第1章 楔子 阮墨想,自己一定是倒足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上这种破事儿。 “阿墨,你可总算醒了,为师还以为你被砸坏脑袋了。”一道柔媚的女声自她的脑后缓缓响起,即便如今深陷困境不得脱身,也不改慵懒惑人的语调。 说话之人正是她的师父,也是当今鼎鼎有名的红鸾门门主大人。 何为红鸾门? 江湖上无人不晓的姻缘局,顾名思义,专门负责促成有情人的姻缘,俗称——做媒。 不过,红鸾门的能耐可不仅限于此。 据传美艳无双的门主大人手段了得,收复过不少风流男子的心,也曾经信誓旦旦地放话,只要是有意成就姻缘的人,无论美丑,她都有法子让来者满意而归。 于是乎,这位盛名在外的门主,就被几个魔教护法秘密绑进了魔教的老窝,丢在这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等候发落。 而阮墨这个在门派最底层跌爬滚打数年,才终于升为门主首席徒弟……最末位的小媒娘,今天第一次面见门主本尊,恰巧撞上门主被绑之时…… 然后,她就被凶神恶煞的护法买一赠一打包带走了。 所以,事实证明,话还是不能说得太大,不然迟早是要遭殃的。 “师父。”在第八次尝试着挣开身上的束缚失败后,阮墨终于忍不住扭头,对着跟她绑在一起的师父……的后脑勺,弱弱地喊了一句,“您想好怎么逃跑了吗?” “啧,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太嫩了。” 这话听起来胸有成足,她眼睛一亮,感觉希望的小火苗儿燃了起来。 然而师父的下一句话,就如一盆冷水般,瞬间把那点儿火苗兜头浇灭了。 “你瞧咱俩,都被绑成这副模样了,能怎么逃?” 阮墨哭丧着脸:“您……您不是手段了得吗?” “我那是驭男的手段了得,至于武功……可就另当别论了。” ……她怎么会摊上一个如此不靠谱的师父?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啊?” 她才刚当上首席弟子,任务都未曾接过,还不想死啊…… “大可不必担心。”门主的语调依旧悠闲自在,全然没有半点儿着急,“乖乖等着吧,他们绑我来必有所图,总不至于把咱们白白饿死在这里不管的。” ……所以,她现在还只能靠着这个连累她被绑的师父,才能活命? 哎,真是天意弄人,造化也弄人。 正在心里唉声叹气之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震天响。 “好像是醒了……趁着教主不在,赶紧拉上来问话吧。” “嗯,把链子丢下去。” “你们弄,我先到前厅去把风。” 几道或高或低的粗犷男声从上方的口子传下来,距离有些远,听得不甚真切。 阮墨有些害怕,紧紧贴在师父的背上,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不料脑袋却突然一痛,像是被硬物狠狠砸到。 什么东西? 她偏头看向落在光圈边缘,足有小臂粗的铁链,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喂,把铁链头的扣子扣到绳结上。” 喂……是在喊她吗? 身后的师父毫无反应,优哉游哉等她动手,阮墨只好努力挪了挪屁股,伸着被反绑的其中一只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够着了铁链,使劲按下铁扣子扣上两人腰后的大结。 铁扣“啪”的一声反弹回去,她握了握有些酸软的右手,还没舒口气,整个人突然一轻,腾空而起,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转。 “啊……” 发生什么事了! 眼前的画面完全翻转,血液一股脑儿往头顶冲,阮墨才刚惊呼了一声,就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上走。 “慌什么,人家是在救我们出去。”倒挂金钟的师父淡定如初。 “哦……” 然后师徒二人就如同两条恹恹的翻肚咸鱼,被吊出了地穴。 “赶紧起来,跟我们走。” 然而被绑着坐得太久,她腿麻得知觉全无,背上被踢了两脚还赖在地上没法动,最后被人粗鲁地提着后衣领,提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等站稳后,看清周围荒石遍地、岩浆滚动的景象,阮墨差点没脚软得又栽下去,忙低下头,一路盯着前头师父的鞋,终于跟护法们来到一个稍微正常些的地方。 高大精致的雕门,柔软厚重的地毯,以及随处可见的华贵摆设,倒是比师父住的花艳阁更为富丽堂皇。 这回他们没再将师徒二人扔在地上,而是搬来两张木椅,让她们好好的坐在厅堂中央。 ****** 等了一会儿,终于来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刀疤壮汉,褐袍铜甲,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高台,坐上主位,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一番,最后停在那个娇柔美艳的女人身上:“你就是红鸾门的门主?” 师父美眸半掀,若有似无地瞧他,声音柔媚:“正是。” 魔教聚集一众热血狂徒,成日喊打喊杀,鲜少与人坐下谈交易,尤其对方还是个……女人,耿直的北护法立时被她瞧得心头一荡,轻咳两声:“此回请门主前来,是门主帮一个忙。” “嗯?”尾音上扬,媚人至极。 北护法又是一顿,虎目一横,把旁边隐隐窃笑的东护法和西护法瞪了一轮,才继续道:“教主大人因为形容丑陋,向来性情寡淡,不近女色,且……禁欲多年,令我等甚是忧心。” 这话并非污蔑或不敬,入魔教之人皆知,甚至江湖上亦早有传闻。 “听闻红鸾门擅结姻缘,我等欲请门主为教主大人觅一门亲事。” 阮墨听后,险些惊掉了下巴—— 亲、亲事? 看不出魔教教徒对他们教主的……额,身心健康,甚是关心啊。 “这样啊。”师父挑眉,“那你们教主人呢?” “教主他不知情。” 敢让他知晓他们自作主张操办这种事……小命还要不要了? 虽说今日的冒险之举,貌似也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小命才干的…… 是因教主此人奇矣,对男女之事全无兴趣,一心钻研功法绝学,几乎修成了至巅的十重山。而修炼结束的教主将会多出数倍的时间,督管他们进行没日没夜的修炼。 个中督管的手法他不欲多谈,但凡领教过的人,绝不愿再尝试第二回……为了避免此等惨事再度发生,他与其他三位护法便密谋着,为教主寻些消遣时间的乐子。 比如,女人。 然而教主大人真真是不开窍,他们也不清楚教主喜好,没胆量硬塞姑娘给他,就这般耗着耗着,才想到找红鸾门门主帮忙。 至于为何要用绑的…… 既然要秘密行事,自然是低调为妙。 “见不着人,请恕我难以办成。”她也是有职业操守的,要人家与你缔结良缘,却连模样都不可知,岂非对人家的不尊重? 北护法也知此事有些强人所难,故早已想好第二对策:“那,不知门主有无法子,可让教主大人体会一下……男女之事?” 噗…… 阮墨感觉自己的认知再次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师父表示了然:“嗯,是想让我提供行房秘药给你们教主?” “行房?”北护法对这种正儿八经的用词有点儿懵。 东护法暗叹一口气,抱臂上前解释道:“门主误会了,我们指的是……让教主能在情|爱一事上有所体会。” 这回阮墨听明白了。 是因他们教主对感情之事过于木讷,以至于这些护法们想让他开开窍? “这……”师父有些为难了,只尝甜头却不必负责,这法子还真不好找,“若我说没有法子呢?” 东护法可不如北护法好糊弄,无视她的媚眼,冷笑:“那便在此处等死吧。” “……”师父神色未变,沉思半晌,心下已有了结果,“办法,是有的。” 谢天谢地,阮墨在心底松了口气。 “如何?” “我有一方独门秘药,名为红线丹,只要男女双方一同服下,再由我略施小法,便可使两人陷入沉睡,并于梦中相遇。” 要用药? 北护法第一个皱了眉,使眼色询问另二位护法的意见。 西护法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倒是东护法微不可察地点头了,并极快地扫了眼由始至终低着头的小姑娘。 北护法会意,朝下方气定神闲的门主颔首,道:“此法甚妙,但为了保证不会伤及教主,我等希望由门主的弟子入梦。” “阿墨?”门主轻飘飘瞥了眼表情僵硬的徒儿,心想魔教这些人真是多疑,“好吧。” 什……什么? 阮墨猛地抬起头来,目瞪口呆看着一脸迫不得已的师父,不敢相信竟然就这么……被卖了? ****** “师父……” 阮墨看着盘腿坐在对面,那位被自己属下弄昏下药的玄服男子,忍不住有些发抖。 这、这可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啊…… “阿墨啊,你别怕,这件事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师父转身关上门,慵懒的语调难得多了三分认真,“作为我的弟子,最要紧的,就是学会如何俘获男人的心。为师相信,历经这几场梦,你的修为能更上一层楼。” 阮墨皱着小脸,忍住眼泪:“师父,梦里不会有危险吧?” 师父拍拍她:“难说。不过你无须太担心,因为是梦,即便丧命也不会真死……只是得重来一遍罢了。” 重、重来? 她看了眼男人的脸,被那个诡异的面具晃了神,咽了咽口水:“那……他死呢?” 师父露出一个善良的微笑:“一样。” “……”天,那她得多久才能出来啊…… 师父却不再多言,落座,双手合十,准备施法了。 眼前的景象开始虚实幻变,白光乍现。 阮墨自知已无法回头,抢在陷入迷梦之前,伸手去挑男人脸上的面具。 她得认认脸,梦里才好找人啊。 而后,白光骤亮,瞬息万变。 彻底坠入混沌。 第2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一) 夏风微凉,虫鸣鸟叫,柔和的日光穿过枝桠,落在树下熟睡的人儿脸上。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阮墨猛地睁开双眸,一打挺坐起身来。 入目所见是一片陌生的山郊,林木茂密,花草丛生,窄细的石板小路蜿蜒而上,不知通往何处。 一派欣欣向荣。 与她所记得的,荒芜幽深、岩浆滚滚的魔教之地,相距甚远。 所以……这是在梦里了?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装束,扯了扯盖过鞋头的男袍,忽的脑壳儿一阵剧痛,纷杂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在这场梦里,她的身份是一位官家小姐,因不愿接受家族安排的婚事而私自逃出府邸,带上几件男装和一些银两,打算先在外游玩一番,待这门婚事宣布取消后,再回去。 那她现在,应该已在出游的路上了。 师父说过,进入梦境的最初,依照原本的发展走便可,教主在该出现时自然会出现。 所以阮墨站了起来,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背好行装,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 ****** 走了不远的路,肚子却有些饿了,她解下包袱翻了翻里头的东西,并没有找到充饥用的干粮。 哎,只能先挨着了,看一会儿能否遇上山中人家。 阮墨蹲在地上,把掏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正要打上结时,头上忽然罩下一片阴影,心下顿时一喜,想着竟这么快便遇上教主,忙抬头看去。 岂料对上来的,是一张肥肉横生的油脸,嘴角扯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眯眼盯着她:“小书生,一个人出门游玩啊?” 不只是他,旁边还有一个瘦得干巴巴的带痣男人跟了上来,目光落在她手边的包袱上,露出贼亮的精光:“哟,看样子,带着不少盘缠?” “兄弟,这小书生一个人出门不识路,咱收些路费,给他带带路吧?”肥脸男人摸了摸下巴,坏笑着靠近她。 阮墨暗道不妙,以她的小身板横竖是打不过两男人的,暗暗鼓足气,突然冲着他们身后挥手大喊了一声“大哥”,趁他们回头的空隙,立马拽过包袱转身就跑。 “不好!这臭小子跑了!” 好不容易在这无人的山道上逮着一只肥羊,岂能容他轻易逃脱,两人当即提着裤腰子拔腿追赶。 阮墨肚子还饿着,而且本就不及男人力气多,没一会儿,便被紧随的两头饿狼扣上双肩,狠狠按倒在地上。 “唔!”额头磕得生疼,粗粝的沙石磨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火烧火燎地痛。 然而她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了。 经他们这么一扑,身上的男袍被撩起了一大截,露出了细白的小腿,束起的长发也披散下来,覆在纤细的肩头上,任哪个男人看了,都不会觉得她是个男人。 “呵,这小娘儿们好生白嫩……真是捡到宝了。” 猥琐的邪笑在耳后传来,阮墨忍痛撑起上身要跑,脚踝却被人猛地一拉,力道大得仿佛要掐碎她的踝骨,再次重重扑倒在地。 肥脸男人不再错过机会,立刻压了上来,她的头被死死按着,看不见身后的人,却感觉到一双脏手贴上她的背,正不规矩地拉扯着她的衣袍:“兄弟,你先数数银子,等我爽上一把,再换你来。” 带痣男人却不干了,这姑娘一看就是个雏|儿,明明他俩一同发现的人,凭什么让他先占便宜,当即也凑上去,边推同伴,边不忘动手动脚。 阮墨心口泛起一阵恶心,被两人压着毫无招架之力,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即便知晓这不过是梦境罢了,可听见衣衫撕裂的那一刻,眼泪仍是蓦地流了满面。 师父,师父……徒儿好怕…… “别怕,待会儿就让你舒……唔!” 发凉的背上突然洒下一片温热,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听身后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兄弟你……啊!” 耳边接连两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下了,然后便没了动静。 意识到危险似乎暂时远离,阮墨顾不得再害怕,使力挣出被压制的手抹了一把脸,不料竟看见原本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皆软趴趴倒在了身侧,颈侧的剑痕深可见骨,几乎将头颅直接割下。 她登时倒抽一口凉气,一手攥紧胸前的衣襟,飞也似的爬离两具尸首瘫倒的地方,这才看到立于他们后头,手执血剑的玄服男人。 绝不会错认。 这般冷寂俊美的面容,与诡异面具下,叫她惊艳得久久不能回神的容颜,如出一辙。 太好了,教主大人终于出现了…… 长剑沾染了不少鲜血,单逸尘微皱了眉,极快地朝身侧一挥剑,石板路边立时落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反手入鞘,抬步便走,目光至始至终不曾往惊魂未定的小姑娘移半分。 咦? 等等……直接走了? 阮墨回过神来,可没忘了自己此番入梦的任务,顾不得清理背上的血迹,扯出包袱里的男袍披上,便爬起身要追上去。 “啊……” 脚踝处的剧痛如刀捅了一般,想来是方才挣扎时扭坏了,眼看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阮墨心里直发急,下意识便扬声大喊:“单逸尘!” 男人身形一顿,竟真的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坐在地上的小姑娘,目光冷然:“你为何,知晓我的名字。” 他肯开口,证明对此起了兴趣,阮墨计上心头,扯出一个微笑,朝他招招手:“带上我走,我便告诉你。” 岂料单逸尘根本不吃这一套,眉头都不皱一下,不置一词,转身欲走。 阮墨瞪着男人冷漠无情的背影远去,彻底傻眼了。 若不是因为他,她岂会被迫入梦来,岂会走这么远的山路,岂会……岂会遇上歹人,险些失了清白? 都是为了他…… 可如今,他竟忍心将她一个女子丢在荒山野岭,置之不理。 万一……万一她运气不好,再次遭到歹人的侵犯…… 那股余波未平的后怕漫上心头,阮墨只觉满心的委屈与不平,然此刻身边却无一人可靠,不禁悲从中来,压抑不住地放声大哭。 已然走出十几步的单逸尘却恍若未闻,目视前方,继续往前走。 “呜呜……” 眉心微皱,继续走。 “呜呜……” 眉心皱得更深……继续走。 “呜呜呜……” “够了。” 沉闷的低吼突然在头顶炸响,隐隐夹杂着一丝不耐烦,正哭得起劲的阮墨被吼得一惊,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望见去而复返的男人,眉心深锁,垂眸俯视她:“哭什么。” 他的语气极其冷硬,不像疑惑,倒像是警告,阮墨听得心里发憷,吸了吸鼻子,紧咬下唇,不敢再哭,一双泛着泪花的眼眸怯怯地瞅着他,仿佛生怕他一怒之下,如对付那两个歹人一样,对她残忍出手。 “哭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耐更甚。 她缩了缩脖子,终于听出他是在问她,抬手抹了抹眼,老实回答:“你……你丢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 单逸尘将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在眼里,尤其是那双蒙了水雾的眸子,红得跟兔子似的,不禁有些头疼。 他的本意并非救人,不过是觉得那二人无理挡路,才动手将他们除掉,而她……顶多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他生平最怕麻烦,不喜招惹人,亦懒得理会旁人的招惹,然而眼前的小姑娘哭得惨兮兮的,一身狼狈,真让他调头走人,又似乎有些艰难。 “你想跟我走?” 阮墨瞅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下一瞬,她便身子一轻,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被单逸尘扛在了肩上,直接带走。 ****** 照理说,经历一番不堪回首的险遇后,终于成功赖上了教主大人,该是一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才对。 然而,阮墨此刻却难受得不想说半个字。 刚才走的几里路,单逸尘一刻未停,她也就一直挂在他的肩上。腹部被一下接一下地硌着,脑袋因为长时间充血而昏沉欲呕,刚放下她休息的时候,他更是毫不怜香惜玉地往地上一扔,受伤的脚踝狠狠撞到坚硬的树根,疼得如同碎裂一般。 她觉得自己没有疼得直接昏过去,只是咬紧牙关忍着,已经算是够本事的了。 若真是普通的官家小姐,这会儿铁定哭得梨花带雨,哼哼唧唧等着人上来伺候,哪能像她这般坚强,还能挪着身子靠在树干前,忍痛给自己揉脚踝。 嘶…… 真的好疼啊…… ****** 刚从溪边装了满满一牛皮囊水的单逸尘回到原地,席地而坐,仰头闷喝,喝了将近一大半,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一号人物,摇了摇所剩无几的水,目光移向缩在树下的小姑娘。 “喝水吗?” 她没有回应。 “喝水吗?” 垂落的长发遮了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却依旧没有回应。 单逸尘皱了皱眉,起身走近,半跪在她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将小脸转过来,却是微微愣住了。 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下唇红嫩,被咬得几欲出血,双眸中尽是隐忍的痛苦,缓缓半掀眼帘看着他。 这是……怎么了? 第3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二) 这是……怎么了? 他眸光一黯,视线落在阮墨用右手圈着的地方,将水囊塞进她的怀里,然后拉开那只碍眼的手,三下五除二褪下她的鞋袜,这才看见她已然高高肿起,红得不像话的脚踝。 只消他伸指轻轻一碰,看她咬住下唇的牙关又紧了几分,眸边几乎要泛出泪来的模样,便知有多严重了。 依他的经验,这伤若是不及时处理,拖久了必定会发炎,只怕到时小姑娘还得发高烧,就更难办了。 “麻烦。” 单逸尘冷哼一声,倏地站起身迈步离开,还未走出半步便被人攥住了袍脚,垂眼一看,恰对上小姑娘迎着光线眯起的双眼:“你……要去哪儿?” “放手。” 他说放就放,万一人又跑路了怎么办? 吃过一次亏,这回阮墨学聪明了,光凭嘴是不顶用的,没有听话地松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你先不要走,我的脚……我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你要是嫌扛着我重,我自己走也……” “谁说走了。”单逸尘打断她语无伦次的话,眸色沉沉望着那只固执的小手,“若是不想右脚废了,就放手。” ……啊? 阮墨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要去采药吗?” 他彻底失去耐性,不等她放手了,身形略一动,便将衣袍从她手里解救出来,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了。 当真是捡了一个大|麻烦。 ****** “轻、轻点……疼……”隐忍压抑的叫声断断续续,微微带着哭后的沙哑。 单逸尘手下未停,毫不怜惜地沉声回应:“忍着。” “……” 原本平整的袖角被抓得皱褶层层,阮墨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脚踝那处……以及正低着头为她搓揉伤口的男人,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是个孤儿,从小到大,无论挨苦受伤,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哪有什么人来关心她、照顾她,便是进了红鸾门以后,同门顶多就是不欺负她,自然也谈不上待她好不好。 然而,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至少在梦中是素不相识的,一边嫌弃她麻烦,一边采了草药来,磨碎了给她揉脚,即便一直冷着脸,力道也不见得有多温柔,可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厚待了。 “啊……”可是真的好疼啊喂能稍微轻那么一点点吗!! 可惜单逸尘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便怕得连痛都不敢再叫出声了,只得默默含泪忍着,等他揉够了为止。 方才追他追得急,阮墨把包袱孤零零落在了后头,手边什么也没有。单逸尘将新的草药磨碎铺平在伤处后,正思索用什么包扎,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布帛撕裂的声音,一条卖相不大好看的白布条便递到了面前。 他垂眸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接过,一手托住她的脚,另一手牵引着布条往脚踝处绕,一圈又一圈,动作干净利落地缠好,打上了结。 不知是疼得麻木了,还是草药起作用了,阮墨轻动了动脚,已经没有刚才那般剧烈的痛楚了,长舒了口气,朝撑地站起来的男人扬唇笑了笑:“谢谢。” “……”其实也没什么好谢的,他不过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多麻烦罢了,“不谢。” 然后阮墨就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男人走近,背朝着她,屈膝蹲在了她的面前。 “……”她只是道个谢而已,又没让他蹲……蹲在这儿…… “上来。” 阮墨瞪大了双眼:“你……背我?” 这人…… 刚不还各种嫌弃她碍事麻烦吗,现在竟然自愿背她走? 男人懒得再说,丢了一个“你再废话我就立马走人”的不耐眼神过来,吓得她不敢再磨磨唧唧了,扶着树干单脚站起,慢慢趴上他的背。 可他似乎总是处于耐心告罄的状态,还未等她调整好位置,人便一把站了起来,她一个不备便要往下坠…… 一双大掌往后一兜,便将下滑的她稳稳托住了……托在了她的屁股上。 还、还往上掂了掂! 尽管在红鸾门已见识过不少“世面”,但阮墨表示,她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被一个男人……好吧,虽然她相信这绝非有意为之,但毕竟是……被摸了屁股…… 阮墨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僵硬,脸红得几欲滴血,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单逸尘看不见她的神情,手很快顺着大腿往下,勾住她的膝弯,背着人走。 她的脚踝受伤,若再如刚才般扛着,恐怕容易磕碰而加重伤势,故只好把她背在身上,省力,也能稍微顾着点儿她的脚。 但走了数十步,单逸尘便觉得腰部隐隐疲累,眉角更是止不住一抽一抽—— 他都纡尊降贵好好背着她了……这姑娘把腰板子挺那么直,是刻意不配合还是找茬? 怕他占便宜? 笑话,若真怕,那她为何跟着他,求他带她一起走? 这么一想,强压下去的不耐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他再次为自己一时不慎的多管闲事后悔,顿了一瞬,两手突然一松,僵在背上的某人立刻极快地往下掉去。 “哇……”阮墨急促地惊呼一声,瞬间回神,下意识便贴上男人的背,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生怕他真把自己丢下去。 “怕了?”单逸尘不冷不热地问。 “……”敢情您老是故意吓我的? 可惜她现在身残志坚,要是人家真把她放开了,遭殃的还是她自己,当即识时务地乖乖伏在他结实的背上,不再顾念那些个害羞不害羞的了。 横竖只是一场梦,管它呢。 感觉到小姑娘终于顺服下来了,他又往上提了提,迈开步子继续走。 ****** 下午未时左右,日头正盛,阮墨伸着腿坐在树荫下,双手捧着半张比脸还大的烙饼,吧唧吧唧啃着。 较上路前又过去半个时辰,她轻轻松松让单逸尘背着,除了有些热外,根本谈不上累,但实在是饿得不得了了,一路上却连一户人家都没见着。最后肚子不买她的账了,响亮高歌起来,声音是相当的……嗯,总之,当时他转过来时,俊脸上寡淡的表情也难得地有了那么点儿……缤纷。 不过阮墨没想到,他还真有私藏的干粮,随手从怀中掏了一张饼,毫不在意丢给她。 至于为何现在剩下半张……当然不是因为她吃得太快! 她虽然有这个肚量,但没好意思把属于人家的口粮独吞,便小心地撕开两半,稍大的给他了,小的留着自己吃。 估摸着他也是饿了,没推辞,叼着半张饼就往溪边去装水,回来时已经吃完了。 “你……”单逸尘将鼓鼓的水囊塞给她,在另一块树荫下席地而坐,说话时皱了皱眉,顿住了话头。 “阮墨,我叫阮墨。”她莫名地看懂了他的眼神,飞快地接了一句。 “阮墨……”他神色淡淡地重复,继续问,“你家住哪儿?” “红……”糟糕,吃饱喝足太舒爽了,险些说漏了嘴,“我……我不回家。” “为何?”单逸尘眯眸,探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放过一丝表情,“离家出走?” 额,虽然这貌似是事实,但阮墨又不傻,若回答是的话,想必这个一点儿都不想管她的人,绝对会想尽办法把她弄回家去,那她还能如何跟他发展后续? 当即摇头否认:“不是离家出走……我是被赶出来的。” 然后她声情并茂地讲了一个可怜的庶女,遭主母所害,被家主逐出家门的凄惨故事。 要说阮墨在红鸾门多年,实战经验不足,编故事的能力却是练得相当不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听者即便不是全信,至少也能信个七八分。 单逸尘显然是后者,但由于剩下的两三分无从考究,也算是全信了,便不再讨论这个问题,转而问她:“去城里的话,翻过前面的山便到了,我送你过去。” “那你呢?”阮墨问。 他瞥了她一眼,冷然道:“与你何关?” “……” 当然有关,关系大着呢。 要是他送了她过去就走,那她前面赖了这么久的功夫不就全白费了? 不行,得想法子让他松口。 思及第一回时单逸尘是被她给“哭”回来的,阮墨决定故技重施,悄悄往自己受伤的脚踝掐了一记,眼泪真是说来就来,挡也挡不住:“我一个人无亲无故,流落在外,去城里人生地不熟,活得多艰难……呜呜……” 那双水汪汪的泪眼一瞅着他,他便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做了罪大恶极之事一般……虽说他过去也并非没有做过,可不知怎的,总归心里头有些揪着,愣是无法再横眉冷对,叹了口气:“那你想去哪?” 她心下一喜,等的正是这一句:“你去哪儿,我就去那儿。” 单逸尘挑眉:“你确定?” “嗯。”她抱着他的牛皮水囊,双眸亮晶晶地望着他,“确定。” “……那便去吧。” 第4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三) 余下的路依旧是单逸尘背着她,不紧不慢地走,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看起来是一个盘踞于山顶的小村落,粗略一数有十来二十户人家,正是生火炊饭的时候,在家门前生起灶火,一口大锅放在上头,袅袅白烟,勾人味蕾的香味随风飘来。 几个小孩蹲在角落堆沙子,眼尖的发现了单逸尘的身影,惊喜地大喊着跑出来:“寨主回来了!” 紧接着每家每户都有人探出头来了,男女老少皆有,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迎接他们最崇敬的寨主大人。 阮墨听得有些懵了。 他居然是这里的寨主? 而且,看起来还挺受人尊敬的,看看一路上多少人邀请教主……啊不,寨主进屋里用饭,便可看出了。 不过,这些汉子们看她的眼神……怎么有点可怕? “寨主怎么坨了个人回来?” “看着像娘儿们啊……” “嘿,咱寨子里多久没来过女人了,要是寨主不介意,说不定后面能轮着玩玩呢。” 很快,大家都发现寨主背着个姑娘了,阮墨听见他们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心下一凉,只觉得他们的眼里都冒出了诡异的光,就差没留下口水了…… 太、太可怕了! 阮墨下意识地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垂下视线,不敢再跟那些魁梧的糙汉们对上眼。 原本还担心她被这么背进来,村民会不会误会她是什么不检点的女子,可现在,她倒是希望他们尽情想歪,想得越歪越好。 反正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讨得他的欢心,让他喜欢上她,如此,一来不会再有其他姑娘打他的主意,二来她在此地的日子应该也能过得安全一些。 最靠里的屋子规格最大,比其他平房还要高上一层了,应该就是单逸尘住的地方了,阮墨正安安稳稳等着他把自己背进去,结果这人竟然在门口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转身进屋,关门了。 哎,等等……她怎么办? 该不会让她直接睡大街吧? 阮墨僵着脸,回头一瞄,果不其然发现身后好几双正色眯眯偷看她的眼,登时心口一惊,浑身发凉。 怪不得之前他再三问她是否真的想来,她也晓得绝不会是好地方,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个山贼窝子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阮姑娘?” 一道粗犷的声音将她纷飞的思绪扯回,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浓眉大眼的糙汉脸,约莫三十来岁了,笑得憨厚,看着是个老实人。 “我是。”阮墨的声音有几分抖。 “嗯,我是寨主的直属手下,叫陆见。这样的,寨主吩咐我带你去寨子北边的空房子住,阮姑娘,请跟我来。” ……啥?北边? 她顺着大汉的手看向寨子的北边。 “……”也、也太远了吧?从这儿望过去,都跟个巴掌差不多大了。 那个男人! 不收留她便罢了,竟然将她丢到那么远去住……晚上要发生点儿什么事,她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好吗? 阮墨在心里暗暗给他翻了一记白眼,这才勉强笑着问陆见:“那个,我可以住那儿吗?”抬手指了指最高大的屋子。 “寨主那儿?”陆见确实老实,还真的认真思虑了片刻,回道,“寨主家中仅他一人,空房间也不少,只是不知他同意不同意……” 这还用问? 阮墨虽是第一日认识他,但以方才经历的种种来看,就他那怕麻烦的性格,绝对绝对……不会同意。 所以她立刻拦住准备去问人的陆见,朝他跟前跳了几步,跟他站得近一些:“陆大哥,我跟逸尘他……嗯,你就别管了,让我自个儿与他说吧。” 陆见瞧她低垂着头,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将寨主叫得如此亲近,料想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隐情,而姑娘家自然是羞于启齿的,当下便表示理解,那颗大汉子心一热,便直接给她开门送进屋去了。 等大门重新关上,阮墨忙抖了抖被自己那声“逸尘”惹出来的鸡皮疙瘩,才开始打量这间大屋。 屋内十分宽敞,摆设简单,显得更为空旷。 一层是会客的厅堂,她来回看了几遍,半个人影没找着,倒是发现西北角落有一道楼梯,似乎是通往二层的,便卯足了劲,往那边一步步跳过去,边跳边忍不住腹诽,这人没事住那么大的屋子作甚,都跳得快断气了还没到…… 好不容易站上了楼梯口,阮墨瞪着那道足有二十五级的楼梯,简直要气得吐血而亡了。 起这么高的楼便罢了,楼梯少造几级会死吗…… 阮墨觉得自己拖着一条腿,这么上去不是办法,便站在原地朝楼上喊他名字。 不敢太大声,他若是正在歇觉被吵醒了,冲她发起床气来,直接从上面丢下楼……也并非是不可能。 结果……除了隐隐回音外,毫无回应。 她不愿放弃,又试探着喊了两回。 依旧毫无回应。 哎。 阮墨叹了口气,还吐劳什子血,留着口气,赶紧往上爬吧。 嗯,是真的爬……手脚并用的那种。 不然二十五级逐级跳,等她上到二层,估计明儿另一条腿也废了。 于是阮墨就慢慢趴在楼梯口,像只小王八一样往上爬,还得为了提防伤脚磕碰而勾着右脚,以膝盖着地,姿势是说不出的怪异滑稽。 以至于从房内出来的单逸尘看到这一幕后,禁不住嘴角抽搐,皱着眉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知故问,当然是上来找你啊。 阮墨懒得回答了,拼着几口气,终于爬上了最后一级楼梯,保持着右脚勾起的姿势挪到二层的平地上,才力竭地瘫坐在地,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男人:“你……你在啊,我喊你怎么不回应呢?” 单逸尘看了眼她身上刚把楼梯擦了一遍,沾满尘土的男袍,脸上的嫌弃之色尽显:“没听见。” “什么没听见……”她边喘气边自言自语,“我声音很小?” 其实他是听见了的,只是想着她若得不到回应,自然会去寻落脚处,故而没有搭理,岂料她竟不顾狼狈地爬了上来…… 真不知该夸她有毅力好,还是骂她死缠烂打好。 “找我何事?” 男人冰凉的目光缓缓射来,她咽了咽口水,垂首道:“我想住你这儿。” “我不是让人带你到北面的房子住吗?” “我害怕……” 单逸尘看不见她的神色,皱眉道:“怕什么?” “……”额,阮墨说不出口了。 明明是她自己死皮赖脸硬要跟来的,结果人家好心把她带过来了,她反而在这里控诉他的同伴们……形容猥琐、不怀好意? 倘若她真这样如实相告了,估计这个男人下一句就是让她直接滚出山寨。 所以理由根本不是重点,她只要一个能留下来的结果。 要是她再恳切地哀求一下,说不定他会心软同意的。 “那边的房子离这里好远好远,而且只有我一个人住,晚上太吓人了……” 小姑娘软声细语地说这话,听着确然是怕极了,单逸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折中道:“那就去陆见那屋住吧,他孤家寡人一个,空房间多得是。” 什么?! 一听这话,阮墨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狠狠敲他脑袋一把。 虽说陆见看起来是老实人,比起那些偷看她的男人好一点,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如何自处?其他人又如何看她?是不是接下来他就顺水推舟将她嫁予那位陆大哥?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的任务还如何继续? 没办法了,虽说从前很不屑于靠眼泪赚取男人同情的女人,可如今这脑袋缺根筋的教主大人实在太难对付了,装可怜已是她目前所知的唯一管用的招数。 阮墨眨了眨眼,挤出几滴泪花,抬头委屈地望向他:“我不敢跟不认识的男人,同住一屋……” 她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了,单逸尘终于悟出了其中深意,眸光一沉,突然倾身掐住她的下巴,唇边的笑意凛冽刺骨:“你怕他们,却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阮墨被他的阴寒的语气唬住了,但很快便回神,在心里暗骂他真是臭不要脸,脸上却依旧楚楚可怜,泪珠子越掉越多:“你对我有恩,即便要我以身相许,我亦毫无怨言。可他们……” 剩下的话,却被男人突如其来的吻,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强势,粗|暴,肆意侵|占,没有半点儿温柔可言。 下巴被用力捏住,后脑勺狠狠抵上了墙壁,阮墨退无可退,只得微仰着头,被迫承受他如暴风般的亲吻。 令人窒息的深沉。 等他终于停下攻势,微微松开她的唇,她已顾不得多想什么了,一手捂着心口,只知道大口喘气。 单逸尘已然站起身来,垂眸扫了眼靠坐在墙边,气息凌乱,双颊微红的小姑娘,面无表情道:“如何?还想留在我这里吗?” 她并没有回答,一抽一抽地吸气。 呵,应该是怕了吧。 单逸尘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她,旋身下楼。 “想。”身后的声音急切地响起,微弱却坚定,“我想留下。” 他脚步一顿,良久,回身望去,神色一片复杂不明。 第5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四) 今儿天晴,盈盈的日光照头打下来,烤得脚下的泥地微微发热。 不过阮墨倒是不觉晒,瞧着天色好,绑起宽大的袖子,抱着一木盆的衣服往村后的溪边走去。 这是她到山寨的第七日了。 当日为了留在单逸尘的屋子里住,她面子里子都不要了,腆着脸纠缠许久,甚至还被他……咳咳,终于如愿以偿没有被他赶出来。 可这个男人,平白无故强亲了她就罢了,竟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照样与她冷眼相对,看起来完全没有因为这么一个吻,而对她产生任何其他感觉…… 哎,木头就是木头,占了姑娘家这么大的便宜,正常男子都会有点反应吧,他竟然丝毫改变也不曾有。亏她还以为自己此番“舍身”的行为,能对她完成任务起到一丁点作用…… 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吻,阮墨不自觉伸指抚上自己的唇瓣。被他的唇舌用力吮|弄过的感觉依旧清晰,不带一丝感情,甚至狠烈得令她微微刺痛,与她曾经听同门讲过的风花雪月、柔情缠绵全然不同。 可她事后,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了半天。 毕竟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回被一个男人……亲了,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仍是令阮墨感到几分难言的羞耻,以至于每每面对他那张倾国倾城却表情匮乏的冷脸,她都有些不敢面对。 不过心里如何想也好,日子还是得过的。 那日单逸尘答应让她住下了,便真的让她住着,管吃管喝,但没有吩咐任何事情让她做,估摸着把她当成猪在养了。 然而,近年官府抓得比较严,这帮山贼捞不着好,瞧这儿虽然有房有地,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却过得并不富足,食宿条件也不算太好。阮墨自认还是有良心的,不想当条白吃白住却无所事事的米虫,但又不敢与外面的山贼过多接触,便决定主动担起伺候寨主大人的职责。 陆见闻言十分高兴,说寨主不喜吵闹,长年独居,眼看着大伙儿都成家了,寨主他还是孤身一人,过得不咸不淡,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作为寨主最亲近的手下,也很是替他忧心。如今她正巧住进了寨主的屋子,若能跟在寨主身边服侍着,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阮墨当时有些惊讶,还以为山寨寨主这种身份的人,都喜欢过日日大鱼大肉,美人左拥右抱的奢靡生活,不料单逸尘非但吃食简单朴素,连对美人儿也没有兴趣? 不过他的内在是那个教主大人,虽梦里身份不同了,但性格思想方面应该是所差无几的,这便可以解释他为何不近女色了。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 溪边的清流汩汩,带来些微沁人的凉意,阮墨抱着木盆走到一处树荫下,抽出一件墨蓝的袍子扬了扬,浸在清澈的溪水里泡了泡,抹了皂角,然后按在搓衣板上搓。 “阮姑娘,你也来洗衣裳吗?” 阮墨寻声扭头望去,见是前年死了丈夫的寡妇严氏,扬起笑容:“好巧啊,严大娘。” 因着她初到此地便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山寨里的女人大多对她有些冷淡,只看在寨主的份上没有刻意为难她,只有极少数对她怀有善意。 严氏便是极少数的其中之一。 “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干活,你倒是挺勤快的啊。” “严大娘不也是吗?”阮墨往旁边让了让,空出一点位置,冲严氏笑笑,“这儿阴凉,您也过来乘乘凉,不然当心中暑了。” “谢谢啊。”严氏拖着木盆挪过去了,与她并排蹲着,手脚利落开始搓衣裳。 “绾绾呢?怎么几日不见她了?” 苏绾是严氏的独女,比她小一些,十三四的年纪,平时常跟在娘亲身边,最初来洗衣时,总见她跟着严氏一同来,不是干活儿,就是蹲溪边玩玩水。 严氏低着头,神色未变:“那丫头嫌外边热,怕晒黑,便躲屋里不出门了。”说到女儿,语气宠溺,唇边的笑意也温柔了几分。 “嘿嘿,绾绾也知道爱美了,这是好事呀。” 阮墨自幼无亲无故,第一眼瞧着绾绾便觉得亲切,难得跟严大娘的关系颇为不错,不自觉便将她看作了妹妹。 严大娘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提起另一桩事儿来:“昨儿陆见帮咱们娘俩收了地里的玉米,比往年都多了不少,堆在屋后,你一会儿跟我回去带点儿走?” 山寨里大多人家自给自足,除了肉食得下山购置外,邻里之间经常交换些蔬果粮食,阮墨来了以后,也没少受大家的恩惠,不过她晓得,在他们眼里,都是算作送给寨主大人的。 “好,先谢谢您了。” “有什么好谢的。”严大娘笑了,拧干衣服上的水,“照顾好咱们寨主就行了。” “会的会的。”阮墨也笑,继续洗这位寨主大人的衣裳去了。 ****** 从严大娘那儿回来后,阮墨先跑了一趟膳房,把满怀的玉米丢在灶边,又到溪边去取回洗干净的几件衣袍,从后门进了院子里,将衣袍一件件往木架上晾开。 饶是她这么不怕热的人,此刻都不禁汗流浃背了。 晾衣的木架相较于她的身形,有些高过头了,为了能将衣裳搭上去,每件她得使劲跳起来,真不是一般的累人。 刚歇完午觉的单逸尘躺在床榻上,听着楼下哼哼哈哈的声音,揉着眉角起身往窗外一看,果然是预料之中的人儿。 这小姑娘倒是勤劳得很。 他收留她的时候,就做好了养条米虫的准备,并不是抱着找个婢女的念头,可她却自觉包揽了这屋子里的各种家务事,而且做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比方说他住的这屋子,大是够大了,可打扫起来也着实够麻烦的,加上有很多摆设、家具都用不着,不知蒙了多少灰尘。他在外漂泊流浪惯了,对住处的要求不高,只要有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可,故而除了他自个儿的房间外,这屋子里外基本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所以阮墨第一晚歇息的时候,还是边跳着伤脚,边拿着湿布擦了几遍床。 第二日一早,楼下一阵磕碰的声响,间或还传来断断续续的哼唱声,把他彻底吵醒了,窝了一肚子火迈出房门。结果看见楼下的小姑娘一拐一瘸地拎着水桶进屋,往地上一方,拧了抹布便开始擦桌椅、擦地板,水桶很快由清转黑,她又出去换了一桶新的来,继续擦。 当时他在想,这姑娘吃饱了撑吗,反正是用不上的地方,脏不脏又有何关系,何必特地辛辛苦苦去打扫。 难道是为了讨他欢心,让他觉得她很能干,专门在这儿做做样子? 于是他就站在楼上,也不出声阻止,静静地看她能坚持多久。 然而最后,他却成了那个坚持不下去的人,在她即将把一楼的地板全擦完之前,脚下生风般走下楼去,在阮墨的身后手一伸,如同拎小鸡一般将人提了起来,皱着眉问她:“谁让你做这些了?” 他出现得突然,而且语气生硬,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怯怯地缩着脖子:“我看这里太脏了,走两步都能扬起灰尘来,就随便打扫一下……是不是吵到你了?” 随便打扫一下? 每张桌椅、每件摆设擦了两遍,整一层的地板全部擦了一遍,若这也能称作“随便”,那么还有谁能做到认真的地步? 一肚子起床气当即泄得一干二净,哪还能说她什么呢,他只好放开她的后衣领,夺了她手里的抹布,俯身提起一桶污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子。 不过,虽然他始终认为阮墨的行为纯属没事找事,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自从她打扫过之后,他每回从外面踏进这屋里,都能明显感觉到,曾经那种阴森颓败的气息,似乎不复存在了。 不仅仅是一楼的厅堂,在他出去办事的某日,小姑娘竟然胆大包天地闯进他的房间,不但如那日般“随便”打扫了一番,还添置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床幔、茶具、烛台……好,这些确然有些用处的,他也不多指点什么了。 可……放在墙角那块等人高的铜镜是怎么回事? 他又不是那些姑娘家,摆个梳妆打扮用的铜镜做甚? 还有……那些红得刺眼的窗花又是怎么回事? 他对这种喜庆之物一向无感,即便要贴也得碰上节日才弄吧,这会儿贴了,不是让人笑话吗? 然而,看到阮墨被他沉着脸命令撤走,耷拉下来的眉眼,一副莫名委屈的模样,他准备说出口的那句“快点”,到嘴边时却变成“算了”…… 窗上的红纸花鸟图栩栩如生,微微卷起的边角有些突兀,单逸尘忍不住伸指抚平,但移开后,依旧顽固地卷着,嚣张至极。 罢了罢了,反正他的房间也就他能进来……顶多再加一个她,旁人哪里能笑话什么。 随她去吧。 第6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五) “嗬……怎么老甩不上去……嗬!” 头顶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就剩一件了,阮墨闭着眼往上搭,甩好几回都没有成功,头仰得脖子酸软不已,正伸手去揉后颈,另一只手却忽然一空。 嗯? 她睁眼一看,手里湿哒哒的衣袍竟然不翼而飞了……哦不,跑单逸尘手里去了。 单逸尘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手一抬,轻而易举便将衣袍晾上了木架,还顺手拉开了交叠的皱褶……又垂首淡淡看了她一眼。 什、什么眼神? ……嫌她矮? 阮墨立马将到口边的“谢谢”吞了回去,顺带在心里给这个诸事挑剔的男人翻了一记白眼。 “晾完了?”单逸尘自然不知她的那些小九九,扫了眼地上空空如也的木盆,脚尖一勾,它跃起翻了几圈,稳稳落在了他摊开的手里,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然后递给了她,“走吧,该做饭了。” “哦。”阮墨应了一声,顺从地抱过木盆,小跑跟上男人的脚步。 哎,做久了下人的活儿,都练出奴性来了,现在对这位寨主大人可真随叫随应了。 ****** 回了大屋,单逸尘便上楼去了,走前还破天荒地让她煮个冬瓜汤喝,解暑。 真……难得啊。 对诸事漠不关心、只会嫌弃她麻烦的寨主大人,竟然会关心她中不中暑? 阮墨边握着小刀削玉米粒,边回想他方才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的模样。 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看来,她近日来努力的种种,他也并非毫无感觉,大概是因感情木讷些,才会疏于表现。 不知怎的,心情忽然就轻松起来了,阮墨哼着歌儿,小手一挥,神速做好了四菜一汤,便乐呵呵地上楼请那位大爷用饭。 大爷很听话,不一会儿就下来了。 不料,他刚负手走到桌边,还未坐下便已黑了脸,瞪着那盘放在桌子中央花花绿绿的菜,声音沉得可怕:“这是什么?” 阮墨正拿着汤勺给自己舀汤,闻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差点没把汤洒了。 糟糕,刚高兴过头了,她竟然用他最讨厌的玉米,做了一盘肉炒三丁…… 阮墨还记得,第一回蒸了玉米当早饭那日,都用不着上楼叫人,他就被那股玉米味熏得受不了了,砰地一声拉门出来,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让她立刻把桌上的玉米扔出去。 作为一个爱吃玉米的人,她不大理解玉米的味儿有什么难闻的,更不明白他竟为何如此敏感,隔这般远便能闻到味儿。 不过俗话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他不喜欢,她当然不会勉强,默默记着下回再也不做,岂料今儿得意忘形了,想都没想便撒进了锅里炒…… “没事没事……”阮墨立马将那盘肉炒三丁挪到自己面前,“我有办法!” 她的口味总是奇奇怪怪,真不知那破玉米有何好吃的。 单逸尘并没多在意她所说的办法,见那盘布满玉米粒的东西移得远些了,才缓缓撩袍落座,端起碗开始用饭。 饭桌上他向来不喜言语,因着曾经生活极其穷苦,要饱肚基本靠抢,故而用饭速度也十分快,不多时便放下了饭碗。 然后,他才瞥见对面小姑娘里的米饭,纹丝未动。 不好好用饭,低着头在做甚? 单逸尘皱了皱眉,抬眸望过去,待看清她正在做的事后,突然一顿。 白碗边的小碟上堆出了一个小山丘,全是黄澄澄的玉米粒,阮墨正用一双筷子把那盘杂烩里的玉米逐粒挑出来,专心得丝毫未曾发现他的注视。 这小姑娘真是…… 他不知说什么好,静静看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屈指敲了敲桌面,响声清脆干净:“阮墨。” 额,被点名了? 阮墨停住正想往嘴里放的筷子,张着小嘴的模样有几分滑稽,转过眼珠子望向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什么事?” “你不吃饭了?”单逸尘皱着眉问。 “吃啊……”阮墨眨了眨眼,嚼着偷放进嘴里的玉米,津津有味,“你不喜欢玉米,可这道菜做太多了,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就想着给你挑干净了,你也能尝尝。” “吃不完便倒掉,有何……” “不行,倒掉实在太浪费了。”她义正言辞地反驳,顺便将挑好的肉炒三丁……不,是肉炒二丁了,推到他的面前,“这些食材都是山寨的大家辛苦种出来的,你是他们的寨主,忍心拂了他们的一片好意?” 单逸尘看着她的双眼,却不为所动。 他是寨主不错,但那是因他有能力带领他们,成功劫取一笔笔银子,让他们赚得了不少甜头,难道他们不应该反过来报答他吗?大伙儿一同劫得的财物,他从来不去争那一杯羹,而他们只是送些食材,有何大不了?为何他非得为了不浪费,勉强自己吃完? “不吃。” 阮墨一听,嘴角立马耷拉下去了:“那我大热天的,让灶火熏了半个时辰做的菜,还给你一粒粒挑掉了不喜欢的玉米,就稍微吃几口……有这么难吗?” 她并不是刻意装的委屈。 虽说给他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的初衷并不单纯,可能仅仅是为了心安理得留在这儿,可她这人,只要真要做某件事,必然都是用了心的。 也许她做出来的菜色十分普通,也不见得厨艺有多精湛,可毕竟是忍着闷热和烟火味亲手做的,被人如此嫌弃,心里要没有一丁点儿难受,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对面依旧毫无回应。 哼,不吃便不吃,她自己吃,撑死也把它吃完。 阮墨咬着下唇,欲将推出去的盘子拉回自己面前,手还没够着边缘,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将她挡开了。 挡什么挡,你自个儿不吃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吃了? 她作势要继续去够那盘子,这回单逸尘直接将它挪到了自己跟前,目光扫过小姑娘鼻头上一抹淡淡的煤灰,面无表情道:“我吃。” 行了大爷,不必再强调你立场坚定绝不会吃半口…… 等等,他说什么了? 阮墨突然停住动作,愣愣地看着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汤匙,往那盘子舀了一口,从容不迫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再一口。 虽然脸上无甚表情,看上起跟吃白饭没什么两样,但也没有露出一丝勉强或厌恶,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吃掉了将近半盘。 “吃得完了吗。”单逸尘放下汤匙,抬眸望向一直看着他发怔的小姑娘,目光沉沉,“说话。” “吃、吃得完了……”阮墨终于点了点头,然后看他如往常用饭后一般,起身离席,不由得喊了一声,“单逸尘!” 男人一手还搭在桌沿,没有回头,但止住了脚步。 额,叫人家做什么,她似乎没有话要说吧…… “那个……你今晚还要搓背吗?” 啊呸……她问的这是什么事儿啊! 单逸尘挑眉,若有似无轻笑一声,不等她后悔便开口道:“也好。” 然后,头也不回地上楼了,独留阮墨在饭桌前,如遭雷劈。 也好……也好个屁! ****** 其实阮墨并不是第一回给他当搓背工了,不过那回她才刚打好一大桶水,他便有事出门了,之后彻夜未归,所以最后也没她什么事儿。 可今晚…… 阮墨透过窗户望向楼上亮着烛火的房间,看到那个明显会一直待在屋里的人影,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她真不是嘴贱。 以前刚进红鸾门的时候,想着有个前辈能罩着自己的话,就不至于在里面被欺负。还没等她找,一个据说已经混了十数年的师姐,便主动跟她搭话。师姐人成日乐呵呵的,也没使唤她做过什么,唯一就是因为太胖够不着背,所以偶尔她会帮忙搓背。有时犯事了,惹师姐不高兴,也会靠这招给师姐降火。 所以今儿不知戳中哪根筋了,就那么顺口问了出来……还有上回也是…… 哎,当真是祸从口出。 等浴桶的水盛得差不多后,阮墨跑回屋去,冲着楼上喊了一声,未几便见他走出来了,身上竟然解了衣袍,只着一条粗布长裤,露出精壮的上身…… 啊—— 阮墨下意识就别开了视线,毫无意外的,脸上的温度不断飙升,几乎要烧起来了。 他、他怎么不穿衣服! 在一个姑娘家面前这、这样……分明是耍流氓! 单逸尘形容自若地步下楼梯,经过昏暗不明的一层,来到后门,也没看人一眼,直接三两下褪了仅余的衣物,便迈开长腿跨入桶中。 水声清润,似有漫溢。 “杵在那儿做甚?”男人的嗓音如墨夜般沉寂,隐隐不耐,“过来。” 阮墨浑身一僵,不敢忤逆,小步小步慢吞吞挪过去,头都快埋进胸口里了,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险些扑到桶里去。 他侧脸望了眼双手扒在桶沿的小姑娘,月色下红透的双颊粉嫩可人,低垂的眼睫毛微微颤动,掩住那双灵动的眸子,不敢瞧他半分。 “慌什么?” 第7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六) 这个男人! 阮墨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口失控的跳动,才弯腰取过搭在一旁的搓澡巾,沾了水,开始给他搓背……眼睛是没敢乱瞄,光顾着看地上了。 这样不睁眼瞎干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阮墨,我让你搓澡,不是搓皮。” “……” 阮墨回过眼来,看见男人线条精壮的肩背上,似乎多了一个红块……额,好像就是她方才死命搓的地方…… 天,好丢脸。 不就是看个男人的……的裸上身,至于慌成这样吗? 好歹她也是红鸾门的首席弟子,这点儿场面就受不住了,要是师父在,肯定又该骂她没长进了。 嗯,阮墨,深呼吸,淡定。 收拾好心情的阮墨重拾信心……不,搓澡巾,梗着脖子,强迫自己不要别开眼,终于开始认真给寨主大人搓背了。 手起手落,流水潺潺。 男人的肩背宽厚结实,晶莹的水珠滑过流畅的线条,没入水中,她突然回想起,当日被他一路背着走的时候,她抱着他的脖子,也是伏在这般可靠的肩背上,那时心里竟有一种淡淡的安心。 不过,那会儿她刚遭了歹人凌|辱,慌得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生出些依赖感也属正常,算不得什么特别的。 水面恰恰在桶沿下方一寸左右的位置,随着她的手伸入伸出,不断有水漫出,待她搓完了背,身上的衣衫也已然湿了大半。 不然一会儿这里完事,她也去沐浴好了,换身衣裳…… 这厢阮墨还琢磨着事儿,手里的搓澡巾却忽然被人夺了去……额,还能有谁,不正是那个舒舒服服享受她伺候的寨主吗? “不搓了吗?” 前头似乎溢出一声轻乎其轻的笑意,背对她的单逸尘忽然半转过身,肌理分明的左臂搭上桶沿,眯眸瞥了她一眼,又上下扫视一番,才淡淡道:“你还想搓前面?” 啊呸!她何时说过要…… 然后迅速联想起自己的上一句话,顿时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才不是很想“继续”的意思! “寨主大人误会了……我手艺拙劣,要是再搓掉皮,惹您不高兴就不好了。” 他看着小姑娘假装低眉顺眼的模样,明明耳根还在微微发红,面上却装得不动声色,不禁勾了勾唇角,重新背转过身,缓声道:“嗯。”待她走了几步,又补了一句,“你最好,换身衣裳。” 嗯?为啥? 阮墨一低头,看见自己那身浸水后呈半透明的白衣……登时半句话都不想再讲,调头走人。 哼……臭不要脸! ****** 又过了十来个无风无浪的日子,阮墨才发现,山寨的人似乎准备干一番起风起浪的大事—— 劫镖。 她倒是不惊讶,只是平日看着跟普通百姓生活没什么两样的人们,突然变成背弓带箭、左大刀右□□的山贼伙子,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略微有些不习惯罢了。 说到劫镖,虽然这活儿银子来得快,但也十分危险。不说镖局负责护镖的镖师们个个武功不凡,打斗中难免伤亡,而且万一碰上官府巡检的人,得让大伙儿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近年来,他们活动的次数也不如过去频繁了,多是等山寨确然快过不下去时,才会一鼓作气,起来干一票大的。 一般来说,老弱妇孺行动力不强,基本都是留在山寨里,不会参与劫镖,之后发生什么事也能有个后应。 而她阮墨……显然不属于那个“一般”。 于是,大伙儿就给她指派了一个任务——做饵。 说白了,就是使计将镖师们引到另一条更为难行的山道上,他们会在路上埋伏,等人一到就上去劫镖,杀他们一个避无可避、措手不及。 故而此时的阮墨穿着一身粗糙布衣,打扮成一个良家农妇的模样,一个人慢条斯理地走在镖局必经的山道上。 哎,谁让她是个外人呢,被大伙儿指来做饵也是正常,不然有哪家的汉子,会愿意让自己娘子或闺女冒这种险? 至于单逸尘……罢了罢了,想起便觉心糟,这些日子她光顾着讨他欢心,好事做尽,回头一看似乎有些过头,现在他心里估计完全把她当婢女了,哪谈得上喜不喜欢,那种为了她的安危而否决大家一致意见的事更是不可能。 再这么下去,真不知,他何时才能对她产生感情…… 但师父似乎说过,她若是不慎丢了性命,这场梦就能重来一回……要不试试,说不准真有用呢…… 正想着,寂静的山道前方似是出现了几个人影,接着便有男人的说话声传来,低沉喑哑,无法听得真切。 阮墨也不在意他们说的什么,暗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早已打好的腹稿,又整了整身上略宽的旧袍,便挎着篮子,装作无意经过般低头走了过去。 “哎,几位大哥,可是要过前面的路?” 眼前的少妇虽面黄了些,衣裳脏了些,但笑意温柔和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运镖的镖师们停下脚步,一个看着像是镖头的人上前两步,言简意赅:“正是,不知……” “天,你们可千万别走。”少妇立刻皱了眉,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奴家刚从那儿回来,许是昨晚风雨大,路都塌了半边儿,这不只能往回走了?” 闻言,镖头也皱了眉,这条路是过山的捷径,而且相对宽敞好走一些,之前走镖都是走的这边,也比较熟悉路况。 “真不能走了?” 若只是塌了半边儿,他们小心一些,应是还可以过的。 少妇摇摇头,语气肯定:“要只有人还能试试,可你们运的这几车,铁定是过不了了。” 见镖头仍是半信半疑,她抿了抿唇,然后幽幽叹了口气:“大哥不信?哎,本还想给你们带个路……奴家方才摔了几回,衣裳蹭了一身泥土,正赶着回家换呢,几位大哥小心,奴家先走了。”说罢便转身离开,与几位镖师擦身而过,头也不回。 如她所料,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镖头的喊声:“请留步!” 少妇停住脚步,回身疑惑道:“何事?” 这趟镖时间紧迫,需得赶在明日之内送到,若派人去那边探路再回来,必然赶不及了,倒不如直接走另一条路,虽不甚熟悉,但这一行人皆经验丰富,没什么应付不来。 镖头抱拳一揖:“耽误一些时间带路,有劳了。” 嘿,上钩了。 少妇似对他的摇摆不定有些不耐,但他态度有礼,又不好拒绝,才轻轻笑了笑,示意他们跟着她走。 ****** 这路确实难走了些,也比那条路要远,但因着地势险狭,草木丛生,枝叶茂密,倒是阴凉得很,几个大汉走着也不觉吃力,有一搭没一搭,与阮墨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 眼看着快到约定的地点了,她不动声色地缓下步伐,渐渐落到了镖车的后头,准备寻个由头脱身,好让山贼们放开手干活。 咻——咻、咻—— 半人高的草丛中倏地飞出十数支箭,靠近那边的三四个镖师立刻被刺中,箭头的烈性麻药使他们一声未吭便直挺挺倒下了,镖头反应极快,抽刀挥去几支飞箭,扬声大喊:“护镖!有山贼!” 紧接着,埋伏两旁的山贼忽然鱼贯而出,一拥而上,与余下的镖师厮杀一片,场面好不混乱。 “嘶……”阮墨趁着众人不留意,慌不择路滚进了最近处的一块大岩石后躲起来,滚得太猛,狠狠磕了额头一下,痛得直抽气。 这帮二楞子,说好的动手前给她个信号呢,怎的毫无预警便开始放箭? 她心有余悸地摸摸险些被射中的屁股,爬起来扒着大岩石,偷瞧外面激烈的战况。 “小心背后!” “李哥!” “杀光他们!别留活口!” 第一回面对这种真刀实枪、血溅当场的场面,说不害怕,那定是假话。 看到昨儿还色眯眯对着她流口水的张大汉,今儿就捂着血流如注的胳膊倒在了地上,她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虽流离失所,贫苦不得志,在红鸾门也混得不如意,可至少活得安安稳稳,比起他们山贼刀口舔血的日子,她着实好太多了。 阮墨一直盯着你来我往的刀剑,紧张得眼都不敢眨,以至于根本不知有人正举着剑靠近她的身后。 “你这个恶妇!看我杀了你!” 阮墨心下一凉,一转头便对上了锃亮锋利的剑身,后面是镖师狰狞凶狠的面孔,已然来不及躲闪…… 死、死了也好。 死了,便能让这场梦重来一遍…… 预料中的痛苦久久未有落下,脸上却忽而一热,似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下来了,不远处接连响起几声粗吼:“寨主!” 什么? 阮墨伸手抹了把脸,猛地睁眼一看,惊得浑身鸡皮疙瘩…… 是血! 说时迟那时快,抬眼便是一道摇摇欲坠的高大人影,她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接,人已经往她身上倒来,一个脚软没站稳,被他直接压倒在地。 镖师被一剑封喉,气绝而亡,死不瞑目。 而原本握在他手里的长剑,深深刺入,倒在她身上的男人肩上。 穿透肩胛,鲜血淋漓。 “单……单逸尘!” 第8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七) 意识昏沉,漆黑无光。 身体莫名发着热,难耐非常,左肩更是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偏偏眼皮子沉重得犹如胶着,无论如何无法睁开。 他记得,自己是被镖师刺了一剑,而后便失去意识了……? 对,想起来了。 作为山贼头子,劫镖此事他并不直接参与,只在后方某处指挥他们行动,一切进行得顺利妥当,唯独不料平时看着机灵敏捷的小姑娘,竟然忘了提前脱离镖队,更傻乎乎躲在最易被发现的地方,自以为无人得见,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然双方交战的形势不容轻视,他们甚至一度处于劣势,他根本无暇顾及她一人的安危,待再次回头看向她时,已见那个镖师站在她的身后,长剑在握,下一瞬便要刺下。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飞身朝她的方向略去,连一丝思索都不曾有,身体已挡在了她面前,在抽剑抹上对方颈侧动脉的同时,也生生受了他笔直刺来的一剑。 而后,被牵扯骨血的剧烈痛楚剥离了神思,彻底陷入昏迷。 那……她呢? 可还安然无恙? …… 阮墨伸脚轻踢开门,双手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房间,轻手轻脚来到床榻边,放下木盆,继续如之前般,不断地沾湿巾子,拧得半干,叠好搁在男人的额头上,给他降温。 “求你了,快些退烧,快些退烧……” 谁在那儿絮絮叨叨……不烦? “不然这肩伤一直发炎,治不好了怎么办……” …… “真吵。”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阮墨话头一顿,目光移向平躺的男人脸上,双目紧闭,面无表情,愣愣地不敢置信道,“你……你醒了?” 男人依旧没有睁眼,却薄唇轻启,声色沉郁:“吵死了。”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手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心包住了,耳畔传来软糯微沙的声音,微微带着哭腔:“你、你终于醒了……我担心了好久好久,还以为,以为你要睡死过去了……” 小姑娘哭了? 单逸尘不由得费力地睁开双眸,垂眼看向那个伏在床沿,把整张小脸都埋进他掌心的人儿,好一会儿才道:“……担心我?” 小姑娘依旧埋着脸,却用力点了点头。 “担心什么?”他疑惑道。 这个词有些新鲜,还是第一回听人对他说。 阮墨吸了吸鼻子,理所当然道:“担心你有事……担心你醒不过来啊……” 毕竟,他也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而且这么多日的相处下来,就是小猫小狗也会有感情的,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她当然会担心了。 单逸尘是她在这里唯一能依靠的人,他一直不醒过来,了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她就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这山寨里头,心里毛毛的,莫名地害怕,也不怎么敢离开屋子,有需要的东西,都是托陆见送过来。 再说了,要是他真死了,这场梦还得再来一遍……可她现在不想重来了。 照那时在她被镖师偷袭,单逸尘能那么及时扑过来救她,还为她受了这么一剑,她相信,这个男人对她,该是有些别样的感情了,深浅先不论,她却不愿半途而废。 单逸尘眉心微皱,垂眸看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 他不懂这有何值得担心的。 即便当时未及思索便下意识挡了那一剑,他也刻意避开了要害,从未觉得自己会因此丧命,顶多日后养伤的时间稍长些罢了。 但奇怪的是,在听到她说担心他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漾起了微不可察的波澜,仿佛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悄然而生,又或是原本就潜伏已久,在此刻怦然苏醒过来,如同掌心上微热的泪,缓缓流淌而过,暖意萌生。 这令他不禁抽了抽手,在她抬起小脸时,一把将她的双手反握于掌中,看着她沾染泪花的眼睫轻轻扑闪,竟是觉得心底一抽,忍不住侧身欲抹她的眼泪。 “唔……”可这一侧身,恰好重重压到了受伤的左肩,撕裂般的疼痛令他不受控制地躺了回去,连带着伸出的右手也砰地落回榻上,吓得阮墨一下回过神,抹了抹脸,便紧张兮兮上前察看。 “……是不是很疼?”她倾身过去扯他衣襟,想看白布条上有无渗血,“好不容易有丁点愈合的迹象,再动,又该裂开了……” 小姑娘身上淡淡的清香干净好闻,与几日来梦中萦绕鼻间的气息如出一撤,他眸光一沉,忽然扣住她在胸口上乱扒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扯,沉声道:“做什么?” 什、什么……做什么? 阮墨快扑到他身上去了,又怕压着他的伤口,只能全靠他抓住她的手支撑,男人炽热深重的呼吸扑面而来,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冷若寒霜,她却觉得自己的脸快热得烧起来了。 “我……我想看看……啊!”他手一松,她毫无防备往下坠,立马便又离得近了几分,只要张口说话,仿佛就要贴上他的唇了,“你……” 单逸尘眯眸,好整以暇地欣赏小姑娘满脸通红的窘迫神色,竟觉得有几分可爱,似笑非笑地提了提唇角,声音沉沉:“继续说。” “……”阮墨紧抿着唇。 这种姿势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怎么继续说啊! 他无视小姑娘毫无攻击力的瞪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依旧维持两人几乎紧贴的姿势:“嗯?想看什么?” 阮墨被他逼得一动不敢动,生怕碰到什么不能碰或者……不该碰的地方,僵着脖子,双眸不敢看他,只盯着男人白皙干净的下巴:“看……看伤口……” “是吗?”单逸尘一瞬不瞬凝视她,直到她的耳根都红透了,才松开桎梏她的手,恢复平躺,见她还呆呆地不知反应,才动了动腿,屈膝轻顶了她一下,勾着唇问,“不下去?” 似是碰到了什么,阮墨瞬间浑身一僵,然后连滚带爬地下了地,简直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房间,连门都忘了掩上。 他侧头,看着那道娇小的背影,张皇失措地消失在门后,良久,眸底的暗沉才渐渐褪去。 从来不是滥情之人,亦从来不曾对旁人生起此等念头。故而,在对她产生强烈念想的那一瞬,他便明白了自己所求,没有任何怀疑。 他喜欢这个小姑娘。 他想要她。 ****** 哗—— 一捧水扑到透红的小脸上,冰凉透彻,将火热的温度微微降下去了,却无法令胸口不知停歇的跳动慢下分毫。 “呼……阮墨,你要冷静,要淡定,他这种表现是好事儿,说明他已经对你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可千万别被他的美色勾了魂儿,让他喜欢上你就够了,知道吗?” 阮墨蹲在溪边,望着水面倒映的那个自己告诫道,还嫌记不牢般,往自己的脸上狠拍了几下,边大口深呼吸,边自我安慰道:“亲……也不是没亲过,这,不就是靠得近些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嗯,莫要放心上了。” 正自言自语说着话,肩膀却忽然被人轻拍了拍,她转头,看见一张多日未见的娇俏小脸,自然而然便扬起了笑容:“绾绾?来,让我瞧瞧,怎么几日不见,好像又好看许多了?” 苏绾让她拉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阮姐姐真会笑话人。” “才不是笑话,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阮墨将她拉到一旁的树荫底下,不经意瞧见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袋,好奇道,“这是什么?” “哦,对了,这是我跟娘亲学做的桃片糕。”苏绾像献宝似的递给她,眉眼弯弯,“可能做得不大好,不过还是想让阮姐姐尝一尝。” 严氏的手艺在山寨里出了名的好,她的女儿当然也不可能差,阮墨犯了馋,当即便接了过来:“绾绾做的肯定好吃,等会儿让我拿回去,慢慢品尝。” “嗯,好。”苏绾点点头,又垂首绞着手指,小声补了一句,“要是可以……也让寨主大人尝尝好吗?” 阮墨虽未经情|事,可到底多活几年,哪里看不出小丫头语气里浅浅的羞涩,暗笑难道在梦里竟也有情敌,但面上依旧笑着答应了,说保证会让他也尝尝。 看着小丫头离开后,她提着那油纸袋回了屋,放在案上,便进膳房准备做饭了。 因着他受伤,食物宜清淡,阮墨只熬了白稀饭,做几个简单小菜,端上楼去……还有一小碟别致的桃片糕。 嗯……说是说情敌吧,才十二三的小丫头,要她真跟人家亮出兵器大动干戈,似乎也有点计较过头了。而且她刚尝了一块,甜而不腻,软滑可口,确实做得不错。 哎,要是她能有这般手艺,还用得着费心思缠着单逸尘不放吗,直接紧紧绑住他的胃,还愁他不拜倒在她的麻布裙下? 不过这等狂妄无耻的话,她也就敢在心里头想想,捧着饭菜上楼后,脸上又是一副微微带笑的温顺模样:“单逸尘……” 这“尘”字还未说出口,便见男人早已坐在饭桌前,没受伤的右手搭在桌沿,表情淡淡,但眼神明显是嫌弃她动作太慢。 考虑到他昏迷数日不曾用饭,整个人瘦了一圈有些可怜,阮墨决定宽恕他嚣张无礼的行为,垂首默默走到桌前上菜,然后也跟着坐在了他的对面。 单逸尘扫了一眼,端起饭碗便开始用饭,速度与平常相差无几,但饭量却大了一倍,甚至那盘吃起来甜得不知所谓的糕点,也多夹了两块。 毕竟她说过不喜欢浪费,只要不是实在难以下咽,他都会尽量吃一些。 ****** 吃饱喝足,人也有些懒散了,阮墨收拾了碗筷,等沐浴后回来他的房里瞧,陆见已给他擦过身换过药,便安安心心回自己房睡了。 可惜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半夜陆续醒了好几回,她耐不住下楼方便了一回,回房前,顺便走到单逸尘那儿看了一眼。 蜡烛早被吹灭了,所幸她对房间摆设十分熟悉,摸黑来到床沿,也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是……怎么听着他的呼吸声有些奇怪,粗重急促,似乎很是痛苦的感觉? 阮墨心下一惊,只觉马虎不得,立刻端了烛台来,点亮。 借着火光,他的俊脸异常潮红,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伸手一探,那温度更是烫得不得了,受伤的肩膀也是同样的状况…… 天,这是怎么回事? 他白天里不是退烧了吗,人看着也挺精神的,才一晚上……就成这样了? 阮墨只觉得,整个人登时凉了个彻底。 第9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八) 寨主的屋子烛火通明,山寨的人们也纷纷从睡梦中醒来,守望着,只为他能平安度过此夜。 屋内的气氛更是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一般。 阮墨缩着身子,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大夫施针用药,看陆见进进出出端水端药,忙得不可开交,而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却像个无事看热闹的路人傻站着,半点儿忙帮不上。 刚才一发现不妥,她便急急忙忙跑陆见那屋去拍门,赶紧找来了大夫给单逸尘看,结果大夫说他是吃了上火之物,引发伤口炎症导致的高烧,由于病况才初有好转,故恶化程度尤深。 上火之物? 她做的菜明明都十分清淡,岂会有什么上火? “伤口未愈者不宜食桃,其性热,易引发炎症。”大夫粗略解释了一句。 桃? 这对阮墨而言简直是奇闻——水果居然也有令人上火的品种?天,她当时还眼睁睁看着他吃下好几块…… 要是事先晓得的话,此事便不会发生了。 都是她的错…… “在下能做的就这么多了,若明早能退烧,便无大碍。” 大夫只留下这么一句,便离开了屋子。 陆见送走了他,折腾得一身狼藉,也没靠得太近,在门边喊了声“阮姑娘”,让她好好照顾寨主大人,便退出了房门。 一室寂静。 唯有床榻上依旧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何时捏紧的拳头,指甲微微嵌入肉里,刺痛感终于迫使她镇定下来,缓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双目紧闭,包扎完好,平躺于榻上毫无动静,与前两日的他没什么两样。 所以,过了今夜,他也会如之前那般醒过来的,对吧? 嗯。 男人的脸色依旧泛着异样的微红,她侧身轻轻坐在床沿,如同前几晚一样,沾湿巾子,拧得半干,叠成长块儿,仔细搭在男人的额头上,待巾子染上他的体温,又取下沾湿,重新拧成半干叠好,放上去…… 彻夜未眠。 ****** 天蒙蒙亮了,隐约的虫鸣鸟吟渐渐明晰,此起彼伏。 阮墨揉了揉眼,酸涩得有些难受,但仍强撑着,用盆里的清水扑了扑脸醒神,不知第几回取下男人额头的放得有些干掉的巾子,浸入水中。 她一整夜不停地换巾子冷敷,甚至把他衣袍褪了大半,用酒液给他擦了两回身降温…… 反正,搓背这事儿都干过了,擦个身又有何大不了的?为了救人,该豁出去的还得豁出去的。这不,他脸色已不如昨夜的红了,额头微烫,但好歹没那么吓人了,证明她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也不枉她整夜不合眼地照顾他。 就是……就是头有些晕,腿有点麻,看东西也有些模糊了…… “阮墨。” 谁在叫她的名字…… “阮墨。” 咦,是太困了,出现幻觉了吗? 他是不是睁开眼了……好像还说话了…… 太好了…… “阮墨!”初醒的男人嗓音喑哑破碎得不成声,被喊的人却软绵绵地倒在了床沿,彻底不省人事。 单逸尘眉心紧皱,欲抓她肩将人摇醒,可身前的小姑娘呼吸平稳绵长,分明是困极了昏睡过去的模样。 眼睑下淡淡的青黑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显眼,未来得及梳起的长发披散肩头,覆去了半张小脸,他垂下眼眸,摸索到那双冰凉发白的手,握在掌中,莫名地心疼。 虽然昏迷一夜,但并非意识全无,他能感觉到有人一直伴在身边,将他从灼烧的热潮中一点一点拉扯出来,不遗余力。 从未远离的熟悉清香,是独属于她的气息。 单逸尘伸臂搂过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搂得靠近些,也能躺得舒服些,而后,静静地望着她沉静的睡颜,竟也不觉无聊,连陆见要进来看他伤情,都被他阻止了。 就此虚度了一晨的光阴。 ****** 小姑娘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怀里,自然又是羞窘得落荒而逃。 不过,这显然只是单逸尘单方面的感觉。 当阮墨看见他安然醒来,第一反应不是自己为何睡在榻上,而是飞奔下楼找大夫来看他。 但刚到大门处,便被候在门边的陆见拦住了,问她何事出去。 “他醒了,我得找大夫来,看看他是否确无大碍。” “阮姑娘,现在外边有些乱,你暂且莫要出去了,大夫我去叫吧。” 阮墨不明所以:“乱?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见却不愿透露,只让她待在屋里等着,便拉门出去了。 “陆大哥……”她心生疑虑,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单逸尘的身体,也无暇多做追究,便依言留在屋里,想着热水似是没有了,便到后院去打水来烧。 “我说啊,那个阮姑娘也不知会不会照顾人,昨儿把寨主折腾成那样,真作孽。” “可不是嘛,看着娇滴滴的,定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 “照我说,咱寨主就不该让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服侍,万一是心怀不轨……” 后院的墙与小溪只有一墙之隔,几个妇人忽高忽低的议论声一清二楚地传来,站在井边的阮墨想听不见都难,也才明白陆见不让她出去是为何意。 也是,本就是她的错,她们非议她也无可厚非,不过是话有些难听罢了。 莫要放在心上。 等她烧好了水,陆见也领着大夫回来了。 三人一同上了楼,阮墨在一旁冲水泡茶,给陆见和大夫各端了一杯,又另外倒了一杯白水放凉,垂眉顺目,一直未曾说话。 “……无碍了,接下来按时服药敷药,饮食上多加注意便可。” 大夫提着医箱准备离开,阮墨想着陆见得给他换药,便主动跟着下楼送大夫出去。 单逸尘瞥了眼她匆匆消失的身影,才收回视线,声音冷然:“陆见,外面发生何事?” 陆见手下未停,对寨主的问话毫不意外,他深知寨主此人,有着何等敏锐的洞察力,方才小姑娘的情绪都写满脸上了,他怎可能看不出来。 “昨夜之后,他们便开始传,说寨主的受伤,是因阮姑娘不小心,病情恶化,是因阮姑娘照顾不力,还有说她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事,何时轮到他们议论了。”单逸尘皱了眉,忍着肩上的疼痛坐起来,冷声吩咐,“把多嘴的几个给我带来。” “寨主……”陆见有些犹豫,“若是女的怎办?” “那便让她们男人过来。” “……是。” 那日午后,寨子里好几个汉子被叫进了寨主屋里,出来时一人一个巴掌印,全是自己往脸上招呼的,丢人得不行,回家立马把自家婆娘狠狠训了一顿。 然后大伙儿便都明白了——阮姑娘是寨主要护的人,他们谁敢欺负人家,准第一个倒霉。 而关在房里一连睡了好几时辰的阮墨,对此一无所知,只道大家对她的态度怎么一天一个样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也算是雨过天晴了,继续伺候着某位大爷。 ****** 然而有的人心情却是阴雨沉沉。 严氏沐浴更衣后,回了房却不见女儿的身影,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才找到蹲在后门边,不知做甚的小丫头。 “绾绾,怎的还不睡?”她探头轻唤了一声。 苏绾转头乖巧地笑了笑:“很快很快,娘亲先躺下歇吧。” 严氏无奈地摇摇头,叮嘱她:“早点儿啊,不然一会儿娘灭灯了,可别喊怕黑。” “知道啦。” 后门轻轻关上。 苏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垂在脚边的手一松,被捏碎的红色花屑便轻飘飘落下来,洒了一地。 “哼,还以为这样就能把你逼走,没想到,连寨主大人的心都被你迷了去……哼,一回不成便再来一回,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谁也不会想到,小丫头天真可爱,心里却藏着坏诡计。 第10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九) 又过了几日,单逸尘的肩伤彻底痊愈了,在后院练了一时辰功,阮墨就从窗户探出同头来,让他回屋用饭。 他收起长剑,进门后先上楼换了身干净衣袍,才重新回到饭桌前。 甫一落座,端上最后一道菜的小姑娘便手一伸,往他桌面“啪”地丢下一个长璎珞,语气不平不淡道:“秋姑娘托我捎带的礼物。人家说,是亲手编给你的。” 单逸尘随意扫了一眼,抬眸望向那个半个眼神没留下就往膳房去的娇小背影,直到人拿着碗筷过来了,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眸色染上丝丝笑意:“吃醋了?” 近几日老有姑娘托她给他送礼物,那憋屈都写在了脸上,他要是再看不出来,当真是睁眼瞎了。 阮墨挣扎了两下,没挣出来,反而被抱得更紧,佯怒瞪了他一眼,撇撇嘴道:“不要脸,谁吃醋了……” 单逸尘垂眸,见她乖乖任他搂在怀里,却视线落在那条彩带子上,还忍不住哼了一声,赌气的小眼神看得人心生怜爱,只当她是嘴硬不承认,寻了她的手捏了捏,低低道:“以后你若是不喜,便不送,无需理会她们。” “哼,她们要是硬塞给我,难不成我还能扔了?” “那便扔了。”他勾了勾唇,掌心的小手白白嫩嫩,捏起来软软的,“莫要为无关紧要的人坏了心情。” 阮墨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轻轻地“哦”了一声。 看来她想得不错,那日单逸尘舍身救她,的确是他已然动心的表现。不知是否终于情窦初开……啊呸,是脑壳儿开窍了,自桃片糕那事儿之后,他待她的态度便起了变化,虽然依旧成日冷着脸,但偶尔心情好了,或是逗她逗得过瘾了,也会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至于什么叫逗她……看他现在这样动手动脚,摸摸抱抱的,不就跟逗猫儿一样逗着她玩儿吗? 由着男人抱着哄了一会儿,阮墨才推了推他,嗔怪道:“别闹了,饭都要凉了。” 单逸尘也饿了,放她回了自己的位置,随手将那条璎珞丢到一边去,便开始用饭。 然而饭还未吃两口,大门便被人用力敲了两下,未等他出声,人便推门闯了进来,是陆见,满头大汗地喘着气,神色十分急切:“寨主……大事不好了!” 阮墨眼皮子一跳,放下饭碗望过去,对面的男人也放下了饭碗,面无表情看着陆见:“何事?” 那眼神,仿佛陆见说不出一件十万火急之事,他便能立刻将人踢出门去。 陆见当然是有急事,才冒着打扰寨主大人与阮姑娘打情骂俏……的风险赶来的,几乎稳不住跪在了地上:“寨主,官府派了捕差们上来拿人,现在已经快到半山了!” 单逸尘立时拍案而起,眉心深皱地盯着他:“拿什么人?” 陆见握紧拳头,勉强镇定下来,回答道:“还不知……三狗子只听到要来,就奔回山寨报信了……寨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要说有事,那便只能是半月前劫的那一趟镖了,不过他们一向把镖银藏在山寨外的地方,藏匿的地点也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即便官兵是来搜查镖银的,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没有,估摸着那些官兵也没有办法。 “莫慌。陆见,你去安抚山寨的人,让他们闭紧嘴巴,我先下山探探那些官兵。” “是,我立刻去。”见寨主冷静自持地吩咐事情,陆见也稳下心神,步伐匆匆地领命退出去了。 单逸尘取过一旁的长剑别在腰上,正欲抬步出门,衣袖却忽而被人拽住了。 “单逸尘……”阮墨在旁都听见了,直觉这不会是容易解决的事,拉着他又不知说些什么,憋了很久才说了两个字,“小心。” 他勾唇一笑,拉下她的手握了握:“会的,等我回来。” “嗯。”她也扯着嘴角笑,看着他高大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心中却莫名不安起来。 ****** 官兵来得极快,好像知晓如何走最为便捷似的,未等单逸尘探出什么,便来势汹汹踏入了山寨。 大部分人都回自家屋里待着了,三五个魁梧大汉挡在山寨道口,领头的陆见上前沉声道:“大人,敢问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对方尚算客气,虽脸上明显露出不耐烦,但仍说明了来意:“有人举报,称这寨子私藏强抢来的人不放,我们上来缉拿主犯,并解救人质。” 陆见心里咯噔一跳,他们行事向来做绝,不会留下活口,谈何人质,还欲再问此人是谁,对方已将他一把推开,直接闯进了山寨:“给我逐户搜!” “是!” 几个大汉想拦,陆见却使眼色示意他们莫要轻举妄动,要搜便搜,搜不出自然就走了,免得到时这些官兵气不过,拿“打伤官吏”来入他们罪。 官兵鱼贯而入,装着糟糠的筛子被掀翻,菜架子被一脚踢倒,晾晒的咸鱼横七竖八掉了一地,被强行闯入的屋子响起尖叫和粗吼…… 原本好好的山寨,不出一刻便乱成了一锅粥。 陆见让那几个大汉回家护娘子去了,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朝寨主那屋看去,暗道糟糕。 ****** 阮墨原本正在屋里坐立不安,隐隐担忧着外头的状况,岂料那个刚出去不久的男人从后门回来了,二话不说便将她拦腰抱起,使轻功迅速离开了屋子,往山下奔去,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被扔进一间昏暗破旧的小屋里了。 “啊……”毫不温柔的力道令她痛呼出声,单逸尘眼中有一瞬的心软,可思及山寨里正被践踏欺凌的同伴们,又强迫自己收回想去扶她的手,直立于她面前,冷冷看着她:“你是何人?” 阮墨揉着酸疼的后腰坐起来,既委屈又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郁南城西最富有的阮府与城北的员外府联姻,阮府二小姐于成婚前突然不见踪影,至今行踪不明,阮府寻人未果,上报官府,在员外府的支持下,全城搜查。” 他轻轻地笑了,极冷,却冷不过眸里的光:“你,便是那个阮府二小姐?” 那一声笑,不知是笑她装傻充愣,还是笑自己被她迷了心魂,当初救她回来以后,竟忘了追查她的身份。 阮墨一愣,回想起入梦之初的记忆……似乎确实是的。 可那又如何? 为何,仅仅因为她的身份,前一刻还在耳边温柔低语的男人,下一刻却可以对她如此粗暴? “是。”她在他冷然的目光下,逼自己压下心头的一丝难过,字句清晰道,“我就是那阮府二小姐。” 男人的双眸紧紧锁着她,沉默良久。 在阮墨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忽然一拳狠狠击中她身后的墙壁,她下意识紧闭双目,“砰”的一声重重响在耳畔,震得她头直昏。 天,手很痛吧…… 他、他怎么了? 该不会气得要打她吧…… 单逸尘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吓得发白,眼睫轻颤,仿佛他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将她欺负了似的。 可明明,她才是那个瞒他欺他的人。 对,他气疯了。 他气她连累山寨安宁不再,他气她相处多日从未透露半句,他气她至今不肯全然信他。 然而,统统比不过他对自己的怒气—— 这个直到此刻,仍想着要将她护在怀里,不愿交出去的自己。 多么……可笑。 阮墨一直听不见动静,试探着微微睁开眼,却见男人一脸漠然地退开,不再看她,转身,留下一个略显颓丧的背影,朝门外走。 “单逸尘!”她顾不得害怕地追上去,他的神情太过冷淡,让她有种会被丢在这里的感觉,“你……你去哪儿?” “回山寨,应付那些官兵。” “官兵?他们去山寨了?”她以为他将他们挡在半路了,此时才终于明了他的种种异常,“他们说你抓了我?” 单逸尘不语。 但他方才的失控举动,早已然说明了一切。 阮墨晓得,他们虽是一群凶悍的山贼,却不可能与拥有军队的官府对抗,想必,是山寨遭到官兵强行搜查,大伙儿受尽折磨却无法反抗,他才会如此不甘和……气她。 “单逸尘。”她走到男人面前,微仰头望着他的双眼,静静地说,“我跟他们走吧。” “不行。”单逸尘一口回绝,毫无回转的余地,“你留在此处,哪里也不许去。” “然后呢?任他们隔几日便上来捣乱一回?”阮墨慢慢摇了摇头,“你是他们的寨主,而我,只是一个无所谓的外人……” “不,你不是外人。”他双手扣住她的肩,指尖发白,“你是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她看着他问。 是啊,他的什么呢? 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喜欢,更没有给她任何名分。 她是家境殷实的官家小姐。 而他,只是臭名昭著的山贼。 凭什么……要她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 阮墨忍着肩上的刺痛,抬手覆在他炽热的大掌上,冰冰凉凉:“单逸尘,大伙儿都需要你……让我走吧。” 第11章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十) 郁南城的阮府二小姐,失踪一月,终于回到阮府。 婚约并未取消,改为延期举行。 依父母之言,十日后将正式完婚。 ****** 月上枝头,虫停鸟歇。 山寨最深处的大屋却依旧灯火通明。 一个魁梧人影匆匆走入,恭敬道:“寨主。” 男人负手立于窗前,背对来者,声音清冷微沉:“查清楚了?” “是,当日向官府告发阮姑娘藏于此地,并给官兵带路的人,正是严大娘的女儿,苏绾。” 他眉心一动:“理由?” “听严大娘说,苏姑娘她……恋慕寨主,因嫉妒陪在您身边的阮姑娘,便使计将她赶走。” “呵。”他眸色微冷,面无表情,漠然道,“照规矩处理吧。” “寨主……”陆见喊了一声,似是有几分犹豫,“严大娘说,她已经狠狠教训了苏姑娘一顿,绝对不会有下次,想求求您,能不能别赶苏姑娘出寨?” “若不想出寨,便给她安排一门亲事,嫁了吧。” “寨主,苏姑娘还未及笄……” “山贼何时在意这些礼数了?”他满心烦躁,本不欲思索这等无聊之事,语气已隐隐不耐,“滚。” 陆见不敢再拖,连忙应了声是,立刻退下了。 一屋子冷冷清清,了无人气。 如同一个月前的无数个日夜一般。 他微微掀眸,看向后院稀疏的晾衣木架,还挂着三两件忘了收的袍子,随风轻轻飘着,起落翻飞间,似乎还能看见那个够不着木架的小姑娘,哼哼哈哈地甩着湿漉漉的衣裳。 她会抱着他的衣袍到溪边洗,晒得小脸红红却说不热。 她会在膳房边哼着调子边烧菜,傻乎乎地呛得咳嗽。 给他搓背时,明明害羞得说不出话,她却还是认真地搓完。 他伤重昏迷,她还会说担心他。 …… 这一个月的光阴,她的身影总在他跟前晃悠,仿佛往眼里埋了根,如今她不在了,他却犹如魔怔了一般,常常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可偏偏连明知是幻影景象,他也能出神地看上半日,无法自拔。 娇小的身子,白嫩柔软的手,将她抱在怀里的感觉依旧清晰,也依旧……让他想念。 还有三日。 三日过后,她便会披着大红的嫁衣,十里红妆,八抬大轿,送入员外府中,成为他人的娘子,为他人洗手作羹汤,为他人操持家务,甚至……与他人做同样亲密的事。 只一想到她可能被另一个男子搂在怀里,他便觉得心头一股火窜上来,越烧越旺,恨不能将她从那个男子怀里狠狠抢回来。 抢…… 抢? 对了,既然他如此思念她,如此渴望她留在身边,为何不直接将人抢回来? 单逸尘扶额,笑意苦涩。 当真是思虑过度反被误,他百般纠结,到头来竟忘了自己的老行当。 之后,她若想要名分,他便娶她做娘子。 她若想过富足的生活,他便劫足够的银子供她挥霍。 只要她愿意随他走。 男人微微眯眸,眸中的一丝暗光渐亮。 ******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聘礼早已送到,阮府上下一派繁忙,皆在为明日的仪式做准备。 二女儿始终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阮夫人只当她是舍不得家里,一有空闲便过来陪着女儿说说话,顺便聊些闺中秘事。 阮墨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了,这么一整,她倒真是连偷跑出府的机会都逮不到了。 那时在山上她跟官兵走,不过是为了让单逸尘顺利脱身,并非真的想离开他,毕竟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她心里记得一清二楚,眼看着就该成了,岂能允许自己功亏一篑? 可谁曾想,她一回到这阮府,才知道自己踏入的是一方牢笼。 为了保全脸面,她逃婚的消息并未外传,甚至府里的下人也大多不知内情,但阮老爷和阮夫人却是知晓的。故此回阮墨归府后,派人将她的闺房守得如同密不透风的铁桶一般,连上茅房都得有两个人跟着,她根本没有任何空子可以钻。 越接近约定成婚的日子,她的心里越绝望,百般煎熬。 终归还是熬到了成婚前夜。 如同布偶娃娃般被一大群人摆弄了整日,她是没有半点儿心思应付,任由她们给她盘发上妆,来来回回不知试了多少首饰样式,直到亥时才如潮涌退出她的房间。 最后,只剩下她一人了。 阮墨坐在床榻上,看着满屋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箱笼框桌都贴上了大喜剪纸,无一不在昭示她即将成为新嫁娘的事实。 可她感觉不到半分新嫁娘的羞涩喜悦,心中只有惴惴不安和焦急。 她在赌。 今夜,倘若单逸尘真的喜欢她,以他的性子,很可能会出现在阮府……抢人。 他是个山贼,无论看起来冷漠抑或偶尔的好说话,本性依然是掠夺,对于想要的人或物,他鲜少会坐下与人好好谈交易,通常是先抢过来再论。 这是她与他相处一月所得出的结论。 可倘若他真的不来……那她也想好了,让她嫁予那个素未谋面的员外,与他拜堂、洞房……怎么可能? 阮墨的目光落在梳妆台的几根发簪上。 等天一亮,若单逸尘还不来,她便咬咬牙自行了断,权当任务失败,重来一回罢了。 只是想到尖锐的细簪划过颈项的冰冷,以及刺入时的…… 阮墨缩着身子,抱膝靠坐在床沿,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空落落的窗台。 不管如何,她心底里还是希望他能来的。 至少,让这场不算完美的梦,留下一个圆满的结局。 ****** 三更已过。 再有两个时辰,下人们便会过来伺候她洗漱更衣,等待新郎官的迎娶。 然而她等的那个男人却迟迟未出现。 阮墨翻身趴倒在榻上,将小脸深深埋进柔软的被褥里,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或许她真的像师父说的,空有纸上谈兵的头脑,却毫无实际经验,若哪日轮到她出手,不说成败与否,过程定是艰难险阻。 哎,突然有些想念师父,想念红鸾门的同门了…… 靠着过人的轻功成功避开下人的巡视,单逸尘快速跃上屋顶,却有些苦恼——他似乎并不知道阮墨的闺房是哪间。 与其瞎猜惊动了府里的人,倒不如直接一间间找,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不信找不出来。 然后…… 若是山寨里的人看见他们尊敬的寨主大人,竟然大半夜不睡觉,在别人府里……揭房瓦,定然惊得下巴落地。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这般宁可揭错不可放过的毅力之下,终于被单逸尘寻到了,他心心念念之人的闺房。 他并未见着人,但只消一看那满房极其刺眼的大红布景,以及随处可见的“囍”字,便不难猜到了。 将房瓦放回原位,又将四周的情况审视一番,确认无异后,身形一动,飞快闪入大开的窗户里。 足尖触地的一瞬悄无声息,床上的人儿亦毫无所觉。 屋内并未点灯,单逸尘眯眸环顾一周,视线停在榻上趴伏的小姑娘身上,然后极轻极慢地迈步,缓缓朝她靠近。 仿佛生怕将她惊醒一般。 然走到床沿才发现,小姑娘并未睡去,小脸深埋,纤细的肩头却一抖一抖,他眸色一黯,下一刻便将人一把拉起,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 他的小姑娘……也在默默想念他。 阮墨并没有被吓到,他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一如既往的熟悉,不需任何怀疑便扑到他的胸口,憋了许久的眼泪也忍不住溢出眼眶。 她赌赢了…… 他来了,那她便不用死……太好了。 分不清是因想念师门,抑或是为自己逃过一死高兴,总之,眼泪已然止不住地流了。 胸口的濡湿令他微微皱眉,垂首瞧见阮墨泪眼汪汪,哭得一塌糊涂,他只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单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去她不断滑下的泪珠。 “对不起,委屈你了。”他附在她的耳边低喃,温柔得如同错觉,“阮墨,跟我走。” 她为别人穿上美丽的嫁衣,为别人画上精致的妆容,夜里躲在房里偷偷哭泣,受尽委屈,全是因为他的迟来。 但没有关系,以后他会好好弥补她,倾尽所有去宠爱她,不让她再受任何委屈,也不让她再掉一滴泪。 阮墨听不清他说的话了,只是胡乱地点点头,说好。 他心下一热,已别无所求,为她拭泪的手下滑几分,轻勾住她的下巴,眸光深邃,垂首吻了下去。 唇齿相交,银丝勾连。 极尽缠绵。 迷迷糊糊间,周围的景象开始虚实幻变,阮墨却被单逸尘紧紧扣着后脑深吻,根本无暇顾及。 不一会儿,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光亮,继而白光骤亮,吞没了眼前的一切。 而后,彻底失去意识。 第12章 将军与琴妓(一) 夜幕低垂,白日里颇为宁静的花街倒是换了个样儿,各色灯火绵延数十里,衬得上京一派繁华。 位于南大街的一处气派奢华的建筑,大红灯笼高悬四角,更是热闹非凡。 浓妆艳抹的花妈妈领着几位娇柔美艳的姑娘出来迎客,朝那些官场上做派正经,此刻却难掩色意的大老爷们微微一福,眉开眼笑:“几位大人,姑娘们带到了。”又偏头柔声道:“好好伺候着,让大人们高兴了,便是你们的本事。” 姑娘们应了声是,便如花蝶般飞到大人们身边去了。 花妈妈识趣地退了出去,脸上灿烂的笑容却在掩上门的瞬间,落了下来。 一名婢女自廊西匆匆小跑而至,花妈妈略一皱眉,居高临下瞧着婢女抖个不停的后背,被茶水弄湿的裙摆微微飘动,淡声问:“可是又被那位赶出来了?” “是……是的。”婢女抖着声回道。 花妈妈沉吟片刻,压下心中愁绪,挥手让婢女起来:“你先下去罢,这边不用你了。” 婢女实在是怕了,闻言又躬了腰:“谢谢妈妈。”便往后楼去了。 那位就在里头的贵间,花妈妈一手提起裙摆,甩着帕子快步往长廊深处走。 将到门口时,以帕遮面的姑娘碎步迎上前,瞧见她便娇滴滴地哭起来:“妈妈,那位大人面冷得很,我一贴上去他便将我推开,要我……要我滚远些……我给他倒茶,他他……他一手便砸了那茶壶……” 花妈妈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模样也是顶顶好的,抬手抚了她的背,无奈道:“委屈了,回房休息罢,今晚不用伺候客人了。” 瞧着姑娘哭哭啼啼地离开,花妈妈幽幽叹了口气,做这门生意多年,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令人摸不清头绪的客人。 里头的大人是京城里民望极高、位极人臣的单将军,今晚看见他出现在醉花楼门前时,她还有几分不敢相信——毕竟这位将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向来不喜踏足这等烟花之地,如今上了她醉花楼来,可谓是莫大的荣幸。 可她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位大人竟如此难以伺候。这不,方才的珍姑娘已是第五个被他赶出去的姑娘了,也不知是哪里不称心,她来问,他便摆着冷脸不发一言,待下个姑娘来了,又是一样的待遇。 再这么下去,整个醉花楼的姑娘都快被他赶了个遍了。 花妈妈立于紧闭的门前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推门,转身往楼下走去。 大人怕是还在气头上,她现在进去只会触了他的霉头,倒不如先晾一会儿,待人消消气了再进去伺候。 ****** 另一间房内。 偌大的山水屏风前,端坐于古琴后的女子一身素净白衣,一支玉簪挽了个松松的圆髻,散落的墨发倾泻而下,微微遮去她垂下的脸,淡雅如画。 如流水般清澈的琴音缓缓淌过听者的耳畔,叫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就连垂首抚琴的阮墨,也在为自己弹奏的美妙曲音陶醉不已。 是的,她已入了第二场梦。 那道白光闪现之后,她陷入了昏迷,再次睁眼后,自己就成了一位正在抚琴的姑娘。 在这场梦里,她是京城醉花楼里最有名的琴妓,容貌出众,琴技精湛,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听她抚琴一曲,是醉花楼里唯一只凭卖艺不卖身当上头牌之一的姑娘。 并非她自夸,以上皆是入梦后浮现脑海的记忆。 琴技精湛倒是真的,在这梦里,她仿佛突然无师自通一般,原本连琴弦都未曾碰过的人,竟是对当今十大名曲信手拈来,弹得那叫一个扣人心弦,自个儿也听得有些飘飘然了。 不过……容貌出众? 她偷偷往一旁的铜镜瞄了眼自己的脸,明明还是原来的模样啊,亏她还暗暗期待在梦里可以换张迷倒众生的妖孽脸……比如像单逸尘那种的。 说起他,也不知是去哪儿快活,她这会儿都弹得手腕酸软了,人怎么还未出现? 又是一曲终了,听琴的几位公子齐齐鼓起了掌,阮墨有礼地起身冲他们福了福,垂首微笑,藏在宽袖下的双手互相揉捏着,稍稍缓解连续弹奏带来的疲劳。 故而并未留意到,几位公子勾唇坏笑,相互交流眼神的画面。 “阮姑娘的琴艺果然名不虚传,也不枉本少爷此番慕名而来。” 说话的正是定安侯府的二少爷潘清,看着人模人样,平日却行事嚣张霸道,品行不良,闺秀姑娘都唯恐避之不及,可惜他有个皇亲国戚的爹给他擦屁股,照样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这不,领着一众狐朋狗友上醉花楼来,借着听琴的由头,指不定准备闹什么事儿呢。 阮墨心下自然有所提防,但对方尚未出手,她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好生伺候着几位大爷,暗暗祈祷他们喝了茶便赶紧走人。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天儿不早了,潘二少,您在这儿好好尽兴,哥儿几个就先走了。” 潘清翘着二郎腿,看他们陆续站了起来,佯装开口挽留道:“哎,急什么,多听一曲再走吧?” “不了不了,听够了,潘二少您继续,咱们就不留了。” 几人客气又无奈地推脱,比戏子演得还像,潘清笑了,冲他们挥了挥手:“罢了,你们便先走,有什么好玩儿的,本少爷再约你们出来。” “好好。” “今日谢谢二少了。” 一行四五人前后离开了房间,木门被最后一人顺手拉上,“哐”的一声敲在了阮墨的心头。 不对劲。 这几人之前还兴致勃勃说要听整晚的曲儿,一副不把她折腾得手残不罢休的架势,为何突然说走便走,还像是约好一般同时起行? “怎么了,阮姑娘,发什么呆呢?” 阮墨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方才还好端端坐在桌边的潘清,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声音低沉地贴着她耳边说话,浓烈的酒味令她忍不住想推开他。 可是晚了,男人的手臂已然环上了她的腰间,只消她一动,便如同铁箍一般紧紧锁住她,叫她一动不能动,挣扎数次无果后,阮墨终于明白这位潘二少是想动真格了。 千万别啊,说好的卖艺不卖身呢? 这种姿势暧昧又危险,她不敢乱动,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更加勾起他那些龌|龊的念头,便假装柔顺地放弃挣扎,尽量语气平静地对背后的人说:“二少爷,您这是想做什么呢?” 潘清捏了捏怀里人的小腰,“嘿嘿”邪笑两声:“阮姑娘,你真不知道本少爷想做什么吗?” 混蛋!死色鬼! 阮墨被捏得浑身一僵,头发尖儿都快绷直了,边寻找逃跑的机会,边跟他讲道理分散注意力:“二少爷,您看,这醉花楼有醉花楼的规矩,您这么硬来,似乎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潘清不屑地呸了一声,大手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区区破规矩算什么玩意儿?小爷我砸多几个银子,还愁那鸨|母不答应?” “哎!您别……” 那手不安分地四处游走,眼看着那条细细的腰带都快被他扯下来了,阮墨担心再耗下去就真该倒霉了,也不知教主大人还能不能如上回那么及时地赶到……靠人不如靠己,她狠了狠心,当下伸手往发髻上一摸,抽出发簪便往男人腿上狠狠刺去。 “啊——”潘清痛得惨叫,低头瞧见自己腿上深深插着一支发簪,鲜血染得锦袍一片红,而始作俑者却早已挣脱他的桎梏,惊慌失措地夺门而逃。 门外的仆从听见自家少爷的叫声便立刻冲进房来,见他一腿血迹触目惊心,赶忙欲请大夫来看。 “少爷您没事吧,赶紧坐下休……” “滚!”潘清气极,一手推开想来扶他的仆从,恶狠狠地吼,“把那臭娘儿们给我抓回来!” 仆从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一圈,哪敢再逆少爷的意,立马脚下生风地追了出去。 此处位于醉花楼的二层,只有一个楼梯口可以下楼去,阮墨虽晓得这个事儿,可要在迷宫似的大长廊里找到出口,还得留心不被后头的人追上,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绕得晕头转向都没找着,反而去了完全不同方向的楼梯口。 三层的客人比二层更为尊贵,也更得罪不起,可身后的脚步声愈发逼近了,她别无选择,只得提着裙子往楼上奔去。 岂料,刚出了一个迷宫,又入了另一个迷宫。 阮墨不停地往前跑,只觉得这路怎么老长老长了,她的双腿已开始微微发软,那人还穷追不舍,要是一直这么跑下去,就只有被抓的份儿了。 想不跑,便只能躲了。 “你别跑,看我不把你抓住!” 仆从喊话喊得声嘶力竭,阮墨暗道不妙,若把其他客人也引了出来,她就别指望能逃得掉了,于是,赶在他再喊出下一句之前,她咬了咬牙,突然猛地顿住脚步,把手边的一扇门用力推开,然后迅速闪身进去,关门,插上门闩。 那个人似乎追过来了,但显然没发现她躲进房里了,不多停留便匆匆跑过了门前,渐渐跑远了。 “呼……”阮墨额头抵着门,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劫后余生的心悸还未平复,身后却冷不丁响起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谁允许你进来了?” 第13章 将军与琴妓(二) 这声音…… 她贴着门慢慢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了预料之中的那张熟悉面孔。 一如记忆中的俊美绝伦,也一如记忆中的……冷漠。 咦,不对。 他为何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难道他不记得上一场梦境,也不记得她了吗? 阮墨背靠着门大口喘气,对上他沉静如水的黑眸,试探地问:“你……还记得我是……是谁吗?” “记得?”男人冷声重复,仿佛听见莫名其妙的笑话一般,眼底渐渐浮现与山中初遇时一模一样的不耐之色,“我从未见过你,谈何记得?” 什么? 从未见过……谈何记得…… 为何她记得一清二楚,他却如同失忆一般忘却所有? 这……这也太不公平了! 明明吃的药是一样的药,施的法是一样的法…… 不对,师父似乎说过,这红线丹是两粒为一对的,一粒为主丹,一粒为副丹,吃下副丹的人会进入吃下主丹的另一人的梦,故经历的是他梦里发生的事。一般人做梦,是不会在梦醒后,依旧清楚梦中经历的,故吃下主丹的人不会记得,但另一人作为入梦者,则会记得经历过的一切。 而她,明显就是那个吃下副丹的人。 阮墨当真欲哭无泪。 这么说来,以后每入一场梦,岂不是都得重头再来? 师父,徒儿好想死啊…… 不对,死了也只能重来,无法出梦…… 哎,还是好好想想,接下来要如何应对这位冷面教主吧。 “额,大人,我……” “出去。” 阮墨还在斟酌后话该怎么说,男人已经丢过来两个冰冷无情的字,睨着她的目光更是不耐到了极点,仿佛她再不照做,下一瞬便要起身将她直接踹出去。 可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要是真出去了,指不定还能不能遇到呢,不妥。 “大人……” 这“人”字还未说出口,背后的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是有人在大力拍门:“喂,阮姑娘在里面吧?开门!” 靠在门上的阮墨被震得头皮发麻,一听喊话的声音,不是仆从……是潘清的声音! 她眼皮子一跳,心头犹如一阵风儿穿堂而过,凉飕飕的,回想起他那淫邪的眼神,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脚一软便跪了下去:“大人,奴家遭受恶霸欺凌,一路追着要……要辱没我的清白,求求大人了,救我一回吧。” “臭娘儿们,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识相的就立刻开门!否则一会儿本少爷找人来撞开了,你就甭想有好下场!” 门外粗鲁暴躁的怒骂声嚷个不停,单逸尘微微皱眉,却意外地没有再赶她出去。 虽常年出征在外,但京城里这种披着富家少爷的皮,实则只会仗势欺人的无赖,他倒见过不少,且对这种不学无术,成日只会花天酒地的人极其不喜。 尤其看不惯他们仗着自己的身家地位,便放肆地强逼姑娘做这等龌龊之事。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儿,嗓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沉沉道:“好。” 阮墨顿时心下一喜,又讶异于他为何忽然转变态度,未等她想明白,男人又道:“但,你有什么,值得我救?” “……”她垂首思索片刻,搬出了标准回答,“奴家可以为大人做牛做马报答……” “不。”单逸尘却对此并不满意,“我不缺为我做牛做马的人。” 看来真的是位大人物,瞧瞧人家这话,说得多么的霸气。 可阮墨只觉得他纯粹是在挑刺儿,做牛做马都不愿意了,那她还能做什么? 外面的人仍然不知停歇地骂着:“……亏老子花了一千两来听你的破琴……” 对了,不如试试她的老本行? “大人,奴家擅古琴,不知您是否爱听曲儿?” 单逸尘挑眉,指尖在桌面轻点:“尚可。” “待此事了结,我便为大人抚琴,可好?” 她的眼里隐隐期待,男人却不置可否,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到屏风后面去。” 这是……答应救她的意思? 阮墨松了口气,连忙给他磕头道谢,然后飞快地钻到屏风后头躲起来,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门闩被人缓缓拉开,接着便是“砰”一声,被推开的门猛地撞到了另一扇门,沉重的脚步声离得近了些,明显是怒气冲冲的模样:“那女人在哪儿?” 她一听,便觉得这潘清真是不长脑子,单逸尘好歹是三层的贵客,他区区二层的一个小少爷,也敢用这种语气质问人家,不怕得罪人? 潘清问了这话后,一屋寂静,也没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阮墨幸灾乐祸,估摸着他是被单逸尘彻底无视了,气焰再嚣张又如何,对方只拿他当耍猴戏看。 不过,以潘清眼高于顶的性格,绝不能容忍有人如此待他。 果不其然,屏风外又响起了他火气更盛的吼声:“本少爷问你话怎么哑巴了?说话啊!……啊!” 前一个“啊”是助长气势,后一个“啊”……是惨叫。 “二少爷您没事吧?小的这就请大夫再来一趟……” “蠢货!先扶老子起来啊!” “是是是……” 阮墨捂着嘴偷笑,若不是怕被单逸尘嫌弃她碍事,她绝对立马奔出去给他大腿补上一脚,让他直接痛昏过去,省得再不知廉耻地瞎嚷嚷。 “我告诉你,我爹可是定安侯,你得罪我就是得罪了我爹,等我回去跟我爹说了,你就……” “哎哟我的祖宗啊,你怎么闯到这儿来了?” 又一人走入房内,听这声音,像是花妈妈来了。 “大人,对不住对不住,实在不好意思,这潘少爷喝醉了上来您这儿耍酒疯,楼里的人是拦也拦不住,奴家一听闻便匆匆赶来了,不料还是迟了些……希望没有打扰大人的雅兴,奴家这便安排人送他走。” 这话说得婉转好听,既解释了事情起因,又撇清了醉花楼的罪责,将过错全赖上了潘清,还要将人立刻“送走”,表明她对贵客更为重视和厚待。 单逸尘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一个眼神,花妈妈便立刻让人将骂骂咧咧的潘少爷拖了出去,脸上笑容不改:“请问大人还有其他吩咐吗?” 他不语,撩袍重新坐了下来。 而后,便传来木门开合的声响。 偌大的贵间恢复了最初的寂静,阮墨在屏风后面直直地站着,正考虑着她是自己走出去好,还是等单逸尘开口叫她好,那道低沉的声音便如及时雨般传来:“还不出来?” 又是这般不耐烦的语气……跟在山中对她嫌这嫌那的时候,如出一辙。 这个男人,对他不甚在意的人,似乎总是极易失去耐心。 阮墨理了理衣裙,垂首快步行至他的面前,躬身恭顺道:“谢谢大人相救。” 面对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做出乖乖听话的模样,有时比谄媚更能讨他们的欢心。 单逸尘对此不置一词,扫了她一眼,便取过半空的酒壶给自己斟酒:“弹两曲来听听。” “是。” 老实说她也是初来乍到,即便对此地有何认识,那也全凭之前突然涌入脑海的记忆。可惜这位原主踏足三层的次数屈指可数,且从来自携乐器,记忆里头也没告诉她琴放在哪儿,在房内傻乎乎绕了一圈儿,才在墙边的长柜里,找到一把普普通通的古琴。 估摸着来醉花楼的客人听琴大多也只是助助兴,除了她这样只靠琴艺谋生的姑娘需要一把上好的琴以外,贵间里配备的琴就比较寻常了。 不过若非行内人,其实也听不出多大区别来。 阮墨小心翼翼取出古琴,回到屏风前的坐下,将古琴平放好,抬眸瞄了眼正在饮酒的男人,见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调了调音,自顾自开始弹奏了。 因着方才在潘清那儿已然弹了许久,这会儿要是再弹高难度的曲子,只会因力度不足而显得百般瑕疵。她也有她的心思,这一弹,就得让单逸尘对她留下深刻印象,绝不能出现失误,令他觉得,她的琴技也不过如此。 凝神一思,阮墨很快想到一曲,纤细的指尖轻轻一挑,轻灵的曲音便缓缓流泻而出。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清幽和缓,宁静悠扬。 如酒沉醉。 …… 阮墨专心致志地抚琴一曲,待一曲终了,轻轻收回双手,屏息凝神等待着。 然而,却久久没有等来她所期盼的掌声。 不会吧……他居然不满意得连礼貌性的掌声都不愿施舍两下? 虽然知晓他这人挑剔,可她的琴技也不差啊,再不济,在京城里头也是有名号的,至于这样吗? 阮墨心里立时沮丧得不得了,正要给这个不识货的男人递一个幽怨的眼神,却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酒杯倾倒在旁,他屈肘抵在桌面上,半握拳的手支着头,双目轻闭,白皙俊美的脸庞泛着一丝酒醉的微红,似乎已深深沉入了梦乡。 第14章 将军与琴妓(三) 一屋静谧无声,只余满堂烛火明亮如初。 阮墨两手交叠坐在原位,瞧着男人睡得旁若无人的沉静模样,连大气都不敢出。 额……要不要叫醒他? 可是据她上一场梦的经验,这个人的起床气可不是一般的小,直接叫醒他,想必他对她的脸色绝不会好……虽然本来就不见得有多好。 可不叫醒,她又不好擅自离开,就这么坐着看他睡觉……好尴尬。 咦?动了? 阮墨敏锐地捕捉到他方才微微一抽的尾指,但眼儿都盯得酸了,才确定那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哎,怎么办呢? 两相权衡之下,她还是决定不要去踩他的雷,万一真惹怒了他,莫说以后还能与他发展什么了,他现在立刻就会给她丢两个冷冰冰的字:出去。 于是,阮墨就呆呆地坐在古琴前,上观天下望地中间看教主……极其无聊且尴尬地坐了一个多时辰,几乎要困得睡过去了。 ****** 金戈铁马,残暴杀戮。 尖锐的长□□入骨肉,染血的衣袂上下翻飞,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庞在雨水中逐渐模糊,充斥着恨意的怒吼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沉睡中的男人猛地张开双眸。 ……是梦。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那一幕幕熟悉的画面令他心头沉重,即便意识恢复清醒,耳畔依旧回荡着混乱急促的嘶鸣声与碰撞声,牵扯紧绷的神经。 良久,才重新睁开眼,微微眯着,适应明亮得有些刺目的光线,视线缓缓落在一把古琴上,以及后面背脊直挺,脑袋却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白衣姑娘。 ……哪儿来的女人? 哦,对了,他救了她,然后让她弹两曲来听听,她便听话地弹了。 然后,他竟然听得睡着了…… 自那件事之后,记不清多少个日夜不曾到来的睡意,竟在这小小的琴妓手下,靠琴音轻易唤了来? 单逸尘轻勾了勾唇,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敛去眼底的复杂神色,视线重新回到那张被垂落的长发掩去半边的小脸,终于忍不住屈指扣了扣桌面,“叩叩”两声清脆响亮,立马敲醒了打瞌睡打得正欢的某人。 歪到一边的脑袋迅速摆正,小姑娘费力撑开眼皮子,第一眼便对上了单逸尘面无表情的冷脸,见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嘴角。 ……还好,没有流口水。 “睡得可好?”男人淡淡瞥了眼她的动作,不冷不热地问道。 阮墨当然不会认为他是真的在询问她睡得好不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微笑:“奴家失礼了,竟敢在大人面前犯困,请大人……” “我睡得很好。” 哎? 什么……睡得很好? 阮墨错愕地望着男人站起身,步步朝她走来,有些不明所以。 谁不晓得他睡得好啊?她可是在这儿看他睡了一时辰才睡的! 单逸尘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她战战兢兢站了起来,而他亦正好走到了她的面前。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把古琴的距离,他比她高得多,颀长逼人的身形给了她无形的压迫感,然而后背已抵上屏风,退无可退,她只能微微缩着脖子,规规矩矩平视他的前襟。 头顶的目光令她有些不自在,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攥住了裙摆,等他问话。 “习琴多少年了?” “三岁开始习琴……已经十三年了。” “弹得不错。” 说着称赞的话,他的语气却冷冷淡淡,叫人无法心生喜悦,但阮墨毕竟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晓得他在生人面前一向如此,故此刻看出他的神情中并无嫌弃或不满,就已足够令她高兴了。 “大人过奖。” “叫什么名字?” “……阮墨。” “嗯。”单逸尘微微倾身,垂首,漆黑如夜的双眸望进小姑娘圆睁的杏眸里,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有小心思,“以后,随了我吧。” 阮墨刚还被他近在咫尺的俊脸迷得有些晃神,一听到那句“随了我”,简直吓坏了。 这……说好的卖艺不卖身呢! 但对方显然并不是在问她的意见,落下这句话后便退开了,再没看她半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 不过,事实证明,是阮墨的心思过于……龌|龊了。 那晚单逸尘前脚刚出去,花妈妈后脚便进了贵间来,笑容满面拉着她的手,连连说她造化好,有出息了。她问怎么回事,花妈妈才告诉她,是方才那位大人出了重金将她赎走了,让她以后安分守己,好好跟着伺候他。 这……这可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啊。 上一回她又是崴脚又是哭的,死皮赖脸求了许久,才让单逸尘带她回家。这回她还未曾开口,人家便已经主动安排好了一切,连接人的马车都停在醉花楼前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立马上车! 比起对那句“随了我”背后深意的担忧,她更不愿留在醉花楼,今日有一个潘清,明日便会有第二个潘清、第三个潘清……这醉花楼,从来没有姑娘们说话的份儿,真碰上有权有势的大老爷,还不是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岂会管她们愿意与否? 然后,她便皮笑肉不笑地挥别了花妈妈,乘着马车前往单逸尘的府邸了。 上一回是独据一山的山寨寨主,够威风的了,可当阮墨站在比之前高大恢弘得多的将军府前,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威风。 这场梦里的教主大人,是盛名远传的大将军,年少有为,战功赫赫。皇上对他自然也是极其器重,封官加爵,赏赐源源不断。他也不客气,除了对美人儿兴趣不大外,金银珠宝照单全收,将军府也越修越大,看着像是个会享受的主儿。 迎她进府的是管家沈叔,五十出头,十分慈眉善目,大概是府里为数不多,不嫌弃她出身的人了,安排了后院的丝竹阁让她住下,还指了一个小丫鬟伺候她。 面对从没有过的厚遇,阮墨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沈叔说,她该感激的是将军,因为全是照他的意思做的。 这么一提起,阮墨刚安定下来的心又开始惴惴不安了—— 这架势……完全是把她当小妾养的意思吧? 于是,她忐忑不安地休息了一日,到翌日晚上,由着小丫鬟服侍她沐浴后,沈叔便过来请人了,说是将军要她过去。 其实当时她很想问一句,过去……侍寝吗? 但直到跟着沈叔来到单逸尘住的主屋前,她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只好在沈叔祝福的目光下,提裙跨进门去。 进去后,她环顾一周没发现人,往里走了几步,发现侧边有个门口,似乎可以通往寝房,还没等她往前走,里头便传出他熟悉的低沉嗓音:“站住。” 她立马听话地停住脚步。 “将琴架搬到你站着的位置。” 琴架? 她回到刚进来的地方,发现正对门口的宽榻旁放着一把古琴和琴架,便跑了两回,将琴架和琴分别搬回寝房门口,然后告诉他放好了。 “就在那儿弹,到四更天为止。” 四更这么晚啊…… 阮墨“哦”了一声,又找了张高度合适的圆凳过来,刚坐下,听见里面的人又漠然地补了一句:“莫要进来。” “……”什么语气,说得好像她有多想进去对他做什么似的……她才是姑娘家好吧! 阮墨对着他的方向翻了一记白眼,才开始调琴试音,然后奏曲。 于是,她便开始了夜夜前来主屋,奏琴至四更的日子。 而且貌似也是她来将军府上唯一的用处。 今儿是她到这里的第十五日了,除了每夜为将军弹琴助眠外,她爱吃吃爱喝喝,吃穿用度也毫无约束,眼看着短短半个月下来,原本尖尖的下巴似乎都圆了那么一点儿…… 而且,这半个月虽说日日过来弹琴,其实她连单逸尘的面都没见过一回,是因他不让她进寝房,平日她为了少受些眼色,又不怎么离开丝竹阁,他更不可能过来,自然就遇不上了。 哎,再这么荒废时日,这场梦得做到什么时候呢? 不过,当前最该解决的问题是—— 她的左手好像抽筋了…… 实在不行了,僵硬得无法动弹,阮墨停下弹奏,仰头看了看外面高挂枝头的月光,估摸着该有三更了。 不知单逸尘睡着了没有…… 实话说,阮墨觉得他要她弹到四更才停,多半是预留了比他入睡所需更长的时间。有时到三更左右她觉得累了,起了偷懒的念头,但到底还是咬咬牙坚持到了四更。今日不同,不是她想偷懒,是她的手不买账了,这会儿还僵着呢,想弹也没办法。 咦,乐声停了,里头也没什么动静,八成是已经睡熟了。 那……她悄悄进去看一眼,应该也没什么事吧? 阮墨总觉得,自己可能就是太听话了,才导致进府这么多日,还没跟他见上一面,更别提发展感情了。 下定决心后,她便从琴架和圆凳之间慢慢挪出来,抽筋的手还维持着奇怪的姿势,但不碍事,看着寝房的方向咽了咽口水,便壮起胆子往里头挪去。 第15章 将军与琴妓(四) 比起外屋的烛火通明,寝房却是一片昏暗不明。 阮墨艰难地摸黑前行,因着对房间格局不甚熟悉,生怕碰倒什么,只能极慢极慢地腾挪着,而且毕竟不是做心安理得的事,总归是有几分心虚,听见半点儿声音都得惊疑不定半天。 所以,等她终于摸到床沿时,僵硬的右手都已经恢复松软了,反手一摸,倒是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哎,像她这样的人啊,天生没有做贼的胆儿。 怕惊动他,阮墨不敢靠得太近,就扶着床沿往床头挪了两小步,借隔着窗纸透入的微弱月光,微弯了腰去看单逸尘的脸。 还没看清楚,轻搭在床沿的手却似乎碰到了一个带温度的东西,还有点儿软……等她反应过来是什么那一瞬,已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眸,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男人以极快的速度翻身压倒在榻上。 “啊……啊——!” 前半声是吓出来的惊呼,后半声是生生痛得尖叫。 阮墨的眼泪立马就忍不住了,被掐住的手腕比上回崴脚还疼上数倍,貌似还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单逸尘被她叫得眉头紧皱,却全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一手制住她的手,紧紧压住她的身子,盯着她皱在一起的小脸,目光凛冽:“进来做什么?” “你松……松手啊……”她疼得话都说不完整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却依旧将他脸上冰冷防备的神情看得无比清晰。 他看见姑娘的小脸上湿漉漉的水痕,便觉心烦,明明是她不听话擅自闯进来,不但吵醒了他,还被他逮着了,也不知到底委屈个什么劲儿,当即脸色更沉了:“回答我。” 早已痛得神魂颠倒的阮墨哪晓得他问了什么,注意力全放在可怜的小手腕上了,苦兮兮地哽咽道:“回答什……什么?” 他两臂撑在她身侧,俯首逼视她,高大的身躯完全笼罩在她的上方,如同一只隐忍怒火的巨虎,冷声重复:“进来做什么。” “我……我弹累了……就想看看……将军是……是否入睡……” 哼,本是睡着了,被她这么一闯,他便又醒过来了。 单逸尘拧眉看了她一会儿,半晌,算是相信了她的话,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她的手,从她身上退开,坐在床沿,一语不发地望着某处。 阮墨也一语不发地躺在榻上,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 “还不起来,需要我请吗?”他一听那哼哼唧唧的哭声,心里头就难受,说不清是烦躁抑或是旁的什么,总之只想让她快些出去,别在他面前哭。 “将军……我起不来……” “为何。” “手……手好像断了……” “……” ****** 四更天,将军府的大夫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眯着还未完全清醒的老眼,背上医箱便往主屋的方向赶去。 进了门,未有停留,下人带着他直奔最里头的寝房,走入的第一眼就落在端坐桌边的背影上,立时恭敬地躬身行礼:“将军。” 那个男人并未转头,沉沉“嗯”了一声,又重新恢复了沉默。 他们将军一向寡言少语,不过做底下人的,最要紧便是懂得察言观色,大夫自认也不算差,可……对着一个背影,恕他无能为力:“不知将军有何不适?” “不是我,是她。” 大夫这才注意到将军的床上似乎还躺了个人,左臂弯曲平放在身侧,半垂的床幔恰恰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不过看装束打扮……明显是个姑娘啊! 这……素来不近女色的将军开窍了?竟然让姑娘侍寝了? 哈哈,那小六子还组局作赌,说将军多年不娶妻纳妾,是有龙阳之好,幸亏他没有跟风下注,不然这月的酒钱又该输光了。 大夫应了一声,便往床榻走去。 习惯使然,问诊定是要先把脉,他跪坐下来,伸手,岂料才刚触到那只纤细的手腕,不曾吭声的姑娘突然痛呼一声,嗓音沙哑,略带哭腔:“轻、轻点儿……” 大夫只消一眼便看出有何异样了,不自觉回头瞄了身后的男人一眼,却见将军也正面无表情望着他,连忙收回视线,装作心无旁骛地给姑娘察看伤势。 他动作极轻,并未再弄疼姑娘,随后取出医箱的草药与用具,帮她正了骨位,包扎处理好后,又将她的手轻放回原位,起身朝单逸尘道:“姑娘手腕骨折,所幸伤势不算严重,只要不再刺激伤处,休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单逸尘闻言,轻轻皱眉,似乎比他想象的结果差得多:“痊愈后,可还能奏琴?” 大夫一愣,很快便答道:“可以,但伤愈前千万不可碰琴,以免加重。” “下去吧。”他摆了摆手,语气淡淡。 “是。” 大夫背起医箱走出主屋,回头,看了眼被下人掩上的大门,不禁暗笑。 他们将军真是不懂怜香惜玉,怎的……将人家姑娘的手都给折了呢?以为是军营里那些把受伤当吃饭一样寻常的老大粗吗? 哎,不过也是,刚开荤嘛,总归是不知节制些的……就是难为那位姑娘了。 屋内的单逸尘可不晓得自己被人想作了孟浪的黄毛小子,此刻看着床榻上恹恹躺着的人儿,心里多少有几分别扭。 好歹人家给他弹了这么久的琴,让他得以夜夜睡个好觉,他一个不高兴,就把她的手给弄折了,还不顾她挣扎抗议地质问她…… 实话说,他当时虽有起床气,也恼怒于她的不守规矩,但理智尚存,只想问个清楚,再略施小惩,并非有意伤她至此,所使力道也不过五六成,岂料…… 哎,女人……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娇弱得多。 瞧着外边天儿都快亮了,床上的人还没有动静,单逸尘起身走过去,打算喊人起来回自己的屋去。 结果走到床沿一看,才发现小姑娘竟不知何时,睡过去了。 眼皮子还微微红肿着,满脸干涸的泪痕,几根发丝粘在侧脸上,倒是睡得挺熟的,连他叫了两声名字都毫无反应。 ……是真困了吧? 毕竟她近来都得熬到四更才能回去歇觉,连着数日下来,怕是有些吃不消了。 单逸尘的目光扫过她缠着白布的手,终是生起一丝丝愧疚了,没有再打扰她,负手行至墙边的贵妃榻,枕着手臂躺下,闭目养神。 横竖被她闹醒了,他就没想着能睡回去,反正离上朝的时辰也不远了,便在此休息片刻罢了。 烛火昏黄,一室平静祥和。 ****** 翌日,日上三竿,寝房内的人儿依旧昏睡得不省人事。 小丫鬟急匆匆地小跑进来,瞧见自己服侍的姑娘竟然还在将军床上,大喇喇睡着没醒,口水都快流到枕头上了,连忙扑过去叫她:“阮姑娘,阮姑娘,该醒了……一会儿将军可要回来了……” 阮墨还做着梦呢,只以为是平常时小丫鬟来喊她起床,一扯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 开玩笑,夜里为了弹琴的差事睡得那么晚,白天也无事可干,当然要睡个天昏地暗,想何时起床便何时起床啊,小丫鬟瞎嚷嚷什么,让她再睡会儿…… 小丫鬟心里可急了,又碍着她手上有伤,不敢用力去摇人,还犹豫着该不该继续叫的时候,身后却响起一道低沉微冷的声音:“还没醒?” 她慌忙转身,扑通跪在了将军面前:“奴婢有错,没能把阮姑娘喊起来……” 一听小丫鬟这话,单逸尘便知是什么原因,示意她不用解释:“传膳吧。” 沈叔依他规矩管教得严,府里没有一个不尽责的下人,要怪只能是阮墨睡得太死,像猪似的喊不醒,才直到这会儿还躺在他的床榻上。 听出将军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小丫鬟忙应了声是,又低声问了一句:“那阮姑娘……” “……添一份碗筷。” “是。” 待小丫鬟下去了,单逸尘负手踱至窗前,将两扇窗推至最开,炽白的日光毫无阻隔地照进房内,也透过薄薄的床幔,打在了熟睡的人儿身上。 还蒙着脑袋? 他盯着锦被鼓起的一大包,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真不知怎会有人如此能睡? 像他,白天应付繁忙公务直至夜晚,子时入睡,第二日不到卯时便会醒来,照样精神焕发地上早朝,也不觉有何疲累。 而据他所知,这姑娘每日在她的丝竹阁内,事儿不多,半天时间几乎全用在歇觉上了,可晚上每回见她,依旧是眼皮耷拉,一副倦怠欲睡的模样。 是故意表现出休息不足的样子,好让他可怜可怜,提前让她回去? ……不可能。 她并不晓得,他要她坐的位置,恰好是她看不见他,而他却能清楚望见她的地方,在他未入睡前,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看在眼里。 垂首认真抚琴的模样,不满地翻白眼的模样,趁着一曲终了打哈欠的模样,悄悄朝他的方向张望的模样…… 渐渐地,他似乎习惯了每夜入睡前,都会静静地看她一会儿。 看久了,也能看出她外表似乎机灵识时务,内里却十分单纯良善,丝毫不懂掩饰心中所想。 故当时发现闯入的人是她时,他也只是制住她,并未下狠手杀人……虽说于她而言,可能仍是出手重了些…… 不过……这姑娘在他的榻上,倒是睡得挺宽心的? 单逸尘挑眉,拽住被角用力一扯,直接将锦被整个掀开,被遮挡的白光便直直打在了她的脸上。 “醒了吗?” 第16章 将军与琴妓(五) 啊……好刺眼…… 阮墨仍闭着双眼,胡乱摸索被夺走的被子,摸了半天儿没找着,终于不甘心地掀开眼皮,一张熟悉的俊脸慢慢挤进了她的眼缝里。 啊? 第二回见面就断她左手的将军大人竟然会来看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对不对…… 昏沉的神智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昨晚的一切,阮墨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还躺在他的床上,还……还赖床……立马一打挺要坐起来,可左手一撑床,尖锐的剧痛便如电般袭来,一个手软差点儿又倒回床上。 单将军长年习武,反应极快,在她将要往下跌的瞬间,便抽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背,往前一兜,就把人有惊无险地托了起来。 “谢谢……” 阮墨抚着左手的伤处,正要抬头朝他道谢,岂料他却连半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扭头走人……态度真不是一般的差劲。 “什么啊……不就是,睡了你的床吗……有必要这么不待见我?”阮墨撇撇嘴,边自言自语,边慢吞吞穿鞋下床。 而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头的男人,耳后根却浮起不易察觉的微红。 想到方才下意识扶她时不经意碰到的绵|软…… “……”他顿时握紧了拳头,重重一哼,甩袖消失在寝房门口。 女人……真是麻烦! ****** 下人进进出出,将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单逸尘冷着一张俊脸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碗筷却没动,显然是在等人。 阮墨睡了那么久,肚子早就空空如也了,被诱人的香味吸引着往那儿瞄了眼。看到他旁边还有一份碗筷,心想定是请了贵客来,不敢多留,猫着身子便朝着门口溜去,准备赶紧回自己屋去用午饭。 可惜他一眼便瞧见了,混在下人之中,却更为显眼的身影,不懂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打算做什么,剑眉一拧:“站住。” 那道娇小的背影倏地僵硬。 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等下人们全部退下去后,她才微微转过身来,眯眼笑了笑:“将军……叫我?” 单逸尘一脸“废话难道还有旁人吗”的表情,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径自开始端碗夹菜。 这下,她就是傻,也晓得他是让她过去用饭的意思了。 阮墨咽了咽口水,受宠若惊地挪过去,轻轻坐在他的对面,不自觉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低头扒饭。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在山寨的时候,他们在一张桌上用饭的画面。 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同样不喜言语的习惯,同样快得仿佛无需咀嚼的速度,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额,被逮着了。 “看什么?”男人停下筷子看向她,面无表情问。 “没……”阮墨第一反应便是把视线移开,可立刻又觉得此举太过心虚,只好暗戳戳看回来,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就是……觉得你与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多看了会儿。”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相似之人多得是,单逸尘不甚在意,只沉声道:“好好吃饭,莫要乱看。” “……哦。”坐在人家面前还不许人看,真是……白长了那么好看的脸。 她边腹诽,边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个鸡腿,默默啃着。 说是跟那时像,可这一桌的精致菜色,却比她做的要好得多了。 来了将军府半月,被养胖的原因之一,也是因这儿的菜太好吃了。想她从小就是一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一顿没一顿的,进红鸾门后,算是保住了温饱,但也鲜少吃上什么好菜。哪像在这将军府,能进来当大厨的绝非等闲之辈,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玉米羹,啧啧,简直人间美味,她尝过一回后,每顿都会让小丫鬟吩咐膳房做。 不过今日在这儿用的饭,估计也没让膳房做,玉米羹怕是吃不成了。 正想着,门外便传来小丫鬟的声音,阮墨侧头望过去,顿时眼前一亮—— 那托盘里端着的碗儿,盛的不就是玉米羹吗? “哇……”她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刚要伸手去接,又似想起了什么,立刻将托盘推了回去,压着声音道,“不好,你赶紧把这个端走,快。” 小丫鬟不明所以:“可这是……” “别说了,不想遭殃便赶紧端走。” 她可知道单逸尘有多不喜玉米,也不知小丫鬟怎的自作主张端到这儿来了,万一叫他闻到了味儿,那么这小丫鬟就该遭罪了。 单逸尘注意到她们的动静了,静静地抬首问:“怎么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小丫鬟拿着托盘,垂首回道:“将军,这是您让端上来的玉米羹。” “嗯。” 他朝阮墨的桌前看了一眼,小丫鬟立刻会意,双手将那黄澄澄的汤羹搁在她的面前,便收了托盘退下去。 阮墨瞪着那碗玉米羹,懵了。 是……是专门端给她的?还是他特地吩咐的? 他收回视线时,顺带着扫了她一眼:“光看着能进肚子里?” 语气淡淡,听不出一丝喜恶。 “不能……额,你不是讨厌玉米吗?” 他当着面让她把一整盘玉米丢到屋外的事儿,她可还记得一清二楚呢。 “闻不出味道便可。” 他听沈叔提起过,这姑娘嗜玉米如瘾,每日三顿都得用一碗玉米羹,今儿膳房也做了,便让人一并呈上来了。 闻不到吗?她觉着玉米味儿还是颇为浓郁的…… “这样啊……那就好,那我不客气了。”阮墨扬起唇角,美滋滋地含着汤匙,一副好不满足的表情。 “阮墨。” “什么?” 单逸尘忽而眯眸盯着她,几分探究:“你为何晓得我讨厌玉米?” 她手一顿,汤匙就在牙关处……卡住了。 糟了,一时嘴快,把自己给绕进来了。 “额……”她艰难地把汤匙从嘴里解放出来,搅了搅碗里的玉米粒。 不能说是瞎猜的,太过虚伪,换她也不会信。 “是我无意间听膳房的人说起,便记住了。” 单逸尘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记了何用?” 这……她怎么知道? “就是,我……记性好了点儿,就记住了。” 这话……好不要脸。 果不其然,他听后,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用意不明。 笑什么笑…… 哼,她的口气虽然大了点儿,可说的是真话啊,那足足有上百页的琴谱,她可是全背下来了,他嘲讽个什么劲儿? 为了表达内心的不满,阮墨特地吃得慢条斯理,还坏心眼儿地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好让玉米味散发得厉害些,让他闻个够,闻个难受。反正是他自己让人上玉米羹的,再如何也怪不得她。 不过,这招对人家压根儿就不起作用。 她还没吃两口,单逸尘便已放下筷子,饭毕离席了。 哎,罢了罢了,像她这种敢怒不敢言的怂人,还是好好用完这碗玉米羹,乖乖回丝竹阁待着养伤吧。 ****** 但阮墨没想到的是,这拙劣的一招虽不成,之后几日,单逸尘却确实因她而深受困扰。 是夜,月色清明,盈盈落入烛火尽灭的窗下,一片冷寂清辉。 然侧躺于床榻上的人望见了,却只觉刺目非常,光亮得令人心生烦闷。 记不清这是今夜第几回睁开眼了,只知整个人处于十分疲累的状态,浑身酸软,可一合上眼,脑海又异常清晰,精神得跟白日晨练后一般。 这种能将人逼疯的糟糕感觉,其实单逸尘再熟悉不过了,在那件事之后,他便夜夜如此,饱受折磨,苦不堪言,直至遇到了阮墨,他才勉强睡上几回好觉。 然而现在又…… “哎。”他无可奈何地深叹一口气,索性翻身下了床,扯过一旁的外袍披上,大步地往屋外走去。 反正是睡不着了,躺在床上也是白费时间,倒不如出来走走,运气好的话,指不定一会儿能走出些困意来。 更深露重,府里上下该休息的都去休息了,只余几个守夜的下人,提着宫灯缓缓走过,昏暗的光一闪一闪地晃,并不扎眼。 单逸尘漫无目的地负手踱着步,心里头还边想着明儿要处理的公务,不知不觉,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才看清自己竟走到了丝竹阁前。 是那姑娘住的地方吧……虽说她住进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可他白日里素来繁忙,即便得了空也鲜少会想起她,故而至今还未曾来过一回。 鬼使神差地,他的步子便朝着里头迈了。 嗯? ……琴声? 生怕自己听错一般,他快而轻地穿过阁前的一小片竹林,犹然灯火通明的屋子便映入眼帘,那轻轻浅浅的琴音,亦确然清脆地敲在了他的耳上。 是……她在弹琴? 单逸尘立于屋门前,静静地听着并不算太流畅的琴音,一动不动。 良久,忽而极冷地哼笑一声。 这个女人…… 既然伤好了,既然能奏琴了,为何还躲在这小小的丝竹阁内,足不出户,装病偷懒?难道他赎她回来,是白养着她高兴的吗?她宁可在这儿自弹自乐,也不愿到他的屋里去,弹予他听? 连日来无法安睡的火气一并上涌,他恨不能将面前的木门一掌拍飞,冲进去狠狠质问她,是否刻意而为之。 然而甫一抬手,里头却突然传来“嘣”的一声,极其尖锐。 ……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第17章 将军与琴妓(六) 尖锐的断弦声如银针般,划破寂静的夜色,不着痕迹地挑动着某根神经。 掌风一收,他未再动作,侧耳细听屋内的动静。 “嘶……这琴弦今儿才换上的,怎么又断了?……还是太勉强了吗?但下午弹的时候,虽有些乏力,但听起来也算可以啊……哎,要不换根弦再试试吧……” 阮墨絮絮叨叨地站起身,并不晓得自己的一言一语,全然落在了门外人的耳里。 一听她说还要继续,单逸尘眉心一皱,毫不犹豫便直接推门而入了。 “将……将军?”她刚打开柜门,听见声响一转身,惊得手里捏着的丝帕落在地上了,还丝毫不知。 男人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过来,俯身捡起那方丝帕,目光触及上面的一点鲜红时,眉心皱得更深了,如夜般墨黑的双眸沉沉望着她,低沉道:“谁允许你弹琴了。” 他的黑眸幽深得看不见底,阮墨下意识要后退了,左手已然被他一手执起,并不温柔的力道令她心下一凉,还未问出什么话来,却见他低下头捏着她的手看,声音依旧低沉:“割破了?” 阮墨顺着男人的视线望去,才知他在看她食指的伤口,小声解释:“是方才不小心,让琴弦割的……啊!” 他、他按她伤口做什么呀!还嫌她不够痛吗? “疼了?”单逸尘没有放开她欲抽出的手,冷冷看着她。 “疼……”明知故问!他怎么不去割个口子,让她按一把试试? “知道疼还练琴?”他脸色不大好看,语气更是如同渗了冰渣似的,将那方丝帕往她手上伤口缠绕,“大夫不是说过,伤好前不得练琴?还是你存心想加重伤势,然后就摆脱夜夜为我弹奏的差事了,对吧?” 他在说……什么? 阮墨完全被他唬住了,愣愣地傻站着看他给她包扎伤口,明明他没用多大的力,可她就是无法动弹,任由他扣着手腕,不知作何反应。 单逸尘绕上最后一圈,没有抬头:“不敢说话了,嗯?”打结时微微使了点儿劲,勒得她轻呼一声,却依旧不管不顾系上了死结。 “我……” 一开口竟是哭腔,阮墨立刻就说不下去了,紧咬下唇,想忍过鼻尖这阵酸意再说。 可落在他的眼里,却成了无言的抵抗,心头一阵烦闷,手已然伸过去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不料却被那骤然落下的泪惊住了,“……哭什么?” 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扭头挣开了他的桎梏,盈满泪花的双眸微微垂下,哑声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是觉着手好得差不多了,想趁这几日熟悉熟悉新乐曲,等彻底痊愈后,再弹予你听的……你……混蛋!” ……混、蛋? 单大将军长这么大人,还是头一回被人骂这俩字,顿时更气了,甩袖便要往外走。 “呜呜……” 可刚转身没走两步,听着身后一抽一抽的吸鼻子声,他又迈不开脚了。 她说,是为了练新曲弹予他听,才忍痛练的琴。 呵,所以……他非但误会她了,还那么粗鲁地弄疼她,还把她给骂哭了…… 罢了,骂就骂了吧,他一个大男人,还跟她小姑娘计较什么? 阮墨想着他人要走了,更加无所顾忌,直接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 其实,她练琴是有她的小心思的。 目前她与单逸尘能建立的联系仅此一件,要是一直因伤无法弹琴,两人接触的机会便更少了,这比之前还糟糕。故近日瞧着手有了好转,她便不断试着弹奏,也想练首让他耳目一新的难曲。说不定给他留下印象了,以后能偶尔想起来,也能过来看看她,说两句话。 不过她承认,自己是有些急于求成了,所以吃了点儿苦头。可都比不上他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便甩了她一个臭脸子,用那种难听的语气责怪她,来得难受。 她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他,他怎能诬赖她……装病偷懒? 而且他抓住她的手腕还隐隐作痛,居然也不晓得小点儿力,突然这么一疼,立刻能把眼泪疼出来,连带着之前费力忍回去的那丁点委屈,也尺水丈波地涌了上来。 排山倒海。 单逸尘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哭得惨兮兮的小姑娘,额角微微抽疼,甚至还分出了心思想,若现在回去歇觉,应该很容易就睡着了吧…… 哎。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还是决定先解决了眼下的麻烦再说。 阮墨已经坐地上了,小脸埋在膝盖间,纤细的双肩微微颤抖,娇小的身影楚楚可怜,换作任何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此刻都会禁不住上前轻轻搂着她,低语安慰。 可惜单逸尘明显不是这种男人。 从未有过与女子亲近经历的他,何尝晓得“怜香惜玉”如何写,他知道的,只有军营里汉子们的篝火高歌、把酒言欢,一醉解恩仇。 饮酒? 他扫了眼小姑娘微红的左手腕,终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骨折不宜酒,他若想再少睡几日,便尽管试试。 “阮墨。” 不论如何,先让她停下来别哭才是。 “呜……” 听不见? “阮墨。” “……” 谁一直喊她名字……想安静地哭一会儿也这么难吗? 阮墨转头往自己肩上蹭了蹭,把一脸狼藉都蹭干净后,才抬起头来,看见单逸尘竟然还在面前,不由得一愣:“你……咳咳,你怎么,咳咳,还在?” 天,嗓子都哭得有点儿哑了。 “整座将军府都是我的,怎么不能在了?”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这话说起来似是淡淡的调侃,倒没有刺人的意思,“哭完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才瓦声瓦气地回答:“哭完了。” “哭完就起来。” 上方伸来的手干净修长,她眨眼看了会儿,才将右手搭了上去,让他一把拉了起来站好。 “手还疼吗?” 阮墨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左手腕,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头。 他看得皱眉:“疼还是不疼?” “……不太疼了。”她垂首回道。 “方才,是我错怪你了,作为补偿,你莫要练新曲了,旧的曲子也……好听。若是能弹了,明晚便继续到我屋里奏琴。” 难得他心平气和地说一回话,脸色也不那么冷了,阮墨有什么委屈的气的,刚也哭了个够了,老老实实听完,认真点头道:“好,明晚我便过去。” 得了满意的回答,单逸尘心头莫名一松,心情也愉悦了几分,走前还难得地关心了一句:“早些歇息。” 阮墨送他出屋门,礼尚往来:“……哦,将军也早些吧。” 若她不是站在是单逸尘背后,必定会被他那张黑脸吓到—— 别提什么歇觉不歇觉的了…… 他就是睡不着,才出来绕这么一圈的,结果折腾到现在,精神得不得了了。 也罢,明日之后,便能好好补回来了。 单逸尘轻轻勾唇,双手负背,迈着大步离开了丝竹阁。 ****** 自那日之后,阮墨的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无非就是白日在自己院子里吃喝玩乐,夜里到单逸尘那儿弹一两时辰的琴,无趣得很。 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她与单逸尘的发展……也如同停在脚前的鼻涕虫一般,胶着不前。 “哎……”阮墨忍着恶心绕过那条软绵绵的东西,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宫灯,慢慢在偌大的将军府里走着,“怎么这场梦……就如此艰难呢?” 不过师父也说了,这梦是让她来历练的,若每回都简简单单便过关,那还历练什么呢?现在既然外在条件无法助她一臂之力,那她就只能靠自己,寻机制造条件了,总不能让这场梦无休止地做下去吧。 因为心里琢磨着事儿,似乎很快便走到了主屋,阮墨照往常般敲了两下门,径自推门入内,反手关门,将琴架、古琴搬好,落座,调音,开始弹奏。 熟练得,即使闭上双眼,都能毫无差错地完成。 寝房内黑漆漆一片,但她能感觉到单逸尘在里面,这种近在咫尺却无从拉近的距离,令她感到心急又无力。 指尖依旧不紧不慢地轻拨琴弦,间或还能分分心去思虑些旁的事,一时辰转眼即逝,并不算难熬。 然而不知怎的,许是清晨被外边干活的小丫鬟吵醒了,害她不得不比平日早起了一个时辰,所以今晚也比平时早困了一个时辰,这会儿已经打起哈欠了。 可距离四更天至少还得弹大半个时辰,里面的男人估摸着还没睡过去呢,哪能这么早偷溜,她只好咬咬牙,强撑着精神继续弹。 啊……好困…… 要是能合着眼稍微眯一会儿就好了…… …… 又是夜半梦醒。 单逸尘缓缓睁开双眸,望见窗外如水的皎洁月色,终于将梦里那一幕幕戾气深重的画面,隔绝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翻了个身,门口那道身影已不在熟悉的位置,估摸着是回去歇息……等等,门沿为何飘着的一角桃粉布料? 第18章 将军与琴妓(七) 只消一瞬,单逸尘便忆起了那是属于谁的衣裳。 ……她还在那儿? 他掀被下了床,套上鞋往寝房外走去,果然看见那一身桃粉衣裙的姑娘……正伏在古琴上,呼呼大睡。 单逸尘垂眸看着她并不算雅观的睡姿,心想这姑娘真是贪睡,也不嫌琴弦硌得脸疼,是有多缺觉? “阮墨。” “……”毫无反应。 “阮墨……” “……”依旧毫无反应。 单逸尘皱了皱眉,眸光沉沉看着一动不动的人儿,半晌,叹了口气,俯腰扶起她,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怀里的人似乎并无所觉,只是软软靠进他的胸口,小脸一侧,气息平稳绵长,丝毫不受干扰,更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 其实他并非那么好心的人,要是旁的人睡在此处,直接便一脚踹出门去了,哪还管睡得舒服不舒服?可……偏偏留意到她白皙的眼睑底下淡淡的青黑,想到今日在床榻上看见她时,确然眉眼倦怠,精神恹恹,莫名地,冒出了几分心软。 终归不忍心将人强行叫醒了,反正这儿离丝竹阁也不算远,他便抱她回去又如何。 因着怀里多了个人,单逸尘便无法如平常般潇洒地大步往前,走得慢之余还得顾着点儿看路,担心绊到什么把人摔坏了……他可不愿再将几日前她手伤未愈的日子再经历一回。 不过,女人抱起来……都这么轻吗? 往常看着她不算瘦弱,怎么在他臂上,却几乎感觉不出重量?甚至比他那柄一掌宽的长剑,还轻上不少,也不知平时是否好好用饭了…… 丝竹阁就在前方不远处了,他的步子稍微快了些,进去后,却找不见守夜的小丫鬟。他懒得再喊人来了,直接用背顶开了大门,抱着人儿进了屋。 这屋自然不比他住的地儿大,几步便到了床榻前,单逸尘一腿跪上床沿,俯低身子,将怀里的姑娘缓缓放下去,顺手扶了扶她躺的位置,才抽出手臂要退开来。 岂料才刚抽出一臂,右手还被她枕在颈项下方时,熟睡的人儿突然拽住他悬空的左手,往自己身前一扯,还顺势朝里翻了个身,他本就半跪着还未起身,被这么一动作,重心不稳,差点儿直接压倒在她的身上。 “……怕……别走……” 单逸尘还维持着极为难受的姿势,仅靠右臂支撑起上身,一垂首便要贴上她白玉般的小脸了,正苦恼如何脱身,耳边却传来细若蚊呐的呓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不……我怕……” 他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只言片语的意思。 做恶梦了? 被拽紧的左手渐渐感觉到些微温热的湿意,浅浅的,却令他不由自主忆起小姑娘哭得一塌糊涂的模样,心头一刺,又放下了欲抽出的手。 夜深人静,月色温柔,大概……亦是人心最易脆弱之时。 否则,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对她生出了莫名的心软? 鼻间萦绕着清淡好闻的气息,如安神香一般侵入心肺,单逸尘靠近了几许,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轻轻躺倒在她的身后,半搂着她合上了双眼。 在她的身边,似乎连困意也来得容易了几分。 不走便不走吧。 ****** 翌日醒来,阮墨下意识往身后一探,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也是,外头的日光都如此刺眼了,单逸尘公务繁忙,肯定早早上朝去了,岂会如她这等懒人一般,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 懒懒地翻了个身,不自觉便想到了昨晚的事。 昨晚…… 其实他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便醒了,可难得从来不近女色的将军大人抱她一回,说什么也要装睡,让他继续抱着,看看他想做什么。 结果,人家只是将她送回来歇觉,根本没有半点儿不君子的念头,她心里既松了口气,又略略有些失望。并非因他无非分之想而失望,而是,她有些悲观地怀疑,他亲自抱她回来,可能是不喜外人在他的住处久待,全然不是她所以为的,对她产生了进一步的情感。 想到师父说过,那些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大多都是因为想与她同睡……那既然这块木头死活不动心,她……她豁出去了,强拉也得拉他和她睡一晚……万一他还真因此动摇了呢? “哎……”阮墨一把掀过被子蒙住头,懊恼地用力踢了几脚。 人家走得一点儿留恋都没有,看来,她这招还是失败了……啊。 倘若红鸾门门主知晓自己的徒儿竟把那个所谓的“睡”字,理解成……会不会立马拎着她的后衣领,关进屋里好好拜读某本图册呢…… ****** 在阮墨发愁得茶饭不思的同时,退朝后被指名留下的单大将军,正在御书房与皇上商议政事。 “爱卿,依你之见,如何?” 单逸尘放下皇上予他看的几本奏折,略一沉吟,心中已有决策:“异动早已出现,再拖下去恐养虎为患,臣愿领兵前去景云城,剿灭叛党。” “好。”皇上早有此意,见他如此爽快地答应,当即道,“朕明日会于朝堂上宣布此事,待兵马调动完毕,便下旨出兵。” “是。”他垂首沉声应道。 然不知叛军从何得来的消息,竟提前点燃战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攻占了与景云相邻的两座城池,士气高涨,一时劲头大盛,势不可挡。 十日后,将军府。 “圣旨到——” 府内灯火通明,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许公公手执圣旨,打开明黄色的绸布,尖细的嗓音划破夜的平静。 单逸尘撩袍跪下,垂首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皇子安,率领叛党攻占景云及两座邻城,企图谋反,罪不可恕,今命镇国将军单逸尘为总统领,即刻领兵十万出发平乱,保大南安定。钦此——” 他双手接旨,高举头顶:“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再抬起头时,已是面沉如水,眼神坚毅,旋身步出主厅。 “沈叔,发生什么事了?”阮墨原在歇午觉,忽而被外头嘈杂的声响吵醒,披上外袍出了房,叫住抱着一身铁甲的沈叔询问。 “皇上传旨命将军平乱,即刻出发,老奴正要给他送战袍。”说罢也未作停留,快步往前厅去了。 “什么?怎的这么急?”阮墨皱起了眉,不多犹豫,立刻随沈叔身后朝前厅赶去。 “将军,战场凶险,刀枪无眼,您可得多加小心……” 沈叔正低头为单逸尘穿上铁甲,一声娇喝却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叮嘱。 “将军!” 匆匆赶来的阮墨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等他看过来,才迈过门槛走入前厅,朝披上了玄黑战甲的男人走去。 有一瞬,她只觉此刻的这个单逸尘,高大挺拔,神情冷峻肃穆,俨然如战神一般,神圣不容侵犯。 他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披散的长发上,眉心微微一皱:“何事?” “将军……”阮墨一步步靠近,最后停在他三步开外,“何时回来?” 沈叔系好了最后一根绑带,闻言心下暗笑,上回府里的大夫为阮姑娘看了一回诊,早将两人的事传开了,大家皆是心知口不明,回身冲她点了点头,便识趣地退下了。 “战事结束后,自然会回来了。”单逸尘看着她明显是初醒的模样,外袍也穿得不甚规整,上前两步,顺手将滑落肩头的衣襟扯上来,“睡便睡了,出来做什么?” 听她那儿的小丫鬟说,这姑娘即便早上已然睡到接近巳时,午膳后依旧要歇上半个时辰,嗜睡如命,今日竟起得来……是因为听说他要出征吗? 阮墨脸一热,忙将衣襟拉好,才盯着脚尖,请求道:“可以带上我去吗?” 一听这话,他脸色微沉,一口回绝:“不可。战场凶险,岂是儿戏?” “难道你们将士出征,都不会带家眷的吗?”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僭越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琴妓,能与“家眷”二字相提并论? 但单逸尘却不觉不妥,他并无亲人,于他而言,这府里上下便是他的亲人。 然而,军中有规定,不允许带家眷,队伍中除了将士与军大夫外,随行的只有军妓。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难道你有意愿?” 阮墨被那个词吓了一跳,立即用力摇头:“我……我一心追随将军,岂会有……” “那便乖乖留在府里。”他轻笑一声,显然早已猜到她的答案,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无事便多练两首曲,待我回来,弹予我听。” 近来他不再只是夜里听琴,白日里闲着无事,也会到丝竹阁听一会儿,顺便歇个午觉,不过多半会被她气鼓鼓地瞪眼,暗骂他夺了她午觉的时间。 那模样,着实有趣得很。 有时他也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听琴,抑或单纯为了……见见她。 “嗯。”阮墨轻巧答应了,抬头直直望着他,俊美的容颜在玄黑铁甲衬托下,更显冷寂无情,“将军,一定要平安回来。” 千万……莫要战死沙场。 “好。” 出发在即,单逸尘最后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停留,黑袍一扬翻身上马,马鞭一甩,马儿便嘶鸣着狂奔而去。 阮墨站在将军府门后,遥遥望着逐渐远去的身影,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紧捏拳头,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转身回了房。 第19章 将军与琴妓(八) 北安城郊。 夜已深,营帐大多已然暗下,唯有巡逻的士兵依旧举着火把,四处走动。 而北面最大的一顶营帐内,却依旧烛火明亮。 书案后的男人正襟危坐,手里正拿着一个时辰前送来的密信,纵然已读过不下一遍,但仍固执地反复翻看,越看越觉得,事态绝不如上面所写的那般简单。 然而他思量许久,亦久久未能得出答案,眼看着三更将至,明日一早还得商讨新的作战计划,只得暂且搁置,走到床榻前和衣躺下。 …… “将军,好听吗?” 一合上眼,眼前又浮现那张熟悉的娇颜,眉眼弯弯,笑盈盈地问他。 自从离京后,夜里少了她的琴声,他总是难以入睡,第二日醒来的状态也大不如前,极其影响作战水平。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听得那样多了,对她弹的曲子总有些记忆,索性靠着回想她的琴声,让自己慢慢入眠。 最初只是想她的乐音,但不自觉地,便会想起她奏琴时的模样,想起她弹错音时蹙眉懊恼的模样,想起她练好新曲兴冲冲拉他坐下来听的模样……还会想起她做恶梦抱着他手哭的模样,想起她吃玉米羹时满足得眯眼的模样,想起很多很多,只属于她的模样。 想得多了,似乎就变了味儿。 他发现自己……想见她。 他想念她。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从十四岁从军起,八年来,他屡屡领兵出征,到过领近京城的洛城,也到过遥远的漠北,曾几日便大败敌军,也曾历时两年才凯旋,从来未曾想念过什么人。 她,是第一个。 为何会想她呢? 因为她是唯一待过他身边的女人?因为习惯了她的琴音常伴左右,故而也习惯了她的存在?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他不晓得。 反正想了便是想了,缘由并不重要,而且,或许见到她后……便不会想了。 不过,要见她的话,也是等战胜此役归京之后的事了,而以如今的情势看,少不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事儿……还得搁着一段时日。 ****** 然而,单逸尘万万不曾想到,打脸的事儿来得如此迅速,毫无防备。 “将军!” 刚与几位将领定下之后的作战策略,还未等人走个干净,报信的小兵便急急忙忙跑进来,被他冷冷甩了一记眼刀,才规矩地跪倒在地,闷声道:“将军,属下有事要报。” “报。” “方才敌军派人传信,称阮姑娘在他们手里……” “什么?”单逸尘一掌拍案,剑眉紧紧拧起,怀疑自己听错了,“阮姑娘是谁?” “他们说叫,叫阮墨……” 阮墨?她不在京城好好待着,怎会落入敌军手里? 行军多年,诡计多端的敌人对付过不少,等听闻消息一瞬的惊诧过去后,他立刻便觉得可能有诈:“口说无凭,对方可有凭证?” “有的。”小兵这才反应过来一般,从袖里掏出一根发簪,双手呈上去,“这是他们送来的。” 是一支发簪。 而且……是他赏赐给她的发簪。 赏赐的东西不仅于此,他并不会一一记得,但她似乎尤为喜欢这一样,因为簪子的雕花里有暗格,新奇得很,时时插在发间,他见得多了,自然记住了。 单逸尘屈指扣下暗格开关,“嗒”的一声,在看清内容物后,只觉心头一凉,如同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般彻骨。 是她前日奏琴时不慎磨断的指甲,小小的白色一角,还是当着他的面放进去的,说要好好珍藏起来…… 怎么会呢……这个不听话的女人! 单逸尘猛然站起身来,垂在身侧的拳头已然紧握,沉声命令:“备马。” “将军你要去哪儿?”小兵焦急地问。 他却兀自往外走,答非所问:“若明日我还未回来,你便与几位将领说,一切照计划走。” “将军……” 然他去意已决,等人将他的战马牵来,便翻身上马,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只余身后的小兵,忧心忡忡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暗骂自己无用。 ****** 篝火摇曳,肥肉美酒。 十来个魁梧大汉围坐成圈,唱着不知名的民谣,气氛热火朝天。 然而这一切,都与被五花大绑丢在营帐后头的阮墨,没有半分关系。 看着眼前窸窸窣窣爬过的两只大老鼠,她用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撑着地,小心翼翼地挪了块地儿,回头却不见了它们的踪影。 哎,怪谁呢,全赖她自己。 从前未曾试过等待出征之人,等过才明白有多煎熬,尤其是心底的不安慢慢扩大,府里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一丁点消息……沈叔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她也觉得有道理,可心头的焦虑全然得不到消减,反而愈演愈烈,毫无办法。 最后她终于受不了了,悄悄收拾了包袱,事先佯装与小丫鬟出府逛市集,暗中雇了一个车夫,夜里趁她睡着后,背上包袱,翻墙离开了将军府,直奔与车夫约定之地。 车夫人还算不错,一路载她到了与北安城旁边的胡九镇,才说前方战火一触即发,不能再送了,若她实在要去,便沿着官道走。 人家顾及身家性命,她也不好再勉强,付了钱便背着包袱徒步前行。 可惜事与愿违,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三选二的岔道上,她竟也能选中唯一一条通往敌军地盘的路,走到底才发现他们营帐高举的旗帜写的不是“大南”……当即转身跑路,不幸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二话不说抓住再说……然后她就被两个壮汉架着回了军营。 本来被带到军营也没什么,她打死不说是去大南军那边,只称自己是路过的百姓,这些叛军的头也是大南人,总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可正当她花言巧语忽悠得士兵准备放人的时候,不知哪儿冒出来一个年轻小将,指着她道是单将军的人。她当时很是心慌,但脸上还维持镇定,想着这小将看着也不是说话太有分量的人,指不定还没人相信呢。岂料原本说得好好的士兵立刻就给她上了绑,还让人把她带到营里好好看守,不得有误。 她毫无抵抗之力,回头见指认她的小将正一脸得意地笑,突然便记起……这人似乎曾在将军府出现过,是一个杂役小工,两日前突然不见人影,沈叔还将府里的人一一询问了,无人知晓。 这、这运气也太差了……她悄悄出来一趟,还撞上逃出府的奸细了? 于是,她便成了如今模样,还听说他们要将她作为要挟单逸尘的筹码,抢了她忘记摘下的发簪,已经派人传信过去了。 不过阮墨觉得,这群人大概要失望了。现在的单逸尘对她顶多算是上了点儿心,即便知晓她被俘,也绝不可能为了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姑娘,而罔顾身后等候他发号施令的千军万马。 所以她也不慌不躁了,只管等着单逸尘带兵过来将他们一锅端了,然后她好趁乱逃走……当然,要是能遇上他的话,跟着大队伍回京也好,省得她一个人长途跋涉。 ****** “咕噜……” 好饿…… 自被俘后,除了被喂过两口水外,连半粒米都未曾下过肚,她这会儿饿得话都没力气喊了,肚子倒是叫得比她还大声。 侧耳听了听营帐前头的动静,那群撒欢的大汉们似乎消停下来了,也不知是醉倒了还是回营帐歇觉了,唯有柴木燃烧的噼啪声响,却显得夜色静寂非常。 军营重地多为荒郊野岭,夜里温度骤降,御寒衣物又都在包袱里,此刻独自坐在这黑漆漆的地儿,简直冷得眼都闭不上。阮墨动了动手,依旧无法挣脱,索性缩着身子靠在后面的粮草堆上,勉强挡挡风。 饥寒交迫,加之绑得久了浑身酸疼,她一直不曾睡去,浑浑噩噩,翻来覆去,也不晓得过去多少时辰……以至于当某个黑影忽然出现在眼前时,还以为自己看见幻象了。 男人面色沉寂如冰,迅速靠近她,一语不发便开始解她身上的绳索,也不给她丝毫开口的机会,一臂扣住她的腰,足尖一跃,以极快的速度隐入浓密的树林之中。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略过的枝桠刮得脸上生疼,她却只能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以免引来敌人的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觉得腹部被硌得几乎欲吐时,他终于缓下速度,最后停在一方死水湖前,将她放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树干系着一匹黑色骏马,低低嘶鸣一声,随即又安静下来。 “咳咳……”阮墨撑着地坐起来,一手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直到旁边递来一只水囊,她接过猛喝几口,才缓过那阵劲头。 没想到……他竟真的来救她。 而且还来得这样快,该是一收到消息,便立刻赶来的吧。 那他的兵马呢? 开战在即,他这般急匆匆奔出阵营,只身前来,不怕遇险? 还有…… “阮墨。” 她面湖而坐,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眸光比夜色更沉,居高临下俯视她:“你出府做甚?” 他的声音极冷,便是她再傻,也能听出他在生气。 但事到如今,已无甚可隐瞒的了,阮墨缩了缩脖子,如实招来:“我……我想出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他深锁眉心,语气冷硬得可怕,“让你乖乖待在府里,为何不听话?” “我……”她也知是自己任性多事了,于他而言,她的突然出现只会徒增麻烦,毫无用处,不自觉缓缓低下头,“我担心你……你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府里,我总害怕,怕你有什么事……” 单逸尘垂眸,看着小姑娘怯怯地缩着肩,声音低得仿佛坠入尘埃,注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屈腿蹲在她的面前,一指抬起她的下巴,看见那张有些脏乱的小脸:“委屈了?” 她轻轻摇头,垂下眼帘道:“我没有委屈……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明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还像个傻子般出来寻你,害得你……对不起……” 他的心里是气她的,不好好待在府里,偏要自作主张出来乱晃,还晃到敌军那儿去了,愚蠢至极……可她低头认错的模样如此委屈,她说着担心他有事的话,说着声声对不起,却叫他难以再硬起心肠去教训她。 怪她做什么呢?要救,也是他自己选择前来的。 是他自己……心软罢了。 “起来。” 阮墨还在语无伦次地道歉,忽而身子一轻,人已经被他抱上了马。紧接着眼前一黑,面前便多了一个披着黑袍的宽厚背脊,她的双手被他一拉,整个人便贴到了他背上,被迫环住了他的腰。 “走了,有话,回去再说。” “……嗯。” 马鞭一扬,策马而去。 第20章 将军与琴妓(九) 乌云蔽月,黑夜如墨般浓重,掩盖了潜伏于密林之中的几道身影。 “樊哥,他们真的会来吗?”匍匐于草丛之中的刀疤大汉,压着声音问身旁的人。 那人侧过脸来,露出的俨然是年轻小将的相貌,微勾了勾唇角:“放心,我在他身边跟了那么久,不是白跟的,方才湖边那畜生便是他的战马,若要骑马走,这儿是必经之路,你且等着吧。” 大汉知他在将军府做过奸细,点头信了,重新闭上嘴,静待猎物出现。 被唤作“樊哥”的人叫樊玉,原是安插在将军府传递消息的奸细,任务是从单逸尘那儿知悉大南军的起兵时间,以便提前做好准备。但归来的樊玉同时带来了另一则消息——单将军金屋藏娇,并建议他的头领将那位娇姑娘劫来,以作威胁单逸尘的利器。 他立下大功,头领看重他,便让他全责安排此事。 不料老天爷相助,让姑娘自个儿找上门来了,樊玉自然不会错过良机,当即令人将她绑起来看好,接着率精兵十人,潜伏密林守株待兔。 而单逸尘,就是他们等候的那只兔。 樊玉想过,若让他身上多个累赘,对付起来会容易得多,便特地放松看守,让他顺利将那女人救走,而他则领人埋伏在后路,伺机而动。 “有动静!” 另一方忽然传来一声低喊,全部人屏气凝神,静静听着,果然听见了愈发靠近的马蹄声。 樊玉回头低喝一声:“就位!” 随即十数人迅速分散开来,其中三人搭上弓箭,其余人手按长剑,分别藏身树后。 马蹄声渐近,人影亦逐渐清晰。 “放!” 阮墨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一路紧闭着眼抱紧男人的腰,突然一道极其刺耳的声音划过耳畔,她微微一睁眼,却见又一道尖锐的银光一闪而过,与她的鼻尖几乎相擦而过。 是箭! 单逸尘显然比她更早察觉,一直用高大的身躯遮挡着她,马鞭甩得愈发地狠,企图带她逃过这一段路。 然对方有备而来,现身的敌人越来越多,他不但要护住身后人,还需应付对方的攻击,分|身乏术。如此躲避并非良策,最终只会拖死两人,他当机立断,腾身跃起,一脚狠踹上马屁,待马儿嘶鸣着带人狂奔而去,立刻拔剑出鞘,回身迎击欺身而来的敌人。 “嘶——” 骏马的嘶鸣尖利凄切,叫得她心头发凉,但除了死死拽紧缰绳,稳住身子不落下马背,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的打斗声激烈不已,间或传来隐隐的惨叫,却远远未曾结束,她明白自己是个累赘,只有尽快脱离他们的战场,才能为单逸尘争取全身而退的可能。 耳畔呼啸的风声比方才更为迅猛,刮得她脸上生疼,双眼干涩得几乎睁不开,她咬紧牙关,一路往幽深的密林飞奔,终于在将至末路之时,等来了成功脱身的男人。 他速战速决解决那些士兵后,使轻功赶上来,稳稳落在马背上,阮墨也自然而然松手抱上他的腰,身下的马儿半步未停,依旧狂奔不止。 鼻间飘来淡淡的血腥味,指尖触及之处亦有滑腻粘稠之感,她晓得他必然负伤了,可此刻,除了拼命赶回他们的阵营,根本分不出一刻来处理,否则若再有追兵赶上,后果只会更糟。 单逸尘在前头策马,她不时回头察看情况,眼看着大南的旗帜就在前方了,她松了口气,最后再回头望了一眼,一闪而过的寒光却瞬间将她的呼吸卡在喉咙。 他伤势不轻,再中箭,恐性命不保。 已经来不及出声提醒了,阮墨当即伸臂环上他的颈项,上身刚一起来,顿时一僵,还未喘口气,又一道骨血翻腾的剧痛深入左臂,疼得她几乎昏过去,险些摔下马。 单逸尘似有所觉,然无暇顾及,几个士兵看见将军回来了,立马放行,随即看见后头有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手里握着一张弓,跌跌撞撞走出密林。 “拦住他!” ****** 营帐内烛火通明,腥甜的血腥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趴伏于木榻上的姑娘衣衫残破,浑身染血,左肩靠近心口的位置中了一箭,左臂也中了一支断箭,惨不忍睹。 单逸尘伤势不重,多是些不及要害的皮外伤,不耐地催促大夫包扎过后,便直接披上外袍走入内间,一眼望见榻上昏死过去的阮墨,顿时呼吸一窒,心口隐隐作痛。 尤其瞧见那该死的军大夫还在一旁束手束脚不知作何时,怒火顿生,一脚狠踹上他的腿弯,直把他踹倒在地:“杵着等死吗?还不救人?” 军大夫一骨碌爬起来跪在他面前,不住磕头:“将军,这……军中麻药用尽,还在配制,阮姑娘伤势过重,不用麻药,恐怕受不住啊……” “所以?等她的血流光了再动手?”他气极,忍不住又踹了军大夫一脚,腿上的伤口火辣辣疼着,也恍若未觉,“保不住命,你便人头落地。” “是……是!” 军大夫忙几下爬到床榻边,另一位大夫也从外间进来了,一同帮忙处理伤口。 没有麻药,他们不敢贸然拔箭,只得暂时为她止血,又喂她服下金贵的保命丹,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满头冷汗地退出营帐。 一室静谧。 单逸尘一直在旁看着她,即便是昏迷,依然眉心紧皱,伤口狰狞无比,他无法想象她到底承受了何等的痛苦,才连梦中都禁不住呻|吟。 军大夫碍于男女有别,并未给她更换衣物,他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用未受伤的右手开始解她身上的衣袍。 泥灰、血迹、汗水…… 他将那件如破布般的衣袍扔到地上,挑过床头的干净衣裳,单手给她从前面套上去,小心翼翼,不敢碰到两支深入血肉的箭矢,生怕再流血不止。 看着她汗湿的小脸依旧皱着,下唇咬得伤痕累累,单逸尘只觉得,身上的伤口如针扎般难受,心头却如刀割般疼痛。 比那件事发生之时,更甚。 晋山一战,大南军兵分两路,不料敌人同样两手准备,他为了守住较为重要的一边,选择放弃好友驻守的地方,等后来赶过去时,几乎全军覆没,唯剩好友与几位将士依旧死守。 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冲他怒吼,骂他无情无义,只顾大局不顾兄弟安危,骂他活该一辈子孤独,永远不会再有人愿意为他舍身的。 那夜的大雨,冲刷了遍地的鲜血,却无法洗净他承受的恨意。 是,他确实无情。 身为将军,他背负的不仅仅是一人的性命,而是全军千万人的性命,他不可能感情用事地罔顾他们的安危,更不可能做出破坏大局之举,伤害他背后的大南国。 就连今晚,他大可领兵偷袭敌军营区,将阮墨毫发无损救出来。 但他不能。 若他这么做了,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便会全盘打乱,必须推翻重来。 所以他只能选择只身前往,暗中救出她……即便,最坏的结果,也许是双双毙命于敌军手下。 可她压根儿不曾奢求过他来救她……甚至,在危急关头,为他挡下了重重的两箭。 毫不犹豫。 单逸尘垂眸,深深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竟愿意为他舍身的姑娘,心里似是有什么喷涌而出,掩藏于底的某种感情,亦渐渐明晰起来了。 有一人,纵然他于世人前无情,仍愿舍身为他。 她曾为他夜夜抚琴,她曾对他笑靥如花。 她骂过他混蛋,她也在噩梦时依赖过他。 她娇气地耍过小性子,她也坚强地咬牙忍过伤。 …… 原来,她已在他心上刻下印记。 从开始想念她的那一刻,便应明白,他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阮墨,若你此番无事,我必好好待你。 余生为誓。 第21章 将军与琴妓(十) 夜半时分。 “水……” 榻上的姑娘将醒未醒,干裂的唇瓣微微颤抖,虚弱地吐出一个字来。 单逸尘一直靠坐在床尾处,闭目养神,闻声,立时睁开双眸,凑近她问:“什么?” “渴……要水……”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呓语般破碎不堪,他却莫名听清楚了,留下一句“等等”,便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温水,又快步回到床头处,半跪在塌下,将杯沿贴在她的唇边:“喝吧。” 阮墨趴在枕头上,头朝他的方向侧着,艰难吞咽,然而以她的姿势根本无法喝到几口,杯里的水几乎全顺着嘴角滑下来了,浸湿了枕头和被褥。 单逸尘看见她因未解渴而依旧深皱的眉心,抿了抿唇,还是拿起茶杯重新倒了水,回到床前,一手缓缓穿过她的前颈下方,将昏沉的人儿轻轻托起来,而后仰头灌下一大口,对准她微张的双唇,吻了下去,撬开她的齿|关,将温热的水送入她的口中。 她无意识地汲取久违的湿润,软软地吮着他的唇舌,如同干涸的鱼儿遇上救命的甘露,贪恋地缠着他,一点一滴将水吞咽下去,才终于舒展了眉头。 “还要吗?”他晃了晃杯里仅余的小半杯,垂首低声问道。 “嗯……”阮墨仍闭着眼,却费力往他的唇凑过去,胡乱寻找能令她解渴的东西。 他心下一抽,再次含下一口温水,如方才一般印上她的唇,滋润着那张贪心的小嘴。 水被她全数饮尽了,可依旧不满足似的,若有似无吸着他的舌,他眸光一暗,微倾身压下去,用力吻住了她。 细细吮过被她隐忍痛苦咬下的伤痕,再缓缓探入她的甜美,攫取独属于她的芬芳气息。 攻城略池,却又极尽缠|绵。 她意识涣散,只能仰头承受他的进|占,依着本能,青涩地回应他。 然胸口突如其来的剧痛令她骤然一窒,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攥紧他衣襟的手猛地推开了他,一下扑倒在床边,狠狠吐了一口血。 “阮墨!”单逸尘瞳孔一缩,地上的鲜红触目惊心,她更是声声咳得声嘶力竭,仿佛下一刻又会再吐出血来,“大夫!传大夫!” 军大夫知道将军大人那儿供着一尊大佛,压根儿就没敢歇息。一听见要传人,立马提着医箱往营帐赶过来了,还未跪下行礼,一眼看见床沿的血迹,慌忙爬着过去给她把脉。待放开手时,惊得腿都软了:“将、将军……若再不拔箭,恐怕姑娘她……她熬不过……” 他听了这话,直想将这些庸医拉出去军法处置:“怎么回事?” “这……姑娘恐是伤前过于劳累饥饿,身子本就弱了,再受重伤……” “够了。”他已不想再听了,脸色沉得可怕,“拔箭吧。” “可没有麻药……” 他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亲自来。” 若不拔箭,她今夜必死无疑,那么,他便只能选择赌一把。 赌她能熬过去,赌她……能活下来。 既将军执意如此,军大夫还有何可说,只得将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一应摆在方便他能取到的位置,然后垂首退到营帐外,随时候着将军的命令。 营帐内一片寂静,只有阮墨细细的喘气声,虚弱得叫他心如刀绞。 她的痛苦,全因他而起。 然而,他却不得不让她再承受一回,更为惨烈的痛苦。 没有时间犹豫了,单逸尘扯下碍手碍脚的外袍,赤着缠绕布条的上身,将阮墨的身子扶回原位侧趴着,自己也侧躺在她身旁,大掌从她的腰|间缓缓上滑,朝左臂的箭靠近:“阮墨,阮墨……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迷糊地应了一声。 “知道我是谁吗?”他贴着她的耳垂低语,右手已然落在她的箭上。 “知、知道……”胶着的眼皮子艰难地扯开一条眼缝,模糊的视线定在他的脸上,“单逸……尘……” “不喊我将军了?”他捏紧了箭身,缓声问道。 她却恍若无法辨明他话中的含义,轻轻重复:“将军……” “不,”单逸尘的手紧了几分,声音如夜般低缓惑人,“我喜欢你喊我名字。”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话上,眉心动了动,便开口了:“单逸尘……” “尘”字还未出口,臂上割裂般的尖锐痛楚骤然袭来,抑不住一声尖叫。 他立刻俯身压住她挣扎的身体,丢掉拔出的箭,迅速抽过白布条死死捆住她的上臂,止血散毫不吝啬地往伤口撒:“阮墨,熬过去,一定要熬过去,听见了吗?” 好疼……好疼啊…… 她听不见了…… 什么都听不见…… 单逸尘的手悄无声息移到了她的左肩,摸到笔直坚硬的箭身,垂眸望见她死死咬着已然出血的下唇,顿了一瞬,忽而低头狠狠吻住了她。 舌尖强硬地撞开她的牙关,生生制止了她失控的自残,缠住她退缩的软舌紧紧不放,几乎抵入她的喉咙深处,在猛然拔箭的一瞬间,尝到了浓烈的腥甜味道。 阮墨疼得眼前发黑,眼泪没完没了地涌出,本已麻木的身体仿佛快要炸开一般,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除了无助地攥紧他的衣襟,承受几乎将她逼死的痛感外,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停地吻她,发了疯似的吻她,手下却极快地点穴、扎止血带、上药,任凭她痛得浑身抽搐,毫不留情。 在此刻,任何一丝温柔都只会是致命的伤害。 即便心比她痛上千百倍,他也只能踏着刀尖继续走。 为了她能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 营帐外,被撵出来的军大夫一直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 自那道惨烈的女人叫声响起时,他的心便被高高吊了起来,生怕下一回传出的,会是将军大人让他提头来见的死令。 可里头却再也不曾传出任何声响,静得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 眼看着天边已微微泛起白光,他心里百般煎熬,正犹豫着,是继续等待还是闯进去看时,沉寂一夜的营帐终于传出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进来。” “是。”听见将军的声音,军大夫头一回觉得如蒙大赦,立即快步走入帐内,“将军有何吩咐?” 历经一场宛若生死搏斗的抢救,单逸尘亦有些疲累,布带下的伤口更是阵阵发痛,靠坐在床尾处,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淡淡道:“看看她如何了。” 军大夫应是,上前跪在榻下把脉,又察看了伤口情况,只觉心头大石缓缓落下了:“阮姑娘虽身体尚虚,但最险之时已过,性命无碍,接下来只消好好养伤,调理身子即可。” “嗯。”他眉间的倦色略散,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在陷入昏睡的姑娘身上。 军大夫告退,走出营帐的那一刻,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保住了小命。 “无事了?”同样候了一夜的同僚过来问他。 “算是吧。不知将军用的什么法子,硬是撑过来了。换寻常人啊,痛得丢了命的,比比皆是……不说了,我还得去煎药。” “我也一同吧。将军这么个折腾法,估计昨夜上的药全白费了,一会儿还得再换药……” 而营帐内的单大将军,却已靠着床尾的木栏,沉沉睡去。 他的姑娘,平安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 ****** 阮墨睁开眼的刹那,望着陌生的帐顶,还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醒了?” 头顶落下一道沉沉的男声,她动了动身子,扭头看见单逸尘近在咫尺的俊脸,才发现自己被他抱在了怀里……额,同榻而眠。 这个认知令她不禁微微脸热,尤其是,他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腰上,占有欲极浓地扣住她……顺带也勾起了她伤重时,不知被他亲了多少回的记忆…… “嗯。”她点了点头,双眸直直盯着他的胸口,不敢抬头看他。 单逸尘听见她哑得不像话的嗓音,眉心微皱,松开她翻身下了床,很快倒了杯水过来,极其自然地全数灌入口中,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前,俯身吻上她的唇。 温热的水流缓缓渡进她的嘴里,她只顾吞咽,却不防他一同探入的舌尖,被他压着肆意搅弄,细细吮吻,好一会儿才放过她。 这下可好,阮墨觉着自己的脸红得堪比猴屁股了,轻喘着气,羞得半句话说不出来。 虽说已不是第一回被他吻了,她也没有任何排斥或反感,可心里总禁不住有些难以言喻的……羞窘。想到将来的某日,梦醒之时,她还能厚着脸皮,道自己是个清白的黄花大闺女吗? 单逸尘放下茶杯,搂着她坐起来:“肩膀还疼吗?” 她倒是想自己坐着,可腰间的手不松分毫,只得乖顺地偎着他:“不太疼了……将军,我睡了多久?” 帐外光影绰绰,火光透着帐布投下一处处阴影,显然已是夜色低垂。 “再过两个时辰,就三日了。” 三日? 哎,她人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回睡得这么久啊…… “你的伤……都好了吗?”她记得在密林被追杀时,他也受伤了,流的血沾了她满手。 “小伤罢了,不碍事。”语气淡淡,不甚在意。 “嗯……那仗打完了吗?” “快了。”单逸尘轻笑一声,下巴碰了碰她的发顶,“想回去了?” 阮墨倒是没有隐瞒:“想。” 外头太过危险了,又是被俘又是被追杀,经历过一回,如今她只想安安稳稳待在京城里,再也不想离开。 “好。”他垂首轻吻她柔软的发,眸中柔情满载,似水温柔,“打完仗便带你回去。” “……嗯。” 第22章 将军与琴妓(十一) 秋风微凉,窗外的杏树早已黄叶满枝桠,一身白裙的姑娘懒洋洋地缩在宽榻上,一边吃着小丫鬟剥好的花生,一边数着不时飘落的残叶。 十日前,大南军兵分两路,夹击正欲南逃的叛军,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困于靖关不得出,最后全数覆灭,为首的废皇子安见胜负已分,不愿屈辱受俘,自刎于城门之上,大南军大获全胜,整装亟待归京。 阮墨休养了一月有余,虽说军营条件不算好,但她住的是全军最好的将军营,还有两位军大夫日日如供着一尊大佛般绕着她转,再严重的伤也该养好了。 而后大军便出发前往京城,单逸尘怕她不堪颠簸,特地雇了一辆马车载她,一路上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让她莫名有种……万千拥戴的感觉。 不过这临时雇的马车硬邦邦的,坐久了也不大舒服,她实在有些受不住,便在队伍停下歇息时,悄悄与单逸尘提了提。 岂料他二话不说就让人将马车拆了,改作装运战利品的拉车。 阮墨看得目瞪口呆,然下一瞬却被人扶腰托起,往马背上一放,吓了一跳,还未坐稳,后面立刻又贴上来一人。 “会骑马吗?”他的双臂绕过她的腰间,抓住缰绳,垂首靠在她耳畔低声问。 “不、不知道……” 其实她压根儿没听清他问的什么话…… 这个男人,当着大伙儿的面,与她亲近得毫无避讳,也不瞧瞧他们都捂着嘴偷笑成什么样儿了,他不要脸她还要呢……若非晓得只是在梦里,她必定会一掌推开这个表面冷漠实则流氓的坏蛋! 可惜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脸皮,远远比她想象的要厚。 比如,明明马背宽厚得很,他却嫌位置不足似的,非要搂住她的腰不放。两人靠得极近,几乎紧密相贴了,害得她一路僵着身子,又不敢动弹。待下马时,差点儿腰酸背疼得直不起身。 这也便罢了…… 更无耻的是,回府以后他依旧夜夜传她到他屋里去……去让他抱着睡! 阮墨第一反应当然是不从了,结果他不等她反抗便将她抱上了榻,扯过锦被裹住,还贴着她耳边,笑意深沉:“在军营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么睡的?” “……”那……那是她尚未痊愈无力反抗,难不成他还成习惯了? “而且,”他将她搂得紧紧的,垂首靠在她颈窝里低语,“少了你的琴,若我又睡不着,你不该负责……哄我睡?” 这……什么话…… 他单大将军睡不着觉……还让她哄他睡……没吃错药吧? 阮墨不放弃,继续挣扎,男人却懒得理会她,突然翻身一压,被压住的她便一动不能动了。 顺带着,终于觉察出那么点儿……嗯,危险了。 “睡不睡?”单逸尘眯眸,不耐地盯着她,深邃的眼里有什么在暗暗涌动,看得她立马就怂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讨好地笑,“睡……睡了……” 之后只好乖乖让他抱着睡了整夜,如同在军营时的三十多个日夜般。 然后便有了第二回、第三回…… 阮墨总算是深刻体会到,何为“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成自然”了…… 只是,有些时候,她也会疑惑他们如今算是什么。 她的左臂伤得过重,现在虽是看起来治好了,可只有抚上琴弦时,才知那只手已经再使不出一点儿力……往后,只怕是再无法奏曲了。 有一回她问单逸尘:“我的手再无法奏琴,你也不必靠琴声入眠了,为何……”为何还愿意留着我? 当时他只是握住她的左手,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末了还放在唇下吻了吻,才微勾着唇角道:“不能奏琴也无碍,我的俸禄不少,以后,养你便是。” 她听得愣了,垂首靠在他怀里,久久不曾回神。 心头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隐隐觉得是那个意思,却又怕自己自作多情,空欢喜一场。 “阮姑娘……还要吗,花生?” 阮墨回神,瞥了眼已然堆成小丘的花生壳,摆摆手:“够了够了……别撑得一会儿吃不下饭……嗝……” 哎,这场梦,也许……很快便要结束了吧。 ****** 御书房。 “爱卿此回立下大功,着实令朕好好高兴了一场。”皇上抚了抚自己的长胡子,坐在书案后,笑眯眯看着年轻有为的爱将,“说吧,有什么想要的,朕定赏你。” 单逸尘从座位里起身,几步行至皇上面前,撩袍跪下,垂首道:“臣有一事相求。” “哦?”这臣子性情冷淡,鲜少会特地求取何事,皇上顿时来了兴趣,“何事?” “臣,欲请皇上赐婚。” 赐婚? 这下,皇上更感兴趣了,微眯的眼里闪着促狭的笑意,问:“不知是哪家千金得了你的欢心?” 他却摇了摇头:“不,她只是一个普通姑娘。但臣想让她……风风光光嫁予我。” 皇上一听便懂了。 圣上赐婚可比寻常娶亲要隆重得多,无论于哪一方,都是一件极其荣耀之事,甚至相当于向全天下昭告,两人即将喜结连理,携手余生。 “啧啧爱卿,你这一娶妻啊,京城不知多少姑娘要为此垂泪了……” 皇上笑着打趣了两句,便爽快答应了他的请求,不日会派人寻一户小贵人家,让他的姑娘有个体面的身份,然后再让宫里有经验的嬷嬷安排相关事宜。 单逸尘自然无异议,得偿所愿,下跪谢恩:“谢皇上。” ****** 夜幕初降,月色隐隐明晰。 阮墨正在前厅里看下人上菜,一回头,便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扬起唇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些过来。 单逸尘心头一暖,面上不显,脚下却快了许多,一入前厅,便听她絮絮叨叨跟下人说,那道菜是他爱吃的,要放那儿那儿,还有这道…… 忽然便忍不住轻轻笑了。 他从来孤身一人,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人为他挂心,也不喜旁人干涉他的事。 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似乎错了,一直以来都错了。 并非不需要。 他只是……未曾尝过那般滋味罢了。 如同毒|药,一旦尝过,便上了瘾,再也无法放手。 却甘之如饴。 ****** 月上枝头,夜色已深。 “天……怎么这么重……” 娇小的身影吃力地扶着某个几乎完全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装醉,过去还从未见他这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 明明也不觉得他喝多少酒啊…… 阮墨停着喘了两口大气,才重新鼓起劲儿,屈膝顶开了大门,将他半拖半拽拉了进屋,一鼓作气将他扶到床榻那儿直接一丢。 “呼……累死了……” 谁知她还没松手呢,男人竟突然睁开双眸,扣住她的手腕一拉,下一瞬便一个翻身,完全覆在她的身上。 她倒是没挣扎,也来不及挣扎,光盯着他的双眼看了…… 这人……哪有半分醉意,分明是装醉! 亏她那么辛苦,驼了他一路,自己有脚不好好走,捉弄她有意思吗? 阮墨生气地哼了声:“走开!就会压着我,你走开……” “不走。”单逸尘轻而易举便抓住了她乱推的双手,一点一点裹在掌心里,深深地望进她瞪圆的眼里,“阮墨,我今日……真高兴。” 她还在努力抽自己的手,闻言愣了愣:“高兴什么?” “你猜。”他的语气不似往常……有几分轻佻。 “……”阮墨决定收回前面说他没醉的话。 他也不似真要她猜出什么,忽而垂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便伏在了她的耳边,没有再抬头:“我向皇上求取赐婚了……阮墨,你可愿,嫁予我?”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听得出他前所未有的温柔,心头蓦地一动,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问她,可愿嫁他。 “你不嫌弃我的出身吗?”阮墨微偏着头,轻声问。 “怎会?”他低声喃喃,却坚定无比,“我要的是你。只有你一人。” “……真的?” 单逸尘似是闷笑了一声,终于抬起头,一字一句:“真,的。” 而后,俯首,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活了二十多年,他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清楚自己的心。 她是他最心爱的姑娘。 他要每日下朝归来,看见她守候门边的身影。 他要在用饭时,碗里有她夹给他的菜。 他要出征的时候,有她在府里挂念他,等他回来。 …… 他要娶她。 唇齿缠绵,银丝勾连。 一道刺目的白光却悄然闪现,渐渐扩散。 待阮墨发现之时,周遭已然被它彻底吞没。 意识全无。 第23章 王爷与婢女(一) 四月天,阴雨连绵。 目光所及之处灰蒙蒙一片,如同罩了一层乌纱,总叫人提不起劲儿来。 湖边小亭内,一个面容素净的姑娘正倚着亭柱闭目而坐,身上穿着最下等婢女的衣裳,袖下交叠的一双纤手却白皙嫩滑,丝毫不似日日劳作的下人。 她已有几日未曾睡过一顿好觉,此刻睡得极沉,连面前多了个人都毫无所觉。 “哼,死丫头,该干活不去干活,原来是跑这儿来偷懒了?”说话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双手叉腰,脸上尽是嫌弃之色,见她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翻了个白眼,伸手往她手臂狠狠掐了一把。 “……啊!”姑娘立刻疼醒过来,一睁眼,瞧见是管教她做事的兰芝姑姑,心下一颤,不情不愿站起来,手还揉着方才被掐的地方,垂首道,“姑姑,找我何事?” “还有脸问我找你何事?我让你洗的几盆衣裳,都洗好了吗?” 姑娘暗自撇了撇嘴:“还没……” “没洗好?”兰芝姑姑早已料到,一指戳上她的额头,还不解气地一连戳了几下,“没洗好你就在这儿偷懒?有没有规矩了?” “不是偷懒……雨下得大,我在这儿躲雨……” “躲什么雨?就这点儿雨,还能淋坏了你不成?”兰芝姑姑斜睨了她一眼,不屑地呸了一声,“别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国公府大小姐,如今不过区区一个下等婢女,可容不得你这般娇贵了!” 姑娘登时身子一僵,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咬牙忍着,默默咽下满腔的不甘和委屈,沉默不语。 “怎么,哑巴了?” “……姑姑教训的是,我以后不再犯了。” “还‘我’呢。”兰芝姑姑嗤笑一声,刺人得很,“记住自己在这里的身份,要自称‘奴婢’。” 她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压下那股乱窜的怒火:“奴婢以后不再犯了。” 兰芝姑姑瞧着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儿,心里舒坦了些,但依旧没给什么好脸色,不耐烦挥挥手道:“行了,赶紧去干活儿。” 姑娘应了声是,不再停留半刻,转身便直直走入雨中,任由脸上的泪珠混着雨水,落入泥土中。 半个月前,她还是家世显赫的国公府大小姐,锦衣玉食,身份尊贵,京城多少勋贵子弟追在她后头跑,争着抢着向她献殷勤,惹得她的小姐妹们都暗地里嫉妒她,她却一个都瞧不上。岂料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将一切都打成了幻影,国公府上下近百口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一夜之间,物是人非,叫她几近崩溃。 待回过神来,却被告知分到了瑞王府,当最下等的粗使丫鬟。 呵,瑞王府…… 当年皇上还是皇子之时,国公府坚守于太子阵营,可惜后来太子犯了大错,先帝一怒之下将之废掉,改立大皇子为太子,亦即当今圣上,而瑞王则是其一母同胞的亲弟。他从来都是站在自家大哥一边的,与国公府自然势如水火,甚至今日国公府的衰败,指不定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可她如今……竟还要服侍这个仇人! 姑娘捏紧双拳,狠狠朝主屋方向剜了一眼,踩着沉重的步子愤然离去。 ****** 待她走到浣衣房,雨停了,可她一身衣裳也已然湿透了,紧紧粘着身子,又重又难受,便回了自己的屋里一趟,打算换一身干净的。 王府虽大,她们下人住的地方却不算宽敞。六个婢女同住一间,那木房比她过去住的院落里,那间堆杂物的小库房还小上几分。睡的地方是大通铺,夜半总不时被隔壁的人踢一脚、拍一掌不说,被子也会常常被扯了去,她一夜不知要醒来多少回,更不可能睡得好了。 姑娘拣了一条布裙,褪了身上的湿衣裳,才换到一半,便听见外头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像是与她同屋的几个婢女。 “兰芝姑姑人真好,看着天儿下了雨,还让咱们先回屋换身衣服,等雨停了再干活。” “可不是嘛……不过说归说,咱们一会儿要洗不完,会不会挨骂?” “不会不会。”有人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幸灾乐祸,“你不晓得吗?兰芝姑姑最近常把咱们的活分给新来的那个丫鬟做,最后没做完的话,挨骂的也是她,你心虚个什么劲儿?” “就是,姑姑摆明了专门要作弄她,我们就安分听她的话,有什么吩咐立刻照做,姑姑哪里有闲工夫管我们呢?” “嗯,有道理……那不急,在屋里歇会儿再出去……” 同屋几个婢女的熟悉嗓音传到后头屏风里,姑娘却听得脸都气白了。 方才兰芝姑姑还那般凶恶地骂她偷懒,原来暗地里还一直给她加活儿,好让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完,再借机羞辱她。 这个恶妇……恶妇! 换做从前,若府里下人敢如此嚣张,她必定立即使人托出去杖毙了,哪会论情面与否。 姑娘垂首理了理身上左一块右一块补丁的粗布衣裳,束好腰带,这才若无其事走出屏风,在几人或惊愕或嘲笑的眼神下,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屋子。 虽沦落为奴,但十数年的教养令她说不出半句骂人的话,即便晓得她们心里有多瞧不起她,依旧只能装得毫不在意,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来维护她仅存的自尊。 然胸口的那口郁气,却无论如何压不下去了。 ******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岂能将王爷的衣裳与你的混在一同洗?” 前来催工的兰芝姑姑一手叉腰,指着她身旁的木盆,不可思议地尖声责骂道。 姑娘不服气,如何洗不是洗,难不成她穿过的衣裳是有毒的吗,当即闷声嘀咕了一句:“为何不能了?” 做下人要懂规矩,无论对错,绝不能辩驳。 兰芝姑姑一听还了得,两眼一瞪,挥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狠甩在她脸上。她何曾受过如此对待,立刻被扇得歪倒在地,连带扑倒了盛着水的木桶,登时弄得头发、上身一片*的,如落汤鸡般狼狈不堪。 够了……够了! 这种受尽凌欺凌折磨的日子,不活也罢,死了便一了百了,何苦在此受人差遣,倒头来还百般不是? “恶妇——!” 她一下翻起身便往那个得意洋洋的女人身上扑,兰芝姑姑不知她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被她抓了一把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抓破了…… 女人最在乎不过容貌,她也不例外,抚着刺痛不已的脸,火冒三丈,一手揪着姑娘的衣领便往木盆里摁下去,把她头毫不留情压进水里,死死不放。 阮墨刚从刺目的茫茫白光中回过神来,却感觉有什么猛然涌入她的鼻腔,霸道地堵住了她的呼吸,欲挣扎,后脑勺却有只手按着不让她起来…… 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她已然开始胸闷难受了,喉咙呛了水,下意识要大口呼吸,却只招致更多的水进入口鼻,简直是恶性循环。 不是吧,一来便要丢了小命? 她这时机也抓得太拦了,怎就恰恰撞上原主遭人戕害的时候呢? 唔,不好……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再如此下去,她真就只有送命的份儿了啊…… “住手。” 一道低沉冷然的声音如天籁般骤然降临,桎梏她脑袋的手像是受了惊,倏地松开了。此时不起更待何时,阮墨撑着最后一口气,猛地从水里抬出头来。那木盆被她推了一把滚远了,她却双手一软,伏在地上艰难地吐着水,像足了一条死鱼。 “王、王爷。” “在本王的府里,何时连一个姑姑,都可以随意杀人了?” 背光而立的身影颀长挺拔,墨发高束,一身玄色云纹锦袍,衬得他俊美绝伦的面容冰冷肃穆,浑身与生俱来的尊贵气息,令前一瞬还面目狰狞、欲置人于死地的兰芝姑姑,慌忙跪下,垂首作恭顺状:“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是奴婢逾矩了……实在这贱婢太过出格,教她做事不听,竟、竟还要挠花奴婢的脸,奴婢才……” “够了。”单逸尘皱眉打断。 他向来不耐烦听这些明显润色过的解释,他不是没有眼睛,发生何事自然会看得清楚,用不着旁人多嘴。 “看看她死了没有。” 此话一出,兰芝姑姑晓得他是不打算与她计较了,顾不得心里头还有气,立马跪行到阮墨身边,伸手去扒她肩膀,想将她掀起来瞧瞧。 方才虽一度濒死,但阮墨并未失去意识,脱离险境后便一直趴在地上,用手指抠自己喉咙,欲将喝下去的水给吐出来。才刚有些苗头了,兰芝姑姑就过来这么一掀,她只好顺势起身,对准那张惺惺作态的假笑脸,一张嘴便喷了她一大口水…… “啊!你、你个……”兰芝姑姑想骂她,可满脸酸水味儿难闻得自己都受不了,忙向王爷告退后,便仪态尽失地朝后房取水洗脸去了。 独留终于舒坦了些的阮墨,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湿发,与面无表情站在她三尺开外的单逸尘……大眼瞪小眼。 第24章 王爷与婢女(二) 雨过天晴的日光并不算猛烈,轻轻落在无言相对的两人身上,静默得不像话。 其实阮墨在第一眼看见单逸尘时,便发现他的眼神冷漠如初,不似全然不知她的身份,却毫无感情,甚至还有一丝丝……嫌恶。 她还记得上一场梦发生的事,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对她深情款款许下诺言的人,突然变成另一个几乎完全一样,却失了记忆的人,心情是说不清的复杂。 但很快,这具身体带来的记忆潮涌般袭来,她无暇再顾及往事,忙稳了稳心神去细看,表面上依旧是一语不发的出神模样。 单逸尘同样沉默,看着眼前浑身湿透跪坐在地的女人,以及那张曾经妆容精致,如今被水洗得素净清爽的脸蛋,与记忆中的面容慢慢重合在一起。 当年大哥还是皇子时,太子那边也风头正劲,多少趋炎附势的大家族纷纷巴结他,这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但凡有太子在场的宴席,阮清那老家伙都削尖脑袋想塞人进去,更不忘争取机会,让自家嫡长女有事没事在太子面前露露脸,估摸着打好将其嫁入东宫的算盘。 受家族长辈逼迫而不得不从的世家千金比比皆是,他家兄长身边便有不少,故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然而有回在宫宴上,他亲眼见一位姑娘候在湖边,待太子一行人渐行渐近,装作要落湖的姿态,太子忙上前一把将她抱了回来。那一脸满含心计和虚荣的娇羞神情,让他极其厌恶,问身后随从,方知她是传闻中清高矜贵的国公府大小姐。 自此,他便收起了那丁点儿同情心,再未看过她一眼。 后来大哥顺利登上皇位,欲扳倒权势渐长的国公府,身为胞弟,他自然出力相助,不出数月,便看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家族一朝落败,人走茶凉,唏嘘无限。无关同情,世家盛衰向来如风云变幻莫测,敢踏入朝堂分得一杯羹,便需做好有朝一日人仰马翻的准备,国公府不过是这千百历史弃子的其一罢了。 然而巧的是,当初的国公府大小姐委身为奴,竟分到了他的瑞王府来当粗使丫鬟。 但知道亦仅仅是知道,他并非落井下石之人,也断没有闲心思要去瞧瞧她如今的落魄模样,故今日闹的这么一出,他才头一回见着经历变故后的她。 目光缓缓落在仍怔怔出神的姑娘身上,单逸尘心想她是被吓着了,指不定心里还如何委屈,却不打算出言安慰,脸色冷淡,声音沉沉道:“见本王也不行礼,兰芝说得不错,着实是没规矩。” 阮墨刚领略完原主跌宕起伏的前事,正琢磨着此时该说些什么话好,男人却自己开口了,她便正好顺着他的话做:“参见瑞王殿下。奴婢有罪,冒昧冲撞了王爷,甘愿领罚。” 啊呸!一不小心竟把全套话说了,还领罚,看自己刚才在兰芝姑姑手下领的什么罚,加上她的身份本就为他不喜,万一他也不是善茬,一会儿真唤了人来把她再按进水里……小命还要不要了? 思及此,她弯腰,额头贴地,恭恭敬敬道:“奴婢知错,望王爷手下留情,放奴婢一条活路。” 闻言,单逸尘微微挑眉,有些怪异地望着地上跪得几乎要埋进土里的人,仿佛又不认识此人了一般。 印象中的阮大小姐从来心高气傲,面对他这种仇人,居然能摆出如此低微的姿态,哀求他莫要取她的命?莫不是借此装可怜相,以博取他的同情,甚至趁机巴结他? 单逸尘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却问:“兰芝道你时常偷懒,所言属实?” 额……这还真不好回答。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她似乎确实偷懒了。 毕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莫说为奴,便是做些琐碎杂事都未必能做得好。并非刻意偷懒不做,而是实在做不来。何况姑姑还有意为难,拼命往她身上堆事儿,再勤劳也只能因“事未毕”而被扣上“偷懒”的歪帽子了。 阮墨与他相处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也不短了,对他的性子尚算了解,深知他有多不耐烦听人废话,尤其是现在他又不记得她了,解释没有必要,还不如乖乖承认错误。 “王爷教训的是,奴婢日前确有懈怠,以后决然不会了。” 他有意试探,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呵,本王怎知,你此话可否当真。” 这算什么问题? 说了也不信,难不成还要她做予他看……咦? 阮墨顿时计上心头,垂首盯着他的玄色袍下的黑靴,佯装无可奈何道:“王爷若是不信,大可让奴婢伺候您,若出了半点儿差错,奴婢任凭王爷处置。” 让她来伺候……这女人打的什么主意? 是想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以为近了他身便能寻机害他? 还是欲用美色勾引他,爬上他的床,摆脱低贱艰难的为奴生活? 单逸尘冷笑一声。 很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他自小便在后宫里长大,明争暗斗的戏码看得多了,也曾被卷入纷争之中,亲历歹人施害,但都安然无恙躲过了,甚至以牙还牙、十倍奉还,区区一个未见世面的大小姐,根本无法构成威胁。 再说了,美色? 身为皇家人,莫说宫外的闺秀小姐了,即便是每每入宫选秀的姑娘们,有多少不是倾城绝色,他都未有看上眼的,就凭她一个既无惊人之貌又无令人折服之气度的人,还想色|诱他? 阮墨自然猜不到他心里这些弯绕,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忐忑地等他给出回答。 “也好。”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而她却是心里乐开花了,只是脸上不好表现出来,深深埋头道:“是。” 上方并未再投下任何声音,阮墨等了会儿,头刚抬了一半才猛地起来,四处哪还有单逸尘的身影,只有不远处横躺地面的木桶,还在悠悠滚动。 额……什么都不说便走了? 所以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才高兴没多久的心,又飘乎乎地落了下来。 ****** 比起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单逸尘,还得留在浣衣房把剩下的衣裳洗完的阮墨觉得,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不说当初因师父连累抓走而被迫入梦解决一堆破事儿,就是在梦里,都是一回比一回过得累。起初是个官家小姐,虽说要服侍单寨主这尊百般挑剔的大佛,还包揽了一屋子的清理活儿,但好歹是她想做便做,累了大可甩手不干休息一日。第二回当了个大米虫,待在将军府好吃好住,只需要弹弹琴背背谱子便可,但经历着实是惊险了些,打死她也不愿重来。 到了这第三回,成了王府里的奴婢。这下可好,不论愿意与否,都得事事照做了,而且吃的是饱不了肚的粗茶淡饭,穿的是粗糙磨皮的麻布衣裳…… “哎……” 阮墨蹲得脚都麻了,才洗到最后一件,正是导致原主被兰芝姑姑教训的——她的衣裳。 啧,瞧瞧那儿起球起得多厉害,再瞧瞧人家王爷的锦缎衣袍,换她也不好意思搁一盆里洗,怕磨花了王爷那身金贵的行头。 终于洗好了以后,阮墨捧着大木盆往浣衣房的空地走,准备将衣服都晾起来。 但这盆儿太大了点儿,她抱在怀里,根本看不见路,以至于一个不留神绊到石头了,整个人毫无防备往前扑去,当然,连带着手里的木盆也几乎飞了出去。 “啪——” 五体投地。 “还好接住了……喂,那个谁,你没事吧?” 一道清脆干爽的声音在头顶落下来,是个男声,阮墨捂着直接着地的脸滚了一圈,面朝上,没看见说话人的脸,倒是看见刚脱手的木盆……盆底。 “没事就起来吧,地上多脏。”那声音隔着木盆传来,闷闷的,像鼓响。 她揉着鼻子坐起来,才终于看见抱着木盆的人长什么模样。 高高瘦瘦,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清俊,嘴角带笑,似乎是个亲近好相处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的存在,该是曾经见过面,可惜当时原主大概只是匆匆一瞥,并不知其身份,只记得是跟在王爷身边的人。 思及单逸尘此人颇为孤傲,喜独来独往,若能是跟随他身边的,必然与之关系密切,她若能与这样的人打好关系,日后行事也许会方便许多。 不过,在此之前,她倒是很想问问……这人为何宁可抢救一盆衣裳,也不扶她这个大活人一把?! 那人咧嘴笑了笑,理所当然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是男子,如何扶你?” 哦,男女授受不亲……她竟无言以对。 “而且,摔一跤又死不了人,倒是这一大盆的衣裳,要是甩地上了,你还得重新洗一遍,岂不更麻烦?” 这、这……好像挺有道理啊。 阮墨认命地撑地站起身来,虽然擦破的膝盖和手肘还阵阵刺痛,但出于之前的考量,还是走过去接过幸存的木盆,好声好气说了句“谢谢”。 “小事,谢什么。”那人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见她要往木架子那儿走,几步追上去问她,“你要晾衣裳?够得着吗?要不要我帮你?” 她对此人无事献殷勤的热情态度有些疑惑,但抬头看了看木架的高度,以她的身高似乎确实难以驾驭,而且若他留下帮忙,正好给了她说话的机会,便将木盆放下地,冲他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谢谢。” 第25章 王爷与婢女(三) “客气。”那人弯腰捡起一件衣袍,侧身用力甩了甩,手一挥,轻而易举搭上了木架,再慢慢拉平皱褶,“看你面生,是新来王府的丫鬟?” 阮墨还愁不知如何打开话头,对方却先开口了,心下一喜,便顺着他的话道:“嗯,我是半月前来的,一直做些杂活,也没见过府里多少人。我看你也很是面生,应当不是像我们一样的下人吧?” 那人又将一件长袍甩上架子,嘻嘻一笑:“没呢,我也就是个干杂活儿的,只是不跟你分在同一处,才没碰上过罢了。” 阮墨一听便心中起疑了,这人穿的一身黑袍,不必细摸,光用眼看,料子也比她身上的粗布要好上不少,而且是窄袖窄身的款式,他的身份该是侍卫随从一类的人物……更可能就是单逸尘身边的心腹手下,专程派来试探她的。 不过,她的一切不是众所周知了吗?有什么可试探的呢? 未等她想明白,对方又似闲不住口般发问了:“你到王府的这些时日,还习惯吗?有没有被人欺负过?” 阮墨想了想,觉得这问题没什么可隐瞒的,便照着记忆里看到的答:“不习惯,姑姑交代的事儿做不完,老挨训,可能我做事不够利落吧。欺负倒是没有,是因我初来乍到,原先的人又相互熟悉,对我排外也属正常。” “哦,那你倒是比我好。我刚来的时候,没少被年长些的欺负,干的活儿多还被抢饭吃,顶嘴就被打……哎,不堪回首。” 那人嘴角的苦笑若有似无,说得跟真似的,若非她相信自己记忆绝无差错,怕是要信了他的。 略一思量,阮墨还是顺着他的话,带了几分关心问道:“那现在呢?还有人欺负你吗?” “没,后来他们都不敢了。” 她作好奇状:“为何不敢?” “因为我偷学了一身功夫,把他们里面最猖狂的那个打趴下了,踩着他的头问还有谁想与我打,然后他们便吓得不敢吭一声了。”他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似是回忆起当时年少轻狂的模样,颇有几分怀念,“所以啊,人要活得好,还得有仇必报,别人才会惧你避你,不敢再来招惹。” “可这样活着,不会孤独吗?”她顺口便搭了一句,察觉他的目光转过来,才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我并非说你不好,只是觉得若凡事皆眦睚必报,活着太累,最后可能无人再愿与之为伴……” “所以你宁愿忍着也不作声?”他不敢苟同地瞪大眼,停住扬衣裳的手,“那些对付你的人,难道你一点儿不想报复回去?” 阮墨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之多,一生里遭遇的又是何其之多,若一件件报复回去,恐怕根本没有时间做旁的事了。 而且,有能力绝地反击的人,又有多少。她的师父手段何等了得,还不是教魔教护法抓回了魔教,她再不愿,还不是被师父送入梦来?难不成她以后还得将师父也送入梦一回?可就是想,她也没那个功力啊…… 等等,打住! 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得有些远了,她立刻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的双眼,捕捉到几分探究之意时,才忽而想起了什么。 是了,他若确然存了试探之心,那么方才这话,必然是在问:她身为国公府大小姐,国公府落得如此田地,难道面对有份参与的瑞王,没有丝毫报复之心吗? 这个问题……当然要回答没有! 但国公府的人毕竟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属,直接道自己无异心,只会欲盖弥彰,阮墨犹豫半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而后幽幽叹了口气,道:“曾经有过。可终究还是作罢了。” 他不瞪眼了,却皱了皱眉,继续晾衣:“为何?” “往事不可追,即便报复了,又能如何?若事败,害人不成反累己;若事成,害人不利己。我自知无力改变,便安安分分地活着。孤勇也好懦弱也罢,不皆是一种活法吗?” 她垂下脸,仿佛在自言自语,余光却一直留意他的变化。 那人似是微微一愣,很快便轻松笑了两声,中肯道:“你想得倒是透彻。” 阮墨已心下了然,只轻应了一声,没有回答。 待晾好了衣裳,他称有事需先行一步,她便与他道了别,将一地大小木盆收回浣衣房内,才急匆匆奔往下人们聚居之处。 ****** 天已微微暗下来了,阮墨从自己屋里寻出碗筷,刚走出门,却见院里分饭的大姐丢下饭勺,瞧得锅底一声脆响,暗道不妙,忙上前一看——果然没饭了。 饭都没了,菜就更加不会有了。 她回身看了眼四周或蹲或坐的下人,很快见到了与她同屋的几个婢女,正围坐在一块儿,边吃边聊天,便捏着碗筷往她们那儿走。 “不好意思……那边饭没了,你们能分我一点吗?” 阮墨站在她们面前,低着头,说得低声下气,她们似乎有些讶异,但随即又转回去继续聊着,仿佛没看见她这人一般。她咬咬牙,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这回她们愈加冷漠了,连回眼都不曾给一个。 几人明显不愿救济她,她也不再自讨没趣,捏紧了碗筷,一步步走回歇息的屋里。 其实她们的不理不睬并非不可理喻,她晓得之前原主待她们的态度如何恶劣,换作她自己,怕也难以给出好脸色来。 只是……好饿啊。 阮墨倒在硬邦邦的榻上,突然忆起入红鸾门前流浪的日子。 那时,她为了吃上一口饭,四处乞讨,受尽白眼,用一身伤换一个馒头的事儿,多了去了,还不是照样熬过来了。 没事,饿一顿便饿一顿吧,明儿起得早些,总该能吃上早饭的。 她拉紧了衣襟,蜷着身子侧躺在自己的床位上,静静闭上了眼。 ****** 岂料翌日一早,早饭未来得及用,阮墨便被兰芝姑姑拉到一边,无头无尾叮嘱了一大堆事儿,什么这不能做那不能犯的,听得她一头雾水:“姑姑,您说的什么话啊?” 兰芝姑姑一巴掌拍上她的脑门,神色颇为恨铁不成钢:“打今日起,你便调到王爷跟前伺候。王爷可从未让婢女近过身,你得处处留个心眼儿,更不可起歪心思,否则被打了、被撵出门了,莫提是我教的你。” 咦? 真调过去了?! 阮墨立时高兴得连肚子饿都忘了,赶紧回屋收拾了东西,便跟着兰芝姑姑往王府最大的主屋去了。 是因王爷不喜女人近身,这儿服侍的人多是太监,突然多了一个婢女,连住处都需另外分开。兰芝姑姑将她带到主屋西面的偏房内,指了一个单间给她,示意她将东西放下,再到主屋给王爷问安,然后便离开了此地。 偏房独此一个单间,阮墨进去前往隔壁瞄了一眼,瞧见墙上挂着深蓝的太监服饰,心道当是近身伺候的太监们的住处了,收回视线,走入自己的房间。 说的好听,实际只有一张恰能容下她的床榻,和一张靠墙横放的长方桌,都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她一打开木窗,便看见光线中星点飞舞的灰粒,该是许久未有人进来过了。 可惜没时间慢慢清理了,她将包袱随意放下,走出偏房,直奔主屋而去,好巧不巧竟在门口撞见了熟悉的面孔。 是昨日在浣衣房帮了她的男子。 他显然也认出她了,但除了目光微微一顿,并没有任何表示,更不见分毫意外,说明昨日的遇见不是巧合,他该是早已知晓她的身份。 如此则更加印证了她心中所想,自己确实是顺利通过了试探,才得以出现在此处。 礼貌性地冲他点点头后,阮墨提起裙角,抬脚跨入门槛。 绕过横亘屋前的巨大屏风,她终于再次望见了,那张已然十分熟悉的冷漠俊脸。男人高坐于书案之后,执笔书写,虽看似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但她知晓,以他极其敏锐的觉察力,在她走入屋内的一瞬,必然已有所觉。 无声行至案前三步开外,阮墨屈膝跪地,垂首恭敬道:“奴婢阮墨,参见瑞王殿下。” 单逸尘恍若未闻,笔下未停,连眉心都不曾动一下。 做下人的,主子不让起来,便只能一直跪着。她心道这单王爷又不是聋子,如此作态不过是佯装听不见,有意扫她的脸面。但她又非真的国公府千金,并不觉难堪,便心安理得地乖乖跪在原地,跪到他满意为止。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跪得双腿几乎完全麻痹了,单逸尘才将笔往旁边一搁,缓缓抬头,将目光投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清清冷冷地开口:“倒茶。” “……”阮墨跪在那儿无事可做,无聊得正发呆呢,听见他大发慈悲不再罚跪了,忙应声,“是。” 结果刚一站起来就不好了,双腿麻得直发软,她硬是踉跄了两下才勉强站稳,险些在王爷面前摔个狗啃屎……当然,也没敢看单逸尘是什么脸色,反正听他那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便知他心里铁定在嫌弃她娇弱,只等缓过来便立刻朝外面走了。 第26章 王爷与婢女(四) 外间的圆桌上摆着茶具,阮墨探了探茶壶,水还温着,料着不久前刚换过一回,便直接将茶壶与茶杯一同放入托盘,双手端着回到内间。 缓步转入屏风,她规规矩矩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登上几级台阶,将托盘放于书案左端的空处,翻起空杯开始倒茶。她的动作轻而又轻,除了水流落入杯底的汩汩清音外,并未发出半点儿杂声,故而座上的男人虽一直留意她的动静,却仅以余光窥测,不曾出言挑刺。 茶满,收壶。 阮墨双手捧起茶杯,朝单逸尘的方向递了递,轻唤了一声:“王爷,请用茶。” 他手里还握着书卷,闻声也不抬头看她半眼,单手接过,放唇边抿了一口,眉头便微微皱了,将杯盏往她面前重重一放,冷声道:“凉了,重沏。” 凉? 方才她探到的……明明是温的啊? 阮墨不解。 过去的单逸尘喝茶总是冰凉冰凉地灌下去,何曾嫌过冷了?莫非是当王爷的他养尊处优久了,身子娇贵,连茶也只爱喝热的了? 这般想着,她只好乖乖应了声是,端着托盘匆匆离开,到外间去寻热水重新沏茶。 然而第二回进来,同样的事儿再做了一遍后,他竟又是将茶杯重重一放,依旧冷然地丢出四字:“烫了,重沏。” 烫什么?! 她怕刚烧开的水过热,还特地在外间放得凉些了,才拿进来给他的,顶多比前一回的水温稍高一点,绝不至于到“烫”的地步。 阮墨掀眸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人该不会是刻意找茬吧?可瞧他放下茶杯后,又执起书卷继续翻阅,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模样,又不似要做作弄人之事那么无聊,撇了撇嘴,依旧恭敬应是,退下去重新沏茶。 然而当她第五回端着只喝过一口的茶,从内间往外走时,终于相信这位王爷确然是那么无聊的人。 反正她端过去的茶,不是嫌冷便是嫌热,不是嫌浓便是嫌淡,更甚的竟是嫌她手不稳,让茶水溅上了杯沿,湿了他的手。 笑话,要换谁试试,壶起壶落地沏茶、倒茶一连二十数回,用的还是专为彰显皇家尊贵的那只死沉死沉的上等茶壶,手能不酸软不抖两下的? 这下阮墨算弄清楚他的意图了,顿时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两记大大的白眼。 好啊,既然他喜欢拿她当消遣,对她沏的茶挑三拣四折腾她,那她便陪他玩下去,正巧能在他面前多晃悠两圈,也不愁没机会在他跟前露脸了。 而且单逸尘此人,她还不了解吗,那点儿耐心简直比针眼儿还小。若她一直不急不躁,对他的挑剔全盘接受,那么用不了多久,首先厌倦这种把戏的人,必然是他自己。况且,这活计是沉闷了些,但总比日日蹲在浣衣房里,洗着一盆盆数不清的衣裳好吧? 于是阮墨又重新沏了茶,面不改色端进了内间,继续为高座上的王爷上茶。 她心宽想得开,坐在书案后的单逸尘默默看着她几番进出,心里却不如表面上的平静无波了。 依他的了解,这位阮大小姐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坏,加上自视甚高,从来不屑于为他人做什么事,一朝为奴已足够令她屈辱欲死了,更别提如今还要服侍自己的仇人。他如此无端找错,便是想逼她发作,逼她原形毕露,看看她过去总隐藏于精致虚伪的面容下,那颗极其跋扈无耻的内心。 然而她被他这般作弄,却仍维持一脸毕恭毕敬的神情,没有一丝不耐之色,他暗中细细观察,也看出她并非假装。尤其是倒茶时,她低眉顺目的模样,仿佛他再让她继续沏一个时辰,她也会依言照做,绝无半句怨言。 莫非确如许晁所言,她已然认命,决定安分老实地过日子,也不再打着报仇的主意? 他心中有了一丝动摇,但毕竟自小身处风雨诡谲、暗潮涌动的后宫,刻入骨子里的警觉和防备让他暂时无法对她全然放心。 就如,他方才根本未曾饮下一口她沏的茶——每每皆是以唇一碰,仅此而已。 是以,在她不知第几回端着茶过来时,单逸尘终于不再重复那二字,而是让她到后院领活儿干。 既然她面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那便看看她有没有扛住苦累的能耐。 ****** 夜深人静,阮墨抚着微湿的长发走过偏房,看了眼隔壁早早灭灯的太监那屋,也快步推门入房,反手插上了门闩。 虽说是太监,但她也曾听闻,他们中有些耐不住寂寞,会找姑娘做对食,特别是去势未去干净的太监,若是按捺不住了,用强的也未尝不可,她绝不愿冒这个险。 窗前的烛火莹莹亮着,阮墨走到床榻前,拉过被褥展开铺好,便倒在了上面,脸朝下趴着,幽幽叹了口气。 接连几日的劳累令她腰酸背痛,偏生这床也是硬得硌人,躺了两晚没休息好不说,睡醒后竟觉着比睡前更累。 “哼……坏蛋……坏得心发黑的坏蛋……”阮墨抱着枕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气闷不已地抱怨道。 那日,她给某位无聊的王爷沏了一早上茶后,便被赶到后院去干活了。 这一赶就是十日。 到后院去干什么活儿呢? ……搬花盆。 王府里有一个偌大的后院,原本一般府邸的后院多是主人的妻妾住处,因着瑞王尚未娶妻纳妾,后来便差人将后院划出一半夷为平地,用作栽种花草。 起初她还惊奇,单逸尘这人总是态度冷淡,何时变得如此风雅,竟然有兴致欣赏这些娇艳柔弱的美丽花草了? 结果,负责料理它们的老太监道出真相后,她却险些笑出声来。 日理万机的皇上对自家胞弟至今不肯成亲甚是忧心,屡屡将异邦进献的美人儿送到瑞王府,欲给他开开眼……顺便开开荤。结果他看都不看一眼,二话不说让人全撵走了,末了还给皇帝兄长回了一句,以后送这么些只吃不做毫无用处的米虫来,倒不如送花草,起码养起来好料理些,不糟心。 百里挑一的美人被比喻成米虫……这话可拂了皇上的脸面,他又不可能去惩治自己的亲弟,一气之下还真派人送了不少名贵花草到王府里,而且每隔一段时日便送几盆,原本还放在王府各处,但后来实在太多了,才不得不从后院另辟一地安放。 而她的工作,则是接管老太监的班,负责将这里的花草料理好。 听着颇为轻松,不过浇浇水、剪剪黄叶之类,毫不费力,还能赏赏花草,陶冶情操,她答应得很是爽快。 可惜,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现下正值四月末,夏热隐隐有冒头的迹象,隔三差五便要风雨大作,那些娇贵的花草哪里受得住,吹折了腰的,雨水过多浸坏了的…… 她一看,那还得了,都是御赐的珍品,有何闪失岂不都怪在她的头上了?只好每回看着快下雨了,便一盆盆搬到最靠里的花房内,然后天晴了,再搬出来。 可这雨下得忒*了,像是硬憋着什么,非要一点一点放,有时下半个时辰便停了,隔了一个时辰又下了一场,两三刻钟停了,再隔俩时辰又来一回。她这厢刚把避完雨的花草移到外头,那厢一阵雷响又迫得她弯下刚直起的腰,苦兮兮地运回屋里。 今儿更是倒霉,错估了下雨的时间,淋了一身雨,之后便一直喷嚏打个不停,回来喝了杯热水也于事无补,头昏得要命,也不知会不会病了…… 未几,阮墨便觉意识昏沉,歪头睡了过去。 ****** 翌日,单逸尘早起晨练,如常绕远路“经过”后院,却没有看见某个忙碌的身影,眉心微皱,负手回了主屋。 往常守在屋前的许晁也不见踪影,两边有太监向他问安,他脚步未停,面无表情迈进屋内,却破天荒看见书案上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平日里,许晁都会提前将今日需要他过目的公文整理上呈,待他一回来便可开始批阅,今日非但此事未办,连人也不在这儿…… 正疑惑间,外间忽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仍负手立于屏风一侧,背对门口,果不其然听许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属下不职,请王爷恕罪。” 单逸尘转身,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手里捧着一摞文书,背脊耸动,似乎正喘着大气。 这个心腹跟了他多年,办事能力不必多说,他还不至于就此降罪,沉声问:“何事耽搁?” 许晁对王爷一向忠心耿耿,有事必不相瞒,略一颔首便道:“今晨兰芝姑姑去偏房寻那位领月银,闭门不开,无人应答,才找了我去帮忙。我翻窗进屋的,发现她倒在榻上昏迷不醒,让兰芝姑姑看顾着,去请了大夫看,所以耽搁了一阵。” 单逸尘眉心一皱:“病了?” 许晁回:“是。大夫说是受寒所致,本不严重,但拖的时间甚久,以至于引发了炎症,发热不止,大概需要休养两日……”说了几句,忽而觉得自己似乎说得过多了,王爷最是不喜人废话,忙截住话头。 然上方始终未有回应。 “……王爷?” 第27章 王爷与婢女(五) 公文如小山般堆在手边,书案上摊开了一卷,密密麻麻的小字公整漂亮,单逸尘垂眸略过一行又一行,却一个字都未能看入眼。 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昨日在后院前看见的那道冒着雨忙进忙出的娇小身影。 原先听说她病倒,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她果然身娇肉贵,不过短短十日,便熬不下去了,心里头仍是有些不以为意。 可等许晁将详细情况告知后,他却微微愣住了。 昨日的大雨来的毫无预兆,太监赶来给他撑伞,途径后院时照例往那儿瞥了一眼,却见阮墨俯身在搬盆栽,摆了满地的花花草草,愣是被她全数搬进了花房内。他心中一讶,但碍于太监跟在身侧,并未多做停留便离开了。 待雨停后,他因事出门,却偶然看她一身衣裙湿得直滴水,飞快往偏房的方向跑去,落下一路的水痕,根本与他入屋前所见别无二致。 如今联想起来,那时她该是披着一身湿衣,待在小小的花房里,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这才吹得受寒发热,病倒在床的。 他确实有些意外。 这些花草虽说是皇上御赐,但府里的人皆知,他并不大喜欢,更从未到后院赏过花草。后院如何打理,他从不要求,也从不过问。负责料理的老太监时常偷偷懒,或是不当心砸了一两盆,但他即便晓得,也不曾怪罪过,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可她竟然为了保护它们,宁可淋雨淋得生病,也不肯少搬几盆? 单逸尘将她十日来的勤恳安分看在眼里,扎根心底的那份怀疑有了些许松动,忽而放下手中的公文,扬声唤了许晁的名字。 “王爷。”许晁快步入内,躬身道,“有何吩咐?” “她病几日了。” “回王爷,已有三日。” 三日?大夫似乎说过两日即可,那她大抵是好得差不多了。 “你去看看她。若已病愈,能下床了,便让她明日过来。” 许晁摸了摸头:“过来……是过来您这儿吗?” 单逸尘掀眸一瞥:“不然?” 那目光是阴测测的冷,王爷一向不喜那位前国公府小姐,也不喜他们多提及她,许晁连忙垂下目光,应了声是。 ****** 病了一场,在床榻上躺了两日多,连带着将前几日未能睡好的觉都补足了,阮墨醒得比往常都早,洗漱过后,便到膳房那儿领了两个包子,回偏房用早饭。 包子还没啃完,紧闭的房门却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她心下疑惑,问了一声谁。 “是我,福贵。”一道略微尖细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阮墨将包子重新裹进油纸里,放在桌上,拍拍手过去开门。 “早啊,阮姑娘。”福贵与她打招呼,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挂着笑,扬了扬手里的纸袋,“我来给你送些零嘴……是昨儿小六子出门采购时,托他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阮墨摆摆手,也回了他一个笑:“不用了,谢谢,我这人……不怎么爱吃零嘴,福贵你自己留着吃吧。” “这样啊……”福贵似乎想进屋坐坐,但她站在门口,并没有侧身让路的意思,便装作不知,依旧笑着说话,“那昨儿的桃脯呢,小六子又给我买了,吃不完,再给你一些可好?” 阮墨却油盐不进,还是那句话:“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桃脯吃多了有火气,真的不用给我了。” 他的眸光黯了黯,收回手垂在身侧,嘴角的弧度带了些许失落,但还是维持着好脸色:“那……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了,这个……让小六子他们分着吃吧。” 她点点头,看着他转入隔壁屋内的背影,随即关上了门。 再次坐回桌前,阮墨的心却不如之前的平静了。 福贵是住在隔壁屋的太监,专事主屋的清扫打理,人很热心随和。她病的几日里,是他主动帮她担下了后院的活儿,还不时送些蜜饯果脯给她,喝药时解解苦。 起初她以为只是好意,但次数多了,渐渐就觉察出不同了。 她不确定是自己自作多情抑或是真有其事,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所以她总表现得态度冷淡,不再接受他的馈赠,以求他自动打消念头。 但这个福贵,看起来执着异常……实在令人头疼。 “哎……”阮墨摇了摇头,啃完包子后,便起身出门往主屋去了。 ****** 时辰尚早,她不紧不慢绕过屏风,正想着要不要先沏茶,却见王爷已然坐在了书案后,正在处理公文。 额,应该先问安吧?可若是此时出声,会不会打扰他工作?但她又不能一直杵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啊,当摆设吗…… “还不滚过来。” 正当天人交战之际,那位王爷终于开了尊口,阮墨立马松了口气,听话地滚了过去。 “王爷要奴婢做何事?” 单逸尘扫了右手侧一眼,目光又落回到公文之上,言简意赅:“研墨。” 哦,研墨,这个简单。 原主本就精习书法,幼时没少给父亲研墨,故对于阮墨而言,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于是两人皆静默不语,一人看文,一人研墨,倒是和谐得很。 然而一刻钟后,她却犯了难——这研墨是该研磨多久? 不能怪她不晓得。在红鸾门习书时并不讲究,用的是便宜的粗制墨汁。而在国公府时,一般是父亲见她不耐烦了,便让她到一边儿去,换下人来研墨的。是以,她对于研墨的时长,还真没有确切的定数。 看单逸尘那副冷冰冰、事不关己,显然又懒得搭理她的模样,阮墨撇撇嘴,想着磨到看起来与她记忆中用量相当即可,然后便专心致志卖力研墨了。 平静的视野中总有一处在动,实在分神得厉害,单逸尘每看了三两行,便忍不住微微烦躁,要往右面看上一眼。但见她研墨的神情认真得,似是在赋诗作画一般,一会儿鼻子痒了,又随手往上一抹,留下一道浅浅的黑痕,像被谁恶作剧画上去似的,心里却莫名地好笑。 就这么边批阅公文,边时不时往她那儿扫两眼,倒没有他先前预想的反感,反而比平常独自工作时,多了一星半点儿,难以言喻的乐趣。 然而当他放下一卷公文,看见砚台里满满的浓墨,顿时笑不出来了。 “……阮墨。” “啊?”她正觉得两手酸软,闻言随口应了一声,马上意识到是王爷在问话,才换了恭敬的语调,“王爷,何事?” “你研那么多墨作何用?” “很多?”阮墨看着才刚在整个砚台上铺满一层的墨,小声道,“这还不及以前奴婢用墨的量呀……” “你……”单逸尘对着她充满困惑和无辜的双眸,嘴角不自觉抽了抽,“你难道不知,研磨出来的浓墨,需兑水调稀的吗?” “兑水调稀?”仿佛听见什么新鲜词汇,她一脸茫然看着他道,“为何?不是研磨后便能写了吗?” “阮墨。”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平平地听不出喜怒,“你是在刻意捣乱?” 冤、冤枉啊…… 她指天发誓,自己是真不晓得!莫说过去不曾研墨,就是翻遍她的记忆,也寻不出一处是研墨后兑水的画面。只能说这位大小姐着实娇贵了些,这种事儿都交由下人去做,她压根儿就没有关心过…… 然而,现在要面对的单逸尘的人……是她。 见他已隐隐不耐,阮墨怕他一不高兴发起火,又赶她回后院跟些花草打交道,当即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撑地:“奴婢不敢!奴婢是一时走神才误了事,求王爷莫怪……” 她不能说自己不晓得,否则单逸尘定会觉得她撒谎,世家之女岂会连研墨都不会,届时罪加一等,她更没有好果子吃了。 他垂首看着她缩成一团跪在跟前,双肩微颤,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心中那丝怒意又压了下去,只冷冷道:“走神?为何走神?” 这问题……怎么回答啊? 她晓得这是在做梦,可他不晓得啊,说了他也不信吧。 “不说?”头顶又传来他低沉冰冷的声音,竟暗含警告意味,“莫不是想着对付……” 那个“我”字还未出口,突然被一道响亮的怪异叫声生生打断。 单逸尘眉头深锁,环顾四周,未觉异常,刚将目光落回那道明显僵住的身影上,方才的叫声却又响了一回。 这回他听清楚了,嘴角再次不可自抑地抽搐两下,望向那张缓缓抬起,皮笑肉不笑的僵脸:“你……” “王爷莫怪奴婢……这肚子饿了要闹空城计,奴婢也是管不住的……” “闭嘴。”他的脸算是彻底黑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回案前,“那就滚去吃饭。” “是是是,谢王爷,奴婢立刻就去。”阮墨如蒙大赦,一骨碌从地上起身,提着裙角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屋外的许晁见她走得匆忙,以为王爷与她发生什么事了,便走进屋内,看见王爷那张黑如锅底的冷脸,立时想悄无声息地退出来。 可惜,晚了一步。 “许晁。” “……在。” “何事入内。” 许晁自然不能直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硬着头皮扯了个借口:“时辰差不多了,王爷……要用膳吗?” “……滚!” 第28章 王爷与婢女(六) 许晁发现,最近自家王爷的用膳时间,比以前规律了许多。 王爷一向公务繁忙,且最不喜旁人在他批阅公文时出言相扰,曾有不懂规矩的下人未经他同意入内奉茶,他大发雷霆,命人将其撵出去,狠狠打了十杖才罢休。 然自从阮墨过来主屋伺候他后,早膳不计,午膳和晚膳的时辰准得分刻不差,也省了他在下人们期盼的目光,硬着头皮进去提醒王爷用膳的功夫了。 仰头看了看天,估摸着午膳的时辰又该到了,许晁唤了个小太监过来,让他到膳房吩咐人准备传膳。 屋内。 坐于高台书案后的男人俯首翻阅文书,除却偶尔响起的翻页声,以及细微得几乎不可闻的研墨声,安静得不像话。 颇有几分暴风雨降临前的平静之感。 但半刻钟前,单逸尘便察觉自己又开始分神了,并非因身侧慢吞吞研墨的人,而是习惯性地,在这个时辰应当听见某些声响…… “咕噜——” 好,很好。 他只觉仿佛吊在心头的大石猛地落下,而后立即发现自己竟将心思放她身上那么久,微微懊恼,脸也不由得沉了沉。 旁边的阮墨一直不时留意着他的神情,自然也看出他的脸色变了些许,便放下手中的墨锭,双手交叠,垂首退开两步,恭声道:“王爷可要传膳了?” 单逸尘并未抬头看她,亦不发一语,她瞧着他更沉了几分的脸色,觉得自己若再待下去,怕是要被他狠狠一声“滚”直接赶人了,便躬身行礼,而后退出了主屋。 病愈后,连着七八日,她都在主屋伺候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除了研墨、沏茶,偶尔还得收拾一下屋子。 不过说是说收拾……这屋其实干净整洁得很,平常下人打扫得勤快,也落不下一点儿灰尘,她至多将摆设移移位置,给油灯添点儿油,基本上就完事儿了,也没什么可干的。 但她若是又回到原来在高台一侧站着的地方,单逸尘便会眉心一皱,冷冷地瞥她一眼,问她可是收拾好了。她实话实说答是,他便丢给她一句“重新收拾”,分明是想赶她离得远点儿。 起初她觉得他是仍未放下疑心,但后来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屋里书架不少,处处放着公文密件,他若真要防她有异心,不应勒令她远离这儿,放在眼皮子底下牢牢监视吗?何故还让她过来收拾整理? 耐不住好奇,她几经观察,终于明白单逸尘不快的缘由所在。 比方说,她在一旁研墨。 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小心翼翼,发出的声响多么细微,总是会莫名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当然,他不会直接扭头看过来,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会出现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总不似之前专注时那般平静无澜。而且,处理公文的速度,明显比她不在身侧时要慢些,有时她在余光里都快将那篇公文读遍了,他却依旧定在那儿,迟迟不动笔。 这么一想,是不是可以认为,单逸尘对她已有了几分上心? 阮墨托着腮坐在桌前,长长的筷子在饭里戳了一个洞,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近段日子百般伏低做小地供他使唤,安分听话,也不出一点差错,总算让他对她稍微放下戒心了,至于下一步该如何做,还得认真思虑思虑。 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觉得,今日的单逸尘似乎有些不对劲? 平常他虽不耐烦她一饿便要怪叫的肚子,但起码会开尊口赠她一个“滚”,今儿话也不说,眼神儿也没递一个,脸色沉得见不了人,也不知是否遇上糟心事了。 阮墨定神想了想,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便继续低头吃饭了。 ****** 下午单逸尘领着两个随从出府了,倒是不见许晁跟去,阮墨用不着去主屋伺候人了,乐得轻松,便回自己屋歇了一个午觉。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然黑下来了,弯弯的月牙挂上梢头,洒下莹莹的光。 她感觉腹部空空如也,实在饿得慌,可这个时辰的膳房早便收了灶,哪还有吃的可拿,反而若叫兰芝姑姑发现了,指不定被怎么一顿收拾呢……还是忍忍算了。 胡乱灌了两杯水,阮墨舒了口气,摸了摸微撑的肚子,回到榻上躺好,心想只要快些睡过去,撑到明儿一早便好。 但刚睡过一觉的人,哪能这么容易再睡着,抱着薄被翻了好几回身,愣是熬到躺不住了,她只好起身穿鞋,摸黑出门去上茅房。 回来的时候走得慢了,远远看见房门打开了一扇,透出里头隐隐摇曳的烛光,她却顿时心下一跳,出来前应该是掩上了房门的,忙快步走过去。一绕入门,一张笑容随和的白净面容露了出来,正是隔壁屋的福贵:“阮姑娘,回来了?这么晚上哪儿去呀?” 阮墨一见他就皱了皱眉,尤其见他趁她不在时自顾自进她的房间,心中更是不喜,站在门口,也不迈进门去,平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哦,我……我就是看你房门关一下午了,猜你晚上也不曾吃什么,便拿了些膳房剩下的点心来。”福贵似是疑惑她为何不进屋,冲她招招手,“进来吃吧,饿着可难睡了。” 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异样,又是好意拿东西给她吃,若要直接下逐客令,太不讲人情了,她只好在他的注视下进了门,特地留着那扇开着的门,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 福贵似乎看了一眼,并未多言,笑着让她打开尝尝。 她心下防备,自然不愿在他面前吃,只看了看,便道:“这糕点太腻了,我……我不大喜欢。你拿回去吧?” “不好吃也得吃点儿,不然你该饿坏了。”福贵却不伸手去拿,反而往她跟前送了送,一副硬要看她吃了才肯罢休的模样。 阮墨看他满脸坚持,直直地盯着自己,突然心里有些发毛,懒得再去推脱了,一手按着桌角站起身:“好,我等会儿吃。天晚了,公公早些回屋歇息吧。” 福贵却坐着不动:“也不算晚,我们屋还亮着灯。” 话说得这般明显,她不信他听不出她的意思……还赖着不走,是有何企图? 她也站着不动。 “怎么了,阮姑娘是急着想我走吗?”福贵依旧笑着,眉目平和,见她摆出默认的态度,便也站起身来,“哎,真是伤我心呐……既如此,那我便先走了,阮姑娘记得要吃。” 闻言,她微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垂首盯着脚尖,并未看他,只侧耳听脚步声逐渐去往门口,听木门轻掩,门闩缓缓拉上的声音。 ……门闩? 阮墨猛地抬头望过去,福贵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侧,在她反应过来前,已一把将人压倒在榻上。她背撞上坚硬的床板,狠狠一痛,下意识挡在胸前的双手却迅速被他扣住,近在咫尺的脸早已没了笑容,满是阴狠,连气息都兴奋得不稳:“让我走?你让我走?呵……我偏不走!” 她吓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不停扭动着身体,躲避他不安分游走的手:“放开!你在做什么!” 福贵轻笑一声,听在她耳里却是极冷:“阮姑娘,真的不晓得……我在做什么吗?” 他手突然一动,阮墨只觉浑身一软,险些忍不住叫出声,只得咬牙道:“要……要是被发现了,你我都不会好过的!” “你敢说出去吗?”福贵丝毫不受威胁,又往方才的位置掐了一把,“让你尝尝哥哥的厉害……” 阮墨又惊又怕,挣扎无果,动弹不得,某些久远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来,顷刻将她灭顶了。 不要……她不要…… 有人来…… 来救救她吗…… …… “啊!”一道惨烈的尖细男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随即,紧闭的木门被一把撞开,发丝凌乱的姑娘攥紧了衣襟,不要命地赤足狂奔,朝着主屋飞快跑去。 许晁正守在主屋门外,琢磨着主子不知何时归来,回头却见有人欲近身,剑立出鞘半寸,待看清来人面容,当即收了剑:“阮……” “大人……救命,救命……那个,福贵,他要……他要……” 阮墨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是被吓,二是跑得急,小脸刷白,连话都说不完整,许晁想扶她一把,但到底没伸手,问道:“别急,慢点儿说,福贵怎么了?” “他……他要……欺辱我……” 许晁皱眉:“他是太监,如何能……” “他没有……没有去势……” “什么?”他听得一惊,忙追问,“此话当真?” 还未等阮墨回答,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便大步略过,手往她后衣领一拽,便将人往屋里带去。 “王爷……王爷!” 许晁一眼便看清是自家王爷,追了两步,不料里头的声音如同吃了火药般,怒声低吼:“滚!”随即一脚踢上了两扇门,“砰”地紧闭在他面前。 他了解王爷的脾气,平常冷漠归冷漠,却鲜少发怒,这般模样甚是少见,自问没那个胆子去捋虎须,低声唤了个人过来,吩咐道:“去偏房看看。” 第29章 王爷与婢女(七) 阮墨万万没有想到,她才刚从饿狼爪中逃脱,便又落入了虎掌之中。 “啊!” 男人毫不温柔地将她扔到榻上,背脊又一次撞上床板,虽有床褥垫了垫,但仍是疼得她一声尖喊,弓身缩成了一团。 可还未等她缓过劲儿来,一具炽热如火的身躯便覆上了她,几乎是绝对的力量压|倒,她压根儿连挪个地儿都不行,一抬眼,便对上了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 单逸尘双臂撑在她肩头的两侧,俊美绝伦的脸停在她的上方不足三寸之处,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冰冷,却隐隐透着异样的微红,甚至眼白里也爬上了血丝。 阮墨瞪大眼,身子紧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并非她不想挣扎,反倒有闲心在这儿观察入微,实在是……动不了。 全身上下,除了肩膀以上少得可怜的一截,无一处不被这个男人紧紧相贴,无论多细微的一动,都必定会碰到某些不该碰的地方。 尤其是,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抵在某处的东西,有多么……火|热。 虽然不大清楚具体是何物,但她本能地觉得,只要自己一动作,那东西绝对会立刻做出某些……极其可怕的事。 未知的恐惧令她浑身僵硬,双眼发直地与上方的男人对视,喉咙仿佛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也发不出声音。 单逸尘同样沉默地凝视她,微微皱起眉,似乎在辨认她是何人,良久,低沉又沙哑地唤了一声:“阮墨。” 叫、叫她做什么…… 阮墨惊惶地思索着,有一瞬的恍惚令她重新找到了呼吸,然下一瞬,他毫无预兆的闯入却顿时令她魂飞魄散。 ……好疼!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如同宣泄撕裂般的痛楚一般,汹涌而下,她从未经历过这些,头脑早已一片空白,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晓得疼,疼得受不了,疼得直想昏过去。 然而却始终未能如愿昏过去。 男人强有力的身躯牢牢桎梏着她,进攻得一回比一回猛烈,她逃不开,躲不掉,除了默默忍受痛苦的折磨,别无他法。 时间犹如无限拉长了一般,没有尽头,在意识迷糊间,仿佛有什么在体内轰然炸开,她紧咬牙关,仰头承受了最后的猛烈撞|击,终于眼前一黑,彻底昏厥了。 ****** 清晨,卯时。 床榻上,平躺的男人缓缓睁眼,准时醒来。 宿醉的后劲大得很,睡了一夜,头依旧隐隐作痛,他抬手去揉太阳穴,却被什么阻了一下。 垂眸一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颗脑袋,墨发披散,小脸深埋被褥之中,看不真切,暴露在锦被外的雪白颈项与双肩,却尽是星星点点的青紫痕迹,足见曾被如何粗鲁地对待。 单逸尘闭了闭眼,只觉得原本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更痛了几分。 昨日处理的公文里,有一份是匿名信,详细罗列了某官员的几条罪行及相应的证据,看得他难以置信却又怒火中烧,下午便亲自去赴了原本要推脱的宴请,为的就是去一探虚实。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仅浅浅试探一番,饮一席酒,待散席方起行离开。 岂料回程的路上却感觉不大对劲,体内竟渐渐地燃起一道邪火,躁动不已。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即便不近女色,也不可能不晓得这是什么,他当即便想到自己被下|药了,欲强行压制。然此药药性甚奇,他愈是想压抑,那股邪火反而愈是猛烈,直将他的理智烧成一片灰烬。 待回到府中,在自己屋前看见送上门来的女人,他看都不看便将人扯入屋内,残余的思绪只足够认出她是何人。之后再也无法隐忍,强|压她于身下,悍然进占,无暇顾及她的任何反应,随沸腾的欲|念狠狠折腾了她半夜,才终于平复了那股邪火。 虽几乎理智全无,但发生过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他记得清楚,她在他身下,如何艰难而痛苦地承受他的粗暴,和流着泪咬牙死忍却不作声的模样,以及自己如同不知餍足的野兽般,要了她一回又一回……心头竟不可自抑地浮出一丝愧疚。 ……愧疚? 不,不对。 她当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出现得如此及时?莫非她本就抱有企图前来,而后恰巧撞上身中情毒的他,才顺水推舟假意从了他,以谋取旁的什么东西吗? 这般思虑着,单逸尘缓缓皱起眉峰,转头看了眼躺在身旁沉睡的女人,便抿唇抽回了手臂,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走出内间,眉目间隐约带着一丝不自知的烦躁。 而这股莫名的烦躁,直到他晨练一时辰后,却不减反增,愈演愈烈。 “王爷……王爷,可要传早膳……” “滚开。”他全然无心理会追上来的小太监,脚下生风地往主屋走,将小太监甩下远远一段距离。 回来的时辰较往日早了,书案上还是空空如也,单逸尘只随意扫了一眼,人却穿过偌大的外间,鬼使神差往内间走去,心头微微绷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绕过门,一眼望见那张明显已被人收拾过的床榻上,空无一人,心里突地一松,那股烦躁却更甚,静默片刻,终是一拂袖,转身离开。 出来时,许晁正好带着今日的公文前来,跪下行了一礼后,才捧着一摞卷轴呈予王爷。 单逸尘示意他放下,然此刻并无心情翻阅,故抬眸望去,看见仍未离去,似是欲言又止的许晁,垂首立于案下。 “有话便说。” 许晁向来对王爷唯命是从,得此令后不再犹豫,正色道:“王爷,负责主屋清扫的福贵公公,是个未曾净身的假太监。” 皇家人最忌妻妾与外男私通的丑事,故府邸里伺候的人,多是婢女或太监,只有主子爷的心腹手下或管家一类人物,才可能是不需净身的普通男子。 “属下昨夜已派人将他带来拷问,亦进行了验身,确实……留了根,目前已被关押,等候王爷发落。” 单逸尘面无表情道:“如何得知?” “是阮姑娘……”许晁低头答道,并未察觉自家王爷忽而投过来的目光,“她急匆匆跑来向属下求救,称福贵意欲辱没她的清白,这才捅破他掩藏已久的事情。” ……是她? 所以,她昨日险些遭了他人欺辱,奋力逃出来后,却又落入当时受情毒驱使的他手中,才……被迫将清白给了他? 单逸尘沉默,视线微移,却落在手背上的几个微红指甲印上,随即目光一凝,那张隐忍痛苦的小脸仿佛在眼前一闪而过…… 双眸紧闭,满面泪痕。 莫名地,心头的烦躁忽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竟是比方才更为清晰的愧疚,以及微不可察的一丝心疼。 他……心疼? 单逸尘只觉心口没有轻松分毫,反倒又难受了几分,揉了揉眉心,将游离的神思拉扯回来,对仍候在那儿的许晁道:“不必留了,即日处置。” 许晁自然懂了王爷的意思,垂首应是,这才退出了主屋。 ****** 阮墨在单逸尘离开不久便醒了,捡起勉强还能蔽体的衣衫披上,拖着酸软疲惫的身子,回到偏房,推开自己单间的木门走进去,也顾不得床榻上未及清理的狼藉一片,双腿一屈,便翻进床榻的最里处,乏力地合上了眼。 待她再次醒来,窗外的日头已然高升,眼瞧着已近午时,自己竟还赖在榻上,惊得一骨碌便要爬起来。结果腰一酸、腿一软,这一翻身便直接翻下了床,“扑通”一声清脆响亮,也疼得她瞬间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其实具体的细节她也记不太清了,犹如在无边海潮中不停浮沉,意识昏沉,只唯独对两件事印象异常深刻—— 第一,师父说的都是骗人话,行房之事根本没有半点儿欢愉,一整夜,除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压根儿没有任何别的感觉。 第二,若无意外的话,她的清白……被单逸尘占了。 要说全然不在意,那是绝无可能。 虽说她不如那些闺秀千金,将贞洁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在红鸾门又没少被她那些没羞没臊的同门灌输师父光辉的“驭男”事业,但毕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发生这种事儿,心里多少还是介意的。 上两场梦中,她也曾被他搂抱亲吻过,但始终不曾逾越最后一步,却不曾想第三场梦就…… 奇怪的是,明明他做的事与福贵并无本质上的不同,此刻想来,她竟未有生出强烈的厌恶和绝望,除了那时对陌生的反应下意识排斥和抗拒,以及现在有些无措的茫然外,她似乎并无过多的感觉了。 而且,因过程过于不堪回首,连带着她心底的那丁点儿羞窘,都早在那会儿便被磨光了。 哎,可再如何介意,失了清白,也不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便能挽回的。 何况这事儿只是发生在梦中,待日后梦醒,她还是原来的她,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她忧心再多也是无益,倒不如暂且抛开不想。 “砰砰砰——” 紧掩的木门忽然被人敲响,紧接着便传来兰芝姑姑的声音:“人呢?在吧?” 阮墨一激灵,忙爬起身过去开门:“姑姑,怎么了?” 一问出口她便反应过来了,姑姑来找她能有什么事儿,这都中午了,她没伤没病的,赖在这儿不干活,铁定是来骂她偷懒的了。 “奴婢知错。姑姑,奴婢这便去……” “打住打住,您在奴婢面前这么自称,可真真折煞奴婢了。”兰芝姑姑的话说得阴阳怪调,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未及她问何事,便自己接上话道,“阮……您可有福气了,王爷说,要将您抬为姨娘,今儿派人整理了后院,就等您收拾收拾搬过去住。” 阮墨愣住了,只觉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耳边,久久不能回神。 第30章 王爷与婢女(八) 六月的暑气已隐隐冒头,端午时节的热闹劲儿方才过去不久,京城却陷入了一片惨淡愁云之中。 回府时已近黄昏,单逸尘周身疲累不堪,对迎上前的管家丢下一句:“让芙蕖苑备膳。”便迈步往主屋走去,身后是垂首跟随的许晁。 夏季初至,热浪猖獗,原本一派平和安宁的京城,竟忽然闹起了时疫。大批平民卧病不起,更有不少人已死于重病,一时人心惶惶。皇上对此深感忧心,勒令太医院加快制定救治方案,并准备亲自前往病者隔离区探望,安抚躁动的百姓。 单逸尘得知兄长作此打算,当即入宫觐见劝说他打消念头,然兄长坚持不下,便只好主动请缨,以皇家人的身份代他前去慰问。近几日病况愈发严重,他几乎每隔一两日便领人亲自去各个隔离区送药材、分发粥食,午时出酉时归,忙得不可开交。 “许晁,辛苦了。” 单逸尘高坐与书案之后,交代了心腹需安排下去的事后,两指揉了揉眉心,沉声说了这么一句。 这几日许晁一直跟着他进出各处,事事亲力亲为,做的活儿绝不必他少,且面对的皆是身患时疫之人,哪有几人不觉害怕,许晁从未有过怨言,也实属难为了。 “谢王爷体谅,属下并不辛苦。能助王爷一臂之力,属下心里觉着甚是高兴。”许晁倒是不含糊,真心实意道。 闻言,单逸尘只微微颔首,道:“下去休息吧。” “是。” 许晁行礼告退,他回内间换了身干净衣袍,让小太监将外出过的衣衫抱去洗了,这才往芙蕖苑的方向走。 月色清明,他缓步走着,遥遥便瞧见后院那一方荧荧的烛光,柔和温暖,脚下的步子不自觉便快了几分。 “王爷。” 靠近屋前时,守在门两旁的婢女躬身问安,他目不斜视往里头走,一眼看见了正在布菜的阮墨,恰听见他进来的声响,回首扬唇笑道:“王爷来了?” 单逸尘凝眸,望着她未施粉黛的脸庞上浅浅的笑,一身淡黄色衣裙素净可人,淡淡地“嗯”了一声,几步于主位落座。 明明他差人送过来的衣裙各式各样,她却似乎总喜欢穿些素净淡雅的,也甚少在脸上涂抹那些散发着难闻香气的脂粉,就这般安安静静站在那儿,落到他的眼里,竟是莫名地令人舒心。 “王爷请用。” 面前递来一双玉筷,他抬手接过,端起饭碗开始用膳,她便也坐在他身侧的位置上,执筷夹菜。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阮墨知他近日公务繁忙,想必疲惫得很,也没怎么开口,只在饭吃了一半时,轻声问了一句:“王爷,这几道菜合胃口吗?” 单逸尘不咸不淡地回道:“尚可。” 她抿唇笑了笑,不再多言。 饭桌上又静了下来,唯有极其细微的碗筷碰撞声,微不可察。 其实单逸尘这话说得有些违心,桌上的分明全是他喜爱的菜色,又岂止是“尚可”? 最初因她平白被他占了身子的愧疚而纳了她为妾,不过多了这么一房姨娘,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变化,平常该如何还是如何。只是偶尔用膳时桌上多了一人,或是夜里歇觉时榻上多了一人,仅此而已。 然又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比如他处理公文时,会忽然想起待在后院的她,想她正在做何事。又比如某日得了空上芙蕖苑用一顿饭时,会暗暗猜测她今儿穿什么衣裳迎接他,备了哪些他爱吃的菜色。 出府办事时,经过一家首饰铺子,会动了买一件送她的念头。 入宫赴宴时,看着满桌丰盛的山珍海味,会想起在芙蕖苑那儿,寥寥数道却异常可口的家常菜。 …… 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她。 回过神来,他朝阮墨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她正要放下筷子,碗里还留着小半碗饭,不由得皱眉道:“吃这么少?” 她手一顿,维持着将放未放的姿势,愣愣地看向他:“我……” “饱了?”他扫了眼她面前几乎未动过的菜,眉心皱得更深,冷声道,“再吃点,莫要晚上又说没有力气。” 阮墨顿时俏脸一红,心道这人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那些事儿,撇撇嘴,重新端起了饭碗。 其实她确实并未吃饱,但眼看着单逸尘已然放下碗筷,她又怎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吃,于礼不合,于是只好跟着也放下了。 谁知会被他一眼发现,还冷冰冰地怪她吃得少…… 阮墨在心里默默哼了一声,便放开肚皮,直吃得微撑着才罢休。一抬头不见了单逸尘的踪影,她唤了伺候的丫鬟过来问,才知他已到屋后沐浴去了。 说起来,她住的这屋得天独厚,后头有一方天然温泉,虽然并不算大,但容下一人绰绰有余,而且有舒筋活络的功效。有时她被某人折腾了整夜后,腰酸背痛,靠在里头泡上半个时辰,便觉浑身轻松,真可谓妙极。 不过若单逸尘来了,她至多是服侍他沐浴的份儿,就没法独占这方温泉了。 ****** 料着一会儿给他搓背时会弄湿衣裳,阮墨脱了晚膳前才换上的衣裙,换了身轻便些的,这才穿过短廊,来到屋后的温泉处。 这方温泉的神奇之处,还在于其冬暖夏凉,此时正值夏日,并无白雾氤氲之景,四下清晰易见,故她一掀起垂挂的布帘,便看见了背靠池边坐在水中的男人。 他仰着头闭目养神,大概晓得是她来了,听了声响也不睁眼瞧,直到她从旁边木架上取来搓澡巾,踩着水迹走近身边,才缓缓掀起眼皮,那双沉静如水的黑眸,静静望着跪坐在池边,同样垂首看他的阮墨。 单逸尘的双眸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吸入旋涡一般,阮墨愣了会儿神,立刻将视线挪开了,并未留意男人轻不可闻的一声轻笑,俯身让搓澡巾沾了水,便扶着他的右肩,开始给他搓背。 她的手从来偏凉,而他却截然相反,此刻掌心贴着他炽热的肌肤,不知何故,竟似是热得发烫,几乎欲抽回手去,连带着鸡皮疙瘩也起了一层。 然待阮墨一路往下,看见那十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痕时,即便并非第一回见到,却仍是如初见般停住手,呆呆地看了会儿。 深浅不一,却刀刀狠厉。 虽说如今尚在梦中,但那种深深刻于记忆之中的痛楚,未亲身经历,却胜如亲身经受,必然无法忘却,每每忆起都只会是可怖的折磨。 将近二十道狰狞的疤痕,死死爬满了他结实的背脊。 ……该有多疼呢? 她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痛楚,便是被他占有的那夜,可这些……比她还疼十倍百倍吧? 即使知晓早已结痂成疤,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觉,可只要触碰到这些刀痕,想象一下当时他所承受的痛楚,她总是忍不住难受。 就仿佛有一根细细的针,在心头刺了一下,渗不出血,却隐隐作痛。 察觉到她的走神,单逸尘侧头朝后瞥了一眼,恰好撞见了她满脸不忍盯着他背的模样,那双杏眸恍若蒙了一层水雾般,连他侧过脸都未曾发现。他毫不怀疑,倘若自己将背上伤痕的来历说出来,她立刻就能哭出一缸眼泪来。 他生平最对付不了女人的眼泪,为了避免自己陷入这种困境,便将那些陈年旧事压下去了,抬手覆上她搭在他肩上的手,扣在手心里揉捏两下,又贴着唇轻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 阮墨突觉手背一痛,一回神见到男人正拉着她的手在……当即便要将手缩回来,惊呼:“你……你干什么咬我手……” 单逸尘早有预料,力道不大却扣得死紧,她抽了两下,愣是没法抽出来,只好愤愤地“哼”了一声,垂眸不理会他。 可他显然不打算放过她,薄唇印上他咬过的地方,轻轻摩挲,笑意勾人:“不咬这里,莫非……你想我咬别处?” 这人是属狗的吗?咬什么咬…… 阮墨正要反驳,突然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尤其是对上他意有所指的眼神,登时杏眸一瞪,羞愤得小脸涨红:“你……放开我!” “哦?”他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非但不松开分毫,反而使力一拽,一下便将身后的人儿扯得扑在他肩上,一侧脸,与她相隔不过两寸之距,微微勾唇,“若我不放呢?”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好看得不像话,一说话,温热的气息如羽毛般轻抚她的脸庞,只觉滚烫得要烧起来了,哪还有心思想那“放不放”的问题,口齿含糊道:“不放……不放就……” “如何?”他好整以暇,等着她回答。 阮墨不说话了。 反正说了他也不会放手,故意这般问她,还不是为了逗她玩儿,她才不要如他的愿。 但下一瞬,她便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单逸尘稍一往前便吻住了她,另一手压上她的后脑勺,不容她后退,灵活的长|舌滑过她的嫩唇,在她失神之际撬开齿关,强势闯入,迅速勾|缠住退缩的丁香,深深吮|弄,将她残存的神智彻底覆灭于他的攻势之下,只能仰头承受他的深吻,毫无反抗之力。 似是不满足于这个姿势,他伸臂勾住她的腰间,微一使力便将她整个人抱落水中,顿时水花四溅,衣衫松散,他退开几分,还未等她喘息个够,又俯身吻了上去。 第31章 王爷与婢女(九) 在这事儿上,单逸尘喜欢掌控一切,起初她还想推拒挣扎,发现了无用处之后便放弃了,他兴起便温顺地依了他,她只顾配合便好,也能稍微好受些,不如第一回那么疼。横竖她已成了他的侍妾,他若想要,难不成她还能拒绝吗? 刚被他抬为姨娘的时候,隔三差五便要让他折腾折腾,也不说话,吹了灯便开始办事,毫不怜香惜玉,爱如何便如何,她反抗不能,只好默默咬牙忍着痛,忍到他折腾够了为止。 有回他饮过酒,借着酒意折腾得忒狠,她实在难受得不得了,最后忍不住哭出了声。压在她身上的单逸尘停了下来,似是怔怔看了她一会儿,竟真的退了出去,翻身躺在一旁。等她哭够了,他问她为何哭,她说疼,他又问她之前为何不说,她当时无心情隐瞒,直截了当说怕他不高兴才一直忍着的。 然后,那一晚,单逸尘没有再折腾了,安静抱着她睡了一夜。 而从那回以后,他便与以往不同了,除了在那事儿上会稍稍顾及她的感受,让她减轻了不少痛楚外,还不知从何学来一些羞于启齿的手段,百般撩拨,令她渐渐也尝到了某种陌生的欢|愉。 就如现在,阮墨双手攀着他的肩,无论如何咬唇隐忍,却忍不住他刻意逗弄的快|意,一张口便溢出细碎的呻|吟,那声音娇媚得……根本不像是她嗓子发出来的。 最要命的是,他还特别爱问她:“喜欢吗?嗯?” 她除了羞得恨恨地咬住他的肩,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而后他便知她适应了,满意地压着她来回折腾,怎么舒服怎么来,足足弄了三回。最后她求饶求得嗓子都哑了,他才肯放过她,将软绵绵的人儿抱回房内,擦净身子放于榻上,然后搂了她在怀里,餍足睡去。 一夜无梦。 ****** 翌日,单逸尘一早便神清气爽地出门了,而被折腾了一宿的阮墨,则睡到将近巳时才悠悠转醒,还懒洋洋在床榻上赖了会儿,才开口唤人进来。 天,这声音简直不能听了…… 所幸两名丫鬟机灵得很,也并非头一回见这般情形了,忙快步走入屋内,一个扶着主子起身更衣,另一个斟茶递水。她浑身都酸软乏力,任由丫鬟给她套衣裳,连连饮下三杯水,才勉强能说出话来。 “王爷何时走的?” “今晨卯时三刻便走了。”一名丫鬟恭声回道。 “出府了?” “是……夫人今儿想梳什么样的发髻?” 阮墨坐在梳妆台前让丫鬟在身后为她通发,随意说了一个平日里常梳的,心里却琢磨着别的事。 以前单逸尘都是先处理公文,午时后才出门慰问病者的,今日怎么出去得这般早?是下午有什么事吗?还是打算回府用午膳……对了,她这下倒是想起来了。昨夜迷迷糊糊间似乎听他道想尝尝她的手艺,午膳要到她这儿来用,而后她还未想好答不答应,便又被他弄得说不出话了。 “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巳时两刻了。” 估摸着单逸尘午时左右便能回来,她很快想了几道他惯爱吃的菜,便吩咐丫鬟传膳房准备材料。 ****** 在山寨那时,她天天给他做饭,早已摸清了他的口味,不敢说厨艺大有长进,但应付这个诸多挑剔的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山寨的条件远远不比王府,该切的该洗的该择的,下人们都会准备妥当,做一顿饭也没花多少工夫,比她预料的时间还短了一小截,刚好单逸尘回府的时间也比预料中要早些,她便领着端菜的下人,一同往芙蕖苑走去。 摆上碗筷后,一回头便瞧见他缓步走来,墨黑的云纹锦袍衬得人身形颀长,冷峻肃穆,俊美逼人的脸庞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冰冷得叫人不敢直视。 但阮墨晓得,他虽总以冷脸示人,语气也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好说话的,对身边的人或事,也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淡不在意,只要她乖乖听话,安分守己,即便有时耍点小性子,做些小动作,他也不会真要对她如何。 故而她也不与下人们一道行礼了,自顾自地给两个碗勺汤,待他坐下,才将碗放到他的面前:“这是冬瓜汤,你老顶着日头在外走,喝了能解解暑气。” “嗯。”他似是真渴了,闷头一口气灌了下去,嘴角微微溢出水痕,她见了,下意识便执着巾帕给他擦拭。 单逸尘侧眸看她,不知是看不真切抑或是怎么,皱着眉用力闭了闭眼,忽而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一侧倒去。 “王爷!”阮墨垂首惊呼,然倒在她身上的男人毫无反应,俨然已陷入昏迷,原本白玉般的脸颊更显苍白,她手不经意触碰他的额,才发现竟烫得吓人,忙将人扶到床榻躺下,扬声唤了人去请大夫来。 年逾五十的老大夫两鬓斑白,步子却不慢,很快便提着医箱出现在芙蕖苑了。 阮墨心中隐隐担忧,从床沿起身,给大夫让出位置诊脉,眼瞧着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心头没来由一阵紧缩,不由得开口问道:“大夫,王爷他怎么了?” 大夫不答,松开片刻后,两指又重新压上单逸尘的手腕,似是终于确认了,闭眼摇了摇头,缓声道:“王爷这是……染上时疫了。 阮墨听得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她身后的一个小丫鬟,突然腿软似的跪倒在地,哼哼唧唧便捂着嘴哭了。 他……染上时疫? 那种极易传染、一旦染上便很可能丧命的时疫? 怎么会……怎么会呢? 她不敢置信,深吸了一口气,朝同样满脸复杂的老大夫问:“大夫,您确定,是时疫吗?没有误诊?” 老大夫年轻时也曾救治过时疫病者,甚至亲身经受过时疫的痛苦,再三确认后自然不会有差错,被她这句话气了气,当即眼一横瞪她:“王爷自是信得过老夫才请上府里,你一个小小女子,岂敢污蔑老夫误诊?” “我……我并无此意……” “得了得了。”老大夫不耐烦地摆摆手,掀起眼皮看了眼她身后怕得瑟瑟发抖、恨不能立马离开此地的两个丫鬟,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还是速速搬离此屋吧,不然一不小心传染了,老夫也没空给你治。” 阮墨并非听不出老大夫字句里饱含的嘲讽之意。 她本是婢女,一朝得宠攀上枝头,府里人虽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多的是。她撞破了好几回,因着不甚在意,便从未出言相驳,听之任之。 故这回她也只当未闻,领着丫鬟出了芙蕖苑,让她们先回自己的地方,站在屋前透了会儿气,待人镇定下来了,才准备重新进屋去。恰巧听闻王爷昏倒匆忙赶来的许晁也到了,她简单对他说明了事情原委,才抬步迈过门槛,许晁忧心自家主子,也跟着进了门。 不知老大夫做了什么,此时的单逸尘勉强清醒过来,该是晓得自己的病情了,脸色淡淡,唤了许晁一声,让他与管家将府中下人聚集起来,愿意留的留,不愿的发月钱放人。 时疫可大可小,治起来也麻烦,谁也不想染上,许晁怕这般安排,能剩下照料王爷的根本没几个,劝了两句,无果,只好领命离去。 他似乎疲惫得很,目光转向站在几步开外的阮墨,薄唇微动,却未说半字便双眸一合,再次昏睡过去。 老大夫叹了口气,看向杵在那儿不动的人,语气不善道:“还不走?留在这儿不怕过了病气吗?” 阮墨上前两步,双目紧紧盯着男人苍白如纸的脸色,轻摇了摇头:“我不走。我想……留下照顾王爷。” 老大夫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惊诧,转眼即逝。 半晌,才轻哼一声,道:“随你吧。” “……好。” 第32章 王爷与婢女(十) 时近黄昏,阮墨才乘着马车回到王府,管家在门前迎她入内,受王爷之命负责护送的许晁跳下马,跟在后头进了府。 偌大的王府难见几道人影,乍一看还以为是座空府,她缓步走过如今异常冷清的主院,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瑞王身染时疫的消息传出后,百姓一片哗然,皇上当即派了两名太医前往王府看诊,但因为京城内疫病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太医院实在分不出人手,且府里还有位经验老道的老大夫,故太医来了三两回便不再来了。 而自从单逸尘病倒了,阮墨日日忙得天昏地暗。 除了管家、老大夫、许晁与她外,留在王府的人统共不过十数人,贴身服侍的重责自然由她亲自包办。每日一早,她要前往京城各个疫病重灾区,以瑞王的名义分派药材和粥水。回府后,换身干净衣裳,喝了老大夫配制的预防染病的药汁,又到芙蕖苑那儿伺候他用膳饮药。因着他人尚在发烧,不能用热水沐浴,晚间她还得给他擦擦身,待他睡下后,才能够到外间歇息几个时辰。 经过浣衣房的时候,远远便听见老大夫中气十足的责骂声:“脑子长屁股上了?长长记性啊!所有衣物都必须用石灰热水洗净,别嫌麻烦!谁若是偷懒,病死了老夫也不救!” 被责骂偷懒的太监,正是方才将她换下的衣裳抱过来洗的小安子,低着头不敢吭一声,等老大夫一甩袖走人,才如蒙大赦地重新烧水。 他出来时恰撞见驻足看戏的阮墨,吹着胡子“哼”了一声:“怎么,又见不得我骂人了?” 之前她也撞见过几回,待他骂完后,私下里委婉地劝他少骂些,不厌其烦。 “也不是……但他们能留下来,也很不容易了……”阮墨看着小安子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你以为他们真是愿意留下的?”老大夫笑她天真,不屑道,“他们是无亲无故,无处可去,才留在这儿赌一把,倘若王爷痊愈了,他们就算是熬出头了。” 阮墨知他说得不错,却还是忍不住道:“那至少也能帮衬着些啊……” “我说你啊,”老大夫却摇头打断,眯着那双老眼睨她,“昨儿不是才听见那小太监偷偷说你坏话,今儿我骂他两句,你不觉痛快,还帮着他说话?” “我哪是帮他说话……这话是帮王爷说的。府里总要有人干活的,要是把他们也骂跑了,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法把王爷照料得好。” 老大夫这回不说话了,甩甩手走在前头,快到后院了,才淡声道:“你已经将王爷照顾得很好了。” 说罢,头也不回,先行走进了芙蕖苑。 独留她在身后,听了他张口便骂的嘴里难得的称赞,生生愣了半晌。 ****** 阮墨知老大夫诊治时不喜旁人在身侧打扰,便绕到后院另一头,赏了会儿自己曾打理过的花草,待瞧见他离开了,才快步往芙蕖苑走。 进屋时,单逸尘正靠在床头看书,像是有些心不在焉,闻见声响便微微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道白裙素净的身影上,眸色微黯,低声喝止了她靠近的脚步:“不是让你无事便莫要过来吗?” 这话并非头一回听了,她也不跟他强来,停在原地,轻声问:“我不过来,谁照顾你?” “我不需人照顾。” 可“顾”字还未说出口,身体便如同要反驳他的话般,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直把那张白皙的脸庞咳得微微涨红。 阮墨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了,忙到桌前倒了杯温水,跑到床沿,一手端着给他喝,一手帮他抚背,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接过茶杯放回桌上,又回身到床头俯腰去探他的额头,被他突然伸手一挡,便顿在那儿了,眉心微蹙:“怎么了?” 单逸尘垂下双眸,按在书角的指尖微微泛白:“莫要碰我……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她眨了眨眼,慢慢收回手,心道之前他昏迷不醒时,她还给他擦过身喂过药呢,要过病气早过了,这会儿还犟个什么劲儿? 叹了口气,她提裙跪坐在塌下,仰头看着他硬撑出来的冷脸,轻声道:“王爷,我喝过老大夫煎的汤药,无碍的。” 他冷冷地反驳:“汤药只可起预防之效,你若靠得过近,岂知不会染上?” 不知是否错觉,此刻阮墨瞧着他脸上的神色,只觉恍若赌气的孩童般,少了些冷然,却多了几分……幼稚,不由得扬唇笑了笑,屈肘托着下巴问他:“王爷是在担心我染病吗?” 单逸尘翻页的手一顿,抬眸便见她笑意盎然望着自己,有种心思被戳破的窘迫,虽脸上不露,语气却不如方才那般无波无澜了:“……我是担心你病了,无人伺候我。” 闻言,阮墨“噗嗤”地笑了出来:“王爷不是说不需人照顾?怎么现在又要我伺候了?” 他显然也想到了,一时语塞,只好闷闷地哼了一声,垂首佯装继续看书。 然而她却似乎笑开了,胆儿也大了,突然伸手抽走了他的书,抱在怀里退开几步,看他微微崩裂的冷脸,脸上笑容不减一毫,将书摆回墙边的书架上,转身便朝外头走了。 这女人……! 单逸尘侧眸瞪着她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唇,后又转回来望向自己空了的手心。 良久,忽而极轻极轻地,勾唇一笑。 浅淡的,温柔的,悄无声息。 他确实担心她染病,不是因那个口是心非的破理由,而仅仅是……他担心她。 当时病发后,他吩咐许晁安置府里的下人,而后想说的,是让阮墨离开的话。 但他不曾料到,在下一回清醒之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她依旧素雅的身影。 那会儿她正背对他站在桌前,不知在捣弄什么,所以并未看见他眼里不可置信的愕然。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然他与她尚且算不上夫妻,何以令她心甘情愿留在府里,甚至亲自照顾身染恶症的他?如果与那些下人一般,图他日后痊愈的一份恩赏,大可找一处地儿住得远远的,静待消息便好,何必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伺候他? 那日老大夫与他说起阮墨,还幽幽叹了一句,道他真是命好,性子冷得不受人待见,却能遇上这么一个姑娘,愿意为他死心塌地地付出。 老大夫是他母妃的旧友,他向来尊敬他,听惯了他的口无遮拦、语出不逊,猝不及防说了这么一句好话,却犹如一记重锤,猛然敲醒了他。 人心皆是肉长的,若有一人毫无保留地温柔相待,纵然心头有再多的刺,都早已被她一一拔除,试问他又怎会无动于衷? 他又怎能……不动情? 这段时日神智不甚清明,昏昏沉沉,时梦时醒,几乎辨不清虚幻与现实,可无论在哪一边,他总能轻而易举捕捉到她的身影。 时而在梦中对他笑靥如花,时而在榻边轻吹药汁,喂入他的口中。 时而取了湿巾为他擦身,轻柔微凉,安抚他高烧的燥热。 时而抚过他的侧脸,偷偷地在上面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明知此情此景不过是梦,心头的悸动却无比逼真。 每一个她都这般好,这般好。 好得他宁可永远病着,永远留她在身边,永远不放手。 ****** 未几,淡淡菜香飘入屋内,单逸尘收敛神思,仰头假作闭目养神,听着她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听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才缓缓睁开双眸。 阮墨见他自觉醒来,扭头问他:“王爷是在榻上用还是……” 话还未说完,男人便径自掀开锦被下榻,她几步走过去,跪地给他套上鞋,待她站起身来,他却已走到桌前坐下,也不知是真饿抑或是单纯不愿她扶着走。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自己女人面前示弱,冷漠傲然如单逸尘更不能例外,阮墨看得心知肚明,并未拆穿他走得不甚稳当的步伐,也回到他身侧坐下,执了一双筷子给他夹菜。 “王爷尝尝这个,用莲藕酿的,清淡又不失鲜味……还有这个,我怕你喝那么多药口苦了,特地做得偏甜一些……”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细数每道菜的特别之处,间或还提起她做菜时的难事趣事,仿佛有满腹说不尽的话一般。单逸尘边吃碗里快堆成小山的菜,边听她说这些琐碎,竟不觉得烦躁不耐,反倒心里想,用膳时旁边有个人陪着扯些天南地北,他不必说,只不时回一个“嗯”、“是吗”,似乎也……挺好。 真的。 以前用膳这件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存所需而做,与完成任务无异,可若是以后的每顿饭,都能有她在旁一起用……莫名地,心底竟会生出一丝向往。 单逸尘微微抬眸,看向犹自说个不停的阮墨,忽而伸出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王爷?”她下意识摸了摸被他触碰的地方,心下一动,却不明所以。 他自然而然收回手,淡淡道:“沾了灰。” “哦。”阮墨应道。 是做菜时不小心沾的?但她出膳房后分明擦过脸了啊…… 却不曾留意到,男人眼底浅淡如水的笑意。 第33章 王爷与婢女(十一) 阮墨端菜过来前便用过饭了,晚膳后端药予他喝,照往常一样给他擦过身,伺候他睡下后,去屋后的池子沐浴了一番,才回到外间歇下。 自他发病至今数日,病情不见恶化亦不见好转,就靠着老大夫的药吊着,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时疫的可怕绝非空穴来风,她总有种隐隐的预感,如今这般情况,倒更像是凶残的猛兽蛰伏已久,养精蓄锐,只消一爆发……便致命。 这当然不是好事,她一直祈祷着莫要发生,莫要发生。 “夫人,夫人,快醒醒……” 一阵由远及近的叫喊声吵得阮墨皱了眉,生生从混沌的梦境抽离,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到不大熟悉的床顶。 对了,她本是过来主屋收拾些单逸尘要用的东西带走的,见屋里许久未经打扫,灰尘扑面,便绑起袖子将里面清理了一遍,累得忍不住倒在榻上歇了会儿,不料一歇便直接睡过去了。 扑在床边的丫鬟见她似是醒了,许是真着急了,不顾礼节便要伸手拉她起身,阮墨起得太猛,禁不住眼前发黑,捂着额头问她:“怎么了,急成这样?” “夫人,王爷他、他要不好了……” “什么?”她一听到“王爷”二字,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借着烛光看向丫鬟惊得惨白的小脸,声音都不自觉高了几分,“王爷他怎么了?” 一问出口,只觉自己真是多此一举,也不等丫鬟回话了,步履匆匆便往外跑去,直奔芙蕖苑。 ****** 平日冷清的后院此刻竟里外围了好些人,细看之下,几乎所有下人都来了,却没一个敢进屋里。不知谁说了声“夫人来了”,众人立即让出一条道,让阮墨得以一路无阻奔入芙蕖苑。 人尚在屋外,便闻见一股怪异的气味,越往内则越浓重,她却顾不得那许多,马不停蹄迈入内间,一眼便见榻上的单逸尘正痛苦地弓着腰,不停往痰盂里呕吐,发丝凌乱,形容狼狈不堪。 许晁半跪在旁扶着他,另一边的老大夫正给他把脉,俱是一脸凝重,对屋内极其难忍的恶臭恍若未觉。 阮墨也无心思去在意难闻的气味,一心全系在男人身上,若非怕打扰老大夫问诊,定然立时扑过去看他了。 “如何?王爷如何了?” 待老大夫一离开床沿,她便迫不及待上前询问,脸色雪白如纸。 “这是时疫的症状发作出来了,是好事也是坏事,老夫暂且没时间说太多,还得去煎药,你先好好顾着王爷,有不妥立刻让人来告诉我。” 说罢,他脚下生风似的地出去了,阮墨听得心头砰砰跳着,然她不是大夫,思虑再多亦不过是瞎操心,只得强压下忐忑不安,转向依旧阵阵吐着的单逸尘。 痰盂内的呕吐物不忍直视,她却无半分嫌恶地走近他身边,坐在床沿,一手抱着他胳膊,一手环上他的腰,从许晁那儿扶了过来,示意他交给她便可。 许晁在扶王爷起来时被吐了一身,胸膛那一片简直惨不忍睹,也没有多言,略一点头便快步回去更衣。 他走后,阮墨又扶着他好一会儿,晚间用过的饭菜和药全吐个清光,许是最后吐得只剩胆汁了,实在吐不出,才终于收住势头。 在人前从来都是冷肃清贵的单王爷,何曾被折磨成这副模样过,阮墨从怀里抽出巾帕为他擦净嘴角的污秽,看着他灰败难看的脸色,心里不禁有些抽疼,动作也愈发温柔。 单逸尘吐得浑身发虚,半靠在她身上,根本没工夫再强撑。她递水来让他漱口便漱口,她要帮他换一身干净衣裳,他便任由她解开衣带,褪得仅剩里衣,连吭声的力气都没有,只除了她要扶他躺下时,摇了摇头,让她扶着他坐。 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后,老大夫也端着煎好的药过来了,阮墨出去洗净了手,回来又坐到床沿,一勺一勺给他喂下去。那药汁她闻着便觉苦,尝在口里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好几回被刺激得欲呕,捂嘴强行忍了下去,面不改色再喝下一口,直至将整碗药饮尽。 “喝了药好,喝了药便好。”老大夫从她手里接过碗,似是松了口气,神色却又凝着,“出一身热汗,若今晚不发热,明日便能好些了。” “嗯,但愿如此。”阮墨看着靠坐床头合上眼的男人,低声喃喃道。 ****** 待药气过了,阮墨扶着单逸尘躺下来,掖了掖被子,就在床榻边守着,以便他有什么突发情况,能及时通知守在外间的老大夫。 夜至三更半,她一手支着脑袋,毕竟累了整日,这会儿也是昏昏欲睡了,半梦半醒间听见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只当听错,待声音变得频繁了,才猛然惊醒过来,发现单逸尘眉峰深锁,脸色潮红,额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忙一叠声喊老大夫进来。 老大夫年纪大了,本就睡不沉,几乎是她一喊便醒了,急匆匆走入内间为他把脉,又察看他的口舌和双眼,掏出腰间的针袋,拈起银针迅速给他几处穴位施针,然后使力掐他的人中,终于逼得他半睁开眼来。 见此状,老大夫立刻起身,对阮墨吩咐道:“王爷发高烧了,你需让他保持清醒,无论用什么办法,在老夫回来前,莫要让他睡过去,知道吗?” 语毕,也来不及听她回答,转身快步消失在内间门口了。 发高烧……竟还是发高烧了…… 阮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深深吸气压下心头慌乱,膝行至床头边,拉起单逸尘的手握在掌心里,边跟他说话,边使劲按压他手心的劳宫穴,助他维持神智。 她的话说得语无伦次、七零八落,其实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却全然不敢停下,哪怕吵得他睡不着也是好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半睁的黑眸,生怕他的眼皮耷拉下来。 所幸他虽深深皱着眉,却一直不曾合上眼。 半晌,突然垂下眼帘,握在她掌心的手却动了动,薄唇微启,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阮墨倾身凑过去,耳朵几乎贴上了他的唇,才听清低如呓语的轻唤:“阮墨……” “我在,我在这里。” 单逸尘顿了顿,似是确定了她在身侧,才继续道:“阮墨,若我死了……你可会哭?” 她心内一震:“王爷莫要胡说……不会死的,不会的。” 他唇角微动,似乎想扯出一个轻笑,却终究没了力气:“哭也好。哭了,我才晓得你心里有我。” “王爷……”她含糊道,眼眶竟不自觉微微发热。 “可若你哭了,我又心口疼……罢了,莫要哭,省得我不安心。” 阮墨望着他温柔如错觉的眼,眼角泛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从来,不曾心悦何人,也不知何为心悦……咳咳……却想你待在我身边,一辈子……咳,你莫哭了,说……你可愿意?” 她握紧他炽热的手,含泪点头,哽咽道:“只要王爷好起来,说什么我都答应。” “……好。”单逸尘的眉心舒展开来了,黑眸沉沉望着她,一瞬不瞬,似看不够,“若好不了,你就取了我房里的休书,走得远远的,去哪儿都好……莫要守着我了。”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连他的脸都看不真切,除了说好,再发不出声。 哪有什么好不好得了? 若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单逸尘,求你不要死。 否则,再梦一场,此刻的种种痛苦,你都会重历一遍。 ……我不愿。 ****** 六月末,夏婵闲鸣,日头盛如火。 时疫渐渐退散,笼罩京城一月之久的阴霾也被驱散开来,隔离区的幕布全线撤下,街道和市集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哎,你听说了吗?” 挎着菜篮子的蓝衣大娘边挑拣摊贩的红薯,边与身旁的姐妹聊起话来。 “听说什么啊?” “瑞王殿下要娶王妃了!” “娶王妃?”一个头顶木盆的婶儿凑过来,挑着眉,“人家王爷娶妻,跟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重点是……”蓝衣大娘卖了个关子,待几个人都看着她,才神秘兮兮道,“你们晓得王妃是谁吗?” “嘿,这还用问,不是世家千金便是哪家闺秀小姐呗……” “就是,有什么可好奇的……” 蓝衣大娘掩嘴笑了几声,得意道:“那你们可猜错了。据说啊,这位原本只是个婢女,比咱们好不了多少,一朝得王爷宠幸成了小妾,已经算是造化了,岂料时疫刚过,瑞王殿下病好没几日,便立即进宫求了皇上的恩典,说要将那小妾立为正妃呢!” “不得了,小妾有多少都可以,王妃娘娘却只有一个的。” “可不是嘛,快说说有什么八卦……” 而这位被民妇们讨论得火热的正主儿,此时还在瑞王府的芙蕖苑里,睡得不省人事。 实在是太累了。 自王爷病后,阮墨便未曾睡过一日好觉,不但事事亲为操劳不已,心里也是成日担惊受怕,是以他一病愈,她便将人赶出了芙蕖苑,天昏地暗睡了足足三日。 今儿正是那第三日了。 刚回府的单逸尘面容冷峻,却眉目舒展,眼角含笑,一身入宫的玄色蟒袍还未换过,便直奔后院,免了门边下人的通报,抬步迈入了屋内。 四处静谧无声,他绕过屏风走入内间,果不其然看见某个趴在床榻上,抱着锦被正睡得欢的女人。 “阮墨……阮墨,该起来了……” 他撩袍坐在榻沿,伸手将她脸侧的散发轻轻拨开,露出那张白皙微红的小脸,可人得紧。 “嗯……”她尚在睡梦之中,眼睫微动了动,只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挣扎着醒不过来。 单逸尘无奈失笑,将她怀里的锦被扯出来掀到一旁,俯身一把将人抱起来,大步往外间走,而她还靠在他胸膛……继续睡。 不过到了外间,闻到满桌饭菜的阵阵飘香,饿了三日的肚子就不安分了,强烈空腹感终于逼得她睁了眼,眯着眼适应白亮的光线。 单逸尘抱着她坐在桌前,倒了杯茶让她漱过口,却并无松开手的意思,执起一双筷子,环着她夹菜。 “王爷……你放我下来吧。”阮墨总算醒了七八分,轻推了他一下,“你这样吃不了……唔……” 他往她嘴里喂了一块排骨,看她还呆呆咬着不知道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不吃?” 阮墨转眸看了他一眼,这才开始动起腮帮子来。 接下来她全然没机会开口,刚吞了一样,他便又喂来下一样,就这么抱着她喂了一整顿饭。 一开始她还心安理得受着,谁让他病那么久,她伺候得那么辛苦,这会儿当然要换他也伺候伺候她了。后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又不是几岁孩童,还让人抱在怀里喂着吃,丢不丢人,便又推了推他,要他放她下去。 “等等。” 单逸尘放了筷子,一手依旧环在她腰间,另一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物,阮墨未能看清,只觉手腕忽的一凉,再看,竟多了一个祖母绿玉镯。 “……王爷?” “这是母妃留给儿媳妇的赠礼,我与兄长各一个,说待我们寻到心爱之人,便将之送予她。母妃去后,一直由兄长保管,今晨我特地入宫取了来,要赠与你。” 他握起她戴上玉镯的手,看着它顺着纤细的小臂下滑,低沉道:“喜欢吗?” 大掌温暖有力地包裹她的手,阮墨抿唇浅笑,目光莹莹望着他深情的眼眸,轻声道:“喜……” 下一瞬,她的话便被他的深吻尽数淹没。 其实,单逸尘没有告诉她,母妃留下的这副玉镯,还有一个深意——今生唯此一人。 他欲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倾心相付,决不食言。 …… 白光乍现,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周遭开始虚实幻变,未待回神,便全然消退。 不留痕迹。 第34章 杀手与小寡妇(一) 秋意渐起,落云村的村民忙着秋收,稍大些的少年皆在家里帮忙干活,余下年纪尚小的孩子,趁着大人无暇管教,便日日在村里头疯跑玩耍。 几个小孩边追边闹,跑过小河时深一脚浅一脚的,将裤脚全溅湿了,纷纷停住脚步,蹲下来使劲拧干。 其中一个穿着灰布衣的走得小心,并未沾水,等得百无聊赖之时,朝河畔不远处的一间木屋望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自己的小伙伴,正坐在屋门前,低着头不知捣弄些什么。 “阿棠!”他大声喊那个男孩的名字,待人抬头看过来,才挥了挥手,“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玩呀!” 阿棠眼力不太好,眯眸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喊他的是山宝,也隔空远远回了一句:“不了,我答应了娘亲,要留在这儿看屋子。” 阿棠是村里出了名孝顺乖巧的孩子,山宝也常听爹娘说让他跟人家阿棠学学,本欲作罢,但又想起阿棠已有许久不曾出来跟他们玩耍了,便小跑到他屋前,扒着篱笆冲他道:“就玩一会儿吧……很快回来的,不会碍什么事。” “……”阿棠咬着唇,手指无意识地相绞,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见他似有几分动摇,山宝连忙再接再厉:“你看,我们要玩‘捉水鬼’,正好缺一人才够对半分,你要是和我们一起的话,就能玩了!” 阿棠犹豫再三,正抬首欲回答时,旁边突然插了一道尖利的女声进来,打断两个小孩的对话:“好你个山宝,趁着我和你爹下地干活就偷跑出来……太阳都要下山了还顾着玩,不用回家吃饭了是不是?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山宝吓了一大跳,还来不及道别便被自家娘亲揪着耳朵拽走了,快到家门口,才求得他娘松手,捂着耳朵躲到迎出来的爹身后,直嚷嚷痛。 “不痛你能长记性?说多少回了,让你莫要去找阿棠玩,你就是不听!” 孩子他爹护着山宝,温声道:“孩子总是贪玩些……他们以前不是感情挺好?一起玩便一起玩吧……” “你这人真是……我还不是为阮娘好?”孩子他娘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转头又叹了口气,“阮娘也是个可怜的,有对没良心的爹娘,明知周爷重病缠身,讨娘子不过是为了有人帮他养着他的命根儿,还卖她过来给人当续弦,那时才十四啊……结果周爷没几日便去了,阮娘才嫁过来便当了寡妇,还得一个人带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儿子,就是要改嫁也没法子了……哎,这两年看把她辛苦得,我都不忍心,哪能再让山宝再去找人家阿棠玩,害得阮娘操心呢?” 说罢才意识到山宝还在一旁听着,怕他一会儿又要多问,忙截住话头,将父子二人往屋里推去:“回屋回屋,用饭了。” 木门“砰”地关上了。 ****** 天色渐暗,高挂的太阳已落下大半个,微凉的秋风阵阵吹过,吹得守在屋门外的阿棠不禁缩了缩肩膀。 玩闹的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偌大的落云村空荡荡的,但从一间间小屋透出的昏黄光亮却温暖异常,仿佛一直在陪他等着似的,倒也不觉害怕。 待天彻底黑了,凉意更甚。 他浑身微颤了颤,忽而鼻子一痒,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喷嚏,鼻涕都几乎飞出来了,正要用衣袖擦两把,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遥遥叫他:“阿棠……” 阿棠忙扭头一看,是娘亲回来了,立刻站起来朝缓缓走来的人跑去,一把扑入她怀里:“娘!” 阮娘两手皆提了刚从市镇买的东西,知这孩子是等得久想她了,便没有催他松手,任他抱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好了好了……阿棠,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烧饼,一会儿该凉了,我们先回屋吃,可好?” 阿棠这才抬起小脸,右边鼻孔还挂着一条鼻涕,一点头便要滑下来了,滑稽得很,逗得她忍俊不禁:“快洗把脸,脏兮兮的。” “嗯!” 小孩便是小孩,一见着想见的人,之前苦等不来的孤单和委屈便全抛之脑后了,一蹦一跳往屋里去,阮娘无奈摇了摇头,也跟在后头走了进去。 回来前料到来不及做饭,她直接买了几块烧饼和两样小菜,阿棠看了欢喜得很,吧唧吧唧啃得高兴,她累了半日,胃口不大好,草草吃了七八分饱,便离桌到屋后烧水去了。 待浴桶的水倒得差不多了,她从后窗往屋内望了一眼,见阿棠正低头不知做什么,便扬声道:“阿棠,莫要玩了,快过来洗身子。” 阿棠很是听话,立刻应了一声,将手中物放在桌上,便小跑过来,脱了衣服递给她,然后光溜溜地跳进浴桶里,开始自己擦洗。他动作麻利,洗好后又自己爬出浴桶,取毛巾擦干水,换了干净衣裳便乖乖回床榻躺好,等娘来陪他睡。 阮娘将今日买回来的东西整理清点一番,记下未买齐的,又将吃剩的烧饼和小菜收起来,才得空去沐浴更衣。 已近亥时,阿棠趴在榻上翻来覆去,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儿,看起来心情甚好,她手执针袋走近,轻轻坐在榻沿,拍了拍他撅起的小屁股,笑意温柔:“阿棠碰上什么好事儿了?” 他猛地一个翻身转过来,双手却背在身后,笑得贼兮兮地看着她:“娘,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嗯?是什么呀?”阮娘眨眨眼,好奇道。 “……嘿!这个!” 一个绿色的环状物飞快伸到她的眼前,一晃眼,果然是她在他沐浴时进屋看见的那个草编手镯,配合地露出惊喜的神情,接过来:“好漂亮!是你自己编的吗?” “那当然。”阿棠得到了期待中的反应,颇有些自得,“我看隔壁屋的蒋婆婆编,看着看着就会了。” “阿棠真厉害,我都不会编呢,有空教教我可好?”她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将手镯收进怀里,“来,先躺好。” “没问题。”他摆好平躺的姿势,双眼直直看着屋顶,不一会儿便觉眉心传来熟悉的刺痛感,依旧一动不动,嘴巴却闲不下来,“娘记得要戴在手上,一定很好看。” “好,我一会儿便戴。闭上眼,莫要说话了。” 短短一刻钟,孩子的白嫩小脸上竖着几根细细银针,双眼附近尤为多,阮娘落下最后一针,收回手。 阿棠的亲娘在怀他时,曾大病一场,故孩子一生下来便落了病根,眼力较常人要差一些,无法看清稍远的事物。阮娘的祖父是个郎中,虽然她爹不学无术,她却跟着祖父学了几手,略通医术,得知他的病后,每晚都会为他针灸一回,虽见效甚微,但不曾放弃。 许是真累了,阿棠很快便寐过去了,连她收针都毫无所觉。她将针袋放回原位,吹了灯,和衣躺下。未几,又掏出那个编得并不精致的手镯,借着月光看了半晌,戴在左手上,才终于合眼睡去。 ****** 翌日一早,阿棠醒来,不见娘亲的身影,便自个儿下床洗漱完,熟门熟路到灶房放吃食的地方,找到昨晚吃剩的两张烧饼,回到桌前就着水吃了,然后又到屋门口去守着,等娘亲回来。 市镇上,行人寥寥,店铺伙计们忙着开铺做生意,并无人注意某个立于巷口树下发呆的姑娘。 阮墨甫一睁眼,看见周遭陌生的景象,便知晓自己已入第四场梦,这会儿愣愣站着不动,是因为正在消化突然涌入脑海的记忆。 当……当寡妇? 日子过得忒苦啊,还带着一个小包子…… 嗯?小包子呢? 她转头看了看身边,没发现小孩儿的身影,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将他留在家中看门了,出来这趟是为了购置昨日未买到的食材,也不再多想,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目的地走。 不一会儿,阮墨来到一家味料铺子,原主是这里的熟客,老板娘一见她便笑着迎了出来,叫得十分亲切:“墨妹子,今儿可是回来买芝麻的?” 她微微一顿,惊讶她为何会晓得,但很快又从记忆里寻到个中缘由——昨日原主已来过一回,岂料后来发现银子不够,只好先放着不买,与老板娘说明日再来,于是点头道:“是,劳烦老板娘称二两。” “好的。” 老板娘回头喊了伙计干活,阮墨就站在铺子门口,往里头看了一眼,便从宽袖里掏出钱袋子,正低头数着铜板,忽而被人狠狠一撞,力道大得她身子一歪,直接摔倒在地。 “哎呀,妹子你无事吧?” 见状,老板娘连忙过来扶她站起来,所幸只是擦伤了手肘,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示意自己无碍。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老板娘把包装好的芝麻递过来,说了价格,阮墨伸手去取钱袋,却发现袖袋空空如也,心下一凉,顾不得还在等着她付账的老板娘,登时大喊了一声“有贼”,拔腿往外追去。 她如今的身份可算是一穷二白,钱袋子那点儿银子虽不多,但若没了,她与阿棠下一月都不用指望吃上一顿荤了。 那偷钱贼似乎是个瘸腿的,跑得不远,加上她方才一声喊吓了吓,瘸得更厉害了,她提着裙摆奋力追赶,终于看见他拐入一方胡同。 哈—— 这可是个死胡同,看他还往哪儿逃! 阮墨几步跑到拐弯处,一转进去,果然看见了偷钱贼,铁定是被吓懵了,正定定站在里面,一动不动,手里还拽着她的钱袋子,晃悠个不停。 “哼,偷钱贼,快把钱袋子还……” 然而,“来”未说出口,她却突然双眸圆睁,下意识倒退了半步,只觉浑身汗毛全竖起来了。 她看见,那个偷钱贼的腰腹处……穿出一截明晃晃的长剑,正汩汩滴着血。 第35章 杀手与小寡妇(二) 周遭静得可怕,连鲜血滴落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这……杀人了? 阮墨活了十数年,当真头一回撞上如此血腥的画面,心头剧震,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死死掐住了脖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长剑倏地抽回,快得悄无声息。 腰腹的伤口缺了剑身的阻隔,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早已毙命的偷钱贼软软倒地,发出一记沉重的闷响,终于将她飞离的神思硬扯了回来。 然而她看清里面那人之后,宁可继续神游天外,也不愿面对他。 太……可怕了。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服,全身却无一处是干的,衣角缓缓滴着血,已然在脚下汇成了一小摊,还有不断扩张的势头,更别提那张包着蒙面巾,发间却流下几道细长血痕的脸了。 明明身上的伤口比偷钱贼更多,伤势也更严重,此刻竟还能保持直立的姿势,手中沾血的长剑握得极稳,全然看不出是伤重之人。 更可怕的是,他一双幽暗的黑眸,此刻正沉沉盯着她,那眼神……仿佛在盯着猎物。 阮墨咽了咽口水,极其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多喊几声,要是能引来多几人,想必他也不敢当着众人之面对她如何如何了…… “过来。” 正犹豫是继续坐以待毙抑或是寻机逃之夭夭时,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缓缓响起,惊得她瞬间回神,抬头看向男人所站的方向。 他、他开口说话了? 要她过去做什么? 该不会,是因为她看见了他杀人,所以要灭口吧…… 男人似是不耐烦了,一挥长剑猛地劈在身后,半边剑身顿时深陷于厚重的墙壁内,看得阮墨心惊胆跳,双腿发软,差点儿要喊出声来。 “过来。”他的声音更低更沉了,双眸半眯,危险地盯着她欲退的脚。 ……好好好,她过去,过去总可以了吧? 阮墨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场梦,要是一会儿真被这位蒙面侠杀了,下回绝对不追什么该死的偷钱贼了,没肉吃也比被人捅一剑好啊…… 她捂着心口,双眼发直往男人那儿一步步挪动,没敢往地上那具尸体瞄一眼,以至于途中踢了他好几脚,还险些把自己绊倒在地,滑稽又狼狈,倘若换个人在胡同里看着,铁定要捧腹大笑一番。 可他没那个心思,因失血过多而逐渐模糊的视线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这人的动作实在磨蹭得令人火大。于是,在她尚有三步之遥时,以剑支地,突然迈出一步,伸臂拽住她的肩一把扯过来,牢牢扣在怀里。 阮墨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勉力站稳后,发现自己被人抱着,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推。还未使力,却感觉身子猛然一沉,这男人竟直接靠在了她的身上。 ……晕过去了? 她试探地动了动身子,发现他似乎毫无反应,心下一喜。 对啊,流了那般多的血,早该不省人事了,她得趁此机会,赶紧脱身。 “谢谢你……教训了偷钱贼啊,照理说我应该救你的,只是你伤势过重,恕我无能为力……好了,我就先走……” 然后她便说不下去了。 颈间一抹凉意直逼喉咙,阮墨倏地一僵,登时将迈出去的左脚收了回来,嘴角抽搐道:“大、大侠,有话好好说,莫要、莫要这样……” 男人将锋利的短刃抵在她颈间,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一字一句低缓道:“不想死,就听话。” “好好,有什么话你说,我听。” “带我回家,治伤。” “好……那你家在何处?” “……你的家。” “……”阮墨欲哭无泪。 若非脖子上的匕首紧紧相逼,她必定立刻拒绝这种无理的要求,莫说她的安危了,家里还有个半大的孩子,万一他好了以后,兽性大发,将她俩都杀了,那还得了? “快。” 刀刃又陷入了几分,微微的刺痛让她不敢再迟疑,又惊又怕地答应了他,半扶半背着人往胡同外走。 男人浑身是血,这般走出去必然会引起行人注目,阮墨带着他在巷道里左拐右拐,挑了条不打眼的小路走,终于离开了城镇,沿山路回落云村去,虽累极却不敢停下半步,生怕他真昏死过去时,没抓稳短刃,把她的脖子给抹了。 好不容易将人拖回落云村里,已至未时,村民大多吃过午饭,又下地干活去了,道上倒是不见什么人,阮墨咬紧牙关加快步子往自己屋走,到门口时恰撞见出来的阿棠,手里还拿着一张烧饼。 “啊……” “嘘!”她立刻止住他要大喊的动作,示意他让开些,守在门口莫要声张。 阿棠从未见过人流血流得这样厉害,也不知娘为何要将他带回家,但他最听娘的话了,忍住心里的害怕,走到门外,关上门,坐下啃烧饼,仿佛娘亲不曾回来似的。 ****** 屋内。 阮墨撑着一口气将男人扶到床榻前,放他下去时,才察觉威胁她的短刃早已放下了,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显然失去了意识。 没时间慢慢解开衣物了,她取来医箱,在床沿点起蜡烛,将一柄二指宽的小刀穿过火焰来回两趟,然后倾身凑近他,开始撕开他身上粘稠得不成样子的夜行服。 待那件破了大小洞眼无数的衣物彻底变成一堆碎布,她才执起用火烤过的小刀,将他各处伤口上的腐肉割去。手边并无可用的麻沸散,她深知这是何等剧痛,男人却一声未吭,甚至连眉心都不曾皱,若非她看得到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腹,还以为他已是一个死人。 伤口出血的量比她想象中要少,想来是他受伤后给自己点了几处穴位,稍稍止过了血。 身上伤虽多,却都是皮外伤,并无脱臼骨折,处理起来也省事不少。她手法利落地上药包扎好,而后又到柜里翻了一条阿棠他爹的旧裤子,给他套上。他上身几乎缠满白布条,便打着赤膊,没穿衣裳。 处理完这一切,阮墨终于得以坐在床沿休息片刻,回头发现他脸上的一片脏污未及清理,伸手便扯下了他的蒙面巾丢在一边,拧了湿帕给他净脸。 越擦越眼熟,越擦越像…… 等等,这张脸……不就是单逸尘吗? 阮墨愣了一会儿,失笑想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下好了,她也不必为如何打发他而犯难了,最好是能留多久留多久吧。 “阿棠!” 木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来:“娘,什么事?” “来,你在这儿看着他。”她招招手让他搬着小木凳过来,坐在床榻下,温声道,“娘要去煎药。” 阿棠虽有满腹疑问,但也晓得救人要紧,懂事地没有多问,点头道:“知道了,我会好好看着的。” “阿棠乖。”阮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便往灶房走了。 ******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呢?天都黑了,难道要明日早上才醒?” “娘在做饭了,好香,你闻到了吗?” “晚上风有点儿凉,你不穿上衣,冷不冷?要不盖个被子吧……” 谁在说话…… 好吵。 其实单逸尘已恢复清醒片刻了,然不知为何,只觉浑身乏力非常,连撑开眼皮子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身上沉重火辣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不少,那股微微恶心的粘稠感也消失无踪了,虽看不见,但能猜到是有人给他包扎过了,口中漫溢淡淡苦涩,想来这人还给他喂了药。 “哎,你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是不是听得见我说话?”阿棠看看他沉睡的面容,又看看他似乎抽动了的手指,“要是真听得见,你就再动一下?” 阮墨端着菜从灶房走出来,瞥了眼正坐在床边说胡话的孩子,唤了一声:“阿棠,过来吃饭了。” “哦。” 阿棠有些不甘心,轻戳了他手背一下,这才起身转向饭桌。 故而他并未看见,男人微微一动的眉头以及隔着眼皮转动的双眸。 未几,耳侧便响起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方才一直不停说话的童音仍在喋喋不休,偶尔会听见一道轻柔的女声,哄着道,多吃些才能快高长大,然后童音便停下了,似乎是在低头扒饭。 但不一会儿,他又闲不住了:“娘,那个人什么时候能醒呀?” “恢复好就会醒了。” “那要是他一直不醒,我们今晚岂不是得睡到爹那儿?” “嗯……” “好脏啊,上面积的灰多得能呛死人!” “打扫打扫就不脏了,你吃饱便去擦干净,好吗?” “娘……好,我知道娘很累了,一会儿就去。” “真乖,擦过了再洗身子,免得弄脏衣裳。” “嗯嗯……” 普通的小农人家,普通的母子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闲话家常。 单逸尘闭目静静听着,虽有些不耐,却不觉厌烦了。 突然忆起许多年前,他也曾经历过这般温馨的时刻。 彼时爹娘健在,兄弟姐妹围坐一桌,边吃饭边扯东扯西,和乐融融。 最快活也不过如此。 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役,便夺去了他的所有亲人。从死人堆里活着爬出来的那一刻,他便晓得,今后,自己都将孤身一人了。 额头忽的一凉,柔软的掌心轻贴上来,他习惯性要出手挡,却察觉手臂被按住了,力道很轻,但足以让现在的他抬不起来。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单逸尘终于睁开了双眸,看见一张白皙柔嫩的小脸悬在上方,唇边浅浅带笑,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她身上传来淡淡的药香,与他昏迷时萦绕鼻间的气息全然相同。 然而,他却只想问:“你对我,下了什么药。” 第36章 杀手与小寡妇(三) 阮墨并不意外他猜到自己被下药,但不曾料到,自己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开口第一句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质问她,完全不知“委婉”二字如何写。 真的是…… “你嗓子都哑了,我给你倒杯水吧。” “站住……” 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沉沉响起,然而她却恍若未闻,径自走到桌前斟茶。 她亲自下的药自然知其威力,无论他身负何等武功,此刻都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她根本用不着担心他能对她如何,故而也不必事事听他的话了。 端着茶重新回到床榻边,阮墨将茶杯抵在他的唇上,让他几口饮下去,又回身倒了一杯,同样让他饮尽,这才回答他的问题:“不必担心,只是一种会令你暂时无法使力的药,对你的伤没有害处,待我让你服下解药,便能恢复如常了。” “何时?”他皱着眉,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身影,沉声问道。 阮墨端了一碗稀饭过来,倾身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一手端碗一手执汤匙,舀起一匙轻吹了吹,递到他口边,却见他抿着唇,面无表情望着她,显然不打算吃她的食物。 她往前递了递,轻声道:“吃完了,我再告诉你。” 单逸尘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张口含下了汤匙内的稀饭。 若她有意害他,大可在他昏迷时便置之不理,他迟早因失血过多而亡,没必要辛辛苦苦为他处理伤口。而且她对他下的药,也只是让他无力伤人,并非害人之物。一个女子,眼睁睁看着他轻易杀了一人,出于自护之心,如此作为实在算不得包藏祸心,他没有理由再怀疑她。 想明白后,他便不再矫揉造作的拒绝了,加上确实饥肠辘辘,由着她一勺一勺喂过来,一连吃了两碗才摇头说够了。 “即便你不饱,也没有可以让你吃的了。” 阮墨刮了刮已然见底的砂锅,叹了口气,语气有几分无奈,他却听得清楚,静默片刻,忽然提声问道:“我的剑呢?” 她听见那个“剑”字,心下一跳,白日在胡同看见的那一幕又浮上脑海,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正欲回答,一道矮小身影便横在了她的身前:“哼,被我藏起来了,你别想着拿剑害人!” 单逸尘目光一动,落在那个半人高的男娃身上。 他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大概是欲做出凶恶的模样,却因为脸上未褪的稚气而显得有几分逗趣,令人忍俊不禁。 “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阿棠毕竟年纪小,也不像阮墨熟悉他的性情,被冷冷地盯着,心里难免有些发毛,但依旧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你不能伤害我娘,是她救了你,你才没死的。” “我何时说要伤害她了。”单逸尘莫名其妙看着他挡在他娘身前,淡淡发问。 “……那你拿剑做什么?”阿棠谨慎道。 他常听村里人说,那些山贼大盗都是手持刀剑的凶神恶煞之徒,虽然面前这个人面容干净俊美,并不凶神恶煞,但他带着一柄好重好长的剑,看起来比山宝家里挂着的那柄刀还厉害,他可不能让这个人拿剑来干坏事。 单逸尘的本意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剑是否还在,看阿棠的模样不像撒谎,故而确认它没有丢失,便不再多言,将目光收回来,闭目调息。 阮墨回过神来,看了眼不想搭理人的单逸尘,只好轻拍了拍阿棠鼓鼓的小脸,柔声道:“阿棠擦好床了吗?” “擦好了。”他这才想起自己出来就是要向娘亲邀功的,拉上她的手往他爹那屋走,“我洗了好几回布,那水脏得像李书生家写字用的东西一样……” “墨汁?” “对对,我们买不起那么贵的墨汁,那用洗布水是不是也能写字?” “傻孩子……” ****** 得到娘亲的夸奖后,心满意足的阿棠自个儿去洗身子了,阮墨则在灶房煎药,待药煎好了,便端到床头边放凉,然后到屋后给阿棠搓搓背。 阿棠听话懂事,不用多哄便乖乖去睡觉了,她草草沐浴了一番,更衣后,才往床沿走去。 那碗药的味儿颇大,几乎刚放下便把男人熏得睁开了眼,若非太烫,真恨不能立刻一口闷下去,免得一直在旁散发苦涩难忍的气味。 可等药汁放凉了,他又犯了难——手软绵绵地使不出半点儿劲,便是想喝也拿不动碗。 于是,等阮墨来到床沿时,他的脸色已经黑得可以与那碗药汁媲美了。 “额,你怕苦吗?我可以取些蜜饯……” “不必。”单逸尘骤然打断,脸色更沉了,“端予我喝。” 他又不是三岁孩童,喝药还需蜜饯送口,丢人不丢人。 “哦。” 阮墨怕他又要不耐烦了,端起碗便往他口里送,不料这一送送过了,碗边直直跟他齿关撞上了,碗一晃,便晃出了少许药汁,坠落于男人的身上。 牙关一阵发麻,麻得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他皱眉欲压下,但下一瞬,忽然贴在他胸膛上的绵软掌心,冰冰凉凉,不安分地胡乱轻抚,令他如同被电到一般,猛地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呀,都弄湿了,赶紧擦……啊……”腕上一痛,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回眼见自己的手腕被男人紧紧扣住,以及她手所在的位置……立马耳根一热,触电般抽回手来,“额,那个,我拿点儿别的来擦……” 单逸尘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想捏拳却毫无气力,似乎并不习惯这么容易被人挣脱,皱了皱眉:“无碍,先喝药。” “好,好。” 她重新端起药碗靠近他,这次吸取教训,递得小心翼翼,侧碗的速度也慢下来,终于让他一滴不漏地全喝下去了。 怕他嫌苦,阮墨立刻转身又倒了杯水,他垂眸扫了一眼,也就着她的手喝个清光,稍稍缓解了口中胶着的苦涩。 “布条这么湿着不好受,你等一等,我给你取新的换了。” 单逸尘略一点头。 因着午后刚用过,还未收起来,取用十分方便,她很快就拿着药瓶和白布条过来了。 刚喝了药还不宜躺下,阮墨俯身凑过去,双手环着他的胸膛,帮他解开绑在背后的结。 两人靠得极近,男人炽热霸道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躁得她那一处肌肤恍若被灼热了,微微发着烫,连带着脸也悄然烫起来了。偏偏他背靠着床板,她看不见那个结,越急越解不开,心口还嫌她不够乱似的砰砰直跳,简直要受不了了。 明明她与他早已做过更为亲密的事,可每回只要与他靠得近了,她依旧忍不住满腔的羞怯,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单逸尘对女子的触碰有些敏感,但单纯的靠近并无感觉,故而一动不动任由她折腾。他看着她白皙的侧脸漫上浅浅红霞,以及不留心轻靠在他肩上的胸口,里头剧烈的跳动清晰无比,轻挑了挑眉。 看她孤身一人,身边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应当是嫁了人的少妇,即便他是外男,也不至于如此……但她分明害羞得,如同未出阁的姑娘家一般。 他轻勾了勾唇角,莫名地,心里竟觉得颇为有趣。 待阮墨终于解下弄湿的布条后,已是满头大汗,小脸通红了,尤其是那道一直粘着她的视线,着实令她手脚慌乱,险些上错药不说,一心急便扯上了一个死结。 额……不管了,下回换药,直接剪开便好。 阮墨将药瓶收入怀中,转身正要离开时,从头到尾未吭半声的男人,却沉沉开口道:“等等。” 她脚步一顿,扭头看向床尾一角:“……怎么了?” “你让我坐一夜?” 啊?坐一夜? 阮墨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仍靠在床头直直坐着,不由得愣了愣:“那你躺下呀。”她又没绑着他不让他躺,问她做什么…… 单逸尘的俊脸瞬间黑了,声色沉郁,重重掷下二字:“我,躺?” 她被那双黑眸透出的利光狠狠一刺,顿时反应过来,顾不得羞不羞的了,连忙跑过去扶着他躺下来,还扯了被子给他盖上:“这样……可以吗?” 他没有回答,直接合上了双眼。 “……”好吧,怪她犯傻了,下次注意注意。 不对,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啊,凭什么她处处服侍周到,他还一脸“你伺候得不好本大爷不高兴”的嫌弃表情? 阮墨在心里哼哼两声,悄悄瞪了他一眼,这才端着药碗离去。 第37章 杀手与小寡妇(四) 习武之人大多早起,即便伤重在身,单逸尘依旧在辰时便醒了。 不料有人比他醒得更早,矮小的身子坐在床榻下的小板凳,一手拿着烙饼啃,一手持一支残旧的毛笔,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平躺了一晚上,浑身有几分酸楚僵硬,他略微一动,手肘便撞上了坚硬的床板,“砰”的一声闷响惊得小孩猛然扭头看来。 “咦,你醒了?”阿棠屁股不离凳地转过身子来,手里还举着那支被糟蹋得分叉的毛笔,朝他晃了晃剩下一半的烙饼,咧着嘴问他,“你饿不饿?要吃饼吗?是我娘做的,特别好吃。” 单逸尘扫了眼那张边缘有些焦黑的饼,还未开口,小孩又自顾自道:“不对,你还没洗脸漱口,就这么吃会把自己熏死的……等会儿,我去打盆水来。” 说罢,将那半张饼一股脑塞进嘴里,便蹬蹬蹬往屋后门跑走了。 终归是小孩,天真单纯,昨晚还因他要取剑而小心戒备他,睡了一觉之后,便又是这副笑嘻嘻的模样了,一点儿不记仇。 像他的亲弟弟一样,总爱哭闹着跟他抢东西,抢不过他便扬言再也不理他了,结果第二日先来找他玩的,还是这个亲弟弟。 男人眸底的笑意一闪而过,里头夹杂的淡淡苦涩,亦迅速隐没得不见影踪。 “水来了!”阿棠抱着一口比自己的脸还大几圈的木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下放到桌上,盆里的水还不停晃悠着,若不是水打得少,定然要洒出来了。 单逸尘正要翻身起来,阿棠又似突然想起什么,再次将木盆端起来:“你好像还动不了,我给你搬过来床边吧。” 木盆里的水还是洒了一点,他垂眸看着不偏不倚落在他黑靴上的一块水迹,沉默不言,面前又递过来一块巾帕,不算太白,显然是用旧的。 “我们家穷,没别的可以擦脸了,这个是我用的,就……就大方借你好了。”阿棠见他不接,只好自己塞进他手里去,“洗干净了再还我,我就一条而已,别弄脏了。” 这是娘在镇上买回来的,摸起来比他们平日穿的衣裳要光滑舒服得多,他从来都是用过便洗净挂起,保管得极好。虽然不太甘愿拿出来给这个人用,但娘教过他要懂得分享,加上这个人一身都是伤,还喝了那么多他都不敢喝的苦药,太可怜了…… 若单逸尘知道,自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竟然被眼前的小孩说可怜,估计更加不想搭理他了。 所幸他并不知道,只觉得小孩盯着那块巾帕的眼神异常不舍,像极了弟弟看着被他抢走东西的眼神,心下一动,便将巾帕丢回阿棠怀里,起身将木盆搬回桌上,直接以手鞠水扑面。 阿棠意外保住了他的宝贝巾帕,在心里偷笑两声,但转头见他稳稳站在桌前,又惊道:“你……你能动了?” 单逸尘手一顿,也才想起昨晚被下过药导致无法动弹,不过那药的效用不算太强,是因他饥饿又疲惫的身体较为虚弱,才显效明显罢了。经过一夜休整,效用似乎有所减弱,可也仅是恢复了些许气力。只要他一刻意使力,便会传来一阵磨人的酸麻,而后变得更加乏力,就连站得久了,双腿也会微微发软……真不知是什么奇药。 是以,他洗漱过后,便回床沿坐下了,看向犹愣着的阿棠,开口说了今日的头一句话……准确来说,是一个字:“饼。” 阿棠倒是机灵,一听便晓得了他的意思,丢下一句“等着”便匆匆跑入灶房,拿出来的却不是烙饼:“我刚想起娘给你做了粥,你先吃这个,要是不够再吃烙饼。” 他对吃食向来没什么要求,能填饱肚子便可,伸手接过来仰头闷灌,几口喝了个清光,又递了回去道:“再一碗。” 等了会儿没反应,单逸尘抬眸望过去,却见小孩嘴巴张成“〇”地瞪着那口空碗,眨眨眼道:“你……吃得好快啊,都不用嚼的吗?要是我娘看见了,肯定会好好夸你的,说不定还能奖励你一颗糖……甜甜的,很好吃的……” 他听不下去了,按着抽动的额角,沉声打断:“再一碗。” “噢噢,我去给你盛。”阿棠拿着碗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补充了一句,“要是你拿到了糖,嗯,可以……分我一半吗?” 单逸尘看着小孩无比期盼的眼神,觉得额角抽动得愈发厉害了,只好无可奈何丢下三个字:“全给你。” “太好了!”阿棠立马喜笑颜开,步子轻快地跑进灶房去了。 他的目光随着那道蹦蹦跳跳的身影而去,莫名地,心头竟是松了一口气。 在那个唯有命令和执行的地方待久了,他早已忘了如何与人相处,更不晓得……如何应对这般难缠的小孩。 然而,更难缠的……还在后头。 “……我还梦到过一只比我们房子还大的怪物出现在村子里,把所有地方都踏平了,还要把娘叼走,吓得我哇哇大哭,就哭醒了……” 单逸尘一直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听着,不发一言,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真能说…… 天南地北地胡扯,硬生生扯了一个多时辰,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耐心这般好过,竟也硬生生听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快中午了,还不见阿棠有消停的打算,单逸尘怀疑,若自己再不出言打断,这孩子绝对还能再战三百回合:“阿棠。” 阿棠立刻停下:“嗯,什么?要喝水还是要去方便?” “……你娘呢?” “我娘?”阿棠扭头朝屋后方向大喊了一声,“娘!” “怎么了,阿棠?” 单逸尘耳力甚佳,一听便认出是昨夜听过的女声,不一会儿,看那后门被人拉开,一个头戴草帽、身着布衣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裤管皱巴巴的,底下还沾了些泥巴,大概是之前一直卷着,刚刚才放下来的。 方才听阿棠说了,屋后有一片种满小麦的地,如今正是秋收季节,所以她一早上都在地里干农活? “娘,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饭?” 阮墨将草帽摘下来,扯着袖子擦去脸上的汗:“忍一忍,我这就去做饭。” 连着两个时辰的活儿,她还真有些吃不消,毕竟“会做”与“能做”是实实在在的两码事。以前流浪的日子再苦,她也只是打打杂役、蹲街巷里乞讨,并未真正做过踩在扎脚的地里割麦的苦力活。现在试过了一回,只觉得浑身疲累,欲倒地不起,睡死过去。 但不行,屋里还有一大一小等着她照顾,至少得让他们吃上饭再说。 她回房换下湿透的衣裳,经过前屋时看了眼床榻上的男人,见他好好地坐着,脸色无异,阿棠也冲她咧嘴笑了笑,看着像是相处愉快的模样,便放下心来,进灶房开火了。 午饭依旧是如昨晚的清淡菜色,阿棠像是真饿坏了,吃得飞快,被阮墨夸了一番,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糖。 另一边的单逸尘却只能吃稀饭,口味寡淡,之后又饮了一碗药,嘴里满是浓郁的苦味,连喝两杯清水也无法冲掉。正皱眉不快之时,胳膊被人轻碰了碰,他转头,却突然被一只小手塞了什么进口中,甜意顿时蔓延开来。 “那药,可难喝了是吧?吃了糖应该能好受些,虽然我只有这么一颗了……不过看在你说以后糖全给我的份上,我先给你一颗好了,也不亏。” 阿棠踮脚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同情又似安慰,令他哭笑不得……又受宠若惊。 “你可要快些康复啊,不然我娘日日干完活还得照顾你,会累坏的。” 单逸尘愣了愣,下意识扫了屋里一眼,没见着她的身影,不由得问:“你娘又下地了?” “没呢,在那边歇午觉。”阿棠指了指小房的方向,压着声音,“她平日从不歇午觉的,今儿定是太累了。” “你爹呢?”他有些奇怪,让自己娘子下地干活,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这样的男人未免太窝囊了。 “娘说他病死了。”阿棠说得轻描淡写,毕竟那时候他还小,对丧父之痛并无太多深切的感受。 她是寡妇?难怪了…… “多久了?”他问。 “好像有三两年……”阿棠道,“听娘说的。” 两三年时间不算短了。 单逸尘还记得,昨日抚上心口的柔软手掌,长着略微粗糙的薄茧,不过十六七的姑娘,本应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却守了寡,日子过得操劳又艰难,着实是个命苦的女人。 想到自己昨日拖着一身重伤,还拿她的命要挟她带自己回来救治……男人深邃的眸底不禁浮起了一丝愧疚。 “阿棠,取我的剑来。” “又要?”阿棠可不随便答应,先问问清楚,“你要它做什么?” “你不是想吃肉?”单逸尘眸光沉沉地看他,面无表情道,“我有办法。” 第38章 杀手与小寡妇(五) 夜色如水,村庄渐渐安静下来了,沿河而居的大小木屋点起灯,点点烛火如同星辰般闪烁。 “娘,我吃饱了!”阿棠放下筷子,将见底的饭碗递给阮墨看。 她配合地凑过去瞧了瞧,抿唇笑着点头:“阿棠最近真棒,每顿饭都吃得好快呀。” “可是这几日娘亲已经欠我好多颗糖了……”阿棠将碗放在桌上,晃着两条小腿问,“什么时候才会有呀?” 阮墨有些尴尬,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是没银子买了,只好哄他道:“嗯……等下回娘去镇上买东西了,就给你补回来,好吗?” “好,娘可不能忘了……那我回小房玩儿,一会儿要洗身子了娘再叫我。” 她看着小孩无忧无虑的身影跑远,唇边浅淡的笑意渐渐隐退,最后轻声叹了口气。 哎,这家确然太穷了点儿。 倒不是说她挨不得穷,主要是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包子,她挨苦挨饿没关系,孩子还在长身体,总不能让他也跟着饿吧…… 扣,扣—— 两声清脆响亮的敲击声冷不丁响起,阮墨回过神来,看见榻上的男人正屈指落在床沿,双眸直直望着她。 那眼神……有点儿像在问她:饭呢? 哦,对了,差点儿忘了家里还养着一只大米虫。 多大? 就是每顿能吃掉的米,比她和阿棠吃的加起来还多。 另外,还得煎药给他喝,磨药给他敷伤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照这样下去,用不着一月,半月后他们就该蹲在门口喝西北风了。 单逸尘如常将碗接过来,闷头直灌,几口便将一大口碗喝得见底,看在阮墨眼里又是一阵心痛,痛得仿佛心口凿了一个大窟窿,唯有……银子,才能填补得上。 “没有了?”往常她都会自动自觉给他再盛一碗,现在却愣在那儿,不接碗也不说话,他只得自己开口问道。 “额……你还要喝药,不宜喝得太撑,就……不添了吧?”阮墨说这话时,心虚得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拿了碗便要走人,结果手腕被人突然扣住,手一松,那口大碗“砰”地落地,顿时四分五裂。 “你……”她瞪着家里唯一的大碗命丧当场,简直心痛得无以复加,立时皱了眉,要把手抽回来,“你做什么?” 平日里温声细语的人儿突然扬起声来,听着像是有些生气了,单逸尘却并未依言放开她,反而拽得更紧:“粮食不够了?” 随着他身体的恢复,药效也逐渐消退,阮墨一时竟无法挣脱,心里一犯急,脱口而出:“当然不够了,米缸的米全进你肚子里去了……大米虫!” “……我,大米虫?”单逸尘头一回听见这种骂人的词儿,顿了顿,才冷着脸问道,“你觉得,我吃得很多?” 那双黑眸透出的冷光令阮墨禁不住抖了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可既然他都听见了,她也不可能再辩解说他听错,只好将视线别到一边,沉默以对。 单逸尘并没有发怒,本来就是他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兼养伤,花的都是人家维持温饱的银子,她要有所不满了,那也是理所应当。 “站着别动。” 阮墨察觉自己手被松开了,抬头望去,却见男人突然执起一直放在身侧的长剑,抽剑出鞘,锃亮的锋利剑身晃得她险些倒退一步:“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恍若未闻,垂首以剑尖抵鞘,像是在抠什么东西,未几,一手飞快接住某物,利剑入鞘,又放回了原位。 “过来。”他侧眸,声音沉沉道。 她避开碎屑,小小往前挪了一步:“过来……做什么?” “伸手。” 她瞄了一眼被他放下的剑,咽了咽口水,才慢慢将手伸了过去。 单逸尘在她动作时便拉了她手腕一把,将一小块冰冰凉凉的硬物塞进她手心里,而后又立刻收回手,抱臂胸前。 阮墨摊手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竟然是金子。 “这……是真的?”她不敢置信道。 虽然只有指甲片的大小,但若真是金子的话,少说也足够他们三口人饱餐一月有余了。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显然并不打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可是……一个碗也不值这么多……” “谁说给你?”单逸尘听她要推辞,挑眉,冷声打断道,“吃了几日白粥,寡淡得过分,想来几顿荤的。” 哦,所以,是让她用这金子去买肉和粮食?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 “用不完?那便想办法用完。”他的语气根本不容拒绝,“我不喜剩钱。” “……”真没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 既然他坚持,阮墨再说不要就显得矫情了,毕竟家里确实缺银子,他硬要塞给她的,不要白不要。 “记得,买糖。”他又不冷不热地补了一句。 她一听,愣了半晌,忽而想笑:“你……爱吃?” 上回明明连蜜饯都嫌太甜,这回怎么又想吃糖了? 单逸尘嘴角轻抽,黑眸往小房的方向扫了一眼,阮墨顺着看过去,发现不知何时趴在门边偷瞧这里的阿棠,才晓得他的意思:“是给阿棠买的?” “嗯。” 她忽然想到什么,声音低了下来:“那……要吃荤菜,也是听阿棠说的?” 单逸尘依旧看着阿棠,直到小孩察觉自己被发现了,缩进房里去,才道:“嗯。只是一半原因。” 阮墨表示明了,另一半自然是他自己想吃了。 “另一半原因……”男人抬手再次扣住她的手腕,却不使力,仅是松松圈住握了握,便放开了,“吃肉才能长肉。” ……啊? 嫌她瘦? 她是肥是瘦,与他有何干系? 阮墨满心莫名其妙地看他,却见他垂下眼帘,掩盖了眸中一切情绪,瞧不出半丝端倪。 抑或是说……他在关心她? 那一夜也是,她哄了阿棠睡着后,点一根蜡烛给他缝补旧衣裳,边缝还边打瞌睡,一不留神便把自己的手指扎了,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岂料下一瞬手便被人拉了过去,刺痛的指尖被温热包裹,抬头才见单逸尘单膝跪在跟前,竟将她扎伤的手指含入口中了。 指尖*的感觉唤醒了某些羞人的记忆,她登时红了脸,猛地将手抽回来,瞪着他问做什么。他并未多作解释,面无表情站起身来,手一扬便将燃着的蜡烛挥灭了。 一室漆黑之中,只有他低沉冰冷的声音,平缓响起:“去歇觉。” 当时她只觉这人简直不讲道理,随随便便含……含她的手指便罢了,还直接灭了灯,不让她继续做事,真是奇怪。 不过,现在想来,这或许是他在关心她。 尽管表达的方式有些拙劣……可她与他经历过那么多,不是早该了解,他就是如此不善表达的人吗? “你笑什么?”单逸尘听见头顶轻轻一声笑,眉心微动,抬眸看向她。 她笑意更甚,捏紧手心的小小金子,摇了摇头:“我先去煎药了。” 他不置可否,看着她离开的纤瘦背影,竟也不自觉勾了勾唇。 原来,这个女人笑起来的模样……这么好看。 眉眼弯弯,似水清润。 ****** 翌日一早,阮墨将早饭打点好后,便独自出门往镇上去了。 一到镇里,她先揣着金子到钱庄换成了碎银,收好钱袋,然后来到尚有些冷清的市集,开始逛起来。 来得早的好处有二。一是摊贩摆出来卖的东西大多新鲜,一是他们冲着头客,为了博个好彩头的开市,通常会愿意算便宜些,走一圈下来,能省不少银子。 阮墨对单逸尘的口味喜好很是清楚,在来的路上心里便想好了要买什么,直奔目的地,买好后时间尚早,又绕到杂货铺挑了两包不同口味的糖果。 付账后,钱袋里还剩了一些碎银,但今日买的东西多得篮子都几乎装不下了,便是再想买,也得要她拿得动才行啊。 她将钱袋收起来,拎着篮子,正准备满载而归时,突然被人迎面撞了一下。 所幸力道并不大,她退了两步稳住身子,一双苍白的双手却扶上她的双臂,正是方才撞她的公子:“抱歉,可有撞伤你?” 说是扶她,那双手却箍得有几分紧,甚至若有似无地轻捏了捏,阮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挣脱开来,垂首道:“无事,谢谢公子。” “李某方才走得急,那一下可撞得不轻,你随我到府里,请大夫看看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不必劳烦了……” “不劳烦,看看清楚的好。” 眼看着李公子的手伸过来,欲抓住她的手臂,阮墨暗叫不好,闪身一避开,回头便朝着人渐渐多起来的市集叫了一声:“相公,我在这儿!” 相公? 李公子愣神片刻,因着她未挽妇人髻,看着姿容娇嫩清纯,身形纤细,还以为是哪家姑娘……人呢? 待他回过神,阮墨早已趁机钻入人群之中,逃出了他的视线,绕另一条路离开了小镇。 “呼,呼,好险……”她提着裙角跑了一路,直到远远看见“落云村”的石牌,才缓下脚步喘气。 张开手心,里头正躺着阿棠送她的草编手镯……断了。 “哎……一会儿编回去吧,不然阿棠该伤心了。” 阮墨将手镯放回怀里,提起篮子朝着村口走去。 但她万万不曾料到,一进门,迎接她的却是嚎啕大哭的阿棠……和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 第39章 杀手与小寡妇(六) 屋内并不算凌乱,除了一张被踢倒的圆凳以外,一切都与离开前别无二致。 高大的男人趴伏在地昏迷不醒,侧偏的脸上尚算干净,并无伤痕,然身上的白布条却处处渗血,更有不少已然松散扯断,将那身粗麻布衣沾染得不成样子。 “……单逸尘,单逸尘!”阮墨立时丢下篮子,跪倒在地察看他的伤势,发现鼻息尚存后,微微松了口气,“阿棠你莫要哭了,快来帮我扶他回榻上。” “呜……好,好,我来帮忙……快点呀,娘……” 阿棠胡乱抹了把眼泪,弯腰托着单逸尘的一条右腿,跟着娘亲把人连拖带拽地弄到床榻上,不用娘亲吩咐便跑到屋后,捧了一木盆清水过来,搁在桌上,然后凑到床脚,紧张兮兮地看着不省人事的男人。 阮墨给他褪了那身碍事的衣物,先在他身上各处摸索一番,并未发现断骨,才开始处理他身上的新旧伤口。 原本已好了五六分的伤口全数裂开了,血珠一颗一颗不断冒出,染得布条血迹斑斑。她将缠绕在他身上的布条解下了,露出结实的麦色胸膛,锁骨下方和腰腹皆有淤青,两臂上也多了几道交错的刀痕,不深,但口子划得大了,同样在滴着血,看得她直皱眉。 “怎么伤成这样了……” 那边的阿棠一看见男人浑身错落的伤痕,还流了那么多血,抿着嘴憋了一会儿,没憋住,“哇”地一声又哭了:“娘……他、他会不会死啊?呜呜……我不想他死……” 他这孩子平时甚少会哭,可一旦哭起来必然惊天动地,阮墨现在没有余暇搭理他,又怕他这一哭还引来其他村民,边给单逸尘止血,边道:“乖,他不会死的,阿棠也莫要哭了。” 阿棠晓得自家娘亲医术了得,得了保证也就信了,忙捂着嘴收了声,依旧蹲在床脚眼巴巴看着榻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目不转睛。 阮墨却不如他慌张,毕竟单逸尘的伤看似严重,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只是有二三道伤口崩裂得太厉害了,她便不得不取针为他缝了几下,而后上药包扎,动作干净利落得很。倒是阿棠,头一回见把针穿进人皮肉的画面,吓得目瞪口呆,阮墨喊了他几声都没反应,只好自己去拧了湿巾来擦拭血迹。 明明伤口火辣辣发痛,痛得额头冒汗,却依旧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这个男人的忍耐力,似乎总是好得惊人。 阮墨俯身看着那张好看得过分的俊脸,即便承受着痛苦,也从来冷冰冰的,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这个人,好像一直习惯将所有都藏于心底,宁可默默承受,却不愿旁人知晓分毫。 真是一个冰面闷葫芦…… 她抬袖轻轻印去他额角的冷汗,不知为何,心头忽而一抽,麻麻的,却转瞬即逝。 她在为他……心痛吗? 心痛…… 为什么呢? “娘……” 一声低低的轻唤唤回了她游离的神思,一回头,才见阿棠还在旁边,伸手扯了薄被覆在他身上,这才将小孩拉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让他喝了再说话。 “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瞧你把声音都哭哑了,多不像话……告诉我哭多久了?”阮墨捧着他的脸擦去残余的泪痕,捏了捏他哭红的小鼻子,笑话他道。 “我没哭……那些人凶得要命,我也很勇敢地不哭,是他们走了,我才……” “那些人?”她一听便皱了眉,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凝声问,“发生何事了?” 阿棠吸了吸鼻子,这才断断续续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 阮墨走后不久,屋里的一大一小便相继醒来了。 药效渐散,虽仍有几分无力,但单逸尘已能行走自如,到屋后打了水,阿棠便如同往常一样过来了,与他一同洗脸漱口,还坏心眼地故意朝他脸上溅水,然后笑哈哈地跑开了,好不调皮。 他倒不觉讨厌,抹把脸也进了屋,看见刚恶作剧过的小孩已然端坐桌边,掀了筛盖,一手一个包子啃起来了,塞了满口还含糊不清地喊他:“你再不过来,就要被我吃光了!” 如今比几日前他刚到此地时见到的模样,倒是活泼了不少。 单逸尘无奈扯了扯唇,大步走过去,一坐下便感觉小腿凉飕飕的,也不甚在意,拿起一个包子咬了口。 反而是阿棠,歪头往他腿下瞄了一眼,指着高高吊起的裤脚道:“你真的好高啊……我爹穿着的时候,裤脚都要沾地了,怎么到你这儿,就像被生生裁了一截,哈哈……娘常说吃得多才能长高高,你小时候是不是一顿得吃两碗……不,三碗饭?” 他垂眸无声咀嚼,咽下去后,才道:“没有饭吃。” “咦?为什么?” “家里穷,饭都给弟弟妹妹了,我不吃。”他轻描淡写道。 那是一段十分遥远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却早已没了挨饿的难过,有的,只是对已逝亲人的淡淡怀念。 不料这话一说完,对面突然递来一个只咬了一口的包子,单逸尘抬眸,却见阿棠眨巴着眼看着他,扁了扁嘴:“这个……给你吃吧,我吃饱了。” “……真的?”他记得,阿棠平常都吃三个的,今儿两个就饱了? “真的。你快吃吧……”阿棠扒开他的手放进去,别开头自言自语道,“……就当是补回以前没吃的份儿。” 然单逸尘耳力甚佳,自然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正欲说不必,小孩已一溜烟似的奔出屋后玩儿去了,独留他在屋内,垂首望着手里尚有余温的包子。 阿棠从小便没了父亲,若非有个温柔细致的娘带着他,想必不会如此懂事善良。 那个女人…… 那么早出门,也不知是否吃过早饭了。 正想着,屋后猛然响起孩子的尖声大喊:“坏人——啊!” 单逸尘一惊,立时将包子丢下,三步并两步直奔后门而去,一开门便见阿棠被推得跌坐在麦地里,面前站着两个地痞模样的大汉,闻声,齐齐斜眼瞥过来。 他一个箭步过去提起阿棠的后衣领,将他放在身后护着,阿棠却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抖着声道:“坏人!他们是来抢牛的!” “哎,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谁稀罕抢这老得快断气的牛了,哥俩是想借来用用罢了,小孩瞎嚷嚷什么?” “骗人!要是借走了,你们肯定不会还的。”阿棠躲在单逸尘背后,气哼哼地大声反驳,“不要脸的坏蛋!” 扎着红头巾的大汉上前一步,粗着嗓子吼了一句:“你个小王八……说什么呢!” 阿棠吓得忙躲回去了,他抬臂一横,挡在欲过来揪人的大汉,冷声道:“不借,滚。”另一手暗中拍了拍阿棠的头,示意他回屋里去。 后门“砰”地关上了。 “哦……这小寡妇家里何时藏了个野男人?”大汉眯眼上下打量他一番,目露轻蔑,突然欺身上前,竟毫无征兆挥拳过来——“敢让老子滚,找死!” 然单逸尘的反应奇快,头一偏便躲过了他的拳头,反倒是大汉受不住冲势,狠狠撞上了他迎上来的手肘,紧接着扣住人的手腕,使巧劲一拉,一个过肩摔将那魁梧大汉用力摔在地上,一气呵成,看起来毫不费力。 但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连日来光靠粥水维持的身体尚有些疲弱,加上药力未散尽,这一摔下去,他竟几乎站不住脚了。 然未等他缓过劲来,另一个大汉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猛然将他推倒在地,随即拉起倒地的大汉,一同朝他围过来,似乎是打算以多欺少。 速战速决。 单逸尘咬紧牙关抵抗体内的乏力感,待他们靠近时一跃而起,毫不留情地出手,招招狠厉,只攻不防。两个大汉仗着身形强壮围攻他,却显然默契不足,身手也不及他了得,很快便落了下风。眼看着他已将其中一人撂倒,另一人暗道不妙,立马从腰后抽出一柄匕首,趁他不备便直直刺去。 他避无可避,抬臂硬生生挡下几刀,寻机反手抓住大汉的手腕,右手按住他肩膀向正前方压去,在大汉身体前倾时,左手猛地上抬,右手往回一带…… “啊——”大汉惨叫跪地,被卸了的胳膊软绵绵垂在身侧,动弹不得。 单逸尘退了两步,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面若寒霜道:“滚!” 两人哪还敢逗留,相互搀扶着爬起来,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屁滚尿流跑得没了影儿。 “赢了赢了!坏人被打跑了……” 阿棠见他们逃跑了,高兴地跑出来扑向单逸尘,岂料这一扑,竟将他直接扑倒在地。 双目紧闭,气息虚弱。 “呀,好多血!你怎么了……别死啊,醒醒……” 阿棠吓坏了,之前死死憋着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他再聪明懂事也不过五六岁,全然不知所措,只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拖入屋内,边哭边等娘亲回来救人。 “那你怎么不去找村里人帮忙?”阮墨问他。 “我……我一时没想到……”阿棠想想都觉得后怕,跳下圆凳,几步过来埋进娘亲怀里,瓦声瓦气道,“娘,阿棠好怕……” “不怕不怕,没事了,娘在这儿。” 阮墨摸摸他的脑袋,轻声哄着,目光却落在床榻的男人身上。 要是她没下药,也许,就不会让他吃这些苦了。 ……都怪她。 第40章 杀手与小寡妇(七)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哭了一场,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下午便自个儿高高兴兴到屋外捉蚱蜢玩。阮墨笑着由他去了,收拾了碗筷,又到灶房把留起来的饭菜放到锅里热着,等单逸尘醒时能吃上一顿热饭。 趁着无事,她倚着木栏坐于床尾,拿着那个断掉的草编手镯来回摆弄。 阮墨并不擅长做手工,原主显然也没有相关的记忆,故而左看右瞧了好半日,愣是接不回去,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咳,做甚?” “编草环……”她低着头随口回了话,意识到是谁在说话后,猛地抬首,正对上男人半睁的黑眸,“醒了?如何,伤口还疼吗?” “不疼。”再疼的也受过不少,这些小伤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她下榻走到床头,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烫,终于放下心了,俯身温声问:“饿了吧?我去给你端饭菜来。”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 阮墨匆匆进了灶房,将锅里的饭菜一一端上饭桌,又想他暂时不宜走动,便回小房找了一张小矮桌,到屋后稍微洗了洗,擦干,然后给他架在床榻上,将饭菜全数端了过来,顿时香味扑鼻。 “扶我起来。” 她知他性子,能自己做的绝不依赖他人,依言把他扶了起来,退开时却被他握住手,将一个微凉的东西套在她手腕上。 “咦,这不是断了……你编好的?”她看着宛若从未断过的手镯,惊奇道,“好快,而且还编得这么好。” 单逸尘看着她抬腕赞叹,那双透着光亮的杏眸里,笑意微漾,明媚动人,竟觉得有些移不开眼,直到她察觉他的视线望过来了,才若无其事淡声道:“儿时编过。” “这么久了还记得?”阮墨只觉神奇,扬了扬手,“阿棠也编得特别好,这个便是他送予我的……小时候我也跟着其他孩子学过,愣是学不会,真好奇你们是如何会的。” “不必学。” “嗯?” “若喜欢,我编给你。” 单逸尘的声音低沉微沙,不知是否错觉,她竟听出了一丝浅淡的温柔,脸上莫名微微一热,再抬头看他时,他却早已开始用饭,恍若并未说过那么一句话。 这男人…… 阮墨抿唇轻轻笑了笑,侧身坐在床沿,看着他执筷夹菜,低头扒饭。他的手十分修长,骨节分明,拿筷子的手势也特别好看,如他手握长剑时那么好看……不过,他用饭的速度一向飞快,今儿怎么似乎慢了不少? 仿佛为了解答她的疑问,单逸尘终于停下筷子,目光仍放在面前的饭菜上:“你……为何一直看我?” 她被问得一顿,原以为他不作声是因未有察觉,看来也并非如此,眨了眨眼,半真半假道:“看看你吃得好不好,才晓得我的菜做得如何啊。” “很好。” “真的?” “嗯。” “那便好,你多吃些。” 阮墨在心里暗笑。 她可都是按照单逸尘的口味做的,这几样皆是他爱吃的菜,能不好吃吗? “莫要看了。”语气冰冷,隐隐不耐。 “……哦。”她瞅了瞅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不懂他为何又不高兴了,扭头盯了地板一会儿,突然回过头,低头去寻他的眼睛,“你……害羞?” “胡说。”他立刻沉声否认,然耳根悄然浮现的微红,却彻底出卖了他。 阮墨也眼尖地发现了,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过去几场梦里,她似乎从来不曾这般注视过他,不料现在不经意地一看,竟叫她发现了如此有趣的事儿。 “对不起……我不是笑你呀,就是想起阿棠的捣蛋事……” 她边笑边扯谎,听起来压根儿没有半点可信之处,单逸尘当然不信了,冷冷喝道:“不许笑。” “好,我不笑……噗,真不笑了……” 阮墨懂得适可而止,真把他惹得恼羞成怒可不好,正欲忍下笑意时,门外竟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阿棠便急匆匆跑进屋来,慌得小脸都皱成一团:“娘,外面来了几个凶巴巴的大娘,说要找娘出去。” “大娘?”她从床沿站起身,拉过他的小手,“是村里人?” “有村里人,也有我不认识的……” “那我出去看看,你待在屋里,莫要出来。” 经历上午那一出,单逸尘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一手撑着床便要下来与她一同去,岂料被子刚掀了一半,便感觉下身一股舒爽的凉意……忙收手盖了回去。 阮墨知道自己做了何事,看他那张俊脸黑云密布,皮笑肉不笑道:“那个,你不是浑身是伤吗……我图个方便,就……等我跟她们说完事儿了,就取衣裳给你穿,莫急莫急。” 说罢,没敢看他脸色了,摸摸阿棠的脑袋,转身离开了主屋。 还未到门口,外头的人似是等不及了,直接闯入栅栏,将那扇可怜的木门拍得震天响:“有没有人了?再不出来,咱们就进去了!” “来了来了。” 阮墨真怕下一瞬那脆弱的木门就被拍得轰然倒下,赶紧跑过去拉开门,还未看清来人,却险些被一掌拍上脑门。 “哼,终于肯开门了?”尖利的女声刺耳难听,说话人的容貌也如其声一样,不忍直视,正瞪着一双三角眼指着她,“村长,就是她!快把她拉去处置了!” 她竭力忍下捂住双耳的冲动,避开那位大娘怼过来的指尖,扫了眼围在屋外的好些村民,皱了眉,莫名其妙地反问:“是什么?无缘无故为何要处置我?” “陈大娘,你莫要着急,先问问清楚再说。”一位老妪负手走上前来,正是村长,面容苍老沉静,浑浊的目光缓缓落在阮墨身上,“阮娘,今晨可是有两个汉子过来了?” 她想起阿棠的哭诉,如实点了点头。 “陈大娘说,她家汉子和邻村的兄弟经过你家院子,听闻孩子的叫声,以为有人欲对阿棠施暴,便闯入麦地要救人。结果发现你私藏外男,见事情败露,那男人将两个汉子打成重伤。这些,可是事实?” “怎么可能!”阮墨相信阿棠绝不会撒谎,矢口否认道,“阿棠都与我说了,是两个大汉要偷我们家的牛,被他发现了,才喊人打跑的。” “谁稀罕你的牛?我们家又不是没有……哎呀,真是好心没好报!” 阮墨真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单单编了个大谎来掩饰犯下的祸事,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让村长来处置她?当即懒得再与这等蛮不讲理之人理论,转而对一向公正的村长道:“村长,我一早便出门了,方才回来时,阿棠哭得一塌糊涂,我哄了半日才好。您也知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断不会凭空撒谎来恶作剧的……” “嗯,阿棠的确听话懂事,我是知道的。”村长思索片刻,很快点头道,“这事儿便不追究了。” 那两个汉子的名声本就不太好,比起陈大娘等人,村长自然偏向阮墨多一些。 陈大娘还欲再辨,被村长的养子青木横身一挡,不让她再靠近。 “村长……” 村长瞪了陈大娘一眼,威严十足:“好了。我是老,不是傻,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 陈大娘悻悻然垂下头,心里却偷偷乐着。 她家汉子偷牛一事不追究了,甚好,也不吃亏。但现在踢出这么一事,姓阮的女人要想善了,可就难了……哼,她在这儿等着看好戏。 果然,村长上前一步,正色道:“阮娘,你是否私藏外男了?” 外男? 阮墨心头一惊,难不成,在这落云村里,私藏外男是什么不可赦免的大罪? 还未等她回答,陈大娘便带头起哄:“还等什么,直接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走。” “哎,等等……你们……” 俩大娘身形粗壮,二话不说往里头闯,阮墨一个人拦都拦不住,想到里头的男人连衣裳都还未穿,不知她们又是如何一番胡诌乱扯,忙跟着朝里屋去。 “哟,还真有呢!” “村长,您瞧瞧,也不知藏了多久……真下作……” “就是就是……真看不出来是这种女人……” 她恍若不闻,从那条被她俩堵得几乎不见的门缝拼命挤了进去,一眼便望见单逸尘……身上竟穿了衣裳,正好好端坐于桌边,眸色冰冷地看着面目不善的来人。 阿棠抱着他的胳膊站在身侧,双眼瞪得老大,也死死盯着她们。 村长慢悠悠走了进来,身后倒是没有跟着那些凑热闹的村民,估摸着是让青木拦在外面等了,喝了喋喋不休的俩大娘一声,略一抬手,示意阮墨解释。 “他是我在回村的路上碰见的,受了重伤,我好心将他带回家医治,后来他也一直在此地养伤。” 世人大多愿意相信他们所看见的,事已至此,无法隐瞒,加之俩大娘咄咄逼人,阮墨干脆将实情说出,交由村长定夺。 村长平日里对她颇多照顾,是个讲情理的人,她相信村长即便不能偏帮她,也会给她留一尺余地。 “嗯,这么说也合情合理,阮娘是个习医的,医者父母心,定然做不到见死不救……” 陈大娘一听不妙,正准备继续煽风点火,村长却一早发现她的心思,老眼一横,将她欲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这才把话往下说:“……但你私藏外男确是事实,不解决恐怕难服众。这样吧,容我回去思虑一番,再作处置。” 阮墨听出村长话里的玄机了,不再多言,表示自己一切听从村长安排。 “走了走了,该回去歇个午觉了。” 村长带着青木离开了,围观的村民也散了,剩下俩大娘面面相觑,心有不甘,但碍着屋里有个男人又不敢动手,只好也气哼哼地走了。 阮墨拖着步子过去将门关上,突然乏力地靠向门板,合眼深深叹了口气。 第41章 杀手与小寡妇(八) “娘!”是阿棠的声音。 她倚着门板站直身子,扬声道:“怎么了?” “他又流血了!” 他……单逸尘?! 阮墨精神一震,忙匆匆回到里屋,见单逸尘依旧一动不动坐在桌边,面色平静,然枕在桌面的右臂已青筋突起,拳头紧握,俨然一直在强撑。 她心头微痛,暗道不妙,立即俯身将他的左臂搭上自己肩膀,吃力地扶着有些站不稳的男人回到榻上,让他躺好后,才开始解他身上渐渐透出星点血迹的衣裳。 领子翻进去了,纽扣也扣错了两个,衣摆还塞了一截在裤腰里头……该是穿得多急,才弄得这般凌乱不堪……瞧瞧,动作太大了,连伤口都微微裂开了,这些渗血的布条又得换,真是想省点儿用都不行…… 单逸尘失血过多,神智有几分疲乏,但并未昏迷,心知阮墨正给他处理伤口,安心地闭目养神,忽而感觉腰腹处落下几滴温热的液体……出于多年经验,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流血了,立刻紧张地睁眼去看她。 所幸并未看见意料之中的鲜红,他松了口气,目光上移,却见这个女人……哭了。 硕大的泪珠不断地涌出,划过白皙柔嫩的脸庞,留下一道道晶莹的水痕,她却恍若不知,径自找寻布条包扎的结,寻到了,手却像不听使唤似的,无论如何解不开。 总是笑意温柔的小脸上,写满了慌乱和迷茫。 “阮墨。”单逸尘抬起受伤较轻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极低极低地唤了她一声。 “……”她没有应答,仍垂着脑袋苦苦斗争。 “阮墨。”他又唤了一声,低得微不可闻。 看见她没有受伤、没有流血,他的心骤然放下。 可看见她流泪了,他又觉心口阵阵钝痛,比身上的伤口更难受。 无法遏止,无处宣泄。 只想将她搂入怀中,紧紧不放手。 扣上手腕的手猛地一使力,面对床沿而坐的人儿毫无防备,一下便被拉得扑向他身上,硬生生撞上他胸膛的伤口,两人俱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阮墨脑袋都有些发昏,可见撞得有多狠了,忙挣扎道:“你……会压到伤口的……快放开……” “不放。”胸膛火辣辣地疼,单逸尘却丝毫不在意,环在她背上的长臂压得更紧,全然没有放她离去的意思,“我不想,看见你哭。” 哭……她哭了? 阮墨挣扎着伸手往脸上一摸,湿滑一片,才察觉自己竟然流了满脸的泪。 她……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受重伤的不是她,被打得伤裂的也不是她,还意外得了银子,吃到了久违的肉菜,除却被俩大娘骂几句以外,她有什么值得委屈的?凭什么哭呢? “要哭便哭。不哭完莫要起来。” 男人沉厚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坚实有力,她莫名心头一酸,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对下药防备他的愧疚,对他护着阿棠而被人打的心疼,对倆大娘颠倒是非污蔑她的委屈……仅仅因他的一句话,憋在心底的难过,便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将她灭顶。 “呜呜……都怪我……你才伤成这样……还被人骂……呜呜……对不起……”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前后似乎说了许多话。可单逸尘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知道怀里的人儿受了委屈,心里难过,默默隐忍了那么久,才终于哭出来,心头便跟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只得更用力地搂紧了她。 方才那伙人闯进来时,他最想做的事,是挡在她的面前,把她好好地护在身后,不让那些人欺负她。 可他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那儿充门面,眼睁睁看着他们蛮不讲理地侮辱她、声讨她,无能为力,简直像一个……懦夫。 此刻,单逸尘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不想让她再受伤害,他不想让她再委屈落泪。 他要保护好她。 ****** 村长没有留过多时间给她,翌日一早,青木便过来了,请她到村长家走一趟。 “我与你一同去。” 阮墨回头,昨日还浑身是伤躺倒榻上的男人,今日已能背脊直挺地走出来了,无比庆幸自己花了近两个时辰,在祖父留下的手札中,找到那味解药的方子。他身体底子极好,伤愈速度也较常人要快,之前恢复得那么慢,怕也是为这药力所干扰的结果。 只是阿棠他爹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短得出奇,手腕以上露出了一截,脚踝以上也露出了一截,夸张些说,像个大人偷穿了小孩的衣裳,着实有些……滑稽。 她忍笑看了会儿,才道:“你伤还未养好,留在家里休息不好吗?村长家不远的,我去去就回了。” 单逸尘行走江湖,不拘小节,自然不知她笑什么,故并未在意,也不费口舌拒绝她的话了,直接对候在门外的青木道:“带路。” 青木略一颔首,迈步走在前头,阮墨拗不过他,只好叮嘱阿棠乖乖在家待着,然后与他并肩出了门。 虽说两处相隔不远,但单逸尘毕竟腿上有伤,走的又是未经休整的山路,凹凸不平,步伐微微有些不稳,她怕人不小心摔了,伤上加伤,想都没想便过去扶着他的胳膊走。 单逸尘自认尚未伤得需要人扶的地步,无声无息地垂眸瞥了一眼,却没有出言阻止,片刻后收回视线,目视前方继续走。 这般被她轻轻抱着手臂,靠近得几乎能闻见她身上清淡的馨香……感觉并不坏。 于是,阮墨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等到了村长家门口,才在青木微微一凝的目光下……松了手。 额……她才刚说了与单逸尘毫无瓜葛,转头便与他靠得这样近,还搂着他胳膊走了一路……这不是自打嘴巴吗? 幸好方才路上无人,青木又是个性子闷的,从来不随意对人作评论,只道:“二位请进。” 她微笑着道了谢,便与单逸尘一起走入屋内,一进门便见坐在厅堂主位上的村长,正托腮笑眯眯瞧着他们,显然已等候多时。 “来了。哎,怎么还带着他?” 不等人回答,她又慢悠悠地摆手道:“罢了,来了也好,方便我说事儿。” 想到她可能要说的事,阮墨心下一跳,转头看了身侧的男人一眼。 面无表情,目光冷然,淡定得似是完全不为所动……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今日会主动要求和她一同前来面对村长,只可能是为了她。那么,无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盘问或是惩罚,只要他在,便不足为惧—— 他会保护她。 说不清缘由,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异常笃定。 “阿墨,你嫁来咱们落云村多少年了?” “两年。” “周爷他去了多少年?” “……两年。” “还这般年轻,便守寡两年,苦了你这孩子……但你可知,咱们村里有规矩,寡妇家中不可收留外男,否则一律当不守妇道之罪,要拉去净身。” 阮墨根本没有这番话内容的半点记忆,想来原主嫁过来后,也并未听人说起过,此刻心中不无震惊。当初虽有想过她一个寡妇收留男人在家是否有不妥,但何曾料到落云村竟还有这等规矩……不守妇道之罪? “请问村长,何为……净身?”她压下心口不安,轻声问道。 “村后有河云“净河”,退潮时,将人绑于水中木桩,待河水一涨一退后,是为‘净身’。”村长心有不忍,顿了顿,才缓缓道,“然受此惩罚之人,大多……溺毙于涨潮时。” 阮墨一听,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重的惩罚……竟要把人生生淹死于河中! “可我与他……我们什么事都没做过……” 她欲辩解,村长却打断道:“口说无凭。即便我相信你,但你终究是坏了规矩,总有人揪着不放的。” “这……”阮墨猛地停住话头,下一瞬已被单逸尘一手扯到身后,用力得险些令她摔倒在地,还未站稳,却听他语气阴沉至极道:“敢动她,我便屠村。” 最后二字咬得尤为重,他浑身透出的杀气凛冽刺骨,即便阮墨晓得不是针对她,仍狠狠打了一个寒颤,恍若时间回流,又见到了死胡同里把偷钱贼一剑毙命的那个男人。 凌厉狠绝,冷血无情。 是的,单逸尘在这场梦里的身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他在乎她,对她好,不代表他会在乎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村人的死活,这话绝不是单纯的玩笑。 挡在身前的男人高大挺拔,霸占了阮墨的所有视线。她看不见他的神色,也看不见村长的脸,但一直没听到回话,猜单逸尘的话定然是把她吓坏了。可论私心,她又不愿真被拉去“净身”,目前真正护得了她的人,就只有他了,所以没有乱动,乖乖躲在他的身后,静观其变。 不过她这回倒是猜错了,村长的声音听起来老神在在,并无惊惶:“啊哈……年轻人果真容易动气。莫急莫急,我还有话未说呢。” 单逸尘却不为所动,依旧把她牢牢护着,看着主位上面带微笑的老人,目光如冰。 “规矩上说的是‘外男’,倘若阿墨收留的这人,不是外男,那便不算违反了规矩。” 不是外男……? 村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只要你俩成亲了,这事儿便当作一笔勾销。” 那二字,宛若一道惊雷炸响于阮墨的耳边。 成亲?! 他们自相遇到现在还不足一月,如何成亲…… “所以,阿墨,还有这位公子,你们二人可成亲了?”村长问道。 她被点了名,正下意识欲出去回话,单逸尘却再次抬臂将她挡了回去。 然后,熟悉的嗓音沉沉响起:“是,我们……成亲了。” 一字一顿,毫不含糊。 将阮墨以为自己听错的可能,抹杀得一干二净。 第42章 杀手与小寡妇(九) 他说……他们成亲了。 一路上,阮墨沉浸在错愕之中,久久没有回神,进家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身后的单逸尘伸臂捞了一把,才幸免于难。 他扣住她的腰将人提起来,直接拎到屋内才放下,落座于桌边。 “不好好走路,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提起茶壶,自然而然为他斟茶,垂眸问:“你……为何对村长说,我们成亲了?” 并没有任何质问或反对的意思,这么问,单纯是对他的目的所在感到不解。 这场梦的梦境还未结束,说明他此时并没有真正喜欢上她,那么他对村长“承认”两人的关系,必然不是因待她有情,欲娶她为妻……为何要这么做? “不这么说,如何保住你?”单逸尘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仰头饮下后,淡淡道,“抑或,你更希望我屠村?” “……当然不是。”她虽是踏入了江湖,可因着有个武功平平的师父,还真不曾面对过打打杀杀的场面,更别说屠村……这种光凭想象便觉可怕的事了,即便晓得这是梦,也不愿看着它发生在面前。 他放下茶杯,瞧见她又开始走神,眉心一皱,终于问出方才看她一路心不在焉时便想问的话:“你不愿与我夫妻相称?” 她听见“夫妻”二字,骤然回神道:“什么?” “若你不愿,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此地,免受责罚。等到了外面,我送你到想去的地方后,便放你自由。” 听了这话,阮墨算是明白了。 依她对他的了解,若是他心中喜欢的,必会牢牢占据在身边,绝不会轻易放手。他说会放她自由,可见确实未曾动心,顶多只是同情她的处境,又念在她救了他的份上,想保护她一回罢了。 思及此,她则更不能走了,既然是他自己开口说的成亲,那便假戏真做好了,两人同住一屋檐下,还愁没有机会与他接触吗? 单逸尘见她不回话,以为是在为此事后悔了,当下便站起身来:“既然不愿,那我去雇马车,明日……” “等等!”阮墨扯住他的袖角,被他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却愣是没有松手,低声道,“我……我只是怕你为了救我,勉强自己与我成亲……” “没有勉强。”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深邃的黑眸泛着异样的微澜,静静望着她,“只要你愿,我便娶。” 她抬头,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恍若被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入一般,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紧攥住他袖角的手,也一直不曾放开。 “好,我愿。” ****** 因为当初给村长的说辞是他们“已经”成亲,故而两人心里互相明了便罢,并没有大办喜事,自然也没有所谓的……洞房花烛夜。 不仅如此,夜里歇觉时,两人也是分床而眠,最主要的原因是成亲后第一晚,单逸尘便与她说过,阿棠还小,习惯了娘亲哄着睡,他一个人到外间的床榻歇着便可。她当然不可能没皮没脸地主动提那种事,就顺水推舟依他的话做了。 不过老实说,她倒是松了口气,毕竟在第三场梦尝到的痛苦滋味太过深刻,而这个身体又是处子之身,若无必要,断不会想再经历一遍。 成亲以后,家里总算多了个能帮衬着些的男人,日子过得渐渐好起来。 单逸尘不再接杀人的活儿了,在麦地里拉牛割麦,有时会上山打打猎,竟是连买肉的银子都省了,还不时能捎些兽皮兽毛到镇上卖。阿棠还是孩子心性,很快便接纳了这个日日给他带肉吃的新爹,也不粘着娘亲了,有事没事绕着他转,喊爹喊得比喊娘还溜,阮墨都不知说他什么好了,只得拍拍他的头,由着他去了。 “爹,昨儿你编给我的螳螂坏了,能再教我编一个吗?” 阮墨捧着茶来到屋后,一出门便听见阿棠兴冲冲的声音,又赖在他爹那儿,求他教着编小玩意儿了。 单逸尘单膝曲起,正背对她坐在麦地边休息,见小孩捏着好些草叶跑过来,拍拍身侧的空地让他坐下,却并不伸手接,反而对他道:“先按记得的编,不会了,我再教。” “哦。”阿棠盘腿坐在地上,自个儿低头开始编,不时抬头喊一声爹,单逸尘便转头看过去,告诉他该如何继续编,倒是看不出半点儿不耐烦,阮墨远远瞧着,觉得一大一小这么坐在一处,真像亲父子。 想来以后某日单逸尘自己做了孩子的爹,也会像疼阿棠一样疼他,像教阿棠一样耐心,教他许多许多吧…… “咦,娘亲!”阿棠终于发现她了,挥着小手喊她,“娘,快来看看我的草螳螂。” 阮墨今儿穿了新的衣裙,是几日前单逸尘到镇上卖皮毛时,无意挑中买回来给她的,端着托盘看不见脚下,走得慢而小心:“来了来了。” “娘,你看,是不是像真的一样?” 她将托盘放在一边,弯腰看了看他手里绿油油的东西,边端茶给他边笑着道:“好像啊,阿棠编得真好,要是真螳螂见了,也许还以为是伙伴呢。”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阿棠两手忙着摆弄,没空接杯子,她只好俯身让他就着她的手喝。把茶喝完了,他又低下头继续忙活,兴头十足。 阮墨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小蘑菇头,回身却见托盘里的另一杯茶纹丝未动,绕过小孩来到单逸尘身侧跪坐下来,看他面容冷峻,看不出丝毫疲累,额上却布满细密的汗,便抬袖给他擦了擦,温声道:“口不渴吗?怎么不喝?” 单逸尘不发一语,斜眸瞥了一眼阿棠,又扫了眼那杯未喝的茶,最后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全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啊? 阮墨呆呆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般,双手将茶杯端起来,微微倾身,试探性地送到他的唇边。单逸尘果然收回了视线,垂首,薄唇贴上杯沿,就着她的手将水缓缓饮尽,末了,犹不满足道:“还有吗?” 她便又倒了一杯,用相同的姿势喂给他喝,待他喝完了茶,才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这男人……好生幼稚! 某个脸皮堪比树皮的男人却不自知,还挑着眉问她:“笑什么?” 笑你幼稚呀。 不过阮墨可不敢把这话说出口,眼珠子一转,扬着唇角玩笑道:“你猜?” “……不猜。” “不猜便不猜。”她努努嘴,无所谓地端着托盘站起身,见他的目光依旧不离半分,微微一笑,足尖轻旋,在他跟前转了一圈,“好看吗?” 从她走过来时,单逸尘便认出是昨日他买回来的衣裳了,当时看它挂着颇为吸引人,没多想便买下了,这会儿看她穿在身上,却觉尤为合身,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得多。 这人冷着一张脸,漆黑的双眸却目不转睛盯着看,她也不说穿他,任由他看个够,等了良久,才等来一个平平淡淡的“嗯”。 哎,这男人…… 罢了罢了,她早已习惯了,就不该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以后,只可在屋里穿,莫要穿出门。” 正欲离开的阮墨脚步一顿,回头望去,男人却只留一个背影,旁边的阿棠又凑过去问东问西了。 真有这么……好看? 还不许她穿出去让旁人见着,只许她穿予他看? 阮墨一阵无言,失笑地摇了摇头。 然心头莫名冒出的一丝愉悦,却悄然攀上了眉角,掩都掩不住。 ****** 傍晚时分,爷儿俩先后回了屋。 漫溢的饭菜香气勾人不已,阿棠将满怀的草编玩意儿抱到小房收好后,便一蹦一跳到桌前乖乖坐好,等着娘亲上菜。单逸尘洗了把手,转入灶房拿碗筷,顺便把最后一道菜也一并端出来。 他出身于普通农户之家,并不觉得夫妻间需要分尊卑,也不觉得女人就该处处伺候着男人,故家务事都是两人一同分担,甚至他干的活儿更多一些。 “哇,是肉炒三丁!好香!”阿棠高兴得差点要拿汤匙舀一口吃,被阮墨微微瞪了眼,才按捺住蠢蠢欲动的魔爪。 娘亲教过,要等人齐了才许动筷子,但阿棠等不及了,扬声喊爹:“爹,快来,我饿了……啊!” 单逸尘面无表情将那双敲了他头一下的筷子,摆在他面前,转身递给阮墨。阿棠扁着嘴偷偷吐舌头,在单逸尘看过来前立马收回去,转而盯着一桌丰盛菜色流口水,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阮墨在一旁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垂眸轻笑,只觉心口暖意融融。 他对她好,对阿棠也好,晓得娘俩都爱吃玉米,有时做了肉炒三丁摆桌上,他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坐得离它远远的,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面不改色离开饭桌。 若非她在之前的梦中,见识过他对玉米嗤之以鼻的程度何等深重,还真看不出来。 阿棠自然也不可能看得出,还曾经舀了满满一汤匙到他碗里,要他也尝尝……想起他那张倾国倾城的俊脸登时黑如锅底,她总是禁不住想笑,若非最后她抢过来全倒进自己碗里,给他重新盛了一碗白饭,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呢。 不管他是否喜欢她,想好好过日子的心却是真的。 阮墨忽而觉得,若他们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可惜,她并未料到,这种令人沉迷的平静与安定,终究还是被两个不速之客彻底打破。 第43章 杀手与小寡妇(十) “……爹,娘?”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两个人,阮墨愣住了,下意识便叫出了记忆中的称谓。 “哼,臭丫头,还知道咱们是你爹娘?”中年妇人一开口便是尖酸刻薄的语气,如同她发髻上斜插着那一支木簪,姿态傲慢逼人,“嫁过来这么久,也不晓得回来探望探望。” 她旁边的瘦小老头暗暗搓着双手,附和了句“就是”,双目不停打量着这间,比他们住的地方大得多的屋子。 阮墨一听,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对夫妇是原主的爹娘,嗜赌如命,她会被卖给周爷当续弦,也是因他俩输光了银子,而且家中还有个儿子要养,便想留个赔钱货也无甚用处,遂将她卖了抵债。卖过来两年不问死活不说,如此狠心的爹娘,还指望她回去看他们?所谓的“探望探望”,想必只是掏银子给他们继续赌的意思吧? 那么他们此次前来找她,铁定不是什么好事,大概……也是为了银子。 见她堵在门口,不言不语,中年妇人一脸不满道:“啧啧啧,嫁出去的女儿真如泼出去的水,瞧瞧她,咱们大老远跑过来,也不请进去坐坐喝口茶,真没良心哟……”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巧让隔壁两屋听得见,已有好事者频频侧目,阮墨只得忍下心里那口气,侧身让出路来:“请进。” 这时,老头扯了妇人一把,皱着眉低声道:“喝哪门子茶?还声张什么……你莫忘了此行的目的。” “我不是走得太远有些渴了吗……行行行,听你的。” 阮墨听不清他们嘀咕什么话,回头见阿棠从后门探出头来,挥了挥手,示意他待在屋后,莫要出来。 “女儿啊,爹娘这回来,是要接你回去的。” “……为何?” 她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看他们眼里不怀好意的亮光,只怕是要…… “爹娘给你谋了一门好亲事,得接你回娘家待嫁了。” 果然。 “谋什么亲事?你们不是将我卖给周爷了?” “他都死了两年了,不碍事的,你才十六啊,岂能一辈子守在这儿?李公子可是富贵人家,你过去之后,少不了好的。” 呵,就是又要将她再卖一回是吗? “我……已与他人成亲,落云村中人皆知,如今一同定居于此。爹,娘,请回吧。” “哼,婚嫁乃父母之命,岂容你随意找一个男人充数?”中年妇人不以为意,一手抓上她的手臂往外拉,“人家李公子连你是否清白之身都不介意,昨日便送了聘金过来,说只要你跟了他,往后有的是好日子过……莫要多说了,快跟我走。” “我不走!”阮墨一把抽出自己的手臂,几步退进屋内欲关上门,却撞上一堵肉墙,身子猛地一僵…… 这不是单逸尘! 她立刻转身去看,一名侍卫模样的人站在她身后,更远的视线里,另一名相同装扮的人刚从后门出来……手臂扣着正用力挣扎的阿棠。 “娘……娘!呜呜……” 阿棠…… 阮墨看孩子一脸无助朝她伸手,心里抽疼不已,暗骂他们卑鄙。但眼下单逸尘不在家,她若不从,结果不单自己被抓走,很可能阿棠也会被他们一并带离落云村。她有利用价值便罢,小孩却是个累赘,难保这些人不会对他下毒手…… 她得留下他。 “等等,莫要抓他……我跟你们走。”阮墨的态度软化下来,看向横在她面前的魁梧侍卫,含泪哀求道,“可否……可否让我与孩子最后说句话?” 自家主子只让他们将人带回,侍卫见她松口了,也不想逼得太紧,与同伴交换了眼神,便让开身子道:“莫要乱说话。” 她道了谢,三步并两步跑到阿棠身前,握住他的小手,一字一句道:“阿棠,听好了,娘亲的爹娘来接娘去住几日,不能带你去南裕村了,让你爹带你去南裕村,好吗?” 未等阿棠回答,那侍卫便来扯她走了,动作蛮横粗鲁,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以为要反抗,后颈突然狠狠一痛,立时歪身昏了过去。 “哎哟,怎么还把咱女儿敲晕了……”中年妇人捂着嘴追了两步,被侍卫虎目一瞪,停住脚道,“行行行,人让你们带走了啊,可要记得把剩下的一半聘金送过来。” 两名侍卫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夫妇二人相视一笑,也跟在后头离开落云村,朝另一方向而去。 ****** 时近正午,单逸尘打猎归来,两手提着数只野兔和山鸡,正欲喊人开门,却发现木门只是虚掩,随风前后轻摇着,登时心下一凉,踢门而入:“阮墨!” 无人应答。 他将猎物一把丢在门边,脚步匆匆在屋内绕了一圈,没见着人影,又往后门快步走去,一开门,竟发现阿棠被五花大绑倒在屋檐下,忙冲过去将他嘴里的布拿出来:“可有受伤?” “爹……”阿棠这一喊险些哭出来,但爹教他男子汉不可落泪,又咬牙憋了回去,对正给他松绑的单逸尘道,“阿棠无事,可是……娘被抓走了……” 被抓走? 他眸光一沉,按住孩子的肩问:“说清楚,怎么回事。” 阿棠吸了吸鼻子,觉得爹的脸色有些吓人,但还是好好回话:“我本来在屋后玩,突然有人把我抓进屋,然后看见娘亲被另一个人抓着……我要去娘亲那儿,他们不让,还把娘亲打晕了……我大声喊救命,他们便把我绑起来,不让我说话……”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对了,娘还对我说,是她爹娘来接她走了……” 她的爹娘? 单逸尘对她的过往略知一二,晓得她的爹娘是一对赌鬼,早早将她卖了换银子,时隔两年又前来寻人,绝非好事。 “你娘可还说了别的话?” 阿棠歪头想了想:“她说,我若想去一个地方,就让爹带我去……但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啊……” “什么地方?”他沉声问。 “好像,叫南裕村……” 单逸尘觉着有几分耳熟,回想片刻,忽而记起有回阮墨问他老家在何处,他反问她时,回答的地名似乎就是……南裕村。 “阿棠,走了。”他一把提起阿棠,让他趴上自己的背,便飞身朝落云村外去。 “去、去哪儿?” “寻你娘亲。” ****** “哎,这可是白花花的银两啊,一箱子沉得我都抬不动。” “别那么大声,赶紧数完收起来,要让人知道咱们有这么多,当心遭了贼。” “立刻数,立刻数……” 夫妇俩正躲在屋里忙着清点聘金,突如其来一声巨响,吓得胆儿都快破了,转头竟见那扇木门硬生生被踹了下来,扬起一地灰尘。 “人呢?” 门口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一步踏上门板,又是一声崩裂的脆响,老头已抱着脑袋躲到桌子底下了,妇人亦是颤抖着后退:“什、什么人?” 他背上冒出一颗脑袋,脆生生的童音道:“爹,就是他们!是他们带坏人来抓娘亲的!” 夫妇俩俱是心头一凉——这是女儿的无名相公找上门来了! 可人已经被带走了,他们要是告知女儿的去向,万一届时他真把人弄回去了,那他们的这些聘金不就得还给李公子了? 妇人踢了老头一脚,转而扯着嘴角笑道:“这位大侠,女儿早已嫁到落云村,咱们老两口哪儿来的人啊?” 她嘴硬,单逸尘也不与她废话,倏地抽出长剑,恰恰架在原本蹲在门边玩儿的少年脖子上,面容如霜:“不说?” 少年早在门板被踹落的时候便吓呆了,这下更是一动不敢动,眼珠子往他娘那儿微移,颤着声音道:“娘……” “别!别杀我儿子!大侠……我说我说!”妇人扑通地跪倒在地,方才数银子时的洋洋得意全然消失无踪,仅剩软弱到地底的卑微,“是镇上的李公子……是他抢的人,不关咱们的事啊……” 单逸尘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摆满屋子的银两,冷笑一声,反手长剑入鞘,旋身离开了这个阴暗的屋子。 若是阮墨有个三长两短,他必定回到此地,手刃这对为钱出卖亲女的爹娘。 第44章 杀手与小寡妇(十一) 之前带着阿棠是为了让他认人,从南裕村离开后,单逸尘先把阿棠送回落云村,让他乖乖待在家里等,而后才往镇上赶去。 他曾到过镇上几回,对那名李公子略有耳闻,恶名在外,自己妻妾成群不说,还曾多次强抢民女,一旦被他看上眼的,便要不择手段收入后院,肆意玩弄,绝非良善之辈。 小镇已至宵禁,大街小巷皆黑灯瞎火,所幸单逸尘目力极佳,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很快便寻到了李公子的宅院,一跃而上,立于房顶观察宅内情况。 因着李公子为商贾出身,家中不如官员那般防守重重,已然暗下的院落仅有几名下人提着灯笼巡视,他并未花费太多力气,便穿过外院,潜入主人居住的内院之中。 四处一片漆黑,无法凭灯光辨明阮墨的所在地,单逸尘只得使轻功跃于各屋屋顶,逐一排查。 月色清辉,莹亮的月光洒落于院内一方池塘,泛着白晃晃的波光,他无意间垂首扫了一眼,却足尖微顿,猛地跃至池边,俯身拾起一条草编链子……是阮墨手腕上的那个手镯。 他收入怀中,抬头望向离这处最近的屋子,重新跃上屋顶,半跪下来,轻轻揭起一块房瓦,悄无声息窥视屋内的物事。 看不见人,静得没有一丝动静。 未几,不远处似是有人往这边走来,单逸尘迅速跃下屋顶,背贴屋子后墙静立,听来者推门进了屋内,才绕过西墙,缓缓往前门靠近。 昏黄的烛光被人点燃,在薄薄的窗纸上一点一点透出来,微微摇曳,有说话声隐隐传出,听不真切。 他捅破一小格窗纸,单眼朝里面望去,借着比方才明亮许多的光线,终于看清房内东北角站着一名男子,抬手将烛台置于他左侧的木架二层,然后慢慢屈腿蹲下去。 这男子肩背颇宽,将他身前的物事完全挡住了,单逸尘一直紧紧盯着,等到他欺身上前,头往一侧埋去,终于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阮墨! 她的嘴被塞住了,发不出声音,双手被反绑于身后,衣襟刚被扯得大开,露出半边白皙香|肩,男人正埋首亲吻着那处柔嫩肌|肤…… 单逸尘看在眼里,只觉一股火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理智全无,待回过神来,手中的长剑已直直刺入那个男人的背脊,鲜血汩汩而下。 正中心脏,一剑毙命。 “唔唔……”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抽出长剑往侧边一挥,入鞘,另一手提着断气男人的后衣领,扬手将其扔得老远,这才俯身将女人口中的破布取出,又将她的双手解绑,正要给她拉好衣襟,手背上却落下了几滴温热的泪。 她……又哭了。 “对不起。” 单逸尘给她擦了擦,她却摇头不让他擦,伸臂环上他的脖子,哽咽道:“回家……带我回家……” 他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她拦腰抱起,顺势抬腿往木架踢了一脚,冷冷看着烛台倾倒坠落后,随即身形一闪,隐没于浓重的夜色之中。 ****** 落云村。 阿棠一个人在家不敢睡,点着烛火,边编着草螳螂,边等爹娘回来。 编到第十只的时候,木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他立马跳下圆凳跑至门前,听见爹的声音才拉开门闩:“爹……娘她怎么了?” 单逸尘并未回答他,径直抱着阮墨进房,轻轻安放于他平常歇觉的榻上,然后才折返到外屋,对他道:“你娘睡着了,我照顾她,你自己睡一晚。” “娘亲生病了?”阿棠从未见过娘亲被爹抱着走的,担心道。 “没有。”单逸尘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去睡。” 有爹在,即便发生什么事,他也能摆平的,阿棠放心地打了个哈欠:“好,知道。” 单逸尘看着他回了另一边的小房爬上床躺好,灭了灯,先到屋后洗去一身血腥味,赤膊到灶房烧了些热水,抱着阮墨给她擦身子,又换身干净的衣裳,才重新放回榻上。 她一直不曾醒来,许是被李公子下过迷药,这会儿起效了。单逸尘扯了被给她盖好,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还是躺下来,将她连人带被抱在了怀里。 两人成亲后,他从未提过要与她行夫妻之实,是因为顾虑她的感受。这事儿本就成得仓促,即便她亲口说过自己心甘情愿,他也无法完全信服。他知她仍是清白之身,只要他不跨越那一步,若有朝一日她改变主意,想离开此地,离开他,也不会有任何负担。 然今夜,他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看见那个男人如此对她时,有一瞬,被冲天怒意激起的,那股久违的屠杀快感猛然袭来,直想将整个宅院屠尽,以发泄满腔的怒火。 若不是她哭着说要回家,若不是她依旧完好无损地埋入他的胸膛,那股炽烈的杀意不可能平复下来。 他根本,无法容忍别的男人那样对待她,哪怕只是碰她一根青丝,也不可原谅。 她温柔善良,体贴细致,好得他只想藏起来,不叫旁人看见。 想独占她,想要她只属于他。 她是他一个人的娘子,现在是,将来也是,谁也不能抢走。 他绝不放手了,绝不。 …… 阮墨睡得并不安稳,那张猥琐恶心的脸如同梦魇一般,不断出现在她的面前,将她惊醒了一回又一回。但每每睁眼,便能看见单逸尘眸光沉静地看着她,冷峻的面容如此熟悉,莫名便令她安下心来。 “莫怕,我在。”他总是用力地搂紧她,不厌其烦地贴近她的耳畔,沉声低喃。 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萦绕鼻间,他低沉的嗓音如斯温柔,她埋首于他的怀里,忽的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的安然,到底是梦境抑或是现实。 如若是一场梦,为何她竟沉溺得不愿苏醒? 为何……? 终是一夜沉眠到天明而不得知。 ****** 因着昨夜睡得晚,加之频频醒来,直到后半夜才算真正睡去,翌日阮墨被颠醒时,天已然亮透了。 她揉着眼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竟在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内,阿棠也在,正靠在角落低头摆弄他的宝贝们,并未注意她这儿的动静。 “阿棠……” “娘,你醒了?”阿棠笑着抬起头,摊手让她看前面成列成阵的草螳螂,“看看我的螳螂军队!” “咦?你哪儿来这么多的……”明明前几日她看见小家伙的“宝箱”里存的才十只左右,这里少说也有三十多只了。 “都是昨晚等你和爹的时候编的呀。娘你到底……”阿棠突然想起爹叮嘱过他不可问起昨夜之事,立时停住话头,掀开车帘看窗外风景。 阮墨刚睡醒,头脑尚有些迷糊,也没在意,看了看另一边角落堆起的几大箱子,疑惑道:“阿棠,我们这是去哪儿?” “爹说要带我们去别的地方玩,不回落云村啦。”阿棠还小,对落云村的感情不算太深,所以听说要四处游玩,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心里的雀跃都写在了小脸上。 不回落云村? 嗯,她想也是,那这些箱子大概是行李了。 难为他任由她大睡懒觉,一个人收拾了这么多东西…… “你爹呢?” 阿棠朝门帘外扬了扬下巴:“那儿。” 阮墨点头,膝行几步过去拨开门帘,一探头便瞧见扬鞭赶马的男人,俊美的侧脸沐浴在晨曦之中,依旧冷漠,却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单逸尘从车里传出说话声便晓得她醒了,一直侧耳听着,等她出来才转眸看她,一看便禁不住勾了勾唇角,伸手在她眼角处抹了抹。 她不明所以,待反应过来后,顿时窘迫得飞快捂住了脸。 他眸中的笑意更甚,趁她双手皆忙着遮脸,长臂一伸将人儿搂到怀里,低声道:“捂着做甚?” “我醒后还未洗漱,邋遢得很,你定要嫌我难看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却听得他心情愉悦。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若非心里喜欢他,又怎会担心他嫌她难看? “不会。”单逸尘柔了眸光,垂首在她的手背上轻啄了一下,看她如触电般将手放下来,凑近她耳畔道,“我的娘子最是好看。” 阮墨这回当真是羞红了脸,一手抵着他的胸膛推了推,别开视线:“你赶车也累了,我……我去给你倒水。” 说罢便一骨碌翻身回了车内,等再次出来时,明显已是梳洗过的模样了。 单逸尘也不拆穿,就着她的手喝尽杯中水,犹觉得不解渴,目光落在她刚被水滋润过的嫩唇上,心念一动,突然扣住她的腰不放人走了,缓缓低语:“娘子,为夫是否……未曾亲过你?” 他的俊脸近在咫尺,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阮墨睁大双眼,只觉心头跳得快如鼓点,愣着不知作何反应。 男人微微勾唇,不再犹豫地吻了下去。 他曾以为,失去了亲人的自己,从此只能孑然一身,独活于世,却不料老天眷顾,让他遇见了这个女人。 她会在他伤重时悉心照顾。 她会为他而心疼流泪。 在地里干活时,她会过来给他擦汗递茶,柔声劝他莫要累坏自己。 每回打猎归来,他都会看见她做好了饭,站在门边等他。 …… 若有人能温柔相待,谁愿孤独终老? 他攥紧了她的手,余生便再无遗憾。 远方旭日高升,柔和的晨光渐渐强烈,最后化为刺目的白光,笼罩于天际。 又是一场梦醒,一场梦醉。 第45章 皇帝与宠妃(一) 四月之春,凉意沁人,温润的日光穿过错落的枝桠间,轻轻洒落于霁月宫的殿门前,一地斑驳。 一身桃红宫装的阮昭容侧卧于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眉间的花钿为她娇艳的容颜更添一分柔美,婀娜多姿的身段隐于层层丝衫罗裙之下,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重了,轻一些。”她眉心轻蹙,微微掀眸,看向正跪在塌下为她捏腿的宫女翠儿,吩咐道。 “是,娘娘。”翠儿低声应道,垂眉顺眼,不再多言。 阮昭容瞧她一副恭敬听话的模样,满意地收回视线,伸指拈了一颗草莓,却并不放入口中,在两指间转了转,又放回果盘里,拈起了另一颗轻转。 翠儿垂首细细揉捏,余光里瞧见了自家主子的动作,便知娘娘又在为皇上心烦了。 算起来,距上回皇上踏足霁月宫,已有五日之久了,原本这事儿在后宫中并不算少见,宫妃等不来宠幸也没有抱怨的资格,但在她眼里,自家娘娘与那些普通宫妃可不一样。 此话怎讲? 当今圣上十六岁亲政,虽年纪尚轻,却以过人的政治手段迅速坐稳了龙椅,雷厉风行,励精图治,曾实行不少安国富民的政策,成效颇佳,亦曾御驾亲征,将屡屡进犯的敌国打得一败涂地,确实称得上是英明神武,万民景仰了。 若非登基十年来,都未能有子嗣……的话。 这位拥有的政绩远比之前历代帝王拥有的要出色,但与此同时,他亦有一个远比他们奇怪得多的毛病——不近女色。 每三年举办一回的选秀被他下旨改为五年一回,选入后宫的人数也由原来的十人锐减至四人,若问有史以来后妃最少的皇帝是何人,他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 而有幸在后宫居一席之地的后妃,也不可高兴得过早。是因皇上以政事繁忙为由,每月至少有半数日子直接歇于紫宸殿,并不招妃嫔侍寝。其余时间则依照敬事房的安排翻牌子,减去例行前往皇后寝宫的两日后,根本剩不了几日,连着两三月见不上皇上一面的,大有人在。 原本如此勤政为民、不沉溺于美色的帝王是应当为人赞颂的,可朝堂大臣心里却那叫一个急——不为旁的,就为了他久久未有子嗣一事。 为何要急? 这话若是拿来问那些专门负责挑皇上的错处说事儿的言官,他们定能给出一箩筐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诸如,江山社稷便后继无人,国家缺了主心骨,朝堂之上群龙无首,政局便容易动荡,届时民不聊生,敌国入侵,生灵涂炭,最终导致灭国……云云。 可无论他们如何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进谏,皇上冷着脸听了一回又一回,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他们权利再大也只是大在嘴皮子上,又不可能真绑着皇上拖到后妃的寝宫去……只得变着花样轮番劝说,苦不堪言。 直到前年选秀,新入宫的阮才人竟一举夺得圣心,初时夜夜侍寝,直叫后宫众妃纷纷嫉妒得红了眼,待过了新鲜劲儿后,皇上每月也至少有三四日歇在她的霁月宫。不足两年,她的位份更是由正五品的才人晋升为正二品的昭容,如此殊荣史前绝无仅有。虽因此彻底沦为其他妃嫔的眼中钉,但她倚仗着皇上的宠爱,一时风光无限。 急得恨不能自己替皇上生一个的言官们自然是乐坏了,料想皇上这是开窍了,碰上了一个喜欢的,那么必定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还愁以后没有子嗣吗? 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后宫妃嫔近二十人,皇上唯独宠爱阮才人。这倒也罢,若她能生下皇嗣,他们总算安下心喘口气了。可问题在于,进宫一年有余,霁月宫的这位娘娘,就从未传出过一丁点儿消息! 照理说,能选上的秀女身体都不会有问题,如此辛勤耕耘却久久结不出果儿,问题便只能是出在……可这是关乎皇家脸面的事情,他们就是有再大的胆儿,也不敢多作议论,只得暂时消停下来,商议对策。 还未商议出个所以然来,盼了许久的霁月宫,终于传出了阮婕妤有喜的消息。 紧张了数年的事儿得以解决,言官们大大松了一口气,高兴得相约大醉几场,共庆同僚守得云开见月明……岂料不等他们酒醒,霁月宫再次传出消息——阮婕妤意外小产了。 晴天霹雳。 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也无法,只得安慰自己道,至少证明了皇上身体并无异常,来日方长,以后总还会有怀上龙裔的后妃。 一等便等到了如今。 不过宫女翠儿可不在意朝堂大臣们的想法,她只晓得,自家娘娘小产后,太医告知今后可能难以受孕,皇上却毫不在意,一如既往宠爱着娘娘,可见皇上对娘娘用情至深,不离不弃。 如此,多日未见,娘娘这会儿心烦也属正常。 “好了,不捏了。”阮昭容摆了摆手,皱眉坐起身来,一抬眸望见外头明媚的春日,心中烦躁更甚,“今日那些女人做什么去了?怎么听不见动静?” “回娘娘,其他娘娘相约前往御花园赏花,这个时辰该是已经开始了。” 她哼了一声:“赏花?独独不约本宫?” “……是。” “不过她们也就只会这一招罢了……”她不屑地冷笑一声,“呵,想撇下本宫?那本宫就偏偏要去。” “娘娘需要更衣吗?”翠儿看着主子那身,色彩艳丽得似乎并不适合穿着赏花的衣裳,轻声询问道。 “不需。”阮昭容抚了抚没有丝毫凌乱的发髻,勾唇道,“本宫可不是去赏花的。” ****** 御花园。 正是盛春好时节,拂面的清风暗含丝微暖意,隐约飘来的清淡花香沁入心脾,透着生机的绿意染上了灰白宫道。 春花如此娇艳,阮昭容身着桃红色的轻纱襦裙行于其间,却未被分走丝毫颜色,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哎呀,你瞧瞧,那只惹事精又来了……” “人家德妃娘娘明明没有请她来,还自己找来了,真不要脸。” “小点儿声,莫要叫人听见了……” 几位妃嫔低声议论着,见人渐行渐近,才不动声色地退到一边,有说有笑,佯装专心致志地赏花。 “咦?姐姐妹妹们今儿怎么都在?”阮昭容盈盈走来,目光在远处站着的德妃身上一扫而过,也不行礼,皮笑肉不笑道,“莫不是我错过什么了,竟不知你们约在御花园,一同赏花?不然也不会来得这般迟,着实是不好意思得很……若姐妹们不介意,一会儿便来霁月宫喝口茶,吃些点心,当是我的赔罪可好?” 话音刚落,即刻便有人轻哼一声,道:“不敢不敢,皇上一直对你宠爱有加,姐姐我这样不得宠的,哪敢让妹妹你赔罪啊。” 阮昭容美眸微转,淡淡扫了说话人一眼。 姓名记不清了,只晓得是一位早年入宫的妃嫔,现在是九嫔之首的昭仪,比她的位份仅仅稍高一点,心里不屑,也懒得搭理她的冷嘲热讽,继续道:“我这霁月宫没别的好,唯独茶叶是顶顶的好。是因皇上知我爱茶,每回有新进贡的茶叶,都会先送一些过来我宫里……前些日子又送来了,横竖我一个人也喝不完,让姐妹们也品一品才好。” 说罢,她感受着落在身上的几道瞪视,心下得意暗笑,脸上却不露半分,有些困惑又懊恼地望向瞪着她的几人,火上浇油:“几位妹妹不喜欢喝茶?那尝尝点心亦是不错的,还有昨儿刚送过来的草莓,摆满了果盘,我便是喜欢,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可不能与我客气。” 都城一带不宜种植草莓,皇宫里的草莓皆是依靠地方进贡,且因为路途遥远,难以保存,每回进贡的数量并不多,一般嫔妃只能分到碗口大小的一碟。 故而她一说“摆满了果盘”,那几道瞪视立时更强烈了,甚至有人连脸色都变了变,几欲发作。这时,一直立于众人之中的德妃,终于缓缓走出,开口道:“阮昭容,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德妃此人,说得好听是老好人,说得不好听便是软柿子一个,脾气温和怯弱,不喜争吵,此时是作为在场妃嫔中位份最高的一位才出来说话的,阮昭容根本不放在眼里,理所当然道:“妹妹自然是来赏花的。” “既是来赏花,那便一同好好赏吧,莫要多言生事端了。” 德妃语气温柔,实在说不上有半分责怪之意,但她却不准备就此罢休,追问道:“娘娘好生不讲理,妹妹不过是想赔罪罢了,怎么就成娘娘口中的‘生事端’了?”说罢还恰如其分地挤出了两滴眼泪,看着倒真是有几分委屈。 站在德妃身旁的苏美人忍不住上前一步:“昭容娘娘,你可莫要太过分了!德妃娘娘好声好气劝你,你非但不领情,还无礼反驳?” 她受过德妃不少恩惠,当然看不得她被一个明明位份比昭仪低,却仗着得宠而气焰嚣张的恶女人欺负,顺便自己也借替人出头的机会出口恶气。毕竟她只是区区正四品美人,平日面对比她高二品的昭容,可捞不着半点儿好。 阮昭容正欲回话,忽而像是望见了什么,眸光一动,又落了两滴泪:“妹妹好意赔罪却遭人嫌,姐姐为何要这样欺负我?不去便不去了,反正我这霁月宫向来冷清,也是早已习惯……” “你……惺惺作态!” 身侧突然响起一道尖利的骂声,几乎穿破耳膜,她被震得闭了眼,只觉一瞬间头痛欲裂,意识昏沉。 第46章 皇帝与宠妃(二) 刚从炫目的白光中挣脱,阮墨便坠入了无边漆黑之中,身体轻飘飘地游荡,不能视物,亦不知所向。 每回出梦后、入梦前皆会经历这么一段时间,她早便习以为常了,倒不觉害怕,待身体开始由虚化实,足底踏踏实实落了地,才慢慢睁开双眼。 逐渐明亮的视线中,身前似乎围了十数人,皆打扮得花枝招展,容颜各异却美丽非常,即便她是个姑娘,也禁不住想细细欣赏一番。 “你……惺惺作态!” 尖锐的女声如利剑般狠狠刺来,阮墨一惊,下意识循声望去,岂料没见着一张人脸,却是一只手握着茶杯直直往她脸上泼来! 距离极近,速度极快,突如其来的攻击令她毫无防备,下一瞬,被冰凉液体泼中的双眼便如同无数针扎一般,剧烈地酸软发疼,她顿时泪水狂流,捂着眼倒退了两步。 “不过一个昭容,德妃娘娘尚未开口,你凭什么在此嚣张?”始作俑者正是方才阮昭容一来便出言讽刺的丽昭仪,手中茶杯残余的水正一滴一滴坠落,地上还躺着一颗不起眼的柠檬籽儿。 德妃愣住了,似是未曾料到会发生这么一幕,眉心微微皱了皱,倒是旁边几位没少被阮昭容瞧不起的妃嫔乐得看戏,皆以丝帕掩面窃笑不已。 然而,当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突然大步走入众人的视线内,那几人顿时笑不出来了。 单逸尘朝服未换,墨发高束,显然是刚下朝不久,俊美绝伦的脸庞冷峻如霜,伸臂便将狼狈不堪的阮墨拦腰抱起,眼神冰寒地扫了她们一圈,只字不言,转身朝霁月宫而去。 总管太监秦公公一直紧随皇上左右,自然也将方才皇上看见的一幕收入眼底,吩咐宫人前去请太医后,才面无表情地朝众位娘娘行了一礼,而后转向早已脸色煞白的丽昭仪,和声道:“昭仪娘娘,您真是要……好自为之了。”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凉的冷水,将丽昭仪淋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果然……果然! 阮昭容原本话里带刺,气势凌人,定是瞧见皇上要过来,才忽然装起委屈来的……她这是多么愚蠢,竟然被这贱人激得发了怒,傻乎乎中了她的计犹不自知?呵,现在好了,皇上全看见了,还二话不说将人带走,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必说阮昭容一会儿还如何添油加醋编排她了…… 秦公公不过是顺口一提,也没工夫留意她的神情,语罢拂尘一甩,斜搭于臂弯内,便快步朝前追着自家主子的脚步而去了。 ****** 霁月宫。 翠儿被阮昭容留在此处,跟去伺候着的是另一名宫女,故而在殿门前望见皇上抱着自家娘娘远远走来,她立刻便意识到在御花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儿,扭头吩咐人备好茶水、糕点,又以防万一地备了一盆清水,这才领着霁月宫的宫人们齐齐跪下,迎接圣驾。 阮墨被稳稳当当抱在怀里,包围着她的气息熟悉而温暖,与失去意识前如出一撤,虽双目紧闭不能视物,但心中已有九分确定。 未几,又听见一群人齐声喊道:“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 所以,这场梦里的单逸尘……是皇上? 那她能出现在皇宫里的身份…… 哎,莫不是当个跟前跟后伺候人的宫女吧?千万别啊,上两场梦的日子过得着实不易,苦差事几乎全做遍了,就盼着能换个稍微轻松些的身份,不然若一直这么苦下去,她就真的……真的…… 未等阮墨思考出要如何如何,一道低沉微冷的男声不耐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太医何在。” 不远处一阵响动,像是什么滚了几圈儿,然后便有人颤声回话道:“在,在,微臣参见皇上……” “还不滚过来。” “是,是……” 她感觉自己身子被往下一放,似是坐上了床榻,但男人没有离开,也坐了下来。结实的胸膛贴着她的背,炽热的体温透过衣料慢慢渗入,有些烫人,烫得她心头微热。 指尖下布料的触感柔软平滑,凉凉的,摸起来很是舒服,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却听他忽的贴近耳畔,轻缓道:“爱妃,太医问你双目可还疼着。” 许是他的语气过于温柔,以至于勾起了某些久远的记忆,她有一瞬的错觉,仿佛自己仍旧身处之前的某一场梦。每回梦的将尽之时,他总会褪去了冷漠的外壳,将她拥在怀中温声低语,没有花哨好听的情话,却捧着一颗炽热的真心,欲许她共度一世的诺言。 可惜理智尚在,她很清楚自己才刚刚穿入新的梦境,此时的单逸尘自然是对她毫无倾慕之意,前后这般不合常理的举动,大概……是为了掩饰什么才装出来的吧? 还有……爱妃? 她这是农奴翻身把歌唱了?!竟然成了话本里那种什么都不用做、净等着人来伺候的后宫妃嫔…… “说话。”他又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轻轻喷洒于她耳后,搔得微微发痒。 “嗯……”阮墨从难以言喻的激动之中回过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双眼虽仍是干涩不能睁开,但那股剧烈的酸疼已消减了不少,眼泪也渐渐止住,便回答道,“比方才好多了……” “娘娘,可知泼进眼里的是何物?”太医问。 她对这个称呼不大习惯,也看不见人,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所幸立于一旁的秦公公以为她是思索无果而不答,抬眸看向单逸尘,待他略一点头后,躬身答道:“是混有柠檬汁的茶水。” 太医一听,顿时浑身一松,垂首答道:“此物有一定的刺激性,双眼红肿流泪是正常反应,并无大碍。方才娘娘的眼泪已冲淡了许多,再以清水略加清洗即可。” 翠儿在旁看得紧张,听太医说无事,也松了口气。 等太医退离榻边后,她便端着刚备好的清水上前,沾湿了巾帕,正欲为娘娘清洗时,跟前却忽然伸来一只手,骨节分明,拇指上墨绿的玉扳指清透和润,泛着浅浅的光。 “给朕。” “……是。”翠儿迟疑地将巾帕放上他的掌心,悄悄往他脸上瞥了一眼,收回手时垂下眼帘,心下又是一喜。 看来皇上对娘娘确实宠爱非常,明明太医已说了无碍,仍一直担心地皱着眉头,还亲自为娘娘洗净眼里残余的柠檬水,动作那般细致轻柔,叫人称羡……试问后宫里头,有哪位主子比得上她家娘娘得圣心呢? 不仅翠儿如此想,在场任何看见这一幕的人,即便面上不动声色,其实皆是心照不宣。现下后宫里身居高位的仅有皇后、德妃二人,尚有三个妃位空缺,若非这阮昭容生不出子嗣,以皇上对其的宠爱,至少能占上一个妃位。 “可还疼?”单逸尘将她的双眼依次印上几回后,将巾帕递回到翠儿手里,手臂微倾,让她的头仰靠在他的臂弯上,“不疼便睁开眼,让朕瞧瞧。” 阮墨感觉眼里含水,半眯着眼眨了眨,才勉强睁开来。 原本清澈干净的杏眸又红又肿,眼白布满了细微的血丝,像是哭了彻夜不眠似的,实在说不上好看,他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倾身将怀里的人儿放倒榻上,安抚道:“你多休息,朕还有事要办,晚些过来陪你。” 阮墨愣愣地看着他,却不应,眸底有几分若有所思,他不曾留意,也并未等她回答,起身便往殿门外走。 “好生照顾着昭容娘娘。” 作为掌管皇宫内务多年的总管太监,秦公公的声音尖细却不失气势,不高不低丢下一句话,霁月宫的宫人们皆不敢抬头,恭声应是。 躺于榻上的阮墨恍若未闻,脑海中纷呈的画面一幕紧接着一幕,她正聚精会神地细看,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 原主出身商贾之家,家业雄厚,富甲一方。然而当朝重农轻商,没有一官半职的家族,无论如何是要叫人瞧不起的。若非家父花费大量金银,苦心攀关系捐得一个闲职,以她商家小姐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参加选秀。 入宫后,原主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只当是自己的美貌深深吸引了皇上,才博得如此恩宠。 但不知是否旁观者清,作为记忆的窥视者,阮墨倒觉得皇上并非是会被美色所迷之人。方才她睁眼后,悄悄留意了他的眼神,静寂漠然,即便做出的举动再温柔,那双深邃的黑眸却透不出半点儿情愫。 是因她的家世背景不比世家大族来得尊贵,即便她得了宠,也不至于坐大外戚的权势? 可据她所知,进宫前与她身份地位相似的后妃并非没有,故而这不会是唯一的原因。 阮墨心中疑惑,继续往下看。 这位原主得了皇上的宠爱,表面看着春风满面,得意非常,其实心底也渐渐起了一丝急躁——明明皇上宠幸她的次数不算少了,为何腹中久久不曾传出消息?莫非是她的身子出了问题? 起了疑心的原主以思母心切为由,向皇上请旨,让母亲入宫与她见了一面,而后母亲才道出其娘家子女多有不孕症状的实情。原想着选秀时检查身子会无法通过,岂料最后非但顺利通过,还一举当上了才人,再说已然晚矣,后来位份一路晋升,母亲就更不敢说了。 第47章 皇帝与宠妃(三) 送走母亲后,原主思虑良久,最后还是决定不寻太医来查证。皇宫从来人多口杂,倘若让太医诊出不孕,被有心人传开了,且不论那些成日琢磨着看她笑话的女人会如何幸灾乐祸,她最怕的,是皇上因此不再宠爱她。 此事之后,原主终日惶惶不安,连夜里做梦,都屡屡梦见皇上突然闯入霁月宫,将她揪出去问欺君之罪……后来她终于不堪其扰,花银子买通了太医院的某位太医,自导自演了一出戏,让众人以为她因小产而落了病根子,才难以受孕,总算消除了心头忧患。皇上亦为了慰藉她丧子之痛,将她晋升为昭容,宠爱有加。 但奇怪的是,后来原主再请这位太医来诊脉,却被告知皇上将他调到皇家行宫了。 当时原主只觉得是寻常调职,并未在意,阮墨却认为不然,区区行宫岂能与皇宫相比,这无异于降职的调动,显然更像是惩罚。 为何惩罚呢? 那段时间并未传出太医院有人犯事的消息,皇上却独独揪住了这一人治罪,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这位太医犯了一件不可公开之事。 如此看来,皇上不但知晓原主自导自演的事,甚至企图帮她掩藏事实。 仅仅因为宠爱? 不,不全是。 连这份宠爱都是有目的的,掩藏事实必然也与之相关。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决意上演假怀孕戏码的前一段时间,皇宫里关于皇上身患“不举”的传言曾一度沸沸扬扬,甚至连朝堂大臣都变着法子明示暗示……莫不是与此有关? 阮墨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倘若……是皇上自己不愿有子嗣呢? 假若这个猜测是正确的,一切便可解释得通了。 皇上不愿有子嗣,大有办法令后妃无法怀上孩儿,只需让她们饮下避子汤一类的药即可,并非难事。但长久以往恐会令人起疑,尤其是朝堂大臣,大抵不会同意皇上做此等相当于自行断子绝孙之事。故当皇上发现原主的体质不易受孕,才独宠于她,一来宠幸她不必用药,原主也确然没有事后饮药的记忆,二来即便她当真怀上了,以她世代经商的家族背景,也不足为患。 所以皇上发现原主暗中买通太医一事,并未阻止,而是听之任之,让众人以为此事为真,为的便是打破传言,既维护了皇家的尊严,同时又将朝堂大臣的嘴堵上了。 但还有一点尚未明了。 皇上……为何不愿要子嗣? 这个问题,阮墨思索了大半日,直到夜晚撑不住疲乏睡去,都未能想明白。 ****** 亥时将过,霁月宫的主子早早歇下了,翠儿在殿门前指挥负责守夜的宫人灭了烛灯,正欲回偏房歇息,一回头却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于面前,吓得扑通跪地,没敢抬一下脑袋:“皇、皇上……” 单逸尘的面容冷峻逼人,眸光淡淡扫了眼已然昏暗的殿内,垂首低沉道:“阮昭容呢?” “回皇上,娘娘她歇下了。” 他眉心一动,似是有几分不信,吩咐人退下后,便面无表情迈入门槛,朝寝殿缓步走去。 寝殿的光线更为昏沉,仅燃了一盏烛灯,在窗边轻吹的细细夜风中摇曳,忽明忽暗,晃得看不清榻上的人儿是梦是醒。 单逸尘的脚步极轻,一路行至最靠内的床榻前,不曾发出半分声响,并非刻意为之,习武之人多半如此,习惯罢了。 垂落的床幔将视线阻隔于层层朦胧之外,他静立片刻,伸出一指将半边床幔挑开,沉睡榻边的一张小脸便露出来了,白嫩而透着浅浅的酡红,深陷梦中,对男人的到来显然毫无所觉。 他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瞧见她与床沿之间不足一掌宽的距离,面色冷然:“阮墨。” “……”毫无反应。 不是装睡? 单逸尘皱了皱眉,又低低唤了一声,依旧得不到丝毫反应,只得俯身将人抱起,把她放在靠内里的一侧,和衣躺下榻时顺手将勾起的床幔重新放下,本就微弱的烛光立时被遮盖得愈加昏暗,催人入眠。 他静静地合上双目。 未几,又睁眼起身,几步到桌前灭了烛灯,才再次回到榻上。 自从亲政以来便是如此,些微光亮都会令他难眠。 被繁忙的政务缠身,被琐碎的纷争叨扰,事事不可省心。就连夜里歇觉时分,身旁这个女人也老爱缠着他说话,明明在他听来甚是无趣的事,她总能自顾自地讲上许久,没完没了。直到她自个儿讲累了,终于消停下来,他却早已被她吵得了无睡意,只得于漫漫长夜中煎熬度过,睁眼到天明。 只是……今夜怎的歇得这般早? 单逸尘微微转眸。 仅着白色中衣的娇小身子微微蜷着,墨色的长发披泻而下,似乎清洗过一回,隐隐散发出淡淡清香…… 是了,今日在御花园,她被人泼了一脸茶,那双引以为傲的美眸被弄得红肿不堪,心里指不定如何怨恨对她下手的丽昭仪。依她有仇必报的性子,这会儿不该等着他前来,然后向他哭诉丽昭仪的种种恶行,求他惩治那个女人?怎么整日里毫无动静不说,竟还提前睡下了? 莫不是已然晓得,他降了丽昭仪的位份,并且禁足三月闭门思过? ……不过她晓得也是正常。 此事他并未瞒着任何人,甚至可以说是开诚布公地做,为的就是令人觉得他对阮昭容确实宠爱非常,以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只要她不做出格之事,在寻到合适的人选前,他会一直宠爱她。 单逸尘收回视线,沉沉闭上双眸。 一夜无梦。 ****** “娘娘,这样捏可以吗?” “娘娘,葡萄皮都剥好了,请用。” “娘娘……” 阮墨斜躺于舒适的贵妃椅上,椅脚处跪着一名宫女为她按摩小腿,左边一名扇扇子的,右边一名捧着葡萄递过来欲喂她吃的,此情此景,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飘飘然。 熬了那么久的苦日子,总是给教主大人做牛做马,终于让她也当一回被人伺候的主子了,而且还是蛊惑君心、红颜祸水的宠妃……虽说名声实在不大好,但自古以来的宠妃又有几人落得好名声,她才不在乎,暂且心安理得享受着大概只有梦里才会实现的美事儿。 然而再好的事儿都会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她能过得如此滋润,全因那位教主大人不在,一旦他驾临霁月宫了,她可就…… “皇上驾到!” 啊呸,真是乌鸦嘴,说曹操曹操到。 阮墨立刻起身,抬手理了理衣裙和发髻,而后来到最前头领着众宫人,齐齐下跪:“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修长挺拔的男人身着玄色龙纹锦袍,冷漠逼人,俊逸的眉眼好看得过分,却因眸底冰冷的眼神而令人不敢逾矩仰头望去。 当然这并不包括阮墨。 她晓得这个男人的性子,看起来冷然无情,不容侵犯,实际却是无意在乎旁人,若有人要瞧他一眼两眼,他多半是懒得搭理的。 故而待他伸手扶她起身时,她便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几眼。 嗯,还是那张冷得能结冰的脸,但比起上一场梦里日晒雨淋的杀手大哥,当皇上的他养尊处优,肤色似乎要白一些…… 额……对上眼了。 阮墨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突然对上他毫无感情的双眸,心下咯噔一跳,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不上不下,好不滑稽。 所幸单逸尘确然如她所料般,冷冷看了一眼后,并未多在意她的举动,挥袖便往殿内迈步走去。 至于她……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自然也跟在后头进去了。 一并进来的还有常年伺候皇上左右的秦公公,双手捧着木托上的三摞码放整齐的文本,稳稳走入:“皇上,这是今日呈上来的奏折,请过目。” 单逸尘早已落座于书案之后,略一颔首,示意秦公公将奏折置于案上。 宫人自觉退下了,且案上用具一应俱全,皆准备妥当,阮墨也不再是婢女的身份,用不着在旁服侍,便乖乖行至书案侧的一方矮长桌后,跪坐于蒲团上,开始研墨。 翻阅,执朱笔,落批。 专心致志,决断果敢,确有帝王之风。 阮墨一手执起笔,慢吞吞地画着横竖撇捺,不时以余光悄悄瞄他。 这位皇帝,偶尔会在下朝后,将政务带到霁月宫里处理,外人皆道皇上待阮昭容情至深爱之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真羡煞旁人,甚至某日她闷得慌了,领着宫女到御花园赏赏花,偶遇几位妃嫔,她们的眼神……额,险些没把她射成个大筛子…… 可此时此刻,面对铺满桌面的空白宣纸,以及手边这本比红鸾门的镇派之宝、师父亲书的《驭男策》还厚的……《女诫》,阮墨只想寻个墙脚静静地哭一哭。 皇上他才不是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日日罚她待在这儿抄书,说一句话多抄一遍,算哪门子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48章 皇帝与宠妃(四) 事情是这样的。 原主虽出身不高,但在家中亦是爹娘捧在手心娇养的掌上明珠,性格难免有些娇气。初入宫时还晓得收敛,得宠后便开始原形毕露了,对其他妃嫔从来不曾有好脸色,也不屑理会那些不受宠的女人,却偏偏在皇上面前装得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立时后宫中树敌无数。阮墨猜,若非皇上因她尚有利用价值,明里暗里有意保她,断无法安然活至今日。 皇上容忍她的横行霸道,是因后宫事宜归属皇后掌管,他只保她一人,其余由皇后调和解决即可,影响不大。 然原主真真是缠人得紧,每回皇上前来霁月宫处理政事,她就特爱凑到他跟前献殷勤,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吃些点心,一会儿问他要不要捏捏肩,不厌其烦。皇上本欲专心政务,被她屡次打断已是心中憋火,又不能明着责罚她,一气之下便寻了个法子逼她安分下来。 而这个法子……就是让她在他批阅奏折时,坐在一旁陪他做事。 当然,区区妇道人家不得干预朝政,他也不可能让她参与政事,便命她抄习《女诫》,美曰其名“修身养性,自省吾身”。 原主虽心有不喜,但总不好公然忤逆皇上的意思,便听话地应了下来,确实消停了一段日子。后来实在耐不住无趣了,渐渐又有故技重施的迹象,对于皇上的冷淡也只当他口是心非。 后来某日,皇上结束公务后,未用晚膳,不留半字便离开了霁月宫,接下来一连好几日未再踏足此地。原主这才开始心慌,觉察皇上是当真不耐烦她了。他乃一国之君,稳坐江山才是重中之重,她若再不识趣,恐怕失宠之日不远矣。 于是,隔了一段时日后,当皇上再次驾临霁月宫,原主不再如从前那般缠人了,他吩咐她抄习便抄习,安安静静,生怕打扰他办事。 然而…… 阮墨单手支着下巴,将墨干的笔搁在一边,幽幽叹了口气。 然而,现在是她成了阮昭容,这口大黑锅就得换她来背了啊…… “你抄的是鬼画符?” 她还在心里为自己可怜的右手叹惋,头顶冷不丁落下一道声音,低沉冰冷,把她吓了一跳:“什么鬼画符……”回神却见桌上只余白纸,那页密密麻麻写了大半的纸,正被单逸尘两指捏住一角,提在半空中轻飘飘晃悠,半眯的黑眸尽是嫌弃。 这男人! 她不过是抄得久了,累了,然后字写得有些潦草罢了,好歹还是成行成列的,至于说成鬼画符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阮墨垂首不语,盯着桌上白纸的一个墨点,默默腹诽。 他似是极轻地冷哼一声,那页“鬼画符”便悠悠飘落下来,遮盖在小墨点之上。她微微撇嘴,又听他沉声道:“方才朕叫你,为何不应。” 咦?什么时候? 她想了会儿,无半点儿印象,只好继续低着脑袋,认错:“皇上恕罪,臣妾并未听见……” 单逸尘垂眸扫了她一眼,素淡的镂花玉簪插于柔亮的发间,除此之外并无过多繁复发饰,瞧着比往常金银多得晃眼的模样好看多了,眸光一动,随即旋身回到书案后,淡声道:“给朕倒茶。” 哦,渴了? 这人有手有脚的,渴了怎么不自个儿去倒……不,他可不是上一场梦的平民身份了,堂堂皇上还得亲自斟茶倒水的画面,简直怎么想怎么诡异。 阮墨边羡慕他命好,边应了声是,起身走到桌边倒茶。茶水尚有余温,如今天气亦不算太凉,她提壶倒满一杯,便小心翼翼端到了男人面前。 单逸尘抿了一口,顿时眉心一皱,重重放下,“咣”的一声清脆响亮。 “皇上……怎么了?”她听得心头微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低声问道。 他面色更冷了几分,言简意赅:“太冷,重沏。” ……冷? 这明明是温的啊,以为她刚刚没探过水温吗? 而且……这话怎么听着有几分耳熟? 阮墨沉心一想,忽而记起他还是王爷那会儿,曾为了戏弄她,让她来来回回沏了好几趟茶,嫌这嫌那的,用的不就是这个借口吗? “听不见?” “……是。” 阮墨咬唇,瞪着仍旧打着圈儿的茶面,到外殿吩咐宫人去烧水,心中愤愤而又不解。 除却写了半张鬼画符外,她自认并未做令他不喜之事,况且如今她也算是主子了,这种小事压根儿不必亲力亲为,随意差遣一个下人做便可,如此戏弄她毫无意义,他若当真日理万机,定无闲心做此等无聊之事…… “娘娘,茶沏好了,可要奴婢端进去?” 说话的是翠儿,平常霁月宫的茶皆由她来沏,功夫熟练得很,这会儿不必主子开口便已沏了茶,阮墨扬唇夸了她一句机灵:“皇上不喜人进去打扰,我来便好,你先下去吧。” “是。”翠儿福了福身,依言退回殿外。 ****** 待阮墨再次回到内殿,男人正单手撑着额角轻揉,书案上处理过的奏折已被码放至另一侧,听见声响才不紧不慢抬头,隐隐不耐的面容却透出几分苍白。 她目光微顿,捧着尚冒白气的热茶,轻轻置于他的面前:“皇上慢些喝,当心烫口。” “无妨。”单逸尘端起来轻吹了吹,倒是好好地喝下去了,并未刻意诸多挑剔,原本冷硬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似是被热气熏过后,不如方才的苍白。 阮墨接过尚有些烫手的空杯,若有所思,转身将茶具搁在桌上,才道:“时辰不早了,皇上是……留在这儿用膳吗?” “嗯。” “那臣妾吩咐人传膳可好?” 单逸尘并不觉饿,然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考虑到太医的多番提醒,便颔首同意了。 晚膳设于外殿,满桌的各色佳肴香飘勾人,阮墨引他先行落座后,便自然而然立于一侧为他摆筷布菜。 旁的人不清楚便罢,她曾与他相处甚久,岂能不知他的怪毛病?在他还是王爷那时,身边便没有一个宫女,如今成了皇上亦不例外,依旧不设贴身伺候的宫女。然霁月宫却是以宫女为多,她怕他不喜,上菜后便令她们退下了,亲自在旁服侍他用膳。 在她的记忆里,过去的阮昭容可没这份心思,自顾自地用桌上的饭菜,既不懂得留意皇上爱吃什么,也不留心皇上需要什么,连斟酒也得他亲口提才会做。皇上虽不至于因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便厌弃了她,心情却实在谈不上愉悦,后来留在霁月宫用膳的次数也少了,大多是晚间歇觉前再过来。 原主只一心抓紧皇上的宠爱,可她想要的,却是他真心实意地喜欢她。 那么,她岂会再走原主的老路? “皇上,这些菜色合口味吗?”阮墨挽袖为他夹菜,语气自然随意,丝毫不似在邀功,“都是臣妾特地吩咐御膳房做的。” “特地?”单逸尘看着她在鱼身骨头较少的位置夹了一块,轻轻放在他的碗面上。 阮墨眨了眨眼,笑意狡黠:“嗯,难得皇上留在这儿用膳,臣妾可不敢马虎,若是让皇上尝得满意了,下回才会再留下来啊。” 闻言,他微微掀眸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又抿着唇专心致志地夹豆腐,仿佛方才的一句话,不过是随口说说的玩笑之言,毫无邀宠之意,让他生不起半分反感。 “为何不坐下用膳?” 阮墨的手一顿,扭头,理所当然答道:“臣妾得伺候着皇上呢。” 他眉心一动,沉声道:“坐下,朕不需你伺候。” 在紫宸殿时,他亦是屏退众人后,独自用膳,何曾需要人在旁伺候? “……哦。” 她依言落座,放下公筷,换成自己跟前的一双,这才端起碗开始用膳。 ****** 晚间,单逸尘沐浴过后,披着一身雪白中衣走入内殿,便见阮墨歪在宽榻上,手里不知摆弄什么,身侧的小方桌还搁着一盘子红皮葡萄。 这个女人难得不待在床榻上盼着他过去……咳,躺在此处做甚? 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身上,阮墨边将剥好皮的葡萄塞入口中,边歪头一瞧,见是单逸尘来了,立马翻身坐起来,行礼道:“皇……唔!咳咳……” 天,起得太急了,她把那颗葡萄直接吞下喉咙了…… 单逸尘看她捂着嘴,咳得几乎跪倒在地,不由得上前一步,却不知该扶她抑或是拍她的背顺气。犹豫了一瞬,还是俯身去将人抱了起来,正要往宽榻上放,忽然听她“咕噜”一声,某样凉凉的、湿滑的物体便撞上他的胸膛,顺着松散的衣襟滑入内,一路滚动,直到卡在腰带处。 那是……什么? 犹在怀里的人儿终于消停下来,在他垂眸看下来的同时,仰起一双咳得发红的杏眸望着他,那眼神……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皇上,臣妾好像……把葡萄吐进你的衣裳里了。” “……” “对、对不起……” “……”他面无表情,冷声道,“来人。” 阮墨登时被吓了一跳,忙拽住他的袖子:“皇上!臣妾不是有意的……” “奴才在。”秦公公及时应道。 单逸尘冷冷瞥着腰带处的异样凸起,脸色黑如锅底。 “给朕打盆水来!” 第49章 皇帝与宠妃(五) 四月阳春,明朗动人,霁月宫亦是一片欢声笑语。 “娘娘,莫要吊奴婢胃口了,快说说您那日到底与皇上做什么了?”乐儿掩嘴笑得双眼半眯,全然忘了自己还在为主子捶腿。 喜儿也乐得合不拢嘴,老半天没剥出一只枇杷来:“是呀是呀,奴婢还是头一回瞧见皇上的脸色……黑成那样呢。” 现在的昭容娘娘脾气好了许多,不如过去常常责骂她们,闲暇时还会与她们聊会儿话。是以她们很快便也不怕娘娘了,偶尔瞧着她心情好,还敢开些小玩笑,逗趣得很。 “好了好了,坏喜儿,口水都笑到枇杷上了。”阮墨拍拍小丫头的脑袋,自个儿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边剥边对她们道,“你们可记得了,千万莫要在皇上面前提‘葡萄’二字,知道吗?” “为什么呀?”两个小宫女齐声问。 “为什么呀……”她忆起那日,单逸尘从自己衣裳里掏出那颗软绵绵湿漉漉的……葡萄,脸上那种难以形容的神情,顿时又“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你们莫要问了,要是多嘴的话,当心皇上治你们的罪。” “是是是,奴婢不问了。”喜儿将一小盘葡萄捧过来,偷笑道,“那娘娘还要吃葡萄吗?” “喜儿你真是……胆儿越来越肥了,还敢拿出来?”阮墨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道,“分给你们倆了,赶紧拿回自己屋里去……” “谢娘娘!” 看着两个丫头一齐出殿的背影,她摇了摇头,拈着剥好的枇杷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便流入唇中,沁人心脾。 且不谈皇上对阮昭容有几分真心实意,这戏倒是做得挺足的,每回地方进贡的特产送入皇宫,除却帝后二人外,第三个送到的必然是霁月宫,像她正吃着的枇杷,便是今儿一早才送过来的,新鲜得果香四溢,令她吐了枇杷核儿,便忍不住又拈起了一只。 “爱妃倒是悠闲得,让朕羡慕。” 熟悉的低沉声线,不冷不热的语调,不必抬头瞧便知是何人了。这几日,他总不允人通报便进殿里来,阮墨也见怪不怪了,从容地将最后一小块果皮撕下来,拈着顶上未除的短茎,坐起身来递给他,眉梢间尽是未褪的笑意:“皇上尝尝甜不甜?” 单逸尘负手立于她面前,淡淡看了一眼,却似乎并无伸手接的意思。 她心下明了,双脚落地站了起来,直接将枇杷递到他的唇边:“臣妾问过太医了,枇杷性平,对胃病也有好处,皇上尝一口吧,可甜了。” 他微微一愣,对上她那双水润清澈的杏眸,忽的眸光一凝,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 毕竟是男人,这一口可不比她那小口,枇杷果缺了小半,眼看着短茎支撑不住要歪倒下来,她忙伸手去接。凉凉的果肉触及手心的下一瞬,手背一暖……他的手掌托住了她的手,紧紧相贴。 两人俱是一怔。 “皇上……” 本是欲接住那枇杷,然掌中的小手柔嫩微凉,单逸尘下意识轻捏了捏,目光触及她手心泛着光泽的果肉,竟鬼使神差地……垂首咬了下去。 鼻间清淡的甜香,分不清是枇杷的味道,抑或是她的气息。 阮墨完全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目瞪口呆看着他握着她的手背,将剩余的大半个枇杷吃得干干净净,再抬起头时,他极其自然地抿去唇上沾染的汁液,面色清冷如昔,全然看不出方才用这般……幼稚的吃法,啃了一只枇杷。 柔软唇瓣拂过掌心的地方仿佛微微发了烫,她欲抽回手,男人却依旧紧握不松,只好硬着头皮扯了扯嘴角,问道:“皇上觉得……甜吗?” 单逸尘恍若未闻,目光落在她未施粉黛的脸庞上,好一会儿才放开她,淡淡道:“尚可。” 阮墨只觉被他瞧得有些脸热,兀自低了头,自然也不曾留意到他嘴角稍纵即逝的弧度,轻声道:“皇上要处理政事,那臣妾便不打扰了。” 他无声默许,看着她离开之时,微红的耳根被垂落下来的墨发遮盖,不自觉地唇角轻勾。 那抹脸红羞窘的神情,怎么觉着……有几分可爱? 实话说,这种感觉并非头一回浮现了。 许是因他从前对这个女人太过不在意,他总觉着,近来的她似乎变得不大一样了。 白天来霁月宫时,在殿门外便能听见里头轻松的闲聊声,内容十分寻常,夹杂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他却听得舒心,不似旁的后宫妃嫔,成日只晓得传些道听途说的八卦。 在霁月宫用膳也是,桌上摆的总是他爱吃的膳食,明明他甚少开口言明,她心里却一清二楚,心思细致得令人诧异。 就连他有胃病一事,亦是那日老太医为他诊脉时说,娘娘为了皇上特地向他请教胃病应注意的事宜,他才意外发现她已觉察此事。 不单如此,比起过去无时无刻不打着缠扰他的主意,这段时日她显得温顺听话得多,甚至小心抱怨过抄习《女诫》有些沉闷,问他是否可以允她到殿外透透气。后来渐渐成了自然,每当他要批阅奏折时,她便会主动退出殿内,直到将近晚膳时分才重新回到他的面前。 她能这么识趣,于他而言是好事,心头少了不耐与厌烦,他驾临霁月宫的次数也便频繁了些,若非那回秦公公有意无意提醒他该到别宫去走走,他还未曾发觉自己的不妥。 ……也不知是好是坏。 单逸尘抚了抚眉心,收敛杂绪,迈步朝书案的方向走去。 ****** 待搁下朱笔时,窗外的光亮已隐隐暗沉了几分,不复刺目。 单逸尘觉着口有些渴,抬手按压微微酸疼的额角,沉着声唤了一个名字,久久不得应答后,才想起名字的主人根本不在殿内。 算算约莫已有两个时辰,她在外头待了这么久,也不知是在做何事。 “皇上……” 他闻声抬头,见秦公公端着茶立于殿门处,眸光微敛,道:“进来。” 秦公公恭敬走入,将茶盏呈至他的手里,躬身道:“皇上请用。” 水温偏热,暖意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缓解了腹部因饥饿而生的不适,他放下茶盏,淡声问了一句:“昭容何在?” “回皇上,娘娘正在后院栽种花草呢。” 栽种花草? 单逸尘眉心一皱,不自觉朝窗外望了一眼:“什么花草?” “奴才不知,只听宫女道是一种药草……”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皇上离座起身,瞧着那架势是要往殿外去了,想来是要与那位娘娘说会儿话的,故而并未跟上去。待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拐角后,才唤了宫人过来,吩咐去御膳房传膳。 反正往常皇上在霁月宫留到这个时候,便意味着晚膳在此处用了,方才也看不出他有回紫宸殿的意思,想必今儿不会例外。 ****** 说是后院,实际上只是霁月宫主殿后头一方小小的空地,单逸尘出了殿门往回绕过去,很快便看见某个蹲在地上使劲翻着泥土的娇小背影。 她似乎总喜欢穿些素净的衣裙,一袭白衣铺散于翠绿的草地上,泛着异样柔和的光,莫名好看。他看得有些入神,行至她身后时,手轻轻一挥,将趴在她裙角的小虫赶跑了,才沉沉开口道:“在做什么?” 这回阮墨是吓到了,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头看清来人的模样后,忍不住低声抱怨道:“皇上走路怎么总是没点儿声响?” 他听不真切,但从她脸上的神情能猜出七八分,面无表情道:“爱妃如此不经吓,莫不是在做亏心事?” 阮墨暗暗翻了一记白眼,心道这男人真是……好生不要脸!明明是自己吓了她,居然还好意思怀疑她在做亏心事? 不过,比起计较他要不要脸的问题,这会儿似乎有个更严重的问题需要他解决的…… “皇上……” 单逸尘正不动声色观察她所做之事,闻言双眸一转,又落在她的身上:“何事。” 她对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朝他伸了一只手,轻声道:“皇上可以拉臣妾一把吗?刚刚蹲得久了,腿麻,站不起来……” 他抿唇看着她,心下一动,未多言便伸手将她拉了起来,然后……顺势带入怀中,单臂紧紧扣着她的腰。 阮墨被他这么一动作,直直朝他胸膛上撞了一把,撞得鼻子一酸,回神后再想退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懵了:“额,那个,皇上……” 您把臣妾抱这么紧是想做什么……啊? 单逸尘仿佛早已猜透了她的心思,沉默不语,手臂却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她想站着,岂料双腿还发着麻,如何能站得住,登时人一歪又往他身上倒去了,被男人自然而然抱了满怀……然后一脸“看吧腿软还逞强真是活该”的表情望着她。 她、她……竟无言以对。 见怀中人儿吃瘪的神情,他只觉莫名有趣,便继续将她搂在身侧,这才看向地上的大小土坑以及一旁的几株草苗,问:“这是何物?” 第50章 皇帝与宠妃(六) 夕阳西下,昏黄的余晖打在密密麻麻爬满了小疙瘩的粗壮药草上,褐红的色泽渐深,看起来倒更像一种毒草。 “那是蕨桑草。”阮墨被他勒得一动不能动,也懒得跟他较劲了,倚着他轻轻活动脚踝,“结出的果实叫蕨桑果,可食用亦可泡茶,味道甚佳。” “你晓得如何种?” “嗯。”虽说闺秀小姐懂得这类农活有些奇怪,但她还是诚实点头,解释道,“家父也犯过胃病,时常喝蕨桑果茶调养,是以家中也种了一些,臣妾少时闲来无事便偷瞧下人如何料理,看了几回便记住了。” 单逸尘微微一怔,沉默片刻才道:“为何要种?” “臣妾当然是为了皇上才种的。” 她垂着脑袋,静静看着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忽然抬手轻轻覆了上去。透入掌心的暖意温柔似水,丝毫不似他的人那般冷然。似是不满他的明知故问,她边说还边坏心眼地将指尖沾到的泥土,悄悄蹭到他指间,抿唇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 “霁月宫的宫人不少,吩咐下去便可,你何必亲自种?” 他察觉她的小动作,却佯装不知,只是任由她使坏。 “臣妾不比皇上日理万机,闲暇多得很,这事儿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难得能为皇上的康健尽绵薄之力,臣妾心里高兴着呢,并不觉得累。” 她说话时皱了皱鼻子,上头不知何时沾到一点泥灰也跟着动,单逸尘垂眸看去,那张白皙的小脸早已冒出了一层薄汗,将额边的发梢染得微湿,看起来并不如她口中说的轻松。 旁的妃嫔,哪个不是打扮得光鲜亮丽,只愿让他看见她们最美的一面。可这个女人,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过是让她莫要在身侧打扰,她便跑到外头来做这等粗重活,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然不可否认地,当他听见她说,此物是特地为他种下时,心头竟禁不住起了一丝波澜。 是愕然,惊喜,心疼,抑或是……某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感情? 他并不清楚。 只是此刻,看着她额间细密的汗珠,不由自主便抬手给她抹了抹……总觉得这张小脸就该干干净净的,不沾染分毫污秽,最为好看。 然而等放下了手,单逸尘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方才拉她起来时,他的手也被蹭了泥土,这会儿往她脸上抹了几下,原本还尚算白净的脸蛋,顿时惨不忍睹起来了…… “皇上?”无端端被他抹了脸,阮墨不明所以,又无法从他的冷脸中看出什么,只好开口问道,“臣妾的脸上有什么吗?” 单逸尘眼里有一瞬的窘迫,然很快便掩饰下去了,轻咳两声,若无其事地松开她:“朕看你额上有汗……去洗把脸吧。” “哦……好。”阮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他居然这么好心帮她擦汗,实属难得,正暗暗讶异之时,端水赶来的翠儿却是一声惊呼,“娘娘怎么弄得满脸土?快让奴婢帮您洗洗……” 满、满脸土? 她嘴角一僵,立刻往水盆里一照,果不其然看见自己的脸……尤其是额头那块,横着几道深色的指痕,正是被某人抹过的地方。 ……这男人,不是故意的吧? 不是吧?! ****** 自那日之后,阮墨每逢闲暇便会到后院料理一番,时不时念叨着快些开花结果,忙活了一月有余。 单逸尘对此事倒并未多言,既然她愿意折腾,他便由着她去了。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至少比起从前成日与其他妃嫔起事端,这般安安分分待在霁月宫里过小日子的她,实在要好得多了。 唯有一点,他确是有些困惑且无可奈何—— 为何他也得手握一柄铁铲子,站在这后院的地里,顶着硕大的日头……铲土? 当然,万事俱有因,只不过是烈日暴晒下热得气闷的皇上不愿回想罢了。 数日前,单逸尘如往常般前来霁月宫处理政事,结束的时间较往日早了些许,离晚膳尚早,他便独自逛到后院去,打算瞧瞧某人在做何事。 后院依旧冷冷清清,他一转入便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手握着铲子在空地处铲土,脚边已有两个脸盆大小的土坑,眼下是正要挖第三个的架势。 “咦,皇上?”阮墨又累又热,停下来休息时正巧看见单逸尘走过来,便放下铲子行了一礼,问道,“是用晚膳的时辰到了?” 他不置可否,负手缓缓行至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刚挖的坑上,语气隐隐有几分疑惑:“这是做什么?” 阮墨微微诧异地眨眨眼,这人平时从不过问的,今儿定是闲得无聊了,便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解释道:“之前不知蕨桑草长势颇猛,种得近了些,岂料个把月便茂密得草叶交错了,如此下去定要争夺养分的,臣妾想趁其根未稳固,将部分移植出来,让它们分散些。” 单逸尘扫了眼集中于一角的蕨桑草,少说也有十数株,她这么一下午才挖了三个坑,不晓得何时才能挖完。 “皇上……”她大着胆子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等他回头望过来时,歪着脑袋看他道,“能帮臣妾一会儿吗?” 闻言,单逸尘的第一反应便是拒绝:“朕为何要帮?” “皇上办正事时总坐着,对身体不好,现在正好活动活动,也能顺便帮帮臣妾啊。”她又轻扯了扯他的袖角,双眸微眯,冲他笑得讨好十足,“不好吗?” 不知为何,对着她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溜到嘴边的拒绝却说不出口了,他直直凝视她,良久,才不轻不重道:“下不为例。” “是是是,谢皇上。”顺利得逞的阮墨抿唇窃笑了两声,捡起地上的铲子双手递给他,还贴心地为他卷起了袖子,“辛苦皇上了。” 于是,单逸尘便面无表情地握着铲子,开始埋头铲土,而她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酸软的小腿,闲闲地看他干活。 可看了一会儿,她便看不下去了。 他当真是对经历过的梦境毫无印象,瞧瞧那生硬无比的姿势与动作,全无上一场梦里做农活的精通熟练,果然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后,养尊处优,怕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吧? 哎……不过短短一刻钟,男人光洁的额头便布满了细汗,顺着侧脸滑下,紧抿的唇角透露出几分懊恼,似是不解为何自己如此卖力却事倍功半的原因,落在不远处的阮墨眼中,真不知是该笑他还是心疼他。 哎,罢了罢了,还是她来教他吧。 单逸尘还在与那柄不听使唤的铲子作斗争,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握了握:“皇上莫急,这样太费力了,让臣妾教你可好?” 他转眸看过去,眉心皱了皱,沉默不语,阮墨也不等他回答,稍一使力便将铲子从他手中拿了过来,示意他看好,而后两手一上一下握住铲柄,朝土里一下插了进去:“先将铲子插下去,然后往下压铲柄,待松动些了,再深入几分,然后再一压铲柄,看,这样铲起来的土是不是变多了?” 单逸尘面上不显,实则看得认真,闻声不自觉便点了点头,听她轻笑两下才反应过来,那张俊脸立即又冷下来了,淡淡地“嗯”了一声。 “皇上,你过来试试?臣妾带你铲一回……嗯,铲子要稍微竖直一些,不可太平也不可太直,对,就是这……” 她声音忽的一顿,浑身僵住,有些……说不出话。 偏偏那个始作俑者还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不说了?” 男人宽厚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双臂因握着铲子而桎梏在她身子两侧,炽热的温度隔着几层衣料传过来,微微烫着她的背,甚至连他说话时的轻微震动,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直叫她双颊发热,红透了耳根子。 她让他过来,和她一同握着铲子试试,可没让他……让他用这种姿势啊…… “阮墨?”单逸尘察觉到怀里人儿无反应,垂首低声唤道,却意外发现她的耳垂红得不像话……侧脸亦是红得不像话,这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两人过于亲密的距离。 这是……害羞了? 虽说他们相处的时间颇长,可除却夜里偶尔缠绵,平日里甚少离得这般近,他还是第一回见到她露出如此羞怯的神态。 从前只在女人脸上见过谄媚与爱慕的皇上,竟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可爱得紧,可爱得……他忍不住想逗一逗她。 “爱妃……”单逸尘微低下头,两手分别握住铲柄上柔嫩的小手,贴近她的耳畔,声线低沉惑人,“不是说要教朕?” 温热的气息伴随他的话而轻洒于她裸|露的颈侧,如羽毛拂过一般痒,痒到了心头,她禁不住浑身轻颤,他却还更凑近两分,有意无意往她的耳窝轻轻吹气:“嗯?” 尾音微扬,醇厚如酒,勾得她心神大乱,头脑发热,下意识便往前迈了半步…… “啊!” 然后,阮墨就准确无误地踩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且十分不幸地……崴了脚。 事后,被太医告知需休养至少十日的她,虽对某个罪魁祸首心怀不满,但碍于身份尊卑,她总不能大喇喇命令皇上帮她打理药草,只好先让喜儿、乐儿她们帮衬一下。 但要她整日里不是坐着便是躺着,也是憋得难受,故而第三日,她便支开了身边的宫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到后院去溜达了。万万不曾想到,她这么一溜就被单逸尘逮个正着,还恰好看见她跳着脚铲土……立即将人打横一抱,打包带回了殿内。 阮墨没跟他硬碰硬,第二日、第三日照样故技重施,他逮住几回后,便晓得这女人是不肯死心了,只好问她如何才愿安分养伤。 于是…… “皇上,要不要臣妾过来帮忙?反正脚也不痛了,净看着怪无聊的……”阮墨坐在石凳上,轻晃着裹白布条的右脚,语调轻快道。 “给朕坐着。” “……哦。” 第51章 皇帝与宠妃(七) 晨早的日光和暖温柔,渐近中午,日头却渐渐猛烈,阮墨坐在石桌旁,单手支下巴瞧着不远处的男人。 实话说,他穿着这么一身白玉龙纹锦袍,尊贵逼人,此刻却挽着宽袖一下一下铲着土,整个画面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所幸宫人们都被她支开了,不然,皇上的面子可要挂不住了。想想上一场梦,他也总在地里干活,粗布麻衣,有时嫌衣裳碍事,甚至打着赤膊下地。许是长年锻炼的原因,他上身精壮结实,肌理分明,她无意间瞧见过一回,便脸红得没法再多看一眼。 这一场梦因身份关系,在夜里的某些时候,她自然也见过他褪下衣袍的模样,除却少了几道伤疤外,和之前见过的别无二致,同样的精壮结实。她师父在那本呕心沥血之作中所描述过的“好身材”,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想着想着,脑海中不自觉又浮现出某些羞人的记忆,阮墨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伸手探过茶壶的水温尚热,便提壶斟了一杯茶,朝男人扬声道:“皇上,日头有些大,先喝口茶歇歇吧,莫要累坏了。” 单逸尘手一顿,但还是多铲了几下,将那个坑挖好了,才丢下铲子走过来,旋身坐在石桌的另一边。正要伸手取茶,却被人抢先一步捧起了茶杯,下一刻,原本坐在对面的女人便扶着桌沿来到了跟前,浅笑道:“皇上手上沾了土,莫要碰了,臣妾喂你喝吧。” 他并未拒绝,垂首就着她的手,将热茶一口气喝下去了,还嫌不解渴地示意她再斟一杯。 阮墨乖乖依言又喂了他一回,刚将空杯放于桌上,忽而腰身一紧,回过神已坐在了男人的腿上,腰间的手臂松松搂着她,并不使力却也让她无法退开半分。 “皇上……”她一仰头便能碰着他的下颔,强势霸道的气息将她包围,不禁有些脸热地轻按着他的胸膛推了推,“怎么了?” 单逸尘垂眸淡淡望着她,声音听不出起伏:“你脚伤未愈,不可久站。” 久站什么……她才站起来不足一刻,且伤脚也未着地,怎会有碍? 阮墨撇撇嘴,心知这男人不过是爱抱着她坐,还找借口掩饰,忍不住偷偷戳了他胸口一下:“口是心非……” 她说得十分小声,他并未听清,扣在纤细腰身上的手臂紧了紧:“说什么?” “没有啊。”阮墨抬头看他,俊美无双的脸庞近在咫尺,即便晒了几日,依旧如白玉般无暇,不见半分黑,额角滑下的汗泛着湿亮的光,她眸光一动,便拽着自己的衣袖,轻轻印了上去。 他总被人众星拱月般伺候着,何曾为了谁流过这么多汗?即便是她有意作弄,假若他使赖不认,坚决不从,她也不可能真对他如何,至多耍耍小脾气,便过去了。可他竟当真应承了她的要求,亲力亲为,而且一做便是四日,虽热虽累,却从未提过让宫人代他去做,说她心里没有半点儿感动,绝对是假话。 或者,不仅是感动,还掺杂了一丝丝的……心疼。 既然他为了她如此辛苦,那她便奖励奖励他吧。 “皇上。”阮墨动了动身子,坐直了,将捏成拳的手伸出来晃了晃,“你猜臣妾手里有什么?” “……不猜。” 她也没指望这个性子沉闷的男人猜,得意地笑了笑,在他面前摊开手心:“呐,这个。” 几个指头大小的紫红果子躺在她白嫩的掌中,色泽诱人至极,单逸尘无声看了一会儿,便猜到答案了:“蕨桑果?” “咦,皇上知道?” “……”这几日没少接触那些蕨桑草,他当然也留意到它们结出了果子。 “臣妾方才瞧着有几个大的,便摘了过来,还不舍得吃,想留着皇上先尝尝。”阮墨拈了一个,在宽袖里擦拭一番,递到他嘴边,“啊……” 他隐隐觉得她不怀好意,可又辨不出不妥之处,竟真跟着她那一声,薄唇微启,任由她将那枚果子塞进了嘴里。 然而,一咬下去…… 单逸尘的脸色立刻变了。 自舌尖蔓延开来的,那股瞬间令人浑身僵硬发麻的……酸涩,简直尖锐得无法抵挡。 “阮墨!”他酸得眯眸,当即将果子吐掉了,幽黑的眸底射出危险的光,直冲那个犹在假笑的女人而去,“你……” 阮墨那叫一个冤枉,她记忆中见过的蕨桑果便是紫红色的,以为果子呈紫红便已成熟,当即往后缩:“皇上息怒!臣妾……臣妾是真不晓得……唔……” 话音未落,男人用力将她往回一搂,压着后脑吻了下去。 有力的舌尖灵活地撬开她仍未合上的齿|关,甜美的芳津解了些许酸意,然而不够,待寻到了不住躲闪的丁|香,立时紧紧勾|缠吮吸,要她也尝尝那股酸得发麻的滋味。 阮墨被他压得微微后仰,难耐的酸涩令她浑身起了一层疙瘩,但他渐渐强烈的攻势更加令她无从抵御。余下的蕨桑果不知何时洒落一地,她的双手无助地攥紧他的衣襟,舌尖被吮得发疼,却依旧躲不开他的纠缠,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只得闭上双眸,默默承受他一再深|入的吻。 已无人记得起这一吻的初衷了。 遂沉醉不知醒。 “皇上、娘娘,奴婢来……” 翠儿受秦公公吩咐到后院来请人,原想二人会与往常一样,岂料竟能撞见如此香|艳的场面,顿时截住话头,调头便跑,生怕因坏了皇上的兴致而被怪罪。 “站住。”单逸尘终于放过怀里的人儿,冷眼一扫,沉声道。 翠儿身子一僵,随即回身行礼,没敢抬头:“是……是。” “何事。” “晚……晚膳已准备好了,奴婢来请……请皇上和娘娘用膳……” 窝在他怀里喘气的阮墨听自家宫女被他吓得话都说不溜了,正想开口让他莫要计较了,不料忽然身子一轻,下意识便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单逸尘站起身来,垂眸望着仍有几分怔愣的女人,一双清澈的杏眸水汽氤氲,眼睫微湿,不知是被酸的还是被他吻的,心下一动,便如此拦腰抱着她,当着宫人的面迈步走入殿内,面容冷峻,全然看不出半分不自在。 莫说霁月宫的宫人们了,便是日日服侍皇上左右的秦公公亦是惊诧不已。皇上虽一直十分宠爱昭容娘娘,但他性子向来冷淡,从未在人前做出过这般举动。今儿不但在后院陪了娘娘一下午,还抱着娘娘回来,真是令人不解…… 不过,无论其中有何猫腻,也并非他们这些下人能随意揣测的,秦公公了解皇上用膳不喜人在旁打扰,见二人已入座,便领着众宫人退下了。 阮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男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过来,坐下了还没有松手的意思,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挣扎了两下:“皇上……放臣妾下去吧?” “不放。”他面无表情道。 不放…… 不放还怎么用膳啊? “朕喂你。”他继续面无表情。 “……”她伤的是脚,又不是手,哪用得着他喂啊?而且他这么金贵的人,知道怎么喂吗?再说了,“皇上,你方才还未净手吧……臣妾怕吃了,会胃疼。” 单逸尘听得一愣,她便趁机挣开他跳下地,扶着桌沿挪到一旁,在宫人早早备好的水里拧了巾子,再重新回到他身边坐下,拉起他的手细细擦拭。 正因自己被嫌弃而错愕的皇上略略气闷,可一抬首,望见她恬静素雅的侧脸,眉目温柔,细致地轻轻拭去他指间的点点污迹,又觉得没什么好气的了。 她会对他耍小性子,而非总是小心翼翼地迎合他,也不过仗着他宠爱她罢了。 而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也乐意这么宠着她。 所以……没什么不好的。 阮墨很快便擦好了,刚放下巾子便感觉耳边划过一抹凉意,随即那缕垂落于视线内的长发被人拢到了耳后,犹带着些微湿意的指尖一拂而过,令她心头轻颤。 他的眸里似有浅淡的笑意,她眨了眨眼,也微微勾起唇角,将一双精致的银筷递给他:“皇上,快用膳吧,不然菜要凉了。” “嗯。”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如此良夜,如斯醉人。 第52章 皇帝与宠妃(八) 入夏后,暑气渐盛,后宫办起了一年一度的冰宴,由皇后娘娘做主,所有妃嫔均会受到宴请,无故不得缺席。 不过,阮墨听说此事后,却犹豫了一段时间。 近段日子,皇上驾临霁月宫的次数愈发的多,不必多想便能猜到其他妃嫔是何等嫉妒她,为了避免被她们尖锐的眼神戳成筛子,她已甚少离开霁月宫,谈不上与她们打交道,对这种聚会更是敬而远之。 但在她为数不多的人生经历之中,即便是过去的梦境,也从未参加过此种宫宴。原主倒是参加过一两次,她在原主的记忆见识过之后,心头痒痒的,很是想亲身体会一番。虽说原主每回皆与众妃不欢而散,但多数是原主主动挑起的事端,假若她安安静静低头用自己的冰羹,不去招惹是非,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碍的。 故而,等到皇后指定的这日,由宫女们稍作打扮,阮墨便领着翠儿一同前去赴宴了。 办宴的地点是位于御花园东的云悦亭,临湖而居,景致宜人。 精致华贵的翡翠桌和白玉椅呈长方形围坐摆设,数位早到的妃嫔已然入座,正掩嘴笑谈之际,瞧见远远走来的阮昭容,俱是一愣,直到她一路走入亭内,她们才恍若回神般收回视线,佯装依旧聊得火热。 阮墨并不在意她们不冷不热的态度,依照位份顺序寻到自己的位置落座后,便静静端起茶饮了一小口。 她当然晓得这些妃嫔为何如此惊讶。原主平常嚣张无礼惯了,对于此类皇上一般不会参与的宫宴,她要么爱来不来,要么总是姗姗来迟,虽不至于比皇后、德妃等人晚,但像今日这般早到,绝对是史无前例。 倒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她本就不喜那种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来的感觉,手脚都不自在,故而总习惯比约定时间早几分,避免碰上那般尴尬的场面。 后宫妃嫔人数不多,因着皇上不在,她们的衣着打扮也相对简单随意些,并未花费太多时间,约莫一刻钟便全数入座了,只等皇后前来开宴。 阮墨一直默默静坐,因为原主与其他妃嫔关系不大好,此时并无人愿意上前搭话。尤其是,她的左边坐着的……是刚解了禁足令的丽昭仪,不对,被皇上降了位份后只是修仪了,虽位份比她稍低,却根本正眼都不愿甩她一个。也好,她乐得清闲,时而饮一口茶,优哉游哉地只等着开宴。 皇后来得最迟,来时身边还带了一人,阮墨跟着众人一同起身行礼后,才抬头看清那人的容貌,立刻便在脑海中寻到与之相关的记忆。此女是静婕妤,芳龄十五,与皇后为亲表姐妹,一年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得皇上的同意,不经选秀便由皇后亲自将人带入宫,凭着这层关系直接晋为正三品婕妤。不过她的性子沉静腼腆,寡言少语,皇上也并未因她与皇后亲近便多加宠幸,是以一年下来声息寥寥,依旧是个婕妤位。 以原主这种对地位妃嫔毫不关心的脾气,却独独对静婕妤如此了解,是因静婕妤与她一样,都不大受后宫的其他妃嫔待见,安排席位时也多是相邻而坐,虽甚少交谈,但自然而然会多关注几分。 感觉到她在身旁的席位落座,阮墨用余光瞄了她一眼,垂眉顺目,神色淡然,确实一副与世无争的恬静模样。 ……也确然寡言少语得很。 自坐下到现在宴席进行到后半段,这位静婕妤非但一语不发,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不曾变过。 阮墨收回视线,将小巧的汤匙含入口中,冰冰凉凉的莲子糖水便缓缓顺流而下,清甜可口,又不腻味,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最后一道,冰镇西瓜。” 太监扬声报出最后一道膳名,上膳的宫女便鱼贯而入,在每位妃嫔桌面上放了一个小碟,鲜红的瓜肉犹流着晶莹的水汁,光看着便觉十分诱人。 “这西瓜是今早新送入宫的,本宫特地留着冰宴上与妹妹们一同尝尝,量不多,大家图个新鲜,过过瘾便好。”皇后温和道,妆容精致的脸上挂着端庄的微笑,“不过身子寒凉的妹妹莫要多吃,否则以后可得受罪了。” “是,谢娘娘。”众人异口同声。 阮墨听后,继续饮着碗里的莲子糖水,心道皇后说这话真是思虑周全,后宫女人个个盼着为皇上孕育子嗣,当须十分注重身体调养,若体质寒凉则不易受孕,她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往后即便有事也算不到她头上。 不过这西瓜…… 阮墨并不十分想吃。 幼时流落街头,曾偷过街贩的西瓜吃,可没吃上几口便被抓了,狠狠揍了一顿。那小贩揍得真是狠,揍得她将吃进去的全吐了出来,昏死路边,才肯罢休。此后只要一见到西瓜,这段不堪回首的回忆便会浮现,她哪能有心情下咽? 倒是旁边的静婕妤…… 她似乎很是喜欢西瓜,小桌上的几道膳品原封不动,唯独方才上的冰镇西瓜,那个小碟已空空如也摆在了一旁,干净得汁水都剩不下多少。 阮墨不由自主看向静婕妤,只见这位静美人儿竟双眼定定地瞧着她的那份西瓜,虽神色依旧淡若清水,但阮墨看得出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渴望,也未有多想,便将小碟往她面前推了推,道:“婕妤若是喜欢,便把我的这份也用了吧?” 静婕妤一愣,转眸看过来,眨了眨眼,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昭容娘娘不吃吗?” “嗯……”她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大小空碗,“我吃得不少,嘴里甜得发腻,吃不下了。” 静婕妤似是犹豫了片刻,但抑不住心头欢喜,道谢后便伸手将小碟取到面前,用小勺一口一口吃着,不过几小块西瓜,一会儿便全数进了她的嘴里。 阮墨瞧她吃得高兴,也微微笑了笑,不禁道:“静婕妤真是我见过最喜欢西瓜的人了。” 刚放下小勺的静婕妤听得脸上微微一红,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细声道:“我……我从未吃过这个……” “从未吃过?” “嗯……娘说对身子不好,不许我吃。” 她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偶尔有一点结巴,想来并非生性寡言,不过是怕开口丢人,渐渐便少说话了。 阮墨轻轻点头,半开玩笑道:“那你入宫后,少了娘亲在身旁管着,岂不是得把过去没吃上的都吃回来?” “不是的。”她摇了摇头,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表姐……皇后娘娘也会看着我的,方才……方才来的时候,她也说……说……” 阮墨还等着听她说下去,岂料静婕妤话音未落,忽然细声细气“啊”了一声,捂着腹部弯下了腰去,紧接着身形一晃便要往地上歪去,阮墨下意识要去扶她,但后面的两位宫女动作更快,一步上前稳稳托着了她,将她扶回椅上。 “还好……”阮墨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松到头,其中一名宫女的惊呼却让她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婕妤娘娘出血了!” 这话说得响亮,在座之人皆听得一清二楚,高坐主位的皇后看见亲表妹被人扶着,登时又惊又怒:“怎么回事?” 两位宫女忙垂首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啊……疼……”静婕妤双目紧闭,痛苦□□,身下隐隐的鲜红将白裙染得触目惊心,看得阮墨心下凉得彻底,不知作何反应。 皇后厉声命人去请太医,而后众人走的走散的散,无一人敢留下看热闹,翠儿搀着自家娘娘从云悦亭走出,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 “娘娘,怎么魂不守舍的?发生何事了?” 翠儿当时站得稍远,只看见静婕妤倒下和两名宫女扶了她一把,并不知自家娘娘与之有何牵扯,故而问道。 阮墨也说不清楚,可心头很是不安,只好道:“先回霁月宫吧。” “是,娘娘。” ****** 紫宸殿。 放下奏折的单逸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撑着额角闭目养神,便听见有人匆匆走入的脚步声。 胆敢不等他允许便擅自进殿的人,不外乎他最为信任的太监总管,故并未睁眼,待人站定后,方开口问道:“何事。” 秦公公手持拂尘,稳了稳气息后,才躬身道:“皇上,静婕妤小产了。” 单逸尘眉心一皱,缓缓半掀起眼皮:“小产?何时之事?” “就在皇后娘娘办的冰宴上。怀有三月身孕,太医一直尽力挽回,至亥时末才传来消息……保不住了。” 三月身孕…… 他沉思片刻便想起来了,三月前,为了惩罚不大安分的阮昭容,有段时间他并未踏足霁月宫,除了到皇后的凤鸾宫外,还翻了两人的牌子,其中一人便是静婕妤,想来是在那时怀上的。 “现在人呢?” “静婕妤性命无碍,但伤了元气,如今送回去休养了。只是……” 秦公公欲言又止,犹豫再三,还是如实告知道:“皇后娘娘称,静婕妤的小产是阮昭容哄骗她吃了冰镇西瓜所致……责其居心叵测,下令禁足霁月宫三月,并罚月银半年。” 单逸尘终于睁开了双眸,眸底的波澜微不可察,修长的食指轻点在椅把的龙首之上。 第53章 皇帝与宠妃(九) 夜已深,紫宸殿灯火通明。 秦公公垂首等了许久,最后却只听皇上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由得微抬了抬头,语气诧然:“皇上认为,皇后娘娘如此处置……尚妥?” 秦公公是唯一知晓他心中打什么算盘的人,有此疑问亦不奇怪,单逸尘单手支着下颔,似是轻笑一声:“皇后乃后宫之主,掌管后宫一切事宜,她欲如何处置,有何不妥?” 秦公公跟随皇上多年,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自然懂得皇上是另有目的,当即不再多问,恭声道:“皇上今夜可要移驾霁月宫?” 近几日因遇上些棘手的事,他忙于政务,夜夜宿于紫宸殿,如今事情有了些眉目,原是准备今日过去瞧瞧数日未见的阮墨,但现在…… “歇在此处。” “是,那奴才这便差人去备御汤沐浴。” 待秦公公离开后,单逸尘微微一仰靠于椅背之上,那双幽深黑眸中缓缓涌动的暗流,叫人看不清透。 他乃先帝之第三子,依照本朝“立嫡长为储君”的规矩,本是无论如何都轮不上他来继承皇位的。然而,眼睁睁看着身为长子的大皇兄与嫡出的二皇兄,为了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多年,最终一个死于非命,一个被贬为庶人,反倒让他这个向来事不关己的三皇子捡了大便宜,登基为帝,虽与两人的感情并不深厚,他心中也是无限唏嘘。 自古以来,储君之争残酷无情,在位帝王的子嗣愈多,争斗便愈激烈。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最后却为了权势反目成仇,拼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他不晓得当年的父皇对两位皇兄的作为是何种心情,但若换成是他,必然会为此深感痛心。 没有人从出生起便懂得与人相争,儿时曾一齐嬉戏玩闹过的皇子们,长大后却不留情面自相残杀,一是因母凭子贵的后妃为了争宠,长年教唆自己的孩子与异母兄弟争抢父皇的赞赏和宠爱,二是因皇帝忙于政事,难以对众多皇子一一疏导与关心,以至于造成不可挽回的结局时,才惊觉无能为力。 他迟迟不愿要子嗣,便是希望能寻一位品性才学皆宜的女子,由她一人为他生下子嗣,而后一同教养他们的孩子,不让兄弟相残的悲剧重演。 秦公公得悉此事后,向他出了一条妙计。有种来自外域的药粉极奇,无需服用,只要女子长期将其吸入体内,便可致其不孕,即便能怀上,胎儿也会因胎象不稳而在成形前死于腹中,除非服下解药并且调养身子一年左右,才可恢复正常。若在各妃嫔的宫内分别安插了一名宫人,专事燃香或是管理主子的衣物,前者将药粉下在香炉内,后者将药粉洒于衣裳上,便能达到避子的目的。 秦公公是自他幼时便跟随左右的人,因着母妃于其有恩,十多年来忠心不二,谨遵母妃的遗愿伺候在他的身边,最为可信,故而他将此事交予秦公公暗中安排下去,数年过去了,确如其所言般,后宫无一人被诊出过喜脉。 最初宠爱阮昭容的原因,亦是因其体质特殊,不易受孕。他早便知晓此事,选秀时她能顺利通过检查,也是他派人做的手脚,为的就是让她进宫,成为他蒙蔽众人的障眼法。 是以方才秦公公说起静婕妤小产,他并未太过惊讶,也清楚其真正原因是什么。且皇后处罚的理由显然站不住脚,“哄骗”一词甚是微妙,静婕妤并非孩童,岂能轻易被一两句话唬弄,不过是皇后欲借机陷害阮墨罢了。 至于禁足三月、罚月银半年…… 无妨。 如今的阮墨温顺听话,偶尔耍小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恃宠而骄,他心里喜欢,便也愈发地宠她。趁着这回的事,他正好可以看看,她是当真学乖了,抑或是会原形毕露,急不可耐寻他告状来。 ****** 这一夜,向来早早灭灯的霁月宫,同样灯火通明。 “太……太过分了!明明错不在娘娘身上,她们竟如此污蔑娘娘……” 翠儿将前来宣皇后懿旨的宫人送走后,前脚刚踏入霁月宫,脸上强撑的笑容便耷拉下来了,愁眉苦脸,语气很是愤愤不平。 “翠儿,莫要多言。”阮墨看起来倒是十分平静,仿佛对皇后的惩罚早有预料,身子微倾倚在宽榻上,示意她过来斟茶。 冰宴上闹的那一出,确实出人意料,她原想着自己不惹事便能相安无事,不料还是天真了。且不说静婕妤为何连自己有孕三月都毫无所觉,若她确如太医所说身子寒凉,冰宴上用的又全是凉物,皇后便应将她好好留在殿里,而并非在路上叮嘱两句作罢,可见此事是其二人早有预谋。 所谓身孕……大概本就难以保住,才设下此计,将脏水往她身上泼。 加之当时坐她旁边的是对她怀恨在心的丽修仪,皇后一问话,即便丽修仪晓得她根本不曾“哄骗”静婕妤,也必定不会实话实说,只会朝着对她不利的方向回话。 唯一能庆幸的是,众人皆不知静婕妤怀有身孕之事,她当然也不晓得,故而“哄骗”也只能是无心之举。皇后无法给她扣上祸害龙胎的帽子,又想借机折腾她,才用这种模棱两可的理由,怪罪于她。 至于罚她禁足和免除月银,道理也十分简单。 后宫有规矩道,妃嫔禁足期间,皇上一般不会再踏足其宫殿,该宫殿的宫人无事亦不可随意离开,相当于将受罚妃嫔隔绝于外,吃穿用度仅可由专人送过来。 这些人,多是由皇后所派,想必会刻意克扣妃嫔应得的份例,他们自己占不了便宜,却乐意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看她们饱受刁难又不敢得罪他们,只得忍气吞声。倘若这段日子想过得好些,亦可,钱能使得鬼推磨,他们看在银子的份上,有时也愿意松松手。 而她……既被禁足又无银子,看来,日子是不会好过了。 “娘娘真是的……”翠儿撇撇嘴,将倒置的空杯翻起来,提壶缓缓倒茶,“也亏得您还有心思饮茶。” 她端起茶杯轻吹了吹热气,啜饮一口,才无奈浅笑道:“不然呢?我便是再得皇上的心,也没有忤逆皇后娘娘的特权。既然她要处置我,我受着便是了,否则轻举妄动落了话柄,她岂不是更有理由加重责罚?” “可……”翠儿眉头紧皱,很是替自家娘娘委屈,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提议道,“娘娘要不……寻皇上来说说理?平日里皇上那般宠爱娘娘,必然会护着您的。” 阮墨却摇了摇头:“皇上何许人也,怕是这事儿一出,他便得到消息了。若真要护着我,大可命人将皇后娘娘的懿旨驳回……但现在,什么都不曾发生,对吗?” 出事前,单逸尘也有数日不曾出现在霁月宫,但日日皆派身边的秦公公前来送些赏赐,她自认并未行不当之举惹怒他,想来算不上失宠。 至于静婕妤此事,他若信她,自会前来问她实情,若不信她,她主动寻他说得再多,在他眼里也只是狡辩和掩饰,无甚意义。 是以,她最需要做的,便是在此安心静候。 翠儿愣了愣,心下一凉:“娘娘的意思是……” 她并未多做解释,又饮了一口茶,起身道:“天色晚了,我有些乏,翠儿来伺候我更衣吧。” 自家娘娘的面上不显半分忧虑,翠儿只好应了声是,暂且放下心来,跟着她往寝殿走去。 ****** 翌日一早,阮墨悠悠转醒,双眼还沉得有些睁不开,便听不远处有两道声音在低低议论,隐隐听见“翠儿”的名字,这才勉力掀开眼皮子,翻身坐了起来。 喜儿、乐儿两人察觉她起身了,立刻小步快走过来,行了一礼道:“娘娘醒了?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 “嗯。”她接过茶杯含下一口,漱口后吐进喜儿捧着的小盆里,乐儿则执巾子为她擦拭水迹,“翠儿呢?” “翠儿姐姐怕娘娘起来饿着,早早到殿门候着送膳的人来,吩咐奴婢们服侍娘娘。” 取早膳? 阮墨有些奇怪,待喜儿给她梳好发髻,一出外殿便看见翠儿正在饭桌边摆盘,瞧着桌上的碗碟不比往日少,心道皇后娘娘大抵不屑于在吃食上为难她,松了口气。 然而入座后,她才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碗碟虽是不少,可每份的分量却是明显少了,原本的带馅儿的包子变成了馒头,几碟小菜看着也不大新鲜。 “娘娘,对不起……” 阮墨抬眸,看向双手交叠立于一旁的翠儿,垂着脑袋,满脸愧疚,不由得温声问她:“怎么了,翠儿?” “奴婢不力,本该拼着受罚也得去御膳房走一趟,竟让娘娘只能吃这么些……” “好了,我何曾怪责你了,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她出言打断翠儿的话,拿起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个馒头,平声静气道,“皇后怪罪的是我,你们并未犯错,却因为是霁月宫的人而受牵连,连殿门都不得出,我岂会愿意你再为了我冒险出去?叫皇后逮住了,她可不会看我面子对你手下留情的。处置一个宫女的事儿,对她而言比芝麻还小,你莫要再动此念头了,知道吗?” 翠儿顿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阮墨轻叹了口气,夹起馒头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 乏味难吃些也无所谓,至少能填饱肚子,便也足矣。 第54章 皇帝与宠妃(十) 御花园。 宫妃们早已等得有几分心浮气躁,遥遥望见她们一齐盼了整夜的男人走来,犹如萎蔫的枯藤忽而开出花儿般,纷纷打起精神,随李皇后一同前去恭迎圣驾。 “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和帝酒过三巡,却依旧眸色清朗,虚扶起最前头的李皇后:“平身。” “谢皇上。” 章和帝缓缓走上高台,坐于龙椅之上,李皇后尾随其后端坐一侧,俯视下首打扮得花枝招展,陆续入座的众位宫妃。 难得一个在皇上面前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宫妃们皆使出百般武艺,献舞有之,奏曲有之,有几位绣功了得的美人一同绣了一幅九龙屏风,太监们抬出来时,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章和帝心中有事,瞧着她们如走马观花般兴致寥寥,口上对她们的心思巧妙好生称赞了一番,却暗中急待着云昭仪的赠礼。 云昭仪仿佛不晓得皇上的心急,气定神闲地坐在宫妃们之中,在宴席最末才离席,一步步走到章和帝跟前,却在他满是期许的目光中,直直跪在地上。 “这……云昭仪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跪下了……” “娘娘该不是犯事了……” 众人低声议论纷纷,脸色变幻不定,唯有瑜贵妃、淑妃及李皇后神情如常,静观其变。 “云昭仪,为何跪朕?”龙椅上的男人一发话,底下叽叽喳喳的宫妃们顿时安静下来。 “臣妾疏忽,未有为皇上准备赠礼,请皇上恕罪。”云昭仪垂首,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令在场的每一人都听得真切。 “什么?”章和帝一听,吊了半天的心重重摔了下来,蹶眉凝视她发髻上的羊脂玉簪,正要质问她为何睁眼说瞎话,李皇后却开口了。 “云妹妹怎么这般大意,连皇上生辰都不放在心上?”语气温和,似姐妹间好意的责怪。 章和帝瞥了身旁的人一眼,眉头皱得愈深,紧接着云昭仪便伏拜下去了:“臣妾知错。” 身后再一次响起女人们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低声细语,她恍若未闻,等候那人的发落。 然章和帝却迟迟未作声。 原本的惊诧失望被李皇后一打岔,他倒是觉察出丝丝不对劲来了。 云昭仪为他绣的荷包已然让他见过,赠礼早已准备妥当,今日为何突然谎称从未准备? 莫非,另有隐情…… 思及此,章和帝沉默许久,搭在椅把龙头上的食指一下又一下轻点,在宫妃们渐渐惶然不安时,忽而沉声道:“何人偷了云昭仪的赠礼,速速交出来!” 前一刻仍在作壁上观看好戏的众人,立时被皇上的怒气吓得愣了神,显然不知怎会无端端引火烧身。 “皇上。”李皇后离座起身,朝章和帝躬着身询问,“明明是云妹妹的失误,皇上为何认为,是姐妹们所为?” 他冷笑一声,并未作答,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眼眸危险地眯起,审视神色各异的宫妃们。 竟无一人站出来认罪。 “好。”章和帝对此并不意外,目光落在规规矩矩跪着的云昭仪身上,“朕问你,赠礼是何时不见的?” “回皇上,正是宴席间不见的。”云昭仪顺着回话,显然默认了章和帝的想法。 他沉吟片刻,唤来候在一旁的安公公,一字一句下命令:“给朕逐个搜身。” 最后在一名宫女身上搜出荷包。 “奴婢该死!”宜春被两个太监架着丢到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奴婢眼瞧着昭仪娘娘腰间的荷包绣有金丝,一时起了贪念,才偷了欲占为己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章和帝没看她半眼,俯身去扶跪了半个时辰的云昭仪,留意到她因久跪而不听使唤的双腿,一手紧紧搂着她的腰间,让她靠着自己站稳。 “皇上,臣妾无碍。”云昭仪不得不整个人依附于他身上,众目睽睽下浑身不自在,又不好表现,便轻声道,“臣妾疲乏,可否先回宫?” 章和帝知她向来不喜热闹,又经此一事,该是心里委屈了,将手中的荷包递给她,低声道:“你先收着,朕晚些过来要。” 云昭仪答应一声,然后他便吩咐安公公送她回惜云宫。 待她走远后,章和帝依旧没看地上微微发抖的身影,视线落在盈盈立于一旁的瑜贵妃身上:“朕希望,你能予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话中的寒意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垂下的双眸往龙靴旁那双绣花高缦鞋,宽袖内的拳头紧攥,施施然跪在他跟前:“如宜春所言,臣妾并不知情,望皇上明察。” “不知情?”章和帝冷冷重复道。 “是,臣妾与云昭仪情如姐妹,陷害她便相当于折己臂膀,有何益处?”瑜贵妃有备而来,回答得毫无纰漏。 “她是你的大宫女,不得允许,岂敢偷宫妃之物?” “臣妾不知,自认管教不力,请皇上责罚。” 瑜贵妃死不松口,章和帝懒得再废话,摆摆手交由皇后处置。 “瑜贵妃有意陷害云昭仪,乱后宫秩序,犯善妒之罪,罚禁足兰桂宫,誊抄《女诫》有十,闭门检讨妇德。宫女宜春犯盗窃之罪,杖三十,遣出宫。” 杖责三十,能否活命全靠运气,李皇后淡淡瞥了眼被太监拉扯着,磕破了额头的宫女,面无表情道:“还有何话与你主子说便说罢,往后,怕是再无机会了。” 宜春忍不住流了泪,深深一磕头:“奴婢累及娘娘,罪不容诛,下辈子愿为娘娘做牛做马,以偿此债。” 瑜贵妃低头,未有看她:“去罢。” “是……娘娘。” ****** 兰桂宫。 “贱人!该死的李钰!”瑜贵妃扬手挥下一个彩绘精致的瓷瓶,怒不可遏地咒骂这个一回又一回坏她事儿的女人。 上回丽才人一事,本与她毫无关系,李皇后硬是牵扯到她身上,自己占了便宜还看不得别人好过。 这回确实是她特地设计云昭仪,为的是令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惹了皇上不快,冷落她一段时日,待她失宠吃了苦头,自然不得不过来依靠她这个表姐,届时她要替儿子拉拢萧绎便容易多了。 万万不曾料到云昭仪竟有先见之明,提前让皇上见过了她的贺礼,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被全盘打乱,甚至……还令她痛失一个得力心腹。 她对云婧柔尚算了解,这个表妹的性子,真与温顺善良的小绵羊无甚差别,若非她一路护着她,替她挡去不少麻烦,断然走不到今日。 故而,此事必有人事先捅破,发展才会脱离她的控制。 而这个人,除却李皇后以外,她想不到第二人。 按理说,云昭仪失宠,于李皇后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瑜贵妃当真不知,她究竟为何要掺和进来,难道仅仅为了与她作对,便处处与她对着干? 思及宜春被拖走前望向她的双眼,她心头一痛,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姑娘,因那人的一句话,便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她无论如何都得出了这口气。 攥紧袖口的指尖节节发白,阴狠的光芒在眼底一闪而过,瑜贵妃唤了宜秋一声,低声吩咐:“明日一早,请沈太医过来一趟。” ****** 夏花初开,八岁的少年郎背着手立于树下,身子仍未长开,云昭仪却恍然觉得,这个背影,似极了当年候在宫门外,背过身与她道别,自此再无相见的绎儿。 沉稳,冷漠,带着不甘与不舍,远走秦阳。 “绎儿,找母妃有何事?” 萧绎回身看向她,眸色沉静,面无表情。 有一瞬,她以为自己望见的,是早已生得高大挺拔的儿子,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近来休息得着实不好,总出现此种臆想般的错觉。 萧绎绕过她,径自走到石桌边,示意云昭仪坐下,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母妃,请用茶。” 云昭仪微微讶异,接过来饮了两小口,搁在桌面上:“绎儿……是有事与母妃说吗?” “母妃,可还记得,您头一回责骂儿臣,是为何事?” “我……何时责骂你了?”云昭仪自认脾气甚好,实在记不起了,不解道。 萧绎抬眸,似在看她,又似在望向她身后不远处的杏仁树:“有,就在那棵树下。您要儿臣跪在面前,责骂我起了谋逆的歹念,辜负了您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只为护着我的苦心。您说我不顾后果,冲动莽撞,最终只会害得失了性命。您还说……您别无所求,只盼我不争不斗,一世平安。”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走过石桌边,缓缓跪在一脸惊愕的云昭仪跟前,声音沉静:“儿臣不孝,无法守得对母妃的承诺,非但未能在您跟前尽孝,自己亦遭萧景所杀。我死不瞑目,上天仁慈,竟予了我重回世间的机会,让我得以偿还此债。” 云昭仪早已泪流满面,他朝母妃深深一拜,轻声道:“母妃,绎儿回来了。” 第55章 皇帝与宠妃(十一) 启德二十年腊月,最为寒冷的盛冬里,皇城却传出了一道喜讯。 东宫太子萧景的嫡长子,亦是他大婚两年后第一个子嗣,顺利出世,章和帝大悦,为其取名祁,同时大赦天下,以庆皇长孙的到来。 是夜,处理完政事的章和帝步出紫宸殿,一干宫人远远跟着,唯有大总管安公公亦步亦趋随在身后。 他是宫里伺候皇上多年的老人了,自是知晓皇上此时心中有事,然主子不开口,哪有他做奴才说话的份儿,便沉默地跟了一路。 良久,前面负手踱步的男人慢了下来,最终停下脚步,长长叹了口气:“朕是否做错了?” “皇上……可是在烦心云妃娘娘的事?”安公公跟着顿住脚,顺着他的话问道。 数年来,云昭仪盛宠不衰,虽未再有所出,位份却不断晋升,今年年中刚被封为贤妃,御赐封号“云”。 章和帝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婧柔对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到十年前。 宠辱不惊,平淡如水,进退有度,若即若离。 “去惜云宫。” “是。” 因着安公公未有传人过来道皇上翻了牌子,偌大的惜云宫早早灭了灯,以至于安公公欲上前通报时,几乎是摸黑前行,险些绊了一跤。 刚伺候娘娘歇下的大宫女采月迎了出来,朝安公公福了福身,瞥见殿外章和帝的身影,往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即便有人往寝殿去了。 夜已深,章和帝示意过不必大费周章去布置,故采月与安公公低声交接几句,便领着守夜的宫人们下去了。 “参见皇上,臣妾有失远迎……” “无事,朕说过,你在朕面前,无需在意那些虚礼。” 章和帝将正欲行礼的云妃扶起来,落座于宽榻一端,静静看着垂眸为自己斟茶的女人。 眉目温柔,唇边浅笑,未及整理而披落的如墨长发,一如初见时的美好。 这是他,小心翼翼,安放于心头的女人。 “皇上,请用茶。” 云妃将热茶端放在他手边,便移步至小方桌的另一侧,垂首饮茶,安宁静好。 又是如此……又是如此! 章和帝侧眸,瞧着她这副平平淡淡,恍若不在意任何的模样,心里头没来由便生起一股火来。 但,他依旧忍下来了。 即便冲她大发雷霆,她也不过是默默跪在他的跟前,不卑不亢,也从不哭喊求饶,唯独那眼神,令他心如刀绞——仿佛她跪着的这个人,只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不知何时起,在曾经柔情似水的双眸中,他越来越难以寻到自己的影子。 他甚至觉得,过去百般娇宠、温柔相待的十年,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她那颗如石头般冷硬的心,从来不曾被他捂热过。 仿佛一切只是他的独角戏,而她,假意配合,不付真心。 “婧柔……”章和帝伸手轻扣住云妃搭在方桌沿的手腕,细白柔嫩,教他舍不得使劲,“你可是还在怪我?” 云妃纤指一动,却并未抽回手,任由他握在手里:“臣妾何德何能,胆敢怪罪皇上?” 语气平淡,恍若当真丝毫未在意。 可他哪里肯信,只当她是口是心非,因为除却这个理由,他再想不通两人间的柔情蜜意,为何会在一夕之间消失无影。 章和帝面露倦色,语气沉郁:“婧柔,我知你心善,与她情同姐妹,自然心有不忍……可她谋害太子,我岂能纵容她?” 他口中的人,便是因勾结沈太医下药数年谋害太子,被赐死的瑜贵妃。 此事属于皇家丑闻,并未公开审理,只有章和帝与皇后知晓,瑜贵妃下药的目的何在。 太子大婚两年才有子嗣,实际却是因他身患不举之症,且中毒不浅,太医院束手无策,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寻到神医,怕是不能痊愈。 无后的储君不能服众,这种既不会害了太子性命,又能不动声色将太子拉下储君之位的计谋,阴险至极,实在罪不可赦,若非因她的宫妃身份,判处当众斩首亦不为过。 云妃沉默半晌,状若无意,心中却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莫说她对皇上有多少情意,早在上一世的无尽等待与他的无情冷落下,便已消耗殆尽,瑜贵妃之事自然不是真正缘由。 数年来,她的心境愈发平和,从绎儿偶尔传来的密信中,得知他一切安好,便放下了心,更是无心再与皇上虚以委蛇,只盼有朝一日,能与绎儿团聚。 除此以外,她已是别无所欲。 至于皇上如何想,那便是皇上自家的事了,她无从左右,亦不会费心解释。 “皇上何必再提旧事……”云妃终于轻声开口,站起身时自然而然挣开了章和帝的手,“不早了,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就寝罢。” 她既不愿多谈,章和帝再多言不过是自讨无趣,只得压下满腔苦闷,起身往寝殿走去。 ****** 然而,终究是世事难料。 一年后,章和帝突发急病倒于朝堂之上,太医院全力诊治无果,三日后驾崩于紫宸殿,举国哀恸,服丧三月。 而后,年方十七的太子萧景登基为帝,改昭武元年,余下几位皇子悉数封王。 其中大皇子萧齐被封贤王,萧景以封地僻远,不忍他舟车劳顿为由,在京城修建了恢弘华美的王府,留他长居,美曰其名“体恤”,明眼人都晓得皇帝是要将贤王软禁在眼皮子底下,做个实实在在的“闲”王。 四皇子萧恒被封为康王,同样留京常住,并未前往封地。 韩王萧绎则一直称病在身,新帝没有召其回京参加登基大典。 不出半年,皇家别苑传出云太妃身染风寒的消息,病症反复不见好转,于昭武二年春病逝,遵其遗愿进行火化,骨灰葬入妃陵。 ****** 三年后,郁南城。 斜阳西沉,萧绎步伐沉稳,披着暮色踏入一座三进的宅院。 甫一进门,老嬷嬷崔氏便迎上前来:“主子爷,您回来了。” 她是云太妃尚在闺阁做姑娘时伺候的嬷嬷,丈夫与儿子皆死于沙场上,无亲无故,两年前被萧绎接到此处,依旧服侍她的旧主。 他略一点头,示意她退下,穿过蜿蜒的长廊,一路朝宅院后头走去。 与秦阳易宅的单调荒芜不同,此地的景致显然要别致许多,后院墙沿的海棠花正是盛放之季,粉紫交映,娇艳欲滴,衬得一旁提壶浇水的妇人愈发素净淡雅。 似是闻见人来的声响,她动作一顿,微微转过头来,日落前的余晖轻轻洒落于她的侧脸,淡淡光华,依旧是数年前的柔美模样,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绎儿,回来了?”云氏看见儿子走近身前,浅笑道。 萧绎点了点头,上前顺手接过她手中的浇壶,继续为另一边的花儿洒水:“这些活儿交给下人做便可,娘身子不爽利,莫要过分操劳了。” 云氏瞧他脸上面无表情,语气却含了关切的责怪,不由得拍拍他的肩,轻柔道:“无碍,不过是小风寒罢了,哪用得着整日休息。娘在屋里闷得慌,便出来散散步,浇浇花,绎儿莫要担心了。” 萧绎不语,算是默认了,而后又开口道:“可有请墨大夫看过?” “他一早便过来请脉了。”云氏如实道,倒是有几分过意不去,“这般小病痛,麻烦人家神医日日来看,你啊你,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她口中的墨大夫,正是当年救了燕山坠崖的萧绎一命的墨无为。 昭武元年冬,他外出办事遭遇大雪,正往前方小镇赶时,意外发现一处雪地似有松动,寻常人大概无法觉察,目力极佳的他却一眼捕捉到雪中的一片衣衫,怀疑有人被埋底下,让随行的影卫挖开一看,果然……男人被五花大绑仍在雪坑里,衣衫单薄,奄奄一息,冻得发紫的脸俨然是记忆中墨无为的模样。 为免有诈,他立刻着人寻了一具尸体埋回原处,然后带着昏迷不醒的墨无为迅速离开。 岂料这位神医醒来后,竟是记忆全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更别提他出事前发生的一切了。 萧绎无法丢下救命恩人不管,便秘密将他带回易宅,让他住了好一段时日。 幸运的是,墨无为虽忘了前事,不知是否因终年习医,深已入骨,依旧保留了一身高超的医术,并且表示愿意听萧绎差遣,为他所用,以报救命之恩。 萧绎本是报恩,奈何被当成了恩人,但身边能多一个这样的人才,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便颔首应了。 后来果真用上了。 萧景登基后,母妃晋为云太妃,若无意外,萧景必然会如上一世般软禁她,母子团聚之日遥遥无期,他断不能让历史重演。 而后墨无为为他出了一计——假死药。 第56章 皇帝与宠妃(十二) 有乌璟在,萧绎无须再分心于生意上,得以专注于习武和操兵。 五年前遇见的大夫,确实是后世所熟知的神医墨无为,受他所赠的《易筋经》,亦确为真迹。 数年来,萧绎潜心修习功法,内力大有提升,若说上一世的他已修至五重功力,这一世的他至少能达到八重。 当然,他习武主要因自身爱武成痴,他日若有用得上之时更好,但绝非为了角逐武林中的江湖地位,是以他轻易不展露实际功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除了他亲自追捕青枭的那一回。 青枭原本没有姓名,许早便卖身于江湖上最大的谍报机构——竹山馆,因其轻功了得,代号飞雀,专门负责收集雇主需要的资料。 当时萧绎在秦阳城安顿不足两年,风平浪静,毫无作为,却依旧有人对这位默默无闻的韩王起了兴趣,向竹山馆求取他的谍报。 起先竹山馆派的皆是些低层好手,前往韩王府一探究竟,然而屡屡无功而返,逼得馆主迫不得已派出几乎从未失手的飞雀,并勒令其必须摸清韩王底细。 本文于晋江文学城首发,希望大家支持正版,谢谢。 飞雀耐性过人,藏匿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果然不负所托,花费近半年时间,发现了韩王表面懒散,不务正业,实际一直在用另一个假身份活动。 他正欲探清韩王借此身份进行何种秘事,却惊觉自己暴露了踪迹,就在他蹲守的易家老宅后院外,叫韩王逮个正着。 飞雀不知韩王是早已发现等他自投罗网,抑或是意外撞见,可他全然无半分犹豫去思考这个问题,耳边只有呼呼略过的风声——身后追赶他的人……速度实在快得令人咋舌。 然他终究败给了轻功出神入化的韩王,被人两指掐住喉骨难以呼吸之时,他视线模糊,却听见清冷的少年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想活吗?” 想。 他想活。 飞雀已说不出话来。 待他再次醒来,江湖上的飞雀已在出任务时为人所害,尸骨无存,而他在竹山馆的卖身契被那人当面烧毁,化为灰烬。 那人说:“跟本王十年。十年后,去留自便。” 以自由为价? 他毫不迟疑点头,为此人轻易洞察人心的高明。 自由,他拼了命,坐到竹山馆谍报手的第一把交椅,不就是为了早日挣足银子,赎回自由身吗? 从此,世间再无飞雀,唯有青枭。 ****** 烛火摇曳,夜色又深了几许,晚风拂过梢头,树叶沙沙。 秦齐汇报完毕,见王爷并未开口,便知他有话要问,静立等候。 “青枭近来还闹吗?”萧绎闲闲翻过一页。 “少了,估计是没力气折腾。”想到今日在军营时,见到好友跟着一群身粗体壮的士兵跑步,汗如雨下、气喘吁吁的模样,秦齐不由勾了勾唇角,心想若青枭见了,定要骂他幸灾乐祸。 “甚好。”萧绎轻飘飘道,眼中有几分笑意。 青枭的轻功他曾亲身见识过,虽不及他,亦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手。可问题便在于,这小子只精通此一门功夫,对其他武功招数却是一概不通。 萧绎以为青枭故意隐藏实力,与他过了两招……第二招还没使,就直接把人撂倒了,瘫在地上喊饶命…… 当时他问青枭为何只习轻功,他还理所当然道:“我是谍报手,又不要与人斗武,有事便只管逃,一门轻功足够我保命了。” 萧绎对他的大言不惭不置一词,翌日让秦齐将他带到军营,强制参与军中操练,无视一切抗议不满,只留下一句:“哪日你能扛下本王三招,本王便放你回来。” 本文于晋江文学城首发,希望大家支持正版,谢谢。 为何不逃? 青枭也想逃,奈何萧绎早将他的内力封住,要逃只能靠两条腿跑……他脑子有病才干此等吃力捞不着好处的傻事! 于是他日日遭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身板练壮没练壮看不出,倒是原本白皙的少年生生黑了一圈儿,他心里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为了早日脱离苦海,青枭终于顿悟安心苦练,没那般闹腾了。 “王爷可还有吩咐?”秦齐道。 萧绎眸色微敛,似随意道:“楚元等人何时出发?” 自开年起,沉寂已久的蛮夷起了部落间的纷争,势力分割,为了取得更大的竞争资本,竟将目标放在大南国边境地区,将漠北城搅得不可安生。 章和帝大怒,当即下旨令大将军楚元领兵奔赴前线御敌,太子萧景为督军,想来是皇帝欲借此役为他增加功绩和提高声望。 “最迟不过三月中旬。”秦齐看了垂首阅卷的王爷一眼,以为他有所安排,“王爷莫不是要在此役中……”对太子下手? 萧绎闻言抬眸望他,轻松读出他眼中疑虑,不答反问:“秦齐,你觉得楚长歌此人,如何?” 楚长歌? 秦齐愣了愣,随即条件反射般陈述道:“楚长歌乃楚元之子,多次随父出征,此回也不例外……” 语音蓦然而止,他看向萧绎轻点案面的指尖,清冷微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本王是问,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为人如何? 本文于晋江文学城首发,希望大家支持正版,谢谢。 秦齐与楚长歌并不熟识,仅在幼时两家来往时见过数面,后来便随萧绎来秦阳城了,故而对他的话不明所以,但仍是慢慢答道:“楚长歌年少有为,十四便开始随军出征,闻说其武功高强,谋略过人,属下作为武将,觉得甚是钦佩。” 这般说似乎也算不上“为人如何”,但他确实不了解,也总不能硬扯瞎掰。 萧绎倒不再为难他,略一点头,下一刻却抛出一句,让他宁可被继续为难的话:“若本王要你跟在他手下,你可愿意?” 这话……是何意思? 秦齐错愕,脑中快速回忆自己近来的举动,一无所得,顿时有些慌了,下意识便扑通跪在地上:“属下绝无二心,今生只愿为王爷效命,请王爷莫要赶属下走。” “起来。”萧绎眉心一动,冷声道。 “王爷……” “本王何时赶你走了。”他嘴角微抽了抽,似是有几分无奈,“起来。” 不是赶他走? 秦齐站起身来,直直望着他,欲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那王爷之意是?” “本王需要一个眼线。”萧绎回望他,眸色沉静,“监视北军统领的眼线。” “北军统领不是楚大将军吗?为何您要属下跟随他?”秦齐不解。 萧绎轻笑一声,虽只有嘴角轻扯了扯,落到他的眼里,却陡然解释了一切。 楚元今年四十有五,在当朝武将之中算是老人了,过不了几年便会退下来。而长子楚长歌已十八,年纪尚轻,却战功赫赫,章和帝对他的重视亦是有目共睹。那么,即便北军统领之位并非世袭,接任人选却已然显而易见。 本文于晋江文学城首发,希望大家支持正版,谢谢。 秦齐不知的是,萧绎心中所想的,远比他以为的要笃定得多—— 楚长歌必定是下一任北军统领。 而且,若与上一世无异的话,则时机将至了。 “本王只允你七日考虑,七日后,给本王一个答复。” “是。” ****** 翌日清晨,秦阳城的街巷依旧空荡荡,了无一人,只有一家包子铺开了门。 店内的老板正和着面、调着馅儿,老板娘配合着下笼蒸包子,白色的雾气源源不断地上升飘散,模糊的视线中,却见城里有名的商贾乌璟公子,摇着折扇缓缓走过。 乌璟长相清俊,为人圆滑,善与人打交道,在城里有“儒商”之名,老板娘瞧见了,扬起笑容打招呼:“乌璟公子,今儿这么早啊。” 闻声,乌璟停步回身,同样笑着回应:“是啊,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早。” 老板娘在心里称赞他贵人多忙,习惯性问道:“用早饭了吗?要不要尝尝咱们的包子?” 乌璟摆手拒绝:“用过了,老板娘有心,我下回再来。” 老板娘笑道不客气,目送他朝街道另一头拐去,身后如往常般跟着一名小厮,却不由得看多了两眼。 怎么……有些面生? 小巷狭长,越往里走越是昏暗,仿佛久未有人住一般破旧。 乌璟微微皱眉,脚下加快了两步,直走到巷子尽头的院宅才停下,仰头看了看顶上红底黑字的牌匾,确认无误后,抬手敲了敲门,三下。 里头无动静,又三下。 第57章 侍卫与公主(一) 夏日燥热,知了不知停歇地叫个不停,叫人好生心烦。 夫子在学堂前面摇头晃脑地讲书,刻意拉长的声调古板沉闷,听得皇子公主们东歪西倒,昏昏欲睡,唯独坐在最后一排的三公主背脊依旧直挺,却只是冷着脸望向窗外的树影斑驳,有些出神。 明日便是母妃的忌日了,她今早吩咐崔嬷嬷出宫置办拜祭所用的东西,虽有放行令牌,但若回来时碰巧侍卫要抽查随身物,定然会被他们认为晦气而不允带入宫的。应付他们倒不难,花些银子他们也愿意睁只眼闭只眼,怕就怕嬷嬷带的银子不够使……她能拿出来用的就那么多了,即便父皇赏赐过几样华贵首饰,然将刻有宫印的物事用于宫外典当换银子,是不合规矩的,她也不愿累嬷嬷受罚。 哎,也不知嬷嬷能否顺利办好。 “九公主殿下,九公主殿下……” 连声的叫唤令她回过神来,只见夫子不知何时停下了如同念经般的讲书,正站在她的前一排位子旁,抚着下颔花白的长胡子,试图让那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小公主醒过来。 夫子口中的九公主乃皇上最为疼爱的幺女,平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责骂半句话,故而他虽极为不喜学生在讲书时打瞌睡,也只好强忍怒气,耐心地将这位娇气的公主叫起来。 “好吵……何人吵着本公主歇觉……”九公主皱了皱眉,语气不耐地嘟囔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继续睡。 平常已不是特别好听课的学生,这会儿竟在讲堂上公然歇觉,夫子差点没被她气得背过气去,捏着书册的手抖个不停,还是坐在她右边的二皇子看不下去了,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在她耳边温声唤着她的小名,这位公主殿下才不情不愿地揉着眼坐起身子来。 夫子有气发不得,轻咳两声,慢悠悠回到讲台前:“各位殿下,可还记得老夫昨儿让你们回去背书了?现在挑人来背予老夫听,若背不出,便将这一篇目抄一遍。”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瞌睡虫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都低着脑袋,生怕与夫子对上眼,让他点了自己起来背书。 坐在最不起眼之处的三公主,倒是无甚反应,习惯性压了压书页,眸色浅淡。 夫子单手夹着书缓缓踱着步,略微浑浊的老眼扫过一圈,最后落在刚醒来又如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的九公主身上,沉声道:“九公主殿下。” 她清醒了几分,眨眨眼站了起来,不明所以地望向身侧的二皇兄:“夫子叫我做什么?” 二皇子知她又错过了夫子方才讲的话,只好原话照搬解释了一回。 “……不会背。” 坐在她身后的三公主抬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心头对她一如既往的散漫隐隐不屑。 夫子瞪眼:“什么?” 九公主不以为意:“本公主说了,不会背。” “那便回去抄一遍交予老夫看。” “为何?”她倒是不服气了,一掌拍在书页上,理直气壮,“凭什么只有本公主要抄,他们不也不会背吗?夫子若不信,大可再找一人来试试,若有人能背出,本公主便是抄也好服气一些。” 虽说她贵为公主,但身处学堂之内便应谨遵尊师重道之风,最紧要的是……她居然又将火引到了自以为蒙混过关的其他皇子公主身上,顿时开始议论纷纷。三公主面无表情看了眼她嚣张的背影,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再次将视线转到了窗外。 “安静。”夫子执书拍了拍桌,面容严肃,待众人再次消停下来后,才目光一转,落在角落里事不关己的少女身上,“三公主殿下。” 话音刚落,众人愣了愣,似是才想起学堂内有这么一号人物,扭头朝九公主的身后望去。 被夫子叫到的三公主依旧看着树影间停留的小鸟儿,长长的眼睫极轻极缓地一动,这才不紧不慢回过头,提着裙角站起身来。 “请问,是《雅正篇》吗?”她嗓音似水清淡,听起来沉静得无一丝波澜。 因着皇子公主们同在一个学堂习课,对于年纪不同的孩子,夫子教习的内容也会有所不同。三公主已年满十六,所需背习的篇目比年纪尚小的九公主背习的长,内容也难上许多,而《雅正篇》则是其中最长最难的一篇。就连课业最好的二皇子,当年背习时,也是被夫子罚抄了两回才过关的。 “是。”夫子对于她开口便选了此篇的大胆有几分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她垂下双眸,将翻开的书册合上后,依言开始背诵。 口齿清晰,连贯流畅,竟是只字不漏将《雅正篇》完整背下来了。 最后一字的尾音落下时,夫子心头的诧异已然变为欣赏,抖着胡子扯了扯嘴角,笑赞了她一句:“殿下很是用功,背得甚好。” 这短短的一句,十字之言,却令她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羡慕的目光。 夫子为人严苛又不苟言笑,莫说得他一句称赞了,单单能令他那张成日板得死死的脸露出一丝笑意,便已是极为难得,更何况她居然同时做到了两者…… 当然,那位将自己手帕捏得皱巴巴的九公主殿下,可不在羡慕的人之中。 三公主却恍若不觉,不过是提前完成了夫子之前布置的课业罢了,她从未觉得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值得得到夸赞与羡慕。故而向夫子微微颔首后,她便神色平淡地坐下了,看不出丝毫喜悦或得意。 然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落在九公主的眼里,却成了另一种无声的炫耀。 尤其是,夫子以此为由,罚了她将背不出来的篇目抄一遍,若三日后还无法背好,便再多抄一遍,直至会背为止。 虽说提议是出自她的口,可要不是这个讨人厌的三姐姐背了,她也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如此丢脸……哼! 是以,待夫子结束讲课离开后,九公主猛地站了起来,转身狠狠一掌拍在三公主桌上,稚气的小脸做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仰对着她,不高兴道:“你方才是故意要让本公主难堪?” 三公主将展开的卷轴慢慢卷起来,语气不急不躁道:“夫子让我背诵,我便背了,从不为让任何人难堪,九公主莫要误会。” “明知本公主说了那样的话,也不晓得识相点儿做事,害得本公主被人看了笑话,难道这不是你的不对?” 她对刁蛮的小公主无理取闹早已习以为常,心中不喜,脸色更冷了几分,将书册与卷轴抱于怀中,借着身高优势俯视九公主道:“那么,敢问九公主意欲如何?” 似是不料她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九公主怔愣片刻,才掏出自己的书册递过去,理所当然道:“很简单,只要你帮本公主抄好了,此事便一笔勾销。” 墨蓝的封皮沾染了不小心溅上去的水迹,微微起皱,书页一角亦有破损的痕迹,一看便知主人不甚爱惜,三公主冷冷扫了眼她手中的那本书册,不但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甚至一语不发便转身欲走。 九公主何曾遭受过这般直接的拒绝,旁边还有尚未离去的皇子公主们看着,这下当真丢尽了脸面,咬咬牙,回身冲着她的背影扬声道:“哼,不过是身份低下的宫女所出而已,父皇也不待见你,竟有胆子在本公主面前放肆?即便课业再好又如何……” “玉儿!”二皇子终于忍不住皱了眉,声音依旧温和,语气却沉了几分,“莫要说了。” “二哥哥……”六公主顿时收了声,他拽着同胞妹妹的手拉到身后,无奈地向三公主道,“玉儿不懂事,说了胡话,我替她道歉,望三皇妹莫要放在心上。” 三公主极浅地笑了笑:“不会,二皇兄言重了,实在是有要事在身,才走得急了些。” 二皇子点头道:“那便好,三皇妹快去吧。” “谢谢二皇兄。” 她抱着书卷快步离去,无人得见她扣在书沿的指尖,早已紧得发白。 ****** 是夜,亥时已过,偌大的皇宫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唯有一座极为偏僻的宫殿墙内,亮着影影绰绰的微弱火光。 三公主跪在火盆前,将纸钱一张一张往里头放,映出柔光的双眸泛着泪,却咬牙隐忍,不让哪怕一滴泪滑下来。 崔嬷嬷跪在一旁,看她被淡淡的烟气熏得忍不住掩嘴咳了咳,倾身道:“殿下……不如让老奴来吧?” “不必。”三公主摇摇头,往日总是平静淡然的面容,此刻不禁流露出一丝悲戚,指尖微动,又是一张纸钱化作灰烬,“我能为母妃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她的母妃原是在父皇身边的宫女,伺候酒醉的父皇时意外遭了临幸,事后得了一个采女的位份,便被冷落在旁了。后来一举怀上龙胎,享受了十月的荣华富贵,最终命丧于难产。 她被太医保了下来,可惜是个女儿身,性子又沉闷不讨人喜欢,爹不疼也没了娘,只得一直守在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安守本分,过着一个普通公主循规蹈矩的生活。多年来做的唯一一件不合规矩之事,便是于母妃忌日在宫里悄悄祭拜了。 可惜,如今竟连这小小的祈求……都不被允许。 “三公主真是好大的胆子,宫中明文规定不许私自用火,你非但不经允许便用火,还做如此晦气之事……” 三公主将最后一张纸钱放入火盆内,示意崔嬷嬷过来收拾收拾,才起身转向自顾自闯入落华宫的九公主道:“九公主深夜造访,请问有何贵干?” “本是无意经过,闻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便进来看看罢了……哼,不料撞破你公然违反宫规,本公主要跟父皇告状去。” 她皱了皱眉,心知九公主定是因今晨在学堂的事恼了她,现在逮着机会过来作弄她了,也懒得多说废话,冷声道:“九公主欲如何便直说,无需在此拐弯抹角威胁我。” 九公主微微抿唇,本想要她对自己求求饶,然后她居高临下讽刺数句,将心里那道气顺下去便罢,结果对方说了这样的话……那她若拿不出正经手段对付,便真下不来台了。 “安福、安兴,过来把人绑了。” “是。” 两名太监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麻绳,三两步走到三公主身前就要动手了,崔嬷嬷看他们如此乱来,焦急得要过来阻拦:“你们……你们这是要对殿下做什么?” 九公主身后的宫女上前将人一把推开,崔嬷嬷重心不稳跌坐在地,气得胸口起伏不断,三公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神示意她莫要管了,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反抗,请九公主莫要动我宫里的人。” “好说。”九公主勾唇笑了笑,扬手道,“把她带过来。” 第58章 侍卫与公主(二) 帐外。 落下的火光一道接一道,好几个营帐都起了火,而且皆是随行的重臣所住的地方,目标指向鲜明得,就如同事先知晓这些营帐的分布一样。 然而,原本该住着大臣的营帐,帐门一掀,却是成队的士兵从里头奔出,身穿护甲,头戴铁盔,迅速有序,哪有半点歇息过的模样。 咻—— 西北方向和正南方向的哨台均放了烟,楚长歌刚从营区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帐迈出,郑副将便迎面赶来,看起来忧心忡忡:“将军,西北和南面遭到军队偷袭,合计约有五千人,西北两千,南面三千,现在暂时由起火营帐的士兵迎击,只有千余人,恐怕撑不了多久。” 西北面营帐分布稀疏,且防守较弱,南面则较为密集,防守主力也在那边。 这消息传得倒是挺详细。楚长歌略一点头,冷峻的面容上无一丝起伏,只加快脚步走在前头:“还有多少人马?” “目前可用人马还有不足两千。” “足矣。”楚长歌仍是波澜不起的神情,声音沉肃而镇定,“你不必跟我,留在此处,负责保护东边的营帐,确保皇上的安全。一旦形势不利,立刻护送皇上等人由秘道下山。” “将军!”郑副将又追了两步,拦在他面前,“我们兵力仅有他们一半,如何能抵挡得住?将军不如同末将一起……” 楚长歌垂首注视他,面上更冷了几分,“可知违抗军令,该当何罪?” “将军!”郑副将扑通一声跪下,却固执地不肯让开。 “真是……”楚长歌只得抬脚,狠狠把他踹到一边儿去,“放心,死不了。”说罢便大步绕过他,披风迎风翻飞,扫过他的发顶。 他翻身从地上爬起,却见楚长歌离开的方向,正是火光大盛的北面。 ****** 正子时过二刻。 沙沙作响的声音,急促紧凑的脚步,锃亮的兵器在微弱月色下映出令人心惊胆跳的锋芒。 “唔——” “啊……” “……” 长矛破腹,刀刃封喉,鲜血四溅,在这悄无声息的黑暗之中,杀戮正在残酷上演。 不同于身穿盔甲的士兵,疾行的他们身着黑衣,黑布蒙面,虽仅有十人,却个个身手敏捷、杀人于无形,俱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其中一人却是特别,身披华服,玉带束发,面上亦未有任何遮掩。 身后的黑衣人行进速度已算极快,他却毫不吃力地走在队伍最前,只稍细看便可发现,长袍下几乎是足不沾地,可见其轻功之了得。 前方一片光亮之处,刀枪碰撞、呼喝喊叫的声音不绝于耳,春猎随行的军队与突袭的士兵混战不休,先前因兵力稍弱而显颓势的南军,在其余人马补充后勉强挽回了局面,一时也分不出胜负。 于林中穿行的队伍逐渐慢下速度,最终止步于距营区一里外,转眼间便分散藏匿,静待主人下达命令。 那华服男子似是丝毫不惧为人发现,足尖轻轻踩在枝桠之上,稳稳立于高处察看情况。 明月正当空,淡淡光华洒在他光洁白皙的脸孔上,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清冷之色,那双丹凤眼锋芒尽藏,却掩不住眉间的英气,本相矛盾的特质,在他冷漠的面容中竟相融无异,俊美绝伦,高贵之气隐隐流转。 “主子,是否需要属下前去一探……”四周不见人影,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抬手微微一挡,身后立刻归于沉寂,静得连气息亦无法听见。 带火的箭矢已不再落下,北面的火势逐渐得到控制。他盯着被烧得几乎塌下的龙帐,眸中泛起一丝冷意,身形一动,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急速往目标前去,黑暗中几道矫健身影即刻跟上他,没有半丝迟疑。 回首望去,方才男子所站的一节枝桠,竟是分毫未动。 ****** 待火焰终于完全扑灭,豪华的龙帐已被烧得残破不堪,楚长歌赶到时,几个士兵刚进了帐内。 他随手扯了一个士兵过来,脸上的神情沉得有几分吓人,拔高的声量透着压抑的怒气:“皇上呢?” “将……将军!”那士兵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吓得结巴,“方才有弟兄进去寻皇上,但一直没出来,火越烧越大,我们在外边进也进不去,现现……现在……” “废物!”楚长歌疾步走到帐前,却听见里头传来惊恐的大喊,二话不说迈入帐内,所见之景……确有些不堪入目。 烧焦的四具尸体以扭曲的姿势倒在一处,形容可怖,几个士兵惊呆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楚长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突然眉峰一动,转瞬间便旋身迫近龙帐之东,猛然破帐而出,利剑出鞘,快如闪电,泛着寒光的剑锋直指来者。 帐前的士兵正吃力地抵抗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衣人,几乎毫无反击之力,退无可退之时,宛如救命符般,后方有人沉声一喝:“韩王已受擒,速速投降!” 话音刚落,一位衣衫华贵的男子自阴暗处走出,风姿卓越,神情漠然,仿佛那柄横在他脖子上的长剑不存在一般,却教黑衣人纷纷放下了武器,跪地投降。 不出一刻,适才险些被杀个片甲不留的士兵们,高举□□,齐齐捅向束手就擒的黑衣人。 擒贼先擒王。 成王败寇,热血洒地,十名死士,无一生还。 ****** 东面的营帐由于远离敌军突袭地点,倒是未曾受到太大的波及。皇帝已经移驾至最大的帐子,其余重臣在另一些小帐内歇息,待明日搭建起新的营帐,再重新分配安排。 子时已过,经历了一场变故,无论是参战的士兵,抑或是躲在后头担惊受怕的随行大臣及一干伺候的太监宫女,均是疲惫不堪,也不讲究什么尊卑有别了,有地儿便将就着歇下了。 一个时辰前被火光照得敞亮的营区,重归平静,只除了东面靠北的一顶大帐,仍灯火通明。 帐门一掀,徐公公从外间走入,臂弯处的拂尘一晃一晃,划出一道道银弧。 “皇上,韩王已带到,是否通传?” 萧景正优哉游哉饮着杯中热茶,神色淡淡,唯有微微上挑的眼角,泄露出一丝讽笑。 “传。” 未几,帐门再次掀开,铁甲轻碰微响,迎头之人大步如风,于案前一揖,正是亲手擒住韩王的楚长歌。 “参见皇上。” 而他的身后所立之人,身量颀长,虽被五花大绑,发丝披散,锦绣华服亦有几分脏乱,却因周身的清冷之气,以及冷峻面容上漠然的神情,令人不觉他有分毫慌乱和狼狈。若非知他已服下软筋散,内力尽退,即便是制住他臂膀的两个士兵,也断然站不住脚跟的。 “大胆罪人!面见皇上,还不跪下!”徐公公怒瞪案下站得笔直的韩王,尖细的嗓音令听者禁不住发颤。 萧绎不为所动,可两个士兵却不能违反君命,当即大力将他按倒在地,沉闷的撞击声不响,自膝盖刺入的钝痛,却令他头皮发麻。 萧景搁下茶杯,掀眸瞥了那个虽跪在地上,背脊仍挺得发直,不卑不亢的韩王,只觉得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刺眼得很,一丝阴狠闪过眼底。 “十年未见,一见便赠朕此等大礼,韩王倒是有心思。”萧景勾着唇,语气随意得如同话家常,出口的话却不可轻受,“于情于理,朕不好拂了你的意,作为回礼……”他一眯眼,往徐公公那儿一斜,便听徐公公扯着嗓子喊:“来人,赏韩王三十军杖!” 亏得这徐公公说得出口,这算哪门子的赏赐? 然皇上的意思如此,底下人哪敢不从,只得默默取来军杖,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弓步站着,知韩王一向讨不得皇上喜欢,下手也愈发不留情面。 坚硬的军杖结结实实打在萧绎肩背上,实木与肌肉相撞发出一下又一下的清脆声响,挥过的军杖溅下一地的血点,杏白色的外袍亦留下一道道交错的血痕,触目惊心。 他生生受完三十军杖,不吭一声,只在最后一杖落下时,再压抑不住地喷了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一方地毯,然后支撑不住地垂下了头。 “受不了了?”萧景见他浑身是血的不堪模样,似是终于寻着了胜利的快感,低沉的声线沾染了显而易见的不屑,得意之色尽显,“朕记得当年的你,可是个茶饭不思、独爱习武的武痴,怎么,这些年来武艺不见精进,敌不过楚爱卿便罢了,连着小小惩罚都扛不住?” 萧绎仍低着头,沉默以对。 “呵。”萧景也不恼怒,负手步下案台,“朕以为这些年来,韩王在秦阳城养精蓄锐,能长点脑子,不成想竟使此等拙劣诡计,当真是令人失望了。” 楚长歌之前已经查明哨兵中有韩王的人,派了心腹去监视。 确认他将整个营区的营帐所属及分布图交到韩王手上后,于两批哨兵轮值之间,照计划迅速将皇帝、长公主和大臣等人从中央靠西南的大帐撤出,转移至东面的中小营帐之中,由皇宫侍卫负责保护。而军队则大部分转移至大帐之中,待出兵信号发出,立刻出帐迎敌。 韩王的目的显然是刺杀皇帝。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龙帐是否烧了个清光,他也必会亲自前往确认皇帝的生死。 为了引韩王出现,皇帝移驾的消息绝不可泄露,故将士里除了楚长歌和受命守卫东面营帐的郑副将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果不其然,偷袭的军队从西北面和南面攻入,不但扑了空,还遭到埋伏的士兵顽强抵抗,即便人多势众,却也轻易讨不得好,一时被缠住脱不得身,又无法深入东面去。 当然,以一比二的兵力劣势,取胜几乎不可能。但他们并非为了取胜,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活捉韩王。所以楚长歌派了副将赵信和秦齐分别领兵,自己则往龙帐去拿人。 死伤必然会有,可控制了韩王,还愁控制不了他身后的兵? 萧绎浑身疼痛麻木,反绑在后腰的双手握拳微微用力,却运不上半点儿真气,不由感叹那软筋散果真名不虚传。 不过也好,倒是给他省了点事。 要教人探知到他的内力到达何种程度……相信这位多疑又阴险的皇帝,绝对能做出找人把他的手筋脚筋全挑断的事来,到时事情可就棘手得多了。 眼前出现一双黑底绣金龙长靴,头顶似是传来轻笑,萧绎神情却依旧冰冷,萧景却被他的不理不睬激起怒气,下一瞬便猛地踩在他胸膛上,狠狠将他踹到地上。 “唔……” 他胸口一闷,侧头又吐了一大口血。方才跪了不久,肩背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不知是不是软筋散的副作用,他的眼皮有些沉重,倒在地上也没再起来。 脚步声在接近,他感觉下巴突然被用力掐住,半睁着眼,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张久违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缓缓放大,一张一合的薄唇说了一句话。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只是……朕的手下败将。” 萧绎冷淡地合上眼,面上无任何反应。 ……天真。 第59章 侍卫与公主(三) 三月的春日已隐隐有初夏的热度,京门大开,如长龙般黑压压的人马将十数架马车护于中间,浩浩荡荡,离京前往燕山。 一身玄铁甲的楚元策马行至队伍最前头,已过十二周岁的两位皇子,萧齐与萧绎,同样身穿盔甲,骑着高大的良驹,尾随其后,而章和帝、瑜贵妃等人则安然坐于重重保护的马车里。 明艳的日光打在大将军刚硬的铁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鲜红的披风肆意飘扬,很是意气风发,看在萧绎眼里,却有几分孤傲寂寥。 两年前,姚箐突然寒症发作,久病不愈,没熬过冬季便去世了,留下一双儿女,恰满十一的长子楚长歌与不足两周岁的幼女楚书灵。 痛失爱妻的楚元曾一度萎靡不振,章和帝体恤他丧妻之哀,允他留府服丧,照顾儿女,后来因漠北战事吃紧,才不得不重新将其召回朝堂。 归来的楚大将军愈发作风凌厉,出战悍勇,在镇北之战中力压进犯的蛮夷,不仅大挫敌军十数万,更将对方逼退漠北边境二十里外,直教蛮夷闻风丧胆,却鲜有人知,楚元同样重伤累累,在西沙城秘密将养了数月,才得以回京。 此事,若非贺家在楚元身边安插了眼线,借由瑜贵妃之口告知于他,他亦是不知,故而心中对这位将军甚是敬佩与同情。 说起瑜贵妃,近些年与李皇后之斗似乎锋芒渐弱,至少明面上与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便一年前章和帝下旨将皇三子萧景立为太子,她也似乎毫无反应,性子一如既往恃宠而骄,妥妥帖帖过着宠妃的日子。 但萧绎深知,她并未放下自己的野心,仍如上辈子般,明里暗里游说他须立志于大位,而贺家在章和帝眼皮子底下亦是小动作不断。 正因如此,他虽有意争位,却未曾想过依靠瑜贵妃及其背后的贺家。 且不说瑜贵妃之父贺君山为当朝右相,位高权重,贺家子弟日益出格的行径更是不敢恭维。 所谓树大招风,尚未成事便如此肆意妄为,万一他日太子先一步登基为帝,贺家必然是他第一个拔除的眼中钉。故萧绎一直沉默以对,按兵不动,为的便是避免大事未成,自己先遭了暗算。 况且从亲疏上看,与其倚重没有定数的贺家,为何不选择更为亲近的云家? 母妃云昭仪之父云德仁,乃正三品吏部尚书,刚过不惑之年,为人低调稳重,不喜张扬,实则手握重权。 吏部掌管朝廷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同时,用以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亦由其负责。 换而言之,将来朝廷内部权力结构的任何变数,很大程度上由他来决定。 再有,云德仁的嫡长女云善柔,即云昭仪的嫡亲姐姐,嫁予怀化将军秦国风作正妻,有了此层姻亲关系,秦家亦可算是站在云家一方了。且秦家与楚家相似,同样世代为武官,秦家嫡子秦齐今年十岁,已随父进过军营,日后大有作为。 如此一来,萧绎的后盾文武兼具,支持力量逐渐强大,当下他应当做的,便是耐心等待一个时机。 然谁也没有料到,这个等待已久的时机,即将悄无声息地降临。 ****** 自京城到燕山的路程不远,约摸着三个时辰便到了山脚,负责安营扎寨的队伍率先上山,待大队伍登上山顶,营帐已全部布置妥当。 在外居住条件自然不比皇宫,营帐安排亦与在宫中有所不同。 章和帝独居营区坐西面东的龙帐之内,随行的李皇后与瑜贵妃分住其两侧的营帐中,年纪尚轻的皇子、世家子弟分别同住一帐,王公众臣各住一帐。 时间紧迫,众人到达后进帐歇息片刻,便需得换上正式庄重的衣袍,陆续出帐准备参加大典。 砰,砰,砰—— 吉时已到,艳阳正当空。 巨大的圆形漆红大鼓被用力敲响,震耳欲聋的击鼓声,表唤醒万物新生之意。 身披银甲的皇帝骑着汗血宝马,手执金弓,在兵阵中央疾驰而上,于高丘之上朝阳缓缓拉弓。 咻—— 满射。 众兵将手举长矛,齐声高呼万岁,一片欢腾之中,巨鼓再次击响。 砰,砰,砰—— 春猎正式开始。 ****** 春猎原是仪典,由皇帝射出开阳之箭,为大南引来圣光,驱除旧岁之晦暗。而后携众臣登上高台,由国师大人主持,举行祭天仪式。 圆形祭坛分为三层。 上层圆心北侧正面设皇天上帝神牌位,第二层坛面的东西两侧分别为日月星辰和*风雷牌位,神位前摆列着玉、帛,全牛、全羊及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 第三层南侧设祝案,身披祭服的章和帝立于正南方,身后的台阶下东西两侧,各式鼓钟依次就位,俱是极为精致珍贵的银制乐器,约摸有六十余件,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即便相隔甚远,庄严的乐声仍一下一下清晰地敲打在耳上。 萧齐等几位皇子整齐立于祭坛下首以西,除却初次参与春猎大典的萧恒兴致勃勃,眼珠子转个不停地观摩祭坛及周围的祭物外,其余三人皆例行公事般面容肃穆,垂首观礼。 今年十五的萧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更别提活了两世的萧绎了,久立而不得动弹,繁重的流程千篇一律,两人心中不耐至极。 不过前者身为大哥当有以身作则的自觉,而后者……身患面瘫,无法表达。 相较之下,太子爷萧景却是当真无丝毫不耐,垂下的眼眸中跳跃着异样的兴奋,为之后准备实施的计划。 ****** 整个祭天仪式持续约两个时辰,结束后众人回营帐休息。 是夜,章和帝于龙帐内设宴款待群臣,其余人分别于帐内用膳,士兵们则在营帐外筑起柴堆,围着篝火吃肉拼酒,好不热闹。 “阿绎,明日是你头一回亲身参与狩猎,如何,有信心吗?”萧齐将鸡腿夹到弟弟的碗中,随意问起明儿春猎的事。 饭桌上只有兄弟二人,又不在宫中,感觉少了些规矩拘束着,席间的话也便多了几句。 “嗯。”萧绎不轻不重应了一声,低头咬鸡腿上的肉。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大哥爱照顾人的习惯,简直根深蒂固。他初时因自己重生而来,总会自认为年龄颇大,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这般过分关照,并非反感,但总归心里别扭。 后来随着身体渐长,相处的时日久了,许是血浓于水,又或是慢慢适应了,这些感觉皆日益消减而去。 就如深深刻在脑海中过去一般,回想起仍旧历历在目,却遥远得恍若隔世,仿佛那不过是他的一场漫长的梦,而如今正经历的,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阿绎……?” 萧绎回神,抬头望向在他眼前挥手的萧齐,道:“方才走神了。大哥何事?” “我说,不知母妃的病如何了,阿绎担心她吗?” 此次春猎前夕,云昭仪犯了热症,所以留在宫中养病,未有前来。 他默了默,淡淡别开视线,语气笃定:“母妃无碍,过几日便会康复。” 萧齐不知他的笃定从何而来,只当他自我安慰,便拍拍他的肩,转移了话题。 ****** 其实萧绎的笃定,并非无中生有。 上辈子云昭仪也在这年春猎的前夕犯病,病症相同,他挂心母妃的病情,便求父皇允了他留在宫中看顾,没有参加春猎。 后来经过太医悉心调理,不出三日,春猎的队伍还未归来,云昭仪便病愈了。 他为这虚惊一场松了口气,不料燕山却突然传来消息,萧齐在狩猎时意外坠马,摔折了右腿,且昏迷不醒,需即刻启程回宫医治。 情况凶险,大皇子被连夜送回,太医们轮番救治之后,终于脱离了危险。 不幸的是,他骨折的右腿伤势过重,虽竭力补救,最后只恢复了八成,正常行走不成问题,细看之下却能看出有几分跛脚。 当时未有细究其因,只道马匹受惊所致,此时想来,萧绎心生疑虑。 萧齐为了避免纷争,刻意隐藏自身才能,但实际上远比表现出来的水平出色,如此危急关头,他不可能顾忌旁的而不自救,会坠马,只能说明当时的情形连他也无法控制。 为何马匹无缘无故受惊至此? 萧绎不得不怀疑,有人起了歹心,欲下手害萧齐。 故此回他随大队奔赴燕山春猎,一是为化解萧齐之难,二是为寻出做手脚之人。 前者为他的主要目的,而后者……即便寻不出,他也心中有数。 ****** “三皇兄,这么晚,你去哪儿了?”被点亮的烛火弄醒的萧恒揉着眼坐起来,望向衣冠齐整走进内帐的少年,皱眉含糊道。 萧景原本懒得理他,可一想到方才吩咐徐公公去准备的事,又压不住心头得意,愉悦地勾勾唇角:“自然是去干正事了。” 大半夜的,除了睡觉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正事可干? 萧恒打了个哈欠,困意再度来袭,重重倒回床榻翻身睡去。 日头渐高,外头熙熙攘攘,时有哒哒的马蹄声经过,士兵的笑闹声很是响亮。 狩猎马上便要开始,用过午膳后,换了身方便骑马的衣袍,兄弟二人一同到马场挑马。 说是挑马,其实只有萧绎需要挑,像萧齐这样已参加好几回春猎的人,一般会直接带自己的爱骑来。 可供挑选的马匹并不多,萧绎很快便牵着一匹马走出来,见大哥正摸着爱骑的马鬃,与它轻声说着话,它还偏过头蹭了蹭主人的脸,十分顺从。 他心下一动,牵着马走上前去,伸手轻抚它的脖子:“大哥的这匹马……腿力惊人,步速极快,是唤作越影?” 萧齐点头,看着爱骑的目光颇为自豪:“王驭八龙之骏,四名越影,逐日而行。它若跑得不快,如何当得上此名?” “真羡慕大哥得此好马,此回狩猎的魁首当属大哥了。”萧绎道。 萧齐笑了:“你这话莫不是在恭维大哥?狩猎不比赛马,可不是马儿跑得快便能获胜的,关键还得靠箭术。说起来,你的箭术可比我好上不少。” 萧绎没应声,目光却一直在越影身上流连,连手里牵着的另一匹马不耐地扯了扯缰绳,也未把视线转过去。 第60章 侍卫与公主(四) 落华宫。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律什么阳……” “律吕调阳。” “对,律吕调阳……啊,三姐姐你莫要提醒我了!” 阮墨被瞪得很是无辜,只得举手投降道:“好,好,我下回一定一定……忍着不提醒你。” “真的不许说!”九公主鼓着腮帮子,圆圆的小脸可爱得紧,“让我自个儿想想,能想起来的。” “嗯,那继续往下背吧。”她无奈地笑笑。 “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阮墨托着下巴看她,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觉得这个平常总是故作嚣张的小公主,当真用起功来,也是分毫不输人的。 说起来,处处与三公主针锋相对的九公主殿下,为何会出现在如此偏僻冷清的落华宫……背书呢? 这话还得从前日说起。 弘文馆,国学堂内。 “殿下,三日已过,十皇子尚能背到‘索居闲处’,殿下却连一半都背不下来吗?”夫子一下又一下捋着灰白的长胡子,长长地叹气道,“看来,老夫只能对皇上如实交代了。” “不行!”九公主急道,父皇常常夸她聪明机灵,若让他知晓她连最简单的《千字文》都背不下来,定会对她失望的,“夫子,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我定能背下来的……” “三日前殿下也是如此说的……”夫子又叹了一口气,方才当着众多皇子公主的面让她背书已有惩罚之意,此刻也不好太过强求,便松口道,“好,便再等三日,当真是最后三日了。” “是……谢谢夫子……” 阮墨坐在她后面的位子,瞧着一向心高气傲的小公主,竟也会有急得眼眶发红的时候,有些可怜兮兮的,故而待夫子下课后,便坐到因故缺席的二皇子位子上,对正伏在桌上生闷气的九公主道:“《千字文》很难背呢,当初我也花了五六日才背下来……九公主觉得呢?” “哼,要你管。”小公主委屈极了,瓦声瓦气道。 阮墨自然听得出她是在嘴硬,也不在意,微微倾身凑近了几分:“不过要是掌握了方法,背起来就容易得多了,本来要背三四日的内容,我一日便背下来了,而且直到现在依旧记得十分清楚,一字不漏。” “那又如何,我又不会!” “我教你便会了啊。” 九公主吸了吸鼻子,目光从臂弯的缝隙透出来,悄悄瞄着她:“你……愿意教我?” 阮墨在心里“咦”了一声,还以为小公主会觉得她有意嘲笑,不肯答应呢,怎么这话说得……像是过去被她拒绝过似的?明明记忆中并未小公主拜托她帮忙的记忆啊…… “嗯。”她抿唇微微一笑,“如果九公主不嫌弃的话。” 然后,九公主便跟着她回了落华宫,乖乖请教她背习的方法。 “三姐姐!你有在好好听我背吗?” 耳边一声娇喝唤得阮墨回过神来,看见手中的茶杯已然见底,缓缓放在桌上:“有啊,背到‘昼眠夕寐’对吗?” 莫要看她方才在想事情,旁的不敢当,但论一心二用的功力,她绝不算差。 “嗯……嗯。”九公主点点头。 “很好啊,比昨日进步许多了,剩下的能背出来吗?” 她咬了咬下唇,但还是老实回答:“还不行。” 阮墨安抚地拍拍她的小脸,拉着她的小手在自己身侧坐下,而后提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没关系,还有今儿一日的时间,能背下来的。先喝喝茶歇一会儿吧,不然太过使劲了,很容易犯困的。” 九公主早便渴了,捧着茶杯一口气喝个清光,急得嘴角都溢出了几滴水,阮墨无奈,只好拿着自己的丝帕印了印她嘴角的水迹。 “三姐姐,我有点想吃核桃了……”她摸了摸肚子,稚气的脸蛋浮现出一丝苦恼,随即又猛地捂住嘴,恍若惊觉自己说错话了一般。 阮墨正想调侃她是不是想补补脑子,见她突然做出这副模样,不解道:“怎么了?” 九公主睁大眼望着她,好一会儿将手放下来了,却只是摇头:“无事。” 她岂能看不出有事,但并未戳破,只唤了宫人去取些核桃来。许是因贵客在此,宫人回来得很快,端着一小碟剥好的核桃仁,小公主一见便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嚼声清脆。阮墨见她吃得高兴,也拿了一个吃起来:“九公主喜欢核桃吗?” “很喜欢很喜欢……只要有核桃的,我都喜欢。” “嗯,我也喜欢……” “三姐姐也喜欢?”九公主顿住了手,满脸惊讶看着她,“那时不是说,最讨厌吃核桃了……吗?” 阮墨皱眉想了想,确认记忆中并无此事,奇怪道:“那时?” 她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只得道出原委:“我很小的时候,母妃不让我多吃核桃,我常到父皇那儿讨要。有一回从紫宸殿出来时碰上三姐姐,我与你说这是父皇赏的,但我一人吃不完,想分一些给你。岂料你突然便发起怒来,一手将那碟核桃仁挥到地上,还对我道‘我最讨厌核桃了’……” 阮墨听后,真想告诉她,这根本不是原主的真心话。 然而,比起显然将这一小事早已抛之脑后的原主,此刻眸中布满委屈的小公主,似乎被这事伤得更深啊…… “这是九公主几岁的事了?” “……四岁,就是中秋后的第二日。” 连日子都记得这般详细……小公主果真是伤得深了。 不过,某些记忆深处的画面倒是慢慢浮现了,阮墨发现,九公主小时候并不讨厌原主,甚至常拿好东西与原主分享,然原主只要一听见是父皇或母妃给的,立刻便会冷着脸走人,久而久之,九公主也看不惯她的刻意冷淡了,两人才演变成后来水火不容的局面。 这么说来,原主对九公主的厌恶,也并非无迹可循。 大抵是面对受尽万千宠爱的九公主,一无所有的自己显得可怜又可笑,为了维护仅余的自尊,她只好用冷漠与尖锐来掩饰内心的嫉妒,以及不为人知的……自卑。 原主不受宠并非小公主的错,原主却将夺取爹娘宠爱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从不给好脸色,而本欲亲近原主的小公主无路可走,结果用了最拙劣的法子,变着花样作弄原主,到头来谁也讨不着好,反倒成了相互折磨。 阮墨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不由得看向低头啃核桃仁的九公主,忽而伸手,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吃好了吗?” 九公主伸向盘子的手一顿,咽了咽口水,还是收回手道:“嗯,我要继续背书了。” 不知为何,三姐姐这般温和地说着话,不似从前的冷冰冰了,她反倒有种要好好听话的感觉…… “好。莫要急着合上书,先读熟了再背。”阮墨提醒道。 九公主乖巧点头:“我知道了。” ****** 在阮墨的帮助下,九公主在第三日的课堂上顺利背出了《千字文》,难得被夫子夸赞,终于挽回了之前丢的面子,心里很是感谢三姐姐。 同时,那二三日的相处之后,她发现三姐姐已不如过去那般冷漠疏离,变得温柔又有耐心,好亲近多了,于是便经常到落华宫来窜门。有时请教书卷的内容,有时坐着用几块糕点,随意谈谈天,晚了还老是不愿走,粘人得很。 阮墨倒是不在意,毕竟她现在过的日子,实在是闲得发慌。 作为一位公主,尤其是未出阁且已过及笄之年的公主,是不得随意在皇宫内走动的。原主又向来独来独往,虽面上温和有礼,实则不易近人,鲜少与什么人打交道,故从来不曾有人造访落华宫。 每日除了温习两个时辰外,几乎就是坐在宫里发呆,如今难得有个相处甚欢的妹妹过来陪着,总是能解解闷的,阮墨便任由这位小公主粘着了,也不嫌她烦人。 午后暑气盛,地处偏僻的落华宫却正好占了优势,被四周茂密的大树遮去了阳光,甚是阴凉。 宫人都退下去了,九公主趴在宽榻上翻看一本不知名的小书册,有些犯困地揉了揉眼,扭头便见坐在另一端的阮墨正拿着针线垂首做活儿,凑过去一看:“三姐姐在做香囊?” “嗯。”阮墨不躲不避,任由她在旁看着,手中的针线利落地照着图样绣。 九公主女红不精,平常又疏于练习,此时看着三姐姐绣得又快又精致,很是入迷。 “咦,下面这是什么字,是谁的名字吗……”她低声嘀咕了两句,忽而眯起眼,掩着嘴坏笑道,“三姐姐,你的香囊……是要送给心仪的男子吗?” “啊……”阮墨的指尖顿时被针扎了,冒出一颗小小的血珠,只得放下针线,掏出巾帕捏在伤口处。 “还真的是啊?”九公主年纪小,人却鬼灵精怪的,一瞧她的模样便晓得自己说中了,抱膝靠在她肩上,弯着唇角仰头问:“是谁呢?我认识不认识?” 指尖的血止住了,她重新拿起针线,垂首继续绣着:“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是侍卫吗?” “啊……”又扎到了。 九公主将她刚放下的巾帕塞到她手里,笑嘻嘻道:“看,我又猜中了,三姐姐的心思可真好猜。” 阮墨看她得意洋洋地晃着小腿,忍不住轻掐了掐她耸动的小鼻子:“九公主怎么猜到的?” “只要殿门外有侍卫模样的人走过,你总是第一时间望过去,直到人走了才肯转回来,我都不知看见多少回了,当然能猜到。” 她、她有这么明显? 不过,自那日落华宫门前分别后,她已有好几日未曾见过单逸尘了,只想着他上回能出现在此地救她,想必是负责这一带巡逻的侍卫,便时常留意着外面经过的侍卫,看能否见上一回。 可惜,总归是一场期待一场空。 “三姐姐,莫要愁眉苦脸的,能在宫内当侍卫的都是世家子弟,若当真喜欢了,向父皇提一提,只要身份能与你相配,父皇也不会反对的。” 阮墨忍俊不禁:“九公主离及笄还远着呢,怎就懂得招驸马的事了?” “哼,本公主知道的可多了,三姐姐若将那人的名字告予我,我还能知晓他何时会来这儿……” “那你可知道明儿夫子要考什么呀?” “……才不告诉你!本公主要温习去了!” ****** 夜过三更,盈盈月色洒落一地,泛着清冷的光。 单逸尘缓步走在寂寥无人的宫道上,一身挺拔的玄色蟒袍几乎融入夜色之中,唯有暗红的蜿蜒纹路若隐若现。 今夜本不是他当值,但老大的娘子即将临盆,得早些归家伴于身侧,他几日前便与老大调换了巡逻班次,之后便都由他负责巡逻这一带。 不知不觉间,那座被几棵年迈粗壮的老树围绕的落华宫,已近在眼前。 说来也奇,每回他路过落华宫殿前,总感觉有道目光追随着他,但当他转首望去,却只能望见仍亮着灯的纸窗前,空无人影。 有人在偷瞧他……三公主? 这想法未免过于孟浪了,他区区侍卫之身,何以得公主如此窥探? 单逸尘自嘲地摇摇头,如同前面几夜般朝落华宫内望去,却发现殿内早已灭了灯,蓦地心下一空,竟不知是失望抑或是松了口气。 可等他的目光触及另一边,看见一个抱膝靠坐树下沉睡不醒的姑娘,便再无意深究此问了。 ……是三公主? 第61章 侍卫与公主(五) 月色清辉,夏风宜人,零碎的发丝轻轻拂过白玉般的小脸,陷入梦乡的阮墨却纹丝未动,对男人的靠近亦毫无所觉。 单逸尘本是停在三步开外,沉沉唤了两声“公主”,可惜似乎不起作用,只得再上前两步,忽觉脚下碰到了什么,垂首一看,伸出去的手便拐了个弯,俯身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是一个香囊。 而且是……背面一角绣着他名字的香囊。 单逸尘微微错愕,不复沉静的目光落在依旧沉睡的姑娘脸上,长长的眼睫投下了一层细密的阴影,却掩盖不住眼睑底下淡淡的青黑。 莫非,落华宫连日来夜不灭灯,便是她在熬夜绣了这香囊,欲要赠与他? “嗯?我何时睡过去的……”阮墨睡得不深,方才听见他的低唤便醒了,只是故意假寐,想看看他打算如何叫醒她,岂料久久未有动作,只好装作自己醒来。 “公主。”单逸尘见她起得有些艰难,伸手拉了一把,很快又松开了手,“为何……不回宫歇息?” “我要交一样东西给大人,又不知大人何时会经过此处,便在这树下等了,怎知会犯困……”她探向自己腰间,却发现空空如也,皱眉道,“咦,我的……” “公主在寻此物吗?” 男人的声音清冷低沉,墨蓝的香囊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上,阮墨顿时有种被提前看破了心思的窘迫,俏脸一红,小声道:“嗯,这个,是我特意要赠与大人的。” 单逸尘眉心一动,却并不收起:“臣所做不过分内之事,公主……不必如此。” 她就知道他会用这话来回绝她,早已想好了对策,佯装无奈道:“可我已在香囊上绣了大人的名字……大人不愿收下,莫不是要我将之丢弃?” 他一时无言,垂眸看着香囊上针脚细密、绣工精致的纹样,仿佛能想象出她就着烛光一针一线慢慢缝制的认真模样……可姑娘家向男子赠香囊的意思,难道不是表达倾慕之心?公主将香囊赠予他,又会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便不勉强大人了。”阮墨见他迟迟不回话,一咬牙,作势要伸手收回,“是我多事了……” “等等。”单逸尘在她的手触及的前一瞬,忽而后退了半步,随即见她“噗嗤”轻笑出声,才发觉自己似乎反应过了头,微窘地垂首道,“谢公主赠礼,臣收下了。” 虽不敢冒昧揣测公主的心意,但毕竟是她辛苦做成的香囊,他总不好浪费她的心力,任其白白被丢弃。 “那便好。”阮墨抿唇一笑,看着他将香囊收入怀中,不由得问,“大人不喜欢?” 他手一顿,眸光沉沉:“得公主所赠,臣岂会不喜欢。” “那为何不挂于腰间,而要收在衣裳里?” “臣尚在巡逻,腰带处不得挂腰牌与佩剑以外之物,望公主见谅。” “哦……无事无事。”她点点头,双手交叠,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那大人不当值的时候,会挂上吗?” 这回,单逸尘倒是答得毫无犹豫:“会。” 微凉的夜风阵阵吹过,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缕飘拂于她耳侧的青丝,敛下双眸,声色低沉:“公主早些回宫歇息,莫着凉了。” “单大人。”她轻唤了一声,“下回……还能见到你吗?” 他微微一愣,心头有什么悄然蔓延开来:“臣大多于夜里巡逻,时辰颇晚,公主应是睡下了。” “不怕,我会等你的。”她未作多想便脱口而出,待察觉单逸尘愕然地定定望着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何等大胆之言,丢人得头都抬不起来了,立刻便提裙跑回了落华宫。 犹未反应过来的男人站在原地,目光追随她转瞬即逝的背影,只觉心口微热,仿佛有股暖流徐徐流经胸膛,异常温柔。 她说……会等他? ……不,许是戏言罢了。 最后望了一眼耸立于茂密枝叶下的宫殿,单逸尘压下眸中的波澜,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去,玄色的身影逐渐隐没于浓重夜色之中。 寂静无声。 ****** 自那晚收下香囊之后,每隔三五日,夜里巡逻时经过落华宫,单逸尘便会遇见候在树下等他的三公主殿下。 有一回,别宫出了点儿状况,约莫耽搁了一个时辰,他本想着公主不会等了,结果来到落华宫前,却发现她依旧候在树下,神色淡淡,看不出一丝不耐。待看见他出现了,唇角便勾起了浅浅笑意,对他道:“我还以为大人今晚不会来,要等足一整夜呢。” 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也不懂她为何非要等到他才罢休,沉声劝她往后莫要再等他了。 原意是因担心她总一个人守在外头,若是叫旁人瞧见了,或是如上回般睡着了,不慎受了寒气,对她总是不好的,他有必要将她劝回去。可不知是自己语气重了些,抑或是公主本就等得心焦,被他这么一说,竟望着他落下几滴泪来。 他万万不曾想自己会将她惹哭了,登时心乱如麻,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重重跪倒在地,懊恼又心慌地等待公主责罚。 岂料公主一个字也未对他说,隐忍地低泣两声便将眼泪忍回去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下意识要叫住公主,头顶却有什么轻飘飘地落下来—— 是一条丝帕,绣着栩栩如生的双雕,边角处也方方正正地绣了他的名字,显然是准备赠予他的。 难怪她会如此…… 想必,也是如绣香囊那回一般,花了几夜的时间才做好的,而他却不问缘由赶了她回去,换作哪个姑娘会不觉委屈? 他心怀愧疚,欲寻机与她好好道歉,可后来几日她却再未等在树下了,让他回回扑了个空。好不容易在御花园碰见了她的身影,他立刻跟身后的下属交代几句,然后远远跟在她后面走,一路跟至无人经过的落华宫前,才开口叫住她。 公主一回身看见是他,抬步便要走。 他心下一急,也顾得不得那许多,抬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单膝跪地,将早已打好的腹稿一股脑全说出来。本不是话多之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着实是不习惯,到最后他都无意理会自己在说什么了,只垂首静静等候公主发落。 他从未这般有耐心过,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听那道温和的女声轻轻响起:“单大人一向守礼,为何……一直拉着我的手?” 什么? 他这才发觉自己从一开始便不曾放开公主的手,手心一热,立即松了手道:“臣无礼了,请公主责罚。” “好了,方才都说了不下十个‘请公主责罚’了,你就只晓得这一句吗?” “……望公主降罪。” 她绷不住脸了,掩嘴轻笑一声:“我原谅你了,单大人起来说话吧。” 他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两人把话说开以后,心无芥蒂,自然而然回到了从前相处的模样。 然而……又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偶尔在弘文馆附近巡逻时,望见了她,他会忍不住缓下脚步,若她察觉到他的注视,不自主会往他的方向看上一眼,而后又飞快低下头,微微泛红的侧脸娇俏可人,他总是看得移不开眼。 夜里巡逻时,怕她等得久了,他会特意绕近路先往落华宫走一趟,待见过她之后,才绕回去从头开始。 他不晓得公主是如何想的,但自己……竟莫名对她上了心。 这并非好事。 她即便再不受宠也是公主之尊,而他,不过是单家的庶子,一个正四品的二等侍卫,论家世、论官位他都无法配得上她,岂能作非分之想? 至少,在拥有足以与她并肩的身份之前,一切都不过是遥不可及的奢望罢了。 又何必多想? 能每日见她一面,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 夫子刚离开学堂,憋得慌的几个皇子便结伴跑了出去,九公主也终于从无边的困意之中挣脱,揉着眼站起来,自然地牵上阮墨的手一同走出学堂。 刚离开弘文馆,九公主便立马朝御花园的方向转头,果然看见了某个高大挺拔、面容冷峻的侍卫正往这儿望过来,心下暗笑,拉着三姐姐的手小跑起来,直到转入宫道才慢下脚步,松开她的手喘气。 阮墨比她高得多,跑得并不费劲,便站在一旁等她:“九公主……突然间跑什么呀?” “嘻嘻,没什么。”九公主狡黠一笑,重新牵上她的手,边走边压着声音道,“三姐姐,七夕快到了,你准备了什么赠予那位大人?” 阮墨手一紧,垂下双眸,无奈地看着这个口无遮拦不知羞的小公主:“你不是早偷看过了吗?” 虽说她本就无意隐瞒,但自从单逸尘的存在被发现后,九公主总爱拿这个跟她说事儿,一逮着机会便要调侃她。幸好她嘴巴够严实,并未跟其他人说起过,阮墨便由她去了。而且,她能清楚知晓单逸尘例行巡逻的日期,也全赖小公主的暗中查探,帮了她不小的忙。 “咦,原来你知道我偷看了啊?”九公主说着这话,脸上却全然没有被发现的羞窘,大大方方承认,“好吧,那条璎珞编好了吗?” “大概……还有一点点。”阮墨向她比了个手势。 九公主叹了口气,郁闷道:“三姐姐就是手巧,若换作我,十日也编不完这么一点。” “你年纪尚小,慢慢练,以后也许比我还厉害呢。” “要是能赶上三姐姐的一半,我就满足了。”她撇撇嘴,转移了话题,“那三姐姐想好如何赠他了吗?” 阮墨摇头:“不曾。” 九公主托腮想了想,忽而眯眼笑看着她:“三姐姐,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点子……” 第62章 侍卫与公主(六) 今日乃七夕佳节,皇上与后宫众妃于紫宸殿夜宴,宫女们则托了人出宫购置一些乞巧物品,待夜里三两人聚在一起,穿七孔针、拜织女星,为将来出宫之后求一段好姻缘。 落华宫的宫人得了主子的允许,便四散去行乞巧礼了,崔嬷嬷的孙儿刚出世不久,阮墨也允了她出宫两日,后日才回,故而夜间戌时三刻,偌大的宫殿已沉寂下来,人影寥寥。 距离九公主约定的时辰尚余两刻钟,阮墨将早已编好的璎珞从柜子内取出,小心放入袖袋之中藏好,又到梳妆台旁的西洋镜前照了照,将发髻上的玉簪扶正后,才满意地走出殿门。 之前以为落华宫已是皇宫中最为偏僻的宫殿,岂料九公主告知她,这宫里尚有一处废弃的无人宫殿,本是前朝冷宫,建朝后太|祖嫌它晦气,便改为清净的佛堂,后来皇城扩建,新起了一个佛堂,这个旧的便闲置了。如今过去数十年,几乎无人记得它的存在,九公主亦是幼时疯跑迷了路,无意经过才发现的。 是以,将如此鲜有人知的地方定作男女幽会的地点,再适合不过了。 额……幽会? 阮墨觉得,这个词会令人联想到某些不好的事,然又寻不出旁的词替代,只好将就着用了。 前几场梦里,她总有一个能正大光明与单逸尘接触的身份,可惜这一场梦,虽当上了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非但享受的待遇与名号严重不符,她仅是与他见上一面,都因这个身份而受到重重阻碍。 如今为了与他,额,幽会……她还不得不谨慎地避开宫人的视线,悄悄来到这座阴森森的宫殿前,孤身一人面对时不时蹿过脚边的……老鼠?! “啊!”脚下似是踩到了毛茸茸的物体,她吓得惊呼一声,毛骨悚然地倒退几步,不慎一脚踩上自己的裙摆,整个身子一歪,竟撞上了一堵肉墙。 “……三公主?” 单逸尘方才远远瞧见她的身影便觉眼熟,正欲上前问她为何在此,却不料她会突然后退,未经思索便伸手扶住了她。 她一听声音便认出他了,转身猛地扑在他身上,颤着声道:“有……有老鼠……” 四下空无一物,想必那只老鼠也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单逸尘微微垂首,凝视揪紧了他衣襟的姑娘,吓得双肩轻抖,沉沉叹了口气,抬手覆上了她纤细的肩头:“无事,不在了。” “走……走开一些……”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听不真切,他皱了皱眉道:“什么?” 胸膛上的双手轻推了他两下,单逸尘以为她是要他退开的意思,便松手往后退,可怀里的人儿竟也跟着朝他退的方向迈了两步,依旧埋首于他的胸襟上。 敢情……是让他带她走远一些,离开老鼠方才经过的地方? 单逸尘哭笑不得,只得单臂圈住她的腰,半抱着她往另一方向走,步子迈得大,很快便离得远了许多。被他忽然一臂带起的阮墨还双目紧闭,感觉脚下一空,双手便揪得更紧了,直把男人揪得有些气短,回过神才惊觉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于礼不合,忙将人儿轻轻放下,收回了手。 “走得远吗?”双脚落地,她手松了几分,小心翼翼道。 “很远,不会有了。”单逸尘头一回与她如此靠近,一时手脚都不知搁在何处了,又无法强行推开她,只好轻咳两声,道,“公主……臣方才冒犯了,抱歉。” 怀中的人儿狠狠吸了吸鼻子,这才终于松开他的衣襟,退了两步,长长的眼睫沾着些许湿意,惊魂未定地轻颤,惹人怜爱。 单逸尘眸光沉静地望着她,良久,才缓声开口道:“公主为何会在此?” “……那大人又为何会在此?”她眨了眨眼,低声反问。 “九公主命臣前来察看,此处是否有可疑之人。” “嗯……”想必,这便是九公主特意骗他过来的借口了,也亏得他会相信如此拙劣的理由,阮墨双手在身后轻轻交握,掀眸看向面前神色冷峻的男人,“那……寻到了?” “并无。”他别开视线,抬腕摸上自己的佩剑,肃声道,“臣送公主回宫吧。” “可我还不想回去。”她垂下双眸,轻声拒绝。 “天色已晚,公主……” “不想。”阮墨抱着膝头蹲下来,小脸埋在臂弯之间,闷声闷气,“落华宫只余我一人了,孤零零的,我不想回去。” 单逸尘无奈地看着这个语调似是在赌气的姑娘,听她道自己孤零零一人,心头不禁划过一丝酸楚。 虽理智上明白不应如此,他犹豫片刻,却还是说了出口:“那便不回了。” 她恍若未闻,依旧一动不动蹲在原地。 这是……? 不曾想过,人前总是清淡静雅的三公主殿下,竟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他挑了挑眉,眉宇间却漫上了些微笑意,只好同样蹲在她跟前,单膝点地。 “既然不回去,公主打算做何事?”他晓得她在听,声音沉沉道,“莫不是要如此……蹲一夜?” 低沉的声线在夜色中尤为醇厚迷人,说的话却不甚动听,阮墨抬起头看他,轻哼一声:“才不是。” 难得见她没好气的神情,他竟觉得很是有趣,紧抿的唇角也忍不住勾了勾,轻笑:“那公主想如何?” “唔……听闻今夜戌时末,民间会有人放烟火呢。”蹲得久了腿有些麻,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轻踢了踢脚,裙角微扬,“我想一会儿看烟火。” 看烟火? 可公主是不可随意出宫的,而皇宫内却宫宇林立,宫墙也足有两人高,根本无法看得见京城放的烟火。 除非…… 单逸尘仰首看了废宫的顶处一眼,回头道:“公主,臣有法子。” “什么法……” 话音未落,腰间忽然环上一条手臂,她只觉身子一轻,刚本能地抱住男人的脖子,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猛地朝半空中跃去。耳边略过的风儿大得仿佛将双耳堵上了,世界寂然无声,只有他胸膛内有力的心跳,不间断地,沉稳地响着,是令她安心的声音。 然不过一瞬。 他似乎停下来了,俯腰将她放下去站着,但脚下的地竟是倾斜的,她一脚踏空,毫无防备便要往下滑,忙勾紧了他的脖子,而横亘腰间的手臂恰好也往回用力扣了一把…… 两人瞬间紧贴得无一丝缝隙。 “……” 男人的胸膛依旧宽厚结实,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烫得她相贴的侧脸也微微发起热来,甚至连耳根也红了,可他的怀抱如此温暖,熟悉的味道萦绕鼻间,一切都令她那么眷恋,那么不愿离开。 若时间能永远止于此刻……该有多好。 “公主。” 一声低唤将阮墨唤回了神,发觉自己想得有些远了,这才慢慢放松了紧抱他的手,一点一点退开来,扶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挪动脚步。 待行至稍平缓处了,才轻轻坐了下来,也才看清自己竟身处废宫的殿顶之上,再无任何阻隔的视线开阔无比,放眼望去,直将灯火万千、热闹非凡的京城,尽收眼底。 如满布星光的银河,又如镶嵌珠玉的长绸,绚丽夺目,灿烂辉煌。 最美之色不过如此盛京。 “哇……”阮墨睁大双眼,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叹,“好美……” “公主从前不曾看过?” 他幼时偶尔会偷跑到府中阁楼之上,或是到后山山顶去,这般繁华之景再美,也看过不下数十回了,早已不觉惊奇,反倒对她的神情有些诧异。 “嗯。我不得出宫,逢节多是待在落华宫……独自度过,从未有机会,瞧瞧宫外是何种光景。”她的眸中映着点点光亮,笑意轻漾,清澈动人,“不过现在终于看见了,也不枉我……等了这十数年。” 单逸尘听后,心口莫名有几分发堵,踏着瓦片走到她身侧坐下,侧眸静静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皎洁的月色下,白玉般的侧脸泛着若有似无的微红,弯弯的唇角带着不加掩饰的喜悦,心里该是十分高兴吧。 他忽然很是感激派他过来寻人的九公主,让他撞见了这个落单的姑娘,让他能够带她上来,实现她的愿望,以这盛景博美人一笑。 “公主。” 她扭头看他:“什么?” “以后,若公主不嫌弃,”他握紧了拳头,暗自深吸了口气,“臣愿意……” 砰——砰砰—— 余下的话语,被烟火炸开的响声彻底掩盖,了无踪影。 “开始了,快看!”阮墨指着空中散开的绚烂花火,兴奋地扯了扯他的袖角,满满的惊喜令那张淡雅的小脸都生动起来了,“那个好像牡丹……还有这个,看着像是蝴蝶兰呢……还有……” 单逸尘低声应和着她,却不曾朝天上看一眼,目光由始至终定在她身上,半分不移。 以后,若公主不嫌弃,臣愿意伴随左右,护公主一世平安喜乐。 万死不辞。 第63章 侍卫与公主(七) 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忽高忽低的失重感无比强烈,可男人的怀抱稳妥又结实,将她完完全全包裹在内,虽然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了,但她却丝毫不觉害怕。 然而不害怕归不害怕,等到双脚再次回到地面时,简直是止不住地发软。 毕竟是头一回从那般高的地方落下来,任谁也吃不消,她这种程度的反应,已是比大多数姑娘家要好得多了。 “对不住……是我胡来了些。”萧绎刚把她放下便后悔了,瞧她脸上隐忍的神情,知她不太好受,故手一直扣着她的腰,未曾松开,“可还能走路?” 应该……能吧。 不能的话,难不成还让他来抱着她走吗? 楚书灵腹诽了两句,没敢说出口。 依她对他的了解,这种事……他也并非做不出来。 但她脸皮不似他的厚,就莫要以身犯险了。 最后还是任由他扶着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脚跟,然后一步步,不慎自然地往外走。 方才他们的落脚的地方,是一条幽深的暗巷,此时从里头出来后,楚书灵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京郊附近的外河,比今早她去的内河还要远上不少。 今儿端午,夜晚还有百姓自个儿办起来的灯会,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赏灯的赏灯,放灯的放灯,将京城的夜色衬得繁华辉煌。 平日里的戌时,人们早已归家,哪能如今日的街道,人头济济,流光溢彩,故而连他们两人从不起眼的巷口忽然走出,也无人费心去留意。 “易哥哥,我们……来逛灯会吗?”楚书灵东张西望,有些被五光十色的彩灯吸引,但又为那攒动的人群却步,并未发现男人一直未曾松开她的手。 “跟我来。” 她被萧绎一路牵着,来到外河岸口,这才发现竟有船家打扮的人站在那儿,扯着一艘小而别致的画舫,看见他们来了,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便请他们上船。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颔首,便一手提着裙角,一步跨上了船头,往蓬内走进去。 内里一张矮方桌,两块锦缎大棉垫,还摆上了简单的酒菜,显然是早有准备了。 之前一直藏着掖着不说,这会儿就突然冒出一个惊喜来了,可真是心思深沉。 这么想着,她却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屈腿跪坐于棉垫之上,还小心地整理了散乱的裙摆。 萧绎随在她后头进来,随后舫门被关上了,两侧大开的木窗外的灯景,便缓缓移动起来了。 岂料他却不在对面落座,棉垫也懒得挪过来,直接撩袍坐于她身侧,长臂还状若无意地撑在她的身后,宛如将她半抱于怀里一般。 木窗的帘布皆被撩起,将街道行人望得一清二楚,自然而然也以为外人也将船内之人望得一清二楚,他毫无预警骤然靠过来,楚书灵顿时不自在了,背也僵直着,伸手推了推他:“你……你怎么不坐那边?” “太远了,我想离你近些。”萧绎声音沉沉,似有笑意,“不好?” 他都这么做了,还问她好不好作甚…… 楚书灵嗔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边挑着花生吃,边托着下巴观景。 各色彩灯交相辉映,湖面微波荡漾,倒映出极致绚丽的虚影,着实令人着迷不已。 ……然而旁边某个越靠越近的男人,却令她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赏景。 罢了罢了…… 她看着那张原本在正前方的矮方桌,此刻已然不知偏离到何处了,放弃挣扎,不再往另一侧挪动了。 然后如她所料地……落入了某人的怀里。 “你怎么总爱动手动脚……叫人看见多不好……” 楚书灵瞄了眼窗边的帘布,想起身去拉上,环在腰上的双臂却扣得更紧了:“无事,外面的人瞧不见里头的。” “……当真?” “骗你作甚?”萧绎垂首看着小姑娘眨着双眼,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不信我?” 见她不答,他亦不再纠缠于此,抬手绕过她斟了杯酒,往她跟前递:“可有饮过酒?” 小姑娘凑上前轻闻了闻,一阵清淡的桂花香便浅浅飘出,清新又醉人,莫名便想尝一尝。 可是哥哥从未准她饮过…… 不过,一小杯而已,大概……不会醉罢? 然后她便双手捧着小酒杯,仰头饮下了一小口。 “好喝吗?” “嗯……”还挺好喝的…… “我也尝尝。” 哦,好啊。 楚书灵想也没想便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口饮尽,还傻傻地问他好不好喝。 “当然……好喝。”萧绎面无表情地垂眸注视她,眼底却浮现几丝戏谑,待她辨明其中含义时,登时脸上一红,目光在他与酒杯间来回数遍,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怎么喝我喝过的……啊?” “有何不可?”他淡淡反问。 “不会……嫌脏吗?”她呆呆地问。 小姑娘的双眸染上些微朦胧的酒意,粉嫩的双唇沾了透明的酒液,色泽鲜亮,萧绎眸色沉沉地凝视她,忽的挑起她的下颚,垂首,用力地吻了下去。 清甜的,芬芳的,酒意醉人的,她的气息。 她青涩得全然不知如何反应,男人却已经凭着本能,肆意攻城略池,撬开她的齿关,搅弄芳津,寻到怯怯退缩的软舌,然后纠缠不放,夺取她的每一寸呼吸,逼迫她随他情动。 压在后脑的大掌阻却了她的退路,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她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恍若世间万物已然失色,满心满眼只余下眼前这一人。 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 待男人终于愿意退开分毫,她才寻着了间隙,靠在他怀里娇声喘着气。 萧绎理智尚存,自然不可能就在此地要了她,暗暗压下那股乱窜的邪火,他面不改色地将小姑娘略微凌乱的衣襟拉好,展臂紧紧搂住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他对自己说道。 平静下来的楚书灵羞得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以前只道他举止稍微孟浪了些,不料自己也被他哄得服服帖帖任他摆布了,实在是太过……不像话了! 于是脸红得不敢面对他的小姑娘,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羞窘,端着酒,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如此导致的结果便是,下船时,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王爷,是否需……” 萧绎摇头,吩咐他办好自己的事,便抱着怀里的小姑娘,朝着不远处的山路往上走。 ****** 山路并不算平坦,萧绎的步速再如何快,也得顾着小姑娘不被颠得难受。 他原打算使轻功上去,但考虑到楚书灵之前的反应,再加上此刻醉意熏人,若冷风吹得厉害,明儿说不定得染风寒了。 月色清辉,轻柔披落于两人身上,在山道之上投下一道浓重的阴影。 背上的人儿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平时看着身量比普通姑娘高些,此刻背起来却似乎无甚分量,一点儿不觉重。 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肩,小脸微侧,呼出的气息带着醉人的酒香,有一下没一下,颈侧如有羽毛轻扫而过,微微痒着。只消他转过头来,便能看见她微醺后艳若桃李的娇颜,近在咫尺,毫不设防,令他心头微漾。 这是他的小姑娘。 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 此刻正安然伏于他的背上,任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随他去任何他欲带她去之处。 若能就此,抛开那些无休止的斗争,一路走到白头……又何尝不令人极尽眷恋,甘之如饴? 男人的眸中漫上一丝自嘲的笑意,却迅速隐没于幽深的漆黑之中。 然而,上一世的教训,噬魂彻骨之痛,叫他明白得彻底—— 争斗本已避无可避,一味退缩自守,换来的,仅会是敌人残忍无情的赶尽杀绝。 若要护住心中所欲的一切,除了握紧手中的利剑外,别无他法。 方方正正的高台已然隐隐出现于夜色之中,男人的眼里再无半点动摇,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这一世,他必能护他们周全,绝不会重蹈覆辙。 如此笃信。 晚风微凉,徐徐吹起,不知不觉便散了七分醉意,察觉到背上微微一动,萧绎停住脚步,侧头朝后道:“醒了?” “嗯……”她揉揉眼,原本的满目迷茫渗入了一丝清明,嗓音添了几分初醒的微沙,“易哥哥,放我下来罢。” 他依言将她放下,却朝她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是为何意昭然若揭。 楚书灵只迟疑了一瞬,便同样伸出左手,缓缓放在他的手里头。 他的掌心从来都比她的要温暖些,握住她的力道不松不紧,却如他的人一般,安定稳妥。 无需深究,便能清楚。 她的心里,亦是欢喜的。 萧绎一路无言,牵着她登上山顶的高台,待她望见山下那片,为万千灯火点亮的繁华京城时,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叹。 如满布星光的银河,又如镶嵌珠玉的长绸,绚丽夺目,灿烂辉煌。 最美之色不过如此盛京。 楚书灵兀自远目眺望,锁骨处却悄无声息贴上一抹冰凉,不自觉低头一瞧—— 是一块褐红雕石挂坠。 比拇指头稍大一些,映着月色,能勉强看清上面雕刻的一对戏水鸳鸯,雕工精致,惟妙惟肖,叫她一眼便喜欢上了。 萧绎为她系好颈后的细绳,并未退开,看着身前的人儿,眼里尽是她垂首浅笑的动人模样,不由得……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了她。 小姑娘也不扭捏,柔柔顺顺地靠在他胸口上,捏着小巧的雕石反复瞧,爱不释手。 “喜欢吗?”他微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轻问。 “嗯。”似是觉得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又点了点头,“很……喜欢。” “知道此为何物吗?” “何物?” “它名为三生石。‘三生’分别代表前生、今生和来生,表达世间爱侣欲要缘定三生的愿望。” 耳畔仿佛再听不见其余声响,唯有他低沉和缓的轻语,如同最为醇厚的酒,蛊惑人心,醉意绵长,令她深深,深深地,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灵儿,你可愿,与我永结秦晋,余生共度?” 她微微一怔,在他怀里转过身,仰首,在那双温柔似水的深邃眼眸中,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亦唯有她一人的影子。 楚书灵静默不语,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正如他亦深情地凝望着她一般。 心口鼓胀的炽烈之情,已不必再费心掩藏。 良久。 良久,她忽而收紧扣在他衣襟的双手,脚尖踮起,闭目,印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吻。 这……便是她的回答。 第64章 侍卫与公主(八) 十日后,京城城门大开,当朝三公主殿下的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前往北漠。 负责护送的领头是御前带刀侍卫长周达,亦是单逸尘的上级。护送这活儿吃力不讨好,长途跋涉不说,期间可能遇上的危险数不胜数,即便将人安全送到北漠,回京也未必能添一笔功勋,鲜有人愿意干。故而周达提出需选人加入护送队伍时,主动自请的单逸尘毫不费劲便选上了。 因着他的能力在侍卫班内属上乘,周达便令他近身保护三公主殿下,无论有任何突发状况,皆以护殿下周全为先。 由京城到北漠的路程十分遥远,走走停停至少需要一月时间,一行人约莫走了半月,来到了椿山,既是通往北漠必经之路,亦是路途中最为难行的一段山路。 何谓难行,一是地势较为崎岖,多处断崖,稍有不慎便可能坠崖而亡,二是此乃土匪时常出没之地,若运气好遇不上也罢,若运气不好恰巧碰上他们驻守在山上,必然免不了一番恶战,非死即伤,能保住多少人命可不一定。 是以,从进入椿山开始,护送的侍卫便全神以待,时刻戒备可能会出现的土匪,其他人则加紧行进的脚步,争取在最短时间内穿过这座山。 “殿下,可要喝水?奴婢去给您装些水来。” 阮墨确实有些口渴,点了点头,等婢女离开马车后,便慢慢挪到车窗旁,挑起车帘的一角朝外望去,不料恰巧与一直守在车外的单逸尘四目相对,顿时像偷看人被发现了一般,立刻脸上一热,急急忙忙将车帘放了下来。 哎,本想着瞧瞧他是否在外头,若在,便自然地喊他一声,问他几句话的…… 启程之后,她才发现,马车内竟还有一名服侍她的婢女,她不可能当着婢女的面与单逸尘过多接触,因而先前打算在到达北漠前最后的这段日子里尽快出梦的设想,显然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难道……她真逃不掉嫁予北漠皇子的命运? 倘若当真如此,她便只能自行了断,然后让这场梦重头再来了…… “公主。”车帘外突然传来一道沉沉的男声。 阮墨被吓了一跳,瞪着依旧垂落的车帘道:“何、何事?” “方才公主……可是有话要与臣讲?” 额,其实吧,她就是坐着无聊,忍不住想与他搭个话。毕竟这数日来,两人能说上的话,比过去夜里见一面说的还少,她实在是憋得慌,才想趁着婢女出去的时候,悄悄闲聊两句。 不过既然他都开口了,她当然得积极回应一下。 “嗯……我想问问,现在到何地了?” “椿山。” 这个名字并未在记忆中出现过,阮墨有几分好奇,问道:“椿山……是什么地方?” 单逸尘沉思片刻,挑了几处特点与她大致说了说,但说到土匪一事时,车内忽而响起一声轻呼:“这里经常有土匪?” “只是偶尔。”他担心她会受惊,换了一种说法,并淡声安慰道,“公主无需担忧,臣会在此保护公主。” 阮墨摇了摇头,很快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便凑近车帘回道:“不怕,我相信单大人。” 男人并未答话,久久才“嗯”了一声,她眼珠子一转,正欲掀帘瞧瞧他作何表情,马车门帘便被人一把掀起,是婢女捧着水壶回来了。 她转头看了眼车帘上的影子,抿了抿唇,有些可惜地放下手,不料身后忽然“砰”的一声,水壶猛然坠地,滚烫的热水立时四处流淌。她忙往内退去,一抬头,竟见婢女呆若木鸡跪在门帘处,胸口上穿出了一支箭! “啊……” “土匪来了!快,保护公主!” 埋伏于灌木丛中的土匪一哄而上,靠近那边的十数个抬嫁妆的宫人被挥刀斩杀,鲜血飞溅,侍卫们立即拔剑迎上,双方厮杀激烈,刀光剑影,一时之间竟不分上下。 马车内已不再安全,刀剑无眼,难保不会胡乱捅伤里面的人,单逸尘抽剑抹杀了两个企图靠近的土匪,朝马车内沉声喊道:“立即离开马车,臣带公主离开此处!” 阮墨脸色苍白地看着倒在门帘下的那具尸首,半天才回神应了一声,强忍心头□□的恐惧感摸索着往前爬去,也顾不得热水烫着手心,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儿。 “咴咴——” 尖锐的马鸣骤然响起,下一瞬,马车便猛地一晃,竟被受惊的马儿拉着狂奔起来,直把快爬到车门的阮墨一下抛回了最里处,背脊狠狠撞上车壁,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剧烈的颠簸仍在继续,车帘被风吹得上下翻飞,她强撑着爬起身来,全然不知这疯马会把她拉往何处,只顾死死巴着窗沿,生怕自己被抛飞出去。 “公主!” 混乱之中听见他的声音,阮墨掀起车帘往外看,却不见人影,反倒前方忽而一阵风卷来,再回头,门帘已然被男人一剑挥下,一跃坐于车前,试图扯紧缰绳将疯马牵制住。 她磕磕碰碰朝他的背影爬过去,也不敢开口喊他,好几回险些咬到了舌头,终于伸手攥住了他的袍子,紧紧捏在手里。 单逸尘察觉到她的靠近,抽出左臂将她往背后护住,拽住马缰的右手却不敢松开分毫。 若他只有一人,完全可以破开车壁跳离马车脱险,然不行,此路过窄,另一侧便是无底深渊,除了一辆马车外根本容不下人,若他抱着公主跳离,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失足踏空坠崖,故而只得寄望于马儿能停下来。 阮墨下意识抱住了他的手臂,缩在他身后紧紧盯着前方,心口跳得砰砰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陡生变故时会反应不过来,阻慢了他的动作。 然祸不单行,不远处逐渐明晰的景象……竟是一方尖嘴断崖! 单逸尘心知不可再犹豫,无论是否可行都必须一试,果断地扔掉了手里的缰绳,回身将她一把抱起杠在肩上,随即长剑出鞘,猛地将结实的檀木架一剑斩断,车壁顿时四分五裂地倒下。 眼看着马车即将冲上断崖,他足尖于车沿使力一蹬,迅速跃离并稳步落地,听着身后车轮轱辘声渐渐远去,终于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将阮墨放下来时,竟感觉忽然被什么猛然一扯,下蹲的身体不由自主朝一侧倾倒。 “单……单逸尘!”她万万不曾料到,自己的腰带竟会缠在残破的车架上,拉拽着她滑落在地上,随后被沉重的马车拖得不断往断崖的方向去,不过短短一瞬,便已离了他十数步远。 单逸尘只觉浑身血液倒流,忙飞身去追,然马车被他破开后轻了许多,马儿跑得更快了,与崖边仅有几寸之距,他拼尽全力赶上去,挥剑将那根难缠的腰带一下划断,失控的马车立时坠落崖底,了无踪影。 然阮墨也已被拖至了崖边,单逸尘丢开剑奋力朝前一扑,在最后一瞬抓住了她的手,堪堪稳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他深深喘了两口气,看见她被吓得小脸刷白,双眸紧紧闭着,全然不敢放松半分,立即再伸下一臂去拉她上来。 “呵,人在这儿了,直接弄下去吧。” 一个粗粝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单逸尘动作一顿,微侧了脸,余光瞥见缓步走近的人臂上的面具纹青后,整颗心登时凉得透彻。 是无面帮。 土匪之中,这一帮人最为嚣张,从不蒙面,因为所有见过无面帮真面貌的人,皆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无一幸免于难。 若只有他一人,对付他们几人尚有胜算。 可公主她…… “这小子让咱们好追,别叫他就这么死了,先赏他几脚吧。” “嘿,今早被老大训了,心里不痛快是吧?” “要你多事!” 说罢便有人冲他腰腹处狠踹了一脚,单逸尘刚稍稍撑起身,背脊又被人一脚踩下,狠狠磕上坚硬的碎石,心口直发堵。密集的拳脚不断落在身上,他咬牙死忍,手臂却丝毫不肯松动,执着地死死拽紧她的手。 土匪往死里打,他费力地扭头吐了一口血,似乎听见她抖着声让他放手。 他晓得的,他晓得自己应该放手的,这样下去只会让两个人都活不了……可他如何做得到?他怎能……用她的命,去换自己苟且偷生? “真耐打,还不死……” “没劲……哎,他手里还吊着个小娘们儿,要不……” 不行……不行…… 他绝不允许这些人碰她…… 单逸尘强撑着往崖下望去,虽断崖高得令人心惊,四周雾气缭绕,但依稀可见是一方碧绿的大湖,心中已有决断。 “要干就干,动作快些,不然老大追究起来,老子可不管你。” 一人摆摆手,边邪笑着,边往崖边走:“行行行,这不正要……啊——!” 腿骨被猝不及防地一蹬,粉碎般的痛楚令他惨叫出声,手边一空跌坐在地,原本趴着的男人早已不见。 另一人看得惊愕无比,忙推开那人赶至崖边,竟见男人抱着那个姑娘一同往崖下直直坠去,眨眼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65章 侍卫与公主(九) 天色微暗,碧绿的湖面平静如镜,没有一丝波澜。 未几,湖中央微微荡漾,一个男人猛地冒出水面,臂弯抱着昏迷不醒的姑娘,一手不停地划水朝岸边游去,将她推上岸后,自己也撑着岸沿上来了。 所幸湖底足够深,单逸尘又将她护在了怀里,是以她身上并未受伤,只是落崖时似乎不慎碰到头了,暂时醒不过来。 他将她重新抱起来,边走边环顾四周,大致看了看崖下的地势,便朝着远离大湖的方向走去。 太阳渐渐下山,光线昏暗,加之公主失去了意识,行动不便,单逸尘放弃了寻路出去的念头,加快脚步,在天黑之前寻了一处可藏身的山洞,将她安置在里面后,又立即去寻了些枯木枝叶回来,生起一个火堆取暖。 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湖水浸得湿透,他利落地除了下来,挂在火堆旁临时支起的木架上烘着,回头看见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公主,心里却犯了难。 男女授受不亲,他与公主虽两情相悦,但到底只是主仆的关系,他当真能……做出这等逾矩之事? 内心一番挣扎,他最后还是决定暂且放下礼节,单膝跪于她身侧,深吸一口气,开始解下她身上繁复的衣衫,一件又一件,直至剩下最后一件里衣时,他已是额角冒汗,忙将犹在滴水的外衣拿到火堆旁晾开,心口那腔发烫的热流才渐渐平复下来。 曾以为自己早已过了情动的年纪,岂料遇上了三公主后,自己竟会如同黄毛小子般沉不住气,真应了老大曾经说的,“等你哪天栽了,你就晓得那种,不甘心又不得不认栽的滋味了”。 哎,也不知老大他们可有躲过与无面帮的正面交锋…… 洞口冷风阵阵,单逸尘怕她着凉,将人儿抱得离火堆近了些,扶着她靠在他身上半坐起来,好让衣裳能干得快一些。依旧湿透的里衣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柔美的曲线,他淡淡瞥了一眼,随即迅速收回视线,只觉得她此刻软软地靠在自己怀里,毫无防备,令他有几分不自在,但又不愿离开她。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许久,待回过神来,衣裳已然烘干了大半。 单逸尘将自己的衣物草草穿上,这才取了阮墨的过来,小心翼翼给她套上去。好不容易穿好后,又是冒了一头薄汗,他便索性将自己的外袍也脱了,往她身上一裹,包得严严实实的,半丝风儿透不进去。 做完这些后,他盘腿坐于火堆前,眸光沉沉望着她安然的小脸,困意慢慢来袭,便转身枕着手臂就地躺下,听着耳畔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坠入了睡梦之中。 ****** 单逸尘年少时曾参军历练过一段时日,对事物警惕度极高,如这般宿于郊外时并不能深眠,稍有异动便会转醒。 夜半醒来时,外边的天依旧漆黑如墨,火堆却并未熄灭,亮光逼人,他眯眸朝一处扫了一眼,竟是空空如也,心头一紧,立时要起身寻人。 “单……逸尘……” 一道微弱的女声忽而从极近的地方传来,单逸尘顿时浑身一僵,缓缓垂眸看去,果不其然看见公主殿下不知何时躺进了自己怀里,下意识要退开去。 “……不要……冷……” 她藏在宽大外袍下的双手牢牢抱住他的手臂,非但不放他离开,还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蹭,唇瓣微颤,纤细的肩头也不住轻抖。单逸尘瞧着她着实冷得可怜的模样,心中蓦地一软,不忍强行抽回手臂,咬咬牙,终是抬臂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他无法看着她受寒受冻,却狠心推开她的手。 她在他的心目中,比那些虚无的礼节规矩,重要千百倍。 由始至终,他的守礼,他的不逾矩,都不过是因她一人罢了。 仿佛感受到男人炽热的温度,沉睡中的人儿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才嘤咛一声,伏在那儿继续安睡,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猫般,依赖又粘人,他只觉心口处暖意融融,只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她,永远不放手。 若此夜有梦…… 但愿,永不复醒。 ****** 清晨,日光熹微,柔和的光线打在姑娘柔嫩的脸上,如白玉般无暇。 “唔……好痛……” 阮墨悠悠转醒,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伸手摸向腰间硌着她的硬物,是一块碎石,便随手放到旁边去,揉着眼坐起身来。 耳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石壁嶙峋,熄灭不久的火堆犹冒着丝缕薄烟,她仰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山洞,有些混沌的头脑一阵恍惚。 她记得自己是在和亲的路上,突然遭了土匪偷袭,混乱之际马匹失控前奔,单逸尘追上马车过来救她,她却不慎落崖。之后将被救上去时,又横生枝节,来了几个听着像是土匪的人,一直对他拳打脚踢,她想让他放手保命,他却死死不放手,最后竟抱着她一同坠崖。 “嘶……”额角隐隐作痛,阮墨抬手抚上那处淤青,小心地轻轻揉动。 所以,现在他们是在崖底的某处山洞中? 那……单逸尘呢? 四周不见人影,她撑着地欲站起身,那件裹在身上的玄色外袍便滑了下来,落在一边的地上。认出这是他的袍子,她俯腰捡起,拍了拍沾上的灰土,这才抱在怀里,一步步往洞口走去。 “公主醒了?” 阮墨脚步一顿,洞口处便先转进来一个男人,俊美的脸庞沾了些许水珠,平日梳得整齐的墨发随意垂落于脑后,看起来倒是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潇洒。 “嗯……是啊。”她定定地看了会儿,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忙垂下头,看见自己还紧紧抱着他的衣袍,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就要递还给他。 “我空不出手,放下便可。”单逸尘丢下这么一句,便迈步朝火堆的方向走去。 阮墨回头,这才注意到他手上倒吊着两只兔子,棕灰的绒毛间汩汩流着血,双眼闭合,早已一动不动了。 哦……方才他是出去猎野兔了吧? 见单逸尘已然走到火堆前开始生火,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腹部,还是决定先到外边寻寻水源,毕竟自己也是才睡醒,也不知邋遢成什么模样了。 瞧着他似乎也是刚洗了把脸,水源应是离洞外不远的地方,她踩着满是枯枝残叶的山路上走着,很快便见着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她提着裙角走过去,蹲在溪边洗漱了一番,又将微微打结的长发放下来,以五指为梳稍作打理。 发饰早在落湖后便全数散失了,她抚了抚及腰的墨发,便任由它垂在身后了,对着水面照了照,满意地轻勾唇角,起身走了两步后突然一僵,又倒回溪边再看了看,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了。 她的衣裳,本该是左襟叠右襟的……为何现在变成反的了? 虽然衣裳是宫女为她穿上的,但她看得清清楚楚,绝无可能记错,除非……有人解过她的衣裳? 阮墨伸手探上层层衣襟,除了最底层的里衣依旧保持原样外,其余全都反过来了,又想到今晨看见火堆旁支起的木架,立时便想到昨夜发生了何事。 果然……这块成日端着礼数的冷木头,也只有迫不得已之时,才会容许自己稍稍逾矩吧。 她低头扯了扯绑得十分粗糙的腰带,忍不住抿唇一笑,转身往回走了。 这个男人真是……老实得有点可爱啊。 ****** 回到山洞前,远远便闻见一股香喷喷的肉香味儿,阮墨咽了咽口水,一走入洞内便看到木架上吊着早已熟透的兔肉,油滋滋地冒出来,顿时饿得眼冒金星。 “好香好香……这个可以吃了吗?”阮墨凑到他身旁跪坐下来,目不转睛盯着,语气急切得不得了。 单逸尘瞧她一脸垂涎欲滴的模样,微不可察地轻轻一笑,拾起两根树枝将烤得通红的兔肉取下木架来,扇了扇上面冒出的白色热气,利落地扯下一条兔腿,递到她跟前:“吃吧。” 阮墨伸手要拿,那兔腿却突然往前挪了挪,害她抓了个空,立刻皱眉望向始作俑者道:“不是给我吗?” “烫,公主拿不住的,就这么吃。”他依旧递到她面前,拿得极稳,淡淡解释道。 她反应过来,忙道:“那你快放下啊,会烫坏手的。” “无事,臣是粗人一个,皮糙肉厚,耐烫。” 他说得一本正经,阮墨晓得自己再劝也不会有用,便倾身凑上前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呼,呼,好热……”刚离了火的兔肉滚烫不已,热得几乎受不住,可浓郁的肉香又让她不愿吐出来,只得边不停扇风,边尽力咀嚼着。 “好吃?”单逸尘问。 “嗯,好吃。”好不容易吞下去了,她又忍不住咬了一口,咂咂嘴,强调,“特别特别好吃……” 他看着她满足得眯眼的小表情,不禁勾起唇角,道:“当真?” “嗯,当真。”阮墨用力点点头,抬手小心地撕下一片肉,递到他嘴边,笑道,“不信你尝尝?” 那双水润的杏眸中溢出清甜的笑意,盈盈望着他,笑得那般美好动人。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不再犹豫,张口咬住了她喂过来的肉。 “是不是很好吃?”她歪着脑袋问他。 其实于他而言,这也不过是饱肚之物,谈不上味道如何。但或许,因为是她喂的,他便觉得好吃了。 “……嗯。” “那再吃一片吧……呀,你含到我手指了……” “抱歉……我自己来。” “无事无事……嘶,好烫!” “还是……我喂公主吧。” “……哦。” 第66章 侍卫与公主(十) 距离两人落崖已有三四日了,单逸尘每日都会出洞打猎,顺带探一探路,看是否能寻到通往崖外的路,直到日落时分才回来。 阮墨本也想帮忙找,但心里晓得自己武艺不精,跟着他只会成为累赘。且洞外山林居多,野兽从出,他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也不允她随意离开山洞,只让她待在此地等他。 午后,单逸尘照常出去寻路了,只留阮墨乖乖待在山洞里,不曾踏出去一步,只浅浅歇了一个午觉,其余时间皆守在洞口四处张望。 “咕噜……” 然而,今日他回来得似乎有些晚,眼看着太阳即将下山了,阮墨用树枝戳了戳早已凉掉的烤肉,有些烦闷难平。 这数日来,两人共居于山洞内,朝夕相处,就连夜里歇觉时,也从最初她怕冷主动蹭到他怀里,变成了后来他会自然而然地搂着她入眠。 她能清晰地感觉出,在这个没有旁人、仅有他们相互依存的地方,少了许多古板的礼节规矩的束缚,多了直面彼此真心的时刻,二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阻隔似乎在渐渐消失,从前朦胧的情愫也渐渐清晰起来了。 然梦境仍在继续,无休止地继续。 倘若单逸尘寻到了出崖的路,很可能,她便依旧会被送到北漠和亲。故而,每回单逸尘回来,她的心都会被吊得老高老高,生怕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告诉她,寻到出去的路了。 她所希望的,最好的结果,便是在寻到路之前,顺利出梦。 “咕噜……” 啊,好饿…… 阮墨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腹部,望了眼外头已然黑如墨染的天,心头那抹烦闷却被隐隐担忧取而代之。 他前几日都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山洞,这会儿天都黑透了,还未回来,莫不是遇上什么危险了吧…… 她想过该不该出去找他,但又怕他先回来了发现她不在,会更加担心,只好强忍下这个念头,抱膝坐在洞口等。 晚风微冷,凉意瘆人,阮墨缩了缩脖子,起身回到熄灭已久的火堆旁,用石头使劲敲击着他生过火的那块打火石,等终于燃起火堆来,柔嫩的手心都微微磨破了皮。 温暖的火光烘着冰凉的脸庞,柔和的光亮驱散了些许山洞内的空寂与黑暗,她抱紧自己的膝盖,听着枯枝烧得噼啪响的声音,将小脸埋了起来。 无论他找着路也好,找不着也罢,定要无事回来才好。 ****** 然不知等了多久,阮墨却始终未能等来,那个久去不归的男人。 若非遭受险境不得脱身,他不可能明知她会担心,还迟迟不回到山洞来。她不能在此坐以待毙了,万一他当真不幸……丧命了,那这场梦境同样会从头再来,与其坐着干等,不如出去找找看,说不定能尽力将他救回来。 打定主意,阮墨猛地站起身来,将单逸尘留给她防身用的匕首收在袖子里,正俯腰细细寻着足够粗的枯枝当火把时,洞口的方向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动作一顿,立时扭头朝那儿看去,捕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的那一瞬,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般往他奔过去,连袖子里的匕首落在地上了也不知,只想在他的面前,紧紧抱住他。 还好…… 还好他回来了。 “公主……”男人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大半身子隐没于没有光亮的洞外,叫她看不清他的模样。 “单逸尘,你……” 下一瞬,阮墨突然感觉肩上死死一沉,重得她禁不住后退了两步,才勉强扶住倒过来的男人:“你……你怎么了?单逸尘?” 他似乎失去了意识,又或是无力开口,耳畔除了粗重的喘息外,并没有应答。 她一阵心慌,只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扶进洞内,倾身放倒在地。他看着高瘦,但习武之人怎可能轻,且毕竟是个男人,她被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好一会儿才从他身上起来。 火堆依旧燃得旺盛,阮墨就着火光一瞧,登时僵住了,狠狠倒抽一口凉气。 浑身是血。 原本完好的衣衫被撕扯划破,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看形状像是野兽的利爪留下的痕迹,残忍至极,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有的血液已然凝固,有的还汩汩冒出血来,混着泥污和碎石静静流淌。 “天……好多伤……” 估摸着他是寻路时为野兽所袭击,拼死相搏捡回了半条命,却弄成了如此触目惊心的模样。阮墨怔怔看着眼前的惨状,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只是拈住他的衣襟欲掀开来,竟扯得伤口微裂,蓦地渗出血来。 “公主……”模糊的意识被胸口撕扯的痛楚骤然唤醒,单逸尘眉心一动,半掀起眼皮,暗沉的黑眸缓缓看向跪在身侧的姑娘,“臣……咳……臣无事……公主莫要……” 阮墨瞧着他难受得快昏过去了,却还想着要安慰她,顿时眼眶一热,急得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你才是莫要逞强了!伤得这样重,该如何是好……呜呜……你莫要死了……” “公主……唔!” 昏迷的男人猛地转头吐了一口血,鲜红得触目惊心,阮墨急忙膝行上前,道:“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我要如何才能救你?单逸尘……” 单逸尘失血过多,视线中只能隐隐望见光影,闻言,朝着她的所在的方向,哑声道:“匕首……还在?” “在……在的……”她立刻往袖口摸去,抓了个空,连忙起身回到方才待过的地方寻,在火堆旁寻到后,立刻拿着回到他身侧,“匕首在这里。” 脑中的眩晕一晃而过,单逸尘闭目深吸了口气,将涣散的意识强行拉拢回来:“火烤。” “好。”她转身将匕首拔出来,放在火焰上,让炽热的火舌缓缓舔舐过刀锋,迅速来回几遍,然后重新转身面向他问,“然后呢?” 他狠咬了一下舌头,强撑着清醒的神智:“用它,削了伤口的腐肉……再上药。” “什么?”阮墨一听,本就无甚血色的小脸更是白了几分,“……削掉?我……我不敢……” 莫说从不杀生的原主,即便是她,至多也只对那些小小只的虫蚁下过手,让她握刀将人身上的肉割下……那般血淋淋的画面,光是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单逸尘双目闭合,已无力再多言。 他早知不应勉强公主做这等事情,是以,方才也并未主动告诉她方法,拗不过她一味坚持,才……罢了,既然公主无法做到,他也不愿为难她,是死是活,一切便听天由命。 出崖路线的标记他已留下来了,若自己当真活不成,公主也定能寻路出去,不会困死于这山洞之内。 口中充斥着腥甜的味道,然单逸尘却无论如何抵挡不住昏沉,浓重的困意席卷而来,他的头往一旁沉沉侧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单……单逸尘!” 阮墨心底发寒,握在刀柄的指尖紧得发白,但任凭她再如何呼唤他的名字,他也不再有任何回应。 不可…… 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 他必死无疑。 没有什么比救回他更重要的了,再如何害怕,又岂能比得上让他丧命的恐惧? 她抹了一把眼泪,稳住心神,将刀刃重新用火烤了两回,这才慢慢靠近他,将尖锐的刀锋伸向他有些腐烂的伤口。 牙关紧咬,握刀的手亦禁不住地发抖,刀尖嵌入皮肉的细微声响,令她几乎浑身起了一层疙瘩。 但阮墨全都强行忍下去了,一遍遍逼着自己动手,一遍遍将他的伤口清理干净,然后将身上所余的金创药给他撒上,再撕下裙边布料帮他包扎起来…… 直到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她终于身子一软跌坐在地,牙关松开的一瞬,只觉腮帮子酸软得根本关不上了,染血的手也抖得再握不住匕首,只能抵不过疲惫地倒了下去。 他……会无事吗? 阮墨已无力再想,沉重的眼皮子耷拉下来,挣扎无果,终是忍不住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 单逸尘再次醒来时,天色已微微亮起来了。 身上的疼痛已然减轻不少,他曲臂微微撑起上身,扫了一眼那些处理过的伤口和交相缠绕的布条,黑眸一转,便落在了伏在一旁酣睡的阮墨。 破碎的裙角,掉落手边的匕首,她雪白小脸上沾染的点点血污,以及眼角下干透的泪痕…… 目光每扫过一处,心口上的抽痛便更深一分。 他不晓得她是如何咬牙帮他割去了腐肉,也不晓得她因为担心他哭了多久。 心底再明白不过的事情独独有一,那便是—— 今生今世,他已无法离开公主了。 身份、功勋、财权皆不重要,他愿为了她放弃这虚无缥缈的一切。 即便她日后仍要成为北漠皇子的皇妃,他亦会在暗处跟随保护她,不离不弃,守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或许,从今往后都不会有机会对她说出口,但他会坚守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单逸尘垂下眼眸,将冷得双肩微颤的人儿轻轻搂入怀中,一点一点地抱紧了她。 这是他对她一人许下的诺言。 绝不食言。 第67章 侍卫与公主(十一) 金创药的药效奇快,加之单逸尘的身体底子相当好,休息两日便已然恢复如初。 第三日清晨,二人用过在山洞内的最后一顿,便一同离开了此地,依照那晚他所探得的路线往外走。 他走在前头,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唯有偶尔遇见难行的陡坡,才停下来伸臂拉她一把,随后又立刻放开了她。 阮墨的心里并非不明白他的意思。 出崖之后,若无意外的话,他会继续护送她前往北漠,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为止。 她晓得的,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般恪尽职守,未曾有过一回例外。 “公主,可是累了?” 走在前方的单逸尘见她久久不跟上,顿下脚步,回身询问道。 她依旧怔愣,他便只当她是默认,并未多言,只迈步回到了她的附近,寻了树荫下的一块岩石,以手拍了拍上头的灰土,朝她道:“公主先坐下歇息,臣去取水来。” “单……”阮墨欲叫住他时,视线之中却仅剩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望着他渐渐远去,只得将余下的二字默默咽回肚子里。 他们已走了将近半日,估摸着很快便能走出崖底……或者说,若非她有意拖慢脚步的话,可能现在他们已经走在入北漠城的官道上了。 可她不想走出去,她更不想去北漠。 她舍不得……单逸尘。 总觉得,只要还未走出这个地方,事情便仍然有回转的余地。 然而,这个余地……到底指的是什么?是让他以受伤为由,将她送回皇宫里休养,亦或是让他放弃身上的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 她不敢去想,也无法对他开口。 无论是走哪一条路,他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此等会连累他因她而受罪的话,她又岂能说得出口? 是以,她只能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说,一步又一步地将自己推上了绝路。 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阮墨回过神来,便见面前递过来一个用长叶折成的杯,水面轻轻晃荡,倒映出她眼底淡淡的苦涩。 曾以为让他喜欢自己是难于登天之事,可如今到自己对他动了心,才发现,最难的……是两情相悦却无法相守。 “谢谢。”阮墨轻轻接过水杯,一口一口将杯中的水慢慢饮尽,忽而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浅笑,“我不累了,继续赶路吧。” 单逸尘看得清楚,眸光一暗,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只觉心口狠狠发着堵。 “……好。” 他何尝不明白她那些隐藏起来的心思。 可即便明白了,又能如何?她肩负着两国交好联姻的重任,他则肩负着保护她安全抵达北漠的重责……他们都无法,自私地抛下肩上的重担,来成全自己的儿女情长。 终归是天意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是一句美好的传言罢了。 ****** 入官道后,两人沿着官道走至日落时分,天色将暗,且隐隐有雷雨将来之兆,不宜再前行,单逸尘便把她带至最近处的一座小城镇上,打算在此地寻间客栈落脚,歇一晚再走。 身上的衣裳早已不复原样,走在街巷上难免引人注目,他先带她到镇上的成衣铺购置几件衣物,自己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落崖后他已身无分文,所幸身上唯一的匕首刀鞘上镶着数颗宝石,典当得来的银两尚算足够。 两人皆是心情复杂,一路沉默来到了客栈门前,先后入内。 客栈的掌柜见他们一男一女,只当是一对年轻夫妻出来游山玩水,眼皮子不抬一下便给了他们一间房。阮墨一语不发地垂首站着,挡在她身前的单逸尘没有回头看她,向掌柜的沉声解释了一遍后,掏出银子付了两间房的钱。 客栈的房间并不算大,搁下了床便放不下桌椅了,晚膳只能在一楼的地方用。 阮墨独自坐在房里,方才在成衣铺里已经将自己打理妥当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便望着窗外发呆,待单逸尘过来敲门了,才出去与他一同下楼。 小二动作利落得很,菜已然上好了,四菜一汤,蒸腾着朦胧的热气,阵阵飘香,连日吃肉吃得腻味的阮墨一闻见便被勾起了食欲,吸了吸鼻子,暂且抛开心中烦忧,走过去的步子也轻快了几分。 单逸尘往桌上瞧了一眼,都是些口味清淡的菜,是他照着公主遇袭前几日用膳的喜好吩咐掌柜做的,看公主此刻的神情,该是合胃口了。 她坐下后,拿起筷子便要夹菜,余光望见他依旧站在一旁,似乎并无坐下的意思,不由得看向他道:“怎么了?” 他薄唇微抿,似是在挣扎什么,待她又追问一回后,才回道:“臣与公主尊卑有别,不可……” “打住打住。”阮墨真是拿这个硬要较真的男人没辙了,柳眉微皱,佯怒道,“单逸尘,你与我在山洞里头一同用膳多少回了,为何现在出来了,便非要计较这些?” 他一时语塞。 明明心里所想并不如嘴上所说的那样,却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何事之前,身体早已习惯性地做出动作来,顽固得无可奈何。 单逸尘叹了口气,撩袍落座,低声道:“臣……以后不会了。” 以后,即便他想,也不会有机会再如此了。 “嗯,那便好。”她道。 同在一楼用膳的不止他们,还有一对年轻男女,瞧着像是刚成婚不久,恩爱非常,相互为对方夹菜,听那娘子一口一个“相公”,叫得又软又甜。 “想那会儿我上你府里提亲,岳父大人还嫌我穷酸秀才一个,不让你嫁我。”男的笑着感叹道,“若非你抵死不从,说不定便成了那个周员外的侍妾了。” “那也得有爹爹疼我,我才敢抵死不从。”女的喂他吃了一块糖醋肉,摇摇头道,“李家三姑娘就是娘死得早,李大人又不疼她,到岁数便让她嫁了一个外地商人,离了这儿,再也不曾见过了。她一个人跟着那商人漂泊,要是男人不用心护着点儿,岂会过得容易?” “人各有命,哪管得了那许多。”男的长叹一声,搂过自己的娘子,“我管好你就可以了。” 女的抿唇一笑,推了推他道:“不害臊,也不知道小点儿声。” 话音未落,便见隔壁桌站起来一个姑娘,垂着脑袋,独自离开了饭桌。对面的公子依旧坐于原位,俊美冷然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唯有目光一直追随着上楼的姑娘,直至房门开了又合,才淡淡收回视线。 “咦,小两口吵架了?”女的好奇道。 “我怎会晓得……”男的微微失笑,语气温和,“快吃吧,菜要凉了。” ****** 夜色低垂,皓月当空,一身玄服的男人负手立于窗前静望,有些出神。 她……会在做什么? 歇觉了? 还是与他一样,明明夜已深,却了无睡意? 约莫再过七八日,他便可以将她送至北漠,而后,看着她与皇子大婚,成为无比尊贵的北漠皇妃。 自揽下护送的差事后,他便一直告诫自己,莫要奢望,莫要做无谓的挣扎,依照自己为她许下的诺言,即便不能与她在一起,也会待在暗处默默守护她一辈子。 这样很好。 真的,足够了。 可现在,即将重新踏上北漠路途的前夜,他心头汹涌而至的不舍与深深的眷恋,又是什么? 他依旧,无法放开她……是吗? 只消一想到她从此会属于别人,想见她一面的*便疯长不止,单逸尘再抑制不住,推门走出房间,左转缓步走过一间,停住,抬手抚上紧闭的两扇木门。 ……竟被推开了。 单逸尘心下一凉,第一反应便是房里遭了贼,立即悄无声息地闪身入内。 房内并无旁的人,亦早已灭灯,他疾步来到唯一的木床前,待看到榻上安睡的姑娘后,才松了口气。 公主从小生活在宫中,并无出宫的经历,这般疏忽大意也不可怪她,只不过……真让他放心不下。 单逸尘边想着,边回去给她拉上了门闩,再次回到榻前时,却见她坐了起来,双眸睁得大大的,泪珠儿像断线一般往下坠。 “公主……做噩梦了?”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慌了心神,站在榻前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来。 阮墨抬眸看向他,湿漉漉的双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看得他心头发软,只想将她抱进怀里,将她的眼泪一一吻去,告诉她莫要怕,有他在身边守着,无人欺负得了她。 可她双眸一闭,竟忽而起身,朝他身上直直扑来。 单逸尘忙伸出双臂,稳稳接住了她,她却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如同耍赖一般,不让他放她下来。 “单逸尘,我不想去北漠,我不想和亲……”阮墨的侧脸贴着他炽热的胸膛,熟悉的温度令她哭得更凶,几乎话都说不出来,“求你带我走……带我离开……” 她梦见,北漠皇子把欲自尽的她救了回来,然后将单逸尘带到她面前,百般折磨,残忍至极。她哭着让他逃走,他却说,若一死能换她活命,那他宁可不走,也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头一回晓得恐惧到绝望的地步,是何等的滋味。 即便是梦,即便全是假的,她也不愿他为她而死,连一分一毫的可能,都不愿他为之冒险。 单逸尘搂紧怀里的人儿,闭了闭眼,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一直说要护她周全,保她一世平安喜乐,可将她往火坑里推的人,却明明是他自己。 她日日饱受折磨却强颜欢笑,满心委屈却依旧隐忍不说。 ……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单逸尘缓缓睁开眼,黑眸深邃得不见底,却隐隐泛着坚定的光:“公主。” 阮墨搂着他的双臂紧了紧,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臣带你走。” ****** 一个月后。 “哎,听说了吗?去北漠和亲的那位三公主殿下,在途中遭了土匪偷袭,竟然被杀了。” “是吗?我怎么听闻,是被追到了悬崖,摔下去才毙命的?而且官府不是说,悬崖下找到尸首了吗?” “可找到的时候,脸都腐烂得看不清真容了,谁晓得真假?” “真也好假也罢,反正新的和亲公主都选好了,过段时间,也就无人记得她了……到时咱们再去凑一回热闹如何……” 热火朝天的议论声之中,无人注意角落处的一对夫妇悄然起身,相携走出了茶馆。 马车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墨色衣袍的男人将戴着半面纱的女人扶上去后,也跟着跨上了马车,车夫一甩马缰,马儿便一声嘶鸣,哒哒地跑起来了。 “单逸尘,你要带我去哪儿?”阮墨解下面纱,垂首看着两人十指紧扣的双手,只要她微微挣扎一下,大掌便会立刻紧紧将她扣住,逗得她唇角弯弯,乐此不疲。 这个男人从前循规蹈矩久了,如今让他放下了那些规矩礼节,却仿佛将隐忍已久的东西爆发出来一般。走两步路累了,他二话不说抱起她来,做针线活儿扎了手指,他毫不吝啬给抹了金创药,就连乘个马车都得握着她的手,真真是不害臊。 “公主觉得呢?”他淡淡垂眸,望着她别在发髻上的,那支他送的玉簪,勾了勾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阮墨看不见他要做何事,本能地想躲,但回头见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好微微瞪了他一眼:“说好的,莫要再这么叫我了……” 一个月前,单逸尘决定要带阮墨离开后,便寻了一处隐蔽居所将她人先藏起来,然后买了一具与她身形相近的女尸丢在山洞内,又买通一些人散播流言,以假乱真。半月后,官府放出三公主身死的消息,他的计划成功了。 “你喜欢我叫你什么?”他被瞪得不痛不痒,低声问她。 “……不晓得。”阮墨撇撇嘴,什么叫她喜欢的,这让她怎么想呀,“你快想一个。” 单逸尘挑眉,忽而朝她跟前凑近了几分,贴着她耳畔道:“娘子。” 然后,稍稍退开几分,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姑娘羞红的俏脸。 “喜欢吗?” 阮墨只觉得脸快烧起来了,别开脸道:“……不告诉你。” 眼前姑娘羞涩的模样可人得紧,单逸尘心下一动,抬手抚上她的侧脸,使了点儿力要她转回来。 她赌气皱眉:“做什……” 余下的话语,都被男人深深的吻堵在了喉咙里。 来日方长,反正他们已是自由身,以后的事便以后再做打算。 而今,他只想用力吻住这个姑娘,告诉她,他是何等的喜欢她。 翻飞的车帘日光倾泻,炫目的白光一点一点填满马车,直至将二人一并吞没,再无踪影。 梦已尽,何处将归。 第68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一) 日光初照,晨露未晞。 早起的鸟儿轻轻啼着悦耳的歌儿,在空旷清净的山间回荡不止,像支欢快的乐曲,行云流水,上山的行人若能听上一会儿,想必会觉得心情愉悦许多。 但此时此刻,单逸尘只觉这不知停歇的鸟鸣声,令人烦躁得恨不能将它们全给打下来。 “师兄,我走不动了……咱们在这儿歇一会儿吧?” 身后那道娇软的声音已是第四回响起,且连内容都是一模一样,他忍无可忍地停住脚步,回身冷冷道:“你跟我上山,是来郊游的?” 而小师妹的回应则是一屁股坐在了山路旁的石头上,拧开自己腰间的水囊,慢悠悠地喝起来,显然是不愿意再继续走了。 单逸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声音冷得仿佛夹杂了冰碴般:“那你便自个儿在此处歇吧。” 说罢,也未再看这个烦人至极的小师妹一眼,拉了拉肩上的背带,转身便朝前迈步走去。 她是师父在六年前带回来的。 据说是小姑娘的爹有要事赶往远方,便将她托付给好友,也就是他的师父。那会儿她才十岁左右,个头小小的,相貌也甚是可爱,虽谈不上喜欢,但师父告诉他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至少他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 因着男女有别,且医谷的地方也不小,他与她所居之处离得远,加之平日里忙于习医,他又不是乐于搭理闲事的人,莫说与她说上话了,便是打照面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直到一年前,师父将她收作徒弟,并让他这个师兄好好教她。 他自然不会忤逆师父的意思,便开始日日带她到藏书阁读医书,到药库去辨识药草,像师父当年教他一般,尽量用心地教她。 但他不曾料到,这小姑娘人长高了,脾气也长坏了。她行事懒散,嫌医术难学,便总是想方设法地找借口偷懒,甚至有一回为了不去藏书阁,在偌大的医谷里跟他玩起了躲猫猫。最初他懒得与她计较,心平气和告诫她一番便作罢,怎知这小姑娘死性不改,照样能逃便逃能避便避,将他对她的那丁点儿期望全然击碎。 后来他便与师父说了此事,师父也未有勉强,只是偶尔让他采药时,顺便带她一路,长长见识。 想起方才的那副光景,单逸尘抽了抽嘴角,心中满是对自己答应师父带她一同上山的后悔与厌烦。 更麻烦的是,他虽说了那样的话,却不可能真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待采了药后,还得回去寻她,否则便无法向师父交待了。 叹了口气,单逸尘暂且将心头烦闷搁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寻着今日欲采回去的药草。 ****** “哼,这个讨人厌的师兄,竟然把我丢在这儿……看我回去跟不跟师父告状去。” 小师妹气哼哼地朝师兄离开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并无起身去追的意思,依旧抱膝坐在树下,优哉游哉地以手扇着风。 她倒是清楚师兄为何对她如此不耐,无非就是嫌弃她什么都不懂,跟在身边碍手碍脚,还拖慢他的脚步。 可她确实对这些药草毫无兴趣啊。 明明在她眼里长得都差不多,实际上却可能有数不清的药性差异,光看看就头疼得不得了,师兄还总是冷着脸让她全记下来……那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久而久之,她也不乐意跟着师兄一同习医了,偏生师父还老爱让他带她来采药,天气闷热难耐,山路崎岖难行,而且还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虫蛇从草丛里冒出来……她可最害怕这些了。 不过师兄虽然走开了,她却不担心他不回来寻她。师父叮嘱了要好好带着她的,师兄那么听师父的话,即便心里再不喜她,也不会丢下她。现在他自个儿去采药了更好,省得她要跟得那般辛苦,还不得不处处看他的冷脸。 一阵风儿轻轻吹过,树影婆娑,小师妹抬手挡了挡晃到脸上的日光,忽而听见身后的草丛窸窸窣窣的响声由远及近,时断时续,速度稍缓。她放下手,撑着石头要回头看,掌心的触感却湿软滑腻,不像石头,反倒像是…… “啊——有蛇!啊——唔……” 花纹漂亮的长蛇被她压了一下,再被她尖锐的惊叫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反应,在她松手的瞬间一窜而出,对准她的小腿张口咬了下去。毒牙深深嵌入了血肉之中,疼得她说不出话,恐惧与痛楚剥夺了她的意识,顿时身子一软,晕过去了。 而山中的另一处,单逸尘听见了那声远远传来却并不真切的尖喊,采摘药草的手微微一顿,犹豫了片刻,终是收回了手,将装了半满的背篓背正后,起身往回走。 虽不知她又在大惊小怪何事,可师父的嘱托仍记在心上,他再如何讨厌麻烦,也只能认命地回去看看。 ****** 阮墨刚恢复意识,便被小腿处阵阵剧烈的痛楚,刺得头皮直发麻。 好疼……发生何事了…… 甫一睁眼,脑海深处的记忆也争前恐后地涌上来,她难受地晃了晃脑袋,努力消化着那一幅幅飞速掠过的画面,只觉得小腿上疼痛更甚,忍不住朝自己右腿看了一眼。 “天……这是……” 离脚踝三四寸处落下了两排血淋淋的牙痕,顶端有两个半指宽且深不见底的小洞,正不断冒出的血珠,隐隐泛着黑气,而她身后又是十分茂密的草丛…… 阮墨心下一凉,随即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也浮现出来,很快明白原主是被蛇咬了,而且,恐怕还是被一条毒蛇咬的。 “哎……”她郁闷地对天哀叹,自己这运气,真是一回比一回差。 但背运归背运,还是得想办法活命,总不能一入梦便被毒死荒野,太凄凉了。 阮墨过去并无被蛇咬伤的经历,对此毫无经验,而原主又是学艺不精,一时也不知如何才可解毒,只记得简单的应对法子,便在裙脚撕下长形布条,在伤口往上半尺的位置紧紧捆上四五圈,打了个死结。 然此法治标不治本,只可暂时减缓毒液流经身体的速度,若长时间不得处理,她依旧难逃毒发身亡的命运。 惨了,这可怎么办…… 她不想就这么死了啊! 阮墨努力回想记忆中看过的医书,下一步似乎该将毒血吸出来……可她的伤口在小腿靠下的地方,就是把脖子伸断了,也难以够着吧?要不试着用手挤挤,看能否将毒血挤出来?啊……不好,头已经有些发昏了…… “歇息够了吗。” 正费力思索间,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从左侧方向传来,阮墨猛地抬头望去,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俊脸后,简直快感动得哭出来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除了师父以外,全医谷就数单逸尘的医术最好了,想必他定有法子救她。 单逸尘沿原路返回,却见她好好儿地坐在原地,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更加印证了他来前的猜测,满心烦闷不耐,面色也愈发冷然:“还坐着不走,是需要我请吗。” 听听这冷硬的语气,看来真是对这个小师妹不喜到极点了,可现在的阮墨没有余暇去理会他的心情好坏,伸手扯住了他的袍角,哭丧着脸道:“单……师兄,我被蛇咬了……快救我……” 闻言,他微愣了一瞬,随即迅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那两排明显是毒蛇留下的牙印时,只觉额角一抽,眉心狠狠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 “罢了。”单逸尘已无意听她多言,快步行至她右腿一侧,垂眸细看了看伤口,“毒蛇,要除毒血。” “嗯……”阮墨下意识应了他一声,反应过来他并非在与自己说话时,便将后面的问话咽了回去,不敢打扰他分毫。 但当她看见单逸尘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锃亮的锋刃晃得她心头一缩,便再忍不住开口了:“师兄你……你要做什么?” 他不答,甚至半眼也没瞧她,只朝她伸出左手:“水囊。” 她忙低头看了看周围,把丢在石头旁的水囊捡起,放在他的手上。 “拧开。” “……哦。” 她依言照做,将拧下的盖子拿在手里,下一瞬,盖子便因过分紧捏而深深嵌入了她柔软的掌心:“啊……!好疼……呜呜……” “闭嘴。”单逸尘半跪着压住她欲抽动的膝盖,把刚在伤口处划完十字的小刀丢在脚边,迅速俯身,两片薄唇贴上正流着黑血的伤口,开始吮吸含有毒液的血。每吸一口吐掉,灌下水囊中的水漱口后,再继续吸,直到吐出的血变成了鲜红的,才将剩下的清水一股脑倒下去,将伤口冲洗干净。 阮墨吸了吸鼻子,原本胀痛不已的伤口在他吸出毒血后,轻松了一些,但猛地被凉水一淋,又是一阵剧痛发麻,连带整条腿都酸软起来了,忍不住轻微挣扎:“呜呜……疼……” “忍着。”单逸尘冷冷瞥了她一眼,将空掉的水囊塞回她的怀里,“坐着别动。” 那眼神冷得吓人,她缩了缩脖子,再难受也咬牙忍住不动了,看着他俯身往背篓里一阵翻找,拣出了几根药草,用自己水囊的水冲洗过后,便塞入口中咀嚼起来。不一会儿,将咬碎的渣滓吐在掌心,对准她的伤口往上涂抹。 他的力道有些重,阮墨又不敢出声,只得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来分散注意力,待药汁慢慢渗入伤口之内,那股折磨人的痛楚才终于消减了几分,不再逼得她想叫出声来。 手边并没有可包扎之物,单逸尘垂眸,扫了一眼她绑在伤口上方的布带……的死结,当即放弃了解开它的念头,一抬手,极快地掀了她的裙角。 小腿忽的一凉,阮墨回过神,正好瞧见了他的动作,登时有些傻眼…… 他、他掀她的裙做什么?! 第69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二) 十月的秦阳城秋色灿烂,大街小巷里数不清的银杏树,满枝桠的黄叶镶着金边,明快动人。 正是秋收的季节,集市开锣,拉着板车驮着货物的人或驴子穿行于街道,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青枭挤在缓缓移动的人群中,伸长脖子看到前方望不尽的人头,有些烦躁地摸摸收在怀中的密件。 原本这种事儿一贯是由秦齐负责的,可自从上月秦齐依王爷吩咐回京城后,跑腿的事便全落到他的头上了。 说实话,王爷手下的心腹不止他一个,论资历,最浅的当属半年前才跟了王爷的蓝渊…… 不过他可是日日跟随王爷身边,平时鲜少露面,他便是要推卸责任,也寻不着机会。 还有乌璟……那自然更加不可了。 人家商贾巨富,日入多少银子啊,他这种目前还背负着米虫恶名的,好意思劳烦人家吗? 所以最后,他只得认命地领了这份差事,在此处与人各种……前胸贴后背。 ****** 说起来,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发生了不少大事。 先是三月,大将军楚元领兵出发前往漠北御敌,太子督军。 接着便是四月末,太子妃诊出两个月喜脉,这可是两年前太子十四岁大婚以来,第一个子嗣,帝后大喜,予太子妃不少赏赐。 待到八月中旬,边关传来噩耗,楚元因保护太子身死,之后其子楚长歌大敌当前,临危不乱,迅速掌控战局,最终大获全胜,九月凯旋。 章和帝念楚元征战沙场多年,屡屡获胜,从未懈怠,追封为骠骑大将军,将先帝曾随身的龙吟宝剑赐予楚家,楚长歌也因此战获封正七品云骑尉。 “正七品……那秦齐若跟在他手下,品级该是更低了……” 正出神间,忽然感觉袍摆被人猛地一拉,接着地面“啪”的一声响,低头便见一个小姑娘直挺挺摔在他的脚边,手里还攥着他的袍摆。 人多得很,怕小姑娘被人踩伤,青枭一手扯着她胳膊将她提起来,顺手拍了拍她衣裙沾染的灰尘,将她带到一旁稍空的地方。 小姑娘个儿不高,长得水灵灵的,看起来不过九岁,对面前陌生的少年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防备。 青枭蹲在她跟前,与她平视:“膝盖疼不疼?有受伤吗?”方才他看她摔得挺狠,不知是否磕破了皮,又不好掀人家裙子,只得靠问。 小姑娘倒是坚强得很,不掉泪,连眼眶都没红一下,只是扁扁嘴道:“不疼,灵儿没事。” “灵儿?”多年来的职业习惯,青枭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信息,“你叫做灵儿?” 她迟疑片刻,似是犹豫到底要不要承认自己的名字,但想着这只是小名,应该不碍事,便“嗯”了一声。 “灵儿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的爹娘呢?”青枭留意到当时她身边似乎并无熟识的亲人,“莫不是与爹娘走散了?” 灵儿摇了半下头,又立马点头如捣蒜,决定隐瞒自己是偷跑出来玩的事实。 “真是走散了?”青枭挑眉,觉得小姑娘机灵古怪的,但也不太在意,“我送你回家可好?你家在哪?” 小姑娘一听“回家”,顿时撇嘴哼了一声,转身便要往人群里走。 “哎,哎,等等!”青枭自认没法将这么一个小姑娘放任不管,万一遇上人贩子可如何是好,起身将她拉回自己身前,“人太多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别乱来。” 灵儿才不听,任何要她回家的人都是大坏蛋,甩开他的手便要走。 青枭失笑,简直败给这个固执的小丫头了,“好好好,不回家,听你的可以了罢?” 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现在且先随便忽悠着,一会儿等她稍微放松戒备了,再问她回家的路。 灵儿半信半疑:“那你可以带我逛集市吗?” “行,哥哥带你走。”青枭扬起笑容,信誓旦旦。 然而他很快便后悔了…… “青枭哥哥,我想要吃一串冰糖葫芦,只要一串就好。” “这个小糖人好有趣……我可以要吗?” “哇,肉包子!青枭哥哥想吃吗?” …… 原以为小丫头还那么小,逛逛集市凑凑热闹便罢,岂料这一路走下来,银子花了不少,这丫头竟还未逛够! 而且每回他一提出拒绝,她就轻飘飘地“哦”一声,一副“虽然我好想要但你不给我买我便不买罢虽然我真的很想要”的表情,害得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深深的罪恶感笼罩,只能妥协地掏银子付账。 “青……” “别!”青枭头回觉得听见自己的名字是如此可怕且痛苦之事,“我的银子用光了,真没法给你买。”他扬了扬手中空荡荡的钱袋,以证清白。 “我不买了……”灵儿低着头,小小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是不是要回家了?” 咦? 对了,他怎么将此事给忘了? 他看了看天边殷红的晚霞,时间确实不早了,虽听得出她依旧不愿走,可也不能再拖了。 “是啊,你认得路罢?哥哥送你回去。” 灵儿点点头,默默往前走。 ****** “你确定……此处是你家?” 站在易宅大门外的青枭望着自家王爷挂名住的地方,一脸惊讶地问走在前头的小丫头。 “是我家。”灵儿左顾右盼一番,又重复了一遍。 青枭觉得她必定是记错了,因为今晨他便是从这里出来的,而据他所知,王爷身边并没有任何类似这个小丫头的人物存在。 不过对于她的固执,他深有体会,不再与她探讨这个话题,直接敲门进屋。 等她见着人,自然便知是自己走错屋了。 青白的砖石路铺陈草地上,另一端通往主厅,青枭顺着小路走,灵儿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厅门暗红,中间两扇微敞。 门外的青枭一眼便看见高坐主位的王爷,正要指予她看,以证明自己无错,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声音便缓缓响起:“本王以为,你在外头走丢了。” 嘶……每当王爷说这种冷得他发抖的玩笑话,他便忍不住腿软,连忙澄清:“王爷,属下可不是去吃喝玩乐了,这不……遇上麻烦事吗……” “何事?”萧绎淡淡道。 青枭简直无比庆幸小丫头进错了屋子,此刻可以成为呈堂证供,伸手自身后拉出一个人来:“她……” “爹!”小丫头喊得清晰有力。 爹…… 爹? 她喊王爷……爹?! 青枭目瞪口呆,看看灵儿,又看看面无表情的王爷,只觉得内心不是一般的崩溃。 王爷啥时候当爹了…… 还是一个九岁丫头的爹…… 那得多早生……八岁??? 八岁……还是个小屁孩啊,那里能……吗? 这厢青枭在天人交战,那厢莫名其妙喜当爹的萧绎也是……心情复杂。 当然,比起毛毛躁躁的青枭,他明显冷静理智许多,考虑之事亦截然不同。 至今为止,他的一切举动均以“易骁”的名义进行,“韩王”一直称病避居于王府内,几乎从未露面。四名心腹之中,除了乌璟管理生意需要亲自出面外,其余三人皆是不为人知的存在,秦齐随他来秦阳之事,也只有其父母知晓。 将所有可能遭到怀疑的举动迅速略过一遍,暂且未能发现漏洞何在。 那么,这个不曾存在于上一世记忆中的小姑娘,究竟为何人? 他冷着脸,直直盯着青枭身旁的人:“你的姓名?” “我叫灵儿。”小姑娘反应很快,脱口而出,落在萧绎眼中却成了谨慎。 灵儿? 显然并非真实姓名,顶多只是个乳名或小名。 “为何离家不归?”他从青枭的只言片语中猜出原委,直截了当。 “找爹。” “你爹不在家中?其他亲人呢?” 灵儿低头绕手指,小声道:“有爹在的地方,才是灵儿的家。” 距离离得有些远,她说得含糊,萧绎并未听清,倒是从震惊中回神的青枭听见了,同情心油然而生,立刻腹诽自家王爷太过冷血无情,竟连一个小丫头都要怀疑。 感受到属下埋怨的眼神,萧绎对他的毫无城府颇为无奈,只得佯装未见。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留着相当麻烦,可她不肯开口,便是想送走也无法。加上她认自己做爹……想来衙门不愿受理,届时指不定闹得人尽皆知,便更为棘手了。 如此,萧绎沉吟片刻,道:“你,暂且到后院的客房住。” “嗯,知道了。”小姑娘生怕他反悔的模样,乖巧应了声,便一溜烟跑出去找自己的房间了。 青枭心道这丫头精力真好,逛一下午集市,还跑得跟飞似的,也不知道能否找着客房。 “青枭。” 被点名的人顿时背脊一寒。 完了,挡箭牌走了,他还顾着担心人家,真是脑袋磕了门了。 “王爷……有何事吩咐?”他打着哈哈转过身,没脸抬头。 “去查清楚她的来路。” “现在?”青枭指了指外面暗下来的天色,“天黑了……” 萧绎视而不见。 好,他认了,自己找回来的麻烦,流着泪也得解决。 “明日,”萧绎在他走前,又补了一句,“到军营领罚。” 啊!为何!王爷你仗势欺人! 青枭表示不服。 萧绎轻笑,扬了扬手中迟到几个时辰的密件:“你说呢?” “……” 青枭泪奔而去。 ****** 秦阳城西最大的布庄内,乌璟边与老板交谈,边看老板挑出来的布匹。 “璟爷是打算做什么样的衣裳?” 这家布庄是萧绎名下的产业,不过平日多由乌璟出面打理他的产业,故铺子的人皆称呼他璟爷。 “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乌璟握着折扇,指了指一匹鹅黄色的锦缎,“此匹甚好。” 老板应了声好,又问:“是赠与友人家中的孩子?”璟爷虽已二十好几,但尚未娶妻,故他才作此猜测。 开布庄的铺主最常打交道的,便是那些闲着无事嚼舌根的贵妇们,因而难免嘴杂了些,乌璟倒是不大在意,也随意答道:“是啊……这个颜色要两匹。” 经过一番挑选后,乌璟让老板将布匹拿到布庄的裁缝铺,约定了取货日期便离开了,正巧在布庄外不远遇上从军营跑腿回来的青枭。 “嘿,咱们璟爷又出来跑生意了?”青枭大大咧咧勾上他的肩,可惜他人比乌璟矮了半个头,这姿势别扭怪异得很。 “替王爷办事罢了。”乌璟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拉开,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悠哉,不急着给王爷送信了?” 一提起这茬,青枭便苦笑起来:“我哪敢啊,这不是没有回信吗?” 上回因耽误送信时间被王爷罚到后营挨了几下军杖,他屁股还疼着呢。 乌璟了然:“王爷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不如何,毫无线索。”青枭习惯性掏出怀中的小册子,苦恼地挠挠头,“姓名不全,身份未知,城里基本无人见过她。我怀疑她非本地人,现在只能撒网捕鱼,逐个排查,看哪家有这样年纪的亲戚小孩。” 这是他以前做谍报手时落下的习惯,人的记忆力有限,脑子不够用便有事往小册子上记,当然,他记录的方式极其奇怪,除了他以外无人能解,被人偷了去也不必担心泄密。 乌璟看了一眼,未作评论,毕竟两人各司其职,他自有他调查之法,只道:“这么一来至少得半月有余,王爷怕要等急了。” 青枭摆了摆手,笑得神秘兮兮,有种按捺不住的八卦劲儿:“你不知,我瞧着王爷与那丫头,嗯……有戏。” 乌璟真是服了他的奇思妙想:“她才多大点人,有哪门子的戏……” 第70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三) 青枭与乌璟一同回到易宅时,一路沿小石路往主厅走,没见着小姑娘的身影,唯有主位上的王爷,专心致志,不知埋首阅览文书多少时辰了。 “王爷。”两人异口同声道。 萧绎自然早已察觉两人的到来,抬起头来,目光几转,最后缓缓落在乌璟手里提着的包裹上。 乌璟会意,将包裹拿上前去:“王爷,今日我交代布庄做衣裳了,约莫后日能出货,这里是三套成衣,尺寸勉强合身,委屈灵儿小姐先将就将就。” 其实灵儿在宅里算不上客人,但乌璟作为生意人,世故圆润惯了,这话说得礼貌客气,萧绎不多言,斜眸瞥了案边一眼,声音浅淡:“放着罢。” 他原意是灵儿既为身负嫌疑之人,则他手下的人与她接触得越少越好,可落在青枭眼里,却又成了另一种含义。 咦,王爷这是打算亲自去送?连邀功的机会都不留你。 青枭悄悄朝退下来的乌璟递了个眼色,扯了扯右边唇角,坏笑。 信不信,我告诉王爷,你想去送衣裳? 乌璟无言地回了他一记眼刀。 别,千万别,哪是送衣裳……送命还差不多…… 青枭对王爷时不时踢他去军营操练心有余悸,提这话不明摆着告诉王爷自己闲得发慌吗,当即收起八卦心思,等待王爷点名问话。 果然,萧绎随后便看向他:“查得如何?” “照目前所得来看,我认为,她并非本地人。现在正加快查明她的身份,但……还需花些时间。” 萧绎眯眸,语气沉了下去:“两日,仅仅如此?” 哪有两日,明明只查了一日半,第一日只有夜晚啊…… 王爷你算术真差……我为何要服你…… “属下无能。”青枭认怂。 萧绎眉心一动,似是要皱眉:“需要多久?”他从不交待无限期的任务。 “一个月……”青枭本欲留充裕的时间,感受到王爷凌厉的目光后,立刻改口,“二十日。” 萧绎一口回绝:“半月。” 半月?!王爷你这是赶尽杀绝啊…… 秦阳城如此之大,他岂不是得日日起早贪黑,不服! “属下领命。”对,他青枭在王爷面前,只有一个怂字。 乌璟向他递了一记同情的眼神。 虽然在他看来,这厮绝对是在幸灾乐祸…… ****** 烛火燃尽,光亮尽灭。 眼前忽而一暗,萧绎翻页的手一顿,望向屋外月上梢头的夜色,寂寥空明,虫鸣鸟叫俱歇,恍然有种独留自己一人的错觉。 将手中的文卷搁在一旁,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视线不经意便落在书案角的标有“布庄”字样的包裹上。 对了,还有一个被他赶到后院去的小姑娘…… 时辰不早了,他推开木椅站起身,单手提起包裹,便快步走出了主厅。 白日装作下人的影卫已重归黑暗之处,乌璟有自己的住处,青枭则习惯居无定所,鲜少在易宅内歇觉。 偌大的宅院此刻寂静无声,凉风徐徐,唯有后院那处,檐角高挂的圆筒灯笼轻轻晃悠,和暖的光线照亮脚下的卵石小路。 萧绎立于高大木门前,屈指象征性敲了敲,便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灯火通明,他反手掩上门,便听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沉闷的碰撞声,听着似是砸到了某物。 萧绎随手将手中物丢在宽榻上,三步并两步行至内里,却见……床榻上的小姑娘正以极其古怪的姿势倒立靠于墙壁,歪着脖子,两手各撑在一侧,硬生生卡在被褥上,脸上龇牙咧嘴的表情……惨不忍睹。 “救……救命……呀……”她咬紧牙关,百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一眼便看出她方才在做何事,过往也曾遭过这样的事,故有了经验,一步上前扶住某几个易受伤的重要位置,将她整个人慢慢放下来。 躺回床榻上的灵儿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觉得自己简直重新活过来了。 自来到秦阳城,她被那些人管东管西,连每日必练的基本功都落下了。到这易宅后,趁着无人再干预她,便准备睡前重温基本功,在床榻上压了压腿,又靠在墙上练习倒立。 本来还好好的,她正气定神闲默数自己坚持的时长,岂料外边突然传来的开门声吓了她一大跳,心神一乱,手臂立时不受控制发软,然后……便成了这副狼狈的模样。 而那个既是罪魁祸首又是救命恩人的“爹”,还站在床榻边,俯腰面无表情打量她的脸,似乎欲从中寻出她所表露的不适。 陌生的温热气息轻轻拂过她的眉眼间,头一回与除了爹爹、哥哥外的男人靠得这样近,她下意识要往后躲,可后脑上压着枕头,便是想躲也无法。 既然躲不了,她便只好硬着头皮让他瞧,因被人撞见而羞窘微红的小脸,又渐渐红了几分,甚至微微发着热。 萧绎目光冷静地审视着,小姑娘的脸红彤彤的,不知是方才憋气憋红的,抑或是别的什么,但所幸看起来并无大碍,垂眸,起身退了开去。 男人的气息骤然离去,浑身僵硬的灵儿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男人却依旧盯着她,淡淡开口:“为何哭?” 他可未有忽略小姑娘发红的眼眶,显然是哭过的模样。 灵儿以为自己脸上有眼泪未擦净,伸手摸摸脸,干干净净的,有些不解他从何看出。 但既然他已这般问,再说没有又显得欲盖弥彰,她只得扯谎:“额……就是刚才摔的时候太痛了……” 她的眼神有几分躲闪却不自知,萧绎收入眼中,心头又是另一番思虑。 莫非,晌午他将她赶出主厅后,她强做乖巧状,实际上却回房偷偷哭泣? 他不自觉便开始回忆,当时自己的语气是否太强硬,表情是否太冷漠……不,他身患面瘫,本无表情,只怕看起来已足够冷漠了。 所以,他将一个不过九岁的小姑娘,吓哭了? 上一世便屡屡如此,这一世又…… 不,并不是。 那个任由他抱在怀里,眉眼弯弯冲他傻乐的小女娃,便是个例外。 她的小名,也唤作灵儿。 算算年纪,今年大概也是十岁左右了。 他回眼,榻上的小姑娘正忐忑绕着手指,莫名地,心头一软。 浅淡的,熟悉的。 “收拾好便过来。”丢下这么一句话,萧绎转身走出卧间,留下以为自己成功瞒过他的小姑娘,扶着脖子坐起身,暗暗翘了翘嘴角。 ****** “这是何物?” 楚书灵走到铺着蓝缎的圆桌前,一眼便瞧见摆在桌面的包裹,又瞄了眼正侧身坐于桌旁,半背对她的人。 “打开便知。” 她“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好奇,对着包裹上的结一阵折腾,好不容易解开了,却被里头的东西惊住了,“新衣裳?” 虽说她自幼喜武,舞刀弄枪能有三分模样,琴棋书画却几乎一概不精,哥哥常笑话她与普通闺秀姑娘相差甚远。 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有姑娘会不喜好看的衣裳,当即便拿出来在身上比划。 萧绎无声饮茶,余光里小姑娘脸上的惊喜之色显而易见,唇角微抽,垂眸继续品茶。 “真美呢,花纹好特别……” 她正愁自个儿来了以后缺换洗衣裳,不料他竟然送她新衣裳穿…… “谢谢你买的衣裳。”小姑娘将衣服抱在怀里,迟疑片刻,还是不舍地放回包裹里。 萧绎转脸看向她的动作,声音清冷:“不喜欢?” “不是,我十分喜欢……”她神色认真,看了他一眼又别开视线,低声道,“……可我没有银子。” 爹爹教过她,不可无缘无故收取陌生人的馈赠,她待在他府里白吃白住,本就是不该,如何还能收下他买的衣裳? 她在京城时,家里也常有这般样式好看、料子舒服的衣裳,知晓价格不菲,可比青枭哥哥那日买的小吃贵重得多,她……恐怕受不起。 “不需。”萧绎本欲说是他赠予她的,看出她的心思后,便改了口,“亲戚家穿过的旧衣,不值钱。” 小姑娘眨眨眼:“真的?”可看起来还很新…… 萧绎看着她,面无表情,眸色沉沉:“嗯。” 额……他的眼神和脸色都好吓人……好似她不收下便是犯大错一般…… “那……谢谢你。”楚书灵重新抱起衣裳,在他略微缓和的目光中庆幸自己做了正确决定,“我可以先将衣服放好吗?” 第71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四) 翌日一早,萧绎准时出现于易宅,却没见着平日里老晃悠在跟前的身影。 “人呢?” 走动的下人中立刻有一人上前禀报:“小姐在后院用早饭。” 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用早饭? 萧绎眉心一动,未再追问下去,吩咐了一句:“让青枭来见本王。”接着便往主厅抬步走去。 青枭动作倒是快,他刚落座于书案之后,人便出现在主厅门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 不正是楚书灵吗? 这两个人为何待在一起? 他眸色一沉,开口时,语气隐隐有几分不善:“你倒是有闲情逸致,陪个丫头片子玩。” 嗯?他怎么感觉自家王爷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警告意味,与那会儿将他丢到军营去的眼神,一模一样…… 为表清白,免遭荼毒,青枭立马解释:“属下只是奉命送了早饭,准备等灵儿小姐用好了便走,就是……她用的速度稍慢,才导致我耽误了时间……” 脚后跟突地一疼,他轻挑眉头,侧眼余光看了刚收回踢他那只脚的人,反而被瞪了一眼。 他一头雾水,被瞪得莫名其妙。 坐在上首的萧绎自然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当即便明白小姑娘这是吃饭不积极,被人揭穿后,恼羞成怒了,眉头一松,例行询问青枭一些事,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楚书灵却依旧定定站在原地,垂着脑袋,藏起了因故意磨蹭拖延时间失败而露出的沮丧神情。 “有事?”萧绎不懂自己冒着分神的风险,顺了小姑娘的意让她跟来主厅,她还这般闷闷不乐是为何事,冷声问道。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她斟酌用词,委婉地问出口。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必。” 一个九岁的黄毛小丫头,他不认为,除了阻碍自己理事的进度外,能帮上什么忙。 楚书灵气闷,她的潜台词如此明显,他竟然听不出来? 罢了罢了,罚坐便罚坐,她可没胆儿跟这个总冷着脸的人谈要求。 见小姑娘拖着步子,不情不愿跳到椅子上坐好,任谁都能看出她那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莫不是他又坏了小姑娘的好意? 转眸扫了眼书案上叠放齐整的文书,俱是机密文件,不可能予以她看,可她又想帮忙做事…… 他的目光落在主厅两壁边,四个足有人高的书架上。 “你,去旁边整理书架。” 哎?方才还不大待见她的模样,怎么突然又吩咐她干活了? 不过总归不用罚坐了,她乐得轻松。 “好。”楚书灵答应一声,下了木椅,步子轻快地往南面靠近主位的书架走去。 萧绎瞧见了,放下心来,正好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便垂首专心翻阅需他过目的文书。 ****** 其实之前她初次进入主厅时,便留意过两边的书架。 但远看有些灰沉沉的,似是许久未有人碰过一般,她便失了兴趣,当是些闲置无用的旧书,不再好奇。 而今靠近一看,才发现书架十分干净,指尖扫过边缘,却是一丝尘埃都沾染不到。 上面摆放的书确实已蒙上岁月的痕迹,封皮褪色发黄不在少数,但却不是她所以为的闲书,反而……部部经典。 藏书包罗万象,涉及各行各业,甚至有些文字是她根本未曾见过的,说是“上及天文,下通地理”也不为过。她随意挑了几本下来翻开,书页上不时有细密的字迹,像是阅卷者在读文章时做的批注和标识,且字迹相似,大概均出自同一人之手。 所以……这么多的书,他全都看过? 楚书灵扭头看了看另外三个同样满满当当的书架,心里暗暗惊叹,不由得瞄了眼俯首案上的男人。 爹爹说,读书读得多的人,身上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她一直没能领会那种所谓的气度是何物,不料,如今倒是误打误撞叫她见着一个了。 嗯……怎么说呢? 其实她也不大能看出,他与别人有何特别不同之处,只觉得他举手投足间的清贵优雅,隐隐与她曾于皇宫宴席上见过的大皇子殿下有几分相似,但又更为疏离一些,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哦,对了,还有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她奇怪许久了,究竟他是如何做到,无论发生何事,脸上都不露出一丝表情? 就连初见时她胡乱喊他一声爹,青枭哥哥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看起来却毫无反应,依旧面不改色,冷静地把她盯得发毛…… 比如现在,他有条不紊地翻阅一卷卷文书,不时添上寥寥几笔,偶尔手一顿,似是遇上棘手的问题,可除了极少时眉心会微微一动外,她实在寻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她的哥哥比他还长了两岁,性格沉稳,在书房习课时也会因作出了满意的文章而眉目舒展,愉悦地勾起唇角,而他,由始至终冷着一张脸,恍若在看无关紧要之事一般。 虽然她承认,他的容貌确然出众,即便面无表情也依旧好看得很,可总是摆着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害得她每回面对他,便忍不住心里打鼓,生怕他猝不及防发起怒来…… “偷懒?”一道清冷的男声在头顶落下,敲得她猛然回过神,才发觉被自己百般腹诽的人已来到面前,一抬头,对上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眸,只觉头皮发麻,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小姑娘看起来……挺怕他的? 萧绎只是对她穷追不舍的目光有些不耐,不明白她为何讨了活儿干,却又站着发呆,故而搁下笔走到她跟前,欲小作警醒,不料……又吓着她了? “说话。” 楚书灵你个没出息的,退什么退,拿出楚家女儿的气势来! “对不起……我这便继续整理。”为了保住楚家风范,她只好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回到书架前,手忙脚乱开始……装模作样地摆书。 毕竟书架上的典籍本就整齐有序,根本不需要她多此一举去收拾。 萧绎见她重新忙活起来,知晓她只是做做样子,也不去管她,缓步回到书案后面。 这回小姑娘学聪明了,不再盯着他看,待在书架旁彻底安静了下来,不知在做何事。 无碍,只要她不再干扰他便可。 ****** 这般和谐的状态,竟难得地,持续到了晌午。 属下照例外出买了饭回来,两份,萧绎点头示意他退下,淡淡瞥了眼靠墙坐在书架边,捧着一本书读得全神贯注的小姑娘。 平素一到了饭点便肚子咕噜叫的人,今儿居然闻到饭香还无动于衷? 他料着她是还不饿,草草解决了自己那份,见小姑娘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伸手探了探开始变凉的饭菜,无奈起身,负手行至她面前。 楚书灵看得入神,浑然未觉。 书页上的字只有寥寥数行,摆出各种招式的人像占了大部分位置,萧绎只消一眼便看出是何种典籍,心下略微诧异,素来清淡无色的声线添了丝缕感情:“喜欢习武?” 书“啪嗒”一声落于地上,小姑娘慌乱抬头,眼里显然是被吓到的神色。 “……”这人……走路怎么没有半点儿声音? 她还有些发愣,面前的男人便骤然靠近,凉风夹杂着灼人的温度,却又在她身体紧张发僵之前,迅速回到原位。 萧绎身姿颀长挺拔,立于她几寸之外,随意翻看方才捡起的那本剑法。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往后缩,却忘了身后便是墙壁,结果……后脑勺猛地撞了上去,“咣”一声直响,声音大得萧绎也侧眼看她。 “嘶……”她一手捂着后脑,撑着书架,龇牙咧嘴站起来,忽而眼前一黑,整个人发昏地晃了两下……直接扑进了刚张开双臂欲扶住她的萧绎怀里。 正中胸口。 被捡起不足一刻的剑法,再一次“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萧绎面无表情,心里是有几分哭笑不得的,他当然知道,她是因久坐后起得太快而导致的晕眩,只是……低头看着额头直直抵在他胸膛的小姑娘,两条手臂倒是不知如何安置了。 按住她的肩,然后推开她?还是等她自个儿恢复过来,起身退开? 正在萧绎犹豫的当口,从门外跨入主厅的青枭,恰巧看见灵儿小姐埋首于自家王爷怀中,而自家王爷不知所措的一幕。 啧啧啧,王爷你那是什么姿势,要抱不抱的,此时就该勇敢地搂上去啊!搂上去! 青枭正暗自为“情事懵懂”的王爷呐喊助威,随后而来的乌璟不解他为何挡在门口,侧身踏入,看都没看一眼俯首行礼:“主子。” 有外人在时,未免暴露王爷的真实身份,他们一律喊主子。 青枭立马瞪了他一眼:乌璟,你也太煞风景了! 第72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五) 灌了热水的壶身烫得吓人,胖师兄怕阮墨烫坏手了,便让她把茶壶放在托盘里端着。 回去的路上凉风习习,正巧能将蒸腾的热气吹散一些,阮墨慢悠悠地一步步走着,有几分心不在焉。 方才胖师兄的话,虽觉着不大可能,却让她不禁回忆起之前偶然撞见的一件小事。 那日,她完成了抄习任务后,便与单逸尘一同下了藏书阁,在大门处分别。岂料快到房间了,才发现她把夜里该背习的书卷落在阁里,只好调头再走一趟。 到藏书阁门前时,听见师父训责徒弟的声音,她转身便躲在假山后头没有出去,省得忽然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 “为师说了多少回,宁可答错了,也不可为了通过考核而作弊,你瞧瞧,自己做的是何事!真是……哎,阿尘,你来得正好,明日起让阿木也跟着你一齐在藏书阁内待着,你指点墨儿时,顺带监督着这小子。” “师父。”是单逸尘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淡沉静,“我仍在探查上回未能解决的病症,精力有限,指点师妹一人足矣,望师父谅解。” “为师的意思你也不听了?” “并非不听,实属难为。习医不可马虎,若无法全心对待,我宁可不教。” “你……哎,这犟脾气也不知哪儿学来的。那好,你好好教墨儿,这小子为师领回去教训罢了。” “谢师父体谅,师父慢走。” “得得得,为师不用你送了,赶紧回房歇息去……” 第二日,她照常前来,藏书阁依旧只有他们二人,不见那位被师父责罚的师兄,可见他的拒绝确实起了作用,师父也没有当真为难他。 如此说来,那位胖师兄所言,似乎并非全无道理啊…… 记得初入梦之时,师父曾两回对她挤眉弄眼,做出些奇怪的神色。事后细想了想,她便明白了,估摸着师父是怀了撮合她和单逸尘的心思,才多番将他们凑在一起。上山采药是,参加考核是,连受罚也是,真是……用心良苦。 单逸尘向来尊敬师父,即便现在发现他并非事事听从师命,也只是实在无法完成的情况下,其余绝大多数时候,他还是鲜少会违背师父之命。 这么说,有师父在,真让她捡了不少便宜呢。 而且,几日下来,明知师父不会监视他是否尽责,单逸尘也不曾将她丢在此处不管,她待在藏书阁多久,他便也待多久。虽有不耐,但态度不似先前冰冷,今日更是……非但纵容她打瞌睡,还给她披了外袍…… 她想,虽谈不上喜欢,至少,现在的他,总归是对她有几分好感了。 藏书阁的大门近在眼前,阮墨抿着唇角微弯了弯,一丝浅淡的笑意不自觉漫上眉角。 ****** 饮了两杯热茶,通体舒畅,阮墨回头看了眼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的男人,提壶又倒了一杯端过去,轻轻放在他的手边,这才重新跪坐在蒲团之上,拿起笔继续抄习。 单逸尘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睑,终于抬手翻了一页久久未动的医书,正渐渐看入神,枕在案上的左臂却被人轻戳了戳。 他双眸微转,看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小师妹,声音沉沉道:“何事?” “这个……师兄你帮我看看……”阮墨摊开一页书,指着那块灰不溜秋的石头图画,不解地皱着眉道,“‘阳起石’?是石头吗?” 他淡淡扫了一眼,道:“药石。” “咦,原来石头也能入药?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她若有所思地将书卷挪回面前,翻了翻前后页,除了一句“不宜单用”,并无过多描述,便问,“那它有何作用?为何这里没有记录?” “温肾壮阳。主治肾阳虚衰,与鹿茸、附子等同用有助欲之效,常作催情散用。” “那师兄可曾用过?药效如何?”她习惯性地多问了一句,一抬首,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时,才惊觉自己问的是什么话,忙捂了嘴道,“额,师兄……我不是……” 他面不改色,声音冷清,未见半分不自然:“用过。甚佳。” 可这话听在耳里,阮墨却不如他那般淡定了。 催情散是什么? 用通俗点儿的说法便是……春|药。 而这个男人居然说自己用、用过它? 还、还药效甚佳?! 说不清心中复杂的思绪为何,她咬咬牙,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那师兄用后,额,那个……如何解决?” 话音刚落,她又后悔了。 她为何要问如此羞人的问题啊…… 难不成,还得让他告诉她,是同的哪个姑娘、如何解的药效……还要不要脸了?! “解决?”单逸尘眸光一沉,目光落在她充满纠结和某些不明情绪的小脸上,顿时俊脸一黑,沉声道,“不害臊,净胡思乱想!” 阮墨懵了:“……啊?” 他抬手按了按抽痛的额角,真想看看这小师妹脑瓜壳儿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用此药,是为治病者的不举之症。你……以为什么了?” 额,我以为……你用在自己身上了。 “没……对不起,师兄你……莫要放在心上……”她可没胆子说出实话,边道歉边一点点退回书案的另一端,避得远远的,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单逸尘在心里叹了口气,料着她不该是故意的,也懒得与她计较了,合上书卷站起身:“时辰到了,去用饭。” “是……那个,师兄先去,我收拾好了便跟上。” 她暂时还无法直面,这个刚在自己的脑海中,以某种不可描述的模样出现的……男人。 “嗯。”他应了一声,无声离开了藏书阁。 白衣翩翩,长身玉立。 阮墨望着他渐远的挺拔背影,不知为何,忽而轻轻松了口气。 是因为他说,那药不是他用,所以也不曾与其他姑娘……? 等等,不对,她为何要因为这种事松口气…… 真奇怪。 ****** 又过去四日,为期十日的禁足终于结束,依照师父之言,阮墨在大师兄的监督下重新进行考核。 相同的时间,相同的考题,但这回倒比上回顺利得多了。她不但在规定时辰之内,独自完成了十张药方子,还基本未让单逸尘开口提示,全凭十日来的刻苦背习。 师父笑着赞了她好几句,连一向冷淡的单逸尘,也拍了拍她的头,唇角微勾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额,好吧,确实是简单了点儿。 可这个男人向来寡言少语,而且原本还对她如此不喜,能有如此变化,即便只是短短二字的肯定,也已经够她满足的了。 之后的日子里,阮墨并未懈怠半分,该去学堂听讲便去学堂,该去藏书阁翻阅医书便去藏书阁,晚饭后回了房也仍旧继续背习师父教授的内容。虽只过去短短不足一月,因着她的刻苦用功,医术可谓是突飞猛进,远比过去习医的一年真正学到的要多得多。 当然,要真算起谁的功劳大,说什么也绝不能少了那位大师兄。 每至夜里戌时左右,单逸尘的房门都会被准时敲响,听小师妹讨好地叫一声“师兄”,问他能否进来问些事儿。 起初他以为她又摊上麻烦事了,要来找他帮忙解决,便想着几句话打发了她。结果一开门见她笑眯眯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两三卷医书,歪着脑袋说要请教他几个问题,那些溜到嘴边的拒绝又说不口了。 她总是问得十分详细,有浅显易答的,也有稀奇古怪的,颇有一股刨根问底的劲头,有时他也需思考片刻才能解释清楚。 不过,看着她能如此上进,他的心里是有几分高兴的。 作为师父的大徒弟也好,作为医谷的一份子也好,他总归是希望大家都潜心于医术,将来出师后,能悬壶济世,造福百姓。 过去的阮墨曾让他失望了一回又一回,然如今的她,却令他觉得自己仍可以对她抱有一些期待。 是以,本着这样的心,他慢慢地教导她,不明白便讲到明白为止,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回过头却发现自己竟未觉一丝不耐烦,反而隐隐觉得,她才进来不久,便起身离开了。 这种感觉……似乎不太妙。 可他不曾想,之后还会有更不妙的。 有了这第一日的先例,第二日、第三日……便都顺理成章了。 久而久之,甚至渐渐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即便偶尔有事待在了别处,一到时辰也会想起此事来,然后便再也无法沉下心来,只得暂且放下手头上的要务,赶回自己房间一趟。 不对劲…… 当真是不对劲得很。 单逸尘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抬首望向窗外高挂枝头的弯月,深邃的黑眸中暗藏着几分困惑。 但目前还有一事更为不对劲。 戌时已过,夜色深重,遥遥望见她的房间灯火莹莹,想来是仍在温习,为何不过来寻他请教问题了? 他记得今日晨课上师父讲授的医理颇为难懂,好几个师弟课后都凑在一起讨论,她却匆匆收拾了书册走出学堂,拖着步子回房去了,也不见她问过师父……难不成她是全听懂了,故而没有问题需要请教他? 不,若是如此,她便不会在往常已然睡下的时辰里,仍点着灯不歇觉。 单逸尘静坐半晌,终是觉着放心不下,起身出了门,往她的房间迈步走去。 第73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六) 月色清辉,莹莹洒落一地光华,单逸尘走上台阶,止步于高翘屋檐投下的一片阴影之内,微微侧耳,屏息细听屋内有何动静。 然他贴近木门听了许久,都未能听见里面的丝毫声音,待退开时,心中担忧更甚。 他晓得阮墨的小习惯,温习时总要读出声来,在藏书阁的十日便是如此,无论她声音压得多小,他也能听得出来,不可能似现在这般寂然无声。 “阮墨。” 隔着门板上薄薄的蜡纸,单逸尘低低唤了一声,未得到回应,便抬手按上门沿,轻轻一推。 木门并未插上门闩,缓缓地开了道一掌宽的门缝,从他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见床头的一端,一个姑娘正蜷着身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阮墨!”他心头一紧,下一瞬便用力推开了门,三步并两步行至她身侧,轻轻扳过她的上身,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呜……疼……” 感觉到他的靠近,阮墨似醒非醒地嘤咛一声,双目紧闭,眉心紧皱,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得吓人,嫩唇也失了血色,看起来很是虚弱,连话都说不全。 单逸尘眸色一暗,当即伸臂扶起她的上半身,两指按上她的手腕,沉心诊脉。 可片刻后,他又放下了手。 她的脉象虽有几分虚浮,也尚算平稳,照理说……不该使她露出如此痛苦的神情。 “……呜……单逸尘……” 她的身子微微发着抖,似是怕冷般往他身上缩,发白的唇却依旧吐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儿,单逸尘脸色沉了沉,不作多想,这地上的凉气重,还是先将她放回床榻上躺着,再细细问诊。 俯身将人儿拦腰抱起,不经意蹭过她身下的手却感觉微微濡湿,他只觉一惊,目光落在她垂落的白裙下一抹鲜红血迹,顿时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心口凉得透彻。 这是……? “唔……!”小腹一阵锐痛猛地袭来,混沌的神智被强行唤醒,阮墨眼皮子半掀起来,迷蒙着眼望见将自己抱在怀里的男人,不由得伸手拽紧了他的衣襟,难受地喃喃道,“师……师兄,我来……癸水了……疼……” 他听后一愣:“癸水?” 虽是男儿身,但毕竟是习医之人,对姑娘家的事儿当然也有所了解,不知怎的,心里头忽然松了一口气。 弄清楚缘由之后,他也定下心来了,移步至榻前将她轻轻放下,扯过一旁的被褥给她盖好,伸手为她抚去额间细密的冷汗,抿了抿唇,正要起身往外走,却被人扯住了袖角。 “……疼……师兄别……走……” 她已然睁不开眼,凭感觉胡乱抓了一把,有气无力地唤他,脑袋早已无力思索太多,只晓得浑身发冷,小腹阵阵发疼,疼得她眼前发黑,说什么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里了。 “不走。”单逸尘被扯得没有办法,只好回身半跪在她榻前,低声哄道,“我去煎药,很快便回来了。” 阮墨皱着眉摇了摇头,依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呜……药苦……不喝……” “喝了便不疼了。”他拍了拍她的手,耐着性子温声道,“听话。” “真的?” “嗯。” 她紧捏了捏掌心微凉的布料,终是妥协地放开了手,岂料钝痛再次骤然袭来,不禁咬牙闷哼一声,难过地将小脸埋进了枕中。 单逸尘看得心口一抽,眉心深皱,最后强迫自己别开视线,旋身往屋外走去。 ****** 等他重新回到这个房间,已过去两刻钟了。 榻上的人儿团在被褥中,可怜兮兮地蜷缩着身子,小脸煞白,眉间皱成小小的“川”字,额上又冒出了一层冷汗来,当真是疼得厉害的模样。 单逸尘将托盘搁在圆桌上,快步行至床榻前,也懒得顾及会不会弄脏床被了,直接连人带被抱起来,带到桌前坐下,端起药碗吹了吹蒸腾的热气,凑近她的唇边:“张口。” 她迷迷糊糊地饮了小半口,并不如想象中的苦涩,便不再抗拒,顺从地将黑漆漆的药汁如数饮下。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流下,缓缓驱散了寒气,人逐渐热乎起来了,小腹处的钝痛也似乎减轻了一些,比方才好受不少。 看她将满满一碗药喝完了,单逸尘放下空碗,顾不得自己被碗身烫得发红的手,拈了一块早已备好的蜜饯塞入她的口里,解解苦味。 蜜饯又甜又软,含在嘴里很是受用,阮墨侧头软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半梦半醒间,感觉一只大手缓缓探入包裹她的被褥中,摸索着抚上她的小腹处,开始轻轻揉弄。 “唔……师、师兄……别……”她觉得这么揉有些异样的痒,挣扎着扶住他的手臂,想让他停下来。 单逸尘本是单纯欲为她揉一揉,以此减轻痛楚,忽闻她在耳边轻喘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乎过分了,忙要将手抽出来。 阮墨却又拉住了他退离的手,将他按回到小腹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这样……不动就好。” 不同于她总是微凉的双手,男人的大手温暖沉厚,轻轻覆在仍隐隐作痛的地方,舒服得让她贪恋不已,不愿他离去半分。 “……嗯。”单逸尘无法,顺着她的意思停住手,搂在她身后的手臂更紧了几分,“若不难受了,便睡吧。” 阮墨微微仰首看他:“在……这里?” “无事,待药气过了,我再抱你回榻上。”单逸尘帮她拉了拉被子,裹得更牢一些,垂首低声道,“睡吧。” 刚经历了一场苦战,她也确实有些困乏,加上之前本就打算歇息的,被那一阵阵难耐的痛苦折磨着才无法入睡,这会儿不那么疼了,人也松懈了下来,困意自然而然地上涌。 他的嗓音醇厚沉静,怀抱温暖安稳,她安心地窝在他怀里,再支撑不住地合上了双眸,沉沉坠入梦乡。 ****** 翌日醒来时,小腹已不再酸疼了,反倒是因整晚都维持一个姿势,阮墨翻身坐起来时,感觉自己腰酸背疼,手脚也不大自在。 房内空落落的,并不见单逸尘的身影,想来是在她睡下后便回去了,总不可能在此待上一整晚,传出去可还得了…… 她掀开被褥,坐在榻沿套上布鞋,待目光触及白裙上一抹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后,顿时双目圆瞪,愣在当场。 对了,她昨夜发现自己来癸水后,小腹已然开始发痛了,根本来不及垫上卫生带,便倒在了地上,让这一身新净的白裙也遭了秧……等等! 阮墨忽然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果不其然看见掀开的被褥内,以及下面的床褥,全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哎,这下不单单是这身白裙了,被褥、床褥也全得拿去洗了。 叩叩—— 正要下榻,木门外有人敲了两下门,她朝那边望了一眼,门闩并未锁上,扬声道:“谁?” “是我。” 男人的声音低沉熟悉,阮墨一听便认出来了,垂首瞧了自己身上一眼,从正面倒是看不出什么,又反手拉过被褥盖回原位,将血迹遮挡好了,这才走到门前拉开门,抿唇笑了笑:“师兄,早。” 单逸尘略一颔首算作回应,手里还端着一盆满满的热水,她忙侧身将他让了进屋,等他将木盆放在圆桌上,才疑惑道:“师兄,这是做什么的?” “洗漱用,这段时日不可碰冷水。”他的视线往某处扫了扫,不一会儿又收了回来,迟疑地开口道,“昨夜我不便帮你……抱歉。咳,那些东西……可有准备?” 什么东西? 阮墨刚要问,猛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何物,只觉羞得脸上一热,禁不住便要红起来了。 “有……有的。那个,昨晚……谢谢师兄。” “嗯。”单逸尘神色淡淡,忆起自己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天微亮才离开,深邃的黑眸中隐藏的某些情愫悄然涌动,眉心一动,垂眸道,“以后多注意身子。” 阮墨点点头,微抿的嘴角弯了弯,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却见他三步并两步朝她的床榻走去,扬手便掀起了她铺好的被褥,直直盯着那一块暗红的痕迹。 “师兄……”胡乱翻什么!她特地盖好不让他看的,这男人怎么……怎么…… 话未出口,单逸尘便动作利落地将床被一并卷成团,双臂一托便扛在了肩上,抬步要往外边儿走。 “等一下!”阮墨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知他无端端拿走她的床被所为何事,追了两步叫住他,“师兄拿了去……要做什么?” 单逸尘侧眸看她,面无表情道:“洗。” “你……你帮我洗?不麻烦了,还是我自己……” 男子大多嫌那些是污秽之物,让他一个大男人去洗她床被上的……她如何过意得去? “阮墨。”他停在木门前背对她,看不见脸上的神情,语气却沉了下来,“我的话,你都听过便忘?” 额,什么话…… 她愣了愣,还未明白他的所指,这人又淡淡补了一句:“白裙换下来,我一会儿来取。” 语罢,头也不回,迈步走出了她的房间。 “……” 阮墨睁大双眸瞪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撑在盆口的手不慎一滑,瞬间便被泛着热气的水包裹其中,温暖得不像话。 不知为何,心头也似有暖流缓缓而过,令她不自觉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动。 怎么办? 她似乎……越来越喜欢他了。 ****** 每年十月,师父都会带几名徒弟出谷,让他们各自行医救人,历练一番。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初八刚过,一行七人便收拾了行囊,跟随师父一同下山了。 留在谷内的其他徒弟,则由大师兄代为指导监督,不授课,但会教一些实际行医时难免碰见的问题与解决办法。 他拜师拜得早,曾随师父周游各地,历练的时间比其他人长得多,加上悟性极高,学到的都是行医时用得上的真本领,而这,也正是大多不曾出谷历练的师弟最希望掌握的。 至于阮墨这样的半吊子,真要学起来是有些吃力的,平日里与其他师兄一同听着,课后依旧会落下一箩筐的问题得向单逸尘请教。 幸而他近来已愈来愈待见她了,鲜有像初时那般隐隐不耐,虽照样冷着一张俊脸,但她能看出来他是有意要好好教她,便放心地缠着他问东问西,不怕他嫌她烦人了。 这日课后,单逸尘将她留在学堂答疑,正指着医卷的文字给她解释药理时,一名弟子忽然匆匆跑来,急得“咚”的一声扑倒在地:“大师兄!” 阮墨听得入神,被他这么突然扑过来吓了一跳,回神时单逸尘已走过去拉了他一把,沉声道:“何事?” “谷外有人求医,说是人快没命了,求咱们医谷救救他!” 师父名声在外,在此处落脚却颇为隐秘,能晓得路子找到医谷的人,定是与师父有些交情,无需怀疑其身份有异。 “伤势如何?” “看着十分……不妙。” “先去看看。” 医谷的出口不止一个,他让师弟在前头带路,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毫无动静,转头沉沉唤了那个犹在发愣的姑娘一声:“跟上。” 阮墨不曾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就凭她那尚不成气候的医术,还能帮得上什么忙,但师兄的话又不得不听,只好立刻站起身,提着裙脚追了上去。 人命关天,他们步子走得又快又急,阮墨小跑着跟了一路,好不容易看见谷口近在眼前了,忍不住停下来喘两口气。 岂料这一口气还未喘上来,后领被人猛地一提,竟像拎小鸡一般将她拎了起来:“又忘了我说过的话?紧急关头,哪怕迟上一瞬,病者也可能因此丧命……自己走!” “……是。”她头一回见他神色如此凝重,缩了缩脖子,当即不敢再拖拉本分,憋着气使劲跟上他的脚步。 求医之人在谷口处来回踱着步,瞧见有人出来了,急忙迎上前去,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恳切哀求:“单大夫,快救救我家主子!主子伤得过重,不知能撑多久……” “你家主子何在?” 那名仆从听他有意施救,立马起身将他引到一旁的马车前,垂首道:“就在里头……单大夫你定要救回主子啊……” 单逸尘掀帘入内察看伤情,不一会儿,便隔着车帘吩咐道:“去寻块长木板来,将人抬回谷内。” “是,我立刻去。”师弟步履飞快地赶回谷里,不多时便与另一名师弟托着木板出来,搁在了地上。 单逸尘已对伤者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挥开帘子跳下了马车,示意他二人上去将人抬下来。阮墨一直默默站在谷口旁,看着他们抬出一个形容苍白,双眼紧闭,腹部和右肩均被捅了个血洞的男人,浑身染血,虚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终于明白,方才单逸尘说的那句话并非夸张,确然,有些伤者的救治,是一瞬都耽搁不得的。 男人被两个师弟一前一后抬入谷口,他让她跟在后头进去,却抬手拦住了欲跟来的仆从:“请止步。” 仆从也听主子提起过,医谷有规矩道非伤病者不得入内,故虽心焦,也未再坚持:“有劳单大夫了,请务必要救回我家主子。” 单逸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入谷后宽袖一甩,敞开的谷口便被重新封住了。 ****** 伤者被捅的位置虽避开了要害,但若拖得久了,后果亦是不堪设想。单逸尘命人将他送至离出口最近的一间厢房内,在榻上安置好以后,只留下一名师弟在旁打下手。阮墨拿着他交给她的药方子去煎药,其余人皆各归各位,不敢干扰了大师兄施救。 为了一次找齐药方上的药材,她一路跑至医谷北面的药库,来不及喘口气便开始执药。 多亏了这一月以来从未懈怠的刻苦,药库虽大,寻到所需药材也并不算难,她照着平常练习执药的经验做,不出一刻钟便将药都按分量取齐了。 事不宜迟,她带着药包赶往灶房煎药,边用扇子扇着柴火,边隐隐担心单逸尘那儿的情况。 那伤者看起来伤势颇重,失血过多,估摸着是憋着最后一口气赶来医谷的,要救他想必并不容易,也不晓得单逸尘是否真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人救回来。 不过她再担心也无用,横竖自己也只能在一旁看着,结果如何还得靠他的医术和那伤者的造化,与其在这儿瞎操心,赶紧煎好药送过去才是最要紧的事。 浓郁的药味慢慢渗入空气之中,阮墨隔着布拿起锅盖往里头瞧了瞧,看熬得差不多了,便将砂锅移到灶台上,将药倒进备好的白碗里放凉,然后回头将火熄灭了,这才端着药往厢房的方向走。 到了厢房门前,她正愁空不出手来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正是被留下来帮忙的那位师兄,一身灰白衣袍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该是准备回房更衣了。 “阮师妹?要我帮你端进去吗?” “不用不用,师兄辛苦了,我来便好。” 师兄也不再坚持,微微颔首,与她道了别。 阮墨回过头来,甫一迈入屋内,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刺鼻非常,令她不禁皱了眉头,直想立马放下药碗,转身飞快地奔出此地。 然她一抬首,看见仍半跪在榻前的男人,顾不上自己沾染的一身血污,拿着剪子将伤者破烂的血衣慢慢剪开取下,为免与伤口粘合,顿时觉得自己有此想法,实在是……荒唐至极。 光是这么一点血腥气,她便忍受不了了,可曾想过,这个在屋内待了足有一个时辰,却仍未能离开的男人? “还不进来?”单逸尘听见她站在门边久久不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太慢了。” “……”她一时语塞,不敢再磨蹭,双手捧着托盘稳稳走到他面前,“不烫了,要现在喝吗?” 单逸尘抬手接过药碗探了探,让她取一块干净的白布过来垫在伤者下颔处,然后坐上榻沿,一勺一勺喂进他的嘴里。 然伤者昏迷不醒,吞咽也有些困难,一碗药汁喂下来,白布倒是湿得不像话,真正饮下去的约莫只有小半碗。 他放下药碗,将那块白布丢进木盆中,边净手边道:“再端一碗来。” “好。”阮墨应了一声,忙拿起托盘及药碗,快步往外走去。 然而,她不曾料到,再次回到房间时,会面对如此兵荒马乱的场面。 “大师兄,他出血十分严重,点穴也收效甚微,要继续用止血散吗?” “不好,止血散用完了,配制还需要一段时间……” “让开让开,快换盆清水来!” “伤者双目翻白,大师兄,是否该……” 阮墨错愕地望着屋内进出的二三人,不知明明已然处理妥当的伤者,为何伤口会忽然恶化出血,捧着托盘的手微微发颤,心慌得发凉。 “到我房里取保命丹来。” 一道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几个师弟皆是一愣,停下手头的动作望向说话之人。 保命丹乃极为难求之物,莫说炼制方法之难,所需药材样样皆珍稀昂贵,据说是大师兄于某回下山历练偶遇高人相报所赠,不过仅仅三颗罢了……竟轻易用于外人身上? “司远。”单逸尘面色沉郁,头也不回地叫了一个名字,“你去。” “是,大师兄。” 司远已领命而去,其余人也无法再多言了,埋头继续协助大师兄救治。 “阮师妹?”端着一木盆水的师兄经过门前时,顺口叫了她一声,“怎么端着药不进去?” “我……” “阮墨。” 单逸尘的声音从房间里头传出来,沉沉敲在耳上,隐约透着一股寒气,她听得心下一凉,下意识便收住了脚。 “出去。” 一字一顿,冷硬逼人。 砰—— 坠地的白碗四分五裂,漆黑的药汁溅了满地,一点点汇成小水洼。 阮墨低下头,望了望落在脚边的托盘,缓缓蹲下身去捡,忽而从那块小小的水面看见倒映的自己,满目仓皇,慌乱失措。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第74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七) 萧绎向来不将公事讲予她听,免得她多担忧,将浇壶置于墙脚的木台之上:“差不多了。” “那今晚是留在这里用饭?”云氏眉目一喜,但随即又有几分遗憾,“早知如此,娘便吩咐人做几道你爱吃的菜了。” “无事,接下来几日,我皆留于郁南城。”他走在母亲身侧,神色淡淡,“娘若有哪里想去,儿子便陪您去。” 自萧景登基后,三年来,他一直于秦阳与京城之间奔走,暗中摸索支持他的人,同时与云氏当家云德仁保持联系。当然,为免泄露重要信息,他仅单独与云德仁一人见面,故云氏尚在世一事,也只有这个为父的知晓。 虽远离京城数年,萧绎从未断绝查探,对当今朝堂局势可谓了若指掌。 当年瑜贵妃出事后,李家推波助澜,腹背受敌的贺家便彻底没落了。后来新帝登基,女儿成了皇太后,外孙坐上龙椅的左相李国栋更是一权独大,权势滔天,使得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右相基本有名无实。 这可踩着萧景的尾巴了。 铲除异己,提拔新人,萧景急欲培养自己的心腹,稳坐龙椅之心昭然若揭,岂容得下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独掌大权,作威作福,即便此人是他的亲外祖父。 果然,某日夜里,李大人突然暴毙而亡,死因不明,皇上毫不吝啬地追封了一大堆华而不实的名号后,不顾李太后反对,以李家子弟需服丧三年为由,将占据朝廷重要官职的李家人统统下撤,换上了不少新人。 其中自然有萧绎早早设下的暗人,毕竟他据上一世的记忆知悉此事,已提前做了准备。 当然,根基是否稳当,更重要的是看军队的实力。 萧景为了牢牢掌控兵权,将禁卫军四军的原将领来了番大洗牌,雷厉风行,众臣颇有微词而不敢言,生怕惹了这位小祖宗不快,无辜丢了乌纱帽。 然而,无论他如何谨慎防备,萧绎笃定,禁卫军最终只会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此行凶险,他不愿告知于母亲,唯有作伴数日,先安了她的心,以尽孝道。 ****** 皇宫,御书房。 萧景一踏入屋内,身侧的徐公公便上前为他解下黑狐大氅,交至小太监手里,他旋身上座于御案后,由着随后步入的楚长歌直直立于御案三尺外,待徐公公沏了茶后,才开口道:“赐座。” 太监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急促的脚步声来去匆匆,很快便添了一把椅子。 “谢皇上。” 初春渐暖,楚长歌未披大氅,在外头枯站甚久,到底是沾染了些许寒气。 然彼时少年已于军中历练多年,成就如今赫赫有名的北军将领,岂会惧怕些微寒意,他谢恩入座,背脊直挺,徐徐喝上了一口热茶。 其他人皆退下去了,独留徐公公于跟前斟茶。 “爱卿近来,对韩王有何听闻吗?”萧景直截了当。 韩王? 楚长歌眉间微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恢复如常:“皇上是指……” 萧景从手边叠放的十数本奏折中抽出一本,徐公公会意,接过奏折交到楚长歌手上。 他展开粗略一览,“韩王”二字便映入眼帘。内容不多,大致是说江州、开河、郁南等地有韩王的人马出现,且均以普通商民身份分居于城内各区,置办了产业,平时靠买卖生活。 合上奏折,楚长歌若有所思:“臣听闻韩王近日大兴裁军之事,这些人马怕便是被裁减的士兵罢?” 十年前,先帝的皇二子封王,远走秦阳,许是那处山高皇帝远,活得逍遥自在,倒也安安分分。 去年夏更宣布裁军,理由是近来边境安定,大部分兵士不能尽其用,又难以成家,倒不如择有意者放了军籍,另谋出路。 萧景轻哼一声,又抽出两本奏折予他看,上头分别奏报江州太守病重、郁南太守年老请辞而先后离职,正准备推选新任太守。 楚长歌略一思忖,指尖无意识摩挲奏折缎面的纹理:“皇上怀疑,韩王有异动?” “嗯。”萧景眼神微动,捧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徐公公便过去把奏折收了回来。 楚长歌沉默。 若皇上怀疑成立,则韩王打着裁减军队的幌子,将士兵乔装安插在数座城内,甚至连太守都换成他的人……一旦起事,从内部控制,比从外攻占,损耗更小,胜算也更大,这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然皇上既已猜疑,却按兵不动,不敢打草惊蛇,只怕是,缺了证据。 “爱卿。”萧景见他已有了眉目,沉声道,“三月将至,届时的春猎便是最好时机。朕已布下陷阱,你的任务,便是在韩王有异动时,助朕制服韩王。”他眼里闪过一丝阴暗,“记得,朕要的是,活捉。” 楚长歌只觉心下一寒,垂下头,沉声应道:“……是。” ****** 临行前日,萧绎回到秦阳王府内,将蓝渊召至跟前来问话。 当年身板瘦弱的少年已然长大了不少,结实挺拔,无甚表情的面容却依旧与他十分相像,几乎未有丝毫改变。 “蓝渊,本王此回要你做的事,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忧。” 蓝渊垂首,声平如水:“属下的命为王爷所救,为王爷赴死亦在所不惜。” “好。”萧绎沉吟片刻,嘱咐道,“切记,莫论何人逼供,均不可发一言。” 只有不透露任何信息,对方才会留他性命,继续逼问。 “属下谨记于心。” “若此事一成,你能活着出来,本王便予你自由。”他的目光沉静,却牢牢撅住面前的神色不明的少年,“清楚?” “是。” 待蓝渊重归暗处后,他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声思虑着为明日筹谋已久之事。 走到这一步,再无退路。 只许成,不许败。 ****** 春日明媚,万里无云,上京的城门大开,春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前往燕山。 待众人抵达目的地,安顿下来后,天色已彻底黑下来了。 铜盆内的银霜炭烧得微微发红,透过铜丝罩散发的热度,将偌大的营帐烘得极暖,却不及一股寒风从突然掀开的帐门吹入。 一身玄铁黑甲的高大男人大步跨入,所经之处的烛台上火光摇曳不定,很快又恢复原状。 萧景手执一卷书,徐徐翻过一页,并未抬头,只微微上挑的眼角泄露出几分留意。 “都安排好了?” 楚长歌朝高案后之人行了一礼,肃声道:“是,俱已照皇上吩咐安排妥当。” “甚好。”萧景又徐徐翻过一页,“确认信息已传到韩王手上?” “据回报,酉时左右有人离开营帐下山,前往郁南城,近戌时返回。”楚长歌向来不把推论当作定论,只把探子所说复述一遍。 况且,无论是否传到,今晚这一步却是不可不走的。 萧景放下书卷,揉着眉心,双眼似疲惫地闭起,叫人看不见里头的半分情绪。 “处置了?” “臣已派人监视,打算事成后再处置,以免打草惊蛇。” “你决定即可。”他睁开眼,眼神一片清明地看着下首的人,问,“什么时辰了?” 楚长歌垂首答道:“亥时了。皇上可要移驾?” 他往那横亘在龙帐西侧的屏风瞥了一眼,微微勾唇,随即站起身:“是该走了。” ****** 是夜,子时三刻。 借着醉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严大人,被某种强烈生理感觉刺醒,边起身穿衣边自言自语不该喝那般多酒水。 “大人,这是去哪儿?”门口的守卫微微侧身一拦,问道。 严大人挥挥手:“我去方便一下。” 守卫退开一步,恭敬道:“夜深人静,大人快去快回。” “好好好……” 他走得远些,寻着僻静处,见四下无人,迅速解决完,便摇摇晃晃往回走。 忽而一阵冷风吹过,严大人狠狠打了个寒颤,一仰头却看见远远的一束火光划过漆黑夜空,直直落入营区之中。 那个方向……是龙帐所在! 点燃的箭矢准确无误地射穿高耸的帐顶,瞬间将华贵厚重的营布引燃,突然起势的火光将熄灯多时营区点亮,却是骇人得紧。 “龙帐烧起来了!快打水救火!” “愣着做什么?皇上还在里头,赶紧进去救驾啊!” 营外的巡逻兵急急忙忙去打水过来,营内刚歇下的士兵还未睡沉,一听声音便骨碌爬起身往起火点赶,几个人披着用水泼得*的毛毯冲入营帐。 “皇上!皇上!” 偌大的龙帐却是空无一人,几个兵盲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连皇帝的影儿都没有见着。 第75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八) 杏色的锦缎软垫上,几点干涸的暗红尤为显眼,叫人无法忽视。 该如何解释? 楚书灵眼珠一转,忽略那一丝心虚,脸不红心不跳扯谎道:“许是我昨夜来癸水,不小心沾到了。” 喜儿疑惑:“可是我记得日子还未到啊……” “许是前阵子受了凉,提前些罢了。” 她的神色坦然,说得煞有介事,喜儿呆呆地点了点头,边收拾那张软垫边关切道:“那小姐可有身子不适?” 常年锻炼使她身体康健,不似一些寻常姑娘般,在癸水来时有腹痛不适之感,刚欲回答没有,却心思一转,眨眨眼道:“确实有些难受,那处隐隐作痛的,想休息几日,你一会儿去嬷嬷那儿说说。” “好。”喜儿不疑有他,抱着软垫便要下楼,顺带提醒一句,“奴婢一会儿让人端早饭过来,小姐早些下来用,不然凉了不好。” 楚书灵应了一声,然后走到圆桌边,就着水盆洗了把脸,又坐在梳妆台前通发。 昨夜临时换上的衣裳被压得有些皱了,她低头扯了扯,打算换身轻便些的,一会儿好活动活动手脚,便起身去开衣柜门。 岂料门才刚拉到一半,小臂便被人用力扯过,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咙,整个人已被拽入衣柜内,“砰”地关上了柜门。 一室漆黑,呼吸浓重。 这回楚书灵倒没有太过惊慌,扣在手臂的力道并未消失,她压下砰砰跳的心,轻声唤道:“……易哥哥?” 良久,那力道似是松了松,呼吸声却更重了几分,一道沙哑的声音沉沉响起:“是我。” 咦,原来他还没走啊…… 她的心情有些许微妙,说不上是高兴抑或是忧愁。 但终归,是好的多一点罢,毕竟他的伤不算轻,若就此不告而别,她到底是隐隐放心不下的。 只是…… “易哥哥,你是何时躲进来的?”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朝着大概的方向问。 “有人上来前。”他指的自然是丫鬟喜儿。 等等…… 这么说,从喜儿上来开始,他便一直醒着? 那她方才与喜儿说的,关于癸水的事……岂不是全让他听见了? 楚书灵顿时觉得,自己真是面子里子全丢光了,若非此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易哥哥定然要瞧见她红得像猴子屁股一般的脸了。 仿佛察觉她的微微异样,萧绎上身背靠柜壁,伤口撕扯疼痛,不欲移动,便长臂一拉,将小姑娘猛地拉到跟前,黝黑的双眸凝视着黑暗中的俏脸:“怎么了?” 他不动还好,这般一拉,她整个人便往前扑去,几乎是直接跪坐在他两腿之间,担心压到他的伤口,一只手却不知道撑在何处是好,只得僵着身子,维持极其别扭的姿势。 衣柜的空间十分狭隘,两人间的距离极其靠近。 属于男人的气息将她完全包围,炽热的温度自未着寸缕的上身传来,混杂着她那些衣裳上淡淡的清香,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生起,她只觉得脸像烧起来了一般,胸口跳动的声音响得一清二楚。 “没……没事。”楚书灵实在无法坚持,左手试探着落在他的肩上,却又似被烫到般一缩,开口时已微微带了哭腔,“我们……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她……她的腰快断了…… “外面可有人?”萧绎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 而后,桎梏她手臂的力道终于消失了。 她一把推开门,猫着腰钻出来,正欲回身拉萧绎出来,喜儿的声音便在楼下响起:“小姐,好了吗?早饭已经端过来了。” “好了好了,马上便下来。”她下意识便反手关门,回了一句后,才重新拉开一道小缝,对着里头的人说,“对不起,委屈你再待一会儿,等我用了早饭回来,便让你出来。” 一夜并不安稳的睡眠以及身体的伤势,皆使他疲累得很,无心思索其他,知晓这是最好的办法,淡淡“嗯”了一声。 光亮消失殆尽,周遭重归黑暗。 ****** 心里惦记着楼上的人,楚书灵这顿早饭用得无甚胃口,纤长笔直的竹筷戳了戳圆鼓鼓的包子,挥手唤了喜儿过来。 “小姐?” “喜儿,膳房可有粥?” “小姐想喝粥?”喜儿记得今日膳房并没有煮粥,“什么粥呢?奴婢去让膳房立刻熬罢。” 她倒是不想喝,可楼上的人需要吃些东西啊。 “嗯……”楚书灵托着下巴想了想,“都可以,清淡些的便好。” “好,奴婢这下去吩咐。” 等待的过程中,她又慢条斯理地咬下两个饺子,内心焦急却不能表现分毫,煎熬至极,在她实在等不下去,准备前去膳房亲自瞧瞧时,喜儿终于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粥。 “小姐莫碰,小心烫。”喜儿侧身避开她急急伸来的手,“奴婢给你端上去罢。” “不必了,有托盘便不会烫着的,我自己来。”楚书灵担心,若喜儿上去,易骁以为是她,推门走出来,事情便麻烦了。 见小姐坚持,喜儿也别无他法,只好交到她手上。 “对了,”她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对喜儿道,“我一会儿便休息了,没有我的允许,一律莫要进来。” “奴婢知道。” 楚书灵轻轻一笑,旋身往楼上走去。 ****** 房内静悄悄的,乍一看还真以为空无一人,楚书灵把托盘放在圆桌上,关上门,拉上门闩,才快步走到衣柜前,轻敲了敲:“易哥哥?现在外面只有我了,你出来罢。” 原本半梦半醒的萧绎,其实在闻见脚步声时,便清醒过来了。 他的警觉性一向极高,在自身条件不利情况下,更是如此。 方才确实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晓得小姑娘未有骗他,便抬手推开了门,长腿一迈,俯身跨出狭长的衣柜。 楚书灵想伸手扶他,但手才刚动,他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害得她扶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只好尴尬地改为交叠在身前,跟着他来到圆桌前。 “这是白果粥,我特地让膳房做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她看着他坐下来,便也坐到他的对面,“不介意的话,吃些填填肚子?” 他对吃食一向不甚挑剔,何来介意一说:“谢谢。” 因着右肩有伤,他用左手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姿势极不自然送到嘴边,却被狠狠烫了一下,略显苍白的唇立刻微红了小小一处。 楚书灵看不下去了,起身过来坐在他旁边,冲他浅浅笑了笑:“我帮你?” 萧绎不多犹豫,便将汤匙放下了,也好,省得这般浪费时间又吃得难受。 想得倒是容易,实际做起来才发现……不如她以为的简单。 尤其是,落在她头顶的灼灼视线,纹丝不动,明明只是单调反复的循环动作,她却莫名觉出一丝……家常的温馨。 她也曾悄悄想象过,将来与自己心仪的夫君相伴到老时,他老得胳膊都抬不动了,她便要一口一口喂他吃饭,不觉辛苦,却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不料,如今却在这般情景之下,对他做了这件事,仿佛……他们不是久别重逢的露水姻缘,而是相思相伴的结发夫妻。 楚书灵被这个突然生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由得暗斥自己没羞没臊,还未及笄便想这些花花心思,可耳根后渐渐蔓延的淡红,却是掩都掩不住了。 萧绎当然猜不到小姑娘的心事,瞧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胆怯模样,连递上来的汤匙都跑偏了,眉心微动,眸色便沉了沉:“你,怕我?” “啊?”她闻言抬起头,看见自己做的蠢事后,更加窘迫了,咬着下唇,“不……不是。” “那为何不敢看我?”他居高临下,直直注视她。 “……”额,她不是不敢,只是……不好意思看。 见小姑娘不说话了,不知为何,萧绎生出一种欺负了人的罪恶感,只好自己端起碗,将放凉了的余下粥水直接灌入口中,喝个清光。 哎?不用她喂了吗? 楚书灵愣了愣,看着他倒了杯茶喝,才反应过来:“够吗?不够的话,膳房应该还有……” “够了。”他回了两字,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 该不会生气了? 可她也没做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啊…… 难道就因为她不看他? 她又不是故意的……那以后尽量看好了。 第76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九) 一连五日,阮墨都提着食盒过来单逸尘的屋里用饭,一日三顿,一顿不落,且皆菜色不少,丰盛非常。 当然,在平日里独自一人用饭,每顿只有一荤一素的单逸尘眼里,确实称得上是丰盛了,但在习惯与大伙儿同桌用饭的阮墨眼里,这只能算是……普通。 毕竟医谷弟子起码有二十来人,若一桌上没有十二三个菜,如何能喂饱这些正长身体的少年郎呢?再说了,她为免引起众人的注意,每回才挑七八个菜,而且每样的分量都只堪堪够两人份,实在算不上多。 因此她拿得心安理得,吃得也心安理得,几日下来,看着单逸尘瘦下去的脸养回来了,她自己的脸也不小心养圆了一点点。 所幸在脸圆得无法挽回之前,师父终于将那位伤愈的大人送出医谷,肯开门见人了。 “墨儿啊,这不过一月未见,怎么瞧着脸圆了不少?是不是偷懒不读书,成日跑去灶房偷吃了?”师父优哉游哉地捋了捋长胡子,坐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茶壶干了,快给为师重新泡壶茶来。” 阮墨才刚迈进门,一句话未说上,便被指使了去倒茶,只好端着茶壶又转身出了门。 可吩咐归吩咐,为何非要拿她的脸说事儿呢……还说她“圆了不少”?! 她想,就凭这嘴上功夫,这个老头子跟她那红鸾门的师父,真有得一拼。 哎,入梦的时间也不短了,不晓得师父在外面如何了……是否仍守在她身边,等她出梦呢? 初时她埋怨师父将她连累被魔教护法抓了去,还被迫入梦与教主大人体会一番“男女之事”,最后连她自己也搭进去了,竟喜欢上了教主大人…… 阮墨蹲在灶台下慢慢扇着火,望着锅底的水泡一个个升起来,在到达水面后却忽然消失不见,不由得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 “是药三分毒,这红线丹同样如此,虽不会致性命临危,但仍可能有某些副作用,例如昏迷不醒、忘却记忆等,大概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可恢复如初。” 昏迷不醒她倒是不怕,反正师父说过总会醒的,只当睡一觉,做个长长的梦便好了。 她在意的是……忘却记忆。 经历了这一场又一场的梦境,每回入梦时都只有她记得一切,单逸尘却将前事全然忘却,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她,如同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般冷漠寡情。 倘若有一日,两人的位置颠倒,他记起了过去发生的种种,而她成了遗忘一切的那个人……那他会如何面对她呢? 会不会像她曾经在梦里一样,费尽心思,让她重新喜欢上他呢? 唔,想来不大可能,他可是高高在上的教主大人,岂会为了她,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红鸾门弟子,放下身段,只为求取她的倾心相付? “哎呀,师妹,水快烧干了……哎,师妹?” 阮墨回过神来,一看烧得只剩半壶的热水,忙伸手要将铜壶提起来。 “师妹等等……” 胖师兄欲阻止却来不及了,眼瞧着这傻姑娘徒手去碰那壶柄,果然立即被烫得松了手,铜壶又重重落回灶上。 “啊!嘶……” 火烧似的灼痛自指尖深深刺入,阮墨忍不住痛呼一声,边往那处呼气边往水池跑去,飞快地将手伸下水中,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冰凉的水减轻了些微痛楚,她轻轻拨着水,等感觉好一些了,才深吸一口气,眨去疼得几乎溢出眼角的泪花,抽出手来甩了甩水。 “师妹……无事吧?”胖师兄熄了灶台的火才赶出来看她,见她右手不自然地僵在池边,立时猜到她是烫伤了,担忧道,“要不我去给你取药来吧?” “不……不用了,也并不严重,过一阵就会消下去的。”阮墨微微活动着被烫到的四指,指尖有些沉甸甸的,但确实不太疼了,便对胖师兄道,“谢谢师兄关心,真的无事。师父还等着我给他泡茶呢,我先过去了。” “哦……哦,热水我帮你倒好放托盘里了,你慢慢端过去吧,当心莫要再烫到手。” 她应了一声,小心避开烫过的位置,右手绷直了四指勉强托着,便快步离开了灶房。 但这姿势实在太累人了,等她走到师父那屋,着力较重的左手已有些支撑不住,几乎是脱手放下的托盘,撞得桌面一声闷响,直把背对门口坐着的老头子吓得胡须一抖。 “哎呀,墨儿想吓死为师吗?”他埋怨一句,摇着摇椅,慢悠悠转向圆桌,“姑娘家的动作如此粗鲁,往后可要当心嫁不出去啊。” 阮墨撇撇嘴,往壶里放了一撮茶叶:“我才拜师一年,师父就想着要将我嫁出去,是嫌弃我愚钝,不愿教我了?” “墨儿可真是口齿伶俐,哈哈……”师父爽朗大笑,摆了摆手,“为师留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呀?” 她提壶将第一趟茶倒掉,重新添满了热水,语气微微不满:“那师父怎么就舍得罚大师兄了?” 师父似乎早有料到她会问,也不惊讶,答得理所当然:“他做错了事便该罚啊。” “师父,那事儿……”她急切地将事情原委托盘而出,最后道,“要是师父要罚,难道不该连同我一并罚?” “你也想闭门思过?”师父摸了摸长胡子,微眯着眼看她,“可若是如此,阿尘便要继续挨饿了,没关系吗?” “……”阮墨一时语塞,诧异地望着师父,“您晓得我去……送饭了?” “啧,这医谷里,岂会有为师不晓得的事?”师父满脸早已看穿一切的神色,提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倒是看不出来,墨儿还懂得心疼人。” 她闻言,小脸一红,小声道:“我哪有心疼他……” 师父端起茶杯,笑着摇了摇头,低头啜饮。 “可……师父既然知晓,为何不阻拦我?” “有何可阻拦的?为师像是那种愿意看着徒弟饿坏身子的狠心之人?”虽说他年轻时似乎确实是的……不过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咦?那她可否理解为,师父并非真心要责罚师兄? “师父打算……何时放师兄出来呢?” 师父老神在在:“嗯,那就得看为师的心情了。” “……”这答得与没答一样,阮墨默默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墨儿,瞧你那模样……为师可是在帮你。” 她愣了愣,抬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帮我……什么意思?” 师父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吧,她真是服了这个老头子了。 不过事情解释清楚了,明白师父并非真心责怪单逸尘,阮墨也放心了,待师父问完话,她便离开了师父的屋子。 眼看着用午饭的时辰将近,她没有往自己房里去了,直接朝灶房的方向走,趁胖师兄不在时掀了锅盖,将几样菜分别装盘放入食盒内。 因着右手仍有些疼,她处处得就着不碰上,动作便慢了几分,出去时险些撞上回来的胖师兄,急忙换一边门走才避开了他。 师父晓得此事不阻拦,那是他有意纵容罢了,可她清楚自己毕竟是坏了规矩,让其他师兄知晓总归不大好,故而,往后还是避开的好。 单逸尘的屋离灶房有些远,她又无法换手拎食盒,用左手拎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他的门前,也懒得敲了,只想赶紧进去放下来。 这一推使了不小的劲儿,岂料她前脚还未来得及迈进门槛,那扇木门便闷响一声,猛地反弹回来,幸好她反应快,立马缩回了脚,才免受被门夹之苦。 不过怎么弹回来了……莫不是撞到人了? 阮墨眨眨眼,伸手再开了一回门,不敢太用力,只开一半便走了进去,正想喊一声“师兄”,却见一身白袍的单逸尘立于门后,一手按着自己额头,听见她进来的声响也毫无反应。 “师兄?你怎么了……”她将食盒往地上一放,欲上前察看。 “无事。”他极快退了一步,瞧着似是有几分不稳,手仍挡在额头上,“你先进去,我来关门。” “……哦。”阮墨点点头,听他声音并无异常,便顺从地提起食盒进了屋内。 说是关门,直到她将饭菜都摆上桌了,他才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依旧面容冷峻,在自己的位子落座,执起筷子开始用饭。 不过,额头上那块十分扎眼的红印,可就不如他所表现的那般若无其事了。 阮墨自然一眼便看见了,呆呆地盯了好一会儿,再想想方才进门时他的动作,顿时忍不住了:“噗……师兄可是被门撞上了?疼不疼啊?” 单逸尘动作一顿,下一瞬却突然捂嘴剧烈咳嗽了几声,直把白皙的俊脸咳得微红,才停下来:“咳……我无事。” “师兄慢点儿吃,急什么……”她也不拆穿他的欲盖弥彰,随口问,“无缘无故怎么站在门后了呢?” “还不是因你来得太迟。” 话一出口,他又如同说错话一般,立时抿紧了唇,垂首夹菜。 阮墨听得杏眸圆瞪,直想说他胡说八道。 这会儿才午时两刻左右,比往日她来的时辰还早了一刻钟,他居然说她“太迟”?还说得如此不耐烦,像是等了她许久似的,简直…… 咦,等等。 这么说来,莫非这个男人一直守在门后……等她? 第77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十) 阮墨抬眸看着他毫无表情的冷脸,再看看他额上深深的红印,越看越觉得有可能,忍不住挪近了几分,小声问道:“师兄……你是不是知晓师父今日出关,担心我不过来这儿?” 他不为所动地答道:“为何要担心?” “师兄的脸怎么有点儿红……” “那是咳的。” 她才不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可我记得……师兄咳的时候,耳后根没有红啊……师兄,师兄?” 单逸尘刚扒了一口饭,闻言,险些又要咳起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他……确实是在等她。 阮墨来送饭菜的日子约莫已半月有余,明明之前只是她来了他便用饭,她走了他又继续翻看医书,除此以外无任何异常。 可近几日,他却渐渐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有些奇怪了。 晨起后,第一件事便是走到寝房外,看看她今日送了什么早饭过来。因着有早课,她多是直接将早饭摆好,才匆匆赶去学堂,故而他未出房门,便能闻到淡淡香气。时间也掐得刚刚好,待他洗漱过后,早饭尚有余温,不至于凉着胃。 每当用饭的时辰将近,无论正忙于何事,他都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时而想她何时会来,时而想她带的菜色如何,三不五时便要往门口方向看上一眼,然后又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为心头那股隐隐期待的莫名情绪而烦躁不已。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要等她,许是几日来形成的习惯,也或许是如她所言那般,怕她因师父出关而不再过来,怕自己的期待终会落空。 然而,面上装得再不在意,他却十分清楚,即便自己骗得过旁人,也骗不过自己的心。 是习惯使然,抑或是某种陌生的情感所驱使,他暂且不能分辨。 只晓得,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期待每日与她相见的时刻。从前他总嫌她叽叽喳喳烦人得紧,可现在偶尔听她兴致勃勃地说话,竟觉得颇为有趣,虽非多话之人,有时也会搭上一两句。后来读书累了停下歇息时,还曾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忍俊不禁。 这般感觉……真令人头疼。 阮墨一直托着下巴看他,那张冷冰冰的俊脸看似毫无松动,眸中的神色却是变幻不止,猜到他定是被她搅乱了心神,暗自得意地窃笑两声,执起筷子继续用饭。 然这一得意便忘了形,她手伸得急,没有顾忌烫伤的地方,恰让筷身压上了伤处,顿时疼得惊呼一声,筷子应声落回桌面上,响声清脆。 单逸尘立即回神,转眸见她捏着自己的手轻轻吹气,眸光一沉,扣住她的右腕拉到跟前,看到四指的指腹上皆有一个水泡,周边还隐隐泛着红,登时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阮墨瞪大眼,也被吓了一跳,“我刚才……不小心烫到的……” 先前用冷水泡过后,感觉不大疼了,她便未曾特地留意过伤处如何,只是小心翼翼就着不碰它,何曾想……竟烫得这般严重。 他松开她的手腕,轻轻扳过四指察看:“可上过药?” 她摇了摇头,手指微微一缩,低声道:“我没有料到,会烫成这样……” “怎能……”单逸尘似是欲怪责她两句,但很快又收住话头,沉声道,“罢了,等着。” 随即起身朝自己的寝房走去,步履匆匆,她僵在原地不动,等他拿着药盒走出来,跪坐在她身前,才反应过来他要为她上药,忙往后退了退:“师兄先用饭吧,我自己……” “闭嘴。”他气力大,一使力便将她拉了回来,语气不善,“只晓得说我,你怎不多看重些自己的身子?” 阮墨怔住了,想起那会儿他不让她送饭菜来,她苦口婆心说服他时,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不料今儿竟让他反过来教训她,小脸露出几分窘迫,一时无言,只好乖乖伸着手让他上药。 白色的药膏轻轻抹上红肿的水泡,清清凉凉,很是舒服。她偷偷瞄着他近在眼前的沉静侧颜,白皙光滑,俊美又不失沉稳,微微垂眸为她涂着药,那般专注的神情竟让她觉得莫名的……温柔。 唔……不仅如此,他上药的动作也十分缓慢轻柔,直到将四个指头都涂好了,也未曾弄疼她半分…… “啊!”刚这么想着,指尖却猝不及防地被轻压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轻呼。 单逸尘动作一顿,沉声问:“疼?” “有一点点……” 他并未抬头看她,绕布条的力道却轻了几分,淡淡道:“若你早些上药,现在便不疼了。” 这男人…… 她都解释过了,他还这般喋喋不休……真小气! 阮墨鼓着腮帮子,默默看他给她烫伤的指头一一缠上布条,虽然总是语气不好,嫌她这的那的,可还是会这般耐心地照顾她,对她好,忽然便觉得无甚可计较的了。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担心她罢了。 “谢谢师兄。” 单逸尘略一颔首,目光不离她包扎好的右手:“能用筷子吗?” “嗯,能用。”她执起筷子夹菜,只要小心些便可避免碰到了,“哎,菜都快凉了……” “那便吃得快些。” “……”额,她倒是想吃快些,可又要顾着不碰到伤处,再如何想也快不起来啊。 小师妹藏不住心思,他侧眸扫了一眼便已明了,伸向那盘离她最远的菜夹了一块,放在她的碗里,道:“想吃什么便告诉我。” “哦……好。” 阮墨望着自己碗里的糖醋排骨,暗自奇怪他是如何晓得她想吃这个的…… 哎,无所谓了,折腾了这么一番,她还未吃上半口饭呢,先填饱肚子再说。 “师兄,排骨排骨,宫保鸡丁,还有那个……不对,你怎么给我夹青菜了?” “蔬菜对身体好,莫要只吃肉。” “哪有……够了够了!师兄你自己不吃吗?” “吃了,你未看见罢了。” “那我也不要了……” 单逸尘刚夹起一块鱼肉,闻言一顿,转手放进了自己碗里:“嗯。” “……师兄!” ****** 所幸师父出来后不久,便解了单逸尘的禁足,同时让他接手医治两日前入谷求医的姑娘。 其实说是姑娘有些勉强,此人虽保养得宜,但举手投足间远比青涩的小姑娘要成熟得多,少说也该有近三十了。 奇怪的是,阮墨总觉得她与自己在红鸾门的师父十分相像,并非指容貌身形,而是给人的一种感觉。 尤其是……有一股“狐媚子”的作态。 她不晓得自己是否用对了此词,只记得过去曾听传闻道,师父年轻时也有过一门好姻缘,可惜最后未能成事,原因是夫家的长辈觉得她过于妖艳,非贤妻良母之选,还流传开了师父是“狐媚子”的说法。 不过师父照样我行我素,认为“狐媚子”也无甚不好,若非姿色上乘,如何担待得起这个称号,行事愈来愈开放大胆,自诩只有她看不上,没有她收服不了的男人。 而阮墨,之所以会觉得两人相似,或许很大一部分原因亦是在此。 “大师兄,紫宫主又说头疼了……” 单逸尘正与阮墨讲解医书的内容,听师弟匆匆入内通报,示意她先自行查阅,转身正色道:“可知何事所致?” “不知……紫宫主只让我来请大师兄过去一看。” 他皱了皱眉,回头对阮墨道:“今日先到这儿,余下的明日再讲。” “师……”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男人已大步离开了藏书阁,头也不回地朝客房方向走去。 哎,这都是第几回了? 自从师父让单逸尘负责医治这位紫宫主,她便不曾与他好好处过一日,总是他说了一半便被叫走,回来后也一直如此,接连被打断了好几回,害得她再难以听进去,单逸尘便让她先回自己房里,第二日再问。 岂料数日皆是同样的情形,紫宫主一会儿说是头疼,一会儿说是浑身乏力,咳两声也得让人来通报,也不知是真难受抑或只是假装,可从单逸尘每回过去都几乎未做任何处理来看,多半是属于后者。 但她了解单逸尘,以他对病者负责到底的性子,即便晓得紫宫主是假装的,也不可能忽略任何一回的通报。毕竟病者怀揣着何种心思是病者的事,万一恰有一回通报是真的,一丁点的忽略便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而他绝不会允许此等事情发生。 她都明白,她都能想通的……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闷闷不乐的心。 有时在客房附近经过,看见他推着轮椅带紫宫主出来散步,她就下意识想躲起来,等他们慢慢走过去了,又懊恼自己为何要躲。 是害怕看见他会与紫宫主相谈甚欢,露出愉悦的神色?还是不愿自己脸上那抹难看的表情暴露在他们面前? 她总是宁可不见不知,可心中又忍不住去想,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这种的感觉并不陌生,早在单逸尘曾是皇上的那场梦中,她便已经历过一番。 但那时尝到的滋味,却远不如现在这般酸涩,甚至伴随着患得患失的心慌。 起因并不是不清楚的,她只是未曾料到,自己竟对他喜欢到如此地步。 真不知……是喜是忧。 “阮墨。” 阮墨猛地回过神,对上一双平静无澜的黑眸,眸光逼人,这才想起单逸尘正在给她讲风茨草的药用法子,而自己却听着听着走了神,还被当场抓包……忙一激灵坐直了身子。 单逸尘眸光沉沉望着她,似乎并无轻易放人的意思:“近来你总是走神,为何?” 为何…… 她犹豫片刻,憋了多日的话,终是决定问出口了:“师兄,你觉得……紫宫主怎么样呢?” “她身子大体无碍,但长年高强度地练功致其肾脏轻微受损,也有时常头疼的症状……” 他说话的神色认真得她不忍心打断,只好默默等他把话说完了,才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师兄,我问的不是这个……是问你觉得紫宫主她这个人……怎么样?” 她说得很是直白了,单逸尘却仍是微怔,过了一会儿,才拧起眉头,沉声道:“成日胡思乱想,怎不用功记住我提过的药草?” “我有背下来的……只是你问得快,反应慢了一些罢了……”她小声反驳道。 “什么?” 她又不想说了,本就是自己问了那种丢人的问题,他不喜回答,总不能硬追着不放。 “哦。” 单逸尘垂眸瞥了她一眼,小师妹满脸丧气又委屈的表情,心事重重,料着再讲下去她也听不了多少,便合上书册站起身:“今日到此结束,回去好好背习。” “是……”她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垂首默默收拾书册。 “此外,”男人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背对她,淡淡地说了一句,“紫宫主于我仅为职责所在……并无其他。” 语罢,迈步跨出了门槛,缓步离去。 独留阮墨在藏书阁内,远远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良久,忽而禁不住微微弯了唇角。 这个男人…… 是不是,开始对她有了一丝丝的在乎呢? 第78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十一) 乌云密布,阴雨连绵。 白光劈裂了灰黑的天,密集的雷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立于窗前的男人却恍若未闻,任由北风将垂落的长发吹散,双眸沉静,连声音也无一丝波澜:“紫宫主。” “哟,耳力不错,我走得这般轻巧都叫你察觉了。” 雕花木门后转出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面纱一扬,正是在医谷休养多日的紫宫主。 单逸尘并未应声,负手背对她望着窗外,又是一道惊雷轰响,劈落的白光映照在男人俊美的面容上,更显棱角分明,冷峻逼人。 “外面风大雨大,单公子与其杵在那儿弄湿了身子,倒不如过来与我喝上两杯。” 紫宫主径自走在桌沿落座,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却并不饮下,轻放于对桌的位置。 “医谷弟子不得饮酒。” 她手一顿,描得精致的细眉轻挑了挑,却仍是将酒搁在了对面,微微笑道:“现在不在医谷了,破个戒也无所谓啊……莫不是单公子怕醉倒在此,会被我占了便宜?” 说罢,掩着嘴轻笑了两声,音色娇柔魅惑,若换做旁的男人,恐怕早已被诱得酥了骨头。 单逸尘却不为所动,连半眼都不曾望过去。 夹杂雨丝的风扑面而来,将周身的暖意全数带走。 “将我困于此处,有何目的?” 紫宫主不答,徐徐起身朝他走过去,直至贴上他的后背,纤手一点点攀上他的肩背,轻翘的尾指上蔻丹艳丽,如同她的外表般勾人。 但不过一瞬,单逸尘便侧身避开了她的手,退后两步。 “怎么,碰一碰就受不了了?不是想让我放你走吗?”紫宫主抱臂倚在窗边,姿态慵懒,媚眼如丝,语气似挑逗又似挑衅,“只要你让我高兴了,我便放你走。” 他眼神极冷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堂堂寒隐宫宫主,只晓得不择手段,强人所难?” “啧,我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可不管什么君子之道,能达到目的便是最好的法子。”紫宫主轻抚过自己红艳的下唇,忽而欺身上前,往男人紧抿的薄唇上一抹,退开前还伸指勾了勾他下巴,“如何,你要答应我吗?” 单逸尘厌恶地皱起了眉,冷冷地吐出二字:“无耻。” “噗……我以为你能说出什么话来辱骂我呢。”她忍不住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还是太嫩了点儿……不过,配那个纯情的小徒弟倒是颇为合适。” 察觉到男人立刻警觉起来的视线,紫宫主眼神微动,脸上换了一副无辜的表情,摊手道:“莫要这么看我,我可没对你的小师妹做什么,她现在还好好地待在医谷里。” 闻言,他才收敛了神色,缓缓松开宽袖遮掩下紧握的拳头。 紫宫主自然没有错过那点儿小动静,正欲再说些什么,外头却传来了通报声。 “宫主大人。” 因着有外人在此,属下不会将事情讲明,她朝那人略一颔首,离开前又斜眸望了单逸尘一眼,见他已重新回到窗前,无言静立,压根儿不瞧她半眼,不由得暗暗一笑。 真是个难对付的男人……哎,也不晓得她那个吃尽苦头不说,还把自己搭了进去的傻徒儿,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愿意为他这般折腾。 属下正为她讲清事情来由,忽闻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解道:“宫主大人为何叹气?” “无事。”紫宫主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自然而然地掩饰而过。 本只是打算入梦来,瞧瞧阿墨事情办得是否顺利了,不过既然都已发展至此,她便再多待一阵子,助她的徒儿一把吧。 ****** 午后,日头高照,秋风清爽,要能躺在摇椅歇上一个午觉,最舒服不过了。 刚在外坑了好友一顿大鱼大肉,吃饱喝足的师父正有此打算,回谷后哪儿也不去,直接进了自己屋内,往窗边那柄大摇椅上一躺,便悠悠晃着打起了盹儿。 岂料,老头子的大好计划,却被某个忧心忡忡的小姑娘打破了。 “师父……师父……别睡了师父……” “哎呀,墨儿莫要吵了,为师睡觉呢……” “师父师父……” 师父终于肯半掀起眼,眯着看向趴在椅把上的阮墨:“墨儿又怎么了?” “师父还问我怎么了……师兄他被紫宫主抓了去,数日不知所踪,师父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吗?” 三日前,在谷里养病的紫宫主忽然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负责为她医治的单逸尘,师兄弟们几乎将整个医谷都翻了个遍,愣是没找着两人。 最令人着急的是,师父竟也不说该如何是好,只让他们该做何事做何事,不必去寻单逸尘了。 其他人听闻此言,只当是师父将大师兄派出谷办事了,可阮墨晓得并非如此,当日她眼睁睁看着紫宫主自行出谷,身后有两名下属使轻功紧随其后离开,手里还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正是如今失踪的单逸尘。 这……叫她如何能不焦急? 偏生师父还跟个没事人似的,日日该授课便授课,该出谷便出谷,对单逸尘一事只字不提,她又不得随意出谷,等了好几日干着急,才忍不住过来缠着师父问的。 她晓得师父不会放任他临危,可性命无虞是一回事,紫宫主对他下药,强行带走,后面还会做些什么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起自家师父,亦即红鸾门门主对待男人的那些行径,她实在不敢想象,单逸尘会不会被紫宫主……了? “担心?为师早说过他不会有事,有何可担心?” “可是……”阮墨咬着下唇,双手紧紧巴着椅把,追问道,“那他为何不回医谷来?” 师父却优哉游哉地捋了捋胡子,调侃道:“啧啧,墨儿快告诉为师,你总念叨着阿尘何时回来,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师、父!” “墨儿呀,你就是关心则乱。”师父无奈地摇摇头,轻拍了拍她的手,“好歹是为师的大徒弟,岂会是等闲之辈?你不晓得,阿尘的武功好着呢,那会儿他年轻气盛,我与他对练时还总被他撂倒在地,也不让让我这把老骨头……放心吧,阿尘若是想走的话,谁也拦不住他。” 她仍是放心不下,想起他被带走时的模样,不禁道:“可万一他被下了药,无法运功呢?” “那他也还能用这儿啊。”师父用食指轻点她的太阳穴,缓声问,“难得你就这么信不过他?” “不,我只是……” “墨儿啊,”想起今日与好友的交谈,师父摸了摸她的头,难得地语重心长道,“你要有耐心,要相信他。同时,也让阿尘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明白吗?” 阮墨一愣:“师父……他与您说什么了?” “还用得着说,为师十数年来看着他长大,能看不出来吗?”师父嘴角抽了抽,语气嫌弃,“他不过是太笨,才从来不当回事罢了。” “……”原来师父什么都晓得啊。 不过,要是让其他师兄听见师父说,他们无比崇拜的大师兄……笨,指不定会惊得立马奔回藏书阁去,抄几卷医书压压惊。 “好了,赶紧回自己屋去,为师要歇觉了。” 她只好应了一声,不再多问,起身向师父告辞。 ****** 寒隐宫。 乌云罩顶,天色灰蒙,仿佛总有下不完的雨水,淅淅沥沥,却冲不去单逸尘心头的烦闷。 十日了。 他来此地已有十日。 当日他为紫宫主端药汤过去,放在床沿,然后给她诊脉。因着她为人谨慎小心,用药也需大夫先行试药,故而诊脉后,他便如往常般舀出一汤匙饮下,岂料她会在他诊脉的短短几瞬,便往药碗里撒了粉末,待他意识到不妥,已然不省人事了。 醒来后,四周的景象十分陌生,他欲下榻察看,却发现自己浑身乏力,随即凝神运功,体内的真气果然无法凝聚,立时明白自己是被人下了软筋散。 知晓劫走他的人是紫宫主时,并不算惊讶,毕竟与她相对一段时日,他再迟钝也能看出这个女人有所企图,只是不曾料到,她竟大胆得直接将他强行带回寒隐宫,还下了药,不允他离开半步。 确认紫宫主未有对医谷的人不利后,他稍稍安了心。软筋散倒是无碍,幼时师父在他身上试药无数,虽不至于百毒不侵,但仍有一定的抗药性,加之他服下的软筋散量不多,待过一段日子恢复如初了,便能伺机逃出寒隐宫。 在此之前,他日日待在自己的房内,闭门不出,以免打草惊蛇。 紫宫主十分厚待他,每顿上的菜皆是山珍海味,吩咐人给他准备了绸缎锦服,住房也布置得相当宽敞舒适,比起医谷的居所不知好多少。 可面对满桌美味佳肴时,他会想起在闭门思过的日子里,阮墨提着食盒跑了老远,带过来与他一同用的朴素饭菜。被紫宫主逼着换上华贵的锦缎衣袍时,他会想起自己最常穿的,那件她曾亲手缝补过的旧布袍。就连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待在冷清的屋内,他也会想起她前来请教问题的每个夜晚。 并非是头一回离开医谷,然而,他却比之前的任何一回,都更想要回到医谷。 无法否认,他深深想念着,有她在身边的日子。 他……想念她。 他想见她。 但当这个念想浮上心头时,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错觉。 一直以来,他都应只把她单纯地看作后辈,与其他师弟并无不同,即便他与她关系亲近些,也不会逾越师兄妹的界线。 那又如何解释,他离谷多日,非但独独对她挂心不已,且在脑海中反复浮现的,也皆是与她有关的记忆? 除非…… 心中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却难以相信,故而药效已然消退也依旧装作受制于人,想借此试探自己的内心。 然在寒隐宫等得越久,想见到她的念想便一日比一日强烈,如同一把火般烧灼着他不复平静的心。 再也无法欺瞒自己了。 心口处不知停歇的悸动,是一个男子对心爱姑娘的倾慕之情。 无比清晰,无比笃定。 从前总嫌弃她惹人烦惹人厌,不料最后自己栽在了这个小师妹身上。 如此也好,他认栽了。 她要缠着他一辈子,他便花一辈子来照顾她。 只要他晓得她有多好,足矣。 雨声久久不停,朦胧的雨帘之中似有人影略过,宫人警觉欲追,却被紫宫主抬手拦住。 近半月来的软硬兼施,都未能让他动摇半分,由始至终冷脸待她,与对待阿墨的模样全然不同,确然算是一个不错的男人,阿墨喜欢上他也不算亏。 紫宫主轻笑了两声,语气无奈:“让他走吧。” 且让他回去见见她那徒儿吧,听医谷的老头子说阿墨可着急了,这又过去几日,不知该急成什么样了。 第79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十二) 是日一早,医谷便来了几位贵客。 “哎,老裴来得可真早,害得我懒觉都睡不成了……”师父悠悠然打了个哈欠,将一个粗犷汉子迎进主厅,转头吩咐道,“司远,快去上茶。” “是,师父。” 汉子看他当着自己徒弟的面儿也没个体面,不由得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睡什么懒觉,就你爱睡。以前跟着大伙儿行军,夜里的呼噜声就数你最响,吵得人没法睡,被撵出了营帐,没想到你还继续打呼,隔着营帐震天响,可气死人了。” “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师父斜睨了他一眼,自顾自走上主位坐下,“我还未计较你老是半夜把我踹醒呢。” 汉子朗声大笑:“就你小心眼儿,还好意思说我。” 司远很是利索,不一会儿便端来了刚泡好的热茶,分别为两位长辈满上,正要转身告退时被师父阻了一阻,吩咐道,“去将墨儿叫过来。” 听见这个名字,汉子端杯的手略顿了顿,待那名徒弟走得远不见影了,才徐徐将杯沿够上唇边,将热茶饮尽。 曾经煎熬的等待仿佛又浮上心头,汉子放下空杯,提壶又倒了一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几年在医谷,墨儿她……过得如何?” “自然过得比跟着你那会儿好了,每日该吃吃该喝喝,少了你处处管束她,当真是无忧无虑地快活了好一段时日,活像个疯丫头似的。”师父笑着摇了摇头,全然不怪自己将小姑娘宠得多过分,“若非后来我让她跟着其他徒弟习医,恐怕你现在要见她一面,都不知该上何处寻去。” “是啊……不然,我也不会将墨儿托付予你。这么数年来,真是谢谢你了,淮安。” 当年阮承运为了寻战乱时失散的娘子,长途跋涉前往边关,辗转三四年才摸出门路,经多番努力寻回了娘子。而后在当地住了数月,又诊出娘子有了喜脉,只得安顿在那儿,待孩子生下来稍大了些,这才带着妻儿回来看看女儿。 时光飞逝,前后竟已过去六年。 “说好是兄弟的,跟我客气什么?真要谢我,怎不见你带些外域的奇珍异草回来?” “嗯,确实带了一些,等会儿你去看,有看上眼的尽管拿去。” “好说好说……” 门外渐渐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交谈的两人同时停下转头望去,只见小姑娘白裙轻扬,素净的小脸扬着轻松笑意,正步子轻快地往屋里走。 “师父一大早便叫我来有何……” “事”字未说出口,阮墨的目光便落在师父身旁的汉子脸上,颇有些怔愣地缓下步子,一步一步,走近那个与她记忆中称之为“爹”的人。 “……爹?是你吗,爹爹?”她轻轻唤了两声,语气微颤。 猛然见着已然长成大姑娘的女儿,俏生生立于眼前,这个历经沧桑的汉子也不禁有几分动容:“墨儿,爹回来看你了。” 许是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过于深刻,即便只是在梦中,可她一听他开口承认,竟觉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微微哽咽:“爹……女儿终于见到您了。” 无论多少年不曾相见,血浓于水的两人也不会变得陌生,只因在未能见面的日子里,都将彼此放在心中深深挂念,未曾忘怀半分。 师父识趣地将地儿给父女俩腾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厅堂,留下空间让他们好好聊会儿话。 他对父女叙旧的内容可半点儿不感兴趣,倒是比较好奇阮承远带来的奇珍异草。 这般想着,便直奔外院而去了。 ******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便时近午时,师父与阮家一家四口同桌用饭,难得与久违的挚友相逢,自然少不了把酒言欢,大醉一场,两人你来我往,真是好不豪爽。 “娘……他就是弟弟吗?” 阮墨望着襁褓里嘴边还挂着口水的婴孩儿,正用小手握住她的食指轻轻晃着,也不知高兴些什么,笑得乐呵呵的,不由得抿唇冲他弯了弯嘴角,眨眨眼逗着他玩儿。 “嗯,二包快满两周岁了,成日哭闹着牙痒,你可当心他要把你的手放嘴里咬……二包,正说你呢,真是个小调皮蛋。” 她忙将自己手抽出来,点了点弟弟的小鼻头,问:“弟弟的名就叫二包?” “只是小名,你爹总拖着不给起个正经名儿,说要等他三周岁时再决定。”李氏侧过脸慈爱地看着她,抬手帮她将耳侧的发丝拢到耳后,“记得你也是三周岁定下的‘墨’字,我觉得你爹呀,就是想让弟弟也跟你一样。他嘴上不怎么提起,但其实心里总挂念着你,还老说二包长得像你……所幸如今总算见着了。” 阮墨被娘亲说得又要落泪了,忙点头道:“嗯,爹都与我说过了,我晓得的。” 李氏也是眼眶微湿,拉着她的手捏了捏,温声道:“娘亲和你爹都没照顾好你,如今能看你长得这般好,娘亲心里也安慰不少,以前当真委屈你了。” “爹娘也是迫不得已,女儿岂会委屈……不说了,娘有什么爱吃的,女儿帮您夹吧。” 李氏抹了抹眼,点头:“好好好,真乖……” “哎,用个饭高高兴兴的,怎么又流眼泪了?”阮承远刚放下酒杯,颇为无奈地劝道,“待墨儿与我们回了家后,你想如何看都可以了,快用饭吧……” “爹?”阮墨一愣,“您要带我回家?” “嗯,你离家也有数年了,如今我们从边关回来,也不好再让你在医谷叨扰,便绕路来瞧瞧你,顺便带上你一起走……” “不许走!” 清冷低沉,掷地有声。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白玉锦袍的男人立于门前,背脊直挺,虽极力掩饰却仍能看出微喘着气,似是急匆匆赶至此处。 “哪儿来的毛头小子……长辈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插嘴?”阮承远头一个反应过来,看清来者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酒意上头,顿时激出了行军时养下的暴脾气,一脸不乐意地沉声道,“给我出去。” 单逸尘恍若不闻,依旧站得笔直,沉静的脸上分明蒙了一层连日奔波的疲惫,眸中的神色却坚定无比:“您不能带她离开。” “给我出去!” “您不带她走,我便出去。” 阮承远鲜有见过这般犟的人,还真跟他较上劲儿了,扯嗓喝道:“……出去!” 阮墨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吓得回神,先看了眼一脸潮红的爹,又望向毫不退让的单逸尘,顾不得为他重新回到医谷而惊喜,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固执得近乎幼稚地,与她那显然已醉了七八分的爹争执不下。 这……她是该先劝住哪边的好? “咳咳……”师父看不下去了,清咳两声,决定站出来打圆场,“承远和嫂子舟车劳顿,而且还带着二包,便暂且在此住上数日,休息好了再出发可好?”说罢,朝李氏使眼色。 李氏无异议,点头赞成,道:“也好,瞧相公是醉得厉害,劳烦淮安师父帮忙扶他回房了。” “不劳烦,哎,嫂子当心脚下……”师父半推半扶着阮承远出去,经过单逸尘身侧时,低声道,“阿尘也赶路累了,先洗漱洗漱,休息过再说吧。” 待几人先后退了出去,偌大的厅堂便只余下仍静静立着的两人。 一个为自己的冲动微微懊恼,一个依旧心情复杂,不知所措。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顿住的话头,相视沉默了片刻,还是单逸尘转眸别开了视线,沉声开了口:“你先讲。” 从认清自己内心所想,逃离寒隐宫,一路不停歇地赶回医谷,直到此刻站在她的面前,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他却陡生了几分退意,那些积蓄已久的感情一直深埋心底,似乎……还一时难以说出口来。 阮墨抿唇,直直看着他微低的脸庞,老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你……你这些日子在外面……过得还好?” “嗯。” 只不过,失了些自由,缺了几册医书,还……少了一个你。 “连夜赶回来的?” “嗯。” 怕你等久了,怕我来不及对你说……那些话。 “那……” 她凝视他眉间掩不住的疲色,以及微微皱起的眉心,欲伸手去抚平,胸口藏了许许多多要对他说的话,可现在显然并非适宜的时机…… 无事的,只要他平安回来了,便好。 “师兄奔波劳累,定是几夜未合眼了,不如先回房休息,有什么话,待你歇一觉后再与我说,可好?” “……嗯。”他察觉她语气中的担忧,垂下双眸,沉沉应道。 “那师兄快去吧,我得留在这儿收拾碗碟。” 单逸尘朝着大门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在她几寸之隔的背后,低唤:”阮墨。” 她闻声回头,却见他薄唇紧抿,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跳,向来深邃沉静的眼神隐隐有几分闪烁,不由问道:“师兄?” “你……莫要趁着我歇觉时,悄悄离开医谷。” 阮墨愣了愣,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欲再确认一遍时,男人已然快步走出了厅堂,那背影……竟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想起方才他说话时,脸上那抹不大自然的神情,她眨了眨眼,半晌,忽然“噗嗤”地笑出声来。 这男人……莫不是在害羞吧…… 第80章 神医师兄与小师妹(十三) 窗外鸟鸣清脆,叽叽喳喳,忽高忽低喧闹了一阵,便又结伴飞远。 榻上平躺的男人缓缓掀开眼皮,漆黑的双眸中无半分初醒的朦胧,分明是根本不曾入眠。 并非不困乏,只是他心里头压着事儿,一合上眼,那张熟悉的容颜便浮现眼前,如同过去在寒隐宫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搅得他完全无法安眠。 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自己心意已然明了,那么便该早日告知于她。 反正睡不着,索性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了,现在便起身去与她说个清楚。 单逸尘记得往日的这个时辰,她多半待在房里歇午觉,一时冲动出了门过来寻人,早已做好了在门外等的准备,不料到了她的房前,却见两扇木门大敞着,姑娘正背对着他坐于床沿,垂首不知摆弄何物。 他已多次踏足此处,故而未作多想便迈步入内,悄无声息行至她身侧,待看清她正在做何事时,登时心下一凉,上前一把扳过她的肩:“你在做什么?” 榻上搭了不少她的衣裳,腿上也放着一件折得方正的袍子,阮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那件袍子也随之散落在地。 “师兄?”她扭头对上男人的脸,却见他神色冰冷,眸中竟隐隐燃起了怒火,下意识便要往后缩,“我……我在叠衣服啊……” “叠衣服?”他声音骤冷,见她竟还要躲他,心头犹如有把火在灼烧,使力推了她的肩,一把将人按倒在榻上,双臂紧紧桎梏于她的两侧,“你就这么急着走?” “你……在说什么啊?”她毫无防备撞得背脊生疼,对他的突然发难不明所以,边皱眉推他边道,“我不过是叠衣服……哪有急着走了?” 他半点儿不信,这衣裳多得铺了半床,除了在收拾包袱外,还能是做何事? 怒气更盛,单逸尘撑在她的上方,深邃的黑眸直直看进她的眼底,脸色沉得可怕:“我与你说过什么?不过半个时辰未到,你便要收拾包袱,不是要走是什么?这医谷你也住下六年了,走得这般急切,难道你舍得师父,舍得跟你一同习医的师兄弟,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舍得你总去喂的那几只画眉?” 阮墨身下正好卡在榻沿,被他重重压着硌得难受,挣扎道:“你先放开我……” “不放。”他猛地将她推拒的双手扣住,狠狠压上心口的位置,声音因压抑而沙哑,“阮墨,你也……舍得我吗?” 无人会知晓,他是怀着何种心情,问出这句话的。 世间上有些事是辅车相依的,在想清楚自己心意的同时,也便明白了她对他的好,皆是出于与他一模一样的心意。 可回到医谷,听见她的父亲口口声声说要带走她时,他才恍然发现,并非只要两情相悦,两个人便必定能在一起的,还得顾及许许多多令各自牵肠挂肚的人和事。 他无法自私地要求她放弃久别的亲人,在医谷里留下来,陪在他的身边。 正如他不可能因任何人的一句话,便放弃毕生所向的医术一样。 “……”阮墨听得一怔,抬眸望他。 掌心下是他剧烈而急促的心跳,他的手用力得轻微颤抖,她凝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能看清那抹深深藏匿于尽头的……恐惧。 他……在害怕? 怕她会不告而别,在他看不见之时,悄然离他而去? 这个在她心中强大得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居然会为了她而害怕…… 心口忽的一突,禁不住抽痛起来,阮墨渐渐柔和了目光,正欲开口告诉他自己的决定,不料被一道惊天动地的怒吼猛然打断:“臭小子,你在对墨儿做什么!” 一阵脚风袭来,单逸尘身手敏捷地往旁侧一退,堪堪避过了汉子踹过来的凶猛一脚。 “你个臭小子,看我不教训教训你……” “爹!”阮墨见状不妙,忙起身跑去拦住阮承远,解释道,“爹,您误会了!他没有对我做什……” “还说没有?他都将你压到……咳咳,不行,我今儿非把这小子打死不可!” “爹!您听我说,他只是不小心……不小心绊倒了,才压着我的,不是您想的那样……” 阮承远虽气上心头,但也不糊涂,岂能叫她这般蒙混过去,反驳道:“那又如何,他一个男人竟敢贸然闯进你的房间,如此不知礼数,也该教训一顿了!” 阮墨急得不得了,眼看着要拦不住她爹了,只好拼命冲单逸尘使眼色,让他先出去避避风头。 “你小子可别跑,看我不……” 扑通—— 由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男人,直直跪在了地上,膝盖撞地的响声十分沉重,叫人听着便发疼。 阮墨愣住了,阮承远也愣住了,看着这个突然跪下来的男人,一时之间忘了自己喊过的话,停住了动作。 单逸尘垂首,态度恭敬谦和,语气平静道:“阮伯父,在下单逸尘,乃师父门下大弟子。于厅堂之举多有冒犯,十分抱歉,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另外,在下倾慕令媛已久,今有意娶其为妻,倾心相待,望您能成全。” 这下,刚回过神来的阮家父女,又彻底愣住了。 一言不合便跪下求亲…… 这臭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而且,叫人便叫人,谁允许他称呼“伯父”了?! 阮承远的脾气还未下去,正要抬腿给这个没皮没脸的小子踹上一脚,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女儿却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神情认真道:“爹……您能否听女儿一句?” 女儿的话当然是要听的,阮承远收住了脚,问:“什么话?” 阮墨垂首,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声音小却坚定:“我……也喜欢他。” “……”阮老爹第三回愣住了,老半天才道,“墨儿,当真?” 她轻轻点头:“当真。” “这……墨儿……”阮承远看了眼仍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的男人,又望向挡在他面前的阮墨,忽而觉得,自家女儿似是长大了许多。 成日只晓得疯跑,还气得他追着满屋跑的小女娃,仿佛短短一瞬,便成了会对他说自己有心上人的大姑娘。 “好,爹明白了。”阮承远平复下来了,拍拍阮墨的肩膀,让她暂且到一旁去,然后一手揪住单逸尘的后领,将人拉起来往屋外拽去。 他并未反抗,示意阮墨也莫要插手,梗着脖子跟阮老爹来到了外边。 “哼,既然墨儿说喜欢你,那我便对你手下留情一回。不过,要想让我答应将墨儿嫁予你,可不那么简单了。” “伯父请讲。” “你受我三掌,若能保住小命,我便允你娶了墨儿。” 阮墨一听,惊呼:“什……” “好。”他答得毫不犹豫,从容地面对阮老爹而立,“请伯父开始吧。” 阮承远大笑两声,心里倒是对他的爽快有了两分欣赏,当即挥手运功,半点儿不客气地冲他身前击去一掌。 单逸尘立即伸掌接下,强劲的掌风将他击得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师兄……”阮墨想上前去,却又被他用眼神拦住了,只好默默退回原地。 她明白爹的用意,试探也好考验也罢,爹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说要娶她的男人,但至少看在是她的心上人份上,不会将他打死。 可…… 单逸尘甩了甩震得发麻的双手,缓过劲儿后,又道:“再来。” 爹的武功如何她自然清楚,这一掌的威力不小,虽单逸尘看起来面不改色,身体也定是不好受的。故而第二掌她压根儿不敢睁眼看,待听见男人闷哼一声,沉沉地倒了地,她才猛地睁眼,飞快奔到男人身边扶起他:“师兄?师兄?” “阮……唔!”他喉头翻滚,只觉一股腥甜上涌,皱眉强行忍了下去,嘴角却溢出血来,缓缓滑落下颔。 “你……莫要这样了……”阮墨吓坏了,边扶他站起身边道,“我去跟爹爹说情好不好?否则再受一掌的话,你会……” “我有分寸。”单逸尘拉下她的手,在掌心上轻捏了捏,语气温沉,“相信我。” 她了解他的犟脾气,一旦决定要做何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好艰难地点点头,任由他一步一步朝她爹的面前走去,宽袖下的拳头默默捏紧。 老天保佑,可千万千万……莫要让他有事。 “你小子有毅力,还有一掌,接好了。” 阮承远凝神运功,骤然出击,飞踏的步子几乎看不见影儿,掌风较前两掌还要来势凶猛。单逸尘暗暗运气,在他逼近的最后一刻,手忽然一拐,以臂抵掌,招架了几回,终是将这掌硬生生挡了下来。如此虽能够减去半数伤害,但他本就有伤在身,仍禁不住倒退好几步,捂着心口,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血。 “单逸尘!”阮墨快步奔过来搀住他,看他薄唇沾血,点点落在白色的前襟上,鲜艳刺目,顿时眼眶泛泪,心疼得无以复加,“不会有事的,我现在便带你去师父那儿疗伤……” “站住。”阮承远却喝住了人,虎目圆睁,盯着单逸尘道,“你为何食言挡掌?” “爹!他都这副模样了,您……您就非要为难他吗?” 阮墨忍不住哽咽出声,正欲扶着他直接离开,岂料身侧一沉,单逸尘竟又重重跪在了地上……朝着她爹的方向。 “心悦一人,并非为之而死,而应拼命与之同活。在下愿以余生为誓,唯此一人为妻,绝不辜负,望伯父……成全。”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他虽无亲人,却理解亲人对他身旁这个姑娘,何等重要,故而他必须得到阮承远的同意,免于她被夹在中间两难全。 他愿意为此做任何事,但唯有这条命,还得留着照顾他心爱的姑娘一辈子,绝不能丢。 阮承远垂首,望着一同跪在跟前的两人,以及他们紧紧交缠的双手。 女儿长大了,有心上人了。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会抱着他撒娇的小女娃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良久,终于缓声道:“记住了,若你以后敢对墨儿不好,我这个当爹的,绝对不会轻饶了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不愿让人瞧见他微微发红的眼眶。 “师兄,太好了……呜呜……爹同意了……” 单逸尘看着这个又哭又笑的傻姑娘,满心怜惜与疼爱,抬手为她抹去眼泪。 “还记得你家住何处吗?” “嗯,在景城北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要送聘礼。” 阮墨破涕为笑,这人受伤了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还操心这等事儿,不禁嗔道:“师兄好生不害臊,还未问我愿不愿意嫁你,便想着上门提亲了。” 他挑眉,轻笑道:“不嫁我,你还想嫁予谁?” 小姑娘羞红了脸,不说话,下一瞬却被轻轻勾住了下巴,未及反应,男人便倾身吻了下来。 唇齿交缠,口中的腥甜因她的甜美而渐渐淡去,他捧着她的侧脸,吮吻柔软的嫩唇,有力的舌不知餍足,一再深入,攫取她所有的芳香与清甜。 阮墨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攀着他宽厚的肩,恍惚间望见白光蔓延,强烈刺目,不由得合上了双眸。 美梦如斯,方沉醉不愿醒。 第81章 督主与女皇(一) 沿着小径左弯右拐,所行却并非后院的方向。 楚书灵上回凑巧走对了方向,寻着了后院所在,之后便后院、主厅两头奔,倒从未来过岔路的另一边。故此时暂且忘了某个“混蛋”的无理对待,东张西望,留意四周的景象。 较之通往后院那方的荒芜与疏于打理,这边却显得风雅精致许多。 脚下拼接铺成小路的青石板方整平坦,不似卵石那般硌脚。沿路有一座凉亭,亭后便是一方颇大的池塘。靠里的假山上有小瀑布,刷白的水流落入池中,溅起点点花儿,几尾锦鲤穿梭于荡漾的水波之间,好不自在。 之后经过一条雕花长廊……其实也算不上长,她仰头望着廊顶衔接处留白的壁画,猜测该是被人硬生生砍断了一截,用以改建其他物事。 当真……简单粗暴。 唯独令她稍稍奇怪的是,寻常院落一般会种些花草作点衬,一路走来,除了深深扎根的老树以及遍地的青草外,并无想象中的姹紫嫣红。 不过他这般不拘言笑之人,想来对此等琐碎之事不甚在意,可为何下人们也…… 卟—— 迎面而来的痛感叫她瞬间思绪回笼,捂着额头倒退两步,简直无脸抬头看那个……被自己撞到背的人。 这小姑娘走路也不看前面,净发呆了,也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 萧绎自然不懂她的满门心思,回头瞥见她抬起的小臂上显眼至极的伤口,瞳孔微缩,径自转身进屋,待楚书灵跟着跨进门来,人已经不见了。 她想着易骁将自己带到此处,大概是有事要吩咐,没他的命令不可离开,便自个儿坐在正对门口的宽榻上,继续左顾右看。 瞧着屋内的布局,此处该是宅子主人起居的地方,摆设简单,干净整洁,却显得异常冷清,少了些许人气,仿佛从未住过人一般。 那个人……夜里不在这里歇觉? 这个宅子不是他的家吗,大晚上的,他不歇觉,还能上哪儿去? 真是古怪的人,楚书灵决定不再纠结如此无聊之事,眼光一转,不料被屋子右侧墙边的四脚长案吸引了目光。 不,准确来说,是横亘长案剑架上的那柄长剑。 剑身笔直,剑鞘通体暗红如火,靠近剑柄三寸处镶嵌一颗红宝石,点缀光华,看起来尊贵绝伦,上等佳品。 她的视线于长剑上流连忘返,似有惊艳,但随即轻挑眉头,眼中流转的光芒恢复平静。 “看什么?” 清冷的男声于身后靠近,她扭过头来,见消失无踪的男人自旁边通向寝房的门走出,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以及……白布条? 萧绎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坐在她的身侧,淡淡地解开她的疑问:“伸手。” 这是……要给她上药? 一心以为这个欺负人不眨眼的“混蛋”有事吩咐才跟来的楚书灵,顿时怔愣在原地,在他含着一分不耐复述那两字时,才听话地将受伤的手递了过去。 白布条先搁在一旁,他让小姑娘将手枕在中间的小方桌上,拔去红色的瓶塞,从小瓷瓶中倒出微微粘稠的药剂于手心上,另一手的食指轻点手心,粘上药剂:“靠近些。” 仍有些懵的楚书灵下意识身子微倾靠过去……对上男人沉静如水的眼眸,她才意识到有何不妥,迅速退了开去。 ……笨死了,她在做什么蠢事啊。 她在心底暗骂自己两句,这才别开脸,稍稍挪动小臂。 萧绎一直垂眸盯着那道惹眼的红痕,眉心微乎其微地蹙着,并未注意到小姑娘的懊恼神色,见位置恰到好处了,他以手背轻碰她,示意可以了。 “哦。” 如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缓缓贴近,不知是因□□在外的皮肤泛起凉意,抑或是别样的感觉,白嫩的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表面不大明显,只有她自己知晓,心头如雷鸣的跳动,一下,一下,却声声重得不像话。 然而所有复杂异样的小情绪,皆在他的指尖触及伤口的刹那,蓦然而止。 “啊……”尖锐火辣的痛觉在他指下炸开,楚书灵狠狠倒抽一口气,依旧无法忍住脱口而出的低呼,本能地要将手收回。 “莫要乱动。”萧绎沉了声,掀眸瞥了她一眼,见她咬着下唇,慢吞吞将小臂挪回来,眼眶里隐隐有几许不自知的湿意,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疼?” 楚书灵点点头,何止疼,快疼死了…… 萧绎面无表情:“忍着。” “……” 她就不该指望这位冷面大爷,能说出安慰的话来。 眼看着他即将展开第二轮攻势,楚书灵急忙屏气凝神,一副严阵以待的紧张神情,竟让无意间捕捉到的萧绎,禁不住嘴角细微地……抽了抽。 眼底的愉悦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一点一滴,渗入心头。 许是第一回的接触已令伤口逐渐适应了药剂的烈性,第二回尝试倒不若之前的万般难受,沾着药汁的指腹温热轻柔,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能起到帮助伤口吸收药汁的作用,又不至于让她难以忍受。 缓过最初的一阵刺痛后,楚书灵轻轻呼了一口气,微侧过脸,斜眼瞄向正在给她上药的萧绎。 墨发高束,垂眸敛眉,棱角分明的面容,依旧无一丝表情,却令她忆起他在批阅文书时,心无杂念、专心致志的模样,仿佛此刻为她涂药,便是他所要做的,最紧要之事。 明明口上毫不留情地让她自己忍痛,动作却比方才轻了许多,妥帖细致。 这样的人……似乎也并不太坏? 如此思虑间,耳根却微微发烫了,她眨眨眼,转头看向别处,欲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几经流转,又落在了南墙的赤红长剑上。 萧绎收回手,确定药汁已全然覆盖整道伤口,便拉过白布条为她包扎。 小姑娘似是有所觉,未有看过来,却自发轻抬手臂,方便他动作。 洁白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这般一裹上,倒显得她原本并不圆润的小臂,愈发纤细。 萧绎一边包扎,一边暗暗思忖:小姑娘着实瘦了些,以后是否需要添点饭菜?瞧她中午啃鸡腿啃得挺欢的,要不加荤菜? …… 稍一走神,待他发现自己在小姑娘手臂上打了个死结,顿时有几分……哭笑不得。 罢了,届时直接用剪子剪开便好。 擦净了手上的药剂,塞上瓶盖,抬眼见楚书灵恍若不知疲累,仍傻愣愣地举着手臂,他眉心一动,轻捏那细嫩的手腕放下来,双眼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长剑? 方才他过来时,小姑娘似乎也在呆呆地望着什么……是对它感兴趣了? 萧绎莫名地来了兴致,起身,三步并两步行至长案前,取下那柄长剑,复回到宽榻边,居高临下,在小姑娘惊诧的眼神下,单手横放在小方桌上。 楚书灵低头瞧了瞧面前的长剑,又瞪眼看他再次坐在小方桌另一边,脸色淡淡望着她,似是……让她仔细看看? 她有些犹豫,毕竟此剑价格不菲:“可以吗?” 男人不语,只用眼神示意可以。 得了允许,她便无甚可顾忌的,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握住剑鞘,稍使力一拉,便将整柄长剑抽了出来,双眼上下打量光可鉴人的剑身。 良久,他问:“喜欢?” 楚书灵几乎毫不迟疑地摇头。 哦?萧绎眼底带了几分玩味:“为何?” “此剑外观精致华贵,色泽鲜明,但实际却华而不实,由剑身的厚薄不均,便足以见得其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一柄真正的好剑,从不需要过于华美的外装。懂它的人,自然慧眼识珠,而不懂的人,不配拥有它。 这是她爹爹教她识剑时,亲口与她说的。 萧绎对她的头头是道,倒是颇有几分意外:“还有呢?” “嗯……剑身过硬了,易折,制剑的材料也……”她忽的停下声音,才发现自己竟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这不……明摆着贬损他不懂剑吗? “为何不说了?”萧绎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 第82章 督主与女皇(二) 夜幕低垂,銮凰殿前屹立的两根雕龙石柱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将白玉台阶照得异常清晰,单逸尘神色漠然地迈出殿门,穿过东华门,直奔西南面的东厂而去,步子快得身后的太监几乎跟不上。 候在门前的宫人远远见督主大人疾步走来,早已拉开两侧木门,跪地相迎,他未曾停留半步,挥袖跨过门槛,缠绕左手的檀木佛珠相碰轻响,顷刻间又沉寂于宽袖之下。 烛火并不明亮,偌大的屋内被一层清冷阴沉的气息所笼罩,尾随督主的太监只觉浑身一抖,脚步顿在了门边,并未入内。 “督主大人。” “进来。” 门外走入一名蓝袍太监,躬身行至书案前,垂首行了一礼,道:“督主吩咐奴才查的事,奴才已查清了,巽王府中暗卫确实少了一队,约莫有三四十人,去向不明。” “何时少的。” “这……恕奴才无能,着手查明时,那一队暗卫早已不见了,只能大致推断出是昨晚夜半时出发的。” 单逸尘眉心微皱,面色愈发冰冷:“西厂调精兵一百,明日卯时立即出发。” “一百?”徐安有些惊讶,西厂前阵子刚经历了一番大换血,如今能用的精兵统共不过两百余人,“会不会太多了?” “我自有用处,你照办便是。”他并未解释,抽了腰间的钥匙将书案下的暗格打开,摸出一枚纹印置于案面,淡声道,“我不在宫中,两厂之事由你代管,不得走漏风声,直到殿下到达皇城为止。” “督主亲自前去?”徐安见他站起身,扯过挂在一旁的玄色披风,似是要即刻出发的模样,忙冲上前拦着他道,“此行恐有凶险,督主还应多加考量,莫要独自动身为好。” “徐安,你近来胆子是愈发大了。”单逸尘垂下双眸,冷冷望着他,直望得他不由自主往旁侧移了两步,让开路子,才面无表情道,“你只需顾好两厂,其余的,莫要多管。” 徐安自知逾矩,横竖是拦不住人了,只得垂首应是:“奴才明白,谨遵督主吩咐。” 他不再多留,扬手将披风一挥披上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距巽王的暗卫启程已有一日一夜,因是暗中行动无法行官道,他们便不得不绕远路,那么若想碰上二皇女回皇城的队伍,快马加鞭,至少需三日时间。他要赶上先行一步的暗卫,带着一队人马过于拖沓,只身一人追赶显然更为快捷,变故陡生时也容易脱身。 至于……以身涉险? 他无亲无故,从来就是活在刀口上的人,岂会惧怕。 况且,一旦巽王成功除掉了二皇女,待他日登上皇位后,莫说权势再大,单凭他是女皇陛下的人,巽王也不可能留他性命。 为保权力也好,为保性命也罢,他必须倾全力护住二皇女的安危,绝不可让巽王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得手。 ****** 初春的日头微暖,轻轻浅浅洒落于掀起的车帘内,映照着正沉睡不醒的姑娘,柔嫩的侧脸更显白皙无暇,微微透着酣睡的晕红。 “殿下,殿下……今儿奴婢做了您最爱吃的酥饼,起来用早膳吧……” “殿下呀,莫要贪睡了,用过早膳还得赶路,到时您再休息也不迟,乖,快些起来。” 阮墨微动了动身子,挣扎了一会儿,才揉着惺忪的双眸坐了起来。 还未睁开眼,身边便有人开始七手八脚地为她套上层层衣衫,方才说话的人似是要出马车去取早膳来,走前还夸她一句“殿下真听话”…… 虽几日来已然听过不少类似的话,但她还是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主个性古灵精怪,脾气时好时坏,心里边除了上哪儿玩、玩什么以外,别无他物,对自己的起居亦是相当随意懒散,常常日上三竿不起床,饭点过了也不用膳,还成日一声不响便不见了踪影,让伺候的宫人好生难寻。 不过相处久了,宫人们发觉,这位殿下也并非难伺候的主儿。她从不打骂或为难他们,基本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几乎不曾挑剔过一回,即便有时不愿配合他们,只消耐心哄上一会儿,只要不妨碍她的玩乐,也都会妥协下来。 掌握了伺候的要领,宫人们屡试不爽,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种连哄带诱的语气,无论原主配合与否,皆是如此与她说话,简直……如同哄一个垂鬓孩童似的。 不单单阮墨受不了,其实原主对宫人们的做法也不见得有多受用,不过是因懒得挑剔,才听之任之,未加管束,后来渐渐也便听习惯了。 可她不同。 好歹是个自食其力活了十七年的人,被人跟前跟后处处伺候着便罢了,毕竟在过去的梦里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会儿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哪像现在,成了一位可能即将成为乌戎女皇的,尊贵无比的皇女殿下? 瞧瞧,这好几个宫人一同围着她,一口一个“殿下”,穿衣、用膳、喝茶、做旁的事,无一例外皆软声细语地哄着,听着跟娘亲哄自己孩儿没什么两样,害得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殿下,请用膳。” 早膳直接在外头做好了,由宫人用小桌捧着端进马车内,扑鼻的香味随着蒸腾的热气渐渐充盈整个车厢,阮墨吸了吸鼻子,本就空空如也的肚子更饿了,一骨碌坐直了身子,等着宫人将小桌摆过来。 虽说是在赶路,但皇女殿下身份尊贵,是无论如何不能委屈半分的,故而即便准备匆忙,早膳也是相当丰盛,与在宫中的规格别无二致,直让她不知从何用起。 想起曾是公主之时,自己似乎也不曾有过这般待遇,果然受宠与不受宠之间,差别还是相当大的…… 阮墨端起瓷碗,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南瓜粥的口感滑腻粘稠,香甜入口,便又轻轻舀起了一匙,贴着唇边慢慢饮下去。 母亲近来病情每况愈下,时常昏睡得不省人事,又顾忌她归程途中的安危,便在下诏书时,吩咐了她最为宠信的心腹前来岐山与她会合,护送她至皇城。 据她所知,母亲的这位宠臣,是当朝权势如日中天的东厂督主,为人谨慎小心,手段冷厉狠绝,能坐上这个位置并不全是母亲的提携,更因他有过人的本事在。朝中虽有人对他揽权过重而心有不满,但因从未捉到过他的把柄,也奈不了他何,只得在背后悄悄说些闲话来解气,他并不理会。 当然,这些皆只是存在于原主记忆中的道听途说,督主这人出了名的冷漠无情,本就不关心朝政的原主自然也不愿意与他打交道,甚至未曾见过面,只觉得此人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轻易惹不得。 现在要面对他的人换作她,说实话,其实也有几分忐忑不安。 虽说督主为母亲办事已有近十年,忠心可鉴,但如今母亲病重不理事,万一他真起了异心要对付她,她又怎能应付得来?若说原主如她长姐一般,她或许还能勉强施法自保,可原主她……单从权谋心计上说,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她是别盼着能倚仗什么了。 倒不如往好处想想,在督主大人面前装傻卖蠢,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她所知晓的历史中也不乏宦官专权的例子,只要她愿意乖乖当个傀儡,估摸着督主大人也不至于真杀了她,毕竟有个挡箭牌当他的掩护,才更方便办事啊。 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阮墨又放下心来,拿起一个白面馒头,就着微辣的小菜咬了半口,细细咀嚼。 算起来,她入梦的时间已不短了,却依旧不见单逸尘的影儿,昨日她闲来无事,还躲在马车内暗中将队伍中的男子一一瞧过了,都不曾发现他的模样。 既然不是护送她的侍卫,一路上也并未遇上其他男子,那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想着想着,早膳也几乎被阮墨全数用尽了,候在一旁的宫人倒茶伺候她漱过口,便将小桌撤下去了,等再次端上马车后,摆了一个果盘在上边。 紫红的葡萄颗颗饱满圆实,她看着很是诱人,不小心便在宫人询问她时点了头,接着她们便净了手,开始剥葡萄皮。 马车缓缓移动起来,车帘轻晃,她坐在软绵绵的蒲团上,后背也垫着一个金丝枕,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色。 宫人手法娴熟,很快便将一大串葡萄连皮带核都去掉了,全装在一个青鸟纹样的瓷碗儿里,朝她跪行而来:“殿下请用。” 阮墨把视线收了回来,点了点头。 这时,忽而眼前一晃,似是有什么飞快略过,只听见“笃”一声闷响,瓷碗儿应声落地,骨碌骨碌滚出老远,晶莹的葡萄肉撒了一地—— 车壁上,一支尖锐的羽箭深深刺入,正是从她方才朝外望的车窗飞进来的。 “有……有刺客!殿下!”端碗的宫人被吓得脸色惨白,扯嗓高呼道,“快保护殿……” 话未喊罢,又是一支羽箭飞入,准确无比地正中宫人的脖子,登时双眼翻白倒下。 一箭毙命。 阮墨看得目瞪口呆,保持缩在角落的姿势一动不动,全然僵住了。 这种可怕的画面,无论亲眼看过多少回,都只会如同头一回见那般,被掐住颈项的恐惧骤然笼罩,若非她死死咬住下唇,恐怕此刻已忍不住尖喊出声了。 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于记忆深处浮现,隔着车壁传来的刀剑碰撞声、血肉飞溅的厮杀声近得令人心惊肉跳,杀入马车不过是迟早的事。 阮墨很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办法脱身,可脑中却只有茫茫空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殿下危险!” 混乱之中,一道惊呼炸响于耳畔,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宫人猛地扑倒在地,紧接着“突突”两声闷响,护在她身上的人便沉沉一压,了无气息。 从宫人颈侧透出去的视线中,阮墨看见了,两支长长的羽箭立于宫人的背上,溅出的血染满了箭身,赤红鲜艳,缓慢地流下死亡的纹路。 “……”喉咙如同被扼住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心头的绝望逐渐蔓延,一点一点将她吞噬殆尽。 如坠深渊。 第83章 督主与女皇(三) 晌午过后,楚书灵照旧跟着萧绎到他的屋内,换药。 几日来,因着她的意外受伤,易骁不敢再放任她自食其力,特地派了一个下人帮她做事,诸如洗衣裳、打水洗漱、烧水沐浴等杂事,都由下人一手包揽,不但省时,她也轻松了不少,算是因祸得福。 易骁走得快些,先进寝房取药了,她跟在后头进门,一如往日在宽榻上坐下,晃着小腿等他。 不过今日她心里藏着事儿,看似轻松自在的模样,实则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 萧绎一出来,便见小姑娘垂着脑袋,若有所思,脸上有几分心不在焉。 相处数日,他倒是摸清了她的性子,年纪尚小,人又机灵得很,心思自然多,常呆愣着想些事儿,并不奇怪,也便未有多加理会。 然而这种情况却一直持续到午后。 “一,二,三……不对,这本该放那边……哎呀!” 楚书灵揉了揉被书砸到的额角,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书卷,终于认认真真将它推至书架最里处,免得它被她碰落第三回。 放好后,她仰起头看了看,自己先前翻阅过后摆回去的几本典籍,都极其随意地夹在一列列齐整的书卷之间,突兀难看,不禁郁闷地叹了口气,耐心地逐本放好。 最后一本在书架的顶层,她方才放上去后,便将垫脚的木椅搬回去了,木椅又大又沉,她实在懒得再搬一来回,便努力踮起脚,企图往上够得到。 ……额,够不到,太矮了。 然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将突起的那本书抽出来,吊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本?” 声音清冷微沉,她不必回头也知是谁。 衣料的摩擦声近在耳边,立于身后的男人几乎紧贴的姿势,令她整个人仿佛被他罩住一般,微微有些不自在,又怕一转身便历史重演地“投怀送抱”,只好僵着身子道:“我读过了……可以帮我放回去吗?” 萧绎手一抬,书册对上不宽不窄的间隙,长指轻轻一推,便将书册送入最里侧。 自然流畅,干净利落。 直到他收回手退离原位,她依旧保持仰首观望的动作,呆愣的神情,单纯得令他心头发软,忍不住两指轻捏了捏她的鼻头。 楚书灵瞬间便回神了,待看见他眼里显而易见的愉悦后,不敢相信刚才捏她的人,竟是这个正儿八经从不逗人的易骁! 萧绎似乎也惊讶自己无意识做出的举动,但由于面瘫已病入膏肓,脸上未露分毫尴尬窘态,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然后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喜欢习武?” 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她被迅速吸引了注意,歪头回想片刻,记起那日……额,头晕扑到他身上之前,似是也听他这般问过。 “为何这么问?”她反问道。 他朝书架上的卷册扫了一眼,而后视线复落在她身上,等她回答。 哦……大概是有几回翻看剑法、拳法一类的书时,都被抓包了,他才发现的罢。 “嗯。”她点头承认。 “习武几年?” 她是四五岁左右跟着哥哥偷学的,断断续续,成效一般,算……“三年了。” “想学吗?”他侧倚在书架旁,两指交叠轻敲了敲某本书,语气随意。 嗯? 楚书灵睁大眼睛看向他指尖下的……书名闻所未闻,但也可看出是与武功有关的内容,当即挑起眉,轻呼一声:“你要教我吗?” 不可不说,她虽未曾见识过他的身手,但光凭这几个书架上为数不少的武功典籍,便知他在这一方面绝非泛泛之辈,甚至……可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即便再不济,总不会比她差劲,权当有人指点指点,比她自个儿瞎看有用得多。 “嗯。” 得到萧绎肯定的回答后,小姑娘立马高兴得蹦了一下,扯着他的衣袖晃来晃去,问他何时开始。 他低头瞥了眼被她胡乱攥在手中的袖角,心道她是愈发胆儿大了,之前连与他说话都怯怯的人,如今却敢扯他袖子了。 “明日。” 不过,感觉并不差。 “那我要做什么准备?”对于习武,她从来不会马虎,一副必要好好学的架势。 “不必。”萧绎见她急失望,便补了一句,“我自有安排。” 哦?! 楚书灵心中暗喜,忍不住期待明日的到来了。 ****** 期待归期待,今夜计划好的事,她可不曾忘。 子时已过,楚书灵如前几日般翻上后院的围墙,趴在墙头朝主屋的方向张望,确定依旧黑灯瞎火,无人在内后,一跃而下,抄后路往主屋靠近。 其实不仅仅是主屋,整个易宅,除了她所居住的后院一角外,全是乌漆墨黑一片,若非知晓暗处依旧有那些下人在,她真有种孤身行走夜路,心里发毛的感觉。 主屋寂静无声,身形娇小的楚书灵靠着墙慢慢挪动,不细看便难以发现,如此一小步一小步挪至侧墙边缘,探头瞧了瞧,瞄准并未关紧的那扇门。 咻—— “哈……”迅速闪身进了屋的小姑娘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气,胸口那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虽说她斟酌多日的时间及路线该是万无一失,但此等偷鸡摸狗之事,做起来总是心虚得很,尤其是她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 待她把气喘顺了,借着透入窗纸的微弱月光摸黑前进,成功摸到宽榻的边缘时,她真心庆幸他的房里摆设简单,否则一路上不知得碰倒多少东西。 她伸手沿着平坦的榻边摸过去,触到明显高起的小方桌,兀自点点头,面朝它蹲下去,开始往塌下摸索。 那日易骁便是在这附近打开了暗扣,才使方桌下的暗格显露出来,可惜她那日毫无防备,根本未留神他触碰的地方,如今便只得自个儿慢慢寻找。 之前未曾细看,这般一摸,才发觉塌下本应平整的木板竟是纹路繁复,凹凸不平,但触感与普通木质无异,摸了一回未有收获,她沉下心,耐着性子重头再来。 “唔……”手心忽然被一个冰冷的硬物硌了一下,她双眼一亮,返回去寻到那处冰冷,摸着像是金属的圆扣,不知是该转动还是往下按。 嗯,试试便知。 她先扭了一遍,手微微冒汗,滑腻腻的,无法扭动,便干脆伸指戳了下去。 ……嗯?无反应? 周围依旧安静如初,静得只能听见自己低低的呼吸声。 “明明按下去了……为何……” 啪嗒—— 一声清脆响亮的碰撞声蓦然响起,吓得楚书灵立马捂住嘴,大气不敢出,蹲在塌下一动不动,一双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生怕有人听见声响,猛地闯进来抓她。 待了许久,外头未传来半分动静,她遂渐渐放下心来,撑着榻沿缓缓直起身来,目光穿过方桌底下,落在安然躺在长形暗格内的玄色朱雀,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了几分。 还好……找到了。 她目不转睛盯着它,片刻后探出手臂,几分谨慎,几分紧张,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柄长剑。 指尖触上微微带着凉意的剑鞘,她下意识缩了一缩,随即咬咬牙,五指收拢,执起剑身欲往外取。 嚯—— 冷风起,烛火亮,漆黑昏暗的主屋,忽而一片亮堂。 突如其来的剧烈光线刺得她倏地闭上双眼,只觉背脊一寒,刚握起的长剑“砰”地落入原位,随即身子一轻,竟被人扯着后衣领一把提起。 一切来得太快,她连反应的时间都不曾有,只能下意识抓住勒上前颈的衣襟,一抬头,那人寒凉如冰的黑眸如利刃一般,顷刻间便封住她的喉咙,说不出半字。 “呵,窃剑贼?”萧绎一脸肃杀寒气,毫不费劲将她提至面前,眸中冷芒乍现,语气更是跌落冰点,“刚给点甜头便原形毕露了?” 不,她不是窃剑贼…… 楚书灵想否认,可喉咙如同被掐住般发紧,除了拼命摇头外,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处心积虑接近,佯装安分守己,果然只是有所图谋? 寒意自心底最深处透出,根本压抑不住,他无法接受,这个懵懂单纯,毫无城府的小姑娘,竟与那些人一般—— 居心叵测,有所图谋。 他的手臂青筋突起,强大的力量自某处上涌,仿佛他一松手,便会即刻失控迸发,“你,究竟是何人?” 小姑娘已然有些呼吸困难,张嘴艰难吸着气,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她……她不过是……想让爹爹…… “说话。”萧绎再容不得她隐瞒,紧紧逼视她布满惊惧的双眸,“你叫什么名字?” “楚……书灵……我的名……字……” 他望着小姑娘紧闭双眸滑下的两行泪,断续微弱的声音犹如惊雷般炸响。 她说……什么? 手劲忽的一松,楚书灵乏力跌落在宽榻上,闷哼一声,跪趴在一边按着胸口喘大气,一手抚上酸软的脖子,心有余悸,不敢回头。 萧绎垂着有些发麻的手,竭力平复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只觉难以置信—— 她……便是当年被他抱在怀里,哄了数月的小女娃? 第84章 督主与女皇(四) 夜幕低垂,店铺相继打烊,沿路的灯火逐渐暗了下去,狭长的街道寂静无人,唯有高挂的圆月洒落一地清辉光华。 裁缝铺的伙计收拾好店面,将门口的“烊”字布幅升了起来,缠好绳结,甩甩手回到店内,正要回身关门上锁时,将合上的门缝忽然伸入一只手,恰恰挡住了他关门的动作。 伙计被吓了一跳,半拉开门,见外面站着一男一女,皆是形容狼狈,衣衫脏乱,姑娘的额上还系着一条沾了泥污的白布条,以为是落魄的流浪者前来讨吃的,语气不善:“什么事啊?” “买两套成衣。” “买?”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摆摆手要赶人,“不卖不卖,咱们店打烊了。” 单逸尘依旧一手卡在门缝里,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朝伙计丢了过去,冷冷道,“不卖?” “单……” 阮墨看得睁圆了双眸,上前一步,刚开口便被他抬手挡下,只好乖乖闭起嘴,看着那伙计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笑得合不拢嘴地将他们迎进铺子里。 有钱好办事,伙计领着人到最里头去看上等的好货,他们也并不是挑剔的人,很快便挑好了,走出铺子时已换了一身行头,她额上的布带也换成了一条干净的白色抹额。虽然衣料比不上皇城卖的华贵,但至少穿着舒适妥帖,比之前袍子上左一个洞右一抹土要好得多。 时辰不早了,单逸尘带着她去距离最近的一间客栈落脚,掌柜的瞧着他们的模样像是年轻夫妻,出手也阔绰,便给了一间上房,让店小二领着人上了楼。 他并未多言,默认了掌柜的安排。 阮墨跟在他身后上楼,心里倒是有些讶异他的反应。 但仔细想想,现在的他算不得“男人”,顾忌自然不如当侍卫时多,而且她尚在被追杀的途中,他与她同房能更好地保护她,故而这么做也不无道理,便坦然接受了。 客栈的饭点早已过了,掌柜的看在他们银子付得多的份上,亲自去炒了两盘热菜,让店小二连同一盘白米饭端到他们的房里。 近半月未曾吃过一顿好的,今儿更是为了赶路,几乎整日未吃过东西,阮墨从进房后便一动不动守在桌旁了,捧着脸只等店小二端上来。 一闻到饭菜的香味,饿到麻木的肚子立马就来精神了,阮墨执起筷子伸向那盘热腾腾的红烧肉,刚夹起一块,还未来得及送入口,竟被人一筷子抢了去。 “啊……我的肉……”她眼睁睁看着快到嘴的红烧肉就这么飞走了,又惊又怒地瞪向始作俑者,“那儿不是有一整盘……单大人你……你何必与我抢那一块?” 单逸尘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予理会,却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针,将桌上的饭菜逐一试过,确定无毒后,才擦净收了回去,公事公办道:“殿下出行在外,还是谨慎为好,莫要再如从前般不留心眼。” 嗯……虽然听着像是在讥讽她缺心眼,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这话也说得确实在理。 阮墨认真地点了点头,咬着筷子看他,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用膳了吗?” 他望见那双好看的杏眸中,两分试探、三分讨好的小眼神,直溜溜盯着自己看,那股似曾相识的异样感觉又从心底冒了出来,不禁皱了皱眉,冷声道:“可以。” 得了督主大人的批准,她立刻不客气地开始大快朵颐,连日来吃的净是些毫无调味的食物,口味单一,这会儿终于吃上了用酱料做的菜,久违的味道简直令人停不下嘴。 单逸尘瞧她吃得欢,塞得两边的腮帮子都微微鼓着,便也在对面坐了下来,执起筷子用饭。 宫里的老人常说,去了势的太监,一辈子只能是奴才……许是真话吧。 他三岁时被一位老太监捡了回去,抚养长大。八岁那年,老太监病重将死,托人把他扮作小太监带进宫,让他见最后一面。岂料中途一名宫女叫住了,吩咐他去御膳房端姜汤,为免得罪人旁生枝节,他去端了来,才知要饮姜汤的是女皇陛下。 女皇瞧着他合眼缘,当即留在了身边伺候,他无力反抗,也自知难以逃出皇宫的重重守卫,只得暂且留下来。 不久,老太监死了,受托之人怕私带外男入宫遭罪,便偷偷在尚宫局的名簿上添了他的名字。他因此免受了净身之苦,却不得不独自隐藏着这一秘密,想方设法活命,只望有朝一日能出宫,恢复身份。 在宫中待了多少年,他便伺候了人多少年。但不知是否因留了孽根,无论他将这伺候的本事练得再好,心底却一直是不愿当奴才的,也极不喜以奴才身份自居。 是以,面对这位显然不太注重礼节规矩的二皇女殿下,除却称谓不得随意更改外,相处时会相对随意一些,反正这屋里只有那么一张桌子,与她同桌用膳也不算过分。 单逸尘扫了眼桌上的两盘菜,卖相算不得好,味道也仅仅尚可罢了,不料二皇女却能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前些日子也是,为了掩藏行踪不得不行走于山林间,连他这种在皇宫待得久的人都觉得颇为艰苦,却未听过她抱怨半句,只是默默走着,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原以为是个娇生贵养、养尊处优的金贵主儿,现在看来……倒是与他所想的不大一样了。 一个忙着填饱肚子,一个心事重重,两人直至膳毕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安静地将桌上的饭菜横扫一空。 掌柜的很是周到,虽时辰已晚,仍留了店小二在楼下忙活着,待他们用了饭,便将事先烧好的热水抬上楼来,顺便将一桌碗碟收拾干净,这才下楼准备歇息。 阮墨很是意外,原想着今晚该是没法子洗热水了,冷水她又受不住冻,只能忍着待明日一早再洗,岂料店小二这么晚还会送来热水,真令她喜出望外。 “殿下。” 她闻声转头去看,眼前蓦地一黑,忙伸手去接住单逸尘丢过来的包袱,布面上印着的红色图案正是他们光顾过的裁缝铺铺标。 这里面装的不是他们换下来的衣……咦,怎会是一套新的衣裳? “单大人……单大人?”她环视一周找不着人,听见阵阵水声从横在房中间的屏风内传来,才发现他在后头,卷着袖子往浴桶内一勺勺舀着热水,便过去问他,“为何不直接倒进去?” “水太热,如此能散些热气,免得烫着殿下。”他头也不回地答道,一手将即将垂落的宽袖再拉起几分,继续舀水,“殿下稍待,很快便能洗了。” “好,莫要急,你……当心烫了手。”她靠在屏风旁看着他,有些入神,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问的事,“对了,你何时多买了一套衣裳?” 她记得当时自己拿了衣裳进屋换,出来后便与他一同离开铺子了,莫不是在她进去更衣时,他自个儿多挑了一套? “臣料想殿下夜里要沐浴,多一套换洗会方便些。” “哦,这样……”她点点头,随即又奇怪地皱眉,“可……银子不是用光了?还有,今夜住的客栈也……”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道,“这半月来省下了不少银子,今日所用不过是皮毛,殿下多虑了。” 这半月…… 想起这人方才花银子的架势,那叫一个豪气冲天,却原来……全是他们在山林内熬了半月的苦日子省下的血汗钱? 而且他说只是……皮毛? 这口气可真够大的,不愧是母亲跟前最为宠信的大红人,这些年来,不知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收入囊中了……看看她现在身无分文的模样,若是离了他,估摸着直接蹲客栈门口喝西北风去了,哪还能吃上一顿饱饭,泡上一回热水浴? 以前总想着皇宫里住的全是高不可攀的贵人,如今却觉得,这些贵人一旦离了伺候的宫人,又无一技之长的话,或许……真会沦落得连流浪汉都不如。 思绪不知不觉飞远了,待阮墨回过神来,他已将热水全数舀进浴桶内了,单手托起木柄,带着两个空木桶走出屏风,经过她身侧时,淡淡道:“殿下可以沐浴了。” “哦……哦。”她应了一声,抱着新衣裳走到屏风之后,扯下白色的抹额,窸窸窣窣便开始解衣带。 刚要褪下外袍,忽然觉着不太对劲,她一把将衣襟拉了回去,巴着屏风探出头,果不其然看见某个人正坐在桌旁饮茶,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单大人……” 单逸尘抬眸,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微红的脸,眉间朱砂竟是愈发鲜艳,问道:“殿下何事?” “你……我要沐浴了,你不……回避一下?” “臣不放心殿下一人在此。” “那……要不守在门外?” “殿下若担心臣有何不规矩,臣可以将双眼蒙起。” 阮墨还未回话,这人便从旧衣物中抽出一条黑布带,在自己双眼处利落地缠上两圈,打上了结:“臣之所为,皆是为殿下的安危着想,还望殿下见谅。” 他的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不容拒绝。 无可奈何,她只好撇撇嘴,认命地回到屏风后,三五下将身上的衣物褪去,一跨入浴桶便立马往下沉,让水将身子全然浸没,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直溜溜盯着那幅透光的山水屏风。 这什么破屏风…… 虽然面容只有模糊的轮廓,可她分明能把那个正优哉游哉端着茶杯细饮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若他也同样这般看过来,那她岂不……与被看光了有何区别? 真是愈想愈觉得脸热,即便他眼上蒙了黑布,面朝窗外,可她总归是……不着寸缕地待在浴桶里,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种会被他瞧见的羞耻感。 哎,净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洗好便完事了。 阮墨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醒了醒神,才开始仔细搓起澡来。 ****** 偌大的房内静谧非常,温热的水流滑落肌肤,坠入水面,明明只有轻微得不易觉察的声响,此刻却仿佛被放大了数倍般。她自个儿听得真切,可一想到坐在外头的人也能听见,只觉得莫名羞人,脸也愈发地红了,心口有什么快要蹦出来似的。 不洗了不洗了…… 再这么下去,她不在热气中闷死,也得被自己羞死了。 从浴桶里站起来时,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阮墨下意识便往屏风的方向望去,恰巧看见单逸尘的头动了动,竟似是要转过来看的模样,登时心下一慌,刚跨出去的脚落地落得急了,没踩稳,整个人便要朝前扑去。 “啊……” 几乎是她喊出声的同时,一道身影忽而极快地略过,下一瞬,她便感觉胸上一紧,被后方伸来的手臂捞了回去,狠狠撞上了男人结实的胸膛。 然而…… 当阮墨垂首望向自己被他手臂压住的……地方,顿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只想再往地上摔一回,直接昏过去得了。 当真是……羞死个人了! 第85章 督主与女皇(五) 打嗝? 楚书灵当然知晓此事。 爹爹在世时,每每提及她与哥哥幼时趣事,总少不了这一件,只道她打嗝的声响之大,直把初次听到的他吓得以为出了事,结果发现是自家闺女的杰作后,直夸她颇有豪气,不失楚家大将之风。 虽说爹爹没少拿来说笑,知她觉得丢脸,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她自己则更不会说出去,如此一来……他所言之事该是可信了。 思及此,楚书灵才微微放松僵直的身子,心头后知后觉涌上些许羞窘尴尬,垂下眼眸,瞥见他将自己的双手紧握胸前,忍不住耳根一热,动了动拳头:“我信了,你先放开我。” 萧绎本就不欲束缚她太久,此刻见她确然信了自己的话,暗暗松了口气,依言松开了困住她的双臂,顺势往榻沿退了退,空出位置让她坐着说话。 不过,信他是一回事,方才他那样对她又是另一回事,小姑娘心里头还委屈着,跪坐在一旁便又沉默下来了。 萧绎看得出她的意思,可已然做下的事,哪容得他后悔,无声望了她片刻,清冷的声线微沙:“脖子还疼?” 楚书灵下意识伸手抚上被勒过的前颈,其实感觉已不大明显了,仍轻轻浅浅“嗯”了一声。 脖子不疼了,可她心里难受啊。 “……是我失礼了,我与你道歉,往后再不会了。”萧绎的语气有几分无奈,神色淡淡,眉目间却情真意切,见她不语,又问,“可需要上药?” 他态度诚恳,处处透露出关切,楚书灵也不好再扭捏刁难他,摇了摇头:“不必。” 况且,本就是她犯错被抓在先,换作旁人也会作此反应,她有何立场去怪责他? 小姑娘愿意开口便好,萧绎识趣地不再问她是否真的原谅,只俯身打开暗格,重新取出“朱雀”搁在两人之间,清冷的声音微沙:“为何……想要它?” “我没有想要……”楚书灵低声否认。 萧绎眉心一动:“不想要,为何半夜来……取?” 她抱膝而坐,视线来回略过剑身,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斟字酌句:“因为,它是爹爹生前非常喜欢的一柄剑。” 他记起小姑娘的爹,正是在不久前战死沙场,一去不复返。 “爹爹曾说,无法得见‘朱雀’,乃今生一大憾事,我便想着……能把剑带去给他看看,至少能了却他一桩心愿……我并不是要偷走,待我让爹爹看过,便会还回来的……” 说到最后,她已有些瓦声瓦气,那双水灵灵的清澈眼眸,仿佛下一刻又该落下泪来,抬去看向他:“你能……把它借我吗?” 萧绎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爹可是葬于京城?” 她点头。 “秦阳与京城相距甚远,你只身一人,如何回去?” 他的一句话,将她猛然从梦中惊醒,回到残酷的现实。 是啊,她被孤零零丢在秦阳城,莫说带走“朱雀”,她甚至,连回京的路该如何走都不知。 一时脑热兴起的念头,毫无思虑便付诸行动,她实在是……愚蠢又鲁莽,有愧于爹爹多年的教诲。 小姑娘将失望与沮丧都写在脸上,他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当着她的面收起长剑,只道:“此事暂时作罢,待你日后回京再谈。” 并非是他不欲满足她的愿望,而是此剑名气过大,轻易不得外露,否则稍有不慎,很可能便会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他断不可冒此危险。 “好。”楚书灵想明白了,自然不再强求。 夜已深,萧绎将她送回后院的客房内,看着她上了床榻躺下后,不再多言,只让她好好歇息,便转身欲走。 “明日……” 脚下一顿,他微微侧过脸:“何事?” “明日,还教我习武吗?”小姑娘窝在被褥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小声问。 萧绎回过头,点点烛光略过他俊美深邃的五官,却映照不出眸中的柔和光亮。 “嗯。” 只要你想学,我便教你。 ****** 作为当年竹山馆第一谍报手,青枭确实无愧于这个封号,翌日一早,便带来了查探所得的消息。 灵儿确实是京城楚家的嫡女楚书灵,九月上旬被送到秦阳城司徒家寄住。 司徒家是商贾大家,老爷子白手起家,如今的大当家是其子司徒朗。而司徒朗之妻楚氏,正是楚元之妹,楚书灵的姑姑。 说来也巧,这司徒家的宅子与易宅不过相隔两户,当日楚书灵指认易宅是她家,说不定是因初来乍到,不甚熟悉而闹出来的乌龙。 可之后发生的事情,青枭却不明白了——小姑娘好端端的有家不回,非但认了王爷做爹,在易宅住下,还不愿透露自己身份,到底为何? “司徒家可曾派人寻她?”萧绎问。 青枭双眼盯着手上的小册子,皱眉:“不曾……” 这家人也是奇怪,丢了小孩竟不派人出来寻,即便不是自家亲生孩子,总不至于如此不上心啊。 萧绎同样眯起眼眸,显然对司徒家不闻不问的举动心有不满,声音冷了几分:“近来可有要事?” “要事……”青枭摸着下巴想了想,“听闻楚氏临盆在即,近半个月来闭门休养,不知算不算要事?” “闭门休养?” “是,王爷有所不知,楚氏此胎怀得不大安稳,几次意外皆是堪堪保住胎儿,好不容易熬到最后半月,当然要万分谨慎了。” 青枭办事向来无孔不入,连此等秘事都能探出所以然来的人,除了他,大概寻不出第二人。 萧绎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他们如何安置她?” “谁?”青枭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当家主母楚氏没精力管,托付给嬷嬷照顾了,也遣了几名下人过去伺候。” 听着甚是不失妥当的安排,楚书灵亦早到了懂事乖巧的年纪,何故偷溜出司徒家,甚至在他的易宅逗留数日,对回家一事只字不提? 其中有何猫腻,只怕得问过她才知。 “继续盯着司徒家。” “是,王爷。” ****** 后院里头,正双脚外开,双腿平屈下蹲的楚书灵,丝毫不知自己的底细已被人查得彻底。 不过此时的她也难以分出闲心去理会——光是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大瓷碗便够让她心惊胆战的了。 今晨她起了大早,刚洗漱更衣完毕,衣冠齐整的易骁便出现在后院门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稳稳端着盛满水的大碗。 她一看见,心里便“咯噔”一跳,忆起曾偷瞧哥哥练武的情景,有股不祥的预感蔓延而上。 果不其然…… 想起易骁昨日说他自有安排时,自己还傻乎乎地期待,今日能学到神乎其神的功法,楚书灵便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 可是不能……她一动,这碗里的水便轻飘飘地荡起来,头顶的点点凉意,便是水撒了的证据,她绝不怀疑,若自己再敢稍微移动分毫,整一碗水必定全用作造福地上的草苗儿了。 哎……脖子僵硬得快失去知觉了,双腿也累得微微麻痹…… 以前她老爱趁下人不注意,跑到前院去偷看哥哥习武,她羡慕哥哥有教他武功的师傅,总想跟着偷学几招。 那会儿哥哥也没少被师傅要求扎马步,但他丝毫不见勉强,一个时辰下来,除了汗流浃背以外,神色轻松,落在她的眼里,便潜意识认为扎马步并非难事。 等她如今亲身经历过,才知晓其中滋味有多苦。 ……苦得她快顶不住头上的大碗了! 不不不,坚持住…… “哈,小丫头挺卖劲的啊!” 一声大喊随风而至,迎面扑来,她下意识闭上眼,身体忽的便失了平衡,微微往后一仰…… 砰—— 完了,掉下去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恍若苦苦维持的力气一瞬被抽干了,她颓然向后倒去,颇有些不管不顾,反正草地是摔不疼的,横竖没坚持到他回来,要骂要罚,等她休息一会儿再说…… 腰上忽而一紧,耳边拂过的风骤停,她微微掀开眼帘,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近在咫尺,正深深看着她。 “……吓着了?” 第86章 督主与女皇(六) 普通太监均是长年居于宫中,一般不允许在宫外设独立居所,更莫要说是与王公贵族同等的高门府邸了。 然东厂督主是何许人也,既能受女皇陛下如此宠信,自然不可与这些奴才相提并论,不但得了女皇特许建造自己的府邸,更于皇城内拥有好几处产业,涉足范围颇广,每年流入他囊中的银子不计其数。 如此庞大的产业自然需要人手打理,督主大人身兼东西厂的事务,无甚余暇,便收揽了不少有才之人为他卖命,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些人对他皆是忠心耿耿,各司其职地帮他料理好府内外之事,鲜少会出乱子。 他们的心中似有一种默契,那便是,自家主子无论做何事,皆会有他的道理,他们只需听从他的命令即可。 就如此刻,负责看守密道口的守卫看见督主大人抱着一名姑娘走出来,也并未多问半句,神情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后,便继续回到原地守好,目不斜视。 简直规矩得不像话。 阮墨回头悄悄瞅了两眼,不禁在心里感叹,若是她也能把宫人们教得这般听话,那便不必再为自己总被当作孩童哄而苦恼了。 这座府邸占地颇大,单逸尘抱着她穿过后院和长廊,好一会儿才终于走到内院,将她安置在一间客房内。 “此为臣的府邸,殿下先安心歇息,明日一早臣会派人送殿下回宫。” 他将人放在榻沿,回身到桌前为她倒茶,忽闻身后一声短促的惊呼,以为殿下有何不妥,忙转身看去,却见她指着他的背,满目惊诧道:“你的背……” 玄色长袍的背部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两侧浸血,因着伤口依旧不断渗出鲜血,染成了由浅渐深的痕迹,几乎浸湿了半片衣衫。 “无事,小伤罢了。” 单逸尘面不改色将茶斟满了,端着茶杯走到她跟前,语气浅淡得恍若伤口不在他身上似的,听得阮墨直皱眉,接过茶便要赶他出去:“身体为重,单大人莫要伺候我了,快去处理伤口吧,不然拖得久了,会感染恶化的。” “臣待殿下歇下以后再……” “单大人!”阮墨眉心皱得更深,神色担忧,就差没站起来推他了,“我又不是三岁孩童,难不成还得你哄着睡……背上的伤口很是严重,不过你看不见才不晓得罢了。快去快去,我在这儿用不着人伺候了,你莫要耽误了时间。” 他看着她满脸忧心忡忡的神情,明明背上的伤口只是隐隐作痛,与曾经受罚被抽过十几鞭子仍要忍痛服侍主子的经历相比,现在根本及不上分毫,她却似乎比他还焦急,一味地赶着他去包扎。 不知怎的,心底那股久违的异样感觉,又悄然冒了头。 无声无息,愈演愈烈。 “是……殿下有事便吩咐人进来伺候,臣先行退下。”单逸尘退了一步,躬身行礼告退。 “好,我会的。”她点点头,摆手催促道,“单大人快去吧。” 待他的背影消失于房门之后,阮墨才松了口气,将杯中尚有余温的茶水缓缓饮尽,然后软软倒在榻上,抱着舒服的锦被合上了眼。 既然这是他的府邸,便应当是安全的了,暗卫即便追至门前来,也断不敢明目张胆在督主大人的地盘犯事。 哎,还有他的伤……该是在客栈与暗卫缠斗时为她挡下的吧? 若不是她瞧见了,估摸着这个总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的人,定是草草处理过便罢了,真不让人放心…… 思绪纷飞,阮墨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终抵挡不住沉沉睡意,坠入梦乡。 ****** 十日后。 天色初亮,钟楼上响起沉重的钟声,宫门开启,自寅时便守在午门外的大臣依次走入皇宫,经过金水桥行至紫宸殿前,四品以上官员陆续进入殿内,其余则跪候于殿外。 “皇上驾到——” 太监通报的尖细嗓音划破了清晨的静谧,犹带着几分困意的人也即刻醒了神,朝着缓缓入殿登上皇座的圣驾垂首恭迎,待女皇于龙椅上落座,方一同跪下,齐声喊道:“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新任女皇一身明黄团龙服,头戴镶金玉冠,眉间的一点朱砂赤红似血,彰显皇族至高无上的天威。 然那张娇美小脸上略微紧绷的神情,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那日,单逸尘带她逃过了巽王的暗卫追捕并回到自己府邸之中,待两日后,由他所调配西厂精兵一百护送的空马车一到皇城,便安排她回到马车内,佯装一路不曾生过变故般,将她平安送回皇宫。 因着母亲早已下过诏令,举行仪式的一应事宜也在她回宫前准备妥当,不过歇息了短短两日后,于紫宸殿外举行登基大典,由母亲正式宣布退位,尊为太上皇,而她则如同被赶鸭子上架般,龙袍加身,受百官朝拜,成为新一任乌戎女皇。 折腾了将近一日,她才刚缓了口气,第二日天还未亮却被督主大人从榻上叫醒,告诉她要去上早朝。 说实话,她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靠的纯粹是与前任女皇的血缘关系,可要谈什么帝王之术、治国之道,她当真是几乎一窍不通。头一回上朝时,整个人简直紧张得双腿发软,生怕底下的大臣有事上奏,她却答不上来。 今儿已是她登基后第三回上朝了,面对众臣跪拜高呼万岁的场面,她仍是有些难以适应,光顾着照母亲教的绷脸隐忍,生怕叫人瞧出她心里的紧张与无措。 立于她身旁的督主大人等了半晌未见她有所反应,只好微微侧身,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垂首提醒道:“陛下,叫平身。” 阮墨脑袋一热,顿时回过神来,依记忆做了一个双手平摊轻抬的动作,清了清喉咙,扬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 众臣从地上站起身来,待人全部站定后,工部尚书便缓步出列,走到正对圣上的位置上,一躬身,开始奏报越河一带大兴水利之事,请求陛下加拨款项与人手,以赶在春洪前尽快完成。 她听他讲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正要点头准奏之时,余光却见单逸尘负于身后的手微动,食指轻点了手背三下,立时改口道:“此事容我……朕考虑一番,明日再议。” 工部尚书愣了愣,原以为这位女皇年纪小不识事,会轻易被他的长篇大论忽悠了去,不料竟遭了如此答复,不死心地再劝:“陛下,此事事关民生,前后已拖了将有三年,倘若今年又拖过了春洪,恐遭百姓不满啊……” “卢尚书说得甚为有理,但还是容朕三思后,再做决定。”阮墨也不笨,犹如耍太极般将问题推了回去,仍是那套说辞。 工部尚书见女皇陛下不松口,只好应了声是,回到自己位子上安分待着。 接下来,又有几位大臣先后出列,报告了乌戎地方存在的问题,并提出相应的一些解决方案。 说来她也替原主惭愧不已,因着多年来对国政的不甚关心,导致如今听着大臣们奏报各地情况如何时,有如听天书一般,更莫说能辨请他们之所言,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了。 既然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她便只能选择听信大臣的话,然后予以“准奏”的决定。 结果第一日下朝后,单逸尘跟着她的御辇回到銮凰殿,一入殿内,屏退所有宫人,当即便冷冷奉送了她一句:“陛下莫不是将朝堂之事当儿戏了?” 那淡淡瞥向她的眼神冷若寒霜,登时便将她冻在了原地,不用问,一听便知他是在指责她方才的决定欠妥,过于草率,说白了就是胡来一通。 可气归气,她毕竟是女皇陛下,单逸尘不可能真拿她如何,只能冷着脸生闷气,而她自知有错,便也自个儿在一旁……罚站。 生过气了,这问题还是得解决的。 阮墨主动坦白自己并非真当儿戏,只是确实不知如何应对,但她现在已然成为女皇陛下了,可不是说想不干便能不干的。 迫不得已,单逸尘便想了一个法子,让她在上朝时留心看他的手势,若指尖点一下手背,便是“准奏”,若两下则是“不准奏”,若三下便是“容后再议”,然后据此来应对众臣的提请。 第二日上朝,阮墨照着他的话做,该接受的接受,该拒绝的拒绝,再加上她自身随机应变能力的配合,那些以为她好糊弄的大臣都纷纷碰了钉子,败下阵来了,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 故而此时,阮墨佯装扶额思索对策,实则偷偷斜眼瞄向单逸尘的背后,果然看见他的食指又轻动了动,认真数着他点的次数后,才重新抬起头来,对他们从容地予以答复。 待众臣说得差不多了,她也终于能松口气,对下首的太监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宣布退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官齐跪三叩,恭送女皇圣驾。 第87章 督主与女皇(七) 因着原主过去实在被母亲放养得太久了,以至于如今阮墨成了女皇,却没有女皇应有的能力,繁忙的公务几乎一概交由单逸尘代为处理。 然短期内能得过且过,长此以往却终归不是办法,莫说群臣对他独揽大权有无非议,单逸尘自己也嫌累得慌。 对于幕后操纵一个傀儡皇帝从而把持朝政的这等事儿,他根本毫无兴趣。 于是,奉太上皇之命辅佐女皇陛下的单督主,便从翰林院请来曾为大皇女授课的老太傅,让他每日给陛下讲授《帝王策》,同时要让她了解乌戎的国情概况,包括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等,务必将过去遗留的漏洞全数填回来。 早朝开始得早,结束得也不算晚,故而老太傅的授课安排在辰时左右,阮墨一般在下朝后便要前往御书房习课,由于授课内容繁重,若她不想推迟用午膳的时辰,便一刻也耽搁不得。 不过今儿早朝结束得比往日早一些,她并未乘坐宫人抬着的御辇,只让督主跟随伺候左右,优哉游哉地徒步走过去。 御书房离紫宸殿之间有一段距离,坐御辇走的是最近的宫道,另一条路则要穿过御花园,稍稍绕远了一些,她步子轻快地朝着那个方向去了,一身华贵的龙袍在春日下明媚夺目,单逸尘微微眯眼,随即大步跟了上去。 “单大人,方才卢大人奏报越河大兴水利之事,你为何不允我准奏?” 她垂着脑袋,看见自己的靴尖于袍脚下一出一隐,语气随意地问道。 身后静默片刻,才传来低沉的男声道:“……是‘朕’。” “……”哎呀,又被纠了错处。 自登基之后,她已数不清这是被他纠正的第几回了,但一夕之间忽然便要改口,而且还得改成如此别扭的自称,实在是令她难以习惯,总是会上一句刚用过此字,下一句便又换成了平称,唯有等他出言提醒了,她才晓得自己说错。 “无事,现在只有你我二人,说话轻松自在些也无碍。” 他瞧着她不以为意的表情,在心底叹了口气,淡淡道:“陛下总这般纵容自己,永远也改不过来。” “改不过来便不改了,反正又不是真的……”她瘪瘪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单逸尘只听得隐隐约约的字句,不禁皱眉道:“陛下说什么?” “好了好了,这个问题先搁在一旁。”阮墨不愿与这个比石头还固执的人吵了,话锋一转,回到原来的问题上,“你快说说,方才驳回卢大人上疏的理由是什么?” 难得她对政事起了兴趣,他挑了挑眉,也便不计较了,解释道:“自去年五月,一直到今年正月底,我军与犯境的北蛮交战八月有余,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以及财力,即便得到战利品和北蛮的赔金,但国库仍是吃紧了,眼下已无法再承担过大的开支。卢尚书提请的款额颇大,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不见实证,真假有待考证。”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停下来回头问他:“那明日让卢大人上交一份文书,交代清楚款项的去向及用途,便可?” “尚未。”单逸尘却摇头,缓下步子停在她面前,抬手为她正了正头上的金玉冠,继续道,“此事办了三年,官员捞的油水可不少,而今不够办正事了,却又向朝廷伸手要,岂可轻易便宜他们。待他交了文书,再拖上数日,让他急得耐不住再问时,才‘勉为其难’满足其中一半,余下的,让他们自个儿想法子解决。” 阮墨认真地想了想,又问:“让他们自己解决?那若是他们不愿意怎么办?” “朝廷委派之事不能完成,便是失职,若他们不怕丢了官位,大可一试。” 他说这话时,眉眼漠然,却恍若无意地勾了勾唇角,那神情落在她的眼里,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大奸臣。 尤其是说最后四字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冷芒乍现,仿佛猎鹰盯上猎物般锐利逼人,看得她缩了缩脖子,不由得庆幸他是站在她这边的人,否则心里还真有种……会被拆骨入腹的悚然。 单逸尘察觉她直直看来的目光,垂首望去,那双杏眸中有几分畏惧,但又似乎掺杂了一些旁的什么……他分辨不清,只晓得心头的异样感觉又悄然冒起,立即别开视线,沉声提醒道:“陛下,再不走便要迟了。” “哦……哦,好。”阮墨见他收敛了锋芒,又重新变回那个恭敬侍主的督主大人,眨了眨眼,也便收回目光,转身朝前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轻不可闻,不紧不慢跟着,却从未离远半步。 ****** “陛下……陛下!” 年近花甲的老太傅第三回耐着性子将趴在书册上打瞌睡的女皇陛下叫醒,看着她眼都尚未睁开便一骨碌坐直身子,一叠声向他道歉,倒也并未生气,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道:“陛下昨夜又熬夜背习了?” “嗯……其实也并不是故意熬夜的。”阮墨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低头承认,“因为怕背不完太傅交待的内容,便一直看一直看,看得忘了时辰,才歇息得晚些……” 老太傅了然,瞧她今日课上背得那般流利,说的自然不是假话。 “用功固然是好,但陛下还是要以身子为重,莫要常熬夜才是。”他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捋着胡子道,“那今日便到此为止,陛下早些回去用午膳,好好歇个午觉吧。” “……”阮墨缓缓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真的?” 老太傅被她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逗笑了,点了点头,催促道:“快去吧,不然等老夫改变主意,可就不放陛下走了。” “好好!谢谢太傅!” 这等好事岂可错过,她立马收拾了书卷,与老太傅匆匆道别后,便一溜烟地奔出了御书房,步子轻快地跑了老远才停下来,终于肆无忌惮地打了个打哈欠。 其实昨儿也并非歇得多晚,主要是今晨得上早朝,起得太早了,统共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而且这课讲起来如同催眠术一般,倒不是说老太傅讲得无趣,许是昨夜看得太久了,她现在对着这本《帝王策》便困得只想合上眼,实在难熬得不得了。 还好老太傅肯提前放人,否则再继续听下去,估摸着也是忍不住要打瞌睡的。 “陛下……陛下……” 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唤她的声音,未等她回头,那人便已小跑至她面前,瞧着是个机灵的小太监,毕恭毕敬朝她行了一礼后,道:“陛下,太上皇方才醒了,说是要见您,派奴才来请您过去。” ……母亲醒了? “好,现在便去。”阮墨不作他想,立刻随着小太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小太监皆垂首在她斜前方领路,清秀的侧脸白皙干净,她瞧着却有些眼生。 自她回宫后,母亲一直病重昏迷,后来移至较为清静的太和殿休养。她怕打扰母亲,通常会隔两三日前去探望一回,顺带对伺候母亲的宫人叮嘱一番,也会询问守在殿内的太医一些事儿,故而对太和殿内的人认得不少。 可这会儿带路的小太监面容陌生,她回想了好几回,都记不起自己曾在太和殿见过他……不对,母亲若真要请她过去,一般都会派身边亲近的宫人,怎会突然让一个她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过来? 阮墨登时觉得不对劲,缓缓停下了脚步。 “陛下?”小太监也跟着停住,头依旧垂着,双眼却不动声色往周边扫视。 “既然要去看母亲,我得先回殿一趟,把要呈予母亲的东西带上。” “陛下,这……”小太监似是有些焦急了,“太上皇病情不稳,若又昏过去也不知何时能醒了,以奴才之见,陛下还是……” “大胆奴才!”阮墨猛地一声厉喝,拧眉质问,“你这是诅咒太上皇会一病不起?” 小太监本就心虚,被她的突然发难吓得腿软,“扑通”地跪倒在地:“奴、奴才不敢!” “还拦着朕吗?” “不、不……” 看他大气不敢出,连话都说不全的模样,想来与她猜测的幕后之人无甚关系,不过是被指使过来的不知情者,此刻脱身要紧,她便不再与之纠缠,步履飞快地走入一条当值宫人较多的宫道,直奔銮凰殿而去。 待顺利回到殿内,宫人们早已将午膳摆好,如往常般与她行礼,面上平静得根本不像是听闻过太上皇醒了的消息,顿时安下心来了。 母亲那儿有她留的人守着,若有何事发生,最先收到消息的除了太医院以外,必然是她这銮凰殿了。这些宫人皆跟了她多年,很是忠心,不可能对她不利的,那么可疑的只能是刚才的小太监了。 “陛下,饿坏了吧,快些过来用膳……” 操碎心的宫人们又开始“哄”她用膳了,没办法,只好暂且将思绪收起,听话地走到桌前落座。 第88章 督主与女皇(八) 许晁发现,最近自家王爷的用膳时间,比以前规律了许多。 王爷一向公务繁忙,且最不喜旁人在他批阅公文时出言相扰,曾有不懂规矩的下人未经他同意入内奉茶,他大发雷霆,命人将其撵出去,狠狠打了十杖才罢休。 然自从阮墨过来主屋伺候他后,早膳不计,午膳和晚膳的时辰准得分刻不差,也省了他在下人们期盼的目光,硬着头皮进去提醒王爷用膳的功夫了。 仰头看了看天,估摸着午膳的时辰又该到了,许晁唤了个小太监过来,让他到膳房吩咐人准备传膳。 屋内。 坐于高台书案后的男人俯首翻阅文书,除却偶尔响起的翻页声,以及细微得几乎不可闻的研墨声,安静得不像话。 颇有几分暴风雨降临前的平静之感。 但半刻钟前,单逸尘便察觉自己又开始分神了,并非因身侧慢吞吞研墨的人,而是习惯性地,在这个时辰应当听见某些声响…… “咕噜——” 好,很好。 他只觉仿佛吊在心头的大石猛地落下,而后立即发现自己竟将心思放她身上那么久,微微懊恼,脸也不由得沉了沉。 旁边的阮墨一直不时留意着他的神情,自然也看出他的脸色变了些许,便放下手中的墨锭,双手交叠,垂首退开两步,恭声道:“王爷可要传膳了?” 单逸尘并未抬头看她,亦不发一语,她瞧着他更沉了几分的脸色,觉得自己若再待下去,怕是要被他狠狠一声“滚”直接赶人了,便躬身行礼,而后退出了主屋。 病愈后,连着七八日,她都在主屋伺候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除了研墨、沏茶,偶尔还得收拾一下屋子。 不过说是说收拾……这屋其实干净整洁得很,平常下人打扫得勤快,也落不下一点儿灰尘,她至多将摆设移移位置,给油灯添点儿油,基本上就完事儿了,也没什么可干的。 但她若是又回到原来在高台一侧站着的地方,单逸尘便会眉心一皱,冷冷地瞥她一眼,问她可是收拾好了。她实话实说答是,他便丢给她一句“重新收拾”,分明是想赶她离得远点儿。 起初她觉得他是仍未放下疑心,但后来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屋里书架不少,处处放着公文密件,他若真要防她有异心,不应勒令她远离这儿,放在眼皮子底下牢牢监视吗?何故还让她过来收拾整理? 耐不住好奇,她几经观察,终于明白单逸尘不快的缘由所在。 比方说,她在一旁研墨。 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小心翼翼,发出的声响多么细微,总是会莫名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当然,他不会直接扭头看过来,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会出现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总不似之前专注时那般平静无澜。而且,处理公文的速度,明显比她不在身侧时要慢些,有时她在余光里都快将那篇公文读遍了,他却依旧定在那儿,迟迟不动笔。 这么一想,是不是可以认为,单逸尘对她已有了几分上心? 阮墨托着腮坐在桌前,长长的筷子在饭里戳了一个洞,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近段日子百般伏低做小地供他使唤,安分听话,也不出一点差错,总算让他对她稍微放下戒心了,至于下一步该如何做,还得认真思虑思虑。 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觉得,今日的单逸尘似乎有些不对劲? 平常他虽不耐烦她一饿便要怪叫的肚子,但起码会开尊口赠她一个“滚”,今儿话也不说,眼神儿也没递一个,脸色沉得见不了人,也不知是否遇上糟心事了。 阮墨定神想了想,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便继续低头吃饭了。   ******   下午单逸尘领着两个随从出府了,倒是不见许晁跟去,阮墨用不着去主屋伺候人了,乐得轻松,便回自己屋歇了一个午觉。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然黑下来了,弯弯的月牙挂上梢头,洒下莹莹的光。 她感觉腹部空空如也,实在饿得慌,可这个时辰的膳房早便收了灶,哪还有吃的可拿,反而若叫兰芝姑姑发现了,指不定被怎么一顿收拾呢……还是忍忍算了。 胡乱灌了两杯水,阮墨舒了口气,摸了摸微撑的肚子,回到榻上躺好,心想只要快些睡过去,撑到明儿一早便好。 但刚睡过一觉的人,哪能这么容易再睡着,抱着薄被翻了好几回身,愣是熬到躺不住了,她只好起身穿鞋,摸黑出门去上茅房。 回来的时候走得慢了,远远看见房门打开了一扇,透出里头隐隐摇曳的烛光,她却顿时心下一跳,出来前应该是掩上了房门的,忙快步走过去。一绕入门,一张笑容随和的白净面容露了出来,正是隔壁屋的福贵:“阮姑娘,回来了?这么晚上哪儿去呀?” 阮墨一见他就皱了皱眉,尤其见他趁她不在时自顾自进她的房间,心中更是不喜,站在门口,也不迈进门去,平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哦,我……我就是看你房门关一下午了,猜你晚上也不曾吃什么,便拿了些膳房剩下的点心来。”福贵似是疑惑她为何不进屋,冲她招招手,“进来吃吧,饿着可难睡了。” 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异样,又是好意拿东西给她吃,若要直接下逐客令,太不讲人情了,她只好在他的注视下进了门,特地留着那扇开着的门,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 福贵似乎看了一眼,并未多言,笑着让她打开尝尝。 她心下防备,自然不愿在他面前吃,只看了看,便道:“这糕点太腻了,我……我不大喜欢。你拿回去吧?” “不好吃也得吃点儿,不然你该饿坏了。”福贵却不伸手去拿,反而往她跟前送了送,一副硬要看她吃了才肯罢休的模样。 阮墨看他满脸坚持,直直地盯着自己,突然心里有些发毛,懒得再去推脱了,一手按着桌角站起身:“好,我等会儿吃。天晚了,公公早些回屋歇息吧。” 福贵却坐着不动:“也不算晚,我们屋还亮着灯。” 话说得这般明显,她不信他听不出她的意思……还赖着不走,是有何企图? 她也站着不动。 “怎么了,阮姑娘是急着想我走吗?”福贵依旧笑着,眉目平和,见她摆出默认的态度,便也站起身来,“哎,真是伤我心呐……既如此,那我便先走了,阮姑娘记得要吃。” 闻言,她微微松口气,应了一声,垂首盯着脚尖,并未看他,只侧耳听脚步声逐渐去往门口,那扇木门被轻掩上,还有门闩被拉上的声音。 ……门闩? 阮墨猛地抬头望过去,福贵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侧,在她反应过来前,已一把将人压倒在榻上。她背撞上坚硬的床板,狠狠一痛,下意识挡在胸前的双手却迅速被他扣住,近在咫尺的脸早已没了笑容,满是阴狠,连气息都兴奋得不稳:“让我走?你让我走?呵……我偏不走!” 她吓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不停扭动着身体,躲避他不安分游走的手:“放开!你在做什么!” 福贵轻笑一声,听在她耳里却是极冷:“阮姑娘,真的不晓得……我在做什么吗?” 他手突然一动,阮墨只觉浑身一软,险些忍不住叫出声,只得咬牙道:“要……要是被发现了,你我都不会好过的!” “你敢说出去吗?”福贵丝毫不受威胁,又往方才的位置掐了一把,“让你尝尝哥哥的厉害……” 阮墨又惊又怕,挣扎无果,动弹不得,某些久远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来,顷刻将她灭顶了。 不要……她不要…… 有人来…… 来救救她吗…… …… “啊!”一道惨烈的尖细男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随即,紧闭的木门被一把撞开,发丝凌乱的姑娘攥紧了衣襟,不要命地赤足狂奔,朝着主屋飞快跑去。 许晁正守在主屋门外,琢磨着主子不知何时归来,回头却见有人欲近身,剑立出鞘半寸,待看清来人面容,当即收了剑:“阮……” “大人……救命,救命……那个,福贵,他要……他要……” 阮墨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是被吓,二是跑得急,小脸刷白,连话都说不完整,许晁想扶她一把,但到底没伸手,问道:“别急,慢点儿说,福贵怎么了?” “他……他要……欺辱我……” 许晁皱眉:“他是太监,如何能……” “他没有……没有去势……” “什么?”他听得一惊,忙追问,“此话当真?” 还未等阮墨回答,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便大步略过,手往她后衣领一拽,便将人往屋里带去。 “王爷……王爷!” 许晁一眼便看清是自家王爷,追了两步,不料里头的声音如同吃了火药般,怒声低吼:“滚!”随即一脚踢上了两扇门,“砰”地紧闭在他面前。 他了解王爷的脾气,平常冷漠归冷漠,却鲜少发怒,这般模样甚是少见,自问没那个胆子去捋虎须,低声唤了个人过来,吩咐道:“去偏房看看。” 第89章 督主与女皇(九) 在热气氤氲的……不,这是个冷泉池子,水面上干净得没有一丝雾气,以至于转过来之后的阮墨,一眼便将正在沐浴的单督主……的裸上身,看了个清光。 简直没有一点点防备…… 故而,明明浑身被浸湿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发梢上还不断滴落冰凉的冷水,她仍觉得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即便水再凉也无法降温分毫。 印象中的太监皆是长得细皮嫩肉,身材亦是较为瘦小精干的,但不料督主大人与她所想大不相同,除去层层衣料之后,会是这般精壮结实的身材。 常年留于宫中的生活令他的肤色偏白,却并不瘦弱,水珠缓缓滑过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令她不禁忆起逃出客栈那晚,他紧紧护着她的有力怀抱,以及被他的手臂毫不怜香惜玉压过的某处……脸登时更红了。 不可不可,再这么瞧下去,她整个人都得烧起来了。 “陛下怎会在此?” “我……”阮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忽然发现有些古怪,“单大人……你很热?” 怎么瞧着他的脸……有些红? “……”单逸尘紧抿着唇,视线落在她被湿透的衣衫紧贴的娇躯上,勾勒出玲珑姣好的曲线诱人至极,竟觉得身下某处似有股邪|火升起,细火慢燃,直让他浑身都渐渐火热起来了。 不妙,他岂会对女皇陛下……起了这等欲|念? 深邃的黑眸早已不复平静,单逸尘狠狠地闭了闭眼,强压下|体内那把愈烧愈盛的火,猛然站起身,几步行至犹不自知的人儿面前,大掌扶着她的腰将人迅速抱至池边,扯过一旁的干净毛巾兜头盖在她身上,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头一回没有用敬称叫她,只哑着声,低沉道:“你先出去。” 阮墨看他虽面无表情,可连耳根都微微红了,瞧着不大妙的模样,忍不住道:“单大人你无事吧?” “无事。”他答得极快,快得几乎像在掩饰什么,沉厚的声音更为沙哑,“你,出去。” 她皱了眉头,不经意间往下一瞄,恰恰看见了他依旧围在下身的短巾,立时便明白了他的苦楚,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点点头:“好好好,我出去,等单大人一会儿出来了,我再与你说。” 她能够理解,那……毕竟是一个男人的命根子,即便他面上过得如何风光,心里总归是会对自己的残缺有所介怀,绝对不愿叫人看见他的不堪,甚至可能连自己也不愿接受,才会在沐浴时也遮着。 而犹在压抑并苦恼中的督主大人,自然不曾想到女皇陛下会如此误会他,待人走了以后,立刻坐回冰凉的冷水池中……消火。 ****** 说起来,她这回能成功脱身,还阴差阳错闯进了单逸尘的府邸,靠的全是运气。 谁会晓得废宫的藏身之处会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谁又会晓得这树林的小河底下,会有个通向他府中浴池的引泉口,还意外地把她吸了进去?连她自个儿想明白发生何事后,也觉得十分神奇,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额,不对,她现在就是在梦里头啊…… “陛下……陛下……” 走入客房的婢女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把魂游天外的女皇陛下唤回神来,手里捧着一套白玉云纹锦服,恭敬地躬身道:“陛下的衣裳湿了,捂着对身子不好,让奴婢给您更衣吧。” 阮墨这才觉着确实有些冷,任由婢女将她身上的毛巾一层层掀开,掀到最底层时,被毛巾吸去不少水的衣裳虽已半干,但她垂眸一看,瞧见那身紧贴肌肤、微微透明的衣料……脸还是噌的一下红了起来。 想起方才在浴池时,单逸尘脸上那抹诡异的微红以及复杂的眼神,莫不是……看了她这般模样才…… 不对,他不是太监吗?那么伺候过的主子应该不少,看过也不出奇,即便是头一回看见,也……大概不会有何反应才是,为何会……变得如此反常? 这个问题,直到婢女为她换好了一身衣裳,都未能理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理不出便不理了,她现在也无甚精力去多想。 经历了一夜的惊惧紧张,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紧绷已久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人也渐渐有了些困乏,她挥退了伺候的婢女,往榻上一倒,未多挣扎便头一沉,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婢女轻手轻脚地离开,刚掩上房门,便见单逸尘从走廊的另一头缓步而来,转身行了一礼:“督主大人。” 从浴间走出来的单督主已然恢复了孤傲冷漠的模样,全然不见在浴池时的一丝窘迫,闻言略一颔首,问:“陛下呢?” “已遵照大人的吩咐安顿在客房,更衣后便打发了奴婢,累得歇下了。” 婢女听督主大人沉默了半晌,却又不开口让她退下,正心里忐忑,忽闻他沉声问了一句:“陛下她……神色可有不妥?” “不妥?”婢女有些奇怪地重复一遍,不明白督主为何作此问,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回话道,“奴婢觉得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什么?”他追问道。 “只是……看着心不在焉的,似乎在想什么事儿,脸还有些红……” 闻言,单逸尘皱了皱眉,心里冒出了几分意外。 难不成她看见了他的身体……也会害臊?但在銮凰殿批阅奏折时,她不也一直盯着他看,还没皮没脸地说……因为他好看才看的,怎么这会儿又晓得脸红了? 行走宫闱多年,向来最识揣摩人心的单督主头一回发现,自己竟也会有摸不清人心思的时候。 “下去吧。”他的目光落在婢女手中湿漉漉的淡紫衣衫,眸色一暗,很快便移开了视线,“若徐安来了,让他到书房等。” 婢女答应一声,转身快步退下了。 而仍站在客房门外的男人,几番犹豫后,仍是抬手将木门缓缓推开了。 房内一片静谧,他反手合上两扇门,无声朝床榻的方向走去,待瞧见她那毫不端正的睡相时,忍了忍还是没绷住脸,勾唇轻笑了一声。 这姑娘真是…… 鞋子也不脱,外袍也不褪,湿透的长发才刚擦过,未干透,居然就那么抱着软枕歪倒在榻上,双脚还垂在地上,整个人扭得像条麻花儿似的,不嫌睡得费劲儿? 想想她的母亲和皇姐,皆是端庄正经、一丝不苟之人,怎么偏偏只有她的性子这般不修边幅? 单逸尘颇为哭笑不得,看了看她吊在床沿的脚,又看了看仍湿得发亮的墨黑长发,最后还是决定先帮她擦了头发,不然若一直这么睡,湿气侵体,起身后必然会犯头疼的。 “陛下,醒醒。” 然而阮墨睡得太沉了,他叫了两声都毫无反应,索性不叫醒她了,直接俯身将她扶了起来,正要挪两个枕头让她靠着坐,人儿倒先往他怀里靠过来了。 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不轻不重,恰恰撞上了他心口的位置。 却恍如一记重锤,震得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回神。 “你……不要动……好困……” 似是不满被人惊扰了梦境,她梦呓般低声喃喃着只言片语,双眸依旧紧闭,却转着小脸往他胸膛上蹭,寻了一个舒服的地方贴着,然后安心地轻舒了口气,再次陷入沉眠之中。 单逸尘则浑身僵硬,等她终于静下来了,欲往后退开时,却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腰际,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腰带……他尝试伸手去掰,这姑娘立刻又不安分地蹭他,直把他心头的那把火蹭得几乎烧起来了,只好放弃此举,任由她重新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干净的毛巾搭在床沿,他倾身去取,身上的人儿也紧跟着贴近一分,格外缠人,回身时又跟着回来,若非确实是一叫三不应,他真要以为她在装睡了。 心头的隐隐悸动被他强压下去,拿起毛巾,慢慢擦拭她发梢的水迹。 虽说伺候过太上皇多年,但这种事儿还是头一回做,单逸尘怕弄疼她,便耐心地顺着长发一点一点往下擦,一回不干便再擦第二回,直到将长发擦得干爽时,他已经被她抱得出了一身薄汗。 头发擦好了,他将毛巾随手搭在一旁,搂着她的肩将人放回床榻上躺好,这回她倒是肯乖乖撒手了,抱着他塞进她怀里的软枕,翻了个身便毫无知觉地继续睡了。 俯腰给她脱了鞋子,拉过被褥盖在她身上后,他长长呼了口气,心口却不停不休地剧烈跳着,只怕再逗留下去会旁生枝节,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那匆匆离去的步伐略微慌乱,瞧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第90章 督主与女皇(十)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简直没有一点点防备…… 故而,明明浑身被浸湿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发梢上还不断滴落冰凉的冷水,她仍觉得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即便水再凉 不可不可,再这么瞧下去,她整个人都得烧起来了。 “陛下怎会在此?” “我……”阮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忽然发现有些古怪,“单大人……你很热?” 怎么瞧着他的脸……有些红? 不妙,他岂会对女皇陛下…? 深邃的黑眸早已不复平静,单逸尘狠狠地闭了闭眼,猛然站起身,几步行至犹不自知的人儿面前,大掌扶着她的腰将人迅速抱至池边,扯过一旁的干净毛巾兜头盖在她身上,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头一回没有用敬称叫她,只哑着声,低沉道:“你先出去。” 阮墨看他虽面无表情,可连耳根都微微红了,瞧着不大妙的模样,忍不住道:“单大人你无事吧?” “无事。”他答得极快,快得几乎像在掩饰什么,沉厚的声音更为沙哑,“你,出去。” 她皱了眉头,不经意间往下一瞄,恰恰看见了他依旧围在下身的短巾,立时便明白了他的苦楚,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点点头:“好好好,我出去,等单大人一会儿出来了,我再与你说。” 她能够理解,那……毕竟是一个男人的命根子,即便他面上过得如何风光,心里总归是会对自己的残缺有所介怀,绝对不愿叫人看见他的不堪,甚至可能连自己也不愿接受,才会在沐浴时也遮着。 而犹在压抑并苦恼中的督主大人,自然不曾想到女皇陛下会如此误会他,待人走了以后,立刻坐回冰凉的冷水池中……消火。 ****** 说起来,她这回能成功脱身,还阴差阳错闯进了单逸尘的府邸,靠的全是运气。 谁会晓得废宫的藏身之处会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谁又会晓得这树林的小河底下,会有个通向他府中浴池的引泉口,还意外地把她吸了进去?连她自个儿想明白发生何事后,也觉得十分神奇,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额,不对,她现在就是在梦里头啊…… “陛下……陛下……” 走入客房的婢女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把魂游天外的女皇陛下唤回神来,手里捧着一套白玉云纹锦服,恭敬地躬身道:“陛下的衣裳湿了,捂着对身子不好,让奴婢给您更衣吧。” 阮墨这才觉着确实有些冷,任由婢女将她身上的毛巾一层层掀开,掀到最底层时,被毛巾吸去不少水的衣裳虽已半干,但她垂眸一看,瞧见那身紧贴肌肤、微微透明的衣料……脸还是噌的一下红了起来。 想起方才在浴池时,单逸尘脸上那抹诡异的微红以及复杂的眼神,莫不是……看了她这般模样才…… 不对,他不是太监吗?那么伺候过的主子应该不少,看过也不出奇,即便是头一回看见,也……大概不会有何反应才是,为何会……变得如此反常? 这个问题,直到婢女为她换好了一身衣裳,都未能理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理不出便不理了,她现在也无甚精力去多想。 经历了一夜的惊惧紧张,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紧绷已久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人也渐渐有了些困乏,她挥退了伺候的婢女,往榻上一倒,未多挣扎便头一沉,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婢女轻手轻脚地离开,刚掩上房门,便见单逸尘从走廊的另一头缓步而来,转身行了一礼:“督主大人。” 从浴间走出来的单督主已然恢复了孤傲冷漠的模样,全然不见在浴池时的一丝窘迫,闻言略一颔首,问:“陛下呢?” “已遵照大人的吩咐安顿在客房,更衣后便打发了奴婢,累得歇下了。” 婢女听督主大人沉默了半晌,却又不开口让她退下,正心里忐忑,忽闻他沉声问了一句:“陛下她……神色可有不妥?” “不妥?”婢女有些奇怪地重复一遍,不明白督主为何作此问,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回话道,“奴婢觉得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什么?”他追问道。 “只是……看着心不在焉的,似乎在想什么事儿,脸还有些红……” 闻言,单逸尘皱了皱眉,心里冒出了几分意外。 难不成她看见了他的身体……也会害臊?但在銮凰殿批阅奏折时,她不也一直盯着他看,还没皮没脸地说……因为他好看才看的,怎么这会儿又晓得脸红了? 行走宫闱多年,向来最识揣摩人心的单督主头一回发现,自己竟也会有摸不清人心思的时候。 “下去吧。”他的目光落在婢女手中湿漉漉的淡紫衣衫,眸色一暗,很快便移开了视线,“若徐安来了,让他到书房等。” 婢女答应一声,转身快步退下了。 而仍站在客房门外的男人,几番犹豫后,仍是抬手将木门缓缓推开了。 房内一片静谧,他反手合上两扇门,无声朝床榻的方向走去,待瞧见她那毫不端正的睡相时,忍了忍还是没绷住脸,勾唇轻笑了一声。 这姑娘真是…… 鞋子也不脱,外袍也不褪,湿透的长发才刚擦过,未干透,居然就那么抱着软枕歪倒在榻上,双脚还垂在地上,整个人扭得像条麻花儿似的,不嫌睡得费劲儿? 想想她的母亲和皇姐,皆是端庄正经、一丝不苟之人,怎么偏偏只有她的性子这般不修边幅? 单逸尘颇为哭笑不得,看了看她吊在床沿的脚,又看了看仍湿得发亮的墨黑长发,最后还是决定先帮她擦了头发,不然若一直这么睡,湿气侵体,起身后必然会犯头疼的。 “陛下,醒醒。” 然而阮墨睡得太沉了,他叫了两声都毫无反应,索性不叫醒她了,直接俯身将她扶了起来,正要挪两个枕头让她靠着坐,人儿倒先往他怀里靠过来了。 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不轻不重,恰恰撞上了他心口的位置。 却恍如一记重锤,震得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回神。 “你……不要动……好困……” 似是不满被人惊扰了梦境,她梦呓般低声喃喃着只言片语,双眸依旧紧闭,却转着小脸往他胸膛上蹭,寻了一个舒服的地方贴着,然后安心地轻舒了口气,再次陷入沉眠之中。 单逸尘则浑身僵硬,等她终于静下来了,欲往后退开时,却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腰际,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腰带……他尝试伸手去掰,这姑娘立刻又不安分地蹭他,直把他心头的那把火蹭得几乎烧起来了,只好放弃此举,任由她重新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干净的毛巾搭在床沿,他倾身去取,身上的人儿也紧跟着贴近一分,格外缠人,回身时又跟着回来,若非确实是一叫三不应,他真要以为她在装睡了。 心头的隐隐悸动被他强压下去,拿起毛巾,慢慢擦拭她发梢的水迹。 虽说伺候过太上皇多年,但这种事儿还是头一回做,单逸尘怕弄疼她,便耐心地顺着长发一点一点往下擦,一回不干便再擦第二回,直到将长发擦得干爽时,他已经被她抱得出了一身薄汗。 头发擦好了,他将毛巾随手搭在一旁,搂着她的肩将人放回床榻上躺好,这回她倒是肯乖乖撒手了,抱着他塞进她怀里的软枕,翻了个身便毫无知觉地继续睡了。 俯腰给她脱了鞋子,拉过被褥盖在她身上后,他长长呼了口气,心口却不停不休地剧烈跳着,只怕再逗留下去会旁生枝节,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那匆匆离去的步伐略微慌乱,瞧着…… 第91章 督主与女皇(十一) 四月之春,凉意沁人,温润的日光穿过错落的枝桠间,轻轻洒落于霁月宫的殿门前,一地斑驳。 一身桃红宫装的阮昭容侧卧于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眉间的花钿为她娇艳的容颜更添一分柔美,婀娜多姿的身段隐于层层丝衫罗裙之下,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重了,轻一些。”她眉心轻蹙,微微掀眸,看向正跪在塌下为她捏腿的宫女翠儿,吩咐道。 “是,娘娘。”翠儿低声应道,垂眉顺眼,不再多言。 阮昭容瞧她一副恭敬听话的模样,满意地收回视线,伸指拈了一颗草莓,却并不放入口中,在两指间转了转,又放回果盘里,拈起了另一颗轻转。 翠儿垂首细细揉捏,余光里瞧见了自家主子的动作,便知娘娘又在为皇上心烦了。 算起来,距上回皇上踏足霁月宫,已有五日之久了,原本这事儿在后宫中并不算少见,宫妃等不来宠幸也没有抱怨的资格,但在她眼里,自家娘娘与那些普通宫妃可不一样。 此话怎讲? 当今圣上十六岁亲政,虽年纪尚轻,却以过人的政治手段迅速坐稳了龙椅,雷厉风行,励精图治,曾实行不少安国富民的政策,成效颇佳,亦曾御驾亲征,将屡屡进犯的敌国打得一败涂地,确实称得上是英明神武,万民景仰了。 若非登基十年来,都未能有子嗣……的话。 这位拥有的政绩远比之前历代帝王拥有的要出色,但与此同时,他亦有一个远比他们奇怪得多的毛病——不近女色。 每三年举办一回的选秀被他下旨改为五年一回,选入后宫的人数也由原来的十人锐减至四人,若问有史以来后妃最少的皇帝是何人,他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 而有幸在后宫居一席之地的后妃,也不可高兴得过早。是因皇上以政事繁忙为由,每月至少有半数日子直接歇于紫宸殿,并不招妃嫔侍寝。其余时间则依照敬事房的安排翻牌子,减去例行前往皇后寝宫的两日后,根本剩不了几日,连着两三月见不上皇上一面的,大有人在。 原本如此勤政为民、不沉溺于美色的帝王是应当为人赞颂的,可朝堂大臣心里却那叫一个急——不为旁的,就为了他久久未有子嗣一事。 为何要急? 这话若是拿来问那些专门负责挑皇上的错处说事儿的言官,他们定能给出一箩筐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诸如,江山社稷便后继无人,国家缺了主心骨,朝堂之上群龙无首,政局便容易动荡,届时民不聊生,敌国入侵,生灵涂炭,最终导致灭国……云云。 可无论他们如何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进谏,皇上冷着脸听了一回又一回,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他们权利再大也只是大在嘴皮子上,又不可能真绑着皇上拖到后妃的寝宫去……只得变着花样轮番劝说,苦不堪言。 直到前年选秀,新入宫的阮才人竟一举夺得圣心,初时夜夜侍寝,直叫后宫众妃纷纷嫉妒得红了眼,待过了新鲜劲儿后,皇上每月也至少有三四日歇在她的霁月宫。不足两年,她的位份更是由正五品的才人晋升为正二品的昭容,如此殊荣史前绝无仅有。虽因此彻底沦为其他妃嫔的眼中钉,但她倚仗着皇上的宠爱,一时风光无限。 急得恨不能自己替皇上生一个的言官们自然是乐坏了,料想皇上这是开窍了,碰上了一个喜欢的,那么必定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还愁以后没有子嗣吗? 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后宫妃嫔近二十人,皇上唯独宠爱阮才人。这倒也罢,若她能生下皇嗣,他们总算安下心喘口气了。可问题在于,进宫一年有余,霁月宫的这位娘娘,就从未传出过一丁点儿消息! 照理说,能选上的秀女身体都不会有问题,如此辛勤耕耘却久久结不出果儿,问题便只能是出在……可这是关乎皇家脸面的事情,他们就是有再大的胆儿,也不敢多作议论,只得暂时消停下来,商议对策。 还未商议出个所以然来,盼了许久的霁月宫,终于传出了阮婕妤有喜的消息。 紧张了数年的事儿得以解决,言官们大大松了一口气,高兴得相约大醉几场,共庆同僚守得云开见月明……岂料不等他们酒醒,霁月宫再次传出消息——阮婕妤意外小产了。 晴天霹雳。 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也无法,只得安慰自己道,至少证明了皇上身体并无异常,来日方长,以后总还会有怀上龙裔的后妃。 一等便等到了如今。 不过宫女翠儿可不在意朝堂大臣们的想法,她只晓得,自家娘娘小产后,太医告知今后可能难以受孕,皇上却毫不在意,一如既往宠爱着娘娘,可见皇上对娘娘用情至深,不离不弃。 如此,多日未见,娘娘这会儿心烦也属正常。 “好了,不捏了。”阮昭容摆了摆手,皱眉坐起身来,一抬眸望见外头明媚的春日,心中烦躁更甚,“今日那些女人做什么去了?怎么听不见动静?” “回娘娘,其他娘娘相约前往御花园赏花,这个时辰该是已经开始了。” 她哼了一声:“赏花?独独不约本宫?” “……是。” “不过她们也就只会这一招罢了……”她不屑地冷笑一声,“想撇下本宫?那本宫就偏偏要去。” “娘娘需要更衣吗?”翠儿看着主子那身,色彩艳丽得似乎并不适合穿着赏花的衣裳,轻声询问道。 “不需。”阮昭容抚了抚没有丝毫凌乱的发髻,勾唇道,“本宫可不是去赏花的。” ****** 御花园。 正是盛春好时节,拂面的清风暗含丝微暖意,隐约飘来的清淡花香沁入心脾,透着生机的绿意染上了灰白宫道。 春花如此娇艳,阮昭容身着桃红色的轻纱襦裙行于其间,却未被分走丝毫颜色,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哎呀,你瞧瞧,那只惹事精又来了……” “人家德妃娘娘明明没有请她来,还自己找来了,真不要脸。” “小点儿声,莫要叫人听见了……” 几位妃嫔低声议论着,见人渐行渐近,才不动声色地退到一边,有说有笑,佯装专心致志地赏花。 “咦?姐姐妹妹们今儿怎么都在?”阮昭容盈盈走来,目光在远处站着的德妃身上一扫而过,也不行礼,皮笑肉不笑道,“莫不是我错过什么了,竟不知你们约在御花园,一同赏花?不然也不会来得这般迟,着实是不好意思得很……若姐妹们不介意,一会儿便来霁月宫喝口茶,吃些点心,当是我的赔罪可好?” 话音刚落,即刻便有人轻哼一声,道:“不敢不敢,皇上一直对你宠爱有加,姐姐我这样不得宠的,哪敢让妹妹你赔罪啊。” 阮昭容美眸微转,淡淡扫了说话人一眼。 姓名记不清了,只晓得是一位早年入宫的妃嫔,现在是九嫔之首的昭仪,比她的位份仅仅稍高一点,心里不屑,也懒得搭理她的冷嘲热讽,继续道:“我这霁月宫没别的好,唯独茶叶是顶顶的好。是因皇上知我爱茶,每回有新进贡的茶叶,都会先送一些过来我宫里……前些日子又送来了,横竖我一个人也喝不完,让姐妹们也品一品才好。” 说罢,她感受着落在身上的几道瞪视,心下得意暗笑,脸上却不露半分,有些困惑又懊恼地望向瞪着她的几人,火上浇油:“几位妹妹不喜欢喝茶?那尝尝点心亦是不错的,还有昨儿刚送过来的草莓,摆满了果盘,我便是喜欢,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可不能与我客气。” 都城一带不宜种植草莓,皇宫里的草莓皆是依靠地方进贡,且因为路途遥远,难以保存,每回进贡的数量并不多,一般嫔妃只能分到碗口大小的一碟。 第92章 督主与女皇(十二) 雨过天晴的日光并不算猛烈,轻轻落在无言相对的两人身上,静默得不像话。 其实阮墨在第一眼看见单逸尘时,便发现他的眼神冷漠如初,不似全然不知她的身份,却毫无感情,甚至还有一丝丝……嫌恶。 她还记得上一场梦发生的事,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对她深情款款许下诺言的人,突然变成另一个几乎完全一样,却失了记忆的人,心情是说不清的复杂。 但很快,这具身体带来的记忆潮涌般袭来,她无暇再顾及往事,忙稳了稳心神去细看,表面上依旧是一语不发的出神模样。 单逸尘同样沉默,看着眼前浑身湿透跪坐在地的女人,以及那张曾经妆容精致,如今被水洗得素净清爽的脸蛋,与记忆中的面容慢慢重合在一起。 当年大哥还是皇子时,太子那边也风头正劲,多少趋炎附势的大家族纷纷巴结他,这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但凡有太子在场的宴席,阮清那老家伙都削尖脑袋想塞人进去,更不忘争取机会,让自家嫡长女有事没事在太子面前露露脸,估摸着打好将其嫁入东宫的算盘。 受家族长辈逼迫而不得不从的世家千金比比皆是,他家兄长身边便有不少,故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然而有回在宫宴上,他亲眼见一位姑娘候在湖边,待太子一行人渐行渐近,装作要落湖的姿态,太子忙上前一把将她抱了回来。那一脸满含心计和虚荣的娇羞神情,让他极其厌恶,问身后随从,方知她是传闻中清高矜贵的国公府大小姐。 自此,他便收起了那丁点儿同情心,再未看过她一眼。 后来大哥顺利登上皇位,欲扳倒权势渐长的国公府,身为胞弟,他自然出力相助,不出数月,便看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家族一朝落败,人走茶凉,唏嘘无限。无关同情,世家盛衰向来如风云变幻莫测,敢踏入朝堂分得一杯羹,便需做好有朝一日人仰马翻的准备,国公府不过是这千百历史弃子的其一罢了。 然而巧的是,当初的国公府大小姐委身为奴,竟分到了他的瑞王府来当粗使丫鬟。 但知道亦仅仅是知道,他并非落井下石之人,也断没有闲心思要去瞧瞧她如今的落魄模样,故今日闹的这么一出,他才头一回见着经历变故后的她。 目光缓缓落在仍怔怔出神的姑娘身上,单逸尘心想她是被吓着了,指不定心里还如何委屈,却不打算出言安慰,脸色冷淡,声音沉沉道:“见本王也不行礼,兰芝说得不错,着实是没规矩。” 阮墨刚领略完原主跌宕起伏的前事,正琢磨着此时该说些什么话好,男人却自己开口了,她便正好顺着他的话做:“参见瑞王殿下。奴婢有罪,冒昧冲撞了王爷,甘愿领罚。” 啊呸!一不小心竟把全套话说了,还领罚,看自己刚才在兰芝姑姑手下领的什么罚,加上她的身份本就为他不喜,万一他也不是善茬,一会儿真唤了人来把她再按进水里……小命还要不要了? 思及此,她弯腰,额头贴地,恭恭敬敬道:“奴婢知错,望王爷手下留情,放奴婢一条活路。” 闻言,单逸尘微微挑眉,有些怪异地望着地上跪得几乎要埋进土里的人,仿佛又不认识此人了一般。 印象中的阮大小姐从来心高气傲,面对他这种仇人,居然能摆出如此低微的姿态,哀求他莫要取她的命?莫不是借此装可怜相,以博取他的同情,甚至趁机巴结他? 单逸尘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却问:“兰芝道你时常偷懒,所言属实?” 额……这还真不好回答。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她似乎确实偷懒了。 毕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莫说为奴,便是做些琐碎杂事都未必能做得好。并非刻意偷懒不做,而是实在做不来。何况姑姑还有意为难,拼命往她身上堆事儿,再勤劳也只能因“事未毕”而被扣上“偷懒”的歪帽子了。 阮墨与他相处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也不短了,对他的性子尚算了解,深知他有多不耐烦听人废话,尤其是现在他又不记得她了,解释没有必要,还不如乖乖承认错误。 “王爷教训的是,奴婢日前确有懈怠,以后决然不会了。” 他有意试探,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呵,本王怎知,你此话可否当真。” 这算什么问题? 说了也不信,难不成还要她做予他看……咦? 阮墨顿时计上心头,垂首盯着他的玄色袍下的黑靴,佯装无可奈何道:“王爷若是不信,大可让奴婢伺候您,若出了半点儿差错,奴婢任凭王爷处置。” 让她来伺候……这女人打的什么主意? 是想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以为近了他身便能寻机害他? 还是欲用美色勾引他,爬上他的床,摆脱低贱艰难的为奴生活? 单逸尘冷笑一声。 很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他自小便在后宫里长大,明争暗斗的戏码看得多了,也曾被卷入纷争之中,亲历歹人施害,但都安然无恙躲过了,甚至以牙还牙、十倍奉还,区区一个未见世面的大小姐,根本无法构成威胁。 再说了,美色? 身为皇家人,莫说宫外的闺秀小姐了,即便是每每入宫选秀的姑娘们,有多少不是倾城绝色,他都未有看上眼的,就凭她一个既无惊人之貌又无令人折服之气度的人,还想□□他? 阮墨自然猜不到他心里这些弯绕,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忐忑地等他给出回答。 “也好。”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而她却是心里乐开花了,只是脸上不好表现出来,深深埋头道:“是。” 上方并未再投下任何声音,阮墨等了会儿,头刚抬了一半才猛地起来,四处哪还有单逸尘的身影,只有不远处横躺地面的木桶,还在悠悠滚动。 额……什么都不说便走了? 所以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才高兴没多久的心,又飘乎乎地落了下来。 ****** 比起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单逸尘,还得留在浣衣房把剩下的衣裳洗完的阮墨觉得,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不说当初因师父连累抓走而被迫入梦解决一堆破事儿,就是在梦里,都是一回比一回过得累。起初是个官家小姐,虽说要服侍单寨主这尊百般挑剔的大佛,还包揽了一屋子的清理活儿,但好歹是她想做便做,累了大可甩手不干休息一日。第二回当了个大米虫,待在将军府好吃好住,只需要弹弹琴背背谱子便可,但经历着实是惊险了些,打死她也不愿重来。 到了这第三回,成了王府里的奴婢。这下可好,不论愿意与否,都得事事照做了,而且吃的是饱不了肚的粗茶淡饭,穿的是粗糙磨皮的麻布衣裳…… “哎……” 阮墨蹲得脚都麻了,才洗到最后一件,正是导致原主被兰芝姑姑教训的——她的衣裳。 啧,瞧瞧那儿起球起得多厉害,再瞧瞧人家王爷的锦缎衣袍,换她也不好意思搁一盆里洗,怕磨花了王爷那身金贵的行头。 终于洗好了以后,阮墨捧着大木盆往浣衣房的空地走,准备将衣服都晾起来。 但这盆儿太大了点儿,她抱在怀里,根本看不见路,以至于一个不留神绊到石头了,整个人毫无防备往前扑去,当然,连带着手里的木盆也几乎飞了出去。 “啪——” 五体投地。 “还好接住了……喂,那个谁,你没事吧?” 一道清脆干爽的声音在头顶落下来,是个男声,阮墨捂着直接着地的脸滚了一圈,面朝上,没看见说话人的脸,倒是看见刚脱手的木盆……盆底。 “没事就起来吧,地上多脏。”那声音隔着木盆传来,闷闷的,像鼓响。 她揉着鼻子坐起来,才终于看见抱着木盆的人长什么模样。 高高瘦瘦,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清俊,嘴角带笑,似乎是个亲近好相处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的存在,该是曾经见过面,可惜当时原主大概只是匆匆一瞥,并不知其身份,只记得是跟在王爷身边的人。 思及单逸尘此人颇为孤傲,喜独来独往,若能是跟随他身边的,必然与之关系密切,她若能与这样的人打好关系,日后行事也许会方便许多。 不过,在此之前,她倒是很想问问……这人为何宁可抢救一盆衣裳,也不扶她这个大活人一把?! 那人咧嘴笑了笑,理所当然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是男子,如何扶你?” 哦,男女授受不亲……她竟无言以对。 “而且,摔一跤又死不了人,倒是这一大盆的衣裳,要是甩地上了,你还得重新洗一遍,岂不更麻烦?” 这、这……好像挺有道理啊。 阮墨认命地撑地站起身来,虽然擦破的膝盖和手肘还阵阵刺痛,但出于之前的考量,还是走过去接过幸存的木盆,好声好气说了句“谢谢”。 “小事,谢什么。”那人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见她要往木架子那儿走,几步追上去问她,“你要晾衣裳?够得着吗?要不要我帮你?” 她对此人无事献殷勤的热情态度有些疑惑,但抬头看了看木架的高度,以她的身高似乎确实难以驾驭,而且若他留下帮忙,正好给了她说话的机会,便将木盆放下地,冲他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谢谢。” 第93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一) 日光初照,晨露未晞。 早起的鸟儿轻轻啼着悦耳的歌儿,在空旷清净的山间回荡不止,像支欢快的乐曲,行云流水,上山的行人若能听上一会儿,想必会觉得心情愉悦许多。 但此时此刻,单逸尘只觉这不知停歇的鸟鸣声,令人烦躁得恨不能将它们全给打下来。 “师兄,我走不动了……咱们在这儿歇一会儿吧?” 身后那道娇软的声音已是第四回响起,且连内容都是一模一样,他忍无可忍地停住脚步,回身冷冷道:“你跟我上山,是来郊游的?” 而小师妹的回应则是一屁股坐在了山路旁的石头上,拧开自己腰间的水囊,慢悠悠地喝起来,显然是不愿意再继续走了。 单逸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声音冷得仿佛夹杂了冰碴般:“那你便自个儿在此处歇吧。” 说罢,也未再看这个烦人至极的小师妹一眼,拉了拉肩上的背带,转身便朝前迈步走去。 她是师父在六年前带回来的。 据说是小姑娘的爹有要事赶往远方,便将她托付给好友,也就是他的师父。那会儿她才十岁左右,个头小小的,相貌也甚是可爱,虽谈不上喜欢,但师父告诉他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至少他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 因着男女有别,且医谷的地方也不小,他与她所居之处离得远,加之平日里忙于习医,他又不是乐于搭理闲事的人,莫说与她说上话了,便是打照面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直到一年前,师父将她收作徒弟,并让他这个师兄好好教她。 他自然不会忤逆师父的意思,便开始日日带她到藏书阁读医书,到药库去辨识药草,像师父当年教他一般,尽量用心地教她。 但他不曾料到,这小姑娘人长高了,脾气也长坏了。她行事懒散,嫌医术难学,便总是想方设法地找借口偷懒,甚至有一回为了不去藏书阁,在偌大的医谷里跟他玩起了躲猫猫。最初他懒得与她计较,心平气和告诫她一番便作罢,怎知这小姑娘死性不改,照样能逃便逃能避便避,将他对她的那丁点儿期望全然击碎。 后来他便与师父说了此事,师父也未有勉强,只是偶尔让他采药时,顺便带她一路,长长见识。 想起方才的那副光景,单逸尘抽了抽嘴角,心中满是对自己答应师父带她一同上山的后悔与厌烦。 更麻烦的是,他虽说了那样的话,却不可能真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待采了药后,还得回去寻她,否则便无法向师父交待了。 叹了口气,单逸尘暂且将心头烦闷搁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寻着今日欲采回去的药草。 ****** “哼,这个讨人厌的师兄,竟然把我丢在这儿……看我回去跟不跟师父告状去。” 小师妹气哼哼地朝师兄离开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并无起身去追的意思,依旧抱膝坐在树下,优哉游哉地以手扇着风。 她倒是清楚师兄为何对她如此不耐,无非就是嫌弃她什么都不懂,跟在身边碍手碍脚,还拖慢他的脚步。 可她确实对这些药草毫无兴趣啊。 明明在她眼里长得都差不多,实际上却可能有数不清的药性差异,光看看就头疼得不得了,师兄还总是冷着脸让她全记下来……那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久而久之,她也不乐意跟着师兄一同习医了,偏生师父还老爱让他带她来采药,天气闷热难耐,山路崎岖难行,而且还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虫蛇从草丛里冒出来……她可最害怕这些了。 不过师兄虽然走开了,她却不担心他不回来寻她。师父叮嘱了要好好带着她的,师兄那么听师父的话,即便心里再不喜她,也不会丢下她。现在他自个儿去采药了更好,省得她要跟得那般辛苦,还不得不处处看他的冷脸。 一阵风儿轻轻吹过,树影婆娑,小师妹抬手挡了挡晃到脸上的日光,忽而听见身后的草丛窸窸窣窣的响声由远及近,时断时续,速度稍缓。她放下手,撑着石头要回头看,掌心的触感却湿软滑腻,不像石头,反倒像是…… “啊——有蛇!啊——唔……” 花纹漂亮的长蛇被她压了一下,再被她尖锐的惊叫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反应,在她松手的瞬间一窜而出,对准她的小腿张口咬了下去。毒牙深深嵌入了血肉之中,疼得她说不出话,恐惧与痛楚剥夺了她的意识,顿时身子一软,晕过去了。 而山中的另一处,单逸尘听见了那声远远传来却并不真切的尖喊,采摘药草的手微微一顿,犹豫了片刻,终是收回了手,将装了半满的背篓背正后,起身往回走。 虽不知她又在大惊小怪何事,可师父的嘱托仍记在心上,他再如何讨厌麻烦,也只能认命地回去看看。 ****** 阮墨刚恢复意识,便被小腿处阵阵剧烈的痛楚,刺得头皮直发麻。 好疼……发生何事了…… 甫一睁眼,脑海深处的记忆也争前恐后地涌上来,她难受地晃了晃脑袋,努力消化着那一幅幅飞速掠过的画面,只觉得小腿上疼痛更甚,忍不住朝自己右腿看了一眼。 “天……这是……” 离脚踝三四寸处落下了两排血淋淋的牙痕,顶端有两个半指宽且深不见底的小洞,正不断冒出的血珠,隐隐泛着黑气,而她身后又是十分茂密的草丛…… 阮墨心下一凉,随即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也浮现出来,很快明白原主是被蛇咬了,而且,恐怕还是被一条毒蛇咬的。 “哎……”她郁闷地对天哀叹,自己这运气,真是一回比一回差。 但背运归背运,还是得想办法活命,总不能一入梦便被毒死荒野,太凄凉了。 阮墨过去并无被蛇咬伤的经历,对此毫无经验,而原主又是学艺不精,一时也不知如何才可解毒,只记得简单的应对法子,便在裙脚撕下长形布条,在伤口往上半尺的位置紧紧捆上四五圈,打了个死结。 然此法治标不治本,只可暂时减缓毒液流经身体的速度,若长时间不得处理,她依旧难逃毒发身亡的命运。 惨了,这可怎么办…… 她不想就这么死了啊! 阮墨努力回想记忆中看过的医书,下一步似乎该将毒血吸出来……可她的伤口在小腿靠下的地方,就是把脖子伸断了,也难以够着吧?要不试着用手挤挤,看能否将毒血挤出来?啊……不好,头已经有些发昏了…… “歇息够了吗。” 正费力思索间,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从左侧方向传来,阮墨猛地抬头望去,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俊脸后,简直快感动得哭出来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除了师父以外,全医谷就数单逸尘的医术最好了,想必他定有法子救她。 单逸尘沿原路返回,却见她好好儿地坐在原地,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更加印证了他来前的猜测,满心烦闷不耐,面色也愈发冷然:“还坐着不走,是需要我请吗。” 听听这冷硬的语气,看来真是对这个小师妹不喜到极点了,可现在的阮墨没有余暇去理会他的心情好坏,伸手扯住了他的袍角,哭丧着脸道:“单……师兄,我被蛇咬了……快救我……” 闻言,他微愣了一瞬,随即迅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那两排明显是毒蛇留下的牙印时,只觉额角一抽,眉心狠狠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 “罢了。”单逸尘已无意听她多言,快步行至她右腿一侧,垂眸细看了看伤口,“毒蛇,要除毒血。” “嗯……”阮墨下意识应了他一声,反应过来他并非在与自己说话时,便将后面的问话咽了回去,不敢打扰他分毫。 但当她看见单逸尘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锃亮的锋刃晃得她心头一缩,便再忍不住开口了:“师兄你……你要做什么?” 他不答,甚至半眼也没瞧她,只朝她伸出左手:“水囊。” 她忙低头看了看周围,把丢在石头旁的水囊捡起,放在他的手上。 “拧开。” “……哦。” 她依言照做,将拧下的盖子拿在手里,下一瞬,盖子便因过分紧捏而深深嵌入了她柔软的掌心:“啊……!好疼……呜呜……” “闭嘴。”单逸尘半跪着压住她欲抽动的膝盖,把刚在伤口处划完十字的小刀丢在脚边,迅速俯身,两片薄唇贴上正流着黑血的伤口,开始吮吸含有毒液的血。每吸一口吐掉,灌下水囊中的水漱口后,再继续吸,直到吐出的血变成了鲜红的,才将剩下的清水一股脑倒下去,将伤口冲洗干净。 阮墨吸了吸鼻子,原本胀痛不已的伤口在他吸出毒血后,轻松了一些,但猛地被凉水一淋,又是一阵剧痛发麻,连带整条腿都酸软起来了,忍不住轻微挣扎:“呜呜……疼……” “忍着。”单逸尘冷冷瞥了她一眼,将空掉的水囊塞回她的怀里,“坐着别动。” 第94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二) 回答她的是几道利索干脆的撕裂声,本就开了口子的底裙变得愈发破烂,阮墨目瞪口呆看着已完全无法补救的新衣裳,只觉心疼不已。 单逸尘自然不晓得姑娘家的心思,即便晓得,大概也不会搭理,随手一拉,用撕下的布带将伤口包扎好,打上结,这才松开压着她膝盖的腿,站起身来。 岂料甫一站直,他忽而感觉腰间一松,紧接着,层层衣襟竟尽数敞开了来,直把最底的白色里衣也露出来了…… 阮墨忙着低头察看自己小腿的伤口,虽依旧乏力,但确实不似先前的沉重了,正要尝试着挪动几分,一道骤然落于头顶的目光却令她不得不将注意力拉回来。 “怎么……了?” 她微微仰首,竟见他黑着一张俊脸,黑眸紧紧盯着她手中紧攥的东西,阴沉道:“好玩?” “额,不……不好……” 阮墨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迎风大敞的衣襟,不禁也懵了……方才实在疼得紧张,她随手抓了一把,如何料到抓的竟是他的……腰带?!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还你还你。”她尴尬得低着脑袋一叠声道,也不敢再看他的脸色,双手捧着朝他递了过去。 单逸尘眉心微皱,朝下瞥了她一眼,这才一手拽过自己的腰带,动作利落地重新系在腰间,而后拎起丢在脚边的背篓,重重搁在她的面前,沉声道:“背上。” ……啊? 虽然伤势不重,可她好歹也算是半个伤者,刚除了毒血的腿脚还发着软,这个男人……竟让她帮他背着半人高的大背篓走?他嫌弃她麻烦,心有不喜,语气不好,她都可以理解,但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见她还磨磨蹭蹭未有反应,他再懒得等她浪费时间了,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拉了起来:“站好。” “哦……哦。” 阮墨用没受伤的左脚支撑着身体,刚站稳,他便亲自动手,将背篓的两根带子往她肩上挂好,而后转身迈了半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咦?这是……要背她的意思? 阮墨眨了眨眼,听他又是一句不耐至极的“上来”,不敢再耽误半分了,一把扑到他的背上,双臂前伸抱紧了他的脖子,生怕他一个不耐烦要将她扔下去。 单逸尘稳稳站起身来,把她往上托了托,待背好之后,忽然微微侧过脸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真重。” “……”她莫名被噎了一下,不知是否尚有残余的蛇毒在作祟,脑袋有些转不过弯,好一会儿才闷声反驳了一句,“明明是师兄的篓子重……” 他迈步朝下山的方向走,淡淡回应道:“我的篓子再重,装的也是有用之物。” 这回阮墨听懂了,他是在变相说她“无用”吧…… 也是,像原主这般懒散又不学无术之人,在潜心医术多年不曾懈怠的他眼里,会对她有此看法不足为奇,若换作她在师父面前如此作为,师父绝对会大骂她烂泥扶不上墙,岂会留这几分薄面予她。 看来,这场梦里,若要令单逸尘喜欢上她,首先便得让他对她改观。 至于如何做…… 身后的人儿陷入沉思,默不作声,单逸尘走了许久都未曾如往常般听见小师妹气冲冲的顶嘴,挑了挑眉,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意外。 许是余毒未清,头脑昏沉,她打不起精神来,话便也少了……若总是如此多好,省得总有人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甚至连静静地看一卷书,都不得安宁。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朝山下走去,回到医谷恰巧赶上了众人用午饭的时辰。 “大师兄、阮师妹,你们回来了?” “哎!阮师妹的腿怎么了?受伤了?” “看着有些严重……大师兄下山也累了,不若让我们扶师妹回房吧。” 一众师兄见他们回来了,纷纷离席过来迎,看起来热心得很,阮墨依旧抱着身前男人的脖子,双眸小心地一一扫过这些围上来的,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师父似乎是觉着女娃娃难养,收徒多为男童,除她以外,统共只有三名女徒弟,另外两名师姐被师父派出去历练尚未归谷,如今偌大的医谷仅剩她一个姑娘,难免会被这些待在谷中不得外出的师兄们当作宝贝捧在手心哄着。 原主倒是十分乐在其中,心安理得享受着他们的讨好,久而久之,性格也变得骄纵任性起来。 不过原主如何是原主的事,落在她的身上,绝无法收受旁人无缘无故的献殷勤,故阮墨一言不发伏在单逸尘背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安静地等他开口。 “都用完饭了?”他并未放下她,目光落在师弟们身上,淡声道,“用完便到藏书阁去,将昨日我讲过的内容……” “不曾不曾,这菜还有大半呢,咱们继续用饭。” “是,是,饭菜已经留了,在灶房那儿,大师兄请随意吧。” 众人一听师兄的话里像是要放大招了,立马作鸟兽散,奔回各自的位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地夹菜,模样要多专注有多专注。 单逸尘不喜这个小师妹的作风,自然也不愿这些师弟与她过于亲近,被她带坏了风气,故而平常总有意无意阻止两方过多接触,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无人敢造次。 阮墨一直被他背到房间门前才放下来,右脚暂且还不敢用力,仅以足尖轻着力于地上,自觉地将背篓解下来给他,也不怕他依旧冷冰冰的脸色,浅浅笑道:“谢谢师兄,背了我这么远的路回来……师兄快去用饭吧,不然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闻言,他提起背篓的手一顿,掀眸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背篓挂在背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 “啧啧……脾气真坏……” 阮墨冲他的背影丢了两个白眼,扶着门框回了房,一跳一跳到桌边坐下,觉得口有些渴,便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喝了一杯,觉着不够,又倒了满满一杯……直饮完第三杯,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的午饭呢?! 天,光顾着让单逸尘去用饭了,她自己待在房里做什么,应该跟着他一同去灶房的啊…… 怪不得方才想喝水了,哪是口渴,根本就是肚子饿得慌,现在倒好,傻乎乎喝了一肚子水,非但又撑又不好受,还半点儿充不了饥。 “怎么办呢……”阮墨叹了口气,单手撑着桌沿站起身来,自言自语,“要不我自个儿去吧,虽说离得有些远,但慢慢走还是可以的,总比在这儿挨饿强。” “……师妹……阮师妹……” 正想着,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轻唤,房门并未关紧,她远远朝门缝瞄了几眼,认出那身衣裳是医谷弟子的统一衣袍,猜到来人该是某位师兄,便清了清喉咙,扬声道:“师兄有何事?” “我听说师妹腿受伤了,行动不方便,怕你饿着,特地送饭菜过来的。” 阮墨仔细听了听,估摸着原主对这些师兄也并不上心,光凭声音认不出是哪位。不过毕竟是男子,无论是哪位,让其进自己房里总归不大好……而且方才瞧单逸尘的态度,大抵也是看不惯原主与其他人交往过密的。虽尚不知为何,但她还是莫要冒险的好,万一踩了他的雷点,又惹了他不高兴,那么她欲让他对自己有好感,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那个……师兄你等等……” 她费力地跳着脚,一步一步靠近房门的方向,手刚一触上木门,还未拉开,门外又一道声音响起了:“司远,你在做甚。” 司远万不曾想会在此撞见大师兄,吓得险些将食盒丢在了地上,急忙垂首道:“大……大师兄,我看师妹还未用饭,便……便给她送饭来了。” “谷里的规矩忘了?”单逸尘扫了眼他手中的食盒,冷冷道。 “不……不敢……” 谷里有言,男女有别,若无必要不得进入对方的居所区域,他们几个师弟私底下再如何想与小师妹见面,也只能等她出门习课之时。 大师兄则不同了,不仅是师父的首席弟子,更是从小便被师父养在身边,如同亲儿一般的存在,而小师妹亦算是师父的半个养女,说白了两人便是兄妹,亲近些并无不妥,其他徒弟从未对此有过异议。 司远当然亦是如此,忙不迭认了错:“是司远逾矩了……这便回藏书阁去。” 他略一颔首,默许了。 司远如蒙大赦,转身前看见大师兄手中已有一个食盒,暗骂自己真是多事,立马灰溜溜提着手里的东西,快步离开了此地。 第95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三) 夜幕低垂,屋内昏暗得看不真切,阮墨忐忑地往地上瞅了一眼,怕他一不小心绊着脚了,把她给摔下去。 不过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单逸尘目力极佳,一路走得步伐稳当,不紧不慢来到桌前将她放在位子上坐好,才起身去把烛灯一盏盏点亮。 偌大的屋子逐渐被亮堂起来,阮墨顺着他点灯的方向慢慢环顾四周,望见雕纹精致的镂空木窗,柔软厚重的兽毛地毯,上等紫檀木所造的桌椅,以及价值连城的各种摆设……原以为之前北护法问话的地方已足够奢美华贵的了,现在看了教主大人的屋子以后,才发现那只是勉强算得上皮毛。 不过他银子还真多啊…… 师父住的花艳阁已是红鸾门内最好的屋子了,都及不上这儿的一半,而且之前去的该是护法们住的屋子吧,随便看看也比花艳阁要富丽堂皇不少……虽说魔教在江湖上传得很是可怕,但不曾想里面的待遇倒是相当不错,至少比在红鸾门的好太多了,想她那会儿穷困潦倒得连饭都吃不上,若是知晓此事的话,说不定便会因此拜入魔教门下了…… 哎,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从纷飞的思绪中抽回神来,看见男人已然将烛灯都点好了,提着食盒回到桌前,将里面的饭菜一盘盘往外取,动作利落,很快便把宽阔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细数之下竟足有八道菜,且每盘的分量都不少,绝不是两个人能吃得完的。 “你的。”他把食盒放回桌下,伸手递了一双筷子给她,淡淡催促道,“用饭吧。” “这菜会不会太多了……怎么吃得完呀……” 她垂眸看着满桌的佳肴,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正不知从何下手的好,对面的男人却反应极快地抬头看向她,语气认真地问:“不多。若是不合胃口,我吩咐厨子再烧几个菜来……” 他作势真要起身出去,急得她忘了自己还赤着脚,追上两步扯住他袖子,阻拦道:“没有没有,都很合胃口的,不用再加菜了。” 单逸尘回头看着她,似是要确认她说的是否真话,她只好配合地点点头,拉着他回桌前坐下:“真的,我不挑嘴,这些菜够多的了……” 他没有说话,依着她的意思重新落座,目光落在她攥着自己袖子的手上,心下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握住。 可在即将碰触的前一瞬,她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边踮着脚走回自己的位子,边随意道:“快用饭吧,一会儿该放凉了。” 单逸尘垂首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良久,缓缓收拢成拳,无力地攥紧。 那曾是他千百次握在掌心的手,如今,却连轻轻触碰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生怕会被她拒绝,生怕会吓到她,生怕会被她误会成图谋不轨…… “……好。” 他端起饭碗,沉默地一口一口扒着饭,只觉得此刻她与自己明明不过相隔一桌,却恍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不可及。 或许,她在每一场梦境之初,遇见忘却前情的他时,心里也是这般感受吧。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纵然心有千言万语,只一句“不曾相识”,便皆成了空谈,无处诉说。 世间最遥远之距,亦莫过于如是。 ****** 半个时辰后,阮墨摸了摸自己撑得有些难受的肚子,终于不得不放下筷子,对着桌上吃了还不到一半的饭菜……深深叹了口气。 原本她寄希望于教主大人的胃口会比她大得多,毕竟是个习武之人吧,一般都吃得比较多,可万万没料到,这人非但不如她想象中的胃口如牛,反而吃得比她还少……还是不是个大男人了?! “你……吃饱了?”阮墨指了指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忍不住开口道,“还有这么多菜……都不吃了吗?” “吃不下。”他心头满是难言的郁结,一顿饭下来味同嚼蜡,自然吃得不多。 “吃不下?”她望着那张脸上寡淡的神情,只当他是不以为意的态度,不由得有几分来气,“既然吃不下,为何要做这么多的菜?” “平常一贯如此。” “……这么说,平常的每顿饭,你也是剩这么多菜的?” 单逸尘不懂她为何要纠结于此种问题,但因是她问的,仍是仔细看了看桌上,思索片刻后,答道:“大概……少一些。” 少一些……那也还是很多啊! 因幼时饱受挨饿的折磨,阮墨最是见不得人浪费食物的,登时便皱了眉头,语气也隐隐有些怪责:“膳房做的菜多了,你吃不完,怎么不让厨子少做几样?花那么多功夫做好的,你随便吃两口便说饱,那这余下来的不得全数倒掉吗?你可晓得,这些菜够多少人饱腹?岂能如此白白浪费……” 说了一大通,她忽然猛地停住,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教训的人是魔教教主……立马又怂了,瞄了眼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闭上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她算哪根葱啊……居然敢教训他…… 万一把他给惹怒了,可说不准会把她怎么了啊…… “来人。” 啊,惨了惨了,他真生气了……这会儿就要叫人过来收拾她了啊…… 一名魔教教徒匆匆走入,垂首问:“教主大人有何吩咐?” “把膳房的厨子叫来。” 那名教徒应了声是,立刻出门往膳房的方向奔去,而方才还在心惊胆战的阮墨则愣住了,惊疑未定地瞄了他一眼,心头冒出一个想法来,但想了想又觉着不大可能。 单逸尘并未看她,兀自望着前方的某处,一动不动,似乎是在走神,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才微微抬眸,看向来者。 “不知教主大人寻我来何事?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了?” 膳房的大厨子是个胖墩儿,挺着圆滚滚的肚皮躬身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问。 “以后少做几个菜。”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然大厨子一听便懵了,以为教主大人这是要端了他的饭碗,吓得赶紧跪下:“教主大人,我哪儿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我改便是了,求您莫要赶了我啊!” “我何时说赶你走了。”单逸尘嘴角一抽,莫名其妙地皱眉看他,“起来。” “是,是……”大厨子松了口气,拍拍裤脚站起来,这才看见那满桌的剩菜,以及桌边坐着的姑娘……该是护法大人们口中传的那位阮姑娘吧?啧啧,还同一桌用饭了,看样子果真是住进了教主大人的屋里,不简单啊不简单…… “以后往这儿送的菜少几个,且两人份足矣,不许浪费。”他言简意赅道。 什么……浪费? 过去多少年都是这么做的,也不曾听教主说过半句,今儿怎么突然就…… 大厨子疑惑地摸摸下巴,正百思不得其解,视线不经意落在了阮姑娘身上,顿时恍然大悟,忙不迭应是,接着问道:“那……是做几个菜合适呢?” 果然,教主大人听后愣了愣,然后便直接转向阮姑娘,问她是几个菜,那模样,一看便知是个晓得疼着娘子的,估摸着这事儿也是阮姑娘的意思吧。 哎,老实说,教主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伴儿,好歹现在能有个姑娘陪在身边,无论如何也算是一桩好事,盼就盼着两人最后能否成事了。 这头大厨子在想入非非,那头阮墨还惊讶得回不过神,等单逸尘连问了两回,才不大确定地说:“三四个吧……” “四个。”他回过头对大厨子道。 “好,明白了,那无事的话,我便先下去了。” 近几日只能听几位护法大人议论议论,今日终于亲眼得见,他还兜着满怀的八卦,想快些回去跟膳房的其他人说说呢。 单逸尘摆了摆手,让他退下,然后重新执起筷子,居然……在夹菜吃?! “哎,等等……”这人接二连三的意外举动让她惊得猝不及防,“你做什么……不是说吃不下了吗?” 他没嚼几下便咽下去了,看着她一脸惊讶的表情,有些不解:“你不是说浪费不好,生我气了?” 她瞪大双眸:“我、我生你气了吗?” 然后,某人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额,好吧,她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生气,可是,“菜都放凉了,你真吃不下,便莫要吃了。” 他停住筷子,深邃的黑眸沉沉望向她,竟叫她看出了一丝莫名的……委屈。 “我不想你生气。” “我……”阮墨语塞,听见他低着声音说出这句话,忽然生出了几分心软。 他可是呼风唤雨的魔教教主啊,哪用得着在意她这等小人物的几句话?真不喜欢便直接踢出去罢了,凭什么要为了让她消气,又是让厨子来减菜,又是逼着自己吃剩菜? 可他却那样做了,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向她道歉,只为了让她不生他的气。 “我不生气,只要你往后都记得便好。这些菜早凉透了,吃下去对胃不好的,你莫要吃了。” “好。”单逸尘听着她无意间的关心,虽知她的性子温柔良善,换作他人也仍会如此,但还是觉着心头一暖,微微勾了勾唇角,“若记不得了,你便提醒我。” “嗯。”她想也没想便答,而后看见他眼底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绕进话里去了,立即澄清道,“我可不是要一直留在这儿的意思,你莫要误会了。” 单逸尘没有回话,只是起身走到床榻前,把方才已留意许久的那双绣花鞋拎了过来,半跪在她的跟前,低着头给她穿好。 记得也好,记不得也罢。 他会一心一意待她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弥补过去曾欠下她的债。 只要她能在他身边。 第96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四) 公文如小山般堆在手边,书案上摊开了一卷,密密麻麻的小字公整漂亮,单逸尘垂眸略过一行又一行,却一个字都未能看入眼。 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昨日在后院前看见的那道冒着雨忙进忙出的娇小身影。 原先听说她病倒,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她果然身娇肉贵,不过短短十日,便熬不下去了,心里头仍是有些不以为意。 可等许晁将详细情况告知后,他却微微愣住了。 昨日的大雨来的毫无预兆,太监赶来给他撑伞,途径后院时照例往那儿瞥了一眼,却见阮墨俯身在搬盆栽,摆了满地的花花草草,愣是被她全数搬进了花房内。他心中一讶,但碍于太监跟在身侧,并未多做停留便离开了。 待雨停后,他因事出门,却偶然看她一身衣裙湿得直滴水,飞快往偏房的方向跑去,落下一路的水痕,根本与他入屋前所见别无二致。 如今联想起来,那时她该是披着一身湿衣,待在小小的花房里,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这才吹得受寒发热,病倒在床的。 他确实有些意外。 这些花草虽说是皇上御赐,但府里的人皆知,他并不大喜欢,更从未到后院赏过花草。后院如何打理,他从不要求,也从不过问。负责料理的老太监时常偷偷懒,或是不当心砸了一两盆,但他即便晓得,也不曾怪罪过,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可她竟然为了保护它们,宁可淋雨淋得生病,也不肯少搬几盆? 单逸尘将她十日来的勤恳安分看在眼里,扎根心底的那份怀疑有了些许松动,忽而放下手中的公文,扬声唤了许晁的名字。 “王爷。”许晁快步入内,躬身道,“有何吩咐?” “她病几日了。” “回王爷,已有三日。” 三日?大夫似乎说过两日即可,那她大抵是好得差不多了。 “你去看看她。若已病愈,能下床了,便让她明日过来。” 许晁摸了摸头:“过来……是过来您这儿吗?” 单逸尘掀眸一瞥:“不然?” 那目光是阴测测的冷,王爷一向不喜那位前国公府小姐,也不喜他们多提及她,许晁连忙垂下目光,应了声是。 ****** 病了一场,在床榻上躺了两日多,连带着将前几日未能睡好的觉都补足了,阮墨醒得比往常都早,洗漱过后,便到膳房那儿领了两个包子,回偏房用早饭。 包子还没啃完,紧闭的房门却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她心下疑惑,问了一声谁。 “是我,福贵。”一道略微尖细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阮墨将包子重新裹进油纸里,放在桌上,拍拍手过去开门。 “早啊,阮姑娘。”福贵与她打招呼,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挂着笑,扬了扬手里的纸袋,“我来给你送些零嘴……是昨儿小六子出门采购时,托他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阮墨摆摆手,也回了他一个笑:“不用了,谢谢,我这人……不怎么爱吃零嘴,福贵你自己留着吃吧。” “这样啊……”福贵似乎想进屋坐坐,但她站在门口,并没有侧身让路的意思,便装作不知,依旧笑着说话,“那昨儿的桃脯呢,小六子又给我买了,吃不完,再给你一些可好?” 阮墨却油盐不进,还是那句话:“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桃脯吃多了有火气,真的不用给我了。” 他的眸光黯了黯,收回手垂在身侧,嘴角的弧度带了些许失落,但还是维持着好脸色:“那……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了,这个……让小六子他们分着吃吧。” 她点点头,看着他转入隔壁屋内的背影,随即关上了门。 再次坐回桌前,阮墨的心却不如之前的平静了。 福贵是住在隔壁屋的太监,专事主屋的清扫打理,人很热心随和。她病的几日里,是他主动帮她担下了后院的活儿,还不时送些蜜饯果脯给她,喝药时解解苦。 起初她以为只是好意,但次数多了,渐渐就觉察出不同了。 她不确定是自己自作多情抑或是真有其事,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所以她总表现得态度冷淡,不再接受他的馈赠,以求他自动打消念头。 但这个福贵,看起来执着异常……实在令人头疼。 “哎……”阮墨摇了摇头,啃完包子后,便起身出门往主屋去了。 ****** 时辰尚早,她不紧不慢绕过屏风,正想着要不要先沏茶,却见王爷已然坐在了书案后,正在处理公文。 额,应该先问安吧?可若是此时出声,会不会打扰他工作?但她又不能一直杵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啊,当摆设吗…… “还不滚过来。” 正当天人交战之际,那位王爷终于开了尊口,阮墨立马松了口气,听话地滚了过去。 “王爷要奴婢做何事?” 单逸尘扫了右手侧一眼,目光又落回到公文之上,言简意赅:“研墨。” 哦,研墨,这个简单。 原主本就精习书法,幼时没少给父亲研墨,故对于阮墨而言,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于是两人皆静默不语,一人看文,一人研墨,倒是和谐得很。 然而一刻钟后,她却犯了难——这研墨是该研磨多久? 不能怪她不晓得。在红鸾门习书时并不讲究,用的是便宜的粗制墨汁。而在国公府时,一般是父亲看她不耐烦了,便让她到一边儿去,换下人来研墨的。是以,她对于研墨的时长,还真没有确切的定数。 看单逸尘那副冷冰冰、事不关己,显然又懒得搭理她的模样,阮墨撇撇嘴,想着磨到看起来与她记忆中用量相当即可,然后便专心致志卖力研墨了。 平静的视野中总有一处在动,实在分神得厉害,单逸尘每看了三两行,便忍不住微微烦躁,要往右面看上一眼。但见她研墨的神情认真得,似是在赋诗作画一般,一会儿鼻子痒了,又随手往上一抹,留下一道浅浅的黑痕,像被谁恶作剧画上去似的,心里却莫名地好笑。 就这么边批阅公文,边时不时往她那儿扫两眼,倒没有他先前预想的反感,反而比平常独自工作时,多了一星半点儿,难以言喻的乐趣。 然而当他放下一卷公文,看见砚台里满满的浓墨,顿时笑不出来了。 “……阮墨。” “啊?”她正觉得两手酸软,闻言随口应了一声,马上意识到是王爷在问话,才换了恭敬的语调,“王爷,何事?” “你研那么多墨作何用?” “很多?”阮墨看着才刚在整个砚台上铺满一层的墨,小声道,“这还不及以前奴婢用墨的量呀……” “你……”单逸尘对着她充满困惑和无辜的双眸,嘴角不自觉抽了抽,“你难道不知,研磨出来的浓墨,需兑水调稀的吗?” “兑水调稀?”仿佛听见什么新鲜词汇,她一脸茫然看着他道,“为何?不是研磨后便能写了吗?” “阮墨。”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平平地听不出喜怒,“你是在刻意捣乱?” 冤、冤枉啊…… 她指天发誓,自己是真不晓得!莫说过去不曾研墨,就是翻遍她的记忆,也寻不出一处是研墨后兑水的画面。只能说这位大小姐着实娇贵了些,这种事儿都交由下人去做,她压根儿就没有关心过…… 然而,现在要面对的单逸尘的人……是她。 见他已隐隐不耐,阮墨怕他一不高兴发起火,又赶她回后院跟些花草打交道,当即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撑地:“奴婢不敢!奴婢是一时走神才误了事,求王爷莫怪……” 她不能说自己不晓得,否则单逸尘定会觉得她撒谎,世家之女岂会连研墨都不会,届时罪加一等,她更没有好果子吃了。 他垂首看着她缩成一团跪在跟前,双肩微颤,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心中那丝怒意又压了下去,只冷冷道:“走神?为何走神?” 这问题……怎么回答啊? 她晓得这是在做梦,可他不晓得啊,说了他也不信吧。 “不说?”头顶又传来他低沉冰冷的声音,竟暗含警告意味,“莫不是想着对付……” 那个“我”字还未出口,突然被一道响亮的怪异叫声生生打断。 单逸尘眉头深锁,环顾四周,未觉异常,刚将目光落回那道明显僵住的身影上,方才的叫声却又响了一回。 这回他听清楚了,嘴角再次不可自抑地抽搐两下,望向那张缓缓抬起,皮笑肉不笑的僵脸:“你……” “王爷莫怪奴婢……这肚子饿了要闹空城计,奴婢也是管不住的……” “闭嘴。”他的脸算是彻底黑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回案前,“那就滚去吃饭。” “是是是,谢王爷,奴婢立刻就去。”阮墨如蒙大赦,一骨碌从地上起身,提着裙角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屋外的许晁见她走得匆忙,以为王爷与她发生什么事了,便走进屋内,看见王爷那张黑如锅底的冷脸,立时想悄无声息地退出来。 可惜,晚了一步。 “许晁。” “……在。” “何事入内。” 许晁自然不能直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硬着头皮扯了个借口:“时辰差不多了,王爷……要用膳吗?” “……滚!” 第97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五) 二层的布局与一层全然不同,说是卖东西的地方,倒更像是普通的茶楼。 招待的人衣着不凡,显然与楼下的伙计不是同一等级之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口第一句却十分不客气:“请公子出示身份证明,否则恕不接待。” 楚书灵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动声色退到了萧绎身后,心里隐隐担忧。 在京城时,有一回碰上她的生辰,爹爹特地领着她到首饰铺子去挑贺礼。 当时因爹爹名声在外,自然作为贵客被接待上了二层。但她注意到其他人若要上来时,都会如现在这般,被要求出示证明身份的物件,以防止一些只看不买的无聊之徒进来捣乱,也是将身份低下之人拒之门外的办法。 她实在难以想象,若易哥哥就此被赶下楼去,会是对他何等的羞辱。 萧绎面无表情,不见半分窘迫,施施然取出一个物件交予那人手上,楚书灵正暗暗紧张,岂料那人立马态度一转,原本微微含笑的嘴,顿时拉开了半弧,对他毕恭毕敬地赔笑道:“原来是乌璟公子的人,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 两人被请进一个雅致的包厢之内,有了乌璟的名头在,一切待遇自然皆是最上乘的,上了茶水和点心后,无须萧绎多言,二掌柜便派人取了最新的刀剑式样来,供两位贵客挑选。 图册崭新厚重,每页画有不同刀剑的图样及文字介绍,当然……还有下方令人咋舌的高昂价码。 二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这位公子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不喜人过分热络的主儿,落下一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不再杵在一旁碍人眼了。 小姑娘一拿到册子,便兴致勃勃自个儿翻起来了。 萧绎侧身坐于桌边,一手托着上好的瓷杯浅浅啜饮,沉静如水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幻丰富的神情,心头便有莫名的愉悦冒出。 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如同她一般,不爱脂粉首饰,不爱琴棋书画,却唯独钟情于英气肃杀的刀剑。 当真是……特别非常。 不过,在她沉浸于画册不能自拔近乎半个时辰后,萧绎十分怀疑,若他再不发一语,小姑娘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只好轻咳一声:“看好了吗?” “……嗯,看好了。”楚书灵终于放下翻了第三回的画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要走了?”他心下微微惊讶,何况……今日他前来的目的还未达到。 啊?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提醒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吗? 发现小姑娘似乎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萧绎再次轻咳一声,示意她坐回去:“我是说,喜欢哪柄的话,可以让掌柜拿来看看。” “可是……好贵啊,只是看看可以吗?”她怕易哥哥知道她喜欢,又为她买下来,实在太过破费了。 小姑娘倒是懂事明理,他心下暗笑,口上却道:“无碍,我们便只看不买。” 只看不买…… 这话听着……怎么像极了上人家店铺捣乱的市井无赖? 没想到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易哥哥,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楚书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开了,引得萧绎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哎呀,易哥哥对她那么好,她可不能大喇喇嘲笑他,重新翻开画册,也不贪心,只选了最合眼缘的一长一短两柄剑,指给他看。 候在门外的掌柜站得腿都软了,听到大贵客终于开尊口吩咐他进去,高兴得险些崴了脚,躬着身子进去:“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取这两柄剑来。” 掌柜的迅速瞄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惊叹这位公子的眼光,这两柄剑可是此批货中尤为难得的好剑,虽外表朴素简单,内里却大有玄机,是货真价实的上上品。当然,其价格亦是相对其他刀剑高上许多,若能成了这单生意,往后三月的账簿都不愁会有赤字了…… 人乐呵呵地抱着画册去了,效率自然没话说,不出一刻便领着伙计捧来两个长形木盒,小心地打开盖子,放置于桌上,正准备开始介绍其出众之处,被萧绎面无表情斜眼一瞥……满腹花腔尽数吞了回去,领着两个伙计便一溜烟跑了。 窗外隐隐有秋光洒落,银杏金黄,秋雁横飞。 屋内的二人却无心风景,不知是睹物抑或窥人。 ******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第98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六) 二层的布局与一层全然不同,说是卖东西的地方,倒更像是普通的茶楼。 招待的人衣着不凡,显然与楼下的伙计不是同一等级之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口第一句却十分不客气:“请公子出示身份证明,否则恕不接待。” 楚书灵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动声色退到了萧绎身后,心里隐隐担忧。 在京城时,有一回碰上她的生辰,爹爹特地领着她到首饰铺子去挑贺礼。 当时因爹爹名声在外,自然作为贵客被接待上了二层。但她注意到其他人若要上来时,都会如现在这般,被要求出示证明身份的物件,以防止一些只看不买的无聊之徒进来捣乱,也是将身份低下之人拒之门外的办法。 她实在难以想象,若易哥哥就此被赶下楼去,会是对他何等的羞辱。 萧绎面无表情,不见半分窘迫,施施然取出一个物件交予那人手上,楚书灵正暗暗紧张,岂料那人立马态度一转,原本微微含笑的嘴,顿时拉开了半弧,对他毕恭毕敬地赔笑道:“原来是乌璟公子的人,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 两人被请进一个雅致的包厢之内,有了乌璟的名头在,一切待遇自然皆是最上乘的,上了茶水和点心后,无须萧绎多言,二掌柜便派人取了最新的刀剑式样来,供两位贵客挑选。 图册崭新厚重,每页画有不同刀剑的图样及文字介绍,当然……还有下方令人咋舌的高昂价码。 二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这位公子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不喜人过分热络的主儿,落下一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不再杵在一旁碍人眼了。 小姑娘一拿到册子,便兴致勃勃自个儿翻起来了。 萧绎侧身坐于桌边,一手托着上好的瓷杯浅浅啜饮,沉静如水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幻丰富的神情,心头便有莫名的愉悦冒出。 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如同她一般,不爱脂粉首饰,不爱琴棋书画,却唯独钟情于英气肃杀的刀剑。 当真是……特别非常。 不过,在她沉浸于画册不能自拔近乎半个时辰后,萧绎十分怀疑,若他再不发一语,小姑娘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只好轻咳一声:“看好了吗?” “……嗯,看好了。”楚书灵终于放下翻了第三回的画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要走了?”他心下微微惊讶,何况……今日他前来的目的还未达到。 啊?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提醒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吗? 发现小姑娘似乎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萧绎再次轻咳一声,示意她坐回去:“我是说,喜欢哪柄的话,可以让掌柜拿来看看。” “可是……好贵啊,只是看看可以吗?”她怕易哥哥知道她喜欢,又为她买下来,实在太过破费了。 小姑娘倒是懂事明理,他心下暗笑,口上却道:“无碍,我们便只看不买。” 只看不买…… 这话听着……怎么像极了上人家店铺捣乱的市井无赖? 没想到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易哥哥,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楚书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开了,引得萧绎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哎呀,易哥哥对她那么好,她可不能大喇喇嘲笑他,重新翻开画册,也不贪心,只选了最合眼缘的一长一短两柄剑,指给他看。 候在门外的掌柜站得腿都软了,听到大贵客终于开尊口吩咐他进去,高兴得险些崴了脚,躬着身子进去:“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取这两柄剑来。” 掌柜的迅速瞄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惊叹这位公子的眼光,这两柄剑可是此批货中尤为难得的好剑,虽外表朴素简单,内里却大有玄机,是货真价实的上上品。当然,其价格亦是相对其他刀剑高上许多,若能成了这单生意,往后三月的账簿都不愁会有赤字了…… 人乐呵呵地抱着画册去了,效率自然没话说,不出一刻便领着伙计捧来两个长形木盒,小心地打开盖子,放置于桌上,正准备开始介绍其出众之处,被萧绎面无表情斜眼一瞥……满腹花腔尽数吞了回去,领着两个伙计便一溜烟跑了。 窗外隐隐有秋光洒落,银杏金黄,秋雁横飞。 屋内的二人却无心风景,不知是睹物抑或窥人。 ******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第99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七) 二层的布局与一层全然不同,说是卖东西的地方,倒更像是普通的茶楼。 招待的人衣着不凡,显然与楼下的伙计不是同一等级之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口第一句却十分不客气:“请公子出示身份证明,否则恕不接待。” 楚书灵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动声色退到了萧绎身后,心里隐隐担忧。 在京城时,有一回碰上她的生辰,爹爹特地领着她到首饰铺子去挑贺礼。 当时因爹爹名声在外,自然作为贵客被接待上了二层。但她注意到其他人若要上来时,都会如现在这般,被要求出示证明身份的物件,以防止一些只看不买的无聊之徒进来捣乱,也是将身份低下之人拒之门外的办法。 她实在难以想象,若易哥哥就此被赶下楼去,会是对他何等的羞辱。 萧绎面无表情,不见半分窘迫,施施然取出一个物件交予那人手上,楚书灵正暗暗紧张,岂料那人立马态度一转,原本微微含笑的嘴,顿时拉开了半弧,对他毕恭毕敬地赔笑道:“原来是乌璟公子的人,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 两人被请进一个雅致的包厢之内,有了乌璟的名头在,一切待遇自然皆是最上乘的,上了茶水和点心后,无须萧绎多言,二掌柜便派人取了最新的刀剑式样来,供两位贵客挑选。 图册崭新厚重,每页画有不同刀剑的图样及文字介绍,当然……还有下方令人咋舌的高昂价码。 二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这位公子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不喜人过分热络的主儿,落下一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不再杵在一旁碍人眼了。 小姑娘一拿到册子,便兴致勃勃自个儿翻起来了。 萧绎侧身坐于桌边,一手托着上好的瓷杯浅浅啜饮,沉静如水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幻丰富的神情,心头便有莫名的愉悦冒出。 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如同她一般,不爱脂粉首饰,不爱琴棋书画,却唯独钟情于英气肃杀的刀剑。 当真是……特别非常。 不过,在她沉浸于画册不能自拔近乎半个时辰后,萧绎十分怀疑,若他再不发一语,小姑娘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只好轻咳一声:“看好了吗?” “……嗯,看好了。”楚书灵终于放下翻了第三回的画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要走了?”他心下微微惊讶,何况……今日他前来的目的还未达到。 啊?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提醒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吗? 发现小姑娘似乎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萧绎再次轻咳一声,示意她坐回去:“我是说,喜欢哪柄的话,可以让掌柜拿来看看。” “可是……好贵啊,只是看看可以吗?”她怕易哥哥知道她喜欢,又为她买下来,实在太过破费了。 小姑娘倒是懂事明理,他心下暗笑,口上却道:“无碍,我们便只看不买。” 只看不买…… 这话听着……怎么像极了上人家店铺捣乱的市井无赖? 没想到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易哥哥,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楚书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开了,引得萧绎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哎呀,易哥哥对她那么好,她可不能大喇喇嘲笑他,重新翻开画册,也不贪心,只选了最合眼缘的一长一短两柄剑,指给他看。 候在门外的掌柜站得腿都软了,听到大贵客终于开尊口吩咐他进去,高兴得险些崴了脚,躬着身子进去:“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取这两柄剑来。” 掌柜的迅速瞄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惊叹这位公子的眼光,这两柄剑可是此批货中尤为难得的好剑,虽外表朴素简单,内里却大有玄机,是货真价实的上上品。当然,其价格亦是相对其他刀剑高上许多,若能成了这单生意,往后三月的账簿都不愁会有赤字了…… 人乐呵呵地抱着画册去了,效率自然没话说,不出一刻便领着伙计捧来两个长形木盒,小心地打开盖子,放置于桌上,正准备开始介绍其出众之处,被萧绎面无表情斜眼一瞥……满腹花腔尽数吞了回去,领着两个伙计便一溜烟跑了。 窗外隐隐有秋光洒落,银杏金黄,秋雁横飞。 屋内的二人却无心风景,不知是睹物抑或窥人。 ******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第100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八) 二层的布局与一层全然不同,说是东西的地方,倒更像是普通的茶楼。 招待的人衣着不凡,显然与楼下的伙计不是同一等级之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口第一句却十分不客气:“请公子出示身份证明,否则恕不接待。” 楚书灵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动声色退到了萧绎身后,心里隐隐担忧。 在京城时,有一回碰上她的生辰,爹爹特地领着她到首饰铺子去挑贺礼。 当时因爹爹名声在外,自然作为贵客被接待上了二层。但她注意到其他人若要上来时,都会如现在这般,被要求出示证明身份的物件,以防止一些只看不买的无聊之徒进来捣乱,也是将身份低下之人拒之门外的办法。 她实在难以想象,若易哥哥就此被赶下楼去,会是对他何等的羞辱。 萧绎面无表情,不见半分窘迫,施施然取出一个物件交予那人手上,楚书灵正暗暗紧张,岂料那人立马态度一转,原本微微含笑的嘴,顿时拉开了半弧,对他毕恭毕敬地赔笑道:“原来是乌璟公子的人,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 两人被请进一个雅致的包厢之内,有了乌璟的名头在,一切待遇自然皆是最上乘的,上了茶水和点心后,无须萧绎多言,二掌柜便派人取了最新的刀剑式样来,供两位贵客挑选。 图册崭新厚重,每页画有不同刀剑的图样及文字介绍,当然……还有下方令人咋舌的高昂价码。 二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这位公子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不喜人过分热络的主儿,落下一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不再杵在一旁碍人眼了。 小姑娘一拿到册子,便兴致勃勃自个儿翻起来了。 萧绎侧身坐于桌边,一手托着上好的瓷杯浅浅啜饮,沉静如水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幻丰富的神情,心头便有莫名的愉悦冒出。 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如同她一般,不爱脂粉首饰,不爱琴棋书画,却唯独钟情于英气肃杀的刀剑。 当真是……特别非常。 不过,在她沉浸于画册不能自拔近乎半个时辰后,萧绎十分怀疑,若他再不发一语,小姑娘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只好轻咳一声:“看好了吗?” “……嗯,看好了。”楚书灵终于放下翻了第三回的画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要走了?”他心下微微惊讶,何况……今日他前来的目的还未达到。 啊?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提醒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吗? 发现小姑娘似乎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萧绎再次轻咳一声,示意她坐回去:“我是说,喜欢哪柄的话,可以让掌柜拿来看看。” “可是……好贵啊,只是看看可以吗?”她怕易哥哥知道她喜欢,又为她买下来,实在太过破费了。 小姑娘倒是懂事明理,他心下暗笑,口上却道:“无碍,我们便只看不买。” 只看不买…… 这话听着……怎么像极了上人家店铺捣乱的市井无赖? 没想到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易哥哥,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楚书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开了,引得萧绎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哎呀,易哥哥对她那么好,她可不能大喇喇嘲笑他,重新翻开画册,也不贪心,只选了最合眼缘的一长一短两柄剑,指给他看。 候在门外的掌柜站得腿都软了,听到大贵客终于开尊口吩咐他进去,高兴得险些崴了脚,躬着身子进去:“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取这两柄剑来。” 掌柜的迅速瞄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惊叹这位公子的眼光,这两柄剑可是此批货中尤为难得的好剑,虽外表朴素简单,内里却大有玄机,是货真价实的上上品。当然,其价格亦是相对其他刀剑高上许多,若能成了这单生意,往后三月的账簿都不愁会有赤字了…… 人乐呵呵地抱着画册去了,效率自然没话说,不出一刻便领着伙计捧来两个长形木盒,小心地打开盖子,放置于桌上,正准备开始介绍其出众之处,被萧绎面无表情斜眼一瞥……满腹花腔尽数吞了回去,领着两个伙计便一溜烟跑了。 窗外隐隐有秋光洒落,银杏金黄,秋雁横飞。 屋内的二人却无心风景,不知是睹物抑或窥人。 ******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第101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九) 天色渐暗,集市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有间小医馆点起了灯。 阮墨感觉神智有几分混沌,挣扎着逼自己醒过来,缓缓睁了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榻上,不像是床,且一吸气便闻见浓郁的药味,颇为刺鼻。 这是……在哪儿? 她欲坐起身来,右脚踝猛地一阵剧痛,刺得她禁不住轻呼一声,失去意识前的记忆也慢慢浮上脑海。 当时本是站在路旁等单逸尘回来的,后有货队路过,不料一大波背着包袱的难民忽然从后头涌进集市,来势汹汹,她根本躲避不及,一下便被困在人群中不得动弹,被他们一味推搡着往前走去,越走越远,眼看着要辨不清被带向了何处。 无奈之下,她只好奋力往外挤出去,但情况实在混乱得很,也不知谁狠心推了她的手臂一把,猝不及防,脚踝处仿佛传来碎裂的声音,剧烈的痛楚令她眼前一黑,然后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阮墨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看见自己脚踝上缠着层层白布,显然是被人上药包扎过了,可周围却不见人影,正想下床出去瞧瞧时,门外响起了两下叩门声。 “姑娘醒了吗?”是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 她清了清喉咙,扬声应道:“醒了,请进。”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来者是个穿灰衣的男子,脸上蒙着半面白布,看装束似是一位大夫。 “如何,姑娘感觉好些了吗?” 他走近木榻前,伸手探向被白布包裹的脚踝,轻轻一碰,立时听见了她短促的抽气声。 “看来是疼痛未止,还需得休养一段时日才好……” “请问,”阮墨有些不自在地把脚从他手下挪了挪,轻声打断道,“你是大夫?” 他愣了愣,似乎头一回听闻这样的问题,好一会儿才想起她并非醒着进来的,自然会有疑虑,立即解释道:“对,我是,今日送病人走时,看见你倒在了我医馆门前,看着是脚受伤了,便将你扶了进来诊治。” “我的脚怎么了?是……折了吗?” “倒不至于如此严重,约莫是踝骨微裂了,短时内不得再活动右脚,多加歇息,半月左右可恢复如初。” “好……多谢大夫。” 大夫轻笑:“无事,举手之劳罢了。” 阮墨垂首望着自己的伤脚,仍旧隐隐作痛,伸手拉过薄毯重新盖上,忽然想起单逸尘还在原地未走,若发现她不见了,定会急得不得了,忙问:“大夫,之前有人来寻过我吗?” “没有。”大夫皱眉思索片刻,摸着下巴道,“不过今儿集市上似乎来了一些人,皆身着黑衣,也不买东西,不知是什么人。” 身着黑衣? “可是袍角带有赤色火纹的?” 她记得魔教教徒穿的皆是玄色赤火纹袍,若真是身着同样的衣服,那么便是单逸尘带来的人了。 “这……我也不过是听说,他们并未过来医馆这儿。”大夫看她似是有些头绪,但又觉着那些人来者不善,与这眉清目秀的白衣姑娘八竿子打不着,奇怪道,“姑娘认识他们?” 阮墨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 其实算不上认识,说穿了她也只认识一个……单逸尘,其余的,都是因他才有所了解。 大夫见状,也便没有多问:“姑娘饿不饿?我刚用过饭,锅里还有菜热着,你……” 砰—— 话音未落,房间的木门竟被人一脚踹得裂成两半,晃了晃便直直倒地,两人俱是被吓了一跳,只见两名黑衣人率先进了屋,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便将大夫驾到了一旁,另一个对上她的视线便扭头出去了。 不出半刻,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邃的目光触及榻上姑娘的瞬间,身形一动,如鬼魅般略至榻前,倾身上前,紧紧地一把抱住了她。 “阮墨……阮墨……”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沙哑而压抑,语气失落得如同一个丢了糖果的孩子,“莫要走……莫要离开我。” “我……”阮墨看不见他的眼神,可这近乎哀求的话却令她蓦地心口一疼,忍不住温声回道,“没有,我没有走,也没有要离开你。” “不是想逃走?”他埋首于她温暖的颈窝里,深吸了口气,喃喃问道。 她坦然道:“不是。” 这并非假话,早在最初被他困在总坛不放时,她便想明白自己没有逃走的可能了,而后来……虽然很不想承认,可在他给的这个蜜罐里泡得久了,心也会渐渐融化的,甚至连逃跑的念头,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为何不见?”他依旧觉得心慌,收紧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为何不告诉我去哪儿?” “我……不是故意的。那些人突然就冲过来了,推着我走,把我也带得远远的……后来还……”阮墨说到一半,这才想起救她的大夫还被架在一旁,而且屋里不少人都看着呢,这男人居然抱着她那么久不撒手,顿时脸上一热,抬手拍了拍他的背,“你……你先松开我啊……” “你先说。”他执拗道。 “……”这人还不讲道理了?! 她咬咬牙,也没辙了,琢磨着要不要抬手捂住脸,免得陪他一起丢人。 “后来我不小心崴了脚,是这位大夫把我扶进医馆治伤的。” 单逸尘立时退开身子,扬手要掀起她的薄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对傻站着的教徒沉声命令:“出去。” 众人回神,忙道:“……是。” 他又扫了眼呆若木鸡的青年大夫,眸色微暗,抿唇道:“请大夫出去稍待。”却并未让人放开他,看着人被架着一步步走出去,关上了门。 阮墨留意到了,但来不及开口人便被带了出去,只得对他小声埋怨:“你让人抓着大夫做什么,若不是他好心相助,我便要昏在路上了。” 他垂眸不答,只轻轻掀开了薄毯,待看见她白嫩的脚踝裹着白布,竟肿得像个大馒头似的,立时皱了眉,欲伸手触碰又怕弄疼她,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对不起。” 她听得一愣,见他仍是神色淡淡,深邃漆黑的眼底却满是自责与愧疚,不由得伸手扯了扯他的袖角,轻声道:“你……道歉做什么?当时情况突然,任谁也料想不到,岂能怪在你身上?” “是我未能护好你。”单逸尘握上她的手,缓缓垂首抵在微凉的薄唇上,恍若呓语,“阮墨,差点……我便以为你不见了。” 手背泛起了些微的痒,她耐不住,下意识收拢了四指,却意外发现握住她的大掌在微不可察地轻颤,不同于往常的干燥温暖,掌心紧张得有几分湿润滑腻,竟还发着凉。 他……在害怕? 害怕她突然消失,害怕她不告而别……吗? 阮墨静静地望着面前兀自沉默的男人,心情复杂,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曾以为,单逸尘硬要将她留在身边,不过是因梦中发生了某些事,令他对她产生了兴趣,故而出梦后依然想留着她,不过是舍不得那种日日被她追着讨好的感觉罢了,很快便会因厌倦了而放她走的。 可此时此刻,他居然会为了这么一场,在她眼里算不上多大事儿的意外,兴师动众地带着人在集市里寻她,甚至在寻到她以后,第一反应不是大发雷霆,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问她为何要逃跑,却是如现在这般,将错都归在自己身上,而对她,只有一味的心疼与内疚。 她阮墨,活了十数年来,虽不曾犯恶,但也不曾做过大善之事,何德何能,竟能受了他的青睐,被捧在手心里如此疼宠,待她好得胜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单逸尘。”阮墨努力地朝他挪了挪身子,在他抬首靠过来时,忽而倾身搂上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温声道,“我不怪你,真的。” 这样一个满心只想着要对她好,给她一切所想要的男人……她又如何舍得怪他呢? ****** 魔教总坛,主院。 刚睁眼不久便抱着更衣洗漱打理好一切的阮墨,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看向那个正从食盒内取出一盘盘早点的男人,奇怪道:“单逸尘……你不用练功吗?” “晚些无妨。”他淡淡地回道,将粥盛好放在她面前,手里还拿着汤匙,一本正经问她,“我喂你?” 喂? 教主大人啊,她伤的是脚又不是手,用得着喂吗…… 阮墨真是只差没给他翻一记白眼了,伸手夺过他的汤匙,没好气道:“……不用了。” “嗯。”他也不在意,在对桌撩袍坐下,背脊直挺,坐姿端正,漆黑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用早饭。 她尝试去无视那道胶着的视线,可几番挣扎下来,还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那个……你为何要一直看我?” “想看。”耿直的单教主给出了一个十分实诚的回答。 好,好理由……好得她无言以对。 可他这么一直看着,她好生不自在,还能用得下早饭吗,“你……饿吗?要不要吃点儿馒头?” “好。”单逸尘顺她的话伸手拿起一个,终于肯垂下了视线,安分地一口口啃馒头。 她松了口气,以为他愿意放过她了,岂料刚喝了两口粥,那道熟悉的视线又再次缠了上来…… 哎,馒头呢? 吃完了?! 阮墨这下是彻底没辙了,只得僵着脸,认命地把粥喝个清光。 第102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十) 二层的布局与一层全然不同,说是卖东西的地方,倒更像是普通的茶楼。【鳳/凰/ //ia/u///】 招待的人衣着不凡,显然与楼下的伙计不是同一等级之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口第一句却十分不客气:“请公子出示身份证明,否则恕不接待。” 楚书灵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动声色退到了萧绎身后,心里隐隐担忧。 在京城时,有一回碰上她的生辰,爹爹特地领着她到首饰铺子去挑贺礼。 当时因爹爹名声在外,自然作为贵客被接待上了二层。但她注意到其他人若要上来时,都会如现在这般,被要求出示证明身份的物件,以防止一些只看不买的无聊之徒进来捣乱,也是将身份低下之人拒之门外的办法。 她实在难以想象,若易哥哥就此被赶下楼去,会是对他何等的羞辱。 萧绎面无表情,不见半分窘迫,施施然取出一个物件交予那人手上,楚书灵正暗暗紧张,岂料那人立马态度一转,原本微微含笑的嘴,顿时拉开了半弧,对他毕恭毕敬地赔笑道:“原来是乌璟公子的人,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 两人被请进一个雅致的包厢之内,有了乌璟的名头在,一切待遇自然皆是最上乘的,上了茶水和点心后,无须萧绎多言,二掌柜便派人取了最新的刀剑式样来,供两位贵客挑选。 图册崭新厚重,每页画有不同刀剑的图样及文字介绍,当然……还有下方令人咋舌的高昂价码。 二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这位公子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不喜人过分热络的主儿,落下一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不再杵在一旁碍人眼了。 小姑娘一拿到册子,便兴致勃勃自个儿翻起来了。 萧绎侧身坐于桌边,一手托着上好的瓷杯浅浅啜饮,沉静如水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幻丰富的神情,心头便有莫名的愉悦冒出。 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如同她一般,不爱脂米分首饰,不爱琴棋书画,却唯独钟情于英气肃杀的刀剑。 当真是……特别非常。 不过,在她沉浸于画册不能自拔近乎半个时辰后,萧绎十分怀疑,若他再不发一语,小姑娘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只好轻咳一声:“看好了吗?” “……嗯,看好了。”楚书灵终于放下翻了第三回的画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要走了?”他心下微微惊讶,何况……今日他前来的目的还未达到。 啊?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提醒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吗? 发现小姑娘似乎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萧绎再次轻咳一声,示意她坐回去:“我是说,喜欢哪柄的话,可以让掌柜拿来看看。” “可是……好贵啊,只是看看可以吗?”她怕易哥哥知道她喜欢,又为她买下来,实在太过破费了。 小姑娘倒是懂事明理,他心下暗笑,口上却道:“无碍,我们便只看不买。” 只看不买…… 这话听着……怎么像极了上人家店铺捣乱的市井无赖? 没想到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易哥哥,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楚书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开了,引得萧绎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哎呀,易哥哥对她那么好,她可不能大喇喇嘲笑他,重新翻开画册,也不贪心,只选了最合眼缘的一长一短两柄剑,指给他看。 候在门外的掌柜站得腿都软了,听到大贵客终于开尊口吩咐他进去,高兴得险些崴了脚,躬着身子进去:“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取这两柄剑来。” 掌柜的迅速瞄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惊叹这位公子的眼光,这两柄剑可是此批货中尤为难得的好剑,虽外表朴素简单,内里却大有玄机,是货真价实的上上品。当然,其价格亦是相对其他刀剑高上许多,若能成了这单生意,往后三月的账簿都不愁会有赤字了…… 人乐呵呵地抱着画册去了,效率自然没话说,不出一刻便领着伙计捧来两个长形木盒,小心地打开盖子,放置于桌上,正准备开始介绍其出众之处,被萧绎面无表情斜眼一瞥……满腹花腔尽数吞了回去,领着两个伙计便一溜烟跑了。 窗外隐隐有秋光洒落,银杏金黄,秋雁横飞。 屋内的二人却无心风景,不知是睹物抑或窥人。 ******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第103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十一) 萧绎向来不将公事讲予她听,免得她多担忧,将浇壶置于墙脚的木台之上:“差不多了|” “那今晚是留在这里用饭?”云氏眉目一喜,但随即又有几分遗憾,“早知如此,娘便吩咐人做几道你爱吃的菜了。” “无事,接下来几日,我皆留于郁南城。”他走在母亲身侧,神色淡淡,“娘若有哪里想去,儿子便陪您去。” 自萧景登基后,三年来,他一直于秦阳与京城之间奔走,暗中摸索支持他的人,同时与云氏当家云德仁保持联系。当然,为免泄露重要信息,他仅单独与云德仁一人见面,故云氏尚在世一事,也只有这个为父的知晓。 虽远离京城数年,萧绎从未断绝查探,对当今朝堂局势可谓了若指掌。 当年瑜贵妃出事后,李家推波助澜,腹背受敌的贺家便彻底没落了。后来新帝登基,女儿成了皇太后,外孙坐上龙椅的左相李国栋更是一权独大,权势滔天,使得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右相基本有名无实。 这可踩着萧景的尾巴了。 铲除异己,提拔新人,萧景急欲培养自己的心腹,稳坐龙椅之心昭然若揭,岂容得下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独掌大权,作威作福,即便此人是他的亲外祖父。 果然,某日夜里,李大人突然暴毙而亡,死因不明,皇上毫不吝啬地追封了一大堆华而不实的名号后,不顾李太后反对,以李家子弟需服丧三年为由,将占据朝廷重要官职的李家人统统下撤,换上了不少新人。 其中自然有萧绎早早设下的暗人,毕竟他据上一世的记忆知悉此事,已提前做了准备。 当然,根基是否稳当,更重要的是看军队的实力。 萧景为了牢牢掌控兵权,将禁卫军四军的原将领来了番大洗牌,雷厉风行,众臣颇有微词而不敢言,生怕惹了这位小祖宗不快,无辜丢了乌纱帽。 然而,无论他如何谨慎防备,萧绎笃定,禁卫军最终只会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此行凶险,他不愿告知于母亲,唯有作伴数日,先安了她的心,以尽孝道。 ****** 皇宫,御书房。 萧景一踏入屋内,身侧的徐公公便上前为他解下黑狐大氅,交至小太监手里,他旋身上座于御案后,由着随后步入的楚长歌直直立于御案三尺外,待徐公公沏了茶后,才开口道:“赐座。” 太监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急促的脚步声来去匆匆,很快便添了一把椅子。 “谢皇上。” 初春渐暖,楚长歌未披大氅,在外头枯站甚久,到底是沾染了些许寒气。 然彼时少年已于军中历练多年,成就如今赫赫有名的北军将领,岂会惧怕些微寒意,他谢恩入座,背脊直挺,徐徐喝上了一口热茶。 其他人皆退下去了,独留徐公公于跟前斟茶。 “爱卿近来,对韩王有何听闻吗?”萧景直截了当。 韩王? 楚长歌眉间微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恢复如常:“皇上是指……” 萧景从手边叠放的十数本奏折中抽出一本,徐公公会意,接过奏折交到楚长歌手上。 他展开粗略一览,“韩王”二字便映入眼帘。内容不多,大致是说江州、开河、郁南等地有韩王的人马出现,且均以普通商民身份分居于城内各区,置办了产业,平时靠买卖生活。 合上奏折,楚长歌若有所思:“臣听闻韩王近日大兴裁军之事,这些人马怕便是被裁减的士兵罢?” 十年前,先帝的皇二子封王,远走秦阳,许是那处山高皇帝远,活得逍遥自在,倒也安安分分。 去年夏更宣布裁军,理由是近来边境安定,大部分兵士不能尽其用,又难以成家,倒不如择有意者放了军籍,另谋出路。 萧景轻哼一声,又抽出两本奏折予他看,上头分别奏报江州太守病重、郁南太守年老请辞而先后离职,正准备推选新任太守。 楚长歌略一思忖,指尖无意识摩挲奏折缎面的纹理:“皇上怀疑,韩王有异动?” “嗯。”萧景眼神微动,捧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徐公公便过去把奏折收了回来。 楚长歌沉默。 若皇上怀疑成立,则韩王打着裁减军队的幌子,将士兵乔装安插在数座城内,甚至连太守都换成他的人……一旦起事,从内部控制,比从外攻占,损耗更小,胜算也更大,这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然皇上既已猜疑,却按兵不动,不敢打草惊蛇,只怕是,缺了证据。 “爱卿。”萧景见他已有了眉目,沉声道,“三月将至,届时的春猎便是最好时机。朕已布下陷阱,你的任务,便是在韩王有异动时,助朕制服韩王。”他眼里闪过一丝阴暗,“记得,朕要的是,活捉。” 楚长歌只觉心下一寒,垂下头,沉声应道:“……是。” ****** 临行前日,萧绎回到秦阳王府内,将蓝渊召至跟前来问话。 当年身板瘦弱的少年已然长大了不少,结实挺拔,无甚表情的面容却依旧与他十分相像,几乎未有丝毫改变。 “蓝渊,本王此回要你做的事,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忧。” 蓝渊垂首,声平如水:“属下的命为王爷所救,为王爷赴死亦在所不惜。” “好。”萧绎沉吟片刻,嘱咐道,“切记,莫论何人逼供,均不可发一言。” 只有不透露任何信息,对方才会留他性命,继续逼问。 “属下谨记于心。” “若此事一成,你能活着出来,本王便予你自由。”他的目光沉静,却牢牢撅住面前的神色不明的少年,“清楚?” “是。” 待蓝渊重归暗处后,他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声思虑着为明日筹谋已久之事。 走到这一步,再无退路。 只许成,不许败。 ****** 春日明媚,万里无云,上京的城门大开,春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前往燕山。 待众人抵达目的地,安顿下来后,天色已彻底黑下来了。 铜盆内的银霜炭烧得微微发红,透过铜丝罩散发的热度,将偌大的营帐烘得极暖,却不及一股寒风从突然掀开的帐门吹入。 一身玄铁黑甲的高大男人大步跨入,所经之处的烛台上火光摇曳不定,很快又恢复原状。 萧景手执一卷书,徐徐翻过一页,并未抬头,只微微上挑的眼角泄露出几分留意。 “都安排好了?” 楚长歌朝高案后之人行了一礼,肃声道:“是,俱已照皇上吩咐安排妥当。” “甚好。”萧景又徐徐翻过一页,“确认信息已传到韩王手上?” “据回报,酉时左右有人离开营帐下山,前往郁南城,近戌时返回。”楚长歌向来不把推论当作定论,只把探子所说复述一遍。 况且,无论是否传到,今晚这一步却是不可不走的。 萧景放下书卷,揉着眉心,双眼似疲惫地闭起,叫人看不见里头的半分情绪。 “处置了?” “臣已派人监视,打算事成后再处置,以免打草惊蛇。” “你决定即可。”他睁开眼,眼神一片清明地看着下首的人,问,“什么时辰了?” 楚长歌垂首答道:“亥时了。皇上可要移驾?” 他往那横亘在龙帐西侧的屏风瞥了一眼,微微勾唇,随即站起身:“是该走了。” ****** 是夜,子时三刻。 借着醉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严大人,被某种强烈生理感觉刺醒,边起身穿衣边自言自语不该喝那般多酒水。 “大人,这是去哪儿?”门口的守卫微微侧身一拦,问道。 严大人挥挥手:“我去方便一下。” 守卫退开一步,恭敬道:“夜深人静,大人快去快回。” “好好好……” 他走得远些,寻着僻静处,见四下无人,迅速解决完,便摇摇晃晃往回走。 忽而一阵冷风吹过,严大人狠狠打了个寒颤,一仰头却看见远远的一束火光划过漆黑夜空,直直落入营区之中。 那个方向……是龙帐所在! 点燃的箭矢准确无误地射穿高耸的帐顶,瞬间将华贵厚重的营布引燃,突然起势的火光将熄灯多时营区点亮,却是骇人得紧。 第104章 魔教教主与小媒娘(完) 二层的布局与一层全然不同,说是卖东西的地方,倒更像是普通的茶楼。 招待的人衣着不凡,显然与楼下的伙计不是同一等级之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口第一句却十分不客气:“请公子出示身份证明,否则恕不接待。” 楚书灵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动声色退到了萧绎身后,心里隐隐担忧。 在京城时,有一回碰上她的生辰,爹爹特地领着她到首饰铺子去挑贺礼。 当时因爹爹名声在外,自然作为贵客被接待上了二层。但她注意到其他人若要上来时,都会如现在这般,被要求出示证明身份的物件,以防止一些只看不买的无聊之徒进来捣乱,也是将身份低下之人拒之门外的办法。 她实在难以想象,若易哥哥就此被赶下楼去,会是对他何等的羞辱。 萧绎面无表情,不见半分窘迫,施施然取出一个物件交予那人手上,楚书灵正暗暗紧张,岂料那人立马态度一转,原本微微含笑的嘴,顿时拉开了半弧,对他毕恭毕敬地赔笑道:“原来是乌璟公子的人,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 两人被请进一个雅致的包厢之内,有了乌璟的名头在,一切待遇自然皆是最上乘的,上了茶水和点心后,无须萧绎多言,二掌柜便派人取了最新的刀剑式样来,供两位贵客挑选。 图册崭新厚重,每页画有不同刀剑的图样及文字介绍,当然……还有下方令人咋舌的高昂价码。 二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这位公子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不喜人过分热络的主儿,落下一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不再杵在一旁碍人眼了。 小姑娘一拿到册子,便兴致勃勃自个儿翻起来了。 萧绎侧身坐于桌边,一手托着上好的瓷杯浅浅啜饮,沉静如水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幻丰富的神情,心头便有莫名的愉悦冒出。 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如同她一般,不爱脂粉首饰,不爱琴棋书画,却唯独钟情于英气肃杀的刀剑。 当真是……特别非常。 不过,在她沉浸于画册不能自拔近乎半个时辰后,萧绎十分怀疑,若他再不发一语,小姑娘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只好轻咳一声:“看好了吗?” “……嗯,看好了。”楚书灵终于放下翻了第三回的画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要走了?”他心下微微惊讶,何况……今日他前来的目的还未达到。 啊?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提醒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吗? 发现小姑娘似乎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萧绎再次轻咳一声,示意她坐回去:“我是说,喜欢哪柄的话,可以让掌柜拿来看看。” “可是……好贵啊,只是看看可以吗?”她怕易哥哥知道她喜欢,又为她买下来,实在太过破费了。 小姑娘倒是懂事明理,他心下暗笑,口上却道:“无碍,我们便只看不买。” 只看不买…… 这话听着……怎么像极了上人家店铺捣乱的市井无赖? 没想到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易哥哥,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楚书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开了,引得萧绎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哎呀,易哥哥对她那么好,她可不能大喇喇嘲笑他,重新翻开画册,也不贪心,只选了最合眼缘的一长一短两柄剑,指给他看。 候在门外的掌柜站得腿都软了,听到大贵客终于开尊口吩咐他进去,高兴得险些崴了脚,躬着身子进去:“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取这两柄剑来。” 掌柜的迅速瞄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惊叹这位公子的眼光,这两柄剑可是此批货中尤为难得的好剑,虽外表朴素简单,内里却大有玄机,是货真价实的上上品。当然,其价格亦是相对其他刀剑高上许多,若能成了这单生意,往后三月的账簿都不愁会有赤字了…… 人乐呵呵地抱着画册去了,效率自然没话说,不出一刻便领着伙计捧来两个长形木盒,小心地打开盖子,放置于桌上,正准备开始介绍其出众之处,被萧绎面无表情斜眼一瞥……满腹花腔尽数吞了回去,领着两个伙计便一溜烟跑了。 窗外隐隐有秋光洒落,银杏金黄,秋雁横飞。 屋内的二人却无心风景,不知是睹物抑或窥人。 ******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第105章 番外:成亲(一) 因着魔教近日有喜事要办,四位护法负责督办筹备事宜,说白了就是指挥一众教徒干活儿,日子过得很是轻松…… “轻松个屁!老子现在真是白日头疼,夜里难眠……”北护法狠狠一拍桌面,烦躁地挠了挠头,一脸不爽道,“你们说,这是教主他自己娶媳妇儿,又不是咱们娶,凭什么全都交由咱们来办啊?” “北护法,目光放得长远点儿,你忘了当初我们找上红鸾门的目的?这眼看着就要成事儿了,忍一忍能要你的命吗?”西护法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 南护法也点点头:“对啊,等教主把阮姑娘娶回来,自然有你快活日子过的了。” “可……哎,不是想不出来吗?我一老大粗,之前以为两人拉灯往榻上一滚便算夫妻了,岂料成个亲得有这么多繁琐之事?真是麻烦……” “够了。”东护法皱了眉,冷冷地睨了这个总打断他思绪的烦人精一眼,沉声道,“没有好提议便给我闭嘴。” 北护法向来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好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聘金和聘礼送过去了?” 西护法立即汇报:“送了,五箱是黄金,另五箱是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皆是姑娘家会喜欢的物事,红鸾门门主看起来十分满意,很爽快地收下了。” “嗯,日子也选好了?” 这并非西护法负责之事,坐在对面的南护法回过神来,将写上了吉日的字条递给他:“先前定的三个日子里,门主选了中间这个,不远不近,恰还有半月时间。” “好,喜宴尽量准备充分些,我们魔教人多,红鸾门的人也不少,到时全部请过来吃喜酒,莫去想是否合乎礼法了,就当是让大伙儿一同热闹热闹。” “那光是膳房几个厨子恐怕还不够,得从教徒中挑些人去帮忙……还有新房需要布置一番……”南护法边数边一一记下来了,见东护法表示无异议,又谨慎地将之列于纸上。 “暂且就这些,若再有旁的事儿不妥,明日继续……” “等等……”北护法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揪着他们说完话的空隙开口了,还露出了一个有点贼的笑容,“我们……要不要闹洞房?” 西护法和南护法俱是一愣,脸上表情微妙,隐隐有种“这提议真是不错但事后可能会被教主大人吊打怎么办”的纠结,于是不约而同望向了东护法,等他做决定。 东护法不置可否,只问:“你打算如何闹?” 北护法将想法跟三人说了,道:“普通闹闹罢了,也并非要折腾得很厉害,既不得罪教主,我们还能沾沾喜气,说不定下回的喜事就该我们娶媳妇儿了。” “万一教主不肯做呢?”南护法问。 “你放心,只要说是成亲的习俗,能讨个好意头,教主定会为了阮姑娘应承的。”北护法拍着胸膛,自信满满道,“不信跟我赌一把?” 东护法挥挥手,也懒得与他赌了:“闹吧,莫要过分便是。” 反正有阮姑娘在,又是两人的大喜日子,再如何说,教主大人也不会出手教训他们。 至于成亲之后的第二日…… 呵,笑话,刚开荤的教主大人早醉倒于温柔乡了,还能想得起他们这群无足轻重的护法来? 第106章 番外:成亲(二) 自单逸尘派人前来提亲已过去大半月,婚期也早早定下了,就在明日,红鸾门上下一派繁忙,皆在为新嫁娘的送行做准备。 毕竟是众人的老本行,对此事自然是驾轻就熟,盘发上妆、试首饰、试喜服,阮墨被围在中间任意摆弄,看着她们忙得团团转的,自己也有些晕头转向,与曾经的第一场梦里,阮府上下为她的出嫁而忙碌的情景很是相像。 不过,当时她成日担惊受怕,只想着若那个男人赶不来了,便是冒着重来一回的险,也得尽力阻止亲事的进行。 而今,坐在自己的闺房里,看见周围被装点成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箱笼框桌贴上了喜字剪纸,一派喜庆热闹,只有满心的期待与喜悦,对即将到来的喜事,再无半分惊慌与彷徨了。 她……要与自己最喜欢的男人,成亲了。 这是一件光想想便会令人觉得幸福非常之事。 “啧啧,阿墨,在傻乐什么呀?” 熟悉的柔媚女声在耳边渐渐靠近,阮墨回过神来,见师父正不紧不慢走过来,而原本在房内帮她打扮的同门早已不知何时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了门,偌大的房内顿时只剩了她们两人。 “徒儿哪有……师父莫要胡说了。” “为师又不是笑话你,姑娘家要嫁给心上人了,有哪一个不高兴的?”师父走到她跟前来,轻拍了拍她微红的小脸,“莫要低着头了,白花了这上好的妆容,快站起身来,让为师瞧瞧模样。” “……哦。”阮墨依言照做,被折腾了这么一番后,还未曾照过镜子,微微垂下双眸,仍是有些不好意思。 师父眯着美眸,看着这个刚被捡回红鸾门时,还满身脏乱,饿得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披上一身大红的喜服,娇颜动人,心里竟隐隐有种送女儿出嫁的欣慰与……不舍。 她的阿墨长大了,要嫁人了。 “好看……真好看。”师父慢慢点了点头,轻挑起她的下巴细看了会儿,“就是妆上了太浓了,明儿让为师亲自出马,帮你上得更好看些。” “师父亲自来?”阮墨微微瞪大双眸,何人不知红鸾门门主最擅妆容之术,令貌美者能锦上添花,貌丑者更能化腐朽为神奇,轻易可请不动她的,不由得惊讶道,“这太劳烦师……” “阿墨,你说的是什么话?这可是姑娘家一生中最为重要之事,你是为师的徒儿,难道为师连区区小事都不为你做吗?”师父没好气地屈指弹她的额头,下一刻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来,带你看看为师给你准备的嫁妆。” 她还来不及问,便被师父一路拉到了库房去,等开锁进门后,看见那几个整齐码放的大木箱子,顿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人家姑娘出嫁有嫁妆,那是因为有娘家为她们备好的,她自小便无父无母,对师父的养育之恩已是无以为报了,更不敢奢望师父会给自己备嫁妆,何曾想过……师父竟不但瞒着她备好了,还备得如此之多…… “这些金银首饰,是为师特地请工匠打的……”咳咳,虽然所用的金银珠宝大多是从单教主那儿拿的……嗯,这不是重点,“样式有很多,平日里可以多打扮打扮自己,若是以后样式过时了,你可以给工匠重新再打。还有这些锦缎布匹……”咳咳,虽然也是从单教主那儿拿的……没法子,红鸾门不似他们魔教的大富大贵,当然得物尽其用了。 “两箱黄金是那小子的聘礼里拿出来的,不算多,留着莫要用。日后若是那小子让你受委屈了,你便带着这些到外边游山玩水,逍遥快活,让他们急得到处瞎找去,好好给一顿教训。要是花光了也不怕,回红鸾门来,还有师父护着你……” 阮墨听着师父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大通,不似往常那个永远都慵懒妩媚的美娇娘,倒像是舍不得女儿出嫁的娘亲,本不觉有异,此时也不禁眼眶微热,莫名有些想落泪。 “师父对徒儿真好……”她忽然伸臂扑进了师父怀里,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道,“谢谢师父,徒儿定当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现在晓得为师的好了?早干什么去了?”师父本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何大不了,想做便去做了,被她略微哽咽地抱着说了几句,也忍不住有几分动容,摸摸她的脑袋,温声道,“真要谢为师,以后得了空便回门瞧瞧。我们江湖人不用讲究那些个规矩,你若想回来了,为师绝不会拦你在外。” “那若是单逸尘他不……” “他敢?”师父美眸一瞪,咬牙道,“他若连这点儿事都不愿答应你,那还跟着这种臭小子做甚,直接回……” “好了好了,徒儿都晓得了。”阮墨到底把眼泪忍回去了,退开来扯了扯身上的喜服,免得压皱了,道,“天儿不早,一会儿起风了怕是会凉,师父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阿墨也早些歇下,明日起来气色好了,上妆更是好看。”师父拍拍她的手,忽而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用绸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让她拿着回去看。 “师父……?” 阮墨一脸疑惑,却见师父笑得神神秘秘,也不明说,只道她看了便明白了。 “哦……好。” 她乖乖答应下来,拿着它回房关起门才看,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翌日,天还未亮,阮墨便被人从被窝中挖醒了,双眼还困得没法儿睁开,又是洗漱沐浴,又是盘发更衣,再被那沉甸甸的凤冠一压,她顿时更是困觉了,连师父给她上妆时,都是全程闭着眼打瞌睡的。 这并非是她对师父不尊重,而是,害她大半夜睡不着觉的罪魁祸首,正是师父给她送的那本……那本……春、宫、图。 一提起这事儿,一想到画本里头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内容,她禁不住羞人,小脸立马热得红扑扑的,连带着人也给羞得清醒了大半,在一摇一晃走得慢悠悠的轿子中坐直了身子,悄悄半掀起盖头,往窗外瞄了一眼。 先前敲锣打鼓,让百姓们驻足围观的盛况已然远去了,此刻正走在山路上,瞧着四周的景物眼熟,该是正在往九华山顶走,那么……距离魔教总坛也不远了。 但阮墨到底是头一回成亲,抱着侥幸以为到地方便完事儿了,岂料后头还有一连串的繁文缛节等着她慢慢领教,直到礼成被送入喜房后,才终于能坐下来缓口气。 可惜的是,折腾了这么一番,她还一直披着红盖头,连单逸尘的面儿都没见上。 哎…… 现在他应该正留在外头招待宾客吧? 不过就他那张万年不改的冷脸,不吓着人便算好了,哪能指望他招呼人,估摸着也是几位护法在帮着招呼的…… 听说新郎官都会被敬许多酒的,不晓得他酒量好不好,会不会喝醉了呢? 嗯……大概不会吧,她记得梦里这个男人就没少饮酒,也不曾见他喝醉过,酒量该是不错的。 …… 头上的凤冠实在是沉,又不能自己取下来,阮墨脑袋一歪靠在床架上,想等脖子好受些了再坐起来,可不知怎的,歇着歇着,竟就这般睡过去了。 直到一阵嬉闹声响由远而近地往这儿来了,她才猛地惊醒,刚回过神,端端正正地坐好,紧闭的木门便被人一下推……不,听那力道,用踢开来形容似乎更为妥帖。 “终于……嗝……终于到了……嗝……教主大人快去挑你媳妇儿的盖头……嗝……” 粗犷的男声边打着饱嗝边说话,像是喝得微醺的北护法,语气阴阳怪调的,听着很是滑稽,把她那刚蓄起来的一丝紧张又逗走了,连男人一步步走过来都未曾觉察。 忽而一道模糊的黑影出现在眼前,还未等她来得及反应,顶上的红盖头便被玉如意挑开了,一身大红喜袍的单逸尘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掌声和高呼中出现,俊美的脸庞依旧神色淡淡,她却瞧见了男人微微勾起的唇角,以及眉目间的一抹温柔,不深不浅,恰如其分,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任由身边人起哄也不理会,仿佛看不够似的。 “来来来,教主大人莫要傻站着了,咱们……嗝……咱们要闹洞房了……咳咳,教主你莫要这样看着我啊,这所谓闹洞房呢,是成亲的一种习俗,能驱逐邪灵的阴气,增强人的阳气,可保夫妻生活平稳安定,长长久久……” 等北护法带着醉调忽悠了一通后,另外三位护法又一本正经看着自家教主大人,无奈教主大人还直直看着阮姑娘……不,现在是夫人了,似乎……完全不曾留意他们说的半句话。 最后还是阮墨看不下去了,怕北护法尴尬,开口接话道:“额,那……闹洞房要做什么呢?” “嘿嘿,这个吧……” 北护法眯着眼朝南护法使了个眼色,南护法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苹果,上面还插着一根长筷子,递到他手上。 他点点头,用筷子将苹果举到与单逸尘的鼻梁同高的位置上,道:“本护法看你们都饿了,先吃两口苹果吧。” 众人黑线:果然不该让北护法来开场,哪里看得出来人家饿了…… 咔—— 在众目睽睽之下,单教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了一口苹果,咽下去后,转眸瞥了北护法一眼:“然后?” “这可不行,要夫妻俩同吃才算。” ……啊? 阮墨看着那个高举过头的苹果,她头上还戴着凤冠,身上的喜服也累得瘆,总不能让她跳起来叼吧…… 正犹豫着,忽觉腰间一紧,男人有力的双臂扣住她,轻而易举便将她抱了起来,她立即配合地仰起头,张嘴咬了一小口。 见周围的人顿时又开始起哄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他抱着,俏脸微红,悄悄捏他的肩说放她下来,结果北护法还是摇摇头:“等等,一先一后算怎么回事,得夫妻俩同时吃上才行啊。” 同时? 阮墨双手还牢牢攀在他的肩上,见男人眸色微微一动,便明了其中意思了,认真地盯着面前的苹果,等北护法在旁发令。 “咳咳,先莫要动,等我数到三,你们才能吃啊。来,一……二……三!” 她一听到“三”便闭着眼凑上前去,还未张口,唇上却碰着了一个柔软微凉的东西…… “哎哎,教主和夫人亲上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天,看起来亲得可使劲儿了……没想到咱教主平日里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在夫人面前也得变个样儿了呢。” “哎呀,一会儿夫人铁定要害羞得不得了了……” 阮墨猛地反应过来,一睁眼,果然望见了单逸尘近在咫尺的脸庞,立马意识到自己和他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小脸登时热得比苹果还红上几分,忙往后退了退,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头低得恨不能将脸埋进胸口去。 “啧啧,瞧咱们夫人脸红成什么样儿了。” “看不出来北护法大人还会使坏,竟敢捉弄教主大人和夫人……不过夫人脸红的模样可真是可人得紧,难怪会让教主大人着了迷。” “哎,要是我也能寻一个这样的姑娘当媳妇儿,多好……” 因着教主有不近女色的毛病,魔教几乎是清一色的汉子,故而此刻看着自家教主美人在怀,教徒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忘了压低,说得阮墨更是丢人了,咬着下唇不知说什么好,抬手轻捶了他一拳,小小声道:“都怪你……” 单逸尘被捶得不痛不痒,只顾垂眸看她,虽觉得自家夫人羞红了脸的模样甚是好看,但也不喜旁人总一味地议论她,随即收敛了神色,面无表情扫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北护法身上,目光深沉,缓缓道:“还有吗?” 北护法正乐得找不着北,加上酒意壮胆,压根儿没注意到教主大人饱含警告的眼神,还欲再说:“当然……” “当然没有了。”东护法最是清醒,一眼便看出来他不大耐烦了,忙伸臂拦了北护法一把,朝他恭声道,“闹过了洞房,祝愿教主大人与夫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然后使眼色让西南二位护法把北护法架出去,对其他人扬声道:“都闹够了,莫要打扰了教主与夫人歇息。” “是是是……” “护法大人说的是,咱们快些出去吧。” “走了走了……莫要耽搁了咱教主的好事儿……” 待一屋子人都退了出去后,偌大的喜房内终于安静下来,阮墨垂首望着自个儿的脚尖,不知怎的,明知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可就是无法抬首看他。 闹了洞房,接下来便是她与他的……洞房花烛夜。 啊……好紧张…… 尽管在梦里头早已与他做过最亲密之事,可再如何,那也毕竟是梦,岂能跟如今面对真刀实枪的感觉相比? 而且……她越是不欲忆起,脑海中却越是不断浮现出昨夜看过的那些……画面,只消一想到待会儿要与他做那种羞于启齿之事,她便觉得心口跳得极快,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夫人。”温暖的大掌轻轻贴上了她的侧脸,让她慢慢抬起头来,深邃的黑眸一如既往的沉静,底处却隐藏着一抹难以觉察的欲色,深深地望着凤冠霞帔的小娇妻。 白皙细嫩的小脸抹上了淡淡红妆,较平日不施粉黛的清丽多了一丝娇美,眼睫长而浓密,鼻子小巧,微抿的嫩唇如粉花般娇艳,是他方才浅尝辄止的甜美。 眸底的欲色更浓了,单逸尘垂眸掩去几分,忽而问道:“沉吗?” 她愣了愣,便觉头顶一轻,男人抬手帮她取下了凤冠,一头及腰的墨发顿时倾泻而下,显得她更为娇小,也更为楚楚动人。 眸色一深,他再隐忍不住,伸臂扣上她的腰身往前一带,垂首便要吻下去。 “等等!”阮墨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手捂在了他的唇上,双眸不自然地瞄向旁边桌上的酒壶,“我们,还未饮合卺酒呢……” 单逸尘停了下来,不说好也未说不好,一伸手将酒壶取了过来,直接对着壶嘴把酒水灌入口中,而后将酒壶随手往地上一丢,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用力吻住了诱人已久的粉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