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市井人家 几声嘹亮的公鸡打鸣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姚惠然,在这天然闹钟的催促下,她万般艰难的睁开了眼。 入眼仍是一片黑暗,姚惠然躺在床上,静静的等待着眼睛适应这片黑暗。 还没等她完全适应,旁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姐。”姚惠然轻声唤了一声,立时便得到了回应。 “你还没好利索,再躺一会儿。”黑暗中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紧接着一盏油灯被点亮,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这空空荡荡的屋子。 两张木板搭成的小床分据在屋子两侧,只用砖石垫了,床上略铺了一床薄褥。 靠墙处立了一张黑漆斑驳的条案,这便是屋内所有的家当。 不一会儿,外间的灶间便响起了风箱扯动的声音。 姚惠然躺在床上,瞧着黑黢黢的屋顶,无声的叹了口气。 醒来已经有三四天时间了,她依旧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久久不能醒来的噩梦,怎么就能从一个现代成年人士变成一个不明朝代的稚龄小姑娘呢。 听着灶间里锅勺碰撞的叮当声,姚惠然挣扎着起了身。 虽然浑身关节都疼的要命,她还是不忍心躺在床上,然后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灶间忙活。 披了衣裳走出屋子,便见姚琇莹蹲在灶下烧火,炉膛内的火光照亮了一张晶莹的小脸。听见妹妹起了身,便抬了头埋怨道,“你怎的起了,不是让你多躺会儿?” 姚惠然冲她笑笑,“身上已然松快不少,姐姐别担忧我了。” 见姚琇莹闻言愣了愣神,也没多说,只笑了笑便拿了铜盆舀了水出院子洗漱。 天空此时方才露出一丝儿鱼肚白,姚惠然站在院子里洗了脸,又拿那端头处剥了皮的柳条沾了盐漱了口。 此时已是中秋时节,清晨的风有些凉意,却也让人很快的清醒起来。 将脏水倒入泔水桶里,再将头发打散编了辫子,姚惠然挽了袖子开始剁鸡食。 家里灶间太小,便在院子里摆了张条案。 将那带了点枯黄的白菜叶子洗净、剁碎,再和上头一日便泡上的玉米渣滓,装入菜盆子送入鸡圈之中。 看着立时便围拢过来的小鸡仔们,姚惠然只觉得自己的小腰就快断了。 只不过这么点活计就累成这样,可见之前病的不轻。 也是,若是病的不重,又怎么会让她穿了过来? 姚惠然微微弯了腰,一手扶着条案一手垂着自己的腰,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妪。 正喘口气的功夫,便看见姚琇莹站在门口扒着门框面色忐忑的瞅着自己。细溜溜的摇曳身段,泛白的面色,再加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媳妇。 而自己,不像是她妹子,好像是她婆婆…… 姚惠然叹了口气,对她道,“饭要是得了,你就赶紧端出来,能歇歇就歇歇,别在门口站着了。周家给的工钱虽多,活计也催得紧。那两个小的,你也不用管,左右我在家里也没旁的事,况宁哥儿也懂事了。” 她絮絮的说着,越来越觉得自己老气横秋…… 却看到姚琇莹脸上渐渐染了笑意,应了一声才进了屋。 这姐姐……跟丫鬟似的。 只不过,身为姐姐的姚琇莹弄成这副模样,还真跟这身体的原主或者说跟原主的娘有关。 穿来的这三、四天功夫,姚惠然一边躺在床上养病,一边慢慢将残留的记忆捋顺。只可惜如今是个什么朝代,她还没弄明白,或者这身体的原主也不明白。 待姚惠然将这一家子关系捋顺了,饶是她自认为是淑女,还是忍不住趁着没人的时候,念了一句,“卧了个大槽……” 这一家子瞧着家徒四壁,四姐弟竟是四个娘生的! 这到底是怎么个形势? 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姚家原是商贾之家,家里颇有资产。 姚家老太爷因是商贾出身,平日里行走买卖之时,没少受到官家刁难。待家中日渐富裕,便将自己独子也就是四姐弟的父亲姚彦周送去了书塾,势要给姚家培养出一个读书人。许还能考个官儿做做。 姚彦周十三岁便中了秀才,在溧水县甚至在应天府也算是有名的神童。只可惜姚老太爷几年前便过了身,没有瞧见儿子得中秀才。 溧水县知县见姚彦周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又生的眉清目朗一表人才,便自家里一群女儿里挑了一个岁数差不离的,定给了姚彦周。 俩人十五岁便成了婚。 这便是姚琇莹的亲娘,姚彦周的原配妻子洪氏。 洪氏原本在一干姐妹里并不出色,只因岁数与姚彦周匹配便许给了他。 姚彦周十三岁便中了秀才,学院里的先生都称三年后秋闱必定蟾宫折桂,又因生了一副好皮囊,家里姐妹没有不羡慕的。只想着这个貌不出色的小妹妹,那立时就要成了举人娘子了。 再过两年,可不就是进士夫人? 谁想着,天有不测风云。 洪氏嫁进门来,当年便怀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了个闺女,自己却因难产撒手而归。姚彦周为原配守孝一年,一年期满麻利的续了弦儿。 从这也能瞧得出,这姚彦周不是个厚情的。 续娶的娘子姓李,就是姚惠然这个身体原主的娘。 李氏出身小门户,家里有个十来亩的水田,虽说长这么大温饱无虞,可是比起洪氏那样的官家娘子可就差的远了些。 不仅仅是因着续弦,更因为头一岁秋闱姚彦周下了场,却落了第,身上神童的光环暗淡了许多。再过三年,即便能中了举人,可也二十岁了。 在这繁华江南地,二十岁的举子那不有的是么?更况且,还不定能不能考上呢。 李氏嫁进门来,也是头一年就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来又是个闺女,便是姚惠然了。这边是亲闺女,那边还有一个原配留下的…… 李氏小门小户出来的,那心思必然大气不了,便是连点掩饰都不肯有,事事苛待姚琇莹,把个本是嫡长的女孩儿养成一副丫鬟般的软弱秉性。 这般做派下,也该她没福气。 生了一个女儿后,接连三年无所出。 第三个年头上,姚彦周正满二十岁,乡试再一次落第。 这下子,姚彦周的老娘先急了,这举业不是能着急的事儿,可传宗接代那是迫在眉睫。他姚家到了这一辈儿上,只得姚彦周一个男丁,眼瞅着儿子已经二十了,家里只得两个丫头片子,便整天撺掇着儿子跟媳妇儿闹腾。 往日里李氏苛待洪氏留下来的长女,姚家老娘只睁一眼闭一眼,左右是个丫头,再没有把姚琇莹当回事儿。待到李氏三年再无所出,姚家老娘便瞧着李氏不顺眼了,苛待继女这件事变成了大罪过。 李氏明白婆婆心思,却也无法。 姚彦周这人,那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管你是撒泼耍横还是小意温柔,他就总是那一副冷清清的模样。 再者,姚彦周到底是个读书人,前妻洪氏又是官家女儿,识得字谈得诗,虽说不见得能做出诗来。 总归,三春季节里姚彦周说一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洪氏能接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而不像李氏,只会拢了袖子瞅瞅窗外,道一句“那桃子得再过三月才能吃得。” 李氏被婆婆拿住了错处,终是给姚彦周纳了一房妾室,好歹自己依旧是正房太太。 妾室姓梅,倒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她老子与姚彦周一般也是个多年不举的老秀才。只因家里遭了变故,为了替父母置办一口薄棺,便卖身给姚家作了妾室,进了姚家门,便称作梅姨娘了。 梅姨娘进门时刚过十五,虽生的贫家,却亸袖垂髫,风流秀曼。颇得姚彦周的喜爱。进门不过两月,梅姨娘便怀了身孕。 这一胎,姚彦周终是得了个儿子,起了名儿叫姚世宁。 许是梅姨娘这姓氏不好,生儿子的时候落了病根,整整三年病的颤颤歪歪,终于在姚彦周第三次落第的时候,撒手西去。 果真应了那姓氏,姚家没了姨娘。 姚彦周受了双重打击,一下子病的起不来床,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一家子老弱妇孺,齐齐的慌了神儿。 这时候便有那与姚家老娘交好的给出了主意,说是抬个人进来冲冲喜,说不准能破邪驱晦,救那姚彦周一命。 姚家老娘一听,立时动了心,也是死马当活马医,逼着儿媳给姚彦周又抬进来一位姨娘。 李氏嫁进来这几年,已然冷了心。 瞅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姚彦周,冷笑一声,转身给丈夫抬进一房姨娘,姓吴,吴姨娘……跟梅姨娘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打吴姨娘进了门儿,姚彦周竟真的有了起色,将养了些时日,慢慢缓了过来,但终归是落了病根儿,不复往日康健。 吴姨娘进门一年后,给姚彦周生了个儿子,起名姚世宣。 倒霉催的是,这吴姨娘也死在了难产之上! 姚家无了姨娘…… 姚惠然每每想起这家里死去的三个女人,就算后俩是妾吧,也觉得这个姚彦周真是天生克妻命啊 然后更惨的是,姚彦周第四次乡试又落了第。 这一回便是连家里的祖产也变卖的所剩无几,姚彦周更是失了志气,便进了县里私塾作了开蒙的教书先生,赚的几分束脩以养活家里老婆孩子。 日子过得虽不甚富裕,却也绝到不了如今的地步。 谁知道天降横祸。 李氏老爹过世,姚彦周带着李氏回乡给丈人奔丧,却在回乡的路上遇到了匪祸,两口子齐齐遇了害,连具全尸都没留下来。 待到官府衙役上了门,姚家老娘得知儿子和媳妇儿双双殒命,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儿跟着儿子去了…… 这一大家子,一下子就剩了四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还是四个娘生的孩子。 第002章 姐弟四人 姚惠然在鸡窝前晃个神的功夫,那边姚琇莹正吭哧吭哧的往外搬饭桌,她赶忙上去搭把手。瞧着姚琇莹那纤细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身条,姚惠然生怕她把自个儿给弄折了。 四姐弟的老子姚彦周还活着时,一家子住在祖宅之中,也有个三进的院子。后来一下子家破人亡,为了给父母及祖母办丧事,祖宅那个三进的院子便典了出去。除去了办丧事的银子,余下的银两便在城门附近买了一个沿街的只有一进的院子。 这院子原本住了一对儿在城门口卖炊饼的老夫妇,老两口没什么钱财,这屋子便也多年未有修缮,破破烂烂的,还十分逼仄。 一进门便是个巴掌大的灶间,两个人站在里面转身都困难。 往里走,便是一东一西两间屋子,姐妹两一间,兄弟两一间。再没有能摆开桌子吃饭的地方。所以每日吃饭的时候,都得把饭桌搬进小院子里,大家伙儿在院子里吃饭。 姚惠然感受了一下清晨的凉意,心里想着,吃饭这事儿得早点解决,眼下正是中秋时分,还不算冷,再过半个月可就要吃一肚子冷风了。 大姐姚琇莹虽极力想担起这一家子姐弟的生活,却终究是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况且每日里还得去城中富户家中做绣活,有些事情不到眼前那是顾不上的。 饭桌摆在了院中桂树之下,姚惠然跟着进了灶间帮着把饭食端了出来。原本这一家子吃喝都靠着姚琇莹,她每日里又赶着上工,早饭便十分简单了。 一大锅粥,一盘子软饼,一碟子脆腌小黄瓜,便是这一家四口的早饭。 饭食端了出来,那两个小子还没动静。 姚琇莹正要前去瞧瞧,却被姚惠然拦了下来。 “你且先吃着,一会儿胡大婶便要来拍门了。晨间吃不饱,晌午又该饿的发晕。”姚惠然将姚琇莹摁在桌旁,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屋子走去。 胡大婶是她如今们的邻居,每日里都来与姚琇莹一道儿去周家做绣活。那周家也是没白姓周,办起事来也颇为周扒皮。日日都要在后半晌才给做活的绣工们做午饭,且没什么油水。姚琇莹本就瘦弱,又是长身子的时候,几日绣工做下来,人都快变成小白菜了,绿油油的面黄肌瘦。 姚琇莹闻言嗫嚅了几声,便顺从的在餐桌前坐了下来。她不明白那个自小便骄横懒惰的妹妹怎么在大病一场之后,便突然变了性子。 虽然依旧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却不再是一味的指使自个儿,也晓得关心姐弟,知道操心家中生计了。 “必须吃完两张软饼啊!”姚惠然进门前又回头冲姚琇莹喊了一嗓子。 姚琇莹正在晃神,这一嗓子让她回了神,便冲着立在门口的姚惠然腼腆一笑,应了声“嗳。” 娴静的正如《红楼》所述那般如娇花照水,行动时确也似弱柳扶风。 真是个古代闺秀的模样啊…… 姚惠然啧啧了两句,便进了屋子。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灶间里又熄了火,眼前便有些阴暗。 两兄弟住在东间屋子里,姚惠然还从未去过。这几日她一直在西间那薄板床上躺着养病,期间两兄弟皆只来瞧过她一眼。大弟姚世宁还知道装装样子,出口询问两句她的病情,小弟弟姚世宣如今刚九个月,不会说不会走,被姚琇莹抱进屋里时吓得只往大姐姐怀里钻。 两兄弟摆明了不待见这位二姐姐,姚惠然倒也理解,毕竟她脑海里有着这位原主的记忆。 家破人亡之前,这身体的原主——姚惠然小姑娘没少欺负兄弟俩,尤其是大弟弟姚世宁。 姚世宁虽是庶出,却是姚家长子长孙,且是姚家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的男孩。再加上姚彦周的两个正室都生不出儿子来,不管是姚家老娘还是姚彦周都将姚世宁视作眼珠子一般。 姚惠然小姑娘自小便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眼瞧着自己明明是嫡出,在父亲与祖母面前却处处不如庶出的弟弟体面,嫉妒之下没少对姚世宁下黑手。 加上她娘又是姚家院子里正经的太太,这黑手下起来分外便宜。 姚惠然穿过来这几日里,每每想起原主干的那些事儿,都分外感慨。不管是李氏还是这原主小姑娘都蠢的可以。 李氏倒还情有可原,她必然不会想到自个儿会遭遇这般飞来横祸、早早儿去投胎转世。她定是想着,自己个儿既然能生出女儿来,那定也能生出儿子来。妾室所出的庶长子,那自来便是正室眼中最膈应人的存在了。 而这身体的原主——姚惠然小姑娘确然让她娘教的有些蠢。她父母皆在时,她的确是家中嫡女,日子不说有多适意,总归不愁吃穿。 可如今家道已然败落,她也没了父亲。作为古代女子,那她所能依仗的便只有兄弟和丈夫。丈夫这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可是兄弟眼前就有俩。 而她不仅不赶紧上前缓和关系,竟还一如既往的对两兄弟横眉冷对、颐指气使…… 想到这里,姚惠然为那个已然不知所踪、又和自己同名的十岁小姑娘深深的叹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叹过后,便再不会多想了。 如今已经是她占了这身子,要过这破败的日子。她姚惠然从来不是那种会对命运妥协的人!便是破败的日子,她也要过出好风景来。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东间门口。 姚惠然顿了顿,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先是一片寂静,然后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动,好似撞到桌椅一般。姚惠然挑眉,抬手又敲了几下,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有些狼藉,一个小小的圆凳子倒在当间。 而今年六岁的姚世宁披着件青莲色的小儒衫站在屋中,正仰着脸、蹙着眉,面色发红的瞧着她。 姚惠然见此状况先是一愣,晃过神来看到他衣衫不整的模样立时便明白了,这小子不太会自个儿穿衣裳! 姚世宁今年六岁,因着是庶长子,且过了几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平日里自有人伺候着,如今落魄了,一时局促也是有的。 姚惠然绷了脸,并未取笑他。瞧他憋红了一张小脸的模样,就知道也是个倔强的性子,这个时候要是嘲笑了他,估计得被他恨一阵子。 瞧了两眼那件儒衫,姚惠然几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女孩儿本就比男孩早发育,况且这身体的原主还比姚世宁大了四岁,要给他穿衣裳,必得蹲下来。 姚世宁性子的确倔强,却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 这两日都是大姐姐来替他穿衣,他也用心学了如何穿衣,可今日放在床头是一件系腰带的儒衫,且大姐姐似是将他忘了…… 神思流转间,儒衫已经妥帖的穿在了身上,姚世宁抬头看着又朝着小弟弟走去的姚惠然,憋红了脸终是道了一句,“多谢二姐姐。” 姚惠然头都没回,只吩咐他出去洗漱完后赶紧吃饭,再等会儿粥饭都该凉了。他嗫嚅了许久,再没说什么,自个儿推门出了屋子。 姚惠然这才回头瞧了一眼,心想着这种照顾古代早熟小男孩心情的事情,略累啊。一回头,那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此时刚刚睡醒,坐在榻上冲着她一边淌着口水,一边傻乐。 不得不说,这姚彦周的基因还真是不错。 四个孩子虽是四个妈所生,没一个难看的,甚至可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便是面前这个还不满周岁的奶娃娃,一双盈盈大眼水汪汪的,能瞧进人心里一般。 只可惜,这几日饭食跟不上,好好一个白胖包子瘦成了小饺子。 姚惠然瞧着冲着自己谄媚傻笑的小弟弟姚世宣,心里盘算着怎么给他弄点有营养的东西。这不出周岁的孩子,可不能随便养活啊。 将小弟弟收拾好,换了尿戒子,包在一床薄薄的包被中,姚惠然抱着他出了屋子。那边姚琇莹已经吃完了早饭,正要给姚世宁梳发,偏这会儿两扇木门被人啪啪拍响,胡大婶粗犷的嗓门儿便从门外传了进来。 “琇莹啊,不赶趟儿啦,快些点啊。” “你快去吧!莫让胡大婶久等。”姚惠然抱着小弟弟在饭桌边坐下,一边催促着姚琇莹,“家里的事都有我呢,你就别管了。我给宣哥儿喂完饭就给宁哥儿梳发。”她说着话,只觉得刚才缓过来点的腰,又开始隐隐发酸,便将宣哥儿放在腿上,腾出一只手来悄悄的垂了垂腰。 却不曾想到,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被坐在一旁的姚世宁瞧在了眼里。他愣愣神,随即垂了眼眸坐在一边安静的喝着粥饭。 姚惠然环着宣哥儿的手上端着碗绵软的米粥,一只手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给他喂到嘴里。这孩子,虽然生下来便没受过什么苦难,可如今瞧着也不并不挑食难养。 她一边喂着饭,一边想着放在西间屋子里自己床底下的那个小匣子……那个酸枝木的小匣子里是一些原来李氏惯用的首饰。姐弟四人搬来这院子后,这身体的原主姚惠然小姑娘一直偷偷藏着这个小匣子,从未告诉旁人。 那些个首饰瞧着虽不名贵,十分普通,好歹却是金石玉器,总能在银楼当铺换些钱财。以后不管是救急还是留着生财,总是真金实银的钱财让人安心许多。 姚惠然心中暗暗盘算着,一会儿让姚世宁在家看着宣哥儿,自己出门转转。 要改变生活状态,总得先了解一下这个世道。 第003章 逛街 伺候着小婴儿吃完了早饭,姚惠然自己也吃了几口。说实在的,姚琇莹的厨艺实在不咋样。豆粥熬得过烂,简直成了一碗浆糊,豆子的香气几不可闻。软饼烙的也不软和,火候有些急,也没撒把葱花啥的…… 她一边吃着,一边在心中吐槽,待将一角软饼咽下肚后,回头一看,姚世宁已经吃完,筷子整齐的摆在腕上,小小的身子坐在一旁等着自己给他梳发。 还真是挺有样子啊,姚惠然在心中啧啧。 被溺爱着长大的孩子,身上多有骄纵跋扈的毛病,这样的孩子,姚惠然在现代时没少见过。她虽没见过古代孩子,但《红楼》里曹公不是有诗云:“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可见古代纨绔也是不少见的。 姚世宁落地六年,便被祖母与父亲当做眼珠子似得娇宠了六年。虽然确实宠的不识五谷、穿衣梳头都要人伺候,但是却没见他身上有那般跋扈的性子。 便说这吃食,家变之前他每日的吃食不能说是山珍海味,那定也是荤素搭配,家里的好东西紧着他来。 如今只能吃糠咽菜的,竟也一声不吭。 姚惠然寻思着,要么到底是庶子出身,虽在家中体面,到底是有硬伤。古人早慧,姚世宁四岁便跟着姚彦周开蒙,嫡庶之别不会不知。再加上家中还有嫡母正室,说不得哪一日嫡母生出弟弟来,这几年荣宠关爱便成了过眼云烟。 这样的孩子,自来懂的眉眼高低。 如今生活完全依仗两个姐姐,便是对原主姚惠然小姑娘再不喜欢,此时也只能做一副乖巧懂事状。 当然,这些都是姚惠然自个儿猜测的。 原主小姑娘自来瞧着姚世宁犹如眼中钉一般,眼里都是他的错处,又哪里能瞧到他的好处。所以姚惠然脑海中对于这孩子的记忆,基本上都是带着憎恨和怨怼的负面情绪。 这早饭吃着实在让人没胃口,姚惠然索性放下了碗。 抱着小婴儿,带着姚世宁回了屋子。 把小婴儿放回到他的榻上,姚惠然给姚世宁梳了两个小小的抓髻。她自来手巧,见过姚琇莹给他梳过一回,便记在了心里。 梳完发,姚惠然打量了一下两个男孩儿所住的东间。 与西间一般,两张床板子倚着墙摆放,底下同样垫了青砖,板上铺了薄褥子,只有如今还未满周岁的小婴儿宣哥儿榻上还垫着一件水红色的小棉袄。瞧着尺寸大小,应该是姚琇莹的衣裳。 屋子当中四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油灯,油灯旁是两本磨毛了边的线订书,上面那本写了幼学琼林四个繁体字。几张裁成a4样大小的宣纸放在一边,顶上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搁了半截墨头的小砚台。一支毛笔方才笔架上,瞧着毛都快磨秃了…… 瞧着,是个上进的好孩子,日子这样了,还知道自个儿念书。 姚惠然看了看,没就此事发表意见,只对他道,“一会儿二姐要出门一趟,你在家里照看好了宣哥儿。”顿了顿,又问道,“你可有需要的东西,我也能给你带回来。” 姚世宁听她这般说道,先是愕然,随即蹙着眉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要二姐姐带回来的东西。” 他瞧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屋子的姚惠然,嘴角紧紧抿着。此时他心中只想着,怪不得今日她行事这般蹊跷,原来不过是为了白日里能出门。大姐姐要去周家做工,要到晚间才能回来,她若是在外游荡一日,自己和弟弟便要饿上一日…… 毕竟不是一母所出,便是大姐姐照顾他们,也不过出于那点微末的情分。小小的孩童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已然无父无母,往后在此世上免不了孑然伶仃。 想到此处,他眼眶里渐渐有些氤氲,却不待那水汽凝结成珠,便用袖子拭去,起身坐到桌前,拿起那卷了毛边的书开始诵读起来。 姚惠然走出屋子,先将摆在院中的饭碗收拾干净放回灶间的小橱柜中。这才返回到自己所住的西间,将原主小姑娘藏在床板底下的那一尺长、三寸宽、两寸高的酸枝木匣子拿了出来。 方才姚世宁眼中的愕然她也瞧见了,那孩子虽瞧着聪慧、有着这个年龄少有的事故,但是毕竟年纪太小,有时候收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恐怕是瞧着自己要出去游逛,只将他兄弟二人留在家中挨饿。 只不过,他既没有出口,姚惠然也不会主动解释。 说千言不如行一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将那个酸枝木雕八仙过海的匣子放在床铺上,姚惠然扫了扫落在上面的灰尘,然后将匣子翻开。 匣子里上下皆铺了一层暗红色的姑漳绒,正中间用金线扣着三枚簪子,一枚和田白玉雕寿字,一枚青金石镶红宝雕荷花,还有一枚则是赤金雕嫦娥奔月。 姚惠然想了想,将那枚赤金的簪子取了出来,放在一边。她如今初来乍到,白玉宝石这些东西价格几何因人而异。 而金子不同,那是流通货币,自然有正规价格。 匣子里除了这三枚簪子,还有两对儿赤金一滴油的镯子,一对南珠的手串儿,外加一个喜鹊登枝的翡翠玉牌。 这几样算是大件了。 剩下的便是些戒子,耳坠子之类的小玩意。 姚惠然点了点,有三个赤金镶宝的戒子,镶的不外是红宝、蓝宝、金刚石这三样。还有六七对耳坠子,打眼看去,皆是赤金的。 她想了想,又自匣子里拿出了一对儿赤金的镯子,连同那枚簪子一块儿放在一方帕子里包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这两样东西都没有镶嵌宝石,她打算直接按金子折给银楼。当铺的水太深,她目前还不打算去淌。 将匣子合上,再次放到床板之下,姚惠然揣着东西出了门。 四姐弟如今所住的房子虽然破旧,却恰在溧水县城的东城门旁。进出溧水县城,大多都通过东城门,所以此处十分的繁华。 姚惠然一到街上,便觉得人流往来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小商小贩叫卖的声音。 她沿街走着,感觉竟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觉。 青石板的马路不算宽敞,目测在五六米左右,道路两边皆是摆摊的商贩。 姚惠然边走边瞧,有卖菜的,面前摆着一个竹篾子编的小筐,里面装着新摘的小白菜,菜叶子青翠欲滴,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看着十分鲜嫩。她随口问了一句,那卖菜的小姑娘便脆生生的答她一文钱两把。 这回答让姚惠然顿了顿,她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 估计是古代小说或者电视剧看多了,总觉得古代人的通用货币非金即银。也许大户人家、王侯将相确然都是这样,但平民市井的人家多以铜钱来作为主要流通货币。 艾玛,一两银子换多少大钱来着……姚惠然努力在脑海中回想。 大一那年,她选了一门选修课,讲的便是明代物价及金银兑换。虽然不知道目前这个朝代与大明朝相差多少……总归是古代嘛,金银的比例绝不会更贴近现代的一比二十。 说实话那门选修课,她真没仔细听,但是却记得其中关键的几个点——明朝在开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物价是很稳定的,一两银子能买380斤大米,按照现代的米价,折合一算,一两银子就算是人民币七百块钱左右。 而明初金银的兑换比例则是一比五,即一两金子兑换五两银子。 至于铜钱么……中国自宋代一来,银子与铜钱的兑换比例基本没有大的变动,都是一两银子对一吊钱或者说一贯钱,而一贯钱便是一千文钱。 按照明代一枚铜钱一钱二分五厘的重量来算,一贯钱就得八斤多…… 姚惠然一边在脑海中盘算着,一边打听着沿街小摊的价格,便是米店、布店、猪肉铺子,她都进门询问了价格。 白米一两银子两石,白棉布四分银子一匹,猪肉二十文一斤,而上等的羊肉居然比猪肉便宜,只要十五文一斤! 物价实在不算高,若是居家过日子,其实用不着将怀中的首饰全数卖了。 那两个镯子,每个皆有一两重,换成五两银子,足够她家四口人吃几个月吧?她一边走一边算,觉得当家真是不易啊。 倒是忘了问问姚琇莹在周家做绣活,一日给多少工资。 不过姚惠然也没盲目乐观,古代的物价那也不是什么都低的!至少在明代,有一样居家过日子必备的东西就比现代贵了许多。那就是食盐!她特别清楚的记得,当初那个给他们上选修课的老师说过,明代食盐的价格贵的离谱,折合成人民币相当于一斤盐要70块钱。 姚惠然啧啧了两声,继续向前走着。 走着走着,走到一家书局门口。 姚惠然顿了顿步子,想起了姚世宁小朋友那只剩下指肚大小的墨块和几乎要磨秃了的毛笔。心下一哂,抬脚便走了进去。 相比起米粮店、猪肉铺子的人来人往,书局里显然便清冷了许多。可见读书识字在这个朝代也是奢侈消费,不是一般市井人家能花费的起得。 姚惠然进了书局,打量了一番。 不大的屋子,十来个平方。 三面墙皆是架子,两面上摆满了书本,一面上摆了些砚台、笔洗、镇纸、笔架之类的文房之物。 当间有个柜台,一个中年掌柜正坐在后面打着瞌睡。 第004章 满载而归 那中年掌柜瞧着干瘦干瘦,穿了件杭绸的道袍仿佛挂在衣架子上一般,此时坐在柜台之后,一只手撑着下巴,睡得摇头晃脑。 眼底发青,面色发灰,竟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姚惠然轻咳了两声,他便猛地被惊醒了,撑着下巴的手一滑,那瘦的锥子一般的下巴差点儿钉进柜台里。 好睡被吵醒,他半点不恼,倒有几分生意人的素质。 抬头一瞧,见着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盈盈站在屋子当间,神情便露出几分诧异来。待得眼珠子上下一翻,打量了她的一身衣着,脸上便端起了笑容。 姚家此时虽已败落的家徒四壁,但几兄妹自家中带出来的衣裳却是富户才穿得的绫罗绸缎。此时她一身西瓜红绣兰草的湖绸小袄、配了条月白色的挑线裙子,被这老道的生意人一瞧,便知道这是富户家的姑娘。 姚惠然心下哂然,但也不会自个儿戳穿自个,只立在当间笑盈盈的扮着古代小淑女。 “小娘子要买点什么?”他微弓着身子,自柜台后走了出来,招呼的颇为热情,“咱们登枝阁货最全最便宜,在这溧水县城也是第一号啊!” 这古往今来的售货手段都是一样的啊,别的不说,上来先一顿自夸,姚惠然笑了笑,开口询问了笔墨纸砚的价钱,又问了那些普通的刻板书籍的价钱。 那掌柜的听了颔首,先问道,“小娘子是为何人购买文房?” 姚惠然只说是家中幼弟,“……先前在自个儿家中启蒙,如今也该到了上学的年纪。文房笔墨自是要先备妥当,索性今日无事,我便替弟弟出来问问。” 掌柜的听了了然点头,又道这个可巧,“小娘子可知咱们登枝阁后街便有一家私塾?”他有意顿了顿,见姚惠然一下子瞪了眼,心知这姑娘说的是实话,脸上笑容便又堆了堆,“那私塾名叫毓秀书院,如今的山长出身江宁喻家,而今内阁的喻阁老乃是他本家堂兄弟。” 姚惠然听得蹙了眉,“他堂兄弟是阁老,与他有什么关系。” 掌柜的一听,这姑娘是世事不晓啊。不过瞧在她年岁尚小,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这才又解释道,“江宁喻家那是诗书耕读的世家,百年的大家族了,单单是本朝,喻家就出了二十几个进士,入阁拜相的也有好几人。我方才说的这位喻山长乃是延德十二年的探花郎!” “那是挺厉害的。”若是探花郎,那便不是一般人了,姚惠然心中啧啧,又问道:“那敢问掌柜的,这毓秀书院咱们寻常人家能进得去么?可要考试?亦或是推荐?” 掌柜的一缕山羊胡,面色恭敬,“这毓秀书院一不看高官,而不瞧金帛,只在每一季的最后两日开院收人。若能考试通过,不管你是高官之后、商贾之子,亦或农家儿郎,书院皆一视同仁。” 姚惠然听着,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学校,就是不知道姚世宁能不能考上,“那书院一年的束脩要多少?”当然还要问问学费。 “不多不多。”掌柜的伸出两个指头,“每年二十两银子。” 姚惠然听了,心里盘算着,这毓秀书院若真是十分优秀,那这一年二十两银子的束脩确然不贵。只不过,相比起其他生活必需品的物价,读书识字在这个时代只有少数阶层才能消费的起。 便如这掌柜所言,书院对不同阶层一视同仁。可那农家儿郎便是能通过考试,这一年二十两银子的束脩,又有几人能交付的起。 心里暗暗叹息两声,姚惠然及时把话题扭转回来,询问了笔墨纸砚的价格,然后摸出身上唯一的一块碎银子给姚世宁小朋友买了一支笔、一块墨和一刀纸。 这点子东西,便花去了她将近一两银子……六十多斤羊肉呢! 她身上银两不多,如今姚家又落魄,买的纸笔皆是下品。掌柜的倒也没因此撂脸子,毓秀书院里多了去的寒门学子,三年一次的秋闱春闺,哪一回没有那落魄学子鱼跃龙门,他们平日里所采买的笔墨纸砚还不如这姑娘买的品相好呢。 一时的落魄不算什么,只要家里有个读书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鸡犬升天了。 掌柜的用厚厚的草纸将东西打了包,缠了绳儿递给姚惠然。 姚惠然接了过去,觉得挺好,拎着十分方便,待谢过掌柜后转身就要出门。却不防眼前一黑,此时正有人自门口进来,姚惠然与他撞了个正着。亏得那人也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若非如此,她非得被撞倒在地不可。 “哎呀!你这小娘子,怎么走路的。”那男孩儿十岁出头,生的浓眉大眼十分机灵。穿了件青色的布衣裋褐,手里原本抱着的一个布包此时掉在了地上。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弯腰自地上将布包捡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将沾在上面的浮土排掉。 “嘿,你这小子,明明是你闷头闯进来撞了我的客人,这会子竟还在这里嚷嚷起来。”掌柜的一听,上前拍了那孩子后脑一巴掌。 姚惠然在一边瞧着,他分明并未用力,那孩子也只是挠了一把后脑,嘟囔着嘴道,“得,算是我错了。这是上一回在这里取得书,我们家少爷誊抄完了,掌柜的你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布包递了过去。 此时时辰已然不早,还有不少事情未做,姚惠然自付灵魂是个二十岁的成人,不去跟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计较,拎了东西便出了书局。 出了书局,姚惠然便直奔不远处的银楼而去。方才未进书局之前,便瞧见了不远处那栋两层的小楼,上挂着块匾额——徐记银楼。 她刚刚盘算了,怀中那个簪子恰好有四两多重,换成银子足够二十两,姚世宁若是能考进书院,便将这簪子典了。只不过现在倒还用不着,如今书院的上一回考试刚刚过去,再想要考试,便得三个月后。况且若是小朋友没那本事考进去,这银子便也花不出去。 如今摆在这一家四姐弟面前最重要的,就是生存问题。 这一路走来,姚惠然仔细的打量了路上的行人。看得出,这个朝代对于女子的束缚也不是那么严重,至少这一路上她瞧见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走在路上,也没带个帷帽面纱啥的。路边摆摊的商贩里也有不少是女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此处是在市井之中,大宅门内的姑娘们可能也不怎么出门。 进了银楼,将两个赤金一滴油的镯子交给伙计。伙计拿着秤银子的小秤秤了,正好一两一个。姚惠然拿两个镯子便换了十两银子,又叫伙计将其中一两银子换成铜钱,又拿一个碎花布的包袱与笔墨纸砚一起包了,这才出了银楼。 出了银楼,瞧着时辰巳时已过大半,姚惠然便沿着来路往回走去。她方才在路对面逛荡时,瞧见这一边有一家南北杂货店,正在方才那家书局的斜对面。 走了半盏茶时候,果然见到那杂货铺的旗子在微风里晃荡。 这姐弟三人能喝粥吃饼,可小婴儿姚世宣只九个月大,只能喝点米汤,长此下去营养不良那是一定的,没见已经从小包子瘦成小饺子了么。 姚惠然方才瞧见这南北杂货店时,便起了这个心思,不晓得这里有没有北方的乳制品。这么大点的孩子,可不就得喝奶么。 进去一打听,果然有北方贩来的奶糕子,只不过价钱不低。 姚惠然叹了口气,这种东西本就不很好贮藏,又千里迢迢自北地运来,自然价格不菲。但也无法,她只得自包袱里摸出一块有五六分的碎银子,买了二斤奶糕子。这二斤奶糕子,用热水化了,够宣哥儿喝上一阵子了。 这桩事情办完,这一上午的任务也算是差不离了。 回家的路上,她又割了一块猪肉,买了几把新鲜的蔬菜,挑了四个新下来的红苹果。一路走到了城门底下,便觉得两只胳膊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寻么一番,瞧见城门楼子底下有个食摊子,一老一少两人围着个推车上的炉灶。少年肩头搭着块帕子,见着客人起身便去收拾碗筷,那老头儿则一直在炉灶旁手脚利索的包着混沌。 及至跟前,一股鲜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姚惠然立刻便咽了口水……她早晨便草草的吃了几口饭,如今在外逛荡一上午,又提着这么些重物,如今越发觉得肚中空空如也。 反正也有些走不动了,她索性拎着东西,走到炉灶旁的一个小桌前坐了下来。仰头问那老爷子,都有什么吃食。 “咱这小食摊子简单的很咧,只有这鱼肉混沌和炊饼。”老爷子一边包着混沌,一边笑呵呵的应答,“小娘子可别嫌弃,咱们这鱼肉混沌那是挑着每日早晨新捞的溪鱼,剥了皮剃了肉拿着花椒水与猪大油拌了,香的很那。” 老爷子说着,另外两桌食客也笑着附和。姚惠然便笑了起来,要了碗混沌和一个炊饼。等待的功夫,她转头看了看。 这个小食摊子总共摆了四张桌子,本应算是个早晨的食摊,因着摆在城门之下,便是临近午时,依然有人前来吃碗混沌,多是些进城贩卖蔬菜河鱼的农户,卖光了当日的东西便在这城门底下喝完混沌垫垫饥。 还有一桌上坐了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一只手拿着炊饼一只手攥着汤匙,吃相斯文了许多。 想起方才那书局掌柜说起,那毓秀书院便在此附近。若是在这里做些吃食生意,想必是不错的。 只是一时半会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头绪,那边食摊少年已经端着一碗混沌和一个装着炊饼的浅盘走了过来。 吃饭事大,姚惠然索性先不想那些事情,似那书生一般,一手拿着炊饼一手攥着汤匙开吃起来。 这混沌味道确然不错,鱼肉鲜香滑嫩,清汤里飘着些虾皮青葱,又十分提味。一个炊饼加一碗混沌,姚惠然刚刚好能吃饱,且吃的十分不错。 她想了想,让那少年又给打包了一碗混沌和两个炊饼。今日有些疲累,打包一份带回去给姚世宁,便解决了午饭。 可惜这古代小食摊,哪里似现代那般方便,炊饼可以包在草纸之中,这混沌却没法打包。姚惠然双手皆提着东西,也腾不出手来端着碗。 还是那少年机灵,自推车内拿出一个原本装虾皮的空瓷罐子,那罐子正是一个汤盅大小,待用混沌汤冲刷了一边,便可盛得一碗混沌。且那罐子还有提绳,拎着十分方便。 姚惠然一叠声的道谢,又再三保证一会儿便将这空罐子送回来,这才付了钱拎着罐子离开了食摊。 第005章 佯装老成 家门子就在城门底下,姚惠然推门进院子前还打了个饱嗝。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过时树叶的哗哗声,带着一股甜腻腻的桂花香。 姚惠然抬头一看,这才瞧见院中那棵老桂树,已经开花了,只是还不太多,只零星的点缀在树冠顶端。 天气晴朗,不凉不热,又有满园香气,心情立时便好了许多。 进得门来,随手将院门关上,又将手中东西全数堆在桂树下的桌子上,她这才招呼了一声姚世宁。 不多会儿,姚世宁踱着小方步从屋内走了出来,瞧着还挺从容,姚惠然看着心里发乐。这孩子还挺沉得住气,其实心里不定怎么慌张,说不定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抬手招呼他过来,先指示他帮忙把买来的菜、肉、水果拎到灶间——首先要培养的便是家中人人平等、都要干活的思想。哪怕他是男孩子,那也是一样的。 姚世宁原本正在屋内看书,听到姐姐唤自个儿,便出了屋子。此时看着摆在桌上的一堆东西,面色颇有些诧异。待听到姐姐要他拎进灶间,倒也十分听话,拎了那几样东西就进了灶间,一一摆好,这才又出了屋子。 脚还没迈过门槛,便听见姚惠然在外面让他顺手捎出一副碗筷。他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办了。 “宣哥儿怎么样?”接过姚世宁手里的碗,姚惠然一边开着罐子一边问道。因为路途实在近的很,混沌还是热气腾腾的,一点儿都没蔫。一股脑儿的被她倒进了碗里,推到了姚世宁的面前。 看着那小孩儿呆愣愣的看着面前飘着虾皮香菜的混沌汤,她笑了笑,又将一边的纸包打开,也推到了他面前。正是两个沾着芝麻、烘烤的外焦里软的炊饼。 姚世宁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吃食,他实是有些饿了,却还是慢条斯理的抬了头先回答了姐姐的问题,“宣哥儿半个时辰前睡着了。”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他一向睡得安稳,一觉怎么也得一个时辰。” 姚惠然听了点点头,心里算了算。 自早晨喝了碗米汤,小婴儿已经有四五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便是睡得再安稳,估计也快饿醒了。一会儿便要烧点热水,给他化奶糕子喝。 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坐在对面吃混沌的姚世宁。 那孩子应该十分饥馑,可坐在凳子上腰板挺直、动作从容,完全瞧不出他正饿着肚子。姚惠然心里再次感慨,姚家把这个庶长子教的还真是不错。 就是不知道书念得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随口就问道,“宁哥儿可知道这附近有家私塾名叫毓秀书院的?” 姚世宁从小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此时他刚往嘴里放了一个混沌,正含在嘴里。而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万不能开口说话,这会子被姚惠然冷不丁问了句话,差点憋红了小脸。 “别急,别急,咽下去再说。”姚惠然汗然,忙自桌上放着的茶盘中给他倒了杯温茶推了过去。她早已习惯自己那个时代,将饭桌当做了议事桌,却完全忘记了古代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规矩。 姚世宁努力将口中的饭食咽了下去,又喝了口水,这才点头说知道,“毓秀书院的山长出身江宁喻家,与如今的喻阁老乃是同宗的兄弟,他自己也是探花郎出身。” 姚惠然有些惊讶,原来这个书院这么出名,便是这样一个小孩子都知道么? 见姐姐一脸惊讶的样子,姚世宁别过脸去,补了一句,“爹爹给我启蒙时曾经提过,若是我学的好,便送我去毓秀书院考试。” 他跟着爹爹念书时,便总听爹爹提起毓秀书院,便是从那时起,毓秀书院在他心中便成了一个十分神圣的所在,就仿若国子监在天下举子心中的地位一般。他虽是姚家长子,却是庶子,虽受祖母爹爹宠爱,却没有母族撑腰,所以他向来明白的很,也一直用心读书。只想着能过了毓秀书院的考试,进入书院学习,走上科考这条路,到那个时候自个儿也能撑起门楣,不用再看旁人脸色。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不说没人领他去考试,便是考过了又能如何? 家徒四壁的,吃饭都成了难事,还得大姐姐出门去做工,又那里交得起一年二十两银子的束脩。 他低着头,任凭混沌碗里的热气熏到眼睛里,氤氲起一片雾气。心头暗淡,便是原本香滑的鱼肉混沌似也变得不那么诱人了。 “那你能考上么?” 对面传来的一句话让他一顿,呆愣愣的抬头看向坐在对面儿的人。那人还是那一副模样,自从自己记事起,见到自己便蹙眉瞪眼、一脸怨怼。可如今,她的眉头散开了,见着自己不说有多亲近,却也没了往日那种怨恨。 她正在翻着桌上剩余的纸包,等了会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抬眼看过来,“我打听了一下,说是每季末的两天是考试的日子,这一季已然错过去了,若想考试便得等年关之前,若是考过了,来年开春便能跟着上学了。” 姚世宁红着一双眼,应了一声,急急道,“我能考上的!爹爹当初说我学的很好,原本便打算夏末带我前去考试。可是,可是……” 话没说完,蓄在眼眶里的泪滴子到底没忍住,掉了下来,落在了混沌碗里。 他忙抬了袖狠狠擦了两把,不再说话,低了头呼噜噜的将混沌喝完,全没了方才的那一派从容。 姚惠然看着他,叹了口气。 待他全数吃完,便将方才打开的纸包推到他的面前,“这是给你买的笔墨和纸,如今咱们家这样子,也买不来更好的,且学问好坏也不在此处。” 一边说着,她起了身,拎着给小婴儿买的奶糕子,进了灶间,刚迈过门框想起那盛混沌的瓷罐子是借用人家的,忙住了脚,嘱咐姚世宁吃完饭将那瓷罐子给人送去。 回眼望去之时,恰又起了风,小小的孩童坐在晃动的树影之中。身上落了几片花瓣,他抬手轻轻拂去,听闻姐姐这般交代,转脸应是,扬了个笑容。似再不复佯装的老成,终是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快乐。 姚惠然笑了笑,拎着东西进了灶间。 将东西收拾好,转头看看,真是冷锅冷灶。先进了东间,见小婴儿睡得正香,这才放心的出来。 灶间有口不大的瓷缸,上面盖了竹篾子所编的盖子,姚惠然揭开一看,还有半缸水。这小院子里并没有井,也不知道是谁去外面挑的水。 盛了一壶水放在炉子上,捅开早晨封好的炉子又添了些煤块,便只等着水开便是。趁着这当口,姚惠然将买来的菜洗摘了一番,放在竹盖子上晾着。 又把那几个果子洗了,拿一个瓷碗装了。 这些事瞧着琐碎,做起来倒挺费时间,忙活完,炉子上的水也开了。 拿个瓷碗盛上一碗晾着,其余的便都倒进了院子里稳着的大青花茶壶中。 等瓷碗里的水不那么烫了,将奶糕子切了半块放进碗中,慢慢待它化开,就变作一碗浓稠的奶汁。 摸着还是烫手,便放在一旁晾着。 正要进东间瞧瞧小婴儿醒了没有,院子里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姚世宁出门还人家瓷罐儿,便是回家也不会敲门,想是旁人敲门。 拎着裙子出了灶间,刚走到大门口,还未应声,便听到姚世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似是在与人说话,“……每日这般劳动你,委实是过意不去。” 这么大点的孩子,说的这话跟老学究似的,姚惠然听着都觉得酸牙,正要开门又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是什么大事,小兄弟客气啥,咱们邻里街坊的,可不得互相帮衬着些。” 听着声儿有些哑,似是正在变声儿的男孩子,她上前开了门,一眼便瞧见一个壮实的少年担着两桶水正站在自家门前与姚世宁说着话。 那少年不妨门突地打开来,回头一见姚惠然立在门口,本来黝黑的脸庞倏地泛上了红晕,连头都垂了下去,磕巴的说着,“姚家二妹子,我来送今儿个的水。” 原来家里的水都是这个少年给送来的呀,姚惠然惊讶的看着这个高壮的少年。自面相上瞧他年岁可不算大,也就十三四的模样,可这身子板够高壮的,便是与成年男子也差不多少了。穿着一身青布做的裋褐,赤脚穿着草鞋,瞧着家境也不算富裕。 姚惠然寻思的功夫瞅了一眼姚世宁,姚家小三儿十分聪明,立刻冲她做了一个口型。 心领神会的挂上笑容,姚惠然忙将少年往家里让,“徐大哥快进门吧,瞧你一脑门子的汗,快进来喝杯凉茶,去去热气。” 如今虽过了八月十五,早晚凉爽,可这正午时分依旧能感觉到秋老虎的厉害。 那徐姓少年嘿嘿的笑了两声,依旧一副不敢抬头的腼腆模样,低着头担着水进了院子。进了院子,又自顾的将两桶水一股脑儿倒进水缸里,恰好将那口缸装满了。 这一家子皆是妇孺,若是没这么一个人帮忙,吃水还真成了问题。姚惠然想着这事儿最好能长期维持下去,面上便带了笑,殷勤的端了一杯加了冰糖的凉茶,待那少年将两桶水倒进水缸后,便将凉茶递了过去。 少年十分率真,并不矫情,见她递了茶水过来,虽依旧不好意思,却伸手接了过来一饮而尽,而后便咧着一张嘴笑着离开了。 姚惠然这会儿才瞧向坐在院中桂树下看书的姚世宁,姚世宁见姐姐瞧他,便放了书本说道,“徐家哥哥住在后街,家里有个小窑,平日里便烧些瓦盆瓷碗为生。这些日子,家里吃水皆是靠了他的。” 原来是这样,姚惠然点了点头,可既然平日里皆是他送了水来,为什么这个身体没有半点对这少年的印象呢? 她心头不解,又不能询问姚世宁,正疑惑着,便听到姚世宁说道,“二姐姐平日里从不待见他,今日怎的对他这般客气?往日里都是大姐姐给他端茶倒水的。” 咦? 竟是这么个缘由么?那少年不成是瞧上了姚琇莹? 想想也是,姚琇莹长得确然十分漂亮,虽有些懦弱,却也有着书香门第闺阁小姐的柔弱秀气,不似这市井里那些大大咧咧的姑娘们。被这样年纪的愣小子惦记着,倒也可以理解…… 她心里这般想着,又寻思着待晚间姚琇莹回家后,仔细问问。 第006章 解论语 上午出去逛了许久,又拎了不少东西回家,晌午一过,姚惠然便觉得有些困顿。在灶间将上午买回来的东西拾掇好,她往院子里探头瞧了一眼,便见院子里桂树下,姚世宁端坐在石桌前,举着本书正摇头晃脑的念着。 腰板挺直,面目严肃,仿佛念着的是那般虔诚的梵呗。 不管书念得到底怎么样,这态度倒是不错的。看起来,姚彦周虽多年不举,可对儿子灌输圣贤书的思想倒是没少下功夫。 姚世宁也是个知道用功的,要是好好送去书院供上几年,说不定真的能念出来。 她正想着,只听着院里鸡窝里闹腾起来。起身出了门,探头一看窝里那只老芦花母鸡雄赳赳的昂着首,一边踱步一边咯咯哒的叫着。 那边姚世宁正在背书,不妨被打扰,小老头似得皱起了眉毛,放下书本也走了过来。 “它在叫甚?”六岁的孩子,身高不过一米二左右,站在姚惠然身边刚到她肩膀处,比那鸡窝围栏高不了多少,便是垫了脚抻着头也瞧不仔细。 “下了个蛋而已。”姚惠然随口道,一边说着,拉开了鸡窝的围栏,拎着裙子进了鸡窝,弯腰将那还温热的鸡蛋从草窝子里捡了出来。 一出鸡窝便瞧见姚世宁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她手里的鸡蛋。这孩子虽跟着念了书,却到底是殷实人家娇惯着长大的,哪里见过这刚出窝的还沾了些血迹和鸡粪的生鸡蛋。 “你要瞧瞧么?”姚惠然见他小小年纪便一副读书人的清高模样,诚心吓唬他,将手里的鸡蛋递了过去,差点儿堆到他脸上。 小孩子果然吓了一跳,忙不迭的退后了几步,待看见姐姐脸上笑眯眯的模样时,窘迫了起来,白皙的脸蛋儿红了一片,却仍梗着脖子道,“不过鸡子尔,有甚可瞧。”一边说着,几步逃离了姚惠然的身边,又返回到石桌前,捡起书本大声的念了起来,“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 居然学到《论语》了么?姚惠然手里攥着鸡蛋,挑了挑眉毛。原以为不过六岁多的孩子,顶多学学《百家姓》、《千字文》,《声律启蒙》之类的入门书,没想到竟学到《论语》了。 正寻思着,芦花鸡溜达到了跟前,“咕咕”的叫着。 是不是该喂鸡了?姚惠然寻思着。 她以前毕竟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喂鸡这种活儿虽难不倒她,但是诸如一天喂几顿这种知识经验层面的问题,她还真有些抓瞎。 看着那芦花母鸡在脚边邀功似的蹭来蹭去,姚惠然决定再喂一顿。将手里的鸡蛋放回灶间,又把早晨剩下的带了些枯黄的白菜帮子挑了出来,端到院子里的案板上,操了菜刀便剁了起来。 声儿还真是挺大的,她自个儿一会儿也觉得胳膊发酸。 那边姚世宁方才被母鸡扰了清静,这才刚刚端了书读入了境,哪想着又被这剁菜的声儿打断了。 小孩儿举着书坐在石桌旁,有些局促。他自小被那屡试不中的老爹灌输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怎能容忍朗朗《论语》声中夹杂着剁菜的声儿。 但是方才才受了二姐姐照顾,这会儿又计较起来,仿佛不是君子所为,小孩儿焦虑了……于是他手里还举着书本,目光却飘到了正在剁菜的姐姐身上。 上身是件桃红色的小袄,下身是件绣了丛兰花的挑线裙子,桃红映着翠绿竟半点不显俗气,还带了些娇俏的艳丽。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 以前虽也觉得二姐姐比大姐姐好看些,但是总觉得二姐姐在穿着上俗气不耐。可明明是同一身衣裳,同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呢? 性子不同了,便连长相也会不同么? 小孩儿不懂什么叫气质,只觉得不远处的二姐姐瞧着那么陌生。记忆里那些可憎的面目似乎慢慢开始消退,只剩下眼前那个不是撩起袖子擦把汗的俏丽少女。 “你不是念书呢么?怎么走神了?” 一句话唤回了姚世宁的心神,他看着姐姐,撇了头不说话。 姚惠然看看他手里的书,再瞧瞧自己手里的菜刀,一下子便明白了。她上高中时在家背书也不喜欢有旁人在一边儿弄出些噪音来。可你总不能让周围所有人配合你吧,家人还可能理解你,可旁人呢?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照顾你的情绪呢? 她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菜刀对姚世宁道,“读书若是入神,何须在意周遭。你被我剁菜的声儿扰了思绪可见你根基还浅,不能沉下心去。”一边说着,瞧着他蹙眉思索的模样,又想着他到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也不应太过苛责,便缓了语气道,“这样吧,若是背不进去,索性过来将已经背下的背来给我听听。” 姚世宁蹙了眉头,心里想着,这位二姐姐自小虽也跟着爹爹念了几天书,却是个不爱书本的性子。就连大姐姐都能写一笔好字呢,偏她学了许久字都认不得几个。 他还记得爹爹在世时说起过,嫡母李氏眼皮子浅,自个儿不识字偏知道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奉作圣人言。每每这位二姐姐不愿上课时,李氏便拿着这句话作伐子,顺她的意。时间久了,爹爹也懒得管她,只叫她跟着李氏学些女工。 此时听她教育自己读书不得法,又似要检查功课一般,他心里便觉得有些好笑。 他虽平日里学究一般,毕竟还是个孩子,小孩儿心性也是有的,听她那般说道,便将手里的书本放到石桌上,起身踱到剁菜的案边。 “背哪个?《三字经》么?”他脆生生的说着,心里认定了这位二姐姐正经念过的书,恐怕便只有《三字经》了。 “你刚才不是在背《论语》么?”姚惠然惊讶问道,手里的动作却不停歇,“就把你方才背下来的再与我颂一遍,我也瞧瞧你是不是真如自个儿所说的那般会念书。”她一边说着,一边挑眉瞧着。其实她又怎么瞧不出,这孩子不怎么瞧得起她这个二姐姐。 姚世宁虽是个孩子,却聪明的很,一下子便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脸上红了红再不敢混说,低了头便开始将《论语》从头背起。 姚彦周四岁便给他启了蒙,他小小年纪也像姚彦周一般十分聪慧,那些用来给幼儿启蒙的书不过一年多的功夫,便都倒背如流。 家中出事之前,他恰好开始学《论语》了。 每日清晨,不过卯初,他已经起身将头一日学好的功课默默背诵一遍。卯正时,父亲便来老太太房里共用早膳,这会儿他便要在父亲身旁将昨日的功课好好背诵一遍。父亲每每夸他聪慧,他心里便欣喜半日,第二日便更加用功…… 可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也不过才刚刚开始学《为政》篇,父亲也再也不会给他句句讲解。如今他只能自个儿将那本留下来的《论语》囫囵的背着,不解其意也无法子。 想起旧时时光,他眼眶见红,背到后面便有些不熟,声音磕绊起来又偶尔夹杂了几声哽咽。 姚惠然正将剁好的白菜倒入泡好的玉米渣中,耳边便听到几声哽咽。惊讶转头,就瞧见了小孩儿红了的眼眶。 又听他这几句背的磕磕绊绊,本以为他是因着背诵不畅而感到羞愧,后又突地想到,许是因着想起家中时光,相较今日心中委屈,这才伤了心。 心中叹了口气,她也不劝慰,只一边忙碌着,一边淡声将他背诵磕绊的那几句接了上去,“……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姚世宁不意这位二姐姐能将他背不出来的这一段清清楚楚、一字不错的背诵出来。在他眼里,这位二姐姐可是不学无术的典范! 他傻了眼,仰着头、张大了嘴看着姐姐,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 姚惠然弯腰将食盆放入鸡窝围栏之中,起了身便看见他这副痴呆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上前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道,“可知道意思?” 姚世宁摇了摇头,低头回道,“爹爹没讲到这里。” 看着小孩儿难过的表情,姚惠然脑海里居然浮现出了渴望上学的穷困乡村少年的模样……有些囧然的晃了晃脑袋,她弯腰牵起了小孩儿的手,领着他回到桂树下的石桌前,“别难过了,以后姐姐给你讲。这一段的意思呢,其实很浅显,句子听直白,富贵是人人都希望得到的,贫贱呢也是人人厌恶想要摆脱的。可是这两样,都要以正确的方法去得到或者摆脱……” 院子里脆声朗朗,偶有桂花香气飘出,引得院外路人驻足。青衫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白玉面庞听得那声儿,脸上露出些许微笑。 一阵风掠过,几瓣桂花落在少年肩头,他并不在意,仍是偏头听着 “少爷,你在听什么?” 穿着裋褐的小厮满头大汗的赶了过来,见自家少爷正用心听着什么,忍不住自个儿也屏气凝神。 “没什么。”少年被打扰了静谧,倒也不恼,微微一笑踱着步子朝前走去。 第007章 第一个想法 一下午的功夫,姚世宁缠着姚惠然将他之前只囫囵背下的《论语》全都解释了一番。姚惠然瞧着他只在旁死记硬背,看不过眼,便给他裁了个三寸见方的小本子,厚厚实实的,且能用一阵子,专门给他用来记笔记用。 但凡是中国上过学的学生,估计都被老师教育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姚世宁先还不习惯,待将姚惠然解释的词句记到本子上再次翻阅时,这才发现记录笔记着实有不少好处。 他心里倒也有个小心思,还是怕这位以前明明不学无术的姐姐这是在哄他,想着以后上了书院,还得根据先生所讲校正一番。 不觉间日头开始偏西,东侧间传来了小婴儿的哭声。 姚惠然与姚世宁两人这才恍觉时间过得飞快,瞧着时辰该做晚饭了。 以前那位姚惠然小姑娘是决计不会主动伸手做晚饭的,都是在西侧间里安睡着,等着姐姐自周家做工回来给姐弟仨做顿晚饭。 姚惠然每每想起这个,便会感慨,姚琇莹真是个好脾气的……换个脾气暴躁点的,怎么没毒死这小丫头。 一边想着,她起了身,朝着东侧间走去。不管做什么,先得把小婴儿安顿好。 小白饺子姚世宣睡了一下午显是饿了,中午那点奶糕子已然消化殆尽,姚惠然将他抱了出来,一边哄着塞到了姚世宁的怀里。 平日里姚琇莹出去做工,这小婴儿的确是姚世宁照顾着,可他便是照顾也不过是在屋里念书,抽空看一眼在床榻上玩耍的弟弟,并不曾这般抱过。如今姚惠然将小婴儿直接塞到他怀里,他一时颇为慌乱。 “怎么了?”姚惠然刚要转身去灶间热奶糕子,余光瞧见姚世宁别扭的快扭曲的脸,忍不住出声问道。 姚世宁吭哧了半天,脸都憋红了,这才呐呐道了一句,“大丈夫抱孙不抱子。” 听得这句,姚惠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你还大丈夫呢?”她挑了眉毛说道,“先说你还不是什么大丈夫,再者宣哥儿也不是你儿子啊,大丈夫是不抱子,也没说不让抱弟弟吧?” 她一边说着,倒有些说教上瘾的感觉,在那个世界里她是独生女,哪来个弟弟让她这般絮絮叨叨的教训一番?而且,在那个世界里,就是有个弟弟,人家也不会这般任你教导,都是些个性独立的熊孩子,父母老师都管不过来呢,哪轮得到姐姐开口。你敢这么絮絮叨叨的教育,不撅你一脸才怪。 而这个时代里,长幼尊卑的观念深入人心,这样一个小孩子都能坐的老老实实的听自个儿絮叨,姚惠然越说越满意,伸了手去摸了摸姚世宁已然快要缩到桌底的小脑袋。 “你瞧,若是家里还是以前的光景,自有丫头婆子照料宣哥儿,再不济祖母也看顾着他,哪里轮得到你呢,便是你想抱一抱他,大人们也不敢让你上手。你们兄弟两本就不是同胞,这样养大也不多亲近。若是家道风顺,待你长成自能继承了家业,宣哥儿也自有他的出路,这样一家子平淡安康倒也无所谓。可如今家道这般凋落,咱们就不能这样对付着过下去。咱们确然不是一母同胞,可总比外人亲近,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这时候不相互扶持,难道还指望着旁人,咱们虽然沦落可也不能叫旁人邻里的笑话不是。” 一番话,说的姚世宁眼眶里泛起了泪花儿。 他年纪虽小,却也明白如今家道凋落,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没着没落……如今姚惠然这样一番话,确然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瞧着小孩儿一副孺子可教、痛改前非的模样,姚惠然心中满足感爆棚,恰逢此时,还在姚世宁怀里的小婴儿“嘎”的一声,咧着嘴儿,乐了起来。 “你瞧瞧,宣哥儿还是很喜欢你的嘛。”瞧着小婴儿天真无邪不带半点杂质的开心笑容,姚惠然觉得这家徒四壁的日子倒也不是那么可怕。 看着转身进灶间的姐姐,又看看怀里流着哈喇子的小弟弟,姚世宁面目有些呆滞。 姚惠然回了灶间,本想着用炉子热点水,那奶糕子必得用开水还能化开,没想到晌午时炉子没有封好,已然没了火气,还得现烧。 这没有热水器,没有饮水机,没有暖水瓶的日子真是太太太太麻烦了。 没办法,外面那个嗷嗷待哺等着吃饭呢,只得先用大锅烧一锅水来应急。 姚惠然蹲在灶前,拾了放在风箱旁的火石,开始了艰难的引火旅程。待灶膛里的火苗窜起时,她的脸也已经被那灶膛中飘出来的草木灰弄得花成一片。 自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倒入锅中,她便坐在灶前,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想着这烧水的问题如何解决。 火炉子平日里都是封着的,只在烧水时捅开火,不光麻烦而且说真的还是有些危险的。她仰头看了看这炉子的排气系统,决定腾出一天来好好改造一下。 而灶台呢? 家里四口人吃什么菜都是在这口大锅中炖煮,便是仔细洗刷,那水上总免不了油花。姚惠然不晓得别人怎样,反正她是很受不了饮用水里飘着菜味。 拉着风箱,她突地想起小时候去往乡下外婆家中,似乎见过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铁皮焊成的、l形状的、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圆筒状的容器。在灶台前脸处打个孔,然后在灶膛里用砖头搭一个小台阶,将这个容器长端塞进灶台中,只露出短端。每日做饭之前将水灌进容器中,做饭时灶膛里生了火,便能顺便烧开一容器的水! 这样烧水与做饭可以合并进行,又不用占着灶台,实在是非常省事且节省资源的一样东西。 只是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这样东西…… 姚惠然想了想,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小时候在外婆家见过的那个东西,那是铁皮卷成筒焊制而成。这个时代炼铁估计是有的,可焊接工艺那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这东西既然不能用铁皮来制作,那就只能用烧土来做。 中国古代窑烧瓷器那是一绝啊,很多繁复工艺到了现代反而失传,不过一个l形的筒子,应该难不倒匠人们。 这个时代若是没有这个物件,那还算是她发明出来的呢。若是好好计较一番,说不得还能赚点小钱。 也只能是赚点小钱了。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专利权一说,这又不是个多复杂的物件,直白的只要旁人看过就知道构造。 能赚的,只是抢先的那一步。 一边拉着风箱,姚惠然想起了那位给自家送水的徐家小哥。姚世宁不是说过,他家有个小窑,平日里烧些瓦盆瓷碗贩卖为生么! 况且那小子一瞧就是对姚琇莹有意思,这点绝对能利用一下啊。 打定了主意,姚惠然觉得心头都飞扬起来了,生活中点滴的细节都能寻到商机,她觉得自个儿果然是个天才。 只是那位小哥家中情况还得了解一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必得了解透彻才能放心合作。她想着,待到晚间姚琇莹回家后,好好扫听一番。 一会儿工夫,水便烧开了。 姚惠然先是将桌上温筒里的茶壶灌满,又寻了一个大瓷碗化了奶糕子,放了汤匙进去,端出去方才抱着小婴儿的姚世宁面前。 姚世宁认命的点头,不待她开口要求,便乖巧道,“待凉些,我喂宣哥儿吃。” 这才对嘛,姚惠然满意的点头,又无视小孩儿蹙着的眉头,伸手摸了摸那油黑的发顶,“姐姐给你做饭吃。” 今日出门在这个小县城里逛了一路,她发现最适合他们一家目前情况的小本生意便是做吃食。 溧水紧挨着金陵,自来富庶,便是进城贩卖蔬果鱼米的农夫,也不吝啬在城门小吃摊那里叫些吃食解决午饭。 可这吃食摊子,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开起来的。 卖什么、怎么卖,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那都是有讲究的。 他们初来乍到不好与旁人卖一样的东西,所以得想些新奇的玩意,最好是材料普通常见,却有着不同做法风味的小吃。 一边揉着面,姚惠然开始在脑海中构思,她今日只大体上寻么了一番,明日里便打算再去城门下那一片小食摊好好瞧瞧,都有些卖什么吃食的,哪些摊子生意好,哪个位置流量高。 不一会儿,面揉得了,她还特意往面里加了两个鸡蛋,那白面和出来便带了些淡黄,瞧着便可口了许多。 家里四口人,那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未成年人,省什么也不能省这一口饭食。 将案板摆上饭桌,便开始做面饼。 要说姚惠然这样的现代大学生,又是大城市里的独生女,那会做饭的真要打着灯笼去找。可她因着幼年丧母,自小学起便学会了做饭,十年下来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厨子。 面团儿拍上案板,她卷了袖子,准备大显身手一番。 第008章 显手艺 姚琇莹今日有些疲惫,所以自周家步行返家后,只觉得小腿肚子都要转筋一般,腰也疼的厉害。周家小姐九月初二便要出阁,这几日周家娘子便催的急迫了些,日日坐在绣房里盯着,瞧得她们这些绣娘都抬不起头来。 那些年轻力壮的,倒还罢了。 她却还是个没长成小姑娘,夹杂在其中本就最吃力,可这会儿也不能掉了链子,只能咬牙顶着。若是顶不住,那这份活计说不定就没了。 家里还有三张嘴要吃饭,周家的差事虽说银钱不多,总还是能让一家子四姐弟吃上一顿饱饭。 走到了家门口,她突地觉得有些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的倚在了大门旁的墙上。艰难的翻了个身,背靠着墙壁,她目光有些呆滞。 天色已晚,火烧云在天边染红了一片,预示着明日是个好晴天。可天气有阴晴,她的日子为何就一直这般灰暗? 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往西山沉了下去,她背靠着墙壁却一动都不想动。家门近在咫尺,她却突地有种怯意。仿佛那门里是一滩泥潭,每日里都困着她,让她越发深陷其中,就要无法呼吸。 直到一阵风来,将院中那株桂树吹得哗哗作响,无数花瓣裹挟着那浓郁的香气自院墙里飘了出来。那香气甜腻腻的直直的沁入人心底里,她这才回过神来,轻轻的拍了拍脸颊深吸了口气,推开了家门。 而院子里的一切,让她突然感受到了些许的陌生。 想象中如泥潭般的黑暗,并没有铺天盖地的扑来,取而代之的则是颇为温馨的灯火盈盈。 大弟弟姚世宁坐在桂树下,怀里笨拙的抱着小弟弟宣哥儿,面前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只碗,此时他正自那碗里舀了一勺什么填进了宣哥儿的嘴里。 宣哥儿咽了下去,然后发出了“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天真无邪,没有半点对困苦生活的无奈。 而正对着大门的灶间里,一眼便能看到那个原本娇惯的妹妹,正在灶台前忙碌着。她一向梳理齐整繁复的发辫此时有些散乱,鬓角处还散落了一缕发丝。袖子高高的挽了起来,正拿着锅铲子在翻炒着什么。 远远望着,那姿势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她这个妹妹居然还会做饭么? 姚琇莹立在大门处,心里有些恍惚的疑惑。家中还未出事时,继母李氏对这个妹妹可谓是宠溺无度。家中有灶上的仆妇,她怎么也不会让妹妹身上沾上一点儿油烟味。 姚惠然白日里割了肉,此时正炒着个尖椒肉丝。 那尖椒是在南北杂货铺里买到的,说是自西域那边传过来的东西,本地是没有的。杂货铺老板原以为拣着宝贝了,他自个儿喜爱吃这口子辣味,便以为旁人都能爱吃,进了不少这种子,先在自家地里种了好几亩。 如今正是成熟时节,长势不错收成更是不错。 可惜的是,这口味他虽喜爱,旁人却接受不了。头几日还有人尝新鲜买一些,过了些时日,便无人问津了。 那老板种了好几亩,自个儿决计吃不过来,摆在店里又卖不出去,总不能烂在家里吧?他是商人,这东西但凡能卖一文钱,也好过烂在家里。 于是,姚惠然去买奶糕子时,恰好见到他将一筐子尖椒摆在外头,旁边摆了个小木牌子,上面写着一文钱十斤。 姚惠然来自现代,自然是见过尖椒的,知道这是一种富含维生素的非常好的蔬菜。见着这么便宜,便摸出一文钱买了十斤,足足装了一个小筐。那筐儿是用玉米皮编制而成,在姚惠然眼里,这手工制作的筐子应该都不止一文钱了。 可见中国人工便宜这个传统由来已久。 这尖椒自西域而来,经南北杂货店老板的手种在了中原的土地上,也不知道是品种问题还是水土问题,其实已然不算辣了。姚惠然收拾的时候,将里面的青筋一点点全撕了下来,更是减轻了那辛辣的味道,这才混着肉丝炒了一盘在现代极为下饭并且受欢迎的尖椒肉丝。 将尖椒肉丝盛出来,摆在灶台上,再加上一盘清炒小白菜,和一条红烧白鲢,一碗冬瓜丸子汤……很好有荤有素,三菜一汤。 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撇头便瞧见姚琇莹站在大门口。 “姐姐怎么不进来?”姚惠然擦了手,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去搬那长条儿的小饭桌。 姚琇莹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进了院子,关了门便小跑着到了灶间与妹妹合力将那小饭桌搬了出来。 姚世宁瞧见大姐姐回了家,便抱着小婴儿起了身喊了声大姐姐。 他年纪还小,只能在坐着的时候抱着宣哥儿。姚琇莹见他起身都有些费劲,忙上前自他怀里接过了小弟弟,笑着道,“宁哥儿真是长大了,倒知道照看弟弟了。”她自来在家里没什么地位,在几个弟妹面前也从不敢摆长姐的谱儿,便是想着让弟弟妹妹照看一下宣哥儿,也不敢开口。如今见着大弟弟主动照顾宣哥儿,心里自是安慰了许多。 姚世宁脸上红了红,他哪里是主动照顾宣哥儿,平日里不过也只是读书的空档里瞧着弟弟不要掉下床榻而已。今日这般看护弟弟,也是因着姚惠然的一番教育。 他呐呐了几句,到底没说什么,只起了身收拾了石桌上的书本,又将烛台自石桌上移到了饭桌上。待姚琇莹将吃饱了犯困的小婴儿放回到东侧间的床榻上,几人这才在那小饭桌边落了座。 等到这三菜一汤上了桌,那姐弟俩傻了眼。 要说这姚家姐弟,头些年还真是过过好日子的。那会儿,姚家还算富庶,家中有仆妇丫鬟,也有灶上的厨子。那整治出来的饭菜都有着讲究,绝不是姚惠然随随便便炒几个家常菜能比拟的。 可如今不同往日,家中已然落魄了些日子。 姚琇莹便是在灶上学过几日,也到底是姚家的小姐,又有哪个真的让她沾手,不过是做些打下手的轻松活计。说到底,她的厨艺真的十分一般,早晨那顿饭,姚惠然就几乎没咽下去。 姚惠然作为一个不怎么挑食的成年人都难以忍受了,就别说自小儿被精心养活的姚世宁了。这小孩子倒也十分明白,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姐姐照顾他们已经算是仗义,竟也从来不挑口,给什么吃什么。只是那滋味如何,只有自个儿明白。 在吃了不少日子的夹生饭食后,冷不丁的看着这一桌香气扑鼻又色泽诱人的菜,姚世宁小朋友没控制住自己,深深的咽了一口口水。 小白菜虽是清炒,但是胜在十分新鲜,只过了一道滚油,然后撒上了一把蒜蓉,此时热气将蒜香味完全激发出来,直直的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便要流下口水。 绿色的尖椒丝配上红色的肉丝,在烛光下泛着油光,虽不晓得这菜名叫甚,只看这模样,便觉得十分可口开胃。 白鲢鱼被裹了一层面粉炸的十分透彻,再进了大锅之中加了姜片葱段儿,大火烧至收汁。一眼瞧去,浓郁的汤汁还在鱼身上流淌着,最后撒了一把芫荽,那香气便立时窜了出来,让久久未见鱼香味的两人眼中都冒了光。 而那一碗冬瓜丸子汤,汤色清亮,一个个肉丸漂浮着,带着一阵阵香气,撩的人很是心痒。 要说这碗汤,看着简单,倒是最费了心神。 姚惠然回家路上,特意花了几文钱买了几朵新鲜的香菇。如今这时候,还没有人栽培香菇,蘑菇这类菌类那都是人工在山里采摘的,价格就不比这些菜园子里常见的蔬菜便宜。 香菇买回来后,剁碎了加入剁好的猪肉馅和葱姜沫儿,以酱油、盐、糖、胡椒粉调味,又加了一个蛋清。 这胡椒粉也是自南北杂货铺寻么来的,当地人极少有认识的,姚惠然买了一小瓶儿,那老板似寻着一知音一般,只收了一半儿的价格。 待出锅前,撒上小葱花与芫荽沫,淋上半勺儿香油,一碗正经的冬瓜丸子汤便做得了。 这日子口,一碗冬瓜丸子汤是非常好的东西。 秋日容易起燥上火,冬瓜性凉可以去火,加上猪肉可以适当的中和这份寒凉。再加上味道鲜美,可以说是一道物美价廉的养生汤。 最后上来的便是一盘子烙的金黄酥软的薄饼。 因加了鸡蛋和葱花,那金黄的模样瞧着便十分筋道可口,偶尔点缀了些焦色,更添了几分香气。 姚惠然最后一个坐下,笑眯眯的看着面目皆有些呆滞的两人。 这一顿饭恐怕是那姐弟俩自家道生变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餐,三个菜一个汤外加一盘儿整十张的软饼,全数儿被一扫而空。 姚世宁甚至撑得连连打了几个饱嗝。 便在此时,姚惠然放下了筷子,对显是吃的很满足的姐弟俩说道,“你们说,就我这手艺,在城门下开个食摊子,可行得通?” 第009章 商量 “你们说,就我这手艺,在城门下开个食摊子,可行得通?” 这句话问出来,那姐弟俩都呆滞了一下。要不说,怎么都是亲姐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可这发呆的模样真是一点儿都不差。 “以往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灶间的手艺。”姚琇莹见弟弟抿了唇儿不开口,便呐呐道,“可是,这抛头露面的,不太好吧。” “我瞧着城门下的小食摊子里,还有那街边卖菜的,可有不少姑娘。”听了姚琇莹的话,姚惠然惊讶道。她还真是瞧见了不少在外挣钱的大姑娘,这才觉得世道似乎对女子并不算严厉,进而想着自个儿也能在外寻个挣钱的法子。 她可没有姚琇莹那一手绣活去给大户人家打工,要她钉个扣子还行。绣花就算了,那不是短时间内能点亮的技能。 “那都是些贫家女子,为了生计不得不……”姚琇莹苦口婆心的说道,可是说了一半,自个儿也愣住了。如今他们住着的这个小院子,四顾瞧瞧,可不是家徒四壁?还说人家家贫,难道如今自个儿还能算是富裕? 姚琇莹把自个儿说愣了,便是连眼眶子都开始泛红起来。 姚惠然不意一句话竟把姚琇莹给招惹哭了,心里顿了顿,转头看向姚世宁。“你是家里长子,按理说我也该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如何?” 姚世宁抿了唇儿,蹙着眉,欲言又止的到底没开口。 姚惠然一看就明白,这小子估计没少被他老子灌溉那些迂腐的念头,看那模样就知道是跟着姚琇莹有着相同的想法,觉得自家姐姐出去摆个食摊抛头露面的,给他丢人。 到底是古人,有着长幼尊卑、尊师重道的好品德,也有歧视女子这样的坏思想。 还是得慢慢教导呀! 心下这般想到,不等小孩儿开口,她便转头问姚琇莹,“姐姐在周家做工,一月得多少银钱?” 姚琇莹不疑有他,立时便答道,“一月二两银子。” 姚惠然一听,咦,比想象的要多不少嘛。可她觉得,相比起此时的物价,姚琇莹这工钱有些偏高,既是偏高必定有些理由。她便又问了可能长久。 果然,姚琇莹摇头道,“周家小姐下个月便要出阁,是以这两月的工钱翻倍。待到下月,便还是一月一两银子。” 这个价钱还差不多,姚惠然点了点头,斜睨了姚世宁一眼,开口道,“大姐姐一月一两银子,一年便是十二两。抛去咱们四口人的吃喝用度,若是再无旁的开销,一年许能攒下五两银子。若是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恐怕这十二两银子远不够用。更何况,宁哥儿还要去毓秀书院念书,那一年二十两银子的束脩难道从天上掉下来?” 她不愿拐弯抹角,所以说的很直白。说白了,她要出去赚钱,那不是只为了自己一人,收益的可是这一大家子。 姚世宁小朋友听了这一顿直白的话,整张脸都憋红了,这二姐姐就差没把话扔在他脸上了。 想起方才自个儿的想法,他满心的羞愧。 自个儿如今吃喝皆靠着这两个还未及笄的姐姐,若是能考上毓秀书院,一年还有二十两银子的束脩要交。 他自小没为钱财发过愁,也不知道一个普通人想赚二十两银子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可是方才听到大姐姐说起,她那般整日的在周家做工,一月竟只进一两银子,此时才觉察出那二十两银子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目。 小孩子恨不得头皮都要憋红了,吭哧道,“二姐姐,你若是去城门下摆食摊儿。我、我与你一道儿,给你打个下手,推个车子。” 姚惠然一听,倒有些意外。 这小孩儿思想转变的倒是挺快的,接受度也很好。方才还觉得外出摆食摊是抛头露面,此时竟愿意与自个儿一起做这营生。 要知道,对于读书人来说,有辱斯文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头顶,姚惠然转头看向姚琇莹。 姚琇莹本就是个没主意的,此时见家中长子的姚世宁都点了头,便迟疑着点了点头,只是随即又问道,“二妹妹要卖些什么吃食?须得多少本钱?”她一边说着,面色有些为难,“我那里工钱得到月底才能支领……”。 见她点头同意,姚惠然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不管这两人是不是同意,她都打算按照自个儿的想法进行。可若是两人都反对,到底麻烦。姚世宁虽是个小孩,却是家中长子,若是有官面上的事情,还得他出面。 如今两人都同意了,她便省去了不少麻烦。 一边想着,便朝着姚琇莹摆手笑道,“卖什么,我还没有想好。这几日我多出去转转,四个城门下都去瞧瞧,总得卖点跟旁人不一样的。至于本钱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我自有法子。” 听得她这般卖着关子,姐弟俩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古代的普通人家夜里没什么消遣,也没钱去消遣,都是用了晚膳收拾一番便早早歇息,姚家此时也是如此。 姐俩把灶间收拾一番后,便各自洗漱进了西侧间,躺到了榻上。 姚惠然惦记着白日里那烧水筒的想法,刚入了被窝,便自黑暗中朝着姚琇莹问道,“姐姐,我有桩事要问你。” 姚琇莹累了一日,刚合了眼,听到妹妹说话,便强打了精神回道,“什么事?” “就是那位给咱们送水的徐家小哥。”姚惠然说道,“他家里是个什么境况,姐姐可知道?” “怎的问起了他?”黑暗中,姚琇莹顿了顿,才慢慢道,“他家里是烧窑的,也有自个儿的一个小铺子,专卖些瓦盆瓷碗什么的。他是家中幼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那两个哥哥乃是前头娘子所生,与他并非一母同胞。他父亲去年亡故,因着与两位兄长嫂嫂不睦,他与母亲在家中的日子着实不易。” “竟是这样么……”姚惠然听着,心里琢磨了下。若是这般,倒是大有可为,“他父亲既然已经亡故,又与两个兄长不睦,为何不分开来过?” “他家里倒是有三座小窑,正好兄弟三人一人一座,可那铺子却只一间。平日里窑里烧出来的物件皆在那铺子里摆卖,若是分了家,他烧了瓦盆瓷碗的,去哪里摆卖?”说到此处,姚琇莹叹了口气,感慨道,“这市井人家,也皆有不易之处。” 姚惠然听她这般感慨,哂然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后又突地想到,那小子似是对姚琇莹有意,便试探问道,“那徐家小哥虽说住在咱们后街,算是邻居,可非亲非故的,为甚要给咱们家每日送水?” 姚琇莹这一回半响没有回答,就在姚惠然以为她已然睡着之时,她却又幽幽的开了口,“便是那一回,我去街中井口提水差点儿落了井,恰被他瞧见,自那以后他便每日里给咱家送水。我本打算每日给他工钱,可他说什么都不收取。” 有点意思…… 姚惠然听着这八卦,黑暗里笑了起来,又听姚琇莹一副幽怨的声儿,便打趣道,“我瞧那徐家小哥似是对姐姐有意。他家道虽艰难了点,但人长得着实不错,个子高大、身板结实,模样也十分周正。眼么前虽然艰难了些,可毕竟年少,说不得以后能慢慢经营出来。” 姚琇莹听她这般老气横秋的说着,白日里积累的疲惫倒消散了些。只是这话越说越没边儿,闹得她黑夜里脸都红了起来,可那丫头偏不知羞说些什么有意没意的,于是急忙忙的打断道,“什么有意没意的,你可休要乱说。我、我可是许了人家的!” 卧槽…… 姚惠然黑暗里差点爆了句粗口。 居然还有这种内情么?! 既然许了人家了,姐弟四人如今过着这么艰难的日子,那婆家竟半点不帮衬一些么?这可真是不太仗义啊。 姚惠然心里想着,便问道,“姐姐竟是定了人家的么?是哪一家,我怎么从不知道?”她脑海里没有这个印象,说明便是这身体的原主小姑娘,也是不晓得姐姐已然定亲这事。 果然,姚琇莹说道,“是我母亲在世时定下的亲事。我只知道那家姓喻,原也是溧水城里的大户,后举家迁到了金陵。那喻家娘子原是我母亲的手帕交,我母亲生了我后,便缠绵病榻,那喻家娘子前来探望,我母亲便央着她求了亲事,又留了信物。只说是喻家娘子的儿子,我也不晓得是哪一个。” 只留了信物,并没有文书,这听着有些不靠谱啊! 姚惠然听到这会儿,心里已然不觉得好玩儿了,眉头蹙了起来,试探问道,“那咱们家里出了这种变故,那喻家可遣了人来吊唁?” 黑暗里,姚琇莹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直过了许久,才无奈道,“不曾。” “那喻家搬至金陵何处?” “不知。” “这些年来,可遣人送来节礼,可有互通?” “也不曾。” 几句话下来,姚惠然完全无语了。 那喻家许是根本没拿她当回事,可她自个儿倒是上了心,心心念念觉得自个儿是订了亲的人。 这事儿可怎么整? 姚惠然觉得有些头疼,好在这姐姐如今不过十二岁,距离及笄成亲的岁数还有几年,这几年功夫,她且得好好开导开导她,趁早忘了那位朦胧中的喻家公子。 白日里逛了大半天,下午又给姚世宁上了课,晚上还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姚惠然也有些挺不住了,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一会儿便陷入了梦乡之中。 而那厢姚琇莹却失了睡意,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眼前却浮现出周家小姐那件大红色绣金凤的嫁衣。 那样的夺目、那样的美丽,在日光之下,直晃得人无法直视。 如今自己还有机会穿上那样的嫁衣么?她不知道。 今夜妹妹的这一番话,彻底扰乱了她的心神,她恍恍惚惚的睡着,眼前一时是周家公子色眯眯瞧着自己时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徐家小哥一脸腼腆的站在一旁。一会儿又是个面目模糊的大家公子,远远的冷冷清清的背身而立。 第010章 隔壁大婶 第二日天还未亮,姚惠然便摸着黑起了床。 对床姚琇莹则破天荒的睡得很沉,妹妹起床的窸窣声,都没有吵醒她。 点亮了桌头的小油灯,那幽幽的灯光映衬出姚琇莹秀气却带着些青白的脸庞。到底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正是贪睡的年纪。姚惠然也不忍心叫醒她,举着烛台便蹑手蹑脚的出了西侧间。 早饭需要的食材,昨天夜里便已然准备好了。这是姚惠然的习惯,第二日要用的东西,必得在头一日准备好。 昨日买的小米淘洗干净,放入大锅之中,添了水。先猛拉了几下风箱,将水煮的沸滚了起来,又压了几块粗柴,将火苗压小,慢慢的熬煮了起来。 将厚重的木质锅盖压在大柴锅上,她将腌在瓦罐中的芥菜疙瘩捞了一个出来。昨日清晨也是用的这个东西下饭,可是姚琇莹却只是将其切丝便装了盘儿。味道过重不说,还没什么香味。 将那芥菜疙瘩先片成片儿,然后利落的切成大小均匀的细丝儿,姚惠然先寻了一个盘儿,将那芥菜丝放入盘里浇上些水,放在一旁泡着。 等这一切做完,她这才出了屋子,拉开鸡窝栅栏门在那窝棚洞里一摸,果然有两个还热乎的鸡蛋。 她挑了眉头,喜滋滋的将那鸡蛋攥在手里回了灶间。 姚惠然是个天生的乐观派,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困境,她都能在其中发现好的一面。就比如现在,莫名其妙的到了古代,天还没亮便要为一家子做早饭,但是问着大柴锅里逐渐飘出的小米香味,她便会想着,这可真是地道新鲜的小米,再不是超市里卖的那种不知道存了多久的、亦或者是被化肥催熟的小米。 那种天然长成的香味,是现代社会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们所不熟悉,却十分渴望的。还有手里攥着的这两个鸡蛋! 自从十二岁自外婆家返回城市上中学,她便再也没吃过这么新鲜的鸡蛋了。 上大学的时候,她宿舍的对门有个日.本留学生。 平时一起在食堂吃早饭,偶尔会吃到泛着黄的、明显不太新鲜了的煮鸡蛋。那时候那个日.本留学生便会说起,在日.本鸡蛋的保鲜期是24小时,这还让她们着实羡慕了一阵子。 瞧瞧,现在她不是也能吃到刚从鸡肚子里出来的鸡蛋了么? 将其中一个鸡蛋打进了碗里搅拌均匀,倒入面粉和水,调好了面糊便开始制作软饼。这种老房子的好处就是灶间里会有两个灶台和两口柴锅,一边熬着米粥,另一边可以做旁的。 而另一个鸡蛋,则要煮成熟鸡蛋…… 小婴儿姚世宣已然十个月大了,不能只喝奶,还得添加辅食。她虽然没带过孩子,但是总是知道,小婴儿添加辅食的时候总是缺不了蛋黄。另外的蔬菜泥和水果泥、肉泥之类的,待她慢慢研究好了。 热锅里有了油,那香味便飘了出来。 姚惠然正烙着软饼,姚琇莹醒了过来,披了衣裳走了出来。见着妹妹有些困难的抻长了胳膊在灶台前烙着饼,她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昨夜睡得委实不好,今日竟起得晚了些,若不是那烙饼的香味传了进来,说不得要睡到什么时候。 她拢了头发,左右瞧了瞧。 东边灶台锅里熬着粥,那白色的水汽沿着木质锅盖的缝隙一缕一缕的钻出来,带着些浓郁的小米香。西边灶台锅里则烙着饼,泛着黄色的薄饼在锅里慢慢的卷了边儿,嗞嗞的起了些焦点,那香味更是诱人。 左右看看,她竟有些插不上手,愣愣的站在了一旁。 自家中突变,四姐弟沦落到这家徒四壁的小院子后,她被那重担压得疲惫而麻木,却也开始渐渐习惯。 可是,自昨日起,她突然发觉,家中竟还有人能与她一起担起这生活的重担。可是昨天她着实太累了,只觉得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偶有喘息的机会便十分满足。可今日一觉醒来,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美梦,她那个平日里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妹妹竟然真的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做着那些便是她也做不太好的事儿…… “姐姐若是得空,便把粥盛出来吧。早饭一会儿便得,宁哥儿也该起了。”瞧见姚琇莹在一旁发呆,姚惠然随口吩咐道。 姚琇莹不妨听到妹妹指派,一下子回了神儿,忙应了声儿,掀开了锅盖,那扑鼻的米香便迎面而来,让人都清醒了许多。 时间掐的刚好,等姚惠然将榨菜丝过油炒了一边,又滴上几滴香油后,姚世宁小朋友衣冠整洁的自东侧间走了出来,只是那头发束的不甚利落,瞧着还得好好练习一番。 姐弟三人在院子里吃了早饭,因着烙饼香软适中、米粥滑润香甜、榨菜丝儿香脆可口,三人吃的都比昨日多了不少。姚琇莹昨日还泛着些青白的小脸,此时也多了几分血色。小米是补气的良品,多喝点对她着实有好处。 将将放下饭碗,院门便被敲响了。 昨日里被好好教育了一番的姚世宁小朋友主动的放下手里筷子,跑去开了门。果然是邻居胡大婶来喊姚琇莹上工。 胡大婶进了门,见着姐弟三人刚吃了早饭,便立在桂树下等着,一边笑道,“要不说琇莹真是个能干的姑娘,瞧你们这一家子,收拾的干净利落。这大清早的,饭食有干有稀,闻着还怪香的。” 姚琇莹正系着刚束好的发辫,听到胡大婶这一番话,脸都红了起来,忙道,“大婶谬赞,这却不是我的功劳。院子是我大弟弟洒扫的,这早饭是我妹妹做得的。” 胡大婶这些时日与姚琇莹相处甚多,只觉得这真是个好姑娘。说起话来温温婉婉的可比市井里那些粗嗓门的姑娘们好上百倍。又知道照顾弟弟妹妹,里里外外都是好手,女工也甚是了得,听说还识文断字的…… 她是有两个儿子的,大的十五,小的十三,都还没定下亲事。平日里但凡见到个姑娘,都拿着自家儿子比量比量。这些日子与姚琇莹相处下来,不是没动心思。要是以往,这样的姑娘她是不敢想的,可如今这姑娘家道中落又养活着弟弟妹妹,条件那还不如她家里。如此这般,她才开始在心中估量。 她自个儿算计了几日,又觉得姚琇莹身上负累太多,弟弟妹妹着实年幼,便是成了亲恐怕也要担负着弟妹的生活,于是又犹豫了起来。 此时不妨听到姚琇莹这般说起弟弟妹妹,她倒有些惊讶起来,也是第一回开始仔细打量那两个弟弟妹妹。 那一个女孩儿应是十岁上下,穿了件水红色的小袄,袖口处还绣了缠枝花儿,底下是一条绣了兰花的挑线裙子。那娇嫩的水红色,更显得她肤色如雪,眉目如画。 虽还未长开,可瞧着那身段模样,将来定比姚琇莹还出挑些。更让人心动的是,相比起姚琇莹的姿若弱柳,这女孩儿显得神采奕奕,爽利干练。 便是见着自个儿在打量她,也不娇羞,只笑着起了身,一边说着让两人稍等。 见那姑娘进了灶间,胡大婶便又将目光投向此时开始帮着收拾碗筷的小男孩。这男孩儿生的可真是好,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不说男孩儿,便是这街坊邻里家里的女孩儿,也再没有比他漂亮的,就似那观音坐下童子似的。 偏这样一个小人儿,还带了些书卷气,便是收拾碗筷也是慢吞吞的带着些斯文。她瞧着,便忍不住问了句,“哥儿可念着书?” 姚世宁听她这般问道,便停了手里动作,温声道,“正念着《论语》。” 胡大婶哪里晓得念到《论语》是个什么进度,听他这般说道,只“哦哦”的应了两声。 姚世宁端着碗筷回了灶间,那边姚惠然却端着两个油纸包走了出来。姚琇莹整好发辫,正要动身时便被她喊住了。 “怎了?”姚琇莹停了步子转身瞧着妹妹,见她递过一个油纸包,面上便露了疑惑。 “那软饼我多烙些,赶得薄薄的,便是凉了也不发硬。”姚惠然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她的手里,“我瞧你最近脸色不好,晨间走的这般早,想是午饭便要迟些。你若是饿了,便垫补一些,总比硬挺着好。” 她这边说着,又将手里另一个纸包递给了胡大婶,笑道,“大婶今日也尝尝我的手艺,平日里也多亏了您照顾我姐姐。” 胡大婶不意她一个十岁的女孩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仿佛竟不是妹妹倒是姐姐一般。一边笑着接过油纸包,嘴里道着谢,不由的便又将这女孩儿打量了一番。此时瞧着便又多了几分喜欢,这才与姚琇莹一道儿出了门。 待两人出了门,姚世宁也将碗筷收拾妥当。 等到泡了水的奶糕子凉热适口时,小婴儿姚世宣醒了过来,一整天的生活便宣告开始了! 第011章 宁静少年 昨日傍晚时分有着明媚的晚霞,今日一早东边儿便早早亮了起来,虽已过了中秋,瞧着竟比前几日早了些时分。 院中桂树那满树的花朵儿这两日到了鼎盛的时候,香味浓郁的似要沁到人心脾之中。桂花香味浓而不腻,白日里坐在树下,倒让人神清气爽。又因着今日晴好,姚世宁一大早儿便将自个儿的书本笔墨搬到了桂树下的石桌上。 如今再没有空屋子给他做书房,他倒也没想的太长远,如今气候正凉爽干燥,又有这么一棵老桂树遮蔽日头,岂不是读书的好地方? 姚惠然进的东侧间将小婴儿收拾好,抱了出来。 那厢姚世宁小朋友已然学乖了,将那一碗泡好了的又和了鸡蛋黄的奶糕子端了出来,正放在石桌上,等着给小婴儿喂食。 见他这般有眼力价,姚惠然笑眯眯的将小婴儿递给了他,心里却想着,自个儿平日里总是要常常出门,先不说家里只留两个孩子有些危险,便是为着姚世宁,也不能一直让这小婴儿耽误了他念书。 这事儿总要提上个日程,待这几日忙过了她的计划,便要开始在周围邻里中寻一个可靠的、能帮着照看孩子的人。不拘是妇人或是姑娘,性子好心又细便可。 她一边想着,一边儿走到石桌前,伸手拿了姚世宁的笔,又扯了一张裁成半尺见方的宣纸,沾了墨开始描绘起来。 这会子,城门还未打开,城门下的小食摊定不齐全,便趁着这个时候,她将昨日所想的烧水的那个器物在纸上描了出来。 因着习惯使然,还画了个三视图。 那东西构造本就十分简单,不过一个l形的筒状结构,再加一个可以扣住的盖子便可。三视图几下子便画好了,主要的工作在与标尺寸。如今这个时代表示尺寸用的是什么单位,她提着笔还真犹豫了一下。 后想着古代不外乎寸尺丈的度量单位,便大致的以寸为单位,标了尺寸。 这三视图画的不错,便是没用尺子,直线也相当的直!姚惠然拎起宣纸吹了吹,将上面的墨迹吹干。 一回头,便瞧见那边已然吃完饭的兄弟二人正不错眼的瞧着自个儿。 两人虽非一母同胞,但都一副白皙的面皮,更是都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那一双睛子如同黑葡萄浸在水中一般,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自个儿…… 姚惠然心中不禁感慨,这要是生在她的那个时代,早被星探捉了去,各种奶粉、纸尿裤、童装广告招呼上了。 “你们瞧什么呢?”墨迹还未干透,将宣纸平铺在石桌上后,她便笑咪咪的看着这两兄弟。引得小婴儿宣哥儿也“咯咯”的笑了起来。 “二姐姐这是在画什么?”姚世宁手里揽着弟弟,有些不太方便的抻了头看着姐姐放在石桌上的那张纸。那上面画了一个长棍子一样的东西,四周还标注了些长短尺寸。 “不过是我要用的一个小玩意。”古时读书人将制作手工发明之类视作奇淫巧计,所以姚惠然也不欲与他细说,只问他那徐家小哥每日送水可有时辰。 姚世宁点头说有,“昨日里虽来的晚了些,不过平日里都是午晌之后便来送。” 姚惠然点了头,将干了墨迹的纸张递给弟弟,想了想道,“姐姐今日还要出门,我在锅里温着晌午的饭,若是姐姐晌午回不来,你就自个儿去端来吃。宣哥儿也不必给他喝奶糕子,还要烧水,你就给他喝那小米粥便可,姐姐会尽量早点回来。若是那徐家小哥来时,我还没回来,你便将这纸交给他,看他能不能看懂,若看得懂便问他能不能做。若是看不懂……”,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便留他等我一会儿。” 姚世宁虽不明白这纸上所绘之物到底用在何处,如今却十分听从姐姐的话。家道如今中落,他是家中长子,本应该担起家中重担做姐姐们和弟弟的主心骨,可他却着实心慌,为着自己年幼,也为着自己这许多年在宅门里养出的对市井生活的无知。 大姐姐是长姐,也任劳任怨的担起了养家的重责,可她性子软弱,里里外外都不是能拿主意的…… 如今这位二姐姐,虽强硬如往昔,却也让人觉得可以依赖。姚世宁昨夜入睡时还自嘲的想过,幸而嫡母李氏没有将二姐姐教养的如同大姐姐一般软弱,否则如今又哪有个可依靠的人呢? 不管怎么样,这种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只是生为男儿,有这般想法似是有些软弱,于是他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快快长大,担起家中责任。 “想什么呢?”看见弟弟目光迷离的盯着那张画了图的宣纸,姚惠然伸出指头戳了戳那光滑洁白的小脑门。 姚世宁回过神来,便红了脸,忙接过那张纸小心翼翼的夹在他的那本论语之中,这才郑重的冲着姐姐点了头,“姐姐安心,我记住了。” 此时见他乖巧,姚惠然便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那头发束的还是不甚利落,提示着她这还是个不过六岁的孩子。 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如今正是困难的时候,只要咱们心齐,自有过好日子的那一日。这几日你先帮着姐姐照看下宣哥儿,待姐姐熟悉了邻里,便寻一个可托付的来照看宣哥儿。你呢,便好好念书,如今已是仲秋,再过三四个月便是那毓秀书院考试的日子。咱们此时再辛苦也不怕,只等着你高中了,给姐姐们撑腰了,也给宣哥儿做个榜样。” 姚世宁听了,抿着唇儿,重重的点了头,“姐姐放心,我省的。” 家中打点好了,又给两个孩子留了饭,姚惠然揣了一荷包儿铜板和几块碎银子便出了家门。 此时已是辰初,天色大亮了起来。 姚家正住在城门下的巷子里,此时一出家门拐脚儿到了街上,那人流已是熙熙攘攘,城门下这一条道儿更是车水马龙。 赶着车的、挑着担儿的,皆是自进城来贩卖出产的乡下人。还有那木板骡车上,坐了四五个的孩子,从三五岁到十岁上下的都有,恐是一家子都跟着出来瞧热闹。 这种原汁原味的氛围在现代那是再也感受不到的,姚惠然站在路中央,忍不住想要仰头看看天空。就在这一刻,她真的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遥远的时代,一个与自己所生年代相去甚远、落后却也淳朴真实的时代。 “姑娘,你可别立在这儿啊。” 姚惠然正站在路中央四顾,不妨身旁传来提醒的声儿。她讶然回头一瞧,原来竟是昨日在城门下支混沌摊子的老伯,而他身旁便是昨日一同出摊的少年。少年挑着炉灶,老伯则背了装着面饼馅料的箩筐手里还拎着块不大的案板,此时正站在她身旁,好意提醒。 姚惠然冲着两人露了个笑脸,忙离了路中央,又恰好与他们同行,便帮着接过了老伯手里的案板,跟着一路前行。 老伯也不矫情,见她伸手帮忙,便呵呵的笑着,一边走着一边拉起了家常,“姑娘啊,城门楼子底下这条路,可不能立在中央不动。咱们这溧水县城是京城入金陵的通路,不定什么时候,便有那兵士打马而过。你瞧瞧,旁的人可不都溜着边儿走。” 姚惠然听着诧异,不由的便扭了头四顾着,这才发现,果然如这老伯所言。不管是进城还是出城,不管是挑担儿的还是赶车的,大家都沿着路边在走,几乎没有人似她方才一般在道路中央立着。 “原是这样,多谢老伯提醒。”姚惠然回了头便笑着向老伯道谢,老伯便摆了手儿说不当什么。 不过一盏茶时候,三人便到了地方。 城门在身后高耸而立,那一块块青砖却皆有些失了颜色、缺了边角,背阴处更是爬满了绿藓,带来几丝古拙之意。 那挑着炉灶的少年放下担子,便开始忙碌起来,先将炉灶卸下装好,又将昨夜收摊时摞在一处儿的三张木桌和五六条长凳一一搬了下来,拿了搭在肩头垫着扁担的毛巾仔细的擦拭一遍,这才回到老伯身旁。 而那一边,老伯也自个儿卸下了背篓,拿出了事先揉好的面团儿和拌好的馅料。又自旁边食摊那里舀了点水,洗了手便立时开始擀皮包混沌了。 瞧着这两人应是祖孙俩,虽老的老少的少,可是配合起来却十分娴熟,显是在此摆食摊不是一日两日了。 姚惠然想了想,便在距那老伯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笑眯眯的与那老伯道,“老伯,给我来碗混沌。” 那老伯手里擀着皮儿,闻言嘿嘿一笑道,“姑娘稍等,片刻就好。”后又跟着道,“姑娘昨儿便在小老儿这摊上吃过吧,瞧着面善。” 姚惠然听了便有些诧异,“老伯真是好记性。”这城门楼子底下,每日人来人往人流不知几何,这老伯一边忙活着,竟也能记住客人的长相,可真是厉害。 她这般想着,那老伯却又笑了,“小老二都这般岁数了,记性能好到哪里去。也是因着,咱们日日在这城门下摆摊,那食客多是进城的乡人,再者便是守城下职上职的兵士和那些在书院念书的学生,如姑娘这般的年少的小娘子确然很少见。” 原是这样么? 姚惠然讪讪笑了笑,也是……人家进城卖货的,早间来不及吃饭,进城后在食摊子上吃完馄饨垫垫饥那是寻常。便是守城兵士和学生也一样,那都是出门在外不便之人。在这个时代,女子必定是要会做饭的,哪有手脚齐全的小姑娘不在家做饭日日在外吃饭的…… 她正这般想着,头一锅的馄饨好了,那沉默寡言的少年将一碗热腾腾的飘着葱花芫荽的馄饨摆在了她面前。 而这个时候,食摊子的几张桌子也开始陆续上人了。 不一会儿,另外两张桌子便各自坐了四五个人。正如那老伯所言,一张桌子旁坐了赶车进城的一大家子,夫妇二人加了三个半大孩子。而另外一张桌子上,则坐了四个刚刚下职,还穿着半铠的兵士。 馄饨的香气窜入鼻中,姚惠然刚低了头,便觉着身旁一暗似有人落了座,不由的便放了筷子偏头看了过去。 一抬头,先瞧见一身青色的葛布道袍,半点装饰也无。再抬头看去,瞧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鸦黑的头发用了根黄杨木的簪子,目光温和、眉宇秀雅。那越过城墙的晨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平添了几分宁静和明朗。 第012章 豆腐脑儿 “老伯,来两碗馄饨,再来四个炊饼。” 姚惠然正偷着打量对面那个秀雅少年,耳边响起了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她有些讶异的偏头看去,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抻了脖子看着老伯包了两个馄饨,这才反身往回走,直走到那秀雅少年旁才立住,笑问道,“少爷,可还要吃些旁的?” 那少年摇了摇头,“我是足够了,你若是嘴馋不妨旁的摊子转转。” 裋褐男孩儿嘿嘿一笑,挠了几下后脑,拉了长条儿凳子在那少年身旁坐了下来,腆了笑脸儿道,“少爷都够了,咱怎么敢嘴馋,也够了够了。” 姚惠然来到这个时代没两日功夫,见过的人也十分有限,如今她瞧着那裋褐男孩儿眼熟,仔细又看了两眼,便想来起来,不就是那日在书局门口撞了自己一下的那个孩子么?当时瞧着便是一副书童打扮,如今瞧着果然如此。 那这秀雅少年恐怕便是在书院念书的学子了,瞧他身上气派,不似市井出身,恐怕是大家公子。 因着那少年长相俊俏,姚惠然不免多看了两眼,不过也就是两眼的事儿,面前的馄饨已然不那么烫口了,她便低了头吃馄饨。 一边吃着,倒听见那小书童压低了声儿对那少年道,“少爷,对面那个小娘子方才偷着瞧你呢。” 姚惠然耳朵尖,听了个一字不漏,一口馄饨好险没呛到嗓子里。勉强将那口馄饨咽了下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这小男孩,小小年纪,真你么八卦长舌。不就看了两眼么,至于么? 她这么想着,到底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那少年听了书童的话,并没开口,也没看向姚惠然,只淡了脸色将目光投向远处城墙。 还挺骄矜,姚惠然笑了笑,低了头继续吃自个儿的馄饨。 这一会儿,陆陆续续的自西街处转来一些书生模样的人。有稚龄孩童,也有束发少年,更多的则是一些青年。 这些书生行至城门下,各自寻了爱吃的摊子落了座,叽叽喳喳的说起话来。 姚惠然一边吃着,耳朵也不闲着。 听了几句才知道,原来这些学子也都是在那毓秀书院念书的学生。说是,昨日夜里毓秀书院的大厨房走了水,而那小厨房则只供着山长先生们的饮食,于是书院里的学生们今日便断了食粮,只得各自出来觅食。瞧那样子,恐还得有个几日。 姚惠然一边喝着馄饨汤,一边打量着四周,颇有种回到了现代社会坐在街边咖啡馆的椅子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儿欣赏街景。 关于城门下摆摊的问题,她有心想询问一下这位老伯,可此时正是来客的时候,今日又多了这帮书生吃客,那老伯忙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她也只得按捺下心思,看着他擀皮、夹馅、包裹的这三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其实瞧着还蛮有意思。 只是一会儿,那老伯便皱了眉头,朝着一旁正在热炊饼的孙子道,“我今早儿切的那一盆葱花可带了过来?” 热炊饼的少年表情滞了滞,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不曾。” 那老伯手上动作虽是不停,可那眉头却依然蹙了起来。 姚惠然听着,便瞅了瞅那包着馄饨的案子,上面只孤零零的放了两根剥好的葱白,恐怕用不了几碗馄饨,便要用光了。 便是这会儿,沿着城门拐角那里走过来一个女孩儿,背着背篓,一路走到了馄饨摊旁。那老伯一抬头,面目惊讶,“玉娘,你怎的来了?” “娘瞧见灶间有盆葱花儿,便说定是爷爷出门前忘了带上,便嘱我送了来。”那姑娘一边细声细气儿的说着,一边自背上卸下了背篓,将满满一瓦盆的葱花端了出来。 老伯闻言便露出了些笑儿,又抬头瞧了瞧坐满了几张桌子的食客,便对女孩儿道,“今日客多,你便留下与我和你哥哥做个帮手,待到了巳时你便回家去。” 女孩儿应了声,便走到案后,挽了袖子,开始往那刚刚煮沸的锅里下馄饨。 女孩儿瞧着十三四岁的模样,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又穿了件显娇嫩的杏黄色小袄,往那案子后一立,瞧着身段儿十分玲珑。她又长了一双微吊着的凤眼,看人时似羞带怯的,更让她平添了几分娇俏。 此时城门下吃早饭的,除了那些个学子,便都是经常光顾此处的老食客。平日里这馄饨摊子倒也常见,都是这祖孙二人操持,今日见多了个娇俏的小姑娘,不免都多看了两眼。便是那些自命清高的书生们,都也偷着将目光瞥了过来。 这姑娘也算是馄饨西施了,姚惠然瞧得心里想笑,不免瞥了一眼对面。 那长相秀雅的青衫少年可是寻了个最好的座位,因离着炉灶案板最近,便自然离那姑娘最近。方才听闻自个儿瞅了他几眼,便骄矜的扭了头,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还端着。 这一眼看过去,姚惠然还真有些惊讶,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摸了本书出来,此时竟是看起了书本,连半眼都没瞧那姑娘。 姚惠然恶意揣度了人家一番,此时有些讪讪,便低了头吃自个儿的馄饨。也是这会儿,那少年主仆两人的馄饨做得了。 只见那女孩儿,一手端了一碗馄饨,婷婷袅袅的走了过来。先到了书童跟前,手腕儿一翻便将那碗放在了桌上,那眼光便是连半点都没停留。 可是待走了两步到了那少年跟前时,那白皙的脸庞便开始晕开了飞红,那馄饨碗放到桌上时,还跟了一句,“公子,你的馄饨。” 那声儿,娇滴滴的又带了几分娇羞,听得姚惠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差点又被呛着。 这可真是…… 她抬脸看了看对面的人,又看了看自个儿面前的馄饨碗,只觉得今儿这馄饨买的真值,不光吃饱肚子,还能看一场戏。 那少年脸色依旧淡淡的,只对那女孩儿道了声谢,便是连一眼都没瞧过去。 女孩儿恐怕从未受过这般冷待,一张白皙的脸庞涨的通红,再不敢多留,低了头快步走回到了案后。 这可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姚惠然心里想着。 这会儿,因着女孩儿的帮忙,那老伯倒不似方才那么忙碌,姚惠然瞧着时机,便开了口,与那老伯聊了起来。 “老伯,我们家将将搬来,这周围还不甚熟识,这城门底下可都是摆食摊儿的?” 那老伯原本就是个爱唠叨的,方才忙碌了一阵,这会儿正喘口气,此时听得姚惠然开了话头,他自个儿也开了话匣子。 “这城门楼子底下啊,也不都是摆食摊儿的。你瞧,西边这一块都是食摊儿,你过了街角到东边儿那一块,便多是些卖菜卖肉的摊子。唔,卖河鲜的也都在那边。” “老伯,这边的食摊儿,都是些卖甚的?哪家好吃呀?”姚惠然一脸不谙世事的模样,仿佛真是个吃货一般,一边说着竟咽了咽口水。她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肉麻,偏又听见对面那小书童噗嗤笑了出来,脸上不禁红了红,忙按捺住心神,继续装作天真无邪状。 姚惠然没想到的是,那老伯年轻时南北都闯荡过,竟也是个有一番见识的。听得她这般说道,只以为她们一家并非溧水人,便道,“这城门底下,不外乎都是些南方吃食。你瞧着,城墙下那夫妻二人的摊子是卖灌汤包儿的。再往后老丁头的摊子卖糯米饭团儿,他家旁边那摊子是卖汤水的,多是萝卜粉丝汤,千张包子汤,这两家合在一起做买卖。” 她听了一会儿,果然皆是些南方吃食,想了想又问道,“就没有什么北方吃食?” 那老伯咂了砸嘴道,“倒也有,却皆是些简单的,像是刀削面之类,没什么味道,做的也不地道,是以生意不算好。” 两人正说着,自街角拐过来一个卖豆腐的,推着独轮小车,车上一边放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案子,上面摆了两大块齐整的豆腐,还罩了屉布。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还喊着换豆腐。 他的生意倒挺好,这刚刚一张开嗓儿,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有几个小儿自八方街巷跑了过来,有的递了手里的一碗黄豆,有的递了三五文的铜板。 只一炷香时候,那推车上的豆腐便卖出去了一半。 姚惠然瞧着他生意颇好,便随口赞了一句,哪知那老伯却摇头道,“也就在这儿卖的多些,这里住着的都是些市井人家,能卖掉半车豆腐。剩下那半车,且得转悠半个城呢。” “这是为何?”豆腐这东西便是在古代也是很多名菜的主料,好吃又养人,怎么会卖不出去呢? “这城西城东住着的都是大户,大户人家讲究,想吃豆腐都是自家去做,哪能在外头买来吃?再就是城北,那里住着的都是些挑夫脚夫之流,平日里赚个辛苦钱,这三文钱一方的豆腐,却又吃不起了。”那老伯说到这里,便叹息道,“那豆腐张家的豆腐做的确然是不错的,只可惜一日只卖这一车豆腐,这日子着实难熬。眼看着家里又要添丁,说不得就得另谋生路了。” 原来竟是这样! 姚惠然受教了,她还真没想到这一些。 看来这古代跟现代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在现代,便就是首富,想吃个豆腐都不至于自家去做。而就算是穷人,也不至于吃不起一方豆腐。 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闪过个念头,便立时问道,“老伯,这里可有卖豆花的?” 她方才打量了一阵子没有瞧见,心里还想着许是自己瞧露了,谁想着那老伯却疑惑的反问,“那是啥?” 姚惠然一愣,又换了个问法,“许是叫豆腐脑?” 那老伯却又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原来这里竟没有卖豆腐脑的么?姚惠然惊讶。 不过也许只是溧水县城没有贩卖的而已,古时交通闭塞,也许十里之外那吃食上便截然不同。 她这般想着,心里便敲定了主意。 完全可以拿豆花儿试试行情,这东西不需要大成本,又有甜咸两种口味。尤其是咸味打卤,那卤汁又能分许多种,完全可以适应各种人的口味! 想到这里,姚惠然略微有些兴奋,付了馄饨的钱,便起身朝着已经走远了的豆腐张追了过去。 那老伯虽说这人豆腐做的不错,可姚惠然习惯做什么事儿都必得自个儿验证一番,好不好吃的,买块豆腐尝尝便知。 姚惠然离了桌子,却不知那坐在对面儿的小书童扭头对他身旁的少年道,“少爷,方才那小娘子,长得挺漂亮,可真是聒噪。” 他家少爷喜爱清静,这才坐在了少人的一桌儿,没想到那小娘子没多大岁数,却这般爱说话。少爷与她坐了一桌儿,说不得此时已然坏了心情。 只没想到,他说了这话,却未得到回应,扭头一看,却看见自家少爷正看着那小娘子离去的方向,嘴角还噙了丝儿笑意。 书童不明所以,忙提声儿喊了一声少爷。 那少年这才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去吃馄饨。只是心里却想着,昨日因着一株老桂停留了片刻,无意听得一管儿解释论语的好声音。没想到,只过了一日,便又在这里听见了…… 说不得,还是种缘分呢。 第013章 第一桩买卖 姚惠然哪知身后竟还有这般境遇,此时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那浇了热卤汁的豆腐脑和那浇了枫糖浆的热豆花。 说起豆花,自来便有南北咸甜之争。 姚惠然是正经北方人,自小儿吃的就是咸口,那一碗豆腐脑儿,嫩而不散、清香扑鼻,浇上足足的一勺肉沫儿卤汁,在淋上辣椒油或者蒜汁……,舌头都要跟着那豆腐一块儿咽下去了,再配上一个芝麻烧饼或者糖火烧,那就是一顿头天晚上就能惦记着的早餐了。 再说那甜豆花。 严格上说,其实豆腐脑儿和豆花不是一个东西。这俩虽都是豆腐的半成品,成分也一样,但是豆腐脑那是先出来的,较之后出来的豆花要更软嫩一些。豆腐脑儿那是用筷子夹不起来的,儿豆花则少硬一些但却凝滑。 姚惠然上大学时,学校食堂为了迎合天南海北学生的口味,不仅提供了几种口味的咸豆腐脑,还有着甜豆花。 说真的,再没有见过甜豆花这种东西之前,她是绝对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甜口的豆腐脑儿。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整个一个黑暗料理嘛。 可她同宿舍的室友有一半都是南方人,面对着浇了薄羊肉片儿和蒜汁的豆腐脑也是一副作呕的模样……为了促进宿舍的团结,宿舍六人按照南北分成两拨,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一块儿去了食堂。 仨南方人一人一碗浇了卤汁的豆腐脑,仨北方人一人一杯浇了枫糖浆的甜豆花…… 不过半年功夫,那仨南方同学每早必点一碗豆腐脑,每每还嘱咐大师傅卤子多浇点。而姚惠然呢,也习惯了甜豆花的味道。尤其是冬日的晚上,自习后回宿舍的路上,她都要拐脚去食堂里要一杯浇了热热的枫糖浆的豆花,一路喝着走回到宿舍,那真是整个人都暖合起来整颗心都甜起来的感觉。 也是那一年,她真正喜欢上了这种原本不能想象的食物。 一路上想着以前的过往,姚惠然脸上露了些笑,只将心中隐隐的不舍压下去,快步的追上了那卖豆腐的中年男人。 豆腐在这个时代也是十分便宜的食材,不过四文钱便买了十厘米见方的一大块。那豆腐张用一块油面纸包了豆腐,再用麻绳捆了,这才递给姚惠然。 姚惠然接了豆腐并没急着离开,趁着豆腐张歇脚的空档,与他闲聊了两句。 聊了几句后便知道,那卖馄饨的老伯说的不假,这豆腐张一家子便倚靠着家里小小的豆腐作坊为生。 头十来年前,只夫妇二人,那小豆腐坊还能养活两张嘴。 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家里添丁加口的,两口子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大儿子已然成了亲,去岁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家里张嘴的人越来越多,那卖豆腐的钱便是连过日子都有些捉襟见肘了。 因着老伴儿这几年生病不能帮着操持,豆腐张的大儿子便跟着他一起在豆腐坊忙活,今年刚十三岁的小儿子为着贴补家里早早的便跟着村里的木匠做学徒,家里还有个十岁的女孩儿和不满周岁的孙子,而他的大媳妇又怀上一个…… 姚惠然听着心里都咋舌,别说这豆腐张了,便是她听着都觉得倍感艰难。 只不过,若是这样,那这生意对她来说倒是便宜许多。 豆腐张家的豆腐坊不能养活一大家子,并不是豆腐坊的出产不够,而是销货量的问题。姚惠然日后若是在他家每日定上不少豆腐脑,那对于这一家子来说也算是一笔收入。 若是食摊经营的好,所需豆腐的份量恐怕比他每日所贩卖的份量只多不少。 说了一会儿,见那豆腐张要继续走街串巷,姚惠然便拎着买来的那块豆腐去了城门内东街。 据馄饨老伯说道,城门内东街是一个卖蔬菜生鲜的市场。昨日她只沿着中路逛了一阵子,倒没去东街瞧瞧。 路上走着,她便在心里琢磨着。 若是只她一人操持食摊,刚开始便不能做的花样太多,咸卤子和热糖浆都只一样便可。可若是只吃汤水未免欠缺了点。尤其是吃浇了卤子的咸口时,那必得加上个烧饼那才带劲呢。可她现下只一人,且做烧饼那可真是个力气活,得和面揉面的,且烤制的家伙事还得再准备一大套,目前看来有些不合适。 待到她的食摊子做到一点规模,再扩大也不迟。 姚惠然一点都没有怀疑自己,只要是方向对了,那不管哪条路总有走通的时候,便是一时遇到些坎坷,分析原因寻找办法总能迎刃而解。 她这般想着,便想起方才那卖馄饨的老伯。 那老伯包馄饨,而他那孙子便在一旁热炊饼。那炊饼姚惠然也吃过,软硬合适,嚼着也满是麦香,倒是很可口。 她完全可以每日在老伯那里买些炊饼,与自个儿的豆腐脑搭着伙儿卖。 想出了这个法子,她心里更加笃定了。 如今剩下的,便是去东街市场瞧瞧各种食材的价格,然后定下一个卤子的配方,而更重要的便是要好好算下一碗卤子的成本。 待到自东街出来后,日头已然到了头顶。 瞧着时辰已过午时,姚惠然便拎着那一方豆腐,和自东街买来的新鲜蔬菜快步的往家里赶去。 卤子需要的食材和价格,已然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为了犒劳自己今日的辛苦和庆祝赚钱方案的初步确定,她还在一个鱼摊子上买了一条足有三斤重的活鲤鱼,准备今晚加菜。 生活只是暂时艰难,可以住的简陋穿的简单,却一定不能在吃饭上凑合,这是她的生活理论。尤其家中四人皆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个时候从嘴里省下那么一文半文的,坏了身体,那是以后多少钱都补不回来的。 如今虽是仲秋,天气凉爽了不少,可毕竟是正当午还拎着一堆东西,姚惠然到家时还是热了满头的大汗。 刚推了门进了院子,便听到院子里姚世宁正在说话。 探头一看,小孩儿正是在跟来送水的徐家小哥说话。 心里想着这时间抓的倒是挺巧,姚惠然忙进了院子,先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便朝着二人走了过来。 姚世宁正拈着那张画了图的纸在跟徐家小哥磕磕绊绊的解释,此时见到姐姐回了家,如释重负一般,忙对徐家小哥道,“我姐姐回来,且让她与你说道吧。” 徐家小哥方才已然瞧见姚惠然进了家门,面上已然红了起来,低着头不敢往这边瞧。 姚惠然昨日便见过他这副腼腆的模样,也不在意,脸上带了笑儿,先客气道,“徐家哥哥辛苦了,每日里偏劳你送水来。先歇口气,喝点水,再说不迟。” 那徐家小哥忙呐呐道已然歇了一阵儿,只那图纸看的不甚明白。 姚惠然笑了笑,“既是如此,便坐下来说吧。”一边儿说着,她自个儿先在桂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这一路走回来,还真有些腿乏。 没想着,刚落了座儿,那边姚世宁便给她端了杯温水过来。不光如此,还寻了个瓷碗装了几个洗好的果子,放到了徐家小哥面前。 欣慰于小孩儿的懂事,姚惠然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 “徐家哥哥,你先瞧瞧,这东西你可能做出来?”姚惠然将那张宣纸递了过去,给他详细的解释了一番。 徐家小哥听了她的一番解释,倒是明白了这物件是个什么构造,只是面上依旧带了些疑惑,“照着样子,倒是能做。可这物件究竟是个什么用途?” 姚惠然没打算瞒着他,据实以告,“这是用来烧水的。”物件是做什么用的说了无妨,但是究竟怎么用,只要不说,他却是不会知晓的。 徐家小哥也是个老实的,打听了这物件的用场,倒没再追着问如何烧水。只盯着那纸又看了一会儿,便点头道,“后日我那口窑便要烧上一炉子,你这物件便一块烧了。待后日,我便给你送来。” 姚惠然听了心里也颇高兴,这第一步走的总算是顺利,听他这般肯定,便又问了价格。徐家小哥一听便腼腆的笑了笑,“不用给钱。本就不是值钱的东西,顶多耗费点子功夫,也不用单开窑炉,随着这一炉的瓦盆一块便烧了。” “那可不成。”姚惠然笑眯眯的说道,“徐家哥哥,我可打算着,与你在这物件上,做一笔买卖呢!” 这话一出口,不光对面的徐家小哥,便是在一旁听着的姚世宁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两人齐齐看着姚惠然,不明白这样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怎就能做起买卖来。 见徐家小哥瞪大了眼睛没开口,姚惠然便继续道,“咱们这桩买卖里面,我呢出的是点子和法子,再有就是招揽客人,而你呢出的是力气和材料。东西出来后,在你家铺子里摆卖,定价咱们一会儿再议。可这分成,咱们一开始便要说定了,四六分如何?你六我四。” 徐家小哥被姚惠然一番话惊住了,他看了看姚惠然,又看了看那图纸,到底也明白这东西如何就能赚来钱。 他这样一脸憨厚的倒是好做生意,姚惠然还就怕他一脸精明呢。若是在现代,像她这样出主意和点子的,那才应该拿大头!可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知识产权的说法,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说了个四六分成。 “徐家哥哥若是还不明白,那我便详细与你说说。” 不明白没关系,等她给他捋顺了,他总能明白这是个至少可以短期赚钱的事儿!就如他所说,这东西对于他这样会做瓷器瓦罐又有窑炉的人来说,并不困难。 在铺子里摆卖也是顺便的事儿,成本不过是些时间和黏土,怎么算都是个本小利大的买卖啊! 第014章 算账 徐福回到家时,脑子里还在琢磨姚惠然与他说起的这桩买卖,他确然是有些意动。 如今家里财权都在两位哥哥手里把持,他与娘亲在这个家里过的着实不易。他也想着,与其这般在家受气,还不如背着娘离开这个家。 可如今他连个正经营生都无,离了这家又靠什么活着? 他手里倒是有一口小窑。 可这窑炉是家中三口窑炉之中最为破旧的,勉强能烧些不那么精细的物件。便是这样一口窑炉,那两位哥哥还不肯轻易松手,若不是他爹临死前在官府里备了文书,又有着街坊邻里的劝说,便是这一口窑炉,他恐怕也是要不到手的。 可也正是因着他爹备的那个文书,两个哥哥跟他是彻底翻了脸。自此在家中,再无人给他娘俩一个好脸色。 家里那小铺子虽还摆着他窑炉里出来的瓦盆瓷碗,可都被看铺子的二嫂子掖到了货架子的尽后头,整日也卖不得一文钱。因着如此,管着家的大嫂子没少指桑骂槐的说他们娘俩是吃干饭的。 可她们也不瞧瞧,他娘镇日里在家里做活,洗衣裳做饭洒扫院子……哪一样不是他娘在家中操持,得了闲的时候还得给她们做衣裳。 他娘生他时因着见风,伤了眼睛,每每做了针线活,那眼睛总是流泪疼痛,可大嫂子竟说他娘那是在佯装作像,气得他娘夜里捂了嘴直哭。 想到这里,徐福心里便十分的难受,只觉得家门重若千斤似是推不开一般。 只还未推开门,却听到里面响起了动静。 他顿了顿,不用仔细伸了耳朵,也晓得是大嫂子又在家中指桑骂槐。 “不过是件小孩子的夹袄,便磨蹭这许多日子,这天儿早晚都凉成这般,还缺着两个袖子,难不成要等到进了冬至月才能做得?你这是诚心要冻死我家宝儿么?” “这不是近两日眼睛子难受,看不着实,怕歪了针脚……你万别作气,今儿个我就给做出来。” 他娘的声儿,依旧是那么唯唯诺诺。 便是不看,他都能想象的出,娘衣着褴褛,佝偻着背,在衣衫光鲜的大嫂面前,还不如个洒扫的下人婆子。 他娘十几年前因着旱灾逃难到了溧水县城,外祖父病倒在城门外,恰巧他爹贩了木炭回城给瞧见了,心中起了丝怜悯,将父女二人领到了家里。 不过十来日功夫,外祖父便去世了,便只剩了他娘一人。 彼时他爹头岁刚丧了妻,他娘却是个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因着逃荒,又一路风尘,面上便不好看,待到将养了些时日,越发显出水灵来。 他爹瞧着便上了心,瞅了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把他娘捂了嘴扛上了炕,生米变煮成了熟饭。 他娘本就是个懦弱的性子,给破了身子也不敢张扬。他爹便许了日子,说要迎她过门。那会子,他娘在这世上已然没了亲人,孤苦伶仃的。如今又非完璧,再也寻不到婆家。他爹虽是个三十多岁的鳏夫,可进了这家门总有个栖身之地,总有片砖瓦挡风遮雨。 想了想,便点了头。 那会子他大哥已经十三四岁了,便是二哥也十岁出头,两人都懂了事,自然知晓这个后娘是怎么来的。也因着这个,两人自小对他娘非但无半点敬意,还肆意使唤差遣,仿佛家里不是多了个后娘而是多了个下人婆子。 他爹自是更看重儿子,便也由得两个儿子这般折腾他娘。 直到后来他娘怀了身子生了他,情况才慢慢好转起来。他爹年岁渐长,总算明白老人说的那句“满堂儿孙不如半路夫妻”,开始对他娘上心起来,连带着对他这个小儿子也好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好日子过了五六年功夫,他爹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瞧病,家中钱财散了一空。彼时他两个哥哥都娶了亲,为着他两人娶亲,家中正艰难。可便是这样,那两个哥哥竟一文钱都没摸出来给他爹瞧病。 他娘没法子,典当了这几年积攒的几个首饰,又将家里一点子值钱的物件都发卖了,这才凑出了诊金与药钱,请了慈济堂的大夫前来诊治。 他爹透过这件事也瞧出了那两个儿子的秉性,如今他还有口气,这两个便能这般翻脸,若是他咽了气儿,小儿子母子俩不得让这两个大的给逼死么? 于是,他爹硬挺着请了衙门里的县丞老爷喝了顿酒,便立了一张文书,将家里三座小窑平分了给了三个儿子。 按说那两个小子这般不孝,他还真是有心将那三座小窑都给了小儿子,可到底是自个儿的儿子,他没狠下心来。只为了避免小儿子母子被赶出家门,这才将家产分了三分,又在衙门里记了文书,有着衙门看管,那两个小子便是行事也要有所顾虑。 这桩事儿办妥了,他爹也了了心事,两腿一蹬便去了极乐。彼时他才八岁,自此便开始了被兄嫂欺侮挤兑的日子。 这日子一过,便是七年。 徐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推开那院门。 只低着头瞧着自个儿已然快磨得露了脚趾头的布鞋……他娘这两年眼睛越发的不好,便是鞋子也极少给他做得,却还得给大嫂的小儿子缝衣裳做裤子。 粗糙的大手在身侧钻成了拳头,他转身便离了家门,朝着窑炉的方向奔去。此时他已然拿定了主意。一定要赚上一笔钱,带着娘离了那家门,哪怕是住个窝棚,也比在这家里受人白眼强得多。 只要有了落脚的地方,他还有个小窑,又有着一身的力气,娘俩怎么也不至于饿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跑到了他所拥有的那座小窑炉旁,一边是一个草窝棚,里面摆满了模子器具,那是他用来做瓦罐瓷碗的家伙事。 从怀里掏出了姚惠然给他的那张图纸,就蹲在草窝棚旁,他开始了细细琢磨。 徐福过家门不入,开始制作。 而姚惠然在家中,也开始规划起来。 如今仲秋已过,天气晴好,晌午一过,便凉爽起来。 姚世宁坐在石桌旁,手里擎着本论语,目光却不断的往对面飘着着。他二姐姐今日下晌倒没出门,此时正坐在他的对面,与他要了一张宣纸,正埋头写着什么。 这两日,二姐姐每日午饭后都给他讲上几段《论语》,两日下来,他已然对这位姐姐刮目相看,更是渐渐起了崇拜之心。 只想着,以往在家中时,父亲只给自己讲过课,他从未见过二姐姐摸一摸书本。没想到,便是这样,二姐姐居然这般熟记《论语》,也因着这个愿意,他便觉着二姐姐是个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之人。只可惜生为女子,若是生为男儿又被精心栽培,那在读书这方面定比自个儿精进的多。 也因着如此,此时见姚惠然在对面写写画画的,他便忍不住抻了头看去。 只是这一眼看过去,二姐姐这两日刚刚竖立起来的高大形象,瞬间矮下去不少。只见她手里攥了一根烧的焦黑的木条,那木条儿半截还用布条缠了缠,以防脏了手。 不用毛笔也就罢了,而那写在宣纸上的字儿…… 若是要用一个词儿来形容,那就只有惨不忍睹最为恰当了。先不说这字儿写的好看难看,关键在于这百十来个字里面,得有一半儿都是错字,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胡写一气。 姚世宁抬头看着这位二姐姐,目光里充满了讶异。 姚惠然正写着,突地感受到了对面传来的目光,一抬头便见到小孩儿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她顿了顿,顺着小孩儿的目光看到了自个面前的宣纸上,不由讪讪的笑了笑。 她小时候跟着爸爸学过一阵子国学,所以《论语》这类的国学经典那都是能背能解的。可是毛笔字这种东西,若没有日复一日的练习,那是很难练好的。她不耐烦这个,就从没练过。 再者,她也明白,因着这个时代使用的是繁体字……自个儿在写字这方面上,可谓成了半个文盲。 繁体字这种东西,在现代但凡受过教育,见到了总能认得出来,便是单字忍不出来,上下文一联系总能蒙出来。 可是若是要动笔写出来,那绝大部分人恐怕都是不行的。 姚惠然虽是学霸,但也没在这方面下过功夫,繁体字一样是会读不会写。 “姐姐要写什么,我给你写吧。”姚世宁面色严肃,放下了手里的书,正色对姚惠然说道。 姚惠然讪讪的点了头,心里想着,学到老活到老,没想到自个儿这会子又要开始学习写字了。作为一个习惯了优秀的学霸,怎么能容忍自己不会写字呢?!赶明儿就去书局买本字帖,照着临字! 一抬头,见小孩儿已经提了笔,正襟危坐等着给她誊字。 姚惠然摸了摸鼻子,暂时做一个文盲好了。 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念起了自个儿的设定好的这份菜单子,“一百碗量,豆花儿三十斤,干黄花菜两斤,猪肉三斤,木耳两斤,辣椒三两,葱一斤,芫荽半斤,蒜头半斤,盐二两,醋半斤。”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小孩儿誊写完了,便又继续道,“豆花一斤四文,干黄花菜一斤八文,猪肉一斤十五文,干木耳一斤三十文,辣椒一斤六十文,葱一斤三文,芫荽一斤三文,蒜头一斤两文,盐一斤三十文,醋一斤五文……” “好了!”姚惠然笑眯眯的看着收了笔的小孩儿,这才又道,“宁哥儿就给我算算,咱们这一碗吃食,须得多少成本?” 第015章 成品与合同 徐家小哥说好的三日后将东西送来。 这三日里,姚惠然在头一日外出转了转。虽说,城门底下西街是一个食摊子的集散地,但是她并未将目光局限在此处。 整整一日,她花费了二十文钱雇了个两人抬的小轿子,将溧水县城转了个遍。不仅仅去瞧了据说是住满了富贵人家的东城,也去了县衙所在的西城。 最后则去了一趟那毓秀书院。 她是这般打算的。 晨起自晌午便在城门西街摆摊儿,到了晚上便去东街夜市。 不管是豆腐脑还是馄饨这类的食摊子,顶多做到晌午,过了晌午生意便少了许多。走货贩货的人分作两种,进城来卖时鲜的乡人过了下晌便回了家,而那些贩南北货的到了晚间则再不肯亏待自个儿,不是去酒楼便是去了那花柳巷。 所以西街的摊儿过午变收。 而东街呢,因着有夜市,且周围住着的也都是些比较富裕的市井人家,倒是十分热闹,晚间人流不少。再者,那毓秀书院距离东街很近,姚惠然想着自个儿念书时到了晚上总想垫垫肚子,这些拼命念书的学子们定也是举书到天明,到了夜里也是要宵夜的吧。 说起这毓秀书院,姚惠然今日路过的时候还真是细细打量了一番。 虽坐落于热闹市井之中,可一眼望去,偏给人一种肃穆宁静之感。门口立了一座三间五架的牌坊,上书了四个大字正是“钟灵毓秀”,端的是龙飞凤舞一片气派,想必便是这毓秀书院名字的由来。 那轿夫瞧着她望着出神,便告诉她,这牌坊是圣.祖皇帝赐下来的。 “姑娘可晓得,本朝曾有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那轿夫说着话儿,还不忘卖关子,显是在这书院附近做了不少买卖,这种故事张口就来。 姚惠然倒挺爱听的,仿佛自个儿是一个独自来古镇游玩的背包客,而那轿夫便是古镇里穿来往行的小导游。 不过,要说起三元及第,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姚惠然记得,整个大明朝二百来年也总共就出了俩三元及第的牛人。 这两天姚惠然也打听了,如今她所身处的这个名叫大齐的王朝,开国不过六十几年,这样便有人三元及第了么? 她从小便是学霸,所以对学习好的人特别感兴趣,此时听那轿夫卖关子心里半点不觉厌恶,反而饶有兴趣的让他说来听听。 “咳,您还真不晓得啊?”轿夫笑了起来,“要说这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那可是咱们溧水城的多少年的光耀。姑娘既然来到此处观望,应是知晓这毓秀书院如今的山长乃是当朝喻阁老的堂兄,这位喻山长自个儿也是延德十二年的探花郎。这毓秀书院开设五十余年,一直便是喻家的产业。 要说这喻家,那是百年望族,自前朝以来族中出了无数进士高官……” “这些我都知晓,你只说那三元及第便可。”合着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这轿夫正打算从头说起,却被姚惠然打断话头。 听得她这般说道,轿夫讪讪笑了笑,忙点头应是,人家是出钱的,自然是说了算的,“喻家本家是在金陵,咳,这多少年了,咱们还是习惯把那江宁唤作金陵。但在溧水啊,曾住过一支喻家的旁支。便是这个落魄的旁支里,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这位喻老爷后来成了帝师,因着百年不遇又于本朝有功,圣.祖皇帝便赐下了这座牌坊。后来喻老爷致仕归乡,便在旧居处开设了这家毓秀书院。” 原来这毓秀书院是这么个来历。 几十年过去了,这座牌坊经历过风吹日晒,那鱼跃龙门的彩绘已然暗淡,四个金粉大字也略显斑驳,可一眼瞧过去依旧给人一种气派恢宏之感…… 姚惠然正看着,心中突地一顿,她想起了两日前那个晚上,姚琇莹对自个儿说的话。 姚琇莹的亲娘给她定的那门亲事,可不就是姓喻?! 她正想着,毓秀书院晌午散馆,原本紧闭的大门吱扭一声开了个缝,便开始不断有穿着儒衫带着纶巾的书生三五成群的自门内走了出来。 总是些男子…… 姚惠然不再多想,上了轿子,便嘱咐那两轿夫离了此地。 回家的路上,她还颇有些惆怅。 眼见着这种有着历史底蕴的学校,却只有男子才能在里面念书,古代这种性别歧视第一次让姚惠然感觉到了不平。 然而,这份惆怅并未持续多久,在她到了家门口后便消失无踪。 因为原本说三日才能将成品送来的徐福,竟然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她了。 看来这徐家小哥也是分外缺钱呢。 想起之前自姚琇莹那里了解到的他家状况,姚惠然倒是也能理解他的这份迫切心情。 见着姚惠然进了院子,徐福脸上并没有以前那种腼腆的笑容,这一回他脸上挂满了忐忑不安。 姚惠然瞧着,便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事儿发生,只是心里想着却并未表现在脸上,只端起笑脸向他问了好,“徐家哥哥来的这般早,想是物件做得了?” 徐福应了声是,便将放在脚边的背篓提了起来放在石桌上,又从背篓里拿出了他连夜烧出来的成品。 姚惠然自他手里将成品接了过来,入手倒是颇为沉重。打开了外面包着的油纸,入眼看来倒是与自个儿所画那张示意图十分相似。都是l形状,直径在六公分左右,短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提手,并配了一个小小的如同茶壶盖一般的盖子。徐福还细心的在那盖子顶端的旋钮处绑了根细绳儿,然后与那提手拴在了一起,如此一来,便是那盖子滑落也不至于跌到地上摔碎。 一眼看去,这物件便十分入眼,待仔细查看后,姚惠然愈加的满意了,脸上也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徐福瞧着那张明媚的脸庞毫不掩饰的露出了笑容,心知这物件算是入了她的眼,自个儿这边的事儿算是做成了。 他心中松了口气,脸上也带出些笑来。 只是他心里依旧有些担忧,不晓得这从未见过的物件怎么就能引得旁人去买。若是做的多了,再卖不出去,岂不亏了本儿? 便是黏土和炭火,那也算成本。 如今他们娘俩算是跟兄嫂正式翻了脸,这若是不能成功,便再没有了退路,也因着如此,他壮着胆子问了出心中的忧虑。 姚惠然理解他的这份担忧,毕竟他从未见过这个烧水的物件,自个儿也并未将这个物件如何使用如实相告,他瞧着也不是个多胆大的,心理担忧也是应该的。 因着这个,她想了想便道,“徐家哥哥,这东西到底如何使用,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毕竟咱们这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难做的地方。你能做出来,旁人便也能照着样儿做出来。所以,再没有做出数量摆卖时,还是少些人知道的好。若是你还不放心,我倒是有个提议。我们也不要按着分成来做这买卖了,我便直接在你这里进货,然后我加了价儿你替我在西街集市上摆卖,你瞧着如何?” 徐福万没想到姚惠然在听到自个儿的担忧后,竟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提议可是对他十分有力,这样一来,原本两人共担的风险便全都转接到了姚惠然的身上。自己可以根据她的要求来制作数量,而她能不能将货物卖出去便没有他的事儿了。 他听了面上有些讷讷,心里虽挣扎,却也觉得这样不甚公平,“这样不是坑了你么?如何使得……” 姚惠然心想这人还是挺实在的,日子过得这般艰难,倒还因着占了旁人这点便宜耿耿于怀。沉吟片刻,她便道,“若是这般,那咱们便将之前约好的分成倒个个儿。我自你那里每个付二十文钱,而我在你那里摆卖则要无十文钱,你瞧着如何?” 这几日,她将溧水城各种物资的价钱摸了个遍,才定下了这样一个价钱。无十文钱,不能算多,也决不能算少,愿意省这点子事的人家便能接受这价钱。 徐福听她这般一说,心里松口气,面上也轻松下来,点头应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那咱们就这么办吧。” 姚惠然见他同意,自个儿也觉得轻松,她对自己是有信心的,旁人既愿意将多赚的机会拱手让出来,她也乐意接着。 两人便就此立了一张文书,约定了第一批货交货的时间和数量。徐福小时候也习了两年字,并不是睁眼瞎,这文书立的便十分痛快。 徐福了了心事,心满意足又踌躇满志的离了姚家。 而姚惠然看着手里墨迹未干还按了两个指印的“合同”心情也非常舒畅,要按着原本分成的算法,每一个烧水壶她只能赚二十文,如今一个多赚十文,心情自然好上许多。她手里虽还有些首饰,但是那些东西是这家里如今唯一的财产,一定要留着做急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想再动用这些“储备资金”。 所以,这一单买卖赚的越多,对于即将开张的食摊子,她心里便能越踏实一分。 小心翼翼的将那张合同叠了起来,姚惠然一扭头瞧见坐在石桌旁的哥俩正不错眼珠子的盯着自己。 小婴儿被姚世宁报在怀里,旁边还放着一碗加了蛋黄的、被吃的一片狼藉的米粥。小婴儿这几日因喂养的好,逐渐又开始白胖起来,且显得十分精神。坐在哥哥怀里不住的闹腾,竟似想站起来一般。 姚惠然瞧了小婴儿一会,突地问道,“宣哥儿如今快十个月了吧?应该会爬了吧?”俗语说小孩子三翻六坐八爬……可她来到这里也有几日了,从未见过小婴儿在地上爬动,不由的便问了出来。 她会这样询问与担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而原因便是起自她高中时一位非常优秀的学长。 第016章 一步一步 姚惠然的这个学长,应该说是她的邻居。 中考完的那个暑假,因着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随着父亲搬了家,而那位学长正住在她新家的楼上。她自小儿学习特别好,一直都是旁人眼里的“邻居家的孩子”,而这一回,她也遇到了“邻居家的孩子”。 男孩子学习不是一般的好,而且长得斯文隽永,实在很得她的少女心,在有限的几次见面后,姚惠然还挺喜欢他的。 在开始上高中后,学长便不见了踪影,姚惠然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去了美国读医学院,学的是眼外科。 非常好的学校,非常好的专业。 偶尔回国,总能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时候姚惠然还暗暗下决心,偷着将他当做目标榜样,想着有一日能超过他,在他面前也意气风发一回。当然,这些都不过可以算作青春期的躁动。高中课业日益繁重,哪怕她一直算是班里的学霸,也开始感受到那一份焦虑,那久久都见不到一面的学长渐渐被她抛到了脑后。 再一次见到这位学长,是她大二那年的暑假。 回家过暑假的她在楼道口遇见了几年前心里的偶像。 很让人惊讶的……,他虽依旧温润俊雅,浑身透着书卷气,可身上那份意气风发全然消失无踪。 不管如何,总是邻居,且姚惠然还跟人家借过几本书,回家撞见了,便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如今在哪里高就。 那学长便说在xx医院,姚惠然一听,嘿,这可是市里最好的医院,全国也排的上号,看来人还是天之骄子啊。 姚惠然听了就立马恭维了几句,还按着人家的专业恭维,说眼外科那可是最赚钱的科系,云云。 结果学长面带苦涩的说现在不做眼外科了,是眼内科医生。 姚惠然莫名其妙,随口问了句为啥。那么好的学校那么好的专业,干嘛从外科转到内科? 然后学长告诉她,在上学实习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眼球切开,他看不清里面的血管。后来在校医院进行了一系列正规的检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立体视觉缺失。这注定了他根本没法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如此浑身都冒着优秀光芒的人物,就这样栽在了一个很多人听都没听过的缺陷上面。姚惠然只能感叹世事无常,却又心怀好奇,磨磨唧唧的到底问了出来,这毛病是咋造成的,怎么早没发现。 学长不知道是完全接受了这个无奈的事实,还是天性就是这样的豁达,被姚惠然这样揭了伤疤也没翻脸,还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小时候没爬够。 姚惠然一听有些囧,只当他是开玩笑。 哪知学长并不是开玩笑,见她挺有兴趣的样子,拉着她到了小区花园里坐了下来,给她好好解释了一番。 原来学长还真是没开玩笑。 立体视觉缺失这种毛病有轻有重,重度的都不能下台阶,因为看不出台阶的高低,而学长虽是轻度的,但是对于眼外科医生这种需要做极度精密手术的职业来说,也算是一种重大缺陷了。 学长因为是轻度缺失,一直都没有发现,直到实习期跟着导师做了一次手术,这才发现了这个问题。 这种毛病不好说原因何在,但是若是小时候多加训练那是可以矫正治疗的。学长后来专门研究了这个课题,婴幼儿时期若是能延长爬行的时间,多进行打动做的训练,这种立体视觉缺失的问题是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 不仅如此,若是婴儿在会行走之前能爬行六个月的时间,对于其自身的各项机能的发展都有好处。什么目视跟踪能力,对称颈紧张反射动作的成熟,那都是有很大帮助的。 中国人说小孩子是三翻六坐八爬,其实在四五个月的时候就要开始训练爬行了。当然,这个时候婴儿还不能自主爬行,大人可以借助辅助工具帮助其爬行。 …… 姚惠然想起以前的事,突然觉得明明不过才大半年,却仿佛过了许久。等她回过神来,看着风过碧树、花飞满天,院子里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不由的笑了起来,可不是已经隔了一世。 且不说这说法到底有没有被确定,有没有绝对真实的理论依据,小孩子多爬爬总没有坏处吧。 古代那些那户人家的小孩子都娇贵,可能动得少,啥事都得丫鬟奶妈子代劳,可市井人家尤其是贫家孩子,哪个不是自小在地上爬大的。曹雪芹老先生不是说过么,自古纨绔少伟男! “原来在家里时有乳娘和祖母看着,家里地上也铺了毯子,倒是偶尔能见到宣哥儿在地上爬两步。”听了姐姐的话,姚世宁说道,“如今屋子里那般逼仄,怕磕了他,这院子里又不得铺个毯子……” 姚惠然听得无语,她扭头四顾看了看这个院子。 虽说是个小院子,可总有个三四十平方,地上是泥地,却十分平整,怎就不能在地上爬? 如今已然不是那富贵命了,早早适应也好。 她一边想着,便将院子里一些零碎东西收拾起来,给小婴儿腾了一个瞧着最平整的地段,又想着待到晚间姚琇莹回来,让她给小婴儿做两副护膝之类的东西。 所为现代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姚惠然觉得自个儿什么都能拿得下,只可惜来到了古代,而古代女人们几乎每人都拿手的女工,却真是她的软肋,这东西那可是个长久的功夫,是抱不了佛脚的。 待得晚间,姚琇莹回了家,姚惠然将这件事与她说了,本想着她这几日辛苦总得忙过这一阵子才能动手。 没想到姚琇莹听了只点了点头,吃了饭后便点了灯儿,不过半个时辰便做好了一副小小的护膝。内层里夹了厚厚的棉絮儿,面上还绣了一对儿小黄鸭子,虽只绣了个轮廓,可瞧着竟活灵活现的。 姚惠然拿在手里,啧啧感慨,觉得这位大姐姐真是个拿得出手的!长得漂亮,性子温顺,又有一手女工活儿。 当然,若是大户人家,并不看重这几样,人家看的那是有没有得力父兄,有没有万贯家产,有没有显赫家族。 若是这般看来,姚琇莹还是嫁个市井人家比较好。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小姑娘翻过年去才十三岁,着什么急。当务之急,还是要赚钱养家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嘛。 待到夜里睡觉时,姚惠然突地想起一桩事。 今日听那轿夫似对金陵喻家十分推崇,听着那话头也能听出来,这喻家确然算是个很显赫的家族。姚琇莹的亲娘既然能给她定下这样的人家,不管那家人如今是不是还承认这件事,亦或者是个旁支,总归她娘还是有些门道的。 毕竟也是知县家的小姐,也是管家娘子。 也就是说,姚琇莹的外祖家那也是当官的。 这许多年来,她外祖父应该升官了吧,还有她应该有舅舅姨妈什么的吧……难道这么些亲戚瞧着她如今沦落市井,也不伸把手帮帮忙? 左右那边姚琇莹也刚躺下,姚惠然便随口问了问。 哪知姚琇莹一说其中缘由,姚惠然差点替她吐了口血……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当年的洪县令,也就是姚琇莹的亲外祖父,连任两届六年,任满之后考核为优,确然升了官儿,被派往饶州做知州。 彼时姚琇莹的亲娘已然亡故了。 饶州与溧水相隔十分遥远,洪县令带着一家人早早的便开始赶路。哪想着,半路上遇着连绵大雨,引了水患山洪,洪县令一家子老小被山洪冲下了山,全数被掩埋在了那山泥底下,连具尸骨都没寻着。 她娘没有兄长,只有两个幼弟,在随着洪县令赶赴饶州的路上一块儿去了……而她的几个姨妈,皆是远嫁,如今恐怕便是见了面儿都不相识了。 姚惠然听得啧啧了两声,不忍再问下去,这一夜便再也无话。 待到第二日,依旧如往常一般,胡家大婶来寻姚琇莹一道儿去做工。姚惠然寻了个空档便向胡大婶打听了这附近哪家是做泥瓦匠的。 胡大婶以为她要修缮房子,倒是十分惊讶,瞧着这家徒四壁的还有这闲钱么? 待听得姚惠然只是想要改一下灶台,便了然的点了头,说道,“你这点子活计,一般泥瓦匠恐怕嫌瘦不愿跑这一趟。婶子家的大小子正跟着东街泥瓦匠做学徒,你若信得过婶子,明儿个上晌,我便让那小子来给你改这灶台,也不用给钱,管他顿饭便可。你瞧着怎么样?” 姚惠然听了,便点了头应下,她原本也觉着改一个灶台的事儿不大,因得不着几文钱,寻常泥瓦匠恐不爱来,既然胡大婶这般说道,她自是乐意的。反正晌午也得做饭,也不多那小子一口。 到了第二日上午,胡大婶的儿子便到了。身形高高壮壮的,背了个装着家伙事的背篓,身后还跟了个与姚世宁小朋友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第017章 安装售后 胡大婶家的大小子名叫胡大牛,正如那名字一般瞧着十分健壮,有着与胡大婶一模一样的容长脸,宽额头。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有着成年人的块头。一眼望去,不像是个学泥瓦匠的。 待到见姚惠然出现在门后,立时便咧了嘴一笑,声音十分爽朗,“姚家妹子,我来给你修灶台。”一边说着,还没等姚惠然开口,他便又自身后拉出来一个小姑娘,笑呵呵的说道,“今日里恰巧我爹领着我弟弟去金陵送茧子,便只有我在家看着妹妹,不得已只能把她也领了来,左右她吃的不多,姚家妹妹辛苦,给她也盛一碗饭。” 那小姑娘穿了件茜红色的斜襟棉布小袄,底下是条靛蓝色的绣了几朵兰草的小裙子,梳了丫髻还带了朵小小的栀子花。似有些害羞的倚在她哥哥身边,瞪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瞧着姚惠然。 这小姑娘长得十分漂亮,跟她娘胡大婶以及哥哥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姚惠然瞧她一副乖巧的样子,心里便十分喜欢。忙上前,牵了她的手,便领进了家门。 一边儿进门还问道,“你叫什么?” 那小姑娘瞧着秀气,说话声儿也细,扭头看了看哥哥,才回道,“我叫胡秀儿。” 胡秀儿……姚惠然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这个名字,随后便领着小姑娘走到了桂树下的石桌旁,那边姚世宁小朋友见家里来了生人,已然放下书本起了身。 中规中矩的向胡大牛问了好,那般斯文刻板的模样差点儿让胡大牛乱了阵脚。 姚惠然瞧着心里好笑,也没说什么,只让那小姑娘胡秀儿坐在姚世宁身旁,又洗了几个果子放在瓷盘中,搁在石桌上让姚世宁招呼那小姑娘。 然后便领着脑门上出了细汗的胡大牛进了灶间。 相比起腼腆少话的徐福,同样十四五岁的胡大牛便开朗善谈许多。跟着往灶间走时,还忍不住与姚惠然道,“姚家妹子,你这弟弟可不得了,方才可真是惊着我了。” 姚惠然惊讶,便问他怎的这么说。 那胡大牛摸了摸脑门上的汗珠子,一边打量着灶台,一边头也不抬的回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是念过两年私塾的。咱们溧水城每年都能出几个秀才举人的,我爹娘就想着我家也能出个读书人,就把我送去了书塾。我哪是那念书的材料,在书塾里不过学会了写字儿,做文章什么的那是再也学不会的。那三年功夫,没少被先生打板子,天天家去手心都是肿着的。我娘瞧着我天天挨揍,那文章也确实不成,终是歇了让我念书的心思,这才给我寻了个师父,让我学了泥瓦匠。方才我见着你家弟弟,哎呀那板着脸的模样,真是像极了我念书塾的那个先生……” 说到这里,他抬了头,见姚惠然笑眯眯的站在一旁,这才惊觉自个儿又唠唠叨叨个没完,讪讪笑了笑,道,“光顾着闲聊,姚家妹妹,你这灶台要改成什么样儿?我瞧着没毛病啊。” 姚惠然这才上了前,跟他细细说起了如何改造这灶台,“我要在这灶台门面上,打一个洞儿,约么两寸宽。”一边儿说着,她将那烧水管儿拿了出来,“便是为了装上这个。” 胡大牛自是没见过这新鲜物件,他接了过来仔细瞧了瞧,虽不明白这物件是作何用途,但据姚惠然所说,要在灶上安装这物件,倒是一点都不困难。便如她所说的,在灶台的门脸上钻个洞儿便是。 “还有一点儿。”姚惠然见他接了东西打量一番后立时便要动手,忙跟了一句,“这物件进了灶台之中,可不能自个儿转动,得我要它转动时才能动。” 胡大牛听了才明白还有这要求,放下了烧水管儿,细细的打量了一会儿灶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笑了起来指着灶台对姚惠然道,“妹子,你瞧着若是这般如何?” 姚惠然听他说了几句,便明白这胡大牛其实是个脑子很快的人。他只在露出灶台门脸的位置上加了一个寸长的小台子,便能卡住l形的烧水管子。待到水烧开了需要歪倒倒水时,只要稍微抬高一些,便能越过那小台子,轻而易举的倾斜并将水倒出来。 这法子十分简单有效,姚惠然立时便同意了。 那边胡大牛也是个利落的,见姚惠然点了头,拿了家伙事便开始动手。 胡大牛在捣鼓直通东侧间的灶台,姚惠然便在西侧间的灶台上开始做饭。既然答应了管人家一顿午饭,自不能小气的将饭菜刻意做简陋了。 她本就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性格。况且,方才瞧见胡大牛是这么一个脑瓜子活泛的人物,她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自己这桩买卖,进货渠道和卖货渠道都算是有了。若是再加上一个安装售后服务……那对于买家来说,岂不是更加便利…… 她脑子里想着,手上一点没耽误。 将前日买回来的尖椒拿出两颗,划开后挑了辣筋细细的切成了丝儿。胡萝卜一根儿,昨日买回来的猪肉割了一块,这两样也皆是切成丝儿。最后便是早晨泡好的木耳,撕成半寸见方的小块儿。 待一切都准备好了,便起了火,倒了油,先将那肉丝煸熟盛了出来,接着便将那尖椒丝儿和胡萝卜丝放入锅里大火翻炒。待到香味一出,便将那煸熟的肉丝和木耳一块儿倒入锅里,快速翻炒几下,撒了盐和红油,最后入点蒜末儿。 一盘鱼香肉丝便出了锅。 又将今日晨起买来的白菜洗净,掰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儿,大火醋溜了,那白菜片儿带着挂着一层油汪儿便上了盘儿。 香味真是太窜了,胡大牛身后虽罩了防尘的布帘子,却挡不住一布之隔的对面儿传来这阵阵的香气。 十四五岁的男孩儿正是能吃的时候,明明早晨出门时吃了一大碗热汤面,如今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又被这香味勾的肚子鸣叫起来。 饶是胡大牛性格爽朗,待肚子发出轰鸣声,也不禁红了脸。高大的身子只缩在布帘子后,不敢吱声,手里动作却越发的快了起来。 姚惠然自是听见了布帘子那边传来的动静,笑了笑,也不去臊他,只也加快了速度。今早出门去东街市场时,恰遇到个半大小子拎了一篓子三四寸长的鲫瓜子在那里叫卖。那鲫瓜子还活蹦乱跳的,她打听了一下,只要十文钱便能连这棒子皮编成的篓子一块儿拎走。 那一篓子鲫瓜子足有五六斤的样子,虽个头小了点,但是胜在鲜活新鲜。姚惠然摸出十个大钱给了那小子,买了这一篓子鲫瓜子。想了想,又给了他一个大钱,让他帮着把这篓子鲫瓜子给拎回了家。 回到家后,便立时找了瓦盆倒了水将那鲫瓜子倒了进去,仔细一看,大部分都还活蹦乱跳,只五六根刚刚翻了白眼儿,嘴里还鼓秋着,眼见着活不成了。 姚惠然便将那五六根巴掌长的小鲫鱼捞了出来,收拾干净了,又抹了盐粒子拿葱姜腌了,放在一旁醒着。 这会子便正好用昨日买回来的豆腐炖了一锅子鲜爽的鲫鱼豆腐汤。 等到晌午时,东侧间的灶台便改好了。 正如胡大婶所言,她这大小子的泥瓦匠手艺还真是不错。这改好的灶台,便是仔细瞧着,也瞧不出什么毛病。除了门脸上能看到一个带着小台阶的圆洞,整个灶台跟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要不先试试?”胡大牛擦着脑门上的汗水自帘子后钻了出来,对正在拾掇饭桌的姚惠然道,却在瞄到院子里的饭桌时差点儿咽了口水。 饭桌已然在院子里摆好了。 当中一碗鲫鱼豆腐汤,色泽奶白又飘着几片翠绿的芫荽叶子,让人一瞧便食欲顿开。周围围了四盘儿菜。一盘儿红红绿绿的,连带着那肉丝儿都挂了一层水红色的酱汁儿,便是站在灶间前都能闻到那香味。一盘儿醋溜的白菜片儿,同样是色泽鲜亮、汁水浓郁。那一碗烧茄条,加了小半碗的肉沫子,又铺了一层蒜蓉,那混合起来的香味简直直窜鼻尖。最后是一盘糖醋拌了的水萝卜丝儿,根根水灵、雪白娇嫩,让人一眼望去嘴里便生了津。 那姚家弟弟正在布箸,四个小碗儿挨着桌子四边儿放着,旁边皆摆了一双黒木筷子。瞧那规整劲儿……还真是跟自个儿家里不一样。不对,不光是跟自个儿家里不一样,胡大牛因着做泥瓦匠,在不少人家里留过饭,这姚家小院儿瞧着跟旁人家里没什么不同,可不过摆个饭桌儿,竟就透出些别样的感觉来…… “不着急试呢,胡家大哥你也辛苦了,先来吃饭吧。”姚惠然正端了一盖帘包子出来,听见胡大牛的话,便笑道,“时辰也不早了,赶紧歇歇。” 这一盖帘子包子是早晨时包了蒸好的,白面里掺了一半儿豆面,表皮便带了些黄色。那豆角切碎了拿大油炒了,又和上榨油的油渣儿做了馅儿,蒸的了包子,咬上一口满嘴都透着香。 “这……这也太丰盛了些。怎么好意思呢。”胡大牛在许多人家里留过饭,却极少碰到这般丰盛的。况且他今日还领着妹妹一道儿,如今看来竟好像是特意来蹭饭一般。听他娘说起,这家里不过几个年岁还小的姐弟。他便想着,这么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能给他端碗面条就挺好了,没想到竟整出这一么一桌子菜来。 见他竟局促起来,姚惠然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也不与他说,只是转身去牵了胡秀儿的手先安顿了她。这才转头对胡大牛道,“胡家大哥,赶紧落座吧,试试我的手艺。” 见她笑意盈盈的站在桌旁,一双杏眼如点漆一般,浑身都透着一股子玲珑的劲儿。胡大牛粗糙的脸庞慢慢的红了起来,也不再多说嘿嘿两声便在桌边坐了下来。 一顿饭吃的两兄妹满嘴留香,那胡秀儿更是频频抬眼看着姚惠然,直把她当做灶神娘娘一般,吃一口菜便道一句,比她娘做的好吃。 待到吃完了午饭,便要试试那灶台了。 姚惠然既打定了主意要“聘请”胡大牛做这烧水管子的上门安装服务,便没有瞒着他,当着他的面儿,将那已经洗干净的烧水管插.入灶台之中,又自水缸里舀了水慢慢的注入到烧水管之中,盖上盖子。 便开始烧火了。 第018章 坐等收钱 锅里此时煮着的正是晨时便备好的卤汁,数量不算多,七八碗豆腐脑的量。趁着秋日正好,再过几日便要开张,今日正好有客,便也让客人尝尝,倒也能给自个儿宣传一番。 熬卤子,自是不能急火去催,且得小火慢慢来。 便是这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烧水管子便“嗤嗤”开始冒气。 这一管子水,便已经烧开了。 姚世宁给姐姐递了水壶。 姚惠然接了水壶,将壶盖儿打开,又将那烧水管的盖子揭了微微一歪,两处一对,那烧开了的水便滚滚流进了水壶之中。 整整一管子的热水,一下子便将那水壶装的满满当当。 紧接着,姚惠然便又往那烧水管装了冷水,盖上盖儿塞回到灶膛之中。 她动作利落简单,颇有些一气呵成的感觉,待这一切做完后便笑眯眯的看着站在一边仔细瞧着的胡大牛。 胡大牛一开始并不晓得她手中这个模样十分奇怪的物件到底是作何用途,如今她简简单单演示了一边,他立时就明白了,这是个烧热水的器皿。如此一来,再不必为了烧水单独引火烧柴。冬日里还好说将水壶放在炉灶上便可,这春夏秋三个季节里,若是有这物件,那可真是省了事儿了、 他幼时虽排斥读书,却不是个脑子愚笨的,相反活泛的很。此时见着这物件以及其用法,便琢磨开来。 姚惠然见他表情便知他已然开始动了脑子,便将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在这个时代,要用现代营销术语解释那肯定是不行的,可胡大牛确然是个聪明的,姚惠然不过说了几句,他竟已经听得明白。 “姚家妹子,你是说你要贩卖这东西,然后便让我去给买了这东西的人家改这灶台?” “就是这个意思。”姚惠然笑眯眯的,自灶间地上的筐子里又拿出了一件。徐福第一炉只试制了两件成品,这便是第二件。将手里的烧水管递给胡大牛,姚惠然才又道,“胡家大哥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方才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一件呢,是另外一件成品,便送于你家。” 胡大牛一听,忙推拒,“这可不成,本就吃了你那么丰盛的饭菜,怎好再拿你的东西。妹子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委实不用再给东西了。” 姚惠然一听便乐了,笑着说也不是白给的,“胡家大哥你是做泥瓦匠的,平日里少不得要走家串户的给人修缮房舍,人缘最是宽广,若能给咱们这物件各家吆喝吆喝,定能做成一笔好买卖。我卖这物件,给人改灶台的活计便交给你,定不亏待你。每一家买卖我给你十文钱,你瞧着可好?” 胡大牛听了,眼珠子一转,便咧嘴笑了,赞道:“姚家妹子这个年纪竟有了做买卖的心思,真叫人佩服。你这东西也确然是个好物件,有了这个,平日里烧水那便方便了许多。我也觉着你说这事是一桩好买卖,既是如此那我便掺上一脚。只我不过改改灶台而已,近日是头一回还得思量一下,这才花了一个多时辰,若是再给旁家改,自是用不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活计,又不用上房上梁的,不值当十文钱的。不若这般,我改一家灶台,你便给我五文,再管我这妹子一顿饭可好?” 姚惠然听着,面上便露出惊讶来。 说实在的,改一个灶台给十文钱确然不少,可若是五文那胡大牛便有些吃亏。毕竟便是活计做的再快,加上脚程总也得花费一上午的时候。她是知晓的,一个好的泥瓦匠,在雇主家中做活,一日下来总有个十五六文钱。 若是他要求管他自个儿一顿饭,倒还能理解,毕竟他一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况且她家饮食自是比旁家强上一些。 可那胡秀儿……,她忍不住往院子里瞧了一眼,那小姑娘正端坐在石桌旁,也不言语只愣愣的盯着姚世宁读书习字。方才她已是甩开了腮帮子,也没吃多少,还不如姚世宁吃得多。 胡大牛看着姚惠然的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苦笑了一下,便给她解释起来。 姚惠然这才知晓,原来这胡家的状况比起自家,那也好不了多少。 这胡大婶的丈夫胡老爹是个大孝子,头些年为了给胡大牛的祖父瞧病,将家里能换钱的东西全数典当了,便是家中赖以生存的几亩水田也卖给了旁人。可就是这样,胡大牛祖父的病情也未好转,痹症越加严重,连炕都起不来了,如同活死人一般只能躺在炕上喘气。 后来金陵城里据说来了位游方的神医,能医治各种疑难杂症,可就是诊金贵的离谱,动辄便要百十两银子。胡老爹一狠心一咬牙与一个富户借了一百两银子,背着胡大牛的祖父便去了金陵。 只可惜,银子几乎花光也没治好胡大牛祖父的病,不过半年功夫老爷子撒手而归,给这个家里留下了一笔巨额的债务。 胡大婶当年为了这事儿,与胡老爹且打了一架,差点儿将胡老爹的脸都抓花了。后来两人虽又好了,可家中却着实欠下了债务。 为了还债,胡大婶每日里便要去大户家里做工,而胡老爹则领着小儿子胡二牛做了贩丝的买卖。因着贩丝要走街串巷,还要下到乡下到蚕户家中收买,待到收到一定分量再运去金陵城卖与那些织绸的商户。一月里,竟只有四五日能在家中。 这样四五年下来,终是还光了欠债。 只是,欠债虽然还光了,家里也到了要用钱的日子。 这许多年来,房子从未修缮,也该好好捯饬一番。 再者两个儿子都快到了要娶媳妇的年纪,总得攒攒聘礼。于是一家子,还如往年一般,做工的继续做工,贩丝的继续贩丝。 这样一来,年幼的胡秀儿便饥一顿饱一顿的。 因着是个闺女,胡大婶和胡老爹两口子都不太在意胡秀儿。家里如今除了胡大牛这个大哥哥,再没旁人照顾她。胡大牛只得每日要么给她做了一整天的饭食留她在家中,要么便带着她上工,遇到那好说话的人家还能给顿好饭食改善一下。毕竟他一个半大小子,也就能烧一锅米粥再热两个窝头,把一个小姑娘养活的面黄肌瘦。 也是今日在姚惠然这里吃了这样一顿饱饭,胡大牛觉着便是城里天香楼的饭食都不如今日这一顿吃的香甜。想着妹子的可怜,胡大牛便腆着脸提了这个要求。倒也不算占便宜,毕竟姚惠然给的价格是十文钱,他妹子吃不了几口饭,就当付五文钱,求得便是姚惠然的好手艺。 姚惠然听了,也觉得这小姑娘委实可怜了些。 自个儿每日都得做饭,真不多她一口,这样想着,她便点了头,“只一点,我们家里也不是每日都如今日这般。大多时候都是些寻常饭菜,偶尔也凑合,胡家大哥若是不嫌弃,那便让秀儿姑娘来家里吃吧。” “不嫌弃,不嫌弃,怎能嫌弃呢。”胡大牛忙表态,复又啧啧道,“不瞒妹子,我本不该嫌我娘,可她那手艺,真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一旁的胡秀儿听了,抬了脸直直的接了一句,“娘做的难吃。” 脆生生的童言,把一院子的人都惹得笑了起来。 既两人都觉得这般合适,那这事儿就如此定了下来。 姚家在巷口,胡家在巷尾,两家住的本就不远。便约定了,若是有了生意,便差了弟弟姚世宁前去胡家寻了胡大牛前去改灶。若是胡大牛揽下的生意,那他便直接去徐福那里提货,姚惠然还给他提个成儿。 而他二人之间的账目,十日一结算。 买卖生意说定了,两人都十分高兴。 也是这会儿,锅里熬着的卤汁慢慢飘出了香味。原本神情有些呆滞的胡秀儿,眼珠子慢慢活泛起来,仰了脸一脸渴望的望向了姚惠然。 胡秀儿自小亏了嘴,便有些好吃,胡大牛自是知晓她这个毛病,此时见她一副馋样,也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事儿也已经谈妥了,便拉着小姑娘要走。 姚惠然却喊住了他二人。 紧走几步进了灶间,寻了大小两个干净的瓦罐儿。 那大的似个椰子大小,小的便只有小香瓜大小。揭了盖子,姚惠然将今早豆腐张送来的试制豆花装满了那个大点儿的罐子,然后又把那小罐子装满了卤汁。一手一个端着,放进了胡大牛背着的背篓里,这才笑盈盈的道,“不是什么贵重的吃食,只是胜在新鲜。回了家把那大罐儿的先倒出来,再把那小罐儿的卤子浇上去,吃进肚里倒也能暖融融的。” 胡大牛搓着俩手面色泛红,接了背篓只嘿嘿的笑着。 姚惠然便又道,“待过几日,我便要在城门下西街去开个小食摊子,便是卖这一口儿。胡大哥先尝尝,若是的趣儿吃的好,也别忘给我到处说说,若是领着兄弟们来吃,自是能便宜些。” 胡大牛听了,瞪大了眼睛,半响才竖了拇指,钦佩道,“妹子你可真是个能干人儿,原本我娘这么说道,我还当她诳我,如今见了才晓得,这世道上可真有这般的伶俐人儿。”一边接过那背篓儿,一边又道,“你且放心,甭管是那烧水管子的事儿还是这食摊儿的事,我一准给你各家说说,你就等好吧。” 待又问过了那这两罐儿吃食的名儿,这才领着妹妹离了姚家。 心头的事儿总算是落了地,一切准备就绪,姚惠然关了院门只觉得头顶一方天都湛蓝了许多。 一回头正瞧见姚世宁呆呆的瞧着自个儿,仿若方才的胡秀儿。 姚惠然便嗤的笑了起来,几步进了灶间拿了个青花儿的瓷碗舀了一碗雪白成块的豆腐脑,然后浇上了一层厚厚的肉沫木耳黄花菜的卤汁,再淋了点蒜汁,端着出了院子放在了石桌上姚世宁的面前。 “吃吧。”把那碗推了推,姚惠然笑眯眯的说道,“你尝尝可有什么地儿能改进的,待过几日,炉灶锅碗都配好了,姐姐便去城门下西街去卖这东西。” 姚世宁低头看了看碗里冒着白汽、飘着浓香的豆腐脑儿,觉得那水汽将眼眶熏得有些氤氲。他努力压了压,抬头瞧了姐姐,“姐姐瞧着好高兴呀。” 姚惠然灿然一笑,悠然答道,“那是当然了,第一桩事儿总算做得了,现在要做的便是等着收钱啦。” 第019章 钱到手 灶上装了这个烧水管子后确然方便了许多,晚上一顿饭做完,一家子四口一晚所需的热水便足够了,半点不废柴火。 便是姚琇莹晚间回了家,也仔细的端量了半晌,直夸妹妹心思灵巧,竟能想得出这种办法。 姚惠然听了只笑了笑,又问她周家的差事何事做完,若是自个儿去城门下摆食摊子,恐怕人手有些欠缺,周家这月的差事若是做完,不若辞了工与她一块儿去西街摆食摊子,“……客少时我一人倒能忙得过来,毕竟不似馄饨摊子那般还得现做。若是客多起来,总归手忙脚乱,收钱盛汤端碗儿的,还得收拾桌子。 姚琇莹听了,面上便露出些为难来,“周家小姐下月初二便出阁,这月的差事确然到月末便了了,待到下月绣房的工钱便改回一月一两。只是,这钱虽少,总是个进项,有了这一两银子,咱们家四口人总归能吃上口热饭……”。她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觑着妹妹的脸色,生怕妹妹翻了脸。 这许多年来,她已然习惯了妹妹的跋扈,乃至于姚惠然如今改了性子,她要说个不字,依旧有些战战兢兢。 姚惠然一听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不外乎便是怕这食摊子的生意做不好,或是赔了或是赚不出一家四口的嚼用。而她再辞了周家的差事,这一家子便真的没了进项。 这倒也不能怨她,毕竟是家中长姐,事事总得思虑周详,胆子小点、思想保守些也无可厚非。况且她也不是嫌脏怕累的,毕竟给旁人家做工,哪有给自己当老板舒服。 只是,她若是不能帮忙,自个儿还真得再寻一个帮手。 “……白日里我是不能帮你,待到晚上回来,洗碗烧火的,我都能做的。”姚琇莹还在那里絮絮,姚世宁走了过来。 “我跟着二姐姐去吧,做饭食这种事儿,我虽不会,但是收钱、收拾桌子再洗个碗什么的,总能应付的来。” “你还得读书呢,再过几个月便要考试,跟着我去摆食摊儿,岂不耽误你?”听了姚世宁的话,姚惠然有些犹豫,“且家里还有个小的,你若不在家里,宣哥儿怎么办?” 姚世宁一听,也是啊,家里还有宣哥儿呢,如今还未寻着看顾他的人,自个儿若是跟着姐姐去摆食摊儿,宣哥儿可就没人看管了。 小小的孩童低头看着在自个儿脚边爬来爬去的小弟弟,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姚琇莹在那里听着,眉头愈加的蹙了起来,略加思索便能明白妹妹这食摊儿确然一人有些单薄,她便又在那里思虑开来,觉得自个儿有些不近情,想着或许还是应该辞了周家的差事…… “得啦,又不是没法子解决的事儿,这是赚钱的好事儿,何必一家子都苦着脸。”瞧着姚琇莹和姚世宁这一大一小都杵在那里蹙着眉头,姚惠然“噗嗤”笑了出来,“这几日里大姐姐也帮着打听一下子,哪家里有带过孩子又愿意来照看孩子的嬷嬷,或者手脚伶俐、嘴甜心细的小丫头,我这里都用的着。宁哥儿在家里虽能照看宣哥儿,可他毕竟要念书,况且三月后若是能考进毓秀书院,便要每日离家念书,家中便断了人。宣哥儿总得有个正经人长期看顾。”说到这里,她思索了一下,顿了顿道,“若是一时来不及,不是还有个胡秀儿嘛。小姑娘虽瞧着呆愣了点,端个碗、擦个桌子,洗个碗总能做得到吧。且我也不白用人家,总归给点工钱,胡大婶知道了再没有不愿意的。” 姚琇莹听了,眉头总算是舒展开来,点了头,“还是你有法子。”又道,“你且放心,这几日我便在周家打听下,你说的这两样人都不难寻,只你要跟我说说雇人的价钱,那些在大家里做惯了的恐要价不低。便是左邻右舍的,也得跟人家说说价钱。” 姚世宁在一旁听着,便道,“二姐姐说说,我能做些什么?别只我闲着,便是念书,也不是那镇日里捧着书本不撒手的才能念好。” 欣慰于小孩儿的懂事,姚惠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那宁哥儿就给二姐姐写个招牌吧,找个长布条儿,写上咱们卖的吃食和价格。” 这一晚上,姚家是一派融融景象。 院子里桂树下的石桌旁,围坐着姐弟三人,一人一碗浇了桂花糖汁的豆花儿,头挨着头在讨论着那食摊儿的各项事宜。 而一旁的小摇床上,则仰躺着白天爬多了此时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婴儿姚世宣。他睡前刚吃了一碗蒸的粉嫩的鸡蛋羹,如今睡梦之中都不时的吧唧两下小嘴,一付十分满足的模样。 …… 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大早儿胡大婶来家时,姚惠然便与她说起了摆食摊儿时让胡秀儿在一旁搭把手,不白用人,每日里管她三顿饭还给工钱。 就如姚惠然想的,那胡大婶儿听了再没有不乐意的,她知晓自个儿的闺女是个有点呆愣的。自个儿女工那是能拿得出手的,可这女儿都六七岁了,拙的针都拿不住,若不是这般也不至于每日里在家中只呆着吃闲饭。 眼下姚惠然若是愿意领着她摆食摊儿,那是再好不过的。一来省得拖累大儿子上工,二来还有人管三顿饭,若不是自个儿平日里与姚家走的近,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她家秀儿。 想到这儿,她忙朝着姚惠然挥手,“哪里就用的着给工钱,我那秀儿是个愚笨的,你愿意领着她做活我是一百个乐意。不说还管三顿饭,便是能跟着你沾点儿你身上的伶俐劲儿,我便似烧了高香一般。况且,我听大牛说了,你可还给他找了活计,我这还没好好谢你呢。姚家侄女儿,可勿要再提工钱的事儿,秀儿你便领去,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她去做。” 姚惠然听了自是与她客套了一番,到底说好了此事,这跟着摆食摊儿的人手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 人都说福无双至,可今日这好消息却是成对儿来的。 上午刚过辰时,徐福便给姚惠然送来了东西。这一批做好的烧水管子,因着有胡大牛这一方的加入,徐福给送来一半放在姚家。另外,姚惠然在徐福那里定了一批摆食摊子用的碗,徐福这一窑也给烧了出来,今日一道儿都给送了来。整好二十只白底青花的小瓷碗,十二厘米的口径,六厘米深。 姚惠然还特意让他在那碗边儿写上了姚记豆花四个字儿,哪怕是个食摊子,也要有品牌意识,毕竟此时城里做这豆腐脑儿的,可就只此一家再无分号。就算以后有人也跟了风做这豆腐脑儿的生意,食客们总还是会喜欢那吃惯了的味道。 徐福刚走不久,姚惠然正在院子里清洗那二十只小瓷碗,胡大牛便领着胡秀儿带着好消息上门了。 “姚家妹子,咱们生意上门啦。”胡大牛路上赶得显是有些急,到了姚家先是灌了两大碗水,气儿喘匀了,这才对姚惠然道,“昨日晌午回了家,我便把家里灶台给改了,把烧水管子给装上了。下晌我去榆树胡同张大娘家做活,她家起了个厢房,我跟着大师哥去给她家抹墙。为了后日上梁,她家灶间正烧水杀猪,我瞧着张大娘忙得一脑门子汗,便对她说了那烧水管子的事儿。她一听便上了心,傍晚时便到了我家,瞧了烧水管子。立时便问我这东西哪里有卖,她家里也要装上一个,且她家人口多,两个灶间四个灶台都要装上。” “便是要四个么?”姚惠然惊讶问道,也因着这头一桩买卖便是四件而感到高兴。 “你不知道,那榆树胡同里数着张大娘家里院子大,就是因着人口众多,她家这几年每年都要起个厢房。张大娘家里有七个儿子,如今四个娶了媳妇,家里孙子孙女的一大堆,每日里光是烧水便不知费多少柴火。要我说啊,她家装四个都不算多。” 说到这里,胡大牛又灌了一口水,瞧着姚惠然脸上的喜色便接着道,“妹子不会以为我便为着这个便急火火的来报喜吧,若只是张大娘家里装这四件,倒真不是什么大喜的事儿。关键是啊,这张大娘是咱们这条街上远近有名的媒人婆,家里每日里进进出出许多人,咱们这物件在她家装上了,那就等于让远近多少条街上的人都知晓了。我这么急着来你家,一是带走四件去张大娘家里装上,二来便是知会你一声儿,这些日子恐怕会有不少人要装这烧水管儿,你且得多备些货才是。我瞧着咱们这烧水管子不是什么精细物件,说不得过阵子便会有旁人瞧着眼红也来凑这热闹。咱们啊,可不能放过一个买卖。” 姚惠然一听,这胡大牛还真有些经济头脑,一下子便能注意到这物件没什么技术难度,所以便要以最快的速度抢占市场。 这事儿她心里当然有数,此时听他这般担忧,自是安抚一番,告诉他徐福那里已然每日加上一炉了,绝对供得上货。 胡大牛听了,这才安心,拿了四件烧水管子,留下了妹子,便离了姚家前往榆树胡同。 待到傍晚时,胡大牛便带着四件烧水管子的二百文钱回到了姚家。姚惠然接了钱,付了胡大牛二十文,再抛去之前便交付给徐福的八十文钱,自个儿便剩下了一百文。 回到家的姚琇莹和念了一天书的姚世宁瞧着摊在石桌上的一百文钱都有些傻眼,他们这真是眼睁睁的瞧见的。 瞧见姚惠然一没出力二没出本钱,一日里便赚了整整一百文钱。 这两姐弟再看向姚惠然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敬畏。 第020章 开张啦 姚记食摊儿姚惠然打算在九月初二那日开张。 她原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既然都发生了自个儿穿越古代这种过于无稽的事儿,她也愿意接受这个时代所特有的一些特征,比如——做什么事儿都要选个黄道吉日。 也是图个乐子。 日子定的其实挺仓促的,这几日姚惠然着实忙碌了一番。 首先不管是卤汁还是豆腐脑儿都得保温,三个厚实的瓷缸自然也是徐福那里定制的,这段时间徐福那个腼腆的小子跟着姚惠然着实得到不少好处。以往他烧的那些瓦盆瓷碗什么的,十天半个月也卖不出十件。而姚惠然为了这个食摊子,已经在他那里买了二十个瓷碗和三个瓷缸,再加上那烧水管子的进项,徐福已然领着老娘搬出了徐家院子,虽说只是将窑炉旁那两间草棚子修缮了一番,但徐福只觉得自他爹死后他再没有这么舒心过。 且因着这几日贩卖那烧水管子,他自个儿在东街集市上摆着的小摊子倒也渐渐开始有了熟客,这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日后还是要靠自个儿生活,还是要依靠他爹留给他的那座小窑炉。 也因着受了姚惠然的好处,徐福每日出摊之前便跟着她在东街集市上出力。如今在集市上采买也不是为了家中饭食,那所需的数量便大了不少,姚惠然毕竟是个年岁还小的姑娘,家里弟兄年岁更小,徐福便背了个大背篓,跟着她走了几趟,将头几日所需的食材买齐背回到姚家院子。 当然,这事儿也不用他每日里帮着去做,这一路上他亲眼瞧见了姚惠然如何跟所需食材的摊主们笑眯眯的议价、商谈。 那些摊主们瞧着她是个半大的姑娘,本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待得知她竟是个大主顾后纷纷热情起来。 姚惠然收起了原本那副利落干练的模样,状似懵懂的与那些摊主们商谈价钱,这一副姿态让徐福惊得瞪直了眼珠子。眼见着那些摊主们一个个的被她的模样给哄了,纷纷压低了价格,徐福就打心眼里更加佩服她了。 因着每日里都要上新鲜食材,姚惠然跟那些个摊主们不禁定好的价格,还约定了每日送货的时辰。这个时代倒也有送货的业务,这让姚惠然还是十分满意的,总不能每日里都把时间耗费在这里,还得麻烦人家徐福。 这咸豆腐脑儿的食材比较麻烦,姚惠然花了两日功夫把一切办妥,便开始折腾这甜豆花儿的糖浆。 家里便有一个老桂树,若是不用岂不可惜。 况那几日正是这老桂树满树开花的好日子,每日一早儿,姚惠然便与姚世宁拿了笸箩摘那半开的桂花,然后白日里晾晒了。三四天功夫,便将院中晾晒架子上的四个大笸箩都铺满了。 挑拣净了里面的树叶杂质,又将那干瘪残缺的花瓣仔细挑拣出去,再用清水漂洗一遍,将桂花上的浮土洗去。 洗干净后,便用干净的棉布将水沥去,放在阴凉地里散去水汽。放置一日左右,均匀的撒上些盐粒子,再将透出来的水撇净,这样桂花的涩味便被去掉了。 然后便拿来一个一尺多高半尺粗的瓷罐儿,先在罐底儿厚厚的铺上一层桂花,然后便是铺上一层麦芽糖,再在那麦芽糖上铺上街市上买来的白糖。接着一层桂花加一层白糖,满满当当的铺到瓷罐口,那桂花儿压得紧紧实实的,到最后姚惠然自个儿都搬不动那瓷罐儿,跟着姚世宁两人才将那瓷罐儿推到了院中阴凉遮蔽的地方。 只要等待三天,这桂花糖酱便腌好了。 这里还有个小窍门,便是在做这桂花糖时须得加上一些盐。若是不加盐,这桂花的香味便浮在表面不那么入味。而那盐就仿佛是桂花与糖的粘合剂一般,将香与甜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姚惠然原本就是个喜欢倒腾美食的女孩儿,她虽年纪不大,也自诩为老饕,曾经跟着父亲吃遍了好几个城市的私房菜馆,还颇学了些私家菜肴。而这桂花糖酱,便是跟着一个做杭州菜的师傅学会的。也是这位师傅告诉她,在桂花糖里加盐提味,加麦芽糖增加粘稠度。 待到九月初二这一日清晨,姚家小院儿早早的便点了灯儿。 因着是开张的第一日,姚惠然心中到底有些紧张,她昨夜辗转了半宿,不到寅正便起了身。天气已然凉爽下来,一早一晚还颇有些凉意。也因着这个,头天夜里,她便将今日所用食材洗好切成型儿预备好,罩在了院子里。 寅正一到,她便起了身,准备烧火熬卤子。 只没想到,不光自个儿起得早,姚琇莹和姚世宁两人在她起身后,也披了衣裳出了屋子。 姚琇莹接了她的活儿,坐到了灶台前,给她烧火。那边儿,姚世宁则帮着她自院子里,将熬卤子的食材都搬进了灶间里。 锅里倒进了荤油,爆出了浓香的味道,姚惠然将各种食材倒入锅里添了水,便开始小火的熬炖。城门辰初开启,待到人们大规模的进出城便要辰正,这么算着还有两个时辰,时间十分富裕。这锅子卤子便要小火炖上一个时辰。 瞧着那两人还是有些倦意,在卤子炖上后,姚惠然便将那两人又赶进了屋子,补个回笼觉。自个儿则去了院子,去揭那封着桂花糖的瓷罐儿。 今日正好是封罐儿的第三日了。 盖子揭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便扑鼻而来,裹挟着麦芽糖的香气和白糖的甜味儿,在这样清冷的一个早晨,给人一种带着馥郁气息的温暖。 姚惠然拿了一个大碗,自瓷罐之中舀了出了满满一碗琥珀色的桂花糖酱,然后便又将那瓷罐儿密密的封好,这才端着碗回了灶间。 通着西侧间的灶台里熬着咸豆腐脑儿的肉沫卤子,姚惠然便又将东侧间的灶台生了火,锅里填了水,待到水开了,便将那一碗浓稠的桂花糖酱倒了进去。文火慢熬,一边还搅拌着。 待到天边渐渐翻了鱼肚白,肉沫卤子的锅里飘出了肉酱的浓香,而桂花糖浆也熬好,馥郁的桂花香飘满了院子。 这会儿,姚琇莹与姚世宁睡完了那回笼觉,正式起了床。 满院子的香气让两人忍不住大力的吸了口气,洗漱时便觉得自个儿的肚子“咕咕”作响。只这香味儿,便让人感到十分饥饿。 那边姚惠然刚刚将要带到食摊上的卤子和糖浆装进那厚实的瓷缸里,院子里的门便被人拍响了。拍门声里还夹杂着胡大牛爽朗的声音,“妹子,快开门,你那香味儿都要飘出二里地了。” 姚世宁前去开了门,却瞧见不单单只胡大牛一人,门口还站着他的妹妹胡秀儿和徐福。这两人怎么遇到一块儿了,姚惠然笑盈盈的将三人迎了进来。这才见到徐福还推着一辆独轮儿的小车。 见姚惠然惊讶的看着自个儿,徐福依旧是腼腆一笑,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水,“我寻思着,你这儿家伙事儿也不少,还都不是瓦便是瓷,挑筐儿装着不免磕磕碰碰。正好昨日里我在集上瞧见一个卖这独轮儿车的,左右日后我也得多烧些碗盆瓷碗儿的,也用得上,就卖了下来。”一边说着,他还自车上拿下一个包袱,打开来看竟是十来个棒子皮儿编好的小筐儿,每个都不过巴掌大小,瞧着十分精致可爱,“这是我娘这几日做的,她说我们娘俩受了妹子的好处,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听着你要摆食摊子,便给做了这些,带着去了食摊子,盛个炊饼干粮的也好看。” 姚惠然自个儿没法将这食摊子折腾到城门下东街,因着徐福也着实缺钱,她便雇了徐福每日两趟的接送,如今听着徐福这般上心,她也挺高兴。且那棒子皮儿编好的小筐子确然模样玲珑,瞧着也十分干净,比那其他摊子上乌漆麻黑的小碟子瞧上去就惹人喜欢。 那边胡大牛也跟着呵呵笑,直道今日是食摊子第一日开张,自个儿怎么也得来帮个忙、搭把手。 他与徐福以往虽是认识,但却没什么来往。 徐福家里的那些个事儿,街坊邻里的也都知晓,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以往只觉得这徐福空长了这一副大个子,却任由哥嫂欺负他们娘俩,是个窝囊的,便从不与之来往。如今因着姚惠然那烧水管子,这两人倒是有了关联。 胡大牛这才真正认识了徐福,只觉得这人确然是个手巧的,烧制的瓦盆瓷碗比起集市上旁人家的都精巧几分。且还是个本分仗义的,便起了结交的心思,前几日徐福和他老娘住的的那个草棚子,还是他帮着修缮的。 几人正说了话儿,那边姚琇莹也将早饭热好,一大桌子人吃了早饭,便将那三个大瓷缸并一筐碗筷及一些零碎儿搬上了独轮车。 待到了城门下东街时,城门还未及打开。 第021章 生意好 城门东街之下有几个住户人家专门向那些摆食摊儿的租赁桌椅,姚惠然一早与其中一家打了招呼,待到了地界儿,四张方桌已然摆好,十六条长凳也并排着倒放在了桌上。 其中一张桌旁,立了个穿着青色褙子的女人,见着姚惠然等人推了车过来,便笑着迎了过来。 “许家姐姐,可是我来晚了?”见那女子迎了过来,姚惠然笑着说道,一边说着也不忘手上的活计,帮着徐福停了小车儿,便开始往下搬运。 “不晚不晚,瞧着你们还是早的呢。”那女子年纪轻轻,梳了妇人头,却一身的素色。徐福与胡大牛也都认得出她,乃是住在东街后胡同里的一个寡妇,夫家姓许。 说起来,这也是个可怜人。 十六岁上嫁人,紧接着不到半年,交趾打仗,她丈夫本就是军户,便随着去了交趾。那一年交趾之战打的惨烈,大齐的兵勇不善那种丛林作战,死伤不少。她的丈夫也久无音讯,直到去年年初,才传回了消息,说是已然战死。 许寡妇在丈夫临行前刚有了身孕,待到知晓丈夫战死时孩子已然出世小半年了,接了县里发下来的抚恤银子大哭了一场,却也只得回家拉扯孩子。 如今还不到二十,却已经守寡三年,还带着个两岁多点的孩子,日子越加紧吧。而这两年,东街这一整条街摆食摊子的多了起来,有几户人家便做起了租赁桌椅碗筷的买卖,这买卖不需什么成本,虽也没多大进项,但对她们孤儿寡母来说,总是糊口的钱。 姚惠然也是觉得许寡妇可怜,又觉得她是个细心人儿,桌椅都擦拭的十分干净,这才租了她家的。 “许家姐姐怎么有空过来,小铃儿呢?”姚惠然上前将桌上的条凳往下搬,那许寡妇便也来帮忙。 听得她问起女儿,许寡妇便笑道,“她在家睡着呢,我央了隔壁的周婶子帮忙看着。我想着你今日开张,家里又没什么人帮衬,便来瞧瞧。”她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两眼正在那里卸车的徐福和胡大牛,又笑道,“到是我多虑了。” 姚惠然听得她这般说道,只笑了笑道是那两人热心肠来帮忙,倒未多解释。 这一通忙活完,时辰倒也差不多了。 姚惠然抬眼瞧了瞧不远处的城门,那边守城门的兵士们皆已经开始换防了。等人换完,便要开城门了。 她指了当前一张桌子请了许寡妇、徐福、胡大牛和胡秀儿四人坐下,“这大清早的,劳烦你们来帮忙,我也没什么旁的招待你们,便尝尝我的手艺。你们喜爱甜口还是咸口?”一边说着,动作麻利的自身前的瓷缸中舀出来四碗豆腐脑儿来。 雪□□嫩的豆腐脑儿,装在白底青花儿的小碗里,瞧着便十分清爽。 胡大牛与胡秀儿两人在姚家尝过这吃食,此时见姚惠然这般问道,胡大牛先回道,“我不爱甜腻的,那肉沫卤子倒是十分合我口味。”见哥哥开了口,胡秀儿瞪了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的瞧着姚惠然,“姐姐给我盛碗甜的吧。” 到底是小女孩儿,更喜欢甜口儿。 姚惠然听了一笑,将身前另两个瓷缸子揭了盖儿,将那肉沫卤子和桂花糖浆一样舀了一碗,然后端到了两兄妹面前。 徐福和那许寡妇却没吃过这一口,此时见姚惠然将两碗不同口味的豆腐脑儿端上桌来,都探了头去看。 只见胡大牛面前这一碗,颜色十分鲜明。 那豆腐瞧着比平日里买回家的更加白嫩,盛在碗里往桌上一放还颤悠悠的一阵乱晃。此时上面浇了一大勺儿卤子,褐色的卤汁儿泛着油光,筷子头儿大的肥瘦肉沫子散落在白豆腐上,让人一瞧便忍不住咽了口水。且不说还有那肥厚的木耳和熬煮的软烂的黄花儿菜,也密实的浸在汤汁之中。最后撒上了些翠绿的葱花儿和香菜末,和一点点艳红色的辣椒碎……香味儿裹挟着温暖的水汽,迎面扑来,在这样一个已经略嫌寒凉的早晨,直直的沁入心心底里。 再看胡秀儿那一碗。 虽说瞧着不如咸口引人流口水,可那白豆腐上流淌着淡黄色的糖浆,还点缀着朵朵小小的桂花儿。 那香味儿跟着肉沫卤子完全不同,却更带着些香甜。似胡大牛这般的男子也许不喜这一口儿,可女孩儿却多爱这种软甜。 果然,在瞧见这两种口味后,徐福跟姚惠然要了咸口,而许寡妇则要了桂花糖浆的甜口。 姚惠然给四人都端上了碗儿,便拿着笸箩走到了刚刚安顿好的馄饨摊子旁。 那老伯方才前来时便瞧见了在城墙下已经摆好架势的姚惠然,心里本有些介怀,只觉着这姑娘前些日子跟他打听了那许多事儿,原来竟是打着在此处摆食摊儿的主意。这城墙下的地界本就这么大小,食客数量也基本不变,这会儿多一个食摊子,那生意便少上一些。 此时见姚惠然脸上挂着笑儿走过来,他倒也没好意思板了脸,只也冲她点了点头,“今日不是来吃馄饨了吧。” 姚惠然听他这般说道,心里自然明白这老伯有些不快。她也能理解老伯的心情,面上笑儿便更加大了些,对那老伯道,“好几日不见,老伯身子可好?”说罢不等他回答,便又道,“我们一家兄妹搬来此处,地界儿不熟,也是没办法了,这才抛头露面的出来摆食摊儿。前几日还得多谢老伯的指点,若不是您的指点,我还要且瞎琢磨一阵子。如今在这城墙下摆个食摊子糊口,还得请您多包涵。”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笸箩递了过去,道,“我那食摊子只卖汤水,每日里还得在您这里买些炊饼。您瞧,咱们也是一块儿赚钱。” 这城墙之下本就是食摊儿的聚集处,谁爱来开摊子那都是人家的自由。馄饨老伯本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只是因着姚惠然当初问他打听了不少事儿,觉着有些介怀罢了。此时见姚惠然前来打招呼,脸上又有一脸笑容,所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便也就作罢了。 再转念一想,这姑娘瞧着比自个孙女年纪还小些。 自家也不过是市井人家,每次要孙女儿前来帮帮忙,她总是推三阻四的,好似自个儿是个大家小姐一般。 可这女孩儿,不过十岁上下,却自个儿前来摆食摊儿,若不是家中实在艰难,又怎会这般营生。 老人家向来都喜欢勤快的孩子,听得姚惠然这番话,老伯方才的不虞已然消失无踪,又听得姚惠然要在他这里买炊饼,心中更是高兴起来。 立时便问道,“你要多少?” 姚惠然思索片刻便道,“我今日开张,确然不晓得生意怎样,先在您这里拿二十个,若是不够我再打发妹子前来。得到歇摊儿时,来跟您算账,您瞧着如何?” 老伯一听,十分在理,便笑呵呵的应了,一边儿让他那个木讷的孙子赶紧给姚惠然装二十个炊饼。 刚出锅的炊饼沾满了芝麻,放进了笸箩里。 姚惠然端着返回食摊儿时,城门正在缓缓打开。 还未等城门外的乡人进来,这城门下的食摊儿处先来了一队换防下值的兵士们。溧水城两处城门守城兵士皆是一队二十人。 这下了值的二十人,三五成群的,便晃悠着走到了城墙下的食摊儿处,开始寻觅早饭。 要说这些值夜的兵士们,也十分辛苦。 溧水是小城,城门处只设了一个值房,大□□仄的很,只点了个炉子能烧壶热水,进去三五人便转不开身子。 如今已是暮秋,夜里寒凉的很,可那冬季的衣裳还未发下来。这群下了值的兵士们都搓着手儿,脸色各个有些青白。又值了一夜的岗,那五脏庙都翻了天,到了城墙下食摊儿处各个眼睛都冒着光儿,转朝着那冒着热气儿的地方瞧。 此时城墙下已然起了六七个食摊子。 除了姚惠然和那馄饨老伯的摊子,还有四五家。临着城门最近的,是个刀削面的摊子,瞧着是夫妻两人的摊子。许是味道一般,此时并没有人往跟前儿凑。 再旁边是个卖包子的,这会儿刚揭了笼屉的盖子,一股子水汽便立时蒸腾发散了出来,倒是引得几个腹中饥饿的兵士们朝着那边走去。 姚惠然的食摊子其实位置不算好,离着城门不如那面摊子和包子摊儿近。可此时城门刚开,众多食摊儿的桌子都是空荡荡的还没开张,唯有她的食摊儿一张桌上坐了胡大牛等四人,瞧着便有些显眼了。 果然,转眼间便有四个兵士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待瞧见这四人吃着的竟是自个儿没见过的吃食,这四个兵士来了兴致,在旁边一桌儿坐了下来,朝着姚惠然吆喝了一声。 声儿刚落,便见一个穿着水红色小袄的姑娘笑意盈盈的走了过来。 晨光自她背后照来,让她看起来仿佛自光芒中走来一般。瞧着年岁不大,却神采奕奕,乌鸦鸦的头发辫成了一根大辫子垂在脑后。 肤赛初雪,杏眸含笑,虽未长成,却已然是一副美人儿的模样。 第022章 眼热 “呦,这不是胡家的大小子么?”那四个穿着轻铠的兵士在一边的方桌边围坐了下来,其中一个认出了坐在一边儿正埋头吃着的胡大牛,“从没见你来这儿吃早饭,今儿怎么过来了?” 胡大牛听得有人喊他,抬头一打量,脸上便挂了笑儿,“竟是戚家哥哥。”一边儿说着,一边瞧了瞧不远处的城门,“你这是刚值了夜么?”他吃的快,碗里原本就不剩多少,此时见着熟人儿,立马端了碗将剩下的豆腐和卤子一股脑儿的倒进嘴里,便起了身走到那一桌与几个兵勇都打了招呼。 他本只认识那戚姓的兵士,此时与四人皆打了招呼,那三人瞧着他与伙伴相识,也纷纷说起话来。 姚惠然此时刚走到桌旁,便听到胡大牛自来熟的跟那几人说起她的豆腐脑儿,“……那豆腐吃起来比平常的细滑许多,卤子更是鲜灵,肉沫子满碗都是,木耳厚实黄花菜劲道,总归一句话,比旁家的汤水合适多了。再加两个炊饼,这日子口,吃完了肚子里暖洋洋的。还有那甜口的,香甜可口,姑娘家最喜欢,你们瞧我妹子吃的,那脑袋都要钻进碗里了。戚家哥哥你不是刚娶了新嫂子,还不拿这新鲜玩意回去给嫂子尝尝?” 这可真是个推销人才……,听着胡大牛给自个儿的这个食摊子添彩儿,姚惠然不禁在心中感慨。 那四人听了,果然面上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纷纷将视线投向了此时走到桌边的姚惠然。 “那就给哥几个一人上一碗咸口儿的。”那戚姓兵士开了口,又道,“再来十个炊饼。”一边儿说着,还问那几人十个炊饼可够? 那三人纷纷点头表示四人十个炊饼应是足够了。 姚惠然脆声儿应了,笑着转头走回摊子旁,麻利儿的拿出了四个青花碗儿,开始盛豆腐脑。那边胡秀儿也紧忙着将碗里的甜豆花儿吃完,小跑到姚惠然身旁开始帮忙。 这些守城的兵士们一天要换三班岗,他们人数众多,若是得了他们的认可,那但凡有人回营后说上一句,她这食摊子日后在此处开着也容易许多。 姚惠然利落的装着豆腐脑儿,胡秀儿则拿出了两个棒子叶儿编成的小筐儿装了十个炊饼,给那桌送了过去。 “小秀儿难不成也在这帮忙么?”戚姓兵士瞧见胡秀儿过来送炊饼,显是惊讶了一下,这才又瞧向胡大牛,“你与那小娘子到底有何亲戚,以前没听说过呢。” 胡大牛嘿嘿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亲戚,只是街坊里道的。戚家哥哥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这姚家妹子瞧着我家秀儿可怜,领着她做些营生。”他说道这里,又忙解释道,“我可不是因着这因由才说这豆腐脑儿好吃,几位哥哥尝尝,保管吃了一顿还想下一顿。” 话正说着,姚惠然端着放着四个小碗的托盘儿走了过来。 四人面前便皆放下了个白底青花的小瓷碗。 先不说那碗里的吃食,便是这小瓷碗便跟旁家食摊子不同。旁人家的食摊子,哪里舍得用这般干净水灵的青花瓷碗,用的都是些土陶的黑碗,光是这一点,便让人舒心许多。 再看这碗里,正如那胡大牛方才所说,白色的豆腐块儿似比平常买来的更加白嫩爽滑。褐色的卤汁伴着洒落满碗的肉沫儿,不防备那一股子香气便窜进了鼻中。 果然很是浓香,碗上了桌子,几个兵士不由得便都咽了口水。 那十个炊饼摆在一旁,没人去动,几人皆是忍不住先端了碗,沿着碗边儿狠狠的吸溜了一圈儿。 白嫩的豆腐到了嘴里,仿若直接弹到了牙上一般,平日里略微的粗沥感此时半点不剩,且那股子豆腥气竟也清单了许多,倒是浓浓的肉香填满了整个口腔,咸淡得宜,爽滑可口。 不自觉得,就着这一碗豆腐脑儿,两个炊饼便入了肚儿。 吃的饱饱的,可嘴里仿佛还有些馋意,颇为意犹未尽。 “几位大哥吃的可好?”城门此时已开,各家的食摊子上都开始来客了,姚惠然手上忙碌着,一边不忘问询一声。 那几个兵士连连点头,都夸赞好吃,引得几个刚在旁边吃了早饭的兵士们也凑了过来。瞧着这摊子新鲜,又听得一同值夜的同伙儿赞不绝口,不少兵士便挨着坐了下来,点了碗豆腐脑儿。因着在旁家已然吃过,便没要那炊饼。 守城的兵士们占了两桌儿,那边徐福也忙腾了地儿,吃完了早饭便离了此处赶着去西街集市。他自个儿的瓷器摊子还摆着呢,这会儿城门也开了,也该去守着了。跟着姚惠然打了个声招呼,约定了收摊的时辰,便朝着西街奔去。 这边胡大牛也跟妹子胡秀儿交代了几句,自个儿也去上工了。 头先吃完的那几个兵士此时则起了身,各自要返回营中。而与胡大牛相识的那位戚姓兵士却走到了姚惠然身旁。他新婚不久,与小媳妇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方才听了胡大牛的话,又尝了这咸口的豆腐脑儿确然味道很好,便想着着实应该给媳妇带回去一碗。 可这周围的食摊子,除了那卖包子的,仿佛没人打包这种汤水。 他也不过就是来问问。 可没想着,他刚问了一句,那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便笑眯眯的自身旁的篮子里拿出了一个同是白底青花的还带了个提手的小瓷罐儿。 与那青花碗同样的花色,同样在罐子最下处写了四个小字——姚记豆花。 “官爷可是要甜口儿的?我们家豆花儿甜口用的是桂花糖浆,要不您先尝尝?”姚惠然笑眯眯的自身旁的瓷缸子里舀了一勺儿豆花又添了一勺桂花糖浆,然后递给了那戚姓兵士,待那兵士接过去后,又道,“咱们这摊子可带外卖,带了这瓷罐儿走便要多交五文钱。您下一回上值时将这罐儿带回来,这五文钱还是要还给您。” 那戚姓兵士将那碗中一口豆花闷了下去,觉着满口桂花香甜,别说女人了,便是他这样一个大老爷们都觉得好吃。此时又听姚惠然说可以外带,不过多押上五文钱罢了。想着媳妇娇羞的笑容,他的心头都砰砰乱跳。 瞧着戚姓兵士拎着那白底青花的小罐儿满足的离开,姚惠然也笑了起来。这城门下东街的食摊子里,也就那老伯的馄饨摊子能外带几份儿馄饨而已,其余的除了那包子摊再无外带的。可那又如何? 客人便是上帝! 客人有可能的需求一定要预判到!预判到了客人的需求,便一定要尽力的达到!在现代,餐饮业中不能外带的餐馆儿反而是少数中的少数,便是大饭店也多数可以外带,而且外带的比例还很高。 越是小门脸,外带所占的份额越大。 而在这个时代,姚惠然那几日外出便着重考察了这一方面,她发现便是城中最大的饭馆儿天香楼,也不过只能打包几样诸如水晶肘子之类的硬菜。些微有些汤水的,便不能外带。而那些小饭馆儿就更别说了,根本没有这项业务。 她这个食摊子,与旁人还不相同,卖的那是新鲜玩意。 这溧水城里住着的人能过来吃上一碗,可那些进城的乡人呢?东西不贵又好吃,他们卖完手里的货回家时或许便会想着能捎上一份儿。 而那些乡人们生活并不富裕,恐不愿承担额外的器具的费用。也因着如此,她想到了押金这个方法。 自小喝汽水早已习惯了押瓶子,带瓶儿五块,还了瓶子退两块五,这确然是个非常实用的方法。 因不敢确定这个时代的人是不是真的有外带的需求,姚惠然在制作这瓷罐儿时也十分谨慎,只让徐福烧了十几个,只想着若是要外带的人多,再追加不迟。当然,这瓷罐儿做的不仅跟那青花碗模样配套,同样也要标上姚记豆花这四个字。 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要打响品牌嘛! 忙碌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随着城门大开,乡人进城卖货,姚惠然这食摊子开始着实忙碌起来。人都有个从众的心理,那些进城的乡人瞧着姚惠然这摊子处客人不少,又有平日里嘴刁的守城兵士,自是觉得这里卖的吃食定是好味。过来瞧瞧,又发现是新鲜玩意,自个儿从未吃过,便免不了尝个鲜。 而这豆腐脑儿确然好吃,那些乡人们吃了没有说不好的,姚惠然这摊子便没断了客人。本想卖到晌午的豆腐脑儿,不到巳时便卖了个空。 便是姚惠然也绝没想到,生意竟然会好成这样。 当然,她自个儿仔细思索一番,便能明白今日这豆腐脑儿为什么卖的这般红火。因着是第一日开张,卖的又是新鲜吃食,再加上头一桌的客人里有胡大牛认识的守城兵士,今日可谓事事占了个先。 若想着这生意能日日这般红火,便一定不能懈怠,还得想些与旁人不同的招儿才是。姚惠然一边收拾摊子一边想着,又遣了胡秀儿去西街去寻徐福。 这摊子东西,还得烦他给运回家中,等到晚间夜市再出摊。 胡秀儿领了命便一路小跑着去了西街集市,却在到达徐福摊子前住了脚。只见那摊子前站了个妇人,花信年纪,却一脸的刻薄,此时正叉着腰儿与徐福说着些什么。 她慢吞吞的磨蹭到了一旁,探了头听了一耳朵,只听那妇人道,“……你也是姓徐的,没得帮着外人赚钱不帮家里的。我听说你卖了一个烧水的物件,着实发了一笔,你哥哥遣了我来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物件。” 第023章 君子远庖厨 胡秀儿瞧着木讷,实则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不过因着在家里不受重视,平日里话少些而已。这几日在姚家呆了些日子,跟在姚惠然的身边,似是被姚惠然身上那种爽朗自信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不少,小姑娘整个人都似长开了一些。 哥哥与姚惠然做的那桩买卖她也是知晓的,此时见到那妇人与徐福说话,她眼睛子一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小姑娘一溜儿小跑着,便回到了东街城墙下。 东街城墙下有个小水井,姚惠然此时无事,打了盆儿水,正蹲在地上洗着碗筷。这种零碎事儿,能尽快做完她绝不留到下一个小时。 刚将最后一个青花碗沥干了水放到篮子里,便见胡秀儿小姑娘跑的小辫子颠颠儿的转眼就到了跟前。 “这是怎么了?”姚惠然惊讶问道。 “二姐姐,我方才瞧见徐家哥哥摊子前立了个女人,仿佛是他家嫂子,可凶。”胡秀儿跑的有些喘,到了姚惠然面前喘了口气便说道,“说的正是我哥哥与你做的那买卖。” 姚惠然一听便明白了,这是徐福的兄嫂瞧着徐福赚了钱,眼热了。 瞧着胡秀儿担忧的目光,她没说什么,只将手头的事儿麻利的做完,起了身摸了摸胡秀儿的发顶,笑着道,“我们且看看徐家哥哥怎么说。” 话音刚落,两人便见徐福自拐角处走了过来。 “老远就瞧你在那里探头,怎么不过去?”徐福走到两人面前,见两人都抬眼瞧着自己,面上露了丝儿笑对胡秀儿道。 “你瞧见我了?”胡秀儿瞪大了眼睛,随即便又一副担忧的模样,“方才那女子可是你家嫂子?” 徐福不妨她这小小年纪倒是十分机敏,呆了呆,这才点了点头。这会子,倒是看向了姚惠然,面上露出些赧然。呐呐了半响,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只上前将那三个瓷罐子搬上推车,低着头推着车朝着姚家所在的胡同儿走去。 胡秀儿瞪大了眼睛瞧着前面走着的徐福,又扭头看看姚惠然,小女孩儿面上显出些忐忑来。姚惠然倒是笑盈盈的,在她柔嫩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让她安心不少。 姚家小院子与城门相距不远,回去的路上,姚惠然随口问了徐福几句今日的生意如何。徐福也老实一一作答。如今因着贩卖烧水管子,他摆在西街集市上的摊子,生意一日日的好了起来,虽不见得能赚多少,总是能让他母子二人衣食无忧了。 再者,这烧水管子的买卖,其实已然让参与的三人赚了不少。 胡大牛昨日又出工去装了几家的烧水管子,待到晚间来接胡秀儿时,姚惠然与他结算了这几日的工钱。 自卖出第一个烧水管子起,已然过了七日,这七日功夫里,一共卖出了一百七十二件。而这一百七十二件之中,因着胡大牛的宣传卖出去的便有九十四件,比例占了一半儿还多,这更让姚惠然觉得当初拉了胡大牛入伙是个正确的选择。也因着如此,这九十四件烧水管子,姚惠然每件给他多提两文钱。 如此算下来,这七日要给胡大牛结算的钱该是一千零四十八文钱。 姚惠然给了他一两银子外加四十八文钱。 胡大牛如今正学着泥瓦匠,因着还未出师,上工的大头儿便要交给师父,自个儿不过拿个零碎,平日里每日也就三五文钱打着晃儿。如今不过七天功夫,便到手了一两银子,虽然每日里穿街走巷的给人改灶台,可他如今这个年纪怎会怕累,怕的是没有受累拿钱的机会。 不过七日功夫,他都拿了一两多银子,更别说徐福和姚惠然了。 一件烧水管子徐福铁打不动的拿二十文钱,这一百七十二件他毛收入便几乎有三两半银子。不仅将窑炉边的草棚子修缮了一番,还有了些余钱准备近日多做些活计,好在东街集市上摆卖。 且姚惠然还与他说起过,这些日子买烧水管子的皆是这南城周围的市井邻里,真正赚钱的时候是在这烧水管开始向全城普及的时候。再说了,这溧水城周围还有十里八乡呢,乡下人更是会过日子,这种简便省火的物件,想来会比城里更受欢迎。 这些分析,姚惠然没有保留的跟徐福一一说过,也正是因着后续还有大把赚钱的机会,她对于徐福还是有信心的。如今他兄嫂见他赚钱眼热,这也是早就可以预想的,说实话,这都过了六七日了,他兄嫂才觉察这是个赚钱的买卖,可见对于徐福有多不上心。 只要徐福与自个和胡大牛站在一起,他兄嫂想要掺和这买卖且还得过些日子。且这买卖也不是想做便能做的,有些小细节那是要在使用中才能发现的。而这些细节,因为姚惠然的缘故,他们几人可以预判,不需要实践磨合。 所以,这买卖能不能再多赚一些,便要看徐福的了。 胡大牛本身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这六七日赚了一两多银子已然是件高兴事儿了。而姚惠然呢,她做这烧水管子的买卖为的便是给豆腐脑摊子赚本钱,如今食摊子已然开了起来,还开了个好头儿,她对于烧水管子也不似之前那般在意。 当然,能多赚谁都乐意。 况且,若是徐福是个靠得住的,那她以后需要的物件便也可放心的寻他来做,原料包装物流售后,这是一整条链子,缺了哪一环都不行。 徐福帮着将食摊子的物什运回了姚家,因着卖得快,时辰到还早,不过巳时而已,这也是姚惠然没有想到的,到底还是保守了些,不然今日赚的会更多一些。 姚世宁正在坐在桂树下念书,见着姐姐等人不过巳时便卖完了吃食赶回了家,也是十分高兴,忙放了书本前来帮忙拾掇。 姚惠然本要徐福留下来吃饭,只徐福却不肯,喝了口水便匆匆离了姚家。 只他心里有事,姚惠然也没留他,又瞧着时辰还早,便招呼了胡秀儿去歇着。这小姑娘一大早便跟着去了城门西街跟着摆摊儿。整整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怎么歇着。毕竟年岁还小,此时瞧着便有些不太精神。 姚惠然领着她进到西侧间,让她上了自个儿榻上歇息一会儿,小姑娘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给她搭了个毯子,姚惠然便出了屋子,瞧见姚世宁又坐回到了石桌旁举起了书本,也踱了过去在小孩儿对面坐了下来。 “自我们出了门儿,你是不是就在这里坐着念书了?”瞧着姚世宁蹙着眉头一脸认真的表情,姚惠然叹了口气,“圣人也说过,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 这小孩儿也太用功了些,如今不过六七岁的时候,这样镇日里举着书本,不说那眼睛,便是颈椎也受不了啊。 姚世宁听了姐姐的话,将手里的《论语》放下,也没顶撞,只摇了摇头,“左右没有旁的事儿,姐姐们又这般辛苦,我又怎能偷闲。”说到这里,小孩儿顿了顿,又道,“不若姐姐吩咐我些事儿,一来能解了读书的乏累,二来还能给姐姐们分担一些。” 他说这番话时依旧一副学究似的模样,看在旁人眼里许会是有些可笑,可姚惠然此时听着,心里只忍不住又感慨这孩子真是十分懂事。 想了想,她问道,“大姐姐那里的差事你自是帮不上忙,我这里你若是要帮忙便只能在灶间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圣人也说‘君子远庖厨’……”。 姚世宁闻言瞪大了眼睛,不等姚惠然说完便问道,“难不成姐姐还要自个儿在灶间杀鸡宰猪?可我瞧着你都是自集市上买了来……” 姚惠然听他这般说道,又看着他那一脸茫然的模样,自个儿也心生疑惑,怎么感觉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呢? 还没等着问,那边姚世宁已经开始摇头晃脑了,“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君子远庖厨也。” 听着姚世宁将这一段儿念出来,姚惠然的脸慢慢红了起来,手扶着额头,不好意思抬头。她倒是念过《孟子》,但是这段儿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这一段儿十分浅显,姚世宁在那摇头晃脑的一念,她就明白了“君子远庖厨”根本不是现代人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所谓“君子远庖厨”说的是一种仁慈的表现,因为不忍心见到飞禽走兽死去,不忍心听见它们哀啼,所以才要远离厨房…… “好吧,我们不要提这件事了。”姚惠然镇静了一下,面色恢复如常,笑眯眯的起了身,“既然你有心帮忙做事,便跟我来吧。” 上晌准备的卤子和糖浆已然用光,因着卤子熬制所需时间较长,若是晚上要去西街夜市摆摊儿,此时便要开始准备起来。而桂花糖浆则不需多久,等着傍晚再做完全来得及。 而在这之前,各种食材都得先处理一下。 黄花菜和木耳都要泡发,芫荽和小葱得要切碎,肉粒儿得要翻炒,可不是一股脑儿倒入锅中就可以了。 “这卤子熬制起来,须得火候经验,一两日可学不好。你若想帮忙,闲适时便帮忙处理食材吧。” 第024章 夜市 姐弟俩忙叨了一下午,午睡醒来的胡秀儿也跟着一块儿,亲眼瞧着一锅肉沫的豆腐脑儿卤子是怎么熬好的。 姚世宁小朋友终于有了点小孩子的模样,本就年岁小,况且再怎么爱念书,那都是件辛苦的事儿,如今跟着姐姐在灶间忙活一下午,觉得自个儿这几日念书念得混沌的脑子似乎都灵动了许多。 瞧着那原本干瘪枯黄的黄花菜在水中慢慢泡发,如同朱砂赭石在宣纸上渲染铺垫一般舒展开来,一点点的染上了生机,颜色也变得水灵鲜活……他呆呆的看着,心中竟似有了一番感悟一般。 姚惠然瞧着他,只笑了笑也不开口,随手将盆中洗的青翠欲滴的芫荽捞了出来。放在灶台旁的案板上,哒哒的切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股浓郁的芫荽香味便窜了出来,打断了正在享受视觉洗礼的姚世宁,他忍不住便扭了头去看姐姐切菜,看着那翠绿油亮的芫荽被姐姐切得长短均匀,汁液浸染在案板上,团着那一堆堆的绿色,眼睛也十分舒服。 “二姐姐,这做菜着实是件有意思的事儿呢。”姚惠然熟练的动作让小孩儿看的目不暇接,他眼睛都舍不得抬起,只呐呐说道。 姚惠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她小时候经常喜欢跟在爸爸的身后,看着他在厨房做各种菜。妈妈去的早,爸爸为了她把自己打磨成了一个大厨,姚惠然自小便喜欢做吃食也是受了爸爸的影响。 美食让人身心愉悦,制作的过程也是赏心悦目的。 不过胡秀儿显然不这么想,这几日她与姚世宁也混熟了,听他这般说道,忍不住“嗤”了声儿,说道,“姚家哥哥你是瞧着新鲜,若是日日让你烟熏火燎的在灶间干活,你便不会说这话了。” 姚世宁不妨被小姑娘说了这样一句,冷不丁一想,竟确然是这么回事。自个儿从不进灶间做活,自然觉得新鲜,而姐姐们每日里为一家子准备饭菜,不光劳累还烟熏火燎,自然不觉得有趣。他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些惭愧,白皙的脸庞上便染出了几分赧色。 姚惠然瞧见了,立时便明白小孩儿心里在想什么,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道,“秀儿说的有道理,你说的也有道理。”一边儿说着,看着胡秀儿茫然的目光,她又冲着小女孩儿笑了笑,“不管什么事儿,只有发现其中的乐趣,才能真正做好。我虽然每日在灶间做饭,却从不觉得枯燥辛劳,因为我将之视作一种乐趣,而那一盘盘儿的菜肴便是我的作品。这与画家作画,名人书写一样,但凡是用心而作,都是能让自己身心愉悦的。” 这样清爽的秋日下午,在家里教导小朋友,倒也是件很愉快的事儿。虽说今日着实忙碌了许久,开张赚钱的喜悦还是让她精神充沛。 傍晚时分姚琇莹回了家,一家人简单吃了晚饭。 收工的胡大牛来到姚家院子,帮着将摊子推到西街夜市,这才领着胡秀儿回了家。 胡秀儿只白日里在食摊子上帮忙,姚惠然想着夜市里客人恐怕不如早晨那么多,且姚琇莹晚上也在家,不管是她还是姚世宁,但凡有一个出来跟她一块儿的,便能照应过来。 这般想着,晚饭时她便问了一句,只是瞧着姚琇莹面上似是显得十分疲惫,想起了今日似是周家二小姐出阁的日子,恐怕在周家上工这一日的确是十分劳累。因着如此,便让她留在家里看着宣哥儿,而在摊子上帮忙的任务便落在了姚世宁的肩头。 姚世宁自小儿养在祖母身边,当做眼珠子一样被养大,长到六岁上下还没怎么出过门,更别说是在夜里去市井集市。 此时听到姐姐要带他去摆摊儿,倒是兴奋起来,在前往西街夜市的路上,一对儿睛子简直不够用一般,东张西望的。 中秋灯节刚过,这几日西街夜市依然十分热闹,路边还有不少挂着彩灯摆卖的摊子,想是中秋没有卖光,指着这几日甩卖一下。 再者,姚惠然自胡大牛那里听说,今年乃是宫里太后七十大寿的年份。皇帝为了给他老娘祈福祝寿,加开了恩科。而这一科秋闱,溧水县折了桂榜头名,出了解元。溧水县为了此事,大肆庆祝了几日,如今西街集市两边还挂了些金榜折桂的对联。 姚世宁自听说这件事后,对于读书的热情又高涨了几分。 今年的解元正是出自毓秀书院,听闻如今还不满二十岁,可见毓秀书院确然有其独到之处。 姚惠然姐弟俩到达西街集市之时,时间还早。 天边还剩了一丝儿光亮,并未完全暗淡下来。两人寻了个背风的墙下,便停了车。旁边位置依然有了人,打眼瞧去是个写字的摊子,此时一个秀才模样的瘦弱男子正坐在一张小桌后头,一顿一顿的打着盹儿。 那桌上还放了盏小灯,此时并未点亮,再者便是一沓裁好的纸张和笔墨砚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看那落魄的模样,恐怕是个落地的秀才。 姚惠然倒是没怎么注意,她正忙着开摊儿。晚间食客少,她并未在附近租方桌,只带了前几日特意打制的一张吧台似得长条桌子,和两个略高的圆凳子。 她们姐弟这会儿势单力薄的,早晚出摊若是都那般兴师动众,着实有些辛苦,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她想出了这个法子。 晚间出摊儿,便如此简单一些。 且一碗豆腐脑儿吃起来也不费功夫,客流应是更替的很快,且晚上她更是多做些外带的生意。 长条桌儿摆好,三个小圆凳子依次铺开。 姚惠然弯腰将那三个小一号的瓷缸子放在脚边,又将那一排调料罐子摆好,点了挂在架子上的灯笼,就算是忙活完了,此时便是等着客人上门了。 姚世宁帮着将桌椅擦拭了一遍,有点无事可做,便拉了个小凳儿坐在姚惠然身旁,掏出了装在背包里的书见缝插针的看了起来。 那小巧的背包斜跨在身上,是姚琇莹给他缝制的,平日里便挂在墙上用来装他的书本笔墨。还想着,若是考进了毓秀书院,拎着这样一个布包,总是方便一些。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出街摆摊儿的小商贩也开始吆喝起来,整个西街夜市似乎瞬间便热闹了起来。 “咦?少爷,你瞧,那个在褚秀才摊子旁摆食摊儿的小娘子,是不是那日在东街和咱们一桌儿吃馄饨的?” 听得身旁书童说话,宋禛抬头瞧去,街角胡同墙下,褚秀才的写字儿摊子雷打不动的摆在那里,而在他的摊子旁边,第一回出现了一个瞧着十分别致的食摊子。 没有三五张桌椅,只一个长条高腿儿的案子,面前摆了三个圆凳子。长案子后是一个带着布顶棚儿的架子,看得到三个青花瓷缸子摆在一边儿。而在那架子后,身前穿了件蓝地儿围裙的姑娘,可不就是那日与他一桌儿吃馄饨的? 那案子旁还坐了个小男孩儿,瞧着六七岁模样,手里捧着本论语,面色认真,让他一下子便想起了那日…… 那脆生生的解论语的声儿自高大的院墙内传出,此时想来,恐怕便是给这个小男孩儿解说的。 “少爷,我们去瞧瞧吧,瞧瞧那小娘子卖的些什么?”那摊子此时还未有客人,小娘子却一点不急,依旧笑盈盈的,书童墨子瞧得心头痒痒。他自小是个嘴馋的,见着食摊子便迈不动腿儿。 褚秀才的写字摊子并不是很好的位置,而他旁边则算是一个街角的角落,因着有些幽暗更不是什么好地界。 可此时,那木质架子上点了一个红纸糊成的灯笼,虽然十分简陋,却盈盈亮着光芒,将那一方角落照的十分温煦。再加上那个立在架子后的女孩儿,穿着水红色的衣衫,系着蓝色的围裙,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那笑弯了的眸子瞧在人眼里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 他不自觉的,便朝着那灯光走去。 第025章 秋意浓 姚世宁恰看到一处儿不明白的地方,正举了书本询问,姚惠然给他解释了两句,待小孩儿满足了,她只觉得身前似乎暗了暗。 应是来了客人,脸上端了笑儿,便抬了头。 这一抬头,却愣了愣。 少年穿了件月白色的直裰,身上一件点缀也无,清清爽爽的更显得他如珠如玉。姚惠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么好看的男孩儿不论在哪个时代都不多见,见过自然印象深刻。 他低着头微微撩了直裰下摆,便在长案后的圆凳上坐了下来。看起来分外寻常的动作,被他做出来,竟硬生生的有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 优雅…… 姚惠然被自个儿脑海里蹦出来的这个词雷了一下,忙收拾了心神准备做生意。只不过,还未开口,那个与这少年总是形影不离的小书童也在一边坐了下来,且开了口。 “小娘子,你这摊子卖的是什么吃食?” “我卖的是豆花儿。”姚惠然笑了笑,指了指架子上挂着的红灯笼,灯笼上明明白白的写了四个字儿——姚记豆花。 书童墨子方才并未瞧见这红灯笼竟还是个招牌,此时抬头一看,果然如此,面色便不禁有些讪讪,“我自是瞧见了,只不晓得这豆花是什么吃食,这才问你。” “行了,你且别聒噪了。到底是什么吃食,点一碗不就知晓了。”宋禛轻叱了墨子一句,才抬头对姚惠然道,“给我们一人一碗豆花。” 姚惠然向来喜欢这种带着书生气的斯文男孩,此时听他这般说道,便笑问两人要甜口还是咸口,“咸口的是肉沫卤子,加了黄花菜木耳芫荽小葱,取得是咸鲜的味儿。甜口的是浇的桂花糖浆,自家里做的桂花糖,甜而不腻,这日子口里倒也应景。” 宋禛听她说的详细,点头应道,“那便给我一碗甜口的,给他一碗咸口的。” 书童墨子听了,脸上便笑开了颜,“还是少爷知道我,就爱吃肉。” 这两人,虽为主仆,可瞧着甚是随便。这少年应是大家公子,身上却没什么盛气凌人的架势。姚惠然一边盛着豆花,一边心里想着。 而坐在对面的宋禛,也在细细打量这个相比起旁的摊子显得十分小巧的豆花摊。 长条高腿的案子是给食客做桌子用的,而案子后面的木架子有两层板子。下面一层到比长条案子稍矮,上面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瓷缸子,皆是白底青花,这摆摊儿的姑娘便是自这三个瓷缸子里舀出了那豆花儿和甜咸两种卤子。 架子顶端缝了布帘子,依旧是白底碎兰花,前段还做了飘出来的澜边,瞧着手艺十分娴熟。整好能将架子后的人和坐在案前的食客头顶儿遮住,想是因着这季节总有落叶飘下,这才做的防备。 架子上一格儿,比起长条案子只高出五指的距离,上面依次摆放了一溜儿瓷罐儿,各个皆只有拳头大。这一溜儿罐子,可不再是单调的白底青花了。白底红梅的那个上面写了个盐字,鹅黄底兰草的上面写了个辣字,青底金菊的上面写了个醋字,粉底青竹的上面写了个蒜字。 这般高雅的四君子,竟被装了烟火气十足的调料,宋禛瞧着忍不住嘴角都扬了起来。只觉得那个在架子后忙碌的姑娘身上有种奇怪的矛盾感。她会解论语,定不是寻常市井里的姑娘,可又抛头露面的在市井集市里摆食摊子,面上瞧不出什么委屈之色,甚至带了些甘之如饴的模样。 明明只是个夜市里的小食摊子,干干净净不说,各处都还透着些精致雅淡。她自个儿也是,身上小袄是杭绸的料子,可前头那围裙便是粗制棉布,虽颜色搭配的倒是得当,可出来摆摊子怎能穿成这般…… 许是家道败落了,也曾是个闺阁里的小姐。 不过,也算是个妙人。 不过一过脑子的时间,两碗热腾腾的豆花便放在了两人面前。 原来这架子加长条案子还有这好处,她不用自架子后出来,便能直接将豆花碗放到食客面前。 白底青花的小碗,碗口三寸见方,比一般吃饭用的碗浅一些,碗口却更大一点。碗外边用朱砂红写着四个字儿——姚记豆花。 这姑娘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她这招牌啊! 仔细打量了这碗名叫豆花的吃食,宋禛又笑了笑。 这两碗咸甜不同的豆花,虽瞧着黑白两色,可底子一瞧便知道都是大块白嫩的豆腐,只是瞧着比起平日所吃的豆腐更加细嫩一些,放在碗里轻微一动便颤颤巍巍的跟着哆嗦。 墨子面前那碗据说是咸口的,一眼瞧去,只觉得卤汁勾芡得当不断不流且不挂壁,肉沫子散落的满碗都是,肥厚的木耳与黄花菜也满满当当,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冒着腾腾的热气,给这样一个深秋的已然寒凉的夜晚带来些融融的暖意。 那扑鼻的香气,显然已经勾走了墨子的魂魄,宋禛见他那个本就好吃的小书童此时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吃食,迫不及待的抄起挂在碗边的汤匙狠狠的舀了一大匙放进了嘴里。虽被烫的直哈气,可他脸上那副满足的表情显示了这一碗吃食确实应是好味道。 墨子这小子虽嘴馋,这些年却也被养叼了嘴…… 宋禛收回了目光,看向摆在自己面前的甜口豆花。 相比起墨子那一碗,这一碗打眼瞧去便清淡了许多,底下是大块的白嫩豆腐,一层透明糖浆满满当当的铺在上面。看着看着,他突地想起了母亲最喜欢的那块白色蜜蜡,外层也是如此一层透明的浆裹,里面则是白色密密稠稠的一片……他晃了晃头,将脑海中那许久不曾记起的片段甩了出去,拿起汤匙,舀起一勺面上还浮着金色桂花的豆花儿。 一入口,一股桂花的清甜裹狭着豆腐独有的香气便在口腔中充斥弥漫开来。待到咽下去,那股暖意便随着一直流淌到了胃里,却又在转瞬间传达到了四肢百髓。便是这深秋夜晚的凉风,也被驱逐的无影无踪。 这空档口,接连有人前来打听吃食。 却一直无人坐下,毕竟不是早晨的时候,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已吃了晚饭,再吃这豆花儿便是做零嘴儿,市井人家里恐怕也只会给孩子们来一碗。 生意不算好,姚惠然却也不急,坐在架子后的高脚凳上,十分恬淡惬意。而那边姚世宁又举起了《论语》,就着那红灯笼的光芒看着十分认真。 “咦,少爷,你瞧,那小孩子竟看书呢。”书童墨子半碗豆腐脑儿下肚,终于舍得把头自碗里□□,一眼便瞧见姚世宁坐在架子旁凑着红灯笼的光芒在看一本《论语》。 他的声儿有些大,不光宋禛听见了,便是姚惠然和姚世宁也听到了耳朵里。 宋禛一下子蹙了眉头,转头看向墨子,吓得小书童吐了吐舌头,忙低了头继续去吃。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姚惠然,面上便带了些歉意。 姚惠然却不以为意,脑子一转,便问道,“这位少爷瞧着是个读书人啊。” 墨子一听,嗤笑道,“你也瞧得出来什么是读书人么?” 嘿这个八卦小子,真是事儿多啊。 姚惠然心想我又没问你,打什么岔子呢?只不过瞧着你是个客人,不与你争辩罢了。这般想着,她只挑了眉头,不再打听。 宋禛自小儿便是个安静的,便是因着如此,他娘便给他寻了个话多开朗的书童墨子。墨子确然是个话多的,这些年来他倒也习惯了,可是今夜里,他却被这聒噪的墨子弄得分外烦躁。 他没有搭理墨子,放下了手中的汤勺,对姚惠然温和的笑了笑,“不敢称读书人,不过是念过几年书塾。” 姚惠然没想到这看着斯文贵气的少年竟主动答了话,对他的感观瞬间又好了不少,“那你可知道毓秀书院?”她问完这句话后,突然觉得自个儿问了个蠢问题,便是贩夫走卒都知道的毓秀书院,这样一个读书人怎会不晓得。 果然,她刚问出口,一旁的书童墨子便差点喷了出来,咳咳两声后,便骄傲道,“我家少爷正是在毓秀书院念书。” 听到这句话,姚惠然并没有多惊讶,这少年一瞧便非富即贵,既是要念书,当然要读名校。倒是一旁的姚世宁听得今夜这个食客是在毓秀书院念书的学子,脸上露出了些神往的模样。 宋禛觑见姚世宁的脸色,又想起那日在她家院外听见里面解《论语》的声儿,自然想到了这孩子恐怕是想着到毓秀书院念书。他方才打量了一下那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却一副端庄老成的样子,坐姿挺拔,举着书的姿势也十分像样儿,显是被仔细教导过,一眼看来完全不似市井人家里顽皮的小男孩儿。 果然,在听说自个儿是在毓秀书院念书后,那架子后的女孩儿面上便露出些兴致,一开口便是为弟弟打听起来,“这位少爷你在毓秀书院念书,可是考进去的?你可知道入学考试都考些什么内容?瞧你的样子,应不是今年入学,虽说往年的考题成分差了些,可如今咱们也没旁的门路,您若是能提点一二,咱们不收你的钱。” 姚惠然话音落下,那书童便又嗤笑一声,这下子宋禛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眼风扫了过去,淡淡道,“我瞧着你也吃完了,墙角候着去吧。” 书童墨子这会儿才意识到自个儿惹了自家少爷的厌烦,好在面前这碗豆腐脑儿已然吃完,只是眼角儿觑见那小娘子脸上压不住的笑容,到底有些羞赧,讪讪的起了身臊眉耷眼的朝着墙角处走去。 他本就是个机灵的,不然也不会被选到少爷身旁,只不过这事儿没过脑子,此时想起来,这才觉察到少爷似乎对这个小娘子格外不同。 他家少爷自来是个喜欢清静的,可那日在城门下东街吃馄饨时,却一点儿都不厌烦那小娘子的聒噪。他家少爷不是个喜欢旁人打听自个儿的人,可方才那小娘子那般直白的打听,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抗拒…… 墨子觉得自个儿有些后知后觉,忍不住便抬眼去打量那小娘子。 盈盈烛光下,她穿了件水红色的小袄,系着蓝布围裙,颜色冲突的厉害却漂亮,一双眸子似比那繁星更晶亮一些。 第026章 深夜求助 “年岁不同,试题也不尽相同。”听了姚惠然的问话,宋禛放了手里的汤匙,徐徐道。随即又思忖了片刻,“我是年前入学,因着岁数,考的是《春秋》。令弟瞧着应是六七岁模样,便不会考这些。你若是需要,这几日我去学里问问,看看这般年岁都要考些什么题目。” 听他这般说道,姚惠然一想也是,年纪不同考试的内容定然不同。这少年瞧着十四五了,若是年初才进的书院,自然不可能考些《三字经》、《百家姓》的,定是些四书五经之类的。 只没想到,这少年愿意帮忙询问,竟然是个热心的。 还未及得开口,那边姚世宁小朋友倒是站了起来,朝着坐在条案边的少年深深一揖,连连道谢。遣词用句,比这少年瞧着还老成了几分。 这儿正说着话,那边走来一人,直直走到摊前,将一个带提手的小瓷罐子放到了姚惠然面前的架子上,张嘴便是一副熟稔的姿态,“呦,姚家妹子,已经出摊了啊。这罐子我给你送回来了,味道不错,你嫂子甚是喜欢。” 姚惠然一瞧,来人正是晨间来吃过豆腐脑儿的、与胡大牛熟识的戚姓兵士。而他放在架子上的那罐子便是带走外卖的瓷罐儿。 一边笑着打了招呼,姚惠然摸出五文钱交给了那戚姓兵士。哪知那戚姓兵士却摇了摇头,并未接那五文钱,“今儿不是退罐子来了,我这一旬都是夜里当值,一会儿便要去城门那里换班。你把这罐儿给我装满咸口的豆腐脑,我拎走夜里吃。”一边说着,他自袖袋里又摸出了些铜板,一扬手扔进了架子上放钱的笸箩里。 姚惠然听了,脆声应了,手脚利落的给他打了豆腐脑儿,又加了卤子,满满当当的盖了盖子,这才拎着递给了戚姓兵士。 一单生意做的简便快捷。 宋禛在一旁瞧着,这才知道这摊子为何只有这一张长条的案子,原来她在这夜市里做的多是外带的生意。 戚姓兵士拎着瓷罐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摊子,这会儿时辰渐渐到了,夜市来往的人群熙攘了起来。姚惠然的摊子瞧着与旁家份外不同,前来打听的人也络绎不绝起来。 宋禛瞧着开始有客上门,自个儿也吃完了豆花儿,自是不便在此长留,便起了身。那边书童墨子瞧见自家少爷终是起了身,忙颠颠儿的跑了过来。 “付钱。”看见墨子,宋禛没好气的说道。 墨子方才在墙角吹了会子冷风,头脑已然完全清醒冷静了下来,此时听到自家少爷发话,再不敢对姚惠然无礼更不敢多嘴,只问了价钱。 却不想,姚惠然听了却笑道,“还未多谢您替我弟弟打听考题呢,这点子东西不当什么。这摊子是我做主的,便请二位尝尝我的手艺。若是觉得可吃,日后常来便是。” 她笑着这般说道,声音脆爽,神态自若,没有半点儿扭捏骄矜,说的这些话儿也让人听着舒服。 宋禛没有与她推拒客气,自案子前起了身朝她道谢。虽未再说什么,心里却想着明日里一定要去山长那里好好询问一番,要尽力帮那孩子一把。 瞧着自家少爷朝着城门那里走去,书童墨子紧走了几步赶紧追了上去。 越往城门处走着,因着远离了集市,这夜色便一重重的压了下来。 墨子有些害怕,紧紧跟在宋禛身后,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儿问道,“少爷,咱们一定要去么?” 宋禛听得脚步一顿,蹙了眉头,低声训斥道,“叔父办差本不需经过溧水,如今愿意绕道来见我一面本已不易,怎还能挑剔时辰。” 墨子一听自家少爷的话,并未为自己遭到训斥而难过,反而是心中为少爷添了几分悲凉。 少爷本是府中嫡长子,自从夫人过世,老爷续了继室,家里一下子不光多了后母更添了后爹。继室夫人虽是庶女,其父却是高官,老爷对其是惟命是从。再加上继室夫人进门一年便生了儿子,如今将宋府把持的是滴水不露,更是将自家少爷遣到这鸟不拉屎的溧水小城来念书。 自家少爷那是锦绣堆儿里长大的,被送到溧水不说,日子过得更是清苦。只在书院附近租住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身旁也只有他这个书童跟着。家里那一对儿负责做饭洒扫的老夫妇,还是到了溧水后,少爷自市井里雇来的。 平日里别说年礼节礼,便是每月的例银都不能按时送来。 尤其是五月时,连着两个月来送例银的管事都没现身,若不是少爷手里还有些银子,难不成让少爷这样金贵的人儿去喝西北风么? 墨子这般想着,心中平添了许多的怒意,对于黑暗的畏惧倒减轻了许多。 宋家二老爷宋怀楠是武官出身,因着办差出京,前几日遣人送了信儿来,虽不能在溧水停留,却可在城外十里亭一见。 宋禛今晚出城,为的便是此事。 还未及十里亭,便起了夜风。 天上原本闪烁的繁星也开始渐渐隐匿起来,上弦月染上了一圈儿月晕,一点一点的被聚集过来的云层遮蔽了起来。 墨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面色染上了浓重的担忧,“少爷,瞧着这天色,似乎是要下雨了。”白日里还是一副晴好的模样,怎么这天说变就变呢?夏日还好些,这秋夜可是寒凉的很,若是真淋了雨,岂不伤了身。 一边想着,他心里更是焦急起来,忍不住劝道,“少爷,二老爷今日不过送来些消息,咱们便是今日不去,过几日二老爷自能遣了旁人送来,何必这黑夜里去那十里亭?况且,若是好天儿还可,这眼看着便要落雨了……” “别说了!”听着墨子在耳边絮叨,虽明白这是在担忧自个儿,宋禛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声。他确然可以在城中等着叔父将消息送来,可这消息事关他舅父一家子的生死,他又怎能安心在家中等候。 提早一日知晓,也能提早一日安心。 心中焦急,他便又加快了步伐,路上横生的枝杈勾破了他身上的衣裳,他也浑不在意,只闷了头快步的走着。 待到秋夜急雨密密匝匝的落下来时,他们主仆二人终是到了城外的十里亭。溧水城外的十里亭建造多年,如今已然破破烂烂,便是进亭子的台阶都破碎了几块。 宋禛身上淋了些雨,只觉得身上发寒,也不言语,抱了肩坐在亭中,沉默的等待着。寒风裹挟着细雨一阵一阵的自亭外吹来,打在身上渐渐湿了衣衫,不一会儿便透着彻骨的寒意。 墨子也抱了胳膊,蹲在一个亭柱后,指望着这不算粗的柱子能略微的抵挡一点儿寒意。心里还想着,幸亏方才吃了一肚子暖洋洋的豆花儿,若是就这般空着肚子前来,此时定抵挡不了多久。 可便是这样,不过一盏茶功夫,墨子的脸色便青了许多。自个儿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了,少爷可别给冻坏了。 他起了身,朝着来溧水城的路上张望了片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寂静无声,根本不见半点动静。心里担忧,便顾不上被少爷呵斥,他又凑了过来,看着一身白衣面色寂然的少爷哀声道,“少爷,咱们回去吧。再吹一会儿风,您指定受不住。今夜里天气不好,二老爷手底下有能瞧晴雨的能人,说不定便瞧出了今夜有雨早早歇了。况且都这时辰了,也过了咱们约好的时辰……” 宋禛静静的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心里又何尝不知呢? 叔父自来与他并不算亲厚,甚至与他父亲也不怎么亲近。如今舅舅一家被下了狱,他又没旁的亲人,只能求了在朝为官的叔父。求人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儿,就比如今夜,他在这四面透风的十里亭里焦急的等着,可能人家已然暖被裘帐、软玉温香。 可他却不敢一走了之,怕失去了这唯一的机会,怕再回京城时,连唯一的舅舅都撒手人寰,就如他母亲一般…… …… 姚惠然姐弟俩推着车子回到家时,秋雨将将落下,再迟一步便要浇在身上。所幸,今夜客人倒也充足,三个瓷缸子卖的空空荡荡,她二人才能将这小推车儿推回来。不然便只能等着姚琇莹前来帮忙。 忙碌了整整一日,姚惠然此时终是觉出些疲累来。一番洗漱之后,便到了亥时,也就是九点多了。这个时辰,周围四邻已然安睡无声,她检查了一下明日出摊的东西。待见到姚琇莹已然准备妥当后,便吹了灯朝着西侧间走去,准备休息睡觉。 刚刚进门,便听到自家院门子被人拍响了。 这时辰了,又会是谁呢? 那姐弟三个已然睡着了,姚惠然只得披了件厚实的衣裳顶着雨跑到了门廊下,问道,“谁呀?” 门后静了静,才有个声儿响起,“是我,今夜在西街吃豆花儿的宋禛。” 姚惠然不知道宋禛是谁,却听出了这声儿正是今晚自己摊上的第一个食客,那个愿意替姚世宁询问考题的少年。 她迟疑了一下,又觉得那少年不是坏人,周围又有邻里,便开了门。 少年站在门外,举着竹伞,发梢却已湿透。 身上依旧是那件月白的直裰,只是此时添了许多刮痕泥水,虽是如此,却不觉他有多狼狈。见她开门,少年呐呐问了一句,“深夜扰烦,你家里可有能熬煮姜水的老姜?” 第027章 唐突 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雨,凄凄冷冷的,跑到人家家里问要老姜…… 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姚惠然站在门口听到他的话,颇有些傻眼,可这会子正是风大雨大的时候,两人在这里站着也不是事儿,总算是半个认识的人,她忙拉开院门将宋禛让了进来。 拉着他,两人快步进了灶间。 饶是这般,姚惠然身上还是沾了些雨水。 拿了搭在铜盆边的两条干帕子,姚惠然扔给宋禛一条,自个儿则拿了一条擦拭着刚刚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一边问道,“你怎的这个时辰来要那种东西?再者,你是怎么知晓这是我家?” 宋禛此时冷静了下来,手里攥着帕子,脸上却开始泛起烧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路走到了这里,仿佛是沿着脑海中那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而来。 又仿佛是西街集市那阑珊灯火中的那一点融融的暖意,让他顶着这样寒凉沁骨的冷意前来寻求一丝慰藉。 “我家中老仆淋了冷雨,如今起了高热。书童虽已然去寻大夫,可医馆离此处颇远,我便想着先来你这里寻些老姜,烧点姜水给老仆去去寒意。说起来唐突,前些日子我曾在此处经过,听到你与令弟解读论语。后来在城门下馄饨摊前听你说话,便认了出来。今日也是慌不择路,前来打扰了。”说到此处,他眸子里满是落寞,神色也有些萎靡,脸色更是青白一片。 他与书童墨子在十里亭等了近半个时辰,距离与叔父约定的时辰已然过去,都未见到半个人影。 而家中老仆见他二人逾时未归,又瞧着秋雨急切,夜风沁骨,心中焦急便抱了蓑衣竹伞,一脚深一脚浅的去城外十里亭寻他二人。怕的也是他二人不晓得时辰,误了进城的点儿。城门若是关了,岂不是要在那荒郊野外住上一晚…… 眼看着城门关闭的时辰就要到了,他也没法子,只能与老仆书童一块回了城中。 如今他与书童墨子二人倒是没什么,可那老仆在返回家中后便倒了下来。老仆年岁不小,平日里也就做些采买、看门的事儿,而他的老妻则做着四个人的饭食,浆洗些衣物。这一年相处下来,竟也似家人一般。 如今见着老仆病倒,躺在炕上十分畏冷又浑身滚烫,似要开始说胡话了,怎能不担忧。 急忙遣了墨子前去医馆寻出诊的大夫,这会子他记起年幼时每每受了寒凉,母亲总是让厨房灶间给煮一盅儿热姜糖水。 满满一盅儿灌下去,身上便立时冒出许多汗水,身上的寒气似乎都随着汗水流出了体外,四肢百髓都舒坦了许多。 想到此处,他便急急问了那仆妇,家中可有能烧姜水的老姜。那仆妇早已慌了神儿,立时便跑到灶间一阵乱翻,翻了好一阵子才想了起来,昨日炖了条鱼,恰好将家中剩下的一头儿姜块全用光了。 这还不算,这仆妇年岁同样不小,在灶间乱翻一阵后,发现老姜用光正要出门与他报说时,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此时跟她丈夫一般,已然歪在榻上起不来身了。 家里真可谓乱成鸡飞狗跳了,再加上没有等到舅父一家的消息。饶是宋禛平日里冷静自持,此时也有点乱了心神。 墨子已然披了蓑衣去寻医馆了,慌乱之中,宋禛一下子便想起了姚惠然。 只觉得,那姑娘虽年纪不大,却分明有种安定可靠的感觉。他脑子纷乱,已然不能多想,拿了竹伞便出了家门,朝着记忆中那飘着桂花香的院子一路奔去。 此时此刻,宋禛终于冷静下来。 几乎是在冷静下来的同时,他便立时感觉到了自个儿处事的不妥。这样寻到人家家中,着实过于唐突,且不知晓她家中可有长辈,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着实无礼。 便是此时,这间不大的房子东西两间侧间皆传出几声响动。紧接着,另一个女孩儿的声儿便传了出来,“二妹妹,可是有事儿?” 话音刚落,西侧间的帘子便被撩了起来,自里面走出来个姑娘,披了件衣裳,仿佛已然睡着了,此时瞧着还有些睡眼朦胧。 宋禛不敢抬头,忙背过身去,饶是这样,待到姚琇莹发觉灶间内站了一个陌生男子,哪怕是个少年吧……立时便是尖叫了一声。 她这里一声尖叫,把东侧间的两个也惊动了。 姚世宁本就听见动静披了衣裳要出来瞧瞧,此时听见大姐一声惊叫,忙三步作两步的出了东侧间。紧跟着,便又是小婴儿的一声啼哭。 “怎么是你?”姚世宁一出门正撞上转身朝着东侧间的宋禛,借着灶间里的烛火,他一下子便认出了面前这人正是夜市时光顾过他们摊子的、又说要给自个儿询问毓秀书院考题的少年。 耳边充斥着小婴儿的哭声,宋禛呆立当场。 他觉得自个儿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刻,如此唐突的跑到旁人家中,还闹得人家家里一片乱腾。这该作何解释? 他涨红了脸庞,却又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都呆在这里了。”姚惠然此时冷静下来,先不做解释,吩咐姚琇莹去东侧间安抚小婴儿,而后让姚世宁给宋禛搬了个凳子过来。 “宋公子,我家逼仄,没有厅堂,这两个侧间乃是寝室,也不方便请您进去。您把来意详细说说吧。”一边说着,姚惠然去到灶台边上温着的热水壶中倒出一杯温茶,递给了犹豫着坐了下来的宋禛。 宋禛接过水杯,抿了口水,微微镇静下来,简要的将家中发生的事儿对姚惠然说了一遍,而后便是一再致歉。 姚惠然其实对于他的道歉不置可否,家中发生急事儿,可不就是邻里间互相帮助?这年代又没有120急救和110报警…… “我家倒是有老姜,你可会煮姜水?”听宋禛将家中情况叙述了一遍,姚惠然一边自灶台旁的篮子里翻出一大块儿老姜,随口问道。听他的意思,他家中除了他与那书童,便是老仆夫妇。如今那老两口皆起不来床,书童又去寻医,家中恐怕并无能灶炊之人。瞧他一副细皮嫩肉的书生模样,恐怕便是连火都生不起来。 果不其然,宋禛一听,怔怔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姚世宁也蹙了眉头,道,“南城这里慈济堂的大夫晚上是不出诊的,要寻出诊的大夫最近也要到榆钱胡同那边的仁心堂。宋大哥,你家书童可是去的仁心堂?” 宋禛听了,摇头道,“方才匆忙,并没有吩咐他去哪家医馆。且我也不晓得慈济堂晚间竟不出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力交瘁。 “你怎晓得慈济堂的大夫晚间不出诊?”听了姚世宁的话,姚惠然倒是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这小孩儿竟然晓得这些事儿。 “二姐姐难道忘了?上月宣哥儿夜里急症,大姐姐去寻得大夫,我跟大姐姐一道儿去的,自是知道慈济堂的大夫不出夜里急诊。他们家自持出过御医掌事,自来眼高于顶,不将市井小民放在眼里。”听到姐姐的问话,姚世宁回答道,明明是一副孩童面孔,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股子悲天悯人的老成。 姚惠然顿了顿,起身将灶台上的提篮腾空,将手中的老姜放了进去,又翻出一纸包的红糖一块放进去,搭了块油布,便对宋禛说道,“你既是寻来我家,我便与你一道儿回去一趟。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既有缘分做了邻居,为难之处总该互相帮助。” 宋禛不妨她竟会这样说道,整个人都怔愣了起来,半响儿才找到自己的声儿,“……这怎么好意思……,且还下着雨。” 姚惠然瞧了瞧屋外的天色,秋雨依旧十分密集,若不是这样的天气,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她扭头对宋禛笑了笑,“若是我家有什么为难的事儿,求到你头上,你会推脱么?” “自是不会。”宋禛连想都没想,便摇头道。 “那便是了。”姚惠然点头,又对着姚世宁道,“你去跟大姐姐说一声,然后跟我去一趟宋公子家中。”毕竟是年轻女子,便是要做好事帮忙,还是带着兄弟一同前往心中踏实一些。 此时毕竟是古代,男女终是有别,身旁有兄弟陪着,也能阻人口舌。 且她今日热心帮忙,还有一点便是因着宋禛愿意在学业上帮助姚世宁。小孩儿得了好处,总得付出点辛劳。 姚世宁听了姐姐吩咐,半点没有犹豫,一头扎进东侧间与姚琇莹说了两句话,还未等姚琇莹回话,便又出了房间。手里还拿了两把竹伞,递给姐姐一把,自个儿拿了一把。 时间不等人,家中还有两个不得动弹的老人,宋禛此时也顾不上与姚惠然再客气,领了两人便出了姚家小院,朝着被细雨笼罩的夜色里一路前行。 第028章 斜风细雨夜 姚惠然没想到的是,只不过走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宋禛所住的院子。 看来两家住的确然挺近。 宋禛带着两人上前,推了院门,示意两人先进。 进了院门,迎面而来的是个两米来宽的影壁,廊檐下吊着一个风灯,借着那昏黄的灯光能瞧见那影壁上脱色斑驳的百子图。 转过影壁,便是头一进的院子,姚惠然停了脚步,等着宋禛走上前来。 “灶间在哪?”姚惠然问道。 “可要先歇会儿?”一来便让人做活,宋禛颇有些不过意,这一路走来迎着寒风细雨的,那一时发热的脑袋也冷却了下来。只是脑袋是凉了下来,脸上却开始有些烧得慌。这姑娘瞧着十岁上下,可这一副从容自若的做派,在让人心安的同时也让他这个自诩见识了风浪的人,有些无地自容。 “都这个时辰了,还歇什么,再者病者不等人,你先领我去灶间,再赶紧去瞧瞧你家老仆,可别出了岔子才好。” 宋禛听她这般一说,也反应过来,如今书童还未归来,家中老仆高热确实得去瞧瞧。这才不再客套,撩了撩直裰下摆领着姚惠然大步的朝着后院灶间而去。 宋禛所住的这个小院子虽说只有两进,到底是个套院儿,比起姚家小院子便齐全了许多。自个儿院子里也有一口水井,不必前往市集上的水井打水。 灶间里的家伙事儿也十分齐整,两个大灶在东西两侧,正当中还有个烧炭的炉子,炉子边竟还放在一个铜质的五更鸡,只是瞧着有些蒙尘,似是并未用上。这灶间比起姚家的小灶瞧着大了不止一倍,只是各种物件摆放的十分杂乱,便是灶台上瞧着也略微有些腌臜。一看这宋家的那位仆妇便不是个多利落的…… 因着这后院的屋子多装杂物且还有个灶间,宋禛与书童皆住在前院,他二人都极少往来后院,更别说踏进灶间了。 今晚领着姚惠然来了灶间,瞧着灶间的杂乱,宋禛心中叹了口气……算了,今晚已然够失态了,不差这一点儿了。 姚惠然瞧着这灶间,倒没觉得怎样,瞄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水缸,里面还有半缸清水,便朝着宋禛点了点头,“这里逼仄,宋公子不妨前院等着吧,也去瞧瞧那老仆,我这里顶多一刻钟时候便可得了。” 宋禛明白自个儿此时留在此处不光帮不上忙,还碍手碍脚,便呐呐的应了是。只刚走出两步,便又返了回来,对立在一旁不做声的姚世宁道,“我的书房便在前院,倒也藏了几本书,颇有些珍本,你可愿去歇会儿?若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看。” 姚世宁平日里老成,比起同龄人来格外的清心寡欲,不好吃穿,但却十分喜爱书本,如今听得宋禛这般说道,一双睛子便立时亮了起来,不由的便扭头去看姐姐。 姚惠然听到宋禛如此说道,便能明白姚世宁的心思,此时瞧见小孩儿满眼期待的看了过来,便略微的点了点头,只又吩咐道,“不要给宋公子添麻烦。” 宋禛一听她这样说,尴尬的无以复加,只一叠声的道,“不麻烦,不麻烦。”一边儿说着,便领着姚世宁离了灶间朝着前院而去。 此时灶间只剩了姚惠然一人,她左右瞧了瞧,放下手里的篮子,将袖口挽了起来。几步走到长条案边挑了块尺方的案板。又自一旁的水缸之中打了盆水,将那案板、菜刀和那块粗壮的老姜仔细清洗一番。 一旁烧炭的炉子似是还压着火,墙上挂着一把铜质的水壶,竟也蒙了一层尘土。姚惠然看了一眼,决定还是使用灶台上的大锅。 自个儿与弟弟姚世宁这一路上也吃了些冷风,这姜糖水还是多煮一些,每人都来上一碗。 这边想着,便又舀了一瓢儿清水,将其中一口灶台上的大锅清洗一番,又添上清水。这才蹲下取了火镰生了火。 锅里煮着水,她便起了身。 灶台边上的笸箩里放了一把瞧着十分鲜亮的大枣,索性抓了一把,清水洗净,冷水下锅,煮了起来。又在那清洗干净的案板上,将那一整块老姜,带着皮儿切成片,又细细的切成了细丝。 灶台里火烧的很旺,不一会儿便开了锅,白色的水汽自那木质的锅盖底下嗞嗞的冒了出来,很快的便氤氲了眼前。姚惠然站在灶台边上,静静的等着,觉着时间过了有五六分钟的模样,便打开了锅盖将案板上切得粗细均匀的姜丝撒了进去。 拿着锅勺搅匀,盖上锅盖,熬煮的空档里,姚惠然将这灶间粗粗的收拾了一番。待到老姜的香味自锅中开始丝丝儿的窜了出来,时候便也差不多了。 开了锅盖儿,最后将红糖放了进去,拿着锅勺使劲的搅和了几下,一锅浓郁香稠的姜汤便熬煮好了。 灶间的橱子里放了整套的瓷器,看着那斗彩的小碗儿,姚惠然眼都直了…… 没来这个时代之前,她曾在博物馆中见到一只成化年间的斗彩鸡缸杯。巴掌大的小碗,苏比拍卖行拍出了二点八亿港币。她原来看过文献,说便是在成化年间,斗彩的鸡缸杯一只也要十万个大钱。 许是在这里,斗彩的杯子不值钱吧。 她啧了啧舌,到底没敢动那套斗彩的瓷器,而是拿了一个粉彩的汤盅出来,瞧着倒是十分干净,便将那红糖姜水装了满满一盅儿,又取了两个同是粉彩的小碗,寻了个食盒一道儿放了进去。 走到灶间门口,往外瞧了瞧,天色依旧暗沉阴霾,可那沥沥秋雨已小了许多,只剩雨丝儿随着风荡在院子里那一方穹顶。 宋禛离开时在灶间门口放了一柄竹伞,姚惠然提了食盒,撑了那竹伞朝着前院儿走去。 后院前院的青石甬道上皆点了石灯,脚下倒能瞧得十分清楚,转过后院影壁,一眼便能瞧见前院有两间屋子亮着灯儿,其中一间窗前种着一大丛青竹,此时在这夜里秋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 窗棂半开,能清晰的看到窗内两个人影,正是宋禛与姚世宁。 姚世宁坐在窗前的书案边正低头看着一本书,而宋禛则站在窗旁看着窗外那丛青竹。 姚惠然想了想,拎着食盒儿走了过去。 宋禛立在窗前,看着黑暗之中的那丛青竹在细雨斜风的吹拂下瑟瑟发抖一般,发出哗哗的声儿,突地听到一声脆声,便偏头看了过去。 一下子便瞧见姚惠然正一手拎着食盒,一手举着竹伞朝着这边走来,正走到廊下,踩碎了一片枯脆的黄叶,这才发出了声响。 脑中不由的便思及一词,“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 真是应了景儿。 他心里这般想着,脚下早已到了门边,不待姚惠然敲门便打开了隔扇门。 “可是听到我踩碎了枯叶的声儿?”姚惠然未及敲门,眼前这双扇雕花的隔扇门便吱呀一声打了开来。抬头一看,宋禛已然自窗前走到了门前,正站在门口往旁边闪过,示意她进来。 “这会儿静的很,那碎声儿确然清晰。”听得姚惠然的话,宋禛温声道。 “那你没随口吟一句‘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姚惠然拎着食盒儿进了这间书房,听得他这般说道,便随口应了一句。 宋禛一听便怔了怔,他方才可不就正是想的这一句…… 姚惠然见他面色有异,也有些意外,腾了手摸了摸发髻,“难道我记错了句子?”一边说着,便笑了起来,“若是我记错了,宋公子可别笑话我,我可不是靠着这个吃饭的书生,总不是那么上心的。” 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将食盒放在了书房中间的那张圆桌儿上。 “唔,并没有错。”宋禛此时方回过神来,忙摆手说道,见姚惠然将食盒放在桌上,便急步走到桌旁,“真是烦劳你了。” 姚惠然摆手道,“如今也别客气了,你快带着去趁热给那老仆喝下。你那书童如今还未归来,先让老仆喝些热姜汤,总能驱寒发汗,想是能有些用途。”见着宋禛忙不迭的低头,她一边将那食盒送到他的手上,又道,“灶间的锅里还有不少,待你家老仆喝完后,你与你那书童也都喝上一碗,这日子口最容易受凉,生了病总是不好,防患未然。” 宋禛手上接过那食盒,耳边听着她絮絮的说着,心中没有半点厌烦反而有种融融暖意。真是奇怪,不知道为何,每次见到她总觉得她如暖阳一般,仿佛将这浓浓秋意都驱走了一般。 他没有将食盒拎走,在接过食盒后反而又放回到了桌上,将那漆雕海棠花儿的食盒盖子打开了,又将里面的汤盅汤碗都拿了出来,温声道,“你二人冒雨前来,身上不免也沾了寒气,这盅儿你们先饮,我再去灶间取了送去。” 说罢,也不等姚惠然开口,便拎了食盒出了书房,便连那竹伞都没带上。 姚惠然怔了怔,看着他出了书房朝着后院走去,心里倒是挺受用的。这少年瞧着便是大户出身,身上却并无骄矜傲气反倒挺为旁人着想。心里这般想着,便将那汤盅中的姜汤水倒进了盖碗之中,招呼依旧在案前看书的姚世宁过来喝。 姚世宁再老成,还是个六岁多的孩子,这么晚跟着自个儿过来,确然要注意防寒。瞧着姚世宁端了盖碗喝姜汤,她不禁伸手捏了捏小孩儿的衣裳。 还好,是件夹袄。 她心里想着,眼看着要换季了,家里几人都该做衣裳了。 姚世宁一口气儿将那冒着热气的姜汤水灌了下去,莹白的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子,放下盖碗便露了笑脸,“二姐姐烧的姜汤水比我奶娘烧的好,不那么辣口反而香甜。” 姚惠然听了,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正要问他可还要一碗,便听得前院突地传来“砰砰”拍门的声儿。 第029章 齐王符晟 那拍门声儿“砰砰”响着,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姚世宁都放下了手里的盖碗,仰了脸看着身旁的姐姐。姚惠然也怔了怔,走到房门前,远远瞧着院门。 瞧着宋禛自另一个屋子里出来,朝着院门而去。 宋禛显是也有些意外,书童墨子平日里可不会这般拍门。还未等开门,门外倒是传来了墨子的声音,“少爷,快些开门,你瞧瞧谁来了?!” 院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不大的前院呼啦涌进了许多人。 廊檐下有风灯,将院门处照的十分清楚。 那打头进来的是个与宋禛差不多岁数的少年,个头略高一些,这样的晚上穿了一身儿的黑。风灯的光芒打在他的脸上,映衬得他面如冠玉,只那一双黑玉似得眸子却比这深秋夜里的斜风细雨更加寒凉。 他一步跨过影壁时,手里还攥了一根马鞭,那马鞭缠绕锦绣,比他那身黑衣瞧着可华丽了许多。 跟着他一块儿进来的有两个汉子和一个女子,那三人一声不吭,皆抿了嘴绷了脸跟在他的身后,一副警戒的姿态。 书童墨子最后一个进门,身边并没有大夫,竟是白跑了一趟。可他脸上却并没有沮丧之态,一进门便与宋禛道,“……经过城门处便碰着了,吴大哥认出了我,要不然还真是错了过。得知我是去寻大夫,便让我跟着一块儿回来了,说是随身带了药,吴大哥也是个会诊治的。” 姚惠然站在书房窗前探头看着,听到墨子的话,也不知道他口中个吴大哥是哪一个。可瞧着最前面那少年,身上颇为贵气,这墨子是个书童恐不得这般称呼。 风灯光芒之下,宋禛的脸上自那少年进门后便添上了几分喜意。此时他一步上前,冲着那少年刚要开口,却被那少年抬手止住。 那少年一抬头,一双眼睛带着寒意朝着立在书房窗后的姚惠然看来,看的她不由的一怔。 跟随那少年的三人,立时也觉察出来,三人身形即动,在少年身旁围成三角形的防御阵势。宋禛也是一怔,顺着他的眼光朝着书房看去,这才想起书房还有那姐弟二人,正要开口解释,那边墨子已然嚷嚷开了。 “咦?少爷,那个卖豆花儿的小娘子怎的在咱们家里?”墨子钻到自家少爷身旁,瞪大了眼睛瞧着此时站在少爷书房里,正透过窗户朝着这边瞧着的姚惠然,“少爷你自来不许旁人进你书房,便是郑伯郑婶都是如此,每日里皆是我负责书房洒扫,如今怎的让那陌生姐弟进去呢。” 那少年听了墨子的话,眼中的寒意略减,收了眼神转了身再不与姚惠然对视。宋禛见那少年这副模样,脸上便显出些尴尬之意,低声解释道,“今夜因着家中老仆受寒急热,不得已才央了她前来帮忙。方才郑伯喝了滚热的姜汤瞧着安稳了许多。也是我见识经历不够,遇着事儿总慌乱。这会儿你们先进去,我与她送回家中,一会儿便可。” “不若我去送他们吧。”墨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说道。 宋禛则摇了头,“既是我请回来的,自要我亲自送回去。”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那边站着的少年,见那少年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这才朝着书房一路走去。墨子则领着那几人朝着厅堂而去。 人家家里既来了人,且此时时辰也已然不早了,姚惠然方才就想着要走,此时见宋禛朝这边走来,便与姚世宁走到了门口。 “方才真是抱歉,那人算是我的表兄,自来心高气傲的,你们切不要在意。”宋禛一踏进书房,便与姚惠然道。他的声音温和润意,带着真切实意的歉意,让人听了心中十分熨帖。 姚惠然本就不以为意,不过被人瞪了两眼,又不少块肉。此时听着宋禛这般说道,便冲他摆手,只说自个儿要回家了。宋禛知她明早还要出摊,也不留她,只又问了姚世宁可有喜欢想要借阅的书籍。 姚世宁自进了宋禛的书房,确然有种开了眼界的感觉。 这书房瞧着不大,可四面墙皆立了书架,架子上密密麻麻的摆满了书籍珍本。姚世宁瞧得眼都有些发直,可他也知道,这些书籍对于读书人来说十分珍贵。因着如此,虽宋禛这般说道,姚世宁还是有些犹豫,他着实想着借几本书籍,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宋禛瞧出了他的犹豫,便笑了起来,倒也照顾了小孩儿的心思,温声道,“以后日子还长,你且先选两本,日后什么时候想借尽管来这儿。说不得,过段时日,你与我便成了同窗。” 姚世宁听着,这才自那书架上拿了两本,又实心诚意的与宋禛道了谢。宋禛便送着两人出了家门,朝着姚家而去。 此时夜雨已然停歇,几人便只提了风灯,并未打伞。待得回到姚家小院儿,已近亥时。邻里四周皆十分安静,整个溧水城都陷入了深眠之中。 宋禛将两人送到家门口,并未入内,只又连番道谢后,这才提着风灯朝着来路而回。 姚惠然与姚世宁进了门,刚将门栓拉上,便听见屋里响起了动静。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姚琇莹披着衣裳一脸焦急的走了出来。 姚琇莹是家中长姐,自来习惯了为几个弟妹操心,这般雨夜,妹妹一个姑娘家领着幼弟出了门去旁人家中,竟只跟自个儿说了一句,着实让她惊心不已。 小婴儿方才虽受了些惊吓,可毕竟年幼哄了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而这一个时辰,她没什么事儿,却也没了睡意,只披了衣裳坐在榻上为那二人担忧。 此时见两人回来,她便有些按捺不住,披了衣裳出了屋子,还未等姚惠然转身便开始絮絮说了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人?何处认识的?怎就能大晚上的去到他的家里?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姚惠然刚插了门闩,一转身便被姚琇莹劈头盖脸的一顿絮叨。 她今日忙碌一日,本就有些疲累,偏此时姚琇莹还未停嘴,“……便是认识,总归是个男子,女孩儿家总要矜持一些。那公子瞧着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怎的也这般唐突。你可真了解了他家是何处人氏,可就是溧水……” 姚惠然被她一番絮叨吵得有些头疼,忍不住在院子里便转了身,看着姚琇莹脸上的担忧终是叹了口气,“姐姐,这样的日子,又是风又是雨,外面还一脚深一脚浅,且白日里我还忙碌了一日,你觉得我可愿意出门直到这会儿才回家?” 姚琇莹听得妹妹这般说道,愣了一愣,呐呐道,“那你为何……。” 姚惠然看着姚琇莹怔愣的模样,刚要开口,不妨立在身旁的姚世宁却抢先开了口,“大姐姐,二姐姐这般也是为了咱们家。咱们如今势单力孤的,既无长辈照拂又无亲友帮衬,搬倒此处,人生地不熟,可不就要与邻里好好相处?不光是这个宋公子,便是与你一道儿上工的胡大婶家,还有那徐福,皆是二姐姐这些日子相处的邻里。只是那胡家与徐家都只是市井小民,平日里互有往来帮衬一些也就到头了。那宋公子瞧着并不是一般人家的出身,不过如今在毓秀书院念书罢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些无奈和黯然,“二姐姐今日愿意与那宋家交往,也多是因着我。我日后一定努力读书,考进那毓秀书院,绝不会如爹爹那般……,定让姐姐们过上悠然适意的日子,不在这般委屈辛苦。” 姚惠然看着身高不过刚到自己胸口的小孩儿,心里还是十分感动的。平日里只觉得他说话做事分外老成,今日听到这样窝心妥帖、完全能领略自个儿苦心的话,便是自己也觉得身上有了劲儿。又有些感慨,这小孩儿日后必能成器,瞧着木讷实则情商极高啊…… 姚惠然在那里感慨,一边儿的姚琇莹听了弟弟的话,也不做声了,心里也觉得有些惭愧。她是家中老大,原本应该担负起弟弟妹妹们的生活,可如今这担子却被妹妹担了起来。此时此刻,她心中已然动摇了起来,觉得自己也许不该再想着往日的生活。生活已然完全改变,她的身体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可以去大户人家里做工,可是内心的意识里却还留恋着那样的生活…… 姚家三姐弟这一夜心中各自有所想,而宋禛那里却接到了一个噩耗。 夜雨不知何时又开始沥沥的落了起来,宋禛回到自己那个二进的小院子时,身上已然沾了不少水汽。 一进门儿,便瞧见自个儿书房窗边立着的那人,解了披风的黑色衣衫上露出了青色的蟠龙纹。此时正背手站在窗前,盯着窗外那一丛青竹。 宋禛紧走几步到了书房,推门走了进去,待走到那人面前时便要行拜礼。却在弯腰的那一瞬间,被扶住了臂膀。 “如今出门在外何必多礼,我虽是齐王,却也是你表兄。”他比宋禛只大了数日,却生的高大了许多,又因着常年习武,此时伸臂一托,便将宋禛托了起来。此时见宋禛直了身子,他这才蹙了眉头道,“我前往金陵办差,特意绕来与你说一件事,你且立稳了,不要太伤心。” 说到这里,他见宋禛立时变了脸色,却也只摇了摇头继续道,“你舅舅的事儿我知晓的太晚,等我去寻人时他已然死在了狱中。如今也无其他,我将你舅母和那一对儿女安顿了下来,便在京城郊外的一处庄子上,安全的很,你且安心。” 听着齐王符晟的一番话,宋禛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般,他知晓舅舅被下了狱,却未想到不过几日舅舅便死在了狱中…… 第030章 误会 直到寅正,这仲秋后的头一场夜雨才渐渐停歇,天边自东方起,一点点儿开始变得透彻起来。叆叇的云层也由厚变薄,再由稀薄一点点的氤氲开来,仿佛一滴牛奶滴入一大盆碧青的水中,头先还有些浑浊然后逐渐被清水稀释的再也没了痕迹。 姚惠然躺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听着外头鸡鸣声响起,只觉得如同催命一般。昨日是第一日辛劳,劳动强度有些大,且晚上还出了一趟门,虽只有一个时辰,但却是在雨夜奔波。再加上这个身体本就不甚强健,此时躺在榻上,真是一点都不想动。 “劳动人民真是辛苦啊……”啧啧感慨了一声,听着窗外芦花公鸡叫了第三遍,姚惠然终于慢腾腾的爬了起来。 鸡叫第一遍时,姚琇莹便披了衣裳起了,姚惠然没听见。等到她起身点了油灯儿,这才发现对面的床榻已然空了,这才知晓这位姐姐已然起了身。 一场秋雨之后,清晨便又添了几分凉意,姚惠然出了被窝便感觉到一股子寒意立时便拢上了身,哆嗦了一下,赶忙扯了搭在椅子上的小袄披在了身上。只是这杭绸的料子,这会子摸着越加觉得凉飕飕的。 披了衣裳出了西侧间,果然见到姚琇莹正坐在灶前的小凳上,拉着风箱。灶台的大锅里已然开始冒出水汽。 见到妹妹出来,姚琇莹仰脸劝她,“再躺会儿吧,这般的连轴儿转,岂不要累死?” 姚惠然探头往外瞧了瞧天色,算了算时辰,便摇了头,“再躺便要耽误事儿了,这会子功夫,那豆腐张便该来送豆腐了。糖浆还没熬呢吧?我先把早饭做了。”一边说着,她把衣裳套上身,便走到对面灶台前开始忙叨起来。 姚琇莹也没再劝她,两人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忙活起来。 “昨日的收成如何?刨去了成本,你可算了盈余?”这做买卖摆食摊儿,姚琇莹也从未见过,自然好奇妹妹这辛劳一整日能赚多少钱。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扭头去问在另一口灶上忙碌的姚惠然。 姚惠然刚把淘好的小米放入锅里,添了水,盖了锅盖,正要生火,听得姐姐这般询问,便笑了起来,“你猜猜?” 姚琇莹自来从未想过自个儿还能与买卖扯上关系,又哪里能猜的出来,听得妹妹笑着询问,自是摇了摇头,“我哪里猜的,你便告诉我吧。” “昨夜有事儿,我只大体算了算,早晨的摊儿赚了有一百三四十文,夜市便少了许多估摸着有个六七十文吧。”利落的打了火镰,姚惠然随口说道。昨日是第一日开张,因着是新鲜事物,这古时候的人因循守旧的,恐怕接受起来须得循序渐进。姚惠然自个儿心中颇有信心,只觉得往后肯定收入会逐步提升。 她在这儿为头一日的生意收入感到略微的遗憾,那边姚琇莹却吃了一惊。这第一日竟有二百文的收入么?若是这般下去,五天便能赚回一两银子。一个月便是六两,岂不比自个儿在周家做一个月工强了许多倍?! 只是……她瞧着妹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始去搬动那放在灶间角落腌制桂花糖酱的罐子,心里还是觉得妹妹有些过于疲累。 她原想着自个儿在周家做工一整日已然是辛劳的,昨日见到妹妹自寅正便开始忙活,一直要到东街夜市散了,待到回家还得收拾家伙事儿,准备第二日的食材。忙忙碌碌的,一整日几乎没有放松的时候……这妹妹原本就身子骨娇弱,一日两日能撑着,这样下去岂不熬坏了。 因着如此,她颇有些担心,便劝道,“若如你所言,晨间在东街集市便能赚个一百来文,那七八日功夫便有一两银子的进益,又何必晚上还要去夜市摆卖,这样也太过劳累了。这天儿瞧着也愈发的凉了起来,再过两月,且冷的不好受呢。” 姚惠然听了不以为意,虽知道这是姚琇莹在关心自个儿,可自己这赚钱的计划已然指定好了,岂能因着劳累便放弃?!“想要赚钱,哪能不吃苦呢。”此时听得东侧间似有了响动,姚惠然探头看了一眼,见姚世宁正在穿衣,便又继续与姚琇莹道,“且我也不打算一直摆这食摊子,正如姐姐所言,这在外摆食摊儿那是个苦差事,风吹日晒的。只是,瞧着这势头恐怕且得做一阵子,冬日里是免不了了。只希望待到明年夏日之前,能攒够做下一个买卖的本钱……” “你竟然已经想好了下一步么?”姚琇莹听着简直要惊厥过去,便是这食摊子她也从未敢想过,没想到妹妹不过只是想着凭借食摊子赚些本钱。瞧那意思,是想做更大的买卖呢。 “如何?”姚惠然笑眯眯道,“可是愿意回家与我一块儿做这食摊儿?” 姚琇莹却摇了摇头,“我去周家做工时是签了契书的,怎么也得做到九月底。待到了月底,我再与周家辞了工回来帮衬你。” “那也只得如此了。”姚惠然听了心里略遗憾,这食摊子自个儿一个人确实做得挺累。不过,此时瞧着姚琇莹似是已然动摇,只要坚持过这一个月,待到她辞了工回来帮衬,便能松快许多。 忙忙碌碌一早晨,自寅正起身至辰初算起来足有三个小时,好歹忙活完了上午出摊儿的准备。豆腐张已然将刚出锅的豆腐脑送了来,三个大瓷缸子已然装上了车。 一家人刚刚吃完了饭,徐福便来敲门了。 姚惠然心里还惦记着昨日收摊时胡秀儿与自个儿说的话,此时见徐福披着一身露水而来,面色却显得轻松许多,知他恐怕已然过了自个儿心中的坎儿,心头也轻松了些。 问了一句得知他已然吃了早饭,却到底又劝着他吃了一些。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姚惠然便要与徐福一道儿出门,还未等走出去便被姚琇莹叫住了。 姚琇莹匆匆自内间跑了出来,只说让徐福稍等一会儿,便拉着姚惠然进了西侧间。姚惠然不明所以,只立在门口瞧着她自榻上翻出一件小袄。 “这两日正做着,本还想着袖口这里突兀了些,寻思着添个袖袋。可眼瞅着一场秋雨天儿便凉了下来,你今日先穿着,等夜里回来我再把这袖子拾掇拾掇。”一边说着,便把那小袄递了过来。 “给我的?!”姚惠然瞧着那白底蓝花儿的棉布小袄,觉得十分新鲜。小袄摸着是夹层的,里面似乎蓄了薄棉,外层是那种有暗纹的纯棉布,摸着十分的舒服。样式是斜襟盘口的,袖口略宽,下摆和袖口处都绣了水纹边,瞧着十分精致。她接了过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恰是自个儿的尺寸,看得出来这衣裳却是给自个儿的。 “前两日上工,因着周家小姐出阁,活计赶得急,做的劳累了些。这是周家奶奶赏下来的,每人两块儿布料子。眼看着天儿凉了,便给你和宁哥儿一人做一件夹袄。原本也不觉得这松江三梭布是多好的料子,可如今这日子口还就是这样的棉布穿着暖和,比起绸缎来也舒服许多。” 姚琇莹一边絮絮说着,一边让姚惠然赶紧换了上去,仔细打量了一下,点头笑道,“尺寸还算合适,赶紧去吧,莫让徐家哥哥等急了。” 小袄散发着新棉花的香味儿,姚惠然穿上了身,大小正正合适,只觉得身上确然暖和了许多。可她瞧着姚琇莹身上那件袖口领口皆磨毛了的褙子,心里颇不适意,只上前握了握姚琇莹带了些凉意的小手,低声道,“姐姐,你且安心,咱们定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姚琇莹听了脸上笑意更胜,点头应道,“嗯,姐姐等着你让我差奴使婢。” 汗……差奴使婢…… 姚惠然还是有些不适应古代这动不动便是奴才奴婢的生活,心中略微吐槽了一下,便出了屋子,与徐福一道了去了城门下东街集市。 到了地方,这才瞧见胡秀儿竟已经到了,此时正要将方桌上的长凳搬下来,擦拭干净。她人小力气弱,将那三人坐的长凳搬下来着实废了不少力气。 而此时正有人路过此处,见她小小年纪独自一人在此做活,瞧不过去便上前帮了一把,将那三张桌子上的长凳都搬了下来。 姚惠然远远的瞧见了,忙几步奔了过去,自小姑娘手里接过了那长条儿凳子,惊讶问道,“你今日怎来的这般早?” 因着昨夜下雨,今日早晨确然寒凉了不少。这小姑娘显然没当回事,还穿着昨日的衣裳,此时冻得脸色有些泛白,整个人都哆哆嗦嗦的。 不待她回答,姚惠然便领着她急步回到小推车旁。那边徐福已经帮着卸了车,食摊儿的架子也摆好了,三个瓷缸子已然放到了架子上。 姚惠然自架子里摸出个碗来,赶紧先舀了一碗热滚滚的豆花浇上一勺糖浆,递给了小姑娘,“赶紧喝几口暖和一下。”见那小姑娘感激的抱了碗,她这才又抱怨道,“你哥哥皮糙肉厚的不觉得冷,你也觉不出来么?这样的天儿,怎穿的这么单薄。” 姚惠然其实还真是说对了,胡大牛自小儿生的健壮,这样的温度变化他根本感受不到。又因着今日要去城西一家人家宅子里上梁,便早早的将妹妹领到了此处,却没想着妹妹年岁还小,经不起这么寒凉的早晨。 胡秀儿自小几乎是被胡大牛这个哥哥带大的,此时听到姚惠然埋怨哥哥,却也替哥哥说了几句话,句句透着乖巧,让姚惠然觉着这女孩儿真是懂事。 徐福帮着摆好了架子,便离了地儿去西街集市去照看他自己的摊子。胡秀儿喝了两口热豆花,终是缓过来些,脸色也不再那么难看。 姚惠然让她坐在摊子边儿慢慢喝着,自个儿正要去收拾开张,便听身后有人说话,“你这姐姐是怎么做的?这大早晨的让这样小的妹妹自个儿在这里做活,还穿的这么单薄。有这么欺负自个儿妹妹的么?!” 第031章 赝品惹事 那声音有些粗粝又十分陌生,姚惠然一惊,便撇了头去看。 这才瞧见,三张桌子里距离摊子最远的那张桌子边围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穿着黑衣的可不正是昨晚在宋禛家中瞧见的那个贵气少年……? 再仔细瞧瞧,除了其中一个年轻汉子,那另外的一男一女皆是昨晚那少年身后的跟随。方才开口说话的,正是这一男一女中的那个男子。男子穿了件蓝色的裋褐,打了绑腿,一脸的络腮胡子,面上有些凶气,瞧着不似一般市井小民,竟有些江湖上的风尘气。 姚惠然被自个儿的想法差点儿逗乐了,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江湖一说…… 胡秀儿几口将那热腾腾的豆花喝下肚子,一下子便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正蹬蹬跑了过来,将吃过的小碗放回到地上的篮子里,便听见了那汉子的话。小姑娘唬了一跳,忙奔到桌子边儿,冲那汉子摆手道,“这大叔你不要误会了姚家姐姐。姚家姐姐让我在这食摊子上帮忙,那是在帮我呢。”一边说着,一边还翻了袖袋出来,一脸满足的补充道,“不光有工钱还管饭呢,再没有比姚家姐姐做饭更好吃的了。” 那男子一听,才知是误会了姚惠然,这小姑娘本就不是人家妹子,此时倒是面色讪讪的。 姚惠然不以为意,走了过来。 此时城门未开,这几人想也是要吃早饭的。先打发了胡秀儿去馄饨摊子上拿炊饼,然后才问那四人要吃些什么。 “你这摊子都卖些什么?”那昨夜未见的年轻汉子开了口,询问道。 “……我们这摊子只卖炊饼和豆花,豆花便是大块儿的嫩豆腐,有甜口和咸口。咸口是肉沫木耳和黄花菜熬得卤子,甜口是桂花糖浆。不拘甜口咸口,皆是四文一碗,炊饼一文钱两个。”因着昨日将这一番话说了许多遍,姚惠然想也没想的便溜了出来,此时城门未开也没什么人,便又补了一句,“炊饼是在隔壁馄饨摊儿上买的,个头不小,便是男子两个炊饼加一碗豆花也足够了。” “你这东西听着倒是新鲜。”那年轻汉子听了,转脸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那少年,恭敬道,“少爷,你瞧,要不咱试试?” 那少年依旧沉默着,只点了点头,并未开口。 那汉子瞧了,便对姚惠然道,“咱们都不耐烦那些甜腻的,便来四碗咸口的,再来十个炊饼,干净着些。” 姚惠然昨日摆了一天的食摊儿都没人提这最后一句,此时听这瞧着颇为粗粝的汉子说出这样的话,更加肯定了这少年非富即贵。只面上也没显露出什么来,笑笑应了,“客人说的是,吃进嘴的东西,首要便是干净。几位且稍等片刻,马上便得。” 说完话,她转身便朝着摊子而去。 符晟从头至尾没开腔,只坐在长凳上,瞧着转身而去的姚惠然。这姑娘昨夜出现在宋禛家中,这让他委实十分惊讶。他与宋禛确然是有亲的,论起来也是宋禛的表兄,两人自小便相识,这几年虽说宋家生变宋禛早早的便出了家门在溧水城读书,可秉性并不容易改变…… 锦绣堆里长大的男孩子不免总会沾染些脂粉气,喜欢与姐妹们一道儿玩耍,可宋禛却从不与女孩儿们攀扯。 如今燕京城里才貌皆胜的男孩儿不多,别说那些个闺秀,便是自家那几个心高气盛的姐妹们,也都不时的询问几句。 虽说宋禛如今在家中不受重视,又有继母作梗,可他毕竟是长子嫡孙…… 符晟一边寻思着,想起了昨夜宋禛与他的解释,“……在这住了大半年,平日里多在书院,周围并不熟识。会去求助于她,也因着是邻居。” 也许真的不过是恰巧罢了,他甩了甩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开,抬了眼去打量那个端了托盘走回来的女孩儿。 昨夜见着时,她穿了件水红色的湖绸小袄,底下是月白镶澜边的裙子,不开口不做声的立在窗后,打眼瞧去便跟寻常的小家碧玉没什么不同。可今日她穿了件白底蓝花的棉布夹袄,映衬得脸色格外明亮,说话又落落大方十分爽利,瞧着又市井了几分,年岁也大了些。 白底青花的四个小碗,盛满了豆腐脑和卤子,稳稳当当的摆在了每个人面前。豆腐白嫩却有韧劲,便在碗中晃荡着也绝不破碎。卤子勾芡得当,粘稠却不挂壁,筷子头儿大的肉沫子铺的满满当当。还未近到跟前,热腾腾的水汽氤氲着香气便扑面而来。 五个棒子皮儿编成的巴掌大的小筐儿也被摆在了桌子中央,每个里面装了两个芝麻炊饼。在这样寒冷潮湿的深秋清晨,这一桌儿吃食,似突然将寒意驱散了。 在将这些吃食放下后,那姑娘只笑着让他们慢慢吃,便又返回了摊子旁。恰这时城门换防,下来一队儿十几个值夜的兵士,都朝着这边走来,将那剩下的两张桌子占了个满满当当。她便又去忙着招呼兵士们了。 “好吃哎!” 符晟回过神来,便见坐在对面儿的青娘已然开始吃了起来。明明是个姑娘,却左手抓着炊饼,右手攥着汤匙儿吃的吸溜吸溜的。 “你慢着点!在少爷面前怎么也这么不讲究!” 见青娘这般姿态,坐在一边的吴海嗔了她一句。符晟倒觉得无所谓,摆手道,“出门在外的哪里就那么多讲究,青娘不拘小节,我瞧着也顺眼。那些木头人一样的女子,我见得还少么?” “嘿!还是咱们殿下豪气。”听得符晟这般说道,络腮胡子田松赞了一句,却被吴海白了一眼,“仔细点说话,这里人多眼杂的!” 田松一下子便反应过来,面色讪讪的拉过面前的小碗,低了头开始吃饭。 符晟笑了笑,瞧着面前这白底青花还用朱砂写了姚记豆花的小碗,到底拿起了扣在万变的汤匙,搅动了两下,舀起了一块儿豆腐放进嘴里。 被唤作青娘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平日里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虽是如此,被自家人这般说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瞧着符晟吃相斯文,到底放慢了速度。只她一向吃的快些,这一放慢速度忍不住就边吃边东张西望起来。 远远便瞧着给那群兵士端吃食的姚惠然,她突地“呀”了一声,忙对坐在身旁的田松道,“大哥,那姑娘不就是昨日夜里在宋少爷家里见到的那个小娘子么?” 田松不妨青娘突地来了这么一句,一口豆腐脑儿差点呛着,不可思议的抬头看着青娘,“我说你这不认人的毛病还要多少年才能改过来啊,都快吃完了才瞧出来么?” 吴海昨夜因着寻人,并未在宋家见到姚惠然,此时听到那两人说话,颇为好奇。田松瞧了一眼符晟,见符晟并没有什么表示,便将昨夜的情形与吴海说了。末了还加了一句,“你别说,昨夜拿一锅红糖姜水确然味道不错,今日这叫豆花的新鲜玩意也好吃。这小娘子瞧着年岁不大,倒是有一手好手艺,嘿嘿。”说到这里,又扭头去与青娘道,“你也得学着点儿,一个姑娘家,只会吃不会做,到时候怎么嫁人?咱们偶尔也有不趁时辰的时候,前日子赶山路,让你烤只兔子都不会……”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青娘被田松一阵数落,不乐意起来,堵了气又拿了一个炊饼,狠狠的咬了一口。” 符晟坐在一旁瞧着两人斗嘴,心情难得的轻松愉悦。 这几年宫里的日子愈发难过,唯有出门办差的时候才能放松下心情。吴海是他自军中提□□的心腹,而田松和青娘则是吴海的师兄师妹,都是些跑江湖的人,性子直爽心底纯粹。这一次去往南直隶,因是密差,便带了他们三人,路上倒也松快的很。 只是因着要与宋禛说他舅舅的事儿,这才拐了个弯儿多跑了些路途到了这溧水城。宋禛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家中只有那两个老仆,如今一伤一病的,早膳估计也伺候不上,他四人只得提前上路,想着路上寻么个饭馆子。 没想到到了城门处,还有些早了,城门还未开,这才误打误撞的坐到了姚惠然的摊子前。 虽说事出偶然,可这顿早饭吃的着实不错。 不过普通的豆腐,吃口却嫩滑了许多,又借着卤子调了味儿,吃起来着实开胃。这样寒凉的早晨,这样吃一碗倒也舒爽。 这一桌儿四人莫不声儿的吃着,听着那边两桌兵士闹哄哄的吆喝,真真儿的感受到了这普通市井集市的烟火气。 姚惠然远远见着那戚姓兵士领着一队人走了过来,将两张桌子占得满满的,扬了笑脸儿便走了上来。便听那戚姓兵士给他这一队同僚介绍,“……哎,原本我也没吃过这口儿,可昨儿早晨吃了一碗后,寻思了一天。大家都来尝尝,这姑娘也是自个儿家邻居,平日在这里摆摊儿,若是见到有那小痞子来寻衅滋事的,都帮衬着点啊!” 那戚姓兵士瞧着是个小头目,这一番话说下来,两桌儿兵士都连声应是。 姚惠然听了心里倒是十分高兴,她如今一个势单力孤的小姑娘在这里摆摊儿,怕的便是有那街头混混前来滋事,此时听那戚姓兵士这般说道,心里便有了主意。 这两桌儿兵士共有十人,姚惠然便给他们全数免了钱。虽说一碗豆腐脑儿要近三文钱的成本,这十个人便是三十文钱。但是区区三十文钱便能拉拢了这群兵士,这价钱又着实便宜了不少。 那戚姓兵士眼瞧着姚惠然给两桌人都免了钱,自个儿也觉得有面子,笑得更乐呵了,心里也想着,这姑娘十分知趣儿,日后且得罩着。 那边都是些大嗓门的兵士,吃的十分热闹。 符晟这边便觉得有些吵闹了,左右吃的差不多了,吴海便将姚惠然喊了过来结账。他方才听见姚惠然给那边免了钱,心里便觉得这个小姑娘是个会来事儿、聪慧的。待结了账,便将心头的事儿问了问。 “小娘子,我向你打听一户人家。”吴海数了二十一文钱递给了姚惠然,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道,“你可知这溧水城里有家吴姓儿,家主人叫吴大文的。原也算是这溧水城里的大户,家中有一儿一女,你可听闻过?” 姚惠然一听便有些傻眼,她这身体的原主虽是土生土长的溧水人,可她不是啊。她又哪里知晓这溧水城有没有什么姓吴的。好在姚家原本也不住在这南城,她便只得为难道,“不满这位客人,我们家也是两月前刚刚搬来此处,这会子还人生地不熟呢……” 吴海一听,也没法子。 这姑娘再机灵,这种事儿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便只能收了声。符晟见他脸上虽压抑着,到底还是有些沮丧,也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且安心,人总能寻到的。这会儿来得急,待办完了差事,我允你半月,你再来寻一回。到时候带了令牌,直接去衙门里寻那溧水县令,让他帮着找。” 也只能如此了,吴海听了便向符晟道谢。 此时城门已然大开,四人便离了食摊子,朝着城门而去。 方才符晟与吴海说话时,姚惠然听了一耳朵,此时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瞧着那四人离去的身影,不禁有些猜测那少年到底是何来历。 这豆腐脑儿的摊子,第二日的生意便红火了许多。 因着忙碌,时间过得飞快,虽然准备的比昨日多了不少,可不过巳时,甜咸两种口味的卤子都卖光了。 姚惠然自集市水井那里打了水,将碗勺儿洗净后,正打算遣了胡秀儿去寻徐福,却瞧见胡大牛自街角拐角处匆匆跑了过来。 “这是怎么的了?”见胡大牛跑的一脑门子汗,脸上又颇为焦急,姚惠然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 “咳!出事了!”胡大牛喘匀了口气,跺脚道,“是东城开布庄的李家,说是买了咱们的烧水管子。那家娘子烧水时,把自个儿给烫了,说是咱们的物件不好,此时正领了人去到徐福的摊子上,要扭了人送官呢!” 姚惠然一听,便蹙了眉头,神色却并不慌乱,“咱们的烧水管子,有防着烫伤的措施,怎的会烫伤人?”又问道,“那李家的烧水管子,可是你去装的?” 胡大牛闻言便摇了摇头,脸上还带了些气愤,“哪里是我去装的,便是那烧水管子也不是徐福烧出来的。是他家那两个哥哥,瞧着他卖这烧水管子挣了钱,眼热。不知怎么偷着寻了咱们的烧水管子,照着模样做了出来,却又没学仔细,烧出来便卖,可不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出了事,也就罢了,这可是亲兄弟,竟还往徐福身上推,可真是气死人了!” 姚惠然听了,倒是放下心来,面上也带了笑,安慰道,“胡大哥莫急,这事儿啊,且扣不到咱们头上。” 第032章 要见官 因着徐福那边脱不开身,胡大牛帮着将摊子麻利儿的收拾了,又一溜小跑的给推回姚家院子。 将胡秀儿留在了姚家院子里与那两个小的一块儿,姚惠然与胡大牛便又赶回了城门下西街集市。 刚靠近西街集市,原本就熙攘的地方此时因着围挤了许多人更显的逼仄。姚惠然望向徐福平日里摆摊的地方,那个不大的小摊子此时已经被围观的人给淹没了。 胡大牛身子强壮,在前面领着路三下两下便拨开人群,带着姚惠然挤了进去。市井里的民众百姓,平日里没什么致趣乐子,就偏爱瞧个邻里纷争的热闹。这不是什么品质品格上面的毛病,人性使然而已。 倒得摊前,便见徐福立在摊子后面,面色青白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摊子前立着个妇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白面皮正指着徐福厉声的喝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如今我媳妇儿已然被你这烧水管子烫着了,两胳膊那都脱了皮儿了,家中两岁的孩儿都不能看顾了。昨夜连夜请了仁善堂的大夫,出诊、抓药要花费不下十两银子!徐家小子,你说怎么办吧?这烧水管子自你手里买来,出了这样的事儿你是不是得有点说法呀?” 这妇人在摊子前咄咄逼人,四周围观的窃窃私语,姚惠然听了几句,大体上都认为徐福该赔钱。可徐福若是真的将这事儿揽在了身上,那么不光他们这单烧水管子的买卖要黄,他要担上这十几二十两银子的饥荒。便是以后,这瓷器摊子他恐怕也是开不下去了。 姚惠然觉得这没什么好想的,这种被泼脏水的事儿怎么能揽在身上呢? 她在这边思索着,那边便又开始了。 徐福一直没开口,他自来是个嘴笨的,以前每日到姚家送水、现在一早一晚去姚家推那食摊的车子,都是没几句话的。此时被一个嘴利的妇人这般挤兑,自是反不过人家。 这会儿,一直在一旁抄手站着的另一个妇人走到徐福身旁,面上带了讪笑,劝道:“老三,你瞧,李家媳妇儿都伤成这样儿了,咱们也不能一意儿的把这事儿往外推。”她说完这话,徐福便蹙了眉,脸上的愤懑有些难以掩饰。那妇人一眼瞧见了,眉眼一转,忙又压低了声儿笑道,“咱们总是一家人,你娘到底也是要入徐家祖坟的,且你出了这样的事儿,你两个哥哥难道就能袖手旁观?总会帮衬着些,你若凑不出这些银两,你两个哥哥总也能给你凑一凑,虽说这日子口上咱们也都不怎么便利……可你要想啊,哪怕破财呢,总好过去那衙门大牢吧?你要进了那大牢,不光自个儿受皮肉之苦,你娘不得跟着遭罪啊……” 姚惠然在一旁听着,眉头已然深深蹙了起来,她扭头看向胡大牛,胡大牛立时明白她的意思,便在她耳边低声道,“头先说话的是李家的当家娘子,姓胡,与我们家还有些亲戚,算是本家。这当口儿说话的这是徐福的二嫂刘氏,最是奸猾,我估摸着,这烧水管子的事儿便是因她而起。昨日秀儿跟我说起早上瞧见徐福大嫂与他说话,我当时就想着,以他家那揍性,这事儿不可能跟徐福去商量,定是已然开始筹备了,遇到些难事儿这才来打徐福的主意。” 可不是么?这不就来了? 这刘氏可真是一副好算计! 明明是他们两家子做了这赝品烧水管子,烫着了人,这会儿却要徐福来背这黑锅。方才听那意思,竟还要拿徐福的老娘来做威胁,若是徐福不愿扛了这黑锅,他老娘便进不了徐家的祖坟? 徐福的这两个哥哥可真是黑了心了,徐福日子过得已然这般艰难,竟还想着雪上添些霜。 听那刘氏还在絮絮说着,姚惠然冷笑着开了口,却并未直指刘氏,而是向着那苦主的婆婆、李家的当家娘子胡氏开口道,“这位婶子似是认定了你们家买回去的烧水管子乃是徐福烧制摆卖的,请问一下,你们家的烧水管子可是在徐福这个摆在西街集市的摊子上买回去的?” 胡氏原本就是个厉害人儿,此时又在气头上,不妨备有人竟为徐福说话,气势汹汹的转身看来。待转过身来,瞧见竟是娇俏的小姑娘,不免气势一滞,面上便带了些疑惑,“我既来寻徐家小子,自是因着东西是在他的摊子上买的。你这姑娘年纪不大,倒学人家来管闲事,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 听胡氏说道这烧水管子是在徐福的摊子上买来的,姚惠然定然是不信的。徐福摊子上卖出去的烧水管子都是由胡大牛去安装的,为的就是防止出现这种事故。因着胡大牛的工钱是姚惠然所出,买家并不需要另付工钱,因此并没有买家拒绝胡大牛前往安装。三人间的每一笔账都对的上。 所以,姚惠然并不相信胡氏所言。 那边刘氏心里也正在忐忑之中,这烧水管子确然是他们两家寻了照着样子做出来的,怎的徐福做了十来日了都未出过岔子,他们做出来的不过两日便烫着了人?方才一番威逼的话似是已然镇住了徐福,就等着骗的那小子背了黑锅。谁想着,这样一个木头似得小子,竟还有人给他出头。 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不待姚惠然开口,刘氏倒是冷哼一声,“这姑娘是哪家的?咱们一起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莫不是瞧着咱们家三儿长得俊俏……?”姑娘家都面薄,刘氏只当着自个儿这样一番说辞自能羞臊一番那小姑娘,让其知难而退,索性说道此处便停了嘴,周围则发出一阵哄笑声。 可她再瞧过去,却发现那小姑娘面色全然没变,依旧是一副冷笑的模样,自家小叔子倒是涨红了脸,哼哼唧唧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闹什么呢,闹什么呢?!” 徐福摊子前围满了人,正闹哄哄的,人群外围传来了呵斥声。人群自发的松散了些,自缺口处挤进来几个穿着衙役衣裳的汉子,一进来便打量了四周一番,朝着中央几人询问道,“这是怎么了?怎都挤在这里了?” 那刘氏是个市井妇人,平日里哪里跟官府衙役打过交道,此时见巡街的衙役过来询问,那腿肚子便有些转筋,只堆了笑脸与那几个衙役道,“不过邻里间的一些误会,已然说开了,哪里就劳动了官老爷们。” 胡氏见到衙役心里同样也犯嘀咕,此时听见刘氏这般说道,心里却有些不适意,那徐福可还没答应赔钱呢。于是她便硬了声儿梗了脖子,“几位官爷,咱们在这为的是讨个说法,可不是在此滋事。前几日,我家在徐家小子这里买了一个烧水管子,埋在灶里的那种,结果那烧水管子烧着烧着自个儿倒了,我媳妇儿正烧火呢,就把她给烫了。问诊拿药花了十几两银子了,耽误事儿不说受了多少罪呢。所以,今儿我便是来找这徐家小子讨个说法。正好儿,这徐家小子要是不赔钱,我便要将他告到衙门里官老爷面前。” “哎呀婶子,您这么说可不是打咱们徐家的脸。”刘氏一听进衙门,腿儿都软了,一边与那胡氏赔礼,一边上前狠狠地掐了一把徐福的胳膊,声儿都尖利了起来,“你还不赶紧跟婶子赔不是,你这些日子卖这烧水管子也收益不少,赶紧拿出来赔给婶子。” 徐福被刘氏这一番话激的一个机灵,他自小受兄嫂欺凌,尤其是这刘氏,更加厉害蛮横,他小时候最怕这个嫂子,此时瞧着那一双三角儿眼,脑海里便一下子想起了多年来受到的欺凌,直觉的一梗脖子道,“那烧水管子不是我卖出去的!” 刘氏不妨这一向软弱的小叔子竟在此时硬气了起来,一下子虽傻了眼,反应倒也挺快,上前一巴掌便打在了徐福的头上,骂道,“徐家怎就出了你这样的一个玩意,整制的这东西祸害了旁人,竟还不认!” 徐福不敢还手,被打的连连后退,在外人看来竟似心虚一般。 场面真是乱到了极点。 见徐福到底还是反抗了刘氏,姚惠然心里总归是舒服了些,这会儿她倒也不与那刘氏、胡氏攀扯,只对着那打头的衙役官差道,“这位大人,县衙里县令大人今日可受案?” 那衙役头儿正被这叔嫂二人闹得头脑发胀,此时听闻有人问话,便扭了头回来,瞧见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心里虽疑惑,却也点头,“自是受案的。只是你是何人?与这事儿有关?去县衙是要告人?” 姚惠然冲着那衙役一笑,点了点头,高声道,“这烧水管子的买卖乃是我与徐福一道儿做的,如今遭人构陷说我们这烧水管子致人烫伤。这话传出去,岂不影响了咱们的买卖?我便是要去县衙,在县令大人面前求个公道,也要让那坏咱们名声的人吃个教训!” 第033章 证据确凿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情况竟然发生了急变。 本来这一群围观的市井民众已然认定了这徐福恐怕要赔钱免灾,因着都是在南城城门周围居住的百姓,其中不乏自徐福这里买了烧水管子的人,在听到那胡氏的话后心里便都开始忐忑起来。 没想到的是,这会子功夫竟站出来个年岁儿不大的女孩儿,俏生生的立在衙役面前说那买卖是她与徐福一道儿做的,还说今儿这事是有人恶意坏他们的名声。 坊间民众虽有着市井小民的种种缺点,却也是喜善憎恶的。此时听姚惠然说这是有人刻意污他们的名声,不禁纷纷议论起来。 徐福的二嫂子刘氏一听要去见官,腿儿更软了,差点儿坐到地上。一张嘴却还哆嗦着不肯服软,她只想着,那烧水管子自家虽做的糙了些,可也是照着徐福所做的样子烧出来的,只要自个儿一口咬定了卖给胡氏的那一副乃是徐福烧制的,自个儿一家子怎么也不能给扯入其中。于是她捉了徐福的袖子,却扭脸恶狠狠的看向姚惠然,说出的话越发的不堪入耳。 这会儿有人认出了姚惠然是在对面儿集市摆食摊儿的小娘子,高声吆喝了一声,刘氏闻言眼珠子一转,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是那姚家的小娘子。小小年纪便似那不正经的女人,知道勾着人家家里的男孩儿。可别以为我不晓得,我们家徐福可是日日给你家挑水……非亲非故的,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一边说着,脸上还露出了万般鄙夷的神色。 “我说,这纷争既是因着这物事而起,你扯那么多没用的作甚。”那衙役平日里也好听个说书,最喜狄公断案一段。公堂之上也长听着如今的县令大人断个案子什么的,今日让他碰着了这邻里间的纷争,不禁勾起了他的兴致。那边姚惠然说要去公堂对簿,他倒想着过一把破案的瘾。左右不过是邻里间的纷争,也不是什么要案命案。 他这般想着,便扭头看向姚惠然,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道,“你既说这买卖是你与徐福二人共同所为,又说这次伤人乃是被旁人泼了脏水、污了名声,可有证据?” 见那府衙衙役这般询问,姚惠然点了点头,应道,“自是有证据的。” “说来听听。”那衙役年岁不小,在县衙之中也算是个小头儿,听得姚惠然一开口十分坦然硬气,又想到徐福那嫂子瞧着便颇为心虚,心中已然有些判断。 姚惠然笑着应是,便又扭头看向胡氏,和颜道,“婶子,您家媳妇遭了罪,您心疼,这种事儿摊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您这般生气,咱们也都能明白。可是,这事儿您也得弄弄清楚,就这般认定了乃是徐福所为,岂不让那坏了心的人得意?”她这般说着,瞧着胡氏似要反驳,便又追了一句,“您说您家里那烧水管子是在徐福这摊子上买的,那我便要问问,可是您亲自来这东街集市徐福的摊子上买走的?” 胡氏听了,撇了撇嘴,“我家有长工,何须我自个儿前来。自是我家那长工来买回去的,他说的真真儿的,就是在徐福摊子上买的。” 姚惠然听了,思索片刻便道,“瞧婶子的说法,似是十分信赖你家长工。我若是一口咬定了那烧水管子不是徐福所烧,空口无凭的,您也不信。不若这般,你家里那烧水管子可还在?取来与徐福摊子上的一比较,便能知晓到底是咱们说了谎话还是您家长工说了谎话。” 胡氏一听,心里还真是有些嘀咕。 她家那个长工,虽用了许多年,但是确实有些贪小便宜,她寻思了一下,到底请了认识的邻里去她家里去取那物件。待那邻居离了此处,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姚惠然问道,“小娘子,你说这烧水管子乃是旁人赝造,可知是何人所为?若是旁人所为,这徐家媳妇怎的还往自个儿小叔子身上扒拉?”她一边问着,一边看了一眼刘氏。 刘氏已然慌了心神,正觑着人群,想要自此处溜走。 姚惠然眼尖,冷笑着对刘氏道,“徐家嫂子,要去哪里?这事儿也关乎你们家的声誉,怎的就沉不住气要走呢?!可是心中发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方才刘氏那恶言恶语还言犹在耳,姚惠然自然没有对她客气。 说道此处,她又看向胡氏,“婶子有所不知,咱们这买卖还有个福利,但凡是在徐福摊子上买走烧水管子的,咱们是管着给改灶安装的,这可是不收一文钱的。敢问婶子,您家里的灶台可是……” 姚惠然还没问完,胡氏便炸了,“不收钱的?还有这等事儿?我家里买了那烧水管子可是花了十文钱改灶的!” 她这一开口,周围围观的人群私语声儿便一下子大了起来。有那真正在徐福摊子上买走烧水管子的便对胡氏高声道,“胡婶子,你这恐怕真是让人坑了。我家的烧水管子是我自个儿在徐福摊子上买回家的。还是你那远房侄子给我改的灶台装上去的,并无花费。” 胡氏一听,奇道,“我那远房侄子?可是大牛?” 她这边话音刚落,胡大牛便自人群里钻了出来,走到胡氏边上喊了一声“姑”,又与她细细说了烧水管子的买卖,“……徐福卖出去的烧水管子那都是有数的,每一个都是我改的灶台。这可不光是为了省事儿方便,咱们这烧水管子在改造灶台的时候是有些大改动的,为的就是防着热水洒出来烫伤了人。” 胡大牛是胡氏的远房侄子,年纪虽不大,却一向靠谱。此时他站出来说这买卖他也有份,胡氏心里一下子便偏向了姚惠然等人这一边。 只是这事儿到底是从何而起,自家长工买回去的烧水管子到底是谁家烧出来的,恐怕得等人来了才能明白。 那好断案的衙役此时已经在一旁摆摊儿的方桌前坐了下来,翘着腿儿仿佛听书一般瞧着眼前的光景。这女娃儿穿着件白底蓝花儿的夹棉小袄,依旧显得身姿窈窕亭亭玉立。说起话来条理清楚、坦坦荡荡,一副全然自在的模样…… 他在县衙大堂上瞧过多少次断案,这会儿已然完全确定,这件事定与这女娃儿和徐福无关。既与他二人无关,便是有人赝造。 赝造并无违反律例,但是出了事儿,推到旁人头上,那便是构陷之罪。 他一边想着,一边看向此时站在徐福边上,瑟瑟发抖的刘氏,眼珠子一转,便开口道,“过失伤了人不过赔钱了事,可若是构陷……依着咱们大齐的律法,那便是要服役的罪名了。如今我谭老二在此,若是能自个儿认错儿,我便做个居中调和的,咱们把这事儿给过了。若是闹到大老爷面前……嘿!咱们大老爷这几日可为着布政使司前来巡视的事儿烦心着呢!气儿可不是太顺!你说呢,徐家媳妇?” 刘氏满脑门儿的汗珠子,此时听到那谭姓衙役这般恐吓,差点儿坐到地上,却依旧咬牙硬挺,艰难的扯了个笑脸,“官爷您说的是……”。 还真是死不承认,姚惠然心里冷笑。 这会儿,李家的长工便抱着家中那烧水管子到了此处。这长工三十岁上下,面色黝黑,眼神有些飘忽,面上带着些忐忑,瞧着便不是个十分本分的。 姚惠然见他来了,便对胡氏道,“婶子,如今徐福摊子上还有没卖出的烧水管子,您随便拿一件与您家里买回去的那件对比一下,瞧一瞧可有不同之处。” 胡氏看着自家长工满脑子汗珠子,再加上之前姚惠然与胡大牛所说,心中早就起了疑心,一边儿狠狠瞪了那长工一眼,一把将他怀中那烧水管子夺了出来,然后走到徐福的摊前。 徐福摊子上还有十来个没卖出的烧水管子,此时一股脑儿都摆在明面的架子上。胡氏抱着自家那个在他摊子前打量了几眼,嘴里倒是嘟囔了两句,“没瞧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啊?” 这烧水管子都是一个模样,陶土烧制,l形状,粗细直径都在八公分左右,粗粗看来确实没什么区别。 姚惠然走上前去,将徐福摊子上的一个烧水管子拿了起来,当着胡氏的面儿将那盖子打了开来。 这烧水管子,胡氏也是使用过的,此时姚惠然一打开那盖子,她便瞧出了不同。 她家里那个烧水管子,盖子是直接扣在管子上的,虽说也算密实,但是若是将那烧水管子倒置,盖子还是会掉落下来。自家媳妇会被烫伤,也正是由于不小心碰倒了那烧水管子,管子倾斜盖子掉落了下来,半管子热水全浇在了她的胳膊上。 可姚惠然手里这个,却与自个儿的有着很大的区别。 那盖子并不是直接扣在管子上便了事,盖子的边缘处有一个半寸见方的凸起,儿烧水管子短边的口儿边缘处有一个与之大小完全等同的缺口,再往里便是一个相同厚薄却长出来一些的卡槽。盖子盖到管子上时,要把那凸起卡到管子口上的缺口里,然后再一旋转,那凸起便完全卡进了卡槽之中。 待到这简单的一盖一扭后,姚惠然手里的烧水管子不管如何颠倒放置,那盖子都纹丝不动的扣在管口处,完全不会掉落下来。 而此时,姚惠然还将那盖子取了下来,然后送到胡氏面前,让她仔细瞧瞧。原来那盖子内里,用着朱砂烧了三个小字儿——徐福记。 她忙将自家烧水管子上的盖儿取了下来,迎着光瞧了又瞧,盖子的内里光秃秃的,哪有半个字的模样! 第034章 事了 “陈三喜!”胡氏满心怒气,转身唤那长工,“你不是说这烧水管子是自徐福摊子上买回来的么?如今你倒是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三喜丈七尺的汉子却是个懦弱的。 平日里虽爱贪些小便宜,可那坑蒙拐骗的事儿却并不敢伸手。这烧水管子他确然不是在徐福摊子上买回来的,只因着不是什么出格儿的大事,这才动了心思。他也是瞧着李家灶上的采买平日里没少干这种捞油水的事儿,这才壮着胆子干了这么一回。 这烧水管子在徐福摊子要卖五十文钱,而那徐家媳妇刘氏卖给自己时却只收了四十文钱。虽说徐家媳妇那里买回来后还得请了泥瓦匠来改灶台,又花了十文钱,可这十文钱却是胡氏自个儿掏了腰包,雇了泥瓦匠来改的灶台。 这里外,陈三喜白赚了胡氏十文钱。 陈三喜自讨了这十文钱便宜,头两日还真是有些忐忑,正到了第三日觉得已然无事之时,李家小媳妇竟被那倾倒的烧水管子烫伤了胳膊。这下子,仿佛捅了马蜂窝了,今儿一大早他眼瞧着主母胡氏气冲冲的出了家门朝着南城这集市而来,他的心头跳的仿佛要自嗓子眼儿冒出来一般。 这一上晌的功夫,他是半点活计也没做下去,只坐立不安的……终是等到了前来寻他过去南城的邻人,他知晓这事儿不能善了了,胡氏此时遣人来寻他,定是觉察出了蹊跷之处。他只想着,自个儿虽是饶了胡氏十文钱,可胡氏平日里虽说是个厉害的却也不是特别难说话,他这几日若不是家里着实艰难,也不至于一下子贪那十文钱。 他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到了胡氏面前好好陪个不是,再把那十文钱还了胡氏,这事儿说不得也能过去。 可当他抱了那烧水管子到了集市徐福摊子前,经那小娘子一句句的指点,他这才知道,这还真不是十文钱的事儿…… 若不是他听信徐家媳妇刘氏的鬼话,买了她手里的烧水管子,李家那小媳妇怎会被开水烫伤?! 一边想着,他额头便密密匝匝的冒出了汗珠子。 此时听到胡氏的一声呵斥,更是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将手里的烧水管子给扔了出去。 此时他再不敢隐瞒,只苦着一张脸向着胡氏讨饶,“大太太,这事儿您着我去办,我确实办的不地道,饶了您十文钱,可我确实没想着这里面还有这弯弯绕绕的。这烧水管子是徐家那儿媳妇刘氏卖与我的,她当初与我说的真真儿的,说这就是她小叔子徐福窑炉烧出来的。我哪里知道,她竟是蒙我的呢?谁又能想得到,这兄嫂还能连着手儿欺负继母和弟弟。”陈三喜一边说着,一边冲着此时瞪着自个儿的刘氏啐了一口,“真真是个恶毒的妇人,早晚儿报应到自个身上。” 恰巧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哪个有心又嘴快的,竟跑到徐福住着的那个草棚子里,把这事儿告诉了徐福的老娘。 徐福娘年岁虽然不大,却一头花白的头发,再加上一双眼睛视物不见走起路来便颤颤巍巍。打眼望去,竟一副十分苍老的模样。 徐福娘让人搀着,颤巍巍的走到了徐福摊子前,还未等旁人开口,便哀哀凄凄的哭了起来,一边儿哭着一边对那刘氏哀求,话里话外都是求着这夫妇俩勿再欺负她家徐福…… 围在一旁瞧着的市井邻里多是南城这边的人,多少都知道徐福家的情形,此时见徐福娘哀哭的十分可怜,对着那刘氏便指指点点起来。 这会儿,用不着姚惠然开口,大家可都明白了。 这事儿清清楚楚的,分明是徐福的买卖赚钱,他兄嫂见了眼热,偷摸儿寻了一件仿着赝造了,然后卖给了邻里街坊。李家这长工也因着贪了便宜,买了一件回去,却不曾想害的李家那小媳妇被滚水给烫了。 徐福的嫂子刘氏见自家烧制的烧水管子烫伤了人,便想着将事儿推到徐福头上。 “这可真是黑了心了。” “这样的人家也是少见,便是后娘生的,总是一个爹,怎的就这般容忍不了?” “徐福是个本分的,就连这样的兄弟都祸害,这当哥嫂的还是人么?难道就不怕报应么?” 围观人群那都不是傻子,虽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但如今是非已分,是时候用舆论开始讨伐恶人了…… 姚惠然瞧着突然间变得群情激奋的围观群众,感慨着人民群众的力量那就是大啊。刘氏此时已然完全站立不住,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转了转眼珠子,刚要开始嚎哭,那一直没有做声儿的谭姓衙役此时站了起来,背着手踱到刘氏面前,开了口,“这会子事情已然明了,人家可是一句句的可是有理有据,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刘氏仰头看着那谭姓衙役,又扭头看看四周那满是憎恶的目光,终是瘫坐在了地上,低了头。 谭姓衙役瞧见那刘氏已然认下了这桩事儿,便学着县令大老爷的口气对那胡氏道,“如今事儿大白,你家儿媳妇受伤与徐福无关,皆是这刘氏赝造所致。你家媳妇儿的诊金药钱,你且与她商量去吧。若是谈不拢,那便公堂上去寻大老爷讨公道吧。”这边儿说完了,他又扭头看向姚惠然。 说实话,他方才还真没将这个瞧着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他在府衙许多年,那刘氏他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个刁滑的,年岁又长,怕这小姑娘不是对手。只没想到,人家小姑娘根本不用耍心机、斗心眼,只简简单单的对比了两家的烧水管子,便让那刘氏哑口无言。 这是功夫做在了事前,防患于未然啊! 谭姓衙役不禁又仔细瞧了瞧姚惠然,心里觉得这小姑娘不简单。她方才说到,这买卖是她与徐福一道儿做的,瞧着徐福那木讷的模样,这盖口的蹊跷和隐藏在盖子内部的招牌字儿……恐怕都是这姑娘的主意。 这可真是有些心机啊……谭姓衙役虽只是个多年的老衙役,却自有一番瞧人的准则。此时再瞧姚惠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探究。 只终是没显露在脸上,朝着姚惠然笑了笑,自个儿溜溜达达的走了。 姚惠然倒是没注意谭姓衙役瞧她时面色上的变化。 那边胡氏开始与刘氏撕扯起来,拉着刘氏不松手。这边徐福的老娘哭的似要喘不上气儿来,场面一片混乱。 胡氏与刘氏之间的官司,姚惠然不打算掺和,这件事儿这般闹了起来,说到底对她可没有半点坏处,相反还有好处。 她与徐福贩卖的这烧水管子这下子可算是出了名儿了。 今日这事儿,恐怕会被今日围观的坊间民众当做谈资八卦一阵子,而他们这烧水管子正是这出闹剧中的关键道具,想必自今日起,这烧水管子便不仅仅会在南城流传起来,整个溧水城很快都会开始流行。 且经过这件事儿,近期内不会再有人赝造仿品。 即使有人眼热跟着风儿做了,短期内前来购买烧水管子的也只会认准徐福这个摊子,毕竟李家媳妇儿因着赝品受伤一事可就在眼前呢…… 可以想见,往后几日,恐怕便是这烧水管子赚钱的高峰期了! 姚惠然心里高兴,却也没忘记赶紧上前与徐福一起将他老娘搀了起来。徐福对姚惠然自是十分感激,自个儿为难的时候,她却十分仗义的立时站了出来。便是昨日二嫂子前来游说之际,她也十分信任自个儿,并未过多的询问。 想到这里,徐福心中还多少有些惭愧。 昨日二嫂子来寻他之时,他心里对于兄嫂还是有些念想的,只想着若是自个在家中能立起来,给家里寻个生财的路子,也许兄嫂便能容了自个儿。 只是,兄嫂的意思是要他完全撇开姚惠然,与自个儿家中单干。这种事儿,他决计做不出来。这两日功夫,他心中正思量着,怎样才能平衡了兄嫂与姚惠然之间的利益关系。 可还没等他想出法子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他这才知道,兄嫂虽是昨日才与他商量此事,实际上早已有所行动,私下里寻了他卖出去的烧水管子,仿着做了出来,且已然卖出去不少…… 而且,这赝造的物件伤了人,他的这一对儿兄嫂想都不没想的,便将这脏水泼到了他的身上。 相反的,姚惠然却在他为难的时候站了出来,且三言两语便将事儿揭露了个一清二楚。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孩儿,却能挺身在他身前将这样危难的事儿轻轻松松的解决了。 看着正与自个儿老娘说话的姚惠然,徐福心里一阵阵的惭愧。又觉得那明明身量还小的女孩儿,一下子竟高大了起来。 第035章 周家事(一) 一夜秋雨,第二日霎然冷了下来,直到了晌午才逐渐回笼了些热气儿。 姚琇莹放下手中的绣花针,抬头看了看窗外那被院井分割成四方块儿的天空……深蓝色的天空没有了一丝儿云彩,偶尔经过一两只往南而行的飞鸟,给那片深沉而宁静的天幕点缀上些许的生气。 看了一会儿宁静的天空,眼睛的酸涩并未得到多少缓解。 姚琇莹索性起了身,走出了绣房,来到院子里左右张望了一下。 周家算是这溧水城少数的大户人家,安置的起绣房。绣房在第四进院子、正房的旁边,距离小姐少爷们的院子远了不少,十分的清静。 旁边就是个带了池塘的小花园,池塘里养了些红色的锦鲤,碧水红鲤瞧着十分养眼。姚琇莹在眼睛酸涩时,便会走到小花园的池塘边,瞧瞧那锦鲤让眼睛休息一会儿。 周家太太算是个大度开阔的,绣房里的绣工虽都是短期做工的,却也如家中丫鬟一般对待,并没有过于苛刻。且绣工确然是个毁眼睛的活计,所以平日里绣房的绣工们去池塘边瞧瞧锦鲤,也没人说三道四。 因着刚下了雨,小花园的路上颇有些败枝积水,好在不过几步路,便进了池塘边的小亭子里。嗅着这满院子散发出来的泥土清香,姚琇莹看着池中的锦鲤,有些出神。 这几日,她心里颇有些迷茫。 家中遭了巨变,让身为长姐的她一下子蒙了。浑浑噩噩的办完了家中长辈的丧事,离了那原本宽裕富庶的家,带着三个弟弟妹妹便住进了城门下逼仄的小院子。 这几个月来,她似依旧在噩梦中一般。 虽一声不吭的咬牙扛起了长姐的责任,内心深处却依然没有真正去面对这一切。 所以,当邻居胡大婶前来问她要不要去周家绣房做工时,她立时便答应了。每日里在屋子里做女工,疲累时到小花园去瞧瞧锦鲤……这其实与她以前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以前在家时,也是这般,镇日做着女工。 家中哪一个没有穿过她的针线? 在继母的眼皮子底下,可不就得识相些,手脚勤快些,不过也就几年的功夫。待到出了门子,总能好过不少。 便是因着这个,绣房的活儿虽枯燥劳累了些,她却愿意做。 不似那些与她一道儿进府的小姑娘,都削尖了脑袋想着往上房去。虽说是从洒扫的丫鬟做起,可熬过头两年自能慢慢往上升等。一年年的,等到正房的大丫鬟们配了人,自然便轮到了她们。做了大丫鬟,不光吃穿用度高人一等,便是活计做的也轻松了许多。长得若是再端正些,说不得哪一日便成了半个主子。 姚琇莹却从未想过这个,在绣房签的是短契,不过是来做工。而那些丫鬟们签的便是卖身契了,真真正正的便成了府里的下人。 姚家如今虽然落魄,她却也不愿意卖身为奴。 她总还记得,自个儿的外祖父也是做官的,她娘也是官家的小姐…… “琇莹姑娘。” 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招呼,让姚琇莹回了神儿。 她扭头一看,见到绣房的管事娘子林更家的正朝这边走来。 姚琇莹只当是自个儿在此盘桓的时间有些久了,忙自亭子里出来,脸上带了些歉意,“林家婶子勿怪,我方才只觉得眼睛涩了些,便出来走了走。我这就回去。” “不忙,不忙!”林更家的却笑得一脸都是褶子,听得姚琇莹这般说道忙摆了手,“便是太太也是说过的,绣房的活儿最是伤累眼睛,姑娘们若是觉得累了,便来这小院子看看光景,歇歇眼睛。左右挨着花园的那处院子长年也是空着,也不会扰了主人家清静。” 这倒是姚琇莹知道的。 小花园旁边的院子是周家大少爷的院子,这位大少爷继承了周家的家业,如今长年在燕京城管着周家的买卖,每年不到岁末是不会回溧水的。 姚琇莹来周家做工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且如今还未到十月,自是没有见到过这位大少爷。 听得林更家的这番话,姚琇莹不知她有何意,只笑了笑,等着她的后话。 果然,林更家的继续道,“前两日是二姑娘出阁,家里忙乱了一阵子。这阵子又赶上下雨寒凉,太太院子里的姑娘们一下子病了好几个,府中二等的丫鬟们便被抽了好几个去正房伺候,人手便紧张了些。这刚做好的秋衣,分发起来人手便不太凑够。你瞧着,帮婶子给送一趟秋香院吧。” 因着周府的大少爷下月回家成亲,周家太太给周府各院儿在冬衣之前添了一身新的秋衣,这姚琇莹是知道的,她前几日也正是在忙碌这一批的新衣。 此时听林更家的这般说道,只觉得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帮个忙,便点头应了。 秋香院在周府的西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落,里面住着的是周府的二少爷。姚琇莹在答应了林更家的之后,才想起这件事。 周家的二少爷周绍栋,乃是府中唯一庶出的少爷,周太太倒没有苛待于他,只是不若对自个儿的儿子上心罢了。这周二少爷也没奋发图强的让周太太操心,顺顺当当的长成了一个纨绔。姚琇莹刚来周家做工时,偶然一回在角门那里遇到过一回这位二少爷。 那日这位二少爷喝的有些高,脚步也飘着,再见到她时一副垂涎的模样…… 姚琇莹心里顿了顿,有些后悔答应了林更家的。 可这林更家的毕竟是绣房里的管事娘子,她又已经答应了人家,呐呐了一会儿,到底没再反悔。只想着,遇见周绍栋已然是一月之前的事儿了,况且这大白日的,自个儿又不过是将衣裳送去丫鬟房里,许是自个儿想多了。 这般想着,她心中稍定,便跟着林更家的去绣房浆洗处领了已然熨烫好的新衣,朝着周府的秋香院而去。 周府的规模在溧水城算是数一数二的,自东处的绣房走到西处的秋香院,姚琇莹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穿过月亮门,迎面是一个小小的影壁。 绕过影壁,眼前的院子静悄悄的。 甬道也是青石铺就,因着昨日的夜雨有些积水,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正在打扫,见着影壁后有人转了出来,拄着扫帚好奇的瞧着。 周家虽是溧水大户,到底不过是小地方的商贾,家里也未分内院外院,家里的少爷们也都各自一个院子的住着。 周家大少爷长年居在燕京,他的院子自是空着。三少爷因着在毓秀书院念书,白日里便也极少在府中。唯有这二少爷,是个无所事事的,每日里不是跟狐朋狗友去饮酒作乐,便是在院子里大睡。 “这位姐姐,可是有事?”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个大丫鬟都瞧不见,姚琇莹正立在院子里四处望着,那洒扫的小丫头抱着扫帚还是迎了上来。 “你们院子里管事儿的姐姐可在?”姚琇莹抱了衣裳弯了腰问她。 那小丫头瞧着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还未留头,听了姚琇莹的话,摇了摇头,“璧月姐姐的娘前两日去了,她这几日都告了假,且不在府里。晴秋姐姐身子不爽利,在屋子里躺着呢。” 姚琇莹知道这周家,除了周太太的正房里有四个一等的大丫鬟,其余少爷小姐们的院子里都是两个管事的大丫鬟。此时听着这小丫头这般说道,便是这秋香院如今竟没个正经管事的……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们院子里管着衣裳的是谁?” 小丫头应道,“是颂香姐姐。” “她现在在哪里?你可能叫她出来一趟?” 小丫头为难的摇了摇头,“璧月姐姐立了规矩,小丫鬟不能进里院儿,姐姐自个儿进去寻颂香姐姐吧。这会子,她应是在西厢。” 姚琇莹无法,只得抱了衣裳进了里院。 里院比外面还安静,偶尔有风吹过,只有正屋门口的珠串帘子发出哗啦的响声。正值晌午吃饭的时候,本不应这般安静。 且好歹是少爷的院子,正房便这般大敞着门户,连个守门的丫鬟都没有么? 她四顾了一下,朝着西厢而去。 西厢的窗棂和房门都紧紧闭着,姚琇莹上前敲了敲房门,没人应声,便又唤了两声颂香姐姐。 只是房门依旧紧闭,没有半点回应。 她心里有些忐忑,只觉得有些怪异。 诺大的院子竟瞧不见一个人影,这让她心里发毛。又敲了两下不见回应之后,姚琇莹决定返回绣房。 哪怕是得罪了林更家的,也不能再做这种差事。 她这般想着,正打算回身离开秋香院,鼻尖却突地嗅到了一丝酒味儿。 姚琇莹吓得心脏噗通一下子,猛地回了身,一眼便瞧见周家二少爷站在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与她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瞧他那面相,醉眼朦胧嘴角含笑,一瞧就是不甚清醒。 姚琇莹心里害怕,周围又十分安静,她连问好都不敢紧抱了怀里的衣裳,低了头便朝着院门跑去。 只是她一个女孩儿,那里跑的过一个男子,不过一眨眼儿的功夫,周绍栋便在院门处堵住了她。 带着满身的酒气,笑嘻嘻的道,“哪里跑?爷们惦记了你一个月了,今儿总算逮着机会了。” 第036章 周家事(二) 姚琇莹平日在绣房里上工,偶尔能听到绣房的姑娘们悄声谈论周家的这三个少爷。她性子拘谨,从不掺和这些议论,只是随便听听。 绣房里上工的姑娘们有的在周家已经一年多,便是大少爷也曾见过。她们几个年岁大点的都说,周家的这三个少爷,最有钱的是大少爷,读书最好的是三少爷,而长得最好的却是这唯一庶出的少爷周绍栋。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周家太太长相只能用端正来形容,而生下了二少爷的那位姨娘……当年据说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花旦。 姚琇莹只见过这位二少爷。 不知是因着那一面印象太差,还是因着自小儿见着父亲容貌俊朗,且家中还有长相俊俏的弟弟。她从没觉得这二少爷长得好。 此时她被那周绍栋逼到了影壁边,瞧着那一双醉意朦胧的桃花眼,闻着那扑鼻而来的酒味儿,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自胃上涌来。 这会儿她算是明白了,这秋香院怎就没个管事儿的丫鬟当值。 合着这是合着伙儿的算计她! 姚琇莹心里害怕,又生气的很,她不过是来周家上工的绣娘,并不是周家的丫鬟。那林更家的便能这般设计她,恐是得了不得了的好处。 虽是秋日,日头却明晃晃的在头顶上照着。 朗朗乾坤之下,这周绍栋竟这般无耻下流。 姚琇莹仰着头只觉得被那日头晃得眼晕,那周二少爷还紧紧攥着她的胳膊,不知哪来一股子劲儿,她抬起腿朝着周绍栋的胯.下狠狠的踢了一脚…… 只听见眼前一声怪叫,那人瞬间矮了下去。 姚琇莹顾不得看他到底怎样,将那一大包的衣裳狠狠的掼到他的头上,日头下只见着杭绸湖绸的洒了一地,衣服上绣着的金线在眼光下熠熠生辉。 她转身就跑,可以说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没头没脑的只靠着直觉朝着来路跑去。眼角已然沁出泪来,却顾不上擦拭,只咬着牙关拼了身上的力气往前跑着。耳后似传来些声响,像是那周绍栋缓了过来,正往这追来。 刚才那一下,踢得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这会儿若是让他捉住了,定没什么好下场。她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往前跑着…… 不知跑了多一会儿,只觉得眼前似开始冒起金星。 脚下一发软,便要栽倒在地上,正向前扑去时,胳膊却被人攥住了,紧接着一股子力气将她生生的拉了起来。 待得站稳了,她惶惶的抬了脸去看。 面前立着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了件石青色的直裰,温润斯文一股子书生气,此时正一脸诧异的盯着自个儿。 姚琇莹自他掌中将胳膊抽了出来,又退后了几步,强自按捺下心神,只是嘴唇依旧哆哆嗦嗦的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她还未开口,倒是那少年先开了口,“你是哪个院子里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是为何?” 姚琇莹还在那里晕头涨脑、气喘吁吁,他便一连抛出了三个问题。倒是他身边的小厮突地开口道,“咦,这不是绣房的姚姐姐么?”又对着少年道,“少爷,这位姐姐不是咱们府里的,是绣房上雇来的绣娘。前阵子,您最爱的那件佛头青的袍子不是勾破了角儿么,便是我寻了姚姐姐给您补好的。” “既是绣娘,怎的跑到这边来了。”少年便是周府的三少爷周绍楠,今日恰遇着书院休息,难得的白日在家中。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自秋香院那边传来气急败坏的一嗓子,紧接着便见到自个儿的二哥周绍栋自月亮门处转了出来。 然后便见面前的这姑娘白了脸…… 再看看,便觉察出她衣衫虽还齐整,发辫却有些散乱,此时几缕发丝被顺着流下来的汗水黏在了脸颊上,让她更显得形容狼狈。 周绍楠自是知晓自己这个庶出的二哥是个什么德行,如今一瞧一联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那张斯文的脸便立即拉了下来,待到周绍栋跑到他面前时,立时就喝了出来。“二哥!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做什么?” 周绍栋自月亮门出来正一肚子气,方才姚琇莹那一脚踢得着实不轻,让他的酒意都醒了一大半,此时不妨撞见了弟弟,忍不住的便蹙了眉头,一脸晦气的模样。 “怎么着,老三你也瞧上了这个丫头?”周绍栋转了转眼珠子,将面上的不虞很快的收了起来,换了一副嬉笑的面容,“可是不行啊,这丫头是哥哥先瞧上的。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兄弟间也不能横刀夺爱啊。方才我俩不过是逗乐子呢,年岁不大,还懂得欲擒故纵呢!” “二少爷,请你自重!”姚琇莹躲在周绍楠身后,听周绍栋这般说道,气的浑身发抖,忍不住怒道,“我不过是你家绣房里的绣娘,并非你家家奴,你这般肆意而为,不怕我去告官么?!” 大齐律法里,便是家里签了卖身契的丫鬟,明面上那也不是能随意打杀或是奸.淫的。何况姚琇莹只是签了短契的绣娘。 周绍栋倒是不知道这些,那日在角门遇着个眼生的姑娘,年岁不大却生的十分貌美,生生将自个儿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都给压了下去,更别说周府里其他院子的丫鬟了。他当时没做声儿,只遣了身边小厮跟着去打听了一番,只知道是在绣房里当差的,却不知道原来竟不是府里卖了身的丫鬟…… 只是,这又有何妨? 周绍栋啧了声儿,便又上前两步。周绍楠瞧不惯他的模样,便侧身一动挡在了姚琇莹的身前,蹙了眉头威胁道,“二哥若是仍这般执迷,不若与我去见见母亲。” 若要问周绍栋最怕谁,那还真就是周家太太,此时听得弟弟这般说道,心中虽不满,却也只能冷哼一声,又盯了姚琇莹几眼,这才摇晃着朝着自个儿的秋香院而去。 “你可还好?”看着那庶出的哥哥一步三摇的走了,周绍楠这才回身看向姚琇莹。只见她垂着头,惶惶的抬了脸,眼眶中还氤着些水汽,却将那一双大大的杏眼洗刷的格外的透彻。她不似家中那些个丫鬟们,个个都涂脂抹粉的,一张巴掌大莹白的小脸上干干净净……周绍楠恍然警觉自个儿竟瞧了她好久,这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 “多谢三少爷相救。”姚琇莹偏了头躲开周绍楠的注视,低声道谢,她心里此时烦乱的很,只想着赶紧离了此处,便是这周家,她也再不想待下去了。道谢的话出了口,她低着头福了福,转身便要离开,却又被那周绍楠给叫住了。 “我瞧你精神不好,送你回去绣房可好?” 姚琇莹听了,眉头便蹙了起来,只因着这三少爷怎么说也是主家,方才又救了自己一马,不好翻脸。只强压了心中不耐,低声拒绝了。 这一回,周绍楠再未坚持,只点了点头,便让她离开了。 姚琇莹低着头快步的朝着来路而去,走了一盏茶功夫,四周无人,眼眶中的泪滴终是落了下来。 她忙扯了袖子擦了眼泪,深吸了口气,生生将那眼中的潮意又给逼了回去。 待到到了绣房所在的院子,她却又停了脚步。 喊住了一个路过的小丫鬟,交代了她几句,便匆匆离了周府,返回家去了。 姚琇莹因着心里烦乱推了下午的差事,匆匆返家,而那边周家三少爷周绍楠也在自己院子里惦记着今日这点子事儿。 周家有三兄弟,大哥周绍柏与他一母同胞,二哥周绍栋则是庶出。他父亲去世的早,大哥一早儿便跟着堂伯去了燕京城学着做生意,支撑着门楣。二哥是庶出,母亲极少关注,只有他因着是小儿子,得到了母亲所有的关注。自小儿便被十分严厉的管束着。 五岁启蒙时,母亲还特意托了远在燕京城的堂伯给他重金寻了名师。他也争气,十岁上便考进了名扬天下的毓秀书院,去年又中了状元。 母亲对他的期望很高,周家本是商贾,母亲却希望他能光耀门楣,走上仕途。也因着如此,自他考中了秀才,家中对他的管束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严厉。 尤其在男女之事上…… 想到这里,周绍楠自个儿都摇了摇头。 他生于富贵,却并不在意这富贵。那些纨绔子弟喜欢的玩意,他也一概不沾。便是毓秀书院里,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也会时常谈论起家中有些姿色的丫鬟。更有甚者,如今不过十五六岁,妻子未娶,通房却好几个。 他母亲也正是担忧他被美色所扰,院子里的丫鬟们个个长相十分平淡。他倒不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这些女子行事做派十分粗鄙不堪。 可方才那短短一瞥,那张莹白的小脸和那双惶然眸子中流露出来的坚强,却深深的留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周绍楠思索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遣了身边最亲近的小厮去打听姚琇莹。 他这里只以为吩咐了小厮隐秘行事,便不会被旁人得知。 又哪里知道,他这院子里点滴的小事儿都逃不过他母亲的眼睛。他那小厮前脚儿去绣房打听,后脚儿便有人将这件事传到了正房那里。 那会儿,周太太刚用完晚膳,正就着炕桌上的灯火瞧着大儿子成亲时宴客的名单。身旁的管事嬷嬷便匆匆的撩了帘子进来,在她耳边说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儿。 第037章 周家事(三) 如今周太太张氏身旁的这个管事嬷嬷姓石,原是老夫人陪嫁而来的婢女,在老夫人过身后依旧留在了周府,也算是周府积年的老人。 张氏御下很有一套,便是如石嬷嬷这般算是前朝的老人儿,也对她十分的敬畏听从。石嬷嬷如今虽已年近六十,身子骨却着实硬朗,瞧不出苍老却有着满腹的经验。她自是知晓张氏如今心里面最在意的便是家中幼子周绍楠,所以平日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便急急前来报告。 此时晚膳已然用过,炕桌上摆着刚刚送上来的金盏燕窝,张氏却又哪里顾得上,只屏着气儿听着,待听到幼子遣了小厮去绣房打听绣娘时,半响才蹙了眉道,“他怎得与绣房里的绣娘扯上了关联?” 石嬷嬷啧了声儿,继续道:“说是在西院那边遇到了,正赶上让二少爷撵的满院子跑,刚出了秋香院,便遇上了三少爷。” 张氏听了,脸上的惊诧都按捺不住,自迎枕上起了身,坐直了才又道,“这怎的又跟老二扯上了?你别在这里一句一句的扯了,赶紧从头给我说说。” 石嬷嬷听得张氏要急,忙应了是,开始从头说起:“老奴听得这事儿与二少爷有关,便去寻了二少爷院里的秋晴。太太也知道,二少爷院里现在有两个大丫鬟,璧月因相貌出众更得二少爷的欢喜,秋晴一直被璧月压了一肩,如今璧月因着家中老子丧事离了院子,秋晴便想着趁此时机出头。老奴今儿一去秋香院,秋晴便晓得是为了何事,也不等着老奴开口,便将这事儿一五一十的与老奴说了。” 张氏听了冷笑一声,“她不过是怕秋香院再进新人,自个儿的位子不保而已。”说道这里,她不禁一哂,看向石嬷嬷,“秋香院里如今可还有姑娘?” 秋香院里如今除了未留头的小丫头,哪里还有完璧的姑娘。个个进了院子都被二少爷收了房……现在一院子的通房! 石嬷嬷面上显出些尴尬来,又带了些鄙视的摇了摇头,见张氏冷笑便继续道,“说起来这事儿竟还与那管着绣房的林更家的有关联。为着下月大少爷的婚事,各个院子里近日都在分发新衣,那林更家的哄了那绣娘说是人手不足,让她往秋香院去送衣裳。秋香院里的人早让二少爷散了个干净,只在外院子里留了个洒扫的小丫头。等那绣娘进了院子,再给哄进里院。” 张氏听着,只觉得跟听书似的,见石嬷嬷歇口气都赶紧催促,“然后呢?” “那绣娘倒也机警,见着院子里没人,又瞧见独独二少爷出来,扔了衣裳就跑出了院子。听说,还狠狠踢了二少爷那里一脚。”说道此处,石嬷嬷嗤嗤的笑了两声,又道,“便是她跑出院子那会儿,遇见了三少爷。三少爷见二少爷追了出来,替她挡了一挡。”又正色道,“那绣娘不是咱们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丫头,是签短契的绣工。” 张氏闻言眉头一下子锁了起来,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炕桌,“那小畜生这几年越发的出格子了。家里的还不够他吃,还想着外头的!”那绣娘是签短契的,若是真被他给欺侮了,再是个性子强硬些的……家中出了这样的龌龊事,先不说对生意买卖的影响,便是幼子在毓秀书院恐怕都抬不起头来! 想到此处,她面色冷了冷,“老二这程子确实不太像话,先把他发出去安生几日,冷冷脑壳子。还有那林更家的,既然领了老二的令,那就让她两口子都跟着老二一道儿出去吧。” 石嬷嬷听了,接上话儿,“您瞧着,是去哪里合适?” 张氏自炕上下来,踱了两步,便对石嬷嬷道,“翠岭乡那里今冬的野菌子还没收上来,便让老二去那里收一趟吧。正好,宋大头这几日不是磕着腿了么,让他在家歇歇吧。”宋大头正是周家溧水城里管着西边乡子的管事,前几日晚间外出喝酒,回家路上磕了一脚,踝骨折了…… 溧水城西边有七八个乡子,每年初秋开始收各种山货,宋大头是个勤快的,到了初冬之前,除了翠岭乡那个最远最偏僻人口最少的小乡子,其他的都已经收完。 今岁收成本就一般,宋大头又伤了,张氏本想着翠岭乡那里今岁就不去收了,左右收成不多。可如今不正是个打发周绍栋的好去处? 且大儿子这个月便要回府,下月初六那是大儿子成亲的正日子,这个月家里忙得鸡飞狗跳,她自个儿也是脚不沾地的。这个时候把那个搅事儿精给腾出去,倒也省了一份心。 张氏将周绍栋的去向安排好,心中总算是了了一件事,可她还记得这事儿是由幼子周绍楠那里露出了风声,便又向石嬷嬷问道,“那绣娘是哪家的?” 石嬷嬷自是知道张氏定会问起那绣娘,事先便一一打听得当,此时听得张氏问起,便立时道,“便是那姚家的大姐儿。” “竟是她么?!”张氏顿了顿,又在屋子里踱了起来。 说起这姚家大姐儿,张氏是知晓的。 既是在周家上工,哪怕是签的短契,也是需要经过张氏点头,弄清家中底细。所以,姚琇莹刚进周家绣房,张氏就知道有这么个人。 说起这姚家,在溧水城里也算是有些名气的。 姚家原也是溧水城大户,虽不比周家势大,在北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且姚家的出名儿的地方还不在此处,她家真正有名儿的地方在于她那个秀才爹。 姚彦周十三岁考中秀才,这在溧水城那可是从未有过的。虽说后来屡试不第逐渐成了笑话,可在当初,这是多少人眼红羡慕不来的。也是因着姚彦周,溧水城的大户人家都兴起了送家中子弟去念书的风气。 后来,随着姚彦周的屡试不第和姚老太爷的离世,姚家逐渐败落。且又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家子出了事儿,家中只剩了四个孩子…… 当初得知姚琇莹要来府里的绣房上工,张氏还感慨啧啧了一番。没想到如今这姑娘倒惹出事儿来。只是听着石嬷嬷的说法,倒也不是这姑娘的毛病,自家那个庶子老二是个什么德行,张氏可是太清楚了。 可如今瞧着幼子也有点上心,这可让张氏有些计较。 石嬷嬷见张氏沉吟不语,便试探着上前道,“不若将楠哥儿叫来,太太好好与他说说。楠哥儿最为乖巧,自小儿便听太太的话……” 张氏听了摆手,道:“他生辰大,翻过年便十六了,也是到了对男女之事好奇的年纪,这时候我倒是不好再压着他了。只是,若他只是随意打听一下,并无旁的意思,我把他叫来细细问上一番,倒是勾起了他的想头,反倒弄巧成拙。”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对石嬷嬷道,“楠哥儿那里先按住不动,只勤盯着些。这几日,先瞧瞧那姑娘再说。” 张氏嫁入周家二十二年,生了两男一女,前月嫁出去的二小姐便是她的亲生女儿。嫁完了女儿,便要开始筹办两个儿子的婚事。且女儿毕竟不能与儿子相较,她对于两个儿子又格外上心,自是早就开始挑拣筹备起来。 只是,大儿子要说亲的时候恰逢周老爷过世,家中风雨飘摇孤儿寡母的,也挑拣不上好的。好在周老爷的堂兄帮衬,又觉得大儿子是个可塑之才,便领着去了京城做买卖,这几年下来周家不仅没有落败,反而越加的繁盛起来。 大儿子年纪轻轻担起了周家这偌大一份家业,自是渐渐开始被那些当家主母放在了眼里。这三五年间,前来说亲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为着报答周老爷堂兄一家子,张氏还是给大儿子定了堂嫂家中侄女。说起那堂嫂,乃是中等人家出身,家中的几个侄女也都是中人之姿,嫁妆也谈不上丰厚,若不是为着报答堂兄的提携,张氏那是决计看不上这样的人家。 大儿子的亲事已然让她有了遗憾,那小儿子的亲事便决计不能凑合,必得千挑万选才是。且大儿子有这一担子家业日后也安稳的很,小儿子却是要走仕途的,那这结亲便不是简单的事儿,小儿子的亲事必得要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助益。 她既存了这个心思,便不急着给小儿子寻亲事。小儿子今年十五,刚中了秀才,书院的山长也曾说起,这孩子颇有慧根,好好栽培两年,便是下一回春闱不中,再下一会也必得高中。若是能对仕途有所助益,便是晚几年成亲又何妨?左右家里也不指着他开枝散叶! 只若是等到十九二十的…… 总得给他在房里安排个人儿,张氏此时思虑的便是这个了。 她心里想着,哪日里把姚家那个姑娘寻来瞧瞧模样,再看看行事做派,冷眼瞧上些时日,总能瞧出秉性来。若是那种狐媚魇道的,自是不能近了儿子的身旁。 若是个乖巧老实的,儿子又中意,倒也不是不行。 毕竟她爹还是个秀才,她娘还曾经是官家小姐。儿子有这么个妾室,倒也是件颇为得意的事儿。 只是,让张氏没想到的是,儿子那边确然上了心,可姚琇莹那里却没了半点动静。待到这月二十八,她前来辞工了。 第038章 周家事(四) 坐在花厅的廊下,张氏仔细的打量了站在身前三步远的姚琇莹。 女孩儿穿了件藕色棉布斜襟小袄,底下是月白的挑线裙子,裙子下摆处镶了一道二指宽的澜边。那澜边布料瞧着新了许多,像是放长了裙子还能再穿一季。这么瞧来,家里的确是不怎么宽裕。 她站在那儿,身子骨细伶伶的,有着这个年纪女孩儿特有的鲜亮水灵。鸦黑的头发只在一边儿挽了个攥儿,剩下的梳成了辫子垂在脑后。身上没带什么首饰,只带了一副海棠花儿银耳笼,不施粉黛清清爽爽的。 整个人也瞧着十分娴静,比起那起子小门小户出来的,倒的确是多了几分味道在其中。 模样也是不错的,张氏又打量了两眼,心里暗暗道。 她原也曾见过姚琇莹的亲娘,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姚琇莹的亲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且是姨娘所生的庶女。她也并未多看两眼,只印象里不是个容貌出色的。如今这闺女这般好相貌,看来是随了她那个秀才爹了。 “做得好好儿的,怎就不做了?”心里思量了片刻,张氏笑眯眯的开口问道,“可是工钱少了些?或是哪里不衬意?” 姚琇莹摇了头,细声儿道不是,却也不肯直说,只说做到月末就要辞工。这月剩下的十几天里,她在周家也是战战兢兢的。 那日她随手拉了个绣娘替她告了假,只说身子不爽利便回了家。辗转一夜后,第二日到底还是又去周家上工。每日与她同去周家上工的胡大婶儿并未觉察出异样,应是周家二少爷那事并未张扬开来,这让她也松了口气。 待到了周家,进了绣房便听说了绣房的管事娘子林更家的两口子全要跟着二少爷去翠岭乡收货,此时已然卸了绣房的差事,不再是绣房的管事。 姚琇莹平日里虽懦弱了些,却不是个蠢笨的。她自是知道前一日恐怕是被那周二少爷算计了,而帮助他算计自个儿的便是绣房管事林更家的。 听说大少爷月初便要回府准备婚事,周二少爷和林更一家子这个硍节上被发派去乡子里,那必是让如今周家的当家人周太太感到不快…… 姚琇莹知道这事儿恐怕正是出在了自己身上。 于是这十几日,她几乎全然待在绣房之中,便是平日里那个瞧锦鲤的小花园都不再去了。 只想着,把这十几日熬过去,领了这个月的工钱便离了这个是非地。 绣房活计重,都是手头上的活儿,做活时不能挪窝,绣娘们又有不少与姚琇莹一般是签短契的,并不是周家的丫鬟。也因着如此,平日里做活计时,绣娘们三五成群的最爱聚在一块儿论人是非。 姚琇莹这几日小心翼翼的,虽比平常更沉默寡言,整日里不出绣房一步,却也未引得这些火眼金睛的绣娘们的注意。 也是赶着大少爷成亲的日子口,活计陡然重了起来,且一些大的绣件周家另给计件的工钱。绣娘们都知道姚琇莹有三个弟妹要养活,家中生计不易,自然要更拼命些。 过了几日风平浪静的日子,姚琇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也是活计忙碌,让她沉浸其中。那原本坚定做完这个月就离开周家的想法,倒也开始有些动摇。 周家大少爷岁末成亲,各院子添置新物件,帐子绣幔那都要重新置换过。外头喜铺子里卖的东西,周太太瞧不上,家里绣娘的绣工那是自个儿鉴定过的,所以这会子绣房里除了几个手艺略微差点的,都在为大少爷的婚事忙碌。 这个月着实工钱不少,姚琇莹心里还是想再多做一个月的。 只是后来发生了件事儿,让她再次坚定了心思。 那一日天儿有些冷,外头还飘着些雨丝儿。也不知为何,这一秋的雨水格外的多。她正在绣房里给一件插屏收边儿,便听外头有人在小声的拍着窗户…… 那日绣房里偏只有她一人,犹豫了会儿,又想着那位周家二少爷还在百十里外的乡子里呢,她还是起身去开了窗户。 刚开了窗户,凉风裹挟着细雨便吹了进来,凉的她一个哆嗦。 “姚家姐姐,可是你一人在么?” 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听着颇伶俐的声儿便自窗外传了进来。她定了定神,看了过去,窗外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穿了件石青色的裋褐,站在一丛青竹旁正朝她招手。 那小厮身量不高,细眉挺鼻的,瞧着有几分眼熟。姚琇莹好生想了想,这才想起他是哪个……不正是那日在周家三少爷身旁的那个小厮么! 她心中微惊,已然蹙了眉头,只还未等开口,那小厮便又先开了口。 “姚家姐姐不记得我了么?上月二小姐出阁前那日,我弄破了三少爷的新衣,正蹲在回廊那里哭呢,姐姐瞧见了我,帮我修补了那衣裳。就是那件佛头青的、底下是沧浪纹的直裰!” 姚琇莹愣了愣,思起确然有这么回事。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又问他有何事。 那小厮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这才对她道,“是三少爷叫我来与你说说。如今二少爷和林更一家子都被太太遣到乡子里收货去了,得到下月末之前才能回来。便是回来,想是能安稳些时日。三少爷叫你不必太忧心,若有什么烦忧的事儿,便去寻他。” 姚琇莹听了便频频蹙眉,她与那三少爷半点瓜葛也无,若有烦忧的事儿,怎就要去寻他。她听了这小厮的话,心中已然有些不虞,也不做声便要合上窗子。 那小厮不知自个儿哪句说的不对,让姚琇莹一下子翻了脸,见她要合窗子急的几步窜到了窗前,堪堪在窗子合拢之前,将一个纸包儿扔了进来。 待那窗子啪嗒一声合上后,他又拍着窗棂小声儿急切的说了两句,“姚家姐姐,那纸包儿你切记得瞧瞧!” 说完这句,他在窗外又等了一会儿,见里面一直没什么动静,这才垂头丧气的离了此处。 姚琇莹听着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这才将地上那个宣纸包儿捡了起来。 她心里跳的厉害,扑通扑通的,赶紧塞进了袖袋之中,几步进了绣房内间,远远看了看窗子再无旁人,这才将那纸包儿掏了出来,又打开了。 纸包里是一个小小的荷包,只小儿手掌大小,白底儿绣青竹。姚琇莹捏了捏那荷包儿,觉得里面似是什么硬物。打开来往手心里一倒,竟是一对儿赤金镶翡翠的耳坠子。 那翡翠绿的能滴下来似得,小指头盖儿大小雕成了海棠花的模样,坠在赤金的耳笼子下面…… 姚琇莹看着那翠绿欲滴的坠子,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她怔怔的看了许久,那坠子这般青翠,一瞧便不是凡物,记忆之中便是继母也不曾有过水头这般好的坠子。可这三少爷到底为何要遣了那小厮做这样的事儿? 突然间,她似是有些明白了。 那日去秋香院,为了躲周绍栋她跑的急了些,又十分的慌乱,带着的耳坠子掉了一只……,她当时也没发现,只在回到家中后被弟弟瞧了出来,一摸耳朵才发现少了一只耳坠子。 许是因这个原因吧,她这般想着。 只是,这坠子瞧着便贵重,她与那三少爷更是素不相识,怎能收受人家这般贵重的物件。 这东西放在她手里,她没有半点儿喜悦,倒觉得十分烫手。 只赶紧又塞回了那绣着青竹的荷包儿,打算着瞅了时机还给那三少爷。 只因着周家三少爷平日里多在毓秀书院念书,白日极少在家。姚琇莹每日里怀揣着那荷包儿,总觉得提心吊胆的。 终有一日,临近着傍晚收工时候。 姚琇莹在出府的角门处遇到了那日前来寻她的小厮,那三少爷并未在一旁。她左右瞧了瞧,见并无旁人,忙上前将那装了耳坠子的荷包塞进了那小厮的怀里。 小厮起先还没见到她,待怀中被塞进那荷包后,这才反应过来。 他急的“哎”了一声儿,正要追上去,角门处转进来人,他到底没敢跟上去。 姚琇莹将这包袱甩了回去,心中松了口气。 而在这之后的几日里,那周家三少爷与小厮也再未出现,这桩事倒也算是了了。眼见着这月只剩下三五日功夫,姚琇莹便寻了周府绣房新的管事娘子,只说让账房结账,她做完这个月便不做了。 管事娘子先头并未在意,随口应允了她,只在月末回事的时候在周太太面前提了一句。没想到周太太听了,竟上了心,便将她唤到了花厅说话。 姚琇莹哪里好意思说做不下去是因为周府的少爷,听得周太太问话只呐呐了几句。 周太太却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下来,“既没有不称意,那便继续做下去吧。”看着姚琇莹陡然瞪大了的眼睛,周太太笑眯眯的起了身,拉着她坐到一旁,睦色道,“你也晓得,咱们府里大少爷下月末便要成婚了。这日子口上,好日子多,溧水城好几家里都有喜事。各家的绣娘都不凑手,你瞧瞧,府里各院子里都还没收拾利落,我那正屋里大插屏还缺了好几朵大牡丹。昨日上,徐师傅伤了风,今晨刚来跟我告饶,说是得歇上几日。我也知道,她岁数大了些,这几日受了累。可她歇了,我那插屏怎么办?她便向我推了你,说如今绣房里的姑娘们,你的活儿做的最好,我正盘算着叫你过来正房。哪儿想着,今日周康家的竟说你要请辞!这我可不能答应。” 姚琇莹一听,有些傻眼。 周太太口里的徐师傅是溧水城如今最好的绣工,原曾是金陵城里俊秀坊的当家绣娘,后年岁大了,眼神儿差了些,便卸了差使回溧水老家养老。 偶尔接点子买卖,主要也是为了个名声。 溧水城里的大户们,都以有一副她的绣作为荣。若是能得了她的指点,日后在女工之上,倒也能成些气候…… 想到这些,姚琇莹便有些犹豫。 周太太见她目光似乎不再那么坚持,便又添了一把火,“我原先不太打听绣房的绣娘,前几日还是听着周康家的说起,这才知道你那故去的母亲,我还曾经见过。只因差着年岁,没什么深交罢了。没想到,她那般年轻便没了……”说到这里,周太太叹了口气,才又道,“我听闻你家如今十分不易,你还得照看养活三个弟妹,着实难为你了。你若能在我这儿再留一个月,帮衬着过了大少爷的婚事,这一月结你十两银子可好?” 姚琇莹虽已然有些意动,但听到这话后还是摇了头,“太太心慈,可琇莹靠着手艺吃饭。绣娘做工,一月二两银子已是不少。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哪里能收您十两银子。” 周太太听了,有些惊讶的打量了一下依旧垂头立着的姚琇莹,心里对这女孩儿的感观又好了几分。她顿了顿,才又笑道,“若是平常,自是有些多的。可若是接了徐师傅的班儿,将我那副插屏绣出来,这十两银子可就不多了。”姚琇莹的犹豫,她也知道为着何事,便又跟了一句,“这月你若是留下,便不用在绣房上工,只每日在我这正房给我绣这插屏便可。劳累的时候,在我这院子后的小花园里走走。我这里不是那些闲杂人能进的来的,你且安心。” 她既这般说了,姚琇莹终是点了头。 远的不说,便是每日里瞧着妹妹起早贪黑的摆那食摊子,她心里也难过的紧。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她在周家多赚几两银子,等到年关,便能早几日收了摊子,好好过一个年。 第039章 初冬十月 这由深秋转入初冬的一个月里,姚惠然虽依旧忙碌,但是仍能觉察出姚琇莹这段日子的沉闷。 一直没开口询问,无非是等着她自个儿愿意说的时候自己开口。再者,这几日姚世宁便要去毓秀书院考试了,这是目前家中第一等的大事。 宋禛倒是果然说到做到,这阵子将毓秀书院这几年来入学考试的题目都给寻了来。不仅仅有姚世宁这个年纪启蒙的考试题,还有更深入一些的。按他的说法,如今姚世宁已然不是启蒙的水准,完全可以再进一步。 跨过了《论语》姚惠然能教授姚世宁的东西就有限了,于是宋禛这阵子,每到了书院下学的时辰便领着书童墨子到了姚家,给姚世宁上课……连带两人蹭一顿晚饭。 姚惠然一开始没觉得一大家公子还会跑来她们市井小户来蹭饭吃,是书童墨子说漏了嘴,只说是家中那老仆夫妇做饭委实难吃,他家少爷虽不是个挑嘴的,可那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在家中吃了一阵子后,便有些受不住了,每日里便在书院交些饭钱,两人只在书院中与那些在书院居住的远处学生一道儿吃饭。 自那日给姚世宁讲书晚了时辰,在姚家留饭之后,两人便总是磨蹭到日头落山,过了饭点,便留下与姚家人一道儿吃饭。 头两回宋禛似还有些拘谨,如今十几天过去了,倒愈发的镇定自若了,把姚家这小院子当做自己家一般。 姚家其他人反应各不相同,姚世宁自是十分欢迎宋禛的到来。姚惠然听他提起过,这宋家哥哥,一瞧便是经过名师指点的,教授起他的学业来,半点不比书塾的先生差。这十几日,于学业之上,他受益匪浅。 姚琇莹呢,这几日心思重,倒没心思去搭理旁的事儿。 小婴儿姚世宣就更无所谓了,这段时日他每日里在院子里疯爬,原本白嫩嫩的小丸子愈发的黑了起来,可是手脚却结实了不少,饭量也大增,现在若有人扶持着已然能颤颤巍巍的走两步了。书童墨子倒是十分喜欢宣哥儿,每日里宋禛与姚世宁再东侧间里念书,他便领着宣哥儿在院子里嬉闹,整个院子都充斥着宣哥儿大笑的声儿。 姚惠然在灶间里忙碌着,听着这样的笑声只觉得身上的疲累都消失一般。 对于宋禛,她也觉察出些许异样。 这少年原本最爱青衫,可这些日子一来,总是一身月白。便是原本青玉的簪子如今也换成了白玉,竟似是在戴孝一般。且他原本是个颇为温润总是斯文带笑的,如今脸上却多了几分黯然。 姚惠然瞅了个空档,对书童墨子旁敲侧击了几回,便知道了原是宋禛的舅舅过世了。又听墨子说起,宋禛那刚过世的舅舅与他向来十分亲近。自他母亲过世之后,便只有舅舅一家对他十分厚待。 姚惠然听着,觉得宋禛其实是有些可怜的。 便说那毓秀书院了不得吧,可他是燕京城的大家公子,天子脚下什么样的先生寻不到,偏要跑到这小小的溧水城来。 恐怕是家中有些状况,亦或是有人容不下他…… 也因着如此,宋禛在姚家蹭饭的这段时日里,姚惠然还真是拿出了自个儿看家的手艺,让姚家姐弟与这主仆二人吃的十分适意。一月下来,这几人都不同程度的胖了些。 宋禛倒也十分自觉,吃了几日姚家饭后,便觉察出姚惠然在饭食上下了功夫。也没说给钱,只每日遣了书童墨子去西街集市上买些食材。 鸡鸭鱼肉的,每日都不间断,瞧那分量,可不是他主仆二人就能吃的下的,分明是加上了姚家一家子。这也算是变相的交了饭钱,且除了这些,他还时不时的给姚世宁添点笔墨之类的小物件。 姚惠然一早就扫听了这个时代的物价,这其中特意去书局问了问文房的价钱,自然知道相比起那些吃食,这些东西都不便宜。便觉得这宋家少爷着实识得世故人情,是个情商高的。 这日子持续到了月末,姚惠然正想着问问姚琇莹是不是要自周家辞工,姚琇莹却主动寻了她,还给了她十两银子。 姚惠然接了那十两银子,确然有些惊愕。她晓得姚琇莹在周家上工一月有多少例银,这一下子给了自个儿十两银子,这是从哪里来的。 姚琇莹只说是因着下月末周家大少爷成婚,周家太太让她去绣摆在正堂的一座牡丹插屏,这才允她十两银子的工钱。只因着年关将近,姚世宁眼瞅着又要去毓秀书院考试,便预支了这工钱,也是为着过年准备着。 姚惠然心里虽疑惑,见她脸上表情没了前几日的那般郁郁,心下倒是稍安。心中的担忧也未在脸上显露出来,只与她说了说姚世宁今日的状况,据宋禛所言,姚世宁考上毓秀书院的把握在九成以上,几乎算是板上钉钉。 姚琇莹听了也是十分欣喜,只觉得自个儿在周家做多一月确然是件正确的事儿。她之前也听妹妹提过,那毓秀书院一年的束脩便是二十两银子,入了学便要上交。妹妹的食摊子虽日渐红火,但要在年关之前攒出二十两银子,恐怕着实不易。 姚家长姐想的不少,姚惠然倒是十分想的开。 给姚世宁交学费的二十两银子,她已然攒了出来,大头还是那烧水管子赚出来的。自上一回徐福兄嫂赝造烧水管子烫伤人后,不少人家都知道了这个与烧水上方便快捷的物事。又知道得去徐福摊子上购买,那里的是正经物件还有免费的改灶安装。 整整一个月,他们三人在这买卖上赚的着实不少。 一日里总能卖出个三五个,多的时候胡大牛都整日的不着家。不仅仅溧水县城里的人家要装这东西,溧水城周边的乡子里也有不少。 直到了月末,装这烧水管子的人家才逐渐减少,但每日里总还有那么一两家。等到了这一月的最后一日,姚惠然算了算账,这烧水管子的买卖总共给她赚了二十一两银子。整数她攒了起来,留着给姚世宁交学费。剩下的零头儿,她寻了个下午,去了布店扯了几块新进鲜亮的料子,打算给家里每个人做一身新衣裳。 当然,这活计她自个儿定然是不行的,这得姚琇莹来办。 十月十五便是毓秀书院考试的日子,姚家一家子早早的都起了。 姚惠然先是与徐福、胡秀儿一道儿将食摊子推到城门下他们平日里摆卖的地界儿,又托了许寡妇照看着摊子和胡秀儿,便匆匆又返回家中。 待到了家中后,姚琇莹已然去上工了,姚世宁穿戴整齐的正在家中等着。他今日正穿着大姐姐新给他裁剪的衣裳,手里拿着书袋,规规矩矩的坐在院子里的桂树下。桂树树叶虽已凋敝,可树下那小小孩童已有了少年模样。 竹青色小小的直裰,下摆处绣了大姐姐最拿手的沧浪纹,看上去十分气派。一双与两个姐姐都十分相似的杏眼若黑夜繁星,十分有神。此时坐在石桌旁,仍不忘举着书本认真的看着。 这些日子天儿冷了,他已经极少在院中念书,今日不知怎么的,又坐在那石凳上了。姚惠然瞧见了,笑出了声,“这日子口上,怎的还坐在石凳上,不觉得冷么?” 姚世宁听得姐姐的声音,放了书本转过头来。 一双眼睛熠熠的,比任何时候都光明。 “二姐姐。”他站起了身,将书本放入书袋之中,冲着姚惠然正正经经作了个揖。 姚惠然笑了笑,没说什么,只走了过去,牵了他的手,两人一道儿出了门。今日便是宣哥儿都送到了许寡妇那里,让她帮忙照看一日,就是为了能正经为姚世宁送考。 走了两柱香的时候,两人便到了毓秀书院门前。 平日里毓秀书院门前十分清静,今日因着是考试的第一日,门前便如那闹市一般熙熙攘攘。毓秀书院每年只招考两次,这一回是今年的最后一回了。 在招考的这三日时间里,不仅仅有溧水县的学子前来应考,还有周围不少县府的学生。便是金陵城里也有人慕名而来。 姚惠然领着姚世宁到了门前,早已在门口等候着的宋禛便迎了上来,接替了姚惠然的工作,领了姚世宁前去门房那里等级。 直过了半盏茶时候,宋禛与姚世宁才走出门房,姚世宁手里还拿了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了“乙十二”三个字。 见姚惠然瞧着那木牌,宋禛温声道,“我瞧着世宁虽年纪小,功课却十分扎实,不必与那些刚启蒙的一道儿上学,不若往上一级。这木牌儿,便是考号。乙等便是书院里十岁年纪的等级,十二号便是第十二个。” 姚惠然之前听姚世宁说过一回,她只当提高一级就如同自个儿那个时代里跳级念书一般,只想着从七岁档的跳到八岁档而已,没想到一下子便去了十岁孩子的班里。她有些担忧,怕姚世宁赶不上进度,又怕他受了欺负。 宋禛一眼便瞧出她在担忧什么,笑了下,劝慰道,“你且安心,毓秀书院的山长与我有些渊源,但凡我在此地,定不会让世宁受了旁人欺侮。至于进度……你也该相信自个儿的弟弟。” 姚惠然一听,人家都这么说了,她要是再反对岂不成了不信任姚世宁了。后来一想也是,若是能考上,自然表示能跟上进度,若是跟不上进度,那根本也就考不进去。随即释然,鼓励了姚世宁两句,便由着宋禛领着小孩儿进去了。 她自个儿便又赶紧往城门东街赶去,食摊子还等着她照料呢。 姚惠然这边自晨间便是一通忙活,姚琇莹那里今日也是遇到了些烦忧。 周太太那牡丹插屏,正到了最要紧的地方,要绣那细如发丝、纤毫毕现的花蕊。姚琇莹不敢在实物上直接动手,便寻了块儿白布先行练习。一早晨的功夫下来,怎么都不太周正。徐师傅在一旁也说了一会儿,只叫她不要浮躁,若是心头不安稳,便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走,松松心神。 姚琇莹听了徐师傅的话,便出了屋子。 谁想着,便是在周太太这正房后院的小花园里,她竟正正的撞见了许久未见的周家三少爷周绍楠。 第040章 聘你为妻 今日天气虽然晴好,却有些冷意。 姚琇莹方才因在屋子里做活,身上穿的便有些单薄。走在小花园里,看着亭廊里开的正盛的菊花,只觉得凉意丝丝,将心头那番燥热渐渐驱赶开来。 待了一会儿,她觉得心头清明了许多,便想着回屋里继续去绣那花蕊。 却不想,在下那亭廊时遇见了周绍楠。 今日是毓秀书院招考的日子,书院里的学子们皆放假三日,是以周绍楠十分难得的白日里在家中。 这些时日里,他也有些烦闷在心。 只觉得每日里闭上眼睛,总能忆起姚琇莹那一双氤氲着雾气的眼睛,清清灵灵的,带着些乞求的意味,也不说话就望着他。 周绍楠今年十五岁,从未遇到过这般难事。 他自小儿启蒙起,便进了毓秀书院,与寻常商贾人家的子弟截然不同,只爱书本不爱美人。也许是年岁未到,还未开窍,反正家中莺莺燕燕的丫鬟们,他是从未有瞧得上眼的。可不知怎的,那一日的姚琇莹让他怎么都忘不掉。 仿佛那便是心头的一滴热血,烫烫的,让他一下子便开了窍。 身旁小厮跟着他有三四年了,性子那是十分的伶俐,更是惯于察言观色。 见着自家少爷接连许多日子都闷闷不乐,举着书本时竟还会兀自出神,便晓得少爷有了心思。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家少爷竟是害了那相思…… 只是自家少爷平日里从不打量女子,怎就突地惹上了这相思债了呢? 小厮仔细想了想,便忆起了那日在二少爷的秋香院外遇着的那桩事。他多伶俐啊,一下子便明白了,那如今横在自家少爷心中的姑娘便是那姚家的大姐儿。 做小厮,便要猜对了主人心思,更要投其所好的解决主人的问题。周绍楠的这个小厮名叫见茗,本是书房伺候茶水的,正因着身上那股子伶俐劲儿,被周太太瞧中了,自书房点了出来跟了三少爷周绍楠做了小厮,也算是书童。白日里跟着去毓秀书院,晚间便贴身伺候。 见茗知晓了三少爷的心思,又自周太太身旁石嬷嬷那里扫听了一下,得知周太太对于三少爷上心一个绣娘这件事儿竟不怎么排斥, 他心里一琢磨,竟将周太太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 既能两边儿讨好,何乐不为?见茗立时便凑到了周绍楠身旁,给他出了主意。 那对儿水头极好的坠子,便是见茗的主意。 要说那日里,周绍楠确然见着姚琇莹慌乱之中失了一只耳坠子,他只想着能再寻个机会见一见这姑娘,却不是那种知道给姑娘送东西的人。 见茗知道了少爷的心思,便将主意对周绍楠说了。 周绍楠颇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寻了个日子,便去了溧水县城最好的银楼,打了一副镶了翠玉的坠子。他白日里不得留在家中,便遣了见茗借了由头留在府里,又寻了时机将那耳坠子递了出去。 见茗为此还特地打听了姚琇莹的事儿,得知她原也是富裕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自个儿养活着三个弟妹,这才出来自周府做绣娘。 头先见识过锦绣的,又哪里真吃得了苦受得了穷?见茗自以为瞧得清姚琇莹,只觉得似这样的姑娘,若是得了富家少爷的青睐,还不上赶着贴上来? 于是信心十足,领了少爷的令,揣着那对儿水头极好的坠子,寻了个没人的时候,便去了绣房。 却不曾想,在绣房那里还碰了个钉子,虽是把那坠子送了出去,却没说上几句话。见茗心里就开始有些嘀咕,觉得许是这姚家大姐儿与旁的姑娘不太一样。果不然,过了几日,自角门处又遇上了姚琇莹,还真把那对儿坠子给还了回来。 见茗再机灵,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见办砸了少爷的事儿,心里便忐忑了起来。好在周绍楠向来是个性子软和的主子,见茗揣了那坠子几日,到底还是告诉了周绍楠,把那对坠子又交还给了他。 周绍楠见那坠子又回到了自个儿手中,又闷闷不乐了许久。 只觉得见茗也不是个靠谱的,出的主意不甚管用。又觉得自个儿也是个蠢笨的,竟听信了一个小厮出的主意,枉费自个儿还长了他许多岁,这么一想便觉得心里沮丧的很。郁郁了几日后,终是下了决心,打算哪日堵了她当面说一说。 或许唐突了些,却总比将自己憋闷死的好。 他惴惴了几日,恰遇到毓秀书院岁末的招考日,这一日便留在了家中并未出门。也是巧合,这一日乃是溧水县令母亲隋老夫人做寿的日子,周太太一早便出了门。他晓得如今姚琇莹在周太太的院子里绣一件大插屏,便一早儿进了正房院子。 到底没敢直接进屋子去寻人,而是在后院子的亭廊处徘徊了一早晨。也是赶上姚琇莹活计做的不顺,出来透透气儿,不然以他的性子,还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着。 姚琇莹刚踏上亭廊的台阶,就瞧见一方靛蓝自眼前飘过。 她心里顿了顿,转身便要离开亭廊,却被身后那人叫住了。不想理会那人,姚琇莹快步下着亭廊的台阶,只总归是个女子,身后那人不过急走了两步,便绕到了她的面前,将她拦了下来。 一抬头,倒也算是一副面如冠玉的模样。 穿了身靛蓝绣宝相花的直裰,簪了根白玉的簪子,身上带着些读书人的斯文气儿…… “三少爷,可有吩咐?”被阻了去路,姚琇莹停了步子,无奈的问道。好在这个院子里十分清静,倒没有什么小丫鬟探头探脑。如若不然,被人瞧见了,说不得第二日便会闹得满府风雨。 周绍楠本是拦人的那一个,只事到了临头却先红了脸,听得姚琇莹问话,吭吭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那坠子,你不喜欢么?” 姚琇莹蹙了蹙眉头,回道,“无功不受禄,三少爷唐突了。” 这话便是直白的拒绝了,周绍楠听了这话,反倒是镇静了些,脸上的赧色也消退了些。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也没什么可再丢脸的了。 且他也不是个会绕弯子的,心中顿了顿,咬了咬牙,便开了口,“吾慕汝良久,愿聘为妻。”他说到这里,瞧见姚琇莹因惊讶而瞪大了的眼睛,又怕自个儿这一口气儿断了又呐呐起来,便紧跟着问道,“你家中可为你许了人家?若是没有,你可愿意……” “三少爷!”姚琇莹心中震惊,急急打断了周绍楠的话。 看着他在自个儿这一声喝止之后呆若木鸡的模样,她在他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只不过那却是无奈的苦笑,“三少爷,嫁娶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今虽无父母长辈,你却是有母亲的,聘何人为妻,岂是你说了算的。再者,嫁娶讲究门当户对。你我身份悬殊,并不相配。” 说完这些,她垂了头,侧身绕开了面前的周绍楠举步便要往房内行去。 周绍楠又岂能这般痛快的便放弃了?若是能够,这些时日他也不必这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于是他急急的又将她拦了下来,连声问道,“我既这般说了,便是真心作想,你为何不肯信我?” 姚琇莹这会儿也不抬头,只撇了头淡声道,“我并非不信三少爷,如今我这般家境,得了三少爷的青睐也是我高攀了。只如今在这等无人之境私下说说,与私相授受又有何分别。三少爷若真有心,那便请了官媒去我家提亲,待到那日,我别无二话。” 周绍楠听了这话,面上没有半点不虞,反倒露出些喜色,他连连点头道,“你既这般说了,我便也安了心。你且等着,我今夜便回了母亲,定请了溧水城最好的官媒去你家提亲。” 姚琇莹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分辨,只点了点头自他身旁绕了开来,朝着屋内行去,这一回他倒是未有再阻拦。 到底与那二少爷周绍栋不同,做不出那些登徒子的模样。 周绍楠自以为得了姚琇莹的承诺,心头陡然放松下来,方才一直紧绷着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他自小儿乖巧,在读书一事上又向来没让母亲烦忧过。 又因着是家中幼子,自小到大不管什么事儿,母亲从未反驳过他。他满心想着,只要自个儿开口说要娶妻,母亲定然欣然允诺。 这般想着,便是离去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只刚转身,便差点撞上一人。 来人身形高大,不是能随意出入母亲院子的仆妇,周绍楠匆匆抬头正要呵斥,却在见到那人相貌时顿了一顿。 面前这人穿了件半旧不新的石青色棉布袍子,簪了根黄杨木的簪子,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配饰。此时正低了头瞧着自己,那双眼睛还带了些笑意。 “大哥!”周绍楠惊喜的喊了出来,忙上前扯了兄长的袖子,连声问道,“不是说要下旬才能赶回来么?怎么今日就到了!” 来人正是提前返回家中的周家长子周绍柏,此时他瞧着陡然开朗起来的弟弟,面上也露出了笑容,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头,温声道,“原是说的下旬,只因着燕京城发货的日子提前了几日,便索性跟着船一道儿回来了。”说到这里,又打量了弟弟几眼,笑道,“这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几分。” 两兄弟自来感情极好,又是一年不见。此时周太太既然不在家中,两人便携了手往周绍楠的院子而去,且有些话要说上一说。 只是,周绍楠在前面走着,却未发现自个儿的哥哥朝着方才姚琇莹离去的方向,蹙眉瞥了两眼。 于他来说,今儿真是个好日子。 心心念念的姑娘总算是给他一句话儿,而一年不见的哥哥也自燕京城回了家。 第041章 难遂心愿 周绍柏返回家中,得知母亲前往县老爷府上给老夫人祝寿,便遣了家人前往县衙报说了一声。周太太得知一年未着家的大儿此时已然进了家门,心中着实喜悦,便是那筵席上有龙肝凤髓那也是食不知味。 在县令府邸好容易盘桓到了晌午,立时向老夫人告了罪,领着丫头便匆匆赶回了府中。 一进正房的门儿,便见长子周绍柏正站在堂前打量着近日新摆出来的一尊梅瓶,周太太脸上的笑意便怎么也压不住了。 “怎的提前这许多日子,路上可顺畅?”周太太扶着丫鬟的手迈进正堂,笑着开口道,一边不错眼的打量着身形似又高壮了些的长子。 周绍柏听得身后传来母亲的声儿,忙回了头,正见着穿了一身寿字云纹缂丝通袖袄的母亲走进堂来。熟门熟路的上前接替了一旁的丫鬟,扶着母亲进了内室坐到了宴息处的炕上。 周太太被儿子这般伺候着,又瞧着一年未曾见面的长子,一时间竟红了眼眶。 周绍柏见母亲如此,笑了起来,“娘这是怎的,竟是不愿见着我么?” 周太太一听,倒是破涕为笑,嗔道,“到底是出门在外这些年,再木讷的人也学会了说笑。”一边儿说着,却又叹了口气,拉着长子的手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儿又道,“娘瞧着你似是又拔了个子,便想起你父亲过世那年。那年你不过十三岁,自小生的瘦小,跟着你堂伯去燕京城时才刚及娘的肩头。娘领着你弟弟,老远见着你一身孝衣越走越远,那真是满腹辛酸……”。 一边服侍的石嬷嬷听了,便笑道,“太太,如今大少爷都要娶亲了,您可别再提那些伤心事儿了。” 周太太听了脸上便又染上了笑,一边拭着眼眶,一边笑道,“谁说不是呢,这日子都是一天天熬过来的。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的大儿如今也长成了,瞧这挺拔的个子!如今谁还敢小瞧咱们。” 母子两契阔了片刻,便说到了周绍柏的婚事,周太太又叹了口气,拉了周绍柏的手,拍了拍儿子粗糙的手背,“……说是为了恩情,到底委屈了你。” 周绍柏不愿母亲难受,便自她身旁坐下,笑着安慰道,“也不算委屈,怎么说家里也总归是有些家业的。” 周太太却不领情,脸上带出些不满,“怎么不委屈?她家里那也算是有家业?”新娘子的爹是周绍柏那位堂伯母的娘家兄弟,虽说也做着买卖,不过是接着堂伯的名头开了两间米铺子而已。不说在此之前,便是如今,那也是正经市井里的人家,远不能与周家相较。 只是,到底在最困难的时候欠了堂伯家一番恩情,若不是那位堂伯,如今周家未见的能有今日,也许早被周老爷那几个亲弟兄给瓜分了家产,她孤儿寡母的说不得便被撵出了周家门。 周绍柏自是知晓母亲心中所想,他自个儿也十分敬重那位堂伯,所以一直以来对于这门婚事从未有过不满与反感。 且他随着堂伯在外经商多年,耳濡目染了许多,更是见惯了商贾寻欢作乐、露水姻缘的做派,对于情爱一事向来淡然,未来妻子只需贤良淑德便可,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合不合心意一说。 只是这话也不便与母亲说道,两人又说了两句,他便岔开了话题。 想起今日在正房后花园见到的事儿,周绍柏寻思了一下终是开口与周太太说了,又道“……我记得娘说过,楠哥儿的婚事且不着急。他如今既已中了秀才,便等着春闱过后再论。若是能中举,便自金陵寻一门官家小姐,于他往后的仕途也有助益。可今日我瞧着,他对那绣娘似是十分上心的模样。” 周太太听了,面上露出几分诧异,“这事儿我还真不晓得,便是今日在后面院子里?” 周绍柏应声说是。 周太太听了,脸上却并无怒色,这让周绍柏心中大奇。 当年老二的姨娘在家中算是掀起过狂涛巨浪,虽说最终还是被周太太给摁了下去,可也是从那时候起,周太太十分厌恶那些花枝招展、媚眼含羞的丫鬟。从正房到两个儿子的院子,丫鬟里没有一个长相娇俏的。怎的如今对那个绣娘却这般宽宥,瞧那神态,似是有打算促成两人的意思。 他这边正想着,周太太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拍了拍长子的手背,笑道,“我可真没想到,原本以为养出来个书呆子,却竟是个急切的性子。”说话间,竟笑话起儿子来。 周绍柏见母亲这般说道,心想着,到底是小儿子,做母亲的难免都骄纵些,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周太太觑见长子的面色,知他也是担忧弟弟,便道,“你且安心,楠哥儿的事,咱们不都说好了么。楠哥儿争气,今岁第一回便考取了廪生,我原就打算现在开始相看起来,前几日也托了你那在金陵的舅舅帮忙看着些。先打量好了,后年便是科考的年份,楠哥儿若是争气,考上了举人,立时便去提亲。咱们家以往吃的那些亏,便是因着家中无有做官的。难得楠哥儿有念书的天份,我怎么也得把这把劲儿给他努上去。等你们二人皆成了家,又能互相帮衬着,我便是死也能合眼了。” 周绍柏听不得母亲这样的话,略显冷峻的脸上眉头深蹙,“娘正春秋鼎盛,怎就说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要儿子……” 周太太一听,也知道自个儿说错了话,忙安抚道,“是娘说错话了!娘还要看孙子呢!”她一边说着,心里想着。这大儿子在外闯荡几年,却与幼子完全不同,今岁还不到二十,瞧着便有家主的气魄,她心里更加放心起来。 “你弟弟那里,我这般想着。他今岁也十五了,生日又大,转过年出了正月便十六了。等到后年春闱,不就十七了。便是一下子考中了,待到纳彩成亲也得忙活到年中。咱们这里,男孩儿十七八岁还未成亲的,那也是少数。我寻思着,先给你弟弟治一房妾室,一来总归到了年纪,二来也能让他收心在家里,总不至于在外头被那些狐媚魇道的迷了心神。” “娘既对弟弟有这般期望,想必要有些烦忧了。”周绍柏方才只略略说了些昨日的事儿,这会儿听到母亲并未改变主意,便将弟弟允诺姚琇莹聘妻一节也与母亲说了。 “竟还有这一节?”周太太凝神听了长子的话,面上确然添了几分烦忧,却也只有一霎时的功夫,“他年纪还小,有些事儿自是想着自个儿拿主意。好在他是个听话的,这种事儿啊,只要与他分说了利害关系,他总是能听得进去。” 周绍柏见母亲这般自信,也不好再说什么。想着下午瞧见弟弟那满脸的喜色,只心里觉得母亲这次恐不能如意。 母子两说了会儿话,周绍柏见周太太有些疲倦,便起了身离了正房。又出了门,与溧水城里几个一年不见的好友聚了聚,待到夜里返回家中时,便听说了母亲与弟弟下午似是吵了一架。 弟弟虽平日多住在家中,在书院里也有自个儿的住处。今日为着这个,竟连夜出了门,返回了书院。 周绍柏一听,自个儿担忧的事儿果真发生了。 他没急着去安慰母亲或是去书院寻着弟弟,而是先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将母亲房里的管事石嬷嬷唤了来,仔细问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石嬷嬷虽是周太太院里的管事嬷嬷,但这周家终归到底是周绍柏的。她自是个伶俐的,在周绍柏面前便细细的将不久前发生的事儿与他一一道来,“……老奴瞧着,三少爷对那姚家大姐儿是真上了心,也是他年岁还小,又是第一回瞧上姑娘,心里自是觉得往后再没有能及得上姚家大姐儿的姑娘。太太道理与他说了一箩筐,平日里三少爷也是个听话懂事儿的,可不成想今日竟倔成这样。只说自个儿答应了那姑娘说要请了官媒聘她为妻,如今却又反悔岂是君子所为?说什么也不肯在太太面前服软。这两年来,大少爷成才成器,三少爷书也念得好,太太着实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多少日子没这般动怒了,今晚可真是气着了,见着三少爷离了府回去书院,心口都疼了起来。” 周太太年轻时被二少爷的姨娘气的得了心口痛的毛病,这许多年来好生将养着,倒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没想到,今日里竟被自个儿子给气的犯了病。 周绍柏一听母亲被弟弟气的犯了心口痛,面上便显出了着急来,忙问石嬷嬷可请了大夫、用了药没,如今可好些了?石嬷嬷忙一一答了,“大夫是用惯了的慈济堂的邱大夫,原也是宫里太医院里的医正,因着告老回了溧水,如今在慈济堂坐堂,平日极少出诊。开了药,也煎熬得了,老奴来前太太刚服了药躺下,瞧着面色倒是和缓了不少。现下恐怕已是睡了,大少爷若是对太太有话,还是得明日了。” 石嬷嬷俱事儿说的明白条理,周绍柏听得也清楚,又问了几句姚琇莹的情形,便遣了小厮将石嬷嬷送回了正房院子里。 周绍柏十分认同母亲对于弟弟的安排,便想着这件事解决的根本在弟弟身上,又想着若是自个儿去与弟弟掰扯这件事,恐怕结果不会比母亲更好。弟弟如今心头正热着,便是他一向恭敬的母亲都能出口反驳,又何况是他这个常年不在家中的兄长呢。 他又回想了下那日弟弟与那女子在后花园的情形,只觉得那姑娘十分镇定自若,恐不是个寻常的,许是认定了弟弟是个实心眼儿的,便拿住了一般要做那嫡妻的位子。他计较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要解决,得从那姑娘身上入手。 方才听石嬷嬷说起,这姑娘原也算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家碧玉。父亲是溧水城年少成名的秀才,虽说后来也算成了笑话,但是十三岁的秀才别说溧水县,便是整个大齐那也少见,自是有些真材实料的。母亲还是官家小姐,原是溧水县令的女儿……家境也一直算是富裕,却没想着竟一朝败落了。 如今家中还有三个年幼弟妹,这才出来到了周家做绣娘。 他想的倒是与周绍楠的小厮见茗有些相似,觉得见识过锦绣的人,忍不了苦日子。又因着在外行商多年,见多了那些为了名分争宠使尽手段的女子,便觉得这姑娘实是有些心机,竟能让一向听话的弟弟这般顶撞母亲。 琢磨好了事儿,打定了主意,周绍柏心中便安定下来。今夜不若让母亲与弟弟都冷静一下,且他今日刚刚到家,又与三五好友相聚一番,饶是他年轻体壮也觉出些疲累来。索性倒头儿睡了,等着明日再来解决此事。 周绍柏这边想的清楚明白,却没想到自己弟弟傍晚时分与母亲吵了嘴离府之后并未直接去往书院,而是拐了道儿去了姚家……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饭点都过了。 姚惠然已然去了城门下西街集市摆夜摊儿。便是姚世宁,虽经历了毓秀书院的招考,却还是跟着姐姐一块儿去出摊了。 家里只剩姚琇莹与小婴儿宣哥儿。 周家三少爷周绍楠寻着地方敲门时,姚琇莹正在家里点着灯儿给那三姐弟做冬衣呢。 听得院门被人敲响,姚琇莹还有些奇怪,往日里这个时辰鲜有人来敲门。她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睡得沉实的宣哥儿,到底起了身,点亮了风灯拎着到了门口,隔着院门问了一声。 院门外听得动静,起先还沉默了片刻,待得姚琇莹又问了一声儿后,这才传过话儿来,“……是我,周绍楠。” 姚琇莹一听,眉头便锁了起来,顿了顿才回了过去,“这个时辰……,三少爷可是有事儿?” 周绍楠不知是不是有些着寒,说话声儿带了些“嗡嗡”的感觉,且又十分的沮丧,呐呐了几句后,终是咬了牙隔着门儿与姚琇莹说了今日与母亲的争执。他只说母亲并没有允了他聘她为妻,可是他却觉得这事儿还没有定数,只觉得母亲平日里可说对他百依百顺,只要他执拗几日,母亲定能遂了他的心愿。 他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怕她等的急切,特特辗转而来,与她宽心让她安心等待。 姚琇莹听了,眉头锁的愈深。 她原只觉得这位周三少爷有些不谙世事,却没想到他竟如孩童一般。做人父母的,旁的事上与小儿子百依百顺未尝不可,可遇着这婚姻大事,又有哪个做父母的能轻易松口?且周家再是大户,总是商贾,家里养出一个能考上毓秀书院的儿子,做母亲的总会有些想头。而在仕途之上,变更要岳家出力。 周太太便更不可能答应他的异想天开。 心中虽是不耐,可这三少爷总归在自个人危难的时候伸了把手。再者,被人这般恋慕,总也不是什么糟心的事儿。虽说明日里恐怕会被周太太责难,姚琇莹还是打算好生劝解他一番,思索了片刻这才开了口,“三少爷,恕我直言。你我身份相距颇远……” 她说了许久,门外那人一直静静听着。 他也不是那般蠢笨,母亲今日的态度已然让他心中冷了几分,此番前来本是想听她说说话儿,她若与他相同心思,他便更有勇气与母亲去相争。可如今听着,她并不相信他能说动母亲,且还劝他勿要再如此执拗…… 门外沉默了片刻,周绍楠终是有些绝望道,“若是我发誓日后待你如珍如宝,你可愿与我为妾?” 姚琇莹听了这话,心里冷了一下。 若真是如珍如宝,岂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得这一句,她也懒得再劝解他,只淡声道,“我家虽贫,我却绝不会与人为妾。多说再也无益,三少爷请回吧。日后这事儿,切勿再提及。” 说到此处,她转了身,径直回了屋里。 可到底心里有些难受,泪珠儿便在眼眶了转了许久,静坐了一会自脖颈间拉出一根细细的红绳儿,红绳那头坠着一块莹白的玉牌。 那玉牌一寸长半寸宽,尺幅不大,却莹白无暇,端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镂空着雕了一丛风竹,栩栩如生一瞧便是大手所为。 这便是当年她母亲洪氏与金陵喻氏定亲的信物。 那日姚惠然问及信物之时,她并未如实作答,倒也不是有所防备。只是觉得母亲过世已许多年,喻家也从未与她有过什么联系,这桩亲事许是做不了数的。况且如今自个儿家道中落,便如周家那般商贾都瞧不上自个儿,又何况喻家那种百年望族。 之所以还带着这块玉牌,纯粹是多年来带着习惯了,这玉牌温润油滑,带在身上确然有种冬暖夏凉的感觉。 姚琇莹摸着这块据说是含了那人名字的玉牌,心中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她如今已经十三了,再过两年便到了许人的岁数。 她自个儿也明白,如今再不是往日,却依旧为自个儿的将来感到阵阵的迷惘。 第042章 第四十二章 姚琇莹想的没错儿。 周家那三少爷头一日与周太太闹得委实不轻,她这一日刚到了正房,便觉得气氛有些凝重。 周家太太一直以来很是在意她那个富贵堂皇的牡丹插屏。她当初重金聘了徐师傅来家中绣插屏,为的就是在长子娶妻那一日风光一把。徐师傅当年是为宫中贵人绣衣裳的,这溧水城里那是无人不知。 如今徐师傅告老还乡,自有傍身的钱财,原是不需再接活儿,况且是这么大、这么费工夫的插屏。也就是因着,当年落魄时受了周家的恩惠……实际上还不是周太太的恩惠。 徐师傅老家虽在溧水,当年却嫁到了宿州,她丈夫过身那一年,恰逢着宿州大水,她只得自个儿抱着不过两岁的儿子与人群一路逃难,回了老家溧水。到了溧水城,这才发现早已没了家人,可儿子已然病重。就在百般无奈之际,进城门时遇着了当时还是新媳妇的周家老夫人。周老夫人自个也有个刚满两岁的儿子,见她母子可怜便领进了府中。 又着人请了大夫,治好了她儿子的病症。 这便是救命的大恩了,徐师傅当年便发了宏愿,有朝一日定要报答周家。 要说这徐师傅,那也是个命苦的。她成婚三年,便死了丈夫,家乡又遭了洪水,抱着儿子逃难到了溧水。虽遇到了周老夫人这样心慈的,治好了儿子的病症。可那儿子自小儿体弱,终究没活过五岁。 儿子死的那年,她刚满二十,颇为心灰意冷。后来金陵城绣坊司招绣娘,她便去了应征,只想着离开溧水这个伤心地。 她本就有一手好绣活儿,进了绣坊司后,又拜了师父,凭借着刻苦努力和一双巧手渐渐成了绣坊司最好的绣娘。 不过几年,绣坊司往燕京城送绣娘时,便点选了她。 徐师傅便跟着她自个儿的师父一道了进了燕京城,进了那座皇城大院。 这一呆,那就是三十年。直到眼花手抖了,才被放了出来,总也算是衣锦归乡了。 回了溧水城,恰遇着周家大少爷的婚事。周太太满溧水城的寻绣娘,要为儿子绣一副牡丹插屏。徐师傅思及当年周家与她的恩惠,便上门了。 这上门一报姓名,周家便晓得这是为大贵人们绣衣裳的师父,周太太自是不敢怠慢,忙请了进来。 虽说是给周家绣活,周太太对徐师傅那还是很尊重的。 每日里上工前,都要来正院儿绣房里瞧瞧进展,与徐师傅说说话,这才安心。 可今日里,姚琇莹都已经拈了绣花针开始上工了,都未见到周太太前来。 姚琇莹活计再好,到底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虽说年幼时正经请过女工嬷嬷教授,可年岁总在那摆着。这牡丹插屏要求针法极细,各色丝线都要分成至少四股儿才得使用。便是白色丝线,都有个七八种的模样,遇到色彩叠翠的时候,便是徐师傅亲自上手。她手上最难的活计,便是花中那极细的花蕊。 徐师傅到绣房时,姚琇莹已然开始分线。 她方才刚进院子,便听得几个小丫鬟在墙角处窃窃私语,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原是周太太犯了心口痛。说是,昨日夜里与幼子生了气。而这生气的缘由便是姚琇莹…… 周家是个什么情形,徐师傅倒是知道。 许是周太太当年孤儿寡母当年过的艰难,如今的周家与三十年前也不尽相同。比起当年的周老夫人,周太太多了几分精明却也少了些慈悲。 徐师傅寻了个未留头的小丫头问了两句,她在宫里见惯了那些尔虞我诈的倾轧,这周家不过溧水城里的一个宅门,又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呢。 听了两句,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是周家的三少爷瞧上了姚琇莹。 而周太太那里爱子心切,只想着若是纳妾倒还使得,若是聘妻便万万瞧不上姚琇莹。而这小姑娘不知道是真个不愿做妾,还是要拿上一把。 徐师傅瞧人无数,心里自然有根秤。 这几日与姚琇莹日日接触,倒也觉得这姑娘不错。闲聊时,也得知了姚家的状况,便觉得姚琇莹既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应是真真不愿与人为妾,并不是拿乔。 她既这般作想,便觉着周家这位少爷,虽读了圣贤书却不怎么着调。既读了书,自应更明白父母孝道,怎能因着自个儿的私情顶撞母亲,还惹得母亲气愤生病? 再说这种事儿,对于姚琇莹也是不公的。 你明知道自个儿母亲不会允许聘她为妻,却依旧因着此事与母亲大吵一架。你自个儿倒没什么,依旧是周家最受宠的三少爷,可于姚琇莹一个姑娘来说,便要受多少冷眼挤兑? 徐师傅想着,心里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绣房。 她其实挺喜欢这个平日里不怎么做声的姑娘,如今她孤苦一人,虽有些钱财傍身,身下却无一儿半女,因着在宫中做活,便是连个徒弟也没有。 这番回到溧水城,她心里其实是有个打算的。想着若是能收个徒弟或者认个干女儿,过身时总算有人能帮着操办下。 姚琇莹这年纪,认作干女儿显然不合适。 徐师傅便想着,再瞧瞧这姑娘的秉性,本就心灵手巧的,若是心性良善,不若收了她做徒弟。有了自个儿这面金字招牌,便是以后自个儿做活也能担起家中重担。不是还得养三个弟弟妹妹么…… 徐师傅进了绣房,轻咳了一声。 正在分线的姚琇莹听得声儿,便抬了头,见徐师傅迈步走了进来,便笑道,“徐师傅今儿似晚了些,可是昨夜风大,扰了睡眠?” 昨夜起了一阵子夜风,动静不小,姚家院子里那棵桂树便被吹断了一根枝桠,且那一树的叶子,也都落得差不多了,铺了满满一地的枯叶。 “倒也不是。”徐师傅脸上带了笑,呵呵的进来,“年岁大了,也没那么多觉。不过方才在月亮门那里听几个小丫鬟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晚了一会儿。” 姚琇莹一听,便知徐师傅话里有话,因不知她心中是怎么想的,便没接话,只笑了笑便垂了头继续分线。 徐师傅见她没有接茬,索性直接询问道,“我听着那几个丫头说的有些不堪。”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问道,“我且问你一句,你可真有进周家的打算?” 姚琇莹不妨她问的这般直接,一时竟有些发愣。 自从那周家二少爷将她诳到了秋香院后,这阵子周家的丫鬟们总背着她窃窃私语。她又何尝不知道她们在说甚,不过隐忍罢了。 此时听得徐师傅这般问道,她停了手上的活计,淡声道,“只没想到,徐师傅竟也这般喜爱探究。”她抬眼看了一些徐师傅,见徐师傅似是并不在意自个儿的言辞,便又道,“如今我家道中落,三个弟弟妹妹过的日子也是凄风苦雨……周三少爷瞧上我,自也算是我的造化。只是,不管如何落魄,我是绝不会与人为妾。周三少爷由寡母养大,违背母意更是不孝,想必此事不能由他所愿。待这插屏绣完,我也便结了周家的差事,回家帮着妹妹摆食摊儿。她日日起早贪黑的,也十分辛苦。” 姚琇莹话中带了些火气,徐师傅自是听得出来。只她自来被人说僻怪,竟也不觉得生气,倒还觉得姚琇莹瞧着柔弱实则性子坚强,对其更加喜欢起来。不过,她倒也没立时说要收徒,只点了点头,脸上还带了点笑意的坐了下来。 姚琇莹本以为自己这般顶撞,徐师傅会不喜,没想到其竟安然坐了下来,便也不再言语,继续手上的活计。 整一上午时间,徐师傅依旧如往常一般指点姚琇莹的活计。 姚琇莹自个儿也渐渐的安定下来,将心中杂念抛开,在徐师傅的指点下下针如飞。这一忙便到了晌午。 没想着,原本以为今儿个至少要被那周太太叫去告诫一番,可周太太没等到,姚琇莹等来的竟是那周家的大少爷周绍柏。 前来传唤的婆子只说主子在后院子里等着,姚琇莹还纳闷,周太太不说犯了心绞痛么,怎的这秋凉的日子口还去了院子里。 前几日几场秋雨,让着十月份的天气愈发的凉了下来。 姚琇莹穿的有些单薄,拢了拢领口,便出了绣房。 只是刚走到后院亭廊处,便瞧见亭廊之中立了一个男子。 远远瞧着,那人背手而立,穿了件佛头青的直裰,身形瞧着健阔却十分陌生。 姚琇莹不妨在周太太正房的院子里见到了陌生男子,自是吃了一惊,差点儿叫了出来。后来一想,似是昨儿听说大少爷归家,如此能出入周太太的院子,想必这便是那位周家大少爷。 只既是陌生男子,自是要回避。 姚琇莹也顾不上其他,转身便要返回绣房,却听到身后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姚姑娘么?请留步!” 第043章 第四十三章 进了初冬,白昼变的短暂了许多。 晌午回来匆匆歇了一会儿,姚惠然便立时开始忙到夜市里食摊子所用的食材。如今天气凉了,许多晨间便进城的乡人更乐意喝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儿暖暖身子。 便是晚间也是一样,下值的差人、兵丁,打烊的活计,还有旁边那毓秀书院上完晚课的学生……姚惠然的豆花量足味纯渐渐的不光在早市打出了名声,便是在西街夜市里也开始红火起来。 只是如今昼短,西街夜市开的早了许多,姚惠然便来不及准备家里的晚饭,有时甚至等不到姚琇莹返家,便与姚世宁二人去开摊子。 这一日也是,眼看着天色渐晚,却依旧不见姚琇莹的人影,姚惠然只得又将姚世宣托付给隔壁的大婶儿,领着姚世宁去了西街集市。 如今生意好了起来,每天贩卖的豆花比刚开张时多了不少。一月之前的一早一晚还皆是只收豆腐张家的一瓷缸豆花儿,如今便是两缸也卖的完。 徐福帮着将车子推到了夜市,那边豆腐张也恰好挑着担子赶了过来。如今豆花要的多了,再加上咸甜两种卤子,便是徐福的独轮车也有些装不下了。姚惠然便多给了豆腐张一些钱,让他每日一早一晚直接将豆花儿送到地方。 豆腐张本就是挑着豆腐到处走着卖,如今姚惠然愿意多给他几文钱让他送到地方,他自是愿意的。且姚惠然这一早一晚共计四瓷缸的豆腐,可也算是他家如今的头号客户!这溧水城,做豆腐的可不止他一家,如今那几家谁不羡慕他竟平白得了这样一个客户买家,皆有些眼红呢。 也因着这般,他每日里都十分殷勤,到的比姚惠然都早。 姚惠然到了地方,与徐福和姚世宁一道儿将摆摊儿的架子装好。 如今生意红火,那架子也与以往不同了许多。 原先只能排开三个座位的宽窄,如今加长了许多。不仅仅有设计好的“吧台”,也在外围添了些板凳桌椅。 结伴而来的,可以围桌而坐,边吃着便说说话。 而那形影单只的,便可以坐在“吧台”边,若是觉得孤单,还能跟姚惠然聊上几句。姚惠然瞧着年纪虽小,“芯子”却是成年人,不管话题是失意还是畅快,总能说的上话儿。有时候,食客们心中的不痛快经她寥寥几句开解,竟真的缓解不少。也因着如此,每日夜市前来吃豆花的人,倒不少都乐意坐那“吧台。” 今儿也一样,姚惠然刚将架子搭好,桌椅擦拭干净,那“吧台”处便已然坐了一人。那人似是认识豆腐张,见豆腐张帮着将那两缸子豆花儿摆上架子,还打趣了几句。姚惠然本没当回事,却听那人低声惊呼了一声,“哎呀,豆腐张,你那脸上是怎么地了?” 这人本是街角处每日里给人写信件的落魄秀才,姓石。每日里便在西街拐角的墙下支张桌子,专门给那不识字的写些信件文书之类的。有时候整日里都没买卖,有时候也能赚口吃的。可他却似是浑不在意,有买卖固然好,没买卖乐得逍遥。 日子过得虽清贫些,却从不亏待自个儿,原喜欢去旁边酒肆要上一盅儿黄酒,就着一盘五香花生米坐上半个时辰。这几日吃姚惠然的咸豆腐脑吃上了瘾,日日都要来上一碗,不时地还要跟姚惠然姐弟说说话。 待知道姚世宁是念过书的,便更起了性子。 姚惠然听着两人说话,只觉得这落魄秀才其实也是有些学问的,可能只是生不逢时又欠了些运气,就如同四姐弟的父亲姚彦周一般。他能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考上秀才成为廪生,难道是真没有学问么……也许只是欠缺了些运气。 姚惠然正在擦拭架子,还未来得及与豆腐张打招呼,此时听到石秀才一声惊呼,便忍不住朝着正在搬挪瓷缸的豆腐张瞧去。 豆腐张将将放好瓷缸,此时抬了头。 架子旁挂了一盏气死风灯,灯光十分亮堂,照射的豆腐张脸上的两条伤痕十分醒目。 “张大叔,你这是怎么了?”姚惠然瞧得停了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得盯着那两条疑似挠痕的伤痕看去。 豆腐张似是觉得有些难看,遮遮掩掩的,抬了袖子挡了挡,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石秀才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笑着对姚惠然道,“还能是怎么了,定是他家那婆娘挠的。”一边说着,脸上带上了些好奇,又看向豆腐张问道,“可又是因着你家那两个小子?” 听得石秀才的话,豆腐张脸上憋得通红,几下子将瓷缸子摆好,只慌忙与姚惠然点了点头,这才啐了石秀才一口,便忙不迭的跑了,一眨眼儿的功夫便转过了街角瞧不见人影了。 此时天色还未全然暗淡下来,夜市便也未正式开张,来往的食客也少。 姚惠然给石秀才盛了豆腐脑儿,便听着石秀才说起豆腐张的家事。豆腐张的情况,姚惠然以往在馄饨老伯那里听过一些,知道他家中有两子一女,如今虽与他做着买卖,却也没有刻意去探听人家的家事,只隐约听说过他家长婆娘厉害,颇有些河东狮的名声。 “……所以说,娶妻嘛便要娶贤。豆腐张年轻的时候模样也不难看,又是家中独子,继承了豆腐坊和一手做豆腐的手艺,那里就非得将就这样一个恶婆娘。”石秀才端起碗吸溜了一下碗边的卤子,便跟着啧啧感叹道。 姚惠然听得好奇,便追了一句,“张大叔家里的……很是凶恶?” 石秀才听了,啧啧应道,“岂止是凶恶,简直就是一头母老虎。若只是脾气暴躁也便罢了,毕竟人生而百态,这性子来自天生也强扭不得。可他家里的,还是个好占便宜的,恨人有笑人无的,也不单是这个,街坊邻里都知道,她还是个偏心偏到了嗓子眼的。” 姚惠然听他这般说道,便想起了徐福,惊讶问道,“难道张大伯家里还有……?” 她话说了一半,石秀才自是知道她要说甚,忙摆手道,“若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自然心偏。咱市井人家里有几个能蓄婢纳妾的,豆腐张家里三个娃儿都是他婆娘生的。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可这张家婆娘却偏疼她家大儿子。家里豆腐坊现如今已然是她大儿子和大媳妇两人说了算,还把那小儿子送出去跑船。啧啧,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竟也舍得。” 这年头,跟着跑船那是十分危险的活计。 便如石秀才所言,若不是家中揭不开锅,极少有人家讲儿子送出去跑船。宁上山,不下海,这是老话里便说的。 只这是人家的私事,姚惠然既不是古代人,自也没有市井女子爱闲话的特点,只笑了笑,又将一碗热腾腾的甜豆花儿递了过去。 石秀才将那碗咸豆腐脑儿吃完,此时早已迫不及待,接过了碗,便再没心思去思虑旁人家的事情,先沿着那碗边吸溜了一口桂花糖浆。美得眉眼都成了一条缝儿,赞道,“我原也殷实过,早年间大江南北的去了不少地方。也有这专门做桂花糖浆的铺子,可这味道却都不及你这一小碗豆花儿。” 姚惠然听他赞叹,便笑着道谢,只听他却又道,“如今这咸甜的豆花儿好吃是好吃,可是天儿冷了下来,只一碗豆腐入肚子,总觉得欠点什么。我知道你们早间时候,还有炊饼。可我觉着,那炊饼虽沾了芝麻,可与你这豆花儿不是十分相配。这晶莹灵动的美食,怎就与那粗制炊饼摆在一起了呢!啧啧……” 姚惠然听着汗然,心里想着,一口豆腐脑儿也称得上晶莹灵动么?仔细低头看了看,青花碗里,白嫩的豆腐微微颤动确实瞧着赏心悦目。 也许这石秀才说的有道理。 晨间到她摊子上吃饭的,不是进城贩货的乡人便是下了夜值的兵丁衙役,再不就是去西街摆摊儿的商贩。这寒凉的早晨,一碗热豆腐脑儿哪里够果腹,炊饼虽瞧着粗糙,却是十分果腹,所以晨间时候,炊饼十分受欢迎。 而到了夜市时候,出来吃一碗豆花儿的,多是些手中有闲散余钱的年轻人,要么便如石秀才这种好吃一口的,还有便是读了一日书出来透气儿的学子。这些人便不是为了果腹了,就如同现代社会,晚上出来压马路的男女……一般会去咖啡座坐一会儿。 其实这确实是个问题,姚惠然也曾想过,夜市里的生意其实不比晨间的早点摊子差。她完全可以再增加一些吃食的品种。喝的吃的都应该在丰富一些,给食客们多些选择,尤其是已经有食客提出了要求,有这样的需求了。 她正想着,客人渐多起来,便也只能先应付今晚,想着等散了摊子再仔细琢磨一下。她脑子里想着,手里一刻不停。 刚端了两碗至外侧桌子上,便瞧见宋禛领着书童墨子转过了街角往这边走来。仍是一身月白色的直裰,黄杨木的簪子,脸上却挂了淡淡的笑意。 待到了摊子跟前,温声道,“可要恭喜你了,今日晚课后,山长与我说了,世宁底子牢固,又有向学之心,学院考试已然通过。后日放榜,便能瞧见了。我与你说了,你且先准备准备。” 姚惠然听了,喜悦之色便漫上了脸庞,刚刚收了碗筷的姚世宁也听了个正着,一张总是紧绷着的小脸也一下子咧开了嘴。 正吃着甜豆花的石秀才,忙放了碗一叠声的说恭喜。 这小小的豆花儿摊子,一时间倒是欢声笑语无数。 只不过一炷香功夫,姚惠然便被匆匆而来的胡大婶拉到了街角处。瞧着胡大婶脸上的担忧神色,姚惠然只觉得心中噗通跳的厉害,紧着问了一句,“大婶,可是我姐姐有什么事儿?” 胡大婶点了点头,面上略有担忧,“你今日不若早些歇了摊子,回去瞧瞧。你姐姐今日似是不太好,还未到时辰便回了家。我听交她活计的徐师傅说是之前让周家的大少爷叫出了屋子,两人说了会子话,你姐姐就哭了。” 姚惠然蹙眉听了,心里略略知道是为什么,心头倒是镇静下来,自要不是身体上的毛病,这种事儿到没什么大碍。想到这里,忙携了胡大婶的手到了摊子旁,给盛了慢慢一外卖罐儿的甜豆花,递给了胡大婶儿,“秀儿可好些了?” 今晨胡秀儿有些发热,胡大婶都没发觉便让她出了门。姚惠然给瞧了出来,便让她自个儿回了家,此时想起来便问问。 胡大婶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那罐子豆花,又听见她问起女儿,忙点头应道,“好些了好些了,还得多谢你细心,不然这风寒病症恐更重些。今日她哥留在了家里,给抓了药,晌午去了周家寻了我,说是已经退了热,人也瞧着精神了许多。小儿病症便是来得急去得快,只是明日晨间恐怕还是不得来帮忙,总得将养两日。” 那么点儿的孩子发了烧,姚惠然自然不会让她第二日还来做活,那她成什么人了。安慰了胡大婶儿几句,瞧着她离去背影,姚惠然想着,既是这般明日不若歇上一日,自个儿能歇歇。然后问问姚琇莹的事儿,再做点好的慰劳一下考上毓秀书院的姚世宁。 季节已然交替,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家中四人也都有了改变,便是小婴儿姚世宣,也终是开了口,可以清晰的喊一声姐姐了。 第044章 第四十四章 这一晚,西街夜市的人倒是不少,姚惠然的豆花摊子如今算是西街夜市很受欢迎的食摊子,虽然如今豆花增加到了两缸,刚进戌时豆花缸子便见了底。 想着姚琇莹的事儿,姚惠然领着姚世宁收了摊子,返家而去。 到了家中,姚世宁自去休息,姚惠然收拾好东西便推开了西侧间的门。 一眼便瞧见姚琇莹坐在榻上,手里虽拿着件衣裳在缝补,整个人却怔怔愣愣的,似乎在出神一般。 趁着她出神,姚惠然站在门口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果见她眼眶有些泛红,像是哭过一般。 心里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姚惠然走了进去,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姚琇莹不妨她突然出现在眼前,惊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见是妹妹,便强笑道,“我竟没有听见你们进门。今日似是比旁的日子早了些,东西可收拾好了?”她一边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便要站起来。 姚惠然按住了她,“东西不急着收拾,明日我打算歇上一日,再收拾不迟。” 姚琇莹听了惊讶,“为何要歇上一日?” 姚惠然笑道,“宁哥儿考上了毓秀书院,明日里我给他做顿好吃的,且还要准备准备。索性就歇上一日。这一个月下来,生意很好,他明年的束脩也攒的差不多了。” 听着弟弟考上了书院,姚琇莹方才还有些低迷的情绪立时好转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只这笑容却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丝愧疚。她在周家上工每日里坐在绣房里,一天下来都觉得浑身疲累,妹妹则是每日起早贪黑一天不得空闲,且还要站着,“若不是你每日摆那食摊子,宁哥儿的束脩且攒不下来。”一边儿说着,她的眼眶又要红,只是想着弟弟到底有出息,便又红着眼眶笑了起来,“正好儿,我给你把这件夹袄的扣子钉上,就给宁哥儿做件好衣裳。前些日子周太太还赏了我一匹正经细纹的松江三梭布。” 听到姚琇莹主动说起了周家的事儿,姚惠然脸上严肃了些,在她对面坐下,顿了顿才问起了今日胡大婶所说的话,“……说是让周家大少爷叫出去说了几句话,后儿便瞧见你哭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如今也不是过不下去、揭不开锅,何必受旁人的气?!” 姚琇莹听妹妹问起,也不开口,只垂了头盯着手里的活计发呆。 姚惠然瞧着她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心里也觉得憋闷,便也不由着她,到底把事儿问明白了。这才知道,那周家大少爷竟将她叫到了院子里,也不分清红皂白,硬将周三少爷顶撞母亲的过错按在她的身上。 “……那周家大少爷听说也是十几岁上便跟着走南闯北的出门做买卖,没想到竟这般说话,”姚惠然听了冷笑,又道,“他哪里是不会说话,分明就是没将你放在眼里。觉得你不过是个在他家里上工糊口的下人,不值当他费心思罢了。” 姚惠然一番话让姚琇莹眼眶又红了起来,她并不愚笨,哪里不明白妹妹所言。 “周家既这般做派,姐姐明日便留在家里吧。”见姚琇莹面色萎顿,姚惠然也不再好言劝慰,直接便道。 姚琇莹听了,便是一惊,见妹妹一脸坚定,呐呐道,“可我月初已然拿了周家的工钱……”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姚惠然摆手与她道,“你明日便留在家里,按照我说的去采买些东西。这一阵子,不光宁哥儿十分用功,便是人家宋禛也帮了大忙。明日晌午我请了他来吃饭,也算是谢谢他这段时间对宁哥儿的帮扶。周家的事儿,我替你去解决。” 妹妹以往也算是个跋扈的,可却极少这般强硬,不似个小姑娘倒似一家主母。姚琇莹觉得那一瞬间,妹妹仿佛有些像那位周太太。她愣了愣神,不自觉得便在那威势之下点了头,又道,“那日后……,我便与你一道儿去摆摊儿?” 说起食摊子,姚惠然脸上添了几分笑意,“你若愿意抛头露面,自然可以跟着我去摆摊子。若是不想出门,便留在家里,我正想着食摊子上卖的吃食种类太少,想着加上几种。姐姐若想留在家里,不光能看顾宣哥儿,也能做些活计总是能让我轻快些。” 姚琇莹听了,心里踏实了许多,要说做饭,她原在家中也没少做这活,想必难不倒她。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眼看着妹妹起早贪黑的忙活这食摊子,确也赚了不少银子,自个儿若能帮上忙,倒也不比在周家做工差。 想到此处,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姚惠然见她应允,面上便松懈了下来,与她道,“既是如此,便早些休息吧。明日待我回来,咱们再好好合计。” 如此这般,两人皆了了心头事儿,便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姚惠然如往常一般早起。 她一有动静,姚琇莹便也跟着起了身。 今时不同往日,日子过得清苦,人便坚韧了许多,没有吃不了的苦。 姚琇莹昨日夜里到底将给姚惠然的新夹袄赶了出来,一件青底儿绣粉蝶儿的夹棉小袄,不是什么贵重的料子,只是寻常市井人家常见的稍好一些的细棉布,一件小袄儿不过三四文钱的布料。可经过姚琇莹的巧手,便显出些不一样的细致来。 袖口、领口和下摆处皆接了青葱色的澜边,不仅没有随色反而有种渐变的灵动,姚惠然看着这澜边心里想着,姚琇莹还真有几分色彩方面的天份呢。 袄子上在右衽一边用白色明暗丝线绣了一丛兰草,影影倬倬的更显得与众不同,然后便是绕着兰草上飞舞的几只深浅不同的粉色小蝶,这一件衣裳真真是十分精巧。 姚惠然拎着这件小袄,都有些不舍得上身,忍不住便问道,“这么一件衣裳,得多费功夫啊!不若拿出去卖了吧!”她偶尔还是会冒出些现代社会的意识,只觉得这件衣裳做的这般精巧,又是纯手工制作,那绝对是高级定制…… 姚琇莹听了妹妹的话,“扑哧”笑了出来,这许多日子了,还是头一回听到妹妹这般孩子气的话,“……,市井人家里谁家姑娘不会做些针线,又哪里有人去外头买衣裳穿。” 姚惠然听了想了想,果真如此,便又问道,“那大户人家呢?” “大户人家就更不会在外头采买了。”姚琇莹一边给妹妹套衣裳一边道,“正经大户人家,家中都是蓄养绣娘的。逢年过节、采纳礼办的大日子,便请了绣楼的师傅亲去府里量身定做。便如周家这般的商贾,也是在外聘了绣娘去府中做衣裳,定是不会在成衣铺子里采买。且他们也不会穿这样的料子。” 姚惠然听了使劲的点了点头,觉得挺受教。她虽懂得商学,但是到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有些事儿确然不如姚琇莹这个土著了解的深刻。 衣裳穿上身,大小正合适,正要脱下来,姚琇莹却按住了她的手,“穿着吧,晨间越发的寒凉了,这衣裳虽费些功夫却也不值当什么,便是给你做的,你这身条儿明年也就穿不上了,何必舍不得。” 姚惠然想想也是,自己如今这身子骨,那正是长得飞快的时候,这衣裳正是适合深秋季节。待过了这一寒冬,明年开春指不定就穿不上了,岂不可惜。既是这般,她便套上了身,夹袄十分软和,带着些新棉花的味道。因着衣裳是青色,便套了条月白色的挑线裙子,整个人都显得水灵灵的。 这会儿,姚世宁也起了身,如今小孩儿自己穿衣梳发已然十分利落,不再需要姐姐们帮手。 姚琇莹见了弟弟,自是满脸喜悦的夸了几句,小孩儿心中虽高兴,却仍旧绷了脸说些什么自己还差得远,不能骄矜的话。 这会儿,早饭便做得了,一家人吃了早饭,便各自忙活开来。 姚琇莹既打定了主意不再去周家上工,便将平日里姚惠然的活儿揽了下来。收拾碗筷,又开始剁食喂鸡,一会儿自然还要照顾小婴儿姚世宣的饭食。 姚世宁虽考上了毓秀书院,但却半点未有放松,吃完早饭在小院子里溜达了一炷香时候,便回了东侧间。此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他将自个儿的书桌挪到了窗棂前,支开窗子便也不用掌灯了。 只是,如今天气寒凉,怕那冷风吹着弟弟,还得先把小婴儿抱到西侧间。 一家人如今也算是井井有条,再不复当初一来这里时那种茫然无措的情形。姚惠然看着这一切,心头感慨,也十分欣然。这一切自然有她大大的一份功劳,这姐弟间乐融融的气氛,也算是让她心生安慰。 收拾好自个儿的发辫,又给姚琇莹誊写好了今日要采买的东西,胡大婶儿便上门了。 听闻姚琇莹不再去周家上工,胡大婶还觉得有些可惜。 姚惠然也没全然瞒着她,却并未将那周太太两个亲儿子的事儿一并说出来,只说起那周家二少爷对姚琇莹不轨,连带着绣房里原来的管事娘子也欺侮与她。 胡大婶儿听了,一脸恍然,直道原来如此,“……,我说那林更家的怎么突然的就被撸了差事,原来还有这么一说!”说到这里,又是一脸可惜,却也紧着安慰姚琇莹,“如今你们姐妹也能挣钱,我听大牛说道,你们家的食摊子生意好着呢,可不比在周家少挣。那周二少爷如今虽被太太打发到乡子里收干货,可总有回来的一日,且他到底也是府里的少爷。乡子里日子不好过,等他带着气儿回来不定怎么寻你晦气。依我说,你家二姐儿说的没错,不若辞了工,好好干你家里的食摊子。” 姚琇莹本就应了妹妹的要求,不再去周家上工要帮忙家里的食摊子,如今听得胡大婶这番话,倒是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只可惜日后我便只能自个儿去上工了,倒是有些孤单。”胡大婶儿见姚琇莹已然下了决心,也没什么好劝的,便要离开。 姚惠然便与她一道了去了周家,她还不怎么认识周家的路。 胡大婶儿自然知道相比起姚琇莹,姚家这个二姐儿是个有主意的,如今见她小小年纪便要为姐姐撑腰,也觉得不容易,到了周家之后也没撒手,领着她一路到了正房院外。 第045章 第四十五章 姚惠然是现代人,不管是苏州园林还是故宫、颐和园的都曾去游玩过,也算是见识过古代建筑的最高水准。可那毕竟是后世又重新修缮过的园子,且完全成了供游人赏玩的地方,全然不如眼前这周家大院这般充斥着真正中国古代的生活气息。 说实话,姚惠然觉得很新奇,跟着胡大婶儿前往周家正房的路上,不由的便四处观望起来。 周家这院子,说实话比起大名鼎鼎的拙政园,那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气势。可毕竟是这个时代活生生住着人的院子。走在路上,不时的能瞧见穿着一色比甲的丫鬟路过。姚惠然便忍不住多看两眼。 胡大婶儿见她好奇,便与她解释两句,“……你瞧,这穿着湖色比甲的都是院子里的二等丫鬟,那穿着蓝花儿的都是三等的丫鬟。等做到了一等的丫鬟,便不用穿的跟旁人一样了。周太太正房里的四个大丫鬟,啧啧,那周身也是湖绸杭绸的,比起一般人家里的小姐都体面。”她絮絮说着,说到此处,想到姚惠然也曾算是小家碧玉,不禁讪讪的笑了笑。 姚惠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却并不以为意,反倒笑着与她道,“胡大婶儿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儿。” 胡大婶儿瞧着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半丝儿勉强,颇有种坦荡磊落的意思。不由的在心中啧啧称奇,心里想着,都是姚家的女孩儿,可姚琇莹与她真是大大的不一样。要不老人们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呢。 周家是一个五进的大院子,中轴线两边还有两个大跨院儿,这就显得这栋宅子十分的大。两人走了有一炷香时候,才到了周太太所居的正房。 因着周家大少爷月底便要结亲,院子里到处都张扬着喜气儿。 月亮门两侧都已经贴上了喜字儿,一路上的亭廊都挂了大红的灯笼…… 身边胡大婶儿还在絮絮的说着,“……听说是本家婶子的娘家侄女,早年也是溧水县城住着的人家。后来跟着周家老爷的堂兄弟去了燕京城做买卖,也不算发迹,到如今她老子没了,兄弟也就是那位堂伯家里的一个掌柜。”说到这里还感慨道,“若是按照周家如今的家势,这门亲事便结的有些低了。可那位堂伯对周家可也算是有大恩的,只如今将老妻的娘家侄女嫁过来,也未见得安的好心。当年周家风雨飘摇的没什么根基,可如今家产不知翻了几倍,此时才眼红也不是没有的。” 姚惠然没心思探听周家的事儿,这种宅院里的事儿与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胡大婶儿时长辈,又是好友胡大牛的娘,更一直照拂姚琇莹。她这才一路上按捺着心中的不耐,与她笑语相对,也算是尽个礼道。 到了正房院外,便不见了随意走动的小丫鬟。 半闭着的桐油门后隐约能瞧见一方影壁,正有一个小丫头提了半桶水在擦洗那雕了福字的汉白玉影壁。 小丫头一偏头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姚惠然和胡大婶儿,她是见过胡大婶儿的,却是从未见过姚惠然。与此便停了手里的活计,走到两人身前,也没开口,先是上上下下的从头到尾的打量了姚惠然一通。 那边胡大婶儿正笑着与她道,“小翠儿,太太可在?” 那名叫小翠儿的丫头,瞧着只有□□岁的样子,模样瞧着只能算是周正,一双眼睛却显得有些过分机灵。她瞧着姚惠然与自个儿年岁差不多,又觉得姚惠然长得俊俏许多,面上便压不住显出些敌意来。 此时听得胡大婶儿问话,她一撇嘴,“太太身上不好,这会子刚起,雁翎姐姐正伺候着吃燕盏呢。”丢下这么一句,她一扭身又继续去擦她的影壁了。 胡大婶儿不意在一个小丫头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暗自啐了那小姑娘一口。却也无法,没人通报,她也不敢擅自进正房。 正心里为难,自那院子里正房走出一个穿着水红色比甲的女子。她见了面上一喜,忙扬了声唤道,“雁翎姑娘!” 姚惠然听得这女子正是方才小丫鬟口中的雁翎姐姐,便抬眼去打量。 胡大婶儿这一嗓子,显然将那雁翎吓了一跳,她手里此时正拎着食盒儿,被胡大婶这一嗓子吓得差点扔到了地上。回过神来,便蹙起了眉头,朝着院门处看了看,这才快步的走了过来。 “胡婶子,你在咱们府里上工也不是一两日了,怎的还不知正房的规矩么?太太这几日犯了心角痛正不耐烦聒噪,你这一嗓子若是惊了太太,可有我们受的。” 这雁翎穿了件水红色湖绸的比甲,正如胡大婶儿所言穿衣打扮与二等三等的丫鬟不同,应是正房里一等的丫鬟。只这上来便劈头盖脸教训的厉害劲儿,让姚惠然有些不喜欢。 胡大婶儿倒似是有些怕她,听她这般教训,也只喏喏的应是,又一叠声儿的赔不是。雁翎这才缓了脸色,颇为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一下站在胡大婶儿身旁的姚惠然,曼声儿道,“这是哪个呀?” 胡大婶儿忙道,“这是姚家二姐儿。”说到这里,见雁翎眉头一蹙似是不明所以,忙又解释道,“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徐师傅在正房绣插屏的姚琇莹便是她的姐姐。” 雁翎一听,眉毛都挑了起来,尖声“哟”了一声,复又如方才的小翠儿一般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姚惠然一通,口里说着,“怪道觉得有些眼熟。”复又看向胡大婶儿,问道,“今儿带着来见太太?” 胡大婶儿点头应是,又客气道,“还请雁翎姑娘给通报一声儿。” 雁翎闻言,顿了顿,又道,“你且得跟我说说是为何要见太太。你也知道,太太这两日犯了心角痛,便是平日里不大来往的太太们,寻常也是不见的。胡婶子你今儿领个姑娘便说要见太太,若是扰了太太清静,咱们也不好过。且如今大少爷在家呢,那可不是个心慈的主儿,昨儿个还把那姚家的大姐儿……”说到这儿,她掩嘴儿笑了笑,到底没把这番话说完。 姚惠然从方才便一直忍受着这周家一大一小两个丫鬟的明讽暗刺,此时听得这名叫雁翎的大丫鬟这般挤兑姚琇莹,心里止不住的冷笑。 便是此时,余光里却又看见自那月亮门外转过一个女子,与这雁翎差不多的年纪,身上穿了件杏色的褙子。 姚惠然心头绕过个弯儿,心里定了定神,转头看向胡大婶儿,面上便做出些天真模样,待到那穿着杏色褙子的女子走到两人身后才开口问道:“胡大婶,这是谁呀?既能做了周家太太的主,想必是府里的小姐?” 她娇声儿般的话音刚落,那走到她们二人身后穿着杏色褙子的女子便“扑哧”一笑。而这一笑,则让那雁翎一下子红了脸,面上也露出些羞愤来。 姚惠然仿若这会儿才觉察出身后有人,忙转了身。 穿杏色褙子的女子与雁翎差不多年纪,两人模样虽分不出伯仲,可那面皮儿却比雁翎白了不少。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她又穿了杏色,瞧上去便比那雁翎娇嫩了几分。 胡大婶儿见了忙打招呼,“莺歌姑娘。” 一听这名字,与雁翎那是同出一辙啊,姚惠然估摸着这也是正房的大丫鬟。 莺歌娇俏的笑了笑,瞥了脸上泛红的雁翎一眼,再看向姚惠然时面上便笑意更盛,上前携了她的手赞道,“我原本就觉得姚家大姐儿长得好,如今瞧来这二姐儿更胜一筹。走,我领你去见太太。” 一边儿说着,便拉着姚惠然的手朝着正房走去,竟再也不看那雁翎一眼。 同是正房里的大丫鬟,这两人竟这般水火不容,姚惠然看的心里咋舌。只是瞧见雁翎气的脸色铁青,心里到底畅快了许多。 胡大婶儿见姚惠然跟着莺歌去了,自个儿便朝着绣房去了。 待进了堂屋,莺歌便让姚惠然在外面等着,自个儿则挑了帘子进了内间。姚惠然站在帘子外隐约听见内室里有人说话的声儿,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莺歌便又挑了帘子走了出来,对姚惠然点点头,还压低了声儿嘱咐道,“别似方才那么大火气,太太心绪不太好。”见姚惠然挑眉点头,她也点了点头,“进去吧。” 原来自个儿方才那点把戏,这姑娘也不是瞧不出来,这么一看她比那雁翎可机灵多了。只是这当口来不及多想,姚惠然便低头进了内室。 一入内室,先觉得有些发暗,再便是入鼻一股浓重的药味,看来这位周太太果真让儿子气的犯了病。 因着并非有求于人,也不是周府的下人,姚惠然进门时是挺直了腰杆的,也没做那小女儿姿态。进了门,便坦然的打量了四周一圈儿,这也是一个人在到了陌生地方后的本能。 屋内她,还另有两人。 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容长脸、白面皮,梳了个圆髻。穿了件宝蓝色宝瓶纹的通袖袄,正歪在临窗的大炕上,背后倚着一条丁香色绣金钱蟒的大迎枕。这妇人通身没带什么首饰,却有种养尊处优的气派。 应该就是周太太。 在炕边儿还立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应是胡大婶儿方才口中的那位石嬷嬷。 姚惠然上前两步给周太太行了个礼,又问了声好儿,脆生生清亮的嗓音让原本闭目养神的周太太都忍不住睁开了眼。 只见炕前四五步外立了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穿了件青色绣白兰草粉蝶的棉布小袄,底下是一条月白的挑线裙子,清清丽丽的,仿佛一把水葱儿。这小姑娘,有一双大大的杏眼,后眼角微微上挑,让她在清丽脱俗之中额外又多了几分娇媚。最难得的是,这一双清丽又带着娇媚的眼睛里,却有种坦坦荡荡的磊落英气,在这样大小的市井姑娘身上,这可就太少见了。 周太太将姚惠然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不由感慨,这姚家如今确然落魄,可姚彦周这一双女儿俱是好颜色。据说他还有两个庶出的小子,不知道可也这般模样。不管那两个小子如何,此时也瞧不出姚琇莹有什么大造化,可单看这姚家二姐儿,还真有那么点儿人中龙凤的意思。 姚惠然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如今虽莫名其妙到了古代,骨子里却依旧没有那种尊卑的观念。这样形成的气质,在周太太这样的可算是经历过人世浮华的妇人眼里,可不就是一份大大的独特。 不过一眨眼儿的功夫,周太太的脑海里便转过好几个弯儿。 周太太方才听莺歌说是姚琇莹的妹妹来了,起先还有些奇怪,又寻思着不外是个小家子气的姑娘,却没想到这姑娘身上那叫通身的气派。 不由自主的,便坐直了身子,脸上神色也和缓了许多,不再是方才那般爱答不理的模样。 姚惠然却不知道她这一眨眼的功夫想了这么多,她本也不欲在周家纠缠,便将来意清清楚楚的道了出来。 第046章 第四十六章 “二姑娘说笑了。”周太太一听姚惠然是为姐姐来辞工的,脸上便笑了起来。只觉得,这姑娘到底年岁小,还不晓事儿。她慢条斯理道,“你可知道,在我家上工做绣娘,那也是要结契约、立字据的。你姐姐这月要为我绣出那牡丹插屏,为着这个,我可是付了她十两银子的工钱。” 一旁的石嬷嬷也跟着搭腔,“是啊姚二姑娘,你劝劝你姐姐,如今她在正房绣插屏,每日里不过与徐师傅打下手,绣些简单的花瓣枝叶,且跟在徐师傅身旁那是多少绣娘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事儿……” 姚惠然先在心里吐槽了一下“二姑娘”这个称呼,后又听着那仿佛对姚琇莹有天大恩惠的口气,心里便有些不喜。只脸上并未显露出来,淡笑道,“我倒是知道在您府里上工要立契书……如今想是您不知晓,当初我姐姐在您府里立下的契书已然返还到了我姐姐手里。上面已然写了货银两讫,还签了大少爷的大名。” 周太太这几日因小儿子的事儿犯了心角痛,正吃汤喝药的,又在心里忧烦小儿子这少见的执拗,哪里顾得上旁的事儿。再者,院子里的丫鬟媳妇们虽有碎嘴的,但大少爷周绍柏的事儿,还真没人敢乱传。 此时听了姚惠然的话,周太太起先还诧异,紧接着眉头便蹙了起来,扭头看向立在身旁的石嬷嬷。石嬷嬷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看周太太的目光也有些呆滞。只是,这件事儿她若不知晓,那么她这个正房的管事娘子的差事,做的便有些不称职了。她显是也明白此关节,脸上便有些不好。 只她还想着在周太太面前维护自个儿,便向前一步站了出来,口气也开始有些严厉,“你这姑娘,我们太太好好与你说话,你怎的竟打起了诳语。” 还打起诳语呢。 姚惠然心里继续吐槽,面上却依旧带着些笑意,不慌不忙的自袖袋里抽出了一张宣纸,递了过去。 石嬷嬷虽不识字,可一瞧那纸张的模样便晓得这是一份契书,心头便慌了起来,忍不住便瞥了一眼周太太。 周太太见她畏缩的模样,心头便有些生气。一把年纪了,又是周府正房的管事娘子,竟让一个小姑娘给镇住了,这可真是有脸啊。 “接过来。”她板了脸,吩咐道。 姚惠然倒也没等着石嬷嬷上前来拿,直接向前两步将契书放到了周太太面前的炕桌上。只这一个动作却让石嬷嬷抓住了把柄,小声儿道了一声,“没规矩。” 姚惠然不以为意,她又不是周府的婢女,懒得听一个做惯了下人的老女人讲规矩。 周太太倒没说什么,将放在炕桌上的纸张拿了起来,翻开一看。白纸黑字的,果然便是月初与姚琇莹签下的契书。 正如姚惠然所说,契书下面正经写着货银两讫的字样,字体俊逸,正是长子周绍柏的字迹。且还加盖了他自个儿的印章与账房的印章。 这契书此时看来,便是一点毛病没有了,便是到了官府,也是他们周府无理。 周太太将契书合上,长吁一口气。此时她倒是冷静了下来,心里也是有些无奈。这几日,她养着病,又因着大儿回府,府里诸多事务她便撂了手,正经在屋子里好好想了想小儿子的事儿。只觉得自个儿还是不能同意儿子的要求,但却可以使上一把劲儿让那姚琇莹愿意委身为妾。虽说,这真是对那姑娘不公,只是如今年月,便是在周府做妾日子总好过在外头家徒四壁吧。况且,以姚家如今的情形,姚琇莹还真不容易寻一个如意郎君。 因着如此,她正寻思着怎么劝姚琇莹呢,谁想着大儿子竟来了这么一出。 这下子可好,什么事儿都甭想了。只是不知,这件事儿上,长子作何想竟横插一杠,非得将那姑娘撵出府去……思及长子的性子,恐怕与那姑娘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这样一想,还真不怨那姑娘今日不露面,反倒是家中姐妹前来辞工。 周太太还未歇了心思,只想着再试一试,面上倒是又和缓起来,对姚惠然道,“这件事儿我着实不知,都是我那大儿自作主张。如今那插屏尚未完成,且我付了你姐姐十两银子……”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石嬷嬷明白其意思,主动接过了话茬儿道,“这契书上虽写着货银两讫……可那银子咱们是实打实的给了你姐姐,太太房里那插屏却只绣了大半。咱们府里大少爷将将自燕京城回到府里,不知道听了哪个多舌的,这才弄出这一番事儿来。好姑娘,你回去劝劝你姐姐,来把那插屏绣完吧。”说到此处,她横了姚惠然一眼,又道,“若是只凭着这契书,咱们自是吃定了这个亏,可你姐姐若是就这么辞了工,岂不是有些不厚道?!” 这话说得可真是颠倒黑白了,姚惠然心里冷笑。 想着怪不得外头的丫鬟都那么尖酸刻薄,原来根源在这里呢。什么叫不厚道,明明是你家大少爷说了一番难听的话将姚琇莹赶了出来,这会子竟变成了姚琇莹不厚道。 只是她也晓得,周家在这溧水城里是大户,若是真要散布一些对姚琇莹不利的话,那还真是挺让人厌烦的。毕竟这个时代对女子苛刻,女子的名声便如天如命一般。 想到这里,姚惠然挺直了脊背,对周太太正色道,“周太太,我姐姐今日既央了我前来,便是打定了主意。太太您是厚道人儿,绣房上工一月便十两银子,不说溧水城,便是到了金陵也再寻不出这个价钱。这个价儿,别说寻个活计熟练的绣娘,便是抬一门清白人家的妾室也是有的。”说到这里,她瞧着周太太,见那妇人在自个儿这一番冷嘲热讽之下脸上果然变了颜色,心中冷笑便继续道,“我姐姐确然只做了个半个月,那插屏也只绣了一半。您既觉得这十两银子这般亏得慌,咱们也不是那般无赖之人,便是拿了这签了字画了押的契书,也会把工钱还给您的。”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笑道,“只是,小女子年幼见识少,不知道该返还周太太您多少银子。是十两呢?还是一半儿的五两,毕竟我姐姐也在这里做了半个月。” 周太太被姚惠然这一番连讽带刺的,脸色都气的微微发红,她倒没想到这样一个瞧着细伶伶,说起话来竟这般噎人。 她只想着如今姚家家徒四壁的,十两银子又不是小数儿,恐怕是舍不得的。自个儿又气涌上头,早忘了人家手里是有契书的。那契书一式两份,自个儿手里虽攥着一张,人家手里也还有一份呢。自此冷声道,“便是退货,也自来没有还一半儿钱的。既是未绣完那插屏,自是一个铜板没有,难道我还能把那半幅插屏摆在厅堂里不成!” 姚惠然见她翻脸,也不废话,自袖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十两银子,却未立刻递过去,脸上依旧笑盈盈的说道,“既是周太太您发了话,咱们就按您说的办,只是契书您也见到了,既接了我返还的十两银子,麻烦您也给我立个收据吧。” 周太太一听,气了个仰倒。 这收据要是给她立了,日后她若拿着出去张扬,周家虽不至于颜面扫地,到底面上不好看。可此时她已经气的手脚发冷,只强忍着才没哆嗦起来,对身旁的石嬷嬷厉声道,“去吧莺歌喊进来。” 石嬷嬷一听,这是要立字据啊,正房丫鬟里便只有莺歌识字又能写字。此时也不敢置喙,忙低了头出了屋子。 片刻后,便领着莺歌走了进来,手里还端了砚台纸张。 收据写的很快,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写好了。石嬷嬷将那吹干了字迹的纸张递给了姚惠然。姚惠然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便笑着将手中那十两银子的银票递给了石嬷嬷。 自周家出来的时候,还不到巳时,天色清明,苍穹高远,许是心情不错的缘故,愈发的神清气爽起来。 今日不去城门下摆摊子,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溜溜达达的便返回了家中。 姚琇莹已然将她列在单子上的食材悉数买了回来,此时全数堆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林林总总的,倒真是一大堆。 姚世宁坐在石桌旁,虽已然考上了毓秀书院,却依旧不肯松懈手里还举着书本。姚琇莹在坐在另一边摘着菜,脚边则铺了一块厚厚的毡子,裹成球儿的小婴儿姚世宣正坐在那里玩着姐姐给做好的一个小小的绒球,面色十分的认真…… 颇有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觉。 见着姚惠然推门进来,三人皆冲着她露出了笑容。 姚惠然也笑了起来,“今日,便做些好吃的,好好给宁哥儿庆贺一番。”她话音刚落,刚刚关上的院门便被敲响了起来,姚世宁赶去开了门,便见宋禛与书童墨子立在门外,笑着温声儿道,“我们也来蹭一顿美食。” 姚惠然本就让姚世宁请了宋禛前来,为的也是感激宋禛这些日子对姚世宁功课上的帮助,只是没想到他们主仆二人来的竟这般早。 便笑道,“今日里书院里不上课么?” 宋禛还未回答,墨子便快嘴抢道,“哪里不上课,我家少爷为了你这口吃食,可是第一回在先生那里告了假,只说是昨夜受了些寒凉,如今有些发热头痛。” 宋禛被墨子这一番抢白弄得脸色都有些泛红,却也只抬手敲了墨子的脑袋一下,见他捂着脑袋哀嚎起来,这才作罢。 再面对姚惠然时,到底还有些赧然,呐呐道,“昨夜读书时半开了窗子,确然有些着风,这却不是胡说的。” 姚惠然见他面上虽发红,额头却有汗珠沁出,嘴唇也有些发白,知他并没有说谎。此时还算是早晨,院子里有些凉意,便忙将他让进了屋子里。又给他端上了一碗热茶,让他去去凉意。 第047章 第四十七章 天气已然转凉许多时日,宋禛还是一身月白单衣,便是瞧着都有些寒凉。 姚家屋子太小,灶间除了两口灶台,往里便是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两边便是两个侧间,并没有正经厅堂。姚惠然觉得灶间一会儿便是满是油烟水气,让他去兄弟两所住的东侧间坐会儿。宋禛却捧了着那杯热茶,坐在八仙桌旁不肯挪动,见姚惠然挑眉瞧他,便道,“我坐在这里,也能与你说说话。” 姚惠然想想也是,自家这屋子狭□□仄的,两个侧间虽是支开了窗户,还是显得十分昏暗,所以如今虽天气寒凉了下来,姚世宁还是喜欢跑到院子里看书,便是因着外头亮堂。宋禛一瞧便是那出身锦绣的少爷,想必不愿待在这样阴沉的屋子里。 她这般想着,倒是真冤枉了宋禛。 宋禛虽生在富贵人家,自小儿却并不骄矜。且这些年也受了些磨难,自也不将逼仄的房间当做什么大事。 想要坐在灶间,不过是这些年过得孤单寂寥,而姚家虽困难,且据说这一家子姐弟竟也没有一个是一母同胞,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姐弟间也十分友悌和睦。这种市井间寻常百姓家的烟火生活,让他竟心生向往。 时辰还早,姚惠然探头瞧了瞧院子里。 姚琇莹还在摘菜,姚世宁与书童墨子正盯着木盆里的那几尾活鱼打转,似是在讨论如何宰杀。小婴儿姚世宣也爬了过去,双手扒在木盆边儿上,探头要瞧。却没想到,那鱼尾巴一横扫,他被溅了一脸的水,当场便呆住了。 见小弟弟扁嘴要哭,姚琇莹忙扔了手中的菜,上前将他抱了起来,轻声的哄了两声,立时便又好了,随即又放在了那块厚毡子上。小婴儿小小年纪,却知道吃了亏要长一智,再不肯往那木盆爬去,只坐在原地继续玩着自己的那个小毛球。 院子里几人倒是各自忙叨着,姚惠然回了灶间,先洗了块老姜,切了几片儿。又在锅里添了些水,烧了一锅姜水,先给宋禛盛了一碗,倒让那少年腼腆起来。 “竟是为我烧的么?这可真是麻烦你了。”宋禛接过那白底儿青花的小碗,温声谢道,还端着点儿客气劲儿。 姚惠然笑了笑,随口道,“倒也不是全然为你,昨夜宁哥儿也有些着寒,今早儿鼻子还囔囔的。如今天气寒凉,每日里喝点滚热的姜汤总能预防些。”她却没瞧见,这一番话说的宋禛脸上红了起来,这可不是自作多情了么。 她没瞧见,正背了身自柜子里拎出了家中最大的茶壶,将那小半锅的姜汤盛了进去,招呼了一下姚世宁,让他拎出去给大家都倒上一碗。 再瞧着时辰就差不多了,毕竟人多,要多做几个拿手菜便须得费些功夫。这菜啊,好不好吃,一看手艺经验,二呢便要费工夫,哪怕省略一道工序,味儿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姚惠然以前是个学霸,但是认真学习阻挡不了她一颗吃货的心。 她母亲早逝,父亲是大学老师,当年也算是个文人墨客,经常领着她去一些犄角旮旯旁人都不晓得的地方去吃私房菜。那些年下来,她还真的是学了不少手艺。 “宋公子你偏好什么口味呢?”姚惠然喜欢先将各种作料准备好,再动手做菜。此时她正拿了洗菜盆儿,将姚琇莹今早买回来的老姜、大葱、小葱、青椒以及剥好的蒜头儿一股脑儿的放了进去,一边问着一边便要去水缸那里接水。 宋禛此时倒是有了眼力价儿,瞧明白了她要洗菜,抢先一步起了身走到水缸边帮她接了水,这才回道,“我倒没有特别的喜好,不管是清淡还是浓烈,只要地道合宜都是喜欢的。” 姚惠然一边洗着调料,一边听他这般说道,便笑了起来,“还挺会吃。”宋禛少时曾与其舅父游历过大齐南北,吃过不少地方美食,如今虽年岁不大称不上老饕,却对吃食上总归有些自个儿的看法,听她这般形容,也并不谦虚只笑着点头。 葱姜蒜等都清洗干净了,便先放在平日里盛菜的笸箩里,沥干水分。 等待过程中,姚惠然便出了灶间,那边姚世宁与墨子依旧在盯着水盆里的鱼瞧着…… “你们要瞧到什么时候?”姚惠然站在两人身后笑眯眯的问道。 两个生活经验严重缺乏的男孩儿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皆有些讪讪,随即便让开了地方。 姚惠然今日让姚琇莹去了城门下西街集市,买了几条鲫鱼。她自个儿自周家回来的时候,也顺道去看了一眼,正好赶上有人赶着马车运来一大筐子的带鱼。 溧水城虽不临海,但是隔了几个乡子外便是海滨,偶尔有大船下海打上来的海货基本上都直接送到了金陵。溧水终归是小地方,便是有些剩余的鱼虾没有送到金陵,也都直接去问了溧水城里的几个大点的酒楼,极少会送到集市上来贩卖。 姚惠然来到这里后,几乎每日里都会去西街集市转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卖海货的。 溧水南城的西街集市本就是市井人家买卖的集市,极少有人见过海物跟别说吃过,也不知这贩货的人是怎么想的,竟然驾着马车运到了这里。 姚惠然见了,便上前瞧了瞧。 发现虽少人问津,可这人摆出来的两筐带鱼却十分新鲜,待一询问,卖家便道是今晨刚出水的,因着个头儿小了些,被挑拣了出来不能送往金陵。溧水城里的酒楼子大多喜欢要鲜虾,这种长刀鱼少有厨子会做,便也不好卖。只这两筐便来这西街集市碰碰运气,也是天儿寒凉了,倒不怕坏了。若是卖不出去,便提拎回家腌了做咸鱼下饭,也是一口鲜灵。 姚惠然挑拣了四五条大小匀称又瞧着新鲜的,让那卖家给装进了小草篓中,一结价钱确然比河鱼贵了不少。但她想着,今日总是谢人家宋禛帮忙,不过一些吃食不当什么。日后姚世宁进了毓秀书院,求得着宋禛的时候还多着呢,于是面不改色的给了钱。那跑船的卖家见她不犹豫的给了钱,还颇为惊讶,只以为她是哪家大户里的采买丫鬟…… 既然买了带鱼,姚惠然想了想,回来的路上便又拐了个弯儿去了酒肆,沽了一罐儿绍兴黄酒,这才拎着返回了家中。 此时那装着带鱼的草篓子正放在水盆边上,两个男孩儿见她并未自水盆中捞起鲫鱼而是提起了草篓子,并另寻了个水盆儿,然后便将那草篓子一倒,“哗啦”一声竟倒出来许多瞧着十分怪异的鱼。 细长的银白色的身子,没有半片儿鱼鳞,小小的头颅前端还瞧着十分尖利…… “这是什么鱼?”姚世宁在一旁瞧着,惊讶的问道。 书童墨子这会儿展现出他身为大宅院里小厮的见识,探头瞧了瞧,虽没说出名字,却道,“这是海物啊。”然后便又惊讶看向姚惠然,“你竟还会做海物么?” 宋家世居燕京城中,而燕京城可不像金陵,距离海滨那可远了去了。虽说宅门大院什么山珍海味都能见着,但总的来说,山珍还是更容易些。便是高门之中,有那么一两个会做海物的厨子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墨子未做书童之前,不过是宋家的小厮,这海物虽瞧见过鲜活的,却从未吃过一口。此时得知姚惠然会做海物,再瞧她时便已然视她为天人了。 宋禛与墨子不了解姚惠然,可姚家人不同。 听得姐姐竟会做这等往常他们从未见过的海物,不管是姚世宁还是姚琇莹都十分惊讶。姚世宁更是直接问道,“姐姐如何会做这种海物?” 姚惠然心里虽觉得墨子多嘴,却也不能闭口不回答,只对姚世宁道,“我又哪里会做,只不过觉得都是鱼。江河里的因着泥沙多便多了几分泥土气,烧菜时便要想法子去掉这股子泥土腥气。海里的海物,便没有这股子泥土气,多的是海腥气,去掉了这腥气那味儿自是比江河里的鲜灵许多。” “原来是这样。”姚世宁在一边背着手,点着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世间万物皆有应对之法……姐姐真是明白人!” 姚惠然听了心里汗然,觉得这姚世宁小朋友真是越来越像老头子了。余光瞥见书童墨子,在听到姚世宁的话后,也是一脸受不了的模样。 墨子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许是想着日后能学会了姚惠然的手艺更好的伺候宋禛,也或许他也是一个潜在的吃货,反正自姚惠然出了灶间,他便一路跟在了她身后。 姚惠然见这孩子既然这么好学,那就帮着打个下手吧,反正目前为止都是些脏累的活儿。便让他去灶间取了一个瓦盆,打满了水。因着海水鱼收拾起来颇为腥臭,两人便一人一个小马扎儿坐在了院子门口开始收拾带鱼。 “你瞧清楚了啊。”姚惠然伸手捞起最大的那一条,另一手拿了剪子,头也不抬的对坐在对面的墨子道,“先把身上的鱼鳍剪掉。”一边说着,咔嚓两剪子那条带鱼身上的鱼鳍便被齐根剪掉,十分的麻利。 “再沿着肚子这里剪开。你瞧着,自这里开始便软了下来,里面边都是内脏。”姚惠然头也不抬的一边说一边将鱼肚子剪开,然后将内里的内脏清理了出来,又在水盆中将血水洗净,这样一条带鱼就收拾好了。 将洗净的带鱼放到手边另一个干净的瓦盆里,姚惠然笑眯眯的抬头问墨子,“可学会了?” 第048章 第四十八章 墨子看着姚惠然那般熟练的收拾带鱼,眼睛有些发直。 此时见她这般笑眯眯的询问,自是不肯示弱,梗了脖子应道,“自是会了。”一边说着,一边儿接过了姚惠然手里的剪刀,又自盆中捞起一条带鱼。 姚惠然见他手里有些哆嗦,偏还叮嘱了一句,“仔细着些,这鱼呢可是为你们家少爷才做的。” 一句话,给墨子平添了许多压力,他一手攥着带鱼一手握着剪刀,表情一派虔诚。 收拾鱼的活儿,便交了出去,此时放在笸箩里沥水的葱姜蒜等作料也差不多了。姚惠然快步的回到灶间。 自柜子里分别拿出四只小碗,先将老姜去了皮儿,然后切成了粗细均匀的丝儿,放满了整整一碗。然后将瞧着便水灵的小葱取了一大把,或切段儿或切花儿,又是一整碗。最后两个小碗则放着切成了细片的蒜瓣和断成块儿的青辣椒。 四个小碗一溜的摆在锅沿边上,打眼看去,还真是那么回事。 宋禛原本举了本书在一旁看着,此时见姚惠然动作麻利,做起这等细碎的活计来竟有种独特的,他寻常见不到的美感。忍不住手里的书本便放了下来,不错目的看着姚惠然围绕着锅台转。 他再不知道,灶间里竟也这么有意思,做菜竟也如同作画一般…… 不过一会儿,墨子也将带鱼收拾好了,还按照姚惠然嘱咐的,切成了两寸长的段儿。姚惠然将盛了带鱼段儿的瓦盆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见收拾的竟十分干净,血水也洗刷的一点不剩,笑眯眯的将墨子夸了一顿。 带鱼段儿沥干了水,依旧放在那瓦盆里,姚惠然自灶台上的小碗里将那葱姜蒜辣椒各抓了一小把洒进瓦盆之中,又倒了酱油撒了点盐巴,最后将那自酒肆中沽来的绍兴黄酒倒进去两盅。挽了袖子拌匀之后,便盖了盖儿放在灶间里的那张八仙桌上腌制。 一回头儿,见宋禛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姚惠然洒然一笑,“这样更加入味一些。”见他有些呆滞的点头,她也顾不上什么又出了灶间。一个人要做这么多人的菜,还真是挺忙碌的。眼看着已是巳时、便是上午的十点钟了,好在院子里几人都在为她打下手,进展还能快上一些。 墨子不等姚惠然吩咐,便去收拾那水盆中还鲜活的鲫鱼。这等河鲜十分寻常,一般人都会收拾。去鳞阔腮,将内脏取出,再洗净了血水便放在瓦盆里,如同方才的带鱼一般先腌制着便可。 待两种鱼都腌制上,便要开始收拾旁的菜。 姚惠然走到桂树下,自桌上提篮里拿出姚琇莹买回来的猪前腿儿肉,清洗干净后,便回了灶间。这猪前腿肉选的肥三瘦七,又叫梅头肉。这种肉做肉丸、肉饼、肉馅什么的最是合适。 宋禛此时已然将书本完全抛开,见姚惠然先将这块肉平铺在案板上划切成细丝儿,然后又将那肉丝码成一排,切成肉粒儿。 在姚惠然手里,那原本愚笨不堪的黑铁菜刀若翩飞起舞一般,每一刀抬起时距离案板不到半寸,而在一霎时的功夫便又落回到了案板之上。再看那肉粒儿,颗颗竟似一般大小,红白相间显得格外晶莹。 宋禛听着那菜刀切在案板上发出的均匀声音,自个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更是不敢开口说话,仿佛自个儿一开口便会打扰到这带着韵律的动作…… 姚惠然自是不晓得宋禛竟会有这种想法,做饭这种事儿,虽然在现代也有人称作是一门艺术,但在咱们普通人家里,还真没人这么想。 宋禛怕出声儿打扰到她切肉,可这刀工,早几年便已经练出来了,哪是一两句话就能妨碍的。于是,见他呆立一旁,她便主动与他说话,“……灶间总有些不净,你不如院子里与他们说说话。” 宋禛听她这般说道,忙摆手,“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此时便只觉得你做菜十分有趣。你家里挺干净的,我也只呆在一旁,决不妨碍,便让我瞧瞧吧。” 姚惠然一听,感情他还真是想看自个儿做菜,便也不再相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她手上不停,他的眼睛也一直盯着她的一双巧手。 姚惠然一会儿便将肉沫剁好,又自装着葱姜的调料碗里各抓出一小把,也切成了沫儿。这才指使着宋禛在柜子里拿出一个大碗。将肉末和葱姜末放了进去,又加入了盐、黄酒和自南北杂货店寻来的白胡椒粉。最后打了一个鸡蛋,将蛋清加入碗中,拿了一双筷子开始大力的搅拌。 “这是要做一道什么菜?”之前的带鱼和鲫鱼都是食材的直接加工,宋禛自也认得这两种鱼。可如今这道菜,他却瞧不出来。 究竟是要用肉末的菜有太多种了。 姚惠然正大力的搅拌着肉末儿,听他问话,便答道,“这是要做葛根酿肉。”然后头也不抬的又补了一句,“这道菜宁哥儿最爱,也为了慰劳他这段时日那般用功。”上月时,做豆腐脑卤子的肉末多剩了些,她便做了这一道菜,姚世宁十分喜欢,于是今日便想着再做一回。 宋禛虽早年跟着舅父吃过不少地方美食,却未听说过这道菜。毕竟大齐疆域广阔,又哪有人敢说自个儿吃遍了大江南北,什么菜都见识过?而他也正是个爱尝试的,此时听说姚惠然要做的这道菜自个儿没吃过,便格外的好奇起来。 姚惠然见他居然对这个起了兴致,便一边做着一边解释起来。 “……葛根要取了嫩一些的,没有老的根须。那种积年老的葛根多用来做汤,酿肉还是嫩些的好。”一边说着,肉末搅拌的差不多了,放在一边儿醒着,她便自一旁的瓦盆里取出了早晨便清洗浸泡好的葛根,让宋禛看了看,便取了刀子开始去除表面的那一层硬皮。 因着姚琇莹今日采买的葛根个头确然较大,去除硬皮之后,姚惠然先用刀将起切成了两半,然后直接切成了连刀片儿。 等这些做完了,便取了筷子将那准备好的肉末填进葛根的连刀片儿里,做成了葛根夹。宋禛瞧着兴起,还净了手与她一块儿做了起来。不过一盏茶功夫,盖帘儿上便码好了三四排葛根夹。等最后一片夹好,姚惠然便将其放在了灶间的八仙桌上,还是要再醒上一会儿。 宋禛显然没玩够,好好一个书生,此时挽着袖子一脸的性意盎然。 “还要作甚?”他问道,“我与你一道儿吧。” 姚惠然见他此时有了几分少年好玩儿的心性,倒也不忍拒绝他,便自侧间里取了两件她自个儿改良的围裙,自己套了一件又递给了宋禛一件。 待他自个儿套上了,便道,“咱们今日四荤四素,这最后一个荤菜,便是个常见的清炖狮子头。”她一边说着,一边自取了洗菜的瓦盆,将这一道菜所用的食材取了出来。姚琇莹都给清洗的干干净净,倒是省了不少功夫,“不过,虽说是常见菜,但也因着常见,所以每个厨子做起来都有些出入,你今日尝尝我做的跟旁人做的,或是酒楼里的大厨烧的有甚不同。” 宋禛立在一旁笑道,“定是你做的好。” 姚惠然闻言惊讶,“何以见得?” 宋禛便道,“宅门里积年的厨娘五大三粗一身油烟,口味偏重了许多。酒楼里的厨子多年劳作,做菜再不用心,哪里比得上居家之中一顿用心之餐。” 姚惠然听了,心想还真是会说话,却也没回他,只抿嘴笑了笑。 这年月没有保温的器具,这一餐自个儿一个人掌勺,自然不能一道菜一道菜的烧,不然等最后一道菜出了锅,最早出来的便早已凉透了心儿。虽然这样的一餐,主厨一般是忙得上不了桌的,但也要统筹好要做的每一件事,先将每道菜的准备工作做好,尽量减少两道菜之间的间隙。如今灶间里有两口大锅和一个小炉子倒是比起现代楼房里的灶台好用多了。 姚惠然做的这清炖狮子头确然比这年月寻常见到的要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主要还是表现在辅料之上。 拌在肉馅中的素料辅食,她选了莲藕、玉兰片和香菇。 如今这些都已清洗干净,莲藕也已经去了皮儿,她便将这三样按了自己的比例分别剁碎。又将方才做葛根酿肉剩余的肉剁成了肉馅,比起方才的做葛根酿肉时的肉粒,这就更加的细碎了。 另寻了一个大海碗,将肉馅及辅料全数放了进去,添了点儿清水,只加了点儿盐巴和姜末,与方才那葛根酿肉的重口完全不一样。 “要搅拌么?”宋禛在一旁瞧着,插嘴道,“我来吧。”这是个力气活儿,方才便觉得姚惠然那细伶伶的胳膊搅拌起来十分费力。 姚惠然听了也没与他客气,便将碗递了过去,让他坐在八仙桌旁搅拌,嘱咐道,“便只顺着一个方向来,什么时候筷子插在里面能竖起来便得了。” 宋禛应了声,便开始干活。 此时四个荤菜算是准备好了,姚惠然自灶间探头看了看院子里,桂树下石桌上姚琇莹已经将四个素菜准备的差不多了。茄子已然切成了长条整齐的码在盘子中,白菜撕成了半掌大的片儿放在瓦盆之中,豆腐切成了寸大的块儿也码的十分整齐。最后便是黄白的蒜苗儿刚摘洗干净放在案板上沥水,晶莹的水珠儿在太阳光下更加显得剔透净澈。 瞧着一切准备的都差不多了,姚惠然先在其中一口锅灶里蒸上了米饭,然后先要做的,便是将那两种鱼都下油锅翻煎个半熟。 灶火已然生了起来,见着锅中冒了气儿,水分蒸干,姚惠然便自灶台旁的瓦罐中舀出一大勺儿白汪汪的大油,扔进了锅中。这煎鱼啊,一定要用大油才香。 且一定要热锅凉油,最好是锅烧的冒了烟儿才好,这样鱼下去不粘锅。 姚惠然先煎的鲫鱼,因着事先用作料腌制了好一会儿,这一下锅便立时飘出了浓郁的香味。 锅里正噼啪爆响,院子里却正在此时传来了拍门的声儿。 第049章 第四十九章 姚惠然手上正忙着,便听姚琇莹喊了姚世宁去开门。 她忙里偷闲,扭头看了一眼院子,正赶上姚世宁打开了门,一眼望去,便见院门外站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身褐色的棉布袍子,瞧模样竟还有那么一丝眼熟。 手上没闲着,她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姚世宁是家中长男,此时见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家门口,自是拿出了家主的姿态,询问起来,“您可是敲错了门?”姚家自搬倒此处,除了几个相识的街坊邻里,再没有陌生人前来拍门,姚世宁故有此一问。 那陌生男子见门口立了个孩子,挠了挠头,道,“却不是敲错了门,这位小兄弟,你家此时可有一位宋姓的少爷在?” 他话音一落,正在一旁认真搅拌肉馅的宋禛立时便顿了顿,然后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起了身走到院中。 而此时身在院中的书童墨子则更快了一步,在看到陌生男子的一瞬间,已然喊了出来,“这不是吴大叔么?!” 那被墨子称作吴大叔的男子脸上一喜,待再瞧见宋禛自屋内走出却瞪大了眼睛。宋禛此时身上还穿着那件姚惠然改良过得围裙,冷不丁的打眼一看还真有些滑稽。 宋禛一边走着,一边将身上那件围裙扯了下来,急步走到吴姓男子身旁,压低了声儿问道,“吴大哥你怎的来了?”不待他回答,便又问道,“可是表兄……?” 吴姓男子抿唇点了点头,宋禛看着蹙眉,两人闪身便出了院子。 姚惠然远远的看着,忽的想起为何觉得这男子眼熟。 那日宋禛前来求老姜,她在宋禛家中见过陌生的两男一女,第二日在城门下东街摆食摊儿时,那两男一女前来吃饭,随行的还多了一个当夜没有见过的男子,便正是方才来敲门的吴姓男子。 姚惠然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此时前来的若是另外几人,她够呛能记得这么清楚,毕竟时间已经过了有月余,可这吴姓男子她第一回见着便略觉得眼熟。上一次也只是匆匆瞥过,今日再见到却能认出来,且还是觉得眼熟…… 宋禛闪身与吴海出了院子,依旧压低了声儿询问,“表兄也来了?” 吴海点头应是,“便在巷子口。”又道,“本是直接去了你那院子,没寻着你,你那老仆说你来了姚家。爷便指派我打听着寻了过来。” “那你且等我片刻,我去与人说一声儿。”宋禛知晓符晟这次前来,恐怕是有要事,也不敢耽搁,只想着先与姚惠然说一声,便要进门。只是还未进院子,吴海便又将他拦住了,只低声说了一句,“这一次,带了个孩子,是个要命的主儿……” 宋禛一听,眉头便紧蹙了起来,应道,“不管如何,待见到了表兄再议吧。”一边说着,便闪身进了院子。 宋禛不知这一回见符晟需要多少时辰,只觉得若是不能按时来吃饭便有些对不住这般准备的姚惠然。他走进灶间时,姚惠然已经炸好了鲫鱼、并将那过油炸好的鲫鱼自锅中捞了出来放在长盘之中沥油。 那外面稍微裹了一层面粉的鲫鱼被炸的焦黄酥香,便是还未葱焖,那飘出的香味已然让人垂涎欲滴。 姚惠然见宋禛这么快便又进了门,那院门还未关闭,心里便晓得他恐怕要与他那表兄见上一面,便停了手里的动作瞧着他。 宋禛面上有些赧然,呐呐道,“我那表兄远自燕京城而来,他既来寻我想是有事……” 姚惠然闻言点了点头,应道,“你且去吧。”见他面上有些惭然,便笑道,“一顿饭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儿,总还有机会。” 宋禛见她面色坦然,并无半点不喜之色,心里只觉得她大气开阔,也总算是压了自个儿的心事,点了点头,这才又出了院门与那吴海匆匆去了巷子口,便是连书童墨子都没带着。这倒是遂了墨子的心思,他这一年功夫跟着宋禛来了溧水,每日里不是吃那老奴做的寡淡饭食便是在书院里凑合吃一口,今日见了姚惠然的本事,正抓心挠肺的等着开饭呢。 虽说今日这餐也是为了感谢宋禛这些日子以来对姚世宁的帮助,但是主要的还是为了庆祝小孩儿考上了毓秀书院。所以,此时虽然宋禛有可能吃不上这一顿了,姚惠然还是按着计划要将菜全数做了,且材料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这年月可没有冰箱来保持食材的新鲜。 既是这般作想,姚惠然完全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此时打下手、做些零碎工作的变成了书童墨子,这孩子估计是怕他家主子此时不在,自个儿被撵了出去。 姚琇莹这会儿也洗摘完了素菜,进了灶间帮着烧火。 却说宋禛跟着吴海,两人几步出了姚家院子,朝着巷子口而去。 路上两人都没开口,吴海如今是齐王符晟的侍卫。宋禛既然没有询问,自然不会多嘴,且有什么疑问自然可以亲自去问符晟。 姚家住在水井巷最里面,自姚家院子到巷子口,两人不过走了半盏茶功夫。转出巷子口,立时便见巷口停了两辆瞧着毫不起眼的青布帷的黑顶马车。 吴海因着宋禛到了前面那辆车子跟前,压低了声道,“少爷!” 他话音刚落,马车车厢的粗布帘子便“刷”的一声自里面打了开来,阴暗的车厢内,符晟正坐在里面。见着宋禛站在车外,便低声道,“上来。” 宋禛点了点头,一撩袍角上了车,车帘子便又放了下来。 而吴海则立在车厢外,警惕的看着四周。 “表哥怎的这会儿到了溧水?”上了车,宋禛便问道。虽说如今身在溧水,与燕京城相隔千里,但是他也隐约晓得,如今皇城内形势十分复杂,“方才吴海说还带了个孩子?是什么人,在后面那车上么?” 符晟沉默了片刻,便点头应道,“是在后面那车上。”说完这句,他咬了咬下唇,似是有些不知怎么说起,直过了半盏茶功夫才面色冷峻道,“那孩子是太子爷的长子,东宫宋良娣所诞……太子爷十日前薨了。” 宋禛一听,面皮也觉得有些发紧。 如今皇城中的万岁爷宠爱赵氏贵妃,连带着现下最爱的儿子便是赵贵妃所诞之子燕王符昱。 只太子爷符旻乃是皇帝元后所出,也如珍如宝了十几年。因念着与元后的情分,皇帝如今虽有些糊涂,却到底没改换太子。 可如今太子爷竟然薨了…… 宋禛有些茫然的看着符晟。 符晟在兄弟们中排行第七,恰在燕王符昱之上。因着他母妃生前乃是四妃之一的荣妃,也在成年之前封了王,身上还担着差事,算是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儿子。 如今皇帝独宠燕王,符晟便已经算是兄弟们之中日子好过的。 除了太子爷和排行第四的贤妃所出豫王符昌,以及燕王符昱,他是唯一一个在未及冠时便封王的皇子。 豫王符昌攀附燕王,一直以来便明里暗里与太子作对,而符晟则是太子一脉…… “那这国祚继承……?”宋禛斟酌着问道。 “太子爷到底是元后所出,父王如今心里还能念着些情分的也只有太子爷了。太子爷薨逝的那晚,也哭了一阵子。”符晟说道这里,面上添了一份冷笑,继续道,“也只有死了才能留下些念想,这阵子对燕王倒是冷淡了许多。也没提改换太子,把那赵妃急的不轻。到底太子爷留了子嗣下来,这也还是正统,且太子爷总还是有个得力的外家……” 符晟零碎的说着,宋禛倒也听得明白。 如今太子爷薨逝,皇帝面临着国祚继承的问题。两个选择,一是在儿子们之中再选一个,另一个选择,便是立太子爷的长子为皇太孙。 在当前时局之下,这两个选择各有利弊。 若是在皇子们中间选一个再立太子,那么稍有心思的皇子便要开始动作,届时不免群朋结党,国祚不见得安稳。且燕王自来跋扈,皇帝又偏爱燕王,若是改立太子,那这位子十有八.九是燕王的。燕王与太子爷不同,太子爷自来宽厚,燕王却十分骄矜计较,若他继承大统,兄弟们之间不免一场腥风血雨。 也因着如此,便是此时与燕王交好的几位皇子,恐怕心底里都不太愿意燕王继位。而若是立了皇太孙,设了辅政大臣,那么距离皇太孙亲自执政还有些年头。这段时日自可重新盘算经营,总能将自己个儿顺顺当当的立到皇帝的身边儿…… 当然,这册立皇太孙也不是十全。 太子爷及冠四五载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蛋儿,如今不过十个月大……等到他能亲政,那还得十几年功夫。如今大齐也算不上国泰民安,北边北狄正在交战,南边交趾虎视眈眈,接连几年各地时有旱涝天灾,去年四川地界还闹了兵匪。 可这当中紧要的还是此时,在北地与北狄的交战。 此时在北地领兵的将领正是太子爷的亲舅舅,顺平侯江承澐。这若是换了太子……,这北边便真让人担忧了。 皇帝不急着立太子,也是有这一方打算。 便是此时,符晟突然又道,“四日前,父皇突地病倒。太医们说是忧思伤心过度,此时已不理朝政,好在神思还清楚。如今朝政由几个兄弟们共同商议,几位阁老共同辅政。可我那八弟,实在是按捺不住了。若不是我提前遣了暗卫留在东宫之中,这孩子说不准已然遭了殃。这会子后宫被赵妃把持,什么消息都传不进去,我也只能借着差事把这孩子带了出来,一路送到北地顺平侯那里。可这孩子,自来体弱,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北地……” 他这里正说着,吴海在车外突地插了一句话进来,“爷,方才我去寻宋少爷时,瞧见那户人家家中也有个差不多大的男娃儿,不若咱们借地儿歇歇脚。还能借那姚家男孩儿的由头,请个大夫给孩子瞧瞧身子。” 第050章 第五十章 宋禛一听这话,眉头立时便蹙了起来。 车厢内即便昏暗,符晟也一眼瞧见了他面上的变化,只却也没出声,只等着他开口。果然,宋禛只犹豫了片刻,便道,“那姚家如今只有姐弟四人,最大的姐姐也不过十三岁,此时能撑起门楣已然不易,何必将他们搅入这般浑水之中。他们一家在这市井之中安稳生活,何必徒添烦忧。” 符晟听了,并未开口,反倒是吴海又在外头道,“宋少爷,咱们如今若不是为难,何必麻烦那样一家市井人家。且您觉得他们被咱们扰了清静,咱们也不太放心呢。只是如今,小殿下有些不安稳,咱们身后又有燕王追兵,实在是已经一路不得歇息,属下这才出此计策。咱们进了这溧水城,已然将身后尾巴暂时甩开,又换了这青帷马车,只要谨慎行事,必不会给姚家生事。且咱们也舟车劳顿,我们爷也三日没歇口气了,一路上只能吃些干粮……” “行了。”符晟低声打断了吴海的话,转脸看向宋禛,面色峻然,“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为你舅舅一家平反了?若是燕王当真继位,你便趁早打消了这个心思。你舅舅的案子,可是他一手经办的。” 符晟一句话,仿若扼住了宋禛的咽喉。 宋禛立时白了脸,抿了唇半响没有出声儿。 符晟也不催他,只坐在一边闭了眼静静等着,连着三日下来,他确实也有些疲累。 “我知道了,那便去姚家落脚吧。”不知过了多久,宋禛终是开口道,只是声音却有些黯哑。 符晟睁开了眼,弯了弯嘴角,又道,“你想明白了就好,我也不会亏待那一家子。身上银子带的虽然不多,但请个大夫、吃顿饭,一百两银子也可以了吧。且你说那一家子,在此地安居乐业,我瞧着可不见得。”想起那日清晨在城门下,那个穿着白底蓝花夹袄的小姑娘,符晟嘴角忍不住又弯了弯,“我瞧着,那可不是个安贫乐道的。说不定你在这里担忧,人家却愿意赚这份钱。” 宋禛听他这般说道,心里愣了愣,却到底没有再开口。 不一会儿,马车便踢踢踏踏的到了姚家院子的门口。 宋禛先下了车,这事儿行不行的,还得人家姚家人愿意才行。但是符晟方才最后那句话却让他心中着实顿了一顿。他觉得,依着姚惠然的性子,恐怕是会答应下来的。不是说她贪财想要那一百两银子,而是这些日子下来,他看的出,为了让一家子过得好些,她着实十分努力。且以她坦荡的性子,恐怕只觉得若是来的正当,这银子并无理由不去赚取。 要说宋禛着实是个心思灵敏的人,他这般想着,实际上姚惠然也确然是这般认为的。他进了院子,与姚惠然这么一说,姚惠然立时便答应了下来。 当然,他并未直言他的表兄乃是大齐朝的皇子,更没有坦言那孩子是薨逝太子爷的长子。倒不是怕她泄露了消息,只是怕她心有负担,便只说是京中罪臣的孩子,为了留一路血脉花了重金偷换了出来…… 姚惠然乍一听闻,心里还的确有些咯噔,但是转眼想了想,便真是罪臣之子难道朝廷还能将一路上这群人吃喝过的地方屠戮干净?且如今是宋禛相求,她也不想直接拒绝,再加上那人愿出一百两银子……若是有了这一百两银子,她的行商计划便能再早一步实行,或许能赶上明年开春儿,春蚕吐丝。 因着这些缘由,她便也答应了下来。 见宋禛出门,姚惠然便去院子里与姚琇莹、姚世宁姐弟道了一声儿。只说是宋禛的表兄,要前往北地,身边带着个孩子,孩子身上有些不好,一行人又舟车劳顿。宋禛家中又只有两个老仆,想着借地儿歇歇脚吃顿饭。 姚琇莹一听,头先有些不太乐意,只觉得家中狭小,对方又是陌生男子。只片刻后,又觉得日后姚世宁还要仰仗宋禛……这邻里间的帮忙总要互相的,便点头应了。姚世宁便更没有什么想法了,只觉得既是宋禛的亲戚,理应与人方便。 说话儿空档,敞开着的院门外便瞧见了一辆青帷马车,然后那车厢帘子一撩,便下来一个穿着佛头青绣暗竹纹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那夜在宋禛家中所见之人。 众人见他一撩袍子下摆,进了院子,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符晟身形颀长,虽只长了宋禛几日,却比他高出将近半头。也因着习武,再加上到底是皇嗣血脉,如今身上虽穿着普通,却自有一股子旁人没有的贵重气质。便因着如此,院子里众人看着他,皆有那么一瞬然的屏气凝神,便是小婴儿姚世宣都攥着手里的毛球儿愣愣的盯了他好一会儿。 唯有姚惠然没感受到这股子被后世人称作“王霸之气”的气场,只立在院中等着他进来。 符晟是皇子,自小儿便习惯了众星捧月,所以这满院子的目光他浑不在意。只走到姚惠然身前,拱手道,“今日便要劳烦姚姑娘了。” 这人…… 似是眉梢处都挂着霜一般,便是此时客气起来,仍让人觉得有些倨傲。姚惠然倒也不与他计较这些小事儿,听宋禛的口气,这位表兄似出身不一般,在这样人与人之间有贵贱之别的年代,倨傲点也不算本质上的毛病。 况且人家还给钱了呢,在现代,那客户还是上帝呢。 本着这样的心思,姚惠然笑眯眯的将这位金主请进了院子,“院子狭小,您将就着吧。”此时姚琇莹与姚世宁已然起了身儿,将老桂下石桌儿旁的凳子让了出来。此时天已渐凉,姚琇莹还做了几个棉垫儿铺在石凳之上,坐上去柔软且暖和。 符晟道了声谢,自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 院门外,另一辆马车上率先跳下一名女子,姚惠然一瞧,也正是那日在宋禛家中见到的名叫青娘的女子。 只见青娘利落下车后,又上前撩了车厢前的帘子,自车厢内扶出了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女子。 那女子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了件靛蓝的褙子,月白的裙子,头上全无半点首饰,却也明眸善睐的,十分漂亮。 她怀里的孩子,看着月份似与姚世宣相差无几。只是面皮虽白嫩,却显得瘦弱了许多,此时伏在女子怀中,面色有些潮红,人却恹恹的。 青娘扶着她走进了院子,一进院子两眼便瞪圆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好香啊!” 吴海跟在她身后,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吃啊。” 知道自己失口,青娘讪讪的笑了笑,此时瞧见立在院中的姚惠然,便笑道,“姚家姑娘,月前在你那食摊子上吃了一碗豆花儿,哎呀,那滋味我想了一个多月啊,可惜旁的地方再没有你那吃食。便是回了家,与厨子说了半响,终是做不出那味儿。今儿可还有?” 姚惠然不妨这位还是豆腐脑儿的铁杆粉丝,只是今日因着没出摊子,却没做卤子,只得抱歉与她笑笑,“……今日本没打算出摊子,所以也没熬卤子,却是没有豆花儿吃的。” 青娘听了,面上露出些失望,只是这失望的表情转瞬即逝,她随即便又笑道,“有旁的也一样,我可记得,那会儿你那摊子上的小姑娘说,你做的饭可是好吃的紧……” 对于青娘这个吃货,便是符晟也终是忍不住了,他坐在石凳上重重咳了一声儿,青娘这才反应过来,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宋姑娘和小少爷可要进屋子里?” 符晟听了,便看向那抱着孩子的女子。 这女子,便是怀中那孩子的姨母,东宫宋良娣的胞妹宋芸。符晟要将孩子送到北地,为掩人耳目只能简装出行,也只带了吴海、青娘、田松三人。而这其中田松在前头探路,身边随行的只有吴海、青娘二人。青娘功夫好的很,却不是个会照顾孩子的。 也因着如此,在得知孩子要被送到北地后,宋芸独自跑到了齐王府,说要跟着一路照顾这个孩子。 宋良娣也有自个儿的主意,她因着生了这个孩子,落了些病,心思便重一些。听说要将孩子送到北地,便也咬定了要自个儿的胞妹一路照顾。太子妃自来是个软弱的,孩子又不是她生的,再加上宋良娣咬了牙不松口,只得允了她。 只是…… 这对姐妹打的什么主意,符晟又岂会不知,只不过装傻充愣罢了。她既愿意跟着,那边跟着好了,左右路上确然缺少一个看护的。 但这一路下来,符晟着实有些不耐,不过三日功夫,这孩子就发了两天热。想想也是,她一个闺阁中的姑娘,又是高门贵女不似市井姑娘那般照顾弟妹,又哪里真的会带孩子呢。 符晟坐在石桌旁这边想着,不由的便瞧向坐在一旁嬉笑玩耍的姚世宣。 这孩子瞧着与太子长子差不多月份,可着实硬实多了。 第051章 第五十一章 青娘的话刚落,便见那宋芸转头瞧了瞧姚家的屋子,见着要进屋子便要穿过灶间,又瞧着两个侧间窗棂十分狭小。 透过那半开的窗棂都能瞧到屋里幽暗逼仄,她犹豫了一下,到底勉强笑了笑道,“今日天气晴好,不似前几日那般寒凉,日头晒着还暖融融的。且连着坐了几日马车,也有些困乏憋闷,不若在院子里透透气儿。” 她话说的漂亮,可方才那一蹙眉已然将所思所想传递了出来。 这院子里可有蠢人么……又哪里有,便是心地单纯的青娘都背了身撇了撇嘴。青娘这一路上与宋芸同车,便是符晟吩咐的照顾这两人。可这一路上,她只觉受够了这姑娘的矫情娇气。 这些年来,青娘往返南北直隶数趟,她又是个好吃的,这一路上犄角旮旯的美味都被她寻了个遍。自南直隶出来后,她便想着这一路上大家都没吃好,便在刚出南直隶的路上寻着了那家驿馆,跑了十几里路买回来一小筐儿薄饼夹肉。那薄饼夹肉乃是看管驿站的老吏拿手的饭食,便是往来的官吏吃了都要赞上一口。 不说往来官吏,符晟那是长在皇城里的皇子,虽说这些年与他们这些人交往也沾染了些江湖气,但血脉里人家便是天潢贵胄。他都没嫌弃这饭食来自驿馆,还吃了许多且夸赞一番,这宋芸却愣是一口没沾。 自那以后,青娘便再也不管她了,任凭她吃了三天自燕京城带出来的点心,也不多问一句。 宋芸食量小,头两日吃几块糕点倒也能对付。 可到了第三日上,装在匣子里的糕点便有些发硬,再加上天气寒凉那甜腻冰凉的糕点吃进肚子里便梗在心里让她十分难受。 她只觉得青娘不是个能做主的,便与符晟说了。 符晟问她想吃什么,她寻思了半日说了句,“碧梗粥。” 符晟闻言笑了两声,便没再搭理她,只是她到底要看顾着孩子,待到行到镇子上,寻了个饭馆儿,给她买了一罐儿白粥。 “碧梗粥如今是寻不来的,这地界儿,也只能给你一罐儿白粥了。”符晟说这话时,没压住语气中嘲讽的味儿,宋芸听了出来,淌了一路的泪花儿,把跟她同车而坐的青娘差点给憋坏了…… 也是这一次,宋芸似是明白了不少,那股子骄矜劲儿也收敛了大半。再吃饭时,便与大伙儿一道,不再左挑右拣。 今日不知怎的,似又犯了毛病。 符晟坐在树下瞥了她一眼,她也似没有瞧见一般,抱了孩子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那孩子虽瘦弱,却也十个多月了,总有个二十来斤。她这样抱了一会儿,自是有些撑不住。这才刚落了座儿,便将孩子放到了腿上。 那孩子虽养的羸弱,却十分乖巧,似也知道此时不比从前,虽面色潮红却只伏在宋芸身前轻喘着,并不哭闹。 毕竟来者是客。 宋禛指使着书童墨子帮忙,姚惠然便让他二人将灶间里的八仙桌儿抬了出来。吴海也没闲着,一手俩把椅子,将灶间的四把椅子全数搬了出来。 姚琇莹则进了灶间,取了柜子里的茶叶,泡了一壶清茶,拎出来放到了八仙桌上。符晟一行人行路遥远,还真是有些渴了。忙谢了姚琇莹,一人一杯的喝了起来。 “你们就这些人么?”姚惠然立在石桌旁问符晟。 符晟攥着姚家粗瓷的茶杯挑眉看着姚惠然,目光便带着询问。 姚惠然便道,“知道人数,才好准备饭食。” 符晟听了,面上恍然,这几日精神紧张,倒是有些草木皆兵了。此时,他便看向身边的青娘,问道,“田松今日可能到溧水?” 青娘也正喝着茶水,听到符晟问话,便点头应是,“不用多久就能到溧水,我从城门处便留了印记,他能寻着找来。” 符晟闻言便对姚惠然道,“我们还有一人,一会儿便到。”顿了顿又道,“你可知这溧水城最好的大夫在哪一家医馆中坐馆?可能请了来?” 姚惠然记得他们一行当初是三男一女,听他也这般说道,便点了点头,“溧水城最好的大夫在西城方向,便是慈济堂的大夫。” 符晟闻言倒有些惊讶,“溧水城也有慈济堂么?”别说在溧水,便是在燕京城里,城中最好的医馆里,慈济堂也数得上。 姚惠然点头应是,“慈济堂谈家出身溧水,说起来溧水城的慈济堂比起燕京城的慈济堂是更加的老字号。” 符晟便有些感慨,“一个慈济堂,一个毓秀书院。这样小小的一个县城,竟出了这样两个的世家,可见这确然是个人杰地灵的所在。” 姚惠然笑了笑,这会儿没回应他,请大夫这种事儿自轮不到她操心,她只拉了姚世宁过来,两人进了她们姐妹所住的西侧间。 自西侧间长条案子上的瓷罐里摸出一把铜板和几块儿碎银子,交给姚世宁。姚惠然便细细的叮嘱他去西街集市再买些大饼并一些熟食。眼看着时辰已近晌午,只她这一人两灶,可真是做不出这么些人的饭食。 待两人出了屋子,便见院子里已然不见了吴海的身影,想必是与宋禛打听了慈济堂的所在,去请大夫了。姚惠然方才瞧了瞧那孩子,似是有些上火,也可能是染了些寒凉。 那孩子自是不归她管,也轮不到她操心。她便又回了灶间,继续手上的活计。 既是都等着吃饭呢,便要开始正式做菜了。 灶台旁的长条案子上放着姚琇莹方才用井水洗的干净水灵的小白葱,姚惠然一伸手就捞出了五六根,也不切碎直接打成了卷儿,放在一边备用。 要做葱焖鲫鱼,那鲫鱼便又要个头儿大又要煎的透彻。 在现代时,姚惠然也会做这道菜,可是因着煤气灶到底火头不行,锅又小,总是做的不地道。如今这大灶台、这风箱旺火,倒是让她有种当大厨的感觉。 那两条足有三斤多重的鲫鱼被煎的焦黄松脆,即便还未成品,也让人有种垂涎欲滴的感觉。 姚琇莹在灶边拉着风箱,烧火。 姚惠然见锅中水汽已然蒸干,倒入一大勺儿豆油又加了些荤油,等着油温起来后,便将事先备好的生姜、蒜瓣、八角扔了进去,一会儿便爆出了香味。 紧接着,那打了卷儿的一把小葱便也被放了进去。 这一下子,香味便更浓更窜了。 灶间里飘出的阵阵香味和爆油的声儿,因着原本就腹中饥饿此时又喝着清茶的几人时不时的将目光瞥向灶间…… 青娘更甚,攥着茶杯的手都出了青筋了。 只觉得腹中肠鸣的厉害,忍不住捂了肚子就想进灶间先寻么点吃的,却被符晟给喝住了。不丢人么……好歹是他齐王府出来的,难道平日里短了她一口吃的么。 话虽如此,符晟也饥馑的厉害,但他到底能端住了,只抗不过生理反应,还是咽了几口口水…… 宋禛坐在八仙桌旁,先是打量了一会儿太子爷的长子,此时也闻到了灶间传来的香气,再见符晟的表情,忍不住脸上到底松快了些。 有时候,美食在前,确然让人忘却烦忧。 待到这葱香和调料的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时,姚惠然将那两条煎好的鲫鱼放在了葱卷儿上。调味料方才便已经在碗中调好,白糖、盐、酱油、醋、一盅儿黄酒,再加两碗水。皆倒进锅中后,便将那厚重的木质锅盖压了上去,大火烧开便转为小火焖炖。 这边灶上炖着鲫鱼,想着姚世宁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对面的灶台便要开始做葛根酿肉。 事前准备已然完全,起了火,热了油。 便将那充分入了味的葛根夹一个个的放入油中细火慢煎。因着这道菜要求细火火候,姚惠然自个儿盯着灶膛,并没有让姚琇莹上手。 油的多少也有些讲究,要只将将没过一面的葛根。 反复翻转煎炸,直到一瓦盆的葛根夹都被煎的表面金黄,这才再次全数倒进锅中,加入两碗清水,只刚刚没过葛根夹。又调入酱油和红糖,这会儿便大火烧开锅,再转为小火焖炖。 到了这会儿,便只剩下等待,等上约一刻钟的时候,大火收汁便可。那会儿,姚世宁便正好能到家了…… 这是他最爱的菜,姚惠然可不想都便宜了旁人。 这两边都炖着菜,每样都得一刻钟时候,姚惠然便又开始剁肉馅儿。 清炖狮子头那是按着人头准备数量的,如今多了五个人,自要再加五个丸子。好在东西都还齐全,姚惠然手脚也十分麻利,便正正的在那一刻钟时候里又准备出了五个肉丸子。 这会儿,葱香鲫鱼那里已然收了火,葛根酿肉也大火收了汁儿,姚惠然走出灶间,对满院子翘首以待的人笑道,“开饭了。”这一个人做席,自是不能像在酒楼饭店里一样,一会儿功夫上齐了菜,只能一道菜一道菜的边做边上。 一院子的人,全数儿坐在一起,必定是坐不开的。 桂树下石桌儿有四个石凳,符晟一行四人加上那孩子便坐在树下开了一桌。而宋禛、墨子与姚世宁便围坐八仙桌,墨子还将小婴儿姚世宣抱在了腿上,倒是似模似样。 姚惠然本要姚琇莹一块儿去吃,可姚琇莹说什么也不肯上桌儿,非要留在灶间给妹妹帮忙。 姚惠然想着她个性腼腆,让她与外男一处儿坐着确然有些为难,且方才那符晟也说他们还有一人未到,便留出一个座儿,等着那田松到来。 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 葱焖鲫鱼一桌儿一条,葛根酿肉也是一桌儿一盘。 两道菜带着热气儿刚上了桌,院子便被推开了,姚世宁提着提篮儿走了进来。与他一道儿进来的还有吴海与那慈济堂的一位老大夫。 姚世宁走进院子,将提篮交给了姚惠然,那边吴海则领着老大夫走向石桌儿,给孩子瞧病。 那老大夫发须皆白了,走起路来却瞧着十分硬朗,脚头上瞧着一点不比吴海这个青壮年差,显是养生得道,调理的极好。有时候,自个儿精神了,便是让病人瞧着都多了几分信心。 老大夫被引着往石桌而去,那目光却未放在孩子身上,而是觑着那桌上的两盘菜一路往前走着。 吴海先一步到了符晟身边,与他道这便是溧水县慈济堂的如今的掌事。 符晟闻言,抬眼看着这老大夫。 这老大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在经过石桌时还露了点馋相。即便如此,在见到孩子时到底绷住了,对面石凳上坐下,便开始把脉。 石桌此时吃饭必要晚上一些了,而八仙桌那里姚世宁一落座便目光发亮。前几日姚惠然偶尔做了一次葛根酿肉,这菜便成了他的最爱。 小男孩儿饿得快,本就到了晌午,还被指使着跑了一趟腿儿,此时腹中更是饥馑。可便是如此,桌上他人还未动筷子,他便依旧正襟危坐的如同书桌前一般。 相较之下,墨子怀里的小婴儿姚世宣便按捺不住了,他如今已经十一个月整了,除了喂奶糕子,早已添了辅食,知道了咸甜味道。此时桌子上饭菜的香味只往鼻子里窜,哪里还忍得住,指着桌子直嚷嚷,“饭饭”。 他虽还不能说长句子,但是几个字的词汇说出来已然十分清晰,引得院子里几人都忍不住看过来。 便是符晟心里也在想,东宫里养出来的孩子,竟处处不如这市井人家里养出来的孩子…… 他正想着,便见姚惠然走到姚世宣小婴儿身前,笑眯眯的问道,“你要什么便要说清楚了,你不说清楚,咱们怎么知道呢?” 她一本正经的,仿佛对着的不是个婴孩儿,而是个能明辨是非的大人。 符晟正在心中好笑,却见那还不满周岁的小孩儿大人般的沉思了片刻,然后极清晰的答道,“椅子,吃饭!” 虽是只有两个词,但口齿却十分清晰。 相较之下,太子爷的长子此时依旧只能窝在宋芸的怀中,哼哼两声,说不出完整的词儿。 姚惠然听了,面上笑意更胜,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赞扬了两声儿。后又进了屋子,搬出了一把瞧着十分怪异的椅子。 那椅子比普通椅子高了许多,而那椅子面儿却又窄小了许多,且四周围了围栏加了扶手。院子里的人见她搬出这么一把奇怪的椅子都有些惊异,吴海更是起了身帮她把椅子搬到了八仙桌旁。 姚惠然朝着吴海道了谢,便自墨子腿上将宣哥儿抱了出来,放进了那椅子之中,往前一推,宣哥儿便伏在了八仙桌前。坐的十分稳当不说,高度也正合适。 众人瞧得新奇,姚惠然却是司空见惯了,这便是在现代社会常见的儿童用餐椅。平日里吃饭时,宣哥儿总想着自己动手,可家里并没有适合的椅子,姚惠然便想起了这个物件。忙里偷闲时候,便用炭笔画了草图,央着胡大牛给寻了个木匠,照着草图给做了一个。 一同做出来的,还有一套不会摔碎的木碗木勺。 姚惠然知道,一开始让他自个儿吃饭,必定会吃得满身都是,但是这却是现代育儿的一个很重要的步骤,提升小婴儿大动作的一个过程。于是便让姚琇莹给他用油布做了件吃饭用的兜衣。 在最初的时候,宣哥儿的确是吃的满身都是,姚惠然也不生气,每次只是等他吃完饭,再将那油布做的罩衣擦拭干净。下一顿还是让他自个儿吃,不过三五日功夫,宣哥儿便学会了自个儿吃饭。 此时餐椅给他搬了出来,姚惠然便进了灶间,将一早热在小炉子上的肉糜蛋羹用小木碗儿盛了,给他端了出来,放在他面前。 墨子瞪大了眼睛瞧着,似是不能相信,“他能自个儿吃么?” 不用姚惠然回答,姚世宁便笑道,“吃的好着呢。”一边说着,一边儿将油布做的罩衣给宣哥儿穿上,又将木勺儿递到他手里。便见小婴儿攥着木勺,开始自己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填饭。虽偶尔还会还会将蛋羹滴到罩衣之上,但相较旁人家这么大的孩子,宣哥儿已然是难得一见的伶俐了。 姚惠然见宣哥儿吃的好,便走到石桌旁,那边儿老大夫已然把完了脉,正在查看孩子的舌苔。 知道这一行人乃是符晟做主,便问道,“可要给孩子做些吃食?”毕竟孩子都娇贵,又不是自个儿家的,且听着宋禛的说法,这还是个身份贵重的孩子。她只是瞧着孩子娇嫩又精神萎靡的可怜,处于好心问了一句。 宣哥儿方才吃饭时,符晟就一直瞧着,待见到宣哥儿小大人似的自个儿一口一口的吃着蛋羹,心里便感慨这姚惠然实在是很会养孩子。正琢磨着向她询问一些带孩子的要点,好在这一路上让孩子少受些苦,便听到姚惠然这般问道。 符晟这一会儿便对她更加客气了,语气没了那股子骄矜劲儿,感谢的话也诚恳了许多,“这孩子如今十个月零一十二日,你瞧着他能吃什么,便给他做些简单的吧。” 待姚惠然应了,他便又连声道了谢。 这孩子跟宣哥儿差不多日子,宣哥儿能吃的,理论上他也能吃。但因着这孩子一瞧便是养的金贵,姚惠然还真不敢给他添加太多东西。 进了灶间,寻了个小碗儿,打了鸡蛋进去加水搅匀撇去浮沫,又取了两朵香菇细细的剁碎成沫儿,加了进去,放在了小炉子上蒸了起来。因着不知这孩子辅食之中是否添加过肉糜,怕他吃了不消化,鸡蛋羹中便没有添加。 炉子上蒸着蛋羹,姚惠然便开始继续做菜。 姚琇莹已然将两口锅都洗刷干净,就等着她继续了。 锅里加了油,在油温刚起时,便添了些白糖。这酒香带鱼须得带些甜口,姚惠然便在一开始时便炒了糖色。 待到油中白糖开始起泡,下入葱姜蒜和小半碗儿剁椒。 调料一入锅,那种过油爆起的辛香味,便再一次充斥了这个不大的小院子。 坐在石桌旁的符晟,瞧见那位谈老大夫胡子都撅了撅…… 瞧着锅中香味飘出,姚惠然将事先腌制过又煎好的带鱼一股脑儿下了锅,然后将那一罐儿绍兴黄酒直接倒进去一半。 这道菜便是这般,不加一点水,全数用酒烹制。 且一定要用绍兴的黄酒,还要没过带鱼,然后小火熬炖。再一个要点便是不能盖盖儿,等到汤汁收到只剩浅浅一层,这菜便做得了。 因着没有盖锅盖儿,那带鱼的鲜香与绍兴黄酒的酒香融合在一起,又裹挟了爆油和调料的香味,直直的飘出了灶间,窜到了院子里各人的鼻子里。 八仙桌那一桌儿还好,几人已然动了筷子,面对这香气还顶得住。 石桌那边便有些狼狈,符晟还能沉得住气,宋芸自是矜持。青娘却有些受不了了,蹙着眉头等着那老大夫开口,就差没开口了。 而那谈老大夫似也终是忍受不了,看了两眼孩子的舌苔,便捋着胡子道,“没什么大碍,便是有些内积燥热。且饮食上也有些不调,吃的太少了些,让他多吃点儿,身子骨才能健壮。” 符晟一听,这老大夫说的话十分平白,便是个稍有点经验的奶妈子都能说得出来。心里便有些不虞,板了脸道,“可要开药服用?” 谈大夫年岁不小,可谓见多识广,一看符晟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这孩子一看就是先天上有些积弱,表皮油滑水嫩的,再看衣裳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平日里娇养着,正经好吃好喝精心伺候着还行,可如今这面向,一瞧便知近几日有些颠簸受了罪。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最重要的便是吃穿上差了点意思。 谈大夫一哂,便对符晟道,“却也不必刻意熬汤煎药,小儿积燥也有成药丸儿。”一边说着,他自石桌前的黄杨木药箱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青花白底瓷瓶,推到了符晟手边,“一日一粒,温水化开了服用。也不是重药,皆是些药食同源的食材所制。”又道,“这孩子没什么病症,只是养的有些不经心而已。” 符晟一听,这眉头便蹙的更紧了,眼光随即就飘向了抱着孩子的宋芸。 宋芸一听也变了脸色,她自觉照顾这孩子十分精心,此时这老大夫这般说道,她思及这一路上的艰辛一下子便委屈的红了眼眶。却也忍住了没掉泪儿,对那老大夫道,“您说这孩子养的不经心,可不是污蔑了我。这孩子便是睡着,我都不错眼珠儿的盯着。一时三刻的摸摸看是不是尿了,隔上一个时辰便喂水喂吃食的。这样子,若还是不经心,那还要怎样?便是皇……” 她说到这里,眼见着要露了口风,符晟忙“咳”了一声儿,她这才惊觉,一下子噎住了话,抿了嘴儿不再开口。 那谈大夫听宋芸这般说道,再看她一身姑娘打扮,便知道她虽精心却无教养经验,有时候还好心办坏事。 恰巧此时,姚惠然端着蒸好的蛋羹走到了石桌旁,谈大夫便指着姚惠然道,“似她这般会养孩子的大姑娘倒是少见,许是之前带过那个大些的?”说罢,不待姚惠然反应过来,便又对符晟道,“不若请个奶妈子照料呢。首先这一点儿,如今虽是初冬,可这孩子穿的也着实多了些。这么大的小孩子,不怕冷,最怕捂。”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姚惠然这会儿才明白这老头子说的啥,这是在说她会养孩子呢。她又哪里真的会养孩子,只不过在原来的时代信息发达,多少知道一些罢了。 她脸上带了笑儿,将那一碗鸡蛋羹和一碗化开的奶糕子放在石桌上,便对宋芸道,“听大夫的意思,如今小公子积了燥热,便没加肉糜,只做了香菇蛋羹。又添了些青瓜的汁儿,最是去火。” 谈大夫听着,连连点头。 宋芸面上便露出些难堪,却不得发作,只抿了唇儿点了点头,连声谢都没有。反倒是符晟起了身,郑重道谢。他自个儿觉得,方才做下的来姚家落脚的决定,真是十分英明。谢过了姚惠然,符晟便示意吴海付诊费。 谁知那谈大夫却摆了摆手,腆着脸冲着姚惠然笑了笑,“诊金我就不收了,哦哦,药钱也不收。老头儿今早吃的早,如今已是腹中饥馑,可能留我吃顿饭?”说到这里,许是觉得今日出诊没显示出水平来,忙又补充道,“日后你家若是有人头疼脑热的,便来寻我,诊金自给你便宜许多。” 姚惠然倒不在乎那点子诊金,但是生于现代的她有种根深蒂固的思想……那便是医院有人好办事,看病便方便许多。这老头儿又是慈济堂的掌事,医术不会差了,且如今这大中午的,确然也不好拒绝,便笑道,“若是不嫌弃,您便留下来吃个便饭。只这石桌儿坐满了,您可愿移步去那边坐?” 她觉得符晟必然不愿与陌生人一道而坐,便邀了那老大夫去八仙桌,不过加把椅子的事儿。老大夫但凡有的吃,哪里在乎是哪一桌儿,笑呵呵的便起了身去了八仙桌坐下。 待到了八仙桌坐了下来,还笑呵呵的道了句,“叨扰了。” 宋禛乃这一桌儿坐首,他性子温和,自是不计较与陌生人同坐,何况还是位发须皆白的老者。此时见老大夫打招呼,便笑着温声打了招呼。 事实上,这位谈老大夫还真称得上圣手。 尤其是在这小儿科,便是入太医院也不是不够格,不过为着继承溧水城这慈济堂便留在了家中,且他年轻时是个不服管教又浪荡的性子,倒也不适合留在皇城给贵人们瞧病……他自个儿觉得,那样的话,早晚得掉了脑袋。 如今到了晚年,倒是活的温然和煦了许多,平日里出诊瞧瞧病,最好的便是一口美食。也是因着这个,今日闻着这香味儿便拔不动腿了,腆了一张老脸总算是留了下来。 姚世宁是个知礼的孩子,见老大夫落了座儿,便自跑进灶间给他拿了一副碗筷。惹得老大夫笑呵呵的一阵夸奖,心里直觉得这一家姐弟真是不错。 而在他身旁,小婴儿姚世宣正吃得香甜。一勺儿一口的往嘴里送着蛋羹,偶尔哆嗦一下洒出些汁水,却也是极为少见的。 谈大夫瞧了两眼,暗中点了点头,觉得自个儿目光如炬,这孩子确然养的很好,且极为少见的,是个手脚协调能力十分优秀的孩子。 这边想着,灶间里的酒香带鱼已然收好了汤汁儿,姚惠然也是将其盛了两盘儿,不偏不倚的一桌儿上了一盘。便是这会儿,那寻着记号的侍卫田松终是找到了姚家,刚进了院门儿,恰好赶上这盘菜上桌。 “这酒香带鱼做的十分地道。”谈大夫深深的吸了一口这带鱼的香气,仿若那上瘾的瘾君子一般,后才怡然点头道。他年轻时也走过大江南北,对于海物也不陌生。 那边田松落了座儿,眼瞧着桌上头先两盘菜都已经见底儿。他正值壮年,一上午在外奔波,本就饿的前胸贴后背,此时新上的菜不好在符晟之前动手,便舀了一大碗儿米饭将头先两道菜剩下的汁水全数倒进了米饭之中,先一口气儿吃了半碗,才觉得缓了过来。 “田哥这吃相可够难看的。”青娘方才吃了菜,垫了肚子,此时便开始嘲笑起田松,完全忘记了方才自个儿也是一副饿狼模样。 便是说着话之前一刻,她还在盯着姚惠然方才给小婴儿做的那碗蛋羹。蒸的嫩黄色的蛋羹,里面加了乳白色的香菇碎末。为了让小婴儿开胃口,还特意点了一滴香油,并拌了一点儿桂花糖。 最后还沿着碗边儿,浇了一圈儿小油菜汁儿,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小圈子。 不光瞧着漂亮,那气味更是鲜香扑鼻,引得青娘连连注目。 小婴儿这几日显是吃的不太好,虽一路上没饿着,但因着积燥便也胃口不好。方才先兑温水喂了药,此时已然开始有些开胃。面前的蛋羹又做的十分鲜甜,一下子便打开了胃口。大口大口的吞着汤勺中的蛋羹,宋芸甚至都有些来不及喂。 青娘一路上跟着宋芸和孩子同车,这还是第一回瞧见这孩子有这么好的胃口。她没觉得是那老大夫的药丸子起了效用,只觉得是姚惠然的饭食功夫了得,才让这挑口的孩子吃的这般香甜。 这紧接着上来的葱焖鲫鱼、葛根酿肉、酒香带鱼,皆是位重下饭的菜,众人吃的十分开怀。却也觉得有些甘咸,便开始饮茶。 而这会儿,那清炖狮子头便上桌了。 清炖狮子头虽然是一道荤菜,姚惠然做的却并不油腻。事先调好馅捏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丸子,冷水下锅,中火烧开后捞出来。 锅中便要重新放水,再将丸子下入,这个时候加些盐,又加了些用小鲫鱼炖出来的奶白色的鱼汤,这会儿便小火焖煮,一刻钟时候便可。 这时候,便将洗净的小油菜放入,稍微烫一下,加入些胡椒粉,再滴一点儿香油,便出了锅。用的也不是大汤盆,而是平日里装豆花的白底青花小碗,碗边还写着姚记豆花儿……一碗一个狮子头加两条小油菜,汤色奶白鲜亮,肉质疏松鲜香,这样有些寒凉的日子里,放在面前热腾腾的一碗让人心里觉得十分妥帖。 随着这一碗清炖狮子头一块儿上来的,还有一大盘溧水本地出产的水萝卜切成的丝儿。 红皮白瓤的水萝卜,细细的切了丝,加了盐、糖、醋拌好,几乎保留了原味儿,在瞧着便十分的爽口。这一道道重口菜后,便成了十分受欢迎的一道菜。 因着人数众多,方才姚惠然便遣了弟弟出门买些主食与卤菜。 此时大菜皆上了桌,主食便也跟着一起端了出来,一桌一盆儿米饭外加一小筐儿大饼。大菜上完了,几道素菜便十分简单了,姚琇莹也做的。 两姐妹一人一口灶,便将那几个素菜炒了出来。 一盘儿清炒土豆丝儿,一盘蒜蓉嫩豆角,一盘鸡蛋炒莴笋,依次的便上了桌儿。一道儿的,还有姚世宁出门买了的卤味。也不算多,一桌儿一只烧鸡和一包水晶肘子罢了。只是相较于姚惠然做出来的菜,这两包卤味便不那么受欢迎了。 也只有来晚了的田松,因着年盛力强,腹中饥馑这才不挑不捡的在那里不停嘴。 那边八仙桌儿上,宋禛瞧着满桌子的菜,只觉得此时依旧在灶间忙碌的姚惠然十分辛苦。便起了身,行到灶间,便见姚惠然正在往一个颇大的砂锅之中放着豆腐块儿。 他本是来请她一块儿去吃饭的,此时却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菜?” 姚惠然码完豆腐,便开始剥虾,这虾还是今晨农人打了在西街集市上摆卖的,十分新鲜。此时听到宋禛的声儿,她抬头看去,笑了笑道,“最后一道菜了,十分简单,便叫鲜虾豆腐羹。” 一边说着,手中十分麻利,快速的去掉虾头,虾壳,和虾线,那嫩嫩的虾仁便被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碗之中。 一会儿功夫便剥好了虾仁,立刻往里放入了四五个鸡蛋的蛋白,加入盐巴,几勺儿黄酒,再加上一点儿白面做淀粉用,抓匀了,便放在一边儿醒着。 准备工作做好了,姚惠然这才起了身,对宋禛道,“你不去吃饭,跑到这里作甚,呛一身油。” 宋禛立在灶间门口看着她,因着忙碌了一上午,原本清爽整洁的发辫此时稍有些凌乱,她只随意将碎发别在而后,露出了莹白的脸庞,看着健康又美丽。 “可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宋禛站在门口,竟觉得自个儿有些不愿离开。 姚惠然笑了摇头,“马上便好了,你且回去等着吧。”一边说着,便有些顾不上他,此时热锅已起来,她忙朝他挥手,便放了油。 油温瞬间便升高起来,那炝锅的姜片便放了进去,香味霎时间冒了出来。姚惠然将刚刚剥好的虾壳扔了倒入锅里,不停的翻炒直到虾壳的颜色变得艳红起来。这会儿便倒入清水,只将将没过了虾壳。 再将方才剩余的蛋白和蛋黄搅匀,放在碗里,放在架子上,同一锅蒸煮起来。 待得鸡蛋七分熟了,便开了锅盖,将虾壳汤舀两勺兑入鸡蛋碗中。这会儿便可收了火,鸡蛋羹拿出来,虾壳滤掉,便只剩了一锅虾汤。 还用着方才那锅,再放油与姜片爆香。 这会儿便将剥好的绿豌豆在锅里不停翻炒,再将方才煮好的虾汤倒入锅中,将豌豆煮绵软。然后将切好的大小均匀的豆腐块儿放入锅里一块儿炖煮一会儿,加进少许的酱油调调颜色。待火候差不多了,便将之前醒着的虾仁倒入锅里。 不一会儿,就在满院子飘满了鲜虾香味之时,虾仁也变了颜色,这会儿便撒上盐巴,淋上一勺儿香油,将之前蒸好的鸡蛋羹捣碎洒在豆腐上。临出锅前,再撒上一把小葱碎末,这一碗能鲜掉舌头的鲜虾豆腐羹便做得了。 姚惠然自柜子里取了两个汤盆儿,将一锅豆腐羹均分两份。 头先一盆端到了石桌上,青娘早就被这鲜香的味儿勾了魂,自姚惠然端着盆出了灶间,她的眼睛子就再没转过。 上了石桌上的一盆,八仙桌上便也跟着上了。 这会儿菜全数上齐了,姚世宁早在八仙桌上加了两把椅子,等着两个姐姐一道儿前来吃饭。 姚惠然刚端上了豆腐羹,在那椅子上坐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石桌那里突地传来宋芸的一声尖叫。 所有人都侧目看去,立时便都发现了。 宋芸怀里的孩子,不知怎的惊住了一般,一动不动的绷着身子,一张原本嫩白的小脸此时迅速涨红了。 便只听宋芸哭道,“他、他刚才吃了口狮子头,卡住了!”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 这一惊那可是非同小可,民间也听说过小孩子卡住喉咙给生生憋死的。 这孩子身份贵重,多少人为了保住他的小命在奔波,难道如今竟要命丧这样一个市井小院之中么? 便是一直以来十分稳重镇静的符晟也腾地起了身,一把扔了手里的筷子,几乎是自宋芸怀中将那孩子扯了过来。 宋芸正手足无措,不妨他这般用力,一下子便自石凳上跌落下来,又惊又吓又疼的,便嘤嘤哭了起来。 “闭嘴!”符晟正在掰着那孩子的嘴,听到耳边响起哭声,不禁十分烦躁,朝着宋芸便是一声厉喝。 宋芸刚刚反应过来,又被他这一声厉喝给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傻了一般,只坐在地上也不起身,整张脸变得惨白惨白。她自小儿也是生在锦绣高门,哪里被这般呵斥过,况且还不是别人,正是她一心仰慕的齐王符晟。 院子里几乎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青娘忙起了身,将宋芸自地上拽了起来,八仙桌那边的人也都起身赶了过来。谈老大夫更是连嘴都顾不得擦,拎着袍角便奔了过来。 那孩子此时似是难受的紧,那般瘦弱的模样,却挣扎的十分厉害,符晟只得牢牢钳制住他,一手腾了去掰他的嘴。 谈大夫见符晟正在使劲儿,便低头问那宋芸,孩子到底吃了什么。 宋芸此时也不敢再哭哭啼啼的骄矜下去,迅速道,“方才那蛋羹他已然吃完了,许是那药丸的功效发作了,竟似是还未吃饱,总挥着手儿够我面前的碗。我瞧着,恐怕是瞧见了那桌上的孩子,是学着样儿呢。也是这狮子头里点了香油,这香气最勾孩子的馋虫。我见他闹腾,便用筷子掐了小指肚大的一块放到他嘴里……”,说到这里,她又急急补充道,“平日里,他也能吃些这般大小的小肉丸子,今日不知怎么的……”待到终于将话说明白了,她便又开始嘤嘤哭泣起来。 姚惠然将这番话听完后,简直对这宋芸刮目相看。 方才吃饭之前,还觉得这姑娘有些缺心眼,现在可再不敢这么想了。这一番话,百十来字,不光将宋芸自个儿的责任撇清了,还将她、谈大夫甚至小婴儿姚世宣给绕了进去。那话说的,虽未明明白白的将箭头指向三人,可任谁听了都觉得这三人有些牵连。 这可是豪门大宅院里的本事么? 姚惠然差点儿笑了起来,想起了红楼之中,人人说话带三分含义的样子。这曹公可真是一点儿没夸张,看宋芸在这般慌乱之下还能如此条理的将三人牵扯进来,可见这能耐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若不是此时有个孩子正处在生命危急之时,姚惠然还真要笑出来了。 宋芸这话说的机巧,只可惜这小院子此时仿若炸了锅一般,除了那谈大夫,此时并没有人仔细分辨她说了什么。 谈大夫自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机锋,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立时起身走到符晟身旁,问道,“如何了?” 符晟脑门上也依然沁出了密密匝匝的汗珠子,他的手指此时伸入那孩子的嘴中,强迫那孩子张大了嘴,却似乎并不顺利。 此时听谈大夫询问,便深蹙着眉头道,“卡的太深了,够不到。” 既是够不到,符晟也不再坚持,将手自那孩子嘴里拿了出来,开始拍打孩子的后背,希望孩子自己能将那要命的东西咳出来。 又过了几息,孩子并未将东西咳出来,竟开始渐渐翻起白眼,显是缺氧的时间有些长了。谈老大夫见状,面色也有些变了,他忙奔回到八仙桌上,取了药箱。自药箱之中拿出一柄瞧着便十分锋利的小刀,这才又奔回到符晟身旁。 符晟见他拿了刀回来,便问他要如何。 谈大夫胡子动了动,无奈道,“恐怕是卡的太深,且那狮子头是绵软之物并非果核等硬物,想他自个儿咳出来不是易事。这会儿已然是迫在眉睫了,只能将他的喉管儿切开!” 他话音落下,宋芸便“啊”的一声尖叫,再次瘫软到了地上。 青娘此时也顾不得扶她了,也惊讶道,“切开了喉咙,那不更是死定了么?!”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人能接受大夫在自个儿身上动刀…… 而且在他们的想法里,在喉咙上动刀,那不就跟抹脖子一个意思。 所以,不仅仅是青娘、田松和吴海这三个久混江湖的人上前阻止,便是符晟也伸手拦住了谈大夫。 符晟面色少见的十分犹豫,实在是这孩子太过重要了。若是这孩子真的死在这里,那真是要了多少人的命。 他犹豫道,“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谈大夫此时也急了,吹胡子瞪眼道,“若是有其他的法子,我会用这么凶险的法子么?快些让开,便是不开喉,这孩子也熬不过这一会儿了。” 符晟面色铁青,却也知道此时已是刻不容缓之时,当下做了决断,要将那孩子交给谈大夫。 便是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且慢!” 开口的人正是姚惠然。 方才那谈大夫说要切开喉管的时候,她还挺惊讶,没想到这个时代居然会有人用这种方式来救人。当然,他所说的喉管其实应该是气管才对…… 只是现在没工夫想这些,她直觉的觉得这孩子恐怕来历不小,若是真的死在了他们家里,那也许便是一件要命的事儿。 便见符晟的表情和宋禛的一脸担忧便能明白。 且别的不说,这孩子到底还不到周岁,是条性命,她知道现代社会先进的救助办法,却因着自己的原因自私的见死不救,她自个儿都不能说服自个儿。 于是乎,她便站了出来。 此时满院子的人都看向了她,符晟在抬头的那一瞬间,看向她的目光里竟然带了一丝希翼。 “先让我试试。”她一边说着,也不解释,直接自符晟怀中将那孩子拉了出来。而符晟,竟被她那一瞬间的强大自信给迫住了,竟没反应的让她将孩子自怀里拉了过去。待到反应过来时,便见她将孩子背靠着自己,揽在了身前。 满院子的目光现在全部聚集在了姚惠然的身上,只见她左腿微微向前拱起,让那孩子坐在自己拱起的腿上,两只胳膊自孩子腋下穿过将孩子紧紧揽在身前。左手攥成了拳头,而右手则攥住了左手的手腕,左手拳头的虎口贴在了孩子胸下、肚脐之上的位置。 然后猛地用力收紧双臂! 那孩子还不满一岁,便是姚惠然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姑娘,却也被她这股力道冲击的猛然一颤。院子里立时便响起了尖叫声和抽气声。 宋芸尖叫嚷嚷着让姚惠然停手,几乎便要冲上去的模样,却被符晟一个眼刀钉在了原地。 最紧张的,莫过于姚琇莹与姚世宁姐弟,两人此时并排站在一起。姚世宁到底年纪还小,此时怕的攥住了姐姐的袖口,喘气的声儿都不敢大了。 宋禛则站在外围,远远的看着。 与姚家姐弟不同,他在这一刻竟突然平静下来,看着姚惠然一下又一下毫不犹豫的撞着那孩子的腹部,对她的信心越来越充足起来。 姚惠然使用的这个方法,名字叫做海姆立克急救法,是一名名叫海姆里克的美国医生发明的。他在七十年代的时候,使用这个方法救了一名因为食物堵塞呼吸道而发生窒息的患者。从此,这个方法迅速在全世界推广开来,被广泛应用于救治急性呼吸道异物堵塞。 在急救速成班中,海姆立克急救法与心肺复苏一样,被列为必修课程,只要简单的学习练习,便能很好的掌握。 而在海姆立克急救法被发明之前,若现场没有正规医疗器械,治疗急性呼吸道异物堵塞的办法,正是切开气管取出异物。 可对于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说,切开气管也许能暂时救了他的性命,但是这个时代简陋的医疗条件,根本无法避免术后感染。 而术后感染对于这样大的孩子来说那是更加致命的。 院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此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小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秋风吹过老桂,哗哗作响的声儿。 每个人都面带紧张,攥着拳头,那拳头上青筋都根根分明。 只有站在最近处的谈老大夫是一副面有所思的模样。 终于,在捶打了六七下之后,孩子猛地一咳,一块儿小拇指肚大小的东西便自他口中飞了出来,因着气流冲击的力度很大,那东西飞出了很远。 异物被排除,呼吸终于再次通畅,那孩子立时便“活”了过来,坐在姚惠然的腿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直到呼吸再无障碍,脸色渐渐恢复过来,便“哇”的一声嚎哭了起来。 听他哭的响亮,满院子的人算是长松了一口气。 第055章 第五十五章 谈老大夫忙上前自姚惠然手里将那孩子接过,放到平日姚世宣爬行的垫子上,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孩子并无大碍,只是方才符晟在掰他嘴巴时造成了嘴角的裂痕。这才舒了口气,对立在一旁瞧着的符晟道,“无大碍了,只这几日嘴角抹药便可。喉管可能也有划伤,这几日便给他吃些温凉的流食养护一下。” 听谈大夫这般说道,满院子里的人皆松了口气儿。 便是宋芸也摸干了眼泪,在青娘的搀扶下起了身。 经过这一闹腾,众人也再没了心思吃饭,好在也吃的差不多了,胃口小点的那已经吃完了。 宋芸自是不会再吃下去,便接过了孩子哄着那孩子去睡。而青娘与田松紧赶着将方才上来的鲜虾豆腐羹扒到了嘴里。 惹得吴海翻了好几回白眼。 几人要在溧水城里落脚一晚,自是要去宋禛的院子。瞧着时辰不早,便陆续的开始上车。吴海方才虽鄙视青娘与田松的吃相,临走时却还是跟姚惠然要了两个她摆食摊时外卖的小罐子,将自个儿和符晟那两碗没动的鲜虾豆腐羹都装了进去。 姚惠然问他这是作甚,他只嘿嘿笑了两声,“这不还有晚上么。” 姚惠然听了哂笑一声,又交代他,最好用砂锅在热一热,他忙点了头,又摸了摸宣哥儿的脑袋,这才出了姚家院子。 不过一会儿功夫,这汉子竟跟宣哥儿看对了眼似得,吃饭时总时不时的停下来瞧瞧。同桌吃饭的姚世宁发觉了这一点,暗中打量了两人一会子,却也不动声色。待吴海出了院子,才与姚惠然道,“二姐姐,你瞧,那吴姓大叔是不是与宣哥儿长得有些相像。” 姚惠然一愣,不由得便转头看向宣哥儿,仔细的打量一番,竟真觉得似是这么回事。只这会儿,那符晟突地立在她面前,倒打断了她的思绪。 符晟看了眼姚世宁,小孩儿很有眼力价的立时走开了,只剩两人站在院门之外。 “姚姑娘。”符晟站在姚惠然的面前。他个子高大,又已然十六岁了,站在她身前足足高出一大截儿,“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拿着这个腰牌去往燕京城,到齐王府。” 他这话说的半点没有犹豫,面上不见一丝儿倨傲,瞧得出十分的诚意。姚惠然有些没反应过来,接过了那腰牌,重复了一边,“齐王府?” “正是。”符晟点头应是。说罢便再无解释,一撩袍角上了马车。 姚惠然正攥着那腰牌发呆,宋禛走了过来。 见到她手中的腰牌,面色有些复杂,只到底还是压低了声儿与她道,“他便是齐王,当今圣上第七子。” 姚惠然这才真正惊讶起来,倒不是惊讶符晟的身份,而是惊讶的看着宋禛,“原来你还有这样的亲戚,难道你也是皇亲国戚?” 宋禛见她在得知符晟身份后依旧将重点放在自个儿身上,心头便敞亮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些笑儿,“我哪里是什么皇亲国戚,便是齐王表兄也不过算是远亲。他的母亲与我的母亲乃是表亲。” 姚惠然这才了然,两人说了几句,因着符晟等人要在宋禛家中落脚,宋禛便匆匆离去了。 待那一大群人离开,老谈大夫便凑了过来,仔仔细细的询问了姚惠然方才救治那孩子时所用的手法。待将大小问题都问明白了,这才心满意足的背着药箱打着晃儿离了姚家院子。 这一日过得可算是人仰马翻,姚家各个都十分疲惫,便是小婴儿姚世宣都没了往日的闹腾,坐在院子中特意为他铺着的厚毡子上发着呆。 余下三人虽十分疲惫,却还是一道儿将院子收拾了出来。 一边收拾着,姚琇莹还问起了姚惠然如何知道如何救治那孩子。姚惠然此时也有些疲惫,只说自个儿原不知在哪一本杂书上见到过。但是只觉得凶险,便想着试试看,如今也觉得后怕,云云。 姚琇莹听了倒没有多说,又问如今拿了人家百多两银子也要怎么用。 说到这个,姚惠然倒是有种一扫疲惫的清爽感。今日虽劳累,可收获颇丰。到底是天潢贵胄,手头就是大方。这一百两银子,她便是日日摆食摊子,一年半载的恐怕也赚不出来。 说到用处,她听了手,抬眼瞧了瞧自家的这两间房子,便与姚琇莹商议道,“我寻思着,咱们是不是该换个院子住?” 姚琇莹一听也听了手头的活计,惊讶的看着姚惠然,“我原以为你要做本钱去营生。”前些日子,姚惠然还与她偶然提起过,等食摊子将钱攒够了,便要寻另外赚钱的买卖做。今日这一百两银子到手,她还以为妹妹要用作本钱,没想到竟想着换院子。 姚惠然点头应道,“咱们家这院子着实小了些,且屋子太少连个正厅都没有。宁哥儿如今也考上了书院,咱们是溧水本地人,宁哥儿犯不着住在书院之中,花钱不说,饭食还不如家中。可若是住在家里,宣哥儿越大了便会越闹腾,便妨碍了宁哥儿念书,这头一件便是要给宁哥儿弄一间书房出来。再者,以后宁哥儿要去书院念书,我那食摊子还需要人手,姐姐如今辞了周家的工去帮我一把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可宣哥儿总得有人看顾,我寻思着,干脆就雇个经验老道的嬷嬷,在家里看着宣哥儿。不如就直接给他兄弟两分开,一人一间屋子。” 姚琇莹听了,便觉得妹妹想的很是周到。 她自来没什么大主意,见妹妹说的清楚,弟弟也表示同意,便点了头,“如今这院子也是有些逼仄,出了屋子便是灶间,确然住的不舒坦。” “姐姐既然同意了,这些日子,我便让大牛帮我留意着。” 姐弟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着院子,也没有多大功夫便将院子中的狼藉收拾的差不多了。 姚世宁一上午加一中午都没看书,早已觉得辜负了时光,此时院子已然收拾干净,家中大事现下自个儿还不大愿意参与,便撩了袍角子一溜儿回了自个儿的东侧间。不一会儿,东侧间便传来了小孩儿清脆的读书声。 姚惠然挑挑眉瞧了一眼东侧间半开的窗棂,这才转身看向姚琇莹。姚琇莹则去了石桌下将在厚毡子上呼呼睡着的小婴儿抱了起来,见着大弟弟在念书,便将小婴儿抱进了姐妹俩所住的西侧间。 “你说要我与你一道儿去摆摊儿,可晨间不是有秀儿么?我若去了,可有事儿做?”将孩子安顿好,姚琇莹开始操心起营生的事儿。 姚惠然站在西侧间门口与她说话,“秀儿不过是做个小二的活计,姐姐的活计我自有了安排,到时候你要做厨子的。” “我做厨子?”姚琇莹闻言笑了起来,“你又不是开饭馆儿,要什么厨子,且那豆花儿不一直是你做的么?” 姚惠然道,“却不是做豆花儿。”顿了顿解释道,“咱们家食摊子,之前一直在卖馄饨的老伯那里买些炊饼搭配着卖。前几日,那老伯与我说道,他如今年岁大了,天又寒凉起来,这馄饨摊子打算只做到月底便不做了。即便是开了春儿,也不出摊子了,他孙子已然寻了个在金陵城的活计,只等着年关一过便去上工。咱们买他家的烧饼,原也是因着一些情面,如今他家不做了,咱们倒也有法子。我寻思着,他家馄饨摊子既然不做了,咱们就把他家那套做炊饼的家伙事儿买了下来。白日里我盛豆花儿,姐姐便帮着烙炊饼可好。” 姚琇莹听了有些紧张,“我可不会呀。” 姚惠然见她面色都有些发白,便笑着安慰道,“这种活儿谁又是一上手就会的,左右这几日宣哥儿还没人照看,你便在家练着些,咱们那摊子先去别地儿买些炊饼对付对付。”说到这里,她且又顿了顿,道,“咱们这摊子,我寻思着是时候做的再大一些了。平日里只卖豆花和炊饼实是单调,所以,我又寻思了几样吃食,姐姐便跟着我一道儿作吧。” 姚琇莹自是没什么不可的,两人一边说着便出了西侧间到了灶间。 姚惠然继续道,“咱们既有了炊饼这样普通的吃食,那包子馒头这些一样常见的咱们就不再做了。且那炊饼炉子用起来时只用了中间的烤膛,那上面原本是架馄饨锅的。咱们虽不做馄饨,可也不能浪费了,便改做一个蒸锅。” “那是要蒸什么吃食么?” “咱们做一种稀罕的吃食。”姚惠然这般说着,脸上露出些笑来。这些日子,她打听了不少人,这溧水城可没人做这吃食。便是宋禛,也只是在多年前听说过而已,自个儿也没尝过,“今晨我出门时,顺道儿将做这吃食的食材买了回来,今日咱就做做看吧。这东西,名叫烧麦。这东西能做出花样来,皮儿都一个样子,可馅儿却大大不同。早晨那顿,咱们只做最简单且最多人爱吃的三鲜馅儿。待到晚上那顿,咱们不上炊饼,只多做几样馅料的烧麦。” 姚琇莹听着妹妹说着,自个儿也不出声,只认真瞧着。 “这东西与饺子还有些相似,不过不是煮出来的,是蒸出来的。”姚惠然一边说着,自面缸之中舀出一瓢儿面来,倒入瓦盆之中,“这头一点儿,便是和面时要用烫面。”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 灶膛里的烧水管子此时正有一管子滚开的热水,姚惠然端着瓦盆儿,接了些开水。这水将面一烫,面就已然半熟了。这会儿再加进冷水,将面揉好,放在一旁盖了盖儿备用。 见妹妹又要开始动手做菜,姚琇莹便有些心疼,犹豫道,“我瞧着你忙叨了一整日,要不要先歇会儿。” 姚惠然笑道,“倒不觉得多累,且有些东西,晌午做饭之时已然顺手准备好了。只是再切几刀的功夫。”一边说着,她自柜子里拿出了准备好的食材。 香菇沫儿、猪肉馅儿、是做狮子头时便已经切好留下来的,此时便不用再加工了。这会儿,便可以直接拿来用上。 她又自菜篮子里寻了一根儿萝卜,洗净了切片切丝儿,再切成了细细的丁儿。 再就是虾蓉了。 做鲜虾豆腐羹时,剥好的鲜虾也是留下来的,此时照样儿切成丁,这馅料的准备工作便做得了。 起了火,淋了些许油,瞧着油温渐渐升起,便将萝卜丁和香菇沫儿一道儿倒进锅中翻炒。不过一会儿,便煸出了香味。 这会儿将这两样细丁儿盛出来,与那猪肉馅儿和虾蓉混在了一起。调进些盐与少许酱料,又加了些香油和白糖,最后放进去的便是之前一早儿泡好的葱姜水。 使劲儿搅和匀了,这馅料便得了。 “得啦。”如今虽是初冬时节了,姚惠然脑门上还是冒出了些汗水,她抬袖儿将脑门上的汗水一摸,这看似寻常的动作却让姚琇莹低声喝止了。 “怎还似个小娃儿一般,用袖口子擦汗?”姚琇莹一边说着,一边自袖袋之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了姚惠然,“我倒也忘了你自小不爱女工,想是连一方帕子自个儿都做不得。你先用着我的吧,这两日我给你做几条。便是市井里的姑娘,似你这么大了,也再没有用袖子擦汗的了。” 姚惠然不意自个儿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引来姚琇莹这么一篇长篇大论,想着这年月恐怕女子都在意这些,便也没敢回嘴,接了那方帕子瞧了瞧。 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一方素色的棉布帕子,只在一角儿修了丛小小的竹子,却不似一般姑娘那样绣朵小花儿,倒像是男子所用的……只是,姚惠然更喜欢这样素净利落的图案,如真是花儿,她用着还别扭呢。只是倒是对姚琇莹刮目相看,平日里见她娇娇弱弱的,不意她竟喜欢风竹这种图案。 拿着帕子擦了擦汗,顺手揉成一团塞进袖袋之中,姚惠然便卷了袖子道,“馅料已经得了,咱们便开始包烧麦吧。” 一边说着,一边儿搬过案板,又将那瓦盆之中的面团倒了出来,“这烧麦皮儿,其实与饺子皮也差不多少,有点儿区别便是这烧麦皮儿外头要更薄一些。你瞧着我做……” 姚琇莹方才见她将帕子随便揉成一团,便又要说她,只她此时已然开始动手了,终是闭了嘴,立在一边仔细瞧着妹妹擀皮儿。 确如妹妹所言,如同擀饺子皮一般先将皮儿擀成圆片状,然后在用擀面杖将四周一圈儿擀薄,便得了。 姚惠然还在那里道,“这擀面杖不太好用,做烧麦有专门的擀面杖,两头儿细,中间粗些。赶明儿寻了胡大牛让他也帮着做一根儿。”一边说着,还嘲笑着东侧间正在念书的姚世宁,“唉,家中有个男孩儿,这样的事儿还要寻人来做,可见百无一用是书生。”她不过逗个闷子,屋里的姚世宁却顿了顿停了声儿。只不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明白了这个二姐姐的性子。这话听进耳朵里,不过略微停顿,便又浑不在意的念起书来。 见弟弟又开始念书,姚惠然笑了笑,对姚琇莹道,“便要开始包馅儿了。”一边说着,托着一个皮儿,将馅料满满的放进皮儿里。然后一手托着面皮儿,一手将面皮儿向着上方中心合拢。合拢的时候,还要用拇指和食指在颈部捏一下,那烧麦的口部便变成了开花的模样。一个烧麦便捏好了。 这活儿是个熟练工种,姚惠然以前在家里时不时的就蒸上一小提笼,自是十分熟练,可对于头一回见着的人来说,着实需要练习。 姚琇莹本就不算是个聪慧过人的姑娘,可她却有股子韧性。又连着让妹妹教了两遍,便将妹妹赶回到东侧间休息,自个儿开始就着剩下的馅料和皮儿开始练习起来。 姚惠然今日折腾了一天,其实还是有些疲累,此时见姐姐执意要自个儿在此练习,便也不再坚持,便回了西侧间休息。 同一屋檐下相处了这些日子,她也算是大致了解了姚琇莹的性子。这姑娘瞧着弱不禁风的,其实却是个要强的性子。如今卸了周家的差事,定不愿只这般在家闲着。且那周家大少爷一番话,恐怕是让她十分难堪。如今也算是想明白了,在人屋檐下总是要低头的。自个儿的买卖虽是受累,却做得理直气壮。 她只将外罩的褙子脱了下来,便倒在榻上寻思着要歇上一会儿。 可在这难得放松的情况下,却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竟然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一睁眼,便是黑黢黢的屋顶。月光自半开着的窗棂外投洒了进来,隐约能瞧见根根的房梁。而无法关闭严实的房门缝隙里透进来的,则是灶间昏黄的灯光。 耳边似有着细细的呼吸声,姚惠然屏息听了一会儿,便听出了那是小婴儿姚世宣酣睡的声儿,而灶间里则响着拉动风箱的声儿。 她仰躺在那硌人的硬床板上,一下子想起了刚刚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晚。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场景,她仰躺在床板上,满目黑暗。饶是她平日里乐观积极,也忍不住对这样一个未知的世界感到迷茫与恐惧。 恐惧到瑟瑟发抖。 而就在这样一个晚上,明明已经打开了局面,也觉得自个儿开始适应这个时代,不知怎么的,这兜头而来的一片黑暗,似又让她感受到了那一日的恐惧。 她慢慢的抬起双臂,环抱住自己,仿佛只要这样,便能抵御这莫名而来的恐惧与黑暗。 便是这一刹那,门口的帘子突地被撩了起来。 她愕然转头看向门口,便见姚琇莹手里托着个小小的笼屉,往里张望,脸上还带了满满的喜悦。 灶间的灯火虽然昏暗,可当门口的帘子撩起时,却在刹那见将房间内的黑暗驱赶的无影无踪。 而那昏黄的灯光却也让姚琇莹瞧见了姚惠然有些苍白的脸庞,她脸上的笑容顿住了,忙将手里的笼屉放了下来,急步赶到榻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觉着不舒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在了姚惠然的额头上。 因着方才在灶间烧火,此时她的手上带了些烟火的味儿,那熟悉的气味窜入鼻尖,让人慢慢的镇静下来。 姚惠然冲着她笑了笑,拿开了她的手,坐起身来,“许是睡得凉了些,这会儿只觉的有些冷,倒是无碍的。” 姚琇莹见她确然是脱了褙子,却未盖着,便嗔怪她,“如今已是初冬,怎能不盖被子。”一边说着,脸上又笑了起来,“你说那烧麦,我做得了,你且来尝尝味儿,可还使得?” 姚惠然此时已然睡意全无,自是起了身。 东侧间里姚世宁似也闻到了香味儿,放下了书本自屋子里钻了出来。这一晚,三姐弟便简单的吃了一餐烧麦。 屋子虽狭□□仄,虽无奴仆伺候,却有一份难得清净自在,更多的还有一份不自觉便流露出来的温馨。 姚琇莹不过几日功夫便将几种烧麦都学会了,便是调馅料买食材这样的活儿,她都自个儿担了起来。 而这阵子,姚家也开始着手换房子的事儿。 一开始姚惠然是拖了胡大牛去寻中人,后来宋禛得知此事后,便将事儿揽了过去。说道这个,也是姚家有运道,此时恰好有一个不大不小正合适的小院子腾了出来。 这院子与宋禛家算是邻居,只隔了一道墙而已。 原住在里面的也是个在毓秀书院念书的官家少年,去年中了秀才,其父又被外派,居家便要离开金陵,他自然也不能留在溧水了。 原本他并不打算卖掉院子,手头不缺那点银子,还想着若是万一有一日回溧水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还是宋禛去软磨硬泡了几日,这才松了口。 既是做了人情,也没必要多要银子,一个两进的院子,只要了姚家六十两银子,可算是让姚家占了个便宜。 姚惠然只以为这是宋禛在还她人情,倒也接的痛快。 且这样的好事再难寻到,麻利儿的付了钱,挑了个差不离儿的日子,一家子便搬了进去。 这院子虽也不算大,但总是个两进的院子,最要紧的是灶间与卧房那是分开的。前院儿铺了青石板,院墙四周还种了几棵果树,只是如今已是冬日,倒也没显得多有生气。最难得是,在后院里,竟也有一株老桂,桂树下也是布置了石桌石凳,这让一直可惜家中老桂树的姚惠然十分高兴。 灶间在后院,四姐弟便在前院一人一屋。 姚世宁的书房便留在了后院,他也颇爱那株老桂,只想着待到明年开春,便又能坐在院子里读书了。 日子一天天凉了下来,姚家的改变也一日日的在进行着。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 进腊月之前,姚琇莹将家中事务安排妥当,便在街坊邻里中寻了一位嬷嬷来家中帮忙做活,也是照顾小婴儿姚世宣。 这嬷嬷姓高,生养过四个孩子,如今也还未到五十。家中男人早亡,她自个儿将四个孩子拉扯大,如今两儿两女皆已成婚,她与两个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平日里没什么事儿,得知姚家要寻一个看顾孩子的嬷嬷,便托了胡大婶儿前来问询。 高嬷嬷年轻时为了养活四个孩子,也曾经在大户人家里做过生养嬷嬷,姚家姐妹仔细探听了一下,觉得这高嬷嬷挺合适。两边儿谈拢了价钱,待到腊月初一一早,高嬷嬷便到了姚家的新院子。 高嬷嬷倒也知道这姚家的些许事儿,毕竟姚彦周当年也算是在溧水城十分有名。她也晓得如今姚家落败,家中大人一个不剩,只剩了四个孩子。倒是没想到,这两个嫡出的姑娘倒是十分照顾两个庶出的弟弟。 姚世宁考上毓秀书院的事儿,街坊邻里的也都知道,那大红榜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呢。可有心人也知道,能上得了毓秀书院,不仅仅得姚世宁会念书,还得有人给出这束脩。姚家两个女孩儿是嫡出,而两个小子却偏偏都是庶出的……也因着这个,邻里间便觉着姚家的两个姑娘都有一副容人的好心地。 高嬷嬷自胡大婶儿那里听说了如今这姚家的二姑娘在东街集市那里摆食摊子,便觉得这姚家恐怕日子过得艰难。她出来做活倒也不为了钱财,只劳碌了许多年竟觉得闲不下来,且家中如今也没个小的让她看管,又被胡大婶儿劝了半日,便答应了来姚家做活。 她原以为姚家如今只剩四个小的,住家院子一定十分凌乱逼仄,却没想到一进门竟是亮亮堂堂的一个二进院子,且收拾的十分干净利落。 随后便签了约,那银钱给的,也不比市价儿低。 高嬷嬷这才晓得胡大婶儿说的半点不差,这姚家的两个姑娘,都是能当家的。俩姑娘既是精明能干,又给的半分不少,高嬷嬷自是打起了精神,拿出了当年在大户人家中做奶妈子时的功夫,每日里将小婴儿姚世宣伺候的十分周到。 姚琇莹旁观了两日,觉得这高嬷嬷十分妥帖,又觉得既是胡大婶儿荐来的自是比旁人更得信任。 这事儿了了,她便将心思全然放在了姚惠然的食摊子上了,每日里在家中练习做各种馅料的烧麦。也是她有些天分,将姚惠然列出的馅料配方进行了改进,那味道倒是更好了一些。 每日里全心忙叨这些事儿,倒让她整个人变得略微的开朗起来。做女工这种事儿,停下针头的时候,忍不住便会想些事儿,做饭可不一样,忙叨起来,会让人忘记许多事儿。 腊月初三那日,姚琇莹清早便与妹妹一道儿去了东街集市。 因着进了腊月,便是辰时天色还黑得很,城门上点着火把,将城墙底下照的倒是十分亮堂,可那火光却带不来半丝儿暖意。 姚琇莹这才晓得妹妹做这食摊子是有多辛苦。 徐福依旧每日里帮着姚家姐妹推车子,这一日瞧见姚琇莹也跟着一道儿来了,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人更是成了个锯嘴的葫芦。姚琇莹原就晓得他的心思,更是不敢撩拨他,只在他进门时打了声招呼,一路上便低了头跟着最后面走着。 姚惠然倒是十分大方,到了东街,桌椅摆好摊子摆上,便将徐福留了一会儿。今日她特意早出来一盏茶的功夫,便是想着让徐福与胡秀儿尝尝姚琇莹做的烧麦。 这头几锅的烧麦是姚琇莹一大早便起来包得的,知道今日便要跟着妹妹来出摊儿,她昨夜紧张了几乎没怎么睡着。好不容易闭了眼,不到寅正便又醒了过来。索性起了床,将那三鲜馅儿的烧麦包了好几笼屉。 只这东西也不能包的太多,烧麦还不如馄饨好存放,时间稍微长一点若不上锅便会塌了,样子难看,食客们便不喜。 所以,每日便是最初两锅可提前包好,再往后便要现包现卖。 且现包现卖也有个好处,食客们瞧着新鲜便也愿意尝个新鲜。 今日里先尝鲜的,便也是徐福、胡秀儿和许寡妇。 前两日,馄饨老伯便已然收了摊子,那烙炊饼的炉子便折价卖给了姚惠然。姚惠然央了胡大牛寻了铁匠给修缮了一番。 炉子原本上面用作煮馄饨,中间则是炊饼的隔断,如今改造了一下,便更适合郑少迈使。一锅可以蒸出四笼屉的烧麦。 那边姚惠然与几人收拾桌子架起食摊子,这边姚琇莹便生了火,将晨起包好的烧麦放在新近打出来的笼屉之中,一个一个的摞在了炉子上。 许寡妇这还是第一回瞧见姚琇莹,便有些新鲜,摆桌子时便问姚惠然,“这便是你姐姐?” 姚惠然正擦着桌子,闻言便点头称是。 许寡妇便啧啧称赞,笑道,“我说话你可别不爱听,你姐姐长得比你秀气。” 姚惠然听了,笑了起来,“那有什么不爱听的,我姐姐本就比我长得好。”这是实话,她自个儿也是这么觉得。姚琇莹皮子更白一些,一双杏仁般的大眼,樱桃小口尖下巴。相比起自个儿的圆脸庞,还是姚琇莹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 可她这么想着,一边儿的胡秀儿却不认同,“可我娘说,二姐姐比大姐姐长得好,瞧着更敞亮有福气。” 许寡妇听了,“扑哧”笑了出来,伸手点了点胡秀儿的脑门儿,道,“你还知道有福气呢。”一边说着,便也啧啧道,“也是。你们姐妹俩啊,仔细瞧上去,长相却有些相似,可若是猛地一瞧,定瞧不出你们是姐妹。你姐姐长得比你秀气,可你瞧着却更让人舒坦,一眼瞧去十分精神。老人们说,这便是福气。” 姚惠然一边做着活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待到姚琇莹那边的笼屉开始冒出热腾腾的蒸汽了,这边也收拾好了。 此时城门还没打开,姚惠然便让三人在一张桌儿上坐了下来,先到了摊子上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豆花儿。那边姚琇莹便开了笼屉,一屉热腾腾的的烧麦便摆到了三人围坐的桌子上了。 姚惠然便笑道,“尝尝我姐姐的收益,这吃食叫烧麦,三鲜馅儿的,料子有猪肉、香菇和虾蓉。跟饺子不太一样,是蒸出来的。你们尝尝,可能卖得好?” 许寡妇正拿了筷子夹了一个仿若花苞儿似的烧麦,一口咬下去便觉得鲜香四溢。因着是蒸出来的,且里头还加了糯米,口感比饺子劲道多了,多嚼几口连带着馅料都更加出味。一个下了肚儿,只觉得舌头都鲜的要吞咽下去。 此时听到姚惠然这般说道,她才恍然。只是又有些担忧道,“若是馅料里加了这许多好东西,那价钱定不便宜吧。若是晚上在西街摆卖或许还好些,这晨间东街可能卖的出去?” 姚惠然一听,便觉得这许寡妇竟也有些生意头脑,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与她道,“若是头一个月之前,我也会有嫂子这般担忧,只这一月来我细细瞧了,这烧麦还是有生意可做的。这些日子,原本这东街早市来吃饭的多是进城的乡人和下了夜值的兵士,再不就是去西街集市摆摊儿的商户。除了些许商户,皆是些没什么银钱的。可自上个月开始,我这摊子上来的人便渐渐杂了许多。许是因着全城就我这一家儿做豆花的,便是东西两城那边都有大户人家遣了小厮前来买上一些。还有就是靠近西街那边的毓秀书院,现在晨间也不少来吃豆花儿的。大户人家前来买豆花,吃的便是新鲜稀少,这烧麦溧水城也没旁家做,连带着打包尝鲜也是一笔收益。 还有那些学生,我自宁哥儿那里知晓,但凡住在书院的学生交了钱后是管饭的,既然能出来吃饭,便不差那点儿饭钱,也是嫌弃书院饭食不好,便是早晨出来寻食儿,自也不会去肯那炊饼,这烧麦自是能入了他们的眼。且我这虽卖着烧麦,可那炊饼也没放下,馄饨老伯虽然不做了,不是还有别家再卖炊饼么。秀儿吃完了,便去炊饼李那里去先买上三十个。昨日我与他已然谈好了价儿,每日多给我做五十个,先瞧瞧够不够。” 姚惠然与许寡妇说了一阵,直将那许寡妇说的有些发蒙直摆手,“我不听你说了,只你觉得合适就好,我瞧着你也没做过亏本生意,自是有那本事,我也就不操心了。” 姚惠然听着笑了起来,这会儿才发现,便在他们这一桌旁的邻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坐了个中年男子,似正饶有兴趣的听着方才自个儿与许寡妇的谈话。 这男子三十来岁,穿了身湖绸夹棉的直裰,瞧着像是个货柜掌柜。姚惠然也不以为意,便上前询问。 男子似也不是有意坐在这儿的,不过为了吃口早饭,便问了问姚惠然摊子上卖什么,得了回复后,便随口点了一碗咸豆花和一笼屉六个烧麦。 话语间,姚惠然便知道他在这里等人,也是等着开城出城去,顺道了便吃个早点。 姚惠然将豆花和烧麦给他端了过来,恰遇到他所等那人也到了。那人瞧着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立领儿兔毛儿佛头青绣青竹纹的直裰,在桌对面坐了下来。便见那先前落座之人忙起了什么,拱手道,“东家,到了啊。城门还没开,可要吃些什么?” 被称作东家的男子,先是抬眼看了看日头,似也觉得时辰有些早,却摆手道,“等会儿便好,你且赶紧吃吧。” 姚惠然听着他似是不打算吃东西,便离了那桌儿,回到了摊子前。却看到正在包烧麦的姚琇莹蹙了眉头。 “怎么了?”姚惠然不明所以。 姚琇莹咬了咬下唇,手上动作却未停顿,只说了一句,“那人便是周家大少爷。”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那人便是周家大少爷?! 姚惠然看向那人,只觉得有些意外。 因着送姚世宁去毓秀书院念书,她还真瞧见过周家那位三少爷一眼。印象里,周家三少爷是个面皮白嫩、斯文秀气的少年书生。 再瞧瞧宋禛,姚惠然便觉得,那样斯文秀气的少年才该是富家公子哥儿的形象。而这位周家大少爷,可有些不太一样。 身形虽高,却有些瘦,面色也微黑,穿了一身佛头青的衣裳显得脸色更暗淡。紧抿着唇,仿似眉梢都挂着寒霜。 姚惠然远远的打量了他不过几眼,他便似感觉到了一般,目光便朝着这边扫了过来。先是瞧见姚惠然,面色依旧木然。只是转眼便瞧见了立在姚惠然身边正低头包着烧麦的姚琇莹…… 他显是呆了一下,复又恢复过来,那眉头便锁的更紧了些。 “东家可用了早饭?” 对面人的一句话让周绍柏回了神,对面坐着的是周家在溧水城总管上货的刘掌柜,可不能在他面前失了身份。这般想着,又听他询问,周绍柏便点了点头,“垫补了些,早晨自来没什么胃口。” 刘掌柜闻言抬眼瞧了瞧面前坐着的周绍柏。 周老爷早已驾鹤仙去,头几年周家在溧水城的买卖还是周太太说了算。在前岁起,便都转到了周家这位大少手里。也是自那时候起,周家便是这位当家了。 只是这面相瞧着不甚康健啊,刘掌柜在心里暗暗道,也知道头些年这位周大少跟着自家堂伯走南闯北的,小小年纪便吃了不少苦头。尤其是贩南北货的,便是身为东家,也得南北都走过几趟,才知晓行情局势,以后谈起买卖来才得心应手。 往南走还好些,往北走若是到了冬天,便是成年的汉子都有些耐不住,何况十四五岁的少年,早就听说这位周家大少脾胃不算康健,如今瞧着这般消瘦确然是如此的。 想到这里,他便热心道,“东家,咱们今日不过是岁末前去乡子里转转,说好的货月前便已经签了契,您去不去的便都是那样。如今天冷,又一大早的,您何苦跟着跑一趟。” 周绍柏成亲已然有十来日功夫了,他这些年少有日日在家闲着的时候,这几日在家中呆着便日益觉得憋闷,恰昨日这刘掌柜前来说今日要下乡子收年前最后一批干货,他便与之约好了今日城门汇合,一道儿去乡子里瞧瞧。 这会儿听刘掌柜劝他回家,他哪能应下,只摆手道,“左右在家也无事,且溧水周边的乡子,我也有些年没去过了。这些年,乡子里收来的干货在京城卖的也不错,今年趁着有功夫,便下去走走,与那些贩货的人家见见,也谢谢人家的尽心。” 刘掌柜一听,这话说的也十分有道理,听着这位周大少也是个靠谱上进的,便也不再劝他回去,只又道,“东家去一趟也好,只是如今城门还没开,东家不若趁着时候吃点东西,到了乡子里且吃不上晌午饭,且乡下婆子做的饭食,恐东家也瞧不上眼。东街集市的这家食摊子离咱们铺子有些远,我也只来过两回,可味道实在是不错,且旁家没有卖的。料足、味道好,又实惠,尤其是热腾腾的连汤带水,这日子口来上一碗,身上能热乎一个时辰。” 周绍柏听他这般说道,便看向他面前的碗,只见里面是半碗豆腐,上面浇了厚厚一层卤子,卤子三种料,肉沫碎木耳和黄花。便是在燕京城,似也没瞧见过这种吃法,便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豆花。”还未等刘掌柜开口,恰好收拾完旁边桌子的姚惠然便随口说道,“有咸口和甜口的。咸口的便是浇这卤子的,甜口是浇桂花糖浆的。若是觉得不能饱腹,咱们这里还有炊饼和烧麦。炊饼是在隔壁摊子买来的,烧麦是我姐姐包的,便如您面前这位掌柜吃着的,三鲜馅儿的烧麦,五文钱一笼屉,一笼屉六个。” 周绍柏一听,旁的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应道,“五文钱六个,可不便宜呀。” 姚惠然笑了笑道,“我姐姐手艺好,做的好吃。且我们家这烧麦个头大,料子足,馅料是猪肉香菇和虾蓉的,本身便不便宜。且您若嫌贵,不是还有炊饼么,一文钱两个。” 她极少这般态度对待客人,只这周家大少之前对姚琇莹十分不客气,她便有些反感此人,因此口气上也不甚殷勤,甚至有些火气。 刘掌柜来这里吃豆腐脑那已然是第三回了,还第一次见到姚惠然这般说话,颇为惊讶的瞧着,只还未开口,便听周绍柏说,“既是如此,给我来一碗甜口的豆花,和一笼屉烧麦吧。” 姚惠然一看这周家大少竟没脾气,自然也不与生意过不去,便应道,“得了,您稍等片刻。” 便如方才那刘掌柜所想,周绍柏前些年跟着堂伯走南闯北的,经常便会错过宿头。有时候身上带着干粮,便凑合吃两口,有时候便只能挨一顿饿。时间久了,确实伤了脾胃。刘掌柜面前那浇了卤子的豆腐脑,与他来说在晨间吃有些味儿重且油厚了些。 这几年他自个儿住在燕京城,身边也没个人照顾,熬坏了的脾胃也没养活过来。 每年到了岁末回到溧水城,周太太想尽了办法给他弄些养护脾胃的吃食,到底也没养好。也是因着这个,周太太年年催他早些娶妻,身边有个人伺候着总是细致一些。 可便是娶了亲便又如何? 想起家中那个刚过门十日的新娘子,周绍柏便如大早晨喝了一碗不加盐的猪肉汤一般,腻的满心满肺…… 新娘子是他堂伯母的娘家侄女,姓隋,家中开了两间米铺子和一个绸缎庄。家境便是在溧水城里也只能算是一般,可这位隋家小姐竟一副高门大户小姐的做派。 身上衣裳,非缂丝妆花不穿,嘴里吃食便一定要鱼翅血燕。 满身佩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手腕子上竟挂了四五个绞丝的金镯子。那脸上敷的粉,一笑起来簌簌的往下掉。不说自个儿,便是母亲瞧见了,也忍不住频频蹙眉。 便是因着这个,他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 想起自己刚过门的妻子,周绍柏忍不住便将目光投到了不远处正低头包烧麦的姚琇莹身上。 那姐俩站在一起,模样上虽有些相似,可气质上便十分的不同了。 姚琇莹年纪大些,比方才那个前来询问的高了一些。姐妹俩都穿了小袄和挑线裙子。只方才那姑娘穿了件桃红色的小袄,显得神采奕奕。而她则是件青竹色绣兰草的小袄,配上一条月白色的挑线裙子,显得清秀盈人。 她低头做着活儿,纤白如葱管儿的手指利落的翻飞着,一会儿一个,那叫做烧麦的吃食便一个个的摆在了案子上。虽做的是厨娘的活计,却半点都不显得粗鄙,反倒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她正做着活儿,方才那姑娘走上前来,与她说了句什么,她便停了手里的动作,开了炉灶上的锅盖,在一阵蒸腾的水汽之中端出一个笼屉来。 许是笼屉有些烫手,便是隔了屉布将那笼屉端出来后,她仍是被烫的伸手去摸自个儿的耳垂儿,还与妹妹笑着说了句什么。 素净的脸庞不施半点粉黛,却自然一派清秀莹然,那一双大大的杏眼,仿若流动着波光。 周绍柏此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怪不得弟弟为了她这般执拗,直到今日依旧与母亲拧着,住在书院不肯回家…… 这姑娘只这般瞧着,便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一会儿,豆花与烧麦便都端到了面前。 周绍柏瞧着面前的吃食,豆花装在青花白底的小碗里,白嫩的豆腐还在微微颤动,上面浇了一层淡淡的糖浆,金黄色的桂花粒儿散落在豆腐之上。 豆腐特有的香气裹挟了桂花的香气迎面而来,温暖却不起腻,在这寒凉的初冬清晨,让人觉得有种十分惬意开胃的感觉。 再看那笼屉,瞧着便是由棒秸秆编成的,海碗般大小。当面端端正正的摆了六个胖嘟嘟圆滚滚的烧麦。底下大大的肚子,皮儿都半透明状,将里面馅料的颜色都透了出来,顶上开了花儿,糯米与馅料混杂着露了个头,瞧着便十分细致精巧。 三鲜的馅儿,便是还未吃到嘴里,便自鼻端阵阵的传了过来,让人忍不住便食指大动。 这一香甜一鲜美的搭配,倒比家中晨间的早膳让人更有食欲。 晨起只喝了半碗儿野菌野鸽汤的周绍柏,极少见的,将面前的吃食一扫而空。因着脾胃不好,他吃的有些慢,一口烧麦一勺儿豆花,慢慢的吃着。 身上渐渐的暖了起来,便是常年冰冷的一双手也竟有了暖和气儿,心头便有些有些活泛起来,他忍不住便又抬头瞧向立在不远处的姚琇莹。 两人距离不过一丈的距离,她肯定瞧见了自己,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瞧过自个儿一眼…… 那一日,他寻了个空档,便将她自正房的院子里叫了出来,说了些自以为没什么毛病的话。许是有些直言不讳,在姑娘家听来也许有些难听,但他说的也是实情。弟弟周绍楠那是已然被规划好人生的人,念书考举娶官家小姐……,又哪里是她能撼动的呢?不说他了,便是母亲也定不能允许她牵绊了弟弟的仕途。 那日说完话后,他便出城办事儿,待到第二日才回到家中,便立时得知这姑娘已然辞了家里的差事。这才觉得,这姑娘确然是个要强的,许是自个儿想当然了,并不是这姑娘缠着弟弟,而是弟弟一心犯了拧。 他慢慢吃着,心里这般想着。 原本早就将这姑娘抛在了脑后,如今不过坐了一炷香功夫,吃了一碗豆花六个烧麦,却不知怎的,对这姑娘又上了心。 只此时城门已开,摊子上瞬间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与刘掌柜又都吃完,便也只能起身付钱离开。 自始至终,竟没与她说上一句话。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 姚琇莹第一日与妹妹同在城门下摆食摊子,一开始还有些拘谨,自个儿只躲在架子后包着烧麦。 待到城门打开后,进城的乡人开始多了起来,食摊子也开始十分忙碌。见妹妹与胡秀儿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她终也抛开了矜持,偶尔放下手中的活计,给落座的客人上豆花儿。一上午下来,倒是放开了手脚,只觉得忙得顾不上害臊,更是把早晨周家大少那点子事儿抛到了脑后。 晌午回了家,姚惠然倒还想先歇一会儿晌,她却兴奋的睡不着,将妹妹赶进屋里睡觉,她自个儿则在灶间准备晚上的摊子。 姚惠然也没拦着她,自是明白她此时的兴奋。 一是瞧见自个儿的手艺大受欢迎自然有种被鼓舞的感觉,二是今早着实赚了不少,兴奋也是必然的。 姚琇莹在灶间一直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将晚上出摊时要备好的馅料都准备好了,这才进了自个儿的房间准备休息一会。 晚上出摊后,便要包三种馅料的烧麦,便如豆花一般,也有甜口咸口。且晚上没有胡秀儿帮忙,她要忙活的便更多了些。 许是累了些,这一歇着再起来便已是傍晚。 起身梳洗干净,出了房间到了厅中,便见姚惠然与高嬷嬷已然准备好了晚上的饭食。宣哥儿坐在自个儿的椅子里正手舞足蹈的,他这几日学了好些话,正自个儿在那里不停嘴儿的说着。 便是姚世宁也已经自书院回到了家中,正坐在桌边与忙碌着的姚惠然说着这一日在书院中的见闻。 “……先生与山长都很好、很和气,班里的同窗年纪比我略微大些,倒有几个说得上话。宋家哥哥很是照顾我,晌午时还来瞧了瞧我。” 他正说着,便见长姐自门外走了进来,忙起身行了礼。他知道长姐今日也跟着去摆了食摊子,自是道一声辛苦。 厅堂里十分亮堂,比起之前住的那个院子好上太多,又因着已经进了腊月靠近年关,厅堂里还挂了个红彤彤的灯笼。一家大小都在屋子里,显得格外有生气。 高嬷嬷还在那里感慨,“你们姐弟四个,这般年纪,能把日子过程这样,已是不易了。”一边说着,打量着亮堂的厅堂,到嘴边的话到底没说出来。她只想着,四姐弟都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竟能这般拧成一股绳儿一般共度难关。这最小的还瞧不出来,那三个大的,日后必不等闲。 一家人吃了饭,姚惠然与姚琇莹姐妹便要去出西街集市晚上的摊子。 原本打算的是,姚世宁去了毓秀书院念书后,晚间便留在家中温书。可姚世宁瞧见两位姐姐冒着这腊月的寒风还要去出摊子,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家里了,“……原本是因着住在那小院子里,晚间若是点了灯温书,恐妨碍了宣哥儿睡觉。如今家中给我单留了书房,晚间温书有了地方,也不在那一两个时辰。” 姚琇莹自小儿见父亲苦读却屡次落第,便觉得读书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儿。且姚世宁是个小生日的,要过了腊月二十才真正满七周岁,这般大小的孩子,白日里要在书院与一帮比他大上三四岁的同窗念书,晚上还要温习白日里的课程,若是再跟着去摆摊儿那岂不是太过辛苦。因着如此她便摇了头。 姚世宁还待要分辨,姚惠然开了口,“左右咱们这夜市的摊子只开到腊八,也没几日了。如今天儿冷了,夜市里客人也少了些,原本进了腊月门我就打算歇了晚上的摊子,这几日不过是去试试咱们其他口味的烧麦可是好卖。你若实是想着帮忙,等明年咱们夜市摊子开了,你再来吧。” 姚世宁虽会与长姐争辩,可若是姚惠然这二姐姐发话了,便再不会坚持。这几个月下来,发生了不少的事儿,如今他看待这位二姐姐,便如同话本之中那威震四海的罗汉一般无所不能,便是书院中那位德高望重的山长都不如姐姐此时在他心中的地位。 因着如此,听了姚惠然这般说道,他眼中虽有失望,却点了点头,“即使如此,那我便留在家中温书吧。”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两姐妹便带着东西匆匆赶到了西街集市。 已是腊月天儿了,晚上冷的厉害,今日白天还好些总有日头照着,可到了晚上,便开始阴沉起来。因是月初,更是瞧不见月亮,抬头望去只瞧得见叆叇的云层,便是连半颗星子也无。 姚琇莹看了看天色,道,“许是今夜要下雪的。” 姚惠然倒觉得无所谓,随口应道,“下点雪也无所谓,今年入了秋,就没下几场雨。收麦子时那些乡人还祈求老天爷可千万别下雨,待到入了冬竟还是不下,只零星几场小雨,地面都没打湿便停了。姐姐没瞧见今日晨间进城来的乡人们都有些愁眉苦脸的么。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夜若是能下一场雪,便解了他们的难事儿了。” 姚琇莹不妨还有这说头,听到妹妹这般说道,不由的便点了点头。她自小养在闺阁,如今虽是家道中落,到底不会知道农事。 今日因着格外阴冷,两姐妹便都穿了厚衣裳。 符晟给的那一百两银子,不光置了宅子买了些生活用的物件,姚琇莹还要去了五两银子,扯了棉布收了棉花,趁着在家的那一段时候,给一家子都做了一件厚厚的棉袄。 她手艺好,在女工上面总有旁人想不到的主意,细致入微的便是领口袖口这种地方总能做出花样来。这点儿跟姚惠然做菜一般,是与常人不同的。按着姚惠然的说法,在某件事儿上,总能有与众不同的想法,那便是天分。 因着如此,便是棉袄,姐妹俩穿着的也不似旁人家的那般粗苯。 长短如褙子一般,到膝上二分。 腰部收紧了,便显出了身段,不似通袄那般老气横秋。因着要做活儿,袖口处便用丝绦束了口儿,可松可紧十分方便。为了好看,姚琇莹还在那丝绦上想了花样,自个儿这件因着是湖色便做了兰草样,妹妹那件是茜红色,便做了茶花样。 领口处原是要做成元宝领,可姚惠然说起寒风直往脖子里灌,便改成了小立领。沿着领边到肩头再直到袖口一条儿,镶了一道小澜边儿,上面绣了一串儿粉蝶,一下子这件袄子便生动精致起来。 领口的盘扣是之前便打好的梅花络子,垂在胸前,扣在衣裳上,既好看,又不妨碍做活。 姚惠然接了衣裳,一开始说什么都不肯穿,说着要出门做活弄脏了得心疼死,竟要留着过年。姚琇莹听了半是骄傲半是心酸,妹妹是那般有主意能赚钱的能人儿,能得到她这般的肯定,自个儿心底自是骄傲。可这衣裳不过是花了些心思,既不是好料子又不是名绣工,便被这般宝贝,怎不让她心酸。 也因着这般,一向顺从的姚琇莹这会儿格外的坚持,好说歹说的到底让姚惠然把这衣裳穿到了身上。 新棉布裹着新棉花,这袄子一上身,便觉得十分暖和,便是夜里的冷风也吹不透这衣裳,倒是确然不受罪了。 因着进了腊月门,西街夜市的人确然少了些。 只因着快到腊八,一条街上便都挂了灯,眼看着过年的氛围越发的浓郁了起来。因着如此,便有那按捺不住的少男少女们溜出家门出来提前感受这年关的气氛。 姚惠然也不止一次感慨过,这个时代与自个儿认知中的古代还是有些差别的,至少对女子而言,不似中国明代那般苛刻。 两人到了地方,略微收拾了一下,便有熟客登了门。 瞧着是两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实则是两个姑娘,刚在“吧台”落了座儿,那眼睛子便钉在了姐妹二人的衣裳上了。 “姚家妹妹,这是你姐姐么?”到底是姑娘,说话间还是矜持了一些,没直接问人家的衣裳,而是寻了个旁的话头。姚琇莹这是第一回跟着来摆夜市摊儿,那年长一些的姑娘便自这里打开了话头。 姚惠然自是认得这两姐妹,她二人便是西街尽头绸缎庄子老板的闺女。因着打小儿住在西街,平日里便在这西街上出出入入的,因着年岁大了些,再出入西街便做了男子装扮。她应了声是,一边给两姐妹盛甜豆花儿,一边随口问道,“你们姐妹又去东头送货了么?” 那年长些的姑娘便应道,“可不是,进了腊月,店里的伙计便只剩了两个,如今要送货人手不凑,便只能让我们姐妹去送一趟,谁让咱们没个兄弟呢。” 一边说着,豆花端到了面前,此时也先顾不上衣裳了,肚子里饥馑,身上寒凉,紧着喝了两大口豆花儿,这才缓了过来。 年岁小些的,便满足的感慨道,“自打姚家妹妹你在这儿摆了摊儿,我去东头送货都不觉得辛苦了。每日里只想着回来路上能喝一碗豆花儿,便十分满足。” “真真是个馋货。”听着妹妹这般说道,那姐姐便笑着取笑。此时又见了姚琇莹身旁的炉子上蒸汽蒸腾,便好奇问道,“可是有什么新的吃食?” 姚惠然听了便笑道,“正是呢!今夜不光有新的吃食,还有新汤水,且要尝尝?” 她话音刚落,却又见到宋禛晃着步儿自街角走了过来,身旁还跟了一个眼生的少年,穿了件竹青色的棉布袍子,一双皂靴。身无环佩却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第060章 第六十章 “可是有新鲜吃食?可见我们来得巧。”宋禛领着那少年走了过来,见着“吧台”已被人坐了,便捡了张靠近架子的桌子坐了下来。 西街因着临近毓秀书院,每晚总有些毓秀书院的学生在一日的学习之后待到晚间出来透透气,落座吃完豆花儿的也不再少数。 宋禛倒也不是日日前来,只勤了些,隔个两三日总来一趟。 姚惠然先给那姐妹二人上了一笼屉烧麦,又给人一人一盅儿自制的奶茶,便自架子后转了出来行到桌边,与宋禛笑道,“什么新鲜吃食,烧麦做得的那日不就给你送去了一食盒嘛。”又道,“只今晚还有两种不同的馅料,你可要试试?” 宋禛闻言惊讶,“不过这几日功夫,便又有旁的馅料了么?你且说来听听。” 姚惠然应是,“头先给你送去的是三鲜馅儿的,你也知道,馅料便是猪肉香菇和虾蓉。这也是白日里我们单卖的一种烧麦。晚间便多两种,一种是油糖馅儿,这是用板油丁、核桃仁和白糖做馅儿,虽与三鲜馅儿的模样一样,实是一种甜口的点心。还有一种与三鲜馅儿的差不多,只是口味更加咸一些,便是鸡肉、萝卜和腊肉的馅儿,吃口上更香一些。你可要试试这两样?” 宋禛听得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身旁不做声儿的少年,便对姚惠然道,“你那三鲜馅儿的就十分可口,今日我带了朋友前来,便先来一笼屉三鲜馅儿的和油糖馅儿的。”他又问了问身旁那少年偏爱甜口还是咸口,便又要了两碗豆花,一碗甜口一碗咸口。 姚惠然应了,便反身回到架子那里开始准备。 这会儿宋禛身旁那少年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瞧你与这摊主十分熟稔,可是常来光顾?” “来的次数虽也不少,却不是这般缘故才熟稔起来。”宋禛笑道,“颇有些机缘才会认识这一家子,这姑娘做的饭食十分可口。”说道此事便又压低了声儿道,“便是我那齐王表兄也是吃过的。” 少年闻言吃了一惊,半响才点头应道,“那是要尝上一尝。” 说话间,姚惠然便端着托盘走了过来,甜豆花放在了宋禛面前,咸豆花儿便放在了那少年面前。因着少年是头回生客,还解释了一番,“不知道客人口味,桌上有盐和辣子,若是口儿淡了便自个儿加上。” 一边说着便又将两笼屉烧麦摆了上来,最后则是与那两姐妹相同的两盅儿奶茶。 说到这奶茶,姚惠然还是有些犹豫的,她着实不知道这在现代十分风靡的饮料在这个时代能不能得到认同。所以,今日出门之前也只是熬煮了一小罐儿,用的便是之前晾晒好自个儿磨出来的茶粉和自南北杂货铺买来的奶糕子熬制而成的。里面还加了些姚家特有的桂花糖调味儿。瓷罐儿一打开,便是一股浓郁的茶香奶香桂花香,调和在一起,闻着倒是很香,就是不知喝到嘴里后,这个时代的人能不能适应。 也是因着这个原因,今晚熬煮的这一小罐儿她便没打算往外卖,只搭配着烧麦每人送上一杯,先看看食客们的反应再说。 不过她觉得,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便是大多数人一开始不适应这个口味,却也总会有少数人是喜欢这口味的。且不管什么味道,在初来乍到之时总是不被大多数人接受,可时间长了,便会慢慢被人接受。 便如咖啡这种饮料,在现代社会,倒退三十年没几个人能接受那口味。大部分人喝起来觉得那就如同中药汤子一般难以入口,可如今呢,咖啡厅星巴克开遍了大街小巷,喝咖啡的人比起喝茶的人来半点不少。 姚惠然是个凡事儿都敢想的人,她便觉得自个儿若是想做,便能让这样东西在这个时代流传推广开来。 最后将两杯奶茶放在两人面前,趁着此时还未上客时,姚惠然便抱着托盘儿立在一边,瞧着两人喝奶茶时的反应,也因着宋禛是熟人,她还想问问他对奶茶有什么看法。毕竟在餐饮业中,客人的反馈那是非常重要的。 便是在现代社会,进入到中国的快餐和进入到外国的中餐馆都经过了适应当地人的改良,入乡随俗才能生存壮大嘛。 宋禛闻着这掺和了多重香味的茶饮,挑了挑眉便端起来饮了一口,旁边那少年似也有些口渴,同样端起来喝了一口。 便是这一口,两人面上便露出了不同的反应。 宋禛蹙了蹙眉头,显是不太喜欢。 而那少年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颇为惊喜的模样。 宋禛偏头看见少年的面色,便奇道,“兰舟你竟喜欢着味道么?” 少年抬了头,眼睛子发亮,点了点头道,“你不晓得,我父亲原在凛城做过守备,那是我跟着他在任上。北地寒凉,当地牧人便如这般用奶煮茶,既强壮身骨,滚热的喝着又能御寒。我最初自是与你这般不喜欢这味道,可喝过几次后竟喜欢上了这味道。可自从回到了金陵,再也喝不着这味道了,家中的厨子也是南方人,怎么跟他解释也做不出这味道。最初几年还颇有些魂牵梦绕的,到了这几年才慢慢的淡忘了。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食摊子,竟有这般地道的味儿,只是做的精致了些,还添了些桂花糖,北地牧人可没这么精细。” 宋禛闻言十分惊讶,他少时虽与舅舅游历多地,却确然没有出过北地,自然也没饮过这奶茶,此时见姚惠然这小食摊子上竟出现了这种来自极北之地的饮品,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姚惠然见他惊讶,便只笑了笑,因着不能真正解释,便随口扯到是南北杂货铺的掌柜与她说起过这种奶茶,自个儿在家中调试一番才做出来的。 宋禛听着倒也合理,便未再追问下去。 那少年听了便问姚惠然道,“可能再给我一杯?不加桂花糖的。” 姚惠然这一罐儿奶茶便与桂花糖煮在了一起,此时听他这般要求,便有些为难的摇头,“今日煮这奶茶时,把桂花糖煮在了一起,当时只想着这是姑娘家爱喝的口味,便直接将糖加了进去。如今瞧来,这却不是个好法子。您若想喝不加糖的,不若明日再来一趟,明日我便晓得了,这桂花儿糖单放,喜欢的便自个儿加。” 那少年听了有些失望,转瞬却又高兴了起来,“左右我日后便在这里念书了,那明日我再来一趟便是。” 姚惠然一听,这也是毓秀书院的学生啊,只不知道与宋禛是何关联。 宋禛自是明白她的想法,便与她道,“这是喻兰舟,金陵喻家的少爷,前些日子来了溧水进书院念书。我与喻家有亲,算是他的表兄。” 姚惠然听了,心里有些吐槽,这宋禛还真是亲戚满天下。不仅金陵喻家有他亲戚,便是皇城之中也有他的表兄。 心中虽腹诽,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且此时开始上客了,她便告饶一声离了桌子。待回到了架子前,才想起来当初姚琇莹曾经提起过,那与她有过婚约的不正是金陵喻家的公子么…… 姚惠然忍不住又探头瞧了那少年一眼,瞧着模样与宋禛差不了多少。 她看了看在旁边低头包着烧麦的姚琇莹,到底忍了下去,并未将心中疑惑倒出。只想着如今不过萍水相逢,到底有没有缘分还要看日后。又想着,金陵喻家听着便是个大家族,许不会这么巧便是这个男孩儿,只过几日在宋禛身上旁敲侧击一番,先探个究竟。 一晚上下来,大多数客人对奶茶这东西不甚喜爱,但也有一些客人表示喝起来很新奇味道也不错,这数量已然让姚惠然感到惊讶。由此看来,这生意有得做。 因着客源不同,夜里这一摊儿,姚琇莹包的烧麦卖出去不少,三鲜馅儿的自然最受欢迎,让人没想到的是油糖馅儿的竟也不差于三鲜馅的,可见每人口味的确大不一样。赚钱不少,那便是最大的动力,姚琇莹想着腊八过后便要歇摊儿,竟还有些不舍。又想着,正好趁着这歇摊儿的功夫再想些馅料,多做些种类。 又因着马上要歇摊儿,余下的这几日功夫,便更加的卖力起来,瞧着是个柔弱的姑娘,竟似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姚惠然都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般积极。 初一那晚到底没下雪,只是天气一直阴沉着,那雪直憋到了初七早晨。 姚家食摊儿刚刚开始营业,城门刚刚打开,便飘起了细碎的小雪,倒也不大,沙沙沥沥的偶尔能落到脸上一两片儿雪花。 姚琇莹正帮着妹妹一块儿擦拭桌子,只觉着身前一暗,抬头看来,便见那周家大少爷在面前桌子落了座儿,正瞧着自个儿。 她不由的便挺直了身子,瞧着周绍柏淡声道,“您要吃点什么?” 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姚琇莹心里有些烦躁,这是极少有的事儿。 这位周家大少爷自初一那日来摊子上吃了碗豆花儿,一直到初七,这几日连着在晨间头一个儿的落座。 家中明明有人将热饭端到跟前儿,偏要顶着寒风在城门下吃早饭,不是有钱烧的,便是一幅贱骨头。她对他印象极差,自不往好处想他,此时见他特意坐到自个儿面前,便随口问了句“吃点儿什么”,连个好脸儿都没送上。 周绍柏见她沉着一张俏脸,也不以为意,倒觉得新鲜。 这几日他确然连着来吃早饭,也不单为了她,也是真有些事儿要出城。只这几日早饭吃下来,却见到她数种不同的模样。一来二去的,只觉得这姑娘并不似在周家时那般柔弱刻板,也有着活泼娇俏的一面。 他却不知道,姚琇莹原本确然是个憋闷的性子,只因着这几日跟着妹妹出来摆摊子,性子才逐渐的活泛起来。第一日出摊子时,她一上午都在架子后包着烧麦,客人来了只会把头低的更低,都不敢出声招呼。 这一日日的,出摊次数多了,便放开了手脚。 又见自个儿包出来的烧麦受到欢迎,也是受到姚惠然的影响,愈发的不亢不卑起来,每每见到周绍柏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客人。 周绍柏见那食摊子的架子上挂了个横布帘儿,上面写着腊八日开始歇摊儿,再出摊儿就是出了十五,便晓得今日是年关之前最后一日。 思量了片刻,待姚琇莹将豆花儿端到桌上时,他终是开了口。他与周绍楠不同,见惯了生意场,一个小姑娘又怎会让他呐呐不能言。 “姚姑娘,可能坐下说说话。”到底是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总要矜持些。 姚琇莹听了,头都没抬,“周少爷没瞧见我手头正忙着么,自是没工夫坐下来说话。” 周绍柏听了面上沉了沉,却忍住不发,“姚姑娘,我诚心与你说话,你怎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且你妹妹都能跟人说话,你怎的就不能?” 姚琇莹抬头看去,姚惠然正在远处与刚刚下职的戚姓兵士说着话,她想了想,便在周绍柏面前坐了下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周绍柏见她竟又痛快坐了下来,一时竟是一梗,话头在嘴边打了个转儿才吐了出来,“你可愿……跟了我去燕京城?” 姚琇莹原以为他要说的是周家三少爷的事儿,冷不防却听到这样一句,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竟问道,“去燕京城做什么?” 周绍柏听了,面上露出些笑来,此时他倒是不觉得姚琇莹是在装模作样,而觉得她到底年岁不大,男女之事上也浅薄了些。 只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姚琇莹那里已然反应了过来。 一张莹白的脸庞瞬时便有些涨红,姚琇莹霍的起了身,大大的杏眼瞪着周绍柏,那霎时浮动起的波光实实在在让他心头一跳。 心间有些不忍,正要说些什么,便见面前这方才还咬着唇的女孩儿此时已然冷静下来,脸上赧红渐渐褪去,一张俏脸便显得有些苍白,还留着齿痕的唇角便挂上了冷笑,“周少爷,你跟你弟弟还真是一母同胞啊,不论说话做事儿便都是这样一副做派。这话我曾与你弟弟说过,如今再与你道一遍。我家如今虽落魄,却也不会让家中女儿做人妾室,若真是瞧得上我,请备齐了三媒六证!”说到这儿,她又昂起了脸,又一声儿冷笑,“若我没记错,周少爷仿佛成婚不过一月有余。” 她本是个娇柔的性子,便是说着这般置气的话也有些柔弱,可那双眼睛却显得坚定有力,这让周绍柏很是怔愣了一下。他若有所思的瞧着她留下这些话便转身离去,心头倒更起了意。 姚惠然虽立在远处与那戚姓兵士说话,但在周绍柏落座时便瞧见了他,一开始想着他这几日每日前来吃饭倒也没闹什么事儿,就也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却瞧见姚琇莹红了眼眶回了架子后,便知道这位周家少爷定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她几步回到架子后,见着姚琇莹红着眼眶包着烧麦便蹙眉问道,“可是他欺负你了?” 姚琇莹听闻妹妹这般问道,倒也没哽声儿,只淡淡道,“我与他半点干系都无,他如何能欺负的了我,不过是说些混账话罢了。左右嘴长在他身上,耳朵长在我身上,他乐意说便说就是了,我只管紧闭了耳关,不理会他便是。” “这人也有些欺人太甚了。”姚惠然听了有些生气,便打算去找他理论,却被姚琇莹一把拉住了。 “你能与他如何理论,吵闹起来还不是丢自个儿的脸?”姚琇莹见妹妹要去给自个儿讨公道,急急道,“他家如今是城中大户,咱们确然招惹不起,不若不予理会,他总不会追着过来再说些混账话。且他出了年便要离开溧水,何必与他作对。” 姚惠然知道姚琇莹说的有道理,这不是在现代社会可以报警打个110,如今她们式微,便只能隐忍。只是到底心头愤懑,狠狠的瞪了那周绍柏一眼。 周绍柏自是瞧见了姚惠然的那一瞪眼,只他自诩身份,自是不会与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计较。只是方才被姚琇莹那番话败了胃口,此时恰巧城门已开,他自袖袋中摸出饭钱放在桌上,便起了身朝着城门而去,再也没瞧那姐妹二人一眼。 胡秀儿蹬蹬的跑过去收了桌上的钱,交给姚惠然,这才发现他直接在桌上放了一两银子。姚惠然简直要冲天翻白眼了,只身边有不少人,生生的忍住了。 那胡秀儿还愣愣问道,“二姐姐,他那饭钱明明不过十几个铜板,为何要给一两银子?”她们这食摊子,毕竟是小买卖,来吃早饭的也都不是些富裕人家,打赏什么的那都是大酒楼才能见到的场景,所以胡秀儿这还是第一回瞧见一碗豆花一笼屉烧麦便给一两银子的。 姚惠然接过那一两银子,对胡秀儿道,“不为啥,有钱烧的呗。” 周家大少的事儿,姚惠然倒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因着今日是最后一日出摊儿,到了晌午便要将东西都收拾干净,架子罐子上车送回家中,桌椅板凳也不能就放在城墙下也要送回许寡妇家中。 更因着明日便是腊八,还要张罗着去西街集市赶紧买上些熬煮腊八粥的材料,姚惠然一转身便将周家大少这件事给忘到了脑后。 姚琇莹帮着妹妹收拾摊子,回了院子后又开始熬煮腊八粥,自也不会再提起这件事儿。 却不曾想着,刚过晌午,那熬煮腊八粥用的各种豆子还在水盆之中浸泡着,姚家新院子,便来了上门客。 因着明日便是腊八,姐妹俩便在后厨忙活着明日的饭食。因着买院子承了宋禛的情,平日里多亏了徐福一趟趟的接送,再者便是胡家的帮忙,明日晌午姚惠然便打算在家中请这些人一道儿吃顿饭。毕竟做的是吃食上的买卖,在旁人看来,她在吃食上也十分精到,自个儿做一桌席,累是累了些,却胜在一番心意,且比起酒楼要席面便宜了许多。 姐妹俩都在后院,前去应门的便是抱着宣哥儿的高嬷嬷,高嬷嬷一开门儿便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张媒婆么?你怎么到这家来了?可不是走错门了吧。” 张媒婆见开门的是老熟人,自也吃了一惊,探头往院子里张望了下,这才道,“怎的是你开门,难道真是我走错了门儿?你家不是住在榆树钱胡同么?”说完话才发觉高嬷嬷怀中抱了个孩子,便了然道,“你这是给人看孩子呢?” 高嬷嬷应是,便又问她到底是要到哪家说媒。 张媒婆便问,“这家可是姓姚?”说罢自个儿又嘀咕了一声儿,“说是有两姐妹的。” 高嬷嬷一听,竟是没走错门,可这姚家两姐妹家中无父母,难不成是给自个儿寻了女婿。见张媒婆等着答话,她只得点头把人迎了进来,一边领着往厅堂走,一边道,“这家子确然姓姚,也有两姐妹,只这两姐妹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家中也无长辈,你这是受了谁的托付前来说和?又是说和的哪一个?” 张媒婆听了面上露出些尴尬来,却也不说明白,只说是给姚家大姐儿说门亲事。支吾之间,两人便到了厅堂,高嬷嬷留下她一人坐在厅中,抱着宣哥儿去后院寻那姐妹二人。 姚惠然听得莫名其妙,姚琇莹却一下子想起了自个儿对周绍柏说的那番话。 “我家如今虽落魄,却也不会让家中女儿做人妾室,若真是瞧得上我,请备齐了三媒六证!” 难道他竟真的寻了媒人前来?!不为娶亲只为纳妾?!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姚惠然觑见姚琇莹的脸色,便知她怕是知晓那媒婆前来是为何事,正待询问却见她瞧了过来,面色肃然道,“这事儿你便别管了,我自去与她说道。” 听她这样说,姚惠然想了想才回道,“既是你的事儿,你自去说道倒也无妨,只事后你得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既是一家人,总要帮衬着些。” 姚琇莹应了她,便去了前院儿厅堂,便是高嬷嬷也没让跟着,只让她抱着宣哥儿回了房。 却说此时那张媒婆坐在厅堂之中,正四下打量着周围。 方才听那高嬷嬷说了一嘴,只知道这家子里不仅有姐妹二人,还有两个小兄弟,一个在毓秀书院念书,一个便是怀中抱着的那个,瞧着还未周岁。若是家中便只有这四人,那这院子可不算小,怎么说也是个两进的院子,分了前后院儿。 再看这厅堂,迎门的墙上挂了一幅观音跌坐的绣作。 张媒婆原也十分擅长女红,也因着如此,进门便瞧见了这副绣作,只觉得针脚儿密密整整,配色妥帖,观音大世活灵活现、满面慈悲,这样一幅大件显得十分有功底。 靠墙摆着一张条案,条案上供了个三脚儿的铜炉,左右是两个粗瓷的花觚,里面各插了一枝半开的梅枝,那红彤彤的花苞儿,让着厅堂颇有生气。 地上是铺的青石砖,一块儿一尺见方,虽有些年头了瞧着陈旧些,却洗刷的十分干净。便是那门外的院子,也收拾的不见一片儿落叶一根杂草。 可见这一家子两个姑娘应是干净利落的人儿。 且瞧着人家住的这院子,也不像是家道落魄的模样……张媒婆此时心里便开始嘀咕起来。 与人说媒,本也是件好事,可今日她身上落着的这事儿,可真有些说不出口。也是因着那周家大少爷着实不好翻惹,又以为这家子怕是过不去了,这才将姑娘与人为妾。说到底,这样的事儿,那都是事先有了招呼,不过走个形式…… 她正胡思乱想着,便是连桌上放着的那杯热茶都没心思喝上一口。眼角突地扫见内厅的帘子晃了两晃,一截儿月白色的裙角便露了出来。 她忙抬了头,果见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打了帘子走了出来。 张媒婆做了许多年与人做媒的营生,自是见过许多家的姑娘,可瞧见了姚琇莹还是暗自吃了一惊。 便见这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已然有些长开了,纤细匀称。上身穿了件水红色的绫缎小袄,又套了件湖色的镶毛儿坎肩,这两种颜色更加映衬着那面庞白里透粉,似比那春日桃花更惹眼几分。一头鸦发齐齐整整的在脑后挽了个攥儿,头上没什么首饰,只耳垂儿上堵了一对儿银莲花的耳笼子…… 可真是个娇俏的姑娘! 张媒婆在心里不由的赞道,同时也对自个的这档子活计更没了底气。 姚琇莹出了内厅,便见一个干练的婆子自椅上站了起来,知是高嬷嬷口中的张媒婆,便上前浅浅一礼,自先开了口,“方自高嬷嬷那里得知张家大娘做的是牵媒的生意,今日来到我家宅,不知可是为了婚嫁之事?” 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立在厅堂之中,毫不羞涩的与做媒婆的自个儿谈论婚嫁之事,可见这姑娘不似相貌那般柔弱,有些个主心骨。 张媒婆心中暗忖,后又释怀,这家中没个长辈,却十分有条,想必是这长女大姐的能耐。 只是,这家中虽瞧着不那么落魄,与周家相比却依旧犹如云泥。张媒婆想到此处,也不再多思,挤了个笑脸便开了口。 “姑娘可略知我来意?”周家少爷指名道姓的提起,张媒婆自是不信这姑娘一二不知,故此一问。若是这姑娘实则与那周家少爷已然有了首尾,倒也不必自个儿一番唇舌。 姚琇莹听了,面色便冷了下来,嘴角隐约挂着的一丝冷笑都没了踪迹,两手拢在了一起,瞧着倒是十分从容,“张家大娘,我敬您是个长辈,好茶好水招待着。便是方才见了,也未有出言不逊,您怎的这般辱我? 与人说媒本不是非礼之事,我家中无有长辈,于此也未做扭捏之态,可是这般让大娘觉得我是那般轻浮之人?这样的事儿,我怎得略知来意?!” 张媒婆原就觉着这姑娘不似长相般娇柔,待这番话下来,更觉得这姑娘有些咄咄,思及方才自个儿的话,便觉出些不好,面上自是讪讪,忙想说些什么找补找补,“姑娘切莫动气,是老婆子不会说话,这婚嫁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家哪里晓得。”说到这里,见姚琇莹面色不动,便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办了营生是正经,“老婆子这次前来,请托的主家乃是城南周家。” 姚琇莹一听,果是那人,白皙的面色便染上些颜色。她心中只觉愤怒难堪,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张媒婆见她脸上飞上红晕,以为她终是少女,按捺不住欣喜娇羞,心下顿了顿,方才那分小心翼翼自是消失无踪,态度便又有些倨傲,“我瞅着姑娘这面色,不似对这事儿一无所知。既是知晓,这事儿便容易了七分。支撑门楣,哪里是姑娘家的本分?你虽有兄弟们,却毕竟年幼,家中还是需要男人做主。再者,姑娘又是丧妇长女,本就难能好配……这般思量,周家大少爷竟是个难得的好人选。”张媒婆一边说着,自个儿心里都觉得那周家大少爷对于姚琇莹来说可谓千好万好。说着说着,踏进院子时心中的那些个忐忑嘀咕全然不见,只觉得周家大少爷许诺的那份好处是半点也跑不出自个儿的手掌心里,于是更加卖命的夸耀起那位的好处来了,“……那周家的大少奶奶,老婆子也瞧见过,姿容平凡的很,与姑娘万不能相较,周家大少爷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什么样的娇花嫩叶儿没有见过,自是瞧不上那女子。老婆子临来之前,也得了他的话儿。他岁后便要返回燕京城,姑娘若是应允,便跟着去往燕京。那主子奶奶却要留在溧水孝敬婆母。姑娘跟着去了燕京,偌大的周家产业还不将姑娘供着似主母一般,虽说名份上欠缺了些,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我瞧着……” “您可说完了?”张媒婆一番话,说的姚琇莹愈发的怒火中烧,终是按捺不住,不待她说完,便出口喝道。瞧着这般娇柔的姑娘,这样的一声厉喝,生生将那见惯了世道的张媒婆给喝住了。 张媒婆见她杏眼圆睁,面上全是怒色,一时有些怔愣,还喃喃道,“怎地,你竟是瞧不上周家的少爷?!” 姚琇莹听着她这样理所当然,只觉得自个儿与她计较有些可笑,深吸了几口气儿,心头慢慢缓了下来,扬着脸儿对张媒婆道,“张大娘,这话儿我曾对周绍柏说过,今日我也与你说上一遍。”她挺直了后背,面色凛然,“我姚家如今虽落魄,女儿们却绝不会与人为妾。周绍柏若是有这份心思,便该备齐了三媒六证。” 说到这里,她竟又轻轻的笑了起来,“哦,我竟忘了那位月前方才娶了亲。张大娘,左右我也不指望着您来说媒,不若您替我给周大少爷带个话儿吧,请他勿要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张媒婆做媒也不少年头。 因着平日里倒也算实诚,少有行事背晦、弄鬼掉猴之事,坊间对她颇有些尊重。出入寒门、行走富贾,这些年来哪里受过这样一番抢白? 她先是恼怒自个儿贪念周大少的钱财,这才受了这一肚子委屈,又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的不留余地。难道就没个求着自个儿的时候?难道这姑娘要成亲,还能绕过问名纳彩、六礼三端? 想到此处,她又气壮起来,瞧着姚琇莹略微苍白的面孔,冷笑着应道:“姑娘也不必这般挤兑老婆子,你对那周家大少若无半点意思,何以叫人找上门来。”说到这里,她又故意的叹了口气,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罢罢罢,也是我老婆子多管闲事,人家自有脊梁骨,便是要做穷酸书生的正头娘子,也瞧不上周家的金山银山。” “穷酸书生又如何?” 姚琇莹听得张媒婆最后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正蹙了眉心想这又是哪里来的闲言碎语,还未得开口询问,那边院子里已飘过来熟悉的声音。 抬头看去,正是宋禛踱着步子自影壁那里转了出来,身后还跟着黑了脸的姚世宁。张媒婆的话,小孩儿虽只听了尾巴,但他自幼聪敏,自是知道这惹人厌的老婆子方才那是在挤兑他家大姐。如今家中虽依仗着二姐支撑,但姚家巨变那段时日的风雨,却是一肩担在了大姐姐的身上。若不是大姐姐那些日子咬牙挺着,他与宣哥儿如今也许不知流落何方。 宋禛已是少年年纪,不似姚世宁那般懵懂。只听了几句,便知道撞见了什么。这是姚家大姐儿的事,他本不欲插嘴,可听得张媒婆最后一句,总归是不太舒坦,便刺了一句。那张媒婆嘴上这般强硬,却不敢真的得罪那些书生,此时听得宋禛这一句,面上便有些灰头土脸。她只得朝着这位毓秀书院的书生讨好般的笑了笑,然后讪讪的匆匆离去。 姚世宁蹙着秀气的眉头看着那张媒婆自身边溜了过去,便几步迈到长姐身边低声问道:“大姐姐,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到底年岁还小,他只知道那老婆子定是为难了姐姐,却不知是为了嫁娶之事。 姚琇莹看着弟弟一脸的关切,便掩了面上不虞,脸上带了笑轻声道:“不过是些琐事,又有什么为难的。”她抬眼看了看宋禛,便又对着弟弟道,“还有客人呢,快些领着宋公子去厅堂吧。” 姚世宁见姐姐似是并不在意那婆子的话,心中便轻快了许多,此时又听姐姐叫他待客,忙应了声儿,转身领着宋禛前往厅堂。 宋禛方才瞧着姚琇莹脸上颇有些难堪,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却又淡然如水,瞧着十分坦然,心里倒有些惊异。他瞧惯了姚惠然的洒脱利落,便觉得这姚家大姐儿颇不成事,如今看来便是自个儿有些偏颇。 只也没多想,自跟着姚世宁朝着厅堂行去。 一脚刚迈进厅堂,便见到姚惠然撩了帘子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身簇新衣裳的宣哥儿。 宣哥儿这几日又在出牙,正有些闹腾,不爱自个儿爬偏爱被二姐姐抱着。此时见到宋禛与姚世宁迈步进来,一下子便咧开了嘴笑了起来,露着那雪白的四颗小牙,还淌着一嘴角的口水。 宣哥儿笑得无邪天真,再加上一身红衣绿裤衬着一张娇白可爱的小脸,一眼看去便让人满心柔软。宋禛虽是少年心性,却也不由的跟着笑了起来。 他想了想,便将挂在身畔的一个小小玉牌解了下来,走到姚惠然跟前,将那小玉牌连带着络子系在了宣哥儿衣裳前的盘扣上。 见他这般,姚惠然愣了愣,低头看了看系在宣哥儿身前的玉牌。是块通体油润的上等羊脂白玉,雕的是一丛风竹。不光材料好,雕工瞧着也是出自名家,想必是价值不菲。她忙空出一只手来使劲摆了摆,叠声道:“怎么能拿你的东西。” 宋禛笑道:“怎的不能?难道我平白吃了你这许多顿饭?且我瞧着宣哥儿可爱,明日便是腊八节,一个小玩意,拿着去玩吧。” 姚惠然见他着实不将这东西当回事,知他生在锦绣堆里许是不在意,只得笑笑应道:“宣哥儿不过是个岁大孩子,这东西却着实贵重了。”话虽如此,再推拒便有些下人面子,还是道谢替宣哥儿收了起来。 这会儿见宋禛只身一人,便又讶道:“怎的就你自个儿么?” 她想问的是那个喻家的少爷,自在食摊子上被宋禛领了来,她心里就存着个事儿,此时见宋禛孤身前来,便脱口问了问。 宋禛却以为她问的是自个儿的书童墨子,只说是有些事儿要他去办,便没跟着前来。 姚惠然听他这般说道,心中哂然,忙讪讪道:“那晚间我装个食盒儿,你带回去给墨子和那两位老仆吧,总是大过节的。” 宋禛自是应好,几人便一道儿进了内厅。 进了内厅,姚世宁与宋禛自在厅中喝茶。高嬷嬷将宣哥儿接了过去,姚惠然便与姚琇莹两人又进了灶间。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那边胡大牛几人想必也快忙完了自个儿的营生,人都快到了,这饭菜还没备好。 都怪那张媒婆,好端端的腊八时节来人家添堵。 姚琇莹方才在外人面前还硬挺着佯作无事,此时进了灶间肩头便塌了下来,一语不发的走在门边摘菜。 姚惠然见了,只得心里叹了口气,便想着一会儿还是得问问宋禛那喻家公子的事儿。 今日吃饭的人不少,按着男女要分两桌。 男桌儿不仅仅有宋禛、胡大牛、徐福几个少年,还请了城门下戚姓兵士与府衙里的谭姓衙役。都是些能吃的,所以今日饭菜丰盛了许多。 姚惠然今日可算是出了不小的力,颇做了些拿手的菜肴,四冷八热一汤吃的几人满面红光。且那戚姓兵士与谭姓衙役各拎了一坛陈年的好久,不说胡大牛与徐福,便是宋禛也颇饮了几盅。 姚惠然看着众人吃的兴致大开,心里也十分得意。 她心里还是有些年头的,准备过了这一岁便开始着手准备。 食摊子的生意如今虽还算红火,可毕竟十分辛苦,且也赚不了多少钱,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这点子小买卖她自觉没法给这一家子过上更好的日子。且姚世宁要专心读书,虽说晚间散学之后能帮着做些事儿,可毕竟不是个长远。这个时代的学子们,想要在读书上出人头地,那都是要专心致志的。时辰全拿来读书都不见得能及第高中,何况还这样三心二意。 先不说那些历史上在科举屡屡落败的文豪们,近的便是四兄妹那便宜爹姚彦周,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不可谓没有天分,可照样再难前进一步。 这个时代那是唯有读书高的,姚惠然铁了心要让姚世宁走上仕途。 家里有人当官,那门楣便撑得起来。 她可没兴趣在这样一个时代汲汲营营的过一生。 可便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想要施展一番,也是需要有人脉的。胡大牛和徐福瞧着是靠谱的帮手,而那兵士与衙役可谓是地头蛇,诚意结交总是有好处的。 当然,姚惠然也不全为了好处,这几日心性开阔确也是值得交往的朋友。 再者便是宋禛了。 他是大家出身,对于上层社会的了解不是那几人所能比拟的。 一番觥筹之后,已到了下晌。 胡大牛与徐福先行离开,他们还有着自个儿的买卖,虽明日便是腊八,两人还是想着再做些活计。 戚姓兵士与谭姓衙役也得上差,便随着两人一道儿去了。 姚惠然也没多留,便让他们一人拎了一罐儿今日熬煮了一晌午的腊八粥自去了。 胡秀儿与胡大婶跟着姚琇莹去了后院去瞧绣品,前厅的客人便只剩了宋禛。 毓秀书院自今日起便散了馆,外地的学生们今日便要收拾行李回乡过年,宋禛与姚世宁今日便闲散下来。 是以吃完饭,两人依旧坐在前厅,一人端了杯清茶,说了会儿学问。 姚惠然做了一上午的菜,此时觉得有些疲累,许也是这半年来积累的辛苦,让她有些懒怠,便也捧了杯浓香的铁观音坐在一角听着那两个男孩子聊学问,听着倒也不枯燥。 只姚世宁毕竟年幼,此时又是下晌,说了几句便有些困倦。姚惠然见他眼皮子打架便遣他去睡了。 宋禛这会儿也起了身要告辞,姚惠然见他也要回府,便让他稍作停留,自个儿进了灶间将早已备好的食盒子拎了出来。里面有给他府里三人准备的饭菜和一罐子四人份的腊八粥。宋禛见她拎出食盒儿,倒有些不好意思,忙伸手接了过来,又说道:“那里还有往回拿的道理。” 姚惠然听他这般说道,也没与他谦让只自顾说着:“这腊八粥可是我精心作了的,不光食材挑的精细,熬得也得火候,你可一定得尝尝。”仿佛这一食盒中只装着那腊八粥,绝口不提那三人的菜肴。 宋禛听着,心里便觉得这女孩儿真是解人意,劝人的话一句不说,自有她解人尴尬的法子。 想到这里,他又仔细看了看她。 她与自个儿并肩立在庭院之中,身上是惯爱的水红色小袄,映衬着她气色极好,虽眉宇间有些疲倦,却掩不住英气的眉目。 嘴角缀着些浅笑,比这冬日晴空更亮几分。 第六十四章 眼看着只余十日便要过年,姚惠然叫弟弟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宋禛后日就要回京。便寻思着请他过府,然后做一桌菜为他践行。 宋禛自是没有不可,这一趟听了她的话,把墨子也一道儿带了来。 叫姚惠然没想到的是,跟着一道儿来的,竟还有那喻兰舟。 这位喻家三房的少爷瞧着是个冷清的性子,又有些腼腆。许是因着不请自来,脸庞有些发红。见了姚惠然后,叠声告罪叨扰。 宋禛见他这般,忙为他解围:“兰舟自个儿在书院里,实在是冷清,我便好说歹说将他叫了来。惠然可怨我多事?” 姚惠然不意他竟这般直呼自己的名字,心中顿了顿,只到底是来自现代,心中虽有些意外,却并不矫情。这会儿又听他这般说道,忙笑道:“怎会是多事!今日人少,喻少爷来了还热闹些。”一边说着,又瞧向喻兰舟,道:“喻公子虽是稀客,却也是我家食摊子的老主顾。我也想与喻公子做个朋友,不知道喻公子可愿叫我高攀一下?” 她这话说得坦荡磊落,又笑盈盈的,叫喻兰舟红了脸。 方才听得宋禛直呼她的名字,心知两人恐十分要好,便忙道:“这是我的荣幸,姚姑娘心性磊落,见识广博,兰舟与你交友,求之不得。” “既是这般,那喻公子与宋大哥便一块儿落座吧。”姚惠然听了,面上更开朗了几分,又拉了姚世宁过来,“陪着两个哥哥喝杯茶,一会儿开席。” 姚世宁自是答应,领了两人前去厅堂。 宋禛随着去时,还回头瞧了瞧姚惠然离去的身影。方才他瞧见喻兰舟看向她时,红了脸庞,心里突地有些不是滋味。只觉得,今日将喻兰舟带了来,许不是个好主意。可听得姚惠然对他二人称呼上的区别后,心中便豁然开朗起来。 他自来是个聪慧的,书念得好,却也不似那些迂腐秀才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一阵子,自己每每瞧见她,心中总是十分异样,便渐渐明白,自己恐怕对她上了心。 后日便要回京,他这两日便时常思忖。 家中那般情形,恐怕不会为他张罗,便是母亲依旧在世……宋禛牵了牵嘴角,便是母亲在世又如何?他的家中,怎能允许他有这等心思? 饭菜十分丰盛,虽皆是些农家的小菜,却胜在别出心裁。 院门口响起敲门声,姚世宁正要去瞧门,叫姚惠然按了回来,“你且吃着,我去瞧瞧罢了。” 还未及到院门处,便听到外面有人喊道“这儿可是姓姚的人家。” 姚惠然上前开了院门,“正是姓姚的。” 定睛一看,竟还是个认识的,“可是吴大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符晟的手下吴海。姚惠然瞧见了他,便又往旁边瞧了瞧,果然见到符晟与青娘正坐在巷口的茶寮里端着茶碗。姚惠然心知他们是来寻宋禛的,也不等吴海开口,便道:“可是来寻宋公子的?快进来吧,外头凉。” 吴海听了,便咧了嘴,冲着巷口道:“公子,咱们进吧?!” 青娘一个高儿蹦了起来,也没管符晟便小跑着过来,对姚惠然笑嘻嘻道:“我琢磨这正是饭点儿,可有吃的?咱们几个赶了一夜的路,现下饿的紧,偏公子还能坐得住,在这巷口吹冷风喝苦茶。” 姚惠然见她一副可怜相,差点儿笑出来,忙让了让,叫他们进门。直到这会儿,那符晟才自茶寮的桌旁站了起来,拉着张俊脸慢慢踱了过来。 青娘正要迈步进门,这会儿却又想起符晟来,忙把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腆着脸笑呵呵的对符晟道:“公子先请公子先请。” 姚惠然瞧着这对主仆,心里有些发笑。 姚家的院子浅,几人进了门,绕过影壁,不过几步便到了内厅处。 正在吃饭的几人,便瞧见了外头的来人。 宋禛只笑着打了招呼,喻兰舟却站了起来,十分恭敬。他自是知晓符晟的身份,又不似宋禛那般与他相熟,便有些拘谨起来 符晟自然也认得喻兰舟,冲他点了点头便在一边坐了下来,脸色依旧有些阴沉,叫这一桌子人都有些畏缩。 宋禛瞧他不像样子,便笑着圆场,先对姚世宁道:“这是我的表兄,姓符。”一边说着,他瞥了一眼符晟 符晟见他这般直接,便是连自己的姓氏都说了出来,可见与这一家子十分要好。又想着终究是在人家家里蹭个吃喝,终是缓了面色,对姚世宁道:“你若愿意,便随着宋禛唤我一声哥哥吧。” 姚世宁虽有些疑惑,却十分乖觉,见状便点头应了,唤了一声“符大哥。” 符晟却笑了笑,道:“我家中行七,你得唤一声七哥。” 姚世宁自是没有不可 这会儿人多了起来,便分了两桌。 吴海、青娘带上墨子,三人在一边小桌上吃的十分开心,宋禛、喻兰舟、符晟和姚世宁便在正厅的桌上。 吃了一会儿,符晟便问起宋禛和喻兰舟的学业来。 他总是长了两岁,且又生在天家。宋禛在家中如今虽艰难,却依旧不若他这般过的小心翼翼。 “我与兰舟如今都是廪生,命岁秋闱,倒是想下场试一试。”宋禛见符晟询问,便如实作答。符晟一听,心里道果然是耕读传家的子弟,明年才十六,便想着折那桂榜。 这边正说着,那一桌青娘吃的饱了,便搭了句话。 “公子,咱们进城门后路过的书院可是宋少爷念书的书院?” “就是那儿。”符晟答道。 “青娘怎的问起书院?”宋禛与青娘也算熟识,见一向喜欢动刀动枪的青娘竟然问起书院的事儿,十分好奇。 “咱们跟公子进城门时,恰好遇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叫人从书院里撵了出来。”青娘说道,“瞧着那书生一身锦衣,模样也挺俊俏,怎么就一副推搪的模样?” 姚世宁闻言也好奇起来,“这说的是谁呀?” 青娘那会儿只是瞧着热闹,却不曾留意那书生的身份,还是吴海在一边道:“我听着书院的护卫叫他周三少爷。且那书生十四五岁的模样,两位少爷许能认得。” 姚惠然这会儿正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了一碗浇满肉酱汁的热豆花、一盘自个儿酱的切片牛肉,一只手撕开还冒着油的瓦罐鸡,听见吴海的话,随口接了一句:“许是城南周家的三少爷吧。” 一边说着,便将三个碗摆在了符晟的面前。 方才她瞧了瞧,符晟并没怎么动筷子,便给他盛了一碗浇满肉酱汁的咸豆花。符晟不意她额外给自己端了一碗吃食,见着满碗的肉粒子,哂然道:“这两人,吃的似兔子一般,我确然有些不惯。” 宋禛与喻兰舟两人皆口轻,且爱素食胜于荤食,是以今日桌子上都是些十分清淡的菜式。符晟一瞧便是习武的,这般冷的天儿穿的十分单薄,箭袖上的衣料子下,更是能隐约瞧见鼓鼓的肌肉。 青娘在一边瞧见了,咋舌道:“姚家娘子,你怎的就给我们公子上菜?我跟吴海呢?”姚惠然见她的馋样,噗嗤笑了出来。 笑音还未落下,姚琇莹撩了帘子出来,手里也端着一个托盘,与方才端给符晟的三碗一模一样。端着,便送到了青娘与吴海、墨子的一桌。 墨子瞧着青娘的红脸直笑,“姚家二姐儿,从来不是见人下菜碟。” 青娘忙换话题,“二姐儿方才说什么周家三少爷?” 姚琇莹不意听见青娘说起周绍楠,便蹙了蹙眉,收了托盘低着头便回了内间。姚惠然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青娘不明所以,宋禛却看出些问题,对姚惠然道:“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 姚惠然摇头,实话道:“我姐姐原本在周家做活,后来跟周家有了些龌龊。”宋禛听她这般说道,突然想了起来:“那日我来时遇见了溧水城的张媒婆,可是为着周家而来?” 喻兰舟听见宋禛这般询问,十分惊讶,“你竟还认得城里的媒婆?!”宋禛叫他这一问,倒有些噎住了,他总不能只说那张媒婆也曾来寻过自个儿打听亲事…… 姚惠然见宋禛叫喻兰舟一句话问住,便替他解围,“那张媒婆着实可恶,不提也罢。” 张媒婆的事儿便轻巧揭了过去,那边青娘却还是在八卦。 “瞧着那周三少爷跟两位少爷一样的年岁,可也是廪生?” 墨子听了嗤笑道:“你当咱们少爷这个岁数能成廪生是桩简单的事儿么?那周三我也听说过,定是他日日缺席才会叫书院撵回家。” 姚世宁在一边听得有些懵懂,姚惠然在一边坐下感慨道:“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 宋禛听得她这一句,笑了起来,“下面两句呢?” 姚惠然听他询问,挑眉一笑:“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 一边的喻兰舟手里的汤匙顿了顿,面上也笑了笑,并未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