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蝶 他幽幽的醒转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高高的房梁,头上隐隐有疼痛传来,他不知道这里是何处。闭上眼想了许久,他喘了口大气,心里只觉着活着的感觉真好,只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人救了他,他想谢谢这个人。 掀开盖在身子的被子,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许是急了些,一阵晕眩传了过来。低头闭眼微微晃了晃脑袋,他感觉舒服了许多,再次睁开眼他就看到了身上的衣服。样式十分的古怪,摸了摸似乎是麻布做的,突然他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手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手。他诧异的将手举到自己的面前,仔细看了看,手修长而稚嫩,他又用大拇指与食指搓了搓,感觉这皮肤也是极其光滑,他知道这绝不是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心中问着自己,可他不知道答案,这里也无人可以告诉他问题的答案。他慌乱的看着四周,木头墙壁,木头柜子,木头桌椅,而且都是很破旧的老式模样,没有丝毫现代的感觉,他也没有看到想要找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那木头柜子前,开始翻找着。柜子里面是一些衣物,找到最后,他在这衣物底下,终于寻到了一面镜子。这是一面古旧的葡萄镜,可他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用手将镜子举起,慢慢升到了自己的面前。 当镜子升到他的面前时,他目光呆滞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大话西游里至尊宝照照妖镜的感觉。 咣当一声,铜镜落在了地上,他的手也无力的垂了下来。此时,他也不顾那地上的镜子,人径直就走到了木门前,推开来,随即就出了这房间。门外是一座有些萧索的庭院,一口古井,一棵老树,一座石台,一条石头堆砌的小道通往那院墙的拱门。 他微微抬起头,阳光直射而来,不由自主的他就用手挡了下。 目力所及不远处有几处亭台楼阁,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他并没有见到任何高楼大厦的影子。这庭院里十分的安静,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没多想,他就走出了这门廊,顺着那石头路朝外走。 到了拱门前,他终于见到一个人,一个捧着木盆的少女。随后,他就听到这少女惊喜的喊道:“三郎,你醒了?” 三郎?谁是三郎? 他心中又在问着,可口中却问着另一个问题:“你是谁?” “三郎,我是绿竹,你怎么了?”少女口中答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绿竹又是谁? 他的心中又多了一个问题,可依然没有问出来。 “你是绿竹,那我又是谁?” 问出这一句后,他就感觉头又开始疼了,身子也变得轻浮起来。最后,他只听到那少女喊了句什么,可并没听清具体是什么,他就昏厥了过去。 —————————————————————— 日月轮转,此时已过了一旬,他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雨。 夏天的雨,总是那麽急。不似初春的雨,滴答滴答,充满生机;也不像秋后的雨,淅沥淅沥,那麽富有诗意;更不像冬天的雪,轻轻的,在空中翩翩起舞,再幽幽落下。夏天的雨,哗啦哗啦,总是那麽急,充满激情活力。这雨水之中夹杂着微风,吹拂在面上,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在这十天的工夫里,那名唤绿竹的少女在他的要求下,不得不领着他,走出了这庭院。这一走,就整整走了一天,他的心越走越平静。最后回到这庭院的时候,他已接受了这现状,这里已非他记忆中的世界。回来之后,他一直安静的住在这庭院中,每日只与那少女交谈,也知道更多的事情。 如今的他,名唤卫玠,未及加冠,故而尚未取字,他是这姑苏城中卫府的一介庶子。他的父亲叫卫成谋,是苏州一州的司马,而他的母亲据说因为难产早已亡故了。如此一来,他在这卫府里,更加的没了地位。 在这庭院中除了他与这绿竹外,还有一个叫做梅姑的老婆婆。那梅姑是他乳母,可据绿竹所说,却是个哑巴,很少进这庭院,只是在外做些烧饭洗衣的活计。 卫家祖籍洛阳,原本就是一个大家族,因为战乱南迁至此。数代过后,人丁渐渐兴旺,可终少了往日的繁盛。他的父亲卫成谋似乎官运不佳,年近五十还只是一从五品下的地方官。而卫成谋的正妻出自崔氏,这是一个比卫家还要强势的家族,因此这卫成谋难免就有些惧内。 崔氏育有两个儿子,名唤卫清与卫熙,他二人便是卫玠的嫡长,将来这卫府的一切都尽归此二人所有。而像卫玠这样庶子,加冠之后,便得自谋生路。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他受伤的这段日子里,他的那个父亲与嫡母从未来看望过他,不过如此,倒也省了他许多麻烦。 至于头上的伤从何而来,他已记不得了,可绿竹倒是听到一些说法。似乎是在学堂上,他与其他学子起了争执,年轻人一时气血上涌就动了手,最后他就落的如此。 对此,他不置可否,话如此说也是说的通的,只是他觉着少了些实证。 姑苏是从大禹时代传下来的名字,一直用到了隋朝,之后改称苏州。可如今这城虽也叫姑苏,可如今的朝代却非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用一句话来概括,那便是:唐非唐,宋非宋,柴姓当国,门阀林立。 如今的皇帝名叫柴哲,国号大周,年号天佑,此时正是天佑十四年。这是一个经济发达的朝代,尤以江南为最,北方虽屡有边患,可一直未有大的侵扰,俨然是一个太平盛世。 对于这一切如何解释,他没有答案,想来也许这里是一个平行世界,或者是其他他想不到的,总之这里的许多事情与他的记忆已大不一样。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多时雨便歇了,艳阳照了过来。这个时节,花和草总是长的很好,因此便引来了许多蝴蝶。它们在这院中飞舞着,顿时添了几分颜色。 一只五彩斑谰的蝴蝶,悠悠的从那窗户口飘了进来,落在了窗台边放着的花盆上。这是一盘淡紫色的桔梗,是绿竹摆放在这里的,那蝴蝶立便在五角的桔梗花上,不时的扇着翅膀。 卫阶伸手一抓,就将蝴蝶的翅膀捏住了,蝴蝶奋力想要挣脱,可这努力终是徒劳。 望着这蝴蝶,他心中浮想联翩。 他本是一高校的讲师,自然知道这庄周梦蝶的故事。如今的他就好似那化蝶的庄周,可庄周所化之蝶尚可自由飞翔,而他所化的却如自己掌中这只。 叹了口气,他松开了手,蝴蝶重新扇动着翅膀,飞出了窗户,飞入了外面的世界。 第二章 无米下炊 “三郎,饭好了。” 总是在这个时候,绿竹便会送饭来。 卫玠起身,走到那木桌前看了看,一碗稀饭配着几道小菜,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坐下来拿起了碗筷,稀饭稀松平常,可小菜倒是很可口,这都是梅姑的功劳。养伤时吃些清淡,易消化的东西总是好的,可如今他伤差不多已好了,再吃这些饭食实在是少了些味道。 “绿竹,你坐下来,陪着我吃些吧。” 一人独坐,过于寂寥,卫玠便想让绿竹陪着自己。这院子里,常年只有他二人,故虽有主仆之分,可两人实是姐弟之情,平日并无太多的讲究。 往日里,绿竹也是与他一起用的,可今日却不同了。 “三郎,我吃过了。” 卫玠初听不以为意,可过了会,他听到了几声腹鸣。闻声望去,就见绿竹低下了头,似乎是起了羞意。人腹中饥饿就会发出声响,这是常识,闻得此声,卫阶知道绿竹方才未说实话。 他放下碗筷,轻声问道:“绿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不吃饭?” 绿竹则在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左思右想后,她便领着卫阶去了一间仓室。 仓室中放着些杂物,而绿竹径直走到一陶缸前,将上面的木盖取下来。这是装米的大缸,卫玠探头朝里看了看,里面的存米已不多了。他觉着奇怪,自己虽然是庶子,可卫府好歹是官宦人家,应不会少了吃食,但如今这米缸确实快要见底了。 他想不明白,就只得去问绿竹。 绿竹抵不过他的追问,道出了实情:“夫人说三郎在外惹了祸事,故而往后的月例就不比从前了。” 听到这,卫玠明白了,这便是身在他人屋檐下的无奈。 “三郎,你不用担心,我与梅姑商量过了,每日只食一餐。待过了这个月,娘子便会消了气,事情就会好的。”绿竹说完,看了看卫玠,又言道,“三郎,还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吧,没事的。”卫玠缓缓言道,事情既已发生,他也就没了逃避的余地。 “那我就说了。”见卫玠同意,绿竹就又说道,“夫人还说三郎你无心向学,所以以后就不用再去学堂了,往后的学资也不会再有了。” 对于卫玠这样的庶子来说,求学考取功名是一条最好的出路,以前的卫玠也是如此想的。而绿竹是他的身边人自然知道这一切,如今说完了,她一直看着卫玠。 卫玠听罢,心里清楚,学堂闹事的责任是落在他的身上。 只是这学业之事,他目前还顾不上去多想,眼下吃饭才是最紧要的。若真如绿竹所言,他日后需要靠着两个妇人节口之食度日,那真的枉费了这番造化。 可眼下,他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得先回到那房间里。 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他重新坐回来,久久不语。 见他如此,绿竹劝说道:“三郎,你身子尚未痊愈,还是多吃些吧。” 卫玠听了此言,点点头,木然的拿起碗筷,言道:“好,我吃。” 饭一口一口吃下去,可他的心却越发难受。 吃过饭,绿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他本想帮忙。可绿竹却不愿意,说这是女子的事情,男儿碰不得。 听了这话,他复又坐了下来,想着,那就做些男人该做的事情吧。 可对这个世界,他了解的不多,终还是得问绿竹:“绿竹,你可知别人是作何营生的?” 绿竹停下手中的活计,想了下道:“种田的种田,做活的做活,总会有吃饭的地方。” 这话虽然说的是实情,可卫玠听了,却只得叹气。 接着,他复又问道:“那我二哥,若手中无钱,又待如何呢?” “具体的我也不知,想来许是拿些家里的字画古董,珍玩珠宝之类的,去换些钱吧。” 绿竹这话说者无意,可卫玠听了后,却有了一个主意。 古董,珍玩他自是没有的,可他的字还可以。不管如今是什么朝代,古代人识文断字的总是少的,而他在大学做讲师的时候,字是没少写,他觉着这也许能派上用处。 回到他那小小的书房中,绿竹将文房四宝寻了出来,摆放在书桌上。 卫玠持笔,立在桌前,久久未下笔。 绿竹在一侧,帮着研磨,看着他正在深思,也不言语。 寻思良久,卫玠终于动了,笔走游龙,片刻后,他在这纸上落下了二十个字。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绿竹一句一顿的读着,读完后,她又问道,“三郎,这诗是你写的?” 这本是李商隐的【天涯】,卫玠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篱下的处境,一时兴起写下的。他不知李商隐是否存于这世界,也不知这世界是否留有此作,便只言道:“不是,这是我在一本书中读到的。” 绿竹不疑有他,点点头。 “绿竹,你看我这字可能入眼?” 卫玠说着,将手中的笔置于笔架上,看着自己写的这幅字。他这身体本就瘦弱,加上刚刚伤愈,手腕无力,写出来的字气势就弱了许多。好在这诗本就是一首伤情之作,如此写,倒也合乎意境。 只是他写的是楷书,而这世上众人所书为隶书,他的字便失了圆滑。 绿竹低头看了觉着奇怪,可她也并未言出,只道:“三郎的字自然是好的。” “真的?”卫玠听了一喜,“那我想用这字换些钱来,你看可否?” “我也不知,不过三郎既然有心,那便试一试吧。” 文人多有脾性,以前的卫玠不屑于这商贾之事,绿竹也不会多言,可如今听他自己提了出来,绿竹自然是多多鼓励。 “绿竹。”卫玠唤了声,见绿竹望了过来,他便又言道,“你去让梅姑再做些吃的。” “三郎,你没吃饱吗?”绿竹问了句又道,“那我这就让梅姑再做些。” “不是给我做,是给你们做。”卫玠看着绿竹,正色又道,“如今,这家里都是你们在操持,若再不吃些东西,饿久了会出事的,以后都莫再如此了。” 见他说的真切,绿竹点了点头:“我晓得了,只是如此的话,家里的口粮怕撑不了几日。” “无妨,你不是说了吗,我的字还是能换些钱财的。”卫玠看着绿竹一脸苦愁,笑着又道,“莫非这话是诓我的?” “不是,不是。”绿竹连连摇头,“三郎的字确实很好,一定会有人求的。” 卫玠听了,便笑着道:“这便是了,快让梅姑再做些吧,以后别再亏待了自己。” 绿竹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嗯!” 第三章 茶水小铺 姑苏城城内有一道馆,名唤玄妙观,乃是姑苏香火最盛之处。观前有一条街,名唤观前街,善男信女须由此街入玄妙观,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姑苏城的商业中心。 街市里,终年人流如潮,叫卖声络绎不绝,总是一幅热闹的景象。 在这里做的都是小生意,大多与吃食有关,如春卷,面条,混沌,米粥之类,样样都有,又样样不同。 卫玠身处其中,可他仿佛与这喧闹隔离开了。 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很大的差距,他以前是个教书先生,从未做过生意,如今他完全不知自己那生意该如何开始。 怔怔的发了好一会呆,他才开始动了。 沿着这路一直走着,他一边踅摸着,最后凭着感觉,在一路口停了下来。这里摆摊的人也是极多,可好在他东西不多,寻个空还是不难的。将随身带来的条凳放下后,他又将一根木杆树了起来,木杆上挂着白布,上面用黑线缝了四个字:代写书信,这是绿竹连夜赶制的。 做完这一切,他的屁股就落在了那板凳上,只是这一坐,就很久都没再挪动过。 他面前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可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过,而这附近其他的摊子早已忙得不亦乐乎。他在心中暗自笑着自己:事情总是想的容易,做起来难。 如今是炎炎夏日,暑气越来越重,晌午之时,来往的人就渐渐少了,这是到了歇市的时候。 “少年郎,给。”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卫玠循声望去,就见到一个庄户人家打扮的中年人站了自己的身边。这人是边上一个茶铺的老板,说话时,他朝着卫玠递过来一个茶碗,碗里装着的是他自家烧制的凉茶。 卫玠坐了一个上午,此时早已是暑热难耐,见了这茶水,本能的就接过来,一饮而尽。 这凉茶下肚,他立时就倍感清爽,不由暗道一声:好茶。 “谢谢,大叔。” 卫玠说着,又将茶碗递还了过去。 这中年人接过碗,问道:“少年郎,你在这要做什么?” 他看着卫玠一动不动的在那坐了一早上,觉着奇怪,故而有此一问。 卫玠听罢,就解释道:“大叔,我想帮人代写书信,换些钱。” “哦。”中年人应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少年郎,你这生意不好做阿。” 卫玠此时也已体会到了不易,听了这话便暗自叹了口气。 “少年郎,这大热的天,街上不会有人来了,你到我的铺子里坐坐吧。” 辛苦人自然知道辛苦人的难处,这中年人看着卫玠可怜,便想着帮他一把。 卫玠知他说的是实情,也不矫情,收了自己的东西,便跟着他去了那茶铺。 这茶铺虽然也很简陋,可比卫玠那露天摊子着实要好了许多,起码这里有个遮阳的棚子。茶铺也不单单只卖茶水,顺带的还做一些面食之类的买卖,如今在这铺子里,便有几个客人正在吃着肉面。 这肉面不仅用了肉骨,鳝骨吊汤,还加入了酒糟、螺丝。浇头是一块肥美的焖肉,色如白,入口即化。 卫玠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闻到那肉香,便立时觉着腹中饥饿难耐。 “少年郎,饿了吧,大叔给你下碗面。” 中年人的话宛如久旱甘霖,说到了卫玠的心里。 可如此无功受禄,他又觉着过意不去,便言道:“大叔,我自己带了吃的。” 说着,他从那布包里拿出一张面饼,这是绿竹事先准备的,女人总是想的多,尤其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子。 这面饼干涩无味,卫玠嘴里吃着,眼睛却看着那肉面,这是他许久未再体验过的感觉。 想来,似乎是在以前,还是在求学的时候,他便是过着这样的日子。这让他不禁又想到从前,想到了那回不去的生活,见不到的父母。 “少年郎,给。” 中年人的声音,将卫玠唤了回来,他的面前如今多了一碗香喷喷的肉面。 “大叔,我没钱,吃不起这个。”卫玠说着,摇摇头,可鼻子不禁多闻了几下。 “大叔不要你的钱,你不是替人写信的嘛,我拿这碗面换你一封信,你看这生意,可做的?” 中年人的话让卫阶很受感触,片刻后,他点头言道:“多谢,大叔,那咱们就写信吧。”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了笔砚,放在这木桌上。 “不忙,你先吃了面,再写不迟。” 写信本就是中年人想出的由头,他不过是想帮一帮这个年轻人,可卫阶却不愿:“大叔,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无功不受禄,先写了信,我才能安心吃这面。” “好吧,依你,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一套一套的。” 中年人笑呵呵的,坐在了木桌旁。 这中年人名叫杨五,苏州吴县人,这信是写给他在乡下的亲人。信并不长,就是说一说自己的事情,再问一问家里的事情,几十字而已。 写完后,卫阶说道:“五叔,信的最后加些吉祥话吧。”知道杨五叔的名字后,他顺嘴改了称呼。 “好,好,依你。”杨五叔是个随和的人,便依了卫玠。 “那就写上祝全家幸福,身体健康。”卫玠说着,将这九个字写了下来。 待墨迹干了,他将这信推到了杨五叔的面前:“五叔,你看这信写的可妥当?” “五叔不识字,都听你的。”杨五叔说着,看了看字,笑着道,“少年郎,有才阿,这字我看比县令写的都好。” “五叔,我叫卫玠,以后你就喊我的名字吧。”卫玠说着,将信叠好,交到杨五叔手上,“五叔,你收好了。” 杨五叔点点头,将卫玠写的信放入了怀中:“好了,信你也写好了,快吃面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哎。” 卫玠答应了声,便立刻动起了筷子,他是真的馋了,饿了。 待那几个吃面的客人走后,这茶铺安静了下来,那杨五叔就和卫玠闲聊了起来:“卫玠,大叔见你也不是从普通人家出来的,为何今日会来这市集摆摊?” 卫玠此时穿着一件青白儒衫,看样子确实不想寻常人家的子女。 卫玠闻言回道:“五叔,我家中出了些事情,缺钱买粮,而我只会些读读写写的,便想着来替人写字,赚些钱。”他的话,半真半假,不是他不想说实话,只是怕说了,这杨五叔也不明白。 “都不易阿。”杨五叔感慨了一句后,又道,“不过这大热天的,你一直在这太阳底下,人会出事的。” 卫玠自己也清楚,到底这只是他第一次出来做这样的事情,还是想的太少了。 杨五叔,接着又道:“这样吧,五叔给你空张桌子,你就在五叔的铺子里,做你的买卖吧。” 他的话让卫玠很是感动,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个愿意无偿帮助他的陌生人。 “就这样,你听五叔的。” 杨五叔又说了一句,卫玠点点头,没再说了。 这天下午,卫玠就把白布挂在了茶铺外,只是来写信的人还是没有,他没事做,便帮着杨大叔的忙。 从此,这茶铺多了一个代人写信的招牌,也多一个帮忙的小伙计。 第四章 初见 转眼到了盛夏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的一切,大地被晒得发焦发烫,仿佛被一个巨蒸笼罩住了,使人透不过气来。可茶水铺的生意却越发的好了,许多人贪着这口凉茶,从四方来到这里。 卫玠在这里整日的忙碌,虽然辛苦,可他感觉很充实,也很安心。 这一天,一只特殊的马队,呼啸着自齐门而入,进了姑苏城。 这齐门乃是春秋之时,吴王阖闾所造。当年,吴王阖闾破齐,齐国为求和嫁公主于吴太子波。齐国公主远离故土,时常思念家乡,因此吴王阖闾修建此门,好让她登高远望齐国,此门因此而得名。 此时正是全天最热的时候,日头毒的厉害,这马队路过这茶水铺时,就停了下来。 “伙计,来碗茶。”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呼喊声,卫玠听见了,就提着茶壶,拿着茶碗赶了过去。如今,倒茶的活,他已做的十分熟练,片刻就将那大茶碗沏满了。 “客官,您慢用。”说着,他提着茶壶就要走。 “等等。”突然那坐着的主客开了口,“你是这的伙计?” 方才,卫玠没顾上看来客,此时闻言望去,他发现这客人似乎是个女子。 此人一袭红衣,面上用薄纱遮住,旁人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是从身段上可以揣测,应是女子无错。而在她的身旁围着一众小娘,这些小娘似是她的伴随,身上穿着与她一样款式的胡服。 “回这位客官的话,在下正是这茶水铺的伙计,您还有什么需要?”卫玠答着话,站立不走了,他以为这女子还要点些其他的东西。 女子听了后,却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这的伙计,反倒像是卫府的仆人。你说实话,可是从那偷跑出来的?” 她说完,面纱上露出的那对眼眸,就望向了卫玠。 卫玠心中一惊,他不知这女子是如何瞧出自己来历的,不过听这女子话中的意思,他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认识自己。多半是看出了什么异样,出言诈自己。 “客官,小人的的确确是这铺子里的伙计,并不知道你说的卫府是何处,自然小人也不会是那卫府里的仆人。”卫玠心中打定了主意,咬死不认,“客官,若无其他的吩咐,小人这就退下了,您请慢用。” 说完,他就想要走开。 可刚一转身,红衣女子身边的一个小娘就拦住了他:“慢,我家娘子还未问完话呢。” 见前路被堵,卫玠只得无奈的又转了过来。 接着,他就听到那坐着的女子又言道:“你休要瞒我,在你的上衣袖口处有一卫字,这是苏州司马卫府的印记,我是不会认错的!” 卫玠听了,下意识的就去看了上衣的袖口。 如今,他身上的衣服已非当初那件青白儒衫,而是一身半臂的短打扮。这衣服确实是卫府中仆人所穿的,袖口上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卫字。 看到这,卫玠暗自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弄巧成拙。那儒衫不便做活,且穿着也热,故而他才换了这身半臂衫,可他没想这衣服上还有卫府的标记,如今还偏偏让人识了出来。 那女子瞧见了卫玠的小动作,便又出言道:“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就让人绑了你带回卫府,让卫府的人亲自来问你。” 在这个时候,看着炉火的杨五见卫玠久久不退,心生疑惑,便问了一声:“卫玠,没事吧?” 卫玠? 红衣女子听到这个名字,娥眉一皱,她觉着这名字自己好似听过,只是这一时,她又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 “五叔,没事,这位客官还要点些其他的,我来伺候她。” 卫玠先回了李大叔一句,然后看着那正思索着女子说道:“这位娘子,在下确实是卫府的人,可并非是偷跑出来的,还请娘子行个方便。”说着,卫玠躬身作揖,对着这女子行了个大礼。 “你叫卫玠?”女子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她是从何处听来的,“我记得那卫家三郎也叫卫玠,竟与你是同名同姓,莫非你就是那卫家三郎?” 卫玠虽然名不见经传,可这女子与卫家素有渊源,她自然听过这名字。 卫玠听罢,暗道无奈。 这事情来的太过凑巧,偏偏这女子识得这‘卫’字,又偏偏杨五叔在这个时候喊出了他的名字,而这女子还偏偏听过,总之这所有的事情极其凑巧的赶在了一处。 如此,卫玠也就满不下去了,便只好承认道:“在下确实是卫玠。” “你承认了便好,可你既是卫家三郎,那为何会在此处做帮工?你要不说,我就去问我的姑姑。”女子说着,莞尔一笑,“哦,对了,我姑姑便是卫府的崔夫人。” 女子嬉笑的威胁,让卫玠头疼不已,他知道若是让嫡母知道自己在外做伙计,那她必不会答应的。而这生计是卫玠好不容易寻到的,他断断是不想放弃的,更加不想因此事,让杨五叔难做。 “崔家娘子,在下实有苦衷,还请你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说着,卫玠又对着这女子行了一礼。 “你这人好无趣,怎的总是对我行礼,实在是没的骨气。”见卫玠又折腰,红衣女子便有些不喜,“说来你我也是亲戚,你两个哥哥我都见过,也没见他们动不动就对人行此大礼的。” 卫玠闻言,脸上一红,想说什么,可这内中的缘由又太过复杂,他不知从何说起。 没骨气便没骨气吧! 他在心中,暗自说了一句。 “既然你是有苦衷的,那我就不难为你了。你这人我不喜欢,不过茶倒是不错。”说着,女子将凉茶饮了一口,“这就算你请我的,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走了。” 女子虽然口舌厉害,可却很通情达理,说完,她便起身离了桌。 站在那茶铺底下,卫玠远远的看着那女子翻身上了一匹胭脂马,呼喝一声,她便如来时那般又匆匆离开了。 这叫什么事嘛! 他暗道了一句,返身又回去忙活了起来。 又到了傍晚时分,卫玠告别了杨五叔,回了卫府。 这个时候,绿竹早已把饭菜端上了桌,正等着他。 他进来一看,立时觉着今日比往常要丰盛许多,便问了绿竹:“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做了如此多的菜?” “不是梅姑做的,是府里赏下来的。”绿竹笑着解释道,“今儿崔家娘子来了,夫人特意吩咐多做了些,也不知怎的,居然也分到我们院里。三郎喜欢,就快吃吧。” 卫玠身份低微,就是逢年过节,旁人也很少想到这院子,今日如此确实很奇怪。 卫玠坐下,想了想,猜测这怕是因那崔家娘子的缘故,想来那也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如此想着,他便对那女子,改观了不少。 第五章 夏夜 夏日的夜晚,微风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院子里,除了那树上的蝉鸣外,再无其他声响。 闲下来的卫玠坐在门廊之下,捧着本书卷读着,这是他如今唯一尚能继续的爱好。 绿竹如往常一般伴在他的身旁,只是这一晚,她的心思全给墙外的热闹吸引了去,那是崔氏请来的教坊乐人。 崔氏极看重自己的这个侄女,每次崔家娘子来访,她都要用上十足的心力,一点一滴都要做到最好,如今请来的乐人自然也是姑苏城里最好的。 卫玠注意到了绿竹的异样,一边翻着书,他一边说道:“绿竹,你去外面看看吧。” “嗯。” 绿竹听了一喜便答应了一声,可很快她脸上的喜色就又暗了下来:“三郎,你不去吗?” “不了,我不懂那个,你去看吧。”以前卫玠倒是也看过几场戏,可实在是入不了门,而这里与以前又有不同,戏就更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便不想去凑这热闹。 绿竹听了,想走又不想走,左右为难。 卫玠瞧出了她的心思,笑着又道:“快去吧,我等着你回来告诉我唱的是什么。” “嗯,三郎,等我回来了,我一定好好说与你听。” 卫玠如此说,绿竹就好受了,之后,她就离了这偏院。 卫玠独坐院中,并无过多可说的,而绿竹是寻着那热闹去的,事情自然就多了。 她对这卫府熟门熟路,转了几圈就到了那戏台摆放的地方。 如今阖府上下,除了那值守的仆人,其他人大多聚集在了这里。这时,场上演的用心,场下自然看的过瘾。那些卫府众仆人看着那台上的表演,不时的叫着好,真是一幅热闹的景象。 绿竹站在人群边,正看得入神,可突然她就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绿竹!” 她闻言望去,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发现是与她一起入卫府的小姐妹——珍珠。 这珍珠在崔夫人房中,吃穿用度与绿竹有天壤之别,她挤过人群走到绿竹身边,两人站在一起,就好似主仆一般。 “绿竹,你家那俏三郎呢?” 珍珠说的俏三郎便是卫玠,只因他长得俊俏,颇有些男生女相,故这府中的婢女私下里都如此唤他。 “三郎还在院子了。”绿竹如实的说了,这本也没什么好满的。 珍珠点点头,又道:“绿竹,你以后就一直守着他吗?” “嗯。”绿竹轻轻点点头,这事情她与珍珠已说过许多次。 “可他终究要离开卫府的,如今尚且这样,要是没了卫府的帮持,你们以后恐怕就更难了。” 珍珠与绿竹从小在卫府长大,她不想自己这童年的玩伴,以后过苦日子,便又说道:“不如我去试着与夫人说说,也许能让你去其他房。” 绿竹闻言,不说话。 珍珠见了,又道:“绿竹,人总是要吃饭的,趁着现在还有办法,你再想想吧。” “珍珠,我知你是好意,可我如今挺好的,守着他我愿意。”说着,绿竹摇摇头,她与卫玠有情义,终究舍不得。 “哎,既然如此就罢了,希望你能如意吧。” 绿竹与卫玠的事情,两人私下里说过,珍珠是知道的。 这事情关于女儿家的心思,绿竹听了脸颊生红,便岔开了话题:“好了,看戏吧,难得能看到天乐坊的舞戏,我可不想错过了。”随后,两人的心思就转到了那台上,少女总是如此,刚才的那种惆怅很快就消散了。 在人群之前,那戏台下坐着的,便是崔氏与那来此小住的崔家娘子。 “薇儿,这戏你可喜欢?” 崔家娘子名唤崔凌薇,崔氏说的薇儿便是她的小名。 戏台上,两个打扮夸张的戏子正在表演滑稽戏,可崔凌薇对这并无兴趣,有些意兴阑珊的言道:“姑姑选的自然是好的,只是薇儿更爱大舞。” 崔氏素知自己这侄女的心性,故有此一问。 如今听了崔凌薇的话后,她又道:“薇儿莫急,下一出,姑姑想你定会喜欢的。” “哦?”崔凌薇闻言眉头一凌,问道,“姑姑快说,是哪一出?” “薇儿,你耐心等等,待戏开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崔氏卖了个关子,接着她对着左右吩咐了几句。很快,便有侍女转到了后台,台上演的那戏便匆匆结束了。 如此固然扫兴,可那看戏的仆人也不敢抱怨,毕竟主仆有别。 趁着歇幕的工夫,崔凌薇突然问道:“姑姑,为何不见我那三郎弟弟阿?”她说的自然便是卫玠。 崔氏闻言一愣,愕然道:“薇儿,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想到了他?” “姑姑,卫家的两位哥哥,我是见过的,可三郎弟弟,却一直未曾蒙面。我想着独独不见他,总是欠了礼数的,姑姑可否将他唤来?”崔凌薇答完,眼眸就看向了自己的姑姑。 她说的合情合理,可崔氏心中不喜卫玠,便不想如此:“薇儿,他出生低微,你不见也罢。” “姑姑是不能如薇儿的意了?”见崔氏不依,崔凌薇耍起了小性,“如此便算了,只是薇儿觉着乏了,想下去休息了。”说完,她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这崔凌薇是崔家的掌上明珠,见她耍起了性子,崔氏便只好说道:“既然薇儿真的想要见他,姑姑怎会不答应呢,我这就让人唤他过来。” 接着,她又吩咐了几句,便有仆人退了出去。 崔凌薇见了、笑了,她收了困样,重新打起了精神。 偏院中,卫玠仍独坐月下,悠然读书,颇有些怡然自得,只是这自得,终还是给打破了。他坐在门廊处,正好可以看到那拱门,见有旁人突然进来了,他便将手中的书卷合上了。 “三郎,夫人唤你过去。”那传话的侍女并不因卫玠身份低微也慢待,十分的客气。 卫玠听了,觉着奇怪,可还是应承了:“好,我知道了,且等一下,待我收拾一番就随你去。” 如今绿竹不在院中,这收拾的事情便只得由他一人来做。不过左右也只是一张椅,一本书,一壶茶的事情,很快,他就收拾好了。 之后,他又回到卧房中,将那半臂衫脱了下来,换上了那身青白儒衫,这是他唯一一件尚能登些台面的衣服。这衣服一换上,他便从一个打杂小厮变成了清贫书生。 再回到了院中,卫玠对那久候的侍女言道:“你领路,带我去见母亲吧。” 那来唤他的侍女闻言点点头,转身朝拱门走去,卫玠随在她身后,离开了偏院。 两人走后,这小院又重归于寂静,只有那知了的叫声,一直不断。 第六章 乐府歌舞 卫府中,那戏台上,如今重新开了一出戏,不同于刚才的参军戏,这是一出歌舞戏。 此时,场边鼓乐齐鸣,台上众多舞者随着那乐声舞动着,气势恢宏壮丽。如此场面,自然引的观者注目,卫府众人与那崔凌薇皆是看的目不转睛。 卫玠与侍女早已到了,只是那侍女不敢上前惊扰,两人便只得在旁候着。 “三郎,三郎。” 突然,卫玠闻得有人在唤着自己,便转身望去,见是绿竹。 绿竹挤过人群,到了他身边问道:“三郎,你不是说不来吗,为何又来了?” “是母亲唤我来的。” 卫玠如实答了,可他心中也有疑问。 他不知,崔夫人为何会唤自己来此。 “哦。” 绿竹点点头,也不多说其他,只陪在了卫玠的身边。有她陪着,卫玠顿时觉着少了许多孤单。 渐渐的,那鼓乐声歇了,台上众舞者随之有序退了出去。 那侍女趁着这工夫,赶紧上前禀告道:“夫人,卫玠来了。” 这戏台下的主座上,坐着的除了崔氏与崔凌薇外,还有卫玠的二哥卫熙在。而他的大哥,卫清早已成了婚,也有了功名,如今在外地为官。 “卫玠见过母亲。” 卫玠虽是这卫府三郎,可崔夫人不喜,卫成谋不爱,仆人与他自己都是直呼其名的。这是卫玠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崔氏如今四十有三,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卫成谋,到如今已有二十六个年头。 可她一直养尊处优,包养的十分好,卫玠初见之下,觉着这就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只是他从这妇人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温情,只有冷漠与陌生。 看了几眼,他就转移了目光,正好与另一个关注着他的人对视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容貌艳丽,面上带笑。 望着那眼眸,卫玠已知这女子是何人,心中也猜到,自己来此多半便是她的主意。 “薇儿,这便是卫玠,你可瞧好了?”崔氏半眼不看卫玠,只问着自己的侄女,“他尚在求学之时,你若是瞧好了,我便让他回去了,免得误了他的学业。” 崔氏不待见卫玠,便想让他速速离去。可她终是大户出身,做事不能太小气,故而还是寻了一个由头。 卫玠本就不想凑这热闹,寻思着接着崔氏这话就告退。 可崔凌薇却不想放他走:“姑姑,既然三郎来了,不如就让他留下来吧。” 崔氏乍听之下,一时沉默着,她在考虑着什么。 而这个时候,一旁坐着的卫熙也开了口。 “母亲,既然崔家妹子有意,就让卫玠留下吧。”说完,他对着卫玠招呼道,“胭脂奴,到我边上来。” 卫熙口中的胭脂奴,便是他给卫玠取的绰号。胭脂本是女子所用之物,因此也可代称女儿,而奴便是奴仆之意,他如此唤卫玠,充满了戏虐之意。对于这个二哥,卫玠也是觉着十分的陌生,而他如今已非当初。乍听此话,他不解其意,面露疑惑之色,可此地无他说话的地方,便只得默默的受了。 儿子如此行事,崔氏不以为意,可崔凌薇听着甚觉刺耳。不管如何,卫玠毕竟是卫家人,到底也是他卫熙的弟弟。身为兄长如此行事,在她看来,不是一句孟浪就可以解释的。 于是,她便开口道:“姑姑,还是让三郎弟弟坐在我边上吧,我与他初见,有些话想与他说。” 崔凌薇的话让崔氏很是奇怪,她不知道自己的侄女与这卫玠有何话可说。 卫府中,那戏台上,如今重新开了一出戏,不同于刚才的参军戏,这是一出歌舞戏。 此时,场边鼓乐齐鸣,台上众多舞者随着那乐声舞动着,气势恢宏壮丽。如此场面,自然引的观者注目,卫府众人与那崔凌薇皆是看的目不转睛。 卫玠与侍女早已到了,只是那侍女不敢上前惊扰,两人便只得在旁候着。 “三郎,三郎。” 突然,卫玠闻得有人在唤着自己,便转身望去,见是绿竹。 绿竹挤过人群,到了他身边问道:“三郎,你不是说不来吗,为何又来了?” “是母亲唤我来的。” 卫玠如实答了,可他心中也有疑问。 他不知,崔夫人为何会唤自己来此。 “哦。” 绿竹点点头,也不多说其他,只陪在了卫玠的身边。有她陪着,卫玠顿时觉着少了许多孤单。 渐渐的,那鼓乐声歇了,台上众舞者随之有序退了出去。 那侍女趁着这工夫,赶紧上前禀告道:“夫人,卫玠来了。” 这戏台下的主座上,坐着的除了崔氏与崔凌薇外,还有卫玠的二哥卫熙在。而他的大哥,卫清早已成了婚,也有了功名,如今在外地为官。 “卫玠见过母亲。” 卫玠虽是这卫府三郎,可崔夫人不喜,卫成谋不爱,仆人与他自己都是直呼其名的。这是卫玠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崔氏如今四十有三,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卫成谋,到如今已有二十六个年头。 可她一直养尊处优,包养的十分好,卫玠初见之下,觉着这就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只是他从这妇人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温情,只有冷漠与陌生。 看了几眼,他就转移了目光,正好与另一个关注着他的人对视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容貌艳丽,面上带笑。 望着那眼眸,卫玠已知这女子是何人,心中也猜到,自己来此多半便是她的主意。 “薇儿,这便是卫玠,你可瞧好了?”崔氏半眼不看卫玠,只问着自己的侄女,“他尚在求学之时,你若是瞧好了,我便让他回去了,免得误了他的学业。” 崔氏不待见卫玠,便想让他速速离去。可她终是大户出身,做事不能太小气,故而还是寻了一个由头。 卫玠本就不想凑这热闹,寻思着接着崔氏这话就告退。 可崔凌薇却不想放他走:“姑姑,既然三郎来了,不如就让他留下来吧。” 崔氏乍听之下,一时沉默着,她在考虑着什么。 而这个时候,一旁坐着的卫熙也开了口。 “母亲,既然崔家妹子有意,就让卫玠留下吧。”说完,他对着卫玠招呼道,“胭脂奴,到我边上来。” 卫熙口中的胭脂奴,便是他给卫玠取的绰号。胭脂本是女子所用之物,因此也可代称女儿,而奴便是奴仆之意,他如此唤卫玠,充满了戏虐之意。对于这个二哥,卫玠也是觉着十分的陌生,而他如今已非当初。乍听此话,他不解其意,面露疑惑之色,可此地无他说话的地方,便只得默默的受了。 儿子如此行事,崔氏不以为意,可崔凌薇听着甚觉刺耳。不管如何,卫玠毕竟是卫家人,到底也是他卫熙的弟弟。身为兄长如此行事,在她看来,不是一句孟浪就可以解释的。 于是,她便开口道:“姑姑,还是让三郎弟弟坐在我边上吧,我与他初见,有些话想与他说。” 崔凌薇的话让崔氏很是奇怪,她不知道自己的侄女与这卫玠有何话可说。 而卫熙早就看上了这个出身高贵,年轻貌美的表妹,只是崔凌薇对他却无好感,故而他一直未得接近。如今见卫玠一来,就惹得佳人青睐,他便面露不快之色。 “好吧,卫玠,你就坐在你崔家姐姐边上吧。” 崔氏最终还是依了崔凌薇,随即就有仆人搬了张椅子,放在了崔凌薇的边上。卫玠无奈,只得依着崔氏的话,如坐针毡般的坐在那椅子上。 之后,台上鼓乐复又响起,又一出戏开场了。 “三郎,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会与姑姑说的。” 趁着台上热闹的时候,崔凌薇低声轻语着,如此环境下,能听清她的话的,便只有坐在她边上的卫玠。 卫玠听了,便轻声谢道:“多谢崔家姐姐。” 他这话说的,自己都觉着变扭。 他原本是个年近三十的人,可如今,却要喊个不到二十的女孩为姐姐。可没法子,在这样一个年代,太过特立独行,总非幸事。 “我也只是尽些绵力,姑姑虽有些地方做的不妥,可她毕竟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多体谅才是,你可明白?”崔凌薇说着,看了一眼卫玠。 卫玠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如今这样就很好了。”他所求的不多,如今有事做,有饭吃,有书读,已觉着够了。 崔凌薇笑着,淡淡说了句:“你倒是与旁人不同。” 卫玠不明其意,也就没有回话。 崔凌薇瞧着他这幅木呐的表情,在心中暗道:果然是个呆子! “三郎,想来你定没看过这出戏,我给你解一解吧。” 三言两语过后,两人的话题就转到了戏台上。听了崔凌薇的解说,卫玠知道这出戏叫武帝破阵,说的是周武帝北征的故事。 在柴周开国之时,北地十八州被一名唤北燕的政权统治着。 北燕背依戎狄,与大周交恶,周武帝发大军伐之。在十八州,北燕、戎狄联军布下一十八阵,双方恶战连连,最后武帝连破一十八阵,灭亡了北燕,将戎狄人赶过了阴山。 只是这周武帝的赫赫功绩,早已在后辈后人丧失殆尽,戎狄人如今又开始了对周朝边地的侵袭。 这是出压轴大戏,是这一晚最重要的一出戏,动用的舞者也是最多。这些乐人、舞者都是西京与东都的教坊出身,精于宫廷大舞,这武帝破阵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在他们的演艺下,卫玠听着那响彻云霄的鼓号声,看着那舞者气势恢宏的舞蹈,仿佛到了那血雨腥风的战场中。他身上的血液被这歌舞声牵动着,澎湃了起来,这便是这乐府歌舞的魅力。 崔凌薇在他身旁,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她便伸手过去,握了一下卫玠。此时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并不严苛,卫玠给她握了一下,也回过神来,平复了一下呼吸,按下了心中的涌动。 大舞在最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由极动化为极静,大幕随之合拢。 “三郎,过些时候我去找你。” 这是卫玠听到崔凌薇说的最后一句话,从这话里,他知道崔凌薇为何今夜将他唤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歌舞散了之后,众人便各自回了。 这一夜尘嚣散去,终归于平静。 第七章 婚事 夜晚的卫府,漆黑一片,宛如幕布一般。 在这黑色的幕布上,一条灯火组成的游龙前行着,那是指路的明灯。 灯火一直到了卫府的南院,才停了下来,这里是崔氏的住所。 这院子的灯整晚都亮着,卫府主人——卫成谋一直都在这里。因崔夫人善妒,因此这位卫司马并没有外房与妾侍,每日他都是在崔氏的房里休息。 方才,府中的大戏是儿女之戏,卫成谋不便参加,也不想参加,他独自在这里偷着清闲。 如今,见崔氏回来了,卫成谋捧着本书卷,随口问了句:“回来了?” “嗯。” 崔氏答着话,就让侍女为她脱去外衣。 夜晚虽然比白天凉爽些,可在这夏日里,她还是觉着燥热。卸了外衣,只着单衣的她觉着舒服了许多,随后,便有侍女送来了热水与毛巾。洗漱了一番后,她又坐到一张月牙凳上,对着妆镜,开始收拾起来。 卫成谋随口又问了一句:“今夜的戏如何?” “天乐坊的大舞倒是有些长进,我见薇儿也是喜欢的,便多留了他们几日。”崔氏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了耳坠,“就是卫玠……”说着,她就突然不说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成谋放下了书卷,面带疑惑的问道:“怎么,玠儿也去了?” “也不知怎的,薇儿突然说要见他,只得将他唤来了。”崔氏说着,便想到了卫玠。 “哦,是这样。”卫成谋颔首又道,“说来,你也是玠儿的母亲,我看往后玠儿的月例还是照旧吧。” 崔氏短了卫玠月例之事,卫成谋也有耳闻。可男主外女主内,这治家之事他本就交给了崔氏,故而也不好太过干涉。如今寻了个机会,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帮着说了句话。 虽然卫成谋开了口,可崔氏并未答应:“郎君,这家里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也是为了让卫玠长长记性,免得日后他离了府,辱没了你卫家的门风。” 这样的小道理,卫成谋说不过她,也不想与她吵,他便拿起那书卷,继续读着。 将满头的首饰卸下后,崔氏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她独坐着,想了一会,开口问道:“郎君,你觉得我那侄女如何?” “崔凌薇?”卫成谋放下书,琢磨了一下,又道,“崔家的女子自然是好的,只是薇儿似乎英气太盛了。” “我这个侄女样样都好,就是太像我大哥了,不过我父亲倒是很喜欢她。”崔氏说着,话锋一转道,“郎君,你觉得熙儿与她可般配?” 卫成谋听了这话,转过头,诧异道:“娘子,熙儿可早有婚约,你如今说起这个是何意阿?” “萧子玉的那个女儿,我知道。”崔氏说着,站起身来,“可那女子如今患了腿疾,下不得床来,你难道要熙儿一辈子对着那么一个瘫子吗?”说着话,她就气势汹汹的走到了卫成谋的面前。 崔氏话里的萧子玉便是这姑苏城中的刺史,掌苏州一州政事。 萧家与卫家早年立有儿女婚约,萧家那边是个嫡女,卫成谋便想让自家的二郎去应了这门婚事。可谁曾想,这萧家女子出了意外,落下了双腿的残疾。崔氏心疼幼子,自然不想让这门婚事成行,她眼中的如意媳妇是崔凌薇这样的女子。 面前妻子的逼问,卫成谋还是摇了摇头:“可这婚约早就立了,不是我说退就能退的。” 对于崔氏的心思,他自然清楚,可天下世家千千万,一等大姓却只有那么寥寥数家。萧姓便是其中之一,故而他不想因此事得罪了萧家。 “你怕萧家,我可不怕。”崔氏也熟知丈夫的心,她冷言道,“若他萧家女子完好如初,与熙儿倒也般配,可如今这样,实在是委屈了熙儿。你做爹的,不心疼熙儿,我这个做娘的可心疼着呢。总之这门婚事,你得给我退了,若是你不去,我自己去萧府说。” 崔氏的那个崔也如卫姓一般是从北方迁移来的,可这个崔却是一等姓氏,与萧家一般无二,故而这崔氏根本不惧萧家。 自家的事,只有自家知,卫成谋是不愿退婚,可旁人却不知。若是崔氏真的去了萧家,那萧家是不会怪崔氏这个妇人的,最后卫家还是得因此与萧家结怨。 因此,卫成谋听了崔氏的话后,就连忙劝道:“娘子,你可切莫如此,事情不至于如此的,咱们再想想办法。” 他话音一落,崔氏便说道:“办法我倒是也有,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原来,她等的就是丈夫来求自己。 “娘子,请说吧。” 说完,卫成谋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一次又让自己的这个夫人拿到了话柄。 “那我就说了。”崔氏侃侃而谈道,“你卫家与萧家定的是儿女婚约,本就未说定是谁娶谁,谁嫁谁。那萧家也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可他萧家偏偏要你卫家郎娶那残废之人为妻。他们能如此,你就不能也如他们一般,想办法换个人去娶吗?” 崔氏的话没有说透,可卫成谋却已知其弦外之音:“你是想让玠儿娶那女子?” “正是。”崔氏点点头,“卫玠也姓卫,他也是你的儿子。如此一来,你们卫家便没有违约,熙儿也免得受这无妄之灾。” 她说着这番话,可脑海中想的却不是这事。 她想到了今天晚上,这是她事隔多年再一次见到卫玠。在她的记忆里,卫玠还是一个孩子,可如今这一见,让她觉得事情不一样了。孩子终有长大的一天,而卫玠此时便已长大了。 她察觉到了这一点,便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 而卫成谋听了,却久久不言。 崔氏等了许久,终不耐了,又开口道:“郎君,你若是不便说,那就我去说。这事情本就是他萧家做的不公,若是他们不愿意,退了婚约便是。”此时,她收了方才那逼人的气势。 “还是我去说吧,只是不知玠儿是否愿意。” 卫成谋说完,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卫玠本就是个庶子,能娶了萧家的嫡女,那也是他前世修来福气,如何会不愿呢?”崔氏笑着开导着卫成谋,“再说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也容不得他多言。若萧家真答应了这婚事,咱们就给他在外寻一处宅子,总不至于亏待了他。” 卫成谋听了崔氏这番话,终点了头:“娘子如此安排,我便放心了。这事情,我会找机会与萧家谈的。只是玠儿年纪尚幼,未及加冠,而那萧家女,年已及笄,说来她比玠儿大阿。” 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这都是成人的一种仪式。 崔氏听了他这话,笑着又道:“这有何妨,既然未曾加冠,那便选个日子为他加冠就是。至于那女子要长一些,更是无碍。郎君,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女大三抱金砖,这是好事阿。” 她这番说辞,让卫成谋无话可说,只得又点了点头,事情便就此说定。 如今夜也深了,谈完了这事,两人就上床歇息了。 只是同床不同梦,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八章 祸事临门 清晨的姑苏十分安静,这里桥多、河多,河边杨柳垂丝,清风徐来,丝丝柳条随风飘动,煞是好看。水上的风吹到卫玠身上,他顿时便觉着凉爽了许多。 在这夏日的酷暑里,他总是醒的都很早,便按照过去的习惯出来晨练。 他脚边的河名唤相国河,传说只要住在这河边,便会生出要做相国的儿子。这传说十分灵验,河岸两边确实出过许多位相国,故而这河边的房产便靠着这相国河变得价值不菲。 只是传说是当不得真的,至于为什么会出那么多的学士,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住在这河边的人家本就是高门大姓。 卫府便是这河边的一家,卫玠沿着这河岸便能走回家中。 这个时候,卫府的人大多还在睡着,卫玠默不作声的换了身衣服又出了门。 不多时,他便到了茶铺。 这个时候,杨五已经升起了炉火,正在熬制凉茶。 这熬凉茶的手艺是杨五跟乡里的老人学的,卫玠想帮忙也帮不上,他便拿起麻布去擦拭着木桌。 太阳徐徐升起,今儿又是一个艳阳天,赶着早集的人们涌了进来,观前街又开始了一天的热闹。 下午,卫玠正忙着的时候,茶铺边来了一辆驴车,赶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庄户汉,他的边上坐着个妇人,车上还有一个小娘,这是一家人。驴车停下,那赶车的庄户汉子便走了进来。 见有客来,卫玠本想迎上去,可杨五叔先了一步,他便站住了身。杨五与这人认识,两人聚在一起小声的交谈了起来。 过了一阵子,杨五走了回来,对着卫玠言道:“卫玠,我有点事,你帮忙看下铺子。” “五叔,我知道了,你去吧。” 卫玠抬头答应了一声,接着他就看到杨五领着那家人,赶着驴车朝一条巷子而去。 那里有一处小院子,是杨五安在姑苏城里的家。 可杨五这一去就去了很久,到了傍晚,他仍然未归。 卫玠受人之托,不敢擅离,便先将铺子收拾好,接着就坐在那等着。 如此又等了一个时辰,杨五这才赶了回来,卫玠就将下午的流水递了过去。 可杨五叔没接:“卫玠,今儿多亏了你,这钱你拿着。” 卫玠看着推回来的钱袋,摇了摇头:“五叔,这钱我不能拿,咱们还是照旧吧,不然我以后也不好再来了。”这是他的底线,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收下这钱的。 “好吧,叔依你,那咱们就照旧。”杨五叔说着就将钱袋收下了,“天色也晚了,要不你去我那吃吧。” “不了,五叔,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呢,走了。” 想着今日杨五叔家有客到,卫玠不想打扰,挎着布包他就走了。 回到卫府已是夜里,府中仍是一片寂静,卫玠径直回了偏院的房中,绿竹正在那等他。 见他回来了,绿竹忙走过来将那布袋取了下来,口中言道:“三郎,今日怎么回来的如此晚?” “五叔家里有事,就耽搁了。”卫玠说着坐了下来,看着空空的桌子,他又道,“绿竹,有吃的吗,我饿了。” “在灶上热着呢,我这就去拿。”说着,绿竹就匆匆出去了。 坐下来等着的卫玠,扫了眼周围,突然觉着多了些什么。 没等多久,绿竹就回来了,她手上端着香喷喷的饭菜。 “绿竹,怎么家里好像不一样了?” 问了句话,卫玠就拿起了碗筷,他实在饿了。 “下晌的时候,崔家娘子来过,送了好些东西呢。”绿竹说着,给卫玠夹了些菜,卫玠将碗递了过去,接了她夹来的菜。 “哦,对了。”绿竹她又想起了什么,“崔家娘子把三郎你写的诗给拿走了。” “什么诗?” 卫玠有些疑惑,他不记得自己写过诗了。 “就是三郎你两个月前写的那首,崔家娘子瞧见了,就给要走了。” 绿竹一解释,卫玠想了起来,是那首【天涯】。 之后,他就默默的动着筷子,不再言语。 吃过饭后,卫玠找了张白纸,写了几个字。 将这白纸叠好,他就交给了绿竹,口中说道:“绿竹,你寻个机会将这纸交给崔家娘子。” 绿竹小心的收了起来,随口问了一句:“三郎,这上面写的什么?” “没什么,你交给她就行了。” 卫玠只谈谈了说了这一句,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时光似流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越发的热了,街面上的生意淡了许多。这段时间,姑苏的粮价节节攀升,城里也突然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灾民,这些人都从江北逃荒而来的。 卫玠的生活一如既往,只是他发觉杨五叔最近有些心不在焉,似乎给什么事情困扰着。 他虽瞧了出来,可不好多问。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铺子里来了一群人。 这些人都是短打扮,手中都拿着棒子,像是码头做工的苦力。 苏州水多,这样的人卫玠见多了,他像平常一样上去伺候着。 突然,坐着的这群人中有一人开了口:“小伙计,让杨五过来。” 卫玠闻言望了过去,见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也没多想,便返了回去。 “五叔,那有人找你。”卫玠说着,指向了那坐着的汉子。 杨五叔抬头望去,便看见那坐着汉子也正望着他。 接着,他便停了手中的活计,说道:“卫玠,你留下来看着火,我过去看看。” “哎。”卫玠答应了一声,留在了这里。 杨五叔独自一人走了过去,他环视了一下坐着这群人,然后对着那汉子,开口道:“奎子,你怎么来了?” 这汉子名唤刘奎,是杨五叔的乡里人,俗话说最亲不过家乡人,可今天杨五叔的这个家乡人,却是来找他麻烦的。 “杨五,让你三哥出来。” 刘奎说完,冷冷的看向杨五,而杨五叔却陪着笑脸:“奎子,你要找我三哥,怎么找到这儿了,他在乡里阿。” “杨五,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三哥几天前就带着人跑了。他就你这么一个兄弟,不来找你,他还会去哪?”刘奎说着,将那棒子拿在了手里,“你只要把他叫出来,今儿我就不为难你,要不然,我这几个弟兄可就不客气了。” 说完,刘魁就将那木棍放在了桌上。 “别别别,奎子,我三哥真不在这,要不这点钱你拿去,请弟兄们喝喝酒。”杨五叔说着,将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放在了刘奎的面前。 任何时代,恶人似乎都是一副模样,而像杨五叔这样的老实人只能花钱消灾。 可如今,这灾并非轻易就可化解的。 那刘奎拿起桌上的钱袋,垫了垫,笑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阿。” 说完,他脸上的笑意就没了,接着人拍案而起,手中那棒就砸了下来。 顿时,碗碎了,桌裂了,那些食客也化作鸟兽散,奔逃而出。 卫玠见出了事忙跑了过来,他想上前制止,可给杨五叔拦住了:“卫玠,别过去。” 杨五叔话里透着无奈,这铺子可谓是他的心血,而他如今又无能为力。 卫玠看到对方如此多的人,也知不能力敌。他琢磨了一下,说道:“五叔,咱们快找公门里的人来吧。” 那叫刘奎的汉子听到卫玠这话,冷笑了两声,口中言道:“还想找公门里的人,小子,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说完,他举起手中的棒子,就朝卫玠打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卫玠见那棒子砸来,想躲开,可却没躲过去,头上正中了一棒,他立时就眼前一黑,随即就昏厥过去。 第九章 缘由 恍恍惚惚间,卫玠睁开眼,接着就看到了低矮的房梁。 动了动手指,他感觉自己如今是躺在一张床上。 接着,便听见有人喊道:“阿爹,五叔,他醒了。” 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望去,他见到一个长相清秀的农家女孩,而这个女孩也正望着他。随后不久,杨五就赶了过来,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人。杨五走到床边,一脸关切的问道:“卫玠,觉着怎样?” 卫玠摇了摇头,轻声道:“五叔,我没事,铺子没事吧?” 他想起了昏迷前的那一幕,便心急那茶铺。 杨五怕他着急,赶紧说道:“铺子没事,那些人见打伤了你,便都跑了。” 卫玠听罢,又问道:“五叔,那些是什么人?” “哎。”杨五叔叹了口气,对着他淡淡的说道:“卫玠,这事儿你别管了。” “五叔,你别满我,就说与我听吧。” 卫玠急急的说着,他是真心想要帮忙。 他是刚刚醒过来,身体还会完全恢复,这一激动,动作就大了,人立时就感觉到一阵眩晕。 “雀儿,快扶着他。” 雀儿便是那照看卫玠的女孩,杨五话音刚落,她就赶忙去扶了卫玠。 如此缓了一阵后,卫玠才舒服了许多,可他还是那样固执:“五叔,我没事,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我能帮你。”这一次,他说的很肯定。 见他如此,杨五便只得答应了:“好吧卫玠,你别再动了,我把事情都说与你听。” 说完,他就搬了张凳子吗,坐在了卫玠的身边。接着,他又对着那叫雀儿的女孩说道:“雀儿,你去帮你阿娘吧。” 小娘不情愿的答应一声,然后迟疑着走了出去。 待她走后,杨五这才开始说起事情的缘由。 如今,房中那个年纪比杨五大些的庄户男人,便是杨五的三哥。两人是亲兄弟,杨三因家里出了祸事,便带着家人进城来投奔兄弟。今日那群来砸铺子的汉子,便是追着杨三一家而来的,而那祸事正与那个叫雀儿的女孩有关。 在杨五叔的老家——吴县的杨家村,有一大户人家,这家的家主叫苏忠,他看上了雀儿,想要纳她为妾。 这只是事情的由头,并非一切的终点。 这雀儿是杨三的独女,那苏家送来聘礼之时,还要杨三将他家里那五亩水田,作为嫁妆交给苏家。天下的田地万万亩,可好地只有那一点,太湖自古就是鱼米之乡,这里的田便是那好地中的好地,因此杨三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可那苏家有实力也有手腕,他们疏通的官府,将聘礼强行搁下,那杨三便退不得,也收不得。 到了聘书上定的日子,苏家就****来接人。 那一天,苏家人与杨家村里的人起了冲突,杨五叔留在家中的独子——柱子动了手。最后,雀儿虽然没有给他们带走,可官府却出面将柱子带走了。而在这之后,官府却是只抓人,不提审,杨三去了几次都没将人要出来。 他没法子,就只好带着妻女进城来找兄弟。 听到这,卫玠明白了,他便问道:“三叔、五叔,你们接下来想怎么办吗?” 杨五看了一眼杨三,见杨三点点头,他才开了口:“三日前,我送张状纸去刺史衙门。衙门的人虽收了,可却一直没有回音,我和老三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 越级状告,自古就不是一件好的办法,可这也是给逼的。 卫玠看着这杨五那张犯难的脸,知道这段日子里,他心神不宁的原因。独子被抓,做父亲的却又无能无力,天下怕是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事情没了办法,往往就有了办法,那杨三突然说道:“实在不行,咱就把雀儿送回去,地也给了他们,说什么也得将柱子救回来,他是咱们杨家的根,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他。” 这番话是说与杨五听的,他说的很淡然,可话里却透着绝望。 “阿爹,我不回去,我死也不进苏家。” 这个时候,雀儿在门外喊了一句,原来她一直躲在外面偷听着。说完,这小娘就呜呜的哭出了声。 杨三没想到自家闺女一直在听着,此时听了这哭声,他也觉着难受。 “雀儿,阿爹没办法阿,你要不回去,你柱子哥就出不了来阿。”做父亲的没有不心疼子女的,杨三这是没了法子,才想出的法子,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难受。 雀儿的哭声,把杨三婶也引了过来。 见母亲来了,雀儿一把抱住了她,口中哽咽着说道:“阿娘……,我不回去……,你别让阿爹送我回去。” 这老妇听了,眼泪也没止住,但她最后还是狠下心:“雀儿,你阿爹没法子,你别怨他。”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在这个时候,这老妇只能站在丈夫一边。 “三叔、五叔,这事情也不一定就会如此糟糕。官府抓柱子就是想逼你们就范,他们不会让柱子出事的,你们先别太着急了。”卫玠见两个女的都哭了,而两个男的犯难说不出话来,只得先说点好话,让他们的情绪缓和一些。 “卫玠,你说的叔知道,可咱没办法,那苏家有钱有势,咱斗不过阿。”杨五说着叹了口气,他经的事多,看得也更透彻,他知道自己这一家是万万敌不过苏家的。 “五叔,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们先别着急,我想想办法,也许能让柱子出来。”卫玠说着,他心里想到一个人,一个可以帮忙的人,只是他不知这人是否愿意帮忙。 “卫玠,你家里也难,这事情本就是我自己家里的事,你别掺和了。” 卫玠的情况,杨五只问过一次,卫玠不说,他就不再问了,可他早就看出了许多。 他知道卫玠家里也有许多困难,如今这样的事情,不是卫玠一个市井小子可以解决的。 卫玠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只说道:“五叔,你信我,我真有办法。这样你们在这等着,我先回去问一问,有了信,我就回来。” 他说的肯定不似推诿之言,其他人听了,都望了过来,尤其是那雀儿。 这小娘跑到了卫玠的跟前,激动的说道:“卫家郎君,你要真能帮我,我以后定报答你。”说完,她就要给卫玠磕头。 卫玠怎会受她这礼,连忙拦住了她:“雀儿,你别这样,我一定帮你。”说着话,他就用手托着雀儿,将她扶了起来。 乡里的女儿懂事早,雀儿给他托着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就起来,脸红着闪到了一边。 之后,卫玠一个人走了,他的话杨五叔没有当真,可雀儿却当真了,她还在做梦的年纪。 第十章 一日之变 烈阳下,热浪滚滚,好似狂风扇动着火焰,大地在热浪中颤抖着。 茶水铺子如今已面目全非,桌椅都给砸烂了,散落在地上,这里已是一片废墟。 看到这狼藉不堪的铺子,卫玠知道杨五叔昨日说了谎,他也知道杨五叔那样做的用心。那些人如此肆意枉为,背后必是有依仗的,杨五叔是个好人,那样说是不想牵连到卫玠。 卫玠进去翻找了一阵,最后寻出一个板凳,然后就坐到铺子前。 他坐在此处是为了等人,昨日回去后,他便让绿竹去传了话,可他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来。这里是约定见面的地方,那人并不熟悉北市,他怕对方走差了,便守在这里。 北市的街面上依然是人来人往,这里的人日子照过,生意照做,好似昨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人情冷漠至斯,实是世事无奈。 卫玠从早晨等到了晌午,足足两个时辰,却不见那人来。此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他叹了口气,起身将这条凳子收起来,放回了铺子里。 从铺子里出来,他便朝杨五叔的院子而去,一路低头走着,他一路思索着。 “怎么,这就不耐烦了?” 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转过头望去,便见到崔凌薇从一茶馆里走了出来。 此时的崔凌薇一副男儿打扮,身边没跟着他人。 见她如此现身,卫玠看了看那茶馆,皱眉问道:“你早就来了?” “是阿,我早就来了。” 崔凌薇说着,眼睛望着卫玠,她那眼里有笑意。显然她是故意要卫玠等的,似乎如此戏弄卫玠,她很开心。 卫玠眉头还是皱着,复又问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来见我,偏偏要让我傻等。” “谁让你那么讨厌,我就是要让你等着,最好是一整天才好呢。” 崔凌薇说着瞪了一下卫玠,似乎她真的很讨厌一般。 看了她如此表现,卫玠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事情惹她生气了,便说道:“之前是我不对,可我找你真的有急事。” “原来是这样,难怪前几日还冷言相对,如今却又突然要见我,是有事要求我阿。”崔凌薇绷着脸,哼了声又道,“哼,晚了,我才不管你的事呢。”说完,她作势欲走。 见她要走,卫玠连忙拦了过去。 他也不是笨人,知道人既然来了便是有心,如今崔凌薇这样,不过是气自己之前所为罢了。 “崔家姐姐莫走,是三郎错了。”说着,卫玠作揖拜了一下,“我真真的有急事,人命关天的事情,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我。” 崔凌薇果真不是真心要走的,她见卫玠拦在面前,就停住了身:“好吧,我可以不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崔家姐姐,请说,三郎洗耳恭听。”说完,卫玠便等着崔凌薇的下文。 崔凌薇目光清冽的看向他,口中言道:“我与你初见之时便说过,我不喜男儿总在我面前折腰,你若再如此,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卫玠听了,暗道一声无奈。 如此行事也非他所求,只是世事如此,他安能不摧眉折腰。 “崔家姐姐的话,我记下了,不过我如今有一难事要请你帮忙。” 卫玠自己的事情,他现在不想提,如今他想的还是雀儿的事情。 “那你说吧,到底是怎样事情让你如此着急。”与卫玠的心急不同,崔凌薇还是一副自在自得的样子,似乎天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住她。 卫玠想了一下,觉着自己说不合适,便道:“崔家姐姐,你先随我去个地方。” 崔凌薇不疑有他,点点头,就随他去了。 卫玠领着她去的自然是杨五叔的院子,在去的路上,他又随口问了句:“崔家姐姐,你为何一身男儿打扮?” “还不是为你。”崔凌薇说着朝卫玠丢了一个白眼,“你不是怕引人非议嘛,故而我这次出来,先换了身打扮,也没带随从。” 卫玠向她求助,自然不会在那信上写如此的要求,想来是崔凌薇还记得那一封书信的内容。想到那信,卫玠便暗自笑着自己,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过从这件事情,卫玠也看出,崔凌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没多久,两人就到了那小院。 小院的门半敞着,卫玠便推门而入,可进去一看,时隔一日,这小院就大不一样了。 那纸糊的木窗给捅烂了几个窟窿,房子的木门也少了一扇,另一扇也是摇摇欲坠,显然这里是遭了劫难。 见到这一幕,卫玠急急的跑了进去,而崔凌薇也捏着鼻子跟了去。这里的气味难闻,她这样的显贵之人自然是不习惯,只是她答应了卫玠,不得不一路跟着。 屋子里比外面更乱,碎陶片洒了一地,一些木头摆设也散落在地上。 “三叔,五叔!”卫玠一路搜着,一路喊着。 “卫玠,这!” 突然,他听到了杨五叔的声音,立刻循声跑了过去。到了一房中,他就见到杨三夫妻俩与杨五,只是杨五似乎手上受了伤,半躺在木床之上。 “五叔,这是怎么了?” 卫玠急急的问着,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 杨五听了,有气无力的说道:“哎,没事,卫玠你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他说完,卫玠却未走,他扫了房中一眼,皱眉问道:“五叔,雀儿呢?” “雀儿给他们带走了。”杨三婶答着话,人就哽咽的哭了。 听了这话,卫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定是昨日的那伙人去而复返,将雀儿绑走了。他有些懊悔昨日未把雀儿带回卫府,那伙人再是耍强,也是不敢去那里抢人的。 “三郎,到底出了什么事?”崔凌薇一路跟着他走到了这里,看着这满目狼藉的土胚房子,又看到那三个上了年纪的庄户人家,她心里充满了疑惑。 杨五叔见卫玠身后还跟着一个俏公子,便又开了口:“算了,卫玠,这事情不是你们小娃能管的,带着人回去吧。” 他还记得昨天卫玠的话,他怕这两个小郎年轻气盛去找苏家,更怕因此让卫玠惹上祸事。 卫玠不答话,只是上前检查了一下杨五叔的伤势。 杨五身上只有些余痕,这是重物砸击造成的,但不严重,他便安心了。 “五叔,你先歇着,我一定把雀儿带回来了。” 卫玠说完这话,便拽着崔凌薇,离开了。 房中,只留下三个沮丧的老人在唉声叹气。 第十一章 太湖军 姑苏城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匹枣红马正飞驰着。 马上坐着两人,便是卫玠与崔凌薇,因卫玠不会骑马,就只好两人一马而行。出了杨家,卫玠便把事情说与了崔凌薇,而此时出城,便是崔凌薇想的主意。 奔行了一段路后,崔凌薇皱着眉将马停了下来,她口中言道:“三郎,你这样,我是不好控马的。” 原来卫玠坐在崔凌薇的身后,他没有着力的地方,便只好去拽那牵马的缰绳。 如此一来,那缰绳受力不均,崔凌薇便很难控制马匹。她知道卫玠是初次,便轻声又道:“三郎,你别拉缰绳,抱着我。”说完,她起了羞意,脸颊生红。 卫玠松了缰绳,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抱住了崔凌薇的纤腰。崔凌薇的腰盈盈一握、软若无骨,卫玠环抱着,不敢用力,也不敢抱紧。崔凌薇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也没多话,就驱马继续前行。 可马一飞奔起来,卫玠那难看的姿势就维持不下去了,他不由得就抱紧了崔凌薇。 如此,崔凌薇的脸更红,她轻声说道:“三郎,你抱疼我了,轻点。” 卫玠赶紧松了手,换了一个姿势,崔凌薇这才好受了些,可她也不敢再驱马急行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一个临湖军寨出现了在他们的眼前,崔凌薇便将马停了下来。 “到了,你下去吧。”说话时,崔凌薇一直目视前方,她不敢去看卫玠。 卫玠将手从她的腰间收了回来,动作笨拙的到了马下。此时,他在心中暗想,以后定要好生练习骑马,可他却没想到哪里有马供他去练。 看着他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崔凌薇一路的羞意顿时没了,呵呵的笑出了声。 听到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卫玠也尴尬得陪着笑了两声。 然后,他望了望远处的军寨,又转过头来,问道:“崔家姐姐,那是何处,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对于来这里的原因,崔凌薇一直未说,卫玠此时是一头雾水。 他说话时,崔凌薇也翻身下了马,动作飘逸自然,卫玠见了,更觉丢人。 “那是太湖水寨,你不是要找人帮忙吗,那里就有人可以帮你。”说着,崔凌薇将缰绳递给了卫玠,“马,你来牵,这一路可累着我了。”说完,她也不看卫玠,径直就走向那水寨。 卫玠知道这一路着实难为了崔凌薇,便依她所言,牵着马随在她身后,好似是她的随从。 太湖位于苏州、常州、湖州交界处,湖上千帆竞航,湖中渔产丰富,养活了两岸三州无数的百姓。而这太湖水寨中驻扎了五千军士,守护着这一湖三州的两岸百姓。 这里是军营重地,出入寨门自有官兵日夜把守。 两人到了那寨门前,在门上值守的卫兵瞧见了,就高声喊道:“你们是何人,做什么的,速速报来!”卫玠与崔凌薇不过二人之数,又未携兵器,在此太平年间,那值守的卫兵并未紧张,反倒是一脸的笑意的与他人在谈论着什么。 那卫兵话音落地,崔凌薇便走上前几步,从怀中摸出样东西,举至半空,展示给那几个卫兵看。 接着,她高声喊道:“让你们的将军出来见我。” 那值守的卫兵瞧见了那样东西,便停了谈笑,接着人都从寨门上消失了。 卫玠觉着奇怪,他不知那些卫兵去了何处,也不知那崔凌薇手上拿的是何物。 这个时候,崔凌薇一脸平静的走了回来,而她刚才拿出来的那样物件也给她收了起来。 在这寨门前,两人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卫玠就见那寨门从里打了开来。 接着,便有一队军士随着一军官走了出来。 那军官走到卫玠二人身前,打量了一番后,皱了皱眉头。 “这位公子,还请你再出示一下符牌。” 他说着,对着崔凌薇拱手一礼,而卫玠则给他无视了。 崔凌薇听了也不言语,只是又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这一次,卫玠靠的近了,他看见了个大概。 这是一块人手掌大小的方形符牌,色如黑铁,上面写着什么,可卫玠并未看清楚。 那军官仔细的验看着,之后,这人眉头舒展了开来。 “末将见过尊使。”说着,他抱拳一礼,然后就侧过脸身,单手指向军寨,又道,“尊使,里面请!” 崔凌薇也不多话,收起符牌就朝寨中走去,卫玠见状便跟着,可那军官却拦住了他。 “你不能进去,在这里候着吧。” 这军官说着,横在卫玠的面前,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前面的崔凌薇。 崔凌薇听到了后面的声响,也转过身来,于是就瞧见了卫玠发来的暗号。她立时就明白了卫玠的意思,捏着嗓子说道:“他是我的随从,必须随我一起进去。”崔凌薇是个女儿身,她怕别人识出来,故而此时用粗着嗓子说话。 那军官听了,思虑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让开身,卫玠这才得已进入这岸边的军寨。 军寨中走动的军士并不多,而卫玠二人随在那军官身后,一路就到了一座军帐前。这军帐入口之中,站着两排持戟卫士,看到这幅模样,卫玠便猜到这里怕就是军寨中的指挥中枢。 “尊使,请在此稍微,容末将先行进去禀告。” 崔凌薇微微颔首,那军官抱拳一礼转身就进了这军帐中。 待这人走后,卫玠轻声问道:“崔家姐姐,你来这里到底是找何人?”军营重地非寻常之处,崔凌薇一直不说明来这里的原因,因而卫玠始终在担心着。 “别问了,待会见到人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崔凌薇还是卖着官子,笑着,不愿透露。 见她如此故弄玄虚,卫玠虽然心中着急,可也不便催促,便只得依了她。 两人在这帐外等了片刻,方才引他们来此的军官就出了军帐。这人走到崔凌薇的跟前,恭敬的说道:“尊使,里面请,统领已在帐中恭候尊使大驾。” 崔凌薇听罢,便抬腿朝军帐而去,卫玠虽满腹疑问,可也只好跟着。 第十二章 三问 军帐中,一片肃静,入口两边摆设着许多兵器。 一张太湖地区的羊皮地图,用麻绳系着,挂在了一座木架上,而这木架正对着军帐的入口。 在这羊皮地图前,站立着一人。 此人未着甲胄,而是穿着一身儒服,不似武人,反倒像个文士。这人名唤范承方,未到四十,如今正以正四品壮武将军之衔,执掌太湖军。 范承方见到崔凌薇后,微微一楞,接着,他便对着左右言道:“你们都出去,未得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帐中军士闻言,立刻依他的吩咐。有序得退了出去。 而范承方则坐到帐中的主位之上,他手指着一边的椅子,对着崔凌薇言道:“坐吧。” 崔凌薇微微颔首,走到了他的下首坐了下来。而卫玠也随着她,走到了那,他仍在扮演着崔凌薇仆人的角色。 待崔凌薇坐下后,范承方不急不躁的问道:“凌薇,可是大帅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有事来求世伯帮忙,阿爷并不知晓。”崔凌薇如实答了,她用的是她原本的声音。 范承方听罢,便和气的说道:“既然你已到了世伯这里,世伯定会帮你的。说吧,究竟是何事情?”他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用一种关怀的眼神看向崔凌薇。 他与崔家有世交,按情分,他算的上是崔凌薇的叔伯辈。 随后,崔凌薇便把杨三家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事情,她是听卫玠说的,如今转述起来就更为简单,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完了。 听完了这个故事,范承方沉默良久,才淡淡的问了一句:“凌薇,那杨三是何人?” 崔凌薇迟疑着,又看了眼身边的卫玠,方才回道:“是我的一个友人。” 范承方一直在观察着她,此时见到崔凌薇与卫玠在交换眼神,他便猜出了一些事情。 对于崔凌薇他十分的了解,他知道这样一个世家女子根本没有机会,去认识如杨三这样的市井之人。而刚刚那一幕,便让他想到崔凌薇来此的原因,多半就是因那仆人打扮的俏面小郎。 他所猜倒也中了八九分,可却并未直言。 他装着思索良久的样子,然后说道:“凌薇,既然杨三与你并无太多瓜葛,我看这事情还是让州县的官府去处理吧。这到底是地方上的事情,我是个武将,不便出面干预此事。” 他如此说,实有出尔反尔之嫌。 崔凌薇本来是很有信心的,可见范承方突然反口了,她便有些着急。想了一下,她还是求道:“伯父不知,那吴县的官府被苏家收买了,根本不听杨三的解释,他们还把杨三的儿子抓去了。伯父你就帮帮杨三吧,他们很可怜的。” 她的软言相求,却只换了范承方的一声叹息:“哎,凌薇,这官府做事与民间不同,你不能听了旁人的只言片语就胡乱行事。若事情真如你所说,那杨三真的受了委屈,官府自然会还他公道的。倘若还有纰漏,你再来找世伯,到时候,世伯定会帮你的。” 范承方的话说的很圆润,他果然不似寻常武将。 卫玠一直安静听着,他已知崔凌薇带他来此便是求这范承方帮忙的。 而她走的这步棋,不可谓不高明。 在今日之前,只有柱子被抓了,抓人的是官府。官府行事不比其他,多少是有顾忌的,而且柱子是个男人,这事情还能等一等。可如今雀儿是个女儿家,又被强人掳了去,事情就容不得再拖了。 正如这范承方所言,官府行事历来讲究程序,快不起来;但军队就不同了,横刀立马之下,这事情许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如今崔凌薇的面子不好使了,这范承方已显出推托之意。 此人方才之言,实是搪塞于人,其实他的心中,根本不想牵扯进此事,只是碍于崔凌薇的身份,才会如此婉言。 卫玠想到这,便走到了帐中。崔凌薇本欲再求一求,可见他如此动作,便收了身。 这帐中只有三人,他如此动作,自然引来了范承方的注意。可他到底老成持重,只是默默的看着,并未出言。 而卫玠走到范承方的对面,先躬身一拜,接着起身言道:“将军,晚辈有三件事不解,想请教将军,不知将军可愿为晚辈解疑?” 范承方不认识卫玠,听了这话,他望向崔凌薇,问道:“凌薇,这是何人?” “世伯,他叫卫玠,是我姑姑的儿子。” 崔凌薇这么一说,范承方知道了卫玠的来历,他笑着说道:“原来是卫司马的公子,只是我并未听说,卫家有个小郎叫卫玠的。” 对自己的出身,卫玠并未讳言,他淡淡的直言道:“在下是庶出,将军不知并不奇怪。” “原来如此。”听了卫玠这番不卑不亢的话,范承方点了点头,“小郎君,有何不解之处,直言便是。” 世人历来重嫡轻庶,这位范将军也不免俗。只是他历来以儒将自居,轻易是不会喜形于色的。而卫玠又是以晚辈之身,出言请教,他只好接了。 “晚辈一不解,将军领兵于此,所为的是什么?”卫玠说着,拱手一礼,“烦请将军予以解惑。” “老夫领兵于此,为的自然是保境安民,护这一方平安。” 卫玠问的这问题十分的浅显,范承方脱口而答,之后,此人就有些轻看卫玠。 “那晚辈明白了。”卫玠微微颔首,露出受教之色。 接着,他又道:“晚辈二不解,若有人在姑苏私行纵掠百姓,此人是否应归将军处置?” 范承方听罢,收了轻视之意,他已知卫玠话里的意思。可这个时候,他不答反而显得怯了,便缓缓回道:“私掠百姓便是寇,若是在姑苏地界,此人自然归老夫处置。” “将军,洞若观火,晚辈佩服。”卫玠拜了一礼,起身再道,“晚辈三不解,那苏家派人私入姑苏城,强行掠走杨三之女——雀儿,将军为何言此事非将军之责呢?难道这姑苏城里的百姓,就受不到将军的庇护吗?” 范承方听完,不言语,默默的思索着。 见他如此,卫玠拱手又道:“晚辈知将军的难处,将军无非是顾忌此事有逾越之嫌,但将军不知那掠走雀儿之人,便是虎丘山上的强人。” 卫玠言罢就安静的等着,他此时已言尽,便多说无益。 兵者不详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 范承方虽手握兵权,可却不想轻易动之。 “丁虎。” 思虑了良久,范承方朝帐外呼了一声。 随即,一个年轻的军官走进了军帐中,他行了一礼,高声问道:“末将见过统领,不知道统领唤末将来此,所谓何事?” “丁虎,你带着我的亲兵随这位崔家娘子去一趟吴县,一切事情你都依她的吩咐。”范承方还是极为小心,他只派出了自己的亲兵,出面处理此事。 不过这已足够,卫玠听到这便心安了,他知道雀儿有救了。 “世伯。”这个时候,崔凌薇突然开了口,“能否给我们准备一辆马车,卫玠不善骑马。” “这有何妨。”范承方闻言,笑道,“丁虎,你给他们准备一辆马车,现在就去办。” “末将得令。” 丁虎抱拳一礼,翻身出了军帐。 “卫玠,男儿不会骑马可不行阿。”范承方说着走到了卫玠的身边,“凌薇的马术不错,有时间,你得向她多多请教。” “是,在下回去一定好生研习。”卫玠也是如此想的,在这个时代,不会骑马确实是件丢人的事情。 接着,范承方突然说道:“卫玠,这兵我是借给你的。此行,你救了人便可,可明白?”到底卫玠年纪太小,范承方虽然松了口,可他还是不放心。 卫玠瞧出了他的担心,便点头应道:“将军的意思,我已明白,此行定不会伤到一人。” “好,明白就好。”范承方笑着点头道,“如今救人要紧,你们这便去吧。” 他这话一出,卫玠与崔凌薇二人便告辞离开了。 不多时,一队骑军护着一辆马车,离开了这军寨。 第十三章 打草 大周天下,州县多如星斗,却又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之分。而姑苏外的吴县户超三千,乃天下之望县。吴县莅临太湖,与军寨离的并不远,卫玠与崔凌薇此时正直奔这里而去。 “卫玠。” 车厢内,卫玠听到身边的崔凌薇唤自己,便望了过去。 “那些人真是虎丘山上的吗?”说话时,崔凌薇望着卫玠,眼睛带着疑惑。 卫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市井多传言,那虎丘山的上有强人的事情,是他在茶水铺子里听来的。他说与范承方的那番话只是一种暗示,真实的情况,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崔凌薇眉头皱了起来,“那就麻烦了,范将军治军可严了,若是让他知道你在诓他,定饶不过你的。”说完,她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卫玠。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是得先将雀儿救出来才好。”卫玠说着,也笑着看向崔凌薇,“再说,范将军不看僧面,总会看佛面的。我是你带去的,他应不会太过为难于我。”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在盘算着。 这个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卫玠撩起车厢的帘布朝外张望。 外面是一片喧嚣声,原来是到了吴县。 一番打听之下,他们辗转到了苏府的大门前。 范承方派来的亲兵虽不多,可他们的穿着在这县城里,却显得过于扎眼。以至于刚到这苏家的门口,从这府门里便有人走了出来。这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两人快步走到了丁虎的跟前。 “这位将军,你们这是何意阿?”中年人微躬着身,态度谦卑,小心的打听着。 可丁虎却不理他,他径直走到马车前,站定了。 那中年人见了,知道这才是正主,忙跟了过来。可他没走几步,人是给那些亲兵拦着,根本近不得车前。 帘布打开,卫玠一人先下了车来,接着他又将崔凌薇扶了下来。 站定之后,他扫了一眼,就看到了那中年人。 他想了一下,便对着丁虎说道:“丁将军,请你将那人放过来,我有话与他说。” 丁虎微微颔首就走了过去,而卫玠则对着崔凌薇耳语了几句,崔凌薇听罢点了点头。 片刻后,丁虎就带着那中年人返了回来。 崔凌薇按照卫玠的吩咐,又装着男声,对着这人问道:“你是苏府的管家?” 她问话时,故作高傲之色,眼睛根本不看这中年人。 “是的,是的。”中年人连连点头,陪着笑说道,“在下正是这苏府的管家,不知这位郎君来我苏府,所谓何事?” 崔凌薇听罢,这才看了看这苏府的管家。 接着,她又粗着嗓子,平缓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今儿一早给你们苏府的人带走了,我这次是来带她走的。” 苏府管家听了一惊,低头琢磨了片刻,又抬头问道:“敢问郎君,您的朋友如何称呼?” “雀儿。”崔凌薇语速缓缓的道出了杨三女儿的名字。 这苏府管家本就是那苏安国的亲信,他自然知道苏家与杨家之间的事,刚才那一问是为了确定他心中所想。 如今亲耳听了崔凌薇所言,他已知了事情的大概。 片刻过后,他又陪着笑道:“郎君,您也看到了,我苏府人多,难免就会出几个不晓事理的,许是惹出什么误会。您且等等,我进去问一下。若那雀儿真在我们府里,我就立刻将人请出来,你看可好?” 这苏府管家本就是一个精明之人,他的话说的很圆润。 崔凌薇自己拿不定主意,便看向卫玠。 卫玠想了一下,凑到她身边,耳语了几句。 崔凌薇听罢,便对着这管家言道:“好吧,既是如此,你可速去。可若之后,再不见雀儿出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想按着卫玠的意思,摆出恐吓的姿态,可她终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这意思还是很明白的,苏府管家听了,哈腰陪笑着,退了出去。 他一转身,就急急的进了苏府。 如今已是下晌,卫玠知道今夜若找不到人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在古代,女子被虏过夜,即便真没出事,可光是流言就足可杀人,他知道必须得在今夜之前,将雀儿寻到。 可偏偏此时他又快不得,只因这苏家并非寻常人家。 吴县是天下望县,又莅临姑苏,能在此处置下眼前这片大宅子,可见苏家的实力。javascript: 而范承方有言在先,这些兵是借给卫玠的。 他的意思,卫玠很清楚,这兵不过以充声势罢了,真要硬来,那丁虎必不会听他的。 况且这兵既是借的,那便有还的一日,这苏家也终有一天会知道实情。到了那时,恐怕会又起风波,而杨家兄弟定会给这卷入其中。而今日之,便是日后之因,卫玠不得不小心行事。 有道是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圆通圆满。事情越紧急,便越要举重若轻,如今是急不得,更错不得,故而卫玠便以退为进,来了个先礼后兵。但正如崔凌薇最后一句话,若是苏家一味耍狠,他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这些事情,只在卫玠心里想着,崔凌薇并不知道。 待那管家离开,她便轻声问着卫玠:“三郎,咱们真的就如此等吗?” “嗯。” 卫玠点点头,可接着,他却把丁虎请了过来。 两人聚在一处,悄悄说了几句,之后又分开了。 崔凌薇在旁见了,觉着奇怪。 于是,待丁虎离开后,她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三郎,你和丁虎说什么呢?” “没什么,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卫玠这时,也卖起了关子。 崔凌薇听了不乐,皱着眉头,嘟囔道:“三郎,你讨厌,我是女儿家耍耍性子也就罢了,你一个男儿怎么也如此阿!”她以为卫玠是为了之前的事情,在报复她。 可卫玠并未如此想,他到底是快三十的人,怎会与一个小娘计较那小事。不过见了崔凌薇生气时的俏皮样子,他就起拉逗乐之心,没有明言其实。如此这般,那崔凌薇便好生不痛快,她嘟囔着嘴在低语着什么。 见到她如此可爱的表情,卫玠悬着的心,也安了许多。 第十四章 蛇惊 苏府大宅内,一个衣着华贵,身材肥胖之人坐在一软椅之上。 此人便是这苏府的主人——苏忠,他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可已经娶了一妻四妾,五房内室。而今天,他又要做一回新郎,那新娘便是被掳来的雀儿。 想到这美事,苏忠不由一乐,脸上就笑开了花。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苏府的管家急急的跑了进来。 他连气都没喘平,就说道:“郎君,外面……有人来了。”说完话,他重重的喘了一口粗气。 苏忠不知外面的情形,便随意问道:“是何人阿?” “在下问了,可他们不说。不过依在下所见,好似是官军。” 苏府管家的这句话,让苏忠皱起了眉头。 他觉着此事有些奇怪,便又问道:“官军来我苏府,要做什么?” “这也是在下觉着奇怪之处。”管家说着,凑到了苏忠的近前,小声说道,“他们是来找那雀儿的。” “哦?”苏忠闻言,望向了他,不信的问道,“确实吗?” 管家听了,立刻回道:“确实,是那领头的小郎亲口说的,在下听的真切。” “领头的是个小郎君阿。”苏忠说着,皱眉想了片刻,又问道,“那他还说了其他的没有?” 管家想了一下,回答道:“那小郎只说,若是见不到雀儿,就要带人闯进来。” 苏忠闻言,站了起来,冷冷的说道:“这还真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今儿竟有人敢来我苏家抢亲,带我去会会他!”说着,他抬腿就欲朝外走。 那管家见了,忙拦住了他:“郎君,切莫着急,我看那小郎并非寻常之人。” 这管家是苏忠的贴心人,也一直为其出谋划策,他的话,苏忠能听的进去。他返身坐回远处,轻声问道:“你说说看,那小郎究竟有何不寻常之处。” “这小郎有何不寻常,在下尚未看出,可随他来的那些兵不一般阿。” 管家话说一半,就没继续说了。他这文人架势,让苏忠皱起了眉头。可两人到底相处日久,对此,苏忠并未太过恼火,他只是又说了一句:“既然你看出来,那就别磨蹭了,速速说与我听。” 管家听罢,见好就收,开口言道:“郎君,你是没瞧见,那些官兵清一水的都是骑军,身上且都穿着盔甲,非比寻常阿。” 大周虽不禁刀剑,可盔甲却是严禁之物,寻常衙兵都是不着盔甲的,而南方少马,战马更是奇缺。 听了管家这一席话,苏忠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接着,那管家又言道:“依在下所见,这定是太湖军。” 管家所言确实中的,这本就并不难测。以时间与地理来推算,能在此时到苏府的精锐骑军,也只有太湖军。太湖军非地方衙兵,轻易是调动不得的,而能调动之人必是显贵至极。 苏忠明白这一点,他知道来者不善,可他也不愿煮熟的鸭子,就此飞了。 “老吴阿,你说说,咱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过去?” 这管家姓吴,他听了此话,就知道了苏忠的心思。 他思虑了一会,缓缓说道:“郎君,如今咱们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听了此言,苏忠知道他已有了主意,便催促道:“老吴,你既然有了办法,快速速说与我听。” 这吴管家不愧是苏忠的狗头军师,听了他的催促,便立刻说道:“郎君,既然挡不住,咱们就只能顺着来。您先去前门应付来人,为在下争取些时候。在下即刻就带人,将雀儿偷偷送出府去。对方即便来头再大,可若是没了实证,他们也是奈何不了我们的。” 吴管家的这个办法,便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法。 苏忠听了点点头,又吩咐道:“好,就如此办,你速速去吧。记住,定要将那雀儿藏好了,不可有半点纰漏。” “郎君,放心,在下定会将此事办得稳妥。” 吴管家出言保证之后,便退了出去。 苏忠寻思片刻,便带着其他仆从,到了前门。 到了这一看,他就知吴管家所言非虚,便按照定好的计策,走了过去:“在下苏忠,不知道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他所问之人便是丁虎,可丁虎却只淡淡的说道:“本将只是这二位的随从,你有事与他们商量便是。” 说完,他侧身让了开来,手指着卫玠与崔凌薇。 他是范承方的心腹,自然知道上司的心意,此时是半点没有吐露自己的身份。 苏忠见丁虎一本正经,便也没再饶舌,直接走到了卫玠与崔凌薇的面前。他见是两个俏面小郎,一人衣着华贵,而另一人就实在过于朴素,他便觉着这二人应是主仆。 于是,他便对着崔凌薇笑道:“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此时,他态度十分的谦和,装着一副和善的样子。 崔凌薇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卫玠。 卫玠想一下,与她耳语了几句。 她听完点点头,表示已知其意。 接着,崔凌薇捏着嗓子,又装成男声言道:“你是苏忠?”说话时,她眼睛侧视苏忠,还是那般高傲。 苏忠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小郎长的真俊,比小娘还好看。 可这些事情,他却只敢在脑子里想。 听了崔凌薇的问题,他陪着笑回道:“在下正是苏忠,不知郎君来我苏府,所为何事?” “苏忠。”崔凌薇直呼其名,轻蔑的看着他,“你已知我的来意,又何必多问,速速将人归还于我,我便饶了你这次。若不然,后果你自己掂量。” 苏忠受了她的轻视,也不恼,依然笑着:“这位郎君,说话好生急躁,苏某实在不知你的来意,还请告之一二。”他耍着无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可卫玠在旁听着,心中却有了底。 接着,卫玠又与崔凌薇耳语了几句。 然后,崔凌薇便耍起了纨绔子弟的脾性:“既然话不投机,那就别废话了。我今儿就要进去,好生看一看。” 说着,她就朝前走。 那一众军士见她如此,便连忙护着她,作势就要冲进这苏府。 见崔凌薇耍起蛮来,苏忠一急立刻拦了过来。 “慢慢慢。”连道了几声慢,他站在崔凌薇的面前言道,“这位郎君,切莫动怒,在下想起来了,你是为了雀儿来的吧?” 苏忠此时还在装着,崔凌薇也不拆穿他,只是顺势言道:“既然你明白,那便速速将人请出来吧!” “小郎君误会了,在下与那雀儿确有婚约。可杨家不允,这婚事就没成,雀儿如今真不在我的府里。”苏忠耍起花言巧语,把这戏演到了底,“小郎君,你可切莫听信了歹人的恶言,误会了在下。若是因此事惹出了误会,可就不好办了。”他话说的诚恳,好似真是为了崔凌薇着想。 而崔凌薇也在演戏,她并不领这情,冷声说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说完,她就朝苏府走去。 她一动,那些军士便随着她动了。 前路上虽还有那些苏府的仆人,可这些人面对手持利器的士兵,根本不敢上前阻拦,正步步后退。 第十五章 救人 苏府内,一座二层小楼上,雀儿昏迷着,躺在一张喜床上。 房间里,满目红光,这是那苏忠今晚的新房。 雀儿被掳后,便给送到了这里。 而如今那吴管家要把她偷偷送出去,因怕她生事,就用迷药将其迷晕了过去。 这个时候,房间的木门被人在外推了开来,接着一个魁梧大汉走了进来。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打伤卫玠的刘魁。 刘魁走到吴管家面前,恭敬道:“吴管家,你唤我来,有何事?” “奎子,郎君有命,让你将这小娘送出府去,转到咱家东四邸店去。马车我已备好,就在门外。”吴管家说完事情,又嘱咐了一句,“记住,切莫让他们人瞧见了,这小娘你得看好了,别伤了,也别让她跑了。” 邸店是供客商堆货﹑交易﹑寓居的行栈。 如今,苏家在吴县便经营着几处这样的邸店,专门收一些苏州的出产,运往北方,赚取差价。 刘魁是苏家的庄客,他对些事情门清,听罢就答应道:“哎,我记下了。” 庄客便是主家蓄养的私兵,因而他对苏忠的事情还是很卖力的。 运走雀儿之事关乎重大,吴管家不敢马虎,他亲自带着刘魁朝侧门而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厮急急的跑了过来,口中喊道:“吴管家,不好了,郎君挡不住了,外面的人要进来了。” 吴管家一听,站住了身。 可只过了片刻,他又急急的对着刘魁道:“别楞着了,快带人走,马车就在门外。” 刘魁听了,也不多言,背着昏迷的雀儿就急急的朝侧门而去。 看他走后,吴管家便转过身,脚步匆匆的去了前门。 前门处,已是剑拔弩张,吴管家见了,连忙越过人群,挤到了苏忠的身边。 两人聚在一处,开始轻声交谈起来。 卫玠一直隐在幕后,他立时就注意到两人的动作,可他看在眼里,却并未出言。 两人商量了片刻,就散开了。 “郎君,莫要着急。”苏忠笑着,又凑到了崔凌薇的身边,“你不就是要进府嘛,在下允了便是。”这人一脸的堆笑,配着他的体型,好似个弥勒佛,可他却没有弥勒佛的心胸。 “快,把府门打开。” 他高声喊了句,那些仆人听了立时就将方才还是半掩着的大门彻底打开了。 崔凌薇见状,又看了卫玠,待卫玠点了头,她便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头前带路吧。”她的态度依然倨傲,苏忠还是陪着小心,将人迎了进去。 苏府中的景致多是天然未雕饰,尽得江南山水的雅致,可这些卫玠与崔凌薇无暇欣赏。这里房舍众多,虽然有那些亲兵的帮忙,可卫玠依然不放心,他一个人一间一间的查看着。 崔凌薇见他如此,便也随他这样,帮着寻找。 苏忠在旁见了,觉着奇怪,他从未见有哪家的世家子弟如此亲力亲为的。 就在卫玠等人在苏府内,寻找雀儿的同时,苏府的侧门外,等着一辆马车。 不知何时,侧门突然打了开来,一人匆匆跑了出来。 这人扫了一眼街面后,确定无人后,又急着跑回了苏府。 之后,那门又开了,刘魁背着雀儿跑了出来,他直奔马车而去。在其身后又有几人,显然是吴管家安排来配合刘魁的帮手。雀儿那小娘本就昏迷着,如此,他们很轻松的就将人送进了马车。 接着,他们便想催马离开,去那东四邸店。 可就在这个时候,几个隐藏在暗处的军士,突然冲了出来。 他们个个手持钢刀,气势汹汹,直奔马车。 这些人都是军中悍勇之士,身上带着凌厉,那几个苏府仆人,见了这些从天而降的军士,立刻吓的魂飞魄散。不知谁喊了一声跑,这些人就化作鸟兽,四散奔跑开来。 那几个军士见他们跑的散落,便也无心去追。 搜查了那马车,他们便发现了雀儿,接着,这些军士就将这马车带回了前门。 还是在苏府的那处小楼里,卫玠在仔细寻着,如今已找了一会,他们还未发现雀儿的踪影。 看了看这房中的摆设,崔凌薇看向苏忠,不善的说道:“阁下,今儿有喜事?” 苏忠闻言,陪着笑道:“非也,非也,在下喜好红色,喜好红色。” 他满口胡话,崔凌薇自然听了出来,可也未拆穿。 这个时候,丁虎从外间走了进来。他走到卫玠的身边,与卫玠耳语了几句。 卫玠闻言精神一震,轻声问道:“确定吗?” 丁虎听罢,谨慎回道:“本将未见过那小娘,并不能就此确定。还是请卫郎君,亲自去看一看吧。”他是范承方的亲兵统领,责任便是保护其安全,谨慎是他做事的方式。 卫玠点头答应道:“好,我这就随你去。” 说着,他对着崔凌薇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朝苏府外而去。 苏忠一直在旁陪着,见了这一幕,暗道奇怪,也跟了出来,可他到苏府大门就给军士拦住了。 到了那马车旁,卫玠撩起车厢的帘布,朝里望去,立时就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娘。他看不清样子,只得唤了一声,可那小娘却未回答,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丁虎在他一旁,闻得那声呼喊,出言解释道:“卫郎君,这小娘被人迷昏了。” 卫玠听罢,就上了马车。 撩开那散乱的头发,仔细看了看,他确定这就是雀儿。 下得车来,卫玠轻声对着崔凌薇与丁虎说道:“是雀儿。” “真的?”崔凌薇乍听下,一惊一喜,“丁虎,你在何处寻到的她?” “回崔娘子,这小娘是在苏府的北门外寻到的。”丁虎说着看向卫玠,继续解释道,“末将按照卫郎君的吩咐,在苏府其他几处门外安排了些人手。就在刚刚,有辆马车到了苏府,之后又从苏府里出了几个人,将这小娘带到了马车上。守在那的几个弟兄见了,就出手将这小娘夺了下来。这小娘当时就是昏迷的,那些弟兄不知她是何身份,就先送了过来,没想到,还真是那雀儿。” 说完,丁虎难得的笑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份功德。 第十六章 善后 雀儿如此突然的被寻到,让崔凌薇好不疑惑。 听了丁虎的这番话后,她望向卫玠,开口问道:“你安排的?”卫玠如今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在她的眼里也就是聪慧些罢了,她有些不信这些事情都是卫玠安排的。 卫玠闻言,点头应承了下来。 不仅是那苏府人想智取,他也是如此想的。 他原本的打算是想出其不意,直入苏府,抢下雀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了结此事,可范承方的嘱咐,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有了范承方的借兵,救下雀儿已非难事,难的是如何善后。 冲突是万万不能的,他只能想办法让苏家交出雀儿,这如何交出又有不同,有主动亦有被动。 因而他便让崔凌薇在台前,出言恫吓苏家人,在幕后,他又安排下伏兵,防着苏家人的肖小伎俩。如此双管齐下,便由不得苏家人不乖乖就范。 崔凌薇本就是聪慧之人,细想之下,便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也就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难怪你刚才让我吓唬那苏忠呢,原来是这样阿。”崔凌薇说着,一脸坏笑的看着卫玠,“没想到,你心眼如此多,看来以后我得防着你点。”这事情,让她又一次对卫玠刮目相看。 卫玠闻言也笑了下:“崔家姐姐,事情还未结束呢。你还得再吓他一下,免得日后这苏忠又来纠缠杨家人。” “嗯,这倒是,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崔凌薇点点头,想一下笑着道,“有了,丁虎你去将那苏忠带过来吧。” “末将领命。” 丁虎说着,就到了苏府门前,将苏忠领到了他二人面前。 “苏忠,之前是我误会了你,那雀儿确实不在你的府里。”崔凌薇又开始装着男声说话,“不过我很喜爱那小娘,想将她收入府中,可听说你与她有婚约,这是真的?” 说完,她望着那苏忠,眼睛里透着寒意。 她装的很像,那苏忠还真以为是来与他争风吃醋的。此人想一下,问道:“这位小郎君,您到底是哪个府上的?”这问题他早就问过,可崔凌薇一直避而不谈。 而这一次,她依然不说,只是从腰间摘下了那面牌子递给了丁虎。 丁虎双手小心的接了过来,在苏忠面前亮一亮。 苏忠见了这符牌后,脸色变得冷峻,汗立时就冒了出来。 他陪着笑,小声的问道:“您姓崔?” 崔凌薇不言语,微微点了点头。 苏忠见了,摸一下脸上的汗,笑着又道:“原来是崔公子,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在下之前就说过了,我虽有意,可杨家人并不允,这婚约是万万没有的。崔公子既然有意那雀儿,在下自不会夺人所爱,只是那雀儿的下落,在下并不知晓,公子还需去他处寻找。” 一个谎言之后往往跟着许多其他的谎言,这个时候苏忠虽然有心讨好崔凌薇,可他已无办法道出实情,依然在死撑着。 “这无妨,既然你与雀儿并无婚约,这便最好。” 崔凌薇说到这,卫玠又靠近在她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 崔凌薇听罢,便又继续言道:“还有一事,雀儿有一兄长如今被关在吴县县牢中,缘由是伤了你苏府的人,可是如此?” 苏忠方才正愁没有办法结交崔凌薇,此时一听这话,他便立刻说道:“这都是误会,既然崔公子与那雀儿好事将近,那在下自然不会做出煞风景的事情,我立即就着人去县衙撤了诉。” 说完,他就将那吴管家唤了过来,当着崔凌薇的面,吩咐了几句。 看完苏忠的表演后,崔凌薇走到了装着雀儿的马车前,问道:“苏忠,这马车你可识得?” 苏忠听罢,靠近仔细一看,冷汗就又流了出来。 在古代,为了识别,各家都会在物件上留下标记。这马车如卫玠那件半臂衫一样,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了一个‘苏’字。这都是苏忠定下的规矩,他自然瞧了出来,这便是他苏家的马车。 见他如此模样,崔凌薇又言道:“苏忠,之前的事情我不与你计较。这马车我带走了,雀儿我也带走,日后,你得好自为之。”说完,她便翻身上了马车。 苏忠在外,摸了摸冷汗,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识穿了。 见崔凌薇上了马车,卫玠便想跟着。 可他还未起身,苏忠就拉住了他。 “这位小郎君,还请帮我与崔公子解释一下。在下确不知崔公子对那雀儿有意,若是知了,给在下一个豹子胆,在下也是不敢如此的。”卫玠与崔凌薇两人的小动作,苏忠自然看在了眼里,如今崔凌薇上了车,他只好求卫玠帮忙说合此事。 卫玠见他如此,知道这人是真的胆怯了。 想了一下,他说道:“我家公子已说,既然是误会,那便算了。只是希望你能记住公子的话,日后莫再纠缠杨家人。若再惹得公子生气,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他话里藏针,苏忠听罢,苦笑道:“在下记下了。” 到底雀儿不过是个农家女儿,苏忠犯不着为这事与崔家生怨。 卫玠也不再言语,随即就上了马车。 之后,这一行人就离了苏府。 车厢里,崔凌薇咳嗽了好生一阵,刚才那般说话,着实累着了她。 见她如此难受,卫玠着实过意不去。 他望着崔凌薇,轻声说道:“崔姐姐,这次多谢你相助。” “如此客套做什么。”崔凌薇说着,瞪了一眼卫玠,“再说了,我可不是帮你,是帮雀儿。” 说着她笑了下,卫玠见了也跟着笑了。 确实是自己太过世故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不由得又望向了崔凌薇。 如今,他是越发觉着崔凌薇率真而可爱。 崔凌薇见他一直望着自己,起了羞意,恼着说道:“三郎,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这一声,让卫玠回过神来,他连忙掩饰道:“没什么。” 如此,两人都有些尴尬,便没再言语。 沉默了许久,卫玠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就又问道:“崔姐姐,你给那苏忠看的牌子到底是什么?”之前在军寨的时候,他就发觉那牌子的与众不同,可没想到这牌子居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以至于苏忠一见就怕了。 若是早知这样,他也就无需费那脑筋,直接用这牌子压人,恐怕早就将雀儿救出来了。 崔凌薇闻言,笑着反问道:“你想知道?” “嗯。”卫玠点点头,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崔凌薇见了,却不答,而是说道:“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你不是很聪明嘛,自己想好了。”说着,她对着卫玠莞尔一笑。 这让卫玠着实无奈,他只得陪着苦笑了一下。 第十七章 夏夜的约定 夜幕降临,大地漆黑一片,只有点点火光闪动,好似在点缀着黑色的幕布。 如今已是夜禁时分,姑苏城城门紧闭,卫玠等人便住进了官道边的一所驿馆中。 想要入住驿馆,非朝廷官员不可,可崔凌薇拿出那令牌后,这驿馆的驿丞立即就将他们放了进来。 只是这驿馆不大,如此多的人自然安排不过来,卫玠与那众军士便只得露宿郊野,这点点火光便是那些军士燃起的篝火。 他背靠着一颗大树,身体裹进了毯子,闭了眼正在休息。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有些累了。 “卫玠?” 突然,他闻听有人唤自己,睁眼望去,见是崔凌薇。 这驿馆只安排了一间空房,如此自然是崔凌薇与那雀儿住在那里。雀儿一直昏迷不醒,崔凌薇一直在旁看着她。 如今,卫玠见崔凌薇突然来找自己,便问道:“崔姐姐,可是雀儿出事?” 崔凌薇摇摇头,解释道:“不是,她好好的,只是还没醒来。” 卫玠听了,又问了一句:“那你来找我,是为了?” 见她找自己,非是为了雀儿,卫玠便觉着有些奇怪了。 “我睡不着,想与你说说话。” 崔凌薇说着,坐到了卫玠的身边,她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燃烧着的篝火。 卫玠闻言,双手摸了一下脸,眨眨眼睛,振作了一些。 “三郎,你想过往后吗?” 突然,崔凌薇问了句,转头看向了卫玠。 她问的突然,又太空泛,卫玠没有答案,只得摇摇头。 “我倒想过。”崔凌薇说着,又看向了火堆,“我想去塞外看一看,听说那里的天很高,地很大。只是……” 她说着,就停住了。 见她欲言又止,卫玠不由得问了一句:“只是什么?” 崔凌薇随即望了过来,看着他,许久不说话。 卫玠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目光疑惑的回望了过去。 随后,那崔凌薇呼出口气,又转过了头:“只是我去不了。” “哦。” 淡淡的说了这么一个字,卫玠也看向了那篝火。 见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崔凌薇皱着眉头的又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了?” “我怕问错了话。” 卫玠很老实的说出了他的顾虑,崔凌薇闻言笑了一下,站起了身,看着天上的月亮:“我要离开姑苏了。” “哦。” 卫玠又说了这么一个字,他知道崔凌薇来姑苏只是暂住的,总有离开的一天。 故而他对这话,并不疑惑。 “卫玠,你好可恶,我说如此多,你却只说一字。”崔凌薇嘟着嘴,俯视着卫玠,看样子,她很不开心。 卫玠听了,知道自己又错了。 他不习惯仰视女人,便也站起了身。 “你要回家了吗?” 他斟酌着,问了一句。 “不是。”崔凌薇摇摇头,接着她突然问道,“卫玠,你知道长安吗?” 长安,卫玠自然知道的,他点了点头。 崔凌薇见了,对他笑了一下,口中轻声言道:“我要去长安了,你想知道原因吗?” 卫玠明白崔凌薇这是有话想说,便点了点头 于是,崔凌薇便接着说道:“祖父要去那,他想带着我去,我便不能不去。” 她话中无奈,卫玠听了出来,可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这个带着忧愁的少女。 见他不言,崔凌薇自己却笑了一下:“世人都说,长安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如今,我要去那了,你还不快恭喜于我?”说完,她笑靥如花的看着卫玠,似乎在等着什么。 卫玠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崔凌薇并不想去长安,也就根本不需要这句祝福。 可就算知道这些,他这时却仍不知说什么好。 他张了张嘴,话却没说出去。 “你不要说话。”崔凌薇用食指挡在了卫玠的嘴前,“你会去长安看我吗?” 卫玠看着她的眼睛,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有着卫玠自己。 于是,他点了点头。 见他点了头,崔凌薇微微咧了下嘴巴,可很快神色就暗淡了下去。 她蹲下身,看着篝火,说道:“可你只是一个茶水铺的伙计,如何去长安阿?” 任何美好的愿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是脆弱的,卫玠被问的无言以对。 是阿,从姑苏到长安是一条崎岖漫长的路,而从一个茶铺伙计走到了崔凌薇的身边,何尝不是另一条更加崎岖漫长的路。 卫玠望着夜空,如此想着。 他这样想,无关爱,只为情。 崔凌薇如此帮他,只因为崔凌薇就是这样的人,而卫玠如此想,也只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两人虽接触不多,可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一点细微的感觉就足以改变一切。卫玠对于崔凌薇来说,是一个特别人,而崔凌薇何尝不在卫玠的心中。 “我会去长安的。” 突然,卫玠低下头,看着蹲下身的崔凌薇,他说的很肯定。 崔凌薇闻言抬起头,两人对视着。 “真的吗?”她笑着,问着。 “真的。”卫玠微微点点头,接着又重复了一句,“我会去长安的。” 他的话在旁人听来十分的空洞,可崔凌薇听了,却信了。 崔凌薇站起身,轻轻的抱了一下卫玠,两人的个子差不多,卫玠感觉到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卫玠,你一定要来长安,我在那等着你。” 这是崔凌薇说的最后一句,卫玠只是点了点头。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伸手抱了一下崔凌薇。 这夏日的一夜,在这一刻定了格,两个相交不久的朋友,互相许下了约定。 过了片刻,崔凌薇离开了,卫玠站着原地,望着她步步走远。 小娘还是那样,动作欢快而灵动。 可她心里的烦恼,恐怕只有卫玠一人清楚。 雀儿在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天明后,卫玠进城将她送回了杨氏兄弟的小院。 杨氏兄弟自然是好一阵感谢,他们本想将卫玠留下。可卫玠不敢多留。 将苏家撤诉的事情说了之后,他便与崔凌薇赶回了卫府。 崔凌薇一夜未归,如今整个卫府乱成了一锅粥,以至于卫玠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好在这混乱,在她回去后,就平息了。 那一夜的事情,便只留存于两人的记忆中。 也许日后,长安再见之时,他二人才会又想起来 第十八章 月下议婚事 姑苏,苏州刺史府,今日是上元佳节,卫成谋领着崔氏****拜访。 卫成谋终究抵不过崔氏的一再催促,他此行,便是为了定下萧卫两家的儿女婚事。 这一夜,月满星空,萧璟在院中招待着卫成谋。 “值此花好月圆之夜,百计兄光临寒舍,想必是带着好事来的。”萧璟说着,将他亲手烹制的茶水递到了卫成谋的面前,“百计兄,请。”他话中的百计,便是卫成谋的字。 萧璟送来的茶带着一股沁人的芬香,一闻便知,这是难得的佳品。 卫成谋是见多识广之人,闻一下,就问道:“武夷的红袍?” “家里人送的,只有一两,旁人可没这个口福,我这可是专门拿来招待未来亲家的。”萧璟说着,自己也端起一小小的茶碗,举到面前,轻轻抿了一口。 这武夷红袍价比黄金,这一口恐怕就是一户人家一年的口粮。 萧璟话中有话,卫成谋自然听了出来,可他什么也不说,也只是小小的抿了一口。 放下茶碗,萧璟抬头看着夜空那轮明月,口中言道:“时光瞬息如流电,百计兄,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对于卫成谋的来意,萧璟已猜得几分。 公事自在公门叙,卫成谋此次携夫人来访,为的自然是私事,而眼下卫萧两家最大的私事,莫过那桩婚事。 “子玉,何必着急,今夜有的是时间,咱们还是先赏月吧。” 卫成谋虽然也想谈那婚事,可如今他却避而不谈。 只因他想说的,非是萧璟想听的。 可萧璟确实是着急的,他知卫家对这婚事已有不满,因而就难免会担心会夜长梦多。 “卫兄,此言差矣。”萧璟说着,低下头,“这儿女的婚事,可半点拖不得,咱们还是速速将此事定下吧,如此才稳妥些。”这婚事不仅事关萧家的名声,也与他女儿幸福息息相关,作为父亲,他如何能不着急呢。 卫成谋听罢,笑着说道:“子玉此话,倒也不错,可古人有一句话,叫好事多磨。” 萧璟从这话里听出了蹊跷,他想一下,言道:“卫兄,既是好事,那又何必如此周折呢?依我所见,还是速速定了,也免得晚辈们日夜挂心,你说是也不是?” “子玉说的倒也不差,不仅做晚辈的挂心,我们这些长辈不也在为他们操心嘛。”卫成谋说着,摸了下胡须,“既然,子玉今夜定要定下这婚事,我看也是可以的,卫玠与敏月也还是般配的嘛。” 顺着萧璟的话,卫成谋终于将来意道了出来。 而他话里的敏月,便是萧璟那伤了腿的女儿——萧敏月。 萧璟听罢愕然,不再言语。 卫成谋也安静着,默默的品着香茗。 过了片刻,萧璟打破了这安静,他试探的问道:“百计兄,这卫玠是?” “是我家三郎,年岁与敏月相仿,依我所见,他二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卫成谋笑呵呵的说着,他也是有心促成这婚事的。 可萧璟听完,却面无表情。 他想一下,还是又问了一句:“卫兄,许是我孤陋寡闻了,你家的大郎与二郎,我是知道的,可这三郎,我却从未听说过。” 卫成谋依然是笑呵呵的解释道:“这孩子年纪尚小,一直养在家中,故而知道的人不多。不过,他的学问,倒还是不错的。”其实,卫成谋自己对卫玠了解也如外人那般少,可当此时,他还是得吹嘘两句的。 他的这番解释,萧璟听了,却皱起了眉头。 他心里已知,卫成谋是不愿意让嫡子娶自己的女儿了,这突然冒出的卫玠定是庶出。 自古嫡庶有别,何况他萧家的门荫要比卫家高的多,如此这般,他便觉着受了羞辱。 可想到女儿如今的情况,他终还是压下了这口气:“卫兄,既然是如此,且容我考虑几日,此事改日再叙吧。” “当然,当然,事情本该如此。” 如今这局面,已是卫成谋想到最好的局面,他自然不会不答应。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是意兴阑珊,月自然赏不下去了,寻了一个机会,卫成谋就告辞了。 他走后,萧璟在那月下,坐了良久。 他的夫人——乔氏之前在另一处院子,招待崔氏。 如今送走了卫家人后,她便寻了过来。 “郎君,事情谈的如何?” 乔氏的软侬吴语,让萧璟回过神来。 萧璟是个看重家庭之人,对这娘子也是极为尊重。 如今见她来了,萧璟就起了身:“娘子,夜里凉了,还是先回去吧。”他如今不想谈今晚的事情。 乔氏与他知心,揣测道:“郎君,可是事有不顺?” 见她一语中的,萧璟便也不好隐瞒,点了点头。 “不对阿。”乔氏见了,细想了一下,“我们方才也说起了敏月的婚事,可我未听崔夫人言及退婚阿。” “娘子,想差了。”萧子玉忙解释道,“并非卫家要退婚,只是……” 他说着说着,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乔氏见了着急,面带焦急的催促道:“郎君,事情既已如此,你就直言吧。” 萧璟听罢,只好直白的说道:“卫家想让他人替了卫熙,来娶咱家的月儿。”说着,他颓然坐在了地上,这样的事情他是第一次遇到。 “哦,是这样。”乔氏听罢,脸色一缓,“郎君,那这一次是卫家的哪个儿郎?” 她没有萧璟想的那么多,只要这婚事能成,她便安心了。 “叫?”萧子玉想一下,“哦,对了,叫卫玠,说是与月儿一般大。” “卫玠。”乔氏重复了一句,记下了这个名字。 看着自己的丈夫颓然的样子,她又笑着道:“郎君,既是如此,我看咱们应了便是,也好早日让他们完婚。” “我说娘子阿,这虽然都是卫姓,可事情却大不一样阿。”萧璟说着,站起身,“他卫家有两个嫡子,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如今冒出了这么个卫玠,这定是庶出的,咱们月儿怎么说也是嫡女,到底还是不般配阿!” 他的心思如他话里的意思一样,但是乔氏却非如此想。 “夫君,若卫家真让那卫熙来娶月儿,我才真的担心阿。” 见她语出惊人,萧璟皱眉问道:“娘子,何出此言?” “夫君,这不般配有不般配的好。”乔氏缓缓说道,“月儿如今本就不同于旁人,选个弱些的夫婿,月儿往后过的也会舒适些。”她话里的透着难过与那深深的遗憾。 听了这番说辞,萧璟明白了她意思,也给她说动了。 坐了下来,细细的想了想,他觉着如此的安排确实对女儿更好一些。 “还是娘子思虑的周全,如此确实更好一些。” 如今,萧璟换了一个角度思虑问题,方才的那些屈辱便随之抛诸脑后。 之后,他仔细想了想,又开口言道:“只是那卫玠,你我从未见过,总还是要先见一见,才好吧?” 对于他的这个想法,乔氏是赞同的:“那就寻个机会,将卫玠请到家里便是,如此也好让月儿自己瞧一瞧。” 她作为母亲,始终为女儿想的更多。 “好,就这么办。”萧璟答应了一句,接着又说道,“娘子,咱们回去吧,天真的凉了。”说完,他便扶着乔氏朝回走,两人夫唱妇随回了房中。 院中独留一轮明月,高悬于九天之上。 第十九章 有人走,有人留 崔凌薇走了,在一个上午,她离开了卫府。 这次没有骑马,临上马车之时,她回头望了一下,却没有见到想要见的人。 车轮滚滚前行,朝北方而去。 出了姑苏城,车厢内的崔凌薇将那一卷白纸展开,纸上是一首七言绝句。 “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 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 这是卫玠赠与她的送别诗。 崔凌薇小声的读过后,便撩起了帘布,回望。 在她眼前,只有那高高的城墙。 —————————— 观前街,还是在那个地方,杨五叔的茶铺已收拾了出来,变得焕然一新。 卫玠知道崔凌薇今日要走,可他未去送。 临别时的相见,只会增添伤感,他不想如此,只是让绿竹送了那首诗过去,以此互寄遥思。 如今的茶铺里多了一人,便是那叫雀儿的小娘。 逼婚之事算是了了,只是柱子尚未放出,到底官府还是要走程序的。杨三回了杨家村,等着接柱子出狱,而雀儿与杨三婶却留了下来,他们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一日,随在卫玠身边的军士,杨五叔看在了心里,自然问过。 卫玠便解释说,是自己求了年少的玩伴。 这个回答,杨五叔半信半疑,可也未再多问。 时间一天天过去,姑苏的天气越发热了,许久未见雨滴,而城中的灾民越发的多了。 从市井闲谈中,卫玠知道,江北今年赤地千里,许多人家颗粒无收。 江东的情况较江北要好许多,到底这里的水土养人,因而这些遭了灾的百姓纷纷南下乞食,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了这姑苏城里。 如今,城内的破屋废庙早已住满了江北的灾民。 可乞讨来的食物根本不够果腹,无奈之下,这些人只得卖儿乞活。 如此人间惨剧,卫玠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可却做了其他。 一日的下午,姑苏城了出了一件大事。 前些时候,城里的灾民闹了事,他们为求活命,动手抢了城内的米铺。 如此的事情,在这样一个关头,官府动了重刑。 带头闹事的灾民,游街过后,推到市口处了斩刑。 十多颗人头同时滚落地上,观前街的土地顿时被鲜血染红了。 在观刑的人群,卫玠目不转睛的看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的情形。 雀儿给吓倒了,转身抱紧了他。 这些人在行刑前,未发一言,卫玠知道这些人都有了赴死之心。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他在心中,不由的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傍晚,卫玠回了卫府,可是在房中,他依然是恍恍惚惚的。 今日行刑的那一幕,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着,以至于绿竹与他说话,他也未听清。 “三郎,三郎?” 绿竹连连的几声呼喊,卫玠这才回过神来。 他望向绿竹,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郎君还在等着你呢,你还是快去吧。” 绿竹催促的话,让卫玠醒转了过来。 卫成谋刚才让人传了话来,他要见一见自己的这个儿子。 意识到自己方才走了神,卫玠便也不敢再耽搁,这是他第一次要去见自己的那个父亲。 待将那件半臂衫换了后,他便快步去了卫成谋的书房。 可他急急赶来,却又无法立刻见到卫成谋,卫府的管家——七叔将他拦在了门外。 “三郎,且慢。”七叔笑呵呵的,态度很好,“刚才公门里的人送来了公函,郎君正在房中看着,三郎且再等等吧。” 听到这个解释,卫玠止住了脚步,耐心在外候着。 七叔见状,让人送了一张椅子。 这是他的好意,卫玠便受了。 如此等,又过了许久,门外的两人终于闻得了卫成谋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三郎,来了吗?” 卫成谋的话音刚落,七叔就隔着木门,朝里回道:“早来了,郎君,让他进去吗?” “嗯,让他进来吧。” 卫成谋吩咐下后,七叔就开门,把卫玠让进了书房。 书房中,卫成谋站在那里,两个侍女正在为他脱去身上的便服。 旁边,另有一侍女捧着一套官服,看样子,她们正在为卫成谋换着衣装。 这是卫玠第一次见到自己如今的父亲,感觉十分的陌生。 “三郎,你今儿去哪了?” 趁着换衣的工夫,卫成谋一边问着,一边打量着自己这个小儿。 他不记得上一次见面是何时了,只依稀觉着有很长时间。 卫玠如今的年纪,一段时间不见,就大不一样,卫成谋有些不认识自己的这个三郎了。 对于这个便宜父亲的问题,卫玠无法回答,只得以沉默应对。 见他不说话,卫成谋也未恼,又言道:“你母亲罚你,是为你好,你要记住,以后莫再招惹是非。” 这个父亲突然的言教,让卫玠楞了一下。 片刻后,他醒转过来,回道:“是,父亲,我记下了。” “嗯,这就好。”卫成谋点点头,又继续道,“说来,你这段日子也有了些长进。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了,以后的月例还是如往常一样。至于学堂的事嘛……” 卫成谋说到这里,想一了下,才又言道:“以后为父再帮你安排一下,不过,学业你还是得抓紧,切莫落了他人之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卫玠有些不明其意。 可他并未多问,只是应承道:“是,父亲,我会努力的。” 这父子俩的话多是套话,似乎两人都没有多少感情在其中。 换好了官服,卫成谋挥挥手,让那几个侍女退了下去。 “还有一事。”望着这恭敬站着的儿子,卫成谋又说道,“过些时候,便是中秋。到时候,你与二郎随我,还有你母亲一起去拜见萧刺史。” 卫玠听了此话,甚觉蹊跷。 萧刺史是何人,他虽不认识,可刺史是一州之长,也就是父亲的上官,对于这一点,他是清楚的。 如今听得,这个便宜父亲要在中秋夜这样关键的日子,带自己去拜见如此重要的人物,他又如何会不多想呢。 可想归想,此事却又容不得他拒绝,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卫成谋见了,便点点头,让卫玠退下了。 之后,他本人也速速离了卫府。 第二十章 二堂议事 姑苏,苏州刺史府,卫成谋离府后,便一路急行至此。 早已在府门外迎候的萧家管事,见他的车驾到了,立刻迎了过来:“卫司马,我家郎君知道你要来,已在府中恭候了。” 卫成谋下得车来,未与他多饶舌,只说道:“头前,带路。” 这管事一听,便将他迎了进去。 这一路走下,很快两人就到了刺史府的二堂。 那管事先行一步,上前高声禀告道:“郎君,卫司马到了。” 说完,他对着卫成谋做了请入的手势。 卫成谋并不理他,径直而去。 入得堂中,他就看见,在堂中主位与客首上各坐着一人。 主位自是苏州刺史——萧璟,而这客首上坐的这人名唤陆康,字季宁,乃是这苏州的州长史。 加上他卫成谋,这苏州的高官算是到齐了。 见到这堂中情形,卫成谋反而慢了下来,他不言语,默默的坐到了陆康身旁。 待他坐下,陆康端着茶碗,先说了一句:“子玉,既然百计兄也到了,咱们说正事吧。” “事情你们也都知道,我说与不说也是一样的。”萧璟也拿着茶碗,缓缓说着,“你们既然来找了我,自然也是有话说的,不如现在就说了吧。” “我们能说什么,到底萧兄才是一州之长,我与老卫自然全听你的。”陆康说着,放下茶碗,看向卫成谋,“老卫,你说呢?” “季宁兄所言,正和我意。”卫成谋配合着陆康,打着哈哈,“萧兄,这苏州的事情还是要你来拿主意。” 官场上讲究和光同尘,可遇到事情,个人自是能推一分是一分。 况且三人强弱分明,当此情形,陆、卫二人自然要把萧璟推到前面。 萧璟听完两人所言,便知了二人的心思。 他并不言语,只是将桌上摆放着的一纸文书递到了身边一文士的手中。 这文士是他帐中幕僚,名唤李翊,字立德。 此人写的一手好丹青,素有文采,可惜出身寒门,屡试不中,便做了萧璟的谋士。 李翊接过那文书,便走到客座前,将文书放在了陆、卫两人之间的案几上。 他做这一切的同时,萧璟开了口:“这张文书,你们先看一看。” 于是,陆康先行拿起,看了看。 接着,他皱着眉头又放了下来,卫成谋这才接过来看了。 这是一份军粮调配的文书,是昨日刺史府签发的,而收取这军粮的,便是范承方统领的太湖军。文书上记载的军粮数目是一万石,大大超过了原来的配给。 陆康自然是疑惑的,于是就问了出来:“子玉,为何这次要调如此多的军粮?” 萧璟不答,反而又让李翊送了一张文书来:“你们再看一看这张。” 此时的气氛透着诡异,陆康与卫成谋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待那文书送来,两人立即就看了。 在两人看着文书的工夫,萧璟言道:“这是大前天送的,由扬州大都督府直发到我这里。上面写的很明白,调太湖军北上,并让我苏州予以配合。” 他说完,陆康与卫成谋也看的差不多了。 “这公文来的第二天,范承方就来找了我,他自然也收到了调令。拿着那调令,他就来找我要二万石军粮,我斟酌再三,先给了他一万石。”萧璟说着,叹了口气,“咱们苏州的库粮有多少,你们都清楚,拿出这一万石已是难得。可谁曾想,如今这公文又来了。” 他最后说的公文便是今日三人收到的那张,出自江宁府的江东黜陟府。 在这公文上,江东黜陟使要苏州将一万石粮食送往江宁府。 六月时灾情初现,便有一道旨意送去了江东黜陟府。 而这纸公文,便是依着那旨意安排下来的,萧璟如今不得不照着办。 江东黜陟使是江东十九州的最高行政长官,而扬州大都督则是这江南江北最高军事长官,都督虽然比黜陟使高半级,可两者并无从属关系。 这接二连三的公文,虽然出自衙门不同,可事情都与一样东西有关,那便是粮食。 “子玉,此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我等商议。”放下了文书,陆康就不满道,“咱苏州的政事可不归他崔晓林管,子玉兄为何轻易就将粮食给了范承方?” 他话中的崔晓林,便是现任扬州大都督,此人名唤崔旭,字晓林。 面对陆康的责难,萧璟未答,反而又拿起书案上的一样东西,这是一封书信。 “这是太子府左庶子张择端写予我的信。”说着,他将书信放回了案上,“因是私信,就不给你们看了。不过其中的内容,我还是可以说几句的。” 萧璟说完站起身,走到陆、卫二人跟前,轻声道:“他在信中明言,让我全力相助崔晓林。” 他这话一出,陆康脸上的不满,立刻消失了。 沉默良久之后,卫程某轻声问了句:“如此说来,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萧璟听了,却不答他这话。 他重新坐回原位后,方才缓缓开口道:“中书令裴骏年事已高,陛下已允其告老还乡,如此一来,中书令一职便出缺。殿下这是为大事谋,才让我助崔晓林的。况且这是他调的是军粮,依的是军令,我是不得不从阿。” “既是如此,此事就这样吧。”说完,陆康皱眉思索着。 片刻后,他皱着眉头又说道,“只是如此一来,苏州便无粮可济了。几日前,城内的灾民就已闹出了事来。如今太湖军又北调,若是此时再生出祸事,那后果怕是不堪设想阿。” 他话音落,萧璟正色道:“那就绝不能再生祸事。” “这是应该。”陆康答应了一句,可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只是手中无粮,我等该如何是好呢?” “无他,筹粮而已。”萧璟淡淡的说道。 “筹粮自然是该筹粮的,可这粮食筹来了又该如何?”陆康说着,看向了萧璟,“若是再把粮食送到江北,我恐江北未乱,我苏州就先乱了。” 他话音落,一旁的卫成谋也附和道:“陆兄,所言极是。如今,我苏州是万万乱不得的。” “这我自然知道。”萧璟轻声说道,“苏州之粮自然是保苏州的太平。” “有子玉这话,我便放心了。”说着,陆康站起身,对着萧璟又道,“既然子玉兄已有定议,我等全力配合便是。卫兄,以为如何?”说完,他转头看向了卫成谋。 卫成谋闻言,也起了身:“此为苏州百姓计,卫某自然责无旁贷,一切全凭子玉安排。” 见两人表态支持,萧璟舒了口气。 如此情形,事情便尚有可为,他心里的大石也就落了落。 第二十一章 粮仓谋事 姑苏往北八里有一粮仓,乃是苏州的官家粮仓。 因江北灾民南渡,加上前几日的事情,粮仓外便布满了从苏州各级衙门调来的衙兵。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这粮仓护的严严实实。 如今,粮食已成为左右时局的关键。 萧璟、杜康与卫成谋三人,不得不小心谨慎。 他们不仅核查了账册上的数字,最后还是亲自来了一趟。 这粮仓归苏州仓曹参军负责,此人名唤杜泽。 此时,这人正捧着一本卷册,说道:“萧刺史、陆长史、卫司马,我苏州上年有余粮一万两千石。至六月,共收夏粮七万余石,合计八万两千石。其中四万石已运往江宁府,由江宁府统一押运京都,又有一万石是运往苏州各级衙门以供开销,五千石运往太湖军作为军资。今年三月,扬州都督府调走五千石军粮;五月,为平粮价,刺史府调走八千石。三日前,太湖军开拔,调走军粮一万石。其余损耗无算,如今苏州官仓存粮不足四千石。” 说完,杜泽将卷册合上,便闭口不言。 他说的都是实情,条理十分清楚,萧璟三人听得明明白白。 待他说完,萧璟便言道:“好了,我们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听了他的吩咐,杜泽随即退了出来,这官仓里便只有他三人。 他们三人所处之地,乃是官仓的前头。 两边的高架上的堆满了鼓鼓的粮包,若非刚才杜泽的一番交代,这内里的实情旁人一时是看不出来的。可这终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四千石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 看着那木架上的麻包,萧璟叹了口气。 民困如此,江东已是这样,那江北的局势便可想而知了。 卫成谋看着这徒有其表的粮仓,感慨道:“世人都道江东富足,可江东就算是有一座粮山,如今也已给吃光了。” “抱怨话,还是留着对上面说吧。”陆康说完,看向了萧璟,“依目前的情况看,缺口当在一万六千石,这个口可不好堵阿。” “这还算少了。”在陆康说完,卫成谋言道,“如今江北的灾情才刚刚开始,日后定有更多的灾民涌入苏州。若不能妥善安置这些人,哄抢粮铺的事情定会再次发生。灾民一乱成了乱民,那苏州就乱了,局势就不堪设想了。” 卫成谋的话,让气氛变得更加的沉重。 他的这番话非是危言耸听,其他二人也看到了这样的可能。 安静了许久,萧璟开了口:“既是如此,那就定要安置好这些灾民,绝不能让局势恶化。你们估计安置灾民,需要多少粮食?” “这不好说。”杜康盘算了一下,说道,“若是以眼下的情况计,若有两万石的话,应能熬到冬十一月。到了那时,秋粮就该收上来,情况就会好一些。可若是灾民数目增多,或者说明年还是如此的情况,那事情就难说了。” 此话一出,萧璟便说道:“往后的事情就别想,过了眼下这关,才是最紧要的。” “子玉说的是。”卫成谋点了点头,“那咱们就按照三万六千石来吧。” “三万六千石?”陆康重复了一句,看向身边二人,“如此数目,那些大户愿意出吗?” 他这话是明知故问,粮食如今如此金贵,任何人都不会愿意拿出来的。 “想要让苏州大户一次拿出这么多粮食,恐怕很困难。”接着,卫成谋说了一个办法,“或许咱们可以提前收税、或者将明年的税也一并收了。”他说的很轻,很无奈。 “此事不可。”萧璟听了,摇了摇头,“虽然朝廷已着地方自行赈灾,可百姓必不答应。如此行事,极易引起民变,若是那样,事情就更加糟糕了。” 见萧璟断然拒绝了,卫成谋便未再多言。 这个时候,陆康突然开了口:“既然民已无力,或可从商。” 他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些杀气。 萧璟听罢,便言道:“季宁兄若有想法,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如今姑苏的粮价日以增高,这背后必有人操控。是何人,二位自然也都清楚。”陆康说着,冷笑了一下,“既然咱们缺粮,他们有粮,不如就找他们想想办法吧。” 商人趋利,每逢突变,必有人囤积居奇。 如今,姑苏城里,便有一群这样的人。 这些人便着想着在这灾荒之年,用手中的粮食换取那些灾民的田地。 千年田八百主,没有不变的田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 而这天下的田价自古是有定论的,丰年五十石一亩,平常年间三、四十石一亩。可到了如今这大荒之年,这田价就只有十石一亩,更有甚者,连十石都没有。 有地的灾民卖了地或可求一生,无地的只能卖了儿女或是自己,从此沦为大户的佃户。 天下世家不事生产,却坐享尊荣,便是因他们拥有许多这样的佃户为其生产财富。 萧璟三人都出身世家,他们对这些事情,自然是清楚的。 如今的大周天下就好比一个池塘,萧、陆这样的世家就是这池水中的大鱼,而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家族便是那些稚嫩的小鱼,其余的平民百姓就是池底的泥土。 水面上虽然是一副平静的景象,可水下却是吃人的世界。 而陆康的意思,就是将矛头对准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这些人便是这池中的小鱼。 萧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想了一会,说道:“商贾之事,本就是追逐高利,若仅是如此,恐怕不足以论罪。” 萧璟的脾性如此,有些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想要证据还不容易。”陆康笑道,“去他们的邸店里查一查账册,证据不就来了。” 他说的简单,可却是事实。 只是如此行事太过粗暴,萧璟虽然有心做事,可也不想把事情坐到如此地步。 “还是先通通气才好。”萧璟言罢,想了下接着道,“几日后便是中秋,由我来出面宴请姑苏的世家商贾。届时,咱们视情况,再定吧。” “如此安排也好。”陆康点点头,可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咱们还是得做些准备,这些人可都是狡猾万分的。” 听了他的话,萧璟点点头。 事情便就此说定了,三人随即就离开了这粮仓,城里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第二十二章 新衣 时光轮转,夏去秋来,神州大地慢慢的退去了夏之绿衣,换上了秋的悲黄。 这本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可这一年的秋天,一切都显得十分萧索。 院子里,那颗老树的叶子已经发黄了,片片枯叶随风而落,散在院中,倒是添了些色彩。 绿竹坐在门廊下,正用棉绳串着柿子。 这些柿子肉质坚韧,已经事先去了皮,绿竹用绳子拴在柿子的把子上,将它们串在了起来,她这是在做柿饼。 这时候,从那拱门处,进来了一个婢女。 绿竹抬眼望去,发现正是自己的好友——珍珠。 见此情形,她便迎了过去:“珍珠,你怎么来了?” 两个小姐妹难得聚在一起,她如今自然是无限的欢喜。 “这不是换季了嘛,我是来给三郎送新衣的。”珍珠解释了一番,又笑着道,“本来应是其他姐妹来送的,可我想着许久未见你了,就特意要了这差使。” “原来是这样。”绿竹说着,皱眉想着什么。 珍珠见她不说话,便问道:“想什么呢?” 绿竹摇了摇头,答道:“没什么。” “那快带我们去见三郎吧,跑到你这,可累着我了。”与自家姐妹说话,珍珠就没了那么多顾忌。 卫玠这院子偏院,她来此可费了不少脚程,她喊累,那是真的累着了,非是虚言。 绿竹闻言,便带着她就去找卫玠。 卫玠其实就在院中,此时他正踩在一木梯上,挂着串好的柿子。 珍珠早已看见了,可她还是要绿竹带她过来。 “三郎,珍珠给你送衣裳来了。” 绿竹的声音,让卫玠转过了头。 他看了看跟前的两人,又看了看珍珠捧着的衣服,就应道:“你们先去屋里,挂好这串,我就过去。” 闻得此话,绿竹便招呼着珍珠进了房中。 今天,杨五叔给卫玠放了假,故而他在这个时候还在院子里。 下了木梯,卫玠先去洗刷了一下,才去见了珍珠。 珍珠送来的是一件青色直袖圆领闭骻袍,上面没有花纹,十分素净。这衣裳用料乃是湖州丝,做工十分考究,摸起来柔滑似水。如此的衣裳自然价值昂贵,非高门显贵,穿戴不起。 此外,她还送来了配套的幞头、革带与长靴,一应黑色,且都是用上好的棉布所制。 如此讲究的服饰,绿竹只在卫成谋与卫熙身上见过。如今,见府里也给卫玠送来了这么一套,她感同身受,欢喜异常,觉着卫玠似乎要熬出了头,可卫玠却非她那般乐观。 这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陋,平日里,卫玠都是盘坐在地上,如今亦是如此,而珍珠也就客随主便,跪坐在地上。 “三郎,这衣裳是娘子特意安排做的,我给你送来了。” 听着珍珠的解释,卫玠看着那盘中的衣物,轻声问道:“珍珠,母亲可还有其他话交代?” “娘子说,这衣裳是新近赶制的,让三郎你试一试,若是有不妥,可以拿去再改。”珍珠一边说,一边想着,“还有,娘子说,过几日便是中秋,让三郎你好生准备着,不要误了大事。” 大事? 卫玠听罢,心中起疑。 他思虑片刻,便问道:“母亲可说过,是何大事?” “没有。”珍珠摇了摇头,“那是娘子的原话,其他的我也不敢问。” “哦。” 卫玠答应了一声,想着,那应是崔氏顺嘴说的。 可这顺嘴说的话,最是真切。 他记得,自己的父亲卫成谋提过,要在中秋之日,带他去拜见苏州刺史。那一夜自然是一个大场面,而他原来的衣物上不得台面,想来这一套衣裳便是为那一夜准备的。 可究竟是何大事,卫玠并未猜出,只知这事情定与自己有关。 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自己既不知道,也无法做主! 卫玠如此想,心中甚是觉着悲哀。 在这个时候,一旁的绿竹听了珍珠的话后,言道:“三郎,既然娘子让你试试衣裳,不如你现在就试试吧。” 她的提议,卫玠不忍拒绝,便答应了。 他身上的衣物本就不多,在绿竹的帮助下,很快就将这身新衣换上了。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卫玠本就样貌出众,如今配上这华服,更是显得玉树临风。绿竹本是他身边人,如今见他这幅模样也看呆了,更何况那珍珠,早已定住了。 见她二人一直看着自己,卫玠以为有何不妥,便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这话,让绿竹醒转过来,她忙言道:“没什么不对的,三郎,自己觉得如何?” 说话时,她脸上起了羞红,这真是少女怀春羞意浓。 “旁的倒没有。”卫玠说着,双手摸了摸腰部,“只是这衣裳似乎大了些。” “是吗?”绿竹说着,走了过来。 卫玠见了,便站定了让她看,果然这衣服确实是大了一号。 做这衣服时,本就未量过卫玠的尺码,那缝纫匠人也是照着旁人猜想做的,大小有差在所难免。不过,这是个小问题,绿竹想了下,就说道:“确实大了些,三郎,你换下来,我帮你改了便是。” 这院中全靠绿竹操持着,久而久之,这小娘对家事便样样皆通。 卫玠听罢,点点头,因这样的小问题劳烦外人,实在太过费事了。 让绿竹帮自己改下,那是最好的,毕竟她不是外人。 “珍珠,这衣裳我收下了。”卫玠重新坐下,对着珍珠道,“你回去,帮我谢过母亲,说我很喜欢这衣服。”长辈赠物,晚辈本应当面称谢。可卫玠想到崔氏对自己的态度,觉着见面只会图增不快,便让珍珠代劳了,如此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珍珠听罢,点了点头:“我记下了,那我就回去了。” “嗯,你回去吧,绿竹,你代我送送她。” 卫玠没有挽留,只是让绿竹去送,他知道两人感情很好,如此便给了她们说私话的空间。 ———————— 夜里,绿竹起夜出来,见卫玠的房中灯还亮着。 好奇之下,她便举灯走了过去。 推开房门,她便见到,在那灯光下,卫玠正在伏案忙碌着。 见此情形,她不敢出声,望了会,便又悄悄推了出去。 她回到床上,见那灯光不灭,她便无心安歇。 如此直到凌晨,灯光黯灭,她才入了梦乡。 第二十三章 沧浪园之会(一) 八月十五中秋节,又名月夕节、八月节、女儿节,乃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这一日,家家张灯结彩,卫府亦是如此。 虽然这一次,卫家主人都要外出参加宴席,可府里的仆人们还是自发的装点了起来。 在卫玠那院中,绿竹正与梅姑一起,挂着灯笼 这灯笼是在街市上买的,韧竹为架,红纸贴糊,极为喜庆。 绿竹小心的将里面的蜡烛点亮后,又更加小心的将其挂在门廊下。 那烛火之光透过红纸,照亮了地面,红红的一片,煞是好看。 梅姑在门廊的另一边,做着与她一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脸上的皱纹依稀可见。 可从她脸上的轮廓,旁人可以觉察出,她年少时定也是一个动人的小娘。 许是因为今日卫玠外出的原因,或是因觉着值此佳节,独自一人过于寂寞,她难得的进了这小院,与绿竹一起过这个中秋。 今夜的月亮特别的圆,高高悬于九天,宛如白玉盘,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绿竹坐在门廊下,望着天空。 她在想,卫玠是否与她一样,也在看着这轮明月。 —————————————— 而此时的卫玠,却无她那样的福气。 他现在头顶的是高高的房梁,环绕在他身边的是喧闹的人群。 这一夜,刺史萧璟在姑苏城南的沧浪园中摆下宴席,大宴城中宾客。因来的人太多,故而这些宾客又给分在了几处不同的院子里。如今,卫玠所处之地被绿竹环抱,一片郁郁葱葱,故而得名翠玲珑。 此间招待的客人,都是各家的小郎君。 在周朝,宴请人众,往往一人一席,如今便是如此。 在这满堂的小郎中,卫玠的二哥——卫熙亦在其中,此时正与几个友人在推杯换盏,而卫玠自己则独坐原位。 在这里,无一人与他相识,而他也无心与这里的人相交,便只是安静的坐在那。 此时诗文盛行,故而在这赏月之余,时常会有人借景抒情,赋诗一首以表情怀。 久而久之,渐成风俗,每到这一日,风雅之士便会留下诗作,传于后世,成为美谈。 如今这院中,各个少年郎都是世家出身,无一人不自诩才俊。 当此时,自然有人要附庸风雅,赋诗一首。 此间主人便在月下竹海前设了一书案,以供宾客欢愉。 “情系明月天涯景,人心向暖花自痴。看见嫦娥入云去,刀偷月饼正当时。” 这是园中一少年郎乘兴留下的诗作,此人名唤陆子静,乃是长史陆康的嫡次子。且不论这诗作的高低,单以身份,如今在他身边就不乏吹捧之声,而卫熙便是其中之一。 “陆兄大才,此诗必可名扬天下。”卫熙吹捧了陆子静一句后,又对着左右细语道,“不过,若是将最后一句的‘刀偷月饼’换作窃玉偷香,那便更妙了。” 俗话说,人抬人,越抬越高,众人拾柴那才火焰高。 友人之间常常会如此,非是阿谀奉承。 卫熙是个轻浮之人,他顺着陆子静的诗句,本能得想到了那窃玉偷香之词,实乃无心而为。 可他说者无心,陆子静却听者有意。 他听罢便连连点头,一番思索过后,又言道:“卫兄改的不错,不过窃玉偷香似乎不太雅致,不如换做闻香赏月,如何?”说完,他看向左右的友人,面露笑意,似乎觉着自己改的很好。 “闻香赏月正当时。”陆子静的一个友人自读过后,肯定道,“如此确实更好些,我等不正是在此赏月嘛。陆兄,快快写下,也好让世人点评、点评。” 此人名唤乔宇,乔姓亦是江东的大姓,常州刺史乔林便是他的同宗伯父。 这一圈的少年郎皆是如他三人一样出自高门大姓,又都在年近加冠的年纪,可谓是江东士族的未来。 陆子静听了乔宇所言,也是有意再重写的,可这书案上的备纸却正好空了。 他环顾左右,却发现院中居然没有一个小厮在旁伺候。 其他人也是如他这样,扫了一圈。 见此情形,那卫熙便有些不快道:“萧家好生失礼,居然如此慢待我等!” “卫兄,切莫如此说,想是来的人多,萧家安排不过来吧。”乔宇劝了一句,然后他又奇怪道,“萧家这次中秋宴,如此大的场面,实乃在下生平仅见。诸位,可知缘由?” 听了他这席话,陆子静笑道:“此事,在下倒有所耳闻。” “哦?”乔宇闻言,望向了他,“既然陆兄知道,不妨说一说。” 见他真是有心知道,陆子静便继续道:“在下也是听父亲随口说的,似乎萧公有意,在今夜东床泽对。只是不知何人中选,想来也不会出众位仁兄左右。” 他父亲是苏州长史,与萧璟经常往来,从那里来的消息,众人觉得多半错不了。 待陆子静说完,那乔宇悠悠吟道:“中秋良宵夜,萧公选佳婿。敢问是何人,君道是故人。”他本就是随口而出,诗意平白无奇,其他人听罢都笑了。 陆子静一边笑着,一边打趣着乔宇:“乔兄,若是让萧公闻得此作,必会选你做他的乘龙快婿。” 他这是玩笑之言,并不含嘲笑之意,乔宇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 笑过后,他又言道:“陆兄,此言差矣。此等美事早已定了他人,在下可不敢掠人之美。”说完,他一脸笑意的看向了卫熙。 萧家虽也有其他待嫁娘子,可刺史萧璟却只有一女。 萧、卫两家联姻之事,本就非秘密,在场众人都有耳闻,此时纷纷也看向了卫熙。 卫熙见这话题转了自己身上,便说道:“诸位意会错了,在下虽也仰慕萧家娘子,可实在是此生无缘,这东床之选,实有他人。”卫熙虽然心中不愿做那腿疾之人的夫婿,可话里还是须得如此客套的。 “哦?”陆子静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问道,“听卫兄此言,必是已知我等不知之事,不知卫兄,可愿透露一二?” 卫熙听了,也不直言其事,跟着也卖弄起来,吟了一诗:“萧家月下择快婿,众君皆言卫家郎。天下卫姓虽一家,只是此卫非彼卫。”说完,他便自诩得意,哈哈笑了。 第二十四章 沧浪园之会(二) 与那熙攘的翠玲珑不同,沧浪园中的观鱼轩却十分的安静。 此轩面北临水,庭前古木参差交映,轩左复廊一条蜿蜒而东,两面可行,内外借景,隔水迎人,临河一带又有湖石玲珑,形如五百罗汉。今夜,此处便是萧璟设宴招待姑苏粮商之地。 这本是一场欢宴,可如今虽有宴却无欢,当此情形,那些应邀而来的宾客都不敢大声言语。 自古宴无好宴,若非刺史亲邀,他们是不愿来的。 如今萧璟久久不到,有些人便心急朝外望。这一望就望到了满园的军士,如此更没有人敢说话了。 过了许久,房门被外面的军士打开了,萧璟与陆、卫二人到了。 三人进屋,便坐在主位之上。 见房中气氛压抑,萧璟便笑着问道:“诸位,怎么都不动阿,可是这菜肴不合诸位的胃口?”说完,他扫视了场中一眼。 他话言刚落,便有一人起身欲言。 他见了,便言道:“坐下说,坐下说。”说话时,他做着下按的手势。 那人闻言,便又坐了下来:“萧刺史,非是这菜肴不合我等胃口,只是我等恐刺史有话要说,故而大家都在等着。”说完,此人便看了看身旁的其他人一眼。 这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那苏忠。 苏家亦是江东世家,可族中无高官,便专心经营起了生意。 如今,苏家已是苏州的粮食大户,故而他才会被请到此处。 受了他眼神的暗示,在场宾客中有一人跟着言道:“是阿,萧刺史既然有话要说,不如先说了吧,如此我等才好安心阿。” 两人一唱一和,这轩室内顿时热闹了起来,在场的粮商纷纷附和此言。 “如此说来,是有人与众位通过气了。”萧璟突然开了口,场面又安静了下来,“既然诸位问了,那在下想不说也得说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筹粮一事已泄露了出去。 如今在场的粮商便在为此事,惴惴不安。 “立德,你将事情说与诸位听吧。” “是。”李翊应了一声后,环视四周,口中言道,“诸公,在下奉萧使君之命,将苏州仓储之情说与诸公听。” 接着,他便将脑中所记之情况,一一说了出来。 其他人听罢,无一人开口,场面顿时变得冰冷,轩室内鸦雀无声。 良久过后,萧璟又开了口:“萧某还有要一事,要说与诸位听。”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两张文书。 “这两张是萧某日前收到的文书,一封来自江东黜陟府。”萧璟说着,将一文书放于仆人捧着的托盘上,“另一封是来自扬州大都督府。”说完,他将这一文书也放在了托盘上。 “公文乃是朝廷公器,我就不给诸位看了,可事情我不说,诸位想必也知道。”萧璟语气沉重的说道,“如今,朝廷正逢多事之秋,戎狄人年年犯边,今年江北又逢大旱,朝廷已明旨着地方自行处理。这赈灾最紧要的便是粮食,如今各方都在问我苏州要粮食。可苏州实情,诸位也都看到了,萧某如今已无计可施。在座的都是苏州栋梁,当此艰难时局,我只能拜托诸位了。” 这长长的一番言论,他说的声情并茂、极富感情。 可这铿锵之语砸下后,却未起半点波澜,场面还是那般安静。 “诸位怎么又不言了?”坐在萧璟一旁的陆康,突然开了口,“萧刺史的话,诸位难道听不明白吗?” 如今的情形是他一手推动的,他此时不帮忙,日后恐就难以与萧璟共事了。 “非是我等不明白。”还是那苏忠回了话,“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我等已知,可我等也有难处,还请萧刺史、陆长史、卫司马体谅。” 陆康听罢,冷声说道:“如此说来,诸位是不愿相助了?” 宾客中一年长之人,起身回道:“陆长史误会了,非是我等不愿,实在是无能无力阿。” “好一个无能为力。”陆康说完,站起身,对着外间喝道,“进来一人。” 他话音一落,那紧闭的房门就开了,随即一个军士走了进来。 此人进屋后,便回道:“请陆长史吩咐。” 陆康对着此人,冷声说道:“将备在外间的那箱东西抬进来。” 之后,又过了片刻,两个军士抬进来一个木箱。 待二人退下后,陆康打开那木箱,里面都是一些卷册。 “这是你们各家在苏州历年的税款账册。”陆康说完,便弯腰翻找着。 “这是你苏家的。”说着,他将一卷账册放到了苏忠的面前,“按照这卷册上的数字来算,在姑苏的,你苏家如今有粮万余石,在吴县,还有粮二万五千石。” 古代历朝都是重农抑商,周朝也不例外,此时朝廷对商贾征税按十取其一的办法。 如此一来,按照税册上的记录,便可大致算出各家的存粮。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记载。”陆康说着,冷冷的看了看在场的众人,“至于暗地里还有没有,那就得等搜过了才知道,如今刺史府的衙兵都已在你们各家的邸店外候着了。” 走私自古有之,早已成了惯例,在座的都不能免之。 而陆康话中的威胁之意,他们都听了出来,如今个个皆是心惊胆颤。 尤其是那苏忠,他如今已经给单独拎了出来。 仔细看了看那账册,他缓了缓,可终克制不住,还是怒道:“陆长史,这些粮食是在下辛苦存下来的,你这是在徇私枉法!” 俗话说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这苏家也是江东士族之一,见杜康要动自己,苏忠便也顾不得许多了。正是因了他这性格,别人几句鼓动,他就做了出头之鸟。 “徇私枉法?”陆康冷言笑道,“我是如何徇私枉法的,你且当着在场的众人的面说一说。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苏忠还本想你陆家也有私货,可他还没说出口,却有人先言了。 “陆长史,您别动怒。苏忠一直是这脾气,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说话之人名叫江日升,就坐在苏忠一旁,说话时,他在暗地里仍拉着苏忠。 江家与苏家便是如今姑苏粮价上涨的幕后黑手,也是他鼓动着苏忠带头与萧璟抗争。 他陪着笑说完后,又对着苏忠言道:“安国,还不快给陆长史赔礼。” 安国便是苏忠的字,他听了江日升的话,还有些不乐意。可江日升一直在私下里拉他,他无奈只得拱手对着杜康道,“陆长史,我苏安国是个粗人,您别和我一般见识,方才的话是我妄言了。” 苏忠是怎样的人,在座的都清楚。 他既然当众道了歉,陆康自诩身份,便也没再计较。 第二十五章 沧浪园之会(三) 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情势,在江日升的说辞下,微微缓和了些,只是问题依然横在双方之间。 苏忠也不再开口了,他本就是个识进退的人。之前他敢挑头,是因为他在人前本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只要不过线,旁人不会太过计较。 只是少了他的挑头,江日升就无法藏在幕后了。此人早知,今夜便是一场鸿门宴,想要过关并不是那么容易。在来前,他就已做好了低头的准备,只是还不知底线在何处,故而才让苏忠闹一闹。 如今没了旁人帮忙,他只好自己走到了台前:“萧刺史,既然您什么都清楚,想必你定有了解决的办法。可否说出来,让大家参详、参详?” 他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便转向了萧璟。 萧璟看着那些希冀的目光,却不言。 他不言,边上坐着的卫成谋倒是站起了身。 他如此动作,历时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卫成谋用手势招呼了一下,很快便有人端来了一木盘。 木盘上放着一叠文书,卫成谋起身,将文书拿在了手里。 “诸位,这是萧刺史、陆长史与我一道拟定的条陈。”他一边说,一边亲手将文书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粮商,“诸位,看一看,先看一看。” 因是他亲手所发,这些粮商都小心的接了过来,细细读着。 而卫成谋则返回了原位,与他那两位同僚一起默默等着。 过了良久,待这些商人放下文书后,卫成谋开了口:“诸位看完了?” 他话音落,在场的粮商纷纷点头应着。 “既然诸位看完了,那就请诸位说说,是如何想的吧。” 卫成谋一脸和气的说着。 他这一问,众粮商互望了一会,最后又都看向了江日升。 江日升见状,无可奈何的开了口:“卫司马,这文书我等都看明白了,可要我等一下拿出如此多的粮食,实在是难阿。” 这江日升是个商人,他见萧璟等人开了价,便用起了商人的一套,开始坐地还价。 可他这一套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却不合用了。 “看来,诸位还是没相通阿,那便在此慢慢想吧。”陆康说着,站起身对着萧璟道,“子玉兄,乔兄与谢兄还在前面等着呢,咱们去会会他们?” “好,咱们这就去。”萧璟说着也起了身,“各位就请在此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就与陆、卫二人一起出了这轩室。 三人脚步匆匆,丝毫没给别人挽留的余地。 待他们离开后,这室内便起了喧哗,各种声音充斥期间,人人想的不同,人人说的不同。 而在外间的走廊处,萧璟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身:“如此安排,我怎觉着有些不妥。” 拘禁来客,实非君子之礼,他有些犹豫。 “子玉,切莫心软。”陆康轻声劝说道,“这些人都是奸猾狡诈之徒,若不让他们见些厉害,是不会乖乖就范的。” 卫成谋也在旁说道:“季宁所言非虚,商人十有九奸,不用硬手,此事难成阿。” 见他二人都是一个意思,萧璟点了点头:“既如此,便这样吧。只是那些派出去的衙兵,可得管好了,切莫惹出了乱子。” 如今粮食过于金贵,不仅江北缺粮,苏州亦是如此。 萧璟担心那些派出去的衙兵以权谋私,私牟邸店里的粮食。 若是如此,那便真的授人于柄,这所有的安排也将前功尽弃。 “萧兄,放心。”陆康谈谈的说道,“我已下了严令,绝不会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闹事的。” 见他如此保证,萧璟点了点头,脚下又重新迈开了步子。 —————————— 沧浪园中有一厅堂,名唤明道堂。 明道堂开敞四舍,宏伟庄严,其北峰峦若屏,四周乔木郁然苍翠。此处乃是园中主厅,招待的客人俱是苏州的高门显贵。 萧、陆、卫三人到的时候,这席面就已经开了。 对待这些人,萧璟便客气了许多,拱着手,一路称歉着到了主位坐下。 “萧使君姗姗来迟,可得自罚一杯哦。” 他刚坐下,便有人如此笑闹着。 而这话也引得满场附和,萧璟便只得起了身。 “值此中秋佳节,萧某能与诸公在此夜饮,不甚欣喜。”他说着,缓了缓,端起了酒杯,“萧某既然迟了,自然该罚。只是萧某一人饮酒过于无趣,还请诸公与我同饮。” 说完,他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其余诸人见状,也纷纷举杯与之共饮,如此这酒宴算是正式开席了。 在场众人多为姻亲,举止便放松许多,气氛十分的热烈。 萧璟虽满腹心事,可此时也只得收敛心神,与在场众人虚以委蛇。 酒过三巡,堂中,突然有人站起了身。 “诸公,如此佳宴,若单单只是饮酒,岂不是辜负了萧使君的一番美意。”此人端着酒杯,环视了一圈堂中,“诸公,何不借此机会一展诗才,或可成就一段佳话!” 堂中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附议,但也有人与之意见相左。 “往年便是如此,今日若还这般,岂不毫无新意?” 这人的意见,又将众人的想法改变了。 此人话音落,提议赋诗之人便问道:“那依怀山兄之意,该当如何?” 与他持不同意见之人,名唤乔峻,字怀山,是那乔宇的父亲,也是萧璟夫人的兄长。 “依在下之意,今夜诸公皆携子来此。不如趁此机会,让诸家小郎都赋诗一首。”乔峻笑着说了出自己的看法,“如此,我等也好校一校自家儿郎的学识,免得他们闭门造车,生出夜郎自大之心。” 他之所以如此说,非是他本人的看法,而是乔氏所想。 乔氏想借此机会,考校一下卫玠的学问, 乔峻的这番话,引得堂中一阵议论。 片刻过后,又有人起身言道:“怀山兄所言正合我意,我家那小郎便是天天自诩才高八斗。如此这般,也好让他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他们便纷纷出言赞同。 见此情形,萧璟便起了身,其余众人就随之安静了下来。 “诸公既然都这样的想法,那便如此吧。”说完,他对着身旁的李翊道,“立德,此事便由你去办吧。待众家小郎写好后,就都送来此处,以供诸公点评。” “是,使君,在下这就去。” 李翊应了一句,便退了下去。 他走后,堂中众人又开始纷纷劝酒、饮酒,场面复又热闹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沧浪园之会(四) 沧浪园,翠玲珑中,熙攘之声仍在。 听了卫熙的那首诗后,书案边的众人仍然不知道是何意思。 “卫兄,好不直爽。”乔宇思虑片刻,便不满道,“事情你既已知,为何又要如此故弄玄虚,刁难众家兄弟。” 他这话便把卫熙,推到了众人的反面。 身在圈子里的人,最怕受到圈内人的排挤。卫熙听罢,便立刻说道:“诸位,非是在下不明言,只是此事尚未有定论,在下实不敢妄自揣测。” 他说的合情合理,众人听罢,便也不好太过追究。毕竟都是男儿,那般行事,只会徒增笑耳。 正在此时,李翊领着一众仆人来到了翠玲珑。 翠玲珑与明道堂本就不远,若非他要做些准备,本应早就到的。 入了这里,闻听那喧哗之声,他便高声喊道:“诸位郎君,请暂歇片刻,萧使君有话与诸位说。” 这番话落,那些熙攘之声顿时就没了,众家小郎纷纷坐回了原处。 李翊侯了片刻,见众人坐定后,他才又言道:“在下转使君言,请众家郎君于此处赋诗一首,以供助兴之用。” “既是萧使君之命,我等莫敢不从。”陆子静跪坐于座,直身拱手又道,“只是此诗以何为题,还请先生告之。” “今日是中秋之会,自然以月为题。” 这是古来的规矩,李翊无需请示。 说完,他便让仆人将一应文房四宝送了过去。 这一人一套,准备起来费时费力,他之前便在忙活此事。 四宝送到,有人便落笔疾书,而有人却在皱眉苦思。 而卫玠既没落笔,又没苦思,只是端坐在那,不言,不动,不表。 过了良久,有人停了笔,李翊便走过去收拾纸卷。 路过卫玠之时,因乔氏的吩咐,他便多看了几眼。 他本不认识卫玠,是通过门房之人的辨认,这才识出来的。 见卫玠一字不落,他没说什么。 待将其他小郎的纸卷收完后,他复又走了回来。 见纸上依然未着一字,他便轻声言道:“小郎君,不必强求,若是写不出,便罢了。” 作诗本就是一种助兴的事情,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李翊是文人,深通此理。 只是如今,如此多的同辈人聚在一处,本就存了攀比。其他人即便无法即兴而为,可也会将以前写的东西落在纸上。收来的那些纸卷上,无一张是空空如也的。 李翊站在那里,极为引人注目。 见此情形,在场众人议论了起来。 因卫玠是初次露面,其中便不乏贬低之语。 尤其是那卫熙,见了这般情形,他便喊道:“胭脂奴,可别给我丢人!” 他这话一出,旁边陆子静便皱眉问道:“卫兄,此人是何人,为何你会唤他胭脂奴?” “陆兄有所不知,这是我家中的三郎,此次是父亲头次带他出来,让他张一张见识。”卫熙解释着,“因他生的女相,家里人便唤他胭脂奴。” 古时有一习俗,便是——贱名好养活。 许多人家常常会给儿女取个低贱的乳名,以此期望孩子顺利长大成人。 男儿常唤作奴,如唐高宗李治的乳名便是稚奴;而女子又常唤作婢,如李治的母亲文德皇后,便是小字观音婢。 儿女的贱名若是父母取的,倒也合情,可这名字出自卫熙之口,意思就不同了。 只是这陆子静并不知其详情,听完后,他只是点了点头。 旁边的乔宇听了卫熙的话后,却突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卫兄所指便是此人。” “哦?”陆子静闻言,思虑片刻,便点头道,“对、对、对,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他也想透了那首诗,知道卫熙说的此卫与彼卫便是代指自己与那卫玠。 “只是,依在下看,这位卫家三郎今日怕是很难中选了。” 乔宇话毕,卫熙便笑道:“那也是他没这个本事,怪不得别人。” 听了二人的话,陆子静却问道:“卫兄,三郎既是你的兄弟,你何不助他化解此事?” “陆兄,此言差矣。”卫熙未答,反倒是乔宇接了话,“这婚嫁之事,旁人可是不好代劳的。”说完,他带着诡异的笑容看向其他二人。 见他如此表现,陆子静只想了片刻,就会出了话里的意思。 “这事情旁人确实替不了,是在下说差了。” 虽说这是认错的话,可他脸上却也带着笑。 乔、卫二人见了,便也跟着笑出了声。 他们三人的谈笑,卫玠自然听不到,不过李翊的话,他听的很清楚。 过了片刻,他伸手握笔,口中回道:“请先生稍候。” 说完,那纸上终于着了墨迹。 见如此,李翊便笑道:“小郎君请便。” 说完,他便如此候着。 卫玠笔走游龙,书写良久,待笔墨渐干,他便停笔去沾墨。 诗自有格律,普遍简短。 见他着墨颇多,那李翊起了好奇之心,走过来转身,望了过去。 这一望,便让他大吃一惊,可他并未出言。 只是默默的站着,读着,等着。 润笔之后,卫玠继续写着,挥毫泼墨片刻后,这纸上便洋洋洒洒落了数十字。 写完后,他将笔放回笔架之上,对着李翊言道:“劳烦先生久候了。” 他的话,让李翊回过神来。 “不敢,不敢。”李翊说着,轻声又道,“公子此时将此作送上,实在是用心良苦阿。” 见他识出自己的心思,卫玠便笑道:“先生既已识出,还望先生帮助在下,玉成此事。” “自然,自然。”李翊听了,连忙应着,“公子之作,世所罕见,又是代万民言之,在下定会竭力相助。” 思虑片刻后,他又道:“依在下所见,使君若读了公子此作,必会与公子一见。公子请此稍候片刻,在下这就去见使君。” 说完,他便对着卫玠拱手一礼。 卫玠见状,忙直身还了一礼:“有劳先生了。” 李翊微微颔首,俯身将卫玠所书单独收入袖中。 接着,他便领着仆人退出了这翠玲珑。 在他走后,虽也有人议论方才的事情,可更多人又开始一夜的狂欢。 翠玲珑的气氛再一次热烈起来,陷入一片熙攘之中。 第二十七章 沧浪园之会(五) 明道堂中,喧闹已起,此时已到酒至微醺之时。如今的气氛远比刚才要热烈许多,劝酒声络绎不绝。而萧璟身为此间主人,又是一州刺史,自然是众人劝说的对象。只是他心中有事,不敢多饮,常常托词婉拒。 李翊归来之时,他身边便有人正在劝酒。 于是,他便趁此机会,出言脱身。 “立德回来的正好,速将小郎们的诗作摆出,以供诸公阅览。” 他这话,便让堂中众人的主意力,立时转了过去。 依他的吩咐,李翊便让仆人将收来的诗作放于几座书案上,一一展开。 堂中煌煌诸公,随之便都聚集了过去。 萧璟本也欲如此,可他行至半路,却给李翊拦了下来。他本想问其何故,可见了李翊让他等等的手势后,便没开口。待他人走远后,萧璟才轻声问道:“立德,出了何事?” “使君,并非出了事情。”李翊回答道,“是在下偶得了一篇大作,想请使君一人独览。” “是何诗作,让你如此行事?”萧璟皱眉问道。 “非是诗作,乃是篇文章。”李翊说着,将卫玠所书拿了出来,“因这文章立意特别,我恐旁人见了不妥,便单独留了下来。”说完,他小心的将书卷递了过去。 见他如此谨慎,萧璟便未多问。 接过来后,他便将书卷展开,细读起来。 李翊在旁候着,见萧璟眉头紧锁,便知他是被这文章吸引了进去。 卫玠所书不过数十字,再细读,也很快就读完了。 可萧璟读完却不言,依然锁着眉头,思索着。 李翊见状,便立在一旁,也不言语。 书案旁人头攒动,议论声纷起,可这里却是一片安静。 良久后,萧璟终于开了口:“是何人所书?” 李翊闻言,凑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是他?”萧璟闻言,十分不信,“你莫不是看错了?” “在下是亲眼看他写下的这文章,怎会有错?”李翊说完,又问道,“使君,可要见一见他?” “见是要见的。”萧璟说着话锋一转,“只是此处不合适,你将他请去后堂,让娘子先见一见。” 这是原本的安排,今夜他的大事是筹粮,而乔氏的大事,却是要见一见卫玠这个女婿。 李翊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在他走后,萧璟又将那文章展开。 他本想再读一篇,可恰逢此时,有人唤他过去。 他便只好默不作声的收起了那文章,笑着走到了那人群中。 ———————— 翠玲珑内,还是那般热闹,众少年郎聚在此处,纷纷饮酒作乐。 唯独卫玠,依然如故,端坐在那里,既不食菜,也不饮酒。 之前他尚不引人注目,可经过刚刚一出,此时的他就被人关注到了。 在他远处坐着的陆子璟,见他如此特立独行,便问了卫熙道:“卫兄,你这弟弟好生奇怪,来此赴宴居然一口未动。方才也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下笔写之,可真是诡异莫测阿。” 卫熙闻言转了过头,望了卫玠几眼。 之后,他冷笑着道:“胭脂奴历来如此,他本就是个怪人,陆兄不必挂怀。” “如此怪人,我倒是第一次见到。”陆子静说完,望向卫熙道,“在下有心与之结交,不知卫兄,可愿为我引荐?” “巧了。”这个时候,乔宇也说道,“在下也有此意,还请卫兄一并引我,与之一见。” 见他二人如此,卫熙再不想答应,如今也只得应承了。 如此三人结伴,便到了卫玠的面前。 见兄长到来,卫玠忙起了身:“卫玠见过二哥。” “三郎。”卫熙说着,看向身边的陆、乔二人道,“这是陆府的二郎——陆子静,另一位是乔家大郎——乔宇。” 之后,他又言道:“陆兄、乔兄,这便是我家的三郎——卫玠。” 因是引人相见,他便不好再用那胭脂奴的称呼。 卫玠听罢,便对着陆、乔二人行礼道,“卫玠,见过二位世兄。” 见他如此,陆、乔二人也换了一礼。 起身后,陆子静便问道:“我观三郎非比寻常,为何方才迟迟才落笔?” “惭愧、惭愧。”卫玠苦笑着回道,“在下脑筋比常人慢,直到最后,才想起该如何写。” 他说的是实情,古文与白话多有不同,他初次写这样的文章,不字斟句酌便会错漏百出,故而才迟迟不下笔。 见他如此说,陆、乔二人对望一眼,笑了下,没出声。 而卫熙听了这话,便笑道:“二位见识了吧,这便是我家的三郎。” 他笑容中有取笑之意,陆、乔二人瞧了出来,又互相看了一眼。 见此情状,二人知这兄弟俩或许生有龌龊,便未再多言,告辞走了。 此番插曲转瞬即逝,卫玠复又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李翊回到了这里,他径直便到了卫玠身边。 卫玠见状,便起身道:“先生。” 说着,他拱了拱手。 “公子,无需多礼。”李翊笑着,“在下姓李,名翊,字立德,公子唤我本名即可。公子大作在下已拜读过,实乃天下惊雷,在下读之感佩万分。” 在送诗作去明道堂的路上,李翊便细读了多次那文章。 他本是寒门之人,最能体会寒门之苦,因而对卫玠文章中的内容,他是有体会的。 如今他口口称呼卫玠为公子,而非郎君,实在真心诚意。 卫玠闻言,谦虚道:“先生缪赞了,在下才疏学浅,当不得此言。” “不然。”李翊拂手道,“在下虽然年长公子许多,也读过不少文章,可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实乃在下生平仅见。” 卫玠听罢笑了笑,没再言语。 此处人多,李翊便也没多话,只说道:“公子随我来,使君请公子去后堂。” “好。”卫玠答应了一句,然后又说道,“不过,卫玠有一事想劳烦先生。” 他说完,李翊便立刻说道:“公子请说,在下定会公子做到的。” “这些饭食是刺史赐予在下的,在下想带走,还请先生相助。” 李翊闻得卫玠此言,甚为不解。 他望了望,见这一桌菜肴丝毫未动,便皱眉问道:“公子,这是何意,可是饭食不和公子胃口。” “并非如此,这饭食很好。”卫玠答道,“这是如今苏州灾民遍野,如此饭食,在下实不能下咽,还请先生代我赠予城内饥饿之人。” 圣人立德立言,正是因为有德,所言才有分量。 卫玠如今想说话,自然也要有与之相配的德行。 而这李翊取字立德,便是取了这意思。 听了卫玠此言,他便拱手道:“公子大义,在下甚觉有愧。此间之事就交由在下去办吧,如今还请公子随我速去。” 卫玠见状,便也未在多言,两人便就此离了这翠玲珑。 随后不久,便有一群仆人将这未动的饭食收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清香园中(一) 随在李翊身后,卫玠穿过一漏窗粉墙,进入一座院中。刚进此院,他便闻得一阵暗香袭来。嗅了嗅,知是桂花的香气,随之望去,便见院中繁花似锦,那几株桂树上的花朵都已完全绽放开来。 八月又称桂月,便是因此月是赏桂的最佳时节。 关于月亮民间有很多传说,如嫦娥奔月等,而其中有一传说讲的便是吴刚伐桂的故事。 传说中,吴刚学仙时,不遵道规,被罚至月中伐桂。但此树随砍随合,总不能伐倒,他便每日辛勤伐树不止。而只有在这中秋之时,他才能在树下稍事休息,与人间共度团圆佳节。 因此民间在中秋时便有赏桂的传统,而那桂花便也有了月桂之称。 此园因这桂花香气,故而便得名——清香馆。 这一夜,清香馆亦被用作招待宾客。 只是这里的宾客与外间不同,皆是女子,全是那些随夫而来的高门贵妇。 妇人相聚与男子不同,虽也饮酒,可却是浅尝即止。 欢宴之余,又有乐舞助兴。 此时,卫玠站在室外,便闻得从里间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他随之站住身形,静静细听。 这琴声,低沉哀怨,如泣如诉,似乎弹奏之人在借这琴音诉说自己苦难的遭遇。 卫玠闻声知意,不由的推而及己。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在那琴声下,他口唇微涨,李商隐的诗篇便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李商隐是他过去最推崇的诗人,而这锦瑟又是他的最爱。对这诗句,过去的他只得其表,尚不能体会其意。如今梦入了异乡,失去了过往的种种,他对这诗的感悟便更深了一层。 李翊本在前引路,他察觉卫玠站定后,便转身望来。 见卫玠被琴声吸引住了,他便成人之美,默默的候着。 “公子,此诗下阙是何?”他突然如此问道。 原来,卫玠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让他听了去。 可卫玠只说出了上阙,如此便像是挠了他的心肝,使得他不得不追问。 这声问话,让卫玠醒转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方才了失了口。于是,他便解释道:“方才是在下失言了,先生闻过且过,不必介怀。” 李翊闻言,知卫玠是不想说。 “那是在下没有耳福了。”他笑着又道,“不过依在下所见,公子对这琴声似乎很有兴趣?” 说完,他望向了卫玠。 “此乐凄婉哀怨,在下确实为之动容。”卫玠说着,拱手道,“让先生见笑了。” “不敢,不敢。”李翊说着还了一礼,“公子可想知道,抚琴的是何人?” “先生既然愿意赐教,那就请明言吧。”卫玠听罢,说道。 “公子坦诚,是在下虚妄了。”李翊自嘲了一句后,便又说道,“这弹琴之人非是旁人,乃是使君的独女。” 卫玠听罢,点点头:“萧家娘子好琴艺,颇有当年嵇康之风,在下感佩。” 他这溢美之词,李翊闻之一笑。 “公子言过了,嵇康绝于天下,崔娘子怕是尚欠些火候。”他说着,突然问道,“公子既然通其琴意,不知可愿与之一会?” 卫玠听了,便思虑起来。 他在这院中已闻得室内的妇人之声,知这内里是妇人之会。 虽然如今男女之防不甚严苛,可男子闯入妇人之会,终是逾越的。况且男未婚女未嫁,如此见面终是不妥。 如此想着,他便说道:“先生,如此不妥吧。” “公子无需多滤。”见卫玠并未直言拒绝,李翊便说道,“请公子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说完,他一礼过后,就进了这清香馆中。 卫玠见他走了,只得独自立在月桂树下,等着。 —————————————— 清香馆中,琴声飘荡,声音是从一幔纱后悠悠传来的。 外间秋风吹来,粉红的幔纱便随风飘荡,幕后一人一琴隐约可见。 那人的模样虽无法看清,但依稀可辨得是个曼妙女子。 她双手抚琴,哀怨之声便从指间传出。 琴声绵延而出,久久不断,足见此女琴力已近化境。 今夜,沧浪园以萧璟为主,故而这馆中便是由乔氏代为招待各家女眷。 此时,馆中妇人都被这哀怨缠绵的琴声吸引了去,以至于李翊从旁进入时,无一人察觉。 他从屏风之后,绕至馆中主位后,对着一侍女吩咐了几句。 那侍女闻言,便绕到的前面,悄声说与了乔氏听。 闻等李翊已将人引来了,她便皱起了眉头。虽然人是她要求请来的,可如今过于早了,客人都在此处,她又如何好与之一见呢。 想了片刻,她对着那侍女耳语了几句。 侍女细细记下,接着,便悄无声息的又退到了后面。 “先生,娘子请你将卫家郎君引至净室。宴会过后,她自会与之相见。” 听了这侍女的回报,李翊点点头,以示明白。 接着,他便一人又退了出去。 他走后不多时,馆中那哀怨的琴声渐入尾声。 最后,在一阵绵长如哭泣的拖音中戛然而止。 妇人多哀怨,在场众人都被这琴声勾起了心事,故而在这琴声止后,馆中归于寂静。 过了良久,丝竹声又起,众人才从犯愁中走了出来。 “诸位,请在稍候,我去去便回。” 借着这声乐,乔氏躬身说着。 她此去原因,众人皆明白,故无人多问。 —————————————————— 幔纱后,那女子奏完琴曲后,又用松香轻抚琴弦,似在抚摸爱人。 她双腿侧卧,不同旁人。 抚完琴弦,她手撑地面,欲要起身。 可最后,她力尽,又瘫软了下去。 这个时候,乔氏到了这里。 见此情形,她厉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帮忙!”她话里带着责备,责备的自然是一旁的侍女。 可她着实责备错了,非是这些侍女不愿相助,实在是那女子太过要强,她们不敢。 可如今乔氏开了口,不敢也得敢了,几个侍女便上前扶起了那女子。 随后,就有人送来一竹子轮椅,这女子被在侍女的帮助下坐了这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女子与他人无异。 之后,她杏口微张,轻轻说道:“把琴拿给我。” 随后,便有侍女将那七弦琴送了过来。 女子小心接过,抱在怀中。 乔氏在旁看着,心疼不已。 可之后,她收敛了心神,走过去道:“月儿,那卫玠郎君来了,你陪母亲去见见?” 原来这女子,便是萧璟之女——萧敏月。 萧敏月闻言,微微颔首,回道:“我听母亲的。” 见她如此说,乔氏点点头:“那你在此先歇歇,过会母亲带你去见他。” 萧敏月又点了点头。 乔氏见了,便走了,回了外间的席面。 第二十九章 清香馆中 二 月桂树下,月桂飘香。 卫玠仍站在那树荫之下,闻着花香,独赏月色。 李翊匆匆赶回,见此情形,不由吟道:“一庭人静月当空,桂不多花细细风。香露滴衣凉似水,恍然移下广寒宫。” 卫玠闻言,转过身来,对着他说道:“先生,好诗才。” “此乃陈宗之的【月下闻桂花】,在下不过拾人牙慧而已。”李翊解释后,又笑道,“倒是公子才是确有真才实学,方才那诗勘称世上绝品。” 李商隐的诗自然是极好的,可李翊的夸赞之辞,卫玠却不敢领受。 “先生,缪赞了。” “非是缪赞,在下实乃真心诚意,只可惜公子只吟了半阙。” 李翊说完,面露遗憾之色。 可很快,他收了遗憾,又说道:“夫人已说了,要与公子一见,只是如今她脱不开身。故而想请公子去旁处暂歇,稍候,她便会来见公子的。” 见是尊长安排,卫玠便点头依了,随着他朝里走去。 沧浪园设计的极其精妙,每处庭院都有隐秘的雅致净室,供人私会之用。 如今,李翊便是将卫玠引到了,这样一间雅室中。 进了这房中,李翊便说道:“公子,就请在此歇息吧,我去等夫人。” 说完,他拱手一礼就出去,独留卫玠一人在此。 见状,卫玠便只好坐下来,安心候着。 ———————— 清香园中一条走廊,李翊站在那候着,此路是通往那净室的必经之路。 如今夜深了,而他已等了许久。 秋晚悲凉,夜间远比白昼也冷许多,他已有些瑟瑟发抖。 这个时候,远处飘来了几盏灯火,他知道人终于来了。 果然,不一会,乔氏与萧敏月还有一众侍女便到了他面前。 萧敏月坐在竹椅上,面上蒙纱,仍然抱着那琴。 李翊见人到了,便上前拱手说道:“李翊见过夫人与娘子。” “有劳先生久候了。”乔氏说完,便又问道,“先生,卫郎君现在何处?” 李翊随即回道:“在下将他请入了净室,娘子可是现在要去见他?” “自然是现在,先生与我一起去见他吧。”接着,乔氏又对着侍女说道,“你们随月儿去旁边的房间。” 说完,她走到女儿跟前,轻声又道:“月儿若是觉着合意,就抚琴一曲,母亲便知你心意了。” 萧敏月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在乔氏的安排下,这里的人随后便分作两队。 一队随她去了那净室,而另一队则推着坐在竹椅上的萧敏月去了旁边。 —————— “夫人,是这间。” 李翊说着,将那净室木门推了开来。 坐在里间,久久等候的卫玠听见了声响,随即便站了起来。 没过多久,乔氏一人先行进了屋子,身后跟着的是李翊,接着再是随侍的婢女。 她径直走到主位,落了座后,才看向卫玠。 这是她初次见到卫玠,不免要上下打量一番。 看过后,她微微颔首,暗道:还真是生了一副好模样! 卫玠也是初次见他,可他是晚辈不好过于注目,便平视等候着。 “你叫卫玠?” 乔氏开口问话,卫玠听罢便回道:“是的,夫人,在下卫玠。” 见他依然站着,乔氏便说道:“你别拘束,坐下说吧。” 听她如此吩咐,卫玠便坐了下来。 “你父亲说你学问不错。”乔氏望着他问道,“我听说郎君今日请各家子弟留诗一首,你写的是何诗,可否说来,让我一听?” 她人虽不在外间,可外间诸事自有他人告之。 听了乔氏这番问话,卫玠有些为难。 想了一下,他回道:“夫人,在下才疏学浅,对诗文不甚精通,故未答上。” 乔氏听罢,觉着奇怪。 虽然诗文绝章难求,可一篇即兴小作还是不难的。 况且今夜诗题也很简单,她观卫玠也非愚钝之人,答不上来实在有些古怪。 这个时候,站于一旁的李翊突然开口说道:“卫公子,太过谦虚了。”、 见他出言,乔氏知其必有原因,便等着。 果然,之后李翊又道,“夫人,卫公子确实未写下诗句,可他却留了一文,好文章阿!” 说着,他点头不已。 乔氏听罢,便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两者皆不易。李先生,可否将卫郎君写的文章拿来,与我一观?” 南方自古便是书香之地,乔氏又是世家大户出身,故而出口便是文章。 李翊听罢,想了下回道:“夫人,这恐怕有些难,在下已将众家郎君所书都送去了明道堂。” “既是如此,便罢了。” 见他如此说,乔氏也没强求。 “夫人,在下虽然无法将那文章请来。”李翊说着,话锋一转,“可方才娘子抚琴之时,卫公子在外闻听便有感而发,吟了半阙诗。此诗精妙绝伦,虽只半阙,却字字珠玑,在下已牢记于心。” “哦,那就请先生道与我听。” 乔氏话落,李翊便点头称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的诗篇,从他口中缓缓道出。 他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中,回绕飘荡。 这首联上句乃是诗人呓语,虽然如今琴弦只有七条,可在古迹中却有古瑟五十弦的记载。 诗人如此论,意在烘托气氛。 所托的便是下句,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华年指的便是逝去的美好时光。 乔氏听罢,不由想到了自己青春年少之时。 想到这回不去的美好,她便随之黯然神伤。 而隐在暗处的萧敏月,更是由这诗句,想到了过往的自己。 不由的,便暗自落了泪。 她握紧的拳头放在腿上,隐隐的用着力。 停了片刻,李翊幽幽又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言罢,他便为之诗意所惑,黯然垂首。 这颔联两句,引用了古时的两个典故。 庄生梦蝶自不必赘述,而这下句的望帝指的是上古周朝的蜀地的郡主——杜宇。杜宇晚年退位隐于西山,传说死后化为杜鹃,至春则啼,滴血则为杜鹃花。而句中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 李翊有言在先,此诗乃是卫玠听闻琴声,有感而发之作。 如今他吟此诗,此间闻者感触最深之人,非那萧家娘子——萧敏月莫属。 在暗处,萧敏月杏口微张,嘴唇波动,可未吐一字。 过了一会,她将那七弦之琴放了下来,一双纤纤玉手抚于其上,随后那青葱般的手指便舞了起来。 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如水的琴声悠然响起,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 琴声悠扬上浮,飘荡于房梁之上,回味于众人脑中。 ; 第三十章 清香馆中 三 在这深夜时分,喧闹了一夜的沧浪园,渐渐安静了下来。与会的宾客,此时已纷纷离开此处,回归各家的府邸。 而在院中的望山楼里,萧璟正扶额坐在其间。 应酬之事乃天下最累人的事情,如今的他已有些精疲力竭了。 仆人见如此,便送来了一碗温茶。 他接过来,就立即饮了几口,这才觉着舒服了许多。 正在此时,陆康与卫成谋走了进来。 “总算是签下了。”陆康说着坐了下来,而他手中的文书也随之放在了茶几上。 与他不同到来的卫成谋,坐在了他的下首。 一坐下,卫成谋也说道:“如今大功告成,总算是可以歇口气了。” 说完,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个时候,便有仆人为他二人送来了茶水。 两人此时也顾不得许多,都揭盖一饮而尽。 萧璟随后,轻声问了一句:“那些粮商都签字了?” “都签了。”陆康答着话,放下了茶碗,“不知子玉那边是何情况?” “我的担子比你们轻些,乔、谢二家都答应了。”萧璟说完,对着身边的仆人又道,“去,把茶都给换了。” 随后,便有仆人依着他的吩咐,给三人换来了新茶。 趁此机会,仆人便问询了陆康。 待陆康点了头,那仆人便将茶几上的文书送去给了萧璟。 苏州世家虽多,可萧、谢、乔、陆、卫五家却是其中的翘楚。筹粮之事若他五家同意,其他世家便无人敢反对。而他三人便代表了五中之三,萧、乔两家又有联姻,单一个谢家自然也不好反对此事。 因此这筹粮之事,最麻烦的还是那些粮商。 而如今,这些人已被陆康与卫成谋给收拾了。 自古有一通理,那便是贫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 这些商人都是知事晓理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面对刺史府的强权,他们如今也只得乖乖认了。 看了那文书后,萧璟呼出来一口气,他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面。 只是这一事了了,他心中却有一事又起。 方才忙碌的时候,他已忘了卫玠,如今松闲下来,便又想起了那文章。 从袖口取出那纸文章后,萧璟展于面前,又细细读起。 此时,他心情与方才又有不同。 这次读过后,更觉这文章掷地有声,便连连点头。 见他如此,陆康觉着奇怪,于是便问道:“子玉在看什么?” “一篇文章。”萧璟说着,看向二人问道,“二位,可有兴趣一观?” 他这样问,陆、卫二人便来了兴趣。 见他两人点头,萧璟就将文章递给了仆人,转送给两人。 在二人读那文章之时,萧璟闭上双眼,脑中在细细琢磨着。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便见陆、卫二人皆眉头紧皱,坐在那闭口不言。 而那文章,则孤零零的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案几上。 “二位,觉着这文章如何?” 他的问话,让陆、卫二人回过了神。 “不好说,不好说阿。”陆康说着,苦笑了一下。 卫成谋也是满脸苦涩,他叹了口气道:“哎,这文章说的是实情阿。” 萧璟听罢,又问道:“二位,可识得此文出自何人的手笔?” “这文章字迹奇特,立意更是特别。此等文章,在下生平仅见,实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陆康说着,摇了摇头。 萧璟听完,看向卫成谋道:“那卫兄呢?” 卫成谋随即便答道:“我与季宁一样,也是初次见这文章,并不认识写这文章之人。” “哦,如此便奇怪了。” 萧璟说着,皱起了眉头。 陆康见了,便问道:“如何奇怪了?” “写这文章之人与卫兄渊源颇深,卫兄,难道真不知吗?”萧璟说完,一脸疑惑的看向卫成谋。 他此言一出,引得杜康也转头望去。 卫成谋听了,眉头复起,拿起那纸文章,又细看了一会。 可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这字迹如此奇特,在下确是初次见到。” “既如此,便罢了。”见他否认,萧璟并未追问,只是又说道,“写这文章之人,我已请到了后院,二位仁兄,可愿随我与之一会?” “既是有缘一见,在下自然是愿意的。”杜康随即就答应了。 萧璟闻之微微颔首,之后,又问了卫成谋:“那卫兄呢?” 卫成谋也是点头:“当然要见,这文章如此犀利,在下还真想知道,是哪位故人的手笔。” “既如此,二位就请随我来吧。” 说着,萧璟站起了身,引着两人离开了此处。 外间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盏灯火照亮着去路。 那秋晚悲风从水上吹来,将三人身上的酒气悉数带走,人的精神气也就随之回来了。 不多时,这灯火就到了那清香园。 一入院中,月桂的暗香就飘了过来,随后,那琴声也飘了过来。 闻得这琴声,灯火便停住了。 在那半醉半醒之中,他们被这琴声带入了幻境,三人的面前仿佛出现了高山,出现了流水。 随着琴声的律动,那梦中的流水从高山上奔流而下,最后汇入了山涧的深潭中。 “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醉后曲肱林下卧,此生荣辱不须论。”牟融的半阙诗从陆康口中缓缓而出,“好曲、好曲,世侄女这曲高山流水,还真有当年伯牙之风。” 他这溢美之词,萧璟听了,便笑着说道:“陆兄过誉了,伯牙之音,千古绝唱,小女穷极一生若能及上伯牙半分,便是她的造化了。” 说完,他脑中思绪飞起。 高山流水乃知音之曲,见女儿如今在内室弹奏此曲,他便猜得了几分女儿的心思。 “陆兄所言非虚,子玉太过谦虚了。”见二人开了口,卫成谋便也言道,“世侄女如今能有这份琴力,想必也是天赋使然,日后未必就不能成一位当代女伯牙。” 说完,他呵呵笑了。 萧璟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希望如此。” 他的女儿萧敏月自从伤了腿,便足不出户。 这位常年居于内室的小娘子,对其他事物皆无爱,唯独对这琴艺一道情有独钟,这也是一种寄情于物的表现。 萧璟作为父亲,深知此事,故而如今才有此愿。 此时,琴声依旧,三人的叙话便停了。 他们站在那里,静静倾听着。 在这皓月之下,月桂之旁,清澈见底的湖水在静静的流淌,动人心弦的琴声,如泣如诉,悠远飘荡,真是月夕花朝。 ; 第三十一章 对论 一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止,房室内恢复了安静。只是声音虽无,可那韵律却仍在卫玠脑中徘徊。他失神了片刻后,方才吐露了言语:“能闻得萧娘子此曲,卫玠幸甚。” “三郎,喜欢便好。” 乔氏淡淡的说着,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就这此时,一仆人从外间走了进来,禀告道:“娘子,郎君与二位使君来了。” “想是他们那里也散了。”乔氏对着卫玠言语了一句之后,又对着仆人说道,“去将郎君他们请进来吧。” 听了这吩咐,那仆人便匆匆又出去了。 待这人走后,乔氏又对着卫玠言道:“你们定是有话说,我就不陪了。” 说完,她起身便朝屏风后走去。 卫玠与李翊目送她离开后,便站在堂中等着。 没过多久,萧璟三人便进来了。 于是,卫玠便上前说道:“卫玠见过父亲与二位尊长。” 见他在此,卫成谋有些诧异,便问道:“三郎,你何故在此?” 卫玠本欲作答,可萧璟开了口替他做了回答。 “是我请他来的。”萧璟说着,坐在了主位,“诸位,都坐吧。” 听他如此说,卫成谋便收起了疑惑,与陆康一并坐了下来。 可卫玠与李翊仍站着,萧璟便道:“立德、三郎,你们也坐吧,此处非公堂,没有那么多讲究。” “卫玠谢使君赐座。”卫玠拜谢起身后,又道,“只是父亲在前,尊长在侧,卫玠不敢言坐。” 萧璟闻言,笑了笑:“看来我这个做叔伯的不顶用了,还得你百计兄亲自出马。” “他是个晚辈,本就应该站着。”卫成谋淡淡说完后,话锋一转又道,“子玉,还是快将那人请出来吧,我可是期盼良久了。” 萧璟听罢,便笑道:“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会是立德吧?” 陆康说着,看向了李翊。 李翊本是有座的,可听了方才卫玠的话后,他也就一直站着。这里面的个中事由,他都清楚,自然也就明白陆康这句不着边际的问话。 “惭愧,惭愧。”他苦笑着道,“在下虽粗通文墨,可那样的文章,在下是写不出的。” 见他否认,陆康皱眉又道:“不是你,那会是何人?” 说完,他就看向了卫玠,一脸的狐疑。 卫成谋也如他这般,满脸诧异的看向了自己的小儿,脑中想起了方才萧璟的话。 萧璟曾说过,写文章之人与他渊源颇深,而如今在场五人中,与他关系最密切的非卫玠莫属。 “三郎,那文章是你写的?” 他声音低沉的问道,话里带着不信,但又有些信。 卫玠随即便回道:“父亲,是我写的。” 卫成谋听罢,先是惊讶,后又苦笑,表情有些夸张。 见事情水落石出,陆康再不信,也得信了。 “百计兄,没想到你这家里还藏着位尚未出世的麒麟郎阿。”一声感概后,他笑了笑。 卫成谋见了,也跟着笑了,可这笑意带着苦涩,他如今是场中心情最复杂的那一个。卫玠虽是他的儿子,可却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如今见这个小儿凤鸣初啼,出手便是如此文章,他既有惊喜,又有些不快。 此时天色已晚,萧璟不想再耽误,便说道:“咱们先不论其他,单说这文章吧。”说着,他就从袖口将卫玠写的文章取了出来。 他此番话,便把众人的注意力转了过来。 展开那文章,他看了看后,抬头问道:“三郎,我有一事不解,你可愿为我解惑。” 卫玠闻言,便上前拱手道:“尊长问,卫玠不敢不答,还请使君明言。” “不要如此喊,我与你父亲是同僚,你就称我一声世伯吧。”萧璟说完继续道,“你这文章中,最后那句‘无田则失民,失民则亡国’,可有出处?” 在场的众人都看过那文章,自然也都知道这句话。 如今见萧璟问了,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到了卫玠的身上,卫成谋亦是如此。 “回世伯,郦公食其有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卫玠出口回答,而他引用的是郦食其的话。 接着,他又言道:“而董公所著【春秋繁露】中,也曾这样记载过: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民也。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 中国古代,以民为本的思想早已出现,集大成便是孟子。只是孟子的话,早就人人皆知,卫玠就没有在此引用。 停了片刻,卫玠最后缓缓说道:“这便是晚辈文章中那句话的出处。” 他引用的是古时圣贤之人的话,场中的其他人自然都听过。 只是这样的话,从他一个未及加冠的少年郎口中说出,实在让人觉得诡异。 场中安静了一会,萧璟方才开了口。 “古人说的好,三郎,你总结的也好。”他想了片刻,又道:“只是这样的道理,知其易,行其难阿。” 卫玠闻言,颔首回道:“世伯所言甚是。” 听了此话,萧璟苦笑了一下,他觉着自己有些可笑。 以他的阅历、地位与卫玠谈论这些古贤之语,实在是十分突兀,因而也就怪不得他会如此想了。 但这不合理中又有合理,原因便是卫玠能写出那样的文章。 “你在此时写了这样的文章,想必是知道了如今时局的艰难,那你可有法子破此难局?” 文章合为时而著,写文章之人多是想借此表达自己对时局的看法。萧璟读了文章,便已知道卫玠的心思,所以才会如此问。 “谢世伯垂问。” 卫玠先行谢过,因为萧璟这样问,便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晚辈以为,依照如今的情况,世伯当准备两样东西,方才可以破局。” 听了他这话,一旁坐着的陆康便开口问道:“是哪两样东西?” “一者,救命之粮。”卫玠停了片刻,继续又道,“二者,可耕之地。” 他这话一出,场中诸人便纷纷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 第三十二章 对论(二) 场中安静了片刻,卫玠静静立着,而其他人都在各自想着。 之后,萧璟又言道:“三郎,你的话可以说的再细些。” “是。”卫玠点头称是后,又说道,“此时,江北灾民南渡大江,苏州首当其冲。这些人腹中饥饿,来此所求的便是粮食。若官府不安抚,不赈济,灾民便会有怨。日积怨,怨生乱,乱危局,后果不堪设想。故而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赈济灾民,使其活命,如此才可控制局势,不至于生出祸乱。” “就此等见识,你也敢胡乱出言。”卫成谋听罢,带着怒意道,“你以为我等是三岁小儿吗,还是说我等只为享乐,不知民情?” 他这话虽是明里指责卫玠,可暗地里还是为卫玠好的。 因为他说了这样的话,旁人便不好再用这样的言语攻击卫玠,而他到底是卫玠的父亲,怎样的话都不为过。 在他一旁的陆康,闻言笑了笑:“百计兄,不必动怒,少年人难免会如此。” “不过三郎说的也是实情。”萧璟倒是肯定了卫玠一句,“三郎,你再说说你的其二吧。” 卫玠收拾了一下思绪,又道,“这救命之粮虽然紧要,却只能治标,不可治本。” 他话音落,陆康便问道:“此话何解?” 卫玠闻言,转过身去。 “卫玠听闻,民间常有借贷,而于这借贷之事,又有句谚语,叫救急不救穷。这其中之意,二位尊长与父亲想必都清楚,便是说救人只可救一时,不可救一世。”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又言道,“这话虽然浅显,但放在如今却很合适。江北灾荒,江东救之,今年或可为,但明年呢?” 卫玠说到这,就止了。 可他的意思,旁人也都听明白了。 “三郎,不满你说,此时苏州仓中渐空。今日此宴,便是专为筹粮而设。”萧璟说着,将那签过字的文书拿了出来,“你看看吧。” 见他如此,卫成谋出言道:“子玉,这不妥,文书不该给卫玠看。” “无妨。”萧璟笑着,摆了摆手,“我想三郎是知道轻重的人,他定然不会说出去的。” 之后,便有仆人将文书送到了卫玠手中。 看过这文书,卫玠方才知道今日这宴席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局。 趁着卫玠看文书的工夫,萧璟饮了口茶。 卫玠方才所言,他不是没想过。 可想到问题是一回事,如何解决又是另一回事,他如今正是苦无良策之时。 而今见卫玠言之有据,他便有了些期待。 过了一会,卫玠看完了那文书,随后就将这文书还给了那仆人。 仆人接过后,又递给了萧璟。 “苏州的实情,你如今也知道了。”萧璟说着,将文书重新收好了,“顺着你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吧。” “世伯,晚辈还是之前论据,粮与田缺一不可。”卫玠正色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想一劳永逸的解决眼下的问题,必须为灾民授田。” 卫成谋听了嗤之以鼻道:“说的轻巧,这大江两岸的田地都是有主的,你要将何处田地授予他们?” “父亲。”卫玠望向自己父亲说道,“大江两岸的田地是有主人,可其他的地方却仍有无主之田。” 他这反问,让众人的思绪飞了起来。 “我江东与江北皆是狭乡,人多田少,自然民无饱食。可大周之天下非只江东与江北,为何不能想些办法,将灾民迁往田多民寡之地?” 他这连连的反问,让旁人茅塞顿开。 过了片刻,萧璟便说道:“如此确是个办法,只是乡土难离,恐怕这些人不会轻易答应的。” “农耕之人以土地为家,可这些灾民大多失了土地,便是无家之人。只要朝廷许其田地,在下以为,大多数人必会愿意的。” 听了卫玠这个答案,萧璟点了点头,后又笑道:“那以三郎之见,该将这些人迁往何处?” “以晚辈愚见,当以蜀地最佳。”卫玠随即说出了早已想到的答案,“七王乱后,蜀地十室九空。但那里物产丰富,灾民若能迁往蜀地,民力必能更快得得到恢复。” 卫玠所说的七王之乱,乃是十六年前的一场夺位之乱。 十六多年前,先皇驾崩后,多地藩王起兵夺位,那蜀王柴瑾便是其中之一。 “三郎为何不选河北,那里可也是地广人稀之处?”萧璟又问道。 卫玠回答说:“一是,如今已近冬日,气候日寒,此时北迁于民不利;二是,南北水土不同,南人北迁,易生病患;三者,大江勾连江东、江北与蜀地,交通便利,更利于全局统筹。” 听了他这三点,在场之人便连连点头,可仍有疑问者。 “你这方略是不错,可灾民如今百万之众,你又如何让他们依着你的方略行事?” 陆康的话,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其余人便都望向了卫玠,等着他的回答。 卫玠听罢,反问道:“敢问陆世伯,灾民南渡大江是何缘故?” 陆康答道:“江北饥荒,他们自是逃荒而来的。” “确实是逃荒,但逃荒为的又是什么?”卫玠问罢,又自答道,“为的是粮食!” “既然这粮食可以引得他们来江东,那自然也就能引得他们去蜀地。” 之后,卫玠说出了自己的对策。 她这最后的回答,让众人都暗自点了点。 那站着的李翊听罢,不由的说道:“是这样,确实是这样!” 萧璟也是点头赞许。 可这赞许过后,他又突然问道:“三郎,你如今在何处读书?” 尊长关心晚辈学业本是常有的事情,可他这个时候问,却显得十分突兀。 卫玠听罢,有些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好在这个时候,卫成谋替他做了回答:“他近日都在家中,未去学馆。” 萧璟方才不过是顺口问的,而如今听了卫成谋的答案后,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也对,以你如今的学问,旁人也是不好教的。”他笑着说道,“既然你有心于此,不如明日就来刺史府吧。立德总是与我抱怨人手不足,你来帮他如何?” 面对他这突然的邀请,卫玠迟疑了一下:“此事卫玠不敢做主。” 听了这话,萧璟明白了,就问向了卫成谋:“百计兄,你可准得?” “如此甚好,读书本就是为了做事。”卫成谋说着,转向卫玠又道,“三郎,你就去帮你萧世伯的忙吧。” 见父亲点头,卫玠便也应承了这事情:“是,父亲。” 见他答应了,萧璟便笑道:“好了,如今夜也深了,你先出去,我与你父亲有几句话要说。” 面对这突然而来的逐客令,卫玠有些差异,只得对着卫成谋道:“父亲?” “依你萧世伯的,你且出去侯着,随后与我一同回去。” 见卫成谋如此说,卫玠便只得乖乖退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长夜过后,便是晴天 在这房间那屏风之后,暗室之内,站着一人,又坐着一人。 而在这两人面前,是一面雕花木墙。 木墙很薄,又有许多镂空,而这镂空之处全都以纸膜糊之。因设计奇特,从这里可以隐约看见墙外的情形,而声音也可以通过这木墙相互传递。 在这室内,那坐在竹椅上的人便是那萧家娘子——萧敏月。 而在她身后立着的,是她的贴身侍女——琼玖。 那张七弦琴如今在萧敏月的腿上摆着,她的手指无意识的抚动着琴弦,而她的思绪还在方才那曲高山流水上,还在那墙外的少年郎身上。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便脸颊生红。 “月儿,在想什么?”乔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这一下让萧敏月受了惊,不过很快,她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就嗔道:“母亲,何故吓我?” “月儿这话可说错了,方才我已唤过你,怕是你的心思在旁处,没留意吧?” 乔氏说着,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望着女儿。 少女的心思最怕被人揭穿,听乔氏如此说,萧敏月就不依道:“母亲!” 她话里带着儿女撒娇的意味,乔氏听罢便笑的更欢了。接着,乔氏又言道:“月儿,我与你父亲给你选的这个夫婿,你可钟意?” 乔氏如此直白的问话,让萧敏月十分的羞涩,她用十分轻微的声音回道:“母亲已知月儿心思,又何必再问?”说完,她害羞的垂下来头 两人之前本就有约定,而那曲高山流水更是一种隐喻。 乔氏自然是懂得她的心思,可做母亲总是想逗乐自己的孩儿。 “这事关乎你一生,我这个做母亲的总得谨慎些吧。”乔氏说着,望向了女儿,“若你不满意这卫家郎君,我便让你父亲将这婚事给退了。” 萧敏月闻言,脱口而出道:“别。” 说完,她抬头望去,就见到母亲的脸满是喜色 见此情形,她便知道母亲是故意那般说的,于是便不乐道:“母亲,你再如此,我就不理你了。” 乔氏听罢,又笑着道:“好阿,月儿长大了,有了夫婿就不要娘亲了。” “不是的。”萧敏月闻言,摇了摇头,“母亲你是明白月儿意思的。”说完,她脸就红了。 “那就定他了?”乔氏笑着问道。 “月儿听母亲的。”萧敏月的回话十分的轻柔。 这个时候,墙对面声音又起,萧敏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之后又是他人的声音,最后她听到了卫玠的答话。 于是,她便安静了下来,细心听着对面的叙谈。 乔氏见状,也没有再言语,与女儿一样默默听着。 之后许久,这暗室再无人说话,只有那叙谈声在此处回荡着。 待卫玠那句告辞的话响起后,萧敏月才又开了口:“母亲,我们回去吧。” 她关心的只有那少年郎,其他的事情,她不想听了。 乔氏正一脸思索,她在想着方才卫玠说的话。 此时听了女儿的请求,她也就收了心绪,应了一声。 随后,这母女俩一并离开了这暗室。 而在那净室中,此时正一片寂静。 四人或坐或站,想的也都是方才卫玠的话。 如今安静了许久,萧璟才缓缓开口道:“三郎所言,你们以为如何?” 见他问了话,其他三人收了思绪。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陆康说着,看向卫成谋笑道,“百计兄,你家这个三郎不简单阿。” 父亲对儿子有种天然的优越,见旁人夸赞卫玠,卫成谋却不屑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小小年纪就敢妄谈国事,实在不知所谓!” 他的话十分的不客气。 “三位使君,在下以为卫三郎所言确是良策。”那站着的李翊对着坐着的三人言道,“如今的情形,历朝历代皆有,三郎所言‘狭乡迁宽乡’之策确能解决如今的困局。灾民到了宽乡若能开垦荒地,来年国家便多了一份税收,也多了一份兵员,百姓也有了自保之力。如此上利国家,下利百姓,江北之难也可一举化解,实在一举多得之策。” “嗯,立德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萧璟听罢点点头,又问向卫、陆二人道,“二位呢?” “此策确实精妙。”陆康先是肯定,后又否定道,“只是想要真正施行,恐非我苏州一地可以办到的。” “我与季宁所想相同,此事牵扯甚大,还是让朝廷来拿这个主意吧。”卫成谋跟着附和道。 “好吧,那我便以刺史府的名义给朝廷去文,言明此事。”萧璟说着,看向卫成谋又道,“卫兄,三郎进言之事,可否要一并注明?” 卫成谋听了,便说道:“卫玠尚年幼,还是不要提他的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道理,在场之人人人皆知。 “只是太过亏待了他。” 萧璟说完,面露遗憾之色。 如今天色太晚,见事情已说毕,陆康与卫成谋就起身告辞了。 在沧浪园外,卫府的马车已在那候着了,卫玠正站在马车前。 入秋后的夜晚有些凉了,他等的十分难受。 好在也没等太久,卫成谋与陆康便出来了。 卫玠见状连忙上前道:“父亲,陆世伯。” 陆康听罢笑了笑,可也没与他多说,只是与卫成谋话别了。 分开后,卫成谋看着自家的三郎喝道:“与我上车来。” 见父亲满脸肃穆,卫玠知道今日的贸然行事让这个父亲不快了。 依着卫成谋的话,卫玠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随即马车就朝卫府的方向行驶了去。 在那马车上,卫成谋闭目不言。 卫玠见状,便也沉默着。 如此,一路到了卫府。 下得马车来,在进府门前,卫成谋停身说道:“三郎,以后莫再如此行事,若惹出了是非,为父也很难为你担待。” 听到父亲的嘱托,卫玠立即回道:“是,父亲,三郎以后定不会这般了。” “嗯,如此便好。”卫成谋听了,笑了下,“天色也晚了,你且回去安歇吧。” 卫玠听了,便又说道:“是,三郎恭送父亲。” 如此这般,两人便分开了,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一回到那小院,卫玠便看到了挂着的灯笼,只是里面的烛火依然熄灭。 进了屋子,在那厅堂里的木桌上,绿竹正趴着睡着了。 卫玠知道,她这是等自己等的。 只是如今夜里凉,他见状便上前轻声唤道:“绿竹……绿竹……” 几声后,绿竹悠悠醒来,见他回来了,就喜道:“三郎,你回来了!” “嗯。”卫玠答应了一声,“夜里凉了,你回床上歇息吧。” 小娘子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窗外,知道如今已是深夜了。于是,她便问道:“三郎,这么晚了,你饿不饿?” 她这一问,卫玠还真的觉着饿,到底他是一夜水米未进。 见了他的脸色,绿竹就识出来了,于是便说道:“三郎,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些吃的,都是梅姑做的,好吃的紧。”说完,她也不等卫玠答应,人便出去了。 见她如此,卫玠觉得心里暖暖的。 有人等,有人想,人生如此,便是晴天。 第三十四章 公门小吏 几日后,姑苏刺史府中,李翊手拿着一叠文书,匆匆走着,在他的前方便是刺史府内的签押房。 签押房并非单指一个房间,这一联排的数个房间都是,只是各司的职能不同罢了,李翊便是进了其中的一间。刚跨过门槛,他便喊道:“三郎,发粮文书可好了?” 话音落,人就到了房中的书案边。 在那书案后,俯首忙碌的卫玠闻言,便将手中的笔放回了笔架上。 翻找了一阵,他从边上摆放的书文堆中找出了一张,递了过来:“李先生,这就是,只是使君尚未看过。” 李翊接过来看了看后,点头回道:“好,我知道了。” 说着,便将这文书收入了袖中。 之后,他又将自己拿来的文书放在了那张书案上:“三郎,这些你收好。” “这是?” 卫玠说着,将这些文书拿了过来。 “都是些状纸。”李翊回道,“最近城内不太平,夜里有些人家遭了贼,损了财物。如今府里人手不够,这些事也只能先放一放。” 卫玠听罢点点头,没有多问其他。 接着,李翊又笑问道:“三郎,可还适应?” 卫玠如今成了李翊的帮手,专门处理公文之事,只是并无名分。当初他就想过要以文字谋生,如今还真让他做到了。听了李翊关怀的问话,他便回道:“尚好。” 话说的轻松,可手臂上的酸胀之感却隐隐传来,这案牍劳形之苦,他如今有了切身的体会。 “那便好,我还有事,就不与你叙谈了,告辞。” 几句寒暄后,李翊便走了。 待他走回,卫玠展开那几张文书看了看,果然都是些诉状。 照这文书上所述,事情都是发生在夜里,一伙强人偷偷闯入,将这些报案人家里的财物洗劫一空。 这看上去很平常,但卫玠仔细读过后,却发现这么多起案子,竟无一条人命损伤。如此看来,这作案之人还有些侠义之风,可称的上是盗亦有道。 只是卫玠看过了,也就真的只是看过了。 之后,他便将这些文书放到了一边后,接着开始继续刚才未完的公事。 如此直到午时三刻,方才停了笔。 此时正是饭点,可如他这样的小吏是没人管饭的,便只得自去他处,寻些吃食以祭五脏之庙。他独自一人离了刺史府后,便去了观前街。 杨五叔的茶铺还是老样子,只是客人越发的少了。 城内灾民遍野,如今又起了盗匪之事,因此城内百姓都不轻易上街了。 “五叔,三郎来了。” 见卫玠来了,雀儿高兴的喊道。这小娘一直念着卫玠的好,每次见到他总是这样一副欢喜的表情。 “三郎,来了。” 杨五叔说着,也走了出来。自从那件事过后,杨五叔便改了称呼,不再对卫玠直呼其名。他走到卫玠跟前,便又问道:“还是老样子?” 卫玠听了便点点头,接着寻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其实这里到处是空位,如今这茶铺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客人。 “好嘞。” 杨五叔答应了一声,就快步回了灶火边,开始忙活了起来。 而在那灶火边,还有一年轻汉子,那便是杨五叔的独子——柱子。这汉子的本名杨大柱,这柱子的称呼便是他的小名。虽然那事情已经了了,可杨五叔担心儿子以后再惹出是非,便让兄弟将他带进了城,留在了身边。 因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雀儿便陪在了卫玠身边。 但即便不是这样,她也会如此的。 “三郎,我听五叔说,你现在是公门里的人了,可是真的?” 小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卫玠听了后,点头答道:“嗯。” “那三郎你在公门里都做些什么啊?”雀儿如同一个好奇宝宝一般,又问道。 卫玠随口答道:“只是些读读、写写的事情。” 小娘听了,又一想,问道:“三郎,五叔说你学问好,有空你教教我,好不好?” “小娘子家的,学这些做什么?” 这个时候,杨五叔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卫玠闻言望去,就见他端着碗冒着热气的肉面走了过来。 古时人很少吃猪肉,而牛肉太过昂贵,很少用作食材,因此这面里的肉用的是羊肉。虽然羊肉有膻气,可这面里加了酒糟,酒香掩盖了膻气,让人闻之垂涎欲滴。 杨五叔走过来,便将面就放在了卫玠的面前。 他那般说,雀儿就没敢多说其他,只是仍嘟着个嘴,显然是不高兴了。 “五叔,雀儿还小,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卫玠随后笑着说道。 在他的眼里,雀儿还是个小妹妹,依她这般年纪,放在现代应是上高中的时候。 有了卫玠的帮腔,雀儿便有了底气,出言抗辩道:“五叔,你瞧三郎都这般说。” 杨五叔听罢,摆出了尊长的架子,厉声道:“三郎也是你叫的?叫卫郎君。” 经那次事后,杨五叔对卫玠的看法变了,变得十分尊敬。尤其是现在,卫玠突然成了公门中人的,他的态度就更不一样了。听了他如此严厉的训斥,雀儿便不敢再多嘴了,只是用委屈的眼神望着卫玠。 见了她这样的小眼神,卫玠终究没敌过,只好出言说道:“五叔,是我说错话了,你别恼雀儿了。” 见他出口帮忙,杨五叔便收起了怒意,笑着回道:“三郎,叔没恼,你快吃面吧,凉了就不好了。” 他这样催促,卫玠便拿起了筷子。 羊肉丝滑,入口即化,面汤浓稠,香气逼人。 待将那羊肉入腹,面汤饮尽后,卫玠立时觉着浑身一暖。 在这晌午阳光照耀下,被那汤中的酒味一引,他居然有了些醉意。 吃过面,卫玠也不急着走,坐在那与杨五叔开始闲聊起来:“五叔,你这铺子里生意总是如此,怕很难吧。” 这次不仅是柱子进了城,连杨三也一并回来了,如此这一家便有五口人等着饭吃。而如今茶铺的生意江河日下,想要养活这五口人,还真是一件难事。 “这也是没法子。”杨五叔说着,叹了口气,“哎,三郎,有些事你不知道,如今乡里是更难啊。自从入夏侯,北边就来了许多灾民,到处抢食吃。如今又逢秋收,乡里经常闹出事,听说还出了人命。我就是怕柱子他们也跟着出事,才让他们都进城来的。待熬过了这时节,往后会好起来的。” 第三十五章 市井泼皮 杨五叔的这番话,勾起了卫玠的兴趣。听完后,他便问道:“五叔,可否与我说说乡里如今是个怎样的境况?” “有什么可不可的,你想知道,那咱就与你说说。”杨五叔一口便答应了。 随后,他就把听来的事情说与了卫玠听。 江北的许多灾民纷纷南下,如今一下子都压到了江宁、常州、苏州,这一府二州的地界上。这浩浩荡荡的灾民潮如潮水过境,将地上一切可食用的东西扫了个干净。而江东本地的百姓,自然不甘心原本属于自己的粮食被他人抢了去,因此各乡都自发组织起来,以武力护粮。如此一来,江东的百姓便经常与江北的灾民闹起了冲突。 这样的事情,原本应该引起官府的注意,可如今江东的军队大部北移至大江一线,官府便无暇他顾了。 事态得不到控制,便越演越烈。 原本只是数人的纠纷,最后发展成了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斗殴,最后出了人命,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这样的事情都发生在乡野之地,双方都没有报到衙门里,卫玠也便也无法从公文上得知了。 他如今从杨五叔口中初次听闻这样的事情,便想到了一句古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在这灾荒之年,人命如草芥。 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在这个时候,铺子外走来了两人。一人在前两手空空,一人在后挑着扁担,扁担上放着骨头与鲜肉。那走在前的人进了铺子后,便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口中还嚷道:“雀儿,快给我上碗茶,这天热死我了。” 如今虽已入秋,可天气却依然很热,这便是所谓的秋老虎。 雀儿听到这喊声,面露不愿,可还是提着茶壶、茶碗走了过去。 卫玠闻言望去,那挑着扁担的人他认识,是经常来送食材的肉铺小厮。而那坐着喊热的汉子,一脸横肉,身材魁梧,面上市井气十足。他瞧着十分眼生,便问道:“五叔,那是何人阿?” “肉铺的夏屠夫,也不知怎的,这些天总是来。”杨五叔回答道。 卫玠听罢,点点头。 接着,他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五叔,我瞧着大柱在铺子里总是无事可做,为何不给他谋个外事?” 卫玠与柱子是同辈,自然不好称呼小名,便直呼其名。 原本茶铺忙碌之时,他与杨五叔两个人便可支应开。 而现在这时节,铺子里却有三个人,确实是太多了。 他这话说到了杨五叔的心里,杨五叔也正为此事犯愁呢。 在乡野里,柱子这样的壮劳力天天都是忙的很,可如今在这城里却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他是看在心里,急在心里。 “哎,咱没本事阿。”杨五叔唉声叹气道,“这年月,想找个能吃饭的活计,难阿!” 他说的是实情,别的时候,城里还有些卖苦力的活,可如今这样的活早就是人满为患了。城里的灾民,两只眼睛天天都盯着这些可以吃上饱饭的活计。之后,他继续道,“要说,我家的这个小子还是有些出息的。你别看他年纪不大,但寻常三、四个汉子可近不了他的身。” 见杨五叔突然推销起自己的儿子,卫玠听出了弦外之音。 于是,他便顺着杨五叔的话,问道:“五叔,大柱学过武?” “学过,学了好几年呢。”杨五叔立刻答道。 俗话说穷文富武,卫玠听了觉着奇怪,便问道:“他是与何人学的?” “是咱村里的一个老道士,柱子跟着他学了好几年呢。” 杨五叔的这话,让卫玠不由得想到金庸笔下的全真、武当道士。好奇之下,他便又问道:“五叔,这老道是何来历?” “那老道姓葛,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口音像是北边来的,自打到了我们村后,就住下来。”杨五叔想一下,又道,“哦,对了,这道士会些医。他来了后,村里的人生了病都去找他看,他还都能帮着治好。” 卫玠听了,点点头。 接着,他笑着又道:“五叔,大柱既有如此本事,窝在此处,实在是埋没了他。我回去问问看,也许能为他谋个差使,只不过事情也许并不太好,大柱兄弟别觉着委屈了就好。” “三郎,瞧你说的哪里话。你肯帮忙,五叔一家便都念着你的好。柱子要是敢说三道四的,我非打死他不可。”杨五叔说着,招呼一声儿子,“柱子,快过来。” 柱子听见父亲的呼喊,立时就跑了过来:“阿爹,你唤我?” “柱子,快给卫郎君磕个头。”杨五叔随即说道。 “唉。”柱子答应了一声,便立即跪了下来,“卫郎君,咱给你磕头了。” 这个时代,折腰已是大礼,下跪是极少的。 卫玠见了,就连忙拦阻道:“五叔,这使不得。不过是件小事,我不能受大柱兄弟如此大礼!” “受得、受得,要不是你,他如今还在牢里呢,这头早该磕了。”说着,杨五叔将卫玠按在了板凳上,“你坐下。” 如此,卫玠便只得受了柱子此礼。 在一旁坐着的夏屠夫见了这便的情形,便放声笑道:“嘿,我说杨老五,你可真是越活越糊涂。居然信这么个毛头小子的空话,还让你儿子给他磕头,我还真是头会见你这样的傻人。” “要我说。”他说着,看向了边上站着的雀儿,“你干脆将你家闺女许给我,我给你儿子谋个正正经经的营生,也好过你受了那小子的蒙骗。”说完,他手就伸去摸雀儿。 见他伸来了咸猪手,雀儿连忙闪了开来,只是那茶壶却落了地,溅了一地的茶水。 “你这腌臜泼才,忒的可恶,怎的动手动脚的。”雀儿娇声怒骂着。 可那夏屠夫,在市井厮混惯了,听了她这不疼不痒的叫骂后,反而自以为得意。 “嘿,这小娘害羞了。”夏屠夫笑着,两眼眯了起来,“让大官人我,好好瞧瞧你。” 官人本义是指的做官之人,而如今也可以指有些社会地位的人。而这夏屠夫不过一市井无赖,只是开了一家肉铺,请了几个伙计,便肆意妄为,如此自称。 说话时,他便朝着雀儿抱了过来,欲行不轨。 与他的身材相比,雀儿便如一只无助的羔羊。 见他扑了过来,雀儿便连忙闪了开来。 见雀儿躲开了,这夏屠夫仍不知收敛,竟还追了过来,显然这是个狂妄的人。 柱子之所以被人唤作柱子,只因他这人有些楞,认死理。 此时,他见有人欺负自家妹子,便随手抄起一条凳,冲了过去。 杨五叔见状,本想拦着,可他实在太快,如一阵风般就冲到了夏屠夫跟前,那条凳随之就砸了下去。 见此情形,杨五叔暗道一声:坏了。 而那夏屠夫在市井厮混惯了,野架没少打,见条凳袭来,连忙就用手护住了头。 条凳随即就砸在他肥胖的手臂上,立时碎裂了开来,可见这少年郎力道之大,而夏屠夫则给那力道打落在地。柱子折了条凳,便四下一扫,之后又抄着一凳子,想继续去打这夏屠夫。 卫玠在旁见了,暗道:这人出手还真够狠的。 这时候,杨五叔终于赶到,一把将其抱住,口中喝道:“柱子,别胡闹,到一边去。” 见阿爹厉声训斥,柱子才停了手,乖乖的退到了一边。 与夏屠夫一起来的那个小厮,见夏屠夫摔在了地上,便连忙矮下身去扶。 夏屠夫身子极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其扶了起来。 可谁知,这夏屠夫刚直起身,就一把将他给推了开来,口中随即喝道:“好你个杨老五,我好心送肉于你,你居然纵子行凶打伤于我,可还知道王法吗?” 见他贼喊捉贼,颠倒是非,杨五叔便抗辩道:“夏官人,因你胡来在先,我儿才会如此,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 “我胡来,明明是你儿子打伤了我,事实俱在,你还敢狡辩。”夏屠夫说着,冷言又道,“待我将公人寻来,他们自会辨别是非,到那时,我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说完,他转身欲走。 而那小厮见状,出言问道:“大官人,这肉怎么办,再抬回去吗?” 这个时候,因刚才的风波,附近围了好些人,都是来瞧热闹的。 夏屠夫听罢,喝道:“就放在这,我看谁敢动!” 撂下这话后,他便带着那小厮走了。 可杨五叔却并未因夏屠夫的离去而轻松,反而他的面色变得越加严峻了,他知道事情才刚刚起来了头。 “你这楞头子,叫你别胡来,你偏就要胡来。如今又惹出了是非,看这次还有何人能救你!”杨五叔厉声骂道。 柱子听罢,摸了摸脑门,疑惑道:“阿爹,那浑人敢欺负咱家妹子,我教训一下他,怎么错了?” 见他还敢还嘴,杨五叔就抄起了条凳,朝他打去,嘴上还喊道:“我让你犟嘴,我让你犟嘴!” 而柱子这个楞小子也不闪躲,只是站在那仍其打骂。 卫玠在一旁瞧着,见此情形,他便过来劝道:“五叔,大柱兄弟做的没错,你就不要责怪他了。” 见他开了口,杨五叔也就停了手。 “哎。”他叹了口气说道,“三郎,你不知啊,那夏屠夫在这街面上识的人多,得罪了他,不好阿。”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五叔你也别担心了,先坐下吧。”卫玠劝道。 听他如此说,杨五叔便坐下来,只是他那一脸的愁苦久久不散。 此时,他见有人欺负自家妹子,便随手抄起一条凳,冲了过去。 杨五叔见状,本想拦着,可他实在太快,如一阵风般就冲到了夏屠夫跟前,那条凳随之就砸了下去。 见此情形,杨五叔暗道一声:坏了。 而那夏屠夫在市井厮混惯了,野架没少打,见条凳袭来,连忙就用手护住了头。 条凳随即就砸在他肥胖的手臂上,立时碎裂了开来,可见这少年郎力道之大,而夏屠夫则给那力道打落在地。柱子折了条凳,便四下一扫,之后又抄着一凳子,想继续去打这夏屠夫。 卫玠在旁见了,暗道:这人出手还真够狠的。 这时候,杨五叔终于赶到,一把将其抱住,口中喝道:“柱子,别胡闹,到一边去。” 见阿爹厉声训斥,柱子才停了手,乖乖的退到了一边。 与夏屠夫一起来的那个小厮,见夏屠夫摔在了地上,便连忙矮下身去扶。 夏屠夫身子极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其扶了起来。 可谁知,这夏屠夫刚直起身,就一把将他给推了开来,口中随即喝道:“好你个杨老五,我好心送肉于你,你居然纵子行凶打伤于我,可还知道王法吗?” 见他贼喊捉贼,颠倒是非,杨五叔便抗辩道:“夏官人,因你胡来在先,我儿才会如此,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 “我胡来,明明是你儿子打伤了我,事实俱在,你还敢狡辩。”夏屠夫说着,冷言又道,“待我将公人寻来,他们自会辨别是非,到那时,我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说完,他转身欲走。 而那小厮见状,出言问道:“大官人,这肉怎么办,再抬回去吗?” 这个时候,因刚才的风波,附近围了好些人,都是来瞧热闹的。 夏屠夫听罢,喝道:“就放在这,我看谁敢动!” 撂下这话后,他便带着那小厮走了。 可杨五叔却并未因夏屠夫的离去而轻松,反而他的面色变得越加严峻了,他知道事情才刚刚起来了头。 “你这楞头子,叫你别胡来,你偏就要胡来。如今又惹出了是非,看这次还有何人能救你!”杨五叔厉声骂道。 柱子听罢,摸了摸脑门,疑惑道:“阿爹,那浑人敢欺负咱家妹子,我教训一下他,怎么错了?” 见他还敢还嘴,杨五叔就抄起了条凳,朝他打去,嘴上还喊道:“我让你犟嘴,我让你犟嘴!” 而柱子这个楞小子也不闪躲,只是站在那仍其打骂。 卫玠在一旁瞧着,见此情形,他便过来劝道:“五叔,柱子没做错,你就不要责怪他了。” 见他开了口,杨五叔也就停了手。 “哎。”他叹了口气说道,“三郎,你不知啊,那夏屠夫在这街面上识的人多,得罪了他,不好阿。”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五叔你也别担心了,先坐下吧。”卫玠劝道。 听他如此说,杨五叔便坐下来,只是他那一脸的愁苦久久不散。 第三十六章 公人横行 茶铺外,那担子肉仍摆在那。 鲜肉在炎炎烈日下曝晒着,许多闻风而来的苍蝇随即扑了上去,同时也招来了许多贪婪的目光。 如今这时节,粮食已十分金贵,更何况是这鲜肉。这便好似在茫茫草原上,摆放着一具肥美的尸体,贪婪的豺狗与虎豹随时都会扑咬过来。 卫玠见了,便轻声对柱子说道:“大柱兄弟,你随我一起,去将那些肉骨抬进来。” 受他这话的提醒,杨五叔也意识到,如此处置十分不妥。 他见卫玠要去抬,便连忙上前阻拦。 “三郎,这事让柱子去办就是了。”他说完,又对着儿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刚受了责打的柱子听了后,便连忙跑了过去。 望着儿子将肉骨挑进来,杨五叔叹了口气。 夏屠夫如此行事,必然是要来报复的,他知道这祸如今是躲不过去了。 卫玠在旁听了,便猜到了几分杨五叔的心思。以他与杨五叔之间的情分,事情如今既是赶上来了,自然是得帮一帮忙的。于是,他便坐下来,打定主意不走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着,很快,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这个时候,观前街进了一群人,直奔这茶铺而来。 这些人大多数都穿着公服,旁人一见便知是公门里的捕役,而领头之人是个捕头。 见此情形,杨五叔心道不好,便想让柱子带雀儿速速离开。 他虽然应变的快,可还是慢了一步,转眼间,铺子便给这些捕役围了起来。这众捕役将铺子围住后,那个捕头便上前喝问道:“方才是何人在此行凶,伤了人?” 听了他这话,铺子里的众人便知道定是那夏屠夫引来的。 随后,杨五叔上前陪着笑道:“官人,您定是误会了,方才没人动手。”说着,他将腰下挂着的钱袋解下,递了过去。 那捕头接过去,垫了垫后,冷言道:“别来这套,速速将人交出来,若不然,你们几人就统统随我走一趟!”说完,他将那钱袋丢在了地上。 给他这话一激,柱子挺身上前道:“人是我打的,你们要抓就抓我吧。”他是个习武的人,年轻气盛,自然不愿他人因自己摊上祸事。 杨五叔见他主动站了出来,便急了,忙上去挡住他道:“楞头子,胡说什么呢,快滚回去!” 可他的掩饰太过无力,那捕头听了柱子的话后,就招呼左右道:“既然有人认了,就把他给我带回去。”他话音落,便有两个捕快拿着刑具,上去要拘押柱子。 杨五叔见了,连忙又道:“官人,您误会了,我这傻小子就爱说胡话,他真没伤人。” 拿着刑具的捕役听了,便笑道:“嘿,还想糊弄人,再拦着,信不信连你也一并给带回去!” 柱子听了这威胁之话,便道:“阿爹,一人做事一人当,咱不怕。” “嘿,今儿还遇到个好汉。”那捕头冷笑笑道,“弟兄几个,还不快将这好汉给我请回去。” “得令了。” 那两个捕役说笑着,就要将手中的刑具朝柱子身上招呼。 在这个时候,卫玠出言道:“慢。” 那两个要动手的捕役,闻言上下打量一下他。见是个文士打扮的小郎,其中一人就笑道:“你这小郎,也想与他一道随我们回去?瞧你这身细皮嫩肉,是想要咱弟兄几个伺候你一回?” 他话里饱含戏虐之意,其他捕役听了,便都发出了嘲讽的哄笑。 而卫玠听了这般羞辱的话后,却不卑不亢道:“你等拘押于人,可有官府的公文?” “嘿,今儿什么日子,这好汉一出出两。”一个捕役不答反笑道,“我说你这小郎,官府行事也是你配问的?再多言,就连你一并也给抓了。”说着,他朝着卫玠扬了扬手中的刑具。 卫玠却不惧他这威胁,上前一步道:“我看,谁敢!” 他这一喝,那拿着刑具的捕役便为之一顿。 之后,他又言道:“大周律有明文,地方衙役欲行拘押,需出示州县的公文。若私刑拘押,便属以权谋私、徇私枉法,违者将处以三年徒刑,公职尽没,你等就不惧吗?” 见他出口便是大周律法,这众捕役知道今儿是遇到了硬茬子。只是他们受了那夏屠夫的好处,又在这众百姓面前,他们不想就此丢了威风。那个捕头听完后,出言说道:“你这小郎,对律法倒也熟悉。不过此人方才已招认当街伤人,我等就算没有公文,抓了他也不是什么大错。” “朝廷的律法是凭你一言就可改的吗?”卫玠问罢,又道:“那好,我也伤了人,你们一并将我也抓回去吧。” 说着,他就将双手伸了出来,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架势。 只是他如此这般,这些捕役反而不敢上前了。 “既然你们不敢抓我,那他……”卫玠说着,手指的柱子道,“你们也得一并放了。” 他这话一出,那几个提着刑具的捕役没了主意,纷纷看向了领头的捕头。 “刘头,要不算了?”一个捕役轻声劝道。 他不劝还好,一劝这领头的刘捕头便压不住心中的那口气。 “算了?那夏屠的银子,你给退了?”他这一声反斥,让方才劝说的捕役闭了嘴。之后,他望着眼前的卫玠,一狠心道:“这等刁民,不抓才是错,都抓了!” 他此话一出,这众捕役立时就有了主心骨,立时上前朝卫玠二人招呼起来。 见自己一句戏言,这些人就真敢如此胆大妄为,卫玠只得暗自苦笑。 随后不久,他与柱子便全都枷锁在身。 见卫玠也给牵连了,杨五叔心急如火,上前言道:“官人,动手的只有我家小儿,与这郎君无半点干系,您且放过他吧。” 见他低了头,那刘捕头更有了底气:“晚了,伤人的事是他亲口认的,我不抓他便是失职。你这老汉休再多言,要不今日连你也不放过。” 接着,刘捕头又对着左右喊道:“还不速速将他们带走。” 他这一声吩咐,随他一起来的那几个捕役便推搡着卫玠与柱子朝外走。 那枷锁十分的沉重,卫玠给压的本就行动不便,一推之下便是个踉跄。 在旁的雀儿见了,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这才让他身形稳住了。 雀儿这个小娘,如今双眼红红的,她是既怕且忧。 卫玠见了,便劝道:“雀儿,没事的,你在这照看好五叔。” 雀儿毕竟涉世未深,而且又很信卫玠,听了这话,她便点了点头。 随后,那在他身后的捕役又推了他一把,口中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卫玠无奈,便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 第三十七章 恶人须由恶人磨 炎炎烈日下,卫玠枷锁在身,步履难行。而那几个捕役却一边说笑,一边推搡着他。正值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观前街,李翊随后从这马车上下来了。 他一路疾走,目标也是那茶铺。 可走到半路,他便与背着枷锁走来的卫玠打了个照面。见卫玠如此狼狈模样,他便皱眉问道:“三郎,你这是?” 卫玠见到李翊突然来此,心生一喜。可他刚想作答,那身后的捕役就又推了一把,口中还喝道:“别磨蹭,快走。”这还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卫玠给推的又一踉跄,他顾不上与李翊交代,随即便朝前走了。 李翊来此便是为了卫玠,如今见他给这些捕役押走了,便连忙追了上去:“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又有人出头,那刘捕头怒火中烧道:“嘿,今儿还真是走了背字,你又是何人,想做什么啊?” 李翊本想道出自己的身份,可他只是萧璟的幕僚,无半点官职在身。 这些捕役都不认识他,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笑耳罢了。 想了下,他便将腰上挂着的一枚符牌取下,往众捕役面前一摆。这符牌是刺史府的同行令牌,这些捕役都是归属刺史府名下的,他们自然识得这符牌。 见此令牌,那刘捕头立时没了火气,上前请罪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郎君,还请郎君不要责怪我等。” 李翊听罢,皱眉又道:“你还未答我的话呢!” 给这话一提醒,刘捕头连忙道:“此二人当街行凶打伤了人,我等这是要将他们押回公门里。” 听他说卫玠动手打人,李翊自是不信,便问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这众捕役自然不知卫玠的来历,若不然,他们绝不敢如此行事。如今听了李翊的话后,那刘捕头便觉着事情要糟,连忙轻声道:“还请郎君指教!” 此时,卫玠开了口:“李先生,这枷锁在身,在下实感不适。还请先生,让他们替在下先将这枷锁取下来。” 李翊方才本想道出卫玠的身份,可听了这话,他就改了口:“你等快速速将枷锁解下。” 随着他这一声吩咐,那些捕役不敢怠慢,陪着笑将卫玠二人身上的枷锁尽皆取下。 “三郎,到底出了何事?”李翊随后又问道。 卫玠尚未答话,那刘捕头就陪着笑道:“误会,都是误会。”他此时,在心里早已将那夏屠夫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这是个小人,见他如此说,卫玠也不好太过计较。于是,他便说道:“怪我一时嘴快,惹了这无妄之灾。多亏李先生及时赶到,解了我这难事,卫玠多谢了。”说完,他对着李翊拱手一礼。 “举手之劳而已,三郎不必挂怀。”李翊笑着与他回了一礼。 直身后,卫玠问道:“李先生来此,可是有事找我?” 经他这么一问,李翊好似想起了什么:“正是如此,方才一急,在下险些忘了正事。城内出了事情,使君着我来寻你,让你立时就过去。” 卫玠又问道:“是何事情?” 李翊答道:“此处非谈话之地,三郎先与我去吧,路上我们再详谈。” “且慢。”卫玠听罢,说道,“李先生,可否容我先将此间事了了?” 李翊点头道:“既是三郎开口,那便如此,我在此处候着。” 卫玠听了也点头,接着就走向了那刘捕头。 刘捕头此时满头是汗,他知今日闯了祸事,得罪了贵人。若得不到对方的原谅,那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此时,他见卫玠过来,便立刻跪了下来,哭丧着说道:“小人糊涂,听了旁人的胡言乱语,得罪了郎君。还请郎君念小人是个蠢人,饶恕于我。”说着,他便就地连连给卫玠叩首。 公人行事历来霸道,卫玠之前也见过不少,这种事情,罚一人是无用的。于是,他说便道:“你且起来,我有话与你说。” 可那刘捕头仍然跪地不起:“郎君不饶恕小人,小人实在不敢起来。” 卫玠冷目问道:“怎么,你还敢要挟我不成?” “不敢,不敢。”刘捕头摇头,连连呼道。 “那你还不速速起来。”卫玠又道。 “那小人起身,郎君是否就原谅我了?”刘捕头试探的问道。 听了这话,卫玠不由暗道:还真是个小人。接着,他淡淡说道:“你起来便是。” 刘捕头听了,便不敢再磨蹭,立时就起身了。 “刘捕头,既然你说自己是受了他人的蒙骗,那我问你,这蒙骗之人该如何处置?”卫玠问道。 刘捕头听罢,立即答道:“回郎君,按律法,状告他人者,若查无实据便视为诬告,状告之人当反受其罪。” “看来,你还是懂律法的。”卫玠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应明白该如何做了吧?” 刘捕头见答对了,便陪着笑道:“小人懂了,郎君放心,小人定会将此事办妥的。” 自古恶人自有恶人磨,卫玠见他明白了,便转身欲走,可那刘捕头却追了过来。 卫玠见他如此,便皱眉问道:“又如何?” “郎君,若事情了了,小人该去何处与您回禀啊?”刘捕头陪着笑道。 听了这话,卫玠明白了,这人是想顺着杆子往上爬,想讨好自己。想了一下,他说道:“这茶铺主人是我的朋友,事了后,你将结果告诉他便是。” 那刘捕头听了,便连连点头。 有了卫玠这话,这刘捕头往后便不会再难为杨五叔,反而还会倍加关照。如此一来,也算是给杨五叔寻了快护身符。 接着,卫玠便往回走。 看到那活动着手脚的柱子后,他想一下,就走了过去。 “五叔,我有事,需先走一步。”卫玠对着杨五叔道,“若你放心,便让大柱兄弟随我去一趟公门,看看可有事情合他做。” “放心,放心,我如何会不放心。”杨五叔答完话,又对着儿子道,“柱子,你随卫郎君去吧,记住一切皆听卫郎君的。” “唉。” 柱子随即答应了一声。 三人叙话时,雀儿一直盯着卫玠望。 她原本就念着卫玠的好,如今见他转眼间就化解了祸事,又让那可怖的刘捕头跪地求饶,心中更满是崇拜。她那眼神里带着异样,心中更是起念想。 不知觉间,她的眼神与卫玠有了交集。这小娘立时就起了羞意,忙将眼神给挪了开来。 她做的隐蔽,卫玠也就并未发觉。 他见杨五叔答应,便带着柱子去找李翊。 随后三人都上了那马车,离开了观前街。 雀儿站在铺子外,远远的望着,直到那马车消失。 第三十八章 匪患之害 那辆马车离了观前街后,便朝着刺史府而去。 柱子与那马夫同坐在车辕上,而车厢内只有卫玠与李翊二人。车轮滚滚前行,车厢里的叙谈声也是声声不止。在这路上,李翊将事情说与了卫玠。 原来,事情还是与早些时候他送来的那纸文书有关。 今日,城中匪患又起,只是事情又没那般简单,这一次出了人命。 出事的这户人家与卫玠还是老相识,便是之前掳走雀儿的苏忠。这苏忠不仅在吴县有宅邸,在这姑苏城内亦有住所,而死的那人便是他的小妾。 这天夜里,一伙强人翻墙进了苏家的府院,趁着苏家人昏睡之时,将所有人都捆绑了起来。直到天明有人来后,苏家人才脱了困,之后一检查,不仅府内财物皆无,连苏忠宠爱的小妾也被人给掐死了。 如此一来,那苏忠怎能忍了这口气,就呼朋唤友聚众去了刺史府告状,便将这事情闹大了。 李翊将事情说完,马车也正好到了刺史府。 两人便不再多言,先下了马车。 下得车来,卫玠便见到了刺史府前聚了许多人,而在那人群中的地上躺着个人。这人平躺在地,面上蒙着白布,显然是个死人,这便是那给掐死的苏府小妾。 李翊也看到了这情况,便开口道:“晌午过后抬来的,怎么劝都不走。” 卫玠听罢,便回道:“李先生,咱们还是先进府吧。” 李翊点头,两人便从人少的侧门进了刺史府。 一路到了二堂外,卫玠便听到里头的哭诉声,显然事情尚未结束。 见此情形,两人就未跨门而入,而是绕到了门后,静静听着。堂内苏忠的哭诉不止,如同一个妇人,而与他同来的友人也在旁帮衬着。这些人都是城内的大户,有些人家之前就遭了盗,哭诉起来更显真情。 此事于情于理,都是刺史府应管之事,他们聚众而来,萧璟便推拖不得。 好一番劝说后,这才将这些人给请走了。 这些人自出了堂间,便拭干了泪水,面容也毫无悲伤之色,显然方才的模样是装的。 卫玠在旁瞧见了,不由的就往深处想了。 待这些人走远,李翊便道:“三郎,我们进去吧。” 卫玠便收了思绪,点头随他入了二堂。 堂中,萧璟坐在主座之上,客座上卫玠的父亲——卫成谋与他见过的长史陆康都在。 还有一人,他未见过,听了李翊的轻声介绍,他才知此人名唤庞勋,字功成,乃是这苏州的录事参军。录事参军统辖诸曹参军,位为从五品下,苏州的日常庶务,他是直接经手之人。 卫玠二人进堂时,堂中四人正在议着事情。 “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诸位如何看?”萧璟叹了口气,问道。 客座上的三人中,陆康先开了口:“子玉兄,城中盗匪如此猖獗,是该整治整治了。” “确实到了整治之时。”卫成谋跟着说道,“再如此闹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这些盗匪就得进我等的府邸了。” 见两人都是这么个意思,萧璟便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此事就由庞参军去办吧。” 抓拿盗匪本是庞勋职责之内的事情,可他听到此事压到自己头上后,却立时就诉苦道:“使君,不是在下不想办,只是此事不易办啊。” 萧璟闻言,皱眉道:“你既有难处,那便说吧。” “哎。”庞勋叹了口气,“使君,如今城内灾民遍地,那些盗匪白日混入灾民中,夜间才出来。使君让在下去拿人,可在下实难分辨何是民,何是匪啊!” 城中匪患已非一日,这庞勋自然是用过些手段,可都未见成效。之后,他又道:“如今刺史府的衙兵大多都给指派去了赈灾,现在就是想去查那盗匪之事,在下也是无人可派了。” 这话说的实情,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萧璟听罢,眉头紧皱思索了起来。他知庞勋所说并非虚言,可眼下这匪患不除又不行,实在是两难啊。想着事情,他就见到了刚进来的卫玠与李翊。他请二人来,本就是为了此事,于是便问道:“立德、三郎,你二人可有良策?” 李翊听罢,便道:“使君,这伙盗匪恐怕不简单啊!” 萧璟问道:“何以见得?” “使君,请细想想。”李翊答道,“这伙人昼散夜聚,组织有序,寻常官兵做起来尚且难,更何况是盗匪之流。因而在下才言,这伙盗匪不简单。” 萧璟听罢点头道:“确实如此,那立德可有办法抓捕这伙贼人?” 李翊顿了片刻,还是摇头道:“在下无能,尚未想到良策。” 萧璟随后又问向卫玠道:“三郎,你呢?” 卫玠迟疑了许久,方才答道,“回使君,晚辈也无应对之策。” 见二人都没办法,萧璟也未出言怪罪。 “如今情势逼人,我等虽无良策,可也不能无所作为。”萧璟说完,对着庞勋道,“庞参军,我着你提领城防营,夜间入城巡查。有了城防营相助,你可有把握震慑这群宵小?” 大周城防分内外两军,内军便是城内各衙门的衙兵,而城外便是城防营。如此,城内驻军便与城外援军互成体系,更利城防。 这姑苏的城防营本有八百人众,但其中五百人早已随统领校尉,押着粮草去了江宁府。 可这剩下的三百人,也非城内衙兵可比 卫玠听了这话,眉头皱起,想说话,可最后还是没出口。 而那庞勋闻听萧璟此言后,便有了些底气。待萧璟话尽,他起身道:“既是使君定下的,那在下定会竭尽全力去办,必让那些宵小之辈不敢再肆意妄为,扰城中安宁。” 他本是军旅之人,有了底,说话也就豪气了许多。 他这出身,也是萧璟如此安排的原因。听完他这番话,萧璟也起身笑道:“庞参军豪情,那此事就拜托阁下了。”说完,他对着庞勋拱了拱手。 “使君客气。”庞勋还了一礼,“事情既已说定,那在下就先告退了。” 外军入城非小事,萧璟知道他有事情需要去处理,便点头应准了。 之后,庞勋便对着众人一礼,转身走了。 第三十九章 城中大盗 事情说完,众人便散了。如今个人有个人的事情,便都各自忙活去了。卫玠与李翊两人结伴而来,也就结伴而去。 一路走着,卫玠一路想着事情。 见他如此模样,一旁的李翊便问道:“三郎,可是还在想方才的事?” 见他识穿了自己的心思,卫玠便点头回道:“李先生知我。” 李翊又道:“我观三郎方才似有话要说,可最后为何又不说了?” 卫玠闻言,回道:“先生误会了,非是在下不言,实在是腹无良策,无从言起。” 见他否认,李翊便笑道:“既是如此,那是在下唐突了,三郎勿怪。” 卫玠听罢,笑着摇头后,突然求道:“李先生,在下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不可先生可愿助我?” 见他开口求助,李翊便笑道:“既是三郎开了口,在下安敢不从。” “先生说笑了。”卫玠也笑道,“既然先生答应了,那请移步随我去见个人。” 听了他这个要求,李翊便点头答应了,随着他便到了那侧门外。 马车已不在了,可柱子仍在那候着,卫玠便把他招呼了过来。 “大柱兄弟,这是李先生。”卫玠说着,又对李翊道,“李先生,这是我家中的一位弟兄,名唤杨大柱。” 杨大柱便是柱子的大名,他听了卫玠的介绍,便对着李翊拜道:“柱子见过李先生。” 李翊听了,点了点头,算是认了。之后,他对着卫玠问道:“三郎,方才说要引我去见一人,可是此人?” “正是如此。”卫玠应了声后,便将所求之事说了出来,“事情是这样,柱子家中的老人与我有旧,托我为他谋个生计。我观其武艺不俗,就将他带了过来,先生可否酌情为他安排个事做?” 李翊听了,上下打量了一下柱子。 看过后,他便点头道:“嗯,是个好儿郎。既是三郎所荐之人,那便留下来吧。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便让他在刺史府里做个衙役吧。” “多谢先生。”卫玠谢过后,又对着发愣的柱子道,“柱子兄弟,李先生将你留下了,还不谢过他。” “柱子多谢李先生收留。”柱子依言谢过后,皱眉又道,“只是柱子不想做恶人。” 李翊随即疑惑的问道:“你何出此言?” 柱子直回道:“那些衙役日日横行街里,柱子不愿做那样的人。” 卫玠与李翊听罢,都笑了。 笑过后,卫玠说道:“柱子兄弟,天下的衙役并非都如你之前所见的那般。既然李先生让你去做衙役,你依了便是。往后做事的时候多为百姓想,自然就不会成了那样的恶人。” 柱子听了后,又想起父亲的嘱托,便只得点头应了,可脸上扔有不愿。 李翊见了,就笑道:“三郎,既然他不愿便罢了。我看你身边也没个亲随,既然你说他武艺不错,那便让他留在你身边。如此也免得宵小之人轻视于你,更免得今日之事再发生。” 卫玠如今无官职在身,听了后觉着不好,便回道:“先生,此事不妥吧。” “三郎多虑了,你是卫司马的郎君,又是使君亲近之人,带个亲随在身边是合适的。”见卫玠还要拒绝,李翊便又道,“此事,三郎就依我所言吧。” 卫玠听罢,便点头应承了:“既是如此,那就多谢先生了。” “举手之劳,三郎无需客套。”李翊说完,又对着柱子道,“既然三郎已经答应,那你就随我去吧。” 虽然衙役并非正经官身,可到底是公门之人,必要的文书还是要办的。 只是柱子不明其意,闻言未答,只是看向卫玠。 卫玠见了,便点了点头,柱子这才随李翊去了。而卫玠自己也回了那签押房中,继续这一天的公事。 忙完这一天的公事,他便离了刺史府。 在回卫府的路上,卫玠便见到了许多江北来的灾民,也路过几处官府办的舍粥铺子。 看着那些捧着破碗,聚拢在粥铺外的灾民,他若有所思,想到了什么。 而这些灾民领到了稀粥后,就回了附近的破庙,如今这些废屋破庙都成了灾民们的栖身之所。在这众灾民中又有些特别之人,他们虽也如其他灾民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可他们却个个神龙活虎,显然并无口腹之忧。 这些人也端着破碗,领了稀粥后回到这破庙中。 只是进了庙后,有两人悄悄的聚到了一处。 “哥哥。”其中一人对着另一人道,“方才接到回报,弟兄们已把财货送了出去,二娘都已收到了。” 他对着说话的那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此人两臂粗壮,手大如熊,虎口生茧,一看就是经年习武之人。这人听罢,便点了点头,之后问道:“兄弟,官府今日可有异动?” “回哥哥。”之前那人回道,“关城门时,有弟兄见到了城外的城防营进了城,看来官府是要对我们下手了。” 原来这伙人便是城中的盗匪,而那大汉更是群盗的头领。 今日苏忠闹事之事,城内百姓人人皆知,昨夜出了人命案子。他们自然也知道刺史府前的闹事,故而才会着人去探查官家的动静。 “哥哥。”那人说完,问道,“咱们今夜还动手吗?” 大汉听了后,摇了摇头:“如今风声紧了,今夜就让弟兄们好生歇歇。养足了精神,日后有的是机会。”如今灾民涌入了姑苏城,便给了这些山野盗匪浑水摸鱼的机会。他们便是趁着官府无暇他顾的时机,闹得城内的大户鸡犬不宁。 之后,那大汉又问道:“兄弟,可探清是何人杀了那婆娘,辱了我的名声?” 正如卫玠在那些公文上看到的一样,这伙人的确是盗亦有道。昨日的人命,实属意外,这群盗头领如今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手下动的手。 “回哥哥。”大汉身旁那人说道,“弟弟我问了几个想熟的兄弟,都无人知晓。弟弟猜想,定是刚入伙那些人下的手。” 这人说着,想了一下又道:“弟弟劝哥哥一句,哥哥还是暂且将此事搁下的好。万一将那人逼的急了,弟弟恐那人会去投了官府,若是那样,弟兄们可就危险了。” 这兄弟二人中做兄长的一身好武艺,又仗义豪侠,颇有人望;做弟弟的心思细腻,善揣摩人心,两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听了自家弟弟的这席话,大汉握拳捶了一下坐下的石阶:“兄弟说的是,只是哥哥按不下这口气啊。” 那弟弟闻言,冷笑道:“哥哥勿恼,待回了山寨,弟弟自会将那人寻出来,也让那人知道天理道义何在!” 第四十章 水清则无鱼 月轮之下,卫府中,卫玠与绿竹两人相伴在那院中。 这一夜的月亮,虽不如那夜中秋,可那皓月之光也是普洒大地。 卫玠坐在门廊下,低头想着事情。 而绿竹在他一旁,举头望月,随口问道:“三郎,近日公门里事情可多?” “尚好。”卫玠答着话,突然问道,“绿竹,你可知如今姑苏城内哪里的灶具最多?” 绿竹听罢便答道:“家家户户都有灶具,三郎问这个做什么?” 卫玠回道:“我想做顿饭,请他人吃。” 绿竹又问:“三郎,要请几人?” 卫玠笑道:“怕是有数万人之众。” “三郎在胡说吧。”绿竹听罢,嗔道,“如此多的人,怕是将全城的灶具都弄来,也做不了这顿饭。” 卫玠点点头后,又问道:“那我一定要做这顿饭,绿竹可有办法?” “三郎为难奴家了。”绿竹皱着眉头,“这么大的饭席,我可做不成。” 卫玠听罢,便不再问了。 这一夜风平浪静,城中无一人家出了祸事,那些盗匪似乎都销声匿迹了。 之后数日,亦是如此。 只是天下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整夜的巡查,将一众城防营的军士折腾的疲惫不堪,如此便引来了许多抱怨。这怨声一起,将士难免懈怠,便又出了纰漏,城中匪患又起。 这一日,卫玠拿着文书去二堂寻萧璟。 到了堂外,便听到里头的议事声。 他停住身在外听了会,便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日议事之时,他便察觉到了萧璟那般安排的错处。 只是萧璟既是一州之长,又是他的尊长,他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指出那错处。 而如今这弊端,终于显现了出来。 在堂外侯了一会,卫玠便见那庞参军走了出来,他一脸的不快,显然是方才话不投机了。卫玠对着此人拱手一礼,可庞勋却无视于他,如此倒惹出了一阵尴尬。 待庞勋走后,卫玠便进了二堂。 堂中只有萧璟与李翊在,萧璟坐在那,扶着额头,正在烦恼着。 李翊见他进来,便走过来问道:“三郎,所为何事?” “是这发粮文书,请先生拿与使君一观。”卫玠说着,将手中的文书递了过来。 李翊接过去,点点头,没说其他,返身走了回去。 “使君。”李翊说道,“这文书,还请你先瞧一瞧。” 萧璟听罢,便抬起头,将文书接了过来。看过后,他点头道:”就按着上面写的办。”说完,他又将文书递还了过来。 李翊接过去,就转身将文书又送回了卫玠手上。 卫玠接过后,却未走,萧璟见了就问道:“三郎,还有别的事吗?” 卫玠听了,回道:“使君,可是在为城中匪事烦恼?” “正是如此。”萧璟未言,李翊帮着答道,“三郎如此问,可是有了对策?” 他这么一问,让萧璟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也觉着是如此,便说道:“三郎既有良策,就请速速说来,也好解了我的烦愁。” “在下当不得使君一个请字。”卫玠笑道,“只是有些想法,既然使君愿听,那在下便说与使君听。” 之后,他思虑片刻后,又道:“天下诸事皆是有因有果,如今城中生匪非是偶然,实乃有因,这才有果。” 萧璟随即问道:“这因是何因?” 卫玠答道:“这因嘛,便在这文书上。”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文书。 萧璟略一思索,便知他何指:“三郎是说,这些盗匪是随着这些灾民而来的?” “正是如此。”卫玠肯定道,“如今江北的灾民蜂拥而入,将姑苏城内的这池水给搅混了,自然就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他说完,萧璟便点头道:“确是如此。” 与此同时,一旁的李翊也说道:“三郎既然已经识出了其中的原委,那可有方略?” “谈不上方略,只是有些想法而已。”卫玠笑道。 萧璟听罢,便苦笑道:“三郎既然有了主意,还是速速说出来吧,也免得我等痴人继续遭那份罪。” 他这话一出,卫玠便不敢再托大。 “使君既然已知事因,那要想解决此事,还得从这因着手。”卫玠说道,“正如那日庞参军所言,这些盗匪日散夜聚,混于灾民之中。想要制住他们,首先就得从这灾民下手。使君可使些手段,将城内的灾民迁到城外,如此浑水变清水,这池里的鱼就无处可藏了。” 萧璟听了,连连点头。可是之后,他心中又起了疑惑:“只是城内灾民如此多,有何办法可使他们尽出城去,又不引起贼人的注意?” 李翊闻言,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三郎如此说了,定然他是有办法的,使君问他便可。” “不敢劳使君相问,卫玠这便说与使君。”未等萧璟开口问,卫玠便道,“在下先前就有言,灾民来此只为粮食。如今使君想请这些灾民出城,只需在城外设一饭席,便可让这些灾民自行前往。” “如此,确实可行。”萧璟说着,复又皱眉道,“只是如此多的人,恐怕城内没有那么多的炊具。” 卫玠随后说道:“炊具虽无,可城内百姓家中多有大缸,使君让人借来,便可将这饭席做成。” 听了他这话,萧璟茅塞顿开,连连顿首。 一旁的李翊在此时,突然问道:“三郎,若是那些盗匪跟着灾民出了城,那便是放虎归山,遗患无穷了。” “李先生所言甚是,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的脱身。”见他问出了关节,卫玠便正色答道,“这些人虽然表面上与灾民无异,可内里却有天差地别。灾民久经饥饿,早已骨瘦如柴,而盗匪之人却非如此,只要详加辨查,自可黑白分明。” “三郎此策甚妙。”萧璟说完,又问道,“只是此事甚为紧要,又有如此多的布置,便需一心思细腻之人去办方才妥当。立德以为,何人可当此大任啊?” 他话一落,李翊便笑道:“真佛便在眼前,使君何必多闻。此策既是三郎所献,那交由三郎去办,自是最稳妥的。只是不知,三郎愿否?” 闻听两人一唱一和,卫玠便知其意。 他思索片刻,便道:“卫玠年轻未经事,纸上谈兵尚可,真要做事,恐有纰漏,况且他人也会不服。还请使君,另寻他人。” “三郎,这是找我要权了。”萧璟听出了其中意味,“来人,取纸笔来。” 片刻后,便有仆人送来了四宝。 萧璟伏案写了一文书后,又掏出一枚印玺按了上去。之后,他笑着将那文书递了过来:“有了这文书,三郎当可便宜行事了。” 卫玠接过来一看,见是封任命文书,着他暂代兵曹参军一职,又授以全权,负责缉捕城内盗匪一事。 这兵曹参军乃是位为从七品下,与下县知县属于同一级,萧璟让卫玠居于此位,可算是火线提拔。只是官位乃是公器,萧璟也不能私相授受,便只是暂代。 另外,萧璟又给了卫玠全权。 他这是又给位,又给权,其中的诚意自是满满。 可卫玠思虑后,却推辞了:“使君,卫玠既无功名,又无功勋,这文书实不敢领受。”说着,他将文书又递还了过来。 正如卫玠所言,他这般的资历骤然到了这样的位置,是很难让人信服,也会授人话柄。 “哎。”萧璟右手一挡,却说道,“你三郎虽无功名,却有实才,既无功劳,那日后立了便是。况且这兵曹一职本就出缺多时,我是苦无人选才搁置至今。如今既有三郎这般的大才,如何能不请贤。还望三郎,莫再推辞啊。” “三郎,此乃使君厚意,你就勿要推辞了。”一旁的李翊也帮着道。 见二人如此说,卫玠推拖不得,只得应承了下来:“既是使君美意,那卫玠便愧领了。” “这才好嘛。” 见他终于应下了,萧璟便笑了。 第四十一章 织网 两日后的下晌,姑苏齐门以北十里处,突然升起了袅袅炊烟。这百余道炊烟下,是百余口装着粥水的大缸。而那缸中的粥水,正被那缸底燃烧着的柴火烧的滚翻冒泡,发出阵阵粥香。 粥香随风飘荡,便引了许多灾民。 好在此处有许多军士、衙役,这些灾民便不敢妄动,静静候着发粥之时。 在一口大缸旁,卫玠拿着大勺翻动了一下汤水,舀起了一勺。 勺中水米各半,尚算浓稠。 他见了,便点头道:“往后,此处的米粥都得如此,你等不可再行克扣。”说完,又将那勺子米粥倒入了缸中。 在他身边围着一众的刺史府的府吏,闻听此话,便有人回道:“回判司,非是我等克扣,实在是如此行事,刺史府的仓米恐怕难以后继啊。” 虽然卫玠只是暂代兵曹参军一职,可这是刺史亲自任命的,这些府吏便自然而然的用判司称呼他了。 这是官场上的习惯,卫玠也不好说什么,便就从了。 此时他听了这回话后,想了一下便道:“往后的事情,如今难说,只是这一两日,你等必须如此。” “好吧,我等听判司的。”见他强硬,这些府吏只得答应了。 这些人之后便退了下去,各行其事。 随卫玠一起在此的李翊,这才开口说道:“三郎,他们说的是实情,如此确实不妥啊。” “先生所言,我也知道。”卫玠回道,“只是这城中灾民早有积怨,若有人趁此时机煽风点火,我恐误了大事啊。” 卫玠口中的大事,李翊心中了然。 听罢,他便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此时,姑苏城内诸门早已紧闭,只有这齐门一门,大开着。 城内的灾民风闻城外施粥一事,便纷纷从这齐门而出。而卫玠便在这城门处设下重兵,对外出之人严加盘查,果然查出许多行踪诡异之人。 而在城内各条要道,卫玠亦安排下了军士与衙役,严防有人此时在城内滋事生非。 至于那些大户人家,一早也收到了刺史府的通文,各家今日都是闭门不出,加了严防。 如此布置,自然引来了有心人的注目。 那破庙里的兄弟俩上街见到如此情形,立时就知道这番布置便是为了他们而来的。 于是,两人又在那破庙里聚到一处。 见左右无人,那弟弟便开口说道:“哥哥,小弟已按你的吩咐,让几个弟兄混在了人群里,试着出城,可结果……”说完,他叹了口气。 那兄长闻言,就皱眉道:“兄弟有话就说完,如此只说一半,让我好生着急。” 那弟弟听了,便又道:“哥哥,不知为何,这些弟兄竟给官家识了出来,如今人都给抓了。” 往日里,他们也是这般装成灾民偷混出城,可今日却是这个结果。 那壮汉听了,就捶了下地面说道:“哎,是我害了他们啊。” “哥哥,如今非是说这些的时候。”那弟弟又道,“官军似有动作,待其他弟兄来后,咱们得好好议一议对策。” 那群盗头领听了,便说道:“兄弟说的不错,看来官家里出了高人,咱们是得想些法子了。” 两人等了没多久,便又有数人进了这破庙。 那头领见了,便面上一喜。可之后,他见只有聊聊数人,便复又皱眉问道:“为何只有你数人前来,其他人呢?” “大头领有所不知。”这后来的人中,一人上前答道,“如今城里突然禁了街面,若有人在外走动,官军便上行拘拿。我等来此的路上还不知此事,半路就给官军盯上了。我等也是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可以得见大头领,而其他弟兄都给官军抓了去。” 听了这人的一席话,那头领的弟弟便言道:“哥哥,看来我等是中计了。” 群盗的头领听罢,点头问道:“兄弟以为,如今该如何应对?” “哥哥,依我所见,官军之后必会在全城大肆搜捕我等,此处不宜久留啊。”那弟弟答道,“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哥哥,咱们得速速离开。” 那头领听了后,想了一下,又问道:“只是外面都是官军,我等此时出去恐怕是自投罗网啊。” “哥哥,这就想错了。”那弟弟又道,“官军人数不多,如何守得住偌大的一座姑苏城,其中必有纰漏。只有寻到空隙之处,我等便可闯出去。可若是待到官军收网之时,我等才真的是无路可退了。” “兄弟的话不错。”那头领点了点头,可之后又皱眉道,“只是,其他弟兄尚在城里,我不忍舍了他们啊。” 那弟弟听罢,便急道:“哥哥,如今已是十万火急,哥哥不可作此妇人之仁啊。那些弟兄虽给抓了去,可官家并无实证,也就不会害了他们的性命。只有哥哥出了城,日后必有机会,将这些弟兄救出去的。”说完,他对着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 其他人见了会意,便有人附和道:“大哥,张三哥说的不错。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哥哥能出得城去,日后定能再杀回来,搭救其他弟兄。” 那头领听了没说话,仍是皱着眉头,似在犹豫不决。 见他如此,便又有一人言道:“大哥,别再等了,再等下去官军就到了,我等便真的要束手待毙了。” “是啊,大哥,别等了。” “大哥,走吧。” 看到庙中的众兄弟皆是这般意见,那头领终下了决断。 他从破庙的隐蔽处,摸出一把利刀握在了手里,正色道:“既然弟兄们都是如此想,那我便依了众家弟兄。只是外面已是刀山火海,几位弟兄许与我同心,共度此难!” “哥哥说的哪里话。”那二头领也是手拿着把利刃,“我等早与哥哥同生共死,今日就是血溅当场,我等也愿随哥哥闯一闯!” 说完,他看向其他人:“你等如何?”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些异姓之人。他如此问,便是要辩一辩这些人的真心。 而这些人听了,便连忙说道:“我等皆愿随大哥同去!” 见他们都如此说,那统领来了豪气:“好,既有几位弟兄相陪,今日就算是一死,我也足可自慰。弟兄们,这便随我出去,闯出一条生路。” 说完,他便提刀大步走出了这破庙。 第四十二章 鱼求活,欲破网 日薄西山之时,卫玠与李翊同站在齐门口,而柱子提着根棍棒,则随在两人身后。此时这城门处已鲜有人出来,如此看来,城内的灾民似乎都已出了城。 这个时候,一个军汉领着几人走了过来。 “卫判司,在下有事禀告。” 听到那军汉的声音,卫玠转身问道:“刘队正,你有何事禀告?” 大周军队,五十人为一队,由队正统领。 如今统领的校尉不在,城防营实际上便是有那几个队正指挥着。而这刘队正又是其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卫玠便选他暂代指挥之事。 刘队正听了他的问话,便回道:“判司,方才城内有人异动,给弟兄们捕拿住了。其中有人交代了一些事情,在下听了,觉着重要,便急急的赶来报于兵曹知晓。” 卫玠听罢,便又道:“既是如此,那你就速速说吧。” “是。” 刘队正应了一声,便将听来的事情说了出来。原来那举报之人正是城中盗匪中的一员,此人将群盗的来历说了出来。 “判司,据那人口说,这领头之人便是朱开山。” 听了刘队正这最后一句话,卫玠有些疑惑,便问道:“这朱开山是何许人?” “判司不知?”那刘队正反问道。 卫玠听了便道:“我确不知,还请刘队正指教。” “不敢,不敢。”刘队正连连摆手后,又道,“兵曹,在姑苏城北有一山,名唤虎丘山,山上有一寨,人言卧虎寨。这寨中有三虎,这朱开山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姓朱,善使一口断门开山刀,乃是这寨中头领,诨号‘开山虎’,故而人人称其朱开山。” 听了他这解释,卫玠点点头。 这虎丘山临近姑苏,山上有强人他是知道的,那举报之人说城中盗匪是从那里来,倒也合乎情理。 “未见其人,便闻其名,是件好事。”卫玠说着,又问道,“既然这寨中有三虎,刘队正可知其余二虎是何来历?” 刘队正想了一下,回道,“回兵曹,这三虎中,朱开山是大虎。至于二虎,在下听闻是个女子,乃是国姓,诨号‘胭脂虎’,善使短剑,耍的一手好花镖,人称柴二娘。而这寨中三虎,诨号‘笑面虎’,武艺不高,善些计谋,人称张三郎。” 听完刘队正这番话,卫玠便笑道:“刘队正倒对这伙贼人了如指掌。” 刘队正听了回道:“老对手了,不熟悉不成啊。” 卫玠听了点头,又问道:“那这次入城的单只有这开山虎吗?” “不是。”刘队正答道,“据那人说,这次入城的是朱开山与那张三郎,而那柴二娘则在城外接应。” 卫玠听了后,复再问道:“可问出朱开山如今何在?” 刘队正随即答道:“就在城中的一处破庙里。” 听了他这回答,卫玠便笑道:“如此看来,时机已成,李先生以为如何?”说完,他看向了李翊。 李翊也笑道:“既然敌踪已显,自是到了收网之时。” 卫玠听了后,又问了刘队正:“刘队正,你手下的兵士可修养好了?” 刘队正听罢,便大声禀告:“回兵曹的话,咱手下的儿郎早已修整好了,只待兵曹一声令下,便可入城拿贼。” 因那连日的夜巡,城防营早已疲惫不堪,卫玠接了任命后,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们放了一日的假。经了昨日的修养,如今这城防营算是恢复了几分元气,这刘队正答起话来,也就有了底气。 卫玠听罢,点了点头,接着扭头又对李翊言道:“先生,此处百姓就拜托给你了,在下这就领兵入城。” “此处有我,三郎尽快放心。”李翊回道。 两人这便分了开来,卫玠领着城门口的守兵入得城去。随后这齐门也缓缓合上,整个姑苏城便完全封闭了。 城中,那朱开山与张三郎带着其他几人正在寻着出路。他们避开城内的守卫,专寻那僻静小路而行。只是如今姑苏城门早已封死,他们根本找不到出城之路。 “哥哥。”在一处紧闭的城门外,那张三郎言道,“看来,官军已将姑苏封死了,咱们怕是一时片刻出不去了。” “确实如此。”朱开山点头道,“看来官军早有准备。” 之后。张三郎又道:“哥哥,弟兄们都累了,先寻个地方歇息片刻吧。” 朱开山闻言,看来看周边的众人,果然都是气喘吁吁。 方才他们几乎绕了小半个姑苏,如今确实体力尽了。 见此情形,朱开山只好领着众人,寻了个僻静的废屋暂歇。 在这废屋中,这兄弟两人仍聚在一起。 那朱开山便轻声问道:“兄弟,如今这情形,你可有对策?” 张三郎听罢,想了片刻,答道:“哥哥,这个时候,咱们须得用些手段了。不然像要脱身,恐怕难啊。” 朱开山听了,立即问道:“有何手段,兄弟速速说来。” “擒贼先擒王。”张三郎随后说道,“咱们得弄些人质在手,才有机会出了这城。” 朱开山听了点点头,又问道:“那该去何处,拿那人质?” “哥哥勿问。”张三郎摆手道,“稍候随弟弟去便是。” 这伙人在这废屋只歇了片刻,便又悄悄离去。 与此同时,卫玠领着城防营的军马已到了那破庙外。 可这破庙早已是人去楼空,军士们将内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发现人影。见此情形,那刘队正就奇怪道:“是这里没错啊,难道那人人使了诈?” 卫玠却不这么认为,看了看破庙中的情形,他便说道:“这些贼人十分机敏,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便离了这里。” 刘队正听罢,想了想又道:“判司,如今城门已封,他们就算离了这里,也出不了城,早晚还是会给抓到的。依判司所见,这些贼人如今会去哪儿?” 他说的这个问题,卫玠正在想。 想着、想着,他便问道:“刺史府,可有人把守?” 刘队正听罢,便回道:“按判司的吩咐,早已留了队兵士在刺史府里。” 一队兵五十人众,加上刺史府内原有的衙役,守卫便有百余众。如此多的人守卫那里,卫玠想来也是安全的。之后,他想了一下,又问道:“其他几位大人的府邸呢?” “也已尊判司的吩咐,派人去了。”刘队正答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判司的意思,那些贼人会铤而走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完,卫玠又细细想着。 突然,他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地方。 “刘队正,立刻带着人随我走。”卫玠厉声说道。 见他说的如此突兀,刘队正不解道:“判司,要去何处?” 可卫玠未答,只是厉声又道:“废话少说,你立即招呼人随我走。” 见他如此情状,刘队正不敢再问。随即,他便将散出去的军士又招了回来,随着卫玠离了这破庙。 之后,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在姑苏城内蜿蜒爬行,直往南方而去。 第四十三章 鱼与网 城南,沧浪园。 在那沧水之边,石亭之中,萧敏月独坐其间。 她的葱指抚动着琴弦,随后便有悠扬琴声,从那指间飘出,散于夜空之中。 因她境遇不同旁人,性子不喜人多,故而此时只有侍女琼玖在旁陪着。 少女抚琴寄情丝,在这悠悠琴声中,不免就添了许多少女的念想。 不多时,琴曲罢,那侍女琼玖便走了过来,嬉笑着说道:“娘子,可是想卫郎君?” “就你话多。”萧敏月嗔怪道。 琼玖接着又道:“娘子,我听夫人说,卫郎君好像已做了官。” 闻言,萧敏月便问道:“是何官职?” “好像叫什么兵曹参军,好像是管那些军汉们的。”琼玖一边想,一边答着,“娘子,你说卫郎君能管住那些军汉吗?” “我不知道。”萧敏月摇头答道,“他本是个文人,与那些军汉相处,怕是要驴唇不对马嘴了。” 琼玖听了,却道:“可夫人说,卫郎君很有本事,也许他能管的了呢。” 萧敏月轻笑着,答道:“但愿吧。” 正值此时,一道惨叫声划破夜空,立时惊了这亭中二人。 萧敏月坐在轮椅上,转身不便,只得扭头问道:“琼玖,出何事?”她声音里有些惊慌。 琼玖也是如此,听了这问话,她便答道:“娘子,我也不知,咱们去寻其他人问问吧。”虽然这园子是她们的住所,可如今已是夜里,又在如此的情况之下,两人十分的害怕。 “好。”萧敏月简单的答应了声。 随后,琼玖便推着轮椅,带着她朝回路走。 在这回去的路上,两人正好就遇到了闯进园子的朱开山等人。 如此黑暗的环境下,两帮人突然相遇,皆吓了一跳。 见到这群提着利刃,凶神恶煞般的陌生人,两个小娘十分的惊慌,一时就停在了那里。 而朱开山见是两个小娘,便收了那柄开山刀。 随后,他走近了问道:“你等是何人?” 琼玖听罢,颤颤巍巍的答道:“我是……这的侍女。” 朱开山听罢,又望向轮椅上的萧敏月道:“那她呢?” 琼玖听了,却没答。 那朱开山便又大喊一句:“说!” “是……我家的娘子。”琼玖这个小娘,给吓的说出了实情。 “娘子?”朱开山身边的张三郎闻言,问道,“可是萧家娘子?” 这回,萧敏月自己答了话:“是我,你们又是何人,怎敢擅闯我家的宅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三郎笑着道,“哥哥,这是刺史萧子玉的女儿,有她在手,可保我等无虞。” 可朱开山听了却未答,面露犹豫。 张三郎在旁见了,未加思虑,就对着萧敏月道:“萧家小娘,请恕我等无理了,还请你随我等走一趟。”说着,他就走过去,一把将那轮椅抢了过来。 他知道自家兄长以义为先,极重名声,故而方才他未言出要拿何人为质。如今见兄长又是这般模样,他知定是又在犹豫,便先下手为强,将这事做成了死局。 果然那朱开山见事情已如此,便只叹了口气,未再多言。 随在萧敏月身后的琼玖见他们动了手,忙过来挡,可她一个小娘子又如何敌得过这几个大汉。 最后,人给那张三郎推到跌在了地上,她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娘子,给这些强人掳了去。而萧敏月使的那张七弦琴,则孤零零的落在了路边的草地之上。 就在此时,卫玠领着军士终于到了这沧浪园。 看见园门大开,几个仆人倒在了地上,他知道事情坏了。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今这一失正好给人寻到了。 “刘队正,此处住的是使君的家眷,你立刻带人进去保护。”卫玠语速很快的说道,“记住,不可让使君的家眷出半点意外,明白吗?” 刘队正听了此话,便知事态的严重:“是,在下明白了。” 接着,他便招呼手下,蜂拥进了这沧浪园中, 原本漆黑一片的沧浪园,顿时就给这些军士手中的火把照亮了。 卫玠也随着这些军士,快步进了园中。 不多时,他便见到了这园子的女主人——乔氏。 乔氏如今在一帮随从的簇拥下,身上并无异样,只是面容十分焦急。 卫玠见她如此,便松了口气,上前说道:“夫人,可无恙?” “三郎,你来了。”见到他,乔氏焦急的脸色松了一松,“我无事,只是月儿让他们给抓了。” 卫玠听了这话,暗叹了一声。 随后,他便劝道:“夫人放心,我定将萧娘子救出来的。” “好,三郎,你定要护着月儿周全。”乔氏急急的说着。 “好。”卫玠答应了一声后,又对着那些萧家仆人道,“你们在此照顾好夫人。”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随后不久,在那翠玲珑的竹园里,卫玠看到了朱开山等人,也看到了那轮椅上的萧敏月。只是这漆黑的环境,他看不起这小娘的长相,只知她是坐在一轮椅上。 如今,这里已给卫玠带来的那些军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开山等人都已将利刃拿在了手上,而这些军士持枪矛的端起了枪矛,持长弓的也已挽弓搭箭,严正以待。 这双方已成水火之势,气氛异常的凝重。 卫玠到了后,见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便对着刘队正道:“刘队正,让你的部下都停手。” “这……” 刘队正有些不愿,可看了卫玠瞪了一眼,他只得喊道:“你们都听到兵曹的话里,全都住手。” 这在场的众军士闻言,便收了手中的武器,可合围之势仍在。 卫玠想了一下,便只身向前走去,一旁的柱子见状忙跟了过来。 卫玠见了,便道:“柱子,你留在此处,我一个人过去。” 柱子听了还欲说,可给卫玠眼神一瞪,便乖乖停了在远处。 见卫玠一人走来,朱开山等人不明其意,只将手中的武器指了过去。 卫玠走到半路,便停下身,开口言道:“你是朱开山?” “既知爷爷威名,尔等还不速速退开。”朱开山笑道。 “我就是让你出了这园子,你等又有何处可去?”卫玠也笑道,“如今,你等已是瓮中之鳖,若识些进退,就应速速罢手投降。免得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你与你这几个弟兄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哈、哈,你这小郎好大的口气。”拿住萧敏月的张三郎听了他的话后,大声笑道,“如今我有萧家娘子作陪,尔等谁敢放箭。” 正在这时,乔氏在仆人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闻听此话,她大声喊道:“三郎,不可放箭,你定要护着月儿的安全。” 她这话,立时就助长了张三郎等人的气焰。 这院中的众盗匪听了后,便发出了阵阵大笑之声。 第四十四章 有惊无险 见乔氏突然到了,又说了这样的话,卫玠便只得先退了回来。他走到乔氏身边,轻声说道:“夫人,我知你的心思,只是此地危险,还请你先行离开。” “月儿在贼人手上,我怎可如此离去。”乔氏摇头拒绝了。 见她如此,卫玠便未再劝说,只道:“既是如此,三郎就不劝夫人了,只是此地险地,夫人还是离远一些为好。” “好吧,我依三郎的。”乔氏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便点头应承了下来。之后,她又轻声说道:“三郎,你是月儿未来的夫婿,可定要护她周全啊!” 夫婿? 这话,卫玠听了不甚明白。 可如今事态紧急,也容不得他多想,只得先答应了下来:“夫人的话,三郎都记下了,夫人且安心去吧。” 乔氏闻言,便点了点头,接着就在侍女的陪伴下退到了远处,观望此处的情势。 安排好这些,卫玠重新走进了包围圈中,走到了朱开山等人的面前。经刚才那番折腾,这几人已知卫玠并非寻常人物,便都盯着他,等着他开口。 卫玠想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朱开山,我闻你是条好汉,今夜为何要为难一弱女子,如此岂不辱没你的名声。” 朱开山本是一顶天立地的汉子,闻言,他低头看了看轮椅上的小娘,手中的刀就立时一松,面露犹豫之色。 一旁的张三郎,见他如此,知他心意,便劝道:“哥哥,莫要听那小郎胡言,如今众家兄弟都给官家抓了,我等又是如此,哥哥你若心软,我等可真要血溅当场了。” 可朱开山闻听了卫玠的话后,却有想法:“兄弟,不是我不识情势,只是如此苟活,非我所愿啊。” 他所掳的萧敏月既是个弱女子,又是个身怀残疾之人,他是实在不想如此行事。 两人这番纠缠,卫玠看在眼里。 他见如此,便又言道:“朱开山,今夜你只要将萧家娘子送还,我便只拿你一人。至于你身边的几人,我可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你意如何?” 他这话说到了朱开山的心里,此人闻言便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卫玠答道,“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如今只为公事。只要你一人留下,我便可交差,其余之人无足挂齿,放了他们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有何不可。” 听完卫玠这一席话,朱开山脸上更见犹豫。 张三郎与他是知心之人,他知道自家的兄长是要答应了。此人想了片刻,便提剑指向卫玠道:“你这小郎,满口花言巧语,竟欲用言语哄骗我家哥哥。似你这巧舌之人,最为可恶,且吃我一剑。”说着,他疾步前奔,那利剑就刺了过来。 他如此做,一是想要杜绝自家哥哥投降之心,二是想趁机拿下卫玠。 卫玠见这利刃袭来,本能的就朝后退了几步。 可他非是习武之人,怎能敌得过那盗匪之人。 转瞬间,那利刃就欺到了他的身前。 正在此时,卫玠身后站着的柱子,喝了一声:“贼子,休伤我家郎君。”说着,他手提一棍,便冲了过来。 他身形挪移比之那张三郎更快几分,立时间,便挡在了卫玠身前,手中的混铁之棍便与那利剑碰在了一处,迸出一阵火花。 柱子虽然性子纯直,可却是个天赋异禀之人。 他年纪不大,可手上的力道却比寻常之人强了许多。 这棍剑相碰,力道便传了过去,震得那张三郎虎口一裂,险些丢了手中的宝剑。可即便武器未丢,可这张三郎在这一棍之威下,仍是退了几步,方才稳住了身形。 朱开山在旁见了,便虎目一微。 自家弟弟的武艺平凡,他是知晓的,可到底也是虎啸山野的强人,寻常两三人是拿不下他的。 如今见这小郎一棍就将其击退,他便起了比斗之心。他一手扶住张三郎,助其稳住身形,接着就言道:“你这小郎好身手,且让我来与你一会。” 说着,他提刀就迎了上去。 柱子本是痴武之人,习武多年,在乡野之处没少惹事。只是自入了城后,便一直闲居,早已手痒。如今见朱开山提刀来站,他便喜上眉梢,笑着道:“好,快来,快来。” 朱开山听了,也不欲他多言,只一刀就劈了过去。 他虽然身材魁梧,可这刀速却极快。 柱子方才起了轻敌之意,见这刀如此快,吃惊之余忙闪开身,躲得是颇为狼狈。 见他竟躲了过去,朱开山大喜叫道:“好身手,再吃我一刀。”说着,他将手中的开山刀一横,便扫了过去。 见来的是个强手,柱子便收了轻视,凝神对敌。 见那利刀带着风声朝自己扫来,他便后仰倒地,那刀身便从他身上滑过,砍在了一株韧竹上。 随后,他用手中棍棒点地一撑,借着力道就又起了身。 然后他腰腹用力,跃至半空,双手握棒朝下砸了过去。 见柱子反手攻来,朱开山忙用力将大刀从竹身中抽出,那竹子便立时‘咔嚓’一声断裂了开来。 他也不顾那倒下的竹子,立时便举刀去挡。 他的刀是家传的宝刀,而柱子的混铁棍也非凡品,两把兵器相碰,立时就迸发出了金石之声,星火之光。 方才,受那张三郎偷袭,卫玠连退几步,便入了军士之中。 那刘队正在一旁,见有人突然袭他,便惊出一身汗。如今见他退了回来,便连忙过去道:“判司,无恙吧?” 卫玠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下狠手,袭击自己,好在有柱子在,总算是有惊无险。他听了刘队正的问话,便回道:“我无事。”说完,他眼睛就看向了已站在一处的二人。 这两人勘称棋逢对手,斗得甚是激烈。 只可惜这诗情画意的竹林,在这两人相斗中,被损的七零八落。 卫玠看了会,思虑之后,便喝道:“大柱兄弟,你如此会坏事的,快退回来。” 他一声虽不大,可仍是清晰得传了过来。 柱子闻言,虽心不甘情不愿,可还是乖乖依了。 他用混铁棍击在那开山刀的刀背上,接着力道就退到了远处,接着便返身走了回来。 第四十五章 换人 柱子一路走回,眉头都是皱着的。 见他如此,卫玠知道他定是不情愿的。 可如今朱开山等人拿住了萧敏月,卫玠投鼠忌器,只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也就不能让柱子如此火烧浇油的胡来。 对于柱子有如此身手,卫玠实感意外。 他本以为柱子只是略强于他人,如今看来,杨五叔还是谦虚了。他虽不通武艺,可从旁人对柱子投去的钦佩目光中可以得知,柱子这般身手在这世上定也是少有的。 如此想来,那传授柱子武艺的老道,也非是凡人啊。 想到此,卫玠便萌生了去一趟杨家村的心思。 见柱子退走,朱开山也提着大刀返了回去。 大呼了几口后,便将那涌动的气息有平复了下去,方才那一战中,他用尽了全力。 他原本以为几下就可拿住柱子这个小郎,可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遇到这般的敌手。十数回合下来,竟是斗了个不分胜负,这也让他的意志有些消沉。 “方才之事,在下就全当未发生过。”待柱子退回来后,卫玠开口言道,“不知朱头领对在下方才的提议,可还认同?” 朱开山闻言,平静的问道:“你果真能放了我这几个弟兄?” 他说的平淡,可卫玠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异样。 于是,他便点头应道:“当然,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自会送你的兄弟离开姑苏的。” “那好吧……” 朱开山正要开口答应,那张三郎却又开了口:“哥哥,休要听信于他。只要萧家娘子在我等手中,这些官军就是想不放,也得放。” 他说完,便看向其他人。 可其他人会意,便也附和道:“大哥,张三哥说的是,有刺史府的娘子在此,我等便有了活路。你要是就此放了这小娘子,那便是要了我等兄弟们的性命啊。” “是啊,大哥,不能放啊。” 见自家兄弟都如此说,朱开山好不烦恼。 见兄长又犯起犹豫,那张三郎又道,“哥哥,这小郎是个巧舌如簧之人。若是哥哥轻信于他,就此放了这萧家娘子,我等便没了回旋。到时候,他若是反悔,兄弟们即便是下了阴曹,那也是个糊涂鬼啊。” 他声如鸟之哀鸣,带着哭泣。 朱开山听了他此话,又看了看周围。 在他们几人周围,如今布满了举着火把,端着军械的官军,朱开山知道张三郎的话并没有说错。 于是,他又陷入了深思与犹豫之中。 一方是他兄弟的性命,一方是他做人的根本,两者皆是他最为看重之物。 如今,让他选择其一弃之,他是犹豫彷徨,无法决断。 见此情形,卫玠暗自苦笑。 这朱开山看似是个豪放汉子,可内里却是个痴人。 卫玠知道此人如今陷入了两难之中,而又无法决断。 这本是朱开山一人的事情,可如今这情势,却因为他这无法决断而僵持了下去。 此时的竹林,一片安静,可这安静中隐有杀机。 卫玠担心,就此拖下去,难免会夜长梦多。 他知道,到了自己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于是,他思索片刻,便开口言道:“朱头领,在下想到一法,可让你与你那几位弟兄放心,不知头领可愿一听?” 朱开山闻言,便道:“你且说来一听。” 于是,卫玠便又道:“萧家娘子行动不便,头领带着她,那便走不久,也走不远。头领既然想要脱身,不如让在下替了她,不知头领以为可否?” 朱开山听罢一想,觉着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于是,他想了一下,问道:“你不怕?” “怕不怕,是在下的事。”卫玠笑道,“在下,只问头领,可不可?” “你这小郎,倒有些胆量。”朱开山点头道,“既然你都不怕,我有何惧?换了!” 见他答应,卫玠便只身一人往前走去。 可他刚走一步,那轮椅上的萧敏月就开了口:“卫家郎君且慢,容奴家一言。” 卫玠听罢,便停住了身,回道:“萧娘子,有话请讲。” “生死有命,修短素定。”萧敏月坐在轮椅上,缓缓言道,“奴家本是残破之身,卫郎君才高志远,不应为妾身担这天大的干系。若是今日,奴家命丧此处,也是天命使然,不干他人。妾只望,郎君日后能念着奴家,莫将奴家只做那陌路之人。” 听了她这番话,卫玠久久不言,低头思索着。 他突然想起方才乔氏所言,不由得,就想到一件事情。 想了一会,他便抬头望向那轮椅上的萧敏月,说道:“萧娘子,你我两家本是世交,卫玠身为男儿,怎能见死不救。况且今日之事,全由卫玠一人而起,这是卫玠之过,绝不可让娘子代而受之。” 卫玠本是死一次的人了,自当更看重自家的性命。可今日之事确实是由他一手挑起的,若是因此让萧敏月受了损伤,便真的妄为人了,他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 人生本就有许多选择,有些事情是生来就注定的。 萧敏月听罢,欲要再言,可卫玠先了她一步。 “萧娘子,无需再言,此事既因卫玠而起,自然也应以卫玠而止。”他说着,目光转向朱开山又道,“朱头领,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还请你不要牵连到萧家娘子。我一人过去,请你也将萧娘子送来,不知可否?” 朱开山听了后,便笑道:“小郎君,有胆有识,我朱开山最敬你这样的人。如此换法,公平合理,我有何言不从呢。” 他说着,便独自推着那轮椅,朝卫玠走来。 而卫玠也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萧敏月坐在轮椅上,渐渐的也就离卫玠越来越近。 这是她与卫玠初次见面,她那双明眸紧紧的盯在卫玠的身上。 可卫玠却好不知趣,他的眼睛只盯着面前的那个汉子。与朱开山面对面相会后,他便笑着问道:“朱头领,可要绑缚了在下?” “小郎君是个信人,我朱开山也是言而有信之人,只要小郎君不乱动,一切皆可自便。”朱开山说完,又道,“请小郎君先行一步,送我等出去。” 卫玠见了,便只得点头,转身朝园门走去。 此时,那萧敏月又突然开了口:“卫郎君,且多加小心。” 卫玠闻言,便低头望去,这便与萧敏月的眼神交汇到了一起。 这小娘子顿时起了羞意,头轻轻又垂了下去。 她不敢抬头去望卫玠,可耳边却听到卫玠的声音:“谢萧娘子关心,在下记下了。” 之后便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随即抬头望去,只是卫玠已不在了。 转过头后,也就只能看到个背影。 这个时候,从那围拢的人群中出来了两人,这二人疾跑过来,便将轮椅推了回去。 萧敏月便与卫玠越来越远,最后她再也望不到那个的背影。 第四十六章 网开一面 将萧敏月带走的二人都是萧家的仆人,此二人随后,就便将其送到了乔氏的跟前。见女儿毫发无伤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便乔氏欢喜着说道:“女儿,你可让母亲忧心坏了。” 萧敏月虽已脱离险境,可也是心有后怕,但她如今更为担心的是替了自己的卫玠。于是,她便问道:“母亲,卫郎君他换了我,你快让人去问问,他如今如何了?” 乔氏身处之地虽也在翠玲珑中,可隔着人群,她也就无法知道前面的事情。听了自家女儿这话,她便问着那两个仆人:“娘子是如何得救的,你二人速速道来。” 这两人中便有一人答道:“回夫人,方才卫郎君见那伙贼人执意不肯归还娘子,他便自己替了娘子为质,这才将娘子保了下来。” 这二人本就是乔氏指使去打探消息的,他们自然对方才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他倒是个有情义的郎君。”乔氏自言自语了一句后,又问道,“那如今,卫家郎君人呢?” 那仆人迟疑了一下,答道:“好似是给那伙贼人逼着去了园门。” 乔氏听罢,便急急道:“那你们还不速速追去。” 两个仆人听了,连忙答应道:“是,夫人,小人们这就去。” 说着,他们就朝着就朝园门的方向跑了过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萧敏月的眼里满是担忧,可这担忧又无法吐露,只得压在了心中。 —————————— 沧浪园门口,火把林立。 那些军士仍围拢在朱开山等人周围,只是因卫玠被挟持了,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 出了这园子后,那张三郎便道:“哥哥,去平门。” 平门在北方,北方便是虎丘山的方向。 朱开山听罢,就对着身前的卫玠道:“小郎君,烦请你移步平门。” 卫玠闻言,转过身道:“朱头领,如今城门已关,你等就是到了那里,也出不了姑苏。” 张三郎听了,冷笑一声道:“出不出去是我们的事,就不烦小郎君忧心了,你还是请吧。”说着,他用剑柄捅了一下卫玠的腰间。 这一下,张三郎用了重力,卫玠立时便觉腰间一疼,身子便随之向前冲了一步。 朱开山在旁见了,便拦了过来:“兄弟,不要如此待他。” 见兄长开了口,张三郎便停下了手,只冷哼了一声。 卫玠稳住身形后,便谢道:“多谢,朱头领。” “小郎君,无需多言。”朱开山却没给他好脸色看,“还请你先行一步吧。” 卫玠闻言,苦笑了一下。 他如今在别人手里,也只得依着别人的话,转过身朝齐门而去。 这一路上,朱开山等人更加谨慎,他们一直在卫玠身后,推着他步步向前,这路便走的很慢。 路走的越远,气氛就越紧张。见此情形,卫玠想了一下,就随口问道:“朱头领,我观你为人处事,非是草莽中人,为何如今会做这盗匪之事?” 朱开山的眼睛一直扫着四周,手中的刀也紧握着。他离卫玠只有半步距离,听了这话,便谈谈回道:“我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多打听的好。” “那是在下多嘴了。”卫玠说着,又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压在心中好不难受,头领,可否为我解疑?” “小郎君的话还真多。”朱开山讽了一句后,又道,“只要你不耍花招,有话便问吧。” “头领放心,在下的性命给你们拿着,如何还敢耍花样。”卫玠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先前看过几张有关头领的文书,好奇的是,头领之前犯的案子从未出过人命,为何却在苏府害了那娘子的性命?” 朱开山听卫玠提起这事,迟疑了一下,才回道:“此乃意外。” “意外?”卫玠听罢,揣测道,“难道是那娘子撞见了头领的面目,才不得不不死?” “我家哥哥行事光明磊落,怎会对个妇人下手。”一旁的张三郎说道。 卫玠听了,又道:“既非头领,那又是何人呢?” “哎。”朱开山叹了口气,说道,“怪我管教不严,害得那娘子丢了性命,那杀人者应是我的手下,只是那人是谁,我也不知道。” “哦。”卫玠应了一声,就没未问,垂头思索着。 如此,又走了许久,他才复又问道:“头领,你们入苏府,可有引路人?” 苏家非比寻常人家,府中的庄客护院定不会少。 那时又是城中风声鹤唳之时,各家的戒备必不会松懈,苏家自然也不例外。 而朱开山却能将苏府阖府上下全都抓拿住,如此的事情,没有家贼是很难办到的。 果然,他这么一说,那朱开山就想到了一个人。 而那张三郎也想到了那个人,他凑到朱开山身边小声道:“哥哥,难道是那厮?” 他这虽是问话,可语气却有八分肯定。 朱开山听后,轻声回道:“定是那厮,难怪他会一再鼓动,原来是存了歹心。” 姑苏非是乡野之地,朱开山等人之前浑水摸鱼,也只是小打小闹。他们之所以敢夜闯苏府,实是受了旁人的蛊惑,这也酿成了今日之果。 卫玠在前,未见到两人的动作,也未听到两人言语。他见久久没有回应,便停转身问道:“头领,为何不答?” “此事与你无怪,休再问了。”那张三郎见他转过身,厉声道,“快走,别磨蹭。” 说着,他讲利剑举起,露出威胁之意。 卫玠身为鱼肉,便只得乖乖的转过身继续走。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平门门口。 平门乃是伍子胥平齐后所建,此处只有一道城门,而同在城北的齐门却有三道城门。 选择此处离去,可见朱开山等人对姑苏也是了如指掌的。 只是此时这平门也如其他诸门一般,都是紧闭着。 到了这里,朱开山便说道:“小郎君,请你将这城门叫开!” “头领,这就难为我了。”卫玠听罢回道,“朝廷立有规制,城门昼开夜闭。如今夜已深,我就是让他们开门,他们也不会听我的。” 一旁的张三郎听了,就对着朱开山道:“哥哥,这小郎忒不老实,咱们不用强是不行了。”说着,他抽出利剑。 朱开山见了,便拦在他身前,对着卫玠道:“小郎君,如今我等的性命在你手中,而你的性命却在我等手中,还请小郎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卫玠见了那利剑,又听了这话,便回道:“头领,非是我不愿放你们走,实在是规制难违。如今想要开这城门,非得刺史之命不可。” 朱开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就对着周围的军士喊道:“你等速速将这城门打开,否则今日这小郎就得命丧此处。”说完,他就将手中的宝刀架在了卫玠身前。 过了一会,那围拢的军士中,便有一人高声喊道:“此事重大,我等不敢做主,需问了上边,才可答复与你。” 朱开山随后,也高声喊道:“那就速去,晚了我可就要下手了。” 那人听了,又高声道:“切莫动手,我等这就去。” 随后,便是一片安静,双方都在等着。 那刀虽在卫玠身前,可却又有些距离,他知道朱开山还是礼遇自己的。于是,趁着等候的空隙,他便问道:“朱头领。如今左右无事,你可否答复在下之前的问题?” 见他又提起那引路人的事情,朱开山便奇怪道:“小郎君,为何如此执着?” “非是在下难为头领。”卫玠答道,“实在是此乃事情的关节,在下一日不知,便一日不安,还请头领告知。” 张三郎听后,想了下,轻声说道:“哥哥,说与他听也无妨。” 于是,朱开山便道:“小郎君之前说的不错,我等确有领路人。那人原是苏府内的庄客,因得罪了主家便跑了出来,之后投了我。那次夜入苏府,便是此人谋划的。” 听闻,果真有这么个人,卫玠便又问道:“头领,那人如今何在?” “还不是给你困在了城里。”张三郎冷笑道,“你这小郎,若想知道此人在何处,便自己去找吧。” 这人始终对卫玠有着敌意,说起来话很不客气。 卫玠听了这暗讽的话后,便苦笑了一下,没再问了。 双方在这城门口,僵持了许久后,终于等来了命令。 一骑纵马飞奔至此后,就高喊道:“刺史有命,着你等定要救回卫郎君,一切事情皆可便宜行事。” 这话虽未名言,可暗含了许可开门放敌的意思。 那领队的队正听了,便吩咐着军士上了城。 之后,锁链齿轮滑动之声响起,那高大的城门徐徐开了。 在这夜幕下,众盗匪随后就冲出了姑苏,而朱开山则拿着卫玠仍守在城门口,压的那些军士不敢越雷池一步。 张三郎出城门,扫了一圈后,见没有埋伏,便远远的喊道:“哥哥,快走。” 朱开山听罢,便对着面前那数百军士道:“你等谁敢追来,我就要了这郎君的性命。” 说完,他对着卫玠又轻声道:“还请小郎君,再送我一程。” 这一次,卫玠真切的感觉到了那宝刀的寒气,他的脖子离那刀锋只有半寸。 如此,他便也只得依着朱开山,步步后腿。 到了城外,见那些军士果然不敢追来,朱开山便说道:“小郎君,后会有期。”说完,他便丢下卫玠,借着夜色,遁入了城外的荒野之中。 望着他离开,卫玠若有所思。 之后,见那些军士还要去追捕,他便出声制止了。 这一夜,虽未竟全功,却未必是件坏事。 第四十七章 大周太子 长安,一个在历史长河中,屡屡出现的地名。 这二字,拆开来解,便是长治久安之意。 这寓意虽好,可世事却难料。 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长安这座城市,便在这变化莫测的世事中,见证一代代王朝的兴衰,也见证了无数人间的悲喜。 这一天,在绵绵的秋雨下,一只车队从南方而来,驶入了这座宏伟的大周国都。 车队进行,进了长安的里坊中,最后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这府邸的匾额上,写着‘崔府’二字,宣示着此间主人的来历。 从这马车上下来的,多是妇人,显然来的是崔府主人的家眷。 “娘子,到了。” 一个侍女站在华贵马车旁,朝着车厢里呼唤了一声。 随后,那卷帘就被撩起,一个小娘从车厢显了出来。 她不是旁人,正是那日离开了姑苏的崔凌薇。 正如那夜她说与卫玠的话,如今她随着家人到了这长安,开始全新的生活。 ———————— 东宫,又一个耳熟能详的地名。 这座宫殿因在皇宫以东,故而由此得名。 这是太子的居所,从这里,走出过许多君临天下的君王,但更多的是壮志未酬的过客。 这一日,秋雨顺着东宫屋檐滴淌,一个身着朝服的官人正在门廊下匆匆而行。 东宫的殿门外,数名持戟的卫士之中,一个宦官站在那。 这人左顾右盼,皱着眉头,似在着急。 此时,见了官人到了,这宦官忙迎了过去:“袁先生,你可来了,殿下问了几次了。” 这官人便是太子府的詹事——袁安,此人字太平,出自汝南袁氏一门,现居正三品,太子詹事一职。 “有劳,李公公久候了。”袁安客气的拱手道,“烦请李公公领路,我这就去见殿下。” 这宦官是当今太子的近侍,姓李,名国泰。 李国泰听罢,也客气点头道:“张先生客气,您这就随我来吧。” 两人这便进了这太子东宫,一路下去,就到了宫中的一间议事间。 书房内,谈话声不断,两人在外边听到了。 那宦官李国泰随后就到了门口,禀告道:“殿下,袁先生到了。” 他这声一出,书房内的谈话声就断了。 随后,从内里传出了一个低沉的男音:“让袁先生进来。” “是。” 李国泰领命后,就对着袁安道:“袁先生,您里面请。” 袁安点点头,接着大步走了进去,而李国泰则留在了门外。 袁安一进书房,便见到书房正中站着一人。此人留着短须,面相宽厚,着淡黄色金龙袍服,正是当今太子——柴钰。 而边上的客座上,也有一人站着。 这是个中年人,身着紫色大科朝服,束金玉带,显然是位朝中官员。 “殿下。”袁安先行见了柴钰后,又对着边上那人拱手道,“正道兄。” 他口中的正道,便是那太子宫的左庶子——张择端。 张择端出自河东张家,字正道。 在这太子府中,张、袁二人其上,虽还有太子六师,可那些官职都是虚设,多是由朝内重臣兼任。 这些人都是经年忙碌之人,对太子府内的事情很难兼顾到,故而太子府中许多事情都是由张、袁二人处理,他二人也便是太子柴钰的心腹之人。 对袁安太子柴钰一直很礼遇。见他来了,柴钰便指着一边的客座道:“袁先生,坐吧。” 可说完,他就咳嗽了几声。 见此情形,袁安忙出言道:“殿下的病还未好吗?” “老毛病了,好不了了。”太子柴钰咳嗽着坐了下来,语气颓然道,“一到天寒便如此,孤也习惯了。” 当今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柴钰的病根便是在那金戈铁马的日子里落下的。因那时的疏忽,如今一到秋冬,柴钰就会闹起肺病,经年如此,怎么医也医不好。 柴钰岁齿不过二十有五,可因这病,却显得比常人要苍老了许多。 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 他享受着至尊富贵的同时,也在承受着他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此时,有宫人闻听到了他的咳嗽声,匆匆走了进来。 好一会工夫,在宫人的服侍下,这咳嗽声终于停了。 柴钰挥挥手,便将这些宫人又打发走了。 见袁、张二人还站着,他便又道:“二位先生,都坐吧。” “谢殿下,赐座。” 两人称谢后,才坐了下来。 之后,袁安便问道:“殿下,招臣来所为何事?” 张择端听了,便说道:“太平兄,今日崔焕进了京,你可知道?” “在下也有耳闻,知他近日就要入京,没想到却是今日。”袁安点头说道,“崔晓让他的儿子这个时候进京,想必是对中书令志在必得了。” 两人口中的崔焕,字明正,乃是扬州大都督崔晓的嫡次子。 袁安说完,又问向柴钰道:“殿下,崔晓可有书信寄来?” 柴钰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袁安想了一下又道,“难道萧子玉没有助他?” “并非如此。”张择端随后说道,“崔家是在骑墙观望。” 崔晓身为外官,谋求入中枢,必定是要寻求助力的。 而崔焕此时入京,便是来替父打理此事的,这一点,在场三人都清楚。 袁安见柴钰摇头,便没再言语,低头沉思着。 如今大周朝堂,一者皇帝,二者太子,三者便是晋王柴铄。 这柴铄是太子柴钰的异母兄弟,其母韦氏乃是当今贵妃,极受皇帝宠爱,他也因此子凭母贵,获封亲王衔。因太子体衰气弱,世人常以为命不久矣,又因当今天子得位本就不正,这便引得其他皇子起了夺嫡之心,这柴铄便是其中之一。 而他本人亦是勇武,相比太子,便更有人望。如今戎狄人袭扰河北,这前往抵御的大周军队,便是由这晋王统领的。 而大周朝廷施行三省六部制,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为朝廷中枢所在,三省长官皆为国相。朝廷每一道诏书都由由中书省决策,通过门下省审核,经皇帝御批,然后交尚书省执行。三省中中书省之权特重,而中书令身为中书省长官,便是这多位国相权柄最重之人。崔晓想要入主中书,若没有皇帝的首肯,太子与晋王的举荐,那便是万万不能的。 第四十八章 官因老病休 朝堂如今的形式,袁、张二人心知肚明。 可知道归知道,袁安听了后,还是不忿道:“崔旭太世故了。” “这也怪不得他。”张择端随后道,“陛下这些年确实过于宠信晋王了,这次河北大战,若非晋王一力请战,也是打不起来的。现今战事焦灼,朝廷也是为其所累,连南方的灾情也顾不上了。” “张先生,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了。”太子柴钰听罢,开口道,“父亲有父亲的考虑,这些事不是我等可以置喙的。” “是臣失言了。”张择端拱手拜道,“臣谢殿下提醒,臣以后会小心的。” “殿下,正道方才的话虽不应说,可也是实情。”袁安起身道,“裴公致仕虽是无可奈何之事,可到底折了殿下的一只臂膀。而陛下亲近晋王也是人所共知之事,殿下不留意可不行啊。” 这裴家有从龙之功,早在七王夺位时,便支持尚是雍王柴珝。 之后,裴家女嫁给柴珝作了王妃,生了长子柴钰便为王世子。再往后,柴珝入主大宝,成为了当今陛下。而裴氏与柴钰便也随之鸡犬升天,成了大周的皇后与太子。 因这份亲缘关系在,裴家便是太子柴钰的天然盟友。 如今裴骏年事已高,上表请辞虽是惯例,可皇帝柴珝却有意让崔旭接替他,这便让人不得不为之深思。裴氏是大周一等姓氏,而崔家也是,皇帝如此抬举崔旭,便是给裴家立了一个大敌,这也从侧面打击了太子柴钰。 加上如今晋王与诸皇子夺嫡之心已显,皇帝又有纵容,这崔旭入中书一事,便更为关键。 玉阶之上便是至尊之位,可这攀登之路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柴钰身为太子,便就无路可退。 可如今朝堂局势如此变幻,他也有些手足无措,便颓然道:“这我知道,可父亲是这个意思,我身为儿子,也就只能照办了。”太子柴钰是个宽厚仁孝的人,他如此说也是出于真心。 “殿下如此想,臣不能说有错。”袁安也起身正色道,“但是殿下绝不可意志消沉,事情还是可以谋划的。” “先生有话,就请说吧。”柴钰听完,说道。 “那臣就直言了。”袁安说道,“虽然崔旭是陛下选定的人,可眼下他的治下却出了诺大的灾情。灾情虽是天命,可若是处置不当出了人祸,那便是失职,失职之人又怎可入主中枢呢?” 柴钰听了,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一旁的张择端也起身道:“殿下,太平所言甚是。今年江北大灾已定,若无江东相助,崔晓林便是巧妇,也是难为。” 柴钰见两人都是这般意见,便问道:“那依二位先生所言,孤该当如何?” 袁安想了下,回道:“臣可以给赵龙华去封信,请他以江东为主,将粮食留下来。”他话中的赵龙华原名赵希贤,字龙华,出自天水赵氏,官居江东黜陟使,从二品下。 张择端在旁也附和道:“殿下,太平的话可行。” 两人这话便定下了主次,既以江东为主,那眼下之意,江北便可放弃。如此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虽言之有据,可却是谋一家之事,弃万家之命。 而太子柴钰久居深宫不知世事之难,他见二人都是如此,便点头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这是臣的本职,臣回去就写。”袁安说道。 见提起了书信,张择端便道:“殿下,既然太平已来了,臣就把那封信给他看看?” 太子柴钰闻言,点了点头。 见证,张择端便对着袁安道:“太平兄,我今日刚收到一封书信,乃是萧子玉给我回信。” 萧璟这封信名为私信,实则是为了暗通消息。袁安对这点十分熟悉,太子府与外联系的很多信件便是经他的手转出转入的。他听罢,便揣测道:“可是有关灾情一事?” “正是如此。”张择端点头道 袁安思虑片刻后,又问着柴钰道:“殿下,可曾看过?” 太子柴钰点了点头道:“我已看过。” 见如此,袁安便讨了了那封书信。 他取出信出信件,迅速浏览后,开口又道:“萧子玉好手段,殿下请他相助,看来是选对人了。”张择端给萧璟去信一事,本就是出自柴钰的授意,他也是清楚的。 “确实好手段。”张择端附和道,“不过,萧子玉到底只是一州刺史,能做到如今这一步,也是难为他了。” 袁安闻言点了点头,思虑片刻后,他又问道:“萧子玉信上说,随信还附了一张条陈,这条陈上写的是什么?” “不只是一张条陈。”张择端回道,“还另有一篇文章。” 袁安听罢,便急急的问道:“条陈与文章何在,可否让余一观?” “这两样物件如今都在殿下的书房里。”张择端答道,“太平兄想看,还是问一问殿下的好。” 袁安闻言,便转向了太子柴钰。 可他还未开口,柴钰便招呼了一声:“外头,进来个人。” 他这声音一出,侯在外头的李国泰便急急的走了进来:“殿下,奴婢来了,请您吩咐。” 随后,柴钰又吩咐道:“孤书房里的书案上有两样东西,你让人速速取来。” “是,奴婢这就去。” 李国泰领了命,转身就欲出去。 这时候,袁安与张择端都已重新落座了。柴钰见二人的座案上空空如此,就又道:“慢着。” 那李国泰闻声,连忙停住了脚步,转身又走回来问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们最近越来越没规矩了。”柴钰语气低沉的说道,“二位先生,进来这么久了,为何还不送茶水来?” 有客临门,主人赐茶,乃是待客之道,这李国泰不会不懂。只是因他知道自家殿下请这二位先生来,是有事商议,故而不敢打扰。此时见柴钰斥责,他也不敢申辩,只道:“殿下,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让人给二位先生送茶来。” 见他认了错,柴钰也没太过苛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李国泰见了,才又退了出去。 待他出去,袁安便拱手道:“臣多谢殿下。” 柴钰听罢,只是笑道:“袁先生,无需如此,二位都坐吧。” 袁、张二人听了后,复又坐下。 随后,自有年幼的宫人为他们送来茶水,而李国泰则侍从亲自去取那两样物件。 第四十九章 声东击西 李国泰去的匆匆,回的也匆匆,只是他拿回的东西却非只有两件。 “殿下,奴婢是个笨人,实在不知殿下指的是哪两样物件。奴婢怕拿错了,就都给拿来了。”李国泰委屈道。 太子柴钰果真是个宽厚之人,见他这般行事也未多加责备,只道:“东西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李国泰听罢,就指使着那几个小宫人,将手上的书文放下。 之后,这几人就速速退了出去。 这翻找之事,柴钰不好亲为,便由张择端去做。 好一会工夫,张择端这才拿着一纸文书走了回来:“太平兄,这是萧子玉的条陈,你且先看看。” “好。” 应了一声,袁安就接了文书,仔细看了起来。 这条陈便是萧璟依着卫玠的意思拟的,用的题目仍是那‘狭乡迁宽乡’之名。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袁安才将那条陈放下。之后,他开口问道:“殿下觉着萧子玉的条陈如何?” “他所言甚大,孤也是拿不定主意,这才招二位先生来商议的。”柴钰缓缓说道。 见太子未表态,袁安又看向张择端道:“正道,你又是何意?” 张择端闻言笑道:“太平,这是把我放火上烤啊?” “并非如此。”袁安回道,“正如殿下所言,萧子玉的条陈太过重大,余初看之下,实在是难有定论,故而想听一听正道兄的看法。” 张择端听罢,起身对着太子柴钰道:“殿下,既如此,那在下便抛砖引玉,斗胆直言了。” 柴钰点头轻声道:“先生,请说。” “殿下,萧子玉的条陈,臣以为可行。”张择端随后说道,“正如萧子玉条陈中所言,灾民多是无田之人,南方又无田可授,将灾民置于南方便是祸源。可若是迁往边地,便是化腐朽为神奇,变一害为一利,既充实边地的人口,又可使灾民有田可种。如今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确是良策!” 他说完,便对着袁安又道:“太平,以为如何?” “正道所言正是吾所想,不过在下犹豫的是,如今时机不对啊!”袁安回道。 见他似有不同言论,太子柴钰便问道:“先生有话,就请直言吧。” “是。”袁安起身,说道,“臣以为,如今大军在北,朝廷是倾全力在打这一战,故而才会对南方的灾情无暇顾及。这一战或胜或败,在下无法预料,可必定是劳命伤财,不经数年修养,朝廷的元气是无法恢复的。” 接着,他缓了一缓又再说道:“萧子玉的条陈虽好,可朝廷却已无力,这也有违陛下的心意。” 对于皇帝的心思,太子柴钰与袁、张二人不可能不揣测。 因得位不正,皇帝柴珝虽居大位多年,可仍有闲言碎语。而皇帝本人更想在有生之年,建立文治武功,借以证明自己乃是天命所归。可文治难得,皇帝便有些等不及了。 晋王柴铄正是知道了皇帝的心思,便刻意逢迎奏议出兵,这便挑起了这场河北大战。 如今萧璟的条陈,或者说卫玠的建言,这虽是正论,可却与皇帝的心思相左,故而袁安才会拿不定主意。 天下皆以皇帝为尊,太子虽是储君,可也是人臣。他听袁安如此说,便不由得要另做一番考虑了。 条陈本应是送往朝廷中枢的,可萧璟却先行送给了太子。 这其中一是让太子柴钰有个准备,二是他也想从太子这获得助力,毕竟这事情大,没有朝里人的相助,就算条陈再好,也是难以通过的。 萧璟的心思,柴钰不会不明白,看过条陈后,他也是有意相助的。正如张择端所言,这条陈是两全其美的事情,若是顺利施行,柴钰既可获民心,又可得皇帝欢心。可如今袁安的一席话,却如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心头。 “太平所言甚是。”张择端说着,话锋一转道,“可萧子玉的条陈也是正论。臣以为,无论陛下心意如何,殿下也应在朝堂上争一争。” 柴钰听了,皱眉道:“张先生,父亲心意已决,我身为儿臣怎可出言顶撞。” 张择端回道:“殿下误会了,臣的争不是与陛下争,而是与晋王争。” “哦?”柴钰眉头一展,说道,“张先生,有话就请细说。” 张择端便道:“殿下,如今河北战事已历半年有余,却无尺寸之功,而国库则是耗损巨大。况且这一战若败,则于国不利,于殿下不利;若胜,却是晋王一人之功,殿下不可不防啊。” “确实如此。”柴钰自言自语一句后,便问道,“先生以为,孤该当如何?” 张择端回道:“殿下,臣以为可以借萧子玉的这张条陈,重提南方灾情,促使河北罢兵。” 这时候,袁安也附和道:“殿下,臣以为该当如此。就算这条陈实施不了,但只要能结束河北战事便是功德一件,也可借此机会收回晋王的兵权。” 他这最后一句话,刺中太子柴钰的心。 太子柴钰心中最忌讳的,便是这军权之事。他病体沉疴自然不能领兵,故而战事一起,兵权就只能旁落他人。如今若真能借此机会,了却河北战事,将晋王手中的兵权收回,那正是他心中所盼望的。 而张择端的话,正合声东击西之计。 于是,他便说道:“既然如此,孤会去争这一争的。” 见着事情说定,袁安又问向张择端道:“正道,方才你说,除了这条陈还有一文章,可否让我一观?” 见他突然提起这事,张择端想了一下,回道:“太平还是不看的好。” “你这是何意?”袁安皱眉问道,“难道,我看不得那文章?” “袁兄,误会了。”闻言,张择端解释道,“实在是那文章惊世骇俗,我恐你读之心生不快啊。” 袁安听了他这话,便竟真语带不快道:“张兄如此说,我还非看不可了。” 见自己一时失言,竟勾起了袁安的好胜之心,张择端苦笑一下,看向柴钰道:“殿下?” 柴钰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见状,张择端便走到袁安身边,从袖口中取出一纸文章递过去道:“太平,请看吧。” “多谢。” 袁安说了这两个字后,就拿过那文章,展于面前读了起来。 第五十章 名起文章著 袁安手中的这纸文章,正是那夜卫玠手书之文。 歌诗合为事而作,文章合为时而著,卫玠写这篇文章便是直言当前的时弊。 大周以武立国,因地方士族强盛,便广封宗族,以宗族之力压制天下世家。凡是有利有弊,此法虽保住了柴周国祚,可也酿成了十六年前的那场纷乱。最后天下虽仍归一,可柴氏宗亲却大多凋敝,世家崛起便成定局。 而新皇柴珝也是靠着世家之力,才可如此顺继大统的。 如此一来,世家便从地方走向了中枢,如中书令裴骏,便是因这从龙之功与那联姻之事,位极人臣十数年。经了这十数年的岁月,科举制度渐渐形同虚设,大周天下上至朝廷,下至地方重要官员无一不是大姓,而寒门子弟只能依附世家,苟延残喘。世家更是借着这掌权之便,大肆行兼并土地之事,使得天下田地尽归于一家之手,小民小户人家几无可耕之地,这也是灾荒年年的最大的根源。 而卫玠这文章,便是直言这天下最大的不公。 如此的文章在张择端这样的世家子弟眼里,便是天下第一等惊世骇俗之物,可在太子柴钰眼里,却是柄利剑,只是这利剑尚未到出鞘之时。 袁安的本家是汝南袁家,也是大姓大户,汝南三分之一的田地都归袁家所有,而袁氏也出过不少高官显贵。袁安自然知道这文章说的事实情,可这实情却是天下最可怕的话。 他看过后,只叹了口气,久久不言。 张择端知道他如何想,可还是问道:“太平,觉着如何?” “天下奇文啊。”袁安感概一声后,问道,“正道,这文章出自何人之手?” 张择端听了,戏言道:“我若是此时就答,太过无趣,太平不妨猜一猜。” 见如此,袁安知道他是因方才之事有些恼了自己,便苦笑道:“正道,难为我了。江东多名士,在下实在不知这文章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而这笔字也是法度谨严,规中见逸,看来写这文章之人也是一代大儒啊。” “正道,这就意会错了。”张择端闻言笑道,“此人非是大儒,反倒是一介稚子。” “竟是如此。”袁安失笑道,“究竟是哪家的儿郎能写出这般文章,还请正道兄赐教。”说完,他对着张择端拱手一礼。 他这礼既是有心求教,更是替方才的失言致歉。 张择端见了忙了还了一礼,之后,他却问答,而是笑着反问太子柴钰道:“殿下,可想知道此人的姓名?” 他是太子的心腹之人,柴钰的心事满的了他人,却瞒不了张择端。 今日,他将文章送与太子一观时,柴钰脸上的神情就被他瞧在了眼里。那是一种如获至宝的神情,张择端当场就知柴钰是如何想的,可太子柴钰却一直未问,他也不好自言其事。 果然,柴钰听罢便颔首道:“孤也想知道,先生若是知晓,那就请直言告之吧。” “那在下就不讳言了。”张择端随后说道,“此子姓卫,名阶,乃是苏州司马之子。” “苏州司马?”袁安想了一下,问道:“可是卫成谋?” 张择端点头道:“正是此人。” “是他?”袁安说着,皱起了眉头,面露疑惑。 柴钰听了,奇怪道:“他是何人?” “对于此人,殿下不熟悉不奇怪,但臣要说起他的父亲,殿下一定知道。”张择端说道。 “哦?”闻言,柴钰便问道,“他父亲是何人?” 张择端随后,回道:“殿下,可听过成侯卫瓘?” 柴钰点头道:“自然听过,据说此人在元延年间权倾一时,难道卫成谋是他的子嗣?” 元延是先皇帝,周成帝的年号。 “正是如此。”张择端说道,“这卫成谋,便是成侯卫瓘的三子。卫家因是皇亲,在成帝时,备受宠信,满门贵胄。可成也此,败也此。七王后,卫家便家道中落,最后迁往了江东,可叹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卫家因周成帝,最后也因周成帝而落。他这话道尽了卫家这十数年起伏的缘由,而这也道出了萧、崔两家与卫家联姻的原因。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袁安也感概道,“可正因这境遇,卫家才能出这般英才。成帝时,卫家因一女而起,日后未必就不会因此子再起。” 张择端听后,笑道:“卫家能出这般天纵之才,也是上天怜悯,可日后是何境遇,如今言之尚早。” 袁安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而太子柴钰,却开口道:“张先生,可否将此子请来,孤想见他一见。”他虽然没有明言,可袁、张二人都知道,太子是起了惜才之心,是想要将卫玠收入麾下。 “殿下,这恐怕有些难。”张择端回道,“一是,此子岁齿不过十七,尚未出仕,殿下没有招他入京的由头;二是,萧、卫两家立有婚约,臣与萧子玉相熟,知这婚期将至,殿下此时招他入京,恐怕不是时候。” 这是萧璟在私信中刻意写的,目的也是免得太子此时传召卫玠。 “哦,是这样,那是孤意错了。”柴钰说道。 随后,张择端又道:“其实,殿下的心思,臣已领会。只是卫家郎君实在年幼,此时催他出仕,有拔苗助长之嫌。不如将其留在地方,苏州有萧子玉在,他必不会亏待自家女婿的。” 闻言,柴钰便轻声说道:“张先生如此安排甚是妥当,那此事便如此吧。” 他声音轻浮,面容也带着些疲累。 张、袁二人知他身体虚弱,互望一眼后,袁安开口道:“殿下,事情既已说完,臣等就告退了,您且好生安歇。” “袁先生,且等等。”柴钰说完,又招呼了一声道,“外头的进来。” 随后,李国泰便又匆匆进来了:“殿下,您有何事吩咐?” “将我备下那单礼物交予先生。”柴钰对着他吩咐一句,又转向袁安道,“袁先生,裴公致仕在即,孤身有不适,不便前往。请你将孤备的这份礼物带去给裴公,替孤谢他多年辅佐之情,也顺带提一提今日之事。|” 皇帝虽然收下了裴骏的致仕奏文,可接任官不至,在任官便不得离职,如今的裴骏仍是大周的中书令。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袁安回道,“臣定会说服裴公的。” “嗯,去吧。”柴钰点头,说道。 袁、张二人离开后,太子宫恢复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