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钱 隔壁房间里黑白电视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夹杂着大力拍击的“砰砰”声,还有宁宗不满的抱怨……灶头的宁光木着脸,生满冻疮的手攥着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用力涮着锅。 她今年虚岁是九岁,比灶台高不了多少,这年纪女孩子踩着木凳吃力干活的样子,是乡下司空见惯的场景。 跟其他人家稍有不同的是,宁家因为宁光宁宗的祖父,其实是外祖父,因为宁家姐弟的母亲宁月娥是招赘,所以本来的外祖父宁福林,也就是祖父了。 宁福林以前干过村支书,多少攒了点家底。 有了宁宗这个“孙子”之后,在宁福林的授意下,宁家的伙食有了一个飞跃,几乎天天可以见到肉食。 这在一九九五年的乡下,是一件相当罕见的事情。 但是对于宁光来说,那些肉菜既没她的份,而油腻的碗筷却意味着每次涮锅时,都必须额外再烧一次水,否则压根就不可能洗干净。 她年纪小,尽管已经做了两年家务了,利索的程度还是不能跟成人比,洗到后来,之前烧好的水已经凉透,长着冻疮的手伸进去,刺骨的疼。 宁光忍耐着收拾好,跳下摇晃的凳子,迫不及待的把手塞到袖子里暖和了下,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这屋子此刻坐了乌泱泱的一堆人。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宁家老太太,宁光姐弟的曾祖母,娘家姓褚,村上都喊她“褚老婆子”。 褚老婆子年轻时候出了名的泼辣,上下几村就没有她没吵过架的人,娘家夫家也是齐齐被她弹压的没脾气,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只生了宁福林一个儿子。 在她那个年代,独生子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反倒是势单力薄,叫人笑话福浅,没有多子多孙的命。 直到后来宁福林做了村支书,褚老婆子才又扬眉吐气了一番。 只是谁都没想到年纪轻轻就意气风发的宁福林,千方百计也就生了俩女儿。 就算让大女儿宁月娥招赘,头一个孩子宁光也还是女儿。这事情据说让褚老婆子足足好几年都阴沉着一张脸,直到宁宗的降生才重新解颜……哪怕宁福林因此丢了村支书的职位。 这会儿宁宗就被褚老婆子搂在怀里,轻声细语的说着话,察觉到宁光进来,祖孙俩眼皮都没抬一下。 “锅洗了?”看这情况,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的宁月娥总算把头转过来了一下,简短问,“猪食呢?煮了没?” 宁光抿了下嘴,这是她紧张的时候习惯性的动作:“姆嫚,猪食我等会就去煮……你能不能给我点钱?” “钱?”宁月娥闻言一皱眉,还没说话,那边褚老婆子先不高兴的问,“你又要钱做什么?才几天前不是刚刚给过你?!” 宁光赶紧解释:“太婆,那是学校要交的……” “你别老是学校、学校的!”褚老婆子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当家里就你一个人念过书?你姆嫚、阿伯,你牙牙,谁没念过几天书?!你牙牙当初还是请先生上门教的私塾呢!那么讲究,也没说三天两头要钱的!” 说着就跟宁月娥讲,“别给她!小小年纪不务正业,猪食还没煮就跑过来要钱……没点儿规矩!这样子长大了,谁家会要她?丢尽了娘家的脸!” 宁光被骂的脸色苍白,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宁月娥注意到,眉头皱的更紧,厉声呵斥:“哭什么哭!?你太婆教训你几句,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外人想听都听不到,你还委屈了?!” “……我、我手上长冻疮,肿的根本握不住笔!”宁光想扭头就走,可是握拳时手背传来的疼痛,让她下意识的站住脚,哽咽,“我想要双手套,就是村里小店卖的那种,半指的,两毛钱,只要两毛钱!” “两毛钱?!”褚老婆子猛然拔高了一个嗓音,怒不可遏,“两毛钱就不是钱了?!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是不是?败家的东西!这大冬天的,村上村下有几个人不长冻疮?!谁家长了冻疮不是照样干活?你当你城里的小姐,还是皇家的公主,娇气成这样!居然生了冻疮就要买手套……那我们这些人以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跟着又骂宁月娥,“你是死人哪!这么管教女儿,娇滴滴的大小姐一样,以后看谁敢跟咱们家结亲!到时候宗宗娶不到媳妇,你就是死了,对得起他?!” 宁月娥连忙站了起来,抬腿就朝宁光踹去:“贱货,亏你说的出口!生个冻疮就要手套,那以后再干点活还得了?是不是得我们成天伺候着你才行?你也不看看这上下几村,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吗?!” “你快点出去!”看着女儿被踹的一个趔趄,小小的身躯不住的哆嗦,强忍着不敢哭出来的样子,宁月娥的丈夫苗国庆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边拉着女儿朝外走,边说,“没看到你太婆他们正在看电视吗?在这里吵什么吵!” 等到了外面,他连拖带拽着宁光朝院子里急走几步,才站住脚,叹口气,低声劝慰:“你要钱,怎么不跟阿伯说?跟你姆嫚讲,还当着你太婆的面……你说怎么可能讨得了好?” 见女儿捂着嘴,努力不嚎啕出声的样子,苗国庆心头一软,没忍心再说下去:才九岁的小孩子,哪里能指望她处处圆滑周全? 他揣着手,咂着嘴,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低声说,“你要手套,两毛钱是不是?别哭了,阿伯这就给你去拿……就是你买了之后,藏的好一点,别叫人看见,不然问起来,知道阿伯给的,你牙牙肯定要说话。” 说着回头朝放电视的房间里探头探脑了一阵,见没人出来,这才蹑手蹑脚的朝他跟宁月娥住的屋子走去。 片刻后,他摸着黑回来,将一把零钱塞到宁光手里:“快!快收起来!” 宁光还在哭,闻言手忙脚乱的将钱揣进口袋,还想跟父亲说点什么,苗国庆却已经朝她摆了摆手,飞快的回去了。 乡下的屋子,顶部都是相通的,有点动静,整个房子里都听的清楚。 宁光跟着他后面进屋,朝自己的小房间走去,路上就听见宁月娥不满的埋怨:“怎么去了这么久?又跟那小贱货说什么好话了吧?都是你,惯的她!” “不是!我就是教训了她几句,免得以后再惹你们生气……”扶着门,听过了苗国庆这句搪塞后,宁光赶紧把门关好,娴熟的点上煤油灯,将零钱都掏出来,搁在灯下认真的数着。 苗国庆给的钱都是分币,然而零零碎碎的一大把,加起来竟然有五毛钱! 这对于手里连五分钱都没有过的宁光来说,是个难以想象的大数字! “阿伯估计是摸黑拿钱,怕不够,所以多拿了点。”宁光开心之后,思索了会儿,还是忍着诱惑,将钱分成两份:一份两毛,准备买手套;一份三毛,回头找机会还给苗国庆。 她不放心的将钱反复数了五六次,才小心翼翼的藏了起来,哼着歌打开书包,准备写作业。 只是才拿起笔,就是一个激灵:不是被冻疮痛到了,而是想起来,自己还没煮猪食! 宁光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扔下纸笔跑了出去! 还好这个时候电视机里正放着宁家人爱看的电视剧,也没人出来看,不知道她差点忘记干活了! 宁家自从宁福林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之后,家境跟地位都一落千丈。 无论褚老婆子还是宁福林都是要强的人,对于这种情况非常不满意,一心一意要“重振家声”。 所以家里养了不少家禽,还有两条猪。 家禽好喂,剩饭剩菜再加稻谷什么的,随便给点也就行了。 猪想长膘,这猪食却没法子敷衍。 宁光在凳子上跳上跳下,灶前灶后的忙碌了好半晌,总算将猪食给熬好了,躲在厨房门口张望了会儿,见看完电视剧的家里人陆陆续续的回房休息,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差错,才暗松口气,擦擦额上忙碌出来的热汗,吃力的挽着小木桶,去挨个给猪喂食。 忙完这些,她再回到房间里时,晃眼一瞥,觉得刚才摆好的纸笔好像有点不一样? 只是想到明天交不出作业就要站黑板,宁光顿时将这疑惑抛之脑后,急急忙忙的做起功课来。 功课写完之后,她已经困的睁不开眼睛,勉强收拾好书包,几乎连衣服都没脱完,倒头就睡! 次日早上,习惯了早起的宁光掐着鸡叫声准时醒来,窸窸窣窣的穿戴好之后,冻疮无意中按在冰凉的搪瓷水缸上痛的一哆嗦,顿时想起来要买手套的事情,嘴角就是弯了弯,伸手去褥子下摸钱。 结果这一摸,小姑娘霎时面如土色:钱呢?!! 不敢置信的翻开被褥,昨晚亲手放进去的五毛钱,她甚至记得每个钢镚上最不起眼的污渍形状……这会儿却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一分钱的影子?! 第二章 沈安怡 宁光吓的心“砰砰”直跳,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记错了,又或者是钱掉到其他地方去了,抱着这丝希望,她差不多将不大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只是半晌后,那五毛钱还是没找到,倒是宁月娥骂骂咧咧的过来了:“小贱货!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烧早饭,是存心不让一家子过日子吗?!再不去做饭,小心你的皮!” “……我这就去!”宁光这会儿已经快哭了,压着哽咽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去了灶间做饭。 宁家早饭一般吃的是粥,为了节省米,会在里头放山芋。 从前这山芋是洗一洗就行,直接放进去跟米一块儿煮的。后来宁宗嫌山芋皮不好吃,宁福林就发了话,要宁光将山芋洗好之后削了皮、切成块放进去,好让宁宗吃的高兴。 这些事情宁光本来是做习惯了的,可这会儿心思牵挂在没了的钱上,不免心不在焉,切山芋时差点把手给切了,还好宁宗坐在堂屋等饭吃,堂屋跟灶间的隔断比较少,刚好看到,大声提醒了她。 宁光低头看着已经架在手指上的刀,后怕的出了身冷汗,才定了定神继续干活。 恰好走进堂屋的褚老婆子见状,冷哼了一声,先夸宁宗:“宗宗就是眼睛尖,这么远也看的清楚!” 继而骂宁光,“天天都要做的这点事情还差点出岔子!你说你还有什么用?要不是宗宗提醒你,你这一刀下去,自己吃苦也就算了,这顿早饭也不知道要拖到哪年哪月!也不看看上下几村有谁家做女儿的跟你这样笨手笨脚,将来嫁都嫁不出去,一准儿留在娘家害人!” 宁宗笑嘻嘻的凑热闹:“对,嫁不出去,留在娘家害人!” 褚老婆子对他顿时换了一脸慈爱:“还好咱们家有宗宗,不然这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 “那太太给我一角钱买唐僧肉好不好?”宁宗打蛇随棍上,立刻撒娇,“村后的亮亮昨天就买了一包,给了小勇、健健他们吃,就没给我!我去要,他说已经没有了……我今天也想买一包,给谁都不给他!” 褚老婆子一向要强,对曾孙更是爱若掌珠,最看不得宁宗受委屈的,这会儿听了这话就是勃然大怒:“你说的亮亮是赵家那个短命鬼?要不是你牙牙退了下来,村支书的位子轮得到他阿伯?这才上台几天,就抖起来了,看着就是个不长久的!” 当下就说,“你跟太太来里头,太太这就拿钱给你!” 宁宗顿时高兴,声音格外响亮:“谢谢太太!太太最好了!太太长命百岁!” 褚老婆子脸上笑开了花:“太太啊不求长命百岁,能看到你将来的儿子就心满意足喽!” 他们这边祖孙其乐融融,宁光则是忙上忙下的做好了早饭,顾不得饥肠辘辘,走到堂屋大喊了一声“早饭可以吃了”,就一骨碌的跑回房间,继续找钱! 这一找就到了苗国庆心急火燎进来问:“都要上课了,你怎么还不出门……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原本整洁的房间底朝天的模样,苗国庆愕然,“小光啊,你没事儿吧?” “阿伯,我没事。”宁光听到他的声音,越发想哭了,就有将钱不见了的事情说出来的冲动,只是立刻想到阿伯是上门女婿,平常一直被看不起,尤其宁福林因为宁宗的出生丢了村支书的位子后,没了村民们的畏惧,很不习惯,对于唯一能够欺压的女儿女婿就更苛刻了。 宁月娥好歹是亲生女儿,宁福林骂的要少一点,对苗国庆就全然不客气了,什么难听话都说的出来,饭桌上苗国庆稍微多伸两次筷子,说不得就要被拍案大骂,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弄的无法下台……要是叫宁福林知道苗国庆居然有钱给女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毕竟宁福林一直认为,宁家已经供苗国庆吃、供苗国庆穿,还给他老婆孩子了,苗国庆居然还要攒私房钱,这还是人么? 宁光所以使劲儿咬唇忍住了,颤抖着声音说,“我……我这就去学校!” 苗国庆以为女儿是为早上挨的骂伤心,看了看门外没人,就小声说:“你忍一忍,过两年长大之后嫁出去了,他们也就管不到你了。现在先顺着点他们,免得他们为难你,啊?” “阿伯,我走了。”这话在宁光这会儿听来不知道多么的心酸,自己有嫁出去的一天,但是阿伯呢?他早就跟宁月娥结了婚,在这家里的处境未必比自己好多少,他却没有离开的机会了吧? 她一路哭着到的学校,才走到教室门口,就看到校长拿着把锤子走出来,打算敲铃了,赶忙跑快几步进门。 才进门就感到不对:乡下孩子素来顽皮,平常就算要敲铃了,教室里也一定很喧哗的,怎么今天格外安静? 抬头看讲台空无一人,不是老师提前进来……宁光四下一看,顿时发现紧挨着讲台的位子上,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看起来跟宁光差不多大,然而打扮却是上下几村见都没见过的:红衬衫,白纱裙,白底绣花袜子,漆光红皮鞋,娃娃头上还别了个草莓形状的夹子,迥然村里孩子的白嫩肌肤,看起来就跟镇上橱窗里卖的洋娃娃似的,纵然很文静的坐在那里翻着书,也洋气的让整个教室里的学生都不敢作声。 宁光下意识的想离她远点,总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是没资格靠近如此的光鲜亮丽的。 然而才后退了一步,就想起来自己的座位就在这女孩子旁边。 正犹豫之间,外面传来“当当当当”的铃声,小孩子对于上课的敬畏,让她按捺住复杂的心情,快步走过去坐下。 坐下之后,宁光立刻端正了姿态,面无表情的看着黑板,眼角余光却悄悄的打量着旁边的人,心想:“这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不想这时候那女孩子也转头看了她一眼,吓的宁光赶紧把头别开……正有点不知所措,忽然察觉胳膊被碰了碰,她不明所以的转过来一看,却见那女孩子拿着块手帕,很是友善的看着她。 “……”宁光有点发愣,片刻后才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这手帕叠的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有很精美的绣花,一看就很贵,她以前见都没见过,怎么敢要? 别说要了,碰都不敢碰一下,唯恐碰脏了。 “你脸上,这里,这里。”那女孩子见状,指了指她脸庞,低声提醒,“沾了灰。” 宁光心说肯定是找钱的时候弄到的,这么想着,心情顿时又沮丧起来,抬手胡乱抹了两把,说:“没事的,我……” 说了这一句,忽然注意到这女孩子说的是普通话,忙也换成普通话,“没关系的,我……” “我能听懂土话!”那女孩子忙也用朝阳村这边的方言说,“就是说的不太好。” 她说的土话确实有点走调,但也让宁光惊奇:“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妈妈是村上的,因为我爷爷奶奶病了,要去首都治病,我妈妈得陪着。爸爸恰好要去外地培训,姑姑呢也还在上学,家里没人照顾我,所以外婆外公让我来这边待上一段时间。”那女孩子看起来高不可攀,其实意外的好说话,立刻竹筒倒豆子的说,“我妈妈叫赵霞,外公叫赵富梁,你知道吗?” “赵霞?是小霞阿姨吗?”宁光对赵富梁这名字没什么反应,她这年纪很多人连父母的名字都不是很清楚,别说祖辈了。 但赵霞,这可是朝阳村的名人,上下几村都没有不知道的! 赵霞是朝阳村大姓赵家的女子,照老人们的话来说,小时候其实很受嫌弃,因为天生力气小,不管是田里还是家里的家务,都不怎么做的好。 一度被认为是褚老婆子说的那种“嫁都嫁不出去”的行情。 可是人家长的好! 长的有多好? 哪怕是在这个挑媳妇首看是不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的年代,赵霞从十四五岁起,上门提亲的人家就差不多踏破门槛了! 当时有人酸溜溜的说,这么个种不了田又干不了家务的懒婆娘,娶回去只怕得供着。 结果就被一群年轻小伙怼回去:老子就爱供着! 只可惜赵霞没给他们供着自己的机会,有次跟家里人去县城买东西时,叫县里一个干部的儿子瞧中,没大半年就嫁过去做城里人了! 还提携着娘家几个近亲在镇上有了工作,属于上下几村公认的能人、福人! ……说起来赵霞跟宁月娥还是同学,早几年赵霞回来探亲,还专门找宁月娥叙旧,给宁光带了一盒糖果来着。 当然那盒糖果在赵霞走后,就全部给了宁宗。 宁光这会儿想起来,心情复杂:“那你现在就住我家隔壁?” 赵霞的娘家跟宁家毗邻而居,据说赵霞读书时跟宁月娥一直是同桌的。 “应该是?”那女孩子不确定的说,“我才过来,还不认识邻居……对了,我叫沈安怡。” 说着拿起书,翻到扉页上的名字给她看,“三点水的沈,平安的安,怡然的怡。” “我叫宁光。”宁光心说到底是城里来的,连名字都透着有文化,不像自己,不过是顺着“光宗耀祖”下来的,真是俗气透顶,“宝盖头的宁,光芒的光。”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名字来自于“光宗耀祖”,因为这让她想起来自己在家里处处不如弟弟,就是因为她不是能够传宗接代的人。 褚老婆子甚至说过,要不是现在计划生育,不能跟古代那样多子多福了,宁光一个女孩子根本不配列进“光宗耀祖”这样的排行里。 所以念书之后,学到了“光”字的其他词组,宁光宁可说她名字来自“光芒”。 不知就里的沈安怡就夸:“这名字真好!你爸爸妈妈一定很喜欢你,觉得你是他们的光芒。” 宁光闻言差点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还好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老师来了。 老师来了之后首先介绍新同学沈安怡,这时候宁光才知道,沈安怡在县里念书的时候,一直都是三好学生,而且能歌善舞,是县小学小有名气的小主持人,还会弹钢琴、做手工……这些履历只看老师望向沈安怡的目光有多温柔多喜悦,就知道对于村办小学来说是何等辉煌了。 宁光甚至都后悔跟她说话了,觉得自己压根不配同这样的人搭讪……虽然其实是沈安怡主动跟她说话的。 这天除了沈安怡之外,都没什么人有心思听课,差不多全部沉浸在新同学带来的震撼里。 可能大家都跟宁光差不多想法,对沈安怡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以至于下课的时候,明明沈安怡左顾右盼,很想找人聊天的样子,但被她看到的人,却全部忙不迭的转开头,甚至干脆跑出去了,倒有种故意孤立她的意思了。 宁光觉得这女孩子其实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难以接近,不然怎么会主动给自己递手帕呢? 但沈安怡看向她时,她也立刻低了头。 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口喊她:“宁光!宁光!你弟弟买了好多好多唐僧肉,还有玻璃弹珠、小手枪、掼炮……一个都不给我!你快点去跟他说分点给我!不然我就去你家告状,说你欺负我,到时候你家里肯定会打你!你快点,知道不知道?!” 第三章 颠倒黑白 “你这个人……”宁光又羞又气,还没接话,听了个正着的沈安怡却皱着眉出来打抱不平了,“怎么可以这样诬陷人家呢?这是不对的。” “你谁啊?”跑进来的小男孩是宁宗的同学,就是今早宁宗跟褚老婆子说的“亮亮”,现任村支书的儿子,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闻言想都没想就口气很冲的怼,“我就诬陷人你管的着吗你!” 循声一看沈安怡,也有点被她迥然农村的打扮所慑,声音低了八个度,“宁宗凭什么不分给我啊!我阿伯可是村支书!” “村支书又怎么样?”县城长大的沈安怡显然缺乏对村官的敬畏,一脸的不以为然,“人家国家领导人都说要为人民服务呢,你爸爸是村支书,难道没有教你更加要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赵亮这年纪其实不太听得懂她这番话的意思,但知道肯定是说自己不好。 他蛮横惯了,就咧嘴龇牙的威胁:“你他妈再说话我就抽死你!” 还握着丁点大的拳头挥舞了下。 “她姆嫚是赵霞阿姨。”宁光在旁看着,连忙提醒,“是你表姐……你不知道?” 赵亮闻言一愣,朝阳村最大的宗族就是赵家,赵亮跟赵霞虽然不是一支,但因为赵霞的有出息,赵亮他阿伯对这远房堂妹也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的。 以前赵霞偶尔回来,赵亮没少被父母拉跟前喊姑姑好。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父母态度的影响,赵亮在这姑姑跟前从来不敢放肆。 现在听说沈安怡是赵霞的女儿,就有点发憷:“十四姑回来了?怎么都没听说?” 赵霞照大排行是十四。 “我妈妈昨天送我回来的。”沈安怡瞥他一眼,似乎也有点惊讶这嚣张的家伙是自己表弟,“现在估计还没起来,所以村里人没看到吧。” 宁光下意识的就想到苗国庆那句“嫁出去就好了”,赵霞做姑娘的时候,没在一家人起来前把七八口人的早饭烧好、鸡鸭鹅猪羊喂上,都要被姆嫚阿伯满村骂的。 就因为嫁了个城里人,提携了娘家,现在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身,看沈安怡神情平静,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但宁光很快就无声的叹了口气。 赵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就算现在三十多岁了,宁光这年纪的小孩子,都能感受到那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人家就不像是乡下人。 生来就注定要去城里享福的。 而她呢? 普普通通的小村姑。 别说进城,上街都没人多看一眼。 城里人脑子进了水才会娶她。 想到这个“娶”字,宁光下意识的羞红了脸,暗骂自己昏了头了,还在念小学呢怎么想到嫁人了?还好没说出来,不然都没法做人了。 她回过神来,发现赵亮已经不见了。 正要问沈安怡,赵亮走的时候说没说他跟宁宗的恩怨要怎么解决,门口人影一闪,赵亮扯着个年纪比她们大两三岁的男孩进来:“安怡?你怎么来这里上学了?” “家里没人照顾我,我妈不放心保姆,让我过来寄读段时间。”沈安怡看到他也很意外,“建国哥哥,你也在这里念书啊?我之前听我妈妈说,你在镇上的小学?” 朝阳村属于黎明镇,镇上的小学简称黎小,是整个镇子最好的小学,小学的设施跟师资力量也不是村小能比的。 虽然除了街上的人家,村里孩子去念黎小不太方便,但重视孩子教育的人家,想方设法也要让孩子去黎小,毕竟起点不一样。 赵建国是赵霞堂哥的孩子,他上小学时赵霞已经出嫁,家里找赵霞托了人,辗转送进了黎小。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赵建国在黎小念了不到三年就转回来了。 对外说是做阿伯姆嫚的心疼孩子起早贪黑,觉得还是在村小念比较方便:“孩子正在长身体,黎小那么远,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日头不见了才回来,大人都熬不住,别说小孩子了……那话怎么说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但宁光在家里听长辈们议论,说是因为赵建国不是读书的料,在黎小次次倒数第一,上课还不听,老是扰乱课堂次序,弄的其他孩子的家长联合找了学校,把他“劝”回了村小。 怕没面子才扯了个身体重要的幌子。 “镇上也没什么好的。”这些内情赵霞也许知道,但沈安怡显然是不知道的,现在直接问出来,赵建国就很尴尬,踌躇了会儿才有点酸溜溜的说,“我还看不上呢!” 沈安怡疑惑问:“我妈妈说黎小比村小好?” “那你干嘛来村小?”赵建国面子有点挂不住,顿时忘记了是来讨好这表妹,看看能不能哄到点好处的意图了,不满的反问。 “因为外公外婆年纪大了,黎小远,他们接送我不方便。”沈安怡没听出来他的怒气,还一脸认真的解释,“没人接送的话我爸爸妈妈都不放心我一个人上下学,所以就在村小念了。” 还有句话她没说:她爸爸说小学内容简单,等她奶奶病好后回城,找个辅导老师几个月就能补上来,所以暂时念村小也无所谓。 不过赵建国仍旧怒气冲冲的走了。 “那什么,表姐,我也走了啊。”喊他过来的赵亮有点迷惘的摸了摸头,对沈安怡说,“放学后能去找你玩不?” 沈安怡想了一下,点头:“这两天可以,等钢琴送来后,我估计就没什么空了。” 赵亮跟宁光都吃了一惊:“钢琴!” 他们都还没见过实际里的钢琴。 不止他们,附近本来对沈安怡敬而远之的人群都放下矜持凑了上来:“你有钢琴?还会送到村里来?那你会弹吗?” “真的钢琴?电视里的那种?” “钢琴好玩吗?” “弹钢琴是不是都要穿那种外国裙子?你有那种裙子吗?” “等你的钢琴送来之后,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我还想摸一摸……能摸不?我保证摸之前好好洗手!” 一群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沈安怡,将赵亮跟宁光都挤开了。 赵亮不满的喊了几声,见实在挤不进去,悻悻的走了:“这是我表姐,放学后我能去她外公家玩的,你们能吗?哼!” 宁光拉住他:“宁宗今天买了多少东西?” 刚才光顾沉浸在被赵亮当众要挟的难堪里了,现在反应过来,早上褚老婆子虽然给了宁宗钱,但也就一毛钱,怎么买得了那么多东西! “很多啊,唐僧肉,玻璃珠,小手枪,掼炮……”赵亮本来不想理她的,但可能是想到沈安怡刚才给她说了话,犹豫了下还是说,“每个都好多,他给小勇还有健健都分了,就我没有!” 宁光深吸口气,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当当声,上课了。 赵亮赶紧跑出去,原本围着沈安怡的人也都作鸟兽散。 这节课在宁光看来简直是度日如年。 好容易熬到下课,沈安怡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厕所她都没顾上回,急匆匆的朝外跑,要去找宁宗问个清楚! “你今天买了很多东西?你哪里来的钱?”村办幼儿园跟村小就在一起,中间连围墙都没有,宁光跑过来的时候,正好堵住了在走廊上跟同学打闹的宁宗,劈头就问,“是不是偷了我屋子里的钱?!” 话没说完她眼泪已经掉下来了,“那是我要买手套的钱!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手上长满了冻疮,没有手套根本不行!你偷走不说,还买了那么多东西……我的手套要怎么办?!” 村办幼儿园的规模本来就不大,宁光跑过来拉住宁宗,本来就引起了原本跟宁宗打闹的同学们的注意力,她再这么一哭一问,走廊上的人都好奇的围了过来。 宁光这会儿伤心欲绝,也顾不上,宁宗却被看的脸上火辣辣的,用力推搡了她一把,没好气的说:“你说我偷你的钱?你哪里来的钱?谁都知道,太太牙牙姆嫚他们都不喜欢你!除了学费什么钱都不给你的,你连作业本跟铅笔还要捡我不要的用呢,你哪里来的钱给我偷?” 他眼珠转了转,大声说,“该不会,是你自己偷了钱,怕太太他们知道,故意栽赃我吧?你太坏了,有你这么做姐姐的吗?!” 宁光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说,差点就冲口说出钱是阿伯给的来了,索性及时忍住,哭着说:“我在家里成天干活,哪里有空偷钱?!而且太太他们放钱的地方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就是说你知道了你就会去偷?”宁宗立刻说,“哎呀你真是太不要脸了,女孩子家家的,什么不好做做贼?” 他似乎觉得这句话很俏皮,得意的笑了起来。 趁宁光气的全身发抖、抓不住自己的机会,猛然挣开,一溜烟的跑进了男厕所,趴着墙角做鬼脸,得意洋洋,“你有本事进来啊!” 宁光放声大哭。 幼儿园的老师闻声出来问了问,围观的都是小孩子也说不清楚,半天都没让老师明白发生了什么,老师只能泛泛的安慰几句,送她回村小的教室。 这天宁光趴桌子上哭了一整天,根本没管老师说了什么。中间沈安怡似乎问了她几句,她哭的昏昏沉沉的也没反应过来。放学之后,才肿着眼睛,在众人的指指点点里木着脸离开。 回到宁家,才进门,撞见宁月娥在院子里喂鸡,一声“姆嫚”还没喊出来,就见母亲脸色一变,扔下盛鸡食的笸箩,从旁边抓了根胳膊粗细的柴火,兜头就打过来! 边打边骂:“你这个贱货还敢回来?!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居然偷钱偷到自己家里人头上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以后还得了?!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你这短命鬼按脸盆里溺死,省的现在丢人现眼!!!” 第四章 赵霞 宁光呆呆看着她。 此刻身上血痕接连浮现的痛楚,竟不如心头的委屈来的汹涌,她也不躲,就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挨着,凄然说:“姆嫚!我连钱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怎么偷?!又怎么敢偷?!明明是宁宗偷我的钱,被我发现了反咬一口!为什么你们都不问青红皂白的相信他,冤枉我?!” “你的钱?你哪里来的钱?”宁月娥还没回答,褚老婆子忽然从里屋走了出来,阴阳怪气的说道,“我们宁家又不是那种绝户头,是有宗宗的!这里里外外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宗宗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宁家供你吃供你喝还让你上学,仁至义尽,你倒还贪心不足,觊觎起宗宗的东西来了?!我还没死哪!你也敢起这样的心思?!” 说着抬手就给了宁月娥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没用的东西!连亲生女儿都管不住,简直白活了这些年!” 宁月娥素来畏惧嫲嫲,又觉得在女儿跟前挨打丢了面子,闻言疯虎一样冲向宁光! ……宁家隔壁是一座三层的楼房,二楼还有个农村自建房少见的露台,在眼下的朝阳村里可谓是鹤立鸡群。 趴露台上看花的沈安怡听着露台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皱着眉进屋子里去找妈妈:“妈妈,隔壁在打人,好像是宁光?” “宁光谁啊?”赵霞正在跟县城的丈夫沈强打电话,对女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放下话筒,才笑着问,“隔壁家的孩子?” “是啊。”沈安怡趴到她膝头,“打了好一会儿了呢,不知道是不是赵亮去告状弄的?” 赵霞其实懒得管这种闲事,但她因为自己做姑娘的时候饱受重男轻女的欺凌,有了女儿之后,就存着补偿的心理,对沈安怡一向千依百顺宠爱有加,闻言就起身:“妈妈去看看,你好好的待在家里啊。” “我也去我也去!”沈安怡忙说,“我去给宁光作证!” “乖,马上就要开饭了,你先下去洗手准备吃饭,妈妈一个人快去快回。”赵霞摸摸她脑袋,笑着说,“宁光的爸爸妈妈挺通情达理的,说开了就好,不用你去作证。” 自从嫁进城里,赵霞在朝阳村就俨然高人一等,各家各户没有不给她面子的。 再说她跟宁月娥从小一起长大,还不清楚对方家里的底细? 打孩子还用得着证据吗? 想打就打了。 换了件乡下根本没有的风衣,赵霞还专门踩上了高跟鞋,这才志得意满的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事情顺利的跟她想的一模一样,本来横眉冷目的宁家人,见到赵霞登门后,个个瞬间笑脸相迎,包括在家里太后似的褚老婆子,也是小霞长、小霞短的热情洋溢。 赵霞三言两语套出事情经过……当然是褚老婆子认为的事情经过,在心里“呵呵”了一下,就说:“这个事情得我代我家安怡给小光道歉,其实那五毛钱是昨晚我家安怡给小光的,她最近老是牙疼,我就不让她吃糖,把零花钱也搜走了。这不,她悄悄藏了五毛钱,晚上经过你家门口时,看到小光,知道是同学,就托小光藏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褚老婆子一脸的恍然,拍着大腿,“那还是这厌死包不好,不知道早点说!害的一群人闹哄哄的,晚饭都没烧呢!” “那姨娘去我家先吃口呗?”赵霞亲亲热热的说,“我家刚刚做好了饭。” “这怎么行!”褚老婆子坚定的拒绝了,又要还她五毛钱,赵霞当然不会要,说是自己女儿害宁光受苦了,五毛钱就当赔礼。 两人推来推去的推了半天,最后赵建国跑过来喊赵霞了,说是那边等的饭菜都要冷了,表妹沈安怡闹着要过来,赵霞这才脱身。 “真不知道赵富梁哪里来的好运,生到个这么标致的女儿。”褚老婆子为首,携宁福林、宁月娥及苗国庆浩浩荡荡送了姑侄俩离开,关了院门,回到堂屋,打发宁光去做晚饭,老婆子就叹息,“自己做了城里人也就算了,毕竟女儿是人家人。几个兄弟跟侄子都有好前途,看到赵学明家那小子了吧?赵学明还只是赵霞的堂兄弟呢,居然也能沾上光。” 说到这里扫了眼宁月娥,换了一脸恨铁不成钢,“当初你跟赵霞一起上学时,人家不都是夸你踩她?结果长大了,反而你被她踩下去了!” 当她没注意到赵霞刚才进来的一身打扮? 大波浪长发,时髦的风衣皮裤,高跟鞋,近距离看还抹了口红! 这年头,农村穿件颜色亮点的衬衫都要被疑心想勾.引男人,抹口红就更加大逆不道了,走过的路被人吐唾沫是轻的,遇见脾气暴躁点的,直接就揪着人问今儿个做什么要这样发.骚。 也就赵霞嫁得好,之前被人这么说时甩出一句:“城里女人都会抹口红,你们这种乡下人懂个什么!” 镇住了质问的人,从此没人敢再说她长短。 但大晚上的,吃了饭就要睡觉了,她还打扮的这妖里妖气的……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为了在宁家人眼前显摆! 毕竟赵霞从前跟宁月娥做同学时,宁月娥因为宁福林还是村支书,家里就姐妹俩,生活既优渥,又身强体壮能干活,属于十里八村做长辈们心目中首屈一指的好媳妇人选。 而赵霞父母都是普通村民,家里还有三个兄弟,有点好东西紧着兄弟们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她的份? 长的瘦骨伶仃娇娇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人看到了就摇头,说这种女子做不了农活,娶了实在划不来。 当时宁家上下都没把赵霞放在眼里过。 谁知道世事难料,人家长大后会出落的那样水灵,还有那样的际遇? 褚老婆子想到自家当初的风光,再看看如今的落魄,心中好生难受,以至于宁光强忍疼痛烧出来的饭有点夹生她都没计较,只冷冰冰的看了眼苗国庆,对宁福林说:“把家里看看好,柜子什么该锁就锁,免得叫老鼠再找到机会,吃里扒外!” 宁福林起先没反应过来,说:“又有老鼠了?我说还是养只猫,反正放出去自己能找食,给它预备个窝就行。” “啪嗒。” 褚老婆子耷拉着眼皮,将筷子不轻不重的放下:“你就是个死人!” 摞下这一句,起身就走了。 宁福林回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怒视苗国庆:“那钱是你给的?!” 苗国庆脸一白,强笑着说:“阿伯,你说什么呢,隔壁赵霞不是过来说了?是她女儿给小光的。” “你来哄我!”宁福林冷笑,“赵霞虽然就生了个赔钱货,可她命好,夫家对那小丫头宝贝的很,以前抱手里时还带来村里过,之后都不让来了,说什么这里不卫生不干净的……就算现在送过来念书,大晚上的怎么舍得她一个人打咱们家门口走?!” “肯定是她猜出了真相,故意给你们父女打掩护!” 苗国庆一向嘴笨,这时候也不知道要怎么给自己开脱,只翻来覆去的说:“没有没有,我没给过小光钱。是赵霞她女儿给的……真不是我。” 越说越苍白无力。 宁福林冷笑说:“你问心无愧的话,等下我去搜一搜?” 他就跟被掐住脖子的家禽一样,那种惊慌失措傻子都看得出来。 宁福林嗤笑了一声,对大气也不敢出的宁月娥呸了口:“废物。” 宁月娥满脸羞愧:“阿伯,我等会就去翻他东西,他要是还藏了什么,我都给你找出来!” 这时候灶间传来哐啷声,宁福林跟宁月娥同时破口大骂:“敢摔了碗就扒了你的皮!” “……没摔坏。”过了会儿,宁光慌慌张张的拿着一只碗出来,怯生生的说,“真没坏。” 她脸上、手上都肿着,瘀青瘀紫的看起来很有点可怖,尤其是手背上的冻疮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里夹杂着脓水,这会儿挂着水珠跟油花,叫人看着都帮她痛。 然而宁福林跟宁月娥都盯着她手里的碗,让她拿跟前仔仔细细检查了没有任何缺口,才松口气。 宁月娥一巴掌拍在宁光脑袋上,拍的她一个趔趄,差点没接住递过来的碗,忍不住又踢了女儿一脚:“蠢东西笨手笨脚的,摔了这个碗你明天也别吃饭了!” “……嗯。”宁光忍着泪,慢吞吞的走回去继续刷锅,又让宁福林骂了句:“做事磨磨蹭蹭的,看着就没出息!” 已经开了电视看的宁宗兴冲冲的学:“没出息!” 灶间宁光踩着凳子,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面颊滚落,触碰到有些伤口时,针扎似的痛。 她呜呜咽咽的努力不发出哭声,因为知道一旦被宁福林他们听到肯定又是一顿打骂。 然而想到阿伯苗国庆好容易攒起来的一点钱就要被搜走,而且接下来一段时间估计都会被褚老婆子等三人反复侮辱……她就忍不住。 早知道她就不要手套了。 “美头。”她抽抽噎噎的刷着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屋渐渐没了人声,这时候有窸窣的脚步声过来,轻声说,“美头啊,别哭了……没什么的,没什么。” 美头是这边对未婚姑娘家的称呼。 宁光转过头来,泪眼朦胧间也看到阿伯脸上分明的一道指甲划痕,忍不住捂着嘴,哭的更凶了。 苗国庆搓着手,想劝又不知道怎么说,憋了半晌,才讷讷说了句:“那五毛钱是赵霞说给你的,要是他们明天不给你的话,你上学回来就说赵霞家美头问了。赵霞……到时候要是你太太他们上门去问,赵霞肯定会承认的。” “你买了手套,剩下来的钱给赵霞家美头买点吃的,谢谢人家帮忙,啊?”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远处宁月娥喊了一声,吓的父女俩同时一个哆嗦,苗国庆不敢再待下去,匆匆交代一句:“你跟赵霞家美头多来往。” 就赶紧走了。 这晚宁光因为哭的太狠,眼睛肿的使劲儿睁也只露一条线,根本没法做作业,只能沮丧的上床睡觉。 次日早上她故意拉了一些小头发下来想挡住仍旧红红的眼皮,但出门的时候还是被同村的人笑话了:“光光,昨晚你又挨打了?” “没有!”宁光木着脸,加快了脚步。 “哎哎哎别跑啊你,没挨打你心虚个什么……”身后人的嬉笑被甩下,宁光眼里顿时又有一种涩涩的感觉,她赶紧忍住,再哭的话,她路都要看不清楚了,到时候上课看不到黑板事小,反正她念书成绩也不好,晚上回去做不了家务,可是要再挨打的! 几乎是一路狂奔到村小,进了门,将书包甩进桌洞,正要喘口气,不想旁边忽然塞过来一个精致的盒子。 她愕然抬头,今天换了身洋装裙子的沈安怡托着腮,笑眯眯看她:“送给你的。” 第五章 礼物 见宁光愣愣看着自己,沈安怡弯了弯月牙眼,重复了一遍:“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我不要!”宁光很惊讶,也很慌张,她长这么大,还没收到过礼物。 更不要讲这么精致的礼物。 想拿起来还给沈安怡,抬手时看到自己手背上的冻疮,血止住了,脓水却还汪着,自己瞧着都觉得形秽,更不要说去碰那包装的漂漂亮亮的盒子了。 手在半空僵了僵,她抿着嘴,“你干嘛给我东西?” “我……”我昨天听到你被打的可惨了,这话在沈安怡嘴边转了转,下意识的咽下去,换成,“我今天给全班同学都带了礼物的啊!” “真的吗?”宁光狐疑四顾,见远远近近几个已经到了的同学嘴巴都在动,桌子上地上也的确扔了些花花绿绿的纸,吃惊的张大了嘴,“那你带了多少吃的来?这么败家你姆嫚不打死你啊?!” 沈安怡皱皱眉:“我妈妈才不会打我!她连骂都没骂过我!” 女孩子语气里近乎理所当然的骄傲让宁光抿了抿嘴:“赵霞阿姨人真好。” 她觉得沈安怡在撒谎。 因为褚老婆子跟宁月娥在家里说到赵霞,向来没几句好话。 不是说她小时候弱不禁风看着就是活不长的,就是说她心眼小听不得别人说她一个“不”字,进城后这脾气就更大了,赵富梁老两口都要看她脸色。 娘家三个嫂子更是对这小姑子毕恭毕敬……宁月娥有次就说,赵霞的小嫂因为娘家是邻村的村官,进门后很有几分傲气,结果有次得罪了回来探亲的赵霞,被三言两语冲的差点要去跳河。 赵富梁夫妇秉承黎明镇的传统为儿媳妇骂了泼出门外的水,结果赵霞连夜回了城,声称要跟家里断绝关系。 后来三个哥哥一块儿去城里赔礼道歉了好几次,赵富梁夫妇也跟着说了软和话,还让小嫂亲自给赵霞做了一桌子菜,请赵霞回来当着全家的面敬酒告罪,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多月,赵霞才傲慢的允诺揭过。 这么个人,听着就不好惹,怎么会不打孩子? 可能沈安怡跟自己一样要面子? 宁光这么想着,倒觉得两人之间原本的生疏隔阂消除了不少。 要是再多读些书,女孩子会知道这叫做同病相怜。 她有点迟疑的接下了盒子,没拆,想着回去之后如果赵霞打沈安怡的话,她就还过去。 这样赵霞多少会手下留情吧? 毕竟时下的默契,打孩子没什么,邻居来说情的话,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要给个台阶。 把盒子小心翼翼的塞进桌洞,她拿出作业本,开始赶作业……虽然村小差不多就是放羊,宁光的成绩也是一言难尽,但她习惯了听命行事。 老师布置了作业,没做完总觉得不好。 “刚才安怡给了你什么?”早读课下课后,沈安怡被后座的女同学邀请去厕所,她走之前也问了宁光,但宁光要继续赶作业,就拒绝了。 谁知道沈安怡才出教室,不远处几个同学对望一眼,就围上来问,“你快打开看看!” “你们不是也有?”宁光疑惑的问,“干嘛要看我的?我不想拆。” “我们的就是一大盒糖,每个人分一把。”有个女生不无嫉妒的说,“那种漂亮的小盒子,用彩纸包着还打了蝴蝶结,就你有!” 这让宁光吃了一惊,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足以令沈安怡另眼看待? “安怡她干嘛专门给你啊?”女生不满的追问,“你是不是私下说了我们的坏话,所以安怡才不给我们,就给你?” “……可能我住她家隔壁?”宁光看出他们眼中的不善,赶紧找理由,“而且我姆嫚跟她姆嫚不是同学吗?她姆嫚以前回来都会到我家坐坐,还给我们买吃的。” 村小的学生差不多都是村里人,对宁光家的情况没有不清楚的,闻言都冷笑:“还给你们买吃的,是给宁宗买吃的吧?你们家好吃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就是!要是看你姆嫚面子,这盒子应该是给宁宗的啊,怎么会给你?”他们催着宁光打开,然而宁光死活不肯,还说:“你们再逼我,我就去告诉老师!” 这时候学生都是很怕老师的,闻言虽然嘴上说着:“你告诉老师也没用,老师才不会管这种闲事。” 但还是三三两两的散开了。 “她不肯拆,里面肯定是好吃的。”如今的农村物资还是很贫乏的,家家户户不到年节根本看不到什么荤腥,糖果饼干之类零嘴就更别想了,沈安怡今早给大家发糖果的豪爽举动,足以令全班为之倾倒,甚至现在好几个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去其他教室炫耀这件事情了。 因此对于受到沈安怡特别对待的宁光,一干人都是忿忿不已,“说不定是比安怡分咱们的糖果还好吃、还多!” “可她不肯拆,更不肯分给我们。”一个男生说,“要是逼她她就告诉老师,怎么办?” 之前的女生眼珠转了转,忽然有了主意:“小鹏,你一向跑的最快?” ……沈安怡跟几个女同学从厕所回来,教室里已经是风平浪静。 宁光看了眼在自己身边座位上落座的女孩子,她正被后座的女生拉着说话,那女生整个人都趴在课桌上,伸手去摸她裙子上的纱花,一脸的羡慕:“这种裙子我在电视上看过,我以为只有电视里才有。” “这是我奶奶去省城的时候给我买的。”沈安怡说了一个名字,“是这个牌子的,我妈妈看电视看到里面的外国女孩子穿了觉得好看,跟我奶奶说了,我奶奶去省城看到就给我买了。” “你嫲嫲对你真好。”女生没注意牌子的话,她们这年纪还不懂得衣服也是有牌子的,然而眼里的羡慕也是简直要流淌出来了。 朝阳村的嫲嫲没有疼孙女的,被牙牙嫲嫲捧手心里,自来就是孙子的待遇。 沈安怡礼貌的回夸:“你奶奶人也很好啊,我妈妈说你奶奶做的米饭饼可好吃了。” 女生笑笑没说话,她家里因为想要儿子超生了她弟弟,被扒了房子不说,还罚了三千块,这时候三千块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所以她嫲嫲得空就会做米饭饼上街去卖,弄点钱帮忙补贴家用。 手艺的确好,但不到过节,孙女根本吃不到。 因为做出来的都是要卖了赚钱的,偶尔有剩的也都先让她弟弟吃,完了她阿伯,再是嫲嫲自己跟她姆嫚。 大家都不吃了才轮到她。 但这种情况是很少的。 “你记性真好,昨天才来,就记得我嫲嫲了。”看着要冷场,女生主动换了个话题。 “因为昨天的米饭饼很好吃,我外婆专门指给我看是你奶奶送过去的。”沈安怡解释,“当时你奶奶还跟我说了你,说我们是表姐妹呢。” 这女生也姓赵,叫赵小英。 家里跟赵霞转个九曲十八弯也能论上亲戚,赵霞给赵小英的阿伯介绍在镇上干活,于是赵小英的嫲嫲每次听说她回来了,都会拿点米饭饼送过去,表示没有忘记这份情分,也是希望赵霞能够继续照顾他们家。 这些赵小英也知道,昨晚她嫲嫲从赵富梁家回去,就叫了她到跟前,反复叮嘱一定要讨好了沈安怡:“那是你十四姑的眼珠子,你哄她高兴了,你十四姑指头缝里随便漏点好处出来,也够咱们家享受了!” 赵小英头一次被家里人委以重任,唯恐做不好挨打,所以这天只要是下课,她就死缠住沈安怡,绞尽脑汁的找话题。 然而朝阳村长大的赵小英,跟县城长大的沈安怡,共同话题肯定是不多的。 索性她很快发现沈安怡跟赵霞不太一样,这女孩子对农村没什么嫌弃,反而对众多农村孩子的游戏充满了兴趣,比如说挖野菜啦、钓青蛙钓龙虾钓黄鳝什么,听的津津有味。 以至于都把早上决定的,要多跟宁光说说话,好好安慰昨晚挨打的同学的打算都忘记了。 放学后,赵小英又邀请她去自己家吃才出炉的米饭饼:“米饭饼就要趁热吃才好吃,冷了之后再热味道也要差了。” “这太打扰了。”沈安怡摇头,虽然的确觉得赵小英的奶奶做的米饭饼很好吃,但因为从来不缺零食,完全不像这年纪的农村孩子一样贪嘴。 “不打扰啊,就一个村,打扰什么?”赵小英说,“而且你早上给我们带了糖,我们也要回礼的是吧?” 又问她是不是嫌弃米饭饼不值钱,“我们乡下人就这么点东西,不是故意怠慢你。” 沈安怡赶紧解释没有这回事。 赵小英就说你要不嫌弃那就跟我走。 她们这边拉拉扯扯的时候,宁光已经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她走的很快,因为从村小到她家要经过一条比较长的田埂,田埂很窄,只能容一个人经过。 要是走前面的人故意慢吞吞的,后面再急也没用。 到时候其他人顶多晚点回去,像她这种回去了得给全家烧锅做饭喂猪喂鸡鸭鹅的,那就要挨打了。 “宁光宁光,你站住!”脚步匆匆的过了田埂那一段,看着村口在望,宁光松口气,正要稍微放缓点脚步,身后忽然传来宁宗的喊声,“你站住……再不站住我回去告诉太太!” 好几个放学的同学起哄:“宁光你快点等等宁宗吧,不然回去又要鬼哭狼嚎了。” 这种嬉闹让宁光觉得自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了衣服一样,说不出来的羞辱,她狠狠忍住眼泪,木着脸站在路旁,等宁宗气喘吁吁追上来了,没好气问:“什么事!” “什么事,你有好吃的干嘛不告诉我,还不给我?”宁宗比她还生气,边垫着脚伸手抢她书包,边说,“快给我看看,小霞阿姨的女儿给了你什么?” “我们班人告诉你的?”宁光顿时明白过来,气的直哆嗦,拨开他手,“你别乱来!今天沈安怡拿了好多吃的到教室里分,小霞阿姨都不见得知道,要是知道了,没准就要打她!到时候我得给人家还回去的!” “还什么呀!”书包很破旧,是宁宗早先用腻了才给她的,宁宗一拉就露了个大口子,漂亮的盒子露了一个角,已经让他看的目不转睛,急切的说,“你没听牙牙说吗,沈安怡在家里不要太宝贝,你以为她跟你一样,拿点吃的出去给人分就会挨打啊?再说擅自拿家里东西出去给人分本来就不对,要是挨打了正好给她长记性!” 反正这盒子他要定了! 第六章 麦乳精 沈安怡跟赵小英一顿拉扯,就落在了放学大队伍的最后面。 等她们过了田埂的时候,发现不远处围着一小群人在指指点点,人群里有熟悉的哭声,还有些人在劝:“宁光,你就给他吧,反正现在不给,回去了也要给的。再不回去烧饭,你姆嫚又要打你了!” “就是,你家好东西都是给宁宗的啊,你干嘛还要跟宁宗犟?犟了有好处吗?” 沈安怡一皱眉,走过去提高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安怡,是你啊。”围观的人回头一看,忙给她让出条路,“宁宗在跟他姐要东西呢,他姐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居然怎么都不肯给!这不是存心找打吗?” “哎他抢的那盒子,不是安怡你给宁光的吗?”赵小英担心人多挤到沈安怡,也凑了上来,恰好从大家让开的缝隙里眼尖的看到,思索了下沈安怡对宁光的格外看重,立刻说,“宁宗你真是太过分了,你家里的东西由着你挑也就算了,安怡给你姐姐的东西你怎么能动!” 沈安怡起初还没发现,闻言挤进去一看,果然自己送给宁光的盒子被姐弟俩四只手抓的紧紧的,外面的包装跟蝴蝶结已经破破烂烂,宁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宁光则是披头散发衣裳不整,打着补丁的衣服上有好几个脚印。 不用问也知道是宁宗踹的。 “这个盒子是我给你姐姐的,你想干嘛?”她气的直哆嗦,上前就是一巴掌拍开宁宗的手,指着他质问,“哪有你这么对待姐姐的!这可是你亲姐姐!” 宁宗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打,捂着手背愣了会,“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你打我!你打我!” 沈安怡铁青着脸没理他,扶起宁光,低声问:“你怎么样?” 话音未落,已经低呼一声,“流血了!” 宁光手上的冻疮,昨晚被宁月娥打出了血,晚上止住的,但刚才跟宁宗的拉扯里又裂开了,此刻血跟脓水一块儿往下淌,让宁光觉得很难堪,背到身后,抿着嘴摇头:“没事。” “这还叫没事?”沈安怡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得赶紧去医院!” 这话不止宁光一愣,围观的人群都有点啼笑皆非,有人说:“安怡,我们乡下没城里那么讲究 ,生个冻疮还要去医院,上下几村都要笑死了。” “是啊,大冬天谁不生冻疮啊。”跟进来的赵小英也说,“生了冻疮的手本来就很容易碰伤,流点血就吐点唾沫抹点土,自己就会好的。” 沈安怡有点发愣的看了一圈他们伸出来的手,的确,青青紫紫肿肿胀胀的,很多还皲裂的不成样子。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戴着的粉红色绣小白兔半指手套,露在外面的十根手指白皙纤细,别说冻疮了,连一点疤痕都没有,想说什么,身后忽然冲来一股力道,将她撞了个趔趄! “打死你!”偷袭成功的宁宗抓着个土坷垃想砸沈安怡,但因为距离近,被赵小英眼疾手快打掉,兀自不甘心的伸脚去踢,骂骂咧咧,“你居然敢打我!?” 沈安怡毫不迟疑的反手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这动作让四周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宁光整个人都呆住了! 虽然宁福林因为宁宗的超生被人举报,丢了村支书的位子,但毕竟是曾经的“干部”,在普通村民心目中还是有着威信的。 所以宁宗从小到大,在同龄男孩子里,一直都是小霸王的存在。 也就现任村支书的儿子赵亮,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赵亮跟他一样的男孩子。 在宁宗的观念里,女孩子是怎么都不如男孩子的。 所以他可以接受跟赵亮大打出手,却无法接受被沈安怡打开手! 然后现在沈安怡不但给了他一巴掌,跟着还踹了他一脚:“就打你怎么样!你这种弟弟,也就碰见你姐姐脾气好,你要我亲弟弟,我早就打的你服服帖帖了!” “我要是你亲弟弟,你敢动我一根手指,我就让你滚出家门!”宁宗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确认她不但敢打自己,而且很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转身就朝家跑,边跑边喊,“赔钱货!厌死包!家婆头!你给我等着!” “安怡,你……你不该打他的。”赵小英有点不安的拉了拉沈安怡的袖子,低声说,“他回去肯定是要告状,马上他姆嫚就会带着他上你外婆家去,到时候你外婆不狠狠打你一顿,这事儿绝对没得完。” 沈安怡沉着脸:“他跟他妈妈不去我外婆家,我还要跟我妈妈说,让我妈妈去他家问问呢!” 说着见宁光在旁边抹眼泪,以为她手痛,忙摘下手套,“你没带手套?先戴我的吧。” “……我不敢回去了。”这个地方村口已经在望,宁家就在进村口的位置,炊烟袅袅里已经能够看见屋檐的一角,可宁光却一步也不敢迈,哽咽说,“今天我姆嫚他们一定会打死我的!” 本来不将盒子给宁宗就要挨打了,还“害”宁宗被打,宁光能够想象的到,今晚会有多难熬? 沈安怡起初没反应过来,从旁边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里才弄清楚宁光的恐惧,这对于她的生活环境来说显然是不可思议的,完全超过了她所能处理的范畴,小姑娘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跟我回去吧,去找我妈妈,她肯定有办法!” 宁光一开始不肯,因为她知道宁月娥他们表面上对赵霞很客气,实际上关了门提到赵霞就没句好话。 今天这种情况,直接回去估计就是狂风骤雨。 要是再去了赵霞跟前,估计更加没法交代了。 但沈安怡反复保证赵霞肯定能解决问题的,而且她也实在怕在这个时候跨进家门,踌躇良久,到底悄悄顺着墙根溜进了赵富梁家。 “小英,抱歉啊,我今天不能去你家尝米饭饼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沈安怡自然不能去赵小英家了,她站在院子门口跟赵小英道歉,还进去拿了一把糖给她,让她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赵小英很勉强的笑:“没事的,反正我嫲嫲每天都会做。” 宁光注意到,她离开时狠狠剜了眼自己。 只是恰好回头的沈安怡没发现,关了院子门,招呼宁光往里走,边走边说:“今天早上我妈妈说晚饭给我做糖醋排骨,你爱吃吗?要是不喜欢,我就让我妈妈再给你炒个其他菜。” 宁光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 她过年都未必吃的到糖醋排骨。 这不仅仅是现在的乡下餐桌上普遍肉菜稀少,更是因为现在差不多人家都还用着土灶。 两口锅,一口做饭,一口烧水。 所以菜肴的做法以炖为主,在米饭上搁一个井字木架,把菜放上面跟饭一块儿烧,方便快捷又省柴火。 过节的大菜里也很少会有糖醋这种耗油又费材的做法……宁光长这么大,就尝过一次糖醋排骨,那是她表姐出嫁的酒席上,她表姐亲自夹给她的。 就那么一块,浓油赤酱的鲜香让她回味了好几个月。 她完全无法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对着这样的菜说出“不喜欢”三个字? “乖乖你回来了啊?”两人才进门,坐门口剥山芋藤的赵富梁老两口就乐呵呵的招呼,看到宁光有点惊讶,“小光啊?你家里叫你来借东西?” 宁光顿时尴尬。 “外公外婆。”还好沈安怡立刻挽起她手臂,“我请宁光来家里吃饭。” “哦,乖乖会请客了啊?”老两口愣了下,但立刻又笑了起来,“那别在院子里站着,天晚了,风冷,进去坐着吧。” 又说,“你姆嫚……你妈在厨房里,说排骨烧咸了点,要再做个汤。” 村里喊妈妈都是“姆嫚”,爸爸是“阿伯”,爷爷是“牙牙”,奶奶是“嫲嫲”。赵霞本来也是这样,但嫁去城里之后,就让女儿跟着城里孩子喊自己夫妇“爸爸妈妈”了,甚至回来村里的时候,也让家里人跟着改口,可能是觉得这么做就能洗掉许多土气。 宁光其实不太喜欢赵霞这种做法,总觉得这位阿姨是将农村出身当成了一种污点似的。 那么作为农民子弟的她,好像也就是脏兮兮的,这让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然而这个时候,乡下人进城也确实是会被歧视的。 她这个年纪也想不到做一番事业让城里人刮目相看什么,就是觉得憋屈又茫然。 沈安怡显然没注意到这点,她脆生生的答应一声,就拉着宁光进了堂屋。 说起来宁光虽然就住隔壁,这房子还是头一次进来:这年头村里能够做的起楼房的人家还少的很,赵霞居然专门给赵富梁老两口起了座楼房,当时简直在整个镇子都引起轰动。 赵富梁老两口更是扬眉吐气的,用褚老婆子的话来说:“那几天出门都要专门昂着头,跟两只四季鹅一样!” 这堂屋的陈设跟宁光家大不一样,她揣测应该是参照的县里的标准。 “来来来,吃点零食,等下就可以吃饭了啊!”两人才把书包解下放到一旁的矮柜上,赵富梁就端着个八宝盘进来,里面放了瓜子花生话梅饼干之类的零嘴,琳琅满目,还泡了两杯麦乳精。 这种待遇对宁光来说就是过年的时候也没有的,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刚刚小心翼翼的端起那杯麦乳精,厨房里就走出个人来,边解围裙边不满的说:“阿伯……爸,说了多少次了,快吃饭的时候不要让安怡吃零食!到时候正餐吃不下,晚上饿了吃东西,容易蛀牙!” 宁光一怔,赶紧又把麦乳精放下。 “咦,小光啊?”赵霞抱怨完,才对女儿露个笑脸,看见宁光,笑的更慈爱了,“过来玩呢?” “妈妈,我请宁光来做客呢。”沈安怡又说了一遍,正要跟她讲回来路上看到的风波,门外忽然传来宁月娥的声音:“姑姑,我家那个厌死包在这边不?” 宁光脸色顿时惨白。 第七章 排骨 “哟,我家安怡没跟你家说啊?”赵霞一听,立刻飞快的解下围裙,边整理着一头大波浪边迎出去,亲亲热热的问,“这孩子!都说了多少次了,请同学来家里,得跟大人说一下,不然可不是要让你们急了吗?” 宁月娥说:“咳,这不关安怡的事,都是我家这个混账东西,安怡说请她,她居然还就来了!美头家嘴巴这么馋,将来人家给个饼都要跟着跑,丢死人!” “唉,哪好这样说女儿。”赵霞不赞成的将她往堂屋让,说,“你来了正好,一块在这边吃点吧。安怡没提前打招呼,晚上就做了糖醋排骨跟一点小菜,不过咱们一起长大的,我想你也不会计较。” “……”屋子里的宁光觉得自己似乎也听到了宁月娥咽口水的声音。 宁家的餐桌上虽然荤腥常有,但都是宁宗一个人的。 偶尔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会夹上一筷子。 像宁月娥跟宁光苗国庆这三个,别说吃到嘴里了,就是多看一眼,都要被褚老婆子骂的狗血淋头。 “还是不了。”不过宁月娥短暂沉默后,仍旧拒绝了,甚至脚下都没动,“我来喊宁光回去做饭……这东西越来越不学调了,明知道一大家子等着她烧饭哪,还要跑过来你家打扰,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不知趣的美头!” 她态度很坚决,赵霞再三邀请都不肯答应,赵富梁老两口给女儿帮腔也不行,最后赵富梁只好进来跟外孙女说:“安怡啊,小光的姆嫚要她回去烧饭呢,要不你下次再请小光来做客吧?” 沈安怡很不情愿:“咱们家饭都好了,干嘛还要让小光走?她姆嫚自己烧饭不就行了?我家晚饭就是妈妈烧的。” “唉,她姆嫚要干活啊,回到家里冷锅冷灶怎么行?”赵富梁说,“我们村里的美头家哪里有你那样的福气?都念三年级了哪有不烧饭的。” 沈安怡说:“都是女孩子,有什么福气不福气,外公你这话迷信。” 赵富梁还要说话,外面宁月娥又叫了:“小光!小光!你死里头了怎么的?还不快点滚回去!想饿死我们啊!” 宁光打从心眼里不想出去,她不是怕烧饭,她是怕回去之后就会迎来狂风骤雨,然而赵富梁态度很坚决,一个劲的劝沈安怡放人,这情况她也实在没脸继续待了,慌慌张张的起身:“就来!” “等等!”沈安怡想了想,扯住她,没让她从大门走,而是进了旁边的厨房,这间厨房雪白干净,四壁都贴着瓷砖,家家户户都有的土灶旁放了个小煤炉,煤炉上搁着锅子。 沈安怡开橱柜拿了碗筷,打开锅盖,糖醋的香味弥漫满室,宁光顿时加快了吞咽口水的速度。 “来,吃点再走。”沈安怡装了满满一碗排骨递给她,低声说,“我妈在外面呢,你放心吃,别怕!” 宁光很怕,但目光粘在排骨上似的,怎么都移不开。 迟疑片刻,听着宁月娥越来越暴躁的叱骂,甚至连赵霞都有点受不了的朝屋里喊:“安怡啊,你宁阿姨真有事找小光,要不……先让小光回去烧饭,等会儿再过来陪你玩?” 沈安怡皱眉:“等会!” 赵霞对这女儿真是宠,闻言立刻跟宁月娥说:“唉,我这小祖宗!月娥你看我面子,别跟她小孩子计较,再等会儿吧,反正也这么晚了。” 厨房里,宁光深呼吸了下,最终艰难的将视线转开,低声说:“谢谢。”然后飞快的跑了出去。 “哎?”沈安怡一怔,下意识的追上去。 然而她到堂屋就被赵富梁拦住,还把碗筷都接了过去:“让你妈跟她姆嫚说,叫她做完饭再过来……听话听话。” 外头宁月娥已经迅速带着宁光离开,赵霞送她们到门口,关了院门回来,见女儿一脸不高兴的坐在堂屋,赵富梁老两口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劝,上去摸了摸脑袋:“那毕竟是宁月娥的女儿,她要喊回去咱们也不能强行留。再说你就是今天把人给留下来了,她难道还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回去了被打的还要狠。我已经跟宁月娥说好了,等她烧完饭就过来跟你玩,先吃饭,啊?” 沈安怡问:“她烧饭的时候会被打吗?” “不会,打出事情来还怎么烧饭?”赵霞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做女儿的时候,语带讥讽,“这种乡下地方就是封建落后,从来不把女儿当人看。还好乖乖你只是在这里暂时落落脚,不然妈真要心疼死!” 赵富梁老两口听着这话脸上有点挂不住,说道:“别瞎说!人家美头日子不好过,你以前日子怎么不好过了?上面三个哥哥,重活都不要你操心,就在家里洗洗刷刷,上下几村就没有过的比你更舒心的人了!” “说的好像当初你们没想让我嫁给础山瘸子给大哥换亲一样。”赵霞立刻横一眼过去,冷冰冰的说,“我可跟你们说,安怡是你们主动提出帮忙照顾的,我也会给足生活费,你们可别在我走后就让她过我那会儿的日子!她在家里我是什么都不要她做,只要专心练琴跟读书的,在这里要是做了一点点……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女儿,我就当没你们这种阿伯姆嫚!” 赵富梁觉得脸上挂不住,沉下脸:“人家美头都能做的,你美头怎么就不能做了?这么金贵我们养不起……” “哎呀小霞你别听你阿伯的。”话没说完就被老伴踹了脚,孔花妹赔笑哄女儿,“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不想想,安怡是我们的亲外孙女,也是你公公婆婆的心肝宝贝,我们怎么会亏待她呢?” 不就是供着点个小美头么! 换取赵霞继续帮扶娘家,有什么划不来的? 赵富梁当家做主惯了难以接受女儿的冷脸,孔花妹一辈子做低伏小可不在乎。 只要对儿子孙子们有好处,做牛做马她都心甘情愿。 见赵霞似乎还有点余怒未消,她赶紧去拉被突如其来吵架弄的一脸懵懂的沈安怡,“都别说了,快吃饭吧,看把咱们安怡饿着了吧?” “乖乖,你去洗手,咱开饭了啊。”提到女儿,赵霞果然和颜悦色起来,温言叮嘱,“记得等下多吃青菜。” 孔花妹去厨房帮忙端菜,顺手将沈安怡刚才盛的排骨端进去,倒进盘子里,回头看了眼外孙女去天井的水井边洗手了,低声说:“安怡太不会过日子了,请隔壁小光来吃饭就算了,小光她姆嫚都来喊了,还要盛这么大碗排骨给她!还好小光有点脸皮没要,不然……” “不然怎么的?”赵霞没好气的说,“给小光吃碗排骨你能穷死?” “……之前你侄子他们过来吃饭你都不让。”孔花妹皱眉,“那个小光,你别傻乎乎的对她好了!你是不知道褚老婆子跟月娥在背后是怎么编排你的!” 赵霞沉着脸:“你还好意思提你那些孙子!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我买牛肉回来是为了给安怡补身体的,结果呢?你把他们喊过来,等安怡洗个手回来的功夫,那么一大盆牛肉都见底了!我这是为女儿才辛辛苦苦下厨,合着成了伺候侄子了?!” “我跟你讲,我给你的生活费,足够你每天让安怡吃香喝辣,你要是趁我走了再把你那些孙子孙女的喊过来,害我女儿吃不好,我保证让他们这辈子都烂在乡下,八辈子出不了头!” 孔花妹被她冲的面红耳赤。 赵霞又说褚老婆子跟宁月娥:“我管她们背后怎么说?当着我面,褚老婆子敢不讨好?越是背后说我越是嫉妒我,我就越喜欢她们这种恨死了我又不得不奉承着我的嘴脸!” “……”孔花妹端起排骨出去了。 赵富梁家这些风波宁光都不知道。 她战战兢兢的被宁月娥带回去,不出所料的叫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都大骂了一顿,勒令她将沈安怡给的盒子立刻交给宁宗。 索性宁月娥气急败坏的说了句:“赵霞说让她等会儿过去陪她家美头玩。” 已经拿起棒槌的褚老婆子沉吟了下,到底没动手,只刻薄的说:“没脸没皮的东西,看到人家有几个钱就涎着脸贴上去,果然美头家就是眼皮子薄……等再过几年,赶紧给她把人家看起来,不然见到个男人就跟着跑,咱们家脸朝哪搁?” 宁光浑身哆嗦着进的厨房,填柴禾的时候全身都在哆嗦。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恍恍惚惚,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她麻木又机械的做着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宁月娥进来骂,说是赵霞亲自过来接她去陪沈安怡玩耍了。 “他们要是给你吃的,别忘记带回来给宗宗。”宁月娥骂骂咧咧领她出去,想了想又低声叮嘱,“你美头家嘴巴那么馋将来谁会要你?让宗宗多吃点,将来有出息了你才有面子。” 宁光没吭声,肚子里却咕噜噜的一顿响。 母女俩这才想起来她还没吃饭。 宁月娥就冷笑:“我就说你今天怎么晚饭都没吃?合着惦记着人家那点儿骨头呢!跟条狗似的,扔块骨头就巴上去,天生下贱货。” 见她不声不响的,心头越发烦躁,“快点去!大晚上的,为了你我还要跑院子口,简直就是前世里欠你的!” “小光啊,这么晚了,可麻烦你了。”相比宁月娥,赵霞的态度其实更像宁光的姆嫚,不过宁光知道,这都是赵霞看在沈安怡的面子上,不,甚至就是为了做给自己姆嫚看的。 她不太会说什么讨巧的话,所以闻言只是摇头。 赵霞果然也没在意,领着她进了自己娘家的院子,交给正在堂屋望眼欲穿的沈安怡,就上楼去了:“乖乖,妈妈去跟你爸爸打电话,你陪小光玩啊,等下小光要回去的话,让你外公送她,天太晚,你小孩子就别出门了。” 沈安怡正拉着宁光朝厨房跑,压根没听清她的话,随口说:“知道了,妈妈你上去吧。” “我专门给你留了……”她兴冲冲的打开橱柜,却发现原本大半碗的排骨,只剩了一点点酱汁! “外婆,我留的排骨呢?”沈安怡愣了愣,忙大声问里间的孔花妹。 孔花妹赶紧出来示意她小声点:“乖乖啊,你妈妈上楼去打电话呢,别吵着他们,到时候没听清楚又要说会儿,可浪费电话费!” 朝阳村到现在就两部电话,一部在村委,一部就在楼上。 虽然安装的时候相当的出风头,可对于节俭惯了的赵富梁老两口来说,每个月看到话费单子也着实心疼:哪怕是赵霞出的也心疼! 所以沈安怡根本没怀疑,立刻放低了声音:“外婆,排骨呢?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专门拨出来的。” “啊呀,那个排骨你留给小光的?”孔花妹一脸惊讶,“我当你不吃了呢,我刚才就倒给后院的鸡鸭鹅了。” 沈安怡“啊”了一声,跺着脚抱怨:“我当时就说过要留给小光的啊!你跟外公还说好呢!怎么就倒掉了?” “外婆年纪大了呀!”孔花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搓着手,“刚刚说的事情,转头就忘记了……要不,我给小光煮个鸡蛋?” 沈安怡正要答应,宁光却垂下眼帘,轻声说:“不用了安怡,我在家里吃过的。” 要说白天在学校的时候还能有点怀疑,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吗? 沈安怡……过的日子,跟她过的日子,根本是两回事。 天壤之别。 所以沈安怡会相信,孔花妹误将她留给宁光的排骨倒给了鸡鸭鹅;宁光却知道,这年头,别说大半碗糖醋排骨,就是一点点肉沫子掉地上,也会舍不得的捡起来,合着灰尘塞嘴里……孔花妹只是不想给她吃。 女孩子有片刻的恍惚:为什么同样是女孩子,沈安怡备受宠爱衣食无忧,还能学钢琴,她却成天做一家子奴仆,动辄挨打受骂??? 第八章 曙光与破灭 这晚宁光跟沈安怡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去。 走的时候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塞满了糕点糖果,被喊出来送她回去的孔花妹当着外孙女的面笑嘻嘻的没说什么,到了院子外,就淡淡说:“你还真是好福气,我那孙女来了,都没在我家乖乖手里沾这么多光。” 赵霞因为早年在娘家受的委屈,对娘家人扶持归扶持,架子摆的也不小,尤其是对侄子侄女们,见天的跟女儿说他们不好,就是怕自己走后,女儿天真心软,什么都被抢走哄走,自己夫妇给的生活费,竟花不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以至于沈安怡到现在都没跟表兄弟姐妹们玩一块去。 本来孔花妹也不担心,因为赵霞公公婆婆这次去北京看病,少说也要大半年。 女儿在的时候,不好教外孙女跟孙子孙女们亲近,等女儿走了,才九岁的小美头懂个什么? 结果外孙女过来才几天? 自己家孩子没混脸熟呢,隔壁的宁光倒是靠上相了! 孔花妹怎么看宁光怎么不顺眼,见她不作声,又加了句:“安怡的姆嫚阿伯在外面赚钱也不容易,你别老看她没心眼就欺负她。” 要不是两家就在隔壁,实打实没几步路,她真想拉着宁光好好说道说道,让这小美头知道自家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而这些被赵富梁哄上楼做作业的沈安怡都不知道,边打开文具盒还边跟赵霞叽叽喳喳:“宁光家里人好坏啊,刚才要不是我劝她,她还想把所有的零食都省下来带回去给宁宗,说不这么做她妈妈就要打她……妈妈,她妈妈是她后妈吗?” 她已经看完全套格林童话,并跟大部分这年纪的孩子一样,对各种恶毒后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不是了。”赵霞已经躺床.上了,拿着本服装方面的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懒洋洋的说,“乖乖啊,你不知道,这乡下,亲妈对女儿,有时候比童话里的后妈还狠呐!” 见沈安怡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样子,赵霞有点后悔,她辛辛苦苦的,不就是为了女儿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吗? 干嘛跟她讲那些有的没的? 就岔开话题:“对了,你刚才都跟宁光说了些什么啊?就听她说她家里的事情了吗?有没有跟她说说咱们家的事,让她以后进了城去咱们家玩?” 赵霞是很鼓励女儿邀请同龄人到家里做客的,因为她听婆婆说,这叫培养孩子的交际跟领导能力。 她自己没读过什么书,但对女儿的栽培非常上心。 “没有,我看宁光说的时候好想哭的样子,没忍心多问,就给她出主意了。”沈安怡将功课拿出来,边写边说,“妈妈,怎么会有亲妈对女儿比后妈还狠啊?” 忍不住抬头问,“妈妈你以后会不会也打我?今天在学校的时候,宁光就说我带那么多糖果给同学,你会打我的。” “我又不是宁月娥那种没见识的乡下妇女!”赵霞顿时脸色一沉,尖声说,“再说我的女儿,是宁月娥的女儿能比的吗!” 沈安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火,捏着笔杆惶然。 “别听宁光的。”赵霞见状忙放缓了脸色,柔声哄,“她一个乡下美头懂什么呀……对了,你给宁光出什么主意了?我家乖乖最聪明了,快说给妈妈听听?” “我让宁光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的时候,填个远远的志愿,以后才不要理会一家人!”沈安怡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说,“看他们还怎么欺负宁光!” 赵霞闻言心里嗤笑了下,觉得隔壁那瘦瘦小小满手冻疮的小美头哪里有一点点大学生的样子? 倒是自己女儿,天生就该念大学坐办公室的。 不过看女儿挺着小胸脯义愤填膺的样子,也不想打击她:“那乖乖你也要好好学习,不然宁光都是大学生了,你不念个硕士博士的,妈妈脸上怎么有光彩哦!” 她这辈子是已经将宁月娥一家都踩在脚底下了。 她的女儿当然也要将宁光踩的死死的。 但沈安怡没有一定要将宁光比下去的念头,兴高采烈的理解成:“对对对,以后我跟宁光不但要考大学,还要考硕士博士,一路念上去,让那些看不起女孩子的人知道,我们女孩子比很多男孩子都厉害!” “我要考大学!”此刻,将所有的糖果糕点掏出来交给宁月娥,还被搜身确认没悄悄留下一块的宁光,总算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她看着毛玻璃外照进来的惨淡月色,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目标。 以前她只是懵懂的委屈,对于将来,只有苗国庆私下里叹着气说的,嫁出去就好。 但就宁光看到的妈妈娘子们,还不是一样要田里做到家里,伺候一家子老老小小? 在她迄今所见的天地里,只要是女性,似乎天生就应该劳碌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赵霞。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赵霞那样的俏模样,还好命的遇见不计较她农村户口的有本事的夫家。 所以以往的宁光再愤懑,也只能接受自己念个几年书,成绩好的话应该是初中毕业,成绩不好的话就是小学毕业……十来岁的样子,差不多也就可以说人家了。 然后是结婚,伺候公婆丈夫,也许还有小叔子小姑子什么,之后就是生孩子,伺候孩子……一眼望得见头的日子。 像是一个没有出路的圆。 上一代这么过,她也是这么过。 用年华跟生命复刻着。 直到刚才沈安怡给她说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她应该好好念书,考个大学。 进了大学之后,她的户口可以转过去,也能在城里找到工作。 这样她的人生就可以自己做主,而不是扃牖在这个村子里,挣扎在代代轮回中。 要不是怕宁月娥发现之后进来骂她浪费灯油,她简直恨不得立刻爬起来看书! 不能起来看书,她就翻来覆去的回忆着老师讲课的内容。 他们村小的老师都是民办教师,水平不高,年纪普遍不小,所以很爱跟他们忆苦思甜。 以前宁光最不喜欢听他们说这些,不是觉得腻烦,而是这些老师每次讲述完从前的凄苦后,总会感慨一句:“还是你们有福气,生在现在……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啊!” 但宁光从来不觉得自己过的比从前好。 挨饿? 她现在也经常挨饿,比如说今天晚上,要不是沈安怡硬让她吃东西,她只能饿上一个晚上。 明天的早饭也不会多给她。 挨打? 更是家常便饭! 打仗? 既然有人能从兵荒马乱里活下来,可见也不是碰着打仗的事情就会死。 毕竟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别人家美头都能做,你怎么就不能做? 所以,别人能在子弹纷飞的年代里完好无损活下来,自己干嘛不行? 宁光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赶上好时代。 可这个晚上她不这么想了。 她反复咀嚼着沈安怡的鼓励:“现在是新时代,又不是旧社会那时候,只有男孩子才能靠读书出人头地!现在女孩子也能读书考大学,上了大学你就能彻底改变命运,到时候你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根本不必理会你家里这些人!” 这是宁光平生第一次,在自己昏暗又茫然的生命里看到曙光。 在这之前,虽然大家都知道有大学这回事,然而在高中毕业就算高学历的黎明镇,哪怕是村小,不,就算是黎小的学生,也不是每个都敢说自己将来要考大学。 毕竟黎明镇唯一的中学,每年高考后,才能收到几份录取通知书? 宁光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够有考大学这样的野望。 然而在沈安怡看来,似乎上大学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关键是她觉得宁光上大学也很理所当然。 “我姑姑就在首都念大学,放假的时候就跟我妈妈换班,照顾爷爷奶奶。”她信心满满,说话的时候眸子里有着熠熠的光彩,像是无数星辰在闪烁,“她给我估计过,说我成绩保持下去的话,上大学完全没问题!” “反正咱们现在住的近,每天咱们一起上下学,你有不懂的,要是不好意思去问老师,可以来问我呀!” “到时候咱们共同进步,一起考大学,没准还能在大学里做同桌呢!” 宁光听的出神,她只是短暂的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就激动的全身血液沸腾,以至于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识的抿了抿嘴,才说:“我……我很笨的。” “你别老听你家里人骂你就觉得笨。”沈安怡劝她,“你看你这么点大就会做饭了,还是给全家做饭,我连开水都不会烧呢!所以你其实很聪明的,才不笨!” 宁光很想告诉她,整个朝阳村的美头家,六岁以上还不会烧饭的,大概就沈安怡一个。 不,就是镇上那些比较富裕的人家,也没有这么惯美头的。 因为这时候不会干活的美头,走出去都要被戳脊梁骨。到了说亲的年纪,人家男方过来一打听,除非是赵霞那种长的叫人小伙子看一眼就神魂颠倒的,不然基本都得吹! 可她最终只是抿着嘴点了点头。 迷惘这么久,愤懑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的曙光,就算知道希望渺茫,她总要试试。 这是一九九五年的乡村。 怀揣着读书改变命运梦想的小姑娘带着满身伤痛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缓缓入睡。 只可惜,一年后,现实就用刺目的成绩单,给她浇了一瓢冷水。 透骨凉。 第九章 炒米 “数学15,自然23,音乐80,美术17,思想品德54……语文才9分!!!”沈安怡拿着成绩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故意的?” 宁光摇头。 “那怎么可能考这么点?!闭着眼睛随便选也不可能吧!!!”要不是考试完了之后被老师喊去办公室帮着改卷子时,亲眼看到了宁光的试卷,沈安怡差点以为两人做的不是同一套卷子。 低头看了看桌子上自己门门满分的考卷,以及一张意料之中的三好学生奖状,她深吸口气,平静了下心情才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压根就不想考大学,就想着在这农村待一辈子,伺候你全家一辈子?!” “……”宁光没作声,低着头,破旧的球鞋在地上划来划去。 沈安怡气急败坏,越说声音越高,她却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见,心里想的是如果在家里的话,姆嫚他们看到自己这么做,肯定要上来一巴掌,说好好的鞋子她不弄坏心里不痛快。 又想到这双鞋子是小姨宁月美买的,由于买小了又没法退换,勉强穿了段时间之后脚趾被夹坏了,只能送过来给宁光,她穿呢又太大了点,当时说了句“大了,走路容易掉”,宁月美就撇着嘴说:“啊哟,你是多娇气多尊贵的人,鞋子还要穿一样大的?我们这班人,谁不是凑合着过来的?就你讲究!” 宁月娥也觉得女儿这么说是给自己丢脸了,跟着呵斥:“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小姨给你鞋子穿,不知道感恩,还挑三拣四来了?” “这人啊真是生下来就分三六九等的。”宁月美转过头去跟姐姐说,“我刚才来的路上碰见赵霞家的安怡了,果然城里美头就是不一样,穿戴那么气派,见到我还客客气气喊阿姨,我顺手摸一把炒黄豆给她,一开始不肯要,硬放进她兜里,还专门说谢谢呢!那美头看着就是不一样,村里的没法比。” “他们家那美头将来肯定要念大学的。”宁月娥理所当然的说,“我们这种跟她比,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说了这话就赶紧朝里看,生怕褚老婆子听见,跑出来骂她不争气,灭自家威风……虽然宁月娥完全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家有什么威风? 这时候宁光就想,也许姆嫚跟小姨说的对,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念大学的。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种田要受苦的。 前者比如沈安怡,后者比如自己。 “……你自己好好想想!”沈安怡痛心疾首说了半天,见她居然还在神游天外,气的一拍桌子,自己的卷子跟奖状都忘记拿了,怒气冲冲的背起书包就走! 她气呼呼的回去,坐门口择菜的孔花妹看到忙问:“安怡啊,怎么了?谁欺负你啦?有人欺负你告诉外婆,外婆让你舅舅表哥他们找他们算账去!” “没人欺负我。”沈安怡郁闷的丢下一句,就进屋去了。 孔花妹扬声追问几句,见外孙女没回,也没当回事,摇摇头继续择菜了。 这天是学期结束去村小拿成绩单的日子,拿完成绩单也就放寒假了。 孔花妹一篮子菜没收拾好,就看到孙子赵利国、赵卫国跟孙女赵琴踢踢踏踏的走进院子,后面还有同族的赵建国、赵亮以及赵小英。进来跟她打个招呼,都问沈安怡:“安怡呢?她应该回来了吧?我们来看看她的奖状。” 赵家在朝阳村是大族,这一代的孩子不少,村小里大半人都姓赵。 但赵富梁这一支一向没什么读书天赋,偶尔拿个奖状差不多都是体育方面的。 这会儿说来看沈安怡的奖状也不全是借口,当然主要目的还是跟沈安怡亲近亲近。 “安怡拿了奖状?”孔花妹很惊讶,说,“那是不是在学校有人不服气欺负她了?刚才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现在跑上面去了。” “谁敢欺负她啊!”赵利国一听就皱眉,他其实是不太愿意来的,一个是他这年纪的男孩子比较爱跟男孩子玩,嫌女孩子太娇气,沈安怡这种看着就娇滴滴的,又是他姑姑的心肝宝贝,他姆嫚阿伯都不敢得罪,想也知道相处有多累,要不是姆嫚阿伯逼着,是真心不想来。 第二就是他一直觉得自己牙牙的房子跟自己家一样,来了就到处翻东西。在楼下还好,在楼上赵霞跟沈安怡的房间这么干了两次,头次被赵霞揪着耳朵从楼上一路打骂下来,回去又被姆嫚阿伯男女混合双打了一番拎过来赔礼道歉。 又一次就是赵霞走后觉得表妹沈安怡好糊弄,翻了她两包话梅一支钢笔,结果沈安怡当场发飙,声称要打电话告诉赵霞,吓的孔花妹直接从厨房拿了棒槌当她面把赵利国暴打一顿,好说歹说才稳住外孙女。 那之后赵利国对这表妹就没什么好感,觉得跟姑姑赵霞一样,都是看不起乡下人的,而且霸道又无情,自己这个表哥拿她点东西也要大惊小怪的计较……压根就是个带不熟的白眼狼! 当然这些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不然肯定难逃毒打,这会儿见嫲嫲担心的看着自己,耸耸肩,“听人讲她跟隔壁宁光拍了桌子,估计跟宁光吵翻了?” “吵翻了好。”孔花妹一听就开心了,压低声音说,“自己家又不是没有兄弟姐妹,见天的让隔壁姓宁的靠相……我说你们姑姑糊涂,她还要跟我急!看看吧,这小一年的掏心掏肺,弄个白眼狼出来,平白气自己一回。” 正说着,背后就听见沈安怡说:“外婆,表哥表姐表弟都来了啊?” “是啊安怡。”孔花妹有点尴尬,但立刻说,“你们可算放假了,好好一起玩啊。外婆给你们拿点吃的去!” 沈安怡说:“外婆,我不想吃家里那些零食,外面那个卖什么的?我没见过。” 孔花妹疑惑问:“外面来卖东西的了?没听见叫喊声啊。” “是卖炒米的。”离院门最近的赵亮闻言跑出去一张望,回来说,“正在砌灶头呢,估计明后天才能开始炒,难怪没吆喝。这东西每年这季节都会有,以前也给姑姑带去城里的,安怡姐姐你没吃过?” 沈安怡摇头:“估计带的少,我妈妈说好吃的应该让爷爷奶奶先吃。” “……”院子里除了她之外的人对望一眼都很无语,虽然这年头大家都还不怎么富裕,但炒米……不是特别穷困的人家还不至于当心肝宝贝一样,舍不得让女儿回娘家时带多。 尤其赵家对城里亲家不要太巴结,要是赵霞嫌少,估计他们能自己不吃,把每年炒的全给捎上! 八成是赵霞嫌土气不干净,带出村之后要么扔了要么随便送人了,根本没带回城里的家里。 “安怡你想吃吗?”孔花妹叹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怕身上的尘土,“想吃外婆给你炒去。” 走了几步又问赵亮今年是谁来炒的? 赵亮说不认识:“是个生面孔,借了九叔家的棚子。” 他们这边有过年炒米做糕的习俗,一般是在小麦收下来后熬麦芽糖,这个非常的耗功夫耗材料,更耗人的精力。一般不是家里有小孩子,而且疼爱小孩子的话,大人是不干的。因为需要通宵达旦的盯着火盯着锅,至少得俩大人在一天一夜之内围着灶头寸步不离。 这还是老司机,技术比较娴熟的那种。 熬了一天一夜最后没法用平白浪费时间精力以及材料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熬好的麦芽糖用盆装起来,蒙上塑料纸什么的放床底下等,等到寒假开始,田里也没什么事了,这时候有炒米手艺的人就带上家伙过来,找个大村落脚,借人家个地方临时砌两个土灶,把两口大铁锅支起来,在其中一口里搁上铁砂等生意。 要炒米的人家,带上淘洗好的糯米或者晒干的冷饭过去炒,价格也不贵,一斤几分钱的样子。 成品需要在两个锅之间翻三次,出锅之后焦黄雪白,看着很引人食欲。 然后有手艺的,再用麦芽糖做成炒米糕,加花生的叫花生糕,加芝麻的叫芝麻糕……这时候店里还没后世那么多糕点,年节招待亲戚就是红糖水泡炒米,外加各种炒米糕。 因为零食少,每年这时候村上家家户户差不多都会去炒上一些。 很多小孩子没事做,索性就围在锅边打闹……当然会被炒米的人轰走,免得出现意外。 但这段时间,炒米的炉子旁边肯定是村上最热闹的地方。 “你们九叔家就跟咱们斜对面。”孔花妹闻言就皱眉,“晚上只怕要吵的睡不着了。” 炒米的加工费是按斤给,不是按时间算。 所以人家肯定是急着把朝阳村以及附近的人家炒完,好收拾家伙趁春节没到,去其他村子再赚一笔。 熬夜是家常便饭。 甚至有时候出来的人多,互相换班,都是通宵干活。 “那个其实没什么好吃的。”赵利国几个对炒米都没什么兴趣,因为赵霞进城后对娘家补贴不少,逢年过节的糕点从来没断过,他们吃顺了嘴,觉得充满乡土气息的炒米也真不稀罕,倒是惦记着赵霞走之前给女儿房间里塞的零食,“安怡你上次给的话梅糖比那好吃多了。” 然而沈安怡没尝过炒米,坚持让孔花妹去炒一点。 “米要晾一晚上才能炒呢。”孔花妹看了眼失望的孙子孙女们,说,“你先拿话梅糖吃几口,啊?” 沈安怡于是上楼拿了话梅糖下来分给赵利国他们,不过却没如孔花妹所愿的跟这几个表兄弟姐妹好好玩耍,而是兴致勃勃的跑出去看热闹了。 孔花妹在厨房里看到,就喊赵利国出去看着点表妹:“别让她离炉子太近,别让别人欺负了她。” 赵利国不愿意,踢了踢妹妹赵琴:“这种做哈巴狗的事情还是你去吧。” 赵琴其实还真想去,因为她看到沈安怡自己没吃话梅糖,有几块被她收口袋里了。 要是跟出去没准能哄到手,可堂哥这么一说,她要是去了不是成哈巴狗了?这年纪孩子已经知道自尊,当下一皱眉:“我才不去,你要当狗你自己去!” 外头沈安怡不知道这一出,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她被赵霞灌输了一脑袋“你这些表兄弟姐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想法,先入为主就不想跟这些人在一起。 赵利国他们的表现也不足以让她动摇对母亲的信任,所以跟这几个亲戚实在合不来。 倒是想着现在好几家孩子都凑过来看人炒米,不知道宁光会不会也出来? 刚才在教室里扔下宁光跑回来,她现在有点后悔了。 而宁光现在正对着被撕破的本子发愁:“这本子是学校奖安怡的,被你弄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跟安怡交代?!” 宁宗对于唯一一个打了自己还没付出任何代价的沈安怡,多少有点发憷:“你就不会说是你自己不当心撕了?反正她跟你关系那么好,家里也有钱,还会为这么一本本子跟你计较?就算真计较了,你就让她打一顿好了,反正本子是没有的。” 早知道宁光拿回来的奖状跟本子是沈安怡的东西,他就不碰了。 这时候外面有锣声,有人扯着喉咙说是过来支摊子炒米了,希望父老乡亲捧个场,有什么怠慢的也好好商量,大家和气生财。 他眼睛顿时一亮,扯着喉咙喊褚老婆子:“太太,我要吃炒米!” 第十章 小鬼滩 褚老婆子立刻从里间答应着出来,吩咐宁光:“愣着干嘛?没听宗宗说要吃炒米?还不快点去挖米淘洗!” “太太,宁宗把学校奖励安怡的本子撕坏了。”宁光将只剩一半的本子拿给她看。 “赵霞家美头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褚老婆子皱眉,“该不会是你偷偷拿的吧?” “……安怡刚才走得急忘记拿了,我给她带了回来,想等下就送过去的。”宁光忍住委屈说,“结果回来了姆嫚叫我先削山芋,没削几个就发现他在翻我书包,翻到安怡的本子就想拿走,我让他别拿……” 褚老婆子打断她的话:“小小年纪就学的这么低三下四!简直丢尽了咱们家的脸!赵霞就算嫁得好又怎么样?朝阳村其他人见天的跟她摇尾巴,我们宁家可不是那种人!她沈安怡又不是没手没脚,东西落学校,自己不知道回去拿,那么多人也没帮她拿,就你上赶着讨好卖乖!要不是你把她本子带回来,又怎么会被弄坏?这个事情的责任明明都在你,你还有脸怪宗宗!” 就说宗宗,“以后她要是再做这种哈巴狗一样的事情,带多少东西回来你就给她撕掉多少!就不信改不了她这下贱脾气!” 宁宗笑嘻嘻的点头,脆声说:“太太你放心吧,我才不会给沈安怡带东西。她东西要是落学校被我看到,我一定给她扔茅坑里去!” “也别这样。”褚老婆子嘴上鄙夷赵霞,心里对这后辈其实还是很忌惮的,不然赵霞亲自登门的时候她不会那么热情。 到底是城里干部的儿媳妇。 别说她儿子宁福林已经被撸掉职位了,就算没有,也不敢得罪县里。 闻言忙说,“你想想这个沈安怡是个美头,万一你拿了她东西,将来也生个美头怎么办?你别理她就是。” 宁宗其实也对沈安怡有点发憷,刚才的话不过是为了撑面子,此刻正好借坡下驴:“我都听太太的。” “乖。”褚老婆子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瞥见宁光在旁边抹眼泪,忍不住就抄起鸡毛掸子抽过去,“好好的哭什么哭!一个美头家,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搁之前你牙牙小时候那会,你这种美头家,早就在落地的时候就被溺死扔小鬼滩了,还有养你长这么大的便宜事?养着养着你倒是蹬鼻子上脸想爬我们头上来了,一个不好就哭哭啼啼,你吓唬谁!?” 宁光觉得一股血冲到了脑子里。 她跟沈安怡认识满打满算已经快一整年了,通过这好朋友,她多少开拓了些眼界。 比如说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跟朝阳村的美头家一样,都是从五六岁开始各种家务一把抓,还得哄着让着捧着兄弟。 在县城,跟沈安怡一样,被父母当心肝宝贝的独生女多了去了。 沈安怡的牙牙跟嫲嫲甚至觉得女孩子文静体贴,比男孩子讨喜,所以对这孙女百般疼爱,沈安怡出生到现在,各种花销绝大部分都是老两口出的钱。 她那架钢琴就是她牙牙嫲嫲买的,不然靠她姆嫚阿伯可是买不起。 宁光想不通为什么朝阳村跟县城有那么大的差别? 明明路程也不是很远,就那么几十里路。 那边的姆嫚阿伯不但从来不打美头,还不要美头做饭,给美头买各种好吃好喝好玩的,买漂亮衣服跟头花,给她们报班学钢琴学舞蹈,跟电视里的小朋友一样;这里的姆嫚阿伯在美头面前永远拉着一张脸,美头什么都要做,挨打是本分,好东西排最后,或者索性被忽略。 城里的美头像在天堂。 村里的美头是在地狱。 难道这就是城里人跟乡下人的区别? 可是她问过沈安怡,并没有一条法律这样规定,村里的美头就要受苦。 “太太,我是不是捡来的?”宁光握着拳,眼里泛着泪花,语气激烈的问褚老婆子,“不然为什么事情都是我做,宗宗只要歇着,有事没事给我找麻烦,还都是我的错?!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哪怕是人家打算给我的!什么错处都是我的,哪怕我其实没做错?!太太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姆嫚跟阿伯的亲生女儿,是你们捡回来的?!那我亲姆嫚亲阿伯在哪里?!” 褚老婆子有片刻的怔忪,是不敢置信自家的美头敢这么质问自己。 她觉得这简直就是造反,毫不迟疑的给了宁光一个响亮的耳光:“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 “我是捡来的,对不对?!”宁光豁出去了,她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就你这种不孝的厌死包,我真巴不得你是捡来的!”褚老婆子一口唾沫吐到她脸上,“要是捡来的,我早就按你门口的水渠里淹死,省的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米面还要来气死我!” 宁光眼泪刷的流下来:“那我也是姆嫚阿伯的孩子,也是你的曾孙,为什么你看宗宗什么都好,对我要这么坏?!” “我对你坏?!”褚老婆子气的全身发抖,满屋子找棒槌,边找边骂,“好吃好喝养你这么大,倒成了对你坏!你想怎么对你好?!天天跪下来伺候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受得起吗短命鬼!要不是因为你,你牙牙怎么会丢了村支书的位子!?早点弄死了你,咱们家就宗宗一个孩子,这村里还轮得到姓赵的抖起来?!” 找了半天没找到棒槌,扯着喉咙喊宁福林,骂他当断不断,“当初就跟你说美头没什么好养的,直接按水盆里解决掉,回头拎了扔小鬼滩去就是,你不听!现在弄这么个东西,不气死我不甘心!气死我也就算了,我反正这把年纪,又看到了宗宗,死了也不怕!可宗宗呢?这歹毒的东西口口声声跟宗宗比,这是存心想抢宗宗的东西,存心把宗宗当敌人看啊!留她在家里怕不会害死宗宗?!” 宁福林本来正背着手在外面看炒米,听到动静跑回来,闻言上去就给了宁光一脚:“害宗宗?!你敢!” “她是不想待这个家了。”褚老婆子到底上了年纪,这会儿气的站不住,坐在凳子上给自己抚胸顺气,宁宗在旁边乖巧的给她捶肩,回头看一眼懂事孝顺的曾孙,眼神里的慈爱简直要流溢出来;再转过来看宁光,瞬间就冷的不带丝毫温度,跟宁福林说,“赶紧趁现在过年有点闲,找个人家送出去吧。” 她说的送出去是送宁光给人当童养媳。 童养媳在朝阳村不少,比如说隔壁的孔花妹,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两年已经很少再有类似的例子。 “这个只怕不行。”宁福林还在踹宁光,边踹边骂,闻言犹豫了下,走过来小声跟她说,“姆嫚,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现在国家是不许这种事情的,要么就是领养。但领养得是什么四十岁的没儿没女的夫妇,还得有收入,生活好的那种,那样送她过去不是享福么?” “咱们这种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上面管的过来吗?”褚老婆子冷笑,“上面要是管得过来,小鬼滩是怎么来的?” 小鬼滩是当地对于默认安葬夭折的孩童的一块地的称呼。 其实说是安葬不太恰当,因为大部分情况就是把孩子往那一丢了事,根本不会掩埋。 有的甚至赤.身.裸.体的扔在光天化日之下。 给孩子穿的整齐点再弄个箱子盒子什么装起来就算很有人情味了。 ……被扔那地方的孩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遭了意外或者身体不好没熬过去,一种就是女婴。 就是褚老婆子说的,生了女婴不想养,一出生就按水盆,有时候甚至是尿盆里溺死,完了扔掉。 这种做法是从古时候延续下来的,褚老婆子年轻时候还有,后来没几年解放了,上头说不允许这种事情,倒是少了点……也就是少了点,因为乡里乡亲的,都很理解想要男丁不想要美头的心情,没人闲着去举报。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往小鬼滩扔小鬼的一天。 就算自己几代之内都没这需求,亲戚呢?本家呢? 还是闭嘴比较好。 “以前政府搞运动,顾不上这些。”宁福林摇头,他毕竟是读过私塾做过村支书的,在朝阳村也算是最有见识的几个人之一了,自然不会像大字不是一个的褚老婆子那样不把上面放心上,“这两年据说外头风起云涌的,大不一样了。前几天电视上不是还说,马上香港就要回归,咱们国家现在越来越强大,连英国都不敢赖账了?” 褚老婆子说:“什么香港臭港的,这种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你不敢的话我来找人,我就不信了,我这把年纪,他们还能抓我去坐牢?!而且美头是我们家的美头,月娥亲生的,自家美头自己处置,说到天王老子面前也是我有理!政府还能管我料理自家孩子?!” “我刚才在外面,赵霞家的过来喊爷爷,还专门问我小光回来没。”宁福林踌躇了下,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美头对小光上心的很。要是知道小光被送走,不定要找赵霞告状。赵富梁家的人都说,赵霞惯这女儿惯的厉害,亲侄子都不放在心上!” 这时候乡下一个普通的情况就是姑姑没儿子的话,对侄子基本上就是掏心掏肺,一年到头的给买东西,亲生女儿绝对靠边站了。 像赵霞这种把自己女儿放在第一位,侄子侄女往后站的,属于奇葩。 要不是她夫家厉害,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被戳脊梁骨,更被嫂子们甩了无数脸色了。 “那又怎么样?”褚老婆子最恨赵霞的翻身,越发对比出宁家的落魄,冷笑,“冲着那小美头的态度我还非把人送走了!我倒要看看政府都奈何不了我一个老太婆,她赵霞有这能耐?” “……”宁福林提醒,“赵霞那妈妈娘子你还不知道?别看长的好,嘴马子又会说,最会算计不过!不然她一个农村人嫁进城里就是八辈子的好运了,生了个女儿还没让公婆怨上,这样的本事,真要给她家美头出气,你觉得她会不朝着咱们宗宗来?” 褚老婆子脸色顿变:“她敢!” “村小黎小黎中,这几个学校宗宗将来都要念的,她公婆是县里干部,随便透个口风下来,让老师们不好好教宗宗,甚至成天找宗宗麻烦怎么办?”宁福林说,“而且家里就一个美头,把她送出去了,谁来做饭洗衣服喂鸡鸭鹅猪打扫屋子?” 褚老婆子老了,而且做惯了太后娘娘,已经好几十年不干活。 宁月娥倒是能干,可以说非常能干,所以一直是下田的。这年头没有机械,翻耕播种除草一系列活计全靠人力,正儿八经一天田种下来,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差不多是个废人了,要是让她再做这么多家务,鸡鸭鹅跟猪肯定没法养太多。 而这些养少了,收入当然也要缩水。 “但她现在句句不离宗宗。”褚老婆子皱眉,“要是背着咱们欺负宗宗怎么办?” “她敢。”宁福林不以为然,“哪里有美头这么大胆子!” “怎么没有?”褚老婆子冷笑,“她不是还质问咱们对不起她了?” “她要是再闹一次,我就亲手埋她小鬼滩上去!”宁福林说着,转身踢了踢还趴在地上的宁光,“听见没有?” 宁光不吭声,指甲全部掐进了泥地,手背上层层叠叠的冻疮因为紧绷再次裂开,血水脓水与泪水一起滑落入泥,混合成浑浊的颜色。 褚老婆子眯着眼,定定看了宁福林片刻,嗤笑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送她走,借着隔壁的名号东拉西扯!” 但她也认可家里少不了宁光这个保姆,吐了口气,厉声说,“还躺地上装死,是想现在就被扔去小鬼滩么!还不快点去收拾米,好给宗宗炒米吃!?” 第十一章 潜规则 ……炒米的动静是很大的,但因为今天炒米的才来,想炒米的人家材料还没准备好,这会儿是停着的。 这次过来炒米的是三个人,二大一小,说是础山那边村子的,础山在朝阳村的西边,大概三四十里的样子,距离跟进县城也差不多了。 说是山,其实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小学生也能当天爬个来回的那种。 山脚竹林挺多的,还有山泉水之类,山上就没什么出挑的值钱的东西了,都是些杂树。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本地人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一个神仙洞。 在山顶附近的一道缝隙里,里面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石桌石凳之类,据说搞运动的那些年,黎明镇还组织过来抓特务怎么的,因为发现了有人在里面生活的痕迹。 当然到底是真的特务,还是有人借地避祸就不清楚了。 这地方属于黎明镇的学校春游必去,因为没开发,不需要门票,而且山脚村落多,根本没什么大动物,顶多一些野兔山鸡的,安全又省钱。 三个人里的两个大人还许诺说以后来的时候带两只野兔,给村上男人们下酒。 当然这种话听听就算了,现在两只野兔可是一笔意外之财,在家家户户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时候,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大方。 被两个大人带着的男孩子跟赵建国、赵利国年纪差不多大,是其中一人的侄子,叫戴振国,说是成绩不怎么好,不指望靠念书出头,所以现在就出来给长辈打下手,以后也能自己讨个生活。 赵富梁这时候正好从外面回来,在门口听了这话,就说:“这名字听着倒跟我家两个牛佬家是兄弟一样,我家一个叫利国一个叫卫国。” 牛佬家跟美头家一样,是这边方言,指男孩子。 戴振国他伯伯闻言上来递了支烟,说叔叔你真是太抬举我家振国了,他哪里有生在你们这种殷实人家的福气?看你们家这小楼房,别说现在十里八村才几栋楼房,就说这样式都从来没看见过,在城里都没见过,这次来你们村啊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赵富梁顿时高兴,拉着跟他说自家这房子建造的经过,是托人去城里那边问了内行才弄回来的图纸云云。 因为戴振国的伯伯很会捧人,他越说越高兴,中间衣摆几次被拉扯,低头看见是沈安怡也没理会,随口说了句:“有事找你外婆去。” 就继续跟人吹嘘了。 倒是戴振国看沈安怡被敷衍了两次脸色就不太好看,要哭闹的样子,转身进棚子里抓了把盐水花生出来给她:“美头,饿不?吃点东西?” “不要。”沈安怡皱眉,又踩了赵富梁一脚。 她听到宁光的哭喊声了,就在院子里,然而她去喊了半天门里头都不理会,找孔花妹,孔花妹说她有许多重要事情要做实在没空,推给了赵富梁。 赵富梁这里呢却跟戴振国伯伯聊上了! 越想越气,沈安怡踩了脚外公不说,忍不住还踢了踢他小腿。 然而因为怕弄疼外公到底收着劲道,可种田惯了的赵富梁尽管上了年纪身子骨儿还硬朗,根本不在乎,任凭外孙女使小性.子,依旧兴致勃勃的跟人讲的口沫横飞。 “你别打你牙牙了。”戴振国头一次跟伯伯出远门,对朝阳村的情况不了解,见状赶紧把人拉到旁边塞花生,低声劝,“当心你牙牙火起来就在这里打你。” 这年头小孩子挨揍是家常便饭,但当众挨揍到底丢脸。 沈安怡快被赵富梁气哭了,闻言没好气的说:“他不是我爷爷!他是我外公!” “你外公脾气挺好的。”戴振国笑,“他跟我伯伯说话呢,你先别打扰,有事等会再去讲。他们大人说起事情来最讨厌我们小孩子过去吵的。” 见她眼里包着眼泪,很有一言不合就大哭的意思,就问是什么事,“我要能做的我给你做了吧。” “宁光好像又被家里打了,我想去看看。”沈安怡在朝阳村这一年来地位非常超然,赵家上上下下都捧着,外姓敬畏的很,所以戴振国说帮她她也不觉得奇怪,擦了擦眼睛说,“可他们家不给我开门。” 戴振国问了下来龙去脉就觉得为难,因为出发前他伯伯就再三叮嘱,在人家村子上落脚的时候,最要紧是别管闲事。 一来是他们出来就三个人,势单力薄容易吃亏;二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没准就是好心办坏事。 而且戴振国真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干涉的,爹妈打孩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会翻墙不?”沈安怡不知道他的考量,还在认真思索怎么在帮手的帮助下帮到宁光,打量着宁家的院墙,“要不咱们翻进去看看?” 戴振国会翻墙,也有把握翻进去,不过他记着伯伯的叮嘱,可不敢才来就惹事,正寻思要怎么稳住面前的美头,宁家的院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鼻青脸肿的宁光挽着一篮子糯米,一瘸一瘸的走出来。 “小光!”沈安怡马上丢下戴振国迎上去,吃惊的问,“你怎么样?” 她现在已经有点了解这个村子里的观念,不会再看到这种伤势就嚷着“你得去医院了”。 可看着那些瘀青瘀紫的,仍旧觉得触目惊心。 在她的生长环境实在无法理解血亲为什么可以下这样的毒手,尤其大部分情况下根本不是宁光的错。 可朝阳村似乎认为这些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抱怨跟反抗才是大逆不道。 “没什么。”宁光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是因为看到戴振国一起迎上来觉得难堪,是刚才被踹倒时牙齿撞到了舌头,嘴巴里破了皮,痛的钻心,她歉意的告诉沈安怡学校奖励三好生的本子破了一本,“我不当心弄坏的,以后还你好吗?” “没事的,不用还。”沈安怡对学校的奖励不是很在意,村小也没什么钱,每学期考试前三名,就是三张奖状,第一名五本作业本,第二名三本,第三名一本,这种。 沈安怡从来不缺文具,甚至赵霞给她备下的作业本,都是市里县里卖的,纸张质量比村小奖的好多了,那本子她根本没打算自己用,“你要不嫌弃就拿着用好了,你不要的话,给了我我也是给其他人。” 宁光想了想也没推辞:“谢谢啊,那我就留下了,奖状等会给你送过去。” 家里从来不会特意给她买文具,她用的都是宁宗不要的。 宁宗虽然作业不多,却很费东西,因为经常撕了作业本去折平角单,他玩这个技术不好,辛辛苦苦折的平角单每次都被别人拍翻,所以经常要家里买新的。 然后又喜新厌旧,新本子来了,撕的七七八八的旧本子就不要了。宁光趁这机会拿走收拾下,用针线缝缝补补的自己用。 有时候宁宗玩腻了平角单去玩别的,她作业本写完了就接不上档。这一年沈安怡给过她好几次作业本了,起初宁光拒绝过,后来沈安怡说你不是要上大学吗?没有作业本就不能做作业,不做作业还怎么考大学? 虽然宁光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可她知道要是这么说了,沈安怡一定会很生气。 她不想跟沈安怡闹翻。 毕竟她长这么大,好像除了苗国庆之外,沈安怡是唯一一个善待她的。 她很怕沈安怡不高兴。 “美头,你要去炒米吗?”戴振国过来去接宁光手里的篮子,说,“我帮你拿吧?” 他看出这小美头刚刚被打的不轻,走路都很吃力,何况提着个不轻的篮子。 “安怡,这谁啊?你家亲戚?”但宁光没答应,皱着眉问沈安怡,“不是咱们村上的吧?” “啊?”沈安怡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问,“对了,你是谁?村上好像确实没见过你?” 宁光顿时就无语了,戴振国也哭笑不得:“我刚才从棚子里出来的,我伯伯还当着你面喊过我,你这就忘记了?” 自我介绍是来炒米的人,而且附近都是村上人,不怕他敢怎么样,宁光这才把篮子给他,说让他们帮忙淘洗下:“我力气小,这么多米弄不来。” 戴振国爽快说交给他就是,就拿着走在前面,回棚子里去称。 宁光跟沈安怡跟在他后面,就低声说朋友:“你都不认识他,干嘛跟他单独在一起?他可是牛佬家。” 这时候出门走动的人不是很多,乡里出现个生面孔,大家都能注意到。 宁光说这话倒不是怕遇见人贩子什么,而是怕别人看到沈安怡跟戴振国单独在一起说话,会传他们的绯闻。 缺乏娱乐的村子里,很多人最爱干这种事情。 哪怕明知道双方是清白的,甚至当事人的年纪压根就是情窦未开,走路上稍微一对视线,都会编出一段香.艳曲折的故事。 至于说这故事传出去之后的后果,当事人的想法,他们就不管了:乡里乡亲的,说你几句会掉块肉吗? 矫情! 第十二章 围殴 宁光很清楚流言可畏,不过沈安怡根本没想这么多,甚至没领会她的忧虑所在,还说不要紧的,因为这么多人就在旁边:“他要是坏人,我喊一声,想跑都跑不掉。” 宁光心想就是人多眼杂,才容易出风言风语。 她看着戴振国进棚子里拿了称,当众称了重量,说好了加工费之后,拿去赵富梁家屋后的水塘淘洗,就拉沈安怡到旁边,给她仔细说了这种忌讳:“以后不要跟他们牛佬家走一起,尤其是单独说话什么的,不然他们会说你是那个牛佬家的老婆。” 沈安怡一脸不可思议:“我妈妈让我多跟男同学一起玩,说男同学要大方点,不像女同学很多都是小心眼。” 宁光心说这大概是你姆嫚做学生时候的经验。 照宁月娥他们偶尔的闲聊来看,赵霞小时候远没有现在风光,也是一路做着家务挨打受骂大的,但就算因为吃不饱面黄肌瘦,颜值也始终在线,很早就有牛佬家给她献殷勤。然后牛佬家的殷勤引起美头家的嫉妒……赵霞当然会觉得男同学大方,女同学小心眼。 这话她觉得不合适说出来:“可能城里是那样吧,不过我们这边美头家不作兴跟亲戚以外的牛佬家接触的。” “是吗?”沈安怡这一年没少给宁光讲城里的东西,也没少听宁光说村里的规矩,她这个年纪虽然因为备受宠爱很有点自己的主意了,还是很容易受影响的,所以此刻听着疑疑惑惑的,也没反驳,“我跟他也不熟,要不是他说帮我,我也不会跟他说话的。” 宁光松口气。 这时候孔花妹在院子里喊沈安怡,宁光忙说让她快点回去。 沈安怡前脚走人,赵小英等几个沈安怡的表姐妹就围上来,要宁光把学校奖励沈安怡的本子交出来:“这一年来你占便宜占上瘾了?安怡是我们赵家的外甥女,你一个姓宁的成天吃她喝她用她不觉得丢脸吗?” 赵小英越说越恼火,她觉得宁光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自己的,村里骂战的一个套路就是朝男女关系上扯,“我看你现在什么都用安怡的,跟我们赵家的童养媳一样,干脆你过两年也不要说人家了,直接问问我们哥哥弟弟里面谁肯要你,你过来做牛做马还吧!” 宁光本来沉默不语的,闻言顿时涨红了脸:“你才是童养媳!你才要说人家!” 这时候的观念,美头家被跟某个男性扯上关系都是一件非常羞辱的事情。 当事人不但要立刻反驳,甚至必要的时候,还要说点或者做点激烈的举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才好。 宁光所以又说,“你一个美头家成天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也不知道羞耻!” 赵小英就鼓动同族的姐妹一起打她:“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小琴姐,你知道吗?安怡前两天还说,等十四姑姑回来后,要让十四姑姑带宁光一起去城里玩呢!” 因为赵霞的缘故,赵富梁家这两年生活一直不错。 所以沈安怡的亲表姐赵琴,这时候也不怎么看得上几本本子了。 之所以会过来,不过是恰好碰见,被赵小英扯住,闲得无聊蹚个浑水。 但听说沈安怡打算让赵霞带宁光去城里,脸色就变了:“我们都还没去过姑姑家,她凭什么!?” 凭什么? 当然是因为宁光得了沈安怡的垂青,然后赵霞又是个把女儿当宝的异类! 赵小英火上浇油:“安怡还说要让十四姑姑给宁光买花裙子,电视上的那种!” 这下子赵琴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上前就朝宁光脸上抓了一把:“不要脸!” “安怡是这么说的,但我没答应!”宁光伸手想挡,但她比赵琴小了两岁,而且从小吃穿艰难,长的又瘦又小,怎么能跟生活水准在朝阳村算是一线的赵琴比? 不但没挡住,还被赵琴抓住机会,又在她手背上使劲儿掐了把。 生着冻疮的手背有点麻,但痛起来却仿佛能够痛到心底去。 宁光不想哭的,这会儿眼眶里却不由自主的聚起了蒙蒙雾气,哽咽着强调,“我又没答应!” 她真的没答应。 因为年初那碗糖醋排骨,她知道赵家人对于沈安怡跟自己要好的事情,是抱着气恼以及反对的态度的。 只不过碍着赵霞母女,不敢公然表达出来。 宁光这个年纪对于人情世故还没有很通透的认知,只是本能的觉得,答应沈安怡这种邀请的话,不好。 她反复强调着自己的拒绝,赵小英就说:“小琴姐,你听听!咱们都没去过姑姑家呢,她还拒绝,她还嫌弃!她这不就是说我们不如她吗?” “我们会不如她?”赵琴轻蔑说,“也不看看她身上这穿的叫花子一样,她有资格看不起谁!?” 边说边踢宁光的腿。 踢的宁光不断后退,想赶紧离开,却被赵小英等人围住不让走:“占那么多便宜,打你几下怎么了?还想跑,你不心虚你跑什么!” 她们围堵宁光的地方是九叔家院墙后,刚才宁光不想被人听见自己叮嘱沈安怡的话,所以来了这边,这会儿倒是害了自己,因为棚子那边的人看不到这边。虽然可以听见一点动静,但大家都在聊天,估计只会以为是小孩子打闹,不会专门过来查看跟阻止。 几个美头起初还只是骂,动作还算克制。 过了会儿不见有人找宁光,胆子就大了,赵琴就想起来从前听长辈说的话:“以前不要脸的女人是要被装猪笼扔塘里去的,要不我们试试?” 宁光大骇:“那样我会死的!!!” “你死了就好了!”赵琴啐了她一口,跟几个姐妹兴致勃勃的商议,“可是我家没猪笼哎,你家有吗?” 还好她们家里都没猪笼。 但赵小英又提出来:“我看到电视上说日本鬼子拷问烈士,有用针扎的。” “被针扎的是烈士。”赵琴立刻反对,“她配吗?” 她们最终讨论出一个“玩法”,就是一群人散开个圈子,将宁光围在里面,拿石头砸她。 “这样还能练准头呢!”出主意的赵琴很得意,“还能锻炼身体!” 宁光说把本子都给她们:“就一本被宗宗弄坏了,其他我都给你们。你们别拿石头砸我好么?要是砸坏了,我姆嫚肯定也要找你们家里人的。” “没事的,他们家你们还不知道。” 这时候小孩子终归还是怕大人的,见赵小英等人听了这话有些迟疑,赵琴就提醒,“只要有人去告状就会打她,我们砸完她就一起去宁家门上哭,说宁光打我们。你们看着吧,她姆嫚肯定还是要打她。” 赵小英倒是惦记着本子,她家里处境跟宁光差不多,父母砸锅卖铁的凑够了超生罚款,可算得了个儿子,当祖宗一样养,女儿理所当然是女仆,干活不说,学杂费文具费用给起来那叫一个艰难。 每次要钱跟要他们命似的,少不得一顿破口大骂,骂的赵小英心惊肉跳。 所以她是真的肉疼沈安怡随手送给宁光的东西:“你要是把本子都拿过来,还把安怡上个月送你的钢笔也给我,我就不砸你。” “你傻了吗?”赵琴说,“她现在东西有没带在身上,你让她回去拿,她回去了不出来怎么办?” 赵小英想想也是,露出惋惜之色:“早知道她早上没跟安怡一起放学,咱们就该在路上截住她的。” “你们这么做,不怕安怡知道了怪你们吗?”宁光不想抬出沈安怡来吓唬她们,可这时候看着她们一个个的捡起了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实在害怕,忍不住说,“安怡现在被她外婆叫走了,等会肯定还要来找我玩的。” 赵琴见同伴迟疑,就说:“你们现在放过她,难道她就不跟安怡告状了?还不如打一顿出出气。至于安怡那边,本来跟咱们就不如跟她亲,左右不会给好处咱们。就算安怡因为她讨厌咱们了,咱们有什么损失?没准嫲嫲他们听说这事儿后,反过来帮忙劝安怡醒一醒,分清楚内外呢!” 这话很有道理,一群美头不再踌躇,正要动手,不远处忽然有人喝问:“你们在干什么?!” 戴振国挽着篮子快步走过来,狐疑的打量着赵琴等人,“你们在打人?” “关你什么事?”赵小英几个见事情被撞破,都有些害怕。 不过赵琴瞥一眼,就放松下来,冲了他一句,转头解释,“这是础山那边过来炒米的。” 又说戴振国,“我们村里的事情你少管!你家现在炒米的棚子,还是我九叔家的,敢多管闲事,我就叫九叔不借给你们,看你们怎么办!” “这美头是来找我们做炒米的。”戴振国记着伯伯的叮嘱,不想跟她闹太僵,但也不想放任不管,就说,“这篮子米就是她刚才拎给我的,现在淘好了得她付钱。你们卡着人不放,我们生意怎么做?这事情就算把你们家大人喊过来理论,也是你们不对。” 赵琴说:“你等会儿要钱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往年人家送米过来忘记带钱了记个账过两天给都行,什么时候急过这一会儿?” “往年我没来,我不知道。”戴振国说,“反正你们不让这美头跟我去付钱,我就去她家找她阿伯姆嫚,我知道她家就在那边。到时候她家里问起美头在哪里,我肯定是照实说,毕竟我连你们小美头都得罪不起,何况她阿伯姆嫚都是大人?” 赵小英就出主意说让宁光把钱拿出来给他,让他拿了钱走人。 戴振国不肯:“我今年头一次出来,伯伯没跟我说要多少钱。而且我出来是打下手的,钱不归我收,得让她去给我伯伯。” 反正不管几个美头怎么说,他一口咬定要让宁光出去棚子那边。 赵琴气的说:“我看你根本就是看中她了!” “你这话说的荒唐,我们大冷天的走村串乡,就是为了赚点辛苦钱。”戴振国比宁光大了三四岁,这个年纪在乡下,尤其是山脚下的村子那里,除非是学习成绩特别好,有指望往上念的,不然就可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闻言脸一红,觉得很是尴尬,但看宁光狼狈的样子,到底不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强撑着说,“这是劳动所得,还有错了?” “那你们相亲相爱去吧!”赵琴说不过他,也有点怕闹大之后长辈介入会占不到便宜,毕竟这年头朝阳村的美头,也就沈安怡是个宝贝,其他人,包括她在内,基本上都是惹事就挨打,不管是对是错。 此刻权衡了下,一甩手,愤愤然道,“不要脸的狗男女!” 说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才气冲冲的走了。 赵小英几个见状连忙跟上。 第十三章 团子风波 戴振国看她们都走了,暗松口气,提着篮子走到宁光不远处,小声问:“美头,你还好吧?” “……”宁光低着头,眼泪簌簌而下。 “唉,你回去跟你家姆嫚说说吧。”这个时候的乡下还是很讲究男女有别的,体育课上做游戏,让全班拉着手围个圈,队首队末的同学,大抵都会矜持的不肯伸手跟异性有接触。 所以戴振国也没什么跟美头家相处的经验,站了会儿,尴尬的挠挠头,“你们同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她们几家比较宽裕,也没有说放任美头家欺负你的道理。” 他这么说是因为看宁光的穿戴比赵琴她们明显差了一截。 “要你管?”只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让宁光想到那句“反正只要去你家告状你姆嫚就会打你”,她心里知道戴振国帮了自己,此刻却忍不住对他发脾气,“你一个外村人多什么嘴!” 说着一抹泪,匆匆走了。 这时候心里又后悔,她其实想跟这人说谢谢的。 结果呢? 倒是拿人家当了出气筒。 宁光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不好意思走回去道歉,在路口踌躇了下,就看到沈安怡从院子里走出来,朝她招手:“小光你快来,我外婆做了团子哎!豆沙馅跟腌菜肉馅的,刚刚煮好,你过来我给你盛一碗。” 跟着就吃了一惊,“你身上怎么回事?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不当心摔了下。”宁光抿了抿嘴,她知道如果告诉了沈安怡的话,沈安怡肯定会去找赵琴她们几个算账,但沈安怡不懂多少人情世故,她却知道,赵霞那么不喜欢朝阳村,这次却还是把女儿送了过来寄读,显然是实在没地方安置女儿了。 就算赵家有求于赵霞,不敢亏待沈安怡,甚至还要捧着顺着这女孩子,沈安怡到底还只是个小美头。 如果让赵富梁他们感到忍无可忍的话,有的是法子背着赵霞坑她。 何况宁光自己也有点心虚,按照人之常情,沈安怡最亲密的朋友,应该是姓赵的表姐妹们,而不是自己这个姓宁的,甚至她的姆嫚宁月娥早先对赵霞还不怎么好。 她牙牙宁福林做村支书的时候,也做过亏待赵富梁家的事情。 赵琴她们不忿沈安怡对宁光好,老实说也不能全怪她们。 宁光所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旁边刚好没人,我爬了会儿才爬起来。” 又说自己不去吃团子了,“刚才在家里吃了点东西,还不饿。” 沈安怡知道宁家伙食不错,但宁光的伙食很差,就说:“那我给你拿两个滚了糯米的肉馅团子去,你饿了再吃。” 滚了糯米的团子不容易粘一起。 “不了。”宁光垂眸,虽然赵琴她们被戴振国打发了,但戴振国不可能时时刻刻帮忙解围,而她也不可能不出门,还是不要太刺激赵琴她们的好,“我不喜欢吃团子。” 这话要搁沈安怡才来朝阳村的时候肯定会相信,因为她自己就是个挑食的,一年下来对于朝阳村的生活水准已经有基本认识的沈安怡,就不相信了:“你以前说过最喜欢吃青菜肉馅的团子?” 宁光说她记错了:“没有这回事。” 生怕再说下去被沈安怡看出破绽,急急说,“我想起来猪还没喂,我得赶紧回去烧猪食了!” 说着匆匆离开。 “哎你等等!”还想拿团子给她的沈安怡跺了跺脚,“那我等下给你送过去!” 正要关门回去,刚好看到戴振国拎着竹篮慢吞吞走过来,就打了个招呼,顺口问,“你吃团子不啊?我家刚做了团子。” 戴振国闻言就说:“你牙牙……你外公让你来问的吗?” “不是啊。”沈安怡说,“我看我外婆做的挺多的,刚好看到你就问下。” 她是想着这人之前虽然没能帮上忙,但毕竟起了好心,想着还个人情。 结果戴振国就笑:“你这小美头。” 见沈安怡皱眉,他看了看左右小声说,“我倒是知道你好心,但你不想想,咱们又不是亲戚也不是多熟,你个美头家就招呼我去你家吃东西,叫人知道了,不要编排你的啊?” 就让她以后注意点,别这么不矜持。 “……你们乡下人想的真龌龊!”这话让沈安怡想起来刚才宁光给自己的科普,有点恼羞成怒,她心里对乡下其实是没什么歧视的,这时候却忍不住说,“好心好意问一句,也能想那么多!” 她在城里邀请同学什么到家里吃东西,那都是被当成人际关系好、讨人喜欢的佐证。 在这里倒成了轻浮了。 “乡下就是这样。”沈安怡说了这话以为他肯定要生气了,但戴振国倒没当回事,还认同的点点头,“城里我没去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同?但你现在在乡下,还是注意点的好,美头家的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城里才不会这样。”沈安怡本来就要关门,闻言就跟他多说了几句,“我听他们都说城里怎么怎么好,怎么这种事情就不知道跟城里学?” 戴振国笑:“我哪里知道?不过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你看你家住着的这个房子,我伯伯说在县城都没看到过呢。再过几年,没准乡下也能跟城里一样了吧。” 沈安怡有点不敢相信:“就现在还比以前好多了?!” 那以前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 “你是城里来的?”戴振国说,“那你当然不知道,以前才叫苦,你们这边离镇上近还好点,我们在山脚下,前几年都还有人家饿肚子的。不然大冷天的,一年到头也就能歇这么会,干嘛不在家里好好歇歇,跑出来炒米?” 沈安怡无语片刻,正要关门,戴振国想了想,又说,“你也别老喊刚才的小美头去你家吃东西,尤其是做了团子这种平时吃不上的好吃的。这年头谁家桌子上荤腥不稀罕?你家里人都未必吃的尽兴呢,还要喊外人吃,你家里人能高兴?” “这家里能做荤腥都是我妈妈给的钱。”沈安怡理直气壮,“我爱给谁吃不行?我妈妈说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我家出的钱,我想怎么样都可以!” 赵霞受够了朝阳村父母对女儿那套“把你养这么大你干点活又怎么了”、“把你养这么大你给你兄弟换门亲事难道不是应该的”的说辞,生怕女儿年纪小被忽悠住,所以提前给沈安怡洗脑,反复强调女儿在这里吃喝玩乐都是自己夫妇出的钱,包括住的这个房子也是! 所以沈安怡想怎么糟蹋东西都没有问题! “……”戴振国显然没遇见这样的事情,愣了下才说,“那你家条件可真好。” 不过还是让她收敛点,“就算是你姆嫚给的钱,人总有远近亲疏。” 沈安怡就说她觉得宁光跟她比赵琴她们亲。 戴振国差点就说出刚才那一幕了,叹口气:“你这美头。” 摇摇头走了。 沈安怡撇了下嘴角,关上院门,回去厨房:“外婆,小光不过来吃,给她留的那碗团子给我换成糯米滚的那种。” 孔花妹听说宁光不过来吃正高兴着呢,闻言顿时拉长了脸:“她都不过来吃了,你换什么呀?我跟你说,这种不识抬举的人就不该跟她来往!” 又说宁家不是什么好人,“她姆嫚以前老是欺负你姆嫚的,她牙牙以前也欺负你外公外婆,还打压你舅舅们。美头你怎么能胳膊肘朝外拐呢?” “哎呀就几个团子,你那么计较干嘛?”沈安怡刚被戴振国说教了一番,心里正烦着,就说,“反正买东西的钱都是我妈妈给的,我妈妈都不在乎,你也大方点呗?” “那团子还是我做的呢!”孔花妹打算等会儿喊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过来吃一顿,闻言不悦的说,“你妈妈给的钱只能买面粉跟肉,还得我们辛辛苦苦去买回来,再给你包好!这个过程不要钱啊?有本事东西买回了你自己去包,不然我说不给宁光就不给!” 沈安怡愣了愣,就说:“妈妈说给你们的钱有多余,就算你们辛苦费,所以这个过程的钱也是给了的,这些团子我说要送给宁光就能送!” 又想起来赵霞叮嘱她,要是赵富梁夫妇呵斥了自己,一定要在电话里告诉,一甩手就上楼打电话去了! 孔花妹还以为她只是赌气上楼,片刻后听她喊着说赵霞让接电话才知道不妙,暗骂外孙女混账,上去拿了电话也没好气:“你家这美头这么难伺候,要不你接她走算了?” 那边赵霞也不客气:“行啊,我马上买票回去接她。你们有事以后也别指望我了,互相当对方死了就是!” 说着把电话直接挂了! 孔花妹顿时慌了,一边抱怨外孙女不懂事:“跟你说几句玩笑你也当真!这么小气!” 一边手忙脚乱的打过去,赵霞拎起来再挂掉。 挂了三次才肯接,冷冰冰的说:“十里八村的老头子老太太都跟着儿子媳妇住破房子,就是隔壁宁家宁福林算是有本事了,招女婿之后自己连同褚老婆子住的还不是旧房子,单独给女儿女婿起了新瓦房?!你们老两口却可以住着楼房吃香喝辣,这会儿给我带几天女儿还要挑三拣四,真当我是奴隶,给你们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愿意帮我带安怡,我在村里随便找个人家,都不要给人家做房子,将每个月给你们的生活费拿个一半,多得是人愿意伺候安怡!” “哎呀小孩子乱说话你也相信?”孔花妹尴尬的圆场,“这是我亲外孙女,我能对她不好?” “你给我闭嘴吧!”赵霞说,“你们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我养出来的女儿从来不会对我撒谎!” 孔花妹就说:“可她现在不是在乡下?乡下小孩子撒谎的多了去了,一年下来哪有不会被带坏的?隔壁那个宁光你还记得吧?成天跟安怡在一起,吃安怡的用安怡的,可不把安怡都教坏了?我就是心疼安怡吃亏,提点她几句,结果也不知道那个宁光怎么哄她的,现在倒成我的不是了。” 赵霞说反正我女儿没有错:“她愿意送东西给人家那就让她送,你们的东西什么不是我跟她爸爸给的?我女儿糟蹋我们俩挣的东西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要你多事的帮我们舍不得?左右你们对我女儿好不好,我就听我女儿说。她说你们好,你们就是好;她说你们不好,你们就不好!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你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末了不忘记威胁,“我公婆这边已经排上手术了,估计在首都也待不了太久。回去之后要是安怡说你们一个‘不’字,我当初怎么抬举你们,就能怎么收拾你们!” 说着将话筒砸回座机。 这边孔花妹听的脸上青白交错,看着面前托腮凝望自己的外孙女,恨不得一个耳刮子抽过去! 然而想着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的前途,到底没敢,反而挤了个笑:“安怡啊,不就几个团子?外婆说你几句,你居然就闹你姆嫚跟前去了!也不想想你姆嫚现在在首都照顾你牙牙嫲嫲呢,哪里有这许多空?” 安抚了沈安怡几句,孔花妹打消了喊儿子他们过来吃团子的打算,主动帮沈安怡装了一兜糯米团子不说,还拿了点瓜子花生糖果什么的,让沈安怡拿去给宁光。 沈安怡志得意满的出门,却不知道孔花妹在自己背后的脸色有多阴沉。 第十四章 我帮你 沈安怡不知道孔花妹对宁光已经容忍到极限,很快就会找赵富梁等人商议对策,她兴冲冲的踏进宁家的院子,熟门熟路的摸进厨房:“小光,快看团子还热着呢!你赶紧吃。” 这个点宁家其他人要么出去玩了要么在其他屋子里,灶间这边安安静静的没人打扰,正在灶下烧猪食的宁光闻言心动,但看了看手里的柴禾还是说:“两条猪快要出栏了,我姆嫚说这两天千万不能饿着它们,我得赶紧把这猪食弄好……你先放着,我等下再吃。” “等下谁知道谁就回来了?”沈安怡走到水缸边,拿水瓢打了点水洗个手,拿了团子递到她嘴边,“来,我喂你。” 宁光有点害羞的就着她手咬了口团子,这还是她记忆里第一次有人喂她吃东西。 “味道怎么样?”沈安怡单手托腮,心情很好的问,“我妈妈说我外婆做的团子最好吃了!” “是好吃。”宁光用力点头,不过说实话,孔花妹的厨艺在村里其实算不上很好,村后几家的妈妈娘子的手艺才叫出色。 然而谁叫孔花妹有个好女儿? 提携着娘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因为沈安怡在这边寄养,更是荤腥不断,这年头舍得下本钱的菜,做出来就没人会说不好吃的。 宁光小口小口吃完一个团子,见沈安怡又拿了一个递到嘴边,咽了咽唾沫,还是忍住了本能,摇头,“等下宁宗估计会过来,得给他留个。” “还好几个呢。”沈安怡一皱眉,她不喜欢宁宗,打从心底不想给宁宗吃。 但她知道,如果宁光吃了团子而宁宗没吃到的话,宁光肯定要挨打。 此刻抿了抿嘴,将团子朝宁光嘴边又送了点,“你吃吧,不够我回去再拿点来。” “……上次你给的云片糕。”宁光躲了下,小声说,“宁宗拿去之后分给了太太、牙牙还有姆嫚,自己就吃了一片,然后太太他们就……” 她这个弟弟年纪不大,却很会察言观色,讨好卖乖。 宁宗是不爱吃云片糕的,所以才会拿去分给家里能做主的人。 可褚老婆子他们宠溺这个孩子,就是能够选择性瞎眼的忽视宁宗把不想吃的糕点分给他们这个事实,理解成宁宗的孝顺跟懂事。 然后反面教材就是从来不记得分吃的给他们的宁光。 他们从来没考虑过,如果不是沈安怡的话,宁光压根就没有什么吃零食的机会,又怎么孝敬他们? 沈安怡脸色难看了一瞬,她带吃的给宁光心甘情愿,给宁宗也备一份已经很不高兴了,怎么这么下去还得给宁家上下都预备着? 她家里经济条件好,倒不在乎这笔开销。 问题是,好气啊! “你全部吃完,吃快点!”心念转了转,她就说,“什么都不给他们留……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我外婆今天不高兴了,没让我给你带吃的!” 见宁光踌躇,“我过来时又没人看到,他们哪里晓得?” 结果话音才落,外面就踢踢踏踏跑进来人:“水呢?快给我倒水,渴死我了!” 宁光吓的立刻站了起来。 沈安怡眼疾手快,把装团子的口袋塞进柴禾堆里。 “咦,安怡姐姐你也在啊?”宁宗一脸不耐烦的跑进来,看到沈安怡,露出不欢迎的表情,但被她转过头来狠狠瞪了眼,立刻换了副笑脸,“吃饭了没?没吃饭让我姐给你做点。” “吃过了。”沈安怡不冷不热的说,“你要喝水自己不会倒啊?什么都使唤你姐姐,你姐姐欠你的?” “我年纪小啊,我姐姐照顾我都是应该的。”宁宗露出委屈之色,说实话他也挺觉得委屈的。 沈安怡是城里来的,长的好,会的多,成绩棒,见识广……在这个年代的小乡村里,说是女神一样的人物也不过分。大人都愿意跟她搭几句话,更不要说小孩子了。 可也不知道怎么,人家偏偏看上了他姐,进进出出都一起不说,对他也没什么爱屋及乌的意思,反而见天的怼他。 至于原因宁宗也知道,就是宁家重男轻女呗! 但这会儿的乡下不都是美头家干活、做姐姐的照顾弟弟吗? 别人家弟弟能享受,他怎么就不行? 他觉得这都是宁光的错,生成乡下美头,不踏踏实实过日子,见天的撺掇沈安怡讨厌他……简直太不像话了! 决定回头就在太太跟前告状,他试图跟沈安怡讲道理,“万一我倒水时烫着了,我姐姐也没法跟太太他们交代不是?” “我听说你姐姐这年纪已经给家里做饭了。”沈安怡脸色一沉,“而且什么叫做你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有给你姐姐做过事情吗?” 宁宗理所当然的说:“我是牛佬家,我姐姐有我这兄弟,走出去不至于被认为是绝户头出来的,这就是大恩大德了啊!” 见沈安怡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扫过来,他缩了缩脑袋,嘟囔,“太太他们都这么说的!” “你别跟他讲了。”这种话宁光在家里都听麻木了,生怕沈安怡会气的动手,抿了抿嘴,圆场说,“我去给他倒水……你吃了水就出去吧。” 后面一句话是对宁宗说的。 宁宗闻言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是不是安怡姐姐又带好吃的来给你了?在哪呢?” “带你个头!”沈安怡没好气的说,“我外婆今天发火了,什么都没给我带!” “你那么败家,我太太早几天还讲,说你要是她曾孙女,她早就打死你了!”宁宗下意识的说,“你外婆居然忍到今天才发作啊?” 这话说出来觉得不对,赶紧捂住嘴。 宁光也很尴尬:“安怡……” “……”沈安怡沉着脸,想骂褚老婆子几句,又顾忌宁光面子,最终冷哼一声,“你家太太还真不是一般的多管闲事,我妈妈都没管我,她啰嗦个什么!” “我太太……”宁宗挠挠头,想给褚老婆子说几句圆场的话,但因为年纪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接过宁光倒的水,咕嘟咕嘟喝完一抹嘴,索性直接溜了! 他走之后,宁光觉得气氛还是有些沉重,忙把团子拿出来,故作笑容:“还好他没发现!” “嗯,小光你快吃吧。”沈安怡心里很不痛快,孔花妹说她败家她是无所谓的,因为赵霞的洗脑,知道这外婆就是希望好吃的好喝的全部给赵利国他们。 可褚老婆子这话……得好处的是褚老婆子的曾孙跟曾孙女,她不说感激沈安怡,反而说出要打死沈安怡的话,这叫沈安怡听了,很难没有遇见白眼狼的感受。 要不是舍不得宁光,她都想此后都不登宁家门了! 看她脸色阴晴不定的,宁光也知道好朋友这会儿心情不佳,然而她也没办法褚老婆子,不好帮沈安怡出气。 沉默了会儿,宁光没话找话的说:“你寒假作业做了吗?” “没呢,才刚回来。”提到作业,沈安怡顿时皱眉,“你成绩怎么会那么差?” 这话说出来,看宁光往灶下递柴禾的手顿了顿,忙放缓了语气,“这次考试的好多题目,我都给你讲过的,我以为你最少能考个七八十。” “……我也觉得那些题目眼熟。”宁光盯着灶火看了会儿,才侧过头,小声说,“可能是太累了吧。” 见沈安怡不解的看着自己,她板着指头数,“我在家里天不亮就要起来做饭、扫地、喂鸡鸭鹅、烧猪食,然后去上学,放学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干。双休日节假日什么的,赶着农忙下田帮忙,不忙的话,那就是出去挑野菜、拾麦穗。” 然后她才九岁。 “你给我讲的题目我当时听着觉得挺清楚的,但忙忙碌碌的,就忘了。” 这话她说的很平静也很忐忑,平静是对于这样的生活之下自己还能不能考取大学的了然,忐忑是生怕触怒沈安怡。 “都打算考大学的还这么忙,怎么行?”沈安怡果然勃然大怒,“你得跟你家里人好好谈谈!” 宁光抿了抿嘴,她家里人可不是赵霞,会笑的温柔的跟女儿讲道理。 宁月娥他们从来不跟宁光谈话,要么发号施令,要么连打带骂。 “这样你没法专心学习,怎么考?”沈安怡看她这样子也回过神来,皱眉,“这事儿必须解决!” “我成绩不好。”宁光想了想,说,“是一直不好。之前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是经常考不及格的。我家里觉得我念个初中毕业就成,要是我去说要考大学,他们肯定要笑死了。” 所以,“我想了想,我根本不是念书的料……要不,就这么算了?” 她垂眸,灶火将脸儿映照成温暖的颜色,她眼神里却没什么生气,轻声说着,“不然继续下去我也还是考不好,反倒是占了你的学习时间。你是肯定能上大学的。” 应该说,大学就是属于沈安怡这种人的。 宁光有些悲哀的想,念到初中毕业然后准备嫁人,开始下一个做牛做马的轮回……这才是自己的人生。 只是自己做姆嫚的时候,如果有女儿的话,她一定不会像宁月娥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她。 她会努力学习赵霞对沈安怡。 就算她没有赵霞的本事,让女儿过上沈安怡的生活。 然而能给的,她一定给。 更不会让女儿小小年纪就忙里忙外,自己理所当然的看着。 “这样吧。”沈安怡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帮你做。” 宁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我帮你做家务。”沈安怡神情坚定,“虽然我不会干活,但你可以教我,我妈妈一直说我聪明,学什么都快。趁现在寒假,我把你要做的事情都学会,这样以后只要我有空,就过来给你帮忙,你就有时间学习了!” 第十五章 撞破 沈安怡觉得自己的主意真是太棒了。 反正她成绩好,村小的课业毫无压力不说,赵霞走之前专门给她留的教辅材料习题册什么做起来也毫无难度。 就算不帮宁光干活,她寒假也有大把的时间是空闲的。 要是能够为好朋友考进大学添砖加瓦,当然是再好没有。 但实施起来却很不顺利: 首先是宁光拒绝了很久,因为觉得沈安怡对自己已经够好了,再让她帮忙干活,尤其谁都知道这位城里来的娇小姐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都觉得亏心。 然后沈安怡费尽口舌才说服宁光后,开始跟着宁光学做家务……完全就是帮倒忙。 “可能你天赋不在做家务上面。”看着一片狼藉的灶间,宁光有点欲哭无泪的安慰着已经快哭出来的朋友,“我姆嫚他们都说你就是应该上大学的。” “不可能的!”沈安怡显然被打击的不轻,哽咽说,“我妈妈说我最聪明了,学什么都快!” 她现在是知道朝阳村每个同龄女孩子都能做一手利索的家务,这么多人都会的技能她觉得自己应该看看就会了,一上手就特别娴熟才对啊! 毕竟这些美头家不会的钢琴、绘画、舞蹈什么,她都会! 按照赵霞一直以来给她灌输的理论,她比全村女孩子都聪明好不好? “……”宁光看着她自信又难以置信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了好一会才说,“大概因为你不习惯乡下的灶头,所以……这个就是比较陌生?” 沈安怡坚定的表示自己才学钢琴时:“我在那之前也没摸过钢琴呢?可是第一节课老师就夸我有天分。” 宁光尴尬的笑了笑:“要不你再看我做会?没准看看就会了。” 见沈安怡迟疑着点头,她无声的松口气:这小祖宗刚才诚心诚意的帮忙给她加了一堆活,再不赶紧做就来不及了! 不过虽然比平时更忙碌,宁光的心情却好了很多。 甚至边做边哼起了音乐课上学的小曲。 只是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后,她脸色有点僵。 她不是因为沈安怡的帮忙才感到由衷的喜悦的,而是发现看似完美无缺在村子里俨然公主的沈安怡,原来也有不会的东西。 自己做的熟极而流的事情,沈安怡认认真真学了半天都还是笨手笨脚。 哪怕她悉心指导,这位好友脸上的迷惘却越来越多。 这不是平时的沈安怡。 平时沈安怡始终都是自信的。 这种自信让她鲜明的区别于村子里的美头家。 学习的沈安怡,考试的沈安怡,弹钢琴的沈安怡,翩翩起舞的沈安怡,娓娓而谈的沈安怡……无一不是坦然无惧充满自信充满阳光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前进的神采飞扬,宁光很喜欢这样的沈安怡,可她必须阴暗的承认,这些沈安怡让她在钦佩羡慕之外,感受到深深的压力。 她已经学过“朋”字,老师在课上讲,“朋”字拆开是月字,月在古代也代表肉,引申为人,就是两个人肩并肩的走路谈话,这就是朋友在一起的模样。 宁光听这课的时候就想,自己好像没什么资格跟沈安怡肩并肩。 虽然这女孩子很愿意停下来等她。 然而……这其中的距离,根本不是自己努力就能够逾越的。 这让她悲哀之余,很难不生出自卑来。 现在有一件事情她比沈安怡厉害,她就觉得好像平衡了点:你看,沈安怡比我强,可我也有她比不上的地方,所以我们还是能够并肩而行,平起平坐的。 但宁光又很快醒悟过来,自己这种想法是非常可耻的。 沈安怡是打从心底想帮助自己,这是自己的姆嫚、牙牙、太太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她却想着在这方面压倒了沈安怡……哪怕没人知道,宁光到底觉得自己卑鄙。 女孩子用力擦着锅,将对自己的怒火发泄到手里的丝瓜瓤上。 沈安怡不知道她心情,看着干干净净的锅沿,还佩服的说:“小光你好厉害,这么会就收拾好了。” “这没什么的,村上美头家都会做。”宁光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顿时就后悔。 果然沈安怡眼神一黯:“我就不会。” “你又不是村上的。”宁光抿了抿嘴,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窃喜好没意思,是啊,沈安怡的确不会做家务,甚至这方面的资质可以说是鲁钝,问题是人家需要这天赋吗? 人家长这么大,菜碗都没端过……宁光这一年中应沈安怡的邀请,去赵富梁家吃过两次饭。 每次都是赵富梁夫妇把饭菜在桌子上摆好了,再招呼她们入座。 头一次的时候宁光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有点坐立难安,还提醒沈安怡要不要帮忙? 但她们想帮忙端菜时被赵富梁夫妇赶出灶间,说是生怕烫着她们。 孔花妹还专门对宁光摆了半天脸色:“你在家里干活干习惯了无所谓,别带坏我家安怡,她妈妈说了,她在这里是读书跟享福的,可不是来干活的!灶间又是火又是汤汤水水的,万一烫到伤到我这外孙女,你叫我拿什么跟她姆嫚交代?” 这话当时简直刷新了宁光的三观。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教朋友干活也算带坏人家。 宁光忽然觉得心寒,她这个年纪还不会用什么话来形容这种出身的巨大悬殊,就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愤懑。 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过上沈安怡的生活。 在她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未来,就是隔三差五能吃到肉,只要干活不需要挨打。 “这个碗我来刷吧。”沈安怡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刚才看你刷了好几个了,我一定已经会了!” 宁光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碗,不放心的重复了下动作,才将碗跟抹布交给她:“你拿稳了啊!” 沈安怡小心翼翼的接过,笨拙生疏的学着她刚才的做法,用了宁光足以刷三四个碗的时间,总算将这个碗刷好,对着窗户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开心的问:“小光,你看是不是刷好了?” “是刷好了。”宁光点点头,“你果然很聪明。” 她记不得自己学刷碗时花多久了,好像村上的美头都是这样,长到踩着凳子能够到锅里,自然而然就接过了抹布跟笤帚,再大点,镰刀跟扁担,钉耙和锄头……反正好像到了年纪就理所当然的拿起来了。 但一定学的比沈安怡快。 毕竟宁月娥可不会耐心的教她,只会吩咐事情下来,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就挨打。 不想挨打,那就自然会想办法做好。 她在这方面没怎么挨过打,所以肯定学的快。 沈安怡眼睛亮晶晶的,摩拳擦掌:“那接下来的碗都我刷吧!” 宁光看着她白皙柔嫩的手沾着油污跟一些剩饭剩菜的残渣,总觉得不协调:“还是我自己来吧?” “没事没事。”沈安怡把她挤开,信心满满的保证,“我一定会把每个碗都刷的干干净净的!” 又催她趁这个机会学习,“唉你拿书过来看吧,有不懂的正好问我!” “……好吧。”宁光犹豫了会儿,回房间拿了课本过来,“可是这学期都学完了,下学期的书还没发呢?” “你才考那么点,等于没学啊!”沈安怡心直口快的说,“所以趁寒假赶紧从头补起来!我爷爷说过,基础不好的话,越往后学的越艰难。” 她爷爷据说是县里的干部,具体什么干部,朝阳村这边也不清楚,只知道身份肯定不低,不然赵霞也不至于在镇上说话那么管用。 县里的干部,对宁光来说属于难以想象的大人物了,这种人说的话准没错,她立刻翻开书:“那我开始看了。” 她这会心里挺纠结的,因为……沈安怡让不懂的问,可她看着好像没有懂的地方…… 就好像考试的时候一样,很多题目她都没看明白问的什么…… 学渣跟学霸之间的差距,真的不是靠勤奋努力就能够弥补。 何况宁光根本没有勤奋的时间。 还好沈安怡在做家务上也很苦手,所以根本就是聚精会神的洗碗刷锅,压根没注意到她的走神,以及书好半天了还在第一页。 宁光浑浑噩噩的看着课本上的字,每个字她差不多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为什么考试要考这些呢? 为什么就不能考刷碗洗锅烧饭做猪食打猪草拾麦穗挖野菜杀鸡杀鱼喂鸭子呢??? “姐,你们在干嘛?!”两人一个专心收拾灶头,一个专心神游天外,竟压根没注意到院门开起的轻微“吱呀”声,宁宗不知道沈安怡走没,担心跑进来又被这凶巴巴的女孩子怼,所以蹑手蹑脚的蹭过来观察,结果这一看,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怎么姐你在看书,安怡姐姐在干活?!” “糟糕!”宁光一惊,沈安怡也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因为动作仓促差点摔着,朝宁宗喊:“你站住!” 她不喊“站住”还好,一喊倒是提醒宁宗了,小孩二话不说就朝正屋那边跑,边跑边喊他姆嫚牙牙跟太太:“宁光太坏了,让安怡帮她干活,自己八.老爷一样坐那歇着!” 第十六章 轩然大波 褚老婆子这天正叫了几个老太婆一块摸牌,农村地方大,宁福林早年又做过村支书,占的这片宅基地非常广阔。 只是这年头大家都穷,房子造起来也是七零八落的,有钱了加一间,又有钱了再加一间这种。所以宁家的房子是歪歪扭扭的一排,前头小半个稻场那么大的院子里又放了许多杂物,以至于摸牌的这房子跟灶间相隔极远,一般的动静彼此都听不到。 然而宁宗这么一跑一嚷,褚老婆子顿时就发现了,她最重视这个曾孙,闻声牌也不打了,直接走出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看宁宗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赶紧上前,“宗宗你慢点,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太太说!” 见后面沈安怡跟宁光一前一后的追赶,以为宁宗是怕她们才跑过来求助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太太,我刚才去灶下,看到安怡姐姐踩着凳子在刷锅,宁光在旁边凳子上坐着!”宁宗气喘吁吁的说,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喊姐姐,心情一般就喊名字,心情不好的话那就比较难听了,因为忌惮沈安怡,在沈安怡面前都是喊姐姐的,可现在有褚老婆子撑腰,那就无所谓了,仰着头讲,“太太,我亲眼看到的!” 其实他这时候还不怎么明白这件事情的含义,就是本能的觉得,告诉褚老婆子之后宁光要倒霉。 这样就报复到了这个跟自己不好的姐姐。 然而话音才落,褚老婆子还没开口,跟她打牌的几个老婆子已经抢先说了:“宁家嫂子,你们家怎么能这么做呢?谁不知道赵富梁家这个外孙女跟宝贝一样,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一直都是吃香喝辣,在家里笤帚都不让拿一下的!赵富梁跟孔花妹连菜碗都不要她端,你们家倒让她给你们刷锅?这要是叫赵家知道了,怕是不得了!” 这话说了就想起来今天的牌搭子里恰好有赵家的,顿时尴尬。 但姓赵的老婆子已经阴阳怪气说:“有什么不得了的?你们不都说了?我们小霞家的美头过的什么日子是什么身份村里谁不知道?不过谁叫福林是老支书呢?到底身份不同哪!” “阿桂家姆嫚你可别误会,我一直都叮嘱我家这厌死包,安怡来了务必好好招待,谁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褚老婆子这会儿面容都快扭曲起来了! 要是村里其他任何人家的小美头过来帮宁光干活,她知道了也无所谓,顶多说句“我们又没拿刀逼你家美头干活,她自己犯贱要帮忙怪谁”,可沈安怡,就好像跟前俩牌搭子说的那样,谁不知道是赵霞的宝贝? 人家在家里在外婆家在赵家众多亲戚跟前都是被宠着捧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结果来了宁家,居然就要踩着凳子刷锅?! 最要命的是,如果宁光也在干活,还能说小姐妹关系要好,看到宁光做事顺手帮一把,这个是俩人投缘感情好,有斡旋的余地。 可宁宗说的清清楚楚:沈安怡一个人踩着凳子帮忙刷锅,宁光坐在旁边袖手旁观! 想到宁福林担任支书期间对赵家的打压,以及赵亮他阿伯上台后对宁家软硬兼施的报复……褚老婆子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子里! 她四下一看,见着靠在墙上的扁担,跑上去抄起来,照准了宁光就是没头没脑的砸下去:“贱货!我叫你欺负人家安怡!!!” “宁宗胡说,小光没欺负我!”刚刚跑过来的沈安怡见状吓的赶紧上去拦,边拦边解释,“是我自己要帮小光做事的!” “安怡,你年纪小,不懂。”然而赵老婆子立刻走过来把她强行拉开了,“人家做太太的管教曾孙女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咱们外人不要插手。” 就扯着她朝外走,说要送她回去,“你这美头……唉,我怎么说呢?跟你外公外婆讲吧,让他们来处理。” 沈安怡不太了解这话的意思,但本能的察觉到赵富梁夫妇知道后,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时候自己或者不打紧,宁光却肯定惨了。 她哭着挣扎:“我不!我要帮小光证明,小光才没有欺负我!” 然而她这点力气对干了大半辈子农活的赵老婆子来说根本不是个事,轻描淡写的就把人拖到了赵富梁夫妇跟前。 这天的朝阳村跟煮开了的水一样,整个都沸腾了一把,只是具体的经过宁光也不是很清楚了,她在褚老婆子手里就直接被打懵了,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接下来的沸反盈天都是木然的。 一直到深夜了,苗国庆听着枕边的妻子已经打起了呼噜,才小心翼翼的起身,蹑手蹑脚到院子里。 “小光。”看着跪在大门口的小小身影,他心里一阵难受,快步走过去抱起已经在打摆子的女儿,边朝屋子里走边叹息,“你真是太糊涂了!怎么能让安怡帮你干活?你也不想想,那美头一直被她妈妈当个宝,她妈妈又是整个赵家都不敢得罪的人……咱们家因为你牙牙的缘故,跟他们赵家本来就有恩怨在前,这次你让安怡给你干活、自己坐旁边歇着的事情,赵家能不添油加醋的给你小霞阿姨告状么?” 给赵霞告状还在其次,赵霞现在人在首都,一时半会回不来。 关键是赵富梁夫妇早就记恨沈安怡这一年对宁光的另眼看待,以至于冷落姓赵的表兄弟姐妹,所以抓住这个机会后,刚才纠结亲族,差点没把宁家房子都扒了! 理由是宁家狼心狗肺,不纪念沈安怡对宁光的好,反而利用沈安怡单独到宁家玩耍的机会,意图将沈安怡洗脑成宁家的佣人。 孔花妹当着众人的面把唾沫吐到宁月娥脸上:“当我不知道你这烂了心肝的东西打什么主意!你不就是嫉妒我家小霞长的好,福气好,能嫁给城里干部吗?!所以看到小霞的美头比你家美头出色,你这心里就受不了,就想趁小霞人不在村里,故意坑安怡是不是?!” “也不想想我家安怡那白白嫩嫩的样子,像是需要烧灶头的人!?” “自己长的丑八怪样,福薄命短天生刨一辈子土的命,以为害了我家安怡就能有出息?” “我呸死你这个没良心的!” 她带头,三个儿媳妇也不甘示弱,将宁家的堂屋跟灶间都砸的一塌糊涂:“我们外甥女是县里干部的亲孙女,将来要考大学去大城市有大出息的,在家里菜都没端过一碗,金尊玉贵的人物,你们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要她服侍你们?!还让她刷锅、刷碗?你们配吗?” “用我们外甥女刷过的锅跟碗吃饭,也不怕折了你们的寿!” 她们把宁家的锅跟碗都砸了,末了还摞下一句话,以后再看到宁光跟沈安怡一起,就再来砸一次! 褚老婆子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气,气的险些当场昏厥,闻言颤抖着声音说:“你们别忘记!我家美头虽然不上台面,却也不是那种主动跟着别人的贱骨头,从开始就是你家安怡主动跟我家美头好的!” “没有狐狸精的样子倒有做狐狸精的心思!”孔花妹立刻说,“小小年纪就这么会作怪,打量着我们家安怡年纪小天真无邪,装可怜装委屈的骗的安怡团团转,真是好本事好手段!你这做太太的不知道管教她,居然还拿出来炫耀,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就劝她从今往后好好管教宁光,“我家安怡是女孩子,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顶多被她骗点东西,被使唤些事情。你家那美头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再过个几年,不定肚子都要不明不白的大起来了!” 这话不止褚老婆子,宁福林都差点被气的吐血! ……宁家这两位大佬受了一天的气,宁光的下场还用说? 看着遍体鳞伤的女儿,苗国庆悄悄抹了把眼泪,今天这美头差点就被打死了。 见孩子从歇斯底里的哭喊渐渐弱了气息,他壮着胆子扑上去,跟宁福林说现在是新社会新时代,不是说自己家孩子打死了就没关系的:“要是小光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都是杀人凶手!” 这时候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还在气头上,一点儿不退让:“凶手就凶手!反正已经活这么大了,给她抵命又怎么样?!你滚开,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后来还是苗国庆急中生智,指着宁宗说:“你们不怕抵命,那宗宗呢?宗宗有个犯杀人罪的太太跟牙牙,以后还能有什么前途?出去工作,人家一听家里有罪犯,谁会要他?就是说亲,能说的到好的?!” 果然宁宗是这两位的命脉,这才骂骂咧咧的住了手,仍旧是罚宁光不许吃完饭,而且要在院子里跪一晚上。 “美头,你怎么这么命苦?”夜深人静,苗国庆不敢开灯,怕惊动家里人,只摸着黑给女儿脱了外衣,放进被子里,一遍遍的摸着她冰凉的小脸,无声哭泣,“都是阿伯带坏了你的命啊!” 苗国庆虽然是男人,小时候过的跟宁光也差不多。 他姆嫚生他时难产去世,后妈进门就有了后爹,在繁重的劳动里战战兢兢长大,以为结婚之后单过就好了,结果赶着宁福林膝下无子为女儿招赘。 这时候虽然普遍的穷,但自古传下来的思想深入人心,把女儿给人家做童养媳还好点,将儿子给人做赘婿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可后妈不想苗国庆分了家里那点微薄的家业,也是想着眼不见为净,收了宁福林的“聘礼”,就将这继子一脚踹来朝阳村。 苗国庆结婚的时候除了宁家给做的一身新衣服,什么都没有。 那套新衣服现在已经不合身,穿着哐当当的,大了不是一点点……足见他在宁家的辛苦。 而女儿宁光虽然没赶上后妈,宁月娥对她,比苗国庆的后妈对他,也真的好不到哪里去。 苗国庆所以比起儿子来,更关心这女儿。 问题是他在这家里什么地位都没有,说了既不算,偶尔想给女儿搭把手,结果也是父女俩一块挨骂。 他觉得这都是自己命不好,传染的女儿也是命途多舛。 这晚苗国庆在床边陪到天色蒙蒙亮,才擦着眼泪回房。 因为太累了,回房后立刻睡着了,只是没睡多久就被宁月娥高亢的骂声吵醒,是在骂宁光:“做出那么害人的事情,就是跪死也是应该的!就叫你跪一晚上,还要半夜悄悄跑回房!现在居然连饭都不做了!干脆这个家你来当家好不好?!” “小光?”苗国庆顿时一惊,顾不得疲惫爬起来,匆匆去看女儿,一看宁光双目紧闭,脸色绯红,嘴唇干裂,心里就是个“咯噔”,伸手一摸,赶紧叫宁月娥,“你先别骂了,小光病了,额头烧的烫手!” 第十七章 清晰 宁月娥将信将疑,说:“你就知道惯她!总有一天惯出事情来,看你懊悔莫及!” “是真的!!!”苗国庆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小光才这么点大,这都快过年了外头多冷?她的棉袄都是捡你跟月美从前剩下来的,瞧这破烂劲儿,能暖和么?昨天白天打成那样,还跪了半夜,要不是我起来把人抱进屋,八成连这一晚上都熬不过去!” “好啊,我就说这厌死包怎么有胆子悄悄溜回房子里?”宁月娥一听大怒,她本来以为是宁光自己受不了回房的,还没有太追究的想法,一听是苗国庆插了手,顿时就进了女儿的屋子,抬手给丈夫一个耳刮子,唾沫飞溅到父女俩的脸上,“居然是你做的好事!嫲嫲跟阿伯做的决定,你也敢当耳旁风?!你是看我们宁家好欺负是不是?!” 她这么说这么做也是有缘故的,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一直觉得宁月娥这一代就俩女孩子,根本无法支撑门户,自觉在人前矮了一头。 所以当初给宁月娥招赘的时候,母子俩就联手给自家女儿洗过脑,让宁月娥对苗国庆严防死守,免得被苗国庆反客为主,一个姓苗的当起宁家的家来,甚至日后还把宁光宁宗姐弟的姓氏改成姓苗……这个是宁家人绝对无法接受的! “你摸摸看!”要搁平时,苗国庆就算不敢还手,心里必然也要难受许久的。 可这会儿他顾不上,就着宁月娥挥过来的手按到宁光额头,急切的说,“这烧的太厉害了,得赶紧请赤脚医生来!” “请什么医生!”宁月娥一听,甩手就往外走,边走边骂宁光害人,“她一生病她倒是高兴了,往床上一躺什么都不做,净等着现成的!我老子既要干活又要服侍她,还要拿钱请赤脚医生,你当钱是飞来的?!” 苗国庆不可思议的问:“你是不是人?美头就算不如牛佬家,怎么说也是你亲生的!” “我亲生的,那死活就该由我做主!不给她治又怎么样?”宁月娥扭头一口唾沫吐到他面前,“要没有我哪里有她?她在我手里死了也是应该的!” ……这个时候宁光其实还是有点知觉的,但渐渐的就恍惚起来,然后什么也不知道的。 她再次清醒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里感觉到有人在喂自己粥,很烫,恨不得把嘴唇都烫下几层皮的那种。 然而此刻早已是饥肠辘辘,宁光还是下意识的张开了嘴。 喂她的粥固然滚烫,喂她的人也是粗暴,几乎是连粥带勺子的朝她嘴里撞。 好几次,陶瓷的勺子磕在牙齿上,生疼。 宁光下意识的呜咽了一声。 床边的人察觉到,立刻住了手,将勺子跟粥碗一块儿摔在桌子上,骂骂咧咧:“醒了也不知道吱一声,还想继续伺候你?做梦!” 宁月娥站起来就走,到了门口想起来,回头扔下一句,“药在你枕头边!” 宁光疲乏的躺着,一动不动。 她姆嫚没回头,踢踢踏踏的走出去,没多久就传来招呼声,听动静是约定打麻将的人来家里了,几句寒暄后,就一块朝专门打麻将的屋子走去。 安静下来的屋子里,宁光半梦半醒的想,要是就这么死了好像也不错? 毕竟死亡如果只是失去知觉的话,对她来说真的挺好的。 可是这么想了没多久,又觉得不甘心。 她也说不上来这种不甘心从何而来,像沈安怡不甘心死掉是很好理解的,她过的多好啊?她还有令整个朝阳村都羡慕的美好未来。 但宁光什么都没有,活着不过是受罪,为什么还是想活呢? 她思来想去,大概就是,不想死在朝阳村? 虽然学校的老师都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可是宁光不是好学生,她不像沈安怡那样讨老师喜欢,本身对老师也没有什么信任。 所以在死亡这个问题上,她比较相信村里老人们的传言:在一个地方死了,魂灵也就在这里,一般没特殊情况的话,去不了远地。 宁光觉得自己如果一定要死的话,爬也要爬出朝阳村。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够爬到县城再死。 生前享受不到沈安怡的优渥,死后能够在沈安怡们居住的地方看着,也是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胡思乱想的激励,她明明饿的指尖都动不了,居然慢慢慢慢的爬了起来,将宁月娥留下来的粥喝完了。 这时候的粥早已冷透,大病初愈的人喝起来格外的不舒服,甚至有种又要病倒的感觉。 宁光从枕头边摸到几颗药,也不知道是一次吃完还是分几次吃,扶着墙颤巍巍的摸到厨房里,很花了点功夫才兑了碗热水吃药。 她刚吃完药,宁宗就抱着一堆砍短的甘蔗进来,看到她一愣,说:“你没死啊?” 他语气里没有任何诅咒跟怨毒的意思,是单纯的遗憾,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好奇,“前两天太太说你可能不行了,让我别去你屋子那边,免得沾了晦气,我还以为这次可以看到死人了呢!没想到你居然好起来了。” 宁光没说话,有些喘息的坐到离自己最近的凳子上,沉默的凝视着他。 “……你看我干嘛?”宁宗一开始没注意到她视线,将甘蔗放到灶上,拿洋火点燃了灶膛,看着火起来了,就抓了两三根甘蔗塞进去烧。 边烧边告诉宁光,因为她这两天没干活,家里有点乱了套,自己都被迫学会了烧锅,以至于太太心疼的不得了,把宁月娥跟苗国庆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本来说的很起劲,然而宁光没什么回应,他觉得没意思,也就住了口,专心盯着灶火,注意不让甘蔗烧太焦。 甘蔗是洗干净之后砍成一尺左右的小段的,没去皮,在稻草灰里烧了会儿,烟熏火燎的拿出来,扑打掉灰尘,试一试不烫了,咬一口,格外的清甜。 宁宗津津有味的啃到节了才住手,抬眼见姐姐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也没多想,把甘蔗递过去,“给我把节啃掉。” 这时候镇上已经有从南方运来的黑皮甘蔗卖,土话叫糖丝甘蔗,虽然不如本地甘蔗好啃,然而味道更甜,杆身也更粗,如果可以选的话,大家都会选糖丝甘蔗。 不过毕竟是要用钱买的,这年头城里已经有人先富起来了,乡下却还是普遍的贫困。 哪怕宁家这种有些家底的,等闲也不会给孩子买多少零食,毕竟这年头生了儿子就要负责到底,日后盖新房子讨老婆养孙子各种开销多了去了,得精打细算。 宁宗现在拿的甘蔗就是本地的,家里专门辟了两道菜畦给他种零嘴,这种青皮甘蔗甜度一般,口感脆嫩,所以甘蔗节不难啃。 然而宁宗一向备受宠爱,娇纵惯了,能省力的时候总不会放过。 之前宁光都会立刻照办,一个是怕宁宗告状,还个就是虽然宁宗会盯着只许她啃节,不会让她多吃一口,但节里头多少也有点汁液。 对于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到点甜味的宁光来说,这总是个尝尝味道的机会。 可这会儿宁光动都没动,只直直看着他。 “干嘛?”宁宗总算察觉出不对来,收回甘蔗,狐疑的问,“你给不给我啃?不给我啃我告诉太太去!” “我睡多久了?”宁光没理会这话,而是哑着嗓子问。 宁宗随口说:“两天两夜吧,问这干嘛?这两天你没干活,都是姆嫚跟阿伯做的……你刚才有没有听我说话?反正现在你好了,快点把节啃掉去干活吧!等下我要去跟太太说,我可心疼他们了呢!” 他想了想,“还有,我要吃山芋粥,你去削几个山芋。” “……你怕死吗?”宁光还是没动,继续问。 宁宗有点不耐烦了:“什么死不死的,快过年了,太太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又说,“我好好的,跟死有什么关系?倒是你差点死了,我还问你怕不怕死呢!” 这时候外面有人在喊他,听声音像是赵亮:“宗宗,宗宗,你来不来弹珠?” “我来!”宁宗立刻大声回答,“你们等我会,我找下我弹珠!” 他拿着甘蔗揣着弹珠噔噔噔的跑出去了,宁光还是坐在原来的凳子上,神情阴郁的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好一会儿,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宁宗不知道,她刚才问宁宗怕不怕死时,有那么会儿,是想抓着宁宗的脑袋,狠狠的塞进灶膛里! ——他怎么就可以,在那样害了自己,恐怕也害了安怡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对自己颐指气使?! 宁光了解这个弟弟,所以知道他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是真没觉得之前的告状有多了不起。 然而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更让她心底止不住的生出杀意与恶念。 她想起来褚老婆子他们一向说宁宗好,说宗宗心胸最宽阔了,从来不记仇的。 以前宁光对这话是很麻木的,因为宁家人眼里的宁宗什么都好。 现在她就回过味来,宁宗当然不记仇了,从来都是他给予别人刻骨铭心的痛楚,他自己从来不受任何伤害,反而备受疼爱与优容,他记什么仇?他哪里来的仇?! 这个家是没法待了。 宁光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认识到这点。 年初那会沈安怡痛心疾首的跟她说她一定要考上大学走的远远的时,宁光其实还是稀里糊涂的。 可这一刻,她发自肺腑的想要离开。 至于说去哪里,好像没什么可犹豫的。 当然是城里。 她没有城市的父母亲人,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沈安怡那样的幸福生活,可她至少可以去看看,那些让她羡慕的不敢伸手去触摸的幸福安宁。 现在的问题是,宁家不会让她进城,且不说这年头能够进城的乡下人,要么在城里有亲戚,要么就是在乡里属于很厉害的。 她还这么小,一点也不厉害,宁家即使有关系能让人进城,想也知道绝对轮不到她。 似乎解决的方法还是绕回了原点,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 而她根本没有做学霸的天赋跟环境。 怎么办? 宁光心中绝望,觉得身上又冷又热,知道是还没好全,最好立刻回去床上躺着,不然被人看到坐在这里,估计就以为她已经好了,要开始干活了。 但她一点都不想动,只无神的看着不远处的泥地。 过了会儿,灶间的窗外,忽然有人轻轻的喊她名字:“宁光宁光,你在里面吗?” 声音很陌生。 第十八章 戴振国的建议 宁光还没好全,恍恍惚惚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低声说:“嗯,你谁?” 外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灶间的窗户上就露出一张脸来,因为这地方的玻璃通常都被熏的乌黑,就算擦的勤快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只听他说:“隔壁那家的外孙女,托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是你啊?”宁光又在凳子上坐了会儿,才慢慢的走过去开了窗。 窗才开,北风就呼啸着卷了进来,让她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但还是一阵咳嗽,小声问,“安怡叫你来的啊?她还好吗?” 戴振国说:“她哭的挺厉害的,不过我看她家的人都在哄她,应该没挨打。” 宁光松口气,说:“她没事就好。” “那你呢?”戴振国打量着她,微微皱眉,“你好像病了?” “你别跟安怡说。”宁光小声道,“我就是有点伤风,过两天就好了。” 戴振国虽然是外村人,但这两天村上人都过来炒米,顺带聊天,朝阳村的八卦他也听了不少。这回赵家跟宁家的风波闹的挺大的,别说本村了,外村都有耳闻的,大概经过他也知道。 此刻就点了点头,说:“我不跟那美头说,你也当心点。” 见宁光病恹恹的样子却还在厨房,戴振国心里有点不忍,就没听他大伯的叮嘱,就是尽量别沾人家的事情,小声提点,“既然你家里不喜欢你跟隔壁美头来往,你干嘛还要跟她一起玩?” 宁光一皱眉,正要不高兴,戴振国又说:“毕竟现在是你家里人养着你,你又没能耐瞒着他们,还要做他们不喜欢的事情,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我倒是想做他们喜欢的事情。”宁光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努力忍了忍,才淡淡说,“可他们眼里我就是个赔钱货,是害我牙牙不能继续做村支书的罪魁祸首……所以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喜欢。” 她说,“你是牛佬家,你要讨你娘老子喜欢,当然很容易了。跟我讲这个,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戴振国叹口气,看了看左右没人,才低声说,“你这美头真是傻的,就是因为你家里一门心思在你弟弟身上,本来就对你很忽略。你还要跟他们对着干,现在还好了,也就是挨打受骂,以后长大了要说婆家呢?你弟弟要盖房子讨老婆,我不知道你家有钱没钱啊,但谁都不会嫌钱多,到时候你能不被打主意?” 宁光毕竟还小,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反倒觉得他说的话题很让人害臊,骂了句:“你才要说婆家!” 戴振国知道这时候正经美头家很忌讳提到婚姻恋爱的话题,仿佛提了就不清白了。其实他也觉得说这种事情怪羞人的,但因为同情宁光,还是继续道:“我成绩不好,家里就没指望我读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从十岁开始,放假都会跟着我大伯外出讨生活。虽然没去过城里,但咱们镇的村子,远远近近也差不多走了大半。你家这种娘老子,也是见过好些的。该到他们这种父母的美头,当然过的都很受气,但也有美头聪明,熬上几年就脱离苦海的。” “那是人家运气好。”宁光以为他说的是嫁人,这个出路苗国庆就讲过的,不以为然说,“但你以为谁都有安怡姆嫚的福气?” “你说隔壁美头的姆嫚,我也正要说呢。”戴振国说,“你说要是她在娘家的时候,就跟家里闹的七荤八素,见天的发誓说等出头了不会让娘老子还有哥嫂好过,那她被城里干部看中的时候,她娘家会让她安安稳稳的嫁过去吗?” 宁光一怔。 戴振国跟着道:“你娘老子又不傻,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你弟弟过得好,而不是你过得好。所以如果你过的好之后不会拉拔照顾你弟弟,你说他们会让你有机会爬你弟弟头上去?我这个外村人,这两天听我大伯跟隔壁美头的外公喝酒吹牛,都听出几分意思来了,隔壁美头的外公对他那个嫁在城里的美头,不是一点点的怨恨!” 而赵霞虽然没少跟娘家撒气,这些年终归也是给了娘家许多好处的。 其他不说,黎明镇上下,比儿子媳妇先住上楼房的,大概也就赵富梁老两口这么独一份儿了。 可赵富梁从来不觉得女儿孝顺,他觉得女儿过的比儿子好,就是天大的罪孽。 因为女儿贡献出一切来供养兄弟,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少在这个时候的朝阳村的长辈眼里,是天经地义。 “我见过其他村上的美头,是一对姐妹,处境跟你差不多。”戴振国又说,“姐姐老实,受了委屈就沉着脸,偶尔还要跟弟弟闹,结果越闹越招家里恨,初中毕业就被嫁到我们那边的村子里去了,跟了个聋子,过的不是一般的苦,你知道我们戴家村本来就是小村,生活跟你们这边不好比,我们都觉得苦,那日子是真的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时候的歧视链是这样的:城里歧视乡下,镇上歧视村里,大村歧视小村,靠近镇子的村落歧视远处的。 朝阳村离镇上很近,人又多,是黎明镇村庄中的一线。 戴家村人少村小离镇上远,差不多要排在十八线。 两个村的生活水准,也确实有着相当的悬殊。 像戴振国十岁就跟着他大伯到处讨生活,而朝阳村虽然不富裕,至少不需要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为了挣点微薄收入外出奔波。 “但那姐姐的妹妹就聪明多了。” “她也恨死了家里人的偏心,还有好吃懒做的弟弟。但她越恨,就装作对弟弟越好,还经常跟娘老子信誓旦旦,等结婚之后,婆家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回来给弟弟,以后侄子的生活费学费都包了什么的……反正就是她娘老子爱听什么说什么。” “然后她初中毕业考了个中专,本来家里不让去念的,她就说等去了城里,要是嫁给城里人了,就也把弟弟弄去城里做城里人,还给弟弟在城里弄房子讨老婆。说的她娘老子心花怒放,就供了她。” 戴振国说到这里,嘴角勾了勾,“结果……她上中专毕业之后,在城里找了工作,跟脚打电话回来,把全家大小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咒她弟弟不得好死,气的她娘老子差点没吐血!” “……她娘老子后来呢?”宁光愣了愣,下意识的将自己代入进去想象了一下:如果她能够像沈安怡设想的那样,考上大学的话……也许也能这么做,狠狠的出一口心头恶气? “后来就是哭啊闹啊说赶上个不孝女呗。”戴振国说,“但那美头显然不会跟家里联系,更不会养他们了,他们因为不关心美头,去了学校找不到人后,就没地方打听了。只能回村里骂山门,可在村里再怎么闹,再怎么说美头不好,有什么用?而且村里很多人也是看他们笑话,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又不跟以前一样,美头也能出门也能读书也能做工人,养好了未必会亏本,他们家还要死巴着儿子不放,冷了女儿的心,也是活该。” 他看了眼宁光,“当然也有人跟着他们骂那美头的,说娘老子再不好也是养她一场,这么做实在狼心狗肺。不过还是那句话,人家都在城里落脚了,还回乡下干嘛?他们就算一天三顿的骂,也无济于事。” “这也是人家会念书。”有了具体的案例,宁光收起之前的轻慢态度,认真思索了下自己依葫芦画瓢的可能,但还是叹口气,说,“可以远走高飞,像我这种木头脑袋,学不来的。” 成绩差就意味着考不到外地去。 考不到外地就意味着接触不到远处的人。 接触不到远处的人就意味着她的生活只能扃牖在这十里八村之内,想离开宁家八成还是得靠嫁人。 可这样的话,婚事只能在附近找。 那么要是跟娘家翻脸,褚老婆子他们分分钟可以闹上门去! 到时候在乡下普遍认可的孝道压制下,宁光不觉得自己能够占到上风。 就算婆家厉害又肯帮她,估计也是惨胜。 那种局面真是想想就是一口心头血。 “你念书也不行啊?”戴振国闻言一怔,脸上有种见到同为学渣的唏嘘,“那的确比较麻烦,因为人家考上中专可以转户口,毕业之后户口再转去单位,娘老子彻底没了拿捏她的地方。” 宁光这时候身份证都没有,更想不到户口,但听了这话也越发心灰意冷了:“谢谢你,不过我太笨了,你说的榜样我都学不来。” 戴振国说:“但你哄着点家里人,至少现在日子好过点。” “……能好过到哪里去?”宁光苦笑着摇头,“家务肯定还是我做,黑锅肯定还是我背,出气筒也是我……你说我顺着他们,哪一样可以减免?” 戴振国仔细一想还真是,就宁家目前的人口结构,宁光再怎么讨好长辈,也难逃做女佣的现状。 顶多就是少挨几顿打骂。 但就宁光从前年纪小的时候模仿宁宗撒娇讨好卖乖的经验来看,十成十是热脸贴冷屁股。那会儿她试了几次都本能的放弃了,何况现在已经有了自尊心的概念? 她意兴阑珊的谢了戴振国,咳嗽着说:“天不早了……咳咳……你回去吧,我也要烧饭了。” 第十九章 那一抹快意的笑 傍晚的时候,宁家人陆陆续续回来,看到宁光已经在灶间忙碌,都松了口气。 这几年家务事都是宁光做,她忽然烧的人事不省,着实让家里乱套了一番。 “贱货就是矫情。”宁月娥很满意她醒了就开始干活,但话是这么讲的,“早知道就不请赤脚医生了,平白叫家里花钱。果然美头家就是没用,像宗宗长这么大就没生过病。” 宁宗闻言跟着起哄:“姆嫚,宁光怎么能跟我比?她就是个废物!” 宁月娥眉开眼笑的附和:“宗宗说的对!”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都宠溺的看着家里的独苗,一旁正在收拾农具的苗国庆嘴唇蠕动了下,想帮女儿说几句,但最后到底没敢。 而灶间的宁光盯着灶膛里熊熊的炉火,木着脸,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堂屋里嘻嘻哈哈了一阵后,似乎是褚老婆子说了句:“整天死气沉沉的,怎么看怎么晦气。” 应该是在说她了。 但宁光仍旧无动于衷。 这一天无话,次日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软,一点儿都不想动。 可是不过稍微躺了躺,宁月娥就在堂屋打家掼伙了。 苗国庆匆匆忙忙的进来问:“美头,你今天怎么样?” 又小声抱怨她太老实,“你都没好全,昨天怎么就开始做事了?你这么一做,今天说又不好了,他们怎么会相信?肯定说你装的。” 宁月娥现在就在骂宁光小小年纪就作妖,明明昨天都做事那么麻利了,休息了一晚应该更好了,居然还躺着不起来:“这是故意要我老子给你做饭呢,你也不看看你配不配!指望我伺候你个赔钱货,那是做梦!” “你少说几句,当心吵了嫲嫲。”苗国庆看女儿直愣愣的看着屋顶不作声,叹口气,走出去劝宁月娥,“小光昨天根本没全好,你也不想想她这次烧的那么厉害,这才起来怎么就能好全?她今天没力气做早饭,我来做吧。” “都是你,惯的她!”宁月娥立刻把矛头对准了他。 但到底怕吵了还没起来的褚老婆子,声音总是低了八度下去。 这天因为苗国庆做了早饭,宁光得以休息到晌午才起来。 就看到灶间冷锅冷灶的,堆了一堆碗筷等着洗。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留给她的。 索性后锅里还有一碗稀饭,上面搁了两块烂腌菜,应该是苗国庆给她留的,不过这时候天冷,已经凉了。 宁光就开始烧水,顺便热一热。 结果刚热好,端着吃了一口,宁宗踢踢踏踏的跑进来,张头张脑:“你在偷偷吃什么?” 定睛一看才不说什么了,只嚷着要吃鸡蛋。 宁光最恨他私下来说吃鸡蛋,因为这时候家里养几只鸡,生了的蛋都是攒够一批拿去镇上卖了换钱补贴开支的。 当然以宁宗在宁家的地位,吃鸡蛋没有任何问题。 有问题的是这个该死的弟弟总是将诬陷她当成一种乐趣,他这会儿过来要宁光给他煮鸡蛋,宁光不答应的话,他就会去告状说宁光欺负他;宁光给他煮了,他过后又不承认吃了鸡蛋。 然后褚老婆子他们就会怀疑宁光偷吃,照例一番打骂。 这时候宁宗就会在边上笑,觉得自己好聪明。 其实宁光怀疑自己的太太他们断不至于这么糊涂,每次都被宁宗骗过去,之所以还是相信宁宗的话,一个是不想驳了这个心肝的面子;第二个就是心疼,拿她当出气筒。 昨晚浮现的那个念头本来是在脑海里载沉载浮的,这会儿听了宁宗这话,宁光忽然就下定决心了。 她三口两口扒完稀饭,哑着嗓子说:“隔三差五你就要一次鸡蛋,还有什么新鲜的?” 宁宗以为她不肯给自己弄,就挥舞着拳头吓唬她:“我去告诉太太跟牙牙!” “你想吃城里才有的巧克力吗?”宁光看着他,忽然问。 “……你偷藏了?”宁宗一听,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怀疑道,“你想死啊,有好吃的不给我!” “我现在没有,但你知道的,我跟安怡关系好,她那儿这种东西可多了。”宁光平静说,“等我把这里收拾好了,就带你去找她要……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太太他们,太太他们不喜欢我们跟赵家人来往,知道了肯定要说我们的。” 宁宗狡猾的说:“他们只会训斥你,才不会说我。” 又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借我当幌子去见沈安怡!还说什么给我吃的,根本就是想哄我呢!你真是太不要脸了……等会儿沈安怡给的巧克力什么不够多,我回来就告状。” 他边说边观察着宁光的脸色,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 然而宁光却连眼都没眨一下:“你等我会儿。” 她今天虽然还没好全,但在床上躺了半上午,多少恢复了点。 这会儿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在脏的看不出颜色的抹布上擦了擦手,就说:“走,咱们去见安怡。” 但是出门之后却没往赵富梁家去,而是拉着宁宗躲着人视线朝村外走。 宁宗狐疑问:“沈安怡在外面?” “……嗯。”宁光眯着眼,说,“她外公家露台上可以看到前头的水坞,我们去那儿,安怡跟我约好的,过一会儿就会去露台上走走,看看我在不在水坞。在的话,她就带着好吃的来找我。” “那我们快点走!”宁宗一听连忙催促,甚至跑在了她前面。 却不知道,身后的姐姐看他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刀刃。 宁光说的水坞,掩映在一大片白茅之间,在春夏草木葳蕤的时候,连进去的口子都被堵的密密实实。 这年头固然不富裕,比起宁月娥那一代人年轻时候要好多了,所以这些白茅虽然是不错的燃料,却也没什么人收割,就任它们自己衰残之后腐烂,当成肥料,第二年继续萌出新芽,长出又一轮的郁郁葱葱。 如今这些白茅虽然都枯黄了,却还坚强的站在那儿,固执的遮挡着身后的景象。单是从路上走,根本看不清楚水坞的详细。 只有站在人为留下来的口子里,才能居高临下将水坞上发生的一目了然。 但大冷天的,又快过年了,大家窝家里松快、看炒米、找人唠叨都来不及,谁会跑这种地方来? 也就宁宗年纪小嘴又馋,而且一直欺负姐姐习惯了,潜意识里觉得姐姐根本不敢骗他,才这么容易上当。 “这个水坞是为了方便村里人去田里干活回来洗手洗脚才弄的,从小大人就让我们不要随便过来,因为离村子里有段路,要是掉下去,没人经过的话,村里根本发现不了。”宁光冷漠的想,“等会儿趁宁宗不防备把他推下去,这大冷天的,身上衣服穿的多,不怕他淹不死!” 她想到那种场面就勾起一个有些快意的笑:这个弟弟不是说他身体好从来不生病吗?从出生开始被捧着护着,吃穿用度都是家里能够提供的极限……这样不生病有什么好奇怪的! 倒是自己,摔摔打打,磕磕绊绊居然也活到了现在,宁光觉得自己的生命力也真不是一般的顽强。 也许真的命贱吧。 不然怎么会被宁家上下使唤这么久,看起来还要被继续使唤下去,直到以后嫁人卖个好价钱,甚至婚后还要继续忍受娘家的敲骨吸髓……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可能那样的渺茫,宁光自己根本不抱希望了,而其他她所知道的路径都没法躲开这冷酷的一家人。 宁光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她以前忍,是因为年纪小,对生活根本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很茫然的逆来顺受; 她这一年来的忍,是因为沈安怡给她描绘了一个充满曙光的未来,她有着憧憬跟希望; 但她现在,忍不下去了! 所以既然没有若干年后远走高飞扬眉吐气的可能,倒不如有仇当场就报了:弄死宁宗,然后自己也跳下去自.杀,既报复了这个处处跟自己过不去的弟弟,也让宁家上下品尝一下,什么叫做锥心之痛!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阿伯了。”宁光心里默默想着,“阿伯还是护着我的。” 可这么点温暖,还不足以让她此刻心中燃烧着的仇恨熄灭。 而且,“姆嫚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能再找个小伙子生孩子吗?肯定还是跟阿伯过日子的。” 至于说没了孩子的宁家会不会对苗国庆更恶劣……又能比苗国庆现在的境况坏多少? “沈安怡呢?”不知道就里的宁宗三蹦两跳到水坞上,这水坞由一个三米长的驳岸,连接着一块通往池塘深处的楼板组成,因为在村外,除了农忙那会儿,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正好在这里洗涤,一向都没什么人的。 宁宗跳到空荡荡的楼板上蹦了蹦,高兴的问,“她成绩那么好,视力怎么样啊?不会看不到吧?” 赵富梁家楼房的露台,在池塘斜对面的树梢里若影若现。 宁光面无表情的走到他身后,一边说着:“马上,她马上就会来了。” 一边伸出手。 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咦”的一声,有人狐疑问:“宁光你在干什么?” 宁光顿时一惊! 第二十章 再起风波 她心脏剧烈的跳着,整个人有片刻的僵硬,思维也仿佛停滞了几秒,是不敢去想这件事情被发现的后果。 “大冷天的,你不在家干活,跑水坞边来干嘛?”对方仿佛没发现宁光的不对劲,不客气的质问,“咦宗宗也在?宗宗你要出来玩就自己玩,别喊你姐,她要做事情的。现在正是年关头,家家户户多少事情做不完,你牛佬家歇着也就是了,她一个美头家,不麻利点,回头传出去,说咱们宁家的美头懒的要死,这不是坏了一大家子的名声嘛!” 来人是宁月美,姐弟俩的小姨。 宁月美对宁月娥一家都充满了敌意,这是因为当初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选择了让长女招赘,按照乡下的默契,以后这两位的遗产也全归宁月娥一家继承,跟小女儿没关系了。 这一直让宁月美觉得自己亏了,而且亏大了……至于说宁月娥夫妇也得承担起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的养老问题,她选择性的看不见。 总之由于褚老婆子母子将宁宗看的心肝宝贝一样,她几次揶揄宁宗都被骂的狗血淋头,这两年是不敢说宁宗什么了,但对宁月娥、苗国庆还有宁光,尤其是宁光,说话一向刻薄,从来没有半句好话的。 这会儿看情况是从田里回来,提着个稻箩,里头搁了点工具什么,边从路上走下来,打算到楼板上洗个手,边数落宁光懒,馋,心术不正:“你娘老子一年到头在地里忙,难得这两天休息下,你也不知道体贴点。做女儿的这么没良心,是要遭报应的!” 宁光抿着嘴不作声,是还沉浸在后怕里。 她刚才已经下定决心要拉宁宗同归于尽,让褚老婆子一干人后悔莫及,可因为宁月美的突兀出现,也不晓得是长年生活在长辈们积威之下的习惯使然,还是玉石俱焚的念头只是一时冲动,总之这会儿女孩子腿都软了。 听着宁月美一句比一句剜心的嘲讽,却是一点难过都没有,反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庆幸。 庆幸这小姨没发现自己的真实目的。 谁知道这时候就听宁宗不满的讲:“小姨你好啰嗦,我们在这里才不是为了玩。” 宁光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偏偏宁月美还配合的问:“那你们过来干什么?” “干嘛告诉你啊!”索性宁宗两眼一翻,没好气的甩手就走,“你烦死了!” 宁光按着胸口,只觉得这短短片刻,已经是再次绝处逢生——她无心理会宁月美气急败坏的叫骂,赶紧拔腿跟上弟弟。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里,宁宗才气呼呼的抱怨:“都是你刚才做事拖拖拉拉,恰好被小姨撞上!不然咱们这会儿都该吃上巧克力了!” 他不怕宁月美,但知道这小姨最爱占便宜。 如果继续留在水坞边,沈安怡送了巧克力过去的话,宁月美肯定会想法子分走一部分给她的儿子吃。 宁宗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表哥,才不想让宁月美母子靠相,所以宁可走人。 “……”宁光的心绪尚未完全平复,所以只是听着。 她这样的态度,宁宗骂骂咧咧了一会儿之后也就觉得没意思了,重新想起来鸡蛋,颐指气使道:“你给我煮鸡蛋去!” 想了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要两个!” 看这神情也知道,他是打算吃完了两个鸡蛋之后不承认,让宁光更加没法跟褚老婆子他们交代。 才觉得还好事情被掩盖过去的宁光咬了咬唇,心说今天这个水坞太近了,要不下次找个远一点、人更少点的地方? 她真的诚心诚意希望,这个弟弟快点死!!! 宁宗浑然不知姐姐的心情,盯着宁光煮了俩鸡蛋后,就揣怀里跑出去玩了。 他出去了没多久,就哭着跑了回来,满屋子的找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然而这会家里就宁光在,看到这情况头皮就是一麻,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按照过往的经验,宁宗有什么不好,那肯定是姐姐不好。 褚老婆子他们首先就会打骂宁光一顿,完了再细问经过。 “太婆好像出去抓牌了。”宁光心情沉重的告诉他,“牙牙也出去溜达了。” 至于宁月娥跟苗国庆,前者最爱热闹,多半在跟一帮长舌妇说东家长西家短,后者呢由于经常被敲打不许吃闲饭,多半是在地里忙——哪怕这季节地里已经没什么事了,可对于苗国庆来说,在外头吹冷风,总比在家里听各种阴阳怪气的话好。 “太太去谁家抓牌了?”宁宗浑身脏兮兮的,嘴唇上还磕破了一块,狼狈的不行,抽抽噎噎的说,“你快点带我去,不然我就告诉太太你欺负我!” 宁光看出他是挨了打,十分诧异:“你遇见谁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恼怒:一则是对宁宗在外面受欺负了回来就要坑自己这姐姐的愤怒;二则却是这个弟弟明明对自己一点也不好,自己刚才还想着要弄死他呢,这会儿听说他在外人手里吃了亏,却还是觉得很生气很为他抱屈。 宁光对于后一种情绪非常的生气。 她觉得这简直就是贱! “要你管!”宁宗眼泪在眼眶里使劲打着转,说,“你是死人吗?没听见我的话?!我要找太太,现在!立刻!马上!” 宁光抿着嘴,心里遗憾他为什么没有死在外面呢? “我去帮你找。”她木着脸,说,“你在这儿等着。” 去找褚老婆子的经过跟宁光估计的一样,先是在人家家里被褚老婆子当众大骂了一顿,听说是宁宗被欺负后,又当着一干人的面挨了个耳刮子,说她心思歹毒:“明知道弟弟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去帮他讨回公道,还有功夫东跑西跑?” 有村里人看不过眼,随口说了句:“她这不是来找你回去做主了吗?” 但褚老婆子自有她一番理由:“她要是个心疼弟弟的,这会儿早就跑去找到欺负了宗宗的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也要给宗宗要个说法!结果不去找人家,反而跑来找我,根本就是想戳我心窝子!她就是想看她弟弟的笑话,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要没宗宗,她就是个绝户头出来的,谁看得起?忘恩负义,天打雷劈!” 老婆子一路骂着曾孙女回去,宁光默默跟着,不反驳不认错,只是很绝望的想着这样的生活继续过下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有一个时刻她忽然怨恨起了沈安怡。 不是嫉妒沈安怡的处境优渥,而是觉得,如果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美头都过着自己这样的生活,纵然仍旧委屈仍旧迷惘,到底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刻骨铭心的心冷以及不甘。 假如她的知识多一点的话,会知道那句清醒的人最痛苦。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偶然的浮现,她很快就暗自责骂自己的卑鄙与软弱,沈安怡是掏心掏肺想帮她,她自己无能,读书不行,哄家里人也不会,总之一无是处……怎么能怪朋友呢? “太太,太太你看!”褚老婆子回到家,翘首以盼的宁宗立刻迎上来,将嘴上、手臂上的伤指给她看,又哭着说自己带出去的两个鸡蛋也被抢了,“他们还说以后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褚老婆子气的发抖,一边检查心肝的伤势一边问是谁打的:“当老娘年纪大了好欺负!宗宗你等着,太太这就去拿柴刀,要是那小畜生的家里不给个说法,太太就跟他们拼了!大不了去坐牢去枪毙,反正太太都这年纪了怕什么!” 宁宗在讨好褚老婆子上面一向反应敏捷,当下就说:“太太你不要去坐牢,也别去枪毙,你去了我舍不得。” 眼光一转就指着宁光说,“让宁光去!” “哎哟宗宗!”褚老婆子闻言眼泪顿时掉下来了,搂着宁宗就是一顿心肝儿肉的疼,不过到底没说让宁光去跟人拼命的话,这倒不是心疼宁光,而是觉得这么个美头没什么用处,真跟人拼命了恐怕也是被一脚踹翻的料,徒然丢了宁家脸面。 她继续问宁宗是怎么吃的亏,宁宗这才说是被赵家人打的。 宁光在旁边听的不对,赶紧朝外挪去! 索性褚老婆子嘴上说的厉害,对赵家到底忌惮,没有立刻发飙,而是追问宁宗是怎么起的冲突? 因为宁家跟赵家虽然关系不好,两家小孩子之间也天然存着隔阂,可宁宗这年纪的小孩子到底忘性大,今天吵明天闹的,谈不上情同手足,总归是玩伴。平素打打闹闹,从来没有说正经下狠手的。 褚老婆子眼里的曾孙千好万好,但心里未尝不知道,就村里几个小孩子的性格,他们之间若是发生了比较激烈的矛盾,只怕宁宗也有责任。 果然宁宗起初支支吾吾的,被老婆子套了几回话,才不情愿的招供:他拿了俩鸡蛋出去,本来打算跟赵亮分着吃的,结果有其他姓赵的小伙伴在,也想吃,就拌起了嘴,本来只是寻常的吵嘴也没什么,偏偏宁宗想压赵家一头,扯上了沈安怡。 他年纪小,可长年受宁月美等长辈的熏陶,说的话还不是一般的气人,说你们赵家有什么稀罕的,你们赵家公主一样捧着的沈安怡,还不是给我们家刷锅洗碗?我们家宁光最没用最下贱了,沈安怡洗灶头水的时候,宁光还在旁边看书呢,可见沈安怡有多下贱! 那么你们赵家就更下贱了! ……这种话在一群以赵家人为主体的孩子面前说出来,没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绝对是宁家气数未尽了! 褚老婆子闻言差点眼前一黑,是想到即使宁宗挨了打,这事怕也没的完! 赵家记恨宁家很久很久很久了,上次逮着机会来砸了灶间,这才几天,人家余怒未消呢,还能忍着不成? 这事要是宁家其他任何一个人做的,哪怕是宁福林,老婆子也要跳脚大骂,动手教训了。 偏偏是宁宗! 她深呼吸几下稳住情绪,熟门熟路的叫宁光的名字:“你滚哪里去了!?还不快点死过来!” 还好,家里的常任出气筒在。 第二十一章 水坞畔 褚老婆子喊了半天都不见宁光回答,越发的火冒三丈,从门后拿了扁担,满屋子的找人。 结果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寻着,院子门倒被拍响了,来者气势汹汹,隔着大门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暴怒:“开门开门!装什么死!我们看着人进去的……褚老婆子,你不是能的很么?现在变缩头乌龟了?快点开门!不然就把这破门砸了!” 褚老婆子强撑着怼上赵家人的时候,村外的水坞畔,宁光正看着面前的冰面,一边哆嗦一边掉眼泪。 哆嗦的原因一个是冷,家里逢年过节添新衣,基本上就没宁光的份,她虽然长的瘦小,毕竟比宁宗大四岁,宁宗不要的衣服她是穿不了的,家里也从来不会认为应该给她添置衣物,基本上都是拣亲戚的衣服穿。这年头普遍不富裕,哪怕是小孩子淘汰下来的衣服,能再次利用也都是尽量利用,比如说做鞋子什么的。 真正肯拿出来送人的,那肯定是实在没法用了。 这种衣服的保暖性能可想而知。 还个原因当然是害怕。 本来宁宗挨了打,她就要遭殃了,结果还是被赵家人打的,还跟沈安怡帮宁光干活有关系。 宁光觉得自己要是继续留在家里的话,八成要真被打死了。 所以她趁褚老婆子同宁宗还在祖孙情深的功夫,溜出门外,拿上篮子,胡乱装了几件脏衣服,心说到时候问起来就说自己出来洗衣服了,虽然仍旧免不了挨打,但在水坞这边熬到傍晚再回去,那时候一家人都在,重点是苗国庆在,总有个拦着劝着的人? 可这么想着眼泪掉的更厉害,是想到这亲爸在家里一直没什么地位,要是站出来护着自己,纵然自己没事了,他却免不了要听各种剜心刺骨的话。 小姑娘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啜泣出声。 虽然这时候乡下美头普遍过的不好,上门女婿吃不饱穿不暖更是常态,可是像他们父女这么苦的,也真是不多。 宁光看着跟前的冰面,忍不住后悔刚才因为碰见宁月美放弃了拉宁宗同归于尽的做法。 她这个小姨一向自私自利,就算看到宁光将宁宗推下去,也肯定不会救人的。 甚至不会立刻去求救。 毕竟宁月美早先就说漏嘴过,说要是宁宗死了,宁月娥夫妇没了儿子,那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一辈子的积蓄,合该是她儿子孙子的……虽然这话被褚老婆子听到后,喊了她到跟前打了好几个耳刮子,也足见这小姨的心思。 宁月美只怕比宁光还盼着宁宗死。 “要是我跟宁宗都死在这里,也不需要担心太婆生气,也不需要连累阿伯了。”宁光蹲在楼板上,吧嗒吧嗒掉眼泪,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心冷,忍不住想着既然已经错失良机,要不自己索性跳下去算了? 自己死了,虽然没法子报复褚老婆子他们,至少也不需要考虑等会儿回家之后的狂风骤雨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冰面,现在的天气非常冷,但毕竟是江南,靠近楼板这儿只是一层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底下的水冷的沁人,似乎要从指尖一路钻到骨子里去。 宁光下意识的皱眉,收手。 她忽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哭着小声骂自己:“你怎么这么贱?家里天天打你,饭也吃不饱,他们都巴不得你去死!你还活着干什么?!明知道等下回去了没好事,还要回去让他们打让他们骂……你就这么下贱,宁可在他们跟前哈巴狗一样活,都不愿意跳下去?!” 骂着骂着渐渐转为嚎啕,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人,自己要过的这么艰难? 同样是美头,不说跟沈安怡比,就说村子里的,比如说同样有个弟弟的赵小英,虽然也要干活也要挨骂挨打……可赵家至少不像宁家这样,压根不把女儿当人看! 赵小英只要不犯错,家里顶多骂几句,总归是很少上手的。 而且逢年过节也会给她做新衣服,读书的学费、文具,就算给的不那么干脆,可必需品总归不会少了赵小英。不至于像宁家这样,见天的活的心惊肉跳。 所以宁光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处境里,自己还是没勇气自.杀呢? 明明死了还轻松点。 “是因为没弄死宁宗不甘心吗?”她流着泪努力说服自己,“可是死了反正也什么都不知道了……要是死了变成鬼的话,宁宗力气比我大,我还打不过他呢!不如我一个人死,然后做了鬼去吓死他……” 女孩子念念叨叨半晌,最后又放声大哭了一场,可还是从身旁的篮子里拿出衣服来,抽抽噎噎的开始洗衣服。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不如做点熟悉的事情冷静一下。 她最熟悉的事情就是洗衣服扫地烧锅做饭这些了。 “你怎么还在这洗衣服啊?”宁光机械的漂洗着衣物,过了一小会儿,忽然有人站在茅草豁口问,“你家里都闹开了锅了,还不快点回去看看?” 这语气里带着分明的幸灾乐祸。 宁光不用回头也能听出这是赵建国。 她手哆嗦了下,差点让衣服沉进塘底去,顿时吃了一吓,忙不迭的揪住了袖子。 “你太太被打了好几个嘴巴子。”赵建国存心逗弄她,见她不作声,也不走,站在那儿继续说,“啧啧……听说你太太厉害的不行,从来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别人从来不敢让她吃亏的。不过谁叫你弟弟宁宗嘴巴欠抽呢?说谁不好说安怡,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宁光其实很赞同宁宗是找死,而且她也很希望这个弟弟死。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宁宗未必会死,她却很有可能死定了。 “我去给安怡抓鸟了。”赵建国大概看她一直不回话,觉得没意思,又站了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不忘记揶揄,“你今天回去当心点哈,你太太弄不过我们家人,估计要拿你当出气筒。” 他哼着歌走开了。 这时候乡下的男孩子,对于祸害田野间的小动物,差不多都是行家里手。 赵建国这种学习不好的尤其是个中翘楚。 没用一个多小时,就拎着两三只被五花大绑的麻雀回来,经过水坞的时候听到捣衣声,就在豁口张望了下,看到宁光在楼板上用棒槌木然的捶打着棉袄,惊讶说:“你怎么还没洗完?” 瞅了眼宁光装衣服的篮子,心里计算了下乡下美头普遍洗衣服的速度,就明白了。 他个人对宁家人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因为宁家得意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并不像亲身经历过的长辈那样,对褚老婆子母子恨的咬牙切齿。 而宁宗的为人虽然招人恨,年纪跟他有着差距,平时也很少在一起玩耍,当然也没有直接的矛盾。 最主要的是他只是沈安怡的堂表哥,隔了一层,不像赵利国、赵琴他们那样,是沈安怡的嫡亲表兄姐,理直气壮的认为沈安怡应该跟他们最要好,而不是非亲非故的宁光。 是以赵建国这会儿对宁光就有些同情:“你不敢回去了?可天这么冷,你躲外头也没法过夜啊。” 宁光不作声,继续捶衣服。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是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倒是赵建国难得好心,认认真真给她想了会儿主意,说是沈安怡一定愿意接纳宁光的,可赵富梁老夫妻也好,赵利国等人也罢,对宁光都厌烦的很,要是宁光过去了,估计讨不了好。 至于其他人家,估计是没有肯庇护宁光的了。 毕竟褚老婆子那么凶悍,正常人都不想惹上这个麻烦。 “我看你不如去草垛那边。”他最后指了指不远处农田的角落里,是村人院子里堆不下,只能暂时堆在田里的稻草,搭建成坡顶的草垛子,大概四五个聚在一起。 村里的小孩子有时候会过来玩捉迷藏的游戏。 但现在这个季节,田里都是光秃秃的,没什么可藏身的地方,就几个草垛子有点一目了然,未免弱了游戏的趣味,所以小孩子们这个季节一般是不会过来的。 赵建国很有经验的说:“那里避风,要暖和很多。晚上实在太冷了,还能抽点稻草出来烤火,当然你得当心点,别把草垛子全烧了。” 他还告诉宁光哪里有火柴,“你可别用光了,用光了我没钱买的。” 至于他为什么在那儿藏了火柴,赵建国没说。 但宁光大概能猜到:这年纪的男孩子普遍有个爱好,就是放野火。 赵建国的私人喜好跟宁光没关系,宁光也没那闲心去管。 她等这人走开之后,将早就洗完的衣服收拾起来,看着渐渐黯淡的天色考虑:要不要躲草垛那儿去? 而这时候提着麻雀走进赵富梁家的赵建国,已经将宁光忘记到脑后了。 他将麻雀举给沈安怡看:“等会儿让叔公杀了,腌一腌,炸了吃可好吃了!”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跟旁边的赵利国等人都有点兴致缺缺,虽然这年头乡下普遍缺乏肉食,但麻雀实在没什么肉。 由于赵霞的要求,沈安怡寄养期间伙食不能差,虽然赵霞不许侄子侄女过来分了女儿的吃食,但赵富梁老夫妻存心照顾孙子孙女,每次都将饭菜做上一大锅,足以让几个小的敞开肚皮吃。 沈安怡毕竟年纪小,也不是真的斤斤计较的性.子,只要不是自己缺了吃的,也没有就这些事情跟母亲告状的概念。 所以这一年来赵利国几个,包括一直很巴结赵富梁夫妇的赵建国,都沾她的光,吃的油水十足,对于炸麻雀自然没了多少兴趣。 “干嘛要吃它啊?”赵建国之所以去给沈安怡捉麻雀,主要是沈安怡刚看了鲁迅的文章,对里面设机关捉鸟的事情很感兴趣,赵建国想在她跟前露脸,就自告奋勇去了。不想这表妹端详了会儿叽叽喳喳叫的麻雀,就不忍心了,“要不还是养起来吧?” “养不活的。”赵建国跟她说,“还不如吃了。” “……那要不喂它们吃点东西,放了吧?”沈安怡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是觉得赵建国辛辛苦苦抓过来,结果自己一句话就要放掉,感觉很不尊重表哥的劳动成果。 赵建国倒是无所谓,在他这种成天在外面疯跑的男孩子看来,大冷天一个人跑村外逮两只麻雀都不是个事。 尤其沈安怡为了表示歉意,专门上楼去把赵霞留给她的零食拿了一份下来给他做补偿,他就更没意见了。 因为零食的缘故让赵建国觉得这表妹挺好的,也想有所回报,在赵富梁家吃了晚饭后,他趁赵利国等人都去赵富梁夫妇房里看电视,而沈安怡则自律的上楼去练琴,悄悄摸上去,小声说:“安怡,我刚出去的时候,在村外那水坞边看到宁光了,她挺害怕的。” 第二十二章 赵建国的姆嫚 沈安怡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住了手:“宁光怎么了?” “哎你别停啊!”赵建国赶紧提醒,“万一小琴他们听到了上来看怎么办?你也知道他们不喜欢你跟宁光来往的,要是知道我跟你说这事情肯定要生气。” “他们太过分了!”沈安怡一边继续按着琴键,一边气愤的说,“吃我妈妈给他们的,喝我妈妈给他们的,还要对我指手画脚……我妈妈都说随便我跟宁光交朋友!” 赵建国心说小霞姑姑哪里是随便你跟宁光交朋友,她是乐意看到你跟宁光站一块儿,处处将宁月娥的女儿比下去——这份用心朝阳村上下,很多小孩子都是心里有数,也就是沈安怡傻乎乎的只道亲妈是个热心人,也跟自己一样心疼宁光的处境了。 不过他也犯不着告诉这天真的表妹,只说:“你跟姑姑告状可别提我啊,不然叔公肯定会找我娘老子,到时候我就惨了。” 沈安怡点头:“你放心,你跟我说这话,是站在我这边,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她沉着脸问宁光的情况,赵建国如实说了,强调自己将积攒的柴火都告诉了宁光:“我没钱啊,不然我肯定给她买点吃的也放那里了。现在她一个人躲在那儿,冷了可以烧火,饿了就没办法了……好在她以前也经常被家里饿顿,估计饿一晚上也没什么事。” 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只是本能的想在沈安怡跟前卖好,谁知道沈安怡一听就急了,说这么冷的天,宁光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行? 她先是想让赵建国帮自己悄悄溜出去陪着宁光,但被赵建国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了:“大家都知道你这会儿在练琴,要是琴声忽然停了肯定要上来看。而且要下去的话得从叔公他们房间门口才能出去,他们看电视门又不关,怎么溜出去?而且这事情叫小霞姑姑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那姑姑养这女儿不要太精细,在这时候村里人的看法中,简直到了匪夷所思视若珍宝的地步了,大冬天的晚上叫沈安怡偷跑去村外草垛子里过夜? 赵建国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赵霞要晓得这事情,不抓狂才怪! 于是沈安怡只能焦急的一边继续弹钢琴一边跟他退而求其次的要求:“那你去把宁光接过来?我把所有的巧克力都给你!” 虽然巧克力的诱惑很大,然而赵建国还是擦着口水摇头:“不行的,宁光过来叔公他们肯定会知道,到时候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但肯定会收拾我。安怡妹妹,我好心帮你,你不能这么害我呀!” “那难道就这么看着宁光在外面又冷又饿的过一晚上?!”沈安怡心烦意乱的敲出一连串激烈的音符,忽然就说,“那这样,你帮我送点吃的去给她!” 赵建国还是有点为难,说万一被赵富梁他们发现,只怕以后都不许自己登门了。 沈安怡毕竟是被捧着长大的,平时看着可爱,真不高兴了可不是好讲话的,当下就没好气的说:“这又不是夏天!你身上衣服穿那么厚,塞几把饼干糖果的怎么个发现法?当我不知道你们每次来上面都会悄悄抓点东西藏了走?!” “……我没藏。”赵建国弱弱的解释,他还真没怎么偷过沈安怡的东西,倒不是说品德好或者脸皮薄,而是因为头一次学赵利国他们藏了包牛肉干,结果下去之后就被赵利国跟赵琴联合逼着交出来了。 那兄妹俩的逻辑是,沈安怡的东西是赵霞给的,而赵霞是他们亲姑姑,只是赵建国的堂姑,所以但凡从沈安怡这儿得的东西,都必须他们这些亲侄子亲侄女检视过,不要的才能给赵建国。 至于赵建国辩解这是他自己拿下来的,而且赵利国跟赵琴自己也有拿,被赵琴蛮横的训斥:“你以后还想不想过来了?你不想过来就滚出去!” 赵利国也暗示他,赵建国这段时间没少来蹭饭,这已经很对得起他身为赵霞堂侄子的身份,至于跟亲侄子亲侄女们竞争就是想多了。 赵建国弄不过这兄妹俩也只能认栽,从此学乖就不再拿沈安怡的东西了……毕竟拿了自己也落不着,干嘛费这心思? 现在跟沈安怡遮遮掩掩的解释了会儿,见这表妹沉着脸,最终只得妥协,问:“那我现在就过去?” 看他答应下来,沈安怡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觉得这么晚了还让这表哥跑村外去实在有点折腾人。于是让赵建国坐钢琴面前乱七八糟的按着键,免得底下上来问怎么不练了,自己起身去搜罗了一大堆零食,分了一大一小两堆,这才坐回钢琴前,边弹边跟他交代:“那堆大的是给宁光的,小的是给你的……你反正吃了晚饭,应该不是很饿了。” 赵建国之前还怕得罪赵富梁一大家子,看到报酬倒是喜形于色了,连连点头,将东西挨个塞进自己衣服里,因为怕下去的时候被赵利国兄妹堵住,他走楼梯到一半,专门拣楼梯间的窗户钻出去,摸着黑溜出了赵富梁家的院子。 然而一路吹着冷风到了村外的草垛子里,压着嗓音叫了好几声,却不见宁光回答。 他起初还以为宁光是害怕,小声解释了下经过,说自己是过来给她送吃的的,可四野依旧寂静,赵建国这才想到宁光也许到底没敢彻夜不归。 为了给沈安怡交代,他很尽责的将草垛子例外都搜索了一番,只在靠近水坞的方向发现一些积水形成的薄冰,估计是宁光本来想过来过夜的,但拎着刚洗完的衣服在这儿站了会,到底没有勇气,还是硬着头皮回去迎接狂风暴雨了。 赵建国心里就有点失望,因为不知道没给宁光送成吃的,表妹给自己的报酬还作数不作数? 他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想再次溜进赵富梁家同沈安怡汇报时,却发现赵富梁家的院门已经锁起来了。 这时候乡下虽然没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但错非主人都要睡觉了,也不会锁门的。 赵建国侧耳听了会儿,发现楼上还有隐约的钢琴声传出来,沈安怡练琴尚未结束,赵富梁老两口是不会先入睡的,八成是赵利国兄妹发现自己偷溜出来,估计还会回去,特意跑出来锁的门。 这种作弄其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赵建国以前虽然也觉得尴尬或者委屈,其实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毕竟这会儿乡下默认的关系就应该按照血缘的亲密来,他娘老子同赵霞隔了一层,处处不如赵利国兄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古话不是也说了,疏不间亲么? 可见亲疏有别。 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赵建国忽然就想,人家宁光跟表妹沈安怡有什么呀,没血缘,不是亲戚,真正算起来,宁光她姆嫚宁月娥当年还没少奚落赵霞呢……宁光能让沈安怡当亲姐妹对待,自己这个隔房表哥,凭什么就要处处看赵利国赵琴的脸色? 身量单薄的少年在这会儿乡下少见的铁栅栏门外伫立片刻,夜幕下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几经挣扎,最终悄然离开。 赵建国摸黑回到自己家的时候,还没进门,在院子外就听到里头喧腾的动静,乒乒乓乓呜呜咽咽的,他脸色下意识就僵了僵。 “哭什么哭,晦气!”他驻足门外的片刻,里头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嘈杂,好像是柜子跟柜子上的东西被推倒了,跟着一个男人醉醺醺的骂,说这都腊月快过年了,大晚上的号丧,分明就是想坏了一家人来年的运道,“你这种女人搁以前就该拖去沉塘!也就现在新社会了,不作兴了。” 说着还打了个酒嗝,“厄尔——” 这是赵建国的阿伯赵学明,在村里人口中他是个好人,挺老实的,唯一的毛病就是得空喜欢喝酒,喝醉了爱打人。 因为是好人嘛,又老实,也不敢打外面的人,只能打自己老婆,也就是赵建国的姆嫚蓝小花。 蓝小花是外村嫁过来的,上头有五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女儿。虽然这年头美头家不值钱,在蓝小花做美头那会儿地位还要低,然而毕竟物以稀为贵,所以当初媒人撮合她跟赵学明时,蓝家还是专门来人访过赵学明的本性的,得到满村上下一致的称赞后,才放放心心的将女儿嫁过门。 谁知道早几年还好,赵学明家里为了给他们办婚事砌瓦房欠了债,小夫妻勤勤恳恳的还钱,哪怕村里小卖部的酒水便宜的紧,也舍不得喝一滴,所以这个缺陷一直没暴露出来。 后来赵家出了个赵霞,不爱提携亲兄弟,对没恩怨的堂表兄弟反而亲热些,赵学明从而沾光很快还了债,手里还有了小小的积蓄,能够满足自己一点无伤大雅的爱好,蓝小花的噩梦也就开始了——然而要说这事儿全怪赵学明,也是未必。 因为蓝小花毕竟是有五个哥哥的,她头一次挨打后哭哭啼啼回了娘家倾诉,五个哥哥连带年长的侄子们,叫了蓝家一帮族兄弟扛了钉耙锄头浩浩荡荡跑朝阳村兴师问罪,吓的赵学明差点当场跪下,战战兢兢发誓以后绝对不敢再欺负蓝小花不说,为了表示诚意还当众扇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刮子让蓝家人消气。 然而蓝小花自己不争气,看到这情况之后就心软了,转而埋怨哥哥侄子们逼人太甚,存心坏了他们夫妻感情:“我只是回来跟你们诉诉苦,你们干嘛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又说现在整个朝阳村的人都看到了赵学明下跪赔礼道歉的一幕,万一以后嘲笑赵建国怎么办? 这话寒了兄长侄子们的心,也让她彻底得罪了五个嫂子,之后赵学明旧病复发,再对她拳脚相加,她哭着回去告状,五个哥哥跟亲侄子们才有不忍,五个嫂嫂都站出来重提旧话,让自己老公儿子别又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小姑可是说了的,她只是回来诉诉苦,咱们听着就是,要是真去朝阳村理论,那就是存心坏了他们夫妻感情,连带建国也要被人笑话,这么大的孽我们怎么敢做?” 蓝小花哭哭啼啼良久,最终只能悻悻而归。 而赵学明本来见妻子回娘家去还惶恐的很,以为又要重演当年一幕,谁知道蓝家居然不管她了,高兴的不得了,从此彻底放飞自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只要不打出大事来,别管这老婆当天哭的喊的多歇斯底里,第二天还不是照样起来烧锅做饭伺候爷儿俩? 这种事情在这时候的朝阳村不稀奇,村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跟对待宁光一样,想起来用带着讥诮的语气谈论几句,碰见了打趣几句“你今天这脸上的伤又是摔的啊?怎么恰好摔成了五指山的印子”,更多时候都是专心自己的生活。 也就赵建国感到不太适应。 他其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不喜欢阿伯打姆嫚,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老公打老婆似乎天经地义。只是每次看到姆嫚抹着眼泪,嚷着活不下去的时候,都觉得很是难受。所以也曾劝过赵学明,然后就被赵学明暴跳如雷的训斥了,说他没良心,自己供他吃供他穿供他喝,他不想着好好报答自己,反而连自己打老婆都要管,简直就是个白眼狼! 赵学明从此就不让他跟蓝小花亲近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肯定是你姆嫚趁我不在的时候教坏的你,她就是想你以后专门孝顺她,不孝顺我!” 这在赵学明看来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事情,毕竟赵建国姓赵,这是他赵家的种,怎么也该唯他赵某人马首是瞻,而不是小小年纪就心疼姓蓝的女人。 当初赵建国从黎小转回村小,除了学习跟不上性格又顽劣之外,其实也是因为赵学明虽然不喜欢他为蓝小花说话,然而自从赵建国表现出对姆嫚的维护后,赵学明在儿子跟前基本上就不会对蓝小花动手了。 他在黎小读书,早出晚归,跟父母照面的时间短,赵学明有充分的时间料理蓝小花。 现在回来村小就不一样了,就算上课的时候赵学明动起了手,但凡听到了消息,他也能逃学回家阻止。 只是赵建国没想到阿伯喝酒打人已经上了瘾,自己不过在赵富梁家待了几个小时,这边就闹成这样了。 他心情沉重的在门口撇去鞋子底下沾的泥土,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走进去:“阿伯,姆嫚,我回来了!我饿了,有吃的没有?” 第二十三章 破碎 屋子里听到这声音就是一阵骚动,跟着是蓝小花带着哽咽也带着慌慌张张的答应声:“你等会儿啊,灶上留着菜,我马上给你拿!” “姆嫚,我自己去拿吧。”赵建国不愿意在这会儿走进堂屋里去,因为里头必然是是不进去也能想象到的熟悉场面,一片狼藉里跪坐在地上的是他姆嫚蓝小花,平素看着老实忠厚的赵学明脸色通红,一边喷吐着酒气一边对妻子饱以老拳……这种在此时乡下的常见场面不知道为什么,总让赵建国觉得说不出来的难堪。 他不知道其他孩子是怎么做到对这一幕视而不见如无其事的? 反正他感到难以描述的愤懑,又不知道这种愤懑的根源何在,因为赵学明除了对蓝小花不好外,对其他所有人都不错,不然也不会得到老实人跟厚道的评价——对赵建国这儿子,固然严防死守不让他“被蓝小花哄了去”,其他方面都是在能力与见识范围之内竭尽全力的。 赵家长辈经常跟赵建国说将来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他阿伯,因为他阿伯就他一个儿子,因为他阿伯真的对他不错,因为他归根到底是姓赵……在这样的舆论里长大的赵建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否认赵学明的身份与威严。 所以他更加迷惘自己对蓝小花遭遇的复杂情绪。 这会儿摸着黑去灶间开了锅,果然尚且温热的水里用木头做的“井”字架上搁了一碗饭,两碗菜。菜基本上都是素的,稍微的一点点油腥,想也知道是夫妻俩都舍不得下筷子,专门留给儿子的。 看起来好像是很普通的一家三口,勤勤恳恳的父母,老老实实的劳作着,憧憬着唯一的儿子长大成人之后享清福……噢清福是不可能的,毕竟儿子长大了就该结婚,得给他盖新房子,完了讨老婆,之后是带孙子。 这些是这时候大家默认的义务,不做都要挨骂的。 朝阳村的人世世代代,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更没人觉得不公平。 毕竟在这个只能生一个的年代,有儿子,又有孙子,就该知足。 “可能因为自己骨子里也不想做个乡下人吧。”赵建国食不知味的吃着饭菜,其实他在赵富梁家已经吃过晚饭了,现在根本不饿,就是想找个借口打断堂屋的家暴——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叫家暴——这会儿胡乱朝嘴里塞着,默默想,“我也想跟小霞姑姑一样,去城里过日子。” 赵霞虽然对赵学明一家比对自己亲兄弟跟亲侄子和善些,然而也有限,赵建国到现在都没进过城,他并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的,只是抱着憧憬认为肯定一切都比乡下好。 所有让他烦恼的事情,在城里肯定都不会发生。 比如说晚归时父亲的咆哮与母亲的啜泣。 ……堂屋里,蓝小花抽泣着起身,顾不得揉几下伤处,就忙不迭的开始了收拾。 赵学明在旁呵斥她手脚快点,又让她把眼泪擦擦:“别老摆着一副老子怎么了你的丧门脸,引的建国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蓝小花不敢争辩自己从来没有哄儿子跟亲阿伯离心的想法,因为上次这么说了之后被赵学明直接扇了两巴掌。她三下五除二整理好堂屋,就在围裙上擦着手去灶间看儿子吃的怎么样了。 “姆嫚,这个给你。”赵建国这年纪正是最需要营养的时候,虽然赵富梁家伙食好,然而赵富梁老两口一心一意给亲孙子亲孙女夹菜,偶尔兼顾沈安怡,对于他这个侄孙,肯让他上桌就不错了,他其实也吃不到多少荤菜,所以尽管现在还不饿,还是很快扒完了饭菜,见蓝小花独自进来,朝她身后张望了下,看赵学明没跟着,就悄悄摸出一包牛肉干塞过去,小声说,“安怡给我的,你吃。” 蓝小花吃了一惊,脱口说:“你怎么会有牛肉干?不是说上次安怡给了你一包,转头就被利国跟小琴要走了?!”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她说这话时没有收拢声音,大晚上的乡下最安静不过了,堂屋的赵学明顿时听到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看到儿子来不及收起来的牛肉干,脸顿时拉的老长:“建国!这是哪来的?!” 赵建国心里砰砰跳,虽然赵学明打他的次数不多,下手也很有分寸,但跟这时候很多顽劣的男孩子一样,终归是近乎本能的惧怕父亲。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后哑着嗓子开口:“安怡给我的。” “安怡给你的你就拿给你姆嫚?”赵学明其实不在乎赵建国从哪儿弄的牛肉干,也不在乎儿子给不给自己吃,他在乎的是儿子有了好东西没给自己,却首先给了蓝小花! 这让他觉得既愤怒,又恐惧。 愤怒的认为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尚且需要靠自己养活的儿子却没有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恐惧则是想到自己总有老去的一天,视作未来依靠的儿子却心心念念着没用的妻子,而不是自己——那么自己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办?! “是啊建国。”见赵学明气的手脚发抖,到处找打人的家伙的样子,蓝小花也慌了,因为虽然不是她教唆的赵建国,可是赵学明究竟心疼儿子,指不定随便打几下儿子,跟着就来打她出气! 她咬了咬牙,一下子就站到了丈夫这边,帮腔训斥赵建国,“你得了好东西,怎么能不先给你阿伯呢?你阿伯平时做生活最辛苦了,他才是这个家里最需要补身体的人啊!” 话音才落,就被满心怒火的赵学明兜头一巴掌:“老子教训儿子,有你开口的份吗?女佬家滚边上去!” 赵建国早就被吓的腿都在抖,看到这情况,反而没了恐惧的情绪,只觉得好像心口什么东西碎掉一样——他忽然就机灵起来了,一把将口袋里的零食都掏了出来:“阿伯,我给你留了这么多!” 见赵学明还扬着手,似信非信的看着自己,他咽了咽口水,急速的说道,“阿伯,我知道你辛苦,所以想把这些零食都给你。但姆嫚平时也做事的,所以我想给她一包牛肉干……就一包!” “……你知道谁在养着你就好!”赵学明不是没看出来儿子是在胡诌,但他舍不得对赵建国下重手,这会儿虽然阴着脸,却到底放下了巴掌,只冷冰冰的扫了眼缩到角落里的妻子,“你也不看看你姆嫚那不上台面的样子,值得你这么偷偷摸摸对她好吗?” 以前赵学明也说过类似的话,让赵建国别太心疼蓝小花,跟他一条心,但赵建国都不当回事。因为他心里一直很羡慕成为了城里人的姑姑赵霞,赵霞是最恨重男轻女的,赵建国嘴上不说,心里却很觉得这做了城里人开了眼界的姑姑比村里人都更有见识,她说重男轻女不对那肯定不对。 所以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更亲近赵学明,甚至因为他日常生活都是蓝小花打理的,更觉得姆嫚委屈了。 可今天蓝小花当面背叛他的一幕,实在让他心寒。 他这个年纪正是观念塑造期,眼里非白即黑,根本容不下灰色地带。 从前有多同情蓝小花,现在就有多觉得受伤害。 这番心思其实做父母的都看在眼里,赵学明觉得很高兴,也就没打蓝小花出气了,只是让儿子回房睡觉,说天不早了,你小霞姑姑说小孩子睡太晚长不高。 夫妻俩又将灶间洗刷了一番,这才回去内屋安置。 蓝小花有点讪讪的,又觉得松了口气,她对于自己推儿子出去做挡箭牌要说多有负罪感也不是。毕竟在她看来丈夫对儿子比对自己好多了,赵建国平时又关心自己,像今天这个事情,虽然自己没跟儿子商量就站到了丈夫那边,可是结果不是很好吗? 自己跟儿子都没挨打……至于儿子不高兴,小孩子不高兴好弄,明天给他煮俩鸡蛋,抹会儿眼泪诉说下自己的不容易也就是了。 反正赵学明不许她吃鸡蛋,自己也舍不得吃,对赵建国却是敞开供应的。 蓝小花这么盘算着,却不知道赵建国这一晚上都没睡好,他不是没想到姆嫚是因为怕阿伯才那么做的,可是完了之后却又跟着阿伯回房去了,这中间都没想过趁夜来跟自己解释下……这不能不让他有种被背叛之后又被抛弃的伤心与难过。 又想到沈安怡交代的事情没做完,刚才却为了逃避可能的暴打将零食全部交给了赵学明,也不知道明天要怎么跟沈安怡交代? 他想着想着,又是委屈又是担心,眼角不知不觉湿润了一片。 次日天蒙蒙亮,烙了一晚上烧饼的赵建国就起来了。因为是一年之中难得可以休息几天的时候,最勤快的女人这会儿也还在睡着,包括他姆嫚蓝小花。 赵建国路过父母房间门口时迟疑了下,最终轻手轻脚的出了门。眼下村里都还是静悄悄的。腊月的早上雾气凝重,非常的冷。 他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袄,仍旧被冻的缩手缩脚,一路上连蹦带跳的取着暖,到宁家附近才放轻脚步,仔细观察。 见宁家院门虚掩着,知道多半已经有人起来了。 这种天里起最早的基本上就是地位最低的,想也知道肯定是宁光。 他不能进宁家院子里去给宁光东西,想了想,就去了村外昨儿个偶遇宁光的水坞畔等着。 然后一等就等到半上午,冬日稀薄的阳光驱散了雾气,却还是不见宁光的人影。 赵建国心里就是嘀咕,心想难道宁光去了村里的水坞? 他于是折回去看,见这水坞被敲开了不大的冰洞,这会儿只有戴振国在给要炒米的人淘米,就上去转弯抹角的问他有没有看到宁光? 之所以转弯抹角,当然是因为这时候男女有别的“潜规则”。 赵建国很羞涩自己会被跟宁光扯上关系。 要不是畏惧完成不了任务会惹沈安怡生气,他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的。 然而戴振国弄清楚他意思后,表示没看到宁光来这边。 赵建国这下子有点麻爪了,心说那自己要怎么办? 这时候戴振国犹豫了会儿,却提供了个消息,说是:“昨天晚上你说的那美头家里好像闹了很大的动静,半夜找板车把人送镇上去的,但送的是谁就不清楚了。” “难道是那美头回去之后被家里打出事情来了?”赵建国家跟宁家离的远嘛,所以昨晚什么都没听到,闻言一怔,说,“唉我就说她回去了肯定很惨,她怎么就是不听劝?!” 他还想找戴振国打听点其他消息好给沈安怡交差,但戴振国抱歉的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了。 其实昨晚听到宁家那边的动静后,戴振国是想起来看看热闹,打听下情况的,可被大伯呵斥了一顿,让他不许多管闲事,赶紧的把这个村的米炒完,还得赶下个村子呢! 这会儿跟赵建国聊了几句,那边戴家大伯就扯着喉咙喊人了,戴振国只能同他匆匆道别。 赵建国于是带着些许忐忑的心情,去赵富梁家找沈安怡。 第二十四章 医院偶遇 沈安怡听说宁光可能被打的送去镇上医院抢救,大吃一惊,当下就要去镇上探望。 “你可千万别去!”赵建国见状赶紧拦,“你想昨天宁光为什么会挨打?归根到底不就是她弟弟惹的事情,她太太受了委屈,舍不得打曾孙,就打她出气吗?你这会儿去了,他们家不敢打你,没准又要拿宁光当出气筒。” 又说褚老婆子一向心狠,真把她惹火了,没准干脆把宁光送到山里去当童养媳,那样日子甚至过的比在朝阳村还苦,“咱们这儿好歹大米饭能吃饱呢,那边到现在还要掺一堆山芋栗子什么,逢年过节都未必能吃上一顿全米饭。” 沈安怡惊呆了,说这不可能,这都新社会了怎么还有人连大米饭都吃不饱? “他们山里没什么田地,种的粮食少,当然穷啊。”赵建国不以为然的说,“早几年,就是咱们娘老子还小的时候,我们这边烧粥也要掺山芋呢,后来不是出了杂交水稻吗,这才能吃饱的。不信你回头问问小霞姑姑,小霞姑姑小时候就经常吃不饱。” 其实朝阳村作为黎明镇一线大村,就算是在特殊的那十年里,生活水准比其他小村也要高一个档次的。 赵家是村里的大族,赵富梁老两口虽然偏袒儿孙,然而都是勤快人,那会儿也不至于说连女儿都喂不饱。关键还是他们觉得女儿是别人家的,多吃一口都是亏了自己家子孙,所以日常呵斥奚落,弄的赵霞根本不敢多盛饭,对着家里从没见底过的粮食,成天饥肠辘辘。 这也是赵霞恨死了娘家人的缘故。 要真是条件差的吃不饱也就算了,明明有条件却不让她吃饱,如今她翻身了,自然是依葫芦画瓢,明明有条件拉拔兄弟侄子,她就偏偏不干! 这些恩怨赵建国一早听娘老子说过,然而沈安怡是肯定不晓得的,这会儿听着也没往心里去,仍旧是惦记着宁光,说要不就报警吧,让警察把褚老婆子他们抓起来好好教训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宁光了! 赵建国听的都懵了,提醒说:“安怡妹妹,宁家虽然对宁光不好,可宁光确实是他们家亲生的啊!” 沈安怡莫名其妙,说:“那又怎么样?” “这亲生的太太、牙牙还有娘老子打孩子,警察也能管?”赵建国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不要被上下几村骂死啊?” “为什么不能管啊?”沈安怡震惊了,“虐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赵建国觉得难以理解:“可自己家孩子,大人想打就打了,扯什么虐待?” 沈安怡也感到跟他没法沟通:“我爷爷说如果做错了事情挨打是应该的,没做错事情挨打那就是虐待,虐待就是犯法的,警察就可以抓人!” “但我们这儿是乡下,我们就没听说过谁家打孩子会被抓起来的。”赵建国虽然认为城里领导说的肯定有道理,但综合自己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还是提醒她,“我估计你去报案也没用。” 沈安怡不信,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于是闹着要去街上。 赵富梁老两口诧异大冷天的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就问赵建国,赵建国不敢说真话,推说自己跟沈安怡讲了些街上的事情:“估计安怡想去街上看看吧。” “那你陪安怡去吧。”赵富梁跟孔花妹年纪大了,不耐烦顶着寒风出门,又不放心女儿的心肝独自上街……其实这时候跟沈安怡这年纪的美头,早就可以独自去镇上了,但慑于赵霞的叮嘱,两人就喊了赵建国陪同。 孔花妹眼珠转了转,又喊过孙子赵利国,教他也一块儿,说是“俩牛佬家陪着遇见了事情也不怕”,其实却想着女儿没少私下给沈安怡塞私房钱,这外孙女手里有钱又手散,上了街,看到那些吃的喝的哪儿会不花销? 赵利国跟着过去,多少能够蹭一点。 赵利国本来不愿意的,听嫲嫲悄悄附耳提醒,这才眉开眼笑的答应了。 结果他们还没动身,赵琴就接到消息赶了过来,也要一起去。 赵琴不知道孔花妹的单独叮嘱,但她听自己娘老子说过,遇事只管看赵利国、赵卫国,赵富梁老两口是绝对不会亏待了两个孙子的。 所以堂哥们掺合的事情她也不肯落后。 沈安怡急着上街去报警,也懒得跟他们计较,四个人叽叽喳喳的往镇上走,还没出村,赵亮听到风声也跑了过来。 他倒不是为了沾沈安怡的光,而是想趁这机会去镇上的游戏机室。 这时候后世到处可见的网吧还没露面,电脑是这个小镇上遥远到几近传说的存在,但游戏机已经悄然出面,利索的收割着从孩童到青年们的零花钱。 像赵建国这种家里条件一般的,还没有给这岁数孩子零花钱的概念,然而赵亮的阿伯毕竟是村支书,对独子还是很大方的,日常都会给几个钱买吃买喝。不想赵亮从进了一回游戏机房之后,上街玩游戏就成了心头好,其他爱好在这份追求面前全部不堪一击。 后来被他阿伯抓到过一次,就轻易不许他上街了。 这两日赵亮瘾头上来正急的抓耳挠腮呢,听说沈安怡要去街上,顿时就来了借口,说是想念这表姐,想跟表姐一起玩。 他阿伯未必不知道儿子的真正用心,只是考虑到现在是寒假,放小孩子出去玩会儿也没什么,再者也是赞成儿子同沈安怡亲近些,于是意思意思的盘问了几句就答应了。 而赵亮在村里同龄人里是领头羊,他要上街,村里泰半小孩子都闹着要去,最终竟汇合成了浩浩荡荡的童子军队伍。 到了街上之后,赵亮同沈安怡打了个招呼,就迫不及待的跑去玩游戏了。他一走,小孩子们跟着一哄而散,原地顿时就剩了赵家三兄妹连同沈安怡四个。 赵利国羡慕的看着,他去年拿了压岁钱之后没肯立刻交给父母,跑去玩了半天,虽然回去之后被骂了好一会儿,却一直惦记着再去的。可惜他娘老子管钱管的厉害,平时吃穿不会短了他,钱却一分也到不了手里。 这会儿就撺掇沈安怡,说要不我们也去玩玩吧,听说那个锻炼反应速度的。 但沈安怡惦记着宁光,哪里有心思理会,闻言板着脸说你觉得自己反应速度不够那你就自己去好了。 赵利国就是悻悻,说这大冷天的,来街上有什么意思? “那你别跟来啊!”沈安怡心里正焦急,听了这话就没好气的怼回去,“我求你来了?” “要不是嫲嫲跟我好说歹说我才不想来呢。”赵利国是正要面子的年纪,虽然理智上知道不能得罪这表妹,当着人的面却不肯落下风,立刻说,“你再这么跟我说话我就走了!” 沈安怡巴不得他走远点,免得等会儿拦着自己报警,就不耐烦的催他快点走,还说:“你不走你是小狗!” 赵利国气的转身就走,边走边咬牙切齿的委屈,心说这表妹不就是运气好,生在了城里干部家?不然有什么稀罕的! 倒是赵琴目光闪烁,旁敲侧击沈安怡来街上干嘛:“这天怪冷的,安怡你要买什么的话,咱们直接去买了赶紧回去吧?” “我来是要……”沈安怡不假思索要说出真相,但被赵建国忙不迭的打断话头,说:“安怡,你看那边就是医院。” 黎明镇上就一个医院。 沈安怡想到赵建国说的话,宁光这会儿不定正在里头接受救治,脚下就是一停,心说要不先进去探望下宁光? 又想到赵建国说宁家人看到自己没准会对宁光更恶劣……不免踌躇。 “快过年了,你提什么医院啊,晦气。”赵琴没看出来赵建国的用心,但还是习惯性的埋怨,“咱们快点走过去吧,哎你们看那边有油炸的小摊子,安怡你吃油炸香肠不?我以前吃过次,好吃极了!” 她边说边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十分期待沈安怡答应,然后买单的事情当然就是这表妹的了。 沈安怡犹豫了会儿,又跟赵建国交换了下眼色,说:“我有点累了,想去医院里找个凳子坐着休息会。要不你帮我去买几串吧,我给你钱。” 赵琴本来不愿意的,凭什么沈安怡跟赵建国去找地方休息,自己去跑腿啊?但看到沈安怡拿了一张五块钱递过来,拒绝的话顿时咽了回去:“行,你要吃什么?” 不等沈安怡开口,她立刻又说,“现在马上过年了,估计东西会涨价,要是买贵了你可别怪我不会还价啊,他们大人看我们是小孩子,不宰我们就不错了。” 这话是她跟家里要零花钱时娘老子的托词,这会儿却是正好拿来搪塞沈安怡了。 沈安怡无心跟她计较这种小事,摆手:“你看着买吧,那些东西我没吃过也不知道。” 赵建国倒是很想点几串的,但沈安怡如今没提到他,他也不好意思讲,只能强按垂涎,看着赵琴走开后,就领着沈安怡进了医院。 因为牢记赵建国的告诫,沈安怡进去之后不敢明目张胆的找人,而是躲在赵建国身后遮遮掩掩的四下观看。 走过一道走廊,正琢磨着是上楼呢还是去旁边的楼道,不想这会儿旁边洗手间出来一个拿着水盆的女孩子,跟她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愣:“安怡?” “小光?”沈安怡意外的张大了嘴,同她异口同声问对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十五章 思想的改变 “我阿伯喝了药,在住院。”宁光首先回答,才开口眼眶就红了,“医生说他好了之后几年之内也不能干重活了!” 看她就要哭出来,沈安怡有点慌了手脚,赶紧安慰:“别哭别哭,不能干重活就好好休息啊……休息个几年肯定能好的!” 这话对于宁光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宁家一向看苗国庆是免费长工,还是被宁家施恩的免费长工。 苗国庆这些年来外头做到里头,一年到头累的要死要活,宁家尚且三不五时的给他脸色看,现在苗国庆好几年都做不了重活了,宁家的反应可想而知! 原本因为苗国庆喝药受惊,专门跟来医院的宁福林直接甩手走人,走之前跟宁月娥说,她的男人她自己养着,别拖累了自己还有褚老婆子这俩长辈,尤其更不能拖累了宁宗! 不然夫妻俩就是宁家的罪人,死了也没脸下去见先人! 在宁月娥听来这是非常严重的威胁,所以跟脚指着还在病床上的苗国庆破口大骂了一番,也赌气走了。 还好当天宁光担心阿伯,哭着喊着一路跌跌撞撞跟来了医院,不至于彻底没了人照顾他。 可宁光自己都还是没有自食其力能力的小孩子,偌大家里就剩了这么个孩子在自己跟前,苗国庆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之前喝药是为了阻止褚老婆子暴打宁光,并不是真心想死,只是不清楚农药的药性,虽然没喝百草枯那个级别的,却也极大的损害了自己的身体。苗国庆这会儿万念俱灰,倒是真的不想活了,还私下告诉宁光,自己有那么几块钱的私房钱藏在自留地里,埋的地方他做了记号,让宁光回头拿出来悄悄花,别叫宁家人知道,权当他这阿伯最后给女儿的照顾了。 宁光听了之后哭的死去活来,说阿伯你要是不活的话我也跟你一块儿死了算了,她再次后悔之前没弄死宁宗! 如果宁宗死了,自己也死了,阿伯不需要再为自己求情,哪里会喝药,又哪里会被扔在医院里? 归根到底就是自己一时心软,现在害了父女俩! 索性她的哭声让苗国庆十分不忍,又有旁边其他病人跟家属劝着,到底松了口,转而安慰女儿,说大不了不回朝阳村了,爷俩出去要饭也比在宁家过日子强。 宁光这才放心出来做些杂事,比如说打水给苗国庆洗脸。 这会儿她就是服侍苗国庆洗完脸,将脏了的水端厕所来倒掉,哪想到刚好撞见了沈安怡。 女孩子平时就只有沈安怡一个能说话的人,这会儿虽然理智上觉得不该讲,却还是忍不住边哭边诉说,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明之后,哭着说:“都怪我,要不是我怕挨打,往阿伯身后躲,让阿伯一气之下喝了药,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早知道我就不躲了,就让太婆他们打死了我,我死了也不用干活,阿伯也不会被牵累。” 沈安怡听的难受极了,抱着她劝了半天,最后也陪着哭了起来。 赵建国在旁边看着,有点尴尬,因为他对宁光虽然是同情的,却没到感同身受的地步,而且这会儿两个女孩子的哭声引起了过往之人的注意,那些指指点点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非常羞耻的事情。 要是就宁光一个,他肯定要么走开要么呵斥对方别哭了,但沈安怡也在其列,他又不敢,只能小心翼翼的哄:“安怡,安怡,你快别哭了,你看你越哭宁光越伤心……不如想个办法吧?” 他这话提醒了沈安怡,小姑娘三下五除二擦干眼泪,抓着宁光的手说:“你阿伯之所以不想活了,不就是怕自己不能种地,会过不下去?可是世界上也不是只有种地一个行当。要不这样,我跟我爷爷奶奶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能不能找人给你阿伯在县里介绍个工作?” “安怡?!”闻言宁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赵建国已经不可思议的喊了起来,“你要给苗国庆在县里找工作?!” 沈安怡没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情,她不耐烦的白了眼堂表哥,是觉得他这会儿不该插话打断自己,继续对宁光说:“我爷爷奶奶现在不在县里,不过他们认识很多县里的叔叔阿姨,我看他们给很多人介绍过工作,这事情好像不难。” 宁光有点恍惚,被她拉着问了好几声,才吃吃的说:“这……这个……这个好像不可能吧?” 而赵建国心里早已经是翻江倒海,自从赵霞嫁进城里后,赵家人没有不想通过她进城的。可迄今成功的也就是两个女子,混了一阵子还因为太过护着那些苛刻她们的家人让赵霞恨铁不成钢,没做多久就被打发了回来——这个姑姑一心一意报复自己做姑娘时受到的委屈,有意无意的按着不让赵家男人出头,赵建国尽管心里十万个指望她有朝一日改变主意,却也没想到,跟赵家毫无关系的外人苗国庆,会因为宁光的缘故,得到进城的机会? 如果是赵家其他人,比如说赵学明,未必肯相信沈安怡一个小孩子能办成这样的事情。 可赵建国这段时间一直想方设法往这表妹身边凑,太清楚赵霞对这女儿有多宠爱。 只要不是对沈安怡不利,赵霞对亲生骨肉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满口答应——不止是赵霞,沈安怡的爷爷奶奶,父亲姑姑,对她也是极尽千依百顺。 在这些人眼里,帮苗国庆进城工作原不是什么大事,却能哄得沈安怡高兴,那为什么不做? 学习不好的赵建国这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却本能的握紧了拳,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讨好沈安怡。 他觉得自己进城的指望,兴许也着落在这个表妹身上了。 只是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类似于赵利国、赵琴他们一直以来愤怒与委屈的情绪也涌上了心头:明明我是你堂表哥,明明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为什么你宁可为个外人掏心掏肺,也不肯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处境,帮帮我? 这么想着,赵建国鼓足勇气,轻轻说了句:“安怡,我也想到城里去上班。” “你去城里上什么班?”不想正在低声跟宁光打包票的沈安怡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疑惑的问,“你不要上课的吗?” 她其实没其他意思,就是由己推人,认为每个人都要好好读书,念完小学念中学,念完中学考大学,至少本科毕业了再考虑工作……而赵建国现在这么点大,就该读书,上什么班啊! 可在好不容易才开口的赵建国听来,那就是,她只想帮苗国庆,不想帮自己! 男孩子深呼吸数次才忍住几欲冲口而出的质问,他低下头,轻轻说了句:“哦。” “小光,你快去跟你爸爸说吧。”沈安怡没注意,也懒得注意,转过头去,继续劝宁光接受自己的好意,“这真的不算什么大事……而且我爷爷奶奶马上就要动手术了,听我妈妈说,他们做完手术,在帝都恢复段时间,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我就也回县里去上学了,那样咱们就会分开。要是你现在跟你阿伯去了县里,咱们以后还能一直做同学呢!” 宁光本来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接受她如此重大的帮助,然而心里终究是巴不得离开宁家的,此刻又被她描述的前景所打动,顿时点头:“好,我去跟我阿伯说!” 沈安怡本来想跟她一起过去,当面给苗国庆打包票的,可这时候赵琴拿着吃的找过来了:“你们不是说找个凳子坐坐吗?怎么跑这来了?害我一顿好找!” 说话间看到宁光,脸顿时拉的老长,“好哇,我说你干嘛快过年了跑医院来?合着是来找这个扫把星的?牙牙嫲嫲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别跟她在一起,你还不听!我回去要告诉牙牙嫲嫲!” 赵琴边说边扬起得意的笑脸,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敲诈表妹一把? 然而沈安怡心情正不好,闻言狠狠剜了她一眼:“你去说好了,你去说了我就跟我妈妈说你们处处跟我过不去,我不想在这儿待了,我要回县里去!” “宁光是你的什么人啊,你跟她这么亲热!”赵琴顿时不敢提告状的话了,她再不服气这表妹在家族里的地位,也知道惹怒赵霞的下场,绝对不是她能够承担的,转为小声嘀咕,“居然专门上街来看她……还是在医院……你对我这个表姐都没有这么好过。” 见赵建国凑过来问她买了些什么,她顿时把气撒到这堂哥身上,恶声恶气的说,“看什么看!没给你买,要吃自己买去!” “你钱还没给安怡。”赵建国瞥她一眼,忽然说,“年糕是五毛两根,你买了两根,香肠是五毛一根,你手里一根自己在吃,袋子里也装了一根,里脊肉一块一根,你也买了两根……还应该找一块五毛钱的。” “过年涨价。”赵琴脸色一变,眼中有了警告,“过年什么东西都要涨价的!” 赵建国冷笑了一声,压低嗓音:“这话你糊弄安怡也就算了,还想糊弄我?涨价没涨价,出去问下卖的人不就知道了?” 不等赵琴恼羞成怒的反击,他又说,“安怡很少自己买东西,估计想不到这点,让我不提醒她也行。不过……” “……我顶多分你三毛钱。”赵琴不敢置信他居然敢敲诈自己,要不是沈安怡还在跟前她简直要歇斯底里的跳起来! 但见沈安怡那边同宁光说话快结束了,而赵建国仍旧一脸要挟,计较了一番事情曝露之后的下场,尤其是表妹才要挟过要告状……要是沈安怡真的为此告状了,姑姑在电话里发飙一番,牙牙嫲嫲对自己的维护可不如对赵利国……各种想法电转而过,赵琴狠了狠心,说,“多了没有,你要是不答应,大不了我等会把钱还给安怡,说我一时间忘记了……那样谁都得不到!” 这次倒是换赵建国愣住了。 他其实没指望拿到钱。 毕竟一直以来,他跟赵琴他们争执从来没占到过便宜。 也就是刚刚进城的指望破灭,心里一股子怒火,正巧赵琴买吃的没算他的份,索性就也给赵琴找个不痛快。 “……行!”没想到赵琴居然服软了,这还是赵建国头一次在跟沈安怡的亲表哥表姐争斗当中占据上风,他怔忪片刻之后,忽然就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太老实太好说话了?其实看起来蛮横刁钻的人,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对付。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而这时候沈安怡也结束了对宁光的叮嘱,向他们走来,“咱们先出去吧,小光今天得留这边照顾她阿伯,回不去。” 等沈安怡三人离开,宁光赶紧的回去病房,觑了个没人注意的机会,将好友的允诺一五一十跟苗国庆说了,欢喜道:“阿伯,咱们以后就轻松了!” “那美头真这么说?”不同于她的高兴,苗国庆听着,却是一怔,低头思索片刻,却摇头,“美头,你别听她的,这事断不可能!” 宁光愣住,笑容僵在脸上,不解的问:“为什么?” 第二十六章 报案 苗国庆叹口气:“赵家上下,做梦都想去县城里做事,可赵霞一直不肯,现在她美头却要帮咱们进城,你说赵家会怎么想?本来他们看宁家就不顺眼,要知道了这事儿,非生吃了咱们不可!” “……可是,可是咱们可以偷偷的去啊!”宁光只觉得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紧闭的室内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下意识的反驳,“安怡跟我最好了,我请她帮忙保密,她一定不会说的!反正牙牙他们都说了,不要咱们了。” 这么好的脱离宁家的机会,阿伯为什么不肯要呢? 宁光心说阿伯一定是不知道自己跟沈安怡的关系有多好,正欲继续劝说,苗国庆却已经唉声叹气的反过来劝她:“咱们村里虽然没有在县城的,可三亲四戚里头也不是没有在县里做事情的,就算没有,逢着大事,他们还不要进城去办事吗?到时候迟早会被发现的。而且咱们户口都在村子里,进了城之后,阿伯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你总还要念书的,这要怎么办?” “何况你牙牙他们之所以不想要阿伯了,无非是因为觉得阿伯做不了事情,没法子给宁家挣钱了。可是要知道咱们居然进了城……你以为他们会不找上门去吗?到时候那美头给阿伯找的工作,不定就要让给你姆嫚,到时候阿伯还是没事情做的。” 苗国庆看着女儿眼里瞬间熄灭下去的光,有点不忍,但还是继续说,“而且你也别太相信那美头,阿伯不是说她不好,只是你姆嫚跟那美头的姆嫚……当年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要好。你姆嫚以前是经常嘲笑赵霞轻啊轻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赵霞这人很记仇,连娘老子对她不好她都记得清楚,何况是你姆嫚?她不喜欢你姆嫚,又怎么会看着自己美头帮你?” 所以这条路子到底还是不能指望的。 宁光咬着唇,这年头哪怕才知事的小孩子,都近乎本能的渴望着城里,她当然也不例外,可这会儿对她而言,最要紧的还是怎么在宁家不要他们之后,同父亲相依为命下去。 本来以为是绝路的,可沈安怡一番话说的她绝处逢生了,现在被阿伯分析了一番,居然还是绝路——这种几次三番的转折,大人都受不了,何况她这个年纪呢? 一时间宁光真的觉得绝望了,她再次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弄死宁宗? 哪怕弄不死宁宗,自己一个人跳池塘也好啊,至少不会连累阿伯。 宁光心中百味陈杂的时候,沈安怡正在警察局里一脸严肃的报案——赵建国跟赵琴神情惴惴的跟在她身后,一万个想拉她走,却都被她严厉的眼神阻止了。 派出所的人起初见三个孩子来报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了,听完经过就是啼笑皆非,耐着性.子问明白之后,就把原本打算用来记录的本子一放:“这事情我们管不了。” 沈安怡不相信的问:“为什么管不了?你们不是人民卫士吗?” “这是家庭纠纷啊小美头。”一个年轻的警察摆了摆手,让他们赶紧回家去,省的家里担心,“当事人不来,你一个邻居家小美头跑过来有什么用?而且你也说了,农药是人家自己喝的,你牵挂的小伙伴呢,既然能在医院里忙前忙后的照顾她阿伯,可见就算挨打,也没出什么事情。这做人儿女的,不听话被大人教训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沈安怡很生气,说宁光可不是就这么一次挨打,朝阳村上下都知道,宁家对这女儿就没好过! 然而警察表示这是普遍情况,他们管不了,再说宁光自己又没来,你这么贸然干涉人家家庭内部事务,别到时候反而被小伙伴恨上了吧,不如早点回去,问问你家大人你这么做妥当不妥当? 总之沈安怡说了半晌,派出所上下都是无动于衷,最后不耐烦了还吓唬她,说她再不走的话就是无理取闹,是浪费警力:“你要不是小孩子的话,我们要拷你起来了!” 这话沈安怡不怕,赵建国跟赵琴却快吓死了,忙不迭的拖了她走,边走边劝。 沈安怡力气小,拗不过他们,被扯到外头又听这对兄姐一起埋怨自己,说宁光明明好好儿的,还能干活,非要跑派出所来闹这一出,回头要是真被抓起来,那就是人人唾弃的劳改犯,还怎么做人? 赵建国尤其的恨铁不成钢:“我都跟你说了,宁光是宁家亲生的,宁家怎么打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找警察能有什么用?” “这根本没道理!”沈安怡对派出所的态度大失所望,又被他们一顿说,委屈的当场落下泪来,既然人人平等,那凭什么宁光就要挨打?打人是不对的,打人就该抓起来处罚! “可打宁光的是她长辈,没有她太婆、牙牙还有姆嫚哪里有她?”赵琴迷惑不解的问,“难道小姑打你几下你你也要报警?那你也太不孝了!” 沈安怡怒道:“我妈妈才不会打我!” 赵琴说:“要是小姑打你呢?你会不会报警?” 见沈安怡迟疑,她就叹气,说你这也太不公平了,你自己对小姑打你都不会报警,却跑过来给宁光报警,你这不是多管闲事么! 沈安怡总觉得她这个比方不对:“可是我妈妈对我很好啊,也不会莫名其妙的打我!” “小姑是你亲姆嫚,宁光也是宁家亲生的。”赵琴一锤定音,说,“都是亲生的,做娘老子的愿意怎么对儿子女儿是他们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安怡你就是那种特别有福的,我们呢是普通人,宁光呢是特别没福气的……但不管怎么说,做儿女的都不该埋怨娘老子,不然就是不孝,就是无情无义,就是冷血,就不是个好东西!” 又质问她,“小姑现在是对你很好,但万一哪天小姑超生一个儿子出来,对你不好了,难道你就要恨小姑啊?” 沈安怡张口结舌:“我当然不……可道理不是这样的!” 赵琴就问她道理是哪样的?书上都说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要孝敬父母体贴长辈,可没说长辈必须宠着小辈,必须不能偏心! 课本上的确只教了他们怎么对长辈好,没说长辈的义务……沈安怡心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只能反复强调:“这不对,不是这样的……” 到底被表哥表姐拉着回朝阳村了。 医院里,苗国庆毕竟刚洗完胃,不免折损元气,平时吃的又不好,跟宁光解释完就乏了。 宁光给他掖了掖被角,拿起角落里的水盆,悄悄的走了出去。 “美头,你阿伯怎么样了?”她出了门就是茫然,因为不知道该去何处,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就去卫生间洗盆子了,结果在里头撞见个同病房的家属,见着她就问,“还想不开吗?” “……他在睡觉。”家属嗓门很大,虽然没有刻意提高声音,附近的人也都看了过来,窃窃私语,这种场面对于宁光来说是很难堪的,可她又不想说人家,因为认为人家也是好意。 所以就木着脸,低头含糊了句,“睡着了。” 家属就感慨,说睡着了就好,好好长长精神力气,等醒过来再想接下去怎么过……末了就问她:“你阿伯家里人没来看他吗?” 宁光摇头。 “唉,作孽。”家属边叹息,边跟周围的人讲述苗国庆的经历,这是他们之前跟父女俩套出来的,说的宁光尴尬极了,毕竟大家虽然众口一词的说父女俩可怜,看过来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可这种可怜跟同情,让她本能的感到不适。 她于是三下两下洗好了水盆,急急忙忙的跑出去了。 出去之前正好听到里头一个女人讲:“这美头也不是机灵的,都不知道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走……嘴马子这么差,一点教养都没有,难怪家里不要她。” 这话让宁光下意识的抓紧了水盆。 回到病房里,苗国庆还在睡,隔壁床的家属瞅了眼宁光,就递了半个馒头过来。 宁光其实早就饿了,但跟人家不熟,就不肯要。 那人很随意的说:“我家里买的,吃不下,丢了也是浪费,你要不要,我就扔垃圾桶了。” “……”宁光很想继续说自己不要,可肚子里一阵咕噜噜的,惹的附近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互相说着“这美头真是死鸭子嘴硬”,她抿着嘴沉默了会儿,到底接过满馒头说了声谢谢。 于是就有人说:“这美头还是挺讲礼貌的。” “现在小孩子都上学。”给宁光馒头的人说,“学校教这教那的,跟我们那会儿可不一样了……我们那会儿学的些什么啊,成天喊口号。” “那也要考的出去。”有人接话,“要是考不出去啊,初中毕业了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去种田?多识几个字也就那么回事。” 他们顺势就问宁光成绩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考上中专或者高中,“你要是能考上,以后你阿伯就能享福了。” 宁光顿时觉得片刻前被说没教养的羞辱根本不算什么,她捏着馒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那些人就是叹息,说:“那你们父女俩的苦日子就长着了。” “那也不一定。”给宁光馒头的人说,“这美头长的还是很清秀的,以后要是能嫁个殷实人家,日子也能过的好。” 这话说的大家都定睛打量宁光,宁光心里又是害羞又是恼怒,她其实也不知道恼怒些什么,只是从小到大的认知就是被人当面说这样的话题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可手里还拿着人家的馒头又觉得理亏心虚,不好呵斥。 “眉眼挺端正。”大人们没在乎她的小情绪,仍旧随意的聊着,“要是长大了变化不大,的确挺俊俏的。” 不过因为宁光一直不作声,让人觉得没意思,所以说了会儿之后话题就歪到其他人身上去了,这让宁光松口气。 她就着冷水有点哆嗦的吃完了四分之一个馒头,将剩下的小心翼翼放到了苗国庆的床头,就看着不远处的地砖发呆:沈安怡的帮助不能接受,自己的学业也看不到指望……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呢? 第二十七章 苗家登门 宁光茫然的时候,朝阳村里,宁家人也在头疼。 黎明镇就这么大,就像苗国庆提醒女儿的那样,世居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着辗转的关系,宁福林父女扔下狠话之后一走了之,回到家里告诉了褚老婆子,祖孙三代都恨的要死,认为都是宁光不好,害了一大家子,而苗国庆偏爱这女儿也不是好东西,弄到如今这地步都是自找的——他们互相附和了一阵总算觉得心里痛快点了,不想却有一群人突兀找上门来! 来人是苗国庆的阿伯跟继母,以及一些亲戚。 他们过来的原因很简单,是听到医院那边辗转传的口风,说是宁家把苗国庆逼的喝了药伤了身体,以后都不能再干重活了,现在打算将苗国庆抛弃掉。 苗国庆的继母顿时就坐不住了,在她看来苗国庆这人要本事没本事要能力没能力,连在乡下安身立命的田地都没有,如果被宁家赶出去,除了回去苗家还能去哪里? 甚至按照医院那边亲戚朋友的传话,没准还要带上一个拖油瓶的女儿! 这怎么能行呢? 继母当初将苗国庆打发到宁家,图的就是不分东西给他,遑论是接受他回去白吃白喝外带帮忙养女儿? 她倒是想着若是苗国庆父女上门就把人赶打出去,可是苗国庆分明就是走投无路了,要是来个想不开,一死了之,十里八村还能不戳她脊梁骨? 继母也不是怕议论的人,只是觉得气不过:明明都已经是宁家的赘婿了,明明是宁家做的孽,凭什么让老娘帮你担了恶名?! 她于是说服了丈夫以及夫家的一些亲戚,扛着锄头钉耙,气势汹汹的来宁家讲道理了! 褚老婆子这边本来心情就不好,再被兴师问罪当然就没了好声气,其实之前宁福林说不管苗国庆只是气话,现在被苗家人一呛也火了,口口声声讲绝对不会再管苗国庆的死活,让苗家人拖回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说起来国庆是你们苗家的长子,古时候人家过继都不过继长子的,你们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十里八村谁还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现在跑过来装什么父慈母爱!” 又提到当年苗国庆跟宁月娥结婚的时候,因为是招赘,宁家给彩礼,那些彩礼可是被克扣了相当一部分才让苗国庆带回宁家的,足见苗家的苛刻,苗国庆之所以会喝药,谁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在家里的苦楚? 苗家人当然不承认,说苗国庆结婚都十年出头了,这会儿寻短见那肯定是在宁家受的委屈:“幸亏国庆人救了回来,要是没救回来啊,咱们就去派出所告状,你们逼死人命!” 两家吵的不可开交,先是动嘴再是动手,这个肯定是宁家吃亏——宁福林百忙之中将宁宗推出院子,低声叮嘱他去找宁月美,指望小女儿一家来支援。 结果宁宗出门的时候被苗家人吓唬,说他要是敢喊人就打死他,顿时不敢去小姨家了。 他哆哆嗦嗦的藏到了村外的草垛子里,就是之前赵建国推荐给宁光躲避的地方,觉得苗家人应该不容易找到自己,这才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心里非常的痛恨苗家人,也非常的恐惧苗家人。 思来想去又觉得罪魁祸首无非是宁光,要不是她不肯乖乖挨打,要往苗国庆身后躲,苗国庆也未必会为了女儿跟牙牙跟太婆起冲突,更不会一气之下喝农药……那样苗家人怎么会找上门来呢? 他低声咒骂着宁光,决定等这姐姐回来之后要狠狠的打她一顿,好为太婆以及牙牙出气。 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没去小姨家也没什么了,因为他也是会为褚老婆子他们报仇的。 ……宁福林这里左等右等不见援军,倒是苗家人担心朝阳村的人会多事,存了速战速决的打算,下手狠辣,顷刻间就将宁家祖孙三代打了个落花流水,被按在地上摩擦。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风光了大半辈子,临老落魄,心中本是遗憾,这会儿气性上来就是宁死不屈,说是苗家人有本事真的弄死他们,反正他们绝对不接受苗国庆回来! 见这情形苗家人倒是犯难了,他们打宁家人一顿自觉理所当然,可要是真下毒手也是惧怕法律的。 于是让人按着他们三个,苗国庆的继母拉了几个同来的要好的妯娌到旁边去商议,就想到一个办法,过来同褚老婆子讲:“你们现在不想要国庆了,无非是因为有了宗宗。可是国庆到底是宗宗的亲阿伯,他被你们赶出去没法过日子,宗宗倒在这个家里吃香喝辣,这事情传了出去,你们以为宗宗会有好名声?到时候别说讨老婆难,就是学校里,说不得也不要他呢。你们忘记之前那谁家孩子考上大学,结果政审没过的事情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人,国家做什么要栽培!” 其实这个时候上大学已经不需要政审了,但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不清楚,到底他们这两代亲戚里都没有上大学的人。 闻言真有点被吓住了,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就是宁宗,只要宁宗好,他们做什么都愿意。 反过来,如果宁宗不好了,他们再占上风,又有什么意义? “而且国庆又不是好不了,你们接他回来,让他好好养着,过几年不一样能做事吗?”见他们意动,苗国庆的继母松口气,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宗宗今年才几岁啊,要是现在就没了阿伯,走出去也会被人笑话!” 又说苗国庆现在只是干不了重活,又不是不能动得人伺候的那种,“他回来了,田里月娥辛苦点,家里不就都可以交给他了?你家美头都快十岁了吧?过个几年就要嫁人,到时候难道让亲家嫲嫲跟亲家公你们来烧锅做饭?本来你们就是招赘,女儿当儿子养,那女儿下地,女婿做饭,这不是蛮正常吗?”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交换着眼色,心里已经被说服了,只是觉得面子挂不住,于是就提出,要苗家也给一份补偿,一个是今天苗家人打上门来,打坏了家里的一些东西,第二个就是苗国庆毕竟也是苗家骨血,当初上门的时候,苗家什么都没给他,还克扣了宁家的东西,现在苗国庆有难,苗家理所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见苗国庆的继母想拒绝,褚老婆子就冷笑,说:“我们宁家虽然人丁单薄也不是好欺负的,你要是真的把事情做绝,我也这把年纪了,大不了一根绳子吊你们家门上去!到时候做鬼都不放过你们一家子!” “老嫲嫲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苗国庆的继母闻言脸色微变,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到这种不好收拾的地方,毕竟她亲生儿子才讨老婆,正指望着今后日子红红火火呢,这时候门上出个吊死鬼,不说其他,单是晦气这点也不能不考虑。 于是放软了语气,叫亲戚们放开宁家人,大家一起扶正桌椅坐下来说话——经过反复的讨价还价,最终双方达成协议,就是苗国庆父女还是在宁家生活,但苗家要把当初克扣了苗国庆的东西还回来,另外再加五十块钱。 苗国庆的继母非常不愿意另外给钱,说自家这几年条件也不好,还刚娶了儿媳妇,实在没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然而褚老婆子态度强硬,说实在没钱那就让国庆父女去你家吃饭吧,用饭钱抵,吃上一年半载的这个钱也就算了。 继母哪里肯? 毕竟她不是不知道苗国庆在宁家过的一点也不好,万一回去之后就不肯走了呢? 只得说:“那我回娘家借借看吧。” 心里恨死了苗国庆,觉得这继子真是歹毒,想死你不会真的死掉吗?那样她没准还能敲宁家一笔。 现在好了,不但拿不到好处,还要倒贴! 她默默诅咒苗国庆早点死,跟宁家约定了三天之内将钱送过来,也就气狠狠的走了。 而宁家这边对于苗国庆父女的怨恨不比这继母少,褚老婆子所以将宁福林大骂了一顿,说他识人不清,找了这么个亲家,雪中送炭从来没有,落井下石倒是跑在第一:“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也比这种货色好,你真是瞎了眼,找谁不好找这种短命鬼!” 宁福林也是一肚子的气,做低伏小哄走了老娘,按照惯例就是找宁月娥撒气,说都是宁月娥不争气,管不住男人,才搞成这个样子。 宁月娥暂时寻不着出气筒,只能惦记着宁光回来之后多打几顿。 三人心情都很坏,沉着脸收拾了一番,这才想起来宁宗,褚老婆子又骂宁月美,说宁宗那么早就跑出去了,何以宁月美那边一直没人来?肯定是怕了苗家人:“我就说美头靠不住!当初就该把她扔小鬼滩去!” 宁福林也是这么想的,外人他打不过,自己美头还不能教训吗?于是铁青着脸,跑去宁月美家算账,顺带找宁宗。 结果到了宁月美家不见宁宗的身影,倒是这小女儿诧异的迎出来问他怎么鼻青脸肿的,话没讲完就挨了一巴掌! 宁月美弄清楚原因之后当然不干了,说宁宗压根没过来:“不定是路上遇见其他小鬼家去玩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去帮忙?我要是知道了,那肯定喊上家里人一起去帮你!” 但宁福林不肯相信,说宁宗最乖最懂事最孝顺了,他怎么会没来:“一定是你怕惹事,所以哄走了宗宗,现在还跟我装糊涂!” 他当着宁月美夫家的面将宁月美打了一顿,还摞下话让宁月美以后遇见困难都别再去找自己,因为他没有这种没良心的女儿。 宁月美平时对阿伯的确有着许多不满,要是宁宗真的过来找她了,她也未必会很积极,但这次是真的冤枉,宁宗的确根本没露面。无奈宁福林一心一意偏袒宁宗,完全不理会她的申诉。挨打完了又被平时跟她不对付的妯娌小姑讥诮,说她心太狠:“就算你娘家阿伯一直偏心你大姐,好歹是你亲阿伯,他都被打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都不心疼呢?” 百口莫辩,宁月美气的嚎啕大哭,对宁福林、宁月娥等人的怨恨却是又深了一层。 对宁宗尤其的痛恨,如果说之前只是觉得宁宗妨碍了自己这一脉的利益,现在是不为任何好处也希望这外甥不得好死了。 朝阳村这些热闹宁光自是不知,次日宁福林跟宁月娥阴沉着脸到医院接人的时候,她还觉得是做梦,使劲儿掐了自己几把才咧开嘴笑了。 只是笑容没完全展开就被宁月娥打了个耳刮子,说你阿伯这副样子你居然还笑的出来,可见天生的狼心狗肺。 第二十八章 沈安怡要转学 其实苗国庆的情况,按照医生的建议,是应该再住一天观察下的,可宁家不想出这个钱,说反正朝阳村离镇上不远,有不好的情况再送过来就是。 这会儿普遍贫困,医生也知道苗国庆在这个家里没地位,叹着气到底给他们办了出院的手续。 人被接回家里的路上,宁光又挨了宁月娥两顿打,第一顿是嫌她走路太慢,第二顿是说她走路太快很有记恨自己之前打她的嫌疑。 宁光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这姆嫚又在太婆跟牙牙手里吃了亏,这是要在自己身上找回去。所以回到家里格外勤快,一进门都不及喘气就朝灶间跑,忙忙碌碌的做事情。 宁月娥看出来她害怕自己,这证明在这个家里自己终归还不是地位最低的,心里总算觉得好过点了。 这时候宁福林喊她跟宁光,让两人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先去苗家要钱:“要是苗家推三阻四,你就把美头放那边,说让他们帮忙养几年,钱我们就不要了。” 宁光闻言就很害怕,以为真的要将自己扔给苗家。 她其实都没见过苗家人,只是单纯觉得那家子对苗国庆都不好,何况是自己?宁家虽然也对自己,毕竟是一直待着的环境,总归是熟悉的。忽然要去一个不好还陌生的地方,怎么能不恐惧呢? 小美头壮着胆子求宁福林:“牙牙,我不想去苗家,我现在去烧饭,好不好?” “你带她一起去,不然我怕国庆那继母会耍赖。”但宁福林只淡淡扫她一眼,又继续跟宁月娥交代,“拿了钱赶紧回来……家里事情多。” 宁月娥答应一声,见宁光噙着眼泪不肯走,索性一脚踹上去:“再不走就扔你山里去!” 宁光无可奈何,抹着眼泪跟在她身后出了门,恰好瞥见赵利国跟赵琴兴高采烈的从隔壁大门走出来,双方打个照面,赵利国就跟她扮鬼脸,大声说:“宁光,你又挨打了啊?哈哈!” 只是不等宁光觉得难堪,赵琴已经用力撞了赵利国一下,比手画脚的让他小声点:“你是唯恐安怡不出来给她撑腰吗?” “……真不知道这美头哪里来的本事讨好住安怡?”赵利国被提醒,脸色一僵,顿时不说什么了,只是小声嘀咕,“还好安怡马上就不在村小了,到时候跟她碰都碰不到,看她还能怎么办!” 后面这句宁光听到了,心里就是一惊,想问赵利国沈安怡为什么马上不在村小了,难道是沈家爷爷奶奶从帝都回来了,沈安怡要回城里去了吗? 可这时候前头的宁月娥已经又举起了巴掌,吆喝她快点。 宁光一个哆嗦,只能快步跟上去,想着等回来之后再打听——可要是自己被扔在苗家回不来了呢? 她这么想着,差不多是一路哭到了苗家。 还好苗国庆的继母,她名义上的外祖母起初还推说没借到钱,等宁月娥将宁光朝她跟前一推,说:“没钱也行,那这美头以后归你们养。” 这便宜外祖母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嫌恶的瞥了眼宁光,二话不说进去拿了四十块钱出来,说是就这点了,如果宁家不要的话,那自己也只能去宁家上吊了。 宁月娥犹豫了会儿,说:“那等开年秋收你家卖了稻谷我再来要。” 对方就说那这日子没法过了,不如一起去死好了——她这么一讲,她原本一声不吭的儿子媳妇就一起站了起来,质问宁月娥是不是想把他们全家逼死? 宁月娥势单力薄,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将恐惧跟憋屈发泄在宁光身上,朝女儿脑袋上俩巴掌,骂她为什么还不走:“难道你真想留下来?小小年纪就惦记着别人家,不知道羞耻!” 这话当着苗家人骂的,宁光当然觉得格外难堪,可同时也觉得松口气,是知道不需要留在苗家了。 她心思顿时又转回了沈安怡不在村小念的事情上头,回去的路上宁月娥几次找茬打她她都没什么反应。等回到村子里,耐着性.子烧锅做饭完了,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宁光提着一篮子衣服朝外走,这次她没去村外的水坞,专门找了距离赵富梁家最近的那个水坞,想打听点消息。 可这会儿不早不晚的,好半晌都没人,最终还是戴振国过来帮人淘米,看到她有些诧异,犹豫了下还是招呼了声:“美头,你好了啊?” 宁光不知道他是误会自己是那个喝药送医院的人,知道这会儿也没心思解释,就随意点了下头,问他知道不知道赵富梁家的人什么时候出来? “大冷天的他们很少出门。”戴振国摇头,“他们家里有很多玩具呢,懒得出来看炒米。” 其实村子里年年都有炒米,稍微大点的孩子早就看腻了。之所以仍旧围着炒米锅转,无非是因为这时候农村的孩子普遍没什么娱乐。 但赵富梁家因为沈安怡的缘故有着许多这时候大部分人家没有的东西,赵利国、赵卫国、赵琴等人当然不会顶着刺骨寒风在外头转悠。 宁光弄明白这事儿之后就是沮丧。 戴振国看了出来,忍不住问:“你是要找他们家那个外孙女吗?她出来的还要少,她外公说她年纪小,身体弱,怕出门吹了风容易生病。” 宁光沉默的捶着衣服,没作声。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去这水坞边洗衣服,但因为早晚都有很多事情要做,能抽空出来的时间都没什么人,唯一碰见的也就是戴振国。 戴振国以为她想找沈安怡玩,悄悄劝了几次,让她别再找麻烦,因为赵家人真不好惹:他大伯再三叮嘱他不要得罪赵家人。 虽然他劝的根本不在点子上,宁光听多了也觉得绝望了。 索性这天她才看着戴振国将淘好的米提走,就见着个人挽了一篮子衣服朝水坞走来。 “赵小英。”宁光认出这是上次跟赵琴她们一起打自己的女孩子,不怒反喜,忙喊了一声,“你也来洗衣服?” 赵小英脸色很不好看,怏怏的,看到宁光倒是立马精神了:“宁光,你还没死啊?” 她口无遮拦的说,“听说你喝了农药,被家里送医院去了……还以为你死了呢。” “……不是我喝的药。”宁光没想到村里的传言是这样的,她干巴巴的解释了一句,就迫不及待的问,“听说安怡不在村小念了?” “是啊,你是不是很失望?”赵小英撇撇嘴,走到她跟前,一边将篮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洗,一边满怀恶意的说,“以后安怡跟你就不是同学了,你啊再也靠不到相了!” 宁光垂眸看了眼水面,想说自己舍不得的主要是沈安怡这个人,而不是她给的东西,但知道这话说出来不过是让赵小英更加嘲笑,就小心翼翼问:“她怎么忽然不在村小念了?是要回城里去吗?” “她牙牙嫲嫲还在首都呢。”赵小英有点没好气,也有点嫉妒,说沈安怡只是转去黎小念而已。 至于原因,“跟你还有点关系。” 她嘲笑的说,你不是老跟安怡说你家里打你吗?安怡城里来的,不懂咱们乡下的规矩,于是跑派出所帮你报案去了。 然后派出所虽然是不了了之,同去的赵建国跟赵琴回来跟家里一讲,赵富梁老两口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既觉得沈安怡这么做是多管闲事,是对宁光太上心,也感到莫名的恐惧与气愤:打自己家孩子,怎么就犯法了?居然还去报案!!! 这种想法已经是大逆不道,何况外孙女还真跑去派出所找公家的人了? 本来赵霞对娘家的怨恨就让老两口如鲠在喉,现在从外孙女身上看到了女儿对娘家的怨憎以及反叛,赵富梁气的饭都吃不下来,有心给沈安怡两个耳刮子,思及儿子孙子的前途少不了女儿帮衬,何况沈安怡不姓赵,他那亲家对这孙女可是宝贝的很,要是动了手,不定沈安怡的爷爷奶奶要找上门来理论……总之他最后虽然没打沈安怡,却也下定决心不能让沈安怡再跟宁光同学下去了! “让安怡去黎小念,顺便跟小霞说,让利国卫国小琴他们一起,免得安怡上下学没人作伴,被人欺负。”赵富梁所以就跟孔花妹交代,“就说村小老师什么都不懂,根本教不了安怡什么,只会浪费时间,而且村小坏学生太多,会带坏安怡。” 孔花妹这么给赵霞打电话之后,赵霞将信将疑,喊了沈安怡听电话,沈安怡很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是外公外婆不希望自己跟宁光在一起,当下哭着诉说了一番委屈,说外家的人对自己一点也不好,什么都跟自己反着来。 这番哭诉听的孔花妹眼皮直跳,恨不得拿针把她嘴巴缝起来! 索性赵霞对宁光的态度,跟苗国庆估的差不多,并非真的心疼这个曾经闺蜜的女儿,闻言安抚了一阵,就劝女儿到旁边去,单独跟孔花妹交代,说转学的事情她答应了,侄子侄女一起去黎小读书也可以,但除了这一件之外,其他事情要是再惹自己女儿不高兴,她回来之后整不死娘家人! “别拿你们那种乡下人的思想去想安怡的爷爷奶奶。”她不客气的警告姆嫚,“安怡的爷爷奶奶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才不会重男轻女,他们一早说了,安怡上学的学费都他们出,是指望安怡上大学,以后甚至出国留学的……你们要是敢委屈了安怡,别说我不放过你们,安怡的爷爷奶奶也不会跟你们罢休!”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也是为了安怡好,你想隔壁那个美头,上次都能哄安怡给她干活了,要是继续让她们在一起,安怡岂不是成了她跟班,跟奴才一样?”孔花妹心里很不舒服,可为了儿子孙子还是细声细气的解释,“我们可是什么都不要安怡做,当大小姐养的。” 赵霞说这都是应该的,又敲打了她几句才挂断。 沈安怡到底年纪小,让赵富梁老两口没办法的无非就是赵霞的态度,赵霞都点头了,她哭啊闹啊也是拧不过,而且又有赵霞故作伤心的问她是不是为了宁光不要妈妈了?妈妈这也是为你好,你因为宁光都不听妈妈的话了吗? 沈安怡否认了几次,很快就稀里糊涂的被赵霞说服,答应去黎小读书。 ……这番经过赵利国跟赵琴听壁脚知道后高兴的不行,一直跟着赵琴混的赵小英也辗转得知,这几天就在跟家里商量,能不能也送自己去黎小读书?她这时候还不太清楚教学质量什么的,就是觉得想跟沈安怡近一点,肯定有好处,至少零食不会少。 然而家里已经决定等她弟弟上学之后就给她弟弟去向赵霞求情,让她弟弟去黎小上学,所以断不能将这人情用在她身上。 因此赵小英现在心情很坏。 见宁光听完之后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既幸灾乐祸又有点同病相怜,忍不住说:“要不以后我见到安怡的时候,私下给你传几句话吧,不过太过分的就算了,我可不想被小琴姐姐他们讨厌。” 被赵琴那班人讨厌是要挨打的。 第二十九章 自责 宁光捶了几下衣服,才低声说:“谢谢你。” 却没要她帮忙传什么话,因为既不知道这会儿该跟沈安怡说什么,也是不信任赵小英。 “我们这些美头真是命苦。”赵小英也用力捶打着面前男童的衣物,忽然就叹息了一声,“从小就不讨家里喜欢,有了弟弟,更加要伺候弟弟……这都腊月里了,阿伯姆嫚都歇着了,我们还要跟着弟弟转。” 她蹙着眉,诉说道,“昨天我烧饭的时候,健健非要帮忙烧锅,我都说不要他了,他就是不肯。结果后来把手烫了下,害我被嫲嫲打了两个嘴巴子……你看现在脸上还肿着。” 宁光闻言抬头瞥了眼,果然赵小英脸颊上一左一右的指痕隐约,看得出来她家嫲嫲虽然没用全力,下手也不轻了。 难怪赵小英会在这时候来洗衣服,八成也是不想被人看到。 之所以见着宁光在这儿没回避,那当然是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同辈美头里,宁光日子最不好过。 赵小英一点都不担心宁光嘲笑自己,毕竟宁光本身有着更多值得被嘲笑的地方。 “下次你家健健再要帮倒忙,你就找个什么玩意引开他注意力就是了。”宁光不爱跟村里人说话,因为听到的都是嘲笑奚落以及各种揶揄。难得赵小英正正经经的跟她说几句,她觉得不回答好像也不好,就说,“这样他就不会烫到手了。” 这种带弟弟的经验她很丰富。 “真的?”不过赵小英不是很相信,她怀疑的讲,“那你还会被打那么多次?不会你知道该怎么做,却故意害你家宗宗吧?” 宁光顿时后悔多嘴。 见她不说话,赵小英来了兴趣,凑近了点,问她是不是真的讨厌宁宗,而且想方设法的坑宁宗? “我洗完了,先走了啊。”宁光心里烦的很,木着脸,加快速度将衣服拧干,放进篮子里,站起身,同她说,“我家里还有事情。” “你不承认我也晓得,你肯定恨死了你家宗宗。”赵小英坏笑着说,“不过你家宗宗确实讨人嫌……” 宁光站住脚,侧头看她:“你家健健难道不讨你嫌?” 赵小英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宁光会回嘴,皱起眉:“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承认我也晓得你讨厌你家健健。”宁光低声说,“不然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跟宗宗?” 她其实不想跟赵小英多说的,但怕赵小英回头就到处宣传,说自己恨宁宗。那样的话,一旦叫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他们知道,宁光就要惨了。 所以她必须让赵小英不敢这么做。 一口咬定赵小英讨厌弟弟赵健就是个法子。 果然赵小英辩了几句说自己不讨厌赵健后,醒悟过来,不吭声了。 宁光这才挽着篮子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宁月娥在院子里收拾一些干菜,见着女儿,头也不抬的吩咐,让她去灶间再烧一锅猪食,因为家里打算卖猪了。 这会儿喂猪食,自然是希望称的时候重点,好多拿几个钱。 一般来说这时候的小孩子是很喜欢家里卖猪的,因为不管是活着卖还是杀了卖,总会吃上一顿好的。 可宁光很讨厌卖猪,毕竟卖猪的事情很多,她能做的一个也逃不掉,可卖猪的好处跟她没什么关系。 想到猪被拉走之后还要打扫臭烘烘的猪舍,就更讨厌了。 然而家里唯一一个会考虑她想法的苗国庆还躺着,她又能怎么样呢? 将衣服晒好之后,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去灶间烧猪食。这是宁光做惯的活计,哪怕心不在焉也很利索。 只是做着做着,她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是想到沈安怡转学之后,自己又要回到孤零零的处境。 其实以前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会儿虽然难过,也没觉得什么。可能是这一年来听沈安怡说多了城里美头的生活,格外觉得受不了现在这样的日子。 宁光都有点不想去读书了。 但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一来沈安怡是很重视读书的,她成绩不好已经让这好朋友失望了,如果连学校都不去,沈安怡一定会很气愤很难过;二来她眼下退学也没其他出路,回来了家里徒然让宁家使唤的更加得心应手。 然后再数落一句她自己不求上进,怪不得别人。 接下来宁光又去了赵富梁家院子畔的水坞几次,然而除了戴振国之外,鲜少碰见其他人。 即使碰见了,大抵也是要么不理她,要么嘲笑她。 有一次她看到沈安怡在楼上,沈安怡也看到她了,原本百无聊赖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边招手边喊着她名字往下跑。 宁光正担心她跑太快会摔着,跟着就听到孔花妹跟赵富梁的大嗓门,说天冷外头风大,让沈安怡别出去。然后赵利国跟赵琴气势汹汹的跑出来,让宁光滚,不许再从他们家门口走。 “门口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村里人都能走。”宁光不服气的辩解了一句,赵利国上来就给了她一拳,质问她滚不滚?不滚的话就抓着她头发扔宁家院子里去:“别人怕你家太婆,我可不怕!” 宁光听着院子里沈安怡尖利的叫嚷,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同龄人,抿着嘴,正迟疑的时候,赵富梁家院子里又走出了赵建国,看了眼对峙的双方,犹豫了会儿,到底过来劝:“宁光你还是回去吧,你上次让安怡帮你干活的事情,我姑父那边都知道了,都很生气。要不是安怡的牙牙嫲嫲那儿离不开人,估计都要村里找你家算账了!” 又说赵利国跟赵琴,“别跟她计较,不然叫安怡知道了又要生气……到时候跟小霞姑姑讲,小霞姑姑肯定也不高兴。” 赵利国跟赵琴对沈安怡或者还有点羡慕嫉妒恨的不服气,对赵霞却是不敢造次的,闻言顿时松开揪着宁光的手,只是眼神仍旧不善:“你赶紧的滚吧,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宁光被赵建国劝着到底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开去。 片刻后,赵建国独自到村外的水坞寻着她,遮遮掩掩的给了她一把糖果,说是沈安怡托自己给带的。 “你别再找安怡了。”他很直接的说,“因为你的缘故,叔公跟婶婆对安怡发了好大的脾气,刚才安怡打电话跟小霞姑姑告状,小霞姑姑跟婶婆吵了半天……叔公知道了就说现在把安怡赶出去,看小霞姑姑来不来得及回来接走安怡呢!” 这话听的宁光心下一惊,差点一棒槌拍自己手上:“那安怡现在?” “我表叔表婶还有阿伯姆嫚赶过来劝住了,安怡哭的差点晕厥过去,现在被我婶婶姆嫚陪着在楼上休息。”赵建国语气里不无埋怨,“你说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谁都知道安怡对你最好了,你怎么就是看不得她好?” 他抱怨了好一会儿,包括要不是为了宁光自己也不会大冷天的跑出来传话,还要偷渡糖果,又质问宁光上次为什么没在草垛里过夜,害自己后来白跑一趟……可宁光都没听进去,心里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句“你怎么就是看不得她好”。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良久,最后轻声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害安怡了。” 赵建国没把这保证放心上,仍旧嘟囔了好一阵,才踢踢踏踏的离开。 而宁光接下来边流泪边洗衣服,不住的瑟瑟发抖,不是冷,而是觉得心寒。 她长到这么大,对她算得上好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苗国庆,一个是沈安怡。 前两天苗国庆才为她的缘故喝了农药,虽然抢救了回来,却差点被宁家苗家双双抛弃,如今纵然回了宁家,一天到晚的难听话也是没断过——当时在医院里宁光就懊悔的很,觉得自己害了阿伯,没想到现在又坑了沈安怡? 宁光不是很清楚赵富梁老两口对赵霞的忌惮,也不知道赵富梁的话其实只是私下跟孔花妹讲的,无非是发泄,实际上不为赵霞的态度,冲着沈安怡那对高级知识分子兼干部的爷爷奶奶就这么一个孙女,他也不敢将沈安怡逐出家门。 她以为自己真的差点害这唯一的好友流落在外了。 这天宁光在水坞畔哭了很久,到暮色初临才怏怏回去。 回去之后少不得被打骂一顿,因为她洗一篮子衣服居然就用了一下午,耽搁了很多应该她做的事情。 这顿打只是家常便饭的那种,宁光挨完就去干活了。 之后她没再往赵富梁家那边凑,要洗东西都是去村外。偶然几次碰见了赵家人,揶揄她,主动跟她说沈安怡的话,她也不作声。 还有次碰见了戴振国,戴振国迟疑了会儿才说:“隔壁的美头很惦记你,上次还跟家里吵闹,要去你家找你。” 宁光捶衣服的速度慢了点,但没多久又恢复了原本的频率,只做没听到。 戴振国理解她的难处,也没说什么,将自己的东西洗完之后就走了。 时间很快到了除夕,这是一年之中最喜庆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宁光最忙的时候。 以前这个日子她就不期待,今年尤其的伤心。 因为苗国庆已经可以勉强起身了,可除夕团圆饭的时候,他才坐到桌子上,宁福林就不冷不热的说:“一天到晚老爷似的躺着,什么活也不干,吃白饭不说,还吃的这么利索勤快,我跟姆嫚还没坐上来呢,倒是先来了……这日子,啧啧,我跟姆嫚想都不敢想,有些人倒是先过上了。” 本来想跟他问个好说句吉利话的苗国庆臊的面红耳赤,饭也吃不下了,直接站起来就往房里走。 然后宁福林又阴阳怪气说:“可怜啊没个儿子,一把年纪了还要看别人家儿子的脸色,这还是在自己家里,要是在别人家里,怕不早就要被赶出去讨饭了?” 才出来的褚老婆子听见,皱眉:“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 但稍微问了问,也是不喜,骂宁月娥不中用,“这是除夕夜,你男人也敢这么对你阿伯,你就这么看着?” 宁月娥立刻站起身,正要说话,忽然身后“哐啷”一声,将一干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回头去看! 第三十章 故意 却见宁光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脚前翻了一个粗瓷海碗跟一堆菜——这下子谁都没心思管苗国庆了,赶紧看碗坏没坏。因为宁光个子矮,泥土地又不像水泥或者砖石那么坚硬,所以这么一摔碗只磕了个口子,倒是还能用。 只是里头的菜结结实实翻了一地,这是一碗百叶包肉,虽然百叶裹了好几层的一点肉,在这年头的乡下也是精贵了。褚老婆子心疼的紧,直起身来之后,抬手就给了宁光一个耳刮子,又骂宁月娥是死人吗?平时使唤女儿也就算了,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自己来,现在好了,年还没过就发生了这样坏兆头的事情,来年还怎么过? 骂的话出了口又后悔,不是后悔别的,是觉得自己也不慎说了不吉利的话。 宁月娥也打宁光,说宁光肯定是故意的:“她端菜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也没出过事,怎么今年就摔了?” 宁福林看着乱糟糟的厅堂觉得闹心,再加上旁边宁宗闹着要吃饭,于是看着宁月娥踹了宁光几脚,到底发话,让母女俩好好收拾下,别耽误了年夜饭。 “你今晚别吃了!”宁月娥就恶狠狠的呵斥宁光,“打翻了这么一碗菜,你也还有脸吃东西?” 宁光垂着眼帘,将打翻的菜尽量收拾起来,拿去厨房里用水冲洗了一番,找了个干净的碗装着,重新送到饭桌上——打翻了就不能吃了?这年头不存在的。 尤其是肉菜,别说只是掉在刚刚扫过的家里的地上,就算掉在外头的泥土里,捡起来拍拍照样吞下去,何况是水洗过?没人会嫌弃。 噢不,宁光想,沈安怡肯定会嫌弃。 想到沈安怡,又想到苗国庆,她背对着大快朵颐的一桌人,走进灶间,嘴角微微一勾,却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微笑:刚才虽然宁月娥口口声声说她是故意的,但包括宁月娥在内,肯定都没怀疑。 实际上,她就是故意的。 目的是为了不让他们去打击苗国庆。 成功的帮助了阿伯一次,让宁光心里对这父亲的歉疚轻松了些。 刚才挨的打以及今晚没有饭吃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这种惩罚她已经习惯了。倒是苗国庆也没吃东西,让她有点担心。 但晚上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还有宁月娥领着宁宗看联欢晚会的功夫,宁光到底找到机会,送了点吃的去给苗国庆。 苗国庆躺在床上垂泪,看到吃食首先担心女儿会不会挨打,宁光骗他说这是自己吃不完剩下的:“我藏起来了,没让他们知道。” 又说灶头一向是自己洗,谁吃的太婆他们哪里知道?让他赶紧吃完自己收拾走。 苗国庆知道一旦被发现只会害了宁光,不敢耽搁,狼吞虎咽的吃了,吃完才听到女儿肚子咕咕叫,眼眶顿时就红了。 只是宁光无暇跟他多说,拿了碗筷赶紧溜进灶间,不想正好看到宁月娥在喝水,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做好挨打挨骂的准备,只默默祈祷不要连累了苗国庆。 宁月娥看到她手里的碗筷哪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让宁光松口气以及疑惑的是,她狠狠剜了眼宁光,低声骂了几句脏话,却没有大声嚷着喊来褚老婆子等人的意思。 想来是因为刚才褚老婆子首先怪了宁月娥不争气,所以这个姆嫚也怕挨打受骂吧? 宁光看着她走出去,有种绝处逢生的庆幸感,心里想着,反正肯定不是心软,这个姆嫚对他们父女就没心软过。 这天晚上再没发生什么事情,是在宁宗跟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他们的欢声笑语里过去的。 次日就是大年初一,本地的规矩,年初一是儿子们给父母拜年,宁家自然是冷冷清清,往常这一天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都会心情不好,今年也不例外。 宁光跟宁月娥都被找了很多麻烦,听了许多难听话,才把这一日熬过去。 初二是女儿回娘家,宁福林膝下两个女儿,宁月娥这招赘的不算,宁月美是嫁出去的,所以这天大早,宁光就起来,忙忙碌碌的预备着小姨一家的到来。 宁月美一家是晌午的时候来的,这也是逢年过节他们惯常登门的时间,因为庄户人家一年到头都有做不完的事情,难得休息这么几天,很少人舍得不睡懒觉。 “宁光怎么耷拉个脸?”宁月美照例从进门就开始找茬,照例先从好欺负的宁光入手,说外甥女,“就算看不得小姨一家子上门,大过年的,为了你家宗宗今年的运道好点,也露点笑吧?瞧你这倒霉样子,心情都不好了,还过什么年呀?” 她儿子叫杜庆军,比宁光小一岁,正是调皮的时候,闻言就学姆嫚的话,说宁光倒霉。 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对这种事情一向不是很在意,他们对杜庆军没有对宁宗重视,毕竟杜庆军不姓宁,不过到底是个牛佬家,怎么也比宁光珍贵。 所以此刻听了这话就当没听见,径自同宁月美夫妇说起话来。 不忿的是宁月娥,她跟宁月美虽然是亲姐妹,但关系其实比较微妙。宁月娥性格说好听叫老实,说难听点就是愚拙,做姑娘的时候什么都抢不过宁月美。 就是当初宁福林决定招赘,要不是宁月美看中了现在的丈夫,这丈夫又不肯上门,招赘的人选也未必是宁月娥。 她所以一直憋着股劲儿,要压倒宁月美一次。 然而天不遂人愿,宁月娥结婚之后生的头一个是美头,宁月美虽然在宁月娥之后,倒是一举得男——那两年,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看到杜庆军就唉声叹气,非常后悔没让宁月美留家里招赘。 哪怕后来宁月娥总算生下宁宗了,褚老婆子也不是没说过如果留家里的是宁月美,宁福林就不需要丢掉村支书的职位,更不会因此导致宁家的衰落,现在村子里似乎谁都能上门来踩一脚了。 宁月娥所以越发的想跟这妹妹较劲。 然而总是斗不过不说,每次宁月美从宁光入手奚落姐姐,宁月娥就自觉理亏心虚,因为要不是自己没用,头胎生了宁光这个赔钱货,也不至于需要超生,从而连累宁福林退位,让宁家被赵家彻底压了下去。 现在听了这番话,宁月娥忍不住就给宁光脑袋上一巴掌,让她滚到灶间去干活,省的在外面丢人现眼。 这是宁光求之不得的事情,宁月美一家都看不起她,她也不想看到宁月美那一家子。 女孩子在灶间忙碌了好一会儿,总算伺候着一家子在堂屋吃喝起来了,她却只能捧着个豁了口子的碗,在灶间将就的吃点,碗里的菜是宁月娥给她夹的,本来考虑到过年,宁月娥想给她夹块肉来着,可筷子才朝装肉的碗伸过去,宁月美就说:“一个美头,你给她吃那么好干什么?要我说,家里的东西就该紧着宗宗多吃点。” 说着给宁宗夹了一大筷子肉——得到了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赞赏的眼神。 宁月娥气闷的紧,顿时也不给女儿夹肉了,随便夹了些青菜豆腐,重重的扔到宁光手里,沉着脸呵斥她滚角落里去。 宁光沉默的在灶间吃了这碗没滋没味的饭,之后又是理所当然的收拾、洗涮……正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外间忽然传来吵闹声! 起初她没留意,毕竟这家里她地位最低,发生了什么事情躲都来不及,更别说主动凑上去了。但后来吵闹声越来越高,属于想不听见都难的那种了——是宁月美歇斯底里的怒吼:“凭什么庆军跟宗宗都是外孙子,庆军只能拿十块钱压岁钱?!” 宁光洗碗的动作顿了顿,觉得小姨可能是糊涂了,杜庆军能跟宁宗比? 果然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异口同声骂宁月美混账,首先杜庆军不姓宁,宁宗却是姓宁的,所以杜庆军怎么能跟宁宗比? 其次钱是他们的,他们爱给多少就是多少,宁月美有什么资格挑剔? “不孝的东西,以后别来了!”宁福林习惯性的赶小女儿走,说早知道她是这么个货色,当初就该远远的嫁出去,省的在跟前碍眼。 宁光的姨父一直没吭声,到这时候才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宁光没听到,就听宁月美语气激愤的高声喊:“这是你说的,我现在就走,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别找我,我知道你们有了宁宗,对我这女儿,对军军也是看不上了!既然如此,大家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彼此省心!” 说着爬起脚来,带着儿子丈夫,浩浩荡荡的拂袖而去! 堂屋寂静了好一会儿,是褚老婆子他们都被这一出给搞震惊了,一直没反应过来。 良久,褚老婆子才恍恍惚惚的讲:“我就说除夕摔了碗肯定不吉利。” 宁光心头一沉,心说今儿个一顿打怕是难熬了。 万幸宁月美的态度弄的宁家上下都有点无所适从,这会儿一时间没想起来找出气筒,宁福林皱眉说:“姆嫚,这事情不对,咱们往年给军军的压岁钱都是比宗宗少的,月美以前从来没嘀咕过,今天闹这么一出,显然是借题发挥!” “……”褚老婆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堂屋里一片寂静,灶间的宁光都下意识的停止了洗涮的动作,她才阴恻恻的开口,“当然是借题发挥,这是唯恐咱们拖累了她呢!” 宁光还在思索这话是什么意思,宁福林已经怒极反笑:“她以为国庆这两年不能干重活,咱们家就不行了?!合着这家竟是国庆撑起来的!” 宁光心里砰砰跳,唯恐他们说着说着就去找苗国庆的麻烦,正彷徨之际,就听褚老婆子讲:“国庆这么待家里毕竟不是办法。” 女孩子心跳到了嗓子眼,捏着抹布,一动不动的僵立着,等待着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第三十一章 进厂 “一个大男人,正当壮年,宗宗还这么小,在家里吃干饭,确实不成样子。”听到宁福林的附和后,宁光再也忍不住了,抓着抹布跑出去,泪流满脸的哀求:“太婆,牙牙,医生都说了,阿伯这两年不能受累,求求你们别让阿伯下田了!” 她知道自己没这么大的脸面让这两位心软,一咬牙,说,“要不,我不读书了,阿伯的活,我来干!” “你来干?”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对她出来有点惊讶,闻言就是嗤之以鼻,说,“你干的动吗你?豆芽菜一样,家里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还指望你下田?” 他们现在没心情跟宁光蘑菇,随便骂了几句让她滚回去洗碗,就低声商议起来了。 过了会儿宁月娥进灶间倒水,见女儿频频朝自己看,就踹了一脚过去,让她赶紧的收拾好去喂鸡鸭鹅。 这天宁光非常的心神不宁,唯恐他们逼着苗国庆继续干重活。 做完自己要做的事情后,她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蹑手蹑脚跑去屋后听壁脚,这一听倒是松口气: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不打算让苗国庆强行下地,倒是想托人给他说到厂里去工作。 这时候黎明镇已经有好几个厂子了,不过大部分都是轻工业的厂,只收女工,就算里头有男工,也少的很,而且多半是不缺人了。母子俩商议良久,决定给苗国庆介绍进黎明化工厂。 以镇名命名的化工厂是本地人开的,说起来创始人同褚老婆子还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就是那种世居本地的人家上溯足够多的代数肯定沾亲的亲戚。 虽然这份亲戚情谊这会儿已经没多少用处了,可宁福林早先做村支书的时候到底还是攒了点人脉的,只是给苗国庆在化工厂里找个工作,又不是让他去做干部,母子俩认为这应该没什么难处。 “辛家雄那个厂子离咱们村也不远,从后头臭水沟上过去,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宁福林说,“就是工资给的不高,一个月估计也就百八块钱。” 褚老婆子认为已经足够了:“他跟月娥一年到头在田里忙,忙下来卖完稻谷也就几百块钱。” 这个时候农民的收入低的很,老实点的人家,除了卖稻谷外根本没有其他任何收入。虽然粮食自己种,菜可以就吃菜畦上的,然而油盐酱醋,一家人的衣服鞋子,孩子的学费,老人上年纪之后的头疼脑热……都是要钱的。 因此即使是在全国农村属于比较富庶的苏南乡下,家里但凡有点拖累,一年到头不见荤腥、孩子读不起书、老人病了只能等死之类的情况也很普遍。 所以一个月有百八块钱收入,在褚老婆子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宁福林眼界到底比老娘高一点:“他们去广州上海之类地方打工,好多人都发了财的。你像辛家雄,以前也是普普通通种地的,不就是靠着亲戚里头有人在大城市,出去混了几年长了见识,回来居然就开厂了?” 辛家雄就是黎明化工厂的厂长兼创始人,也是本地最著名的能人之一。 很多人在他出头之后都是后悔莫及,因为当年辛家雄外出时邀请过好些乡人同行,他们都觉得种地才是本分,往外跑的不安分——当然这种话兴许只是托词,根本原因八成还是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人发自本能的惧怕着陌生的外界——总之他们没跟辛家雄一起出去,后来辛家雄回来办厂,纵然用到一部分这些人,到底上下有别,不是一个层次了。 设想要是辛家雄喊他们一块儿出门时他们答应了,现在不说也回来办厂做老板了,至少也能在厂里做个高层,而不是仍旧苦哈哈的给辛家雄打工吧? 宁福林算是其中之一,当年辛家雄外出时曾经因为跟褚老婆子的一点亲戚关系,上门来借过路费,彼时宁福林正年富力强,辛家雄就建议过让他外出闯荡一番,然后理所当然的被褚老婆子拒绝了,她儿子好好的做着村干部,脑子坏掉了才出门打工呢! 由于这缘故,后来钱也没借。 现在女婿却要上人家厂里讨生活……宁福林按捺住复杂的情绪,只听褚老婆子不赞成的讲:“要是以后宗宗出去大城市,学了本事回来开厂也就是了。国庆?你昏了头了吗?他要是有那本事,月娥还拿的住?到时候别把宗宗抢过去改姓苗,那咱们家算什么?” 又说,“我要是指望国庆发财啊,还能让他在田里做这么久?不就是怕他能挣钱了心大?” 她一点都不希望苗国庆有出息。 没出息的赘婿才能任凭宁家搓圆捏扁,有出息的赘婿不定就要反客为主了。 要不是不想让苗国庆吃干饭,也是为宁宗将来考虑,她才不会考虑让儿子给苗国庆安排到厂里干活呢! 宁福林沉默了会儿,承认姆嫚考虑的有道理,就叹口气:“趁明天开始走亲戚,我去辛家庄说一说这个事情……姆嫚你说带点什么好?” 他们开始讨论礼物的内容,宁光则悄悄离开,去父母的屋子张望了下,见宁月娥不在,就进去看苗国庆。 苗国庆的气色比前几天好了点,但嘴唇干裂,才见女儿就问能不能给他倒杯水? 宁光连忙去灶间兑了碗温水来给他喝,见他喝的急,知道宁月娥八成没给他倒过水……也是,那个姆嫚不拿话戳苗国庆的心就不错了,何况是照顾他? “阿伯,他们想让你去化工厂上班呢。”见苗国庆喝完水之后缓了口气,只是眉宇间依旧郁郁,想了想,就小声说,“化工厂上班比种田挣的还多点。” 苗国庆闻言一怔,反复确认这是真的之后,神情顿时轻松了不少,看了看外面没人,微微颔首:“到时候阿伯要是能攒住钱,就给你存学费……美头你好好上学,哪怕考个中专,以后说人家的时候也能自抬身价些。” 宁光有点尴尬:“我才不说人家。” 她害臊着拿起碗走出去了。 到了灶间才叹口气,她倒是想好好上学……可似乎就没那脑子? 明明家务都是看看就会,做的也干脆利索,怎么碰到了课本就只想睡觉呢? 次日宁福林带着大包小包出发了,到下午才醉醺醺的回来,说是事情已经办成,等过了正月十五,苗国庆身体也该养的差不多了,就直接去化工厂报到。 这消息让宁家上下都如释重负。 而宁光在为阿伯高兴的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种隐秘的念头:太婆跟牙牙这次居然没有打骂过他们父女? 她当然不是被打骂习惯了,忽然不需要挨打受骂简直不习惯,而是想到褚老婆子同宁福林为什么会如此反常?总不至于是忽然怜悯起了她跟苗国庆。 八成是被宁月美的撒手不顾给吓着了。 虽然他们提都没提这话,但宁光就是感觉到,小姨的撕破脸,对他们压力很大。 所以才会急着给苗国庆找工作,最大程度的利用起这个劳动力。 这也难怪,褚老婆子都什么岁数了,在这年头的乡下,死了也能办喜丧了。宁福林固然还有点力气,到底也过了巅峰期。 他膝下总共俩女儿,孙辈年纪都还小,指望不上。苗国庆不能顶用之后,壮年就剩了宁月娥一个妇道人家。按照宁家一贯以来的观念,女人都是撑不起门户的。关键时刻,到底还是要指望宁月美夫妇。 可这夫妇俩精明的很,见苗国庆不好了,担心日后宁宗的各种花销会算他们头上,趁过年的功夫找借口跟娘家翻了脸……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面上端着,心里怕是早就焦急的紧。 “原来太婆跟牙牙也会怕家里的人的。”宁光有些天真的想,“我还以为他们在家里谁也不怕。” 作为宁家一直以来食物链的顶端,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这几日的表现,让宁光有种窥探到什么隐秘的惊讶与得意。 惊讶是他们原来也会惧怕家人,尤其宁月美还是这两位一贯瞧不起的女性;得意是自己仿佛找到了一个日后报复的方法,就是等自己以后有钱了,也不给宁宗,也不给他们,看他们会多害怕! ……但这些想法毕竟只是想法,宁月娥一声吼,宁光顿时一骨碌爬起来去干活。 就在胡思乱想之中,正月十五很快到了。 这天从早上开始宁家气氛就很糟糕,哪怕宁宗叽叽喳喳的缠着褚老婆子一顿闹,也只是让氛围稍微轻松了点。 宁宗如愿以偿要到零花钱之后就跑出去了,徒留宁光一个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忧虑的想难道是阿伯去化工厂的事情发生了变故? 到晚上吃完了饭,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的脸色简直不能看了,最后到底褚老婆子比较沉不住气,喊宁光盛碗汤圆:“去后面送给军军,军军最爱吃芝麻糖馅的汤圆。” 宁光低眉顺眼的答应了,去灶间盛好汤圆正要出门,宁月娥忽然喊住她,让她把碗端自己面前数了数,这才点头,警告女儿:“回头我会问你小姨你送了多少汤圆去,要是你在路上偷吃,看我打不死你!” 话没说完被宁福林一巴掌:“过节的时候说什么死不死的,嘴欠!” “……我不会偷吃的。”宁光抿着嘴,小声说了一句,才端着碗走出去。 对于这类事情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麻木了,但每次还是觉得心上被捅了一刀似的,刺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以摆脱这些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以摆脱这样的命运? 宁光想起课堂上老师说的那些过往,旧社会的人都过的很悲惨,新社会的生活与之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可她现在居然就是天上的生活了吗? 她不相信。 这时候的乡下还没路灯,她木着脸,借着一户户尚未入睡的人家透露出来的灯光朝小姨家走去,忽然前头巷子里转出一道身影,跟着沈安怡欢喜的喊:“小光?” 第三十二章 兔子灯 “安怡,你怎么在这儿?”宁光诧异的站住脚,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好朋友。 沈安怡穿着崭新的粉棉袄,绣着卡通人物的牛仔裤,小靴子,手里牵了只手工做的兔子灯。 这兔子灯是用竹篾做出兔子的轮廓,背部中空,露出内里的肚子放蜡烛。底下“丰”字形的底盘,装了四个木头削成的轮子,再用白纸糊起来,画上眼睛。因为乡下讲究年节时候要花花绿绿的才喜庆,身体额外装饰了剪成流苏的红绿纸,远远望去真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一样。 “你看这小兔子好看不?”沈安怡喜滋滋的将兔子灯朝前拉了拉,“门口电灯开着太亮了,都显不出来它,我专门牵出来转转呢。” “好看。”受制于这时候物资缺乏的实际条件,元宵观灯的习俗已经几近荒废了,很多人家顶多这天加个菜,根本不折腾的。 讲究点的人家,最常见的是雪碧瓶子做的灯,方法是将雪碧上半部分截掉,把中部的瓶身用刀划成一缕缕的流苏,卷到下部弄成花瓣似的,在底部插上蜡烛,再弄两缕流苏结起来,用个小棒子挑着,晚上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蜡烛的火光被映衬成碧绿色,也算是一份与平常不同的新奇。 如果说底层家庭什么也没有、雪碧灯是中等家庭的话,兔子灯这时候就是高端的代表。 村上会这门手艺的老人其实不少,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了哄小孩子家这么一两天的高兴耗费功夫跟材料的。 宁光的牙牙幼时读过私塾,自诩是读书人,从来不屑在这些手艺活上花心思,所以就是宁宗也没有过兔子灯,到底小孩子家,看着就有点走不动,“你外公给你做的?” “我外婆说我外公专门给我做的。”沈安怡点头,“不过我表哥表姐他们也有,他们牵到其他地方去啦。” “都没有一个人陪你吗?”宁光闻言微怔,虽然这会儿会走路的小孩子就满村撒欢,大人都不在意的,可村里也默认了沈安怡养的特别精细些,大白天出门都会有兄弟姐妹陪同,这大晚上的,她出来溜灯,反而竟然没人跟着了? 宁光按捺住想跟她多说会话的心思,劝她赶紧回去,“晚上天黑看不清楚,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沈安怡其实已经打算回去了,然而因为看到宁光就不想走:“小光你要去哪啊,我陪你一起去?” 又从口袋里摸出糖果牛肉干之类,小声说,“给你吃……唉我不知道今天出来会遇见你,带的不多。” 宁光没有推辞食物,但也没全要,她剥了块巧克力,用力嚼了几下咽下去,说:“我去给我小姨家送汤圆,马上就要回去的。” 见沈安怡将零嘴朝自己袋子里塞,赶紧阻止,“别给我!给了我也吃不到,还会置气。” “你家里人都太坏了。”沈安怡不甘心的跺跺脚,忍不住说,“要不我跟我妈妈说,让她跟你家里讲,让你也去黎小读书吧?到时候我天天给你带好吃的!” 这话提醒了宁光,前些日子才害好朋友被赶出外公家呢,怎么现在又糊涂了? 她赶紧摇头,说自己读书不好,黎小肯定不要自己的,而且她也不怎么想读书……见沈安怡听了这话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眸,宁光心里堵得慌,不想多留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安怡你赶紧回去啊,天这么黑,还这么冷,你干嘛要在外面呢?” 说着不等沈安怡“哎哎哎”的挽留,端着碗快步离开了。 沈安怡赶紧跟上。 可要是平时也就算了,她这会儿还扯了个兔子灯——兔子灯的四个轮子是赵富梁用木头手工削的,他不是正统的木匠,又缺乏专业的工具,当然不可能将轮子削的多标准。本来也只是给小孩子玩的东西,做工上不免有点粗糙,再加上乡下的土路,下过雨雪之后人来人往的一顿踩,相当的崎岖不平。 于是沈安怡才追着宁光跑了几步,兔子灯就被绊的翻了个跟头,肚子里插着的蜡烛立刻点燃了充当身体的纸! “我的兔子!!!”沈安怡察觉到身后的火光不对,回头一看,顿时急的哭出声来,扑上去试图灭火。 宁光闻声一回头,吓的赶紧上去拉她:“你当心点,别被火烧到!” 她也是急了,看到旁边的水沟,一脚将兔子灯踢下去,“让水灭火!” ……然后俩小姑娘面面相觑:兔子灯一头栽进结了薄冰的水沟里,拉上来就剩了个骷髅似的架子。 片刻前还挺漂亮的红绿流苏纸,统统都被水沟留下了。 宁光愧疚的很:“对不起,我……” “是我不当心。”沈安怡在她面前难得有点无精打采,显然是真的很喜欢这只兔子灯,怏怏说,“算了,我牵回去问问我外公,能不能修吧。” 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硬给宁光塞了把零食,“建国表哥说他会把打火机藏在村外的草垛里,这些零食只要不拆开,反正不容易坏,你也藏起来,自己慢慢吃!” 宁光嗫喏着,很想说自己不要,因为万一让赵富梁知道了,没准就不要沈安怡了,自己已经连累过阿伯苗国庆,不能再连累沈安怡……可沈安怡急着回去修兔子灯,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塞完零食挥挥手,就扯着狼狈不堪的兔子灯急急忙忙走了。 她走之后宁光迟疑了会儿,到底转去村外一趟,摸着黑将零食藏在了水坞畔的草丛里。 这个过程她其实很害怕,既怕被人撞见,又怕黑暗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忽然的显现。以至于她终于站到宁月美家门口时,脸上兀自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调了调呼吸,宁光才敲响了门,里头过了会儿,传来脚步声以及她小姨带着笑意的问:“谁啊?” 但宁光自报家门后,脚步声顿时就折回去了。 宁光不得不用力敲门,又扯着喉咙说自己是送汤圆来的,里头嘀嘀咕咕似乎在商议,好半晌,才是杜庆军来开门,一开门就问汤圆在哪里? 然后不等宁光说什么,劈手把装着汤圆的碗抢过去,跟脚就关了门! 宁光急的喊:“碗要给我的!我姆嫚没说碗也留下!” “就这么一个破碗,稀罕个什么?”宁月美在里头阴阳怪气的说着,“也就你这种八辈子翻不了身的穷况相,当个宝贝!” 她边骂边把汤圆捯饬好,拿着碗到门口,开了之后朝宁光怀里一塞,也不管外甥女是否拿好,扔下一句:“你拿着去讨饭吧!” 便将门重重砸上了! 宁光手忙脚乱的一顿接,总算抢在碗落地前抓牢。 末了朝小姨家门上恨恨的吐了口唾沫,小声诅咒:“你家才是八辈子翻不了身,你家才是穷况相,你还是个短命鬼呢你!” 乡下讲究过年的时候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可宁月美越是这种节令越喜欢诅咒人,尤其是宁光——宁光真是烦死了这个小姨。 当着面不敢回嘴,因为回嘴了宁月美必定要扯着宁光去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跟前对质,可现在门都关了,宁光不骂几句心里实在不痛快。 她悻悻的回去,才进门就看到一家子人满含期盼的看着自己:“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你小姨留你说话了?” “……没有。”宁光愣了愣,说,“小姨没让我进门。” “那你怎么一出去这半天?”褚老婆子一听,顿时脸拉的老长,语气不善的问,“是不是跑哪疯去了?” 宁福林在旁问:“是不是跑去找隔壁美头了?” “没有没有,我没去!”宁光吓的一个哆嗦,赶紧说,“我……我就是……我……” 急中生智,她半真半假的说,“我敲了小姨家门好久他们都没开,后来我说我是送汤圆的他们才开门。” “那然后呢?”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听的这话,都皱起眉,对望一眼,问。 宁光说:“然后军军出来接了碗,就把门关了,我说姆嫚没讲连碗给他们,小姨就骂我。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把碗递出来,我就回来了。” 这话才说完,不止褚老婆子、宁福林,宁月娥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小声说:“月美该不会真的不想跟我们来往了吧?” “都是你这个小气鬼!”褚老婆子毫无征兆的抓起桌子上的茶水,兜头泼到宁光脸上,“区区一个碗,你非要讨回来干什么?讨回来你拿去街上讨饭吗?啊?大过节的弄的你小姨不高兴,现在你高兴了?” 宁月娥一听也帮着她骂宁光,说都是宁光不好,妨碍了她跟宁月美的姐妹之情。 宁光低眉顺眼的,觑了个机会躲进灶间,听他们在外面语气凝重的商议着这件事,心里却是高兴的。 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一直说美头不中用,长大了也指望不上——可这会儿还不是为了宁月美的翻脸忧心忡忡? 可见他们都是胡扯,安怡说的才是对的,美头不比牛佬家差! 宁光因为这个推断,即使挨了打骂,心情竟好了一个晚上。 次日苗国庆开始上班,村小随之开学,看到教室里空出来的几个席位,宁光的心情才回落下去,沈安怡到底转走了。 沈安怡的转学给宁光带来的不止是跟小伙伴分开的打击,还有很多同学的幸灾乐祸乃至于讥诮奚落。 其中以赵小英最积极。 第三十三章 兄弟谈话 下课铃响之后,老师才出教室,赵小英就“哧溜”一下跑宁光跟前,喋喋不休的问她是不是很伤心很寂寞很难过很想哭? 不等宁光回答她就说:“你想哭是正常的,毕竟安怡转走了呢。” 起初因为宁光心里的确正为跟沈安怡的分开惆怅,被她说的还真有点想哭的冲动,可赵小英翻来覆去讲了一天下来,第二天依旧乐此不彼,宁光就觉得没意思了。 她跟赵小英说:“安怡走了我当然伤心,但你也没去黎小,干嘛总是问我难过不难过?难道安怡转学了你不难过?” 沈安怡之前还在村小的时候,跟赵小英虽然没有跟宁光这么要好,可因为赵小英总是千方百计贴上去嘘寒问暖的搭话,所以每次带了零嘴什么,也不会忘记她一份。 所以这女孩子转学了,赵小英同样捞不到好处了。 “……反正安怡转学了,你最倒霉。”这会儿被宁光一问,赵小英呆了呆,说,“你是不是还要哭啊?为什么不哭出来?你肯定是装的,不敢哭,怕我们笑话你!” 宁光就不说话了,因为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由于赵小英的带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见到宁光头一句话都是“安怡走了噢,你是不是经常躲起来偷偷哭啊”。 见宁光抿着嘴不作声,他们就嬉皮笑脸的自己接下去:“你肯定躲起来偷偷哭,你淘米洗菜都从来不去村里的水坞,都是去村外没什么人的水坞……肯定就是在那会儿偷偷哭呢!” 为此有几个特别顽皮的男生,还专门在休息日跑村外的水坞畔去堵宁光,要看她是不是在那儿哭? 宁光被吓的够呛,倒不是她真的有边洗东西边哭,而是沈安怡正月十五晚上塞她的那些零食,她还没吃完,趁着出门洗东西的时候,偶尔尝一个,差点就被这些人给撞见了——还好他们存着看热闹的心思,一路嘻嘻哈哈,没靠近呢就让宁光察觉到,赶紧把吃到一半的零食藏起来。 纵然如此,敷衍走这些人,心里也是跳了好一阵。 索性小孩子们的兴趣是很容易转移的,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已经淡忘了沈安怡转学的事情,除了赵小英还会经常凑宁光跟前嘀咕几句外,其他人已经不再关注这事儿了,顶多经过赵富梁家门口时张望下,说:“安怡不知道回来没有?” 宁光其实也想问,可她从村小回家根本不经过赵富梁家门口,而且她也怕问了之后被赵家或者宁家的人知道,会再次引起什么风波。 所以每次在院子里听到嗓门比较大的同学这么问时,都竖着耳朵倾听。 然而沈安怡从去黎小开始就很少在村子里露面了,赵富梁家的解释是沈安怡成绩好,才艺多,在黎小担任了很多职务,经常还要参加各种比赛,所以不是在学校里让老师补课,就是回来了做各种习题……黎小的教学质量比村小好实在太多了,如果说村小是放羊,黎小到底是正经在教学。 赵富梁家的话引起了很多家长的共鸣,都说一定要想办法将家里孩子,特指男孩子,送去黎小。 宁福林也是这么跟褚老婆子讲的,并且打算多种几垄菜畦:“得空弄点小菜去镇上摆摊,虽然不体面,好歹能给宗宗攒点钱。毕竟以后去黎小上学的话,衣服总不能比镇上小孩子穿的差了。”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宁光正在不远处扫地,身上穿的是破旧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裤,而且根本不合身,这是她远房表姐没出嫁前的旧衣服,一部分被亲戚要去剪了裁了做鞋子做抹布了,一部分则被宁月娥讨过来给她穿。 从小到大,宁光基本上没穿过新衣服。就算是比较新的,也是亲戚们不要的。 她不是没索取过新衣服,但每次都被褚老婆子骂,而且骂的非常难听,因为在褚老婆子看来,正经女孩子家都是不打扮不追求漂亮的,如果一个女孩子想要新衣服,说明她要好看了,说明心思野了,说明她不正经不清白不安分了,说明她就是个婊子! 褚老婆子很轻蔑的让宁光老实点:“咱们老宁家没出过那种不要脸的东西,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宗宗想想,别让宗宗丢脸!” 这种话对于宁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杀伤力巨大,她从此再也没敢要衣服。 只是现在听了宁福林跟褚老婆子的话,心里就是愤怒,为什么宁宗可以穿衣打扮而不是不正经不清白不安分,不是心野了,美头家就不能打扮? 但这种心情才涌上来又释然了:对于她这些长辈来说,牛佬家享受都是应该的。 宁光觉得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以前她也很少同家里人说话,但那时候是充满了畏惧跟自卑的,自觉不上台面,不知道与他们说什么好;可现在不一样,现在她开始醒悟过来,太婆跟牙牙,还有姆嫚,他们的认识未必是对的,他们说的言辞凿凿的理论其实很多都是糊弄人。 他们在撒谎,他们骗人,他们也会畏惧,会胆怯,并且不肯表现出来。 宁光认为这样的太婆跟牙牙还有姆嫚,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他们真正可以随便欺负的其实也就是我这样的小孩子。”宁光冷静的想,“哪怕我长大了他们也没办法了。” 所以她还是担心挨打受骂,可心理上的敬畏感却已经逐渐消失。 ……赵富梁家对于黎小的推崇不止影响了宁家,赵家内部也有很多人在琢磨。 赵学明就跟堂兄赵训勤说起了这个事情:“我就建国一个儿子,实在不想他在乡下混日子。但他天生缺了读书这根筋,之前小霞帮忙弄到黎小念,也念不下去。眼看他现在也快上初中了,回头初中毕业考不上学校……总不能让他回来种田吧?” 赵训勤就是赵亮的阿伯,朝阳村现在的村支书。 他跟赵富梁那一支属于远亲,跟赵学明却是嫡亲堂兄弟,对赵学明一向照顾。 此刻听了这话,就是点头:“咱们这一代人种田是没办法,总不能让下一代也吃亏。”就问要不要让赵建国初中毕业之后学门手艺?他可以帮忙介绍。 虽然古时候都说士农工商,匠人的地位还在农民之下,但实际上乡下素来尊敬这类人,因为传说他们都掌握着巫术,会得咒人,若是怠慢了,家破人亡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忙时种田闲时开工,等于比普通农民多了一份收入。 所以对于那种学习上不行的人来说,不失为一条不错的出路。 赵学明于是心满意足的谢了堂兄,但又忧愁,因为家境清贫,他担心拿不出让赵建国拜师需用的谢礼——这年头乡下拜师还沿袭着旧时的规矩,得先做三年学徒,任打任骂任差遣,逢年过节给师傅送礼,礼物送的不到位,即使满了三年也学不到什么,要是送到位,就能提前学。 赵学明出于心疼儿子的想法,自然不想赵建国在这方面受委屈。 “要不这样,你让弟妹先去厂里上几年班,挣一个是一个。”赵训勤想了想,就建议,“反正你们田也不多,你一个人弄的来,弄不来的地方,建国也这点大,能搭把手了。实在忙的话,就让弟妹请几天假。这样总归多份收入。” “去厂里?”赵学明沉吟,问他去哪个厂? 赵训勤建议去化工厂,一个是离朝阳村近,还个是化工厂的活不像那些纺织厂,一天做到晚,根本没什么空顾家里。 赵学明就问为什么要让蓝小花去,而不是让自己去:“她一个女佬家懂什么,去了厂里也是吃干饭,别到时候被赶回来,丢咱们的脸。” 赵训勤知道他是不想让蓝小花挣钱,看了看外头没人才小声说:“你以为去化工厂是什么好事?咱们乡下人不懂,还是听小霞说的,小霞她老公不是县里干部,在环保局做科长的吗?以前小霞才结婚的时候,还陪小霞回来村里过,后来做什么不来了?不是看不起咱们乡下,是看到那个化工厂,说那化工厂会污染,对人不好,这才不来了。” “还有这事?”赵学明一惊,随即有点不以为然,“城里人就是讲究,化工厂开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咱们还不是照样在这里过日子,也没见有什么不好。” 赵训勤说:“那也不一定,你忘记村后那几块田,稻谷打出来都是红色的了?国家都不肯收,可见是有问题的。所以我想着,只是化工厂的废水打咱们村后过,小霞她老公都觉得不好,要是进厂里上班,恐怕对身体也有妨碍。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别去的好,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叫一家子人怎么办?还是让小花去吧,左右她是女人,家里不指望她什么。即使去了之后身体虚一点,做做家务终归没问题的。” 他们兄弟的这番谈话当然不会如实告诉蓝小花,赵学明回去之后只讲为了赵建国的未来考虑,让蓝小花去化工厂上个班,家里的事情虽然还要她回来了做,但田里就可以不做那么多了。 蓝小花毫无心眼的答应了。 这个季节气候转暖,田野里野菜争相恐后,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加菜的大好时机。 宁光只要是放学了,都没法在家里待,会被撵出去挑稻甘衣,这是一种颜值很高的野菜,有纤细的枝叶以及灿烂的黄色小花朵,切碎了拌上饲料喂小鸡,能让小鸡长的更好更壮。 稻甘衣挑的差不多的时候,就轮到鼠曲草了,在当地土话里叫做蓬蒙头的野菜,是端午用来做青团的原材料,宁宗很喜欢吃这个,所以每年都需要挑很多很多——这其实是村里老幼妇人最爱的活动,在天朗气清的时候,挽上篮子,拿上工具,约了三五好友出去,边找野菜边叽叽喳喳的聊天,既不觉得干活累,也不觉得生活凄苦,反倒是充满了惬意与自在。 可宁光没有这样的小伙伴。 不但没有小伙伴,别人看到她出去,还会中断原本的话题一起嘲笑她。 几次下来,宁光就避着他们走了。 这天她照例躲躲闪闪的出了村,往没什么人到的一些沟渠、田野去找野菜。 可因为上礼拜才来搜刮过一次,新生的野菜寥寥无几,宁光寻了会儿,就往离村更远的地方走。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很偏僻的地方。 春日里鲜艳艳的油菜花田遮掩了女孩子瘦弱矮小的身躯,让专门挑了僻静处说话的人一无所觉。 第三十四章 私奔 “……他是不是又打你了?”宁光也是一无所觉,直到不远处就隔了一畦油菜花的地方,陌生男声传过来,她才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屏息凝神。 只听那声音满含爱怜的问,“你看看这些伤,看的我心都要碎了……你儿子都那么大了,他还这么不给你面子,你难道还不醒悟?” 宁光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出于一贯不爱惹麻烦的想法,决定悄然离开。 而这时候又听到一个认识的女人的声音,哀叹着自己的苦命,末了迟迟疑疑的说,舍不得儿子。 那男人就说她儿子也不心疼她,那么大块头的人了,看到阿伯打姆嫚都不知道拦着点,可见是白养了:“而且咱们以后也会有儿子,有女儿,生个像你的女儿,咱们把她当心肝一样疼!” 宁光这个年纪还不太懂得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以及他们的打算,却为这句话稍稍走了点神,心里对那男人莫名升起了一点好感。 因为他说会将女儿当心肝一样疼爱。 为此她离开之后专门绕了一个圈,从另一个方位悄悄张望了下,就看到赵建国的姆嫚蓝小花同一个她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依偎在油菜花下,蓝小花穿了件跟平时大不一样的花褂子,底下是褐色长裤,这会儿在乡下很稀罕的旅游鞋,脸上虽然没檫什么东西,却红扑扑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的望住了男人,跟平时的愁眉苦脸战战兢兢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赵建国家姆嫚原来也挺漂亮的。”宁光见两人姿态亲密,觉得很是害臊,赶紧走远了,心里默默的想,“以前都没发现。” 村里的妈妈娘子,除了赵霞之外,不管婚前长相如何,婚后似乎都是一个样子:穿戴灰扑扑的,脸上也是灰扑扑的。眉宇之间要么是疲惫不堪,要么就是尖酸刻薄,再不就是无动于衷的麻木。 宁光还是头一次看到蓝小花这年纪的女人,会露出由衷喜悦的微笑。 她隐约感到这似乎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毕竟在这个小男孩跟小女孩牵个手做游戏都会被编排的年代,蓝小花同赵学明手拉手走路已经是足以轰动全村的新闻了,何况现在跟她搂搂抱抱的还不是赵学明? 不过这似乎也不关她的事情,于是宁光这天照常挖完野菜回家,什么都没讲。 然而傍晚的时候赵学明家的方向传来哭喊声,经过宁光家门口的人议论着,说赵学明又在打老婆了。 宁光闻言心里砰砰的跳,以为蓝小花跟那男人的事情叫赵学明知道了。 但过了几天才晓得不是,是因为蓝小花穿着花褂子旅游鞋回家,赵学明怪她浪费钱,不知道为儿子积攒。 “国庆,你也在化工厂上班,你来给我说说,你们厂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蓝小花哭哭啼啼解释说不是自己买的,而是厂里一个大姐买了之后不喜欢,送给自己的,赵学明起初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非亲非故的,人家就算不喜欢,给亲戚,给朋友,干嘛非要给才去上班没几天的蓝小花? 然而蓝小花言辞凿凿,赵学明这才将信将疑的来宁家找苗国庆对质。 苗国庆有点发愣,是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情,看了眼还在啼哭的蓝小花,犹豫了会儿,才说:“好像有这么个人,不过我不熟,送没送给你婆娘我就不清楚了。” 蓝小花立刻说:“你看你看,我都说了,这是人家送的,你也不想想,我工资都是你直接去领的,我哪里来钱自己买?” 赵学明还有点狐疑:“国庆说了,不知道人家送没送给你。” “国庆什么人你还不清楚?”蓝小花有点急了,说,“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村里人都不爱跟他说话,何况是厂子里?他能知道厂里有人拿东西送人就不错了。” 赵学明觉得也有道理,同苗国庆打了个招呼,带着蓝小花走了。 宁光在旁边听着就很生气,认为蓝小花当面侮辱了自己阿伯,等他们走后,她挨到苗国庆身边,小声说:“蓝小花骗人。” “美头别乱说。”苗国庆一听连忙看了看周围,小声说,“这是大事,不能乱讲的。” 宁光也看了看四周:“我没乱讲,她那些衣服跟鞋子,肯定是那男人送的,不是什么大姐。” 苗国庆吃了一惊,低声问了问经过,脸色就难看起来了,但还是让宁光不许讲,他说这是会出人命的大事——要是赵学明知道了,非打死蓝小花不可。 宁光顿时被吓住,答应以后跟任何人都不提了。 从苗国庆的态度来看,蓝小花跟那男人的行为显然是很不道德的。 然而宁光仍旧对那男人抱着好感,就为那句会将女儿当心肝养。 她决定以后绝口不提这事情,免得害了那男人。 可是虽然宁光从此守口如瓶,蓝小花的事情到底还是爆发了,而且是瞒都瞒不住的那种——她跟那男人私奔了,且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其实本来赵学明没让蓝小花管钱,可架不住家里就这么点地方,多年夫妻做下来,他把存折什么的藏哪些地方蓝小花早就心里有数。 以前平安无事是因为她没动那心思,然而上班之后被外头男人哄着捧着惯着,渐渐觉得赵学明面目可憎而且对自己粗暴无情,儿子赵建国也是冷心冷肺不能指望,跟外头男人投奔新生活的决心下定之后,蓝小花当机立断,趁着发工资的日子,下厨做了一桌子菜,哄的赵学明去村里小店打了几两酒,喝完之后轻车熟路的动手打老婆……这种时候赵建国因为心里不是滋味,总会给碗里夹点菜走人,躲到安静了再回来。 蓝小花哭哭啼啼了会儿掩人耳目,跟着一板凳敲晕了赵学明,翻箱倒柜,将刚发的工资以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出来藏在身上,末了把赵学明拖床上装成喝醉了昏睡过去的样子,抹着眼泪出门,逢人就说跟赵学明过不下去要回娘家告状。 她跟娘家那点儿经过大家都知道,根本不觉得回去告状能有什么好结果,所以哪怕是跟赵学明关系好的族人都没拦着,只意思意思的劝了几句,就随她去了。 而蓝小花出了村,压根没朝娘家走,直奔镇上银行,随便扯了个忘记密码的谎,用户口本结婚证之类证件将钱都取了出来,汇合已经买好车票的相好,就此扬长而去! 赵学明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他因为被打晕的时候喝多了,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出了房间看到外头一片狼藉没人收拾,骂骂咧咧的找蓝小花没找到,才觉得不对劲。 结果出门一问,大家都说蓝小花哭着回娘家了,还揶揄他:“这次是不是又要抽自己十七八个耳刮子?” “就那娘们也配?”赵学明浑不在意,甚至都没打算去蓝家找蓝小花,就自己拾掇了一番,给儿子胡乱做了顿饭,寻思着回头老婆回来了还是要打,得打的她不敢回娘家才是。 然后第二天都中午了还是不见蓝小花回来,赵学明才有点担心,不是担心别的,是担心蓝家还是心疼女儿,留着不让回来了。 他在家里彷徨半晌,最终决定等儿子放学后,打发儿子去蓝家试探下口风。 至于说为什么不自己去,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之前蓝小花怕他打自己,推了儿子出来做挡箭牌,而赵学明呢,也是怕蓝家人打他,想着儿子终归是蓝家外孙,舅舅们即使迁怒外甥也舍不得下重手的。 赵建国就这么懵懵懂懂的被推出家门。 他到了蓝家村,在村口徘徊了好久,才硬着头皮去舅舅家。 蓝家对赵建国态度一向比较一般,这是因为一来他们家自己同龄男孩子很多,对赵建国就不那么稀罕了;二来赵学明经常打蓝小花,蓝家人虽然恨蓝小花糊涂,对赵学明也真没什么好印象。而赵学明很重视赵建国这儿子,恨屋及乌,蓝家人对这外甥自然是不假辞色。 “建国?”这会儿他一个舅妈在门口干活,看到他遮遮掩掩的走过来,就是好奇,“你怎么来我们村了?” 赵建国小心翼翼的喊了声“舅妈”,这才问蓝小花在不在。 他舅妈顿时吃了一惊,说压根没看到你姆嫚,最近一次见还是正月里回来走亲戚,怎么会跑这边来找蓝小花? “我姆嫚没回来?”这下子赵建国也愣住了,说这不可能,因为朝阳村全村人都知道他姆嫚挨了打,回娘家来告状的。 他舅妈闻言也急了,将手里的东西一甩,站起来就嚷:“不相信你在我们村里随便打听下,有谁看到你姆嫚回来过?就算她在村口溜达一圈,只要有人看到,那我们也不可能不知道的。” 两人吵吵嚷嚷的惊动了里头的人,蓝家人拥出来一问,都觉得事情严重,于是也不顾天黑,汇合了一群人跑朝阳村找赵学明算账,要质问他到底把自家妹子弄哪去了? 赵学明这边也是懵逼,幸亏朝阳村不是一个两个人看到声称回娘家的蓝小花走人,到底洗清了他谋害老婆的嫌疑,这时候他们还没想到真相,更怀疑蓝小花是想不开自.尽了——朝阳村的人也是这么想,所以蓝家人将赵学明按在地上暴打的时候没人拦,等他们打的差不多了才出来拉住,说最要紧的是把蓝小花的下落找到。 结果这一找二找的,找到镇上,有人说看到蓝小花跟个男人搭车走了,一行人才醒悟过来蓝小花可能是同人私奔了! 这下子是赵学明逮着蓝家人不放,要蓝家人给交代了。 蓝家人被气的要死,为了家族名声却不肯承认,坚持说没准赵学明找人把蓝小花卖了呢?毕竟他们妹子一向老实,都被赵学明打了这么久了也没说跟谁勾勾搭搭的,谁知道是不是赵学明学坏了,拿他们妹子换钱?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有人出来圆场,说这事情应该问问蓝小花的同事,化工厂的那班人,毕竟蓝小花在村里怎么样大家都看着,是没什么疑点的,也就厂里的事情村里看不到。 这下子,两拨人都拥到了宁家门上,要苗国庆出去说个明白。 第三十五章 打耳洞 苗国庆不善言辞,也不会撒谎。 他之前其实并不清楚蓝小花的事情,因为化工厂占地挺大的,他跟蓝小花岗位不同,说是在一个厂里上班,其实基本碰不到面。他又不是那种交游广阔的,就更加不清楚蓝小花那边的情况了。 之前赵学明扯着蓝小花过来对质,苗国庆是想着听说过厂里有些是高层的亲戚,或者镇上人家,家境比较好的,的确会拿旧衣服旧鞋子送人……然而蓝小花的衣服鞋子都是全新的,有没有这样大方的人就不知道了。 这人同女儿一样是被压迫大的,最是怕事不过。 于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含糊着承认了蓝小花的话。 哪知后来宁光同他一说,竟是证明了蓝小花外头有人的事实。 苗国庆原以为父女俩都瞒着,这事情也就不会传扬出去,即使闹开了,也与他们无关。 谁知道赵学明竟然又带着人找上门来,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的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蓝小花在厂里偷人? 因为他们是在镇上打听到情况就直接赶回村的,蓝小花私奔的事情村里人都还不知道,苗国庆所以以为是在厂里打听来的,就是心虚,理智告诉他不能承认瞒了赵学明,连忙解释说自己在厂里专心干活,对于那些风言风语不太清楚:“而且你婆娘一直挺老实的,就算偶尔看到她跟人家站在一起,也以为是同事,哪里会多想?” 赵学明顿时就扑上来了:“原来你看到过那婊子跟人在一起?!你居然不告诉我!” 跟他一起的赵家人也指责苗国庆,并不肯相信苗国庆担心错怪了蓝小花选择缄默,他们更怀疑苗国庆是为了宁家跟赵家之间的仇怨,故意为之。 而蓝家人也怪苗国庆,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带走蓝小花的人是谁,将蓝小花带去了什么地方,会不会对蓝小花不利?不管会不会对蓝小花不利,家族里出了个跟人私奔的女子,对蓝家是肯定不利的。 所以蓝家人也恨苗国庆的隐瞒,要不是苗国庆瞒着不说,早在事情出现苗头的时候他们就掐灭掉,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叫一个家族陪着丢人现眼。 两家将矛头一起对准了苗国庆,倒是暂时成为同仇敌忾了。 这时候宁光不在家,是在外头干活,接到消息扔了东西往家赶,到家的时候热闹已经散去了,只剩下满院子的狼藉,她阿伯拿着块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捂着鼻子,衣襟上还有滴落的鲜血。 苗国庆看到女儿噙着泪进来,赶紧又是摆手又是跺脚的让她出去。 宁光还没领会他意思,褚老婆子已经沉着张脸从里头出来,劈头就质问苗国庆是不是好日子过多了骨头痒?家里给他弄进厂里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找事的! 苗国庆唯唯诺诺,宁光在侧听着,忍不住帮他辩解:“是赵学明天天打老婆,他老婆受不了跟人家跑的,不关阿伯的事情。” 然后就被褚老婆子扇了四五个耳刮子,还是苗国庆再三劝说才暂时放过宁光,兀自指着她鼻子说:“我今天就告诉你一句话:蓝家人教女无方,我们宁家是万万不能丢这个脸的!你将来要是嫁了人,别说天天打你,就是把你活活打死,那也是你的命!你要是敢搞那些不三不四的,活着叫我找到啊,我非自己弄死你不可!就算你躲到天边去,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老婆子下了重手,宁光这番话基本没听清楚,因为耳畔一直在嗡嗡响,这天接下来十分的混乱,因为有很多人上门来打听,有的是问蓝小花是不是真的跟人私奔,而且在厂里就同人不清不楚的,有的是打听拐走蓝小花那人的身份模样的,还有的是关心蓝小花走后化工厂空出来的位子自家能不能谋取下的……总之没有一个是来关心苗国庆的。 宁家除了宁光之外也不关心苗国庆,他们更忧愁经过这件事情,宁家跟赵家的仇恨更深了,要搁以前也未必怕,但随着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这俩年岁渐长,底下的宁月娥等人又撑不起门户,很怕宁宗以后会吃亏。 “宗宗以后一定要好好念书,你要是考上大学就出头了。”母子俩只能这么勉励宁宗,赵家人再厉害,到底不能只手遮天,如果宁宗成绩能拔尖,那是赵家想压都压不住的。 不过宁宗明年才上小学,倒也不急在眼前。 宁月娥就私下同宁福林商议,是不是让苗国庆别上班了? 因为她担心丈夫步上蓝小花的后尘,也跟人跑了,到时候十里八村一定会笑话死她。 宁福林其实也有这个担心,虽然苗国庆是公认的老实,可蓝小花做出卷了钱财跟人私奔的事情之前,谁不认为她也是个老实女人? 然而想到宁宗接下来的开销,他果断拒绝了女儿的请求:“国庆跟蓝小花那婊子不一样的,那婊子看着就是个轻浮的,之前的老实都是装的,国庆是真老实。” 宁月娥拗不过阿伯,又放不下疑心,于是对苗国庆限制的越发厉害,之前还给他几毛钱在身上,饿了可以买个馒头什么的,现在也不给了,衣服鞋子破了旧了也不管,任凭苗国庆每天破破烂烂的出入,因为怕他穿戴整齐了就会勾引女人或者被女人勾引。 宁福林跟褚老婆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苗国庆却很忧愁,他不是为自己,是想着这么下去手头没钱,以后美头若是考取了学校,宁家不让她去念,自己要怎么办? 时间转眼到了暑假,一向繁忙的沈安怡总算在村子里露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只是宁光仍旧不敢多跟她接触,都是选在大太阳的时候出门,这会儿大家都在乘凉,在僻静处碰见了就抓紧机会说上几句,然后走人。 沈安怡对她一如既往的热络,不时给她塞点吃的喝的,甚至是故事书作文书之类。 然而宁光心里还是怅惘,因为沈安怡虽然还记得她,却也在黎小交了很多朋友。 其中最常被沈安怡提起来的女孩子叫杨秋涵,是黎小老师的孩子,亲叔叔是黎中的校长。黎明镇只有一所中学,这个校长的分量在本地人心目中可想而知。 当然沈安怡是不在乎的,她在乎的是:“我跟秋涵说了很多你的事情,秋涵也想见见你呢,她说等咱们都上了黎中之后,找她叔叔帮忙,给咱们三个弄到一个班级,咱们继续做同桌!” 沈安怡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非常的快乐,似乎心愿成真的一幕就在眼前,宁光也忍不住跟着幻想了一下……一直到跟沈安怡告别,她都没好意思跟沈安怡说,自己这学期考试基本都不及格,老师说这情况得留学。 为了不留学,为了继续跟沈安怡做同桌,宁光在接下来争分夺秒的看书做作业,无奈天资实在有限,哪怕精神十足的时候,看上两眼就忍不住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宁光对这种情况非常的绝望,可又没地方求助,有时候想想就气的哭起来,然后边哭边看……看着看着继续哭,总之效果很不好。 但她还是咬着牙坚持着,幻想有一天奇迹出现,不求名列前茅,能不留级,跟上沈安怡的进度就好。 本来沈安怡在黎小也交了好朋友,已经让她很失落很有危机感了,如果自己再留个级的话,没准过个一年半载的,沈安怡就把自己给忘了。 宁光打从心眼里不希望那种情况出现。 她这么努力的结果,是九月份开学第一次测验,大部分功课都及格了,这对于沈安怡来说是惨不忍睹的成绩,但对宁光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甚至老师还表扬了她几句,让她再接再厉。 这种态度让宁光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自己也许也是可以通过学习改变人生的。 测验过后就是国庆节,宁光跟往常一样在家里忙碌,褚老婆子从外面回来,打量她几下,尤其看到了她已经短了一截的裤子,自语了句:“这美头也大了。” 晚上就跟宁月娥说,该给宁光打耳洞了。 其实按照乡下的习俗,女孩子早在才进小学的时候,就是七八岁那会儿,就该打好耳洞的——他们这边只要是女孩子就必须打耳洞,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不打耳洞好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孩子一样,当然,有耳洞的女孩子,定亲的时候可以跟夫家再要一对金坠子,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只是这种事情都是女性长辈操心,苗国庆压根没这方面意识,褚老婆子同宁月娥又对宁光不上心,居然一拖拖到了现在。 本来褚老婆子的意思是让宁月娥带着宁光上街去打耳洞,因为每年十一五一,镇上都会有集会,四面八方的商贩会聚集过来,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什么行业都有,热闹的很,重点是会搞促销。比如说打耳洞,这天的价格是最便宜的。然而宁月娥沉迷麻将,懒得走这一趟,就摸了几块钱给宁光,打发她自己去。 宁光不是头一次上街,却是头一次拿着给自己花的钱上街,虽然宁月娥态度很不好,骂骂咧咧的,说了许多难听话,她还是很激动,为此专门找了一套相对来说最整齐最合身的衣服。 哪知到了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容易找到地方打完耳洞后,还没挤出人群,忽然一阵晕眩,觉得耳洞痛极了。 旁边有好心人看出不对劲,扶着她到旁边小摊子坐下,询问怎么了? 宁光也不知道怎么了,以为是出门前就喝了点粥饿了,谢过人家,就想坐会儿缓一缓,赶紧回去烧午饭。这时候不远处有人“咦”了一声,打量着她,有点犹豫的问:“你是朝阳村那个姓宁人家的美头吗?” 她抬头一看,也很惊讶:“你是那个炒米的……” “对,我是戴振国。”戴振国高兴的说,“你还记得我啊?” 就招手让她到自己摊子这边来坐,还顺手递了壶水给她,“你一个人逛街?不舒服吗?” “我来打耳洞。”宁光如实说了,将才打的耳洞给他看,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摆摊,难道不念书了? 戴振国解释说还在念,这不这两天放假,就跟着家里做生意的堂兄弟批发了点东西出来摆摊,赚一点是一点。 他有点自嘲的说:“脑子不行,读书不好,我估计初中毕业之后也只能跟着家里兄弟跑生意。” 这话引起了同为学渣的宁光的共鸣,两人一块儿感慨了会学习的艰难,宁光觉得好多了,正打算告辞,不想又被认识的人碰见了:“小光?你也来逛街吗?真是太好了!” 第三十六章 杨秋涵 面带惊喜的沈安怡挽着个年岁仿佛的女孩子挤出人群走过来,开心的问宁光:“咱们一起逛吧?” 不等宁光回答,她又转头跟挽着手的女孩子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宁光。” “你好啊。”那女孩子朝宁光礼貌的笑了笑,她长的远不如沈安怡精致漂亮,但皮肤很白很嫩,一看就不会是农民家的女儿。穿着粉色格子衬衫,背着个粉色印有迪士尼公主头像的书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跟衬衫书包呼应的粉色旅游鞋,这身打扮在后世兴许算不上什么,在这时候却是许多乡下孩子梦寐以求的时髦了。 文文静静站在那儿的样子看起来很讨喜,可宁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掩饰过的轻蔑与不屑。 这时候沈安怡已经在给宁光介绍这女孩子,“这是杨秋涵,我在黎小的同桌。” “……你也好。”宁光抿着嘴,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她想象过有一天跟杨秋涵见面的样子,也知道自己多半还是会自卑,毕竟跟拥有黎小老师父母、黎中校长叔叔的杨秋涵相比,她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地方。 可她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下意识的将脚趾上破了个洞的鞋朝后缩了缩,她喏喏的回应,“我听安怡说过你好多次。” 杨秋涵笑了笑,没开口,转开头去看左右,像是在打量哪里有好玩好吃的东西。 “秋涵……”沈安怡本能的觉得自己这俩好朋友之间气氛有点不太好,她下意识开口,只是才喊了一声杨秋涵,杨秋涵就露出友好的笑容:“我在想我们刚刚吃的菠萝挺甜的,要不要买个给宁光啊?” 沈安怡顿时高兴:“好啊好啊!” “你们在这儿聊,我去给你们卖菠萝吧。”这时候戴振国插话,“今天人这么多,别挤着你们,正好我这儿有板凳。” 沈安怡跟杨秋涵这才注意到他,杨秋涵就是皱眉:“我们不认识你……” “咦你是那个……是那个……”索性沈安怡对他还有点印象,仔细一看,指着他想了会儿没想起来,还是宁光提醒:“炒米。” “啊对。”沈安怡恍然大悟,跟着就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簇新票子塞给他,大方道,“那麻烦你了,你多买个给你自己啊。” 戴振国虽然知道她家里挺有钱的,见状也吓了一跳,这年头外出打工也就一两百块钱一个月,过年小孩子拿的最高的压岁钱普遍也就二十块,他们这年纪的孩子,据戴振国所知,错非是帮家里做生意收钱找钱,手里握着十块钱就算富裕了。 要是换个稳重点的,看到小孩子拿着五十块出来,基本上都会找其父母告状:一准是偷的! “美头你拿这么多钱在身上,不怕被人偷走吗?”戴振国觉得赵家太纵容这外孙女了,忍不住多了句嘴,“而且这么大的票子,万一找钱人家给你假钱怎么办?” “五十块就算多?”然而沈安怡诧异看他,“水笔都要十块一支呢,集会一年才两次,好吃好玩的这么多,五十块哪里够花?” 旁边杨秋涵似乎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我们今天已经花了不止五十块了。” “……”戴振国下意识的跟神情惊讶的宁光对望一眼,觉得两人似乎更加同病相怜了。 他默默无声的挤出去买菠萝,剩下三女孩子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有点找不到话题,还好沈安怡眼尖,注意到宁光耳朵上的耳钉,惊奇道:“小光,你这里……” 见她指向自己耳垂,宁光有点害羞的摸了下,却痛的一蹙眉,说:“我太婆跟姆嫚喊我来街上打耳洞。” “你是不是觉得很痛?”沈安怡注意力放在耳钉的款式上,她是没打耳洞的,不免有点好奇,还在评价好看不好看,杨秋涵倒是发现了宁光的不对,开口道,“你该不会对这种耳钉过敏吧?” “过敏?”宁光不理解过敏的意思,沈安怡则是一愣,说,“我知道打青霉素要做皮试,难道耳钉也会过敏?” 她还以为只有青霉素会过敏呢。 “耳钉会过敏的。”杨秋涵认真点了点头,说,她婶母就遇见过,“我婶婶是县医院的医生,放假的时候我都会去她家玩,有一次我奶奶想让我打耳洞,她就说轻易别打,万一过敏,可是会出人命的。” 说是县医院遇见过类似的病人,因为对耳钉过敏差点死掉,虽然抢救及时,但耳垂也被截掉大半,本来挺好看的一女孩子,之后就只能留长发挡住耳朵了。 沈安怡跟宁光听的都很震惊,沈安怡忙说:“那小光咱们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过敏就赶紧把它摘了!” 宁光还没说话,杨秋涵又说:“其实主要是这种耳钉档次太低了,如果换成纯金或者纯银的就不要紧。” 她笑眼弯弯的对宁光说,“要不你让你家里给你弄副银耳钉呗,银的反正不贵。” 宁光低了下头,再抬头的时候朝她笑了笑:“我家里没钱的。” “先别说这个了。”沈安怡很担心宁光,街也不逛了,催着要去医院做检查,然而宁光身上没有多余的钱,也不想用她的钱,就一狠心,不顾好友劝阻,忍着剧痛三下两下将耳钉给摘了,说反正不带就行,带了这玩意还得小心穿衣服的时候别勾到,怪麻烦的。 “可你耳垂都红了。”沈安怡忧心忡忡说,“还是去医院一趟吧?钱的事你别担心,我带了钱的。” 杨秋涵在旁边看着,听到这里也点头,说自己也有钱:“要是安怡的钱不够我来补。” 但宁光只是摇头,这时候戴振国满头大汗的拎着个塑料袋回来,里头装了三支切好的菠萝,跟她们解释说人太多了,那边切好的菠萝都卖完了,所以不得不等人家重新削一个。 “怎么就三个?”沈安怡这会儿心思都放在宁光身上,随便看了眼,就问,“不是应该买四个的吗?” 戴振国摸着后脑勺笑了笑,说我怎么能吃你一个小美头的东西? 又将找的钱拿给她,他细心的都给换成了面额最大五元的票子,还反复叮嘱沈安怡放的隐蔽点,千万别给人摸了去。 见沈安怡数都不数就揣进口袋,他真心无语了,“你都不核对下找的钱对不对吗?” “我干嘛核对?”结果沈安怡奇怪的看着他,“你又不是坏人。” 戴振国很想跟她说坏人脸上不会写字,但沈安怡已经转回去劝宁光了,他在旁边听了会儿,就是一惊,说宁光怎么把耳钉摘了:“你才打的,不能动啊……唉流血了?” 沈安怡听到这话仔细一端详,也急了:“刚才说了让你别摘,你偏摘,现在怎么办?” 其实宁光从摘下耳钉开始就觉得耳垂痛的厉害,现在都麻木了,但怕沈安怡担心,故作轻松说:“没事,稍微流点血而已,过会就能好的。” 但沈安怡这种看到手上长了冻疮都要建议上医院的人肯定不相信 ,再三劝不动,杨秋涵就出主意,说不如让宁光在这里呆着,自己陪沈安怡去医院找熟人给宁光开点药来:“我认识医院的医生。” 沈安怡见宁光态度坚决,还不让自己去医院,索性将没动的菠萝给戴振国手里一塞:“你不去我去,你留在这里不许走啊,要是走了我去你家找你!” 她跟杨秋涵艰难的挤过人群离开后,戴振国才咬了口手里的菠萝,啧啧赞叹说真甜,又觉得心痛:“这么一支菠萝要两块钱,两块钱!” 宁光没作声,盯着手里的菠萝看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吃。 她在想这支菠萝要不要带回去给宁宗? 菠萝这种水果本地没有,跟糖丝甘蔗一样,价格都不便宜。 宁宗似乎也没吃过。 宁宗还没吃过的好东西,她得了居然不先给宁宗,叫家里知道了肯定要挨打。 但沈安怡不喜欢宁宗,更不喜欢她给宁光的东西落在宁宗手里……宁光想到这儿还是毅然咬了下去。 咀嚼着酸酸甜甜的果肉,宁光心里忽然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不留给宁宗的感觉真好。 “美头,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戴振国嘴上说着菠萝贵,吃起来却风卷残云,又捞过自己带的水壶喝了一大口,就问她之前在讲什么,以至于要将才打的耳钉取下来,“你这样肯定要发炎,还好她们去给你拿药了,要是没药的话,你这耳朵就惨了。” 宁光没什么精神的跟他说了过敏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真的命不太好。 不然为什么村里那么多美头打了耳洞都没事,轮到她就会过敏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发现戴振国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于是问,“怎么了?” 戴振国看了看沈安怡还有杨秋涵没回来,才说:“那个姓杨的美头……说的也太玄乎的,打了耳钉之后会痛的事情我也听说过,把耳钉换成茶叶梗子就行啊,什么金啊银啊的,也不想想咱们乡下美头谁不打耳洞,要是每个不适应的都要戴金银才行,那日子还能过啊?” 宁光怔了怔,说:“可能她家里有钱,只知道戴金银这一个方法吧。” 但心里却有点怀疑,杨秋涵是不是故意整自己? 她对于这类恶意很有经验……她觉得杨秋涵其实很不喜欢自己。 第三十七章 杀人 宁光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戴振国,毕竟两人也不算很熟。 半晌后沈安怡与杨秋涵带着药回来,她也没质问,因为没有证据。而且她早就习惯受了捉弄以及欺负之后默默忍下去了。 毕竟无论是在村小还是在家里,她告状从来没赢过,反而会招来再一次的伤害。 “小光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沈安怡不但给宁光买了药,还买了一兜新鲜的水果,红艳艳的,还带着点水珠,“这个梦因子果可好吃了,我还让人当面洗了下,咱们现在就能吃!” 她想宁光现在一定很痛,吃点好吃的或者可以分散下精力,至于刚才走的时候给宁光的菠萝……一个菠萝能吃多久?这不她们回来的时候插菠萝的竹签都不知道扔哪去了。 “这个梦因子果……”然而戴振国跟宁光看着这兜水果,脸色都有点一言难尽,“这个梦因子果,你是摘的还是买的?” 结果沈安怡惊奇的看着他们:“当然是买的,我现在哪有心情去摘果子?而且摘人家的东西也不好啊!” “这个梦因子果村边,野外,到处都是,根本没人种,谁都可以摘!”戴振国用看败家女的目光看着她,觉得这要是自己妹妹,早就吊起来打了,“你居然花钱去买?多少钱?在哪买的?” 他越说越气,觉得卖家肯定是看沈安怡年纪小又手散不懂事,故意坑她的,“这果子我们这边的小孩子从小吃到大,从来没花过一分钱!你给我说下谁卖给你的,我去找他把钱要回来!” “……”沈安怡愣了愣,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果子,弱弱说,“可我好像没见过?” 宁光叹口气:“安怡你很少去野外,所以不知道,这果子咱们这儿的确挺多的。” 梦因子果是他们这边土话的称呼,正经名字其实就是树莓,也叫覆盆子。这玩意现在在黎明镇内外到处都是,野生的一片片的,压根不用人管,自己就长的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到了结果的季节,本地人看到了都会随手采上一把当零嘴。 因为从小到大吃习惯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 而且从小到大都不花钱,对于它需要用钱买,无论戴振国还是宁光都感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无法接受。 类似的思想还有,庄户人家不买蔬菜,因为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宁可就着咸菜下饭,也绝对不去买大棚出的蔬菜。 宁光很受这种思想影响,虽然一向知道沈安怡大方,这会儿也觉得肉疼:“你喜欢吃这个,回头我给你去摘啊,真的不用钱。要不你拿过去退掉吧?” “可人家就算没花钱,也花力气摘了啊。”沈安怡对他们这种想法显然有点难以理解,“所以要钱也是正常的,而且这个很便宜。” 戴振国皱眉问多少钱? 他觉得这美头认为的便宜跟自己认为的便宜肯定是两回事。 果然沈安怡说五毛钱一斤——听她语气简直就是白捡,戴振国却觉得这价格完全是宰人:“我们础山脚下,这种梦因子果一大片一大片,摘一斤的时间估计都不用十分钟,居然就要五毛钱?” 他这七天趁集会来摆摊才能卖几个钱? “可是在县里更贵。”沈安怡看出他们不赞成的神情,解释说,“在县城里我记得我妈妈说要两三块钱一斤呢。” 所以她觉得五毛一斤很便宜了。 戴振国起初觉得她简直没救了,被骗了还觉得占了便宜,可听到县里还要贵之后,却是一愣,踌躇片刻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见沈安怡肯定的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 这时候有人停下来问他摊子上的东西价格,戴振国连忙起身招呼。 他这摊子地方不大,一下子挤了四个人就没什么空间了,沈安怡看到,就建议别打扰他做生意:“咱们去其他地方说话吧。” 于是趁戴振国做完这笔生意的功夫同他告了辞,沈安怡走的时候还抓了把洗好的梦因子果给戴振国。 戴振国推辞不过收了下来,却一直没吃,而是盯着这一把水灵灵的梦因子果,露出深思的表情。 这天宁光好容易才推辞了沈安怡跟杨秋涵给自己买买买的提议,稍微吃了点梦因子果就坚持回朝阳村了。 本来沈安怡不放心她,想陪她一起的,可杨秋涵提醒说既然你们两家大人关系不好,要是一起回去,叫宁家长辈知道了,恐怕对宁光不好? 沈安怡于是迟疑,而宁光也怕牵累这好友被赵家不喜,于是附和了这话,到底一个人回去了。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宁月娥正找了几个人在堂屋摸牌,见她回来,随便扫了眼,就问耳洞打没:“今天打耳洞便宜,找钱了没?” “今天还是以前的价格。”宁光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但我对耳钉过敏,所以又摘了。” 宁月娥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习惯性的凶她:“集会都会便宜,怎么你去就不便宜了?是不是偷偷藏了钱?!” 继而一怔,抬头一看她耳垂,气的把牌都扔了,“老子给你钱是让你去打耳洞的,你打了又摘掉,是存心浪费老子的钱是不是?!” 她跳起来去找锄头,要用锄头柄来收拾宁光。 一群牌搭子则拉着不让她走,因为觉得自己能赢:“你急个什么?打完了这局再说!” 又说宁光的确不懂事,你姆嫚挣钱这么辛苦,你居然这么浪费。 他们都知道宁光很受沈安怡待见,于是又扯上沈安怡,语重心长的教导宁光不能因为跟沈安怡一起玩过,就沾染上沈安怡的坏习惯,不把钱当钱,“你毕竟没她命好,那美头不说是城里干部的女儿了,单凭她那相貌,以后也不难嫁个有钱人!你这样的……” 仔细端详了下宁光,见她低着头,战战兢兢站在门边,看不到脸,但习惯了轻视这美头,仍旧说下去,“你这样的能跟她比吗?你学她做派,这是要坑死你阿伯姆嫚啊!” 宁月娥听着他们的附和,越发觉得怒火高涨,是想起了自己要求别让苗国庆去化工厂上班时,宁福林为了给宁宗攒钱的拒绝,在这老头子眼里,牺牲自己村支书职位才得来的孙子,当然比女儿的婚姻更重要。 其实宁月娥也不是说多喜欢苗国庆,不然不会那么对待他。 可她很怕因为苗国庆出轨被嘲笑是管不住男人的女人。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已经经常在家里这么骂她了,如果外头的人也这么说的话……宁月娥只要想想那种场面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在这家里的地位只比苗国庆父女高一点,在外头因为会吵架所以一直有着泼辣的名声。 这名声也许不是好的,然而对宁月娥来说却存着一份窃喜,因为每次被人当泼妇指指点点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其实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自己其实挺厉害的。 那为什么在家里还要受欺压呢? 这只能说自己是个孝女,不跟长辈计较。 但对着外人她可不好惹……可要是叫人知道她男人都管不住,她还哪里来的底气去跟人吵跟人闹? 这年头,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女性固然会被唾弃,女性原本的伴侣会被嘲笑戴了绿帽子,男性其实会受到很多羡慕嫉妒恨,男性原本的伴侣,则会被认为没本事,没魅力,没能耐,笼络不住自己男人的心——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即使苗国庆在宁家的地位不如宁月娥,可宁月娥依然在这种不公平的压制之下。 她本来只想随便打几下宁光出出气就问情况的,这会儿听进去了牌搭子们圆场的话,觉得宁光果然是个害人精!一时间也没心思细问经过了,挣开众人的阻拦,扑上去揪住女儿就朝灶间拖,到处找打人的工具。 ……国庆七天假,苗国庆却因为加班费自愿加班了。 结果还没下班就有同事过来喊他,说你村里人在厂门口找你,说你家出大事了。 苗国庆心里就是一惊,以为宁光又挨打了,甚至被打出什么问题来……到了门口见来人是有些日子不见的宁月美,脸色难看的要死,劈头就说你家出人命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苗国庆闻言眼前一黑,要不是扶了把墙差点没瘫软下去,抱着一线希望颤巍巍的反驳,“家里现在根本缺不得小光,小光也一向懂事勤快,怎么会……怎么会……” 他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 结果就听宁月美不耐烦的打断:“杀人的就是她,你还帮着她说话,你是想做杀人犯的同党吗?!” 苗国庆瞬间瞪大了眼睛:“啥???” 别说他没有想到,宁月娥宁月美宁福林褚老婆子……乃至于整个朝阳村,包括跟宁光最要好的沈安怡,都没想到,宁光的爆发会如此激烈:她当着宁月娥一干牌搭子的面,挣扎着摸到篮子里的镰刀,狠狠砍向了亲姆嫚! 毫无防备的宁月娥当场血流如注! 第三十八章 派出所风波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牌搭子们惊呼四起,下意识的从座位上跳起来,向后退去——是怕宁光疯起来连她们一起砍! 然而宁光也被这一幕吓到了,她呆立片刻,一个激灵,将沾着血的镰刀扔到地上,手足无措的呢喃:“姆嫚……” 虽然心里早就想过无数次弄死弟弟宁宗了,甚至要不是那次宁月美恰好路过,她八成会当真将宁宗推进池塘里,可看着亲生姆嫚倒在血泊了,她还是感到本能的恐惧。 “你这个美头……你这个美头……你……”见她扔了镰刀,牌搭子们总算敢围上来了,她们脸上的惊恐不比宁光少,这年头乡下其实不缺不孝子或者不孝女,俗话说仓廪实而知礼仪,大家都是扣扣索索过日子,很难不生出各种小心思。 不肯赡养老人的子女,虐待婆婆的儿媳妇,想方设法弄娘家东西补贴夫家的外嫁女……都不稀奇。 可这都是孩子长大之后。 像宁光这么点大的孩子,敢经常跟家里顶嘴的就属于非常忤逆了,抄起镰刀砍了亲姆嫚,那更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 以至于这几个平时在村里嘴巴子最厉害、最会无中生有编排人的妈妈娘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措辞形容她,只将镰刀踢的远远的,两个人抓着宁光的手臂将她压住,一个人俯身去看宁月娥,叫了几声见她好像很虚弱的样子,不敢乱碰,唯恐事后被宁家讹上,于是直起腰来说:“我出去喊人,小光姆嫚……她这情况得赶紧去医院,不然怕要出人命!” 国庆长假期间村里人大部分都会去集市上兜一圈,不过实在没钱想眼不见为净的人也有。 这牌搭子跑出去喊了一圈,很快就引了一群人过来,看到宁月娥的情况都非常震惊,直问:“真是她美头砍的?这怎么可能?” “这么点大的美头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这可是你亲姆嫚,是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人啊!” 跟着就开始骂宁光不孝,天理难容,以后一定会下地狱云云。 不过也有人——主要是赵家人——见宁光低着头俨然精气神都被抽光一副很可怜的样子,出于幸灾乐祸的想法抬杠:“扯什么亲姆嫚什么十月怀胎呢,都是村里人,宁月娥怎么对这美头的谁不知道?压根不当人看!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美头平时做事一向勤快,忽然砍她肯定有原因的。不然村里那么多美头,怎么别人家美头别说砍亲姆嫚,那是跟姆嫚打架都没有!” 又假惺惺的劝宁月娥以后对宁光好点,“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今天你家美头被逼急了砍你不要紧,回头哪天把你们宁家的独苗给砍了,那你们才是哭都来不及!” 虽然这些话都是为了气宁月娥的,但宁光一点也不感谢她,因为知道这人这么说了,以后宁家只怕更加容不下自己。 不过她又自嘲的想,就算宁家还容得下自己……她砍了人,砍的还是亲姆嫚,怕是要判死刑的吧? 她这么想着就控制不住的战栗起来,是怕被枪毙。 因为太害怕了,跟前的场面又乱糟糟的,还有人气不过她意图弑母的举动,伸手过来打两个耳光,或者踹几脚的……宁光哆嗦了会儿,忽然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派出所了,长假期间派出所还是有人值班的,但警员毕竟比平时少。 这会儿当值的是个新分配过来的小年轻,眉宇之间还有几分稚气,虽然穿着制服系着腰带看起来挺威武,一群大爷大妈大叔大婶拥进来,群情激奋的吵嚷了会儿,顿时露了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宁福林毕竟做过好几年村支书,觑了出来,越发声色俱厉,将两人之间的桌子拍的震天响:“杀人偿命!现在美头我已经送来你们派出所了,你们要不要秉公处理,啊?你给我个准话!” 宁福林之前不在家里,褚老婆子跟宁宗也是,他们带着宁宗走亲戚去了。虽然宁家人丁单薄,但褚老婆子的娘家还是有些人的,而且混的还可以,有在镇政府做事的。 他们母子一直谋划着要给宁宗上小学之后送去黎小,也是因为这份关系。 因为他们现在虽然闲在家里,然而在政府工作的亲戚平时都没什么空的,难得休息日也要帮家里种种田什么的……好容易赶着长假,正好带宁宗过去走动走动。 谁知道在亲戚家正相谈甚欢的时候,朝阳村跑了人来报信,说他们家里出命案了! 这下子连亲戚都坐不住,鞋都没换就跟着他们匆匆回到朝阳村,恰好碰见村人帮忙弄了个板车垫上被子送宁月娥去镇上医院抢救,宁光则被一群人围着教训——大概弄清楚事情经过后,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简直气的眼前一黑! 其中宁福林平时对宁光这孙女其实还是稍微有点怜惜的,此刻也忍不住到处找家伙,想当场打死了她以正门风! 还好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亲戚拼死拼活把人拦住了,说宁月娥已经送去镇上抢救了,未必救不回来,美头打可以,真打出好歹来,宁福林可也要坐牢的! 宁福林气头上不管不顾,最后还是宁宗被尚未收拾的血泊吓的哇哇大哭,总算提醒了濒临暴走的母子俩,觉得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要是宁月娥有个闪失,苗国庆在他们心里是个不成器的指望不上,褚老婆子呢年纪也大了,宁福林万万不能有事,否则宁宗日后岂不是没了主心骨? 褚老婆子于是说自己反正没几年活头了,不如就送了这该千刀的美头下去,也叫世人知道忤逆长辈弑杀亲妈是没有好下场的! 然而宁福林心疼姆嫚大半辈子辛苦,好容易盼来了宁宗这个曾孙,几个小时前还在憧憬着宁宗以后的出人头地,这会儿就走了该多遗憾?所以坚决反对褚老婆子动手。 他们这儿争的时候,赵家人兴高采烈的抱着膀子挤进来通知,说他们已经用赵富梁家的电话打给镇上派出所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虽然知道今天这事情闹这么大,根本瞒不住,可褚老婆子母子还是将赵家人又恨的深刻了一层,因为觉得他们根本就是想看宁家丢人现眼才这么做的。 按照他们的话,即使不得已要报警,怎么也要熬到国庆长假结束。 现在镇上到处都是人,十里八乡的人都汇集过来了,这会儿闹这么大个新闻,可以说是把宁家八辈子的脸面都丢在了地上踩!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目光阴冷的扫过赵家人,对宁光的怨毒也更浓厚,要不是她不肯老老实实挨打受骂闹了这么一出,宁家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半晌后踩着自行车的小警察抵达现场时,宁月娥已经先行被送去镇医院,只一屋子大人押着宁光等他,外头还围了一圈不许进来的小孩子探头探脑。 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入职不久的警察顿时脸就不受控制的红了,他定了定神,才想问清楚事情具体经过,然而一群人争先恐后的,又见宁光鼻青脸肿瘦小可怜,一个头两个大,提高声音让他们别吵了,说有什么事情到派出所说去! 本来以为在自己的地盘上能好一点,谁知道这时候娱乐项目少,难得出了这么劲爆的消息,谁都不想错过,再加上镇派出所离朝阳村又不远,差不多围观的人统统跟着跑了过来。 这会儿宁福林步步紧逼,要这小警察立刻将宁光枪毙了——他其实也知道,警察不是法官,更不是行刑的枪手,可心里实在憋屈。 本来这时候养孩子,图的就是养儿防老,不然为什么重男轻女?所谓香火什么的还在其次,关键是大家默认儿子才需要给阿伯姆嫚养老送终,女儿嫁出去之后是不管的。抱着这样的思想生儿育女,最怕什么? 最怕的就是孩子不孝顺! 孩子不孝顺就意味着他们的投入得不到回报,意味着他们年老体衰之后的待遇得不到保证,意味着他们的根本利益受到了触动! 相比之下,权威受到挑战产生的敌意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像宁光这点大就要跟亲姆嫚动镰刀了,那长大之后还得了? 宁福林如今整个人体内仿佛有把火在烧,看起来是气的,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有相当部分是恐惧:今天跟亲姆嫚挥舞镰刀的是不受期待的宁光,那要是有一天,宁宗也跟这姐姐学坏了呢?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宁光有好下场。 他得给宁宗树立一个反面教材,让这孙子明白,不孝顺的人是不会有好报的! “你吵个什么!?”只是宁福林盛怒之下过于咄咄逼人,年轻的警察难以招架,短时间又没法得到同事的增援,因为这时候别说手机BP机了,就是电话都没怎么普及,有些地方甚至整个村子都没有一部电话的,他临时想找老同事来帮忙,只能托人帮忙跑腿。 其实本来派出所虽然将他安排在节假日值班,按规矩也不是就他一个,只不过黎明镇治安一向不错,派出所平时比较清闲,所里除了这小年轻外又都是拖家带口的,难得有个长假,都想到处走走,跟家里人好好团聚一番。所以他那搭档早上过来坐了会儿,见没事就走了。 年轻警察带着人回来派出所后,倒是到旁边小店里找了小店主人的儿子帮忙去喊住的最近的同事,然而可能今天人太多了,挤来挤去的走路不方便,迟迟不见人影……到底血气方刚,也有些恼羞成怒,他猛然将做笔录的本子往桌子上一扔,拍案而起,跟宁福林对吼,“有你这么做亲牙牙的吗?这美头可是你亲孙女,跟你来的村里人都没说怎么着,你个牙牙倒是巴不得杀了她?!你还是不是人?!” 因为实在气不过,虽然知道不合规矩,他仍旧忍不住加了句,“我看你这美头之所以会对长辈动手,也是跟你学的!有你这种无情无义的长辈,怨不得小孩子不孝顺!你都对她不好,她凭什么对你好!” 说到这里看了眼遍体鳞伤的宁光,见她醒了有点惊讶,但还是冷笑,“你女儿倒是知道送医院抢救,这美头刚才晕倒了你还要拖她来派出所让老子枪毙她……我说这美头到底是不是你们家亲生的?别是拐来的所以不当人看吧?” 村人对于派出所这种国家暴力机关,还是有着本能的畏惧的。 之前敢放肆也是觉得这警察年轻镇不住场面,一窝蜂的不怕他。 现在看他发作,都不敢作声,几个离宁光近的、刚还掐过她的村人还下意识的站远了点。 只有宁福林,气的死去活来,想了想,索性直接往地上一坐:“我这把年纪的人了被你个嘴上没毛的东西训儿子一样训,我这活的还有什么意思?!” 第三十九章 未成年保护法的普及 宁福林在派出所倚老卖老大闹一场,到底逼的随后赶到的所长等人压了年轻警察给他道歉,又许诺随后会严肃处理这个警察。 可派出所所长以及一干老警察也都拒绝了他惩罚宁光的要求,因为一来宁月娥看着流了许多血,其实因为宁光力气小,随手抓到的那把镰刀也有段时间没磨了,不那么锋利,只是皮肉伤,没伤到根本,去镇医院处理了一番,都没给她输血,让回家多弄点补血的食材补补就行了。 “所以你家这美头不但没有犯杀人罪,她姆嫚那情况估计走鉴定也严重不到哪里去。”警察耐着性.子给宁福林他们解释,说这种情况他们不可能拿宁光怎么样的,顶多教育几句,“你家美头才多大?看着不到十岁吧?这属于未成年人,没成年的小孩子,就算真的杀了人也判不了死刑的,都要从轻处理。” 宁福林大概知道点法律,之前不肯罢休主要就是想找个出气筒,可褚老婆子就想不通了,颤巍巍的上前说:“可这小畜生想杀的是她亲姆嫚!十月怀胎生她下来的人!这在古代属于大不孝,属于忤逆,是要千刀万剐凌迟的!这都新社会了,难道连枪毙都不行吗?” 饶是所长干了一辈子民警,各路奇葩都目睹过,这会儿也有点被气笑了,说老太太,正因为现在是新社会,所以这种严刑峻法都被废除了,所谓父为子纲的封建那一套也被推翻了,新时代新气象,正需要祖国的花朵去建设,那法律当然也要保护这些花朵了! “她算什么花朵,她顶多算根草!”褚老婆子气急败坏,轻蔑的扫了眼宁光,说,“你们肯定欺负我们乡下人不懂法律,偏袒这小畜生!今天你们不给个交代,我就天天过来找你们闹!国家连她这种丧尽天良的小畜生都保护,难道连我这种快进棺材的老人不保护?我倒要看看,你们没办法她,有没有办法我?!” 她这一手弄的派出所顿时头疼,先前宁福林闹也就是了,毕竟宁福林还算壮年,又是男性,几个警察上去连拉带扶起来,还能说道。可褚老婆子算着年纪在这时候的乡下寿材都已经办好了,她要真的每天派过来大闹派出所……他们能怎么样? 你碰都不敢碰她好嘛! 看这母子俩就知道这宁家不是省油的灯,你碰她一下不定人家接下来就赖定你了! 一时间派出所的人脸色都非常难看,一起看向所长。 “老太太,其实我们偏袒的不是你家美头,而是你们这些大人。”索性他们所长也不耐烦跟这母子俩蘑菇了,闻言收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正色说道,“按照你们村的人刚才七嘴八舌提供的消息,这美头之所以会拿镰刀伤害她姆嫚,是因为她姆嫚在打她!而且据我们小同志的记录,美头的姆嫚,也就是你那个大孙女,不是一次两次打女儿,对不对?” 褚老婆子不明所以,不过也没觉得做姆嫚的打女儿有什么问题:“那又怎么样?!” “这就是说,你家美头根本不是平白无故拿镰刀伤害亲生姆嫚,而是在受到伤害的过程中,甚至是在多次受到伤害之后不得不拿起镰刀来保护自己!”所长和蔼的讲,“这是正当防卫,因为她年纪小,即使防卫过当也不需要承担责任——老太太,你别急着开口,你家美头砍伤你孙女之后可是立刻把镰刀扔了的,这个跟你孙女一起打牌的几个妇女同志都能证明,而且刚才也已经记录了下来。这一点,明明白白证明了美头只是想保护自己,而不是想伤害她姆嫚!” 褚老婆子脸色铁青,难以置信:“我孙女在医院抢救,这还叫小畜生不想伤害她?!” “但事情是你孙女打美头引起来的。”所长说,“而且你孙女不是一次两次打美头,打的还那么狠,说实话,现在需要被拘留,被判刑的不是你家小美头,而是你孙女。鉴于你们刚才一致要求判美头死刑的表现,我有理由怀疑,在这起家庭暴力,或者说家庭长期虐待的事件里,你们也不清白!” 他扫了眼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似笑非笑,“也就是说,真正要按法律来的话,不但你那还在医院的孙女,你的孙女婿,你儿子,包括你,都可能进监狱!噢你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优待,不过老太太,不是我吓唬你,你家在村上也不算人丁兴旺,你们这些大人要是都出了事情的话,回头俩孩子怎么办?” ……目送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灰头土脸的离开,派出所的人都给所长竖起了大拇指,真心实意的说要没所长反将一军,就这母子俩的难缠,今天,啊不,以后都不知道要怎么弄了。 “这种人就不能惯!”所长却不敢放松,皱起眉,说,“动不动就大吵大闹的,根本不按规矩来……母子俩都这个样子,今天把人哄走了,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又跑过来?” 刚刚被压着给母子俩赔礼道歉的年轻警察诧异说:“他们还有脸来?所长您都说了,咱们不抓他们就算手下留情了!” 他忍不住建议,“我觉得咱们干吗给他们面子?反正按照规矩也能抓起来的,不如抓起来拘留个几天,看他们还敢不敢闹!” 但话音才落就被老警察否决了,让他别瞎起哄:“抓的倒是容易,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别看那小美头被打的奄奄一息,你真把她家大人都拘留了,不定头一个哭着要你放人的就是她。” “再说他们家还有个没上小学的小孙子呢,你没听所长说?他们家在村里人不多,大人都进了派出所,叫俩孩子怎么过?” 又说现在整个社会上,尤其是农村,对于进过监狱,哪怕是拘留所的人都抱着歧视的,对这类的人子女也是。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再不好,那小美头跟他们的小孙子总归是无辜,要是有了被拘留过的长辈,以后不但在村里日子难过,就连婚嫁之事也肯定要受到影响。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个大环境,“大家都觉得打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长那么跟老太太说也不过是为了让她别再闹腾,真的用这事情抓人,那我跟你说,这十里八乡,真没几户人家清白。” 说着自嘲了一句,“就是我家那小子,也没少被我抽皮带呢!” 不过也解释说那是他儿子实在太皮,不打管不住,别以后长大了成了个祸害。 年轻警察有点不甘心,一个是同情宁光,一个是觉得褚老婆子母子欺人太甚,沉默了会儿,就说:“那宁福林刚才说他做过村支书,家里也有亲戚在镇里工作,如果走关系逼着咱们去抓那小美头呢?难道真把那美头送少教所去?” 宁福林是知道少教所的,刚才之所以没提这要求,无非是被派出所这边拿住了把柄。 可他回头跑到了靠谱的关系的话……年轻警察觉得依了这个人的心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索性他们所长思索了会儿,就决定把十月份的工作调整一下,就是派人下去各个村子里宣传未成年保护法。 虽然村人未必听的进去,多少让他们有点畏惧,给这个时候普遍受到压迫的女孩子们些许庇护。 其实所长这么做,也是提前引导舆论,免得大家众口一词说派出所偏袒宁光,回头事情万一闹到上面,他这个所长也不好交代。 他这么做虽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却到底帮了宁光一个大忙。 因为这时候政府公信力还是可以的,本来大家都说宁光忤逆,大逆不道,丧尽天良……可因为民警下乡宣传了几波法律知识,尤其是所长强调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以及正当防卫等条款,弄的有人也开始犹豫了,换位思考一下,觉得砍伤宁月娥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中赵家人因为跟宁家有仇,倒戈的最快,有几个多事的,还专门将下乡普法的民警拦在宁家院门口,大声问这问那,问一句朝门里喊一句:“褚老婆子,你们听见没?你们总是打宁光,那是犯法的!宁光砍你们啊,那是合法的!” 末了哈哈大笑。 褚老婆子差点气的吐血! 要搁之前,哪怕宁福林拦着她也要把宁光赶出去,或者索性卖掉了,但现在反而不敢动,因为赵家人都在盯着他们母子。 以前赵家人听着宁家打宁光,顶多议论几句,因为想的是娘老子打亲生孩子理所当然。现在通过民警,他们知道这是犯法的了,虽然派出所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放过了宁家人,可这不妨碍他们听到风吹草动就扒门口观望,动辄跑赵富梁家借电话报警。 要就褚老婆子一个估计早就跟宁光同归于尽了,可是为了宁宗,为了年纪还小的曾孙她只能忍。 不但要忍,还不能继续打骂宁光出气,因为村里人现在特别热衷哪怕绕个圈子也要从他们家旁边路过,就是为了碰碰运气能不能逮到他们“虐待未成年”。 赵富梁的三个儿媳妇公开在村上说了,以前不懂法律,看他们殴打宁光也没办法,现在既然懂得法律了,碰到这种事情那当然要管了,不但管,还得把人送派出所去,让宁家几个都坐牢才好。 以赵家跟宁家的恩怨,褚老婆子一点不怀疑他们做的出来这种事情。 其实赵富梁的两个儿媳妇之所以这么讲,除了对宁家落井下石外,也是为了讨好外甥女沈安怡。 那天沈安怡被杨秋涵的家长留在镇上吃晚饭,之后又聊了会,看着天色黑了,杨秋涵的父母就劝她跟杨秋涵一起在家里过个夜再回朝阳村,她根本料不到宁光回去之后会遭遇的事情,没好意思要求人家家长一定送自己回朝阳村,又不太敢一个人走夜路,看着杨秋涵的妈妈给孔花妹打电话告知了情况,也就住下了。 结果第二天又被杨家留过了午饭才回去,这时候宁光伤了宁月娥的事情已经满村子都知道了,沈安怡当即要去看望,但被赵富梁老两口作好作歹劝住,说你现在过去不啻是给宁光火上浇油,指不定会害死她! 如此吓唬住了沈安怡,见她实在气愤宁家人的所作所为,她仨舅妈就凑上来哄,说安怡你别生气,舅妈帮你想办法收拾那老婆子跟宁福林。 她们踩着宁家得了沈安怡的喜欢,宁家却过的水深火热。 不仅仅是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连大门都不出了,宁宗跑出去玩也被打了好几次,说他欺负姐姐,是犯法,是犯人,以后要进监狱做劳改犯……这在这时候的乡下是非常羞辱的事情,宁宗哭着跑回来问他打宁光怎么就不对了? 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的,怎么现在就成犯法了呢?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心疼的要死,对宁光越发恨之入骨,可是碍着普法的民警,以及摩拳擦掌想找茬的赵家人,到底没敢拿宁光出气,只抱着宁宗叹息,让他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再不回这乡下鬼地方! 整个1996年,宁家都在憋屈之中度过……包括宁光。 第四十章 沈姑姑 虽然褚老婆子跟宁福林投鼠忌器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打骂宁光了,可他们对宁光也没有太好,衣服破了不管,小了不管,偶尔出门遇见村里人嘲笑,说你家美头衣服都这么小这么破了,怎么还不给她买身新的? 褚老婆子就仿佛找到机会一样恶狠狠的唾一口唾沫过去,说自己家没钱,没法给她买衣服!法律规定说打骂小孩子是犯法,可没说不给小孩子买新衣服犯法!你心疼你拿钱来啊,你拿钱来老子马上去给她买,不出钱就闭嘴吧! 几次下来村里人也不拿这个怼宁家了,只是看到宁光的时候不免又要说她可怜。 这种话宁光其实已经听麻木了,就算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难堪,然而转头就抛之脑后。 可沈安怡辗转听到消息,就嚷着要把自己的衣服分给宁光。 她生活条件优渥,四季衣服的数目比这会儿村里美头多的多,真分出几身来给宁光没什么问题,而且因为两人同岁,宁光营养又不太好,这些衣服宁光都穿得下,甚至还会大一点。 但孔花妹舍不得,沈安怡这些衣服都是爷爷奶奶给在大城市买的,连县里商店买的都不多,随便拿一件出来都价格不菲,凭什么要送给隔壁那个讨债鬼? 她把这想法告诉了赵霞,赵霞倒是无所谓,说自己前两天抽空出去逛街,正好给女儿买了一批新衣邮寄回去,让她记得喊赵富梁去镇上邮局取包裹,那么这批衣服到了之后,正好淘汰掉一批给宁光……赵霞这么说有个隐秘的心思,从前因为赵富梁夫妇对她不好,她都是捡宁月娥的衣服穿。 如今宁月娥的女儿捡她女儿的衣服穿,就仿佛报了仇一样,心里说不出来的痛快。 所以她毫不客气的训斥了孔花妹一顿,让这个姆嫚少打小九九:“反正那些衣服安怡穿不下,小琴是姐姐也穿不得,搁家里还不是占地方?送给宁光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孔花妹憋着一股气挂断,咬牙切齿了会儿,转头就跟沈安怡说帮她收拾送给宁光的衣服:“你小,不会做这些事情,出去玩吧,等会我弄好了直接给宁家送过去。” 沈安怡于是天真的相信了,她一向养尊处优本来也不是很会做这种整理的事情,闻言果真跑下楼去做寒假作业。 却不知道楼上孔花妹将她的衣服挑挑拣拣,最后决定送出去的衣服分了两堆:一堆颜色鲜亮质量也好看着价格更贵的,一堆色泽黯淡摸起来可能比较便宜的。 然后她悄没声息的到自己房里拿了剪刀,将不太好的一堆打包起来,打算等会送去给宁光,而好的那堆一口气剪成了布条! 几天后,宁光穿上了孔花妹送过去的衣服,而孔花妹也给儿子孙子做了好几双鞋子以及鞋垫。 她往年也会给他们做,但今年的花色跟质地格外不一样,她仨儿子拿到的时候就惊奇的问她哪里来这样颜色的料子? “安怡有些衣服不要,我就拿来做鞋子了。”孔花妹悄悄的告诉他们,“别在她面前穿。” 仨儿子以为她故意剪了沈安怡的衣服,吓了一跳,赶紧劝她别这么做 ,因为一旦让赵霞知道,肯定会闹的天翻地覆。 孔花妹冷笑着说了经过,说没见过这么白眼狼的母女,胳膊肘成天往外拐:“我辛辛苦苦带这美头两年,剪几件衣服怎么了?还是她不打算要的……那么好的衣服,咱们小琴都没穿过,凭什么叫非亲非故的宁光穿上了?安怡倒是想把那小婊子打扮的跟她一样整齐呢,我说这是做梦!我宁可剪成碎布条也不会便宜了她!也不想想那些衣服很多都是安怡牙牙嫲嫲专门从城里给安怡买的,那宁光,她配穿吗?!” ……宁光全不知道这些经过,对于孔花妹送过去的衣服她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尤其都是深色的,没什么鲜亮的颜色就更高兴了,因为她不是沈安怡,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如今境况比之前好点了,也就是不用挨打受骂了,各种活计还是要做的,如果是那种粉红嫩绿的衣服,就太不禁脏了。 所以孔花妹送过来的这些衣服正合她意。 本来宁光想事后找沈安怡道个谢的,可是因为临近年关事情太多,她一直没抽出空来。 这天吃力的挽着装了脏衣服的篮子出门去洗的时候恰好碰见了沈安怡。 “小光!”沈安怡还是跟以前一样,热情的跟她打招呼,还朝赵富梁家院子里挥手,喊,“小姑,这就是小光,我们是好朋友!” 院子里有人说话,似乎在道别,不是村里惯常的土话,而是一个柔柔的女声,说着普通话:“……那么我们先走了,您二位留步。” 旋即一个留着这会儿认为洋气的披肩发、裹着朝阳村从来没见过的羽绒服的年轻姑娘,踩着高跟鞋走了出来,她边侧头跟送她的赵富梁老两口寒暄,边伸手搂住沈安怡,顺手在小姑娘脸上捏了把,才看向宁光,笑:“你就是宁光小朋友啊?我家安怡刚才还跟我说到你呢,长的真可爱,这是要往哪里去?” 宁光有点手足无措,她是知道沈安怡有个姑姑的,是亲姑姑,跟沈安怡的父亲一样,是城里干部的女儿,据说还是大学生……这些光环加在一起,对于宁光来说简直离的十万八千里,可现在因为沈安怡的关系,这么个光彩照人的城里姑娘站在她面前,还很和蔼的跟她说着话……宁光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她窘迫了会儿,那边沈安怡的姑姑已经低头打开挎着的小包,利索的拿出两张簇新的十块钱,上前几步塞进她手里,笑眯眯的说:“我来的仓促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小朋友你拿着自己买点文具什么吧。” 然后就拉着沈安怡往另外个方向走了,“你舅舅们帮忙喊的车等着呢,安怡咱们得快点了,不然要赶不上镇上的班车。” 还想跟宁光说几句的沈安怡“啊”了一声,身不由己的被姑姑拖着走,使劲儿扭头跟宁光挥手,大声说:“小光,我姑姑接我去城里过年,咱们来年见啊!” 宁光忙说:“好!” 这时候两个小姑娘都没想到,这是她们初中毕业前最后一次照面。 ……因为沈安怡临走时的那句话,赵富梁老两口就算恨不得立刻抢走宁光手里那二十块,也没敢付诸行动。 这钱如果是沈安怡给的,他们还能找点借口收回来,但这是沈安怡的姑姑给的,他们跟沈安怡到底有血缘,对沈安怡的姑姑,那就是当城里干部的女儿看待,不敢造次了。 所以等沈家姑侄走远后,赵富梁脸色阴沉的朝宁光跟前呸了口,恨恨的骂了句脏话,眼不见为净的回去了。 宁光于是拿着钱跟脏衣服去水坞了,她一路上都是心事重重的,一个是为了沈安怡的离开,虽然沈安怡说过完年就回来了,她还是觉得很遗憾。毕竟沈安怡要是不去城里过年的话,两人偶尔还是可以照个面,偷偷说几句话的。 不过转念想到赵富梁老两口……她又觉得沈安怡去了城里也好,自己不必为沈安怡跟自己说了话回去是否会被收拾担心。 第二个则是为了那二十块钱。 她现在当然是缺钱的,实际上她就没有不缺钱的时候。 虽然孔花妹却不过赵霞,给她送了些急需的衣服,然而大多都是冬衣,等开年之后天气暖和了,她的春夏装还没着落……此外文具用品什么的,还有日常的一些东西,宁家这几个月来就好像她死了一样,什么都不给,什么都不管,甚至根本不跟她说话。 有一次苗国庆不忍心,悄悄喊了声“美头”,顿时引来褚老婆子的勃然大怒,将手里正在喝水的杯子直接砸到了苗国庆头上! 此后父女俩照了面也不敢作声,连个眼神都不敢交汇,唯恐被逮到之后双双不好过。 宁宗毕竟年纪小,虽然被叮嘱了别理会宁光,偶尔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但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现在看他看的特别紧,一个是为了孤立宁光,一个是担心宁光既然对着亲姆嫚都能用上镰刀,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发疯,会对宁宗下毒手? 所以这段时间宁光格外的孤独。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可能觉得这种情况对她压力跟打击很大,其实对宁光来说挺好的。 没人理会对她来说根本不陌生,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处在这种没什么人搭理的环境里,真有人见天找她说话,比如宁月娥的骂骂咧咧跟沈安怡的善意,她反而想着躲呢。 现在这种生活对她来说蛮不错的,不用挨打,只需要干活就好。 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宁家现在什么都不给她置办……过的更窘迫了。 所以这二十块钱她很需要。 但她不确定这钱要是带回去,不,哪怕是给褚老婆子知道了,还留不留得住? 赵富梁跟孔花妹是肯定不会帮她隐瞒的,甚至巴不得告诉褚老婆子母子,因为他们得不到,也不让宁光得到。 她忧心忡忡的洗完衣服,踌躇良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带着钱回去了。 钱不是零食,零食藏在外面,被发现了顶多自己少吃一口,钱的话……除了学费,这还是她自己拥有的最大的一笔钱了。 出乎宁光意料的是,她回去之后,屋子里的人照例对她无视,甚至提都没提钱的事情。 她不相信他们不知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太婆跟牙牙忽然这么好说话了,但还是暗松口气,盘算着这些钱要怎么花?按照她现在的需求这点钱根本不够,然而总不能拉着沈安怡的姑姑再要点吧,那毕竟是沈安怡姑姑,不是她姑姑,能给她二十块真的是非常的大方了。 虽然归根到底是人家给侄女面子。 最终她决定买一双鞋,沈安怡到底是被伺候惯的,即使真心想帮助朋友,考虑还时不周到。她只想到给宁光送衣服,却没考虑到鞋子。宁光脚上这双鞋子是亲戚穿腻之后给的,已经有两年了,从起初套上之后“吧嗒吧嗒”到现在的合脚,已经脏的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也破了几个洞。 最关键的是太冷了。 本来她手上年年长冻疮,现在连脚上都长满了,见天刀割一样的痛。 手脚跟发起来的馒头一样肿的青青紫紫,有些裂口还流着令人反胃的脓水……宁光自己看着都觉得恶心。 其实这时候的乡下,一年到头除了一双防备雨天的胶鞋跟一双夏天穿的凉鞋外,其他鞋子差不多都是自己家里手工做的。春秋的布鞋,冬天的棉鞋……老一辈都会,年轻的妈妈娘子结婚之后差不多也就会了,少数实在手笨的,终归也能通过各种方法请会的女眷帮忙。 宁光以前也是有这种鞋子的,虽然是用最差的料子做的,做工也透着敷衍,到底褚老婆子还有宁月娥做的时候不会忘记她这一份。 然而现在这两人一个对她视若无物,一个至今恨她恨的要死,又怎么会给她做呢? 年前的东西价格会上涨,这个常识宁光当然知道,所以虽然每天晚上脚都冻的没了知觉,为了省一点,她还是熬到年后才找了个不那么忙的时候上街去买鞋。 去镇上的路上宁光有些自嘲的笑,她以前去镇上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必要求着宁月娥允许,而宁月娥一定要骂骂咧咧半晌,甚至打她两个嘴巴子,说一些诸如“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才这么点大心就野在外头,不要脸”的话,看着女儿面红耳赤又惶恐万分才心满意足的挥手,让她赶紧的滚。 自从砍了这姆嫚一刀,倒是自由了。 她没想到这次上街会碰见杨秋涵。 没有沈安怡在她身边的时候的杨秋涵。 第四十一章 买鞋 “你在帮你奶奶买东西吗?”宁光徘徊在一个小摊子上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自己,“这些鞋子都太差了,还是去店里买吧。” 她一惊,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粉红棉袄棕黄色长裤的同龄女孩子,双马尾上扎着两个毛茸茸的球,不算漂亮的眉眼间有几分熟悉。 这女孩子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宁光,说,“便宜没好货的。” “……”宁光起初没想起来,以为是个陌生人,就没作声,转回头去继续挑选,她心里有点自嘲的想,镇上人就是镇上人,其实她之所以在这儿徘徊良久,就是因为这种小摊子上的鞋子她都觉得贵了。 不仅仅是她这么想,摊子的主人也说:“你这美头看打扮就是镇上家境好的人家,当然看不上我这小摊子的东西。可你也不看看跟前这美头,显然是从村子里出来的,你买得起店里的鞋,她买得起吗?” 话是没错,但听着实在刺心。 这时候杨秋涵也醒悟过来宁光可能把自己忘记了,她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先跟摊子的主人说:“人家还没买,你怎么知道她买不起?” 继而跟宁光说,“我们见过的,安怡给我们介绍的,你忘记了?” “没有没有!”宁光这才记起来,慌慌张张的摆手,说,“你叫杨秋涵,是黎小老师的女儿,安怡跟我提过好几次,我记得呢。” 杨秋涵这才稍微缓和了点神色,说:“安怡在信里叫我照顾你呢,不过你不在黎小读书,我托你们村的人带话,他们都说你不跟他们说话的。” 朝阳村现在在黎小读书的,基本上都是赵家的孩子,他们之前就恨宁光得到沈安怡的另眼看待,又遑论帮杨秋涵带话给宁光呢。 宁光对此并不意外,她只是诧异杨秋涵的语气似乎对自己没什么恶意? 她一直都以为不计较自己处境以及愚笨愿意帮助自己的,只有沈安怡。 就是杨秋涵也不过是看在沈安怡的面子上假装对自己有着善意。 难道坏人都是村里的,城里,不,镇上人都这么心好吗? 宁光心里思索着,她一直生活在朝阳村,对于外界没什么了解,不免以偏概全,譬如沈安怡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城里人,对她很好,她就觉得城里人一定都特别友善。 现在因为杨秋涵流露出的要照顾她的意思,她也就觉得镇上人也好了。 “你这样不行。”这时候杨秋涵又说,“大家都是同学,就算他们有得罪你的地方,何必那么计较呢?我们这儿只有黎中一所中学,听他们讲你成绩也不是能考上县中的,所以不仅仅是小学阶段,接下来初中高中,还有好几年都是同学呢,干嘛搞的这么僵?这样对你自己也不好。” “……我没有不跟他们说话。”宁光知道赵家的孩子提到自己时不会说什么好话,闻言就解释,“他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她平时的确不怎么理睬赵家人,毕竟村里的同龄孩子,提到她都是轻蔑又嘲笑的,当成一个可以取乐的对象,那种毫无尊重的态度……宁光就算无法反抗,时间长了也实在没心情理会他们了。 但如果他们说要给杨秋涵带话的话,宁光不可能不予理会。 尽管她跟杨秋涵还不熟,然而为了沈安怡的面子,她也要重视的。 “他们那么多人呢,一个都没跟你说吗?”杨秋涵边说边把她带着往一个方向走,语气里满是不信任,“那你要好好检讨你的行为跟说话方式了,毕竟要是一个两个不跟你玩,还能说是他们有问题,你们村上所有在黎小读书的人都不爱跟你玩,这肯定是你自己有问题了。” 宁光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就涨的通红,抿嘴说:“我这种穷人家的赔钱货,一向都是被看不起的!” 说着她就打算转身离开,谁料杨秋涵一把抓住她,说:“你看,我好心好意劝你改变一下,免得一直被众人排挤,你不感谢我不说,还这么容易生气,也难怪人家都绕着你走,不爱跟你玩。也就安怡心好,愿意哄着你。” 宁光气的差点要掉下眼泪来,她不知道要怎么反驳这种“一个人说你不好你兴许是冤枉的,但一群人说你不好你肯定不好”的论调,只是本能的感到铺天盖地的委屈:明明是村里人一直嘲笑她欺负她,为什么反而成了她的不是? 难道她喜欢被欺负喜欢被嘲笑喜欢被作弄吗?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过沈安怡那样的日子,长的漂亮成绩好,父母疼爱,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还不用干活不用挨打?! “你放开我,放开我!”宁光使劲儿挣扎,想甩开杨秋涵,可杨秋涵力气比她大,不但没放开,还把她拉进一家卖鞋子的店铺,将她按在凳子上,让店里的人拿鞋子来给宁光试。 店里的人应该认识杨秋涵,看到这情况就诧异,问她:“这是谁啊?你同学?你们闹别扭呢?” 杨秋涵就叹气,说这是自己那个才转去省里读书的同桌在村里的小伙伴:“安怡前两天还在信里叮嘱我好好照顾她呢,结果我托他们村来镇上玩的同学给她带话,那些人都不愿意跟她玩,就没带成。难得今天碰见了,看她在小摊子上买鞋子,觉得不好,就带过来你这儿了。” 宁光立刻叫喊起来,说自己没钱,买不起这边的鞋——她以为杨秋涵是故意给自己难堪,明知道自己买不起硬把自己拉过来。 谁知道杨秋涵爽快的说:“我给你买啊,我答应安怡照顾你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扎簇新的十元票子,让店里的人手脚利索点。 店里的人于是就说宁光别生在福中不知福,碰见这么好的同学还要甩脸色,这也太过分了:“我们店的鞋子都很贵的,就是镇上也不是家家户户的小孩子穿的起,难为你同学肯给你花这个钱,你不感谢她,还要这副腔调,难怪你们村的人都不爱理你!换了我啊,要不是看在秋涵的面子上,我都不想卖给你!” 宁光顿时哭了起来,说自己才不要杨秋涵帮自己买鞋子。 “但你鞋子都这样了。”杨秋涵非常冷静的劝,让她不要任性,说现在天还这么冷,如果继续穿这鞋子,时间长了没准冻出事情来就要截肢,她那个在县医院工作的婶婶说过BLABLABLABLA……总之各种恐怖。 但宁光这会儿满心怒火,说就算我真的残废了也不关你事,我就是不要你东西! “秋涵你别理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了。”店里的人闻言就来了气,将刚拿出来的鞋子连盒子往宁光跟前一扔,“给脸不要脸,活该一副穷鬼相!都这样子了还端什么不肯要别人东西的架子!” 杨秋涵让他别这么说:“宁光现在穿的衣服就是安怡的旧衣服给她的,她愿意穿安怡的旧衣服却不愿意要我帮她买鞋子,这肯定是因为我们还不熟,熟了就不会这么对我了。” 顿时店主更生气了,说我长这么大都没遇见过你这么体贴好心又脾气好的同学,给人家买这么贵的鞋子还要捧着哄着,要真是个大小姐也就算了,明明就是个村里来的穷丫头,配吗她! 宁光气的全身发抖,连声说我就是不要,我就是愿意拿安怡的旧衣服就是不愿意要杨秋涵的东西,你管得着吗?!难道有法律规定别人给的东西必须要?! 但杨秋涵不理她的吵吵嚷嚷,径自跟店主讨论了会儿,就买下一双藏青色的旅游鞋,让店主包装起来,拎着袋子,拉宁光出了门,将袋子塞给她:“行了,鞋子给你买好,你回去吧。真不知道安怡为什么喜欢你?明明一点教养都没有。” 宁光将袋子扔在她面前,抹着泪,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一路哭着回到朝阳村,心想果然自己的预感没错,这杨秋涵根本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嘴上说的好听,做的净是朝自己痛处插刀子的事情! 不过哭了会儿她忽然想起来,杨秋涵说沈安怡让她照顾宁光是在信里……寒假才这么几天,她们居然也要书信来往,而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沈安怡现在最要好的朋友,已经是杨秋涵了吗? 这个认知让宁光有点失魂落魄,甚至比刚才在鞋店里被杨秋涵与店主联手奚落都难过。 她知道自己跟沈安怡做朋友大抵是在单方面的收获,而她什么都给不了沈安怡,但对于几乎不曾感受到亲情的她来说,这份友情是黑暗处境里唯一的慰藉。 就算是被说自私自利,她也不想失去。 然而现在看来,终究也是疏远了。 沈安怡现在还记得她,所以会叮嘱杨秋涵帮忙照顾她,但之后呢?哪怕一起进了黎中,宁光觉得,有杨秋涵在,自己估计也没法跟以前一样,同沈安怡亲密无间了。 毕竟杨秋涵现在就把自己比了下去,到了黎中那是她亲叔叔做校长的地盘,自己又拿什么跟她争? 女孩子的友情本来就有着排斥性,遑论宁光只有沈安怡一个好朋友。 这会儿宁光忍不住就恨起杨秋涵来……欺负羞辱过她的人很多,她心里不是不怨的,但要说放在心上心心念念的怨怼却也只有一个宁宗,因为整个村上就没几个对她好的,如果都要恨也恨不过来。 现在这种人又多了个杨秋涵。 问题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更让宁光感到羞辱的,是晚上的时候赵琴过来叫门,宁光不耐烦理会她,装作没听见,洗完碗就回房睡觉了。 结果半晌后,苗国庆一脸惊诧的拎了个袋子进来,说:“美头,赵琴说这是她黎小的班长给你的,你什么时候认识黎小的班长了?” 不仅仅他来问,连宁福林都跟在了后面,几个月来头一次与孙女说话:“听赵琴说,她那个班长娘老子都是黎小老师,叔叔还是黎中校长?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人的?” 第四十二章 生活的转折 宁光木着脸,抬头瞥了眼牙牙的脸色,不意外的察觉到宁福林面容之中带着一丝焦灼跟期盼。 肯定是为了宁宗入学黎小的事情。 因为最近宁福林跟褚老婆子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件事情,通过褚老婆子娘家的亲戚,宁宗已经在黎小报上了名,前几天,宁福林专门带这孙子去镇上买了簇新的书包、文具、衣服、鞋子等等,还打算宁宗上学后,每天给他五毛钱零花。 要知道赵建国那么大的男孩子,家里也没有定时给他零花钱的。 在朝阳村,这种待遇简直是绝无仅有。 但宁福林母子还是忧心忡忡,成天想着那些镇上的孩子会不会因为宁宗只是村里人欺负他? 这样倒也难怪宁福林会打破这几个月来的冷漠,跟自己开口了。 宁光这么想着,没什么表情的讲:“她是安怡在黎小的同桌。” “隔壁那美头介绍你认识的?”宁福林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没跟家里说起过?” 他说到后面一句话时,流露出分明的责备来。 但见宁光诧异的看向自己,想起这几个月对这美头的视若无睹,又哼了一声,说,“怎么?你把你姆嫚弄成那个样子还有道理了?我们不跟你说话,你就不知道将功赎罪?!” 宁光有片刻的哑口无言,因为她对宁月娥还是有愧疚的。 那次宁月娥从镇上医院转回来,直到痊愈都是她伺候的。尽管宁月娥对她态度很不好,言语尤其的刻薄,就算普法民警反复强调孩子不是私有财产,不能因为是亲生的就随意打骂,她也打过宁光好几次,有一次甚至将滚烫的粥朝宁光泼过去……宁光躲开之后,还是照样照顾她。 后来还是宁福林私下警告女儿,别给宁宗惹麻烦,宁月娥才稍微收敛一点。 然而至今见到宁光没有好话讲……但宁光终归是胆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愧对这姆嫚,明明按照法律说的,宁月娥有义务要抚养女儿,而且不说跟沈安怡这种特例比了,就算是村上其他美头,宁光自认为也是最勤快的一个。家里事情她做的最多,从来不偷嘴,说了给宁宗吃的她连看都不会多看……她觉得自己在做女儿的份额上,是问心无愧,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 顶多就是学习成绩不好拖了点后腿,然而这在宁光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宁家人从来没指望过她成绩好,而且按照她做家务的时间,成绩好就奇怪了。 所以宁月娥对待她是错误的,是不对的,派出所也讲了,宁月娥的受伤宁光不需要负责,因为不考虑未成年人,也是正当防卫。 可宁光见到宁月娥就是觉得心虚。 她扪心自问并不爱这个姆嫚,她也不觉得这个姆嫚具备哪怕一点点自己在课本里看到的那种“妈妈”的情怀。有时候宁光甚至很庆幸本地土话里对母亲的称呼不是妈妈,因为她觉得课本里描写的母亲跟宁月娥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点都不想称呼宁月娥“妈妈”。在她的概念里,“妈妈”是带着温度的,充满了柔软与爱怜。 宁月娥跟这些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可就是这样也不妨碍她在宁福林提到宁月娥时沉默。 “人家送了你这么好的鞋子,你也该给人家送点东西。”宁福林看孙女被自己说住了,干咳一声,吩咐,“等会我给你点钱,你明天再跑街上一趟……同人家走动走动,交情,哪怕小孩子的交情,都是这么来的。” 宁光闷闷的说:“杨秋涵不是安怡,她其实根本看不起我,今天说什么给我买鞋子,在鞋店里说了我半天……” “你别脑子不清爽了!”宁福林闻言不悦的打断她的话,还微微提高了点声音,让宁光好好醒醒,“你以为你是隔壁那美头?冲着她娘老子,冲着她那对老.革.命的牙牙嫲嫲,也有的是人愿意凑上去讨好?就你这个样子,人家还能图你什么?啊?所以但凡对你好的,那都是真的对你好!再说人家说你几句怎么了?要真是对你不怀好意的,还要打你呢!你从小到大在外面没被打过?那些人别说买这么好的鞋子了,就是一口水有给过你?” 他觉得宁光真是学坏了,不但对姆嫚下毒手,还跟沈安怡沾染了娇生惯养玻璃心的坏习惯,可人家沈安怡是城里千宠万爱的大小姐,有那资本,宁光有什么? “你说的那个美头肯定是为你好,俗话说忠言逆耳,你听不进去人家的好话,还怪人家?有你这么狼心狗肺的吗?” 宁福林所以说宁光,“难怪你姆嫚辛辛苦苦养你一场,你居然忍心对她动刀子!村里那么多人欺负过你,你怎么就没跟他们动刀子,连架都不敢跟人家吵?窝里横一个!” “……”宁光不吭声,耷拉着脑袋任凭他说。苗国庆在旁边欲言又止,想帮美头说情又怕自己开口后反而越发激怒了宁福林。 还好过了会儿,听到动静跟过来的褚老婆子在后面扯了把儿子的衣服,让他去堂屋说话。 母子俩在堂屋简单的商量了一下,觉得正为宁宗入学黎小的事情操心呢,既然宁光认识黎小老师的女儿,又还是黎中校长的侄女,这条人脉可不能断了,得让宁光维护好才是。这样才能方便宁宗在黎小得到更多的照顾跟资源倾斜,也不会被镇上人家出身的同学欺负。 苗国庆在房间里问了几句女儿事情经过,出来之后经过堂屋听到这番话,就小心翼翼说了句:“就是小光一向不上台面,跟那种人家的美头接触,怕是底气不足,到时候人家哪里肯听她的?” 褚老婆子当下就拉下脸来,骂他野心勃勃,因为听出来苗国庆说这话,就是想让女儿穿戴的好一点。 不过骂走苗国庆之后,母子俩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宁光平时穿的那么邋遢,跟个讨饭的似的,脸上也是脏乎乎的,要没什么正经事给她也就算了,如今既然要跟老师家的孩子、校长的侄女来往,不说打扮的多光鲜,至少也该干净点,免得人家看不上,甚至以为宁宗是差不多的货色。 “所以说美头就是赔钱货。”褚老婆子答应了花钱给宁光拾掇下,但还是觉得心疼,遂骂骂咧咧,“要怪都怪你那个死掉的婆娘,生不出女儿不说,还带累月娥头一个孩子也是个赔钱货丧门星,害得全家到现在也没好日子过!” 这些话她故意提高了声音,不过宁光听了之后翻个身也就不予理会了,她都听腻了。 第二天宁福林给了钱苗国庆,让苗国庆领宁光上街去买些衣服头花之类,见宁光木着脸,趿着破鞋跟着苗国庆走,忍不住提醒:“那小美头送你的鞋怎么没穿?” 这时候一般人家有了新衣服新鞋子都不爱让孩子立刻上身,怕弄脏弄坏了,都是等逢年过节才许穿的——实际上,等闲人家不是逢年过节,一般也不会给孩子买衣服鞋子。 宁福林因为想让宁光去走杨秋涵的门路为宁宗谋取特别待遇,这才希望这孙女装束整齐点,要搁平时他都不会开这个口。 结果宁光硬邦邦的说:“那鞋子我不要!” 宁福林气的站起来要打她,说她是个败家玩意。 苗国庆赶紧拉着女儿出门,圆场道:“阿伯,今天我们就是去买东西,又不去见那美头,穿的不好也无所谓,等会小光回来还要干活呢,换鞋子也是麻烦。” 趁宁福林抓到宁光之前,到底溜出去了。 路上他唉声叹气的问宁光,为什么不肯要那个鞋子? 宁光说觉得杨秋涵不喜欢自己:“她给我那鞋子,就是施舍。” “施舍”这个词,还是沈安怡给她补课时教的。 想到这儿就想到沈安怡,心里就是难受。 苗国庆对女儿的想法感到难以理解:“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有人施舍难道不好吗?” 他早就习惯过没有尊严的日子了,实际上没上过学、仅仅在扫盲班里学过几天的苗国庆,也不太清楚尊严是什么,只笼统的理解成面子。 但在他看来,明明自己就不是体面人,要什么面子呢? 平头小百姓一个,吃饱穿暖不用挨打受骂听难听话,就是最高追求。 所以并不觉得杨秋涵的做法有什么问题:“美头,俗话说,端谁的碗,受谁的管,你看阿伯在宁家就是这个样子。人家美头就是说你几句,然后给你买了这么好的鞋,你为什么还要跟她赌气?这种好心人不多的,如果被说几句就能换到一双这么好的鞋,阿伯愿意被人从早说到晚。” 宁光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又觉得这样的阿伯陌生且可怜,于是不作声了。 苗国庆见这情况,也有点无措,是不晓得怎么跟这美头沟通,最终快到镇上时,他闷闷的说:“你真不要那鞋了?” 见宁光肯定的点点头,苗国庆叹口气,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没人,才小声叮嘱宁光,“那你回去之后就说觉得鞋子太好了,宗宗还没有,你不好意思穿,想让给宗宗……虽然那双鞋是按着你的尺码买的,但宗宗是男孩子,长的比你快,估计垫个鞋垫也就能穿了。这种旅游鞋也没什么男女分别,尤其还是藏青色。” 宁光听了这话,眼中就闪过怒气,她不要的东西就算扔了也不想给宁宗!!! 知道苗国庆这么说是为自己好,因为可以讨得褚老婆子他们的欢喜。但她就是不想这么做! 反正再怎么讨好,褚老婆子他们也不会真心实意对待她的,那她干嘛还要上赶着去表现?犯贱吗?! 这天父女俩在沉默中完成了上街的采购。 回家之后,褚老婆子又让宁光烧点水洗个澡,把自己收拾的干净点。 说起来宁光都羞于跟沈安怡说,她一个冬天差不多就能洗个一两次澡。虽然烧洗澡水的事情都是她的,但也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每次大家洗完之后轮到她,水都冷的差不多了。这时候乡下冬天洗澡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条件的,宁家还是因为宁福林在村支书任上时给做了个澡堂。 这个所谓的澡堂是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进去就是一大口锅,跟灶台的造型差不多。打水进去,在外面烧锅,然后按照先男后女的顺序下去洗,一锅水洗一家人。甚至有时候隔壁邻居没有这种澡堂的人家,也会过来跟着一块儿洗,洗到后来锅子底下都积了一层的泥。 本来宁光应该跟着褚老婆子以及宁月娥一道洗的,澡堂也能容纳三个人,但她们要宁光在外面看着火,冷了热了的指挥,所以宁光只能最后洗。 她洗的时候是没人帮烧锅的,本来这也没什么,大可以烧热了再下去,趁水冷之前出来。 可是宁宗淘气,有次在澡堂里撒了尿,事后才告诉全家人。 褚老婆子跟宁月娥疼爱他,不以为忤,还说童子尿不脏——但厌恶宁宗的宁光是被恶心到了,之后都是能不洗就不洗,家里没什么人关心她,苗国庆也不觉得自己女儿灰扑扑的有什么问题,所以都没关注过。 今天难得被褚老婆子亲自发话,专门烧了一锅水享用,苗国庆还说会在外面帮忙看火……宁光痛痛快快的擦洗了一番,出来之后换上新买的棉毛衫棉毛裤以及孔花妹送过来的冬装,走到堂屋,家里人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都有些诧异。 苗国庆忍不住说了句:“小光还是挺清秀的。” “她算个什么?”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都习惯性的反驳,“别说跟赵霞年轻时候比,就是赵霞现在这年纪,也甩她十八条街。” 话是这么说,母子俩对望一眼,也都觉得,自家这美头,原来洗干净了,换上像样的衣服,长的不丑? 第四十三章 信 “这美头也有十岁……还是十一岁?”褚老婆子事后就交代宁福林,“左右没几年了,以后给宗宗买衣服,碰见便宜的,也给她带点。” 宁福林晓得她的意思,虽然宁光在他们眼里一无是处,但美头长的好看,婚嫁时终归是个很大的筹码,可以为娘家争取到更多的利润。 将宁宗栽培成大学生需要一大笔钱,凭家里的积蓄到底吃力,宁光的婚事早就是预定中的收入了。 为了日后将这美头卖个好价钱,前期的投资是必须的。 毕竟人家讨媳妇的人家也不是傻子,正式敲定前都会到村上来私访。按照宁光现在的风评,不吱不闹,木讷,傻乎乎的,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反抗,不受娘家喜欢,还拿镰刀砍过姆嫚……估计事情都能告吹了,遑论讨价还价? 宁光所以从这天开始,衣食住行都好了很多。 女孩子很不习惯这种待遇,虽然她从沈安怡那边早就得到过各种好东西,但从家里得到方方面面的给予,哪怕还是比不上宁宗,到底不安。 特别是褚老婆子没说明这是为什么,苗国庆想当然的告诉她:“你多在杨秋涵那美头面前给宗宗说好话,你太婆他们会对你更好的。” 宁光就是坐立不安,私下跟苗国庆说,杨秋涵未必肯听自己的话。 然而苗国庆鼓励她去试试看,毕竟杨秋涵在镇上小孩子里属于出身不错了,跟沈安怡到底没法比,宁光连沈安怡都能搞好关系,还怕摆平不了杨秋涵吗? 宁福林知道后难得夸了苗国庆一句,说他还不算笨到家,又跟宁光说,宗宗出息了,你就是大学生的姐姐,你难道没好处吗?你以后结了婚,在夫家也全靠这弟弟撑腰,不然跟那个不要脸的蓝小花一样,被老公往死里打,娘家一出马,赵学明就吓得跪下自扇耳光,娘家不管了,蓝小花不就被打的多少年鬼哭狼嚎? 说了这比方又觉得不对,再三叮嘱她不许学蓝小花,再怎么挨打也不许跟人私奔,不然娘家绝对要清理门户的。 可能是来自于沈安怡对宁光的照顾,不管宁光怎么解释,宁家上下都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跟杨秋涵关系不好,更不相信她没法跟杨秋涵说情,只认为她是记恨,不肯帮宁宗。 最终宁光却不过压力,去找赵琴要了杨秋涵家在镇上的具体地址,提着褚老婆子预备的礼物,登门拜访。 这中间她趁家里人不注意,将杨秋涵送的鞋子偷出去,送给了赵琴。因为赵琴比她年纪大穿不下,于是最终落到了赵小英手里。 赵小英对这双鞋子欣喜若狂,作为一个有弟弟的姐姐,她在家里境况比宁光好一点,但好的这么一点,也是建立在她不仅仅跟宁光一样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且嘴马子好会哄长辈跟弟弟的基础上的,就是这样,她的待遇仍旧不如弟弟。 所以能够拥有一双旅游鞋,赵小英真心高兴。 以至于私下还问赵琴,宁光这是打什么主意? 以前几个人围殴她跟她要几个本子她都不肯给,现在怎么将这么贵的鞋子送人了? “安怡被她姑姑留在省里念书了。”赵琴脸色复杂,说因为今年是97年,香港回归,上面组织了相关的作文比赛,沈安怡被姑姑带去省里过年,恰好碰见这种活动报名,她姑姑当下就给她报了名不说,还送了个寒假兴趣班。 之后沈安怡表现优秀,被省里兴趣班的老师建议留在省里念书,免得在乡下耽误了。 沈安怡是沈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备受重视,她姑姑为此专门打电话联系了自己父母兄嫂,众人一致认为再艰苦也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途,于是辗转托付了沈安怡爷爷的一位老战友,将她学籍什么都转到了省里,这会儿开学就是省里小学的学生了。 赵琴很不高兴这件事情,虽然她也不喜欢不跟自己亲近宁可去跟宁光好的表妹,但沈安怡离开朝阳村,带给她生活的影响是直接的。不但赵霞不会再给赵富梁夫妇额外的补贴,不会隔三差五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来,甚至连沈安怡的那架钢琴,都叮嘱了过段时间就会找人来搬走,叫他们好好保管 ,不许瞎折腾:“好几万块钱呢,不是安怡的爷爷奶奶大方,我跟她爸爸都买不起。” 赵霞知道娘家人爱占便宜,特别说明,“她爷爷奶奶也说这架钢琴她弹习惯了,她去哪儿就运到哪去!” “本来还以为安怡这么一走,撇下来的东西都不要了。”赵琴的姆嫚晓得后,私下跟女儿感慨,“那钢琴就算当旧货卖也能卖个万八块钱,正好跟你大伯家分一分,给你们以后攒着……没想到你姑姑还是要带走的。” 赵琴听了这话,就觉得那架钢琴应该是自己的,现在硬生生的飞走了,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心疼。 她所以不想多说沈安怡的事情了,只轻蔑说:“这次可不是在黎小,省里!那么远呢,宁光往后还能靠到她的相?这不,心虚了,想讨好咱们了?可惜啊,来不及了!” 赵小英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那咱们可不能给她好脸色!” ……她们这些嘀咕宁光是不清楚的,其实她将杨秋涵给买的旅游鞋送给赵家姐妹,无非是为了不让宁宗得到。 而且赵家姐妹一直欺负宁光的事情,宁家是知道的。 送给她们的话,事后褚老婆子他们质问起来,宁光可以说是赵琴她们逼自己的,她打不过只能将鞋子给她们……反正她在村里受欺负的形象深入人心,估计赵家人听了这话都会信以为真。 因为之前在鞋店的遭遇,宁光此番去杨秋涵家拜访,是做好了被羞辱的心理准备的。 谁知道此行居然畅通无阻,杨秋涵父母热情接待了她,又是冲牛奶又是切水果,和蔼可亲的程度比赵霞之前做给宁月娥看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弄的不喜欢上学的宁光都很羡慕宁宗了,觉得黎小到底是镇上的小学,老师都这么温柔可亲。 村小的老师其实也没有很严厉,因为村小就是放羊的,比较好的学生或者比较受重视的都去了黎小,所以他们也没有很慈爱,只是公事公办。 对于宁光磕磕绊绊说的,想让弟弟宁宗得到关照的事情,杨秋涵父母考虑都没考虑,就爽快的答应了下来。他们还问了宁光的功课,问她为什么不到黎小读书? 宁光对于这个问题就很羞愧,不仅仅是宁家压根没考虑过让她念黎小,也是为自己在村小都吊车尾的成绩。 她再一次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念书,可在想到自己的天资后又感到颓然。 这天在杨秋涵父母的热情挽留下,她在杨家吃了晚饭才回去,还带了杨秋涵父母硬塞的一兜子水果。 走在回村的路上,被风一吹,宁光渐渐冷静下来,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因为杨秋涵今天甚至没有说任何一句让她不痛快的话。 就好像那天街上碰见后的遭遇是幻觉一样。 不过回去之后给家里讲了下经过,家里都觉得她疑心病实在太重了,因为不仅仅是宁光自己,就是整个宁家,有什么值得人家算计的? 褚老婆子更是恨铁不成钢的骂宁光是烂泥糊不上墙,有人对你好还不好?非要人家横眉冷目骂你是贱货你才高兴是不是? 宁光被这么一骂倒也觉得有道理,后来苗国庆又私下跟她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说不准的,比如说当初沈安怡来乡下的时候,多少人想讨好她,谁能想到她连自己亲表姐都不怎么理会,偏偏跟宁光要好的不行呢? 提到沈安怡,宁光琢磨了会儿,就渐渐有了点信心,因为她不确定杨家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友善,但沈安怡是肯定对她真心实意的。 既然自己能让沈安怡主动做朋友,杨秋涵……杨秋涵当然不如沈安怡了! 所以杨家父母,杨秋涵对自己好,没什么其他心思? 都是自己想多了? 宁光无声的呼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贱骨头。 不过我会改掉的,她想。 ……宁光是在开学之后过了段时间才知道沈安怡转去省里读书的事情,还是宁宗无意之中说的:“……我们老师说可惜安怡姐姐转去省里了,不然这次作文比赛,咱们学校肯定能拿奖!” 在灶间洗碗的宁光先是呆怔了片刻,继而不敢置信的抓着抹布冲出来,问:“你说安怡去省里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宁宗莫名其妙,说:“寒假就走了啊?你不是早就知道?当时她姑姑来接她,还给了你二十块钱呢!” 他语气有点酸溜溜的,说沈家姑姑真大方,第一次见面就给这么多钱,他在黎小读书,一天才五毛钱而已。 要是以前他知道这事儿就跟宁光要钱了,但宁光砍伤宁月娥的事情到底将这弟弟吓了一大跳,又被褚老婆子他们叮嘱别太招惹宁光,免得宁光哪天又发神经来个玉石俱焚……这会儿宁宗对宁光还是有点发憷的。 但宁光现在顾不上这些,抓着宁宗问明来龙去脉,就是失魂落魄,喃喃说:“难怪那次杨秋涵说,安怡在信里叮嘱她照顾我……” 本来以为沈安怡跟杨秋涵关系特别好,就寒假那么几天也还要书信来往,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不回来了,写信给杨秋涵,怕是交代善后呢。 宁光想清楚这点后,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暗松口气,心说那么杨秋涵在沈安怡心目中兴许未必就超过了自己,只不过沈安怡知道她离开乡下后好友的日子不好过,想托杨秋涵照顾自己而已。 但又想到都这么久了,沈安怡连只字片语都没给自己…… 她浑浑噩噩的,连这天怎么结束的都不知道。 还是次日宁宗放学回来,同她讲:“秋涵姐姐说,安怡姐姐给你写了信,寄到她的地址,让你双休日去她家拿。” 第四十四章 斯人与回归 礼拜六的大清早,宁光就迫不及待的去了镇上。 杨秋涵早就等着了,一照面就把信拿了给她。 本来宁光想拿了信就走来着,可是杨秋涵的父母跟脚就端着洗好的水果出来,说让她留下来吃饭,还说专门为了她买了鸡跟鱼,弄的宁光觉得自己要是坚持要走就对不起他们一样,只能羞红着脸留下来了。 “看看安怡跟你说了什么?”杨父杨母去厨房忙碌,杨秋涵则踢掉鞋子爬上沙发,挤到她身边催促,“有没有讲我不知道的悄悄话啊?” 宁光其实不想让她看沈安怡写给自己的信的,但这会儿吃人嘴短,只好拆了信,跟她一起看。 沈安怡在信里没说什么秘密,就是问候了宁光的近况,又说杨秋涵答应了照顾她的事情,鼓励她跟杨秋涵多来往,这样她们就算在初中做不了同学,高中啊大学啊还是有希望的。最后说了自己在省城一切都好,爷爷的战友对她视若己出,让宁光别担心。 宁光有点羞愧,因为她这段时间其实没怎么担心沈安怡。 一个是根本不知道沈安怡转去省里了,还个就是觉得沈安怡到哪儿都能过的好,这女孩子就仿佛天生来这世上享福的一样。 “你给安怡回信,说点我啊。”这时候杨秋涵拨了拨自己辫子,提出要求,“不然安怡会以为我什么都没帮你的。” 宁光“嗯”了一声,有点别扭的说:“谢谢你。” 她这会儿也有点怀疑,自己认为杨秋涵对自己抱着敌意,是不是太自以为是,又或者跟有些人说的那样,自卑作祟? 毕竟如宁福林所言,从小到大刻薄她戏谑她的人多了去了,那些人也没给过她一口水喝。 别管杨秋涵之前说的话让她感到多委屈,至少人家实实在在的给了宁光鞋子,还愿意帮宁光照顾宁宗,每次过来家里都是鸡鸭鱼肉的招待……宁光在家里逢年过节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这很难不让她为自己之前的想法做法感到羞愧。 此刻就真心实意的跟杨秋涵保证,回信一定会多给杨秋涵说好话。 而且这么答应杨秋涵之后,宁光忽然想到一点,就是如果杨秋涵跟沈安怡的关系超过了自己的话,那她干嘛还要稀罕自己帮她说好话呢? 所以,在沈安怡心目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朋友? 这种猜测,哪怕只是猜测,也让宁光心里欢喜极了。 这一年对于国家来说到底是特殊的,开年就逢着邓.小.平去世,这件事情对于宁光这年纪,尤其还是乡村出身的孩童来说尚且懵懵懂懂,只晓得是“邓.小.平爷爷”走了,是件大事,但具体怎么个大法,他们终归还是茫然的。 然而对于上了点年纪的人,尤其是村小几个老师来说,却有点晴天霹雳的意思。 学校举行的哀悼仪式上,包括校长在内的几个老教师甚至当场哭的不能自已。 按照队列站了满操场的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次日有班干部去办公室送作业本回来,他们村小条件简陋,办公室就一个,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都在里头,于是就让班干部听到了些议论,同大家透露,说校长跟几个老教师都经历过特殊年代,而且因为有文化,属于被打倒的那种,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还是特殊年代结束之后得到平反,这才进了村小。 他们对于那个时代过来的领导人有着特别的情怀。 这些是宁光这年纪的孩子所不能理解的,至少这个时候无法理解,所以讨论了几句很快就过去了。倒是当天语文老师布置下作业,要他们写悼念的作文,引起一群人的哀嚎。 之后就是七月份的香港回归,村小的老师压根没指望学生参加什么作文比赛,上半年的学期结束时提都没提,但这一学期期末的语文考试总归是“回归”这个题目。 宁光跟绝大部分差生一样,非常艰难的做完了前面的题目,挨到最后的作文,苦思冥想,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歇斯底里……最终胡乱写了几行字,数一数还是没到规定的四百字,绝望的检查前文,试图朝里面各种塞字数。 她心里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其实跟褚老婆子很有共同语言,就是香港回归关自己什么事? 问她有什么想法? 她什么想法都没有! 理所当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搞出来的作文基本没拿到分数,她是领着满是红灯笼的成绩单回去的。 还好宁家根本不指望她念书,除了苗国庆甚至没人问她考的怎么样。 宁光其实怀疑家里巴不得她成绩不好,这样就不需要给她出初中之后的学费了。而且理由还很充足,因为她根本不是这块料,因为她根本没考上。 九月份开学之后,老师倒是拿了篇范文给他们念,说是省里关于香港回归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宁光都甚至都没听懂里头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好像很高瞻远瞩很厉害的样子。 老师念完之后夸奖了很久,说这学生跟你们都是同龄人,但人家的思想境界跟眼光,是你们拍马也赶不上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忧国忧民展望未来,以后祖国建设还是要指望这样的精英,指望你们就完了。 村小的学生被老师损,被老师打都是家常便饭,也没什么玻璃心,闻言不但不觉得难过,还嬉皮笑脸的说:“不会啊,怎么着国家也是要人种地的,我们读书不行我们可以种地啊!不信把写这作文的人喊过来比赛插秧,肯定插不过我们!” 老师笑骂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末了说这篇作文的小作者还真在乡下待过呢,就是以前在这边念书过的沈安怡。 这下子教室里惊呼声一片,宁光也非常的吃惊。 但也就是震惊了大概半天的样子,这年纪的孩子忘性还是很大的,尤其沈安怡早就转学走了,他们虽然对那个城里来的小姑娘很感兴趣,到底更关注摆在面前的生活。 此刻讨论了几句沈安怡在村小时跟谁好,少不得带上宁光……宁光默不作声,既为沈安怡感到高兴,又自惭形秽,觉得两人之间的差距似乎又拉大了。 ……虽然这种差距就没缩小过。 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念书,可是就算抓紧一切空闲时间看书,进展仍旧艰难。 人对于看不见收获的付出是很难坚持的,宁光也是这样,几次下来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问题是不读书的话,她好像也没其他出路? 真是想想就觉得前途无亮。 然而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因为杨家父母答应照顾宁宗,而且宁宗也确实感受到了他们的照顾以及另眼看待的缘故,宁家对宁光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虽然说话还是不好听,但至少不怎么打了。 甚至换季跟年节的时候,也都会给宁光买点什么。如此宁光即使穿戴还是不如大部分同学,也不至于衣裳褴褛的像个乞丐,由于从来不惹事,也不嘲笑人,渐渐的在学校里,也有人愿意跟她说话了。比如说赵小英,固然还是趾高气扬的样子……却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一直欺负她。 偶尔赵小英还会跟她诉说同为有个弟弟的女孩子的艰难与委屈。虽然对于宁光只听不接话有点失望,但她也没其他人可以讲。毕竟村小里有弟弟的女孩子还是有几个的,但过的肯定比她悲惨的也只有宁光了。 所以每次说完之后对着宁光跺脚,说下次再不跟这木头玩了,过几天又忍不住找过来。 除了在学校的人缘变好外,吃饭的时候,宁家人也不会拿眼睛剜着,一点荤腥都不许她碰了。 再加上每次沈安怡写信来,她接了赵琴那边口信去杨家拿信,都会被杨家留下吃一顿大餐……这样不知不觉就小学毕业了。 他们这时候小学还是可以留级的,如果小升初没考好,一般都会建议再读一年。 如今乡下的家长还没有争分夺秒的概念,丝毫没有让孩子早一年进入社会的觉悟,所以如果孩子成绩太惨,老师说留级,错非家里实在困难不想多出一年学费,都会答应。 宁光的成绩就是比较危险,老师也提出了留级的建议,不过没指望宁家答应。 因为村小的老师都晓得宁家为了宁宗相当的节约,肯定巴不得宁光读完初中早点打工或者嫁人,好给家里弄钱。要不是政策压着,他们甚至连小学都不想宁光念。 结果宁家得知这个消息后,居然答应给宁光留级一年。 这让村小很意外,宁光也很意外。 宁福林对她这么解释:“现在国家有义务教育,成绩再坏都得念到初中毕业,就算真有实在不争气的没念完,也是少数。你要就念个这样的学历,将来结婚也好,找个事情做也罢,都不占优势。” 他说同意宁光留级是为了让宁光好好巩固下小学的知识点,免得进了初中之后跟不上,到时候初中毕业考不到学校,从而只能拿着初中文凭踏上社会。 宁光对于这番话非常的惊诧,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宁福林不可能这么为自己着想。 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拥有初中以上学历的女孩子,谈婚论嫁时可以要求更高的彩礼? 她下意识的皱起眉,忽然又想起来当年戴振国给自己举的例子,下意识的咬了咬唇。 她本来是不指望自己能够学那女孩子的,因为她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可是现在家里让她留级了……如果她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弄到个中专的学校呢? 那样的话…… 想到那女孩子后来的做法,宁光就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惶恐与憧憬。 她沉默的认可了宁福林的打算。 毕竟沈安怡都转去省里了,她跟杨秋涵的关系这两年好了很多,但也没到非要赶着去初中汇合做同桌的地步。 她不知道杨秋涵得知她打算留级一年时,也是长松口气,扔着抱枕跟杨母撒娇抱怨:“还好她不去,不然想着三年里都要跟她做同桌,还要跟她忙前忙后,就觉得烦!” “你忍一忍吧。”杨母哄她,“权当看你叔叔面子,你想你叔叔在镇上做了这么多年校长,一直想往县里调都没成功,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上面没人……好容易你跟那沈安怡做了同学,让你叔叔得了跟她家长辈搭上关系的机会,要是成功,你叔叔去了县里工作,你不就也能去县里的中学念了?到时候甚至妈跟你爸,也能去县里教书,不比缩在这乡下好啊?” 虽然杨家一家三口都是城镇户口,然而镇上对于县城来说,到底还是乡下。 杨父杨母跟杨秋涵的叔叔,都是卯足了劲儿,更上层楼。 沈安怡转入黎小,就是他们眼里的机会。 尚未长成的孩子们还不太懂这些,不过没关系,杨母许诺给杨秋涵买辆漂亮的新自行车,以及女孩子看中很久的连衣裙,杨秋涵就高高兴兴的答应,继续笼络着宁光。 但她也觉得郁闷,忿忿说:“真不知道宁光哪里好,安怡要这样念着她?” 杨母不以为然:“你管那么多,反正只要宁光在信里说咱们好话,沈安怡就会在她家里人面前说咱们家好话,她虽然天真,在家里却是实打实的得宠,上次你叔叔去县里,已经成功拜访她爷爷的一个老部下了,你乖,再忍一忍,啊?” 杨秋涵想撇嘴,但想到母亲的许诺,最终悻悻点头:“嗯。” 又说,“那过两天再喊她过来吃个饭?” 因为省城的沈安怡也面临着小升初的考试,她成绩虽然好,省城的学生也不好惹,沈家对她寄予厚望,指望她一举考中省城最好的初中,所以压力也很大,从学期初就写信过来说明,说这个学期直到考试结果出来,估计都没空给她们写信了,得全心全意复习。 因而宁光这学期基本没怎么到杨家过。 第四十五章 女大十八变 宁光这次出现在杨家人的面前时,杨家一家三口都有点发愣。 杨秋涵甚至流露出几分气急败坏:“宁光你怎么忽然变这么漂亮了?” 这话让宁光受宠若惊,下意识的摸了摸脸说没有啊,不是还是那个样子? “什么还是那个样子。”杨秋涵不敢置信的进屋去拿了个镜子来让她看,“以前你就是个干干瘦瘦的小美头,现在……” 她不无嫉妒的扫过宁光的面庞,面前的同龄女孩子下颔虽然还有些尖,却已经可以看出日后鹅蛋脸的轮廓来,浓黑的眉毛,又大又圆的杏子眼,鼻梁高挺,微厚的嘴唇因为丰润嫣红,有一种玫瑰花瓣似的质感,乌云般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还有着曾经营养不良的分叉与发黄,然而整个人与以前比,已经恍若脱胎换骨。 杨秋涵心里想着这模样放在黎小,不说校花,级花是妥妥的了……说起来她因为长辈的缘故,在黎小一直地位超然,不然当初沈安怡转到黎小时,也不会由她做同桌。可先天条件使然,黎小的学生会敬畏杨秋涵,却不会认为她是个漂亮女生。 之前的沈安怡被传为黎小校花,杨秋涵虽然有点酸溜溜的,却也没什么嫉妒的,毕竟那是城里干部的女儿,爷爷奶奶还是老.革.命,比她强是应该的。 但跟前的宁光算个什么,凭什么能这么漂亮! 这天杨秋涵的心态有点崩,尽管父母反复使眼色,都控制不住脾气,始终沉着个脸。 索性宁光也没注意到,因为从杨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们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漂亮……这对于宁光来说,是一种非常陌生,可以说陌生到不可思议的感觉。 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人夸过她长的好。 哪怕对她最好的沈安怡也没说过这句话,这年头乡下物资匮乏的程度是后世没经历的人难以想象的,整个宁家甚至只有一面镜子,还是破了的,挂在墙上,因为泥土地面灰尘大,用个塑料袋子蒙着,供一家人使用。 宁光很少去用。 因为宁家现在就俩未成年,宁宗是男孩子,头发理的短,梳头洗脸都用不上镜子,宁光不受重视,所以这面镜子挂的比较高,是成年人恰好的位置,宁光用着不方便,又在日复一日的唾骂嘲笑里自觉不上台面,自然也提不起顾镜自照的心思。 所以宁家人没提,她也没发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 至于家里人为什么没提,宁光觉得也不奇怪,宁家上上下下,包括对她好的苗国庆,基本就没夸过她。 他们不打骂自己,宁光已经心满意足了。 原来我现在变漂亮了吗?原来我其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这样的念头萦绕在宁光心里,让她激动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这天她都不知道怎么从杨家告辞离开的。 然而回到朝阳村的时候,可能是路上被风吹着清醒点了,宁光忽然又觉得自己变漂亮了没什么意义,因为除非她初中毕业之后考上一个学校,最好是中专之类能把户口迁走的学校,不然前途一直捏在宁家手里,长的好也不过是便宜了宁家多要聘礼而已。 这让宁光瞬间就从“我已经是个漂亮女孩子”的喜悦里冷却下来,觉得好不甘心。 虽然这段时间她的生活比以前好过了很多,但宁光一点儿也不感激家里。她知道这不是褚老婆子他们想对自己好,而是为了宁宗。 整个家里都是围着宁宗转的,甚至包括她以后的学历包括她的青春美貌……都会打上价码,为宁宗的往后添砖加瓦。 宁光打从心眼里不想为这个弟弟做任何事情,事实却是她现在得给宁宗烧锅做饭洗衣服鞋子的伺候,以后还要用婚姻为这个弟弟攒钱……真是想想就觉得憋屈。 憋屈的宁光回到家里后什么都没说,沉默又愤怒的做着家务,而宁家也没注意到这些,他们其实没有故意不夸宁光长的漂亮,纯粹是天天在跟前,以及一直没正眼看过宁光,所以压根没发现女孩子的变化。 倒是村里人,有次宁光在赵富梁家旁边的水坞上洗衣服时,来了几个妈妈娘子,原本自顾自的洗洗刷刷说说笑笑的,有个女人偶然抬头看到宁光俯身漂洗一件外套,忽然就说:“哟,宁光也长大了啊?” 宁光从小不受她们喜欢,甚至没少被她们揶揄,就是不作声。 那女人也没理会她,扭过头去用手肘碰了碰同伴,笑:“看,月娥家的美头也大了呢。” 她们嘻嘻哈哈的,目光意味深长,宁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们看的是自己胸口。 女孩子的胸口已经有了些微的起伏,夏天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尤其的显眼。 这让宁光感到羞愧的无地自容,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觉得无地自容,但本能的就是觉得没脸见人了。 第二天她就又换到了村外的那个水坞洗东西。 本来这段时间因为在家里跟外面处境都缓和了不少的缘故,宁光都是在赵富梁家旁边的水坞洗东西的,这样经常能碰到赵小英。虽然她跟赵小英的关系也未必算得上好,可多少有些同病相怜,赵小英那些抱怨,很多时候也是她想说的,所以她已经很久没去村外的水坞了。 但那几个妈妈娘子的嘲笑对于这年纪的宁光来说是根本承受不住的,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将这番经历转告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沈安怡。 她没想到会在村外的水坞碰见赵建国。 还是在洗衣服的赵建国。 朝阳村世世代代认为家务活计天经地义是女人该做的,像赵建国这种独生子更是金尊玉贵……说起来宁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自己洗衣服的男孩子。 宁光记忆中这位出现在水坞畔,要么打水仗要么在野外疯够了过来洗个手,再不就是从前那样,为了嘲笑在水坞上洗东西的自己。 所以一个蹲在水坞上默默洗衣服的赵建国,让她在上面愣怔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没看错,才迟疑着走了下去。 赵建国一声不吭,甚至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他非常粗暴的折腾着几件衣服,然后拎着篮子匆匆而去。 这让宁光暗松口气。 长年累月的被孤立被欺凌,仅仅这么点时间的放松,她表面不显,心里到底还是畏惧跟这些人近距离的相处的,还是一男一女单独相处。 “好长时间没看到赵建国了啊……”不过赵建国异于往常的表现也让宁光有些唏嘘,赵建国以前在村里很有存在感,虽然不是那种没事找事搞风搞雨的,但村里年纪小点的男孩子都爱跟着他,算起来也是个孩子王。但这些日子这人却仿佛消失了一样,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了。 要不是宁光担心在村里的水坞洗东西,会被村里人调侃胸部的发育,所以避来村外,都碰不到他。 当然这也不奇怪,毕竟蓝小花跟人跑了的事情闹那么大,当初是连苗国庆都受到牵累的——想到这儿,宁光眉头一皱,对赵学明生出的怨恨,多少有些蔓延到赵建国身上的意思。 因此次日她来水坞洗东西,又碰见赵建国的时候,这次赵建国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却目不斜视的,丝毫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 这下子赵建国也低下头去不交流了。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默契,一声不吭的使用着这个少人来的水坞。 不知不觉暑假结束,宁光的同学大抵去了黎中,她却跟几个成绩凄惨家里又肯多出一年钱的同学留在了村小。 这个时候没什么照顾学生自尊心的讲究,老师的恨铁不成钢都是直接表达出来的,开学第一课,老师就当众教训宁光,让她好好的听课:“你一个留级生,总不能让人家升上来的新生比下去吧?那还有什么脸?” 宁光一脸麻木,心里有些忿忿的想,说的好像她有过脸面一样…… 新学期的课程虽然都是宁光学过的,可仍旧是课程认得她她不认得课程,每次想到自己往后的命运,以及沈安怡的鼓励,宁光都觉得自己再不好好念书简直应该天打雷劈。然而她在读书上真的是七窍通六窍,终究懵懵懂懂毫无头绪。 宁家对她的学业一向不关心,倒是对宁宗的成绩上心的不得了。 宁宗在黎小的成绩其实算不上顶好,但也能排到中上,杨父杨母跟早晚接送孙子的宁福林说,这成绩要是放在村小,那妥妥是第一名,而且还是甩开第二名一大截的那种。宁福林所以就很欣慰,毕竟他自觉作为一个纯粹的乡下人是不如镇上人的,黎小的学生大部分都是镇上的,宁宗能排到中上已经很争气了。 当然他跟褚老婆子都不介意宁宗更争气一点,所以开学之后第一次测验,宁宗意外考了个前十名,杨母随口跟宁福林夸了几句宁宗,说孩子还是很有潜力的,家长一定要好好督促,免得他懈怠之类……宁福林回到家里就跟褚老婆子商量开了,既然老师都说宗宗有潜力,咱们万万不能耽搁了他! 褚老婆子说:“我自然巴不得宗宗次次考第一呢,但黎小的学生,大部分家里都比咱们家强,像杨老师他们女儿,在学校听完课,回去了还有娘老子教,她的同学怎么跟她比?咱们就算有心帮宗宗,也是有心无力啊!” “那也得教的进啊,你看隔壁那小美头,在这边念书的时候,谁能教她?还不是到处考第一?”宁福林则说,“咱们宗宗聪明,未必不能将那些家里有人教的比下去。再说了,咱们不能教,请人教不就是了?” 他就说出打算,想请杨母在节假日的时候帮宁宗补课。 褚老婆子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因为无论什么资源倾倒在宁宗身上,在她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为了方便宁宗补课,她还让宁月娥跟苗国庆一起去了趟县城,买了辆崭新的自行车回来给宁宗。 这年头的自行车虽然不像十几二十几年前那么稀罕,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然而大抵是28寸的那种旧车。褚老婆子让买的却是时下新出来的20寸金狮。这个尺寸镇上根本就没有,是介于童车跟成年人用的自行车之间,宁宗这年纪现在用着不像用24寸那么尴尬,但他长成之后也还能继续用着。 所以即使价格特别贵一点,仔细算着也是实惠了。 于是宁光就多了件差事,宁宗放学回来去场院上学车时,帮忙扶着看着,免得宁宗摔了。 以及宁宗学完车之后,给自行车擦洗保养。 她这个弟弟是个没耐心的人,学了几次没学会就不学了,跟一群同龄男孩子跑去旁边玩玻璃珠。 宁光本来说你不学了咱们就回家吧,但宁宗玩的兴起不肯。宁光劝不住他,看自行车闲在旁边,忍不住自己试了试。这时候场院上也有其他人在学,赵小英也在其中,跟宁光一样,领了陪弟弟练车的差事,看到这情况,就趁她弟弟不需要她的时候过来,让宁光悠着点:“还是我帮你扶着点吧,免得摔坏了。” 这个季节长远上生满了厚草,这辆自行车又比其他车低,宁光就说没关系的,自己皮糙肉厚摔不坏。 “谁关心你摔不摔的坏啊?”赵小英闻言翻了个白眼,“我是怕你把车摔坏,回去没的交代。” 宁光就有点讪讪的。 赵小英又叹口气,说:“我们这种人,还不如一辆自行车。” 她抿了抿嘴,看四周没人注意两人,就小声问,“宁光啊,你初中毕业之后打算怎么办?” 第四十六章 留级的目的 “……怎么办?”宁光歪歪扭扭的骑了几下,看着要摔了赶紧停下来,这才说,“我还没想呢,我家里让我留级的。” 赵小英说:“你家里当然让你留级了,村小就这么几步路,中午都能回家烧锅做饭,黎中离的远,管的也严。要是你家宗宗也念中学了也就算了,正好让你陪他上下学免得家里担心。你家宗宗都还在黎小呢,你现在就去念黎中,那不是没什么功夫做家务了吗?” 宁光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她知道家里让她留级肯定不是为了她好,却也没想到这么远,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那你家里让你留级吗?”她咬着唇,扭头看赵小英。 赵小英说她家里没这个想法,一来是因为赵小英成绩虽然算不上好,马马虎虎也过得去了,老师压根没建议留级,二来却是赵家对赵霞还有着指望:“我娘老子说,小霞姑姑虽然不大喜欢我们赵家的牛佬家,对美头家还是比较和蔼的。之前安怡在村里的时候我跟她关系还好了。所以赶紧的念完初中,趁小霞姑姑还有安怡没忘记这些情分,给我在城里介绍个工作。” “……”宁光沉默了会儿,说,“要是真能去城里工作就好了。” “这对你来说还不简单。”赵小英叹口气,“你跟安怡关系那么好,就算留级她也不会忘记你吧?” 又说,“没准安怡还会托小霞姑姑帮你在城里找人呢。” “你别瞎说。”宁光就是尴尬,说,“我们才多大?说这话,叫人听见了,都不好出门。” 她心里其实暗自期望事情这么发展,就是有一天能够彻彻底底的离开乡下,跟宁家,跟朝阳村,跟这片土地一刀两断,再不必相见。 ……这么想着,就觉得留级好像不是什么好事了。 尤其还是为了宁宗。 真是想到这个弟弟,越来越觉得厌恶。 然而宁宗根本没察觉到姐姐的心情,他学了几天车,摔了好几次,虽然回家告状之后,负责看护他的宁光被骂的要死,还被褚老婆子罚了两顿饭不许吃,宁宗到底也烦了,就说不如让宁光学,学了之后接送他补课。 宁光就不肯,因为她要做的家务很多,偶尔还要照顾下菜畦,要是再接送宁宗的话,那真的没什么功夫料理自己的功课了。而且她也还没学会骑车,就算学会了,也担心带人技术不过关,万一路上摔了,自己也就算了,不管是自行车还是宁宗出点岔子,下场都不会好。 但在宁家宁光的意见不重要,宁宗跟老太太撒娇了会儿,褚老婆子就答应这事儿了。 宁光只能去学车,还得快点学,免得耽误了宁宗的学业。 至于她自己的学业,老太太不以为然的说:“你们老师都说了,你成绩不行,进了初中也跟不上,都这个样子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还不如对你弟弟用点心思,以后他发达了拉你一把,比你自己用心多少年都有用。” 宁宗笑嘻嘻的帮腔:“对啊对啊,你要是现在不接送我去补课,我以后干嘛帮你?” 知道自己这时候反驳一定会挨打,宁光抿着嘴没说话,心里却是冷笑,从小到大,宁宗坑她的次数简直不计其数,什么时候帮过她? 她就是脑子进了长江黄河,也不会指望这个弟弟! 宁光满怀怨愤的去学车,可能跟做家务一样,压力之下,她居然用了一个多礼拜就学会了,只是带人还是不大行,宁宗坐上去之后,本来像模像样的顿时成了蛇行的扭七扭八。这情况宁家人肯定不放心她带宁宗的,于是又骂了她一顿,说她蠢笨,这么久了还学不会,这还是20寸的车呢,要是24寸的,还不得拖到明后年? “所以我就说这美头是个没福分的。”恰好路过的宁月美嘲笑宁光,说她有福都享不了,可见天生命贱,只配走路。 宁月美因为苗国庆喝药后遗症的事情,趁着过年跟宁家闹翻了的。后来宁光砍伤了宁月娥,这在朝阳村是一件轰动的大事,宁月美担心外甥女进了监狱会带累自己名声,六神无主之下,这才跑去化工厂通知了姐夫——按照宁家的打算,事情平息下来之后是想跟宁月美缓和关系的,谁知道宁月美后来看着没事了,又不肯跟他们来往了。 这事情将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气的不行,这会儿听了她的话,双双挂下脸,居然没有立刻骂宁光,而是讲:“小光的福分没什么好说的,但作为宗宗的姐姐,福分再浅能浅到哪里去?” 宁月美也不跟他们争,毕竟这两位是她血亲长辈,就算不来往了,当众跟他们发生冲突吃亏的也是自己,只嗤笑一声走远了。 宁光这还是头一次在面对这姨妈的冷嘲热讽时得到家里的帮腔,但心里一点也不高兴。 她觉得自己的悲哀,很多就是宁宗造成的,可这些人居然还说宁宗给她带了福分……这简直叫她感到恶心。 这些心事宁家人都没注意,打发走宁月美,他们让宁光继续练车,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宁宗的安全。 宁光的车技是在半个来月之后才达标的,这时候她已经可以带着体重比宁宗还重的宁福林满村转了。 村里人看到这种情况就跟宁福林打趣,说他有福分,才这么点年纪就能让孙女孝敬了。 宁福林听着心情也好,他虽然不喜欢宁光,却还是希望宁光孝顺自己的,就说:“现在只是稍微享点福,真正享受还是要等宗宗长大,还有的忙呢。” “能为孙子忙就是福啊。”村里人说,“你家宗宗看着就聪明,以后一定能有出息。” 宁福林顿时喜出望外,又教育宁光 ,你看人家都说你弟弟将来会有出息,你还不赶紧对弟弟好一点? “没准以后我也有出息呢。”宁光觉得这世界真不公平,宁宗那么讨厌的人居然会有出息!她满怀厌烦的嘟囔,“没准我比宁宗还有出息呢?” 因为声音低,宁福林没听到后面一句,但只听了前面一句也让他笑起来了,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你懂什么。 他甚至都不屑嘲笑孙女,是压根不觉得宁光能有什么出息,只认为这美头不知道天高地厚,胡乱吹牛。 察觉到牙牙这种想法,宁光抿紧了唇,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心情。 她以前对于未来没有很明确的想法,现在还是头一次有强烈的愿望,就是出息。 至少比宁宗出息。 问题是具体怎么个出息法她又不知道了。 这次回到家里后,宁福林跟褚老婆子说,宁光可以接送宁宗了。 从朝阳村到镇上的杨家没多少路,但骑车的时间跟走路的时间差距不大,这是因为宁光以前走过去的时候可以抄近路,走田间的田埂斜插掉一大段路。但自行车的话,得绕个圈子。 这圈子就绕到了化工厂附近。 还没靠近呢就闻到了化学物的臭味,弥漫在旷野里,挥之不去。 臭味的来源是化工厂的排污,他们直接将污水排进了一条小溪,哗啦啦的黄色浑浊液体昼夜不停的流向邻市的方向。 宁光很不喜欢这味道,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来捂鼻子。这动作让宁宗大呼小叫,让她别摔着自己。 因为排污的小溪就在旁边,宁宗就吓唬她,说这水都是有剧毒的,谁要是掉下去,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起来了。所以让宁光悠着点儿,闻会臭味死不了,真掉下去可就玩完了! 他不知道宁光听了这话的时候,瞬间有种冲动就是干脆骑下去。 ……然而宁光到底还是把人送到了杨家。 杨家照例要留她吃饭,还说杨秋涵出去玩了,等会喊回来陪宁光,不过宁光说家里还有事情要做匆匆告辞了。 她虽然没人教什么人情世故,但从小看惯脸色,也知道以前去杨家吃饭也就算了,毕竟去的次数不多,现在宁宗每个礼拜都要过来,这样还要在杨家吃饭,就宁家给的那点补课费,杨父杨母岂不是要亏本? 然而杨母还是塞了一个菜包子给她,说是前两天包的,让她路上吃。 杨母厨艺很好,反正比宁光自己好很多,她会做各种糕点,宁光吃过好几种,每一种都让她记忆深刻,这会儿推辞不过也就接了下来。 不过回村的时候,经过化工厂,犹豫了会儿,到底拐了进去,跟门卫说找苗国庆。 她阿伯苗国庆今天照例加班,宁光想把菜包子给阿伯加餐……由于宁月娥担心丈夫在外面乱搞的缘故,苗国庆这两年过的是越发灰头土脸了。 化工厂的工作虽然比种田要轻松,但为了挣钱,经常的加班,尤其是夜班,其实相当的消耗身体。 苗国庆比前两年瘦的不是一点两点,脸上颧骨高耸,几乎只剩了一层皮。 宁家人并不心疼他,宁光每次看到这阿伯却觉得由衷的难受。 她等苗国庆出来的时候甚至有点惋惜杨母给的不是肉包子……旋即又惊醒,告诫自己不要贪心,杨母给东西就很好了,挑三拣四的未免忘恩负义。 半晌后苗国庆满脸灰尘的出来,恰好身后离了几步的距离也有人出来,是俩兄弟的样子,小的弟弟看起来还没成年,手里提着一个包,边走边说话。 “阿伯,给你。”宁光将菜包子递给苗国庆,就打算离开了,这时候那俩兄弟中的弟弟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就招呼她:“美头,好久不见!” 第四十七章 绸带 宁光闻言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露了个短暂的笑:“是你啊。” 是戴振国。 戴振国闻言也有点意外,说你还记得我?我以为这么久没见你已经不记得了。 “记得的。”宁光笑了笑,她这辈子基本没出过村,认识的人除了村里的屈指可数,这年纪的牛佬家,主动招呼她的,好像就戴振国一个,想记不住也难。 “你怎么在这里?”她对戴振国的印象还是蛮好的,不说当初帮她跟沈安怡传话的情分,就说同为学渣的唏嘘,这会儿也忍不住多问了句,“在这里上班吗?你已经初中毕业了?” “没呢。”提到念书,戴振国露出尴尬之色,摸了摸脑袋,解释,“今天不是不上课吗?我跟我哥批了点东西过来卖,刚才卖的差不多了现在打算回去。” 宁光觉得自己懂了,这是认为初中之后肯定考不上,提前找生计?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就笑了笑。 这时候戴振国那哥哥打量着宁光,就当面问弟弟,这是哪里的美头? “朝阳村的。”戴振国指了指朝阳村的方向,“就那,前两年我跟大伯出来做炒米认识的。” 又跟沉默寡言的苗国庆打招呼,说这两年苗国庆变了很多,以至于刚才在厂里都没认出来。 苗国庆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三口两口吞完包子,跟女儿木讷的说了句:“美头,我进去了啊,你回去路上当心。” 也就回厂区了。 宁光答应着也想走,戴振国的哥哥却拿了几根绸带出来塞给她,说他们从县里批发的小东西,不值几个钱,给宁光扎头发玩。 这种绸带是现在女孩子流行用的发饰,打成蝴蝶结或者就当飘带系在辫子上,村里好多美头都这么打扮。以前沈安怡在的时候,似乎也扎过两次,但沈安怡有家里人在大城市买的各种发饰,似乎就为了新鲜扎了那么几回,后来就没有了……宁光才上小学的时候还不怎么懂事,看同学有,也跟家里要过,然后被打了一顿,还被褚老婆子数落说她成天惦记着花红柳绿的不正经,之后再没提过半个字。 没想到时隔数年,一个陌生人会送这绸带给自己。 宁光也不知道什么心情,只是不肯要,然而戴振国的哥哥非常坚持,最后甚至给她在自行车龙头上打了个复杂的结,拉着弟弟嬉皮笑脸的走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结的,反正宁光在化工厂门口解了半天没解开,想骑车追上兄弟俩让他们解,因为平时很少跟陌生人打交道,她又有点没勇气。 思前想后就先回家了,到家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出来看,宁光就直接拿了把剪刀把绸带剪断……不然叫褚老婆子他们看到,肯定要问哪里来的,如果交代不出来路一定是偷了钱,如果如实说了那就是不知羞耻。宁光已经摸清了自己太婆的套路,实在不想折腾。 剪断的绸带按照宁光的想法是扔掉的,可从小爱惜东西的本能作祟,她捧着绸带在门口站了会,最终还是悄悄放到了枕头下。 就算不能戴,看看摸摸也好。 终归是她压在心底惦记了多年的东西。 正常小姑娘谁不想打扮的花枝招展,谁想成天灰扑扑的呢? 尤其她扎头发的还是那种最便宜的皮筋,没有裹一层线,是透明的浅黄色的那种,各种缠头发,每次扎辫子宁光眼里都痛的噙满泪水。 要是这两条绸带能用……宁光叹口气,把枕头盖盖好,起身去喂猪了。 她没有多想戴家兄弟送东西给自己的动机,因为之前沈安怡的姑姑也曾塞了钱给她。也许正常的人家,长辈,或者哥哥姐姐的,看到小孩子的小伙伴,都会有所表示吧。 宁光这么认为。 想到自己却没有东西回礼,她自嘲的笑了笑,觉得以后出门不遇见这些好人就好了。 她不知道戴振国哥哥其实平时没有那么大方的,这次肯送她绸带主要是因为:“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三天两头被家里打骂的美头?” 戴振国点了点头:“她底下还有个弟弟,家里对她弟弟挺好的。” 之前他在朝阳村的时候多少打听到些内幕,这会儿左右无人,就直说了,“她牙牙以前是朝阳村的村支书,因为她是美头嘛,家里想要牛佬家,于是超生了她弟弟,为此她牙牙就被撤职了……好像因为这个缘故,家里都怨她。” “这倒也难怪。”戴振国的哥哥很容易接受这种逻辑,因为这时候的乡下大抵习惯将错误归咎于女性,“不过她家里人也是目光短浅。” 戴振国知道这个堂哥虽然跟自己一样是学渣党,然而从小脑子灵活,最会来事,不然家里也不会让他带自己到处晃荡,就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古话不是说郎才女貌?”他哥哥就说,“那美头看年纪也要上初中了吧?除非成绩特别好,不然初中毕业也就不念了,到时候就该考虑说亲的事情。她长的挺好看的,以后八成能说个家境殷实的人家,要是运气好一点,说到镇上县里都有可能。可家里对她又不好,她结婚之后干嘛还要顾着兄弟?要是她家里对她好一点,哄着她心疼弟弟,以后结了婚也处处想着娘家,她弟弟有姐夫一家帮衬,还怕日子过不好吗?” “她娘老子都在呢。”戴振国提醒,“到时候她不肯帮忙的话,娘老子一起上门去骂,她能怎么办?” 他哥哥冷笑:“把出门外的女子泼出门外的水,要么男方一家子都是孬种,不然婚都结了,敢上门闹,甩手就可以俩耳刮子过去,问问十里八乡,谁家女子出了门还要管娘家的死活?难为咱们花那么多彩礼讨的老婆还要养丈人一家子?没有这种道理的。” 不过遇见宁光只是一个插曲,他们讨论了会儿说起其他事情来,也就过去了。 ……朝阳村的宁光全然不知道这些。 她接送了宁宗约莫个把月的时间,有一次路上宁宗想起来,就跟她说,今天傍晚不用去接自己了,因为有个镇上的同学过生日,想请大家去他家里吃个饭,他已经同杨父杨母请了半天假,下午要去同学家道贺的。 宁光就问:“那要去你同学家接你吗?” “不要你去!”宁宗闻言就发脾气,说你穿的这么差,成绩也不好,还在村小念书,又留级……总之就是这种姐姐出现在自己同学跟前,自己的脸往哪搁? 宁光对家里人的嫌弃早就习惯了,这会儿心里想着我还不愿意去接你呢,就说:“那你回来路上当心点。” 她这天送了宁宗之后,回家跟家里说了下宁宗同学生日的事情,招来褚老婆子一顿骂,说她也不知道劝着点宁宗,要以学习为重,同学生日吃饭有什么好去的? 有那功夫还不如多做几道题目呢。 不过骂完也就没说什么了,宁光就自顾自的去洗洗刷刷。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宁宗才回来,他表现的异常亢奋,晚上写作业时还有点难以集中精神,不住的看着家里人,很想沟通的样子,但最终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过了几天就提出来,他想练车,以后不要宁光接送了。 家里当然奇怪,问他为什么? 宁宗就说宁光车技不好,担心经过臭水沟,就是被化工厂排污的那条小溪的时候,会把自己摔下去。 而且新自行车本来就是为他买的,干嘛老是给宁光骑? 宁家对他的说法当然是连声叫好,宁福林还夸孙子这叫自强自立。 总之宁宗重新开始了学车,宁光不得不再次跟着他到场院上伺候着。她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宁宗从小受宠,不免娇气。而自行车虽然不算难吧,常人学起来最初肯定要摔几下的。宁宗之前就是摔了几次不想吃苦头才不学的。 可这次宁宗却表现的特别有毅力,摔了都没发脾气,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像是有某种充足的动力在支持他。 如此用了大概四五天就学会了,褚老婆子跟宁福林所以又夸他聪明,对照组是宁光,说宁光比他大,学的却慢,可见智商到底是不如宁宗的。 宁光认为这么说不公平,因为宁宗学的时候一家人围着他转,而且他想什么时候学就什么时候学,可自己学的时候根本没人管,唯一的叮嘱还是别把车摔坏了,学车的时间更是从做家务跟上学做作业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如果她有宁宗的条件,不必束手束脚的话,她没准学的比宁宗还快呢。 然而这些想法不敢说出来,只能默默腹诽。 不过不管怎么说,宁宗学会骑车之后她省了件事情。 这天宁光挽着一篮子脏衣服到村外的水坞洗,再次碰见了赵建国。 双方仍旧如这段时间以来的默契那样,毫无交流,一个在充当栈桥的楼板这头,一个在那头。 赵建国占据了靠近岸边的这头,宁光当然只能去离岸远的那头。 她走过去的时候发现楼板上湿漉漉的,以为赵建国之前在这儿洗过,所以沾了水,也没多想,谁知道一步踏出,脚下却踩了个什么东西,整个人一滑,连人带篮子朝旁边栽下去! 第四十八章 落水 宁光落水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是窒息的时候才感到死亡的威胁与本能的恐惧——这种感受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赵建国跟着就跳下水把她拉起来了。 青春期的男孩子已经展现出性别上的优势,足以将宁光没顶的水位,对于赵建国而言不过是踮起脚就能露出鼻子呼吸,宁光整个人连带还在滴水的衣物,跟她死活没有松开的篮子,男孩子只是深呼吸之后使劲儿一推,就把手脚发软的宁光推上楼板。 “刚才小亮他们过来玩了会玻璃珠,可能有落下的,被你踩上了。”他跟着爬上楼板,抹了把脸上的水,忽然开口,闷闷的,不似往日镇定自若,“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得把这几件衣服洗完再走。” 宁光呆呆的看着他,“哦”了几声之后抓起篮子就走,走了几步总算回过神来,赶紧停下,这情况要是进村被看见了,少不得引起一番议论。她正犹豫要去那儿,赵建国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让她去不远处的草垛群里待着,那也是几年前赵建国建议宁光过夜的地方,四面都有草垛挡风,又人迹罕至,的确很适合宁光现在的处境。 只是她到了里头之后稍微冷静了点,就开始觉得冷了。 这也不奇怪,这季节已经要入冬了,宁光身上都穿了夹层的衣服,现在湿漉漉的滴下水来,能不觉得冷吗? 可她也没其他办法,今天这场意外实在太突然了,说起来真亏赵建国在场而且没有袖手旁观,不然凭她自己根本没法子从水里爬上来……宁光冻的直哆嗦,心神不宁的想,难道这是自己之前想把宁宗溺死在里头的报应还没结束吗? 那天她都想动手了,却因为宁月美放了宁宗一马,所以今天她也差点被淹死,由于赵建国活了下来,这是冥冥之中在警告自己不要动坏心思? 可明明褚老婆子、宁福林还有宁宗欺负她的次数多了去了! 怎么没见他们受到报应?! 宁光觉得冥冥之中真是不公平! 她在草垛围起来的一小块地方里来来回回的踱步,蹦跳,试图用这种方法取暖,然而到底没什么效果的,宁光就开始懊恼,她走上楼板的时候就看到那滩水了,怎么就没有再仔细一点看看呢?如果早就看到那儿有玻璃珠,不就不会这样了? 现在人困在这里不敢进村,衣服也没洗……等会要怎么回去?回去了要怎么交代? 宁光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明白自己已经过的这么苦了,为什么这样倒霉的事情还要临到自己头上?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点怨恨赵建国的救援,如果就那么淹死在池塘里似乎还轻松点。 赵建国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走进来后就从附近的草垛上抽了几捆稻草出来,熟练的搭了个小棚子,然后点上火。 “你把衣服烤一烤吧,这会儿的风向,村里人应该不会过来看。”然后他低着头跟宁光说,“衣服干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顿了顿又说,“我在外面给你看着点,有人过来我就咳嗽。” 没等宁光说什么,他就走了出去。 ……这天宁光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回家,回家之后衣服都顾不上晾,直接钻进自己屋子,换了身衣服才出来。 正在院子里修理一些农具的宁月娥看到,就唾了一口浓痰到地上,大声的指桑骂槐,说有些人小小年纪就不要脸,在家里干活居然还要一天换两身衣服,简直就是个婊子! 宁光没作声,她因为不好意思将衣服脱下来烤,只能整个人凑火堆上,差点把头发都烧了,也没心思全部弄干,只看着衣服不滴水就出去了,谢了赵建国,匆匆忙忙洗好衣服,回来之后当然要立刻换上干衣,不然就要生病了。 生病之后会听到更多难听的话。 为此当天晚上,宁光还趁煮猪食的机会,悄悄给自己炖了碗姜汤。 可能是应对得法,次日起来人还是好好的,这让她松了口气。 吃过午饭,宁光回到自己屋子,看着床边昨天换下来的衣服,犹豫了会儿,还是找了个篮子将它们装起来,打算拿去水坞边洗。 她出门的时候想了想,到底蹑手蹑脚的从家里放鸡蛋的篮子里拿了两个鸡蛋,偷偷塞进脏衣服里头。 家里的鸡鸭鹅都是宁光伺候,每天生了多少蛋也是她去收。前几年褚老婆子还会每天检查,骂骂咧咧的担心她偷藏或者偷吃。这几年老婆子大概年纪大了,心思又放在了宁宗的学业上,所以已经不怎么检查了——也可能是因为宁光从来不偷吃不偷藏,她觉得这曾孙女理所当然没有这个胆子。 宁光拎着篮子到水坞边时,赵建国并不在这里,这让她有些意外,但又想到,赵建国只是因为姆嫚跟人跑了没人帮他洗衣服这才不得不自己做,到底不像自己这样,得伺候着一大家子。 所以并不需要每天跑过来洗东西的。 她觉得有点尴尬,早知道就不偷鸡蛋了,现在还得回去想办法避过一家人的耳目把鸡蛋还回去。 结果她把衣服洗的差不多时,赵建国居然过来了,手里拎着个木桶,桶里是些毛巾之类的。 他看了眼宁光,没说话,像是昨天的一幕压根没发生一样。 但宁光不能当做没发生,就甩了甩手上的水,从篮子里拿了鸡蛋过去,小声说:“谢谢你……你别嫌弃。” 她是真没什么好东西道谢。 甚至为了避免被村人议论跟揶揄,都不好公开上门去感谢他。 “……不用的。”赵建国有点烦躁有点狼狈的扭开头,走到水坞边开始漂洗毛巾,瓮声瓮气说,“没什么的。” 宁光跟过去给他塞鸡蛋,说要不是你的话我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就俩鸡蛋实在不能表达我的谢意,你千万要收下。 赵建国说不要,两人推来推去,没多久一个鸡蛋就破了,蛋清蛋黄撒了两人一身。 这情况宁光有点发愣,更多的是心疼,这么多年了,她好像都没有过专门吃一个鸡蛋的待遇,现在却一个好好的鸡蛋这么糟蹋了。 如果不是赵建国在场,她肯定想找个什么把这些蛋清蛋黄给拾掇回去,能少浪费一点是一点。 赵建国倒是有点啼笑皆非,想了想就把剩下那个完好的收下来,说:“你去洗衣服吧。” 宁光心情复杂的去洗衣服,她洗好之后见赵建国还在折腾那几条毛巾,他手法粗暴的一塌糊涂,生死仇人一样,看着就不像是会做这些事情的人——宁光这段时间见过不止一次,但之前都没说什么,今天到底提醒了句:“你这样洗是不对的。” 见赵建国一头雾水,她就放下篮子,从他手里接过毛巾,示范了一个动作,“得这么洗。” “……”赵建国在这个过程里一直没说话,有点恍惚的样子,宁光站起身来了,才听他低声说了句,“这些以前都是我姆嫚洗的。” 宁光想到蓝小花跟人私奔之后,村里很是议论了一番赵学明父子,这时候的三观,对于蓝小花当然是唾弃的,她娘家蓝家都声称不承认这个女子,还要开祠堂把人从宗谱上除名了的,但对于赵学明跟赵建国也没什么好话。 前者被认为老婆都管不住,实在没用,实在是个废物。 后者则被一群人追着问,你姆嫚不要你了啊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也是宁家跟赵家不和,蓝小花私奔的事情还牵扯到了苗国庆,对于这番热闹躲都来不及,更别说凑趣了,所以宁光感受不深,然而猜也能猜到这两年赵建国的煎熬。 如果说赵学明落到被人嘲笑的处境还有他对蓝小花不好的缘故,属于自作自受,赵建国对蓝小花不能说多孝顺,可也算尽力维护了。却因为这个姆嫚受尽冷嘲热讽,至今抬不起头来……现在他提到这姆嫚也不知道什么心情。 宁光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就当做没听见的离开了。 等过了几天两人再在水坞边碰见,赵建国也像是没说过那样的话一样,沉默的洗着自己的东西。 不过宁光这年期末考试之后,赵建国倒是问了句她考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宁光叹口气,“你看我像是会读书的人吗?” 赵建国不易察觉的松口气,意思意思的安慰了她几句,就说:“我明年也初三了,我阿伯让我去外面打工呢。” 这时候打工潮已经开始了,农村的劳力们,在三亲四戚的介绍下,葡萄似的一串串朝城里奔。 初中毕业是个分水岭,所有考不上的学生不管男女,都想方设法的融入到这场发展的浪潮中去。 因为沈安怡已经不在村子里了,来往的信件说的也都是各自的学业跟生活,鲜少涉及家里,宁光也不太清楚赵霞现在是否愿意帮助赵家人进城,但她隐约听说赵小英的阿伯现在就在外头工地上做事,虽然累,但比在家里挣的多。 赵小英说她阿伯回来的时候给她弟弟买了个“奥特曼”:“就那么点大东西就要好几块钱,也是我弟弟喜欢我阿伯才舍得,要是我想要我阿伯肯定给我一耳刮子。” 而且赵小英一点都不觉得那个“奥特曼”好玩,“长的可难看了。” “去外面肯定比在村子里好。”宁光想着这些事情,赞成的点头,“这村里实在没什么好待的。” 这村子对她,对赵霞这类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对于赵建国这种男性来说却是未必。 因为赵建国闻言就委婉反驳:“外面打工也很辛苦,我阿伯托人打听过的,如果只有初中毕业,没有什么手艺跟学历的话,只能做小工,又累又苦,工钱还不高。” 说到做小工赵建国心里就叹息,其实本来他堂伯,也就是现在的村支书赵训勤早就答应帮忙,要给他初中毕业之后推荐个师傅学手艺的。可是他姆嫚私奔之后,赵家跟蓝家为了这事情撕的一塌糊涂。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蓝家跟赵学明一起埋怨起了赵训勤,说要不是赵训勤给蓝小花介绍到化工厂去,也不会碰见那奸夫然后跟人跑掉,叫赵家蓝家都颜面扫地了。 赵训勤当然感到委屈,他老婆尤其的愤怒,吹了许多枕头风,说蓝家这么说也就算了,族里出了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肯定要甩锅,可赵学明凭什么也跟他们一起埋怨你?要没有你帮衬他能有今天?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根本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枕头风吹多了,本来赵训勤还想着自己这堂弟一向有点窝囊无能,这次发生了这么丢脸的事情,情急之下错怪自己说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渐渐的也冷了心,开始疏远了赵学明。 那么之前答应的帮侄子介绍去学手艺的承诺,当然也就不了了之。 这会儿赵建国跟宁光说了会儿出门打工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完全得不到宁光的理解,在宁光看来,外面就代表着美好的生活。 一切的阴暗悲伤痛苦,都在这朝阳村。 在宁家。 两人这次谈话很有些争执,所以在水坞边留的时间长了点,又正好赶着这几天村小放假,熊孩子到处跑,恰好看到他们在一起,就起哄说他们在结婚……宁光羞的满脸通红,也顾不上跟赵建国说什么,直接端起东西走了。 而且决定以后也掐着赵建国不在水坞边的时候来洗东西。 纵然如此,过了两天,村里还是传了谣言出来,说宁光跟赵建国怎么怎么。 褚老婆子听到,跟宁福林提了一嘴,宁福林就把宁光喊跟前来盘问,到底怎么回事? 第四十九章 初中 “我去水坞洗东西,恰好跟他碰见。”宁光闻言心头凛然,半真半假的说,“争了几句。” “村里又不是没有水坞,你跑外头去做什么?”宁福林虎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专门跑去跟他约会,他是牛佬家也就算了,左右不吃亏。你一个美头家,一点不知道自重?” 宁光低着头,说村里的水坞总有人欺负自己。 “那人家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宁福林不耐烦,“你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检讨检讨,就会说别人怎么你怎么你?” 不过骂了一顿也没说什么了,只让她往后注意点,跟赵建国之流保持距离,“赵家上下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跟他们走近了,回头哭都来不及!” 完了就让宁光走了。 这是因为宁福林本身也不觉得宁光跟赵建国能有什么,虽然平时骂的难听,实际上他内心还是相信宁光是个老实孩子的。 再说了,这孩子还在念小学呢! 就算这时候普遍有着初中毕业考不上学校就开始相看亲事的默契,小学生……也还属于被认为什么都不懂的年龄段。 所以宁福林觉得敲打一番也就算了。 而且之后宁光一直避着赵建国,到底没有再传出类似的谣言,村里取笑了一段时间也就销声匿迹。 时间过的很快,又到了毕业季,尽管宁光是留级生,这一年的成绩仍旧不怎么样。 老师看到她都叹气,说怀疑这美头到底能不能拿到初中的毕业证? “你长的还不错了,怎么学习始终不开窍呢?”班主任对着宁光真是恨铁不成钢,“绣花枕头装稻草!” 这话对于其他人来说是羞辱,对宁光来说,却苦中作乐的想,能做绣花枕头也不错呢,至少绣了花不是? 至于里头是稻草……学渣能有什么办法? 学渣也很绝望好吗? “我本来还想着我们能做同桌呢,结果你留级了。”宁光去黎中报到的时候是跟赵小英一起的,赵小英以前跟赵琴走的最近,但现在却更多的跟宁光在一起了,她说这是因为自己跟宁光处境仿佛,互相最懂得对方,宁光其实心里清楚,也是因为赵琴毕竟是独生女,吃穿用度比赵小英好很多,现在又没有一个沈安怡需要讨好了,赵小英自然不想跟赵琴在一起,处处被比下去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所以赵小英自告奋勇带宁光去报到,不想在报到的地方碰见了专门等在这儿的杨秋涵,她一照面就抱怨宁光,“而且你留级了一年怎么成绩还是这么差啊?这情况都没法进王牌班。” 黎中每一届都有一个王牌班,里头的学生享受特殊待遇以及师资力量的倾斜,目的是栽培出尽可能多的优等生——能考上县中的那种。 他们县里的第一中学,简称县中,是省级重点,很多市里甚至省里的学生都会专门转进去念书,进入这所高中,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 对于黎明镇的学子来说,没进入这所高中的话,大学之路就很渺茫了。 黎中也有自己的高中部,可它的高中部,每年出红榜也就那么三两个人,还是不写学校只写本科专科的。 整个县里的初中,打出的招生招牌,都是每年有多少学生能上县中。 黎中这几年的记录,都只有两三个,已经不算很差了。 可以说,县中是这个时代整个县里初中生的高岭之花。 对于绝大部分初中生来说,只可远观,梦寐以求。 这些来黎中的路上,赵小英都跟宁光科普过,这会儿听了杨秋涵的话,两人都有点发愣,是从来没想过宁光可以进王牌班。 宁光甚至担心杨秋涵会利用校长叔叔的权势将自己搞进王牌班,吓的使劲儿摆手,说自己根本不是念书的料,还是不要去那么好的班级了。她的小学班主任都担心她能不能初中毕业,还进什么王牌班,这不是去丢脸的是去干什么的? 赵小英惊诧之余则是羡慕,羡慕宁光怎么就这么好命? 在村小的时候能跟沈安怡要好,来了黎中居然还有杨秋涵照顾! 她不太清楚杨秋涵为什么会照顾宁光,却知道杨秋涵是校长的亲侄女,是在黎中横着走的人,而且成绩不错,地位超然,要不是容貌差了点,可以说是沈安怡第二了。 目前也算得上低配版的沈安怡,只是脾气没有沈安怡那么随和。 赵小英想跟她搭话,直接被无视了。 杨秋涵帮着宁光利索的办好报名,又问她要不要住校,说住校的话给她安排个好宿舍,但宁光为难的表示家里不让住校。 毕竟家里还指望她回去做家务呢。 “你成绩已经不好了,还不住校,以后要怎么办哦?”杨秋涵闻言就叹气,说这个情况她会跟沈安怡写信说明,看看沈安怡有没有什么建议吧,不是她不肯帮宁光 ,是宁光自己不知道上心。 宁光现在也知道杨秋涵对自己好,纯粹是为了沈安怡,她没有想到家长那一层面的诉求上去,单纯的认为杨秋涵想得到沈安怡的友谊,所以对这番话尴尬的笑了笑,说:“我也没办法。” 就随便杨秋涵念叨了。 赵小英刚才搭话没得到回应正面红耳赤,听到“沈安怡”,没忍住,又说了句:“杨秋涵你认识安怡姐姐啊?” 见她喊沈安怡“姐姐”,杨秋涵才给了个正眼:“你也认识安怡?” “她是我表姐。”赵小英赶紧说,“她妈妈是我十四姑,以前十四姑回村里,我嫲嫲都会送米饭饼过去呢!我嫲嫲米饭饼做的可好吃了,安怡姐姐也喜欢吃!” 杨秋涵闻言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说:“噢,你是赵琴的堂妹,对吧?” 跟着就又不理会赵小英了,因为她知道沈安怡也好,赵霞也罢,都不怎么喜欢赵家人。 甚至在沈安怡心目中,宁光的分量比那几个表兄弟姐妹重要多了。 赵小英讨好杨秋涵失败,事后不免对宁光追根问底这是怎么回事? 宁光不太想回答她,毕竟赵家人对于沈安怡更亲近外人一直怀着怨恨与不甘。 赵小英这两年是跟宁光走的近,可到底姓赵,在宁光印象中这位也不是什么品德优良能保守秘密的人,如果跟她说了,谁知道会不会转头把自己卖给赵家? 就挑挑拣拣的回答:“安怡在黎小时认识杨秋涵,她父母是黎小老师,宁宗跟她父母补过课。” 赵小英以为是因为宁宗补课宁光跟杨秋涵才熟悉的,就埋怨她笨:“看这个杨秋涵挺关心你的,你当初怎么不让她把你弄到黎小念书啊?” “我那成绩在村小都不行,去黎小干嘛?”不过宁光的反问也让赵小英无言以对。 “你以后在黎中要快活了,没人敢得罪杨秋涵,所以也没人敢得罪你。”良久,两人快进村了,赵小英才酸溜溜的说,“看来我以后还要讨好你呢。” 宁光很不喜欢这种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此刻抿了抿嘴,就说:“没有的事情。” 但赵小英坚持说:“以后我们都要讨好你了,不然你跟杨秋涵告状,我们肯定没好日子过。我们又没本事去其他中学念书,只要在黎中,就不能得罪你。” 她不但这么跟宁光说了,还在村里宣扬了一番,弄的很多人跑宁家来问,这事儿是真是假,宁光真的跟黎中校长的侄女交情深厚吗? 他们倒没想到宁光的报复,因为施害者的记性往往没有受害者深刻的,而且很多时候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怎么过宁光,无非几句嘲笑几句顺口说的话而已,有什么好记仇的呢? 所以还转过来想让宁光跟校长侄女说一说,照顾下他们的子女。 宁光木着脸做家务,任凭宁福林同他们吹牛吹的一塌糊涂,心里厌烦的难以形容。 索性这种热闹也只是一时,没多久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上初中对宁光来说变化很大,除了离家远,中午没空回家吃饭外,就是去黎中都会经过臭水沟,要闻至少几分钟的臭味。这种味道里头也不知道有什么,反正闻上会儿就会觉得微微的晕眩。 所以宁光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快步走,她心里其实很想要一辆自行车,只是又怕提出来会挨打。 索性没多久,宁福林主动提出给她买个自行车——倒不是心疼孙女上下学辛苦,而是觉得有了车,节省路上时间,能够做更多的家务。 反正这两年因为苗国庆的上班,还有其他一些原因,家里的收入渐渐涨起来了,自行车也不贵,正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有了自行车之后,宁光上下学的确要方便很多,这时候的自行车成为了交通的主力,每天校园里的自行车都停放的海洋似的,如果不是按照年级班级划分停车片区,估计找车都要花费不少功夫。 出于对宁宗之前说臭水沟的水特别毒,人下去就会变成骷髅出来的心理畏惧,宁光每次经过臭水沟的时候,都会专门靠近另一侧。 那儿隔着一些农田是几个鱼塘,鱼塘的承包者是赵家人。 宁光以前跟家里人经过时,没少听到宁月娥等人的诅咒与怨愤。因为这些鱼塘在宁福林还在村支书任上时,都是宁家的亲戚承包的,那几年宁家顿顿有免费鱼吃,日子特别的滋润。 宁福林下台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成了赵家的福利。 不过宁光对赵家人虽然未必有多少好感,却也没有诅咒的心思。她还是蛮喜欢这几个鱼塘的,连在一起规模也不小了,最主要的是里头的水都是清的,清凌凌的水腥气很好的冲淡了臭水沟的气味。每次经过的时候都能让屏息的宁光缓口气。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有一天经过时,几个鱼塘不再是清凌凌的样子,而是漂满了密密麻麻的死鱼! 第五十章 父女分别 “化工厂排污的臭水沟漏了一个洞,把赵家承包的那几个鱼塘的鱼都毒死了。”宁光急着上学也不好停下打听,关于具体消息还是晚上回家之后听说的,“赵家心疼的要死,纠集了一群人去化工厂门口闹了。” 村里人难得团结一致的讨伐化工厂,因为这条臭水沟是从朝阳村村边擦过去的,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田地菜畦以及鱼塘水源等等。 其实早几年靠近臭水沟的田里就发现不对了,收出来的粮食都是红黑色的,村民自己不敢吃,卖给粮站粮站也不肯要。索性村里的田地主要在跟臭水沟相反的方向,受到影响的只是一小部分田地,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解决的,总之没闹大。 但这次是肯定不会轻易平息的。 毕竟那么几个鱼塘乌压压的一片死鱼,看着都触目惊心。 损失也不是几箩筐稻米能比的。 果然赵家人很快把事情闹大了,化工厂报了警,派出所几乎全军出动,在厂门口跟村民对峙,甚至到了村里人去给家里人送棉被之类物品打持久战的地步。 这消息当然也在整个镇上传开了,初中的学生们也有些议论,有人跟宁光说你们村里这么闹也是没什么用处的,因为人家化工厂上面有人:“他们排污的水顺着河道都害到邻市去了,就是前年吧,邻市来了好几车人跟他们算账,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的走了,化工厂照样排污?” 这些宁光都不知道,半信半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跟她说这些的是个镇上出身的男同学,胖乎乎的很有些骄横,本来挺看不起宁光的,后来听说杨秋涵很照顾她,这才转了态度,虽然多少还是有点高高在上,不过有什么事情也爱跟宁光说,“这个厂都开了多少年了,污染环境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以为没人讨厌啊?为什么到现在都好好的在那儿,当然是上面有人!” 这年纪的孩子对于“有人”这种隐晦的说法还不是都了解,宁光就懵懵懂懂的说:“可是书上讲了,国家都在提倡保护环境,他们这么做不怕国家知道吗?” “国家领导人多少大事忙不过来呢,谁管这一条臭水沟的事情。”胖同学翻了个白眼,“你看着吧,这事情闹不了几天就会被压下来的。” 宁光将信将疑,说就算邻市的人过来了没闹出个结果,但自己村上的人未必会吃亏的——到底有个赵霞嫁在县里干部家呢。 就算赵霞平时对娘家这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这次承包鱼塘的几个跟她没有恩怨,却有同族的情分,真求上门去了,赵霞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她这么想着,倒是祈祷赵家人能够压住化工厂,因为实在不喜欢那条臭水沟。现在说是臭水沟了,可宁光听苗国庆偶尔提到,前些年的时候那还是一条清水沟,里头螃蟹啊鱼虾啊可多了,村里最皮的男孩子,三不五时跑过去摸鱼捉虾,给家里加餐。 然而过了小半个月的光景,村里去化工厂讨说法的人就一块儿回来了,可化工厂还是开着,污水昼夜不停滔滔流淌,从臭水沟一路下去,排进可以通到大运河的水道里去。 这化工厂的靠山这么厉害,连赵家都输了吗? 村里的旁姓都很惊讶,窃窃私语了好些日子,宁光心里又是失望又是疑惑,还是某天在水坞边遇见临时过来洗东西的赵建国才知道内情的:虽然化工厂没关掉,但也是赔了赵家一笔钱的,还给所有过去闹事的赵家人发了点误工费。 赵建国说本来化工厂的意思是顶多按照市价的八成买下那几个鱼塘的死鱼,后来他们跟赵霞打电话,沈家出了面,化工厂这才让步。 “要不是有安怡的阿伯他们,这次我们就亏大了。”他边漂洗着被褥边跟宁光说,“厂里人看不起我们这种纯种田的乡下人的,所以我们乡下人想出头,还是要在城里有人。” 宁光附和的点点头。 “你就好了。”赵建国过了会儿说,“你跟安怡关系好,等初中毕业了就算不念书了,也能托安怡帮忙给你找个城里的工作。” “安怡肯定也会帮你们的。”宁光已经好几次听人这么羡慕自己了,她有点沮丧的说,“你是她表哥呢。” 从认识沈安怡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始终都是沈安怡照顾她,甚至周围的人都认为沈安怡一定会照顾她了……她却什么都帮不上沈安怡。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难过。 毕竟她是真心想跟沈安怡做朋友,而不是单纯的抱大腿,跟沈安怡索取。 她也想回报。 “我啊?”赵建国闻言沉默了片刻,有些自失的笑了笑,忽然就换了个话题,“对了,你阿伯可能要有麻烦了。” 宁光“啊”了一声,惊讶问:“什么?” “上次化工厂被堵门,厂里觉得一个村的,让你阿伯去劝劝,你阿伯没劝成,厂里可能会开除他。”赵建国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声说,“我听我伯说的,也不知道真假。” “可这关我阿伯什么事?”宁光觉得无法理解,“死了那么多鱼啊,就算是一个村的,谁能劝得住人家讨公道?”别说在家里跟村里都没什么地位的苗国庆了,就算是宁福林在任上,威望最高的那几年,恐怕都拦不住! 毕竟承包了鱼塘的那几家,一家子心血都倾注在鱼塘里,一年到头的生计都指望着鱼塘呢,现在鱼一呼啦全死了,你让他们善罢甘休?简直开玩笑! 不扛着锄头去拼命就算冷静了! 赵建国也觉得苗国庆冤枉:“可能厂里觉得对我们赵家低了头,没面子吧?” 然而因为沈家的缘故又奈何不了赵家,只能将跟赵家同一个村子的苗国庆开除出气……这逻辑宁光当然觉得委屈,可再委屈也没办法,因为没两天苗国庆果然就拿着工资回来,垂头丧气的说厂里让他以后别去了。 宁福林差点没气死:“他们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你就没问问你平时兢兢业业的干活,老老实实的做事,凭什么说不要你就不要你!?” 他虽然没人通风报信,但多年经验,猜也猜得到女婿做什么会被赶回来,当下就十分生气,要苗国庆回去厂里要个说法,“他们赵家人闹事,关咱们宁家什么事!你一直规规矩矩上班,又没跟他们一起去堵门,凭什么被当出气筒!” 可苗国庆不争气,怯生生的说:“阿伯,人家都不要咱们做了,这要是强行留下来,多不好意思?” “你这窝囊相,活该一辈子没出息!”宁福林恨铁不成钢,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进屋换了件衣服,气势汹汹的自己去厂里要说法了。 他这一趟倒也没白走,虽然没能让苗国庆继续在厂里干活,多少拿到了百来块的补偿。 “我找人给你问问其他厂里还要不要人吧。”宁福林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回到家里之后拍着桌子骂了半天山门,后来还是褚老婆子听烦了,出来让他别扯这些没用的,想想苗国庆以后怎么办,这么大的一个男人,总不能从此在家里吃闲饭,让老婆跟丈人养着吧? 宁福林皱着眉,思索了会儿,就跟苗国庆说,“你以后也机灵点,别人家说什么你就听着,人家是你娘老子吗?随便放个屁也当圣旨!今天要不是我去了厂里,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这百八十块钱?!” 苗国庆被骂的蜷缩成团,不敢作声。 之后几天,宁福林到处奔走,想给这女婿再找个上班的工作。 可这两年因为效益问题,镇上倒了好几个厂,工作岗位是越来越少了。他好不容易辗转找了个纺织厂的修理工空缺,又托人找了那里头的老修理工说情,让对方同意带苗国庆做个徒弟,眼看一切就绪,宁月娥却开闹了! 她不同意苗国庆去纺织厂! 原因很简单,纺织厂基本上都是女工,她怕苗国庆去了之后被狐狸精勾引走。 宁福林气的要死,直接上去踹了她一脚,指着苗国庆质问她是不是眼瞎:“就这么个东西,也就是碰上咱们家,才轮到儿女双全!搁外头都没人要,你还怕人抢?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他是打从心眼看不起苗国庆的,所以一点也不觉得这女婿出去了能搞三搞四。 无奈宁月娥不这么想,当年蓝小花抛夫弃子跟人私奔到现在都没消息,过的好不好,朝阳村的人也不晓得,但被她撇下来的赵学明父子,可是一直过的不好! 赵学明三不五时的被人揶揄“你老婆还没找到呢”,赵建国则经常被人问“你姆嫚回来看你没有”、“你想她吗”之类。以至于这父子俩现在出门都避着人,明明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出入都跟做贼似的。 宁月娥看在眼里,虽然没什么同情的,却很怕自己也落到那样的处境。 毕竟这世道,或者说在村里,男人比女人过的要轻松很多。可是赵学明尚且如此,如果苗国庆跟人搞上了,宁月娥觉得自己压根就过不下去了! 想到这种后果,就算褚老婆子也出来呵斥她,让她为宁宗的前途考虑,宁月娥态度仍旧是坚决,说绝对不能让苗国庆去女人多的地方扎堆,她不放心,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如果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坚持的话,那她宁可现在就去跳河,总好过日后被人嘲笑。 要搁几年前,小辈闹死闹活,褚老婆子同宁福林都不会放在心上,因为觉得都是吓唬人的。 可当年苗国庆当真喝了农药之后,他们也不敢把人逼急了,毕竟送医院抢救也是要钱的,万一落点后遗症拖累的还是他们以及宁宗的未来。 宁月娥态度这么坚决,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左劝右哄无果,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 这时候宁月娥也怕闹僵了不好收拾,倒是怯生生的提出个建议,就是让苗国庆跟人去外头打工,去工地之类男人多女人少的地方,她还是肯放心的。 “虽然咱们家没有城里的亲戚,但现在出门打工的人也很多了,隔壁村,就是舅舅的远房亲戚的邻居,不是就在广东那边做小工吗?”宁月娥说,“听说收入也不差的,工地上还管吃喝住,平时根本不用花钱,工资还比化工厂高……我看让国庆去那好了。” 褚老婆子没好气的说:“你说的轻松!还不是让我们出面去丢脸!” 她跟宁福林这么重男轻女,宁月娥同宁月美的姆嫚当年进门之后却连生了俩女儿,之后再无所出,这情况处境可想而知。 所以宁月娥的外家亲戚们,一直都说自家女子是被宁家逼死的,据说在宁福林老婆的葬礼上还差点打架。之后也基本上没什么来往,现在宁月娥提到舅舅,褚老婆子当然不高兴。 然而为了不浪费苗国庆这个劳动力,主要也是这时候种田收入真的太低了,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商量了两天,最终还是托人给苗国庆说了上海的一个工地。 据说非常吃苦,但工钱比较高。 吃苦这个问题在褚老婆子他们看来都不是事,毕竟再苦能比种田苦?现在种田已经有些机械辅助了,早几年连头牛都没有的时候,耙犁都是人工拉的……那样都过来了,还怕什么工地? 于是很快苗国庆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家乡。 他走的时候从宁家给的路费里硬挤了两块钱出来给女儿,叮嘱她好好学习,自己会努力给她挣学费的,别怕考取之后没书念。 然而说是这么说,宁光初中都毕业了,苗国庆都没回来过。 第五十一章 谢柔柔 宁光这个初中念的波澜不惊,由于杨秋涵的缘故她没受什么欺负,然而因为自身的条件以及惨不忍睹的成绩,也叫人没法子优待她。 尤其是才进初中时赶着澳门回归,照例期末考试出了命题作文,重复着两年前痛苦的宁光磕磕绊绊的凑了六百字,最后被语文老师当成了范文抄在黑板上,不过不是作文的范文,而是错别字跟病句的讲课材料。 末了老师还特别气愤的点名宁光,让她争气点儿,因为宁光这篇作文东拉西扯的,中心思想就是,澳门回归说明国家强大了,国家强大说明大家生活好过了,生活好过据说……她据说不下去了,直接写,希望以后搭车不要钱,她想去省城看朋友,末了因为字数不够还凑了句“这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梦想”。 “都是初中生了,理想能不能稍微高远点?”老师在讲台上痛心疾首,“人家小学生好歹长大了想开拖拉机啊,你就想着蹭个免费车进城?还今生今世唯一的梦想……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大家听的哄堂大笑,问宁光有什么感想。 宁*资深差生*光一脸麻木的摇头,她有什么感想?就她这语文水平,问的好像她有感想就能描述出来一样! “也不知道过会儿老师会不会给我们读安怡的范文?”任凭同学嘲笑的女孩子心烦意乱的拨弄着面前的文具,暗想,“上次安怡写信来说参加了好几个竞赛都拿了奖……唉,真想快点念完初中去看看她。” 她可不指望自己也拿几个奖告诉沈安怡什么的…… 宁光可以说是淡定的反应让老师非常不满,认为她就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种,出于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的考虑,老师甚至专门拿出中午午休的时间,让宁光去办公室里补课。 可惜宁光实在不开窍,老师费心费力辅导了一学期,她也就勉强考个及格。倒是几个中等生,家里家长重视学习,又是送礼又是托人带话的,请老师多多关心他们孩子的成绩。老师转去给那几个补课,不说个个突飞猛进,最差的也要甩宁光十八条街……这对比,老师算是彻底认识到这世上的确有人少了读书那根弦了。 之后女孩子的座位越调越后,本来按照身高是在前三排的,渐渐的就成了倒数第三排。 宁光对于这种待遇真的是……太熟悉了。 除了偶尔感到对不起沈安怡外,她真的一点不带心虚的。 毕竟她有努力过,老师也挽救过,这样都不行的话,只能说命该如此。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还能怎么办? 认命呗。 “以后我考不到安怡在的省城,但我兴许可以去省城打工?”知道自己学业是没指望了,且苗国庆又加入了外出打工的大军,宁光苦中作乐的开始关心起打工的潮流来,想着,“到时候安怡放假了,我们也能碰碰面。” 这时候打工潮已经蔓延到整个苏南的农村,基本上初中毕业之后的男女,百分之八十都会远走大城市谋生。 甚至一些正当壮年的劳力,也会考虑到离家不算远的几个城市搬砖,平时田地菜畦让老人或者亲戚帮忙照顾,等农忙了再请假回来帮忙。 这情况让宁光多少松口气,那么多人都出去打工的话,她觉得等初中毕业了,自己考不上学校,家里应该也会让她出去打工的,得给宁宗挣钱花不是? 如此她打工的事情就不需要找沈安怡帮忙了。 虽然迄今都帮不上沈安怡,好歹少给人家找件事情也好啊。 这么想着,她都有点迫不及待过完初中,去省城打工了。 初二开学之后班里来了个插班生,年纪比班上同学都大一点,是已经十七岁了,名字叫谢柔柔,长的人如其名,瓜子脸大眼睛长睫毛,乌黑的头发浓密及腰,穿戴虽然比宁光还凄惨,但透着股儿温温柔柔的味道。搁一些提前上学的学生,这年纪都要高二了,现在却还念着初中,不免叫人好奇。 很快就有人拼凑出她的来历,是础山脚下小村子的人,因为家里穷,哪怕初中是义务教育,费用不高也舍不得给念,小学毕业成绩非常优异,然而娘老子让休学待嫁了。后来还是她小学的老师不忍心,反复上门做工作,甚至说出女孩子长的漂亮,本来就不愁嫁,要是再拿个高点的学历,没准就有做城里人,带挈娘家发达的指望了……这才说服了她父母,将已经十七岁的女儿送来学校。 本来是要从初一读起的,可年纪差距太大,学校不愿意,再加上她辍学那几年,小学的老师也是一直送着课本习题试卷,让她功课没落下,于是经过一番协商进了初二。 由于是插班生,个子又高,就安排在了后面的座位。 他们这个班级虽然不是王牌班,但这年头乡镇中学普遍一切向成绩看齐,所以每次测验都会换位子。 谢柔柔才来之后第一次测试,惨不忍睹,直接垫底,于是换成了宁光的同桌。这女孩子个性跟宁光很相似,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跟宁光不大一样的是她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很爱笑。 基本上有人喊她或者跟她对视,都会抿嘴一笑。 所以尽管有着可被窃窃私语的出身以及可供评头论足的衣着,在班上的印象倒不是很坏。 毕竟初中生了,已经学会了基本的掩饰情绪。 就算心里想着她家里怎么这么穷,她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好意思跟我们做同学,面上也不大好意思说出来。 而且因为谢柔柔的笑容,或者还要加上美貌,有些人开始帮她说话,说谢柔柔人还是挺好的,虽然不怎么作声,但看得出来性格很不错。 作为对照组的是宁光,不但不爱说话不怎么跟杨秋涵、赵小英少数几个之外的人打招呼,一天天阴沉沉的跟别人欠了她钱一样……反正就是没有谢柔柔讨喜。 这些话谢柔柔听到后还专门跟宁光解释了几句,不过宁光没放在心上,其实她也很喜欢谢柔柔。 由于小时候的经历,宁光是真的不喜欢,甚至有些恐惧跟生人开口的。 像谢柔柔这样爱笑又不多话的,简直量身定做好同桌。 更别提两人还是学渣同盟。 然而宁光一厢情愿认为的学渣同盟在几个月后就抛弃了她,谢柔柔不愧是小学老师千辛万苦也要拉回课堂的学生,仅仅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追上了班里的进度,而且看她一次比一次高的考试成绩,她还能更进步! 班主任为此专门在班会上狠狠表扬了她一番,宁光近水楼台……啊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被拉出来充当反面教材,告诫大家要学习谢柔柔,不要学宁光。 宁光照例用面无表情迎接大家的注目礼,心头很有些愤愤不平:学我?你们家务未必做的有我利索,学我还学不会呢! 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司空见惯,郁闷了会儿也就算了,倒是谢柔柔成绩提升迅速,老师打算给她换到前面去坐,很让宁光唏嘘。 毕竟这段时间两人相处的还不错,也不知道谢柔柔走后会换谁来跟自己坐? 宁光跟之前的同桌,或者说跟班里大部分同学,关系都很平淡,偶尔还要起点争执。 相比之下,跟谢柔柔坐了几个月,都客客气气的,算是相当省心了。 还好谢柔柔似乎也很满意她这个同桌,婉拒了老师的好意,说自己个子高,坐前面恐怕挡到同学,视力又好,坐后面也没什么影响。 班主任起初劝她,说坐前面比较容易集中思想,不会被后面这些落后分子的小动作分心。 但谢柔柔羞羞怯怯的表示还是想坐后面,班主任想想人家成绩也是坐后面升起来的,似乎现在的位子对她没什么坏影响,也就答应了,只说如果后面有人打扰,就跟老师说,到时候他再安排……说这话时班主任特别看了眼宁光。 就仿佛宁光多半会打扰谢柔柔一样。 宁光木着脸翻开书,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事情之后宁光跟谢柔柔的关系莫名好了点,宁光其实不觉得谢柔柔不肯坐到前面去是为了自己,但留住一个处得来的同桌总归是心情不错。 两人这同桌一做就做到毕业,虽然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到升初三的时候毕竟很熟了,偶尔也会说说话。 临近中考的时候,甚至还讨论过几次以后要做什么。 谢柔柔的成绩在升上初三之后更上层楼,第二次测验就考进了全年级前十,这一度引起了整个年级的轰动,班主任对她也越发重视了,因为按照黎中以往的成绩,前十都是有能力争取县中的。 这次班主任是非常强烈的劝她坐到前面去了,谢柔柔仍旧是拒绝,拒绝的非常艰难,最后小声说了句:“坐前面大家都看着我,我会紧张,听不进去课。”班主任才作罢。 然后隔天宁光就被课代表找借口喊去办公室了,班主任亲自谈话,看这阵仗她还很担心,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结果班主任说的是谢柔柔的事情,说谢柔柔同学成绩越来越好了,但胆子太小了点,让同桌得空劝一劝,免得中考的时候,败给了心理素质,发挥失常。 “谢柔柔家里的情况你应该也听说了。”班主任皱着眉头,“她家里比较困难,支持她念书的意愿也不强烈,能上初中,还是她小学老师不放弃,到处奔走,找了政府的人出马,连哄带骗带吓唬,才让她父母松口的。如果中考不能考到很好的成绩的话,估计就要回去嫁人了。所以为了她的未来考虑,她中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从来没有被老师委以重任过的宁光很紧张,手放在身体两侧,直接站起了军姿,小心翼翼问:“那,老师,我要怎么跟她说?” “……”班主任陷入了长考,最后叹口气,“算了,你那成绩,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有水平的话,别说的谢柔柔越发紧张了,到时候就惨了。” 宁光:“……” 她被打发回教室,才坐下来,谢柔柔就问:“老师找你干嘛?是作业做错了吗?” 说着已经在翻自己的作业本了,因为宁光的作业基本都是抄她的,如果宁光错了,排除抄错的可能,就是谢柔柔做错了。 “没有,老师怕你中考的时候紧张呢。”宁光犹豫了下,如实说,“想让我劝劝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劝,他也觉得我不会说话,就让我回来了。” 谢柔柔暗松口气,说:“我还以为我做错了。” “现在又不是中考,做错了也无所谓。”宁光笑她,“反正你成绩那么好,老师也不会因为做错一道题目就打你骂你。” 这个时候不同于后世,老师有着绝对的权威,打骂学生都是家常便饭,而且家长知道了多半也不会跑学校闹,只会给老师点赞,感谢老师对自己孩子严加管教。 所以即使是女学生,像宁光这种学渣,被打手心也是常事。 当然谢柔柔这种好学生,还是潜力巨大的类型,又是一个待遇。 “你不懂,我这辈子,只能指望念书。”宁光正羡慕着,却见谢柔柔没有笑,而是很严肃的说,“如果中考没考好,我也就完了。” 宁光这种学渣是不太能够理解谢柔柔破釜沉舟只此一战的心情的,因为她就没指望过自己中考能考好。 闻言安慰了几句也没放在心上,对于宁光来说中考即使悲剧了也不至于完了,不是还能出门打工? 想到可以去沈安怡所在的地方打工,这哪里会完啊,这简直就是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好事。 简直想想就美滋滋,甚至忍不住笑出声。 第五十二章 中考阴影 中考转眼就到,天气是相当的不好,雷闪电鸣大雨倾盆,宁光穿着雨衣,但一路跋涉到学校,浑身上下仍旧湿漉漉的。 这时候虽然入夏了,可风一吹过,潮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还是感到冷,她在办公室外张头张脑,想问老师能不能给自己一杯热水暖暖身子? 但话还没出口,班主任就察觉了,抬头一看是宁光,皱眉:“干什么?” “吴老师,我想倒点热水……”宁光赶紧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然而话没说完就被班主任粗暴的打断:“快考试了倒什么水!赶紧的回教室里去,一点脑子都没有,要喝水不会在家里喝了来?!” 宁光从小到大被老师呵斥的经验算是很丰富了,可临考前夕听了这么一顿仍旧觉得委屈,尤其是噙着泪回到教室不久,见谢柔柔弄了个一次性杯子小心翼翼端着热水进来,就问:“这水哪来的?” “老吴那儿倒的啊。”谢柔柔随口说。 班里跟班主任关系好的学生会喊“老吴”,谢柔柔不是爱跟老师拉近关系的人,可因为成绩好,班主任对她不错,时间长了也就跟着喊了。 这会见宁光脸色不对,疑惑问:“怎么了?” “……没什么。”宁光深吸了口气,忍住眼泪,她不住的告诉自己,从小到大难为还没被践踏够吗?就这么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当狗在乱叫……可到底难受,以至于手都有点发抖:如果是自己能学却不学,被老师看不起也就算了。 可明明就是她努力也学不好,为什么就要低人一等? 天生不够聪明已经很可怜了,这世道似乎要向她证明还能更可怜一点……不,他们不会觉得这种人可怜,只会觉得厌恶。 但平时再嫌弃,今天毕竟是中考呀。 距离开考已经只有个把小时了,班主任那样的态度说那样的话,可见是压根不在乎宁光会不会受到影响。 宁光想到之前为了谢柔柔被喊去办公室谈话的事情,就觉得说不出来的恶心。 因为谢柔柔成绩好,所以她的前途就是重要的。 因为自己成绩不好,所以自己的前途无关紧要? 是啊她自己都没指望自己能够考取什么好学校,但班主任凭什么给她雪上加霜?! “都说恶有恶报,可是这么多年了,欺负我的人都过的那么好。”宁光翻开书挡住脸,不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伤心的想,“也不知道所谓的报应什么时候到?难道真的只是迷信?那对于我这种不聪明不厉害的人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她抽噎了会儿,才发现谢柔柔悄悄推了块手巾过来。 “……谢谢。”宁光承认,知道谢柔柔很顺利的从班主任那倒到水时,她是有那么点迁怒谢柔柔的,但眼下看着这个小动作,忽然觉得很惭愧。 班主任偏爱谢柔柔,也是谢柔柔应该的,毕竟不说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就说黎中对毕业班班主任的评定,最重要的就是看班里学生考取县中的数目。 冲着这份利益,班主任也该给谢柔柔各种行方便,何况区区一杯热水呢? 谢柔柔没有错,有问题的只是那个所谓的老吴而已。 宁光无精打采的收拾情绪,等待着入场……他们中考是这样的,整个学校空出来,家长拦在门口不让进,提前到的学生则在高中部的教室休息,初中区域封锁作为考场,开考之后凭证件进入。 谢柔柔分了一半热水给宁光,然而宁光赌气没要,两人推让了会儿,广播就让大家准备入场了。 本来成绩就不怎么样,临考之前还被班主任熊了一顿,宁光的发挥可想而知。 她回家之后就跟家里说,找门路让她出去打工吧,她要去省城。 为了避免家里给她安排到别的地方去,比如说去上海跟苗国庆一道,她还撒了个谎:“听我们班上同学说,省城工资高。而且以后宗宗考取了县中……” 女孩子心里恶狠狠的加了“才怪”两个字,才继续说,“我去看他,给他带东西买东西也方便。”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不咸不淡的道了个“嗯”字,说你成绩还没出来,等成绩出来了再说。 宁光看这情况也不急,她知道她这些家人的,肯定不会任凭自己在家里闲着,必然要趁自己没满结婚年龄,好好的榨取价值。所以压根不担心他们会不给自己找打工的机会。 烧锅煮饭偶尔伺候菜畦……这种熟悉的生活过了段日子,中考成绩就出来了,宁光懒洋洋的去学校拿毕业证,见班主任笑的合不拢嘴,心说多半班上考的不错。 果然班主任跟着就同她说:“你同桌谢柔柔考取县中了。” 宁光闻言才要为谢柔柔高兴,这讨厌的班主任跟着又开始数落她,说她人笨,学不进去,也蠢,不知道趁跟谢柔柔做同桌多讨教些学习上的诀窍,以至于从今往后,跟谢柔柔就是两个层次的人了:“你现在不知道,以后你们的差距还要大。” 他说的好像宁光能一直跟谢柔柔做同桌,是他专门安排的一样……宁光有点忍无可忍,从他面前拿过毕业证,想着反正以后也不在这人手里了,就冷笑了一声:“我以后跟谢柔柔的差距大不大我不知道,但要说我是在乡下种田没出息的命,老师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还不是在乡下待着?说什么镇上,离我们朝阳村才几步路?到了城里头,一样都被看不起!” 完了也不管班主任什么脸色以及作何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出校园,回头看没人追来才暗松口气,到底是被班主任打过好几次,还是怕的。 回家之后,宁光将毕业证给宁福林看了,又问打工的事情,她这迫不及待想离开宁家的做派让褚老婆子很是看不过眼:“美头家家的天天想着往外跑,成何体统!” “不是为了给宗宗挣钱?”宁光口不应心的说,“你们不是说宗宗马上要上初中,要花不少钱?” 褚老婆子就冷笑:“你说的倒是好听,真放你出去了,你肯把钱给家里?早先隔壁美头给你的好东西,你什么时候乐意主动拿出来给宗宗过?” 这话说的宁光心头一沉,宁福林也赶紧给姆嫚使眼色,让她别再说了。 但宁光到底起了疑心,抓着他们追问,是不是不想让自己出去打工? “小光啊,你看看咱们家这个情况。”见搪塞不过去,毕竟也是这么大的美头了,过几年就可以跟人家讨论婚事,不好像小时候那样打骂,不然记了仇恨,出了门之后只怕反而要跟娘家作对,宁福林所以也不欲用激烈手段,换了缓和的语气同她解释,不是他们故意要把人拘在乡下,而是宁家现在根本离不开她。 毕竟褚老婆子年纪大了,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宁福林呢是男人,男人怎么能做家务呢? 苗国庆在外打工,宁月娥要忙田里,总不能回来了还要再烧锅做饭吧?撑不住的。 总而言之,家里离不开宁光这个保姆。 所以出门打工什么的……不可能的。 宁光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以至于整个人都不好了:“不,我不要留在家里!反正你们都说了,田里挣不到几个钱,还累的死人。那让姆嫚回来做家务,我出去打工,我工钱都给你们!” 想到不能出去就得继续留在这该死的朝阳村,而且还见不到朝思暮想的好友,女孩子简直要疯了! 她先是哀求,继而咆哮,之后是歇斯底里……可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下定决心,任凭她怎么闹都不肯松口,最后甚至告诉她,不要想着偷偷跑出去,因为他们早就跟村里村外打过招呼,宁光这美头是要留在身边,“舍不得”放出去的,谁敢带她出去打工,他们就跟谁家没完! 本来宁光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伙伴,相交泛泛的人,犯不着为她惹上麻烦,所以尽管如今十里八乡联袂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来,没人带着,从来没进过城的宁光两眼一抹黑,跑去城里自立门户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 而且宁福林又给她说,她现在这年纪还没身份证,要没人带着出门,什么活都找不到不说,万一碰见坏人,给卖去山里,不知道多凄惨! 见宁光一味哭着,不理会自己,宁福林觉得别把这孙女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就说:“宗宗上初中也快了,等他初中毕业考去县中,我跟着去陪读,家里就不那么忙了。如果那时候你还想出去打工,我就答应你,还给你拿路费。” 宁光这次总算抬起头,看着他说:“那太久了,要么宗宗上了初中,就放我出去。” 褚老婆子皱眉:“你……” 但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宁福林打断:“行!” 宁福林的想法是能拖则拖,总比现在宁光一个劲的闹着好。 再说了,虽然国家规定女孩子得到了年纪才能领证,但乡下的具体情况就是,少年男女初中毕业没考上的话,就开始相看了,到十七八岁往往就定亲了,之后过个一年半载的摆酒住一起,等孩子生了正好扯个证上户口。 算算时间,宁宗上初中的话,也差不多可以把宁光嫁出去,弄一笔钱给宁宗花了。 他不知道宁光心里也在想,自己之前压根没想到家里会不让自己出去打工,所以毫无防备,现在褚老婆子他们显然做好了预防自己偷偷跑出去的准备,如今哭闹恐怕没什么用,不如装作妥协,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他们放松下来,再找机会离开。 如果实在离开不了……宁光真的要对宁宗下手了。 她对这个家,已经受够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第五十三章 游戏瘾 宁光被家里留着不出去打工的事情挺让村里意外的,因为现在跟宁光差不多年纪的美头,基本上都在外面了的。 比如说赵琴、赵小英。 偌大村子里同龄女孩子,不,应该说同龄人就剩了她一个,不免尴尬。 进进出出碰见的人,经常会顺嘴或者故意问她:“宁光啊,你初中都毕业了,怎么还不出门打工呢?成天待在乡下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出息?” 还有人说的更直接点,“你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以后找老公也只能找个泥腿子,一辈子在乡下待着,多苦啊?你得出去打工,才有机会嫁给城里人啊!哪怕没有嫁给城里人的命呢,嫁个镇上的也好是不是?” 宁光被说的满脸通红,想发火都不好意思,只能加快脚步走开,将那些窃窃私语甩在身后。 她觉得这种日子真是太煎熬了,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忍到宁宗上初中? 而宁宗的学业也很快出现了问题——他从班级前十名直接掉到了二十几名,名次下降速度之快,让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都不敢相信。 宁福林甚至专门去问了杨母,是不是卷子改错了?又或者有人偷换了宁宗的卷子? 不然怎么会下降了这么多? 尤其他们还是给宁宗出钱在补课的! 杨母跟他说卷子不可能改错,因为分数出来之后也觉得奇怪专门核对过,至于说偷换卷子更不可能了,一次普通的测试而已,又不是升学考试,换了有什么意义?再说一群小学生,哪里来这本事。 她当然也不会认为自己跟丈夫的补课有问题,所以根源肯定还是在宁宗身上。 宁福林对于这个结论是很不服气的,但三问两问到底问出了缘故,还真是宁宗自己作的:他迷恋上了游戏机。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过了游戏机最红火的时候,网吧悄然兴起,然而在黎明镇这种还没发展起来的小镇上,游戏机房余威尚在。几乎所有的男孩子,甚至包括部分女孩子,都如痴如醉,将他们不多的零花钱不计后果的投入其中。 宁宗因为深得家中宠爱,每次上街都有大人带着,以前都没接触过,所以还能专心学业。可上次同学过生日,除了请吃饭之外,也请几个关系不错的男同学一块儿去游戏机房玩了半天,一下子让宁宗深陷其中。 回来之后吃饭也不香了睡觉都睡不着了,就是惦记着玩游戏。 之前宁福林跟褚老婆子为了哄他双休日去补课,提高了他的零花钱,他手里所以有了进游戏机房的费用。 然后就是顺理成章了,本来怕摔不肯学车、让宁光接送的,为了能够打游戏,硬是用最快的速度学会了自行车,而且坚持独自去镇上补课——其实他早出晚归的,每次所谓的补课时都会去游戏机房狠狠玩上几把。 就算之前基础不错,长期下来,该露陷的自然还是要露陷。 这次考试宁宗就是撑不住了,他耷拉着脑袋表示自己最近心思都放在了游戏上,实在没劲头去念书了。 他甚至提出要不就干脆别念了,现在就找个事情做,挣点钱去打游戏,完了回来吃饭睡觉,这日子好像也蛮不错的。 这话将宁家除了姐弟俩之外的人都气的死去活来。 宁福林难得拉下脸来训斥孙子,说他太不懂事太令家里人失望了! “这事没的完。”褚老婆子到底没舍得说宁宗,却沉了脸跟宁福林说,“我看根本就是有人看不得宗宗成绩好,故意借游戏机房毁了他!” 他们甚至又怀疑上了赵家,宁光再次躺枪,因为褚老婆子说,宁家在镇上没有仇人,镇上人家的孩子没必要特意坑宁宗,除非真是嫉恨宁宗的成绩。可小孩子哪里来这么深的心计? 八成还是赵家搞的鬼。 毕竟给宁宗补课的是杨母,她一个老师会看不出来宁宗这年纪学生的小心思跟小花招? 却一直都没提醒宁家,直到这次成绩出来瞒不过去了才一推二六五,说的好像都怪宁宗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受了赵家的指使,故意绝宁家的未来? 要知道宁家之所以会找杨母补课是因为宁光跟杨秋涵认识,而宁光会认识杨秋涵是因为沈安怡,沈安怡是赵家外孙女……宁光差点被这番逻辑气死,话没说完就提醒他们,当初是他们软硬兼施逼自己去跟杨家走近,以及托他们照顾宁宗的! 那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认识杨秋涵是因为沈安怡! 现在凭什么全部推卸到自己头上来? 见褚老婆子瞪着眼睛想说什么,宁光又冷笑:“你们要是怀疑我会对宗宗不好,要不打发我出去打工吧,免得成天怀疑我会害宗宗,大家都过的不安生!” 这下子宁福林赶紧给褚老婆子使眼色,让她别作声了。 美头年纪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待她了,该哄的时候还是要哄了。 褚老婆子非常憋屈的忍了,转头到底骂了宁月娥一顿出气。 宁月娥委屈之极,在院子里边做事边抹眼泪,宁光进进出出做事,看到了当没看到,这让宁月娥格外的难受,跟村里人说话的时候,看到宁光在附近,故意说给她听,说自己命苦,虽然生了个女儿却一点也不体贴自己云云。 村人一惊一乍的喊宁光:“你这做美头的不能这样,你得好好体恤你姆嫚啊!没有她哪里来的你?再说做姆嫚的,就靠美头体恤啊,儿媳妇再怎么说也不是亲生的,哪里有美头心疼姆嫚?” “她就靠我体恤也没见得这些年来体恤过我。”宁光没什么表情的怼回去,早两年因为砍伤宁月娥的事情,她对着这姆嫚多少有点愧疚。但这种情绪到现在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这也不奇怪,宁月娥真的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人。 哪怕她自己过的也很可怜。 母女俩在这儿虽然不算很撕破脸,但从此都是犹如陌路。 彼此都觉得对方让自己寒透了心。 宁光有听到宁月娥在外面怎么说自己,说当年被这美头砍的一塌糊涂,人都送医院抢救了,生她养她还要受这样的罪,做姆嫚的全然没计较,结果美头还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这做姆嫚也太苦了! 村里跟宁月娥年纪差不多的妈妈娘子,尤其是有女儿的,哪怕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也知道宁月娥当初不是不想折腾女儿,实在是被国法压住了,到底还是站在她这边。 因为她们对待自己的女儿虽然没有宁月娥那么残酷,但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们也很怕女儿会跟宁光一样不听话,甚至记恨自己。 所以必须将宁光打上不好的标签,避免女儿们都跟她学。 这些心思宁光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她其实没有“带坏”村里其他美头的意思,因为这村里土生土长的美头也没有一个跟她真心相交的。 她只是想自己离开这个地方,走的远远的,一辈子不回来而已。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为了宁宗的学业跑了好几趟黎小,他们虽然很怀疑杨父杨母不尽心,甚至怀疑他们帮着赵家坑宁宗,可实际上到了杨父杨母跟前还是不敢造次,只敢说些请他们多照顾宁宗,严加管教的话。 这也没办法,宁宗的成绩已经不行了,黎小又是黎明镇最好的小学,如果得罪了里面的老师,宁宗不是更没指望了吗?甚至还会被老师穿小鞋。 而且杨父杨母还不是普通的黎小老师,他们跟黎中的校长可是亲戚的……虽然听说那位校长好像快要调去县里了,但哪怕是前任校长,他们也不敢得罪。不然宁宗哪里还有指望上县中? 不上县中上大学的指望就渺茫了。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在家里咬牙切齿,百般诅咒,捶胸顿足……在黎小办公室却都是颤巍巍的甚至是流着眼泪的、非常可怜的求着老师们多照顾宁宗。 杨母对此也很动容,专门喊了宁宗到身边,说你太婆跟你牙牙为了你的学业这样不顾颜面的求我们这些老师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他们,收收心,好好学习吗? 宁宗不是宁光,他是被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宠大的,对这两位自然有感情。闻言低头不语,满脸的惭愧。之后,也的确懂事了几天,早出早归的,主动做作业不说,还跟宁福林要了几本课外的习题册,摆出洗心革面的态度来。 可是游戏对这年纪的孩子的瘾头如果是这么一时感动就能够解除的,后世也不至于有人想把沉迷游戏归入精神疾病了。 宁宗努力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打回原形,再次进了游戏机房。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蜜.汁自信的认为他以后肯定能有出息,觉得之前去打游戏只是偶然情况,都没发现,还是同在游戏机房的赵亮碰见了宁宗,回来的时候经过宁家门口,看到宁光,抱着看好戏的心情顺口提了句。 宁光起初不想跟家里说的,倒不是怕宁宗挨训,而是觉得这个弟弟心思不在学业上挺好的,最好小学都别上了,直接出来打工什么,免得家里拘着自己不让出门。 她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太过冷漠,毕竟宁宗也实在没有拿她当姐姐。 而且这些年来这个弟弟坑她的地方还少吗? 不过后来想了想还是跟宁福林讲了,主要是觉得自己不说,宁福林他们发现也是早晚的事情,如果晓得自己隐瞒了赵亮的告状,肯定会把一切责任都推卸在自己身上。 实际上她跟宁福林讲的时候,宁福林就立刻呵斥了她,说宁宗一向乖巧听话,早就认错了那就肯定不会再犯的,这一定是赵家人的污蔑,让宁光别听风就是雨的。 当然训斥完了宁光,宁福林就急三火四的去找孙子核实了。 宁光有时候真的很不理解这牙牙,或者还有褚老婆子的做法,明明他们知道自己没撒谎,为什么还是坚持要说自己撒谎了呢? 可能他们欺压自己已经习惯,不发威会儿就觉得不完整? 她觉得这鬼地方真是度日如年。 接下来的日子,宁家两位大佬,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了给宁宗戒游戏瘾上。 褚老婆子激动之下甚至拿着绳子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游戏机房,声称要吊死在人家门口。 第五十四章 打工 能在镇上开游戏机房的都是有背.景的,毕竟打游戏的很多小年轻,不乏一些年长的人看来“不三不四”的混子,没点儿本事镇住他们,店根本开不长久。 所以这种地方的老板对于闹事没什么怕的。 见这情况直接打电话喊了派出所过来,让他们将“影响正常经营”的褚老婆子带走。 褚老婆子这年纪还真不怕警察,不过她在派出所里一顿闹之后,里头的人委婉提醒她:你曾孙子既然在黎小念书,可见是常要来镇上的,得罪了游戏机房,就不怕有什么后患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褚老婆子一皱眉,说你们是不是帮着游戏机房欺负我们小老百姓? 派出所的人耸耸肩说你自己也看到了,人家游戏机房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见天的排着队等着玩呢,你这么一闹人家不高兴了,都不用自己找人,直接放个口风说谁打你家孩子一顿就让他免费玩上一个半个小时的,你信不信你孙子以后学都不好上了? 都不说外面,就说黎小,成天惦记着游戏的孩子也不少。 褚老婆子心头一惊,面上还不肯示弱,说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虽然我们只是村里人,但谁敢动我家孩子我就跟他们全家拼命! “那么多人你拼的过来吗?”派出所的人劝她还是消停点的好,因为万一游戏机房真的撺掇小孩子们围攻宁宗的话,别说宁家了,换了镇上人家都吃不消,毕竟那些都是未成年,就算把宁宗打出事情来都不需要负责人的,顶多监护人赔点钱,那还得人家有钱……总之老婆子就算有豁出去的心思,却也招惹不起游戏机房的,还不如省点力气,回去管教好孩子。 可褚老婆子要是能把宁宗管好也不会跑来镇上闹了,她失魂落魄的回去,跟宁福林抱头痛哭。 说起来他们母子都是要强的人,当年褚老婆子仅仅为了不让村里人笑话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也是为了在那个艰难的年代节省开支,就亲手溺死了三个亲生女儿,一滴眼泪都没掉,迄今不觉得后悔跟愧疚。直到宁福林的降生给她洗刷了“耻辱”,哪怕丈夫去的早,在那个时候孤儿寡母比现在的孤儿寡母更艰难,还有赵家在旁虎视眈眈,她都咬着牙撑过来了。 支撑她的无非就是我有儿子我要好好栽培他。 宁福林也没让她失望,是私塾里学的最好的孩子,连那会儿镇上一些小少爷都比不过。要不是大清亡了,褚老婆子甚至还指望儿子考功名光耀门楣……可就算大清亡了,宁福林好歹也是做过村支书的。 以宁家的底蕴,算是很争气了。 母子俩一直都指望这种争气能够代代流传……更正,是在家族的男丁身上代代传承下去。 没想到宁宗这么没出息,这才小学就沉迷游戏了,以后要怎么办?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难道以后要一辈子留在这朝阳村里种田吗? 只要想想那种结果,以及村里人的嘲笑跟奚落,褚老婆子就有一种羞愤欲死的冲动。 他们哀哀哭泣,质问着冥冥之中的宁家祖宗为什么给了宁家延续后嗣的男丁却不给这男丁好学上进之心时,宁光在扫院子,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甚至心里还有点快意。 因为这两位长辈从小就说她是廉价又没出息的,宁宗才是光大宁家的指望。宁光非常不服气这个想法,甚至盼望能够超过宁宗打他们的脸,可惜她念书没什么天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只能将这种想法藏在心里,暗暗的不甘。 之前宁宗学习成绩不错的时候,宁光格外的委屈,为什么上天已经给了宁宗那么好的待遇,还要给他念书的天赋? 如果他真的考个大学出来,岂不是坐实了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他们这些年来的重男轻女? 所以现在宁宗成绩每况愈下,宁光乐见其成。 不过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虽然伤心,却不肯就这么放弃的。 他们东奔西走的,居然找出了一个法子来,止住了宁宗下滑的成绩。 就是断了原本每个礼拜都会无条件发给宁宗的零花钱,改成按照他的成绩给钱。而且也不再限制宁宗拿了钱之后去干什么,哪怕是打游戏。 之前他们对宁宗各种劝各种哭,宁宗从起初的愧疚不安,很快就无动于衷了。 他虽然平时挺会哄长辈的,但那也是长辈一直顺着他,现在因为游戏牵动着他的心,不让他玩游戏的长辈成了坏人,这种诉说、眼泪以及苦口婆心就成了厌恶。 宁宗甚至扯了宁光出来,说宁光已经不念书了,成天待家里做家务,也没见你们说什么,怎么反而我不想念书了你们要这么寻死做活?难道平时说疼爱我都是骗人的吗? 这逻辑别说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何等心碎,宁光都目瞪口呆。 家里的气氛为此很是紧张了些日子,一直到这个妥协之后的法子出来,宁宗虽然皱着眉,到底松了口气。 他现在还小,必须指望家里养着,如果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铁了心不给钱,他可以发脾气可以抱怨可以大吵大闹,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 所以现在有了个弄钱的门路,哪怕是他厌恶的学习,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忍了。 不过毕竟心思没有全部在学习上,这种为了打游戏去学习的态度,也就是避免了他滑向吊车尾,从之前前十名的优秀学生,沦落成了一个普通的中等生。 而且由于褚老婆子他们将宁宗成绩下降的缘故闹到了学校,宁宗成为学校很多老师嘴里的反面教材。 老师们上课的时候不时会带一嘴,让大家专心学业,别像宁宗一样不争气,叫年纪那么大的太婆跟牙牙还要跟着操心。 这年纪的学生听了之后,当然会去嘲笑宁宗,还有外班的人专门跑他们班里打听哪个是宁宗。 宁宗为此恼羞成怒,回家之后很是发了一番脾气,让他们以后别再有事没事跑学校去找老师,简直丢死个人了!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心里难受的紧,又不舍得说他,只能继续逮着宁月娥出气。 宁月娥也开始觉得在家里度日如年了,儿子基本上是他太婆跟牙牙带大的,她这个姆嫚因为要干活根本没怎么沾手,所以尽管跟自己嫲嫲以及阿伯一样重男轻女,极为重视这个儿子,但宁宗同她并不亲近,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是跟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说。 女儿呢都好长时间话也不跟她说了,丈夫独自在外,天知道有没有被哪个狐狸精勾搭?上头两位大佬还不时的拿她当出气筒……宁月娥左思右想,就动了也出门打工的念头。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起初是不答应的,因为他们虽然在各自的年纪里还算硬朗,毕竟体力衰退,做不了田里的活计了。宁光又是还没长成的女孩子,就算家里不心疼她,客观条件她也干不了农活——虽然很多人都会说,实在不行就去种田,讲的好像种田很简单、人人会做似的,其实除非是从小下地惯了的老手,不然即使是在农村土生土长的,也不是说塞把锄头过去就能将土地伺候的舒舒服服,按时出产的。 宁家虽然看不起美头,但沿袭了朝阳村的传统,在家里还有男丁,在家里成年女性还能下地的情况下,还不至于让宁光也去正儿八经的种田,所以眼下就算想要宁光下地也不行。他们可舍不得好好的田地被不懂行的人给糟蹋了。 这会儿宁家两位大佬不但拒绝的非常干脆,还敲打了宁月娥几句,说宁宗这才开始看点书,你这个做姆嫚的不关心他学业不说,居然还要一走了之,之后孩子就是他们两个老东西带,你也能放心? 宁月娥觉得这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的好像宁宗是她手把手带大的一样,谁还不知道,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亏待谁都不可能亏待了宁宗。 “现在田里一年忙到头也根本挣不了几个钱,同国庆在外头打工的收入没法比。”宁月娥不甘心的跟宁福林说,“算下来还不如我也出去打工呢,反正田里也不是每天都需要去伺候,农忙的时候我跟国庆一起回来忙,闲了出去,这不是挺好的?” 宁福林说:“我跟你嫲嫲年纪都大了,小光还没成年,就算成年了,她一个美头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天,你这么一走,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像什么样子?被欺负了都没人出头。” 宁月娥不以为然,她在家里又没什么说话的份,家里人被欺负了她能怎么样? “阿伯,国庆是咱们家的上门女婿,可不是普通女婿。”她想了想,就说,“之前他什么都指望着咱们家也就算了,现在他一个人收入都比咱们全家还高了,一天两天兴许还会老实,时间长了谁知道会怎么想?他是男人,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年纪找个不要脸的女人,还能再生呢!到时候,宗宗要怎么办?” “你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个时候的乡下还是比较淳朴……至少男女作风上还是比较淳朴的,不但十里八乡都没有什么离婚的事情,这些年来最轰动的也就是蓝小花私奔的事情,宁福林就说,“咱们上下几村,多少年了不就出了一个蓝小花?那还是个女人。国庆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也正因为没出息,不可能想那些花花肠子的。真是那样的人,你以为我这双眼睛是瞎的?我还能放他出去?” 他很不喜欢女儿这种论调,“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动不动就吃醋!你也不想想稍微有点骨气的男人,谁肯做倒插门啊?也就你拿他当个宝,换成其他人,白送这么个男的给他们他们也不要好不好?总说这种话,怕人跟你抢似的,传了出去都丢脸。” 说是这么说,但过了几天之后,他跟褚老婆子到底同意了宁月娥也出门打工了。 原因非常简单,宁宗成绩提不上去,家里又死活不肯放弃为他前途考虑,不能不从现在就给他预备中考之后的买分钱。 反正他们是绝对不会让宁宗跟宁光一样,念个初中毕业就算的。 宁光对于这种差别待遇早就麻木了,然而宁月娥的离开到底还是让她的处境艰难起来。 主要是宁月娥说什么不是农忙的时候田里没什么事情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正经种田,除了寒冬腊月稍微清闲点,其实就没什么正经休息的日子! 第五十五章 孔雀贺卡 宁月娥走后,田里一些所谓的轻活,比如说除草啦,浇水啦,松土之类,是宁福林跟宁光一起做。 其实褚老婆子的意思是让宁福林专门盯着宁宗念书,让宁光一个人去做,但宁光伺候过菜畦,却没伺候过正经的田地,不免手忙脚乱的,弄的庄稼长势不怎么样。 宁福林贪恋田里这点出产,到底亲自出马,手把手的教起了孙女。 要是换了小时候的宁光,肯定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学。但这个年纪的宁光跟家里早就有了罅隙,反正这田里收成再好也不会给她什么好处,她就想起来之前教沈安怡做家务的事情,故意这个不会那个不会……宁福林教了几次就没了耐心,也怀疑她是装的,不免就要打骂。 然而宁光知道田里的事情,哪怕是轻活,对于她这个身板来说也够呛。何况每天做着家务就够劳累的了,这种额外的辛苦当然是越少越好,硬是撑着坚持自己人笨学不会,被打急了还扯了学习成绩说嘴,说自己既然不是念书的料,可见学东西就是慢,又不是不肯努力! 宁福林打了几次下来,想想这孙女平时做事倒也老实,而且成绩的确凄惨。他是知道沈安怡早年给宁光补课但无果的事情的,这会儿就叹口气,骂了几句宁光烂泥糊不上墙,只能让宁光给自己打下手了。 总不能叫这美头弄的好好的田地凄凄惨惨吧? 农民,尤其是他这种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田野的农民,虽然怨恨着自己农民的生活,但对于土地到底也是有感情的。 就算不为经济,他也真心看不下去自己家原本精心伺候的田地,被孙女给搞的每况愈下。 宁光达到目的,暗松口气,下定决心以后要继续磨洋工。 至于宁福林偶尔干活的时候跟她谈心,说什么牙牙年纪大了,你要体谅牙牙不容易,宁光面上沉默不语,心里却是冷笑,心想你那么心疼的宁宗都不体谅你,我这个被你打骂大的孙女凭什么要体谅你? 她又不是犯贱。 时间很快到了年节。 这么多年了,宁光始终对过年过节充满了怨恨,毕竟平时就够忙够累的了,年节尤其的事情多,什么新衣服好吃的各种娱乐又跟她没什么关系。 不过这几年除了怨恨之外也有些期盼,就是苗国庆能够回来。 之前苗国庆出门的时候说了过年回来的,后来觉得来回车票是一笔开销,而且过年的时候加班钱还比较多,宁福林就拍板让他别回来,挣钱要紧了。 这么着一年年的,父女已经很有些日子没见。 本来今年因为宁月娥也出去了,去了苗国庆那边投奔,宁光以为父母应该会一起回来,然而到了临近三十夜的时候,隔壁村的人带了口信回来,说他们决定一起留在那儿挣钱,只托他带了点钱回来,还有一些吃的喝的用的。 来人跟宁福林说话时,宁光进进出出的忙着拾掇,带着听了几句,忽然听到宁福林问:“这是什么?” “这个发夹是给你家美头的吧。”帮忙带东西跟口信的人也知道点宁家的情况,怕宁福林不高兴,忙说,“美头也大了,在家里待不了几年,该打扮打扮了。” 宁光听到有给自己的东西,连忙走了出去,就看到宁福林手里拿了个粉红色的发夹,是个草莓的形状,看起来粉红嘟嘟的特别少女心,百分之百的符合她这年纪绝大部分女孩子的审美。 “你阿伯给你买的你拿去吧。”宁福林皱着眉,将发夹递给孙女,嘟囔了句,“也不知道多少钱。” 带信的人有点不知道说什么的笑了笑,看了眼宁光,就跟之前杨父杨母一样,颇为惊讶:“你家这美头……长的越来越好了啊!” 宁福林不在意的说:“一个美头而已。” 那人又笑了笑,等宁光拿着发夹回去灶间了,才轻声问起宁光许没许人家来。 “你那有合适的人选吗?”宁福林跟褚老婆子已经说好了,近年是肯定不会让宁光嫁出去的,不然里里外外的事情谁做? 但如果有特别合适的人家,先定下来倒是可以。 在他们这边的习俗里头,订婚对于女方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因为一旦订婚之后,男方逢年过节都要上门的,来了当然不能空手。而且条件比较好、又比较中意女方的,甚至连未婚妻的衣服鞋袜之类消耗品都包圆了。 这样等于让男方提前养着宁光,还能留着宁光在家里做牛做马……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都觉得挺好的。 所以现在有人问,他也就顺嘴说:“我家这美头,其他不说,人是老实的,做事情也麻利。所以我们都舍不得她出门,毕竟年纪还没到,要遵守国家法律么。不过真是好人家,先定下来也行,免得耽误了她年纪,到时候还要怪我们。” 那人心里有数,说:“你家美头长的这样好,足可以挑挑选选。你知道我们打工在外头,一个县里的都是老乡了,所以出门之后倒是认识了好些人。他们那边好几个小子,正是说亲的年纪呢。” 宁福林就让他帮打听下,要是真的成了,少不了谢媒茶。 乡下房子隔音效果不行,他们说这些话时虽然是轻声,但宁光在灶间还是听到了,心里非常的恼怒。 虽然早就知道宁家会将自己拿去卖钱,可听宁福林在那儿一样样说要求,仿佛给自己挨个上价格以及价格说明,她还是差点控制不住的出去跟他吵。 ……可能是因为托了人给宁光相亲,担心正月里就有消息,甚至有人上门来看宁光,宁福林在送走客人后,难得的喊了孙女到身边,给了她些钱,让她去镇上买点新衣服之类的,打扮一下:“毕竟是过年,别弄的太灰扑扑的。” 宁光没什么表情的接了钱,却不耐烦去镇上。 她这年纪肯定是喜欢打扮的,但想到打扮好了要去被人家挑挑拣拣,就感到发自内心的厌恶,宁肯不穿新衣服了。 不过宁福林当然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催了又催,最后发火了,宁光只能出了门。 她到了镇上,心火难平,就不肯去买衣服,七走八走的,倒是走到了文具店里,想买点邮票信纸什么,跟沈安怡通信用……说起来她很久没给沈安怡写信了。 因为初中毕业之后,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强留她在家里干活,怕她偷跑出去,做了各种防范。断了她经济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她一直去拿信的杨家表示愿意给她提供邮票信封信纸这些,但宁光总觉得本就欠了杨家不少,实在不好意思。 而且杨秋涵没有留级,比她高了一级,是早一年中考就考去县中的——当时也有传言说她其实不是考上了县中,而是走了她叔叔的门路,让县中开后门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同龄人在宁光上初三之后就去了县里,两人到现在都没见过。 虽然宁光自觉跟杨秋涵关系也不是很好,甚至隐约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居高临下,可杨秋涵毕竟是杨家最先跟她认识的,也是杨家一家三口唯一一个跟宁光差不多年纪的。她走之后,宁光独自对着热情的杨父杨母,格外的拘束。 所以宁光这会儿就在书店里挑挑选选的,心想买了这些不买衣服,回去了肯定要被宁福林打骂。 不过管他呢。 又不是没被打骂过。 一顿打骂换取跟沈安怡联系,她觉得还是比较划算的。 正在两种信封之间纠结,门口进来一个人,直接去了老板跟前,老板还以为要买东西,才站起来,却听他说:“我有上海进的新式贺卡,你这儿要吗?这种样式挺别致的,镇上还没有,我进的也不多,你要是不要,我就去其他店了。” 老板有点惊讶,说:“你拿来我看看。” 宁光闻言也有点好奇,目光投了过去,就见那人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挺大的白色信封,信封拆开之后里面是一张色彩斑斓的贺卡。这贺卡特别的地方是,它不是镇上常见的贺卡那样,就是对折的一张纸,顶多来个有点香味啊图案好看啊黏点树叶干花什么……而是一只立体的孔雀开屏。 打开之后放在柜台上,用透明塑料跟彩色硬纸做的翎毛还能微微抖动,一下子吸引了整个书店的人的目光。 甚至有个穿戴比较好的小女孩子已经心急的走过去问多少钱了。 “唉美头,你这样坏规矩的。”书店老板显然也看中了,闻言赶紧将那小女孩子赶开,让那人跟自己进里面去说话。 过了会儿,那人拎着明显轻了不少的包出来,脸上带着笑,书店老板心情也不错的样子,问还没走的小女孩子:“八块钱,要吗?” 那小女孩子想都没想就点头:“要!给我三张!” 宁光有点羡慕的看她,这两年大家的生活要好过多了,可八块钱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毕竟这会儿米才几毛钱一斤? 能够一口气拿出二十四块钱买贺卡,还就买了三张贺卡,可见家里条件一定很好。 “我要不要给安怡也买张?”宁光早就习惯了对于喜欢的东西看几眼,甚至看都不看擦肩而过,可今天心里憋着一股气来的镇上,这会儿忽然就想,“买了信封跟信纸还有邮票,再买个笔,我就能找个地方写信了,写完了给安怡寄过去,这样回家之后他们知道了也没办法。” 要是拿回去,没准会被一怒之下撕了,或者没收了去给宁宗用,甚至让褚老婆子做鞋子的时候用来画样子,反正不会给好东西宁光用。 “我都没给安怡什么好东西……不,我好像没给过安怡任何东西。”宁光这会儿咬着唇,想着,“这个贺卡这么漂亮,安怡一定会喜欢的!就是贵了点……但便宜的东西凭什么送给安怡?” 她那个好朋友可一直都是娇生惯养,吃穿用住都是好东西的! 想到这里,宁光不再犹豫,拿了信封之类,走过去跟老板说:“也给我一张!” 片刻后她握着一叠东西兴冲冲又暗含彷徨的出了门,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决定去邮局写信。 没想到进了邮局,在大厅的桌子边坐下来,刚铺开信纸,就有个眼熟的人也走了进来,左右一看,就到她对面落座了。 两人这会儿都有事情,各忙各的也没理会对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对方。 直到半晌后,对面那人弄完了东西,伸个懒腰,活动下脖颈……结果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宁光写了一半的信,里面几个熟悉的名字让他不禁多看了宁光几眼。 跟着就有点乐了,试探的喊:“宁光?” 第五十六章 梦因子果酱 “唉。”宁光随口应了声,才抬起头,疑惑看他。 “我戴振国啊。”戴振国知道她可能把自己给忘记了,主动提醒,“好久没见了,你这是给你家隔壁那美头写信呢?” 他随口说着刚刚在县里听到的消息,“说起来那个美头原来来头挺大的,我这两次去城里,才听人家说她阿伯是县环保局的处长,马上还要升了呢!” “……”宁光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是吗?我不知道。” 但跟着又想到一事,“安怡的阿伯是环保局的?那个我们镇上化工厂污染环境,好像是环保局管吧?” 见戴振国点头,她就诧异了,“上次我们村几个人承包的鱼塘,都是小霞阿姨的娘家堂兄弟啊,因为化工厂的毒水泄露鱼全死了,全村去化工厂闹了好久,化工厂都没关门?” “化工厂的老板跟沈处长关系不是一般的好,经常一起吃饭的。”戴振国这些日子显然很是见识了一番场面,闻言看了眼周围,小声说,“怎么可能因为几个鱼塘的鱼就让化工厂关门?” 想到赵家人最后拿到补偿的这个结果,宁光皱了皱眉,她对这些事情不怎么懂,也不感兴趣,只是有点失望那个熏人的厂怎么就是关不掉呢?什么时候来个大官看这厂不顺眼,把厂关掉就好了。 “你现在在县里打工?那你听到安怡的事情没有?”她换了个话题,同时将信纸不动声色的藏到信封下,不想让戴振国继续偷看。 “我不是打工。”戴振国摇头,说自己现在在做一些小生意,主要就是奔波在城乡之间,将一些对方没有的东西进行贩卖。 说到这个,他挺惦记沈安怡的,“本来我家里也打算等我初中毕业了找个生活做,但那年国庆集会,你,你家隔壁那美头,还有镇上的美头,不是在我摊子上待了会儿吗?当时你家隔壁那美头买了一兜梦因子果,可把我们心疼坏了?” 宁光点点头:“我记得,怎么了?” “当时我还觉得那美头不会过日子,被人宰了居然还感谢人家,后来她怎么说的?”戴振国如今跟以前的确很不一样了,以前的他虽然不能说畏畏缩缩,但也肯定没有现在这么落落大方跟挥洒自如,眉飞色舞的给宁光讲述着,“她说咱们从来不花钱的梦因子果,在县里还要贵呢!我当时就想着,她说的真的假的啊?要是真的,那我也去县里卖梦因子果,人家卖两块我卖一块也行啊!” 然后他就真的这么做了,甚至都没有等到那个集会结束,当天收拾东西赶回础山,就跟家里娘老子说了这消息,一家三口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身,在础山附近找了片最大的梦因子果丛,花一早上功夫摘了十来斤,戴振国跟他阿伯一个人揣了个饭团、弄了瓶水,马不停蹄的赶到镇上,搭车去了县城——县城在十一期间虽然没有大规模的集会,但放假的人群也愿意出来逛逛街、散散步,顺带吃吃喝喝。 父子俩带过去的梦因子果居然没用半天就卖完了! 这事儿直接给戴振国全家打开了新的出路,他们卖了几次梦因子果,见这种果子开始落市了,立刻想到卖其他乡下特产。尤其他们靠山,还能弄到一些平原上没有的山货……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想到可以卖山货,但础山不是特别大的山,出产有限,也不止他们往城里弄,所以利润并不是很可观。 倒是梦因子果,容易获得,无人在意,几乎没有成本,普通乡下人根本没有谁会想到将它拿去卖钱。 毕竟自己出门走几步就能采到,干什么要花钱? 戴振国全家因为这个契机,开始将目光投向那些乡下人漫不经心、但城里人有着需求的东西……居然接二连三有着斩获。为此本来就是学渣的戴振国彻底没了心思在学业上,最后弄了个初中肄业……不过全家都无所谓,他们靠近山脚的村子,自来不像靠近镇上的村子那么重视教育。 可能也是因为戴家文气不兴,这么多年就没出过念书有出息的,所以不抱什么指望了。 从入学开始就做好了念完初中去打工讨生活的心理准备,因此对于戴振国的肄业证书,娘老子都没什么意见,一家三口继续奔波在小商贩的道路上。 这次戴振国就是送了一批他姆嫚亲手做的腌菜去县里相熟的店家,回来时习惯的在各家店里兜了圈,看到孔雀贺卡很特别,索性进了一批来镇上卖,也算不走空。 “那贺卡是县里的?”他跟宁光刚才在书店都没认出对方,要不是他说这个宁光都不晓得刚才卖贺卡的人是他,不禁诧异问,“你不是说是上海来的吗?” 戴振国笑着说她傻:“咱们镇上一天两三班车子去县里呢,我要是说县里的,人家老板干嘛让我赚这个钱?他不好自己跑县里去进啊?” 说到这里又庆幸,“这个老板自己是每个礼拜都去县里的,估计他上次去进货时这种贺卡还没出来,恰好被我赶上了……合该我年前再发笔小财。” “……真是县里进的?”宁光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跟他确认。 戴振国说:“是啊,现在又不在书店里了,我骗你干嘛?” 就见宁光脸色一变,非常气愤的看着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戴振国觉得莫名其妙,也有点莫名的心慌,“这个……虽然是县里进的,可它也真挺好看的不是?你刚才也在书店吧?你该看到了,老板还没决定买呢,就有小美头想要了……我这也不算坑那老板吧?” 宁光忍耐了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圈,说:“我又不认识那老板,管你坑不坑他?可是明明只是县里买来的,你偏说上海来的!弄的我还以为很新奇,说不定省城也没有呢?所以专门买了一张打算寄给安怡……” 她说着低头看向被压在最下面、只露了个角的贺卡,心疼极了。 如果不是为了送给沈安怡的话,别说八块钱一张的贺卡了,八毛钱的她都不会买! 本来以为搁省城也是个稀罕,还觉得八块钱不冤枉,现在好了,合着就是县城来的,不定人家省城早就烂大街了! 这还怎么给沈安怡? 就算沈安怡不在乎,宁光也不想这么委屈了最好的朋友。 “这个……你也买了?”戴振国闻言,露出分明的愕然之色,这也难怪,他是知道宁光在家里的地位的,连基本的吃饱穿暖需求都不是时刻可以得到满足,居然有钱买这种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吗? 尽管戴振国知道从县城进贺卡来镇上卖,不过他心里对这类东西是嗤之以鼻的,觉得毫无意义,纯粹就是一些经济条件好的人吃饱了饭没事做,送什么不好送张纸?还不如送几斤大米实在好吗? 这会儿见消费观应该跟自己是一路的宁光买了贺卡,凌乱片刻才哭笑不得的说,“我刚没认出你,不知道啊!早知道的话,我肯定给你使眼色让你别买……就算要买你直接跟我买,我也不会赚你钱啊!你这买的多少钱?” 宁光差点没哭出来:“八块钱!” “……那老板可真黑!”戴振国有点无语,“我卖给他才三块五一张……刚还觉得坑了他一把,现在来看我还是太嫩了。” 他想了想,就直接将宁光面前的贺卡抽了回来,摸了张十块钱推过去,“行吧,这卡就当你没买,别哭了,大过年的,该高兴嘛……你这正给隔壁美头写信呢,别掉了眼泪在信纸上让她看到,估计要笑话你!” “安怡才不会笑话我!”宁光没好气的说,“安怡只会担心我!” 她犹豫了下,到底将钱推回戴振国跟前,“贺卡还我,我不要你的钱。” 戴振国劝她别这样:“我现在城里乡下的跑,手里也还算宽松,十块钱没什么的。再说这事也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县里来的东西说成上海的,不然你也不会买……所以你就当我将功赎罪了呗?” 宁光没他这么能说会道,只是摇头,说不想占他便宜。 “这不是占便宜啊,这是我洗心革面好不好?”戴振国觉得挺尴尬的,前两年大家在化工厂门口碰面,他还跟自己堂哥唏嘘过宁光处境不好,没想到今天自己也无意中坑了这美头一把……想到这儿他就觉得宁光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怎么各种倒霉事情都能被她遇见? 心里觉得更愧疚了,劝了半晌见宁光低头继续写信,不理自己了,就站起身先到柜台把要办的业务办好,末了走了出去。 宁光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抿了抿嘴,继续写信。 结果半晌后戴振国满头大汗的回了来,手里拿了个玻璃罐,这罐子一看就是吃的水果罐头留下来的,里头现在装的当然不是水果罐头,而是一种深红色的酱。 “这是梦因子果做的果酱。”戴振国将罐子放到宁光手边,说,“我姆嫚亲手做的,我记得你家隔壁那美头挺喜欢吃梦因子果,没准会喜欢这个果酱。你不是觉得县里有的贺卡省里肯定有吗?要不送这个果酱给那美头吧?这个省里肯定没有,就算有也不是这个味道……我姆嫚做各种酱很有一手的,不信你打开尝尝。” 宁光颇为惊讶的看着那果酱:“你姆嫚还真的……”她想了想才用了个形容词,“挺有想法的。” 在她的认知里,梦因子果就是随摘随吃,拿去镇上卖钱已经不可思议了,做成果酱更是想都没想过。 “梦因子果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坏了,根本没法像苹果一样储存到其他季节。”戴振国说,“做成果酱比较方便嘛,而且喜欢吃梦因子果的人还都蛮喜欢这个酱的。”又说,“电视上那些外国人,不是经常给面包抹点啥?好像有一种吃法就是这个酱。” 宁光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你还指望外国人吃你这个酱呢?” 如果说这个时候城里人是值得乡下人仰望的,那么外国人简直就是传说了。 反正不管是宁光还是戴振国,迄今都没看到过活生生的外国人。 “看起来其实差不多嘛。”戴振国其实也不觉得自己姆嫚做的酱配得上面包,就是这些日子做生意久了嘴皮子利索了,习惯性的带出来,“不过真的蛮好吃的,你们美头家还没有说不好吃的。” 宁光迟疑,这要是戴振国拿了其他东西来她肯定拒绝的,虽然她一直生活困窘,但也不是没脸没皮,给什么拿什么……可这是梦因子果酱,沈安怡的确挺喜欢吃梦因子果…… 思索半晌,她问:“这一罐子酱多少钱啊?” “这都是自己摘的不要钱的,你又不是隔壁美头你还不知道?”戴振国说,“我姆嫚成天在家里闲着也没事做,要什么钱?你到隔壁借两颗缸腌菜要钱吗?” 见宁光皱眉,担心她跟刚才一样不肯要,急速思索了下,就讲,“要么这样,等夏天的时候梦因子果熟了,你帮摘点?” 宁光不是戴振国,当初就没从沈安怡的随口一句上想到商机,现在戴振国如实说了这事儿她也根本没有去县里卖梦因子果的想法,所以虽然不想白要戴振国的东西,但还真没觉得梦因子果是什么值得花钱的东西,以梦因子果为主要原料的梦因子果酱当然也跟家家户户年年都要做的缸腌菜没区别,算不上金贵东西,甚至算不上像样的东西。 这会儿想了想,觉得这交易还是比较公平的,就点头,又问:“具体什么时候?你去朝阳村跟我说下?” 戴振国不过是找个借口让她收下东西,哪里真要她帮忙,闻言笑了笑:“到时候我去找你就是。” 他这次从县里回来是要回家过年的,从镇上到础山路可不近,这年头还没有什么公交之类,都是不好走的土路,所以跟宁光略说几句也就告辞了。 宁光在邮局写完信,寄了梦因子果酱,看了看剩下的钱,反正也不够买衣服什么,索性找了家小吃店,吃的饱饱的,这才破罐子破摔的回去见宁福林:“牙牙,我把钱弄丢了。” 第五十七章 漂亮 宁福林闻言,二话不说抬手就打:“你怎么不把自己丢外头,啊?!” “……我想买便宜点的,就多看了几家店。”宁光躲了下,声音里带出几分哽咽,一半是装的,一半是害怕,“结果走着走着钱就没有了。” “你还有脸躲?你别吃饭了!”宁福林四处找趁手的家伙,目光在锄头柄跟鸡毛掸子上逡巡了会儿,到底拿起后者,将宁光抽了几下,虎着脸让她滚出去反思,“你以为你阿伯姆嫚挣钱容易?这么大个人了,带着钱上街不知道当心点,平白便宜了三只手……真是天生犯贱的命,逢年过节了都没那个命去换身好的!” 骂归骂,宁福林也好,随后出来添油加醋的褚老婆子也罢,都没怀疑宁光的话。 一个是宁光平时做事从来不耍滑头,他们嘴上兴许会有各种编排,心里对这女孩子却是很轻蔑的,认为她这种人,不聪明不灵光,就没有玩心眼的能力。第二个则是认为宁光平时穿戴不怎么样,难得能够换身新衣服,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昧下钱去做别的呢? 所以宁光说丢了,那肯定是丢了。 这种事情要是在前几年,那肯定不能就这么随便打骂一番,饿个饭就算了的。 可已经在物色亲家的美头,家里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不为美头日后不被夫家看不起,好歹也要为了索取聘礼时能够自抬身价。 因此宁光居然很轻松的过了这一关。 而且宁福林跟褚老婆子商量了下,第二天褚老婆子沉着个脸喊了宁光一起上街去,却是亲自带她去店里买了身新衣服,是水红色的棉袄,蓝色的牛仔裤,店里的人建议再搭配一双旅游鞋,但褚老婆子到底不怎么舍得给美头花钱,沉吟之后说算了,大冷天的也不去什么地方,在家里基本上都穿自己手工做的棉鞋,犯不着费那个钱。 这两件衣服都是褚老婆子做主买的,她这个年纪的审美当然不太跟得上现在的潮流,实际上她本来想给宁光配个棕黑色的料子裤的,还是店员极力说现在年轻人不作兴那么穿,现在都作兴穿牛仔的了,而且牛仔的价格也不比料子的贵多少,才勉强说服了她。 但是略显土气的款式在宁光身上却非常的打眼,宁光长这么大,基本上没怎么穿过花花绿绿的衣服,难得穿点红,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点亮了一样。 大年初一她在院子里喂鸡,经过院门口的村人偶尔一瞥,专门退回来张头张脑,看清之后才惊讶说:“宁光,是你啊?我还以为你家来了什么远亲。” 宁光看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喂鸡。 那村人知道她性格,啧啧了会儿就走了。 没过多久,来了好几个人路过,扒宁家门口明目张胆的偷窥,末了就在那儿嬉笑。 宁光疑心他们在说自己坏话,不过也没办法,从小到大这么干的人太多了,她于是一甩手,回屋里去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因为宁福林让她去给宁月美家送点东西,不得不再出门,路上碰见几个小孩子,都朝她扮鬼脸,有个说:“看新娘子!” 宁光羞恼的很,训斥她:“你胡说个什么?” “我们没有胡说啊,他们都讲你今天穿的好漂亮,是要做新娘子了。”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跟她说,“你看你身上,平时什么时候这么穿过?肯定是有喜事。” 这村里人的嘴还是那么坏——可能在后世并不觉得这么句话有什么恶意的,但在这个时候,对于宁光这年纪的美头来说简直要羞死人了。 她红着眼圈去宁月美家送东西,难得被和颜悦色请进门去坐下,还给抓了把新炒的花生,但跟着就旁敲侧击,问她家里给她说的是哪里的亲事? “牙牙没跟我说这个。”宁光知道这小姨不是忽然对自己好了,纯粹就是想八卦,就没什么表情的说,“牙牙说让我在家里专心做事情的。” “这种事情没落实前你牙牙肯定不会同你讲。”宁月美说,“但你也别这么死板,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你都不知道私下打听下的吗?你牙牙那个人你还不知道?肯定只管把你换个好价钱,才不会管你死活呢!你知道之后来跟小姨说,小姨去给你打听!” 宁光心说我牙牙是不可靠,但你对我何尝怀着好意? 她低着头说:“我年纪还小呢!” “小什么小啊!”她姨父不在意的说,“你这年纪搁以前都能做孩子妈了,换成础山那边,就算领不了证,也已经进人家门了。也就你们家想你给家里做牛做马,所以没让你出去。” 又说再过几年就是个黄脸婆了,别还端着小姑娘想法,该机灵的时候机灵点。 宁光听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想回嘴又自觉势单力薄不敢,只拼命揉着衣角。 “手别这么贱。”宁月美看到,一巴掌拍开她手,呵斥,“你看看你,坐也没个坐相的,没的丢人现眼。这副样子,哪里说的到什么好人家?平白糟蹋了这副相貌。” 她姨父也来了精神,说:“看不出来小光长大了还有几分端正。” 就说宁月美跟宁月娥姐妹,“你们年轻时候可不怎么样。” 宁月美不高兴了,指着宁光说她这算什么好相貌,她还不是日子过的比自己小时候好,所以长的有几分白嫩:“我那时候要不是吃不好做的多,我长的肯定比她好看多了!” 不过夫妻俩小小的吵了会儿,最后还是承认,宁光这模样,是随了苗国庆。 这话让宁光颇为意外,因为哪怕苗国庆是她印象最好的亲人,她也实在没觉得这阿伯长的好看。 “就是姐夫的轮廓。”宁月美夫妇则很肯定,“姐夫,就是你阿伯年轻时候其实长的挺好的,就是瘦,这也难怪,后妈还能对前头留下来的孩子好?那都是往死里使唤,巴不得将人累死了免得碍眼呢。你阿伯也是侥幸碰见了你姆嫚,不然的话,不定都熬不到今天。” 他们八卦了会儿之后没了兴致,也就打发宁光走了。 因为在宁月美家留了段时间,宁光回去之后当然要被问起来,她就挑挑拣拣说了,说宁月美打听自己的婚事,顺口就问宁福林:“牙牙你在给我说亲么?” “你年纪还小呢。”宁福林看她一眼,说,“这种事情我们心里有数的,你不要提,不然叫人家知道了,这么点大美头就知道成天问结婚的事情了,多难为情?传了出去还以为我们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家,没的坏了你名声。” 这牙牙到底是念过私塾的,就是会找理由。 宁光心里愤然,一声不吭的出去了。 第二天是年初二,从苗国庆身体差下来起,宁月美就跟宁家翻了脸,哪怕这两年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不时主动示好,这一家子该吃吃该喝喝,都没有主动上门过,今年也不例外。 一大早的时候,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就换好衣服坐在堂屋上等了,可是等到傍晚了仍旧不见人影,这才意兴阑珊的回房。 宁福林回房的时候叮嘱宁光去把宁宗找回来,过年这段时候,男孩子们是最清闲的,因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穿的整整齐齐的出去胡天胡地,挥霍家里给的零花钱就好。 本来这种日子他们最爱去的就是镇上的游戏机房,但毕竟是初二,人家游戏机房也是要走亲戚的,还没开门,于是只能在村里头跟小伙伴玩。 宁光按着宁宗平时去玩的地方找了一圈,没找到宁宗,倒是碰见了赵家几个人。 赵建国跟赵利国几兄弟揣着手,站在一处屋檐下说话,不远处是赵琴跟赵小英姐妹,赵小英手里牵了个衣着光鲜的小男孩,看起来刚上小学,嘟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不时伸脚去踢赵小英,骂骂咧咧的……那态度宁光非常的熟悉,不用看正面就知道肯定是赵小英的弟弟赵健。 “哟,宁光,真是你啊?”宁光想穿过他们去找宁宗,但她现在穿的艳丽,这些人是一早看到她了,走近之后,赵利国就率先招呼她,少年人的眼睛里有着意外跟惊叹,“你真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啊。” 宁光朝他微微一点头,问:“你们看到宁宗了吗?” 赵利国说没有。 要在以前,他肯态度平和的同宁光说话就算心情好了,但这会儿格外的殷勤,还转头帮忙问赵建国赵琴他们:“你们看到宁宗没有?他们这些小鬼头,这几天好像都在满村子的跑,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害的人找起来没个定数。” 赵建国也看宁光,眼神若有所思,闻言摇头:“没注意。” 想了想又说,“有点时间没见了,小鬼头长起来快,估计从我跟前跑过去我也不一定能够认出来。” “这倒是的。”赵利国赞成,说宁光就变了很多,要是走在外面,都不敢认识了。 赵琴一开始没作声,小声跟赵小英说着话,听到这儿才抬头,有点不屑的打量了宁光几眼,就说:“这有什么不认识的?不就终于换了身好衣服?都这么大的人了,听说她家里在给她说亲呢,当然要穿好点了,不然人家看着跟个叫花子一样,凭什么给彩礼啊?” 说着捂嘴咯咯笑。 宁光看着她说:“我家里没给我说亲。” “你当然不承认了。”赵琴说,“但我们都知道了,小鬼头们还喊你新娘子呢!” “没有这回事。”宁光抿了抿嘴,不无讽刺的说,“你硬要这么说,是不是你想说亲了,所以拿我做幌子呢?” 赵琴脸色顿时不好看,踏上来一步,想打她的样子:“你嘴里不干不净些什么?你再说一遍!” 宁光看了眼四周,做好逃走的准备,但还是不忿被怼,依旧说着:“美头家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害羞,我都替你丢脸!” 见赵琴就要动手,赵利国眉毛一皱,却率先迎上去让她别找事:“你干嘛呢?要不是你先说宁光,人家宁光至于说你吗?又不是小时候不懂事了,动不动欺负人,这个样子以后嫁了人怎么过的好?” “看这小婊子长的好看了,你们就都向着她!”赵琴没想到一直跟自己统一战场的赵利国会转过去帮她一直看不起的宁光,气的当场掉下眼泪来,跺着脚说,“你以为你讨好她有用?也不想想她家里会看得上你?” 说着转过身捂着脸就跑了。 其他人就很尴尬,赵小英拉着弟弟,朝宁光点了下头,匆匆忙忙说:“小光啊,我有事情,先走了啊。” “你别听她胡扯。”剩下赵家兄弟跟宁光就更尴尬了,赵利国摸了摸头,有点结巴的给宁光解释,“我、我就是觉得,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住的还这么近,以前都小嘛,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应、应该好好相处。” 宁光胡乱“嗯”了一声,说:“我要去找宗宗。” 低着头穿过他们身边,逃也似的离开。 她走之后,赵建国就笑:“利国,你还真看上宁光了啊?” 赵利国很不好意思:“别瞎说。” 但过了会儿,他又小声说了句,“不过宁光变化真大啊,真的变漂亮了。” 他说这话时,赵建国目光闪烁,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是挺好看的,但没小霞姑姑还有安怡好看。” “那是当然。”赵利国不假思索,但也没什么遗憾的,“真要跟小霞姑姑年轻时候一样,她家里肯定想把她嫁城里人呢!” ……他们兄弟的谈话宁光自然是不得而知,她找了会儿总算找到宁宗,姐弟一块儿回家,吃了晚饭,这天也就过去了。 次日的下午,赵小英来了,说想跟宁光说说话。 第五十八章 彩礼 宁光这时候正在刷锅,闻言扬声让她在堂屋等会了,自己收拾好了就出来。 “我跟你一起做吧。”赵小英有点心急,在外面等了会儿,就脱了外套,挽起袖子走进灶间,“早点弄好早点咱们定定心心的聊。” “不用了。”宁光赶紧拒绝,她倒不怕赵小英给自己帮倒忙,毕竟赵小英跟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村里美头,做家务简直近乎天赋技能。 主要是当年沈安怡的帮忙给她留下来深刻的阴影,以至于到现在为止,谁要给她帮忙做家务她都觉得惶恐。 但赵小英执意从她手里抢走抹布,两人比赛似的,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到外头搬个小凳子,找了院子里太阳好又不靠近长辈房间的角落坐下,宁光去堂屋抓了点瓜子,倒了两杯水……年纪长大点后,家里放在公开地方的瓜子花生,她还是有一点权力可以拿的。 虽然宁光平时也没什么功夫吃瓜子。 两人坐下之后,照例赵小英先开口,问宁光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吧,做做家务,偶尔去田里给我牙牙打下手。”宁光没什么精神的说,“反正在乡下,就这么回事,跟之前比,也就是毕业了不用上学了。” 她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但这会儿又反问了句外面打工的情况。 赵小英就开始诉苦,说因为赵霞那边这两年都不跟村里联系了,更遑论帮忙介绍工作。她自己跟着打工潮出去找的工作很不如意,工资低,工时长,事情多,辛苦,受气,反正比在村里的生活也没有好很多。 她以前跟宁光一样不怎么在乎学业的,这时候却感慨起来,说早知道当初就好好学习了:“我表姐,就是我舅舅家的女儿,比我大五岁,她是念了个卫校的,出来就在医院里做护士,那白大褂穿的!可体面了!而且说出去也好听。” 看了看左右无人,声音一低,“关键是说人家也好说,人家听说是个护士,还是正经学校出来的,城里人都愿意!” 宁光脸上有点热,说:“我们不说这个。” “能不说吗?”赵小英叹口气,“我不相信你家里没给你看人家了。” “……难道你家里?”宁光刚想否认,心念一转,试探着问。 果然赵小英就点头,说家里已经在给她看了,她所以很烦恼:“我们一块儿打工的美头里,有人跟城里人谈上了,虽然还没见过人家父母,不知道会不会被反对,可国家规定要到二十岁上才能领证,城里不像我们乡下先摆酒,都是领了结婚证才摆酒的。这还几年功夫,谁知道会不会成呢?如果成了,那就是半个城里人了,要是碰见小霞姑姑老公家的情况,就是有门路,户口都能转好,工作也能有照顾。” 这时候对于乡下姑娘来说找个城里人既然有这么多的好处,赵小英当然也想找个城里人家。 可她家里不同意。 因为乡下美头能嫁给城里人就谢天谢地了,除了赵霞那种特别漂亮的,或者赵小英堂姐那种自己解决户口、工作等问题的,不然一个初中毕业长相也不算出众的女孩子,压根没什么挑挑拣拣的余地,彩礼就更别提了。 赵小英家里指望女儿结婚赚一笔补贴儿子呢,如果女儿嫁进了城里,她自己倒是去享福了,儿子要怎么办? 当然有个城里亲戚说出来是好听的,以后儿子要是去城里念书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赵小英家里精明的很,觉得还是不划算。 因为赵小英虽然是赵霞的族侄女,却根本没传到这姑姑的美貌,她只是个五官还算端正的女孩子,皮肤也因为长年日晒雨淋偏黑且粗糙,不算丑陋,但绝对不算美貌。 进城打工的这段时间,虽然也有城里人委婉表达好感,可条件都让家里不满意。 这也不奇怪,毕竟有赵霞的例子在,那些普通城镇家庭,自己过日子都来不及,显然没多少好处拿来补贴女方的家里,更别说帮女方养个弟弟……赵家当然觉得索然无味了。 倒是乡下,尤其是偏僻的地方,譬如说础山那附近。 由于穷,讨媳妇非常的艰难,基本上都讨不起本地媳妇,都是从外地,就是更加穷困的,那种真正的山区来的。要是有本地姑娘愿意跟他们儿子,倾家荡产什么,都不是个事儿。 甚至借遍亲朋好友都不在话下。 你说这样女孩子过门之后也要跟着一起还债……这个对于女方家里就没什么损失了,反正他们是拿到钱了。 女儿过的苦不苦,又算个什么事?女孩子不就是受苦的吗? 赵小英家里是这个打算,也没瞒她,让她好好想想,要不要为了弟弟牺牲。 她肯定是不那么情愿的,然而她跟宁光的情况相似,又有所不同。 宁光是真切的恨着宁宗,也恨着宁家除了苗国庆之外的所有人。 这些宁福林他们就算不知道,至少明白这美头对家里没什么好感。 赵小英跟家里的关系,却要比宁光跟家里好一些。 这是因为她从小就很会看脸色,嘴巴也比宁光甜的多,表现的乖巧懂事体贴温柔,哪怕家里人呼来喝去,平日里各种关心好听的话却没少过。对弟弟更是心肝宝贝一样看待……她娘老子在村上所以一直很自豪,觉得有个好女儿,知道心疼弟弟。 正因为如此,赵小英自觉父母还是比较看重自己的,她对弟弟有着羡慕,少许的嫉妒,却没什么恨。 现在父母主动提到她“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跟村里那些自私自利的美头不一样”,要她发挥高尚的道德,再次为弟弟牺牲……赵小英实在说不出来不答应的话。 可是想到城里那几个对自己示好的男孩子,虽然他们在城里也就是普普通通,没什么权势地位,可至少有个城里户口。而且,少年人之间的懵懂与暧昧,很难不吸引这个年纪的赵小英。 她心里实在迷惘。 她一直自觉是父母的好女儿的,也很愿意继续做这个好女儿。 可这代价……她跟宁光说了好久,一会儿说自己一向懂事,从来不让娘老子为难,一会又说自己弟弟很有出息,肯定不会像宁宗那样玩物丧志叫全家失望;一会儿说虽然她长的不如宁光好看,但据说女性吸引男性也不是全靠一张脸,从小到大愿意跟她说话的人可比宁光多多了;一会儿又哀怨为什么自己长的不像姑姑赵霞,那样的话就不必这样为难了…… 宁光听的云山雾绕,最后就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小光啊,你说我到底听不听我阿伯姆嫚的?”赵小英愣了愣,犹豫会儿,才小声问,“我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既不想他们失望,又不想……又不想跟城里那几个人失约,我们约好了过些日子去省城玩呢。你知道老师一直让我们做个诚信的人。” “……”宁光沉默了会儿,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赵小英皱眉,“我找你参谋啊,你有什么想法可不许不跟我说!” 她撅起嘴,看着有点生气的样子。 “……我一直没你们聪明。”宁光看着她,就讲,“所以你来问我要怎么办,我哪里知道呢?我觉得你自己做主肯定比我想的好。” 赵小英直接忽略了前面的话:“那你是怎么想的?” 宁光说:“我觉得不如问你娘老子吧?” “……”赵小英脸色一下子就很难看。 过了会儿,她站起身来,闷闷的说,“我走了,我还有事。” 宁光很虚伪的客气了句:“有空再来玩啊。” 等院子门关上,刚刚还一起吃茶嗑瓜子的塑料姐妹脸色都不好看起来。 宁光尤其的生气,将脚步踏的砰砰响,当她不知道赵小英的意思吗? 明明就是不想呆在乡下,想去城里,却不想自己担了罪名,想将责任推卸给宁光……宁光敢打赌,自己刚才但凡说了任何一句能够跟“那你跟城里的人好”沾边的话,赵小英就能说是自己教唆了她! 虽然并不觉得赵小英是自己的朋友,可毕竟同病相怜了这几年,宁光没想到这人外出打工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坑自己……可能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始终都是最低贱最卑微最不需要考虑喜怒哀乐的。 所以但凡有需要,就扯出来用。 至于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就不关心了。 也不觉得需要关心。 这种被人践踏被人轻蔑的感觉……哪怕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了也叫人一如既往的痛恨。 她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多年前就想挣脱出去了,却到现在还在这片土地上徘徊。 偶尔宁光甚至绝望的想,自己是不是今生今世都没办法摆脱这儿了? 以前在乡下,现在在乡下,以后宁家肯定也是把她嫁给乡下人换彩礼……想到这儿就有一种去跳臭水沟的冲动。 接下来的正月里宁光基本上没出门,是不想再碰见那些起哄自己是“新娘子”的人。 可是没想到正月还没过去呢,村里真有一位准新娘子了,不过不是宁光,而是赵小英。 她家里给她找了个比较远的村子的夫家,那边是个独生子,家境不错,给的彩礼据说有好几万——在这个时候,这么个数目绝对是巨款了。 所以赵小英家里生怕对方反悔似的,急急忙忙的走了定亲的程序。 宁光出门洗东西的时候,偶尔听村里人议论,说本来赵小英家里连让女儿现在就住过去的要求都答应了,后来还是赵训勤这个村支书反对,说赵小英年纪还小,不合规矩,又私下提醒了赵小英家里,按照本地规矩,定亲的时候就可以收彩礼,但过门的时候是另外有礼物跟改口费等一系列收入的:“你现在就让美头住过去,万一肚子大了,到时候人家什么都不给,你还能把美头接回来?” 赵小英家里这才拒绝了。 虽然刚刚怨恨过赵小英,听了这话,宁光又觉得兔死狐悲。 而且过了几天,村里又传了话出来,说都是本地人家,赵小英也不是特别出色的美头,怎么彩礼会这么高?该不会男方有什么缺陷吧? 为此赵小英的嫲嫲跟姆嫚还交替着骂了好几天山门,说这么讲的人都是犯了红眼病,看不得自家好,自家美头怎么就不出色了?乖巧懂事勤快还嘴甜,至于说长的不是很漂亮,庄户人家整那么多妖妖调调的,一看就是不正经!倒是赵小英,长的端端正正,一目了然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家正经长辈看着喜欢,家里有钱,愿意多给,不行吗? 这话大家将信将疑,宁家是抱着怀疑态度的,褚老婆子在家里就跟宁福林说:“几万块都够起楼房还有余了,聘那么个美头,当人家傻的?肯定男方有暗毛病,现在抖的跟什么似的,回头哭都来不及!” 宁福林也说多半是这样,毕竟这年头就算有钱,那也是辛苦来的,谁舍得随便糟蹋?何况赵小英有个弟弟,这情况傻子也知道,彩礼是不会随新娘子回去夫家的,那还给这么多,又不是脑子进了水。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在隔壁屋子做事情的宁光还没怎么,忽然听到褚老婆子惋惜的一句:“不过,几万块啊……都够咱们宗宗上大学了。” 宁福林“嗯”了一声,母子俩接下来不知道是没说话还是声音太低,反正没动静了。 而宁光握着扫把,心砰砰的跳,脸色煞白。 ——所以如果有人愿意出几万块彩礼,为了宁宗,他们也会毫不迟疑的将自己许出去,不管那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以前她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可人总是抱着侥幸,尤其她这种始终找不到出路必须待在家里的,就更得往好处想,免得承受不住崩溃了。 可刚刚那番谈话,让宁光感到没法再骗自己。 所以要怎么办? 女孩子悲哀又仓皇的想了很久,最终却只想到给沈安怡写信这一个法子。 第五十九章 拒绝 宁光的想法是问沈安怡能不能帮自己在城里找个工作,然后还要借点钱,好搭车离开黎明镇,以及度过拿到工钱之前的日子。 其实之前刚毕业的时候,沈安怡得知她没考上学校,就提出类似的建议,因为怕她留在家里会受委屈。 然而宁光当时对家里还有一丝渺茫的期望,再者也是觉得从小到大受了沈安怡各种好处,却对沈安怡没有丝毫的回报,出于那么点儿稀薄的自尊心,她回绝了,说自己有其他打算。 这段时间沈安怡那边写信过来,经常会问她有什么打算,还说如果高考之后会来看宁光……这个承诺也是宁光一直没肯答应现在就接受她帮助的原因之一。 毕竟算算时间那个时候宁宗也该上初中了,要是家里还不让她出去的话,她跟沈安怡汇合的时候再商量。 在这之前,能不麻烦沈安怡,还是不麻烦她的好。 可现在她是真的怕了。 哪怕从小就有家里不会在乎自己死活的觉悟,但事到临头终归不一样的。 就好像每个人从年轻时候都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寿命将尽,可是不到最后的时刻,正常人都不会每天为自己的死亡而忧心忡忡。 其实宁光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攒钱买车票溜去城里找工作,她之前昧下了宁福林给的买衣服的钱,还剩了点藏了起来,买个去省城的车票不够,但去县城,或者邻市还是够的,他们这个镇是跟邻市接壤的,不然化工厂的污水也不至于坑的邻市专门跑过来闹。 只是这时候规矩还没改,不满十六周岁领不了身份证……这个是城里的规矩,在乡下,基本上都是十八周岁之后才去拿,这还是现在出门打工的孩子多了。搁以前,都是结婚的时候才会去弄个,要是不领证的那种结婚,甚至根本不领这玩意,因为它是要个工本费的,就算不多,对于农村人来说,平时根本用不上,领了干嘛? 宁光倒是想拿身份证,然而她根本就不知道身份证要怎么拿,甚至不知道去哪个部门拿。只是自己想着,这东西是证明身份的,那么是否需要户口本?而家里是肯定不会将户口本给她的。 所以没有家里人同意的话,她贸然出去了,很难找到工作。因为听赵小英等人以前提到过,在外面经常要查身份证,没有证件的会被反复盘查,甚至怀疑是逃犯什么的,抓起来。 对于宁光这种乡下土生土长的女孩子来说,警察抓的那肯定就是坏人,而且被抓过之后从此身上都有了污点。 她是绝对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下场的,因此除非有沈安怡背书,能够为她解决这一类的麻烦,让她没有身份证也能在城里工作、生活,否则她实在没有勇气出门。 ……总之,女孩子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决定厚着脸皮给好友写信求助。 谁知道她偷偷摸摸写完了信,正琢磨找机会送去镇上投递,这天傍晚,宁光在自家菜畦上浇水,背着书包的赵亮跑过来跟她传话,说有沈安怡写来的信寄到了杨家,让她过去拿。 赵亮作为现任村支书的独生子,念的当然也是黎小。 他班主任是杨父。 虽然也是游戏机厅的常客,不过赵亮成绩还可以,这不是他格外聪明,而是赵训勤虽然对于唯一的儿子宠爱万分,但爱之深责之切,不听话了打起来也很利索。赵亮去玩游戏他懒得管,然而成绩必须保持在一定水准,不然就打。 用赵训勤的话来说,他只看成绩。 要是赵亮有本事天天玩游戏还考第一,他甚至愿意专门给游戏经费。但要是赵亮天天认真学习也考不好,那照样打。 有这么个阿伯赵亮这两年倒是老实了点,但也就是一点点,对宁光的态度仍旧是高高在上的。 板着脸传完话,一双眼睛就滴溜溜的往宁光身上转。 “干嘛呢?”宁光跟他道了谢,见他不走,使劲儿看自己,莫名其妙的摸摸脸,问,“我脸上有东西?” “我阿伯他们说我利国哥哥看上你了。”赵亮露出一个坏笑,小声说,“为了你还骂了小琴姐姐……不过我利国哥哥的牙牙嫲嫲、阿伯姆嫚都不同意这事情,把利国哥哥骂了一顿,他们可是指望利国哥哥以后讨个城里儿媳妇的,怎么可能让利国哥哥跟你一起哦!” 宁光脸上一下子烧的通红,气的站了起来:“你别瞎说!我跟赵利国什么都没有!” “当然什么都没有,我利国哥哥之前一直欺负你,一直看不起你的。”赵亮特别坦率的说,“也就现在觉得你好看了……你这样就叫好看吗?我可看不出来。” 他现在年纪还小,情窦未开,又沉迷游戏,看街头格斗里肌肉虬结的壮汉都比宁光吸引人,所以听长辈说了族兄被女大十八变的宁光吸引后,就是好奇。 这会儿打量着宁光,认为赵利国的眼光好像也不怎么样,反正他是没看出来宁光多好看,好看到足以使人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赵亮这年纪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宁光还想跟他说清楚,他却蹦蹦跳跳的跑了。 他走的利索,宁光却气的全身发抖。 勉强浇完水,将浇水的工具拿到水坞去洗,边洗边哭。 她是如此的痛恨自己的眼泪以及无能为力,却又在这种痛恨里越发认识到自己的软弱与无能为力。 这是一种非常煎熬的感受,如果不是还有一丝本能的求生意志,甚至恨不得立刻葬身在面前这个池塘里。 “我还没去拿安怡给的信呢。”宁光哭了会儿,找到了一个理由,强迫自己止住哭泣,心想,“等我跟安怡说了,去城里之后,摆脱了这个鬼地方还有这些人,就不会再听到这些难听话了。” 她次日中午的时候趁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午睡,溜出家门,急急忙忙的到了镇上杨家。 照例谢绝了杨父杨母的留饭,拿着信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看,没看几行就有点发愣。 这封信很短,字迹也有点零散,像是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写的。 内容却是沈安怡询问宁光现在是不是还在家里?她打算回来黎明镇一趟,见一见宁光。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宁光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因为沈安怡能有什么事情呢?这好友那么优秀那么出色,家里条件也好,还得宠……宁光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烦恼的。 因为知道好友最近打算回来一趟,宁光回信就没提自己的想法,打算见里面再讲……这也是她心里充满了羞耻,总觉得落笔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虽然当面求助似乎更难堪,不过至少可以拖延些日子,心理上舒服点。 宁光这么想着,就在心里表示了对重逢的喜悦跟期盼,询问了一下大概的时间,其他就是祝沈安怡一路平安了。 由于有这么个好消息指望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即使赵利国想跟她亲近却被家里人阻止的事情,在村上有了些风言风语,小孩子们编了些歌谣,看到宁光出去就围着她唱,她也没理会。 宁光的这些遭遇,宁家人都不太清楚,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对于村子里的风吹草动不说立马了如指掌,至少也不会全然无知。 主要这两年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宁宗身上。 毕竟宁宗现在虽然被迫将一部分精力放在学习上了,可是他从前的前科,不免还是让他太婆跟牙牙担心他旧病复发。 为了不惹恼他,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监视,只能私下里盯牢了宁宗。 所以压根没心思去管宁光……当然就算他们知道了宁光被赵利国看中,却受到赵家长辈们的反对,也不会为宁光讨回公道,顶多私下里说几句赵利国痴心妄想,他们是绝对不会将家里美头许给赵家人的! 绝对不! 然而沈安怡抵达黎明镇的前两日,他们还是注意了下宁光。 因为之前那个给苗国庆他们带话送东西的人,给宁光说了个人家。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一块儿盘问了对方的家境。 嗯,只有家境。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家美头年纪还小,还是等等再说吧。” 媒人知道这就是拒绝了,其实他来的时候也知道多半不成,早就给男方打了预防针,不过这会儿还是挣扎一把:“他们家条件是一般,但男方人是真的好,勤快肯做,老实听话,以后肯定对美头好。” 不过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对于男方为人如何兴趣不大,再好也不过是让宁光享福,对娘家能有什么好处?顶多回来帮忙干点活,这点利益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所以还是坚决的强调:“美头太小了,不到年纪呢,我们也舍不得。之前托你帮忙相看,只是怕耽误了她,可不是立刻就要打发她走的。我们家里也就这么一个美头,能不心疼?” 宁光在里屋听着这些话,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媒人走后,她出去干活,宁福林还跟她讲:“他今天来说的人太穷了,你嫁过去之后也没好日子过。你不要听外头乱七八糟的,我们是你亲牙牙亲太婆,这么大的事情还能不为你把关?” “……”宁光低着头扫地,心里很想将扫把塞进他嘴巴里。 她就不明白了,自己过两年都成年了,为什么这牙牙还是以为自己才三岁小孩子,由着他随口编排? 还是他眼里的孙女就是这么蠢,哪怕冷落亏待了十几年,几句好话就能哄的回心转意,心甘情愿的听他话? 真是想不通。 宁光为这事儿郁闷了好几天,到了沈安怡回来之期,才振作起来,特意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鞋子,大清早的赶到镇上。 第六十章 重逢 宁光到的太早了,在镇上唯一的汽车站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斜挎了个小包的沈安怡下车。 说起来她们分别已经好几年了,那会儿都还是孩童,现在已经是少女,本来应该很难辨认出来的。 可是宁光对这唯一的好友惦念太深刻,仍旧是一眼从人群里看到了沈安怡。 最漂亮的那个就是……不管这是不是事实,反正宁光眼里,这世上没有比沈安怡更漂亮的人,不管男女老少。 “……小光?”倒是沈安怡,下车之后就东张西望,直到宁光站她跟前激动的喊了一声,才迟疑着问,“你……你现在好漂亮啊!” 宁光这两年偶尔会听到这样的称赞,早就从首次听到时的难以置信受宠若惊变成了平淡。 因为最近刚刚由于美貌引了一番风波,要是其他人这么讲,她肯定要生气。 但说这话的是沈安怡,她就觉得欣喜,还有点不好意思:“哪有,比你差远了。” 旋即注意到沈安怡神情憔悴,关切问,“你路上是不是累了?咱们赶紧回村,你先休息下咱们再说话?” “……我这次来没跟我外婆家那边说。”沈安怡本来还想说什么的,闻言抿了下嘴,摇头,“我也不想见他们那边的人,我就想见见你一个。” 宁光闻言一愣,跟着就有一种由衷的喜悦。 虽然她也不喜欢赵家人,可赵家毕竟是沈安怡的外家。 所以宁光压根没想到,沈安怡时隔多年来黎明镇,不想见赵家却想见自己,还只见自己一个,她心里真是高兴的没法说。 因为她不像其他人,其他人有着亲情有着友情,到这年纪甚至还有爱情,他们的情感世界是丰富充沛的,缺了一个朋友不会有着特别大的震动。但对于宁光来说,这辈子对她好的人,真的是屈指可数,沈安怡是唯一的,她很难不生出独占的心思来,希望沈安怡也同样的重视自己,希望自己在沈安怡心目中也是特别的。 “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她努力不让嘴角的笑容太明显,眼角眉梢却还是难以抑制的散发着喜悦之情,愣了会儿之后,才想起来继续关心好友,“或者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 宁光这么说的时候摸了摸口袋,有点忐忑。 她为了见沈安怡,将这段时间想方设法弄到的钱都拿了出来,可也不知道够不够招待朋友的? “你饿吗?”沈安怡闻言看她。 宁光立马摇头,她早上虽然无心吃饭就跑了过来,但对着多年不见的唯一的好友,别说一顿早饭没吃,让她一天不吃饭她都充满了动力。 “那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沈安怡眉宇之间闪过一抹忍耐,是竭力控制情绪却有点吃不消的样子。 这让宁光的喜悦稍微收敛了点,她懵懵懂懂的感觉到,好友似乎遇见了极大的烦恼。 这种预感在片刻后,两人在镇外一处还算清爽的河流堤坝上坐下后立刻应验了。 沈安怡话没开口,眼泪先流下来:“小光,你知道吗?我爸爸……我爸爸要跟我妈妈离婚!” “!!!!!”宁光虽然多少猜到点沈安怡遇见了难处,闻言也不禁大惊失色! 在这会儿还算保守的乡下,离婚绝对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对于孩子来说,父母离婚了,不管是跟着男方还是女方,那都绝对是没好日子过的。 跟着父亲要受后妈磋磨,跟着母亲就是拖油瓶。 以前宁光偶尔听说哪个村有人闹离婚,包括蓝小花跟人私奔,都没放在心上,因为那些人的命运她漠不关心。 可她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沈安怡身上。 尤其沈安怡的父母婚姻并不平等,赵霞是个纯粹的乡下美头,在家里地位不高,靠着嫁给了城里人,才地位超然,甚至成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福人。一旦离婚的话,赵霞要怎么办? 好吧,赵霞要怎么办,宁光其实也不很担心,问题是沈安怡呢? 她还在念高中,跟宁光一样,没到自立的时候,要是跟着赵霞,可能赵霞连学费都出不起。 宁光自己辍学也就算了,她觉得她这种学渣继续念下去才奇怪。 但换成了沈安怡,宁光就觉得绝对无法忍受了。 她一直坚定的认为沈安怡这样的女孩子不念大学,甚至出国,念博士,那都是暴殄天物,浪费了上天赐予的天赋。 当然也许沈安怡的爸爸愿意带着女儿,但后妈进门之后……想到自己阿伯苗国庆偶尔透露出的在后妈手里的日子,宁光就感到浑身冰冷。 还是那句话,她觉得苗国庆,或者说自己,落在这种被人欺压奴役的环境里战战兢兢,并不奇怪。 但落到这种处境的是沈安怡……宁光暗自捏紧了拳,心说如果以后真有个后妈跳出来欺负沈安怡,哪怕被枪毙她也认了,她一定要去弄死那贱人!!! 沈安怡对好友的这些想法没有注意,实际上她努力撑到这儿,就是为了找宁光倾诉一番的,这会儿已经哭的死去活来,边哭边说经过,大概就是她在初中的时候就察觉到端倪了,那时候她在省城念书,放假才会回去县城跟父母团聚。 一开始的时候,父亲沈强都是专门推辞各种工作陪女儿的。 后来他就忙了起来,沈安怡回去个三四次,才能见到他一回。不过这时候沈强见了女儿还是疼爱万分,经常给她塞钱塞东西,有次甚至给沈安怡弄了条项链,说是白金的,大城市的年轻女孩子中间很流行。 结果这条项链被赵霞看到,就起了疑心,问他怎么知道大城市年轻女孩子流行戴这个?而且沈强的工资奖金基本都是上交赵霞的,哪来的钱买这么贵的项链? 沈强随口解释说是听人说的,赵霞当时没说什么,过了段时间,沈安怡再回去,赵霞就拉着女儿哭,说你爸爸跟环保局里新来的女下属关系暧昧还不承认……大城市年轻女孩子觉得黄金项链俗气喜欢戴白金项链,就是听那女下属说的。 赵霞这话不是平白怀疑,因为那女下属也有一条白金项链,跟沈安怡这条一模一样。女下属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大城市里念的书。用赵霞的眼光来看不算漂亮,单纯论容貌甚至还不如年岁已长的自己,可人家年轻。 那种生命力旺盛的朝气蓬勃,是她这年纪无论如何也没有的。 所谓讨女儿高兴的项链,估计是沈强哄小情人高兴的时候,顺道带的。 而作为原配的赵霞是什么都没有,可见沈强心里对她的情分已经薄弱到什么程度,赵霞当然不甘心,她要求女儿站在自己这边,帮着劝沈强回心转意。 已经生了外心的男人当然没这么好拉回来,沈强什么都不承认,还套出赵霞私下跟踪、打探自己在单位的事情的举动,反过来怪赵霞不信任他。 至于说女下属的项链跟给女儿的项链一个样,沈强的解释是他看那条项链好看,就照样给女儿买了条。如果女儿不喜欢,他可以拿去换。但母女俩不能怀疑他对女儿的疼爱,毕竟他一个大男人,哪里分得出那么多项链哪个好看?又想给女儿惊喜,所以比着人家大学生的选择挑,想着女大学生的阳光肯定没问题的,也是正常。 至于为什么没跟赵霞买,他也很有道理,因为钱不够,再说这种项链是年轻女孩子们喜欢的,赵霞都几岁了,还戴这么多玩意干什么? 赵霞气的要死,因为找不到其他证据,就从经济入手,质问他白金项链可不便宜,就凭他那点儿零花钱,是怎么买得起的? 沈强这下子脸色不好看了,半晌才说是帮了人家忙,人家给的一些谢礼,为了给女儿买礼物就悄悄留下来了。 赵霞顺势追根问底帮了谁的忙,具体给了多少感谢费,什么时候给的……沈安怡却听出不对,直接问父亲,是不是收取了人家的贿赂? 事情到这儿,沈强尽管对妻子不耐烦,对女儿还是各种哄的。 可是沈安怡揣测出父亲私下收取贿赂之后忧心忡忡,百般劝说无果之后,使出杀手锏,以告诉爷爷奶奶相威胁。 她的爷爷奶奶都是老.革.命,最恨贪污受贿这些事情,如果知道儿子这么干,肯定不会徇私,八成连环保局的职务都给他弄掉! 这点沈强也清楚,就提了父女之情出来说嘴,问沈安怡到底是不是自己女儿,到底念不念自己这些年来的宠爱? 甚至委婉告诉沈安怡,哪怕自己跟赵霞离婚了,女儿仍旧是女儿,他绝对不会因为后头的妻子亏待了亲生骨肉……可正因为沈安怡对这父亲是有感情的,在她的三观跟认知里,贪污受贿是错误的,也不会有好下场,这种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根本存不得任何侥幸。 所以她苦苦劝说沈强退还贿赂,甚至跟纪委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这些沈安怡认为是在挽救父亲,沈强却是心灰意冷,觉得女儿到底还是跟妈妈亲,一点也不向着自己这个亲爸。 “……我爸说,如果我跟爷爷奶奶检举他,他没好下场,也不会放过我妈,他一定会跟我妈离婚,还会把我妈赶回朝阳村!”沈安怡抱着宁光嚎啕大哭,“我妈所以求我别说出去,可是我不说的话,以后爸爸被其他人揭发检举,要怎么办?” 她长这么大一直顺风顺水,从来没有遇见过真正为难的事情,人生第一次碰见难题就这么复杂,从前所依靠的亲长,要么不能说,要么正逼着她做决定。 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决定是对的,更不知道怎么决定才能够同时保护父亲与母亲,保护他们这个家? 第六十一章 再婚 这天沈安怡伏在宁光身上差不多哭了一整天,哭的中午都没吃,到下午的时候了,才勉强收敛了点情绪,问起宁光的近况来。 宁光张了张嘴,想说去城里打工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最近挺好的,虽然没有继续念书,但家里对我好了很多。听说我今天来看你,还给了我点钱。” 她将自己这段时间昧下来的钱拿出来,语气轻松的说,“我就是想你。” “我也想你。”沈安怡擦了擦脸,声音里有着尚未完全压抑住的哽咽,“我妈妈很怕很怕离婚,甚至跟我说,只要不离婚,就算我爸爸继续跟那个女人……她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当然,这话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跟我爸爸说。其实我觉得,如果我爸爸一直外面有人的话,我妈妈还不如离婚呢,不然过的太委屈了!但我妈妈不同意……我现在还在省城念书,高考之后估计还会去其他城市。现在我爸爸对我妈妈已经很不好了,我就怕我不在县里的时候,我妈妈会过的更难堪。” 赵霞害怕离婚的心情宁光最能理解,这世道离婚的女人本来就容易被泼脏水,何况赵霞这种依靠夫家一步登天?到时候光是幸灾乐祸的话就能让她活不下去。 何况赵家一直以她为豪,要是她被丈夫赶回乡下了,赵家颜面无光,也不会给她好脸色……遑论赵霞对娘家并不怎么样。 如果沈强真的把赵霞赶回娘家的话,宁光悲哀的想,估计赵霞会自.杀。 没有经历过朝阳村美头的成长,恐怕很难理解这种娘家比任何一个家都艰难都可怕的心情。 宁光不知道该怎么帮助沈安怡。 不过沈安怡其实也不指望宁光能给自己出主意,她主要就是一个人撑着太久吃不消了,找个人说一说。 虽然女孩子从小备受欢迎,在省城,在县里都不缺朋友,但是这种事情,她觉得还是得跟宁光讲。 不为别的,就为宁光最能理解赵霞。 可见沈安怡的确如沈强所言,到底是偏着母亲的。 “你有空给我写信啊。”这天沈安怡在镇上待到傍晚,也就搭车离开了,从头到尾,果然没有见宁光之外的任何人,她走的时候硬给宁光塞了两百块钱,还说自己这段时间心神恍惚,来的时候没带什么钱跟东西,不然就再多给宁光点了,“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宁光推辞不过只能拿了钱,抬头时微笑:“行,你放心吧,你可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有事情不跟你说跟谁说?” 挥手告别远去的车辆,女孩子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她没想到沈安怡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本来宁光对沈家是很有好感的,尽管她见过姓沈的也就是沈安怡跟沈安怡的姑姑,可这两人对她都不坏。 那沈姑姑惊鸿一瞥却出手豪爽,就算是看在沈安怡的份上,可见也是个大方的人。 但现在因为沈强的缘故,宁光忽然就觉得沈家人不好了。 悲哀的是她什么也做不了,顶多就是在沈安怡哭的肝肠寸断时抱紧她。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安慰,随着沈安怡赶车回省城上学,也转眼即逝。 想到好友那样的煎熬,走之前还不忘记关心自己……宁光想去城里工作想摆脱朝阳村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安怡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作为好友束手无策已经足够羞愧,还要给她找事…… 宁光觉得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这么厚脸皮。 何况沈安怡亲口讲了跟沈强的父女关系出现了裂痕,她一个高中女生,能给宁光找什么工作解决什么问题?归根到底不就是靠家里,准确来说肯定是靠沈强,毕竟赵霞是全职主妇,一直不工作的。 如今父女之间矛盾重重,难道还要让沈安怡为了自己去跟沈强低头吗?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低头都可以落魄,然而宁光觉得沈安怡不可以。 没有为什么。 宁光回去之后被家里大骂了一顿,因为她一声不吭的离开,什么都没跟家里交代,一整天找不到人,家务活没人干……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偷偷跑出去打工,或者趁他们不注意跟谁私奔了? “村里那么多正经人不学,偏偏要学蓝小花,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傍晚的时候见宁光回去,母子俩都是松口气,但话绝对不好听,将宁光堵在门外大骂了一顿,见有村人围观,考虑宁光名声坏了他们也要受嘲笑,而且对于说亲不利,这才让她进去,打了几个巴掌,踹了两脚,这才问她去哪了,为什么一天不见人影? 宁光没什么表情的说觉得日子太苦,想去跳河,结果去了臭水沟连接的比较大的河流边徘徊了一整天,没勇气跳,所以回来了。 听她这么讲了,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脸色越发难看,倒是没再打她了,转而数落起她的没良心来,又扯了宁月娥那一代美头的生活,证明宁光过的其实并不委屈,至少没让她正经下田耕种不是吗? 要知道宁月娥那会儿,可是真正田里做到家里的。 至于褚老婆子自己年轻的时候,那就更苦了……总之宁光纯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宁光心里惦记着沈安怡,没什么心思跟他们啰嗦,只想快点走完程序回房静一静,可听着这些指责实在忍不住:“但我又不是旧社会出生的!我也不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出生的!我是跨世纪的一代!” 凭什么她要跟宁月娥、褚老婆子年轻时候的生活比? 凭什么不能跟同一个时代,而且生活比较好的美头比?! 褚老婆子被她的顶嘴气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到处找东西要打她,这时候一直没吭声的宁福林总算开口,作好作歹劝住她,挥手让宁光去洗碗:“今天是我做的饭,给你留了点在后锅。” 打发走宁光,又哄了几句姆嫚,总算母子俩都冷静下来,说宁光的这个事情。 “美头这么大了,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人都在外头,一直留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商议下来的结果就是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虽然不能确定宁光所谓的想跳河没跳是真是假,可家里养了这美头一场,要是真的寻个死,那就等于白养了。 而且如果不是想去跳河,而是去了其他地方的话,就更糟糕了。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年纪的美头能有什么事情在外头一天不归家啊,八成是有了相好。 要是这样就更麻烦了,毕竟宁光身上的彩礼收入还没到手,万一跟人家做出不要脸的事情来……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捏着鼻子看别人享受他们的栽培成果,真是想想都要气死! 褚老婆子的想法是要不赶紧给宁光找个人家,摆个酒就出门,结婚证以后再说,总之彩礼先入手了再说。 至于说宁光现在就嫁出去,家里家务没人做……没人做就她跟宁福林两个老骨头辛苦点吧,怎么都比辛苦养大个美头最后赔本的好。 毕竟宁宗的未来很指望这笔钱呢。 宁福林有些犹豫,是知道宁光的确很有些委屈在心头,想着要不再跟美头劝一劝,兴许她能理解呢? “她能理解个什么?”褚老婆子对此不以为然,说宁光就是个自私的,一点也不会为家里考虑。如果是那种为家里人着想的美头,就宁宗一个弟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处处以弟弟为天。 到底将来指望弟弟撑腰呢。 褚老婆子不看好宁光会回心转意为家里奉献,而且村里已经有个赵小英跟人家定亲了,宁光跟赵小英年纪差不多,定亲也不算最早的,不会有人说自己家贪财心切。 总之在她的坚持下,宁福林次日就给之前的媒人透了话,让他再帮忙物色,而且暗示只要彩礼肯出多,其他条件可以适当的放低。 这些宁光并不清楚,她因为沈安怡的事情郁郁了好几天,做事都没什么力气。 由于恹恹的缘故,这天在村外水坞洗东西就洗了很久,以至于本来碰不到的人恰好碰上了。 “……宁光?”赵建国拿着沾满泥土的农具,走上楼板的时候看着少女曼妙的背影恍惚了下,才若无其事的说,“你让开点,我要洗锄头,别弄脏了你正洗的衣服。” 宁光闻声将正在漂洗的衣服拎起来,看到他就有些惊讶:“你回来了啊?” 她记得赵建国初中毕业之后就一直跟赵利国一起在外面打工。 具体在哪不清楚,但反正不在县城。 当时村里人还议论过,说赵霞心狠,这么几个侄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也不肯拉拔一把。赵小英也曾失望的说过以为自己跟沈安怡关系还可以,工作的事情多少能够得到照顾,结果沈安怡离开之后,赵霞就再不理会赵家人了。 那会儿宁光以为这位小霞阿姨还是记仇,现在才知道,估计赵霞就算想帮侄子侄女也帮不了,毕竟自身难保。之所以这几个侄子侄女不在县城,估计不无赵霞不希望他们发现自己婚姻出现变故的原因,不许他们过去。 宁光心里思索着,却听赵建国说:“嗯,打算在家里待一阵,把田地拾掇下。” 这会儿不是农忙的时候,地里虽然有些活计,但赵学明也不是做不来,怎么算都不如在外面打工划算,宁光闻言本能的觉得他回来可能别有所图。 不过这好像也不关她的事情,所以“哦”了一声就没说什么了。 过了几日还是定亲之后没再外出打工的赵小英得空上门来串门,悄悄给她透露,她才知道赵建国为什么要赶回来。 “他跟他在城里谈的对象吹了,他阿伯觉得他反正暂时结不了婚,想自己找个。”赵小英撇着嘴角讲,“他阿伯去年不知道怎么认识了个其他村的寡妇,还带着个在念小学的儿子……这要是真的成了,他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第六十二章 蝴蝶夹子 赵建国这年纪已经可以外出打工,不必家里养活了,又长的人高马大的很是挺拔魁梧,后妈进门之后,想欺负他怕是不太现实。 然而有个现实的问题就是结婚。 这年头结婚对于男方来说绝对是件耗钱耗力的事情。 据赵小英说,赵建国初中毕业之后,才进城打工就被城里一个姑娘看上了,那姑娘是中专生,家里条件虽然没有沈安怡家那么好,但也还可以了,她着重强调:“会弹钢琴。” 宁光点着头,她们这一代人,能够学钢琴那算是家里条件好了。 不过她就奇怪:“那怎么会看上赵建国?” “他长的好呀!”赵小英有点酸溜溜的说,“你没发现他跟赵利国一样,长的像小霞姑姑?” 以赵霞年轻时候的美貌程度,子侄只要像到个四五成,那就绝对丑不了。 赵建国跟赵利国至少像这姑姑像到了六七成,只是更为刚毅硬朗,怎么都算帅气了。 虽然因为农村出身,皮肤不够白皙,气质更谈不上……但单纯论颜的话,确实挺能打的。 宁光之前根本没考虑过这些,赵建国又是从小到大经常看到的,所以对这人压根没什么美丑的概念——反正已经看习惯了——这会儿被赵小英提醒,回忆了下才点头:“他长的还蛮端正的。” 赵小英耸耸肩:“所以人家城里美头闹死闹活要跟他,不过人家美头的娘老子不傻,建国哥哥毕竟是乡下人,又没什么手艺,家里也没什么钱,学历呢一个初中还是勉强毕业的……美头跟了他还能过好日子啊?就说除非建国哥哥入赘,不然这事儿没的谈。” 但赵建国这边是肯定不会入赘的,以朝阳村对男丁的固执,以及他是赵学明独生子的身份,他要是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赵学明不跟他丈人家拼命才怪! 而且赵建国自己的自尊心也过不了那一关:他们这年纪都是看着苗国庆起来的,现成例子摆跟前,太清楚赘婿的日子不好过了。 如此谈不拢,女方父母棒打鸳鸯,对女儿严防死守不让跟赵建国接触之余,纠集了亲戚朋友到赵建国打工的地方闹,扬言赵建国敢再勾引他们女儿就弄死他! 赵建国虽然是跟赵利国等几个同族一块儿的,可这时候乡下人进城本来就自觉矮了一头,对方来势汹汹,他们又自觉理亏,哪儿敢吱声?最要命的是他们打工的地方得知此事后,为了避免麻烦,直接将赵建国解雇了……宁光听到这儿就问,是不是赵建国没工作了就回来了? 赵小英摇头说现在外面打工的事情还蛮好找的,就是好工作不多,赵建国找其他地方的工作也不是不行,关键是赵学明,本来拿了积蓄打算给儿子准备结婚呢,听说儿子这事情吹了之后,想到那个寡妇,就说反正咱们家这情况,儿子暂时也娶不到儿媳妇,还不如让他先娶了那寡妇,毕竟蓝小花跑出去几年都没消息,看情况是不会回来了。 而且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回来了他也不想要。 这会儿有个合适的,给自己暖被窝也挺好……做了几年鳏夫拉扯大儿子,他对得起赵建国了。 然而赵建国不是这么想的,家里就那么几个钱,就算父亲二婚花费不高,可是后妈一进门,还能不把经济攥手里? 要知道赵学明这几年都在农村种地,他手里的钱,好些都是赵建国外出打工省吃俭用寄回来让他帮忙存着的。 这些钱是为了他自己结婚的,不是为了便宜了后妈的……他那个准后妈要是孤身一身还好,出于指望赵建国以后也给她养老的想法没准还会对赵建国好点。但人家带了个拖油瓶,拖油瓶还在念小学,据说成绩还不错,做姆嫚的能不为亲生儿子考虑? 到时候不但占了赵建国的辛苦钱,没准还要想办法让赵建国养她儿子上大学……赵建国哪里肯吃这个亏?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阻止此事的。 要是之前宁光听了这种事情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对赵建国虽然没什么坏印象,甚至出于对方救过自己还帮自己解围过的感激,还有些好感,却也没好感到牵肠挂肚的地步。 她如今为沈安怡担心都来不及呢。 也正因为沈安怡,对于同样面临着落入后妈手中困境的赵建国,宁光多少有些移情。 这就表现在过了几天两人在水坞碰见,宁光主动跟他打招呼,还嘘寒问暖了几句。 其实她是想安慰赵建国的,但考虑到赵小英说的事情如今村上还没流传出来,也许赵建国并不想谈,所以就只是关心了几句。 赵建国对此表现的有点手足无措,黝黑的脸庞甚至有点涨红,匆匆忙忙的洗完东西就走。 宁光于是就懊恼,觉得自己是不是不会说话,让他误会了? ……可能赵建国还真误会了,因为宁光下次碰见他时,他看了看左右无人,忽然塞了个东西到宁光篮子里,说:“给你的。” 然后就逃也似的溜了。 宁光都来不及喊住他,赶紧的擦了擦手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小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个蝴蝶夹子,蝴蝶的翅膀是用弹簧连接的,所以会动,看起来颤巍巍的似乎随时会飞起来。 这种夹子宁光在念初中时就知道,因为才传来镇上的时候一度非常的风靡,她还记得当时是卖两块钱一个,特别好看点的是两块五。家里条件好的女孩子差不多人手一个,扎俩双马尾,别在头上充当头发,似两只真正的蝴蝶随时预备起飞,比普通的绢花什么好看多了。 学校有个女老师,冬天穿一身深色的大衣,夹了一个在领子上做胸花,望去也是洋气的不行……那时候宁光当然是羡慕的,然而也只是羡慕,只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有。 那会儿杨秋涵还在黎中,但杨秋涵对她不可能像沈安怡那样,杨秋涵自己有好几个蝴蝶夹子,但从来没有给一个宁光的意思……当然她就算给了宁光多半也不会要。 真没想到现在都快忘记这种夹子了,赵建国会送一个来。 这让宁光很是忧愁,因为她对赵建国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就是由他想到沈安怡,觉得他可怜而已。 所以这个盒子对于宁光来说就很烫手了。 她得找个机会还给赵建国才是。 可接下来几天都没遇见赵建国,偶尔几次他从水坞附近走过,宁光喊他,他站住了,得知是想还蝴蝶夹子,拔腿就走,这人身高腿长,走起路来跟风似的,宁光追不了几步他就跑进村了。因为担心被村里人看到自己追着赵建国跑会造谣,宁光只能止步。 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天赵小英又来找宁光说话……这女孩子家里本来打算定亲之后让她继续去打工的,可是她未来夫家不放心,怕她在外头跟人家乱搞,坚持要她定亲之后要么就去男方住,要么就是不许外出了。 她家里权衡之下选择了后者,现在跟宁光一样,成天的做家务照顾弟弟,偶尔去田里帮忙。 因为她是讨家长喜欢的那种女儿,又已经许了人家,在家里待遇比宁光要好很多,偶尔还有人帮个忙什么的。所以空闲的时间还是比较多的,没事就会来找宁光。 宁光其实不怎么待见她,因为知道赵小英虽然经常凑自己跟前来,其实对自己一直没什么好心。 她们两个同病是对的,至于有几分相怜那只有天知道了。 本来从上次发现赵小英想扯自己做挡箭牌后,宁光不打算理会她了,可是因为那个蝴蝶夹子,宁光就问她,能不能帮自己转交赵建国? 赵小英非常的惊奇,说这夹子是正月那会从外头回来,从镇上过,赵建国专门去买的:“我们还以为他要讨好那个没过门的准后妈呢,怎么会在你这里?” 不等宁光回答,她就恍然大悟,“啊呀你跟建国哥哥?” “你想到哪里去了?”宁光赶紧说,“这是那次水坞边洗东西,他过来洗了下锄头掉下来的,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就想还给他来着。” 赵小英怀疑的说那你干嘛不自己还去? 宁光说我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哪里有空?再说还不是怕别人跟你一样误会我? 见赵小英还要说什么,她有点不高兴也有点懊悔了,觉得自己是不是托错了人:“反正是你哥哥的东西,你要是不想还给他的话,那我就扔回水坞边去。” “那好吧。”赵小英闻言将信将疑的收起来,又不放心的确认,“真不是他给你的啊?” 宁光恼羞成怒:“他是我什么人?给我这玩意?” 赵小英有点尴尬的笑:“这不是……我利国哥哥之前挺喜欢你来着……你知道不知道啊?” “不知道。”宁光下逐客令,“你回去吧,我要烧猪食了。” 见赵小英拿着盒子走了,她以为这事儿总算解决了。 谁知道当天晚上,赵小英又拿了回来,说赵建国讲了,这盒子是他感谢宁光教他洗东西的报酬。 看着赵小英一脸“还说你们没关系”的揶揄,宁光差点没气死! 早知道她就直接把东西扔池塘了好嘛? “你跟我出来。”宁光喊赵小英到门口,拿着盒子朝不远处的小水塘里一扔,无视赵小英的目瞪口呆,转身回院,将院子门狠狠摔上! 第六十三章 寡妇 宁光扔了蝴蝶夹子之后仍旧不能放心,接下来的几日密切关注村里的舆论,发现没人将自己跟赵建国扯一起才松口气。 毕竟她太清楚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嘴巴有多坏、心有多歹毒了。 尤其赵小英的为人也没法让宁光放心,她可没忘记小学那会儿,在背后编排自己的人里,赵小英可活跃了。 虽然赵建国是赵小英的族兄,但男女私情这种事情,从来吃亏的都是女性。 在朝阳村土生土长的宁光非常了解这个地方的规则,所以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这事情过去了些日子,宁光都快忘记了,忽然发现有天村里人兴奋起来,到处窃窃私语。 她顿时高度紧张,生怕又扯到自己了,还没想到法子不动声色的出去打听呢,索性赵小英又跑过来了,来了之后还没开口,看神情就知道吃了个大瓜,果然她看宁光家里人都不在灶间,就神神秘秘的说:“建国哥哥那个准后妈跑他们家吵架来了!” 宁家跟赵学明家离了段距离,那边的动静等闲传不过来,所以闻言就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才,现在人还没走呢。”赵小英在灶间的小凳子上坐了,从口袋里摸出蚕豆来吃,边吃边问宁光要不要,宁光摇了下头,她就不再问了,自顾自的吃着,口齿不清的诉说经过:赵学明跟那寡妇认识有段时间了,这几个月没少跑寡妇门上去帮忙做事情,不过那寡妇可能是出于女性的矜持,或者其他考虑,倒是没来朝阳村过。 “不过她人是没过来,学明叔的衣服都是送过去让她洗的。”赵小英作为赵家人,对于赵家的八卦当然有着悠闲知情的便利,此刻略带炫耀的说给宁光听,“这次忽然跑过来,学明叔还以为专门来看他呢,谁知道一个笑脸还没露出来,那女人就揪着建国哥哥不放,要打建国哥哥!” 宁光因为之前托赵小英还蝴蝶夹子未果的缘故,对赵建国的感观就有点复杂,这会儿就不太想吃这个瓜了,说:“噢,那你还有功夫跑过来?不去看着点吗?” “我去看什么?”赵小英不以为然的说,“这儿要是那女人的村子我还担心建国哥哥吃亏呢,可这里是朝阳村,我们赵家不欺负别人就好了,她难道还想在朝阳村欺负我建国哥哥不成?” 这也是实话,毕竟那寡妇最近是跟赵学明打的火热,可毕竟还没结婚,算不得正经赵学明老婆。 让朝阳村上赵氏族人来说,要是寡妇已经过了门了,那她打骂赵建国属于家务事,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大家也不想贸然去干涉。但现在人还没过门呢,就气势汹汹跑过来打他们赵家的种……这个赵家人可就要看不惯了! 尤其是赵训勤这个村支书,虽然因为蓝小花的事情,他跟赵学明疏远了不少,连带对赵建国这侄子的前途都不上心了,可作为赵建国的亲堂叔,又是看着赵建国长大的,冷落归冷落,到底不可能真对赵建国不管不顾。 赵小英说她过来的时候,就听家里人说,赵训勤夫妇都赶去赵学明家拉架了。 这种拉架怎么个拉法,大家心里有数,反正绝对不会让赵建国吃亏就是……不然赵训勤一个人就能镇住场面,做什么非要带上老婆过去? 无非是考虑到来的是个寡妇,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跟对方动手。 然而赵训勤老婆就没这顾虑了,没准现在正扯着对方头发“讲道理”呢。赵训勤那老婆可是出了名的泼辣,上下几村吵嘴打架基本上没有对手。 “你猜那女人为什么要找上门来打建国哥哥?”赵小英见宁光默不作声的干活,不接自己的话头,有点没意思,蚕豆也不吃了,直接问出来。 宁光其实很想说我一点都不想听你建国哥哥的事情,但又怕这么讲了会被赵小英过度解读,他们这年纪正是对于两性,对于爱情最好奇最充满幻想的时候,这方面的嗅觉以及脑洞都不容小觑。 所以宁光心里尽管腻味的很,却不敢直接打发了赵小英,闻言就面无表情道:“噢。” “她不是有个儿子吗?”赵小英也不管她态度冷淡,兀自兴冲冲的说,“就是那个还在念小学,据说成绩还特别好的……那小鬼头今天中午跑回去,据说一身泥一身水的,讲是建国哥哥把他推沟里去了!” 宁光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觉得赵建国这事情做的……也太明显了吧?也难怪人家一个女人家,明知道赵家是大族,也敢跑上门来打人。 这事情赵建国太不占理了,说到哪儿人家都要怪他心狠手辣,哪怕赵家人明着也不好帮他说话的。 赵小英也是这么想的,唉声叹气的,说赵建国可怜,后妈还没进门呢就这么嚣张了,要是这门婚事成了,以后还不得死劲儿的坑他? 她说着说着就扯上了宁光的阿伯了:“没准建国哥哥以后会跟你阿伯一样,被打发出去给人家做赘婿,什么都没有!唉,真要那样的话……也不知道他以后怎么过日子?” “他阿伯不是就他一个儿子?”宁光不太喜欢她提到苗国庆,因为村里人都看不起苗国庆,既觉得他窝囊,又认为他没用,总之提起来基本没好话,宁光从小到大听惯了那样的奚落,就养成了连父亲名字都不喜欢这些人提到的习惯了。 这会儿就不冷不热的说,“怎么可能让他去入赘?那寡妇那边的儿子又不是赵家的。” 赵小英说你还没结婚所以当然不知道了,我那个叔叔好几年没老婆了,难得那寡妇肯跟他,这段时间自己家的田地扔着没管,愣是给那寡妇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伺候田地,可见是上了心!所以就算寡妇还没进门呢,我那叔叔的心已经先偏到那边去了,现在看我建国哥是怎么都不顺眼……你住的远所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那叔叔已经骂了建国哥哥好几次,各种找理由的折腾,闹事。 而这在以前是根本不会出现的事情,毕竟赵建国可是独子,赵学明的往后还指望这儿子养老呢,当年蓝小花还在的时候,赵学明多么担心这儿子被妻子哄着跟自己离了心? 现在为了那个寡妇,却压根不把亲生儿子当回事了。 不但不当回事,没准被那寡妇哄的,还把寡妇的儿子当亲生儿子了。 赵小英说着就很感慨,骂蓝小花不是个东西,自己跟野男人一走了之倒是风流快活,全不管老公儿子死活。尤其是儿子,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可见孩子如果不是跟着亲妈的话,是肯定过不好的。蓝小花不可能没听到这种俗语,却还是一个人跑了,这么自私自利,以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宁光其实也觉得蓝小花做出私奔的事情来挺丢人的,但要说赵建国目前的处境全怪蓝小花,她又觉得不对。 这会儿就说:“听说你这个叔叔以前对蓝小花很不好,所以她才跑掉的。” “这算什么理由?”赵小英不以为然的说,“挨打的女人那么多呢,也没见人家抛夫弃子,做出不要脸的事情啊!怎么就她挨不住?她格外金贵点?” 宁光抿着嘴,觉得跟她说话真是没意思透了。 赵小英却来了劲,怀疑的打量着宁光,说:“宁光啊,我怎么听着,你好像挺同情蓝小花似的?你这个思想有问题啊!” “你思想才有问题。”宁光皱眉说,“我就是想起来以前的传言这么一说而已,你都在想些什么?” 赵小英撇撇嘴角,语重心长的教训她,蓝小花那种人一无是处,只顾想着自己过好日子,是最自私的,肯定会遭报应。所以她们女孩子应该唾弃这种人,不能够对她有哪怕一点点的同情! “不是说你叔叔跟那寡妇的事情吗?”宁光不耐烦的说,“你老是扯蓝小花干什么?” 赵小英就说这个事情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反正现在就是等赵训勤夫妇的处理结果……在朝阳村,就算赵建国做事情不地道,赵训勤也肯定不会让这侄子太难堪的。 “就是他阿伯以后估计越发要对他不好了。”赵小英对赵建国要说多么真心的关心也是未必,但相比寡妇这个外人肯定要关心的多,这会儿不住的叹气,“也不知道他们父子以后会怎么样?” 赵学明跟赵建国以后会怎么样……宁光心说这关自己什么事? 这时候正好褚老婆子从外面回来,看到赵小英一皱眉,问宁光:“猪食烧好没有?” “我马上烧!”宁光见状趁机给赵小英使眼神,暗示她赶紧的回去。 毕竟赵家跟宁家关系那么差,就算褚老婆子自恃辈分不好意思直接赶赵小英走,也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的。 这个道理赵小英明白,虽然还有点意犹未尽,到底迅速撤退了。 ……赵建国跟准后妈之间的恩怨的整个始末是第二天才传出来的,据说赵训勤夫妇将那寡妇狠狠收拾了一顿,喊了对方村里的村支书过来才放的人。 让一干人大跌眼镜的是赵训勤之所以这么强势,是因为那寡妇搞错了,她儿子不是赵建国扔沟里的,而是自己在湖边贪玩不慎落水,被恰好路过的赵建国救了起来,结果回去之后害怕挨打,这才攀扯了赵建国。 结果那寡妇信以为真,还以为赵建国不想自己过门,所以吓唬谋害自己儿子,就气势汹汹的找上门。 村里人所以都很同情赵建国,以至于好些好事的人专门跑去赵学明跟前,劝他脑子清醒一点,女人再好,也不能给自己养老,甚至万一是蓝小花第二,没准哪天说走就走了,倒是儿子,终归亲生的,那才是老了之后的依靠。 赵学明面对这些劝自己的话也是讪讪的,毕竟之前他才跟儿子透露了想动用父子俩积蓄迎娶寡妇过门的念头,赵建国就放弃打工跑了回来,他不可能不怀疑这儿子不想让自己续弦。 所以昨天那寡妇上门来打赵建国,要他们父子给交代时,赵学明都没怎么拦,一个是自觉理亏,第二个是气恼儿子不贴心。 谁知道真相居然恰好相反,儿子非但没有谋害寡妇的孩子,反而救了那小家伙……结果做好人好事不留名的成了坏人,得了好处的倒是来者不善……现在不止朝阳村的舆论,连寡妇村里的舆论都站在了赵建国这边,赵学明跟那寡妇可不就是尴尬了? 他因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在赵训勤教训他不要昏了头弄不清楚远近亲疏时,试图为寡妇母子辩解几句:“其实她儿子原本不打算栽赃建国的,都是同学给出的馊主意,小孩子么不懂事,他姆嫚平时管他管的紧……他就怕回去了挨打,以为建国反正已经走了,他姆嫚生气也没办法。” 但这种说辞当然说服不了赵训勤,赵训勤冷笑着让他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再这么天真愚蠢,寡妇的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她儿子的同学难道年纪就大了?哪里来的本事给他出这么歹毒的计谋?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是真的,寡妇儿子要真是厚道的,怎么可能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他既然采纳了这个建议,显然本心就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小年纪就这么恩将仇报,长大了还得了?”赵训勤不屑的说,“你好好想想吧,别辛辛苦苦给人家养大了儿子,冷了自己儿子的心,结果别人家儿子翅膀硬了带着他姆嫚一走了之,扔下你在村里自生自灭!俗话说血浓于水,对自己亲生骨肉都不好,你还指望那非亲非故的人对你好?凭什么?” 这话说的赵学明无言以对,唯唯诺诺良久,最终到底在赵训勤等人的逼迫下,公开表态,跟那寡妇断绝关系,不再来往。 宁光听到这消息之后,以为赵建国这下子应该继续去外面打工了吧? 谁知道天气转热,她被宁福林吩咐去给田里浇水,才到自己家田里,却发现赵建国正在里头浇水了。 宁光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质问:“你在干什么?” 第六十四章 风波起 宁家的这块田大概七分左右,是在一大片田的中央,离最近的水源也有一百来米。 赵建国将田里已经浇了五六成,哪怕他是正当年纪的青壮,也不免出了汗,所以将外面的小褂子脱了,上身就穿了个背心,露出一身上好的腱子肉来。因为挂了汗珠,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跟刷了油似的,闻言扭头,也露出诧异之色:“什么?” 宁光跟他好些日子没见了,之前因为从小经常照面看习惯了,也没觉得好看不好看,可能因为赵小英之前的八卦,以及许久不见对于变化比较敏感,这会儿看着面前的人,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逐渐长开的五官已经看出很明显的赵霞的影子。 传自当年公认美貌的女人的模样当然是非常好的,哪怕他皮肤不白,还有些粗糙,可是赵霞那一副弯眉杏眸的男版,活脱脱就是话本里所谓的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侧首时轮廓利索的一塌糊涂,由于宁光个子比较矮,他看过来是俯瞰,垂下来的睫毛扇子似的,哪怕不解风情如宁光,都下意识的想:“赵小英说的没错,这个赵建国果然像安怡的姆嫚。” 她定了定神,略带气愤的开口:“你在我家田里干什么?!” 宁光这个时候对赵建国是充满了戒备的,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人又不是沈安怡那样的外来者,认为男女之间正常来往理所当然,她不相信赵建国不知道朝阳村人际关系的默契,之前跟赵小英说什么感谢她指点洗东西,现在又主动给自己家田里浇水……怎么看怎么都是别有所图! “这是你家的田???”结果赵建国闻言,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瓢给扔了,不可思议的说,“你该不会走错了吧?” 宁光愣了下,说:“这块田我从年初陪我牙牙伺候到现在,我怎么会走错?走错的是你吧?” 赵建国一副受到极大打击的样子,说自己不相信,他明明记得这里是自己家田才对! 两人争执不下,宁光就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又不是我们美头家,没出去打工前就帮着家里下地的,你会不知道你家田在哪儿?硬说我家田是你家的,有意思吗?!” “我阿伯最近跟族里换了块地,明明白白说的就是这里。”赵建国解释,“今天本来是他来浇水的,后来他懒得来了,专门给我说了半天,说就在田埂上黄豆畦的南边,你看是不是这里?” 他说的黄豆畦是这块田尽头的田埂上,因为路比较宽,宁福林就撒了点种子种了畦黄豆,平时伺候的不是很精心,毕竟也没指望正经收获,就是闲暇时弄点零嘴。照赵建国的话,这田还真是他家的……才怪! 宁光以前尽管没怎么下地,但农忙的时候没少帮阿伯姆嫚送饭到田里,宁月娥也出去打工之后,她更是同宁福林一起撑起了家里的农活,这么多次奔波下来,要是连自己家田都不认识,那也太蠢了! “我跟你讲不清楚!不相信的话就去找村支书他们!”但她怎么说赵建国都很坚持是她走错了,最后气的将带过来浇水的工具一扔,就要扯着赵建国回村找证人,“这田给我家都是多少年的事情了,村里随便拉个人都知道!” 赵建国闻言就犹豫,说这不太好吧,拉拉扯扯的去村里,容易传闲话。 其实宁光也怕传闲话,看他这么说心里倒是松口气,可又想不出其他法子来,气的直跺脚。 最终赵建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两人一块儿把这块田浇完,免得耽搁了庄稼,然后再各自回去核实自己家田在哪里。 宁光思来想去觉得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于是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接下来两人一块儿浇地,比从前宁光一个人浇地当然要快很多,最让她羡慕的是赵建国的力气,两大桶水挑起来健步如飞,到了地头也不需要歇气,直接就忙乎上了。她只能挑个半桶不说,到了地头放下来,还得好好喘息会儿,这才能开始干活。 很快地浇完了,赵建国收拾了下东西,头也不抬的说了句:“我回去问问。” 转身就走。 这态度让宁光挺尴尬的,从蝴蝶夹子还不回去开始,她多少怀疑赵建国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但现在看着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可能那个夹子他的确只是为了感谢自己教他洗东西? 又想到之前自己落水也是他救的,还帮忙把守让她烤干衣服……就觉得心虚愧疚了。 她心虚愧疚的回到家里,当真跟宁福林核对,那块地真是自己家的没错? 宁福林莫名其妙,问清楚经过之后,就乐了:“那还能有错?年年咱们家吃的饭都是那里头出来的,怎么可能是赵家的?” 他笑话了会儿赵建国人笨,连自己家田都不认识,活该给他们宁家的田做白工,也就没放在心上,挥手让宁光走开,兴冲冲的去看宁宗写作业了。 见状宁光心里也有点暗笑赵建国糊涂,倒是让自己省了不少力气。 谁知道祖孙俩还没窃喜多久,赵学明就虎着脸找上门来了。 他倒不是跟宁福林争论那块地属于谁的,而是认为自己儿子今天弄错了,帮宁家浇了水,宁家必须补回来,就是给他家里的田也浇一场水! 这要求让宁家祖孙都有点懵逼,宁福林是被气笑了,说你儿子自己找错了田,关我们家什么事?说起来我们家人不在场的时候,你儿子在我们家地里待那么久,我还怀疑他种地技术不行,别浇水浇坏了我们家辛辛苦苦栽种的禾苗呢! 赵学明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如果从头到尾就浇错了也就算了,但自己儿子没浇完的时候宁光就过去了,却没有跟赵建国说清楚,反而由着赵建国帮她干了活,这就是故意占便宜了。 他冷笑着讲,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的很,平时地里的重活都舍不得叫赵建国做的,赵家跟宁家非亲非故不说,关系还不好,宁家凭什么占他儿子的便宜? 宁福林觉得不耐烦了,说你这是在胡搅蛮缠,要不要把事情说出去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不对? 赵学明闻言索性提高了声音:“我跟你讲,我家建国从来没有帮外人种过田!我也不会让他帮人家干这种活计!如果一定要干,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说亲的时候帮丈母娘家忙前忙后,这都是应该的。你们要是不把这场浇水还回来,我就直接把这话出门去说!反正我家建国是牛佬家,跟十八个美头扯上风言风语也不怕!你家一个美头你也不怕?” 这话差点将宁家人气死,宁光也是目瞪口呆,觉得自己这辈子碰见的坏人够多的了,也没见过赵学明这么没脸没皮的! 可这么无赖的方法.愣是对宁家有效果,宁福林跟褚老婆子都指望给宁光赶紧说个人家拿彩礼呢,哪能在这个时候让赵学明乱说话?最终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来,答应过两天的就去给赵学明才换来的那个田浇水。 赵学明满意离开之后,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少不得又要埋怨宁光,说她不懂事不聪明,下次碰见赵建国一个人在地里,周围又没其他人,就不该上前说话,而是回来告诉家里人,让家里人去交涉,那么赵学明就没有胡说八道的机会了,毕竟宁光都没走到赵建国跟前去,更没有与赵建国一起在地里劳作。 宁光被说的一言不发,她其实当时也不想跟赵建国在那儿纠缠那么久的,可是从小到大,她家里人都是不能指望的,遇见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回来求助呢?倒是自幼以来被吩咐的事情没做好后果都会很严重,所以当时她最急切的就是把地浇完。 却哪里想得到,赵建国兴许没有打她主意,但赵学明却这么蛮横? “……等下次我去给他们家浇水。”现在被两个长辈你一言我一句的数落,宁光在心里叹口气,抱着将功赎罪的想法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浇完就好了。就当是给自己家浇的。” 毕竟自己家田的这次浇水,赵建国出了大部分的力气,她只做了一点点……权当赵建国没帮忙就好。 正这么想着,谁知道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闻言都恨铁不成钢的骂她笨,说赵学明都已经拿你名声威胁了,你还要去帮他们家田里浇水,这是唯恐大家不起哄是不是? 宁福林沉着脸说自己真是前世里欠了宁光的,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要去给人家做短工。 宁光觉得他这话说反了,哪里是宁福林前世欠自己的?根本就是自己欠了整个宁家吧? 不,或者说她欠了整个朝阳村? 真是想想就觉得这种说法令人痛恨。 过了两天又到了浇水的日子,宁福林起早就拿着工具出了门,打算赶紧做完了事,免得被好事者看到之后揣测,引起各种议论。 他没想到到了赵家田里没多久,赵建国就也拿着东西来了,看到他很客气的打招呼,解释说那天是他自己弄错了田,不怪宁家的事情,只是他阿伯因为那个寡妇的事情,这段时间心情都很不好,知道经过后,非要去宁家找麻烦,他怎么都拦不住。 所以现在过来一块儿干,让宁福林省点事。 宁福林本来看到他没好脸色的,听了这话才稍微点了下头,说你还算有良心。 赵建国年轻力壮,干起活来虎虎生风,将大半的事情都揽了过去,宁福林又不是帮自己家做,见这情况心安理得的磨起了洋工,顺道跟他八卦几句寡妇的事情:“你阿伯不是答应跟她恩断义绝了吗?怎么还会心情不好?心里还惦记着呢?” 赵建国有点黯然的笑了下,没回答。 这在宁福林看来就是默认了,他就摇头晃脑的讨伐起赵学明来,毕竟当年宁家可是为了宁宗把多少人羡慕的村支书的位子都丢掉的,赵学明运气那么好,第一个孩子就是男丁,居然为了个女人想亏待赵建国……这才宁福林的三观是无法接受的。 女人算什么? 儿子才是根啊! 他滔滔不绝的,赵建国可能是有点受不了了,很快出言打岔,把话引到出门打工上面。 宁福林虽然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宁宗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但女儿女婿毕竟一直在外面做,都好些日子没见了,肯定也是关心这事情的。 所以就没再说寡妇以及赵学明了,认认真真跟赵建国打听了些外头的风土人情,以及打工过程里的酸甜苦辣。 末了感慨生活艰难,在家里做农民不容易,外出打工虽然赚的多却也有各种各样的难处:“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古话说的一点没错啊!” 因为跟赵建国聊的比较投机,浇完水后,两人还在田埂上坐下来说了会儿,直到其他村人也过来伺候土地,看到他们坐在一起说话,惊讶的过来打招呼,宁福林才觉得有点后悔,顾不得跟赵建国多说,找个借口匆匆离去。 可就算他这么走了,当天傍晚的时候,村里还是传了谣言出来,说宁家打算把宁光许配给赵建国,这事情估计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不然宁福林不会跟赵建国一块儿在田里说话,还是坐在赵家的田埂上说话,看他们爷孙其乐融融的样子,显然已经将赵建国当成半个孙女婿看待了! 第六十五章 娘家人的劝说 这话叫宁家听说之后,除了没心没肺只想着游戏的宁宗,上上下下全部气的全身发抖! 褚老婆子难得朝儿子发火:“你不是说去浇水,干什么还要跟那小东西聊天?!他们赵家人最歹毒不过了,那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没数?现在好了,谣言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外人只要来村里随便打听下,没有不知道的,你说怎么办吧!” 宁光起先也很生气,但听了这话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村里虽然经常传各样的话,但热度也是有限期的,譬如当初宁光砍伤宁月娥的事情,闹的那叫一个沸沸扬扬,派出所都被惊动了,可这两年过去,不是就没什么人提了? 她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的问:“会有外人来打听?打听什么?” 褚老婆子没看她,直接吐了两个字:“出去!” 宁光咬着唇,磨蹭了会儿见太婆跟牙牙脸色越发难看,随时要发作出来了,才不甘心的离开。 不过她预感到接下来的谈话估计跟自己很有关系,所以出门之后直奔后窗偷听。 她在后窗下埋伏起来后,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已经说了几句了,不过也没什么影响,因为听话尾还是褚老婆子在单方面训斥宁福林做事糊涂。 没过一会儿老婆子就切入正题,问宁福林,媒人那边有消息过来没? “他听了咱们家的要求之后说找是找了个,但男方个子矮,可能跟小光差不多高。”宁福林就说,“而且长的也不好看,家里听说小光的条件后,倒是答应加彩礼……他就是怕咱们看不中。” 褚老婆子很担心谣言的事情造成宁光滞销,闻言不耐烦的说:“过日子最要紧的就是踏踏实实,搞那么多花头有意思吗?而且花头越多越容易出事情!你看国庆那副腔调,月娥尚且不放心,非要亲自盯牢了他呢!男方长的不好看,这不是正好?会的定定心心跟老婆过日子,也不会在外头乱搞。” 至于说个子矮这个问题……说实话在农村的审美里这比长的丑还减分,主要个子矮看着不那么威武高大,威慑力不足,在很多野蛮的竞争里不占优势,而且以后来往的时候,宁家也挺没面子的。 但想到对方愿意加彩礼,老婆子很快又找到说辞了,“人几岁啊?牛佬家长的慢,就算现在跟家里这贱货差不多高,以后肯定还会长的。” 宁福林听了这话就知道褚老婆子急于打发宁光出门,对于男方的要求可以适当再放宽了,他心里其实还是有点不甘心的,不是为了宁光,是觉得自己体面了大半辈子,就算现在被赵家压着,但对于这个村里其他旁姓来说,也是不那么好惹的,如果未来的孙女婿是个不上台面的样子,岂不是要被笑话? 到时候没准宁宗都要被嘲笑,有个又矮又丑的乡下姐夫! 他这么想着,就想先缓一缓:“其实村里头这种话也不要当真,他们嘴巴是不干净,但忘性也大,过两天说着没意思估计就不讲了。再说美头天天在咱们眼皮底下,到底跟赵建国有没关系,村里人还不看着吗?咱们更是不可能答应将美头给赵家人的……没凭没据的事情想讹咱们那不可能。” 褚老婆子说你知道个什么?之前赵学明过来胡搅蛮缠的时候,咱们怕他顺杆子爬,所以今天浇水的事情都没让美头出面,就你跟赵建国在田埂上坐了会儿,居然就扯到了咱们家要把美头嫁给赵建国的事情上头去,怎么可能?肯定是有人在幕后放了口风出来,甚至找人推波助澜,想用舆论压着咱们弄假成真呢! 她脸色非常的阴沉,说宁光虽然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但总体做事情还算利索,而且也不是那种妖妖调调或者喜欢搬弄口舌的人……不然他们也不会有信心要比市场价高的彩礼钱了。谁知道赵学明父子是不是想不花钱将宁光弄到手? 偏偏之前没看出来这对父子的打算,叫他们逮着了点儿把柄,这村上大部分都是赵家人,没有不帮着赵家人的道理。本来人言可畏,女孩子的名声建立需要长年累月,摧毁却在三言两语之间,宁家如今人丁单薄的,在这种方面很难弄得过赵家,不赶紧把宁光嫁出去,万一日后谣言控制不住怎么办? “这也是为了美头好。”褚老婆子见宁福林皱着眉不作声,就劝他,“咱们老了,宗宗还小,国庆跟月娥在外面打工也不方便回来,哪怕知道这事情美头是冤枉的呢,也护不住她。倒不如把美头许出去,到时候赵家要是再作妖,那美头的夫家不是有理由插手了吗?这其实就是多找个人帮美头。” 这话是否能够说服宁福林且不说,却肯定说服不了宁光的。 她又听了会儿,见里头褚老婆子已经自顾自的开始估算自己能换到多少彩礼,等拿了彩礼要怎么给宁宗张罗……这才蹑手蹑脚回屋。 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女孩子当即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死死捂着嘴,无声大哭。 这个时候她真的有种冲动,就是不顾一切的跟沈安怡求援。 可是想这么做的时候,又想起来沈安怡千里迢迢跑来黎明镇,不吃不喝不走亲戚,就是跟自己在镇外的堤坝上,哭诉了一天,末了憔悴又疲惫的离开……都不知道这好友现在是什么处境,怎么能够再为她增加压力? 宁光哭到深夜时分,人都迷迷糊糊的了,苍凉的想,可能自己就是命苦吧。 甚至带坏了沈安怡的命。 因为如果不是沈安怡也遭受了家庭的变故,肯定会帮助宁光的,也肯定能够帮助宁光。 然而宁光似乎命定了脱不开这乡下,脱不开宁家,所以这种愿意帮助她也有能力帮助她的人,就会陷入各种困境里无暇顾及宁光……这么想着宁光都懊悔这些年来跟沈安怡保持通信了。 倘若一直不联系的话,沈安怡没准就忘记她了,她也想不到跟这个童年时候的好友求助。 那样沈安怡会不会一直好好儿的,无忧无虑,父宠母爱,没有离婚,没有女大学生,没有白金项链……她会顺理成章的拿第一,得到同学老师们得到所有人的喜欢,顺理成章的上大学,出国,念博士……都是自己的错! 宁光心里乱七八糟的,想了一晚上的事情,第二天差点没爬起来。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察觉到她的异常,心里有数,也没说什么,只是紧锣密鼓的物色着买家。 而村里的流言如褚老婆子所言,来者不善,过了几天之后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甚至有小孩子跑宁家门口,唱着改编的歌谣,说宁光跟赵建国已经怎么怎么,还有半大小子信誓旦旦的跟人说,见过宁光同赵建国在水坞边亲嘴。 村里人其实也未必真的全部相信这些话,但就好像当年宁光告诫沈安怡别跟异性走太近那会说的一样,反正宁光又不是他们的妻女,过的好他们沾不上光,过的不好也害不了他们,闲来无事参一脚取乐权当解闷了……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他们跟着一起哄,互相的一番添油加醋,说的就跟真的一样了。 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手忙脚乱的,数次跟人吵架,骂山门,却敌不过谣言汹汹,反而被扣了个“欲盖弥彰”的帽子。 不知道谁打听到的,宁家正找了外村的人给宁光找夫家,他们就推理出来,宁家长辈起了分歧,宁福林看中赵建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但褚老婆子记恨前事,打算另外给曾孙女找人。这会儿宁光竟仿佛要被许两家了……村里人顿时来了兴趣,都当个笑话各种说。 很快这种话就传到了外村,以至于褚老婆子的娘家人都知道了,专门上门来核实。 老婆子被气的当场落下泪来,拉着娘家人的手一五一十说完经过,末了潸然泪下:“赵家太歹毒了,他们不得好死啊!” 她娘家人弄清楚怎么回事后也是诧异,又埋怨宁福林不够机灵,中了赵家的计策,叫他们有了造谣的机会。 “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人。”褚老婆子也这么说过儿子,但在娘家人面前,她却要维护宁福林的,就说,“赵家起了那样的心思,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防不过来的。毕竟俗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她擦了擦眼泪说,“要怪只怪我想着家里就这么一个美头,从小到大养着不容易,要是把出去了,以后再见可就难了,所以没舍得早早给她说亲事……早知道就学赵家,给她定好亲,这样那些人绝了心思,也就不敢这么做了。就算要这么做,也要掂量下她夫家的人。就我们这几个老的老少的少,哪里弄得过他们呢?” 娘家人听出她是在委婉的求助,也有点为难,她娘家有人在镇上工作,在地方上也算有点身份地位的,问题是,赵家也不好惹,赵训勤是村支书,还有高嫁去县城的赵霞坐镇……十里八村都不怎么想招惹他们的。 特别这种关系婚姻、男女私情的事情,根本说不清楚。 这要是自己家美头那肯定不能吃这个亏,可褚老婆子的娘家人晓得她其实根本不重视宁光,平常走亲戚都只带着宁宗一个人的,所以娘家人比较熟悉的宁家小辈也就是宁宗,跟宁光没什么相处。 而且宁光沉默寡言的,不是那种会讨长辈喜欢的人。 褚老婆子娘家人对这美头的感情当然不可能深刻。 这会儿既觉得帮宁家出头挺麻烦的,索性转过来劝褚老婆子,说要是赵家给的彩礼高,那要不就把美头给他们呗? 反正美头大了,嫁谁不是嫁,那小伙子听说长的人高马大有力气,姆嫚跟人私奔,阿伯至今未娶,儿媳妇过门之后没有婆婆管着不说,关键离家近,家里忙不过来,随时喊回来帮个忙,都不耽误她给夫家做牛做马的。 “再说这个小子虽然念书也不怎么样,但他不是有个姑姑在县城?”褚老婆子的娘家人提醒她,“有这层关系在,比普通的泥腿子要强多了。当然赵家之前欺负过你们,这个大家都知道,可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局面都这样了,再争下去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弄些实惠的好。” 又说,“你们不是打算让宗宗以后去县里上学吗?有个县里的亲戚,哪怕是转着弯的亲戚,总归比两眼一抹黑的好吧。赵家嫁城里去的那位,据说夫家是当官的,要是能讨好上,肯定能照顾到宗宗!” 赵霞面临婚变的事情赵家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其他人更不用说,所以看赵家还是有着强大靠山的家族。 就算这个靠山对赵家不是很照顾,但毕竟血脉亲情,谁也不相信赵家真的遇见麻烦了,赵霞能袖手旁观。 所以娘家人这么一说,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竟然有些动摇了。 第六十六章 报答 褚老婆子娘家人的打算宁光并不清楚,她的心思还沉浸在要怎么面对那个又矮又丑的男方上头。 这天在水坞洗东西的时候……这个水坞不是村里的水坞,也不是村口的水坞,因为这几天揶揄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宁光根本鼓不起勇气到有人的地方去,至于村口的水坞虽然一如既往的安静,然而单是可能碰见赵建国这点,她就不想去! 所以宁肯跋涉了两里多路,找了个已经完全在田野里的水塘。 这种地方的水坞就没有村子附近的方便了,根本没做驳岸的,更没有楼板搭建的栈桥,就是泥土岸被踩多了低洼下去的一块。 水倒是很清。 就是里头没什么鱼虾,这在江南的农村是比较少见的,因为鱼米之乡的称号不是白来的,正常的话,别说这种一直存在的水塘了,就算是路上下雨形成的水坑,假如天晴的比较慢,留个三五天的,里头不定就有小鱼小虾出来了。 不过宁光如今心里有事情,疑惑了下也就没多想,闷着头开始洗东西。 谁知道半晌后,提着箩筐跟镰刀的赵建国不知怎的冒了出来,脸色涨红的走过来喊她:“宁光,对不住啊!” 毫无防备的女孩子听到这话时差点没一个哆嗦掉水塘里去! 赵建国赶紧过来扶她。 她立马连衣服都不管了,随手朝水塘的岸上一扔,迅速起身让开他的手,警惕问:“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找你道歉的。”赵建国一脸的尴尬与愧疚,解释说他绝对没有坑宁光的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会那么传? 这话宁光当然不相信,虽然她不喜欢褚老婆子,但在这次谣言迟迟不过时这点上,她觉得褚老婆子说的很多,这肯定是有人故意的! 而强行捆绑宁光与赵建国……说赵建国无辜,怎么可能?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个样子。”看出她的怀疑,赵建国顿时急了,指天发誓说如果是自己在算计宁光的话,就让他以后不得好死! 宁光冷眼看他发誓,心里很是不屑。 如果赌咒发誓有用,如果诅咒有用,宁家人早就被她诅咒死光,她早就自由了! “这事儿是我阿伯弄的!”她这无动于衷的样子,让赵建国感到非常棘手,抿着唇跟宁光僵持了会儿,无可奈何的说出真相,说赵学明也不是处心积虑,纯粹就是那天晚上得知赵建国找错了田、跟宁光一块儿了浇了会儿水之后临时起意,想讹上宁家。 他脸色很不好看,低声说着,赵学明虽然迫于各种压力,放弃了那寡妇,但到底还是想续弦。 可他这个年纪,经济条件不怎么好,还有个眼见着就要结婚的儿子,能有几个女人愿意跟他? 毕竟农村的默契,儿子结婚都得娘老子帮忙盖房子说亲,完了孙子孙女出生,也是做奶奶的伺候月子,带小孩子……以前还好,以前因为外出打工的人少,年轻人大抵在家里种田,老人只需要承担家务以及农忙时候送饭之类的活计,在农村要做的事情里头算是比较轻松的了。 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子媳妇也是要喊赤脚医生回来,或者送医院检查的。真的病的爬不起来了,小辈自然也要伺候。 如果孙辈是个女孩子就更轻松了,养到六七岁,很多家务就可以转交过去。 到十岁上下,基本上家里的事情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现在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没大事根本舍不得回来的,倒是扔了孩子给家里伺候。 如果是亲奶奶,给儿子媳妇做大后方,带孙子孙女,那当然是理所当然,而且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心甘情愿。 可继奶奶就未必有这个心情了。 尤其农村孩子散养的多,万一有个磕着碰着的闪失,碰见儿子媳妇明事理还好,那种比较泼辣的,分分钟怀疑你因为不是孩子的亲奶奶,故意怠慢了他们家的骨血……总之续弦这种差事,从古到今都不是那么好做的。 当然前妻撇下来的孩子年纪还小还能养熟或者掌握,以及政策宽松自己还能生个亲生的话另当别论,比如说苗国庆的后妈就过的挺自在。 可赵建国完全不属于这个范畴。 第一他都可以讨论婚事了,后妈还怎么养熟他?搁苗国庆那个时代,人都被锁在一块地上,进城都要开介绍信的时候,还能欺负下脾气比较软的继子,现在的话,你对他不好,他收拾几件衣服分分钟去城里过日子。 到时候族里一准埋怨后妈挑拨父子亲情,给赵学明的养老埋下隐患。 第二如今独生子女政策,像赵学明之前搞的那个寡妇,人家老公死了带着个孩子来赵家做拖油瓶,好歹还有个亲生骨肉指望。但要是没生育,或者生下来的孩子跟了其他人的,嗯,这里插一句,假如女方带的孩子不是男孩,而是女孩子的话,就更亏了,进门之后非但不能再生个依靠了,带过来的女儿出嫁,所获得的彩礼之类,没准还便宜了赵建国呢,而且女方自己过不了三两年就要开始给儿子媳妇做牛做马,老了再看继子的脸色过活……人家也不傻,凭什么啊? ……总之,赵学明这情况要再找人的话,必然需要金钱开路。 用彩礼的形式给人家女方一笔钱傍身,人家才有底气嫁过来。 然而他们父子的经济条件就那么回事,赵学明想要再讨个老婆,赵建国也正到了讨老婆的时候呢。 钱只够一个人结婚的,族里肯定是优先考虑赵建国。 毕竟他正当农村的婚龄,至于赵学明,又不是没讨过,而且儿子都有了,剩下来的岁月当然是为儿子、为以后的孙子忙碌,想什么女人啊!简直没事找事! 但赵学明对此并不甘心,他就想着如果父子之间有一个人能够不花钱讨到女人就好了。 然后这不,他把脑筋动到了宁光身上。 宁光听完赵建国结结巴巴羞羞惭惭的叙述,整个人跟石化了一样,老半天不言不语不动,看的赵建国有点担心,踏前一步:“你没事吧?” “……所以你跟我说这个想干什么?”宁光心里浑浑噩噩的,想破口大骂,甚至想杀了赵学明父子,可是想到自己这辈子,想到就算没有这件事情,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对自己的安排,又觉得意兴阑珊,最终她抬起头,看着赵建国,没什么表情的问,“你打算劝住你阿伯?” 赵建国一脸的为难:“我劝过的,今天早上还跟他说来着。” 至于说结果,他挽起袖子,给宁光看一道伤痕,说是赵学明拿东西砸的。 显然没劝得了。 宁光就是冷笑:“那你跑过来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是唯恐没人看到之后再给谣言添油加醋?!”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赵建国抿着嘴,低声说,“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我真的不想你被这么欺负。” 宁光冷笑出了声,讽刺的问:“我对你好?你还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口口声声说你阿伯想赖上我,我看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为什么会给我那个蝴蝶夹子,还跟赵小英说那种话?” 赵建国受了很大屈辱似的睁大眼睛,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说他给宁光夹子真没其他意思,就是觉得在村子里的同辈人里头,就数宁光对他最温和,又知道美头家流行的东西,宁光基本上都是没有的。那天下车之后看到,就顺手买了。 至于为什么跟赵小英说明宁光帮过自己,赵建国说:“我根本没想到你会让她帮忙还过去,我当时一点防备都没有,下意识的说了真话。赵小英那个人你也知道的,无风三尺浪,最会没事找事!本来我想着你不肯要我就拿回去吧,但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问是不是这个夹子其实是你买的,找借口送给我?你说我能承认吗?为了不让她乱想乱说,我就让她拿回去给你了。” 宁光继续冷笑:“那蝴蝶夹子一看就是美头家用的,我要是买了,为什么要给你?” 当她三岁小孩子? 随便扯个谎也能骗住? “这个,你没在城里打过工所以不知道。”赵建国抿了下嘴,却说,“他们城里……谈……谈恋爱,就算美头家,也会送花啊什么的给牛佬家的,你想花这种东西,在我们这边,牛佬家谁会理会啊?觉得好看,想过去闻闻的,都是你们美头家。蝴蝶夹子虽然在我们这边也都是美头家用,赵小英就以为跟花一样了。” 宁光对这解释半信半疑,因为她根本没去城里打过工,并不清楚这话是真是假。 沉默了会儿,她皱眉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对你最温和?你在村里的人缘可不差。” “那是我姆嫚走之前。”对于这个问题,赵建国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才神情复杂的说,“她走之后……我跟我阿伯在村里什么处境,你也知道的。不然我不会自己洗衣服,更不会专门去村外的水坞洗衣服。” 他顿了顿,没等宁光继续问就说了下去,“之前我姆嫚没跟人跑掉前,我在村里虽然不能说人见人爱,但也没什么丢人现眼的地方。后来因为我姆嫚的事情,大家都打趣、揶揄我,哪怕我带着玩大的小亮,都起哄问过我我姆嫚跑了之后我哭没苦。那种滋味……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这话说的宁光有些恻隐,是联想到沈安怡。 如果沈强跟赵霞真的离婚了,沈安怡是不是也会被人家这么问:“你爸爸不要你妈妈了,你晚上是不是偷偷躲被窝里哭啊?” 只是这么想一想,宁光就感到扎心的痛。 她一直仰望着的好友,怎么可以沦落到那样的处境? 她出神了会儿,就漏听了一段:“……第一次在水坞边跟你碰见时,我其实紧张极了,打定主意你只要一提我姆嫚,我就算东西没洗完,也马上走人!而且以后再也不来那个水坞洗东西了!可我没想到,你什么都没有说。你还记得吗?以前,就是小时候,我对你不好的,大家都欺负你的时候,我也跟着起哄过。” “所以我以为风水轮流转,你一定会抓住机会报仇雪恨……可你没有。” 赵建国自嘲的笑了笑,“我读书成绩不好,但也记得老师说过一句话,叫做危难之际见人心。我家没出事的时候,我从来没发现,村里人的嘴可以那么毒,他们的笑容跟笑声可以那么刺眼。那天回去家里后,我就开始回忆小时候的事情,那会儿我以为只是开个玩笑,但你心里肯定很难受吧?我们笑过之后,不以为然,还觉得你不作声,你生气了,是矫情,是不够大方,是小心眼。” “但现在想想的话,真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一个耳刮子!” “……”他沉默了会儿,说,“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报答你。” 宁光为这个词皱了皱眉:“报答?” 赵建国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朝远处抬了抬下巴:“有人来了,我先走了,免得他们看到咱们在一起说话,又要讲那些难听的……我现在真是看到这种人,就想起来我姆嫚才跟人跑掉之后的那段日子。” 他脸色阴郁下来,拿着箩筐跟镰刀,迅速离开了。 宁光看着他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小丛林后,咬着唇,茫然而无措。 第六十七章 尴尬的村支书 这天宁光是在心神不宁里洗完东西的。 洗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在想赵建国的话,报答? 真是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熟悉是因为她经常听到这样的要求,比如说村里人会说:“宁光啊,你姆嫚养你不容易,你长大之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她啊!” 还有宁家人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要不是有宗宗,你就是个绝户头家里出来的,以后嫁了人被欺负了都没人管你死活,你说你怎么有脸不好好报答宗宗?” 然而陌生的是从来没有人将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觉得需要报答她。 在以前宁光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她从来都是不起眼的,而且也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别人报答的事情。 现在赵建国却说想报答她,她就有点无所适从。 其实说到底还是被轻慢太久了,难得得到点认同,心里就很矛盾,一会儿告诉自己这都是骗人的,或者是客气话,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得到这样的认可;一会儿又抱着隐秘的期待希望这是真的,其实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其实那许多人说的话未必是真,其实自己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宁光就在这种矛盾里糊里糊涂的回了家,回去之后她没跟家里说这些,家里人也没工夫理会她,因为平时就不怎么在意宁光,而且这几天乡间的谣言是越来越不好听了,以至于褚老婆子他们出门,但凡碰见了人,都会笑着揶揄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吃宁光跟赵建国的喜酒? 由于褚老婆子娘家人的劝说,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私下里已经有些意动,就是如果赵学明那边来提亲的话,只要彩礼过得去,这事儿答应了就答应了吧。毕竟其他不说,宁宗在黎小念书得到老师格外照顾这点,归根到底是赵家外孙女沈安怡辗转牵线来的关系。 宁光不是一直很受沈安怡的看重吗?索性给了沈安怡的堂表哥,跟沈安怡做个亲戚去。 那个已经转回城里的美头,即使宁家人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觉得,是一准能够上大学有出息的。 宁光跟她保持着关系,以后不定就能够帮到宁宗。 然而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连怎么跟赵学明拿乔、怎么从拿乔到切入正题都想好了,赵家那边居然毫无动静! 这下子母子俩就心急了,私下里嘀咕说该不会赵学明看不上宁光吧? “可这种事情必然是他搞的他怎么会看不上宁光?”宁福林皱着眉头说,“再说了,咱们家美头有什么拿不出手的?要不是这些谣言,咱们还不想给赵家人呢!” 褚老婆子说:“但现在都满城风雨了,赵学明又不是死了,难道还会没听见没看见吗?他到今天都在装死,肯定有内情!”她想了想就说,赵建国年纪还小,没能耐操纵出这种逼宫的场面,所以罪魁祸首应该还是赵学明,现在这父子俩悄没声息的…… “难道不想要咱们美头的是赵建国?”褚老婆子觉得这很有可能,乡下找对象都是父母的责任,赵学明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不为他的终身大事考虑的,而自己家宁光长的端正,做事也勤快,嘴马子是没有人家利索,但沉默也是一种乖巧啊! 赵学明这种老一辈的人,是肯定看得上的。 所以他设计宁家,想把宁光圈给赵建国也不奇怪。 可赵建国这个年纪,正是跳脱的时候,之前又在外头打工过几年,据说还跟城里美头谈过……褚老婆子虽然认为在自己家的栽培下,宁光成长的不比人家美头差,但这个比较仅限于乡下。如果说跟城里美头比的话,老婆子认为这个说都不要说,宁光肯定是比不上的。 所以一个跟城里美头谈过朋友,还差点谈婚论嫁的牛佬家,看不上宁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如果这个被看不上的美头不是自己的曾孙女,褚老婆子绝对非常认可赵建国的态度,因为将来宁宗要是谈了个城里美头,没成功又去找乡下美头的话,她肯定看任何一个乡下美头都不顺眼。 老婆子将这种担忧跟宁福林说了,宁福林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嘴上说这不太可能,就赵家那样子,还想娶城里美头,这不是做梦是什么?赵建国之所以能跟人家城里美头谈,无非美头年纪小不懂事,被他长相所迷惑。 后来城里那美头的娘老子出了面,这事情不是立马不行了? 这年头,城里人想娶个乡下美头,招招手一大堆随便挑。但乡下的男孩子想娶城里的女孩子?那真是做梦了。错非大学毕业之类户口转去城里的情况,那就跟这边美头嫁去础山那附近一样,肯定这个女孩子有着硬伤。 宁福林思前想后,就说明后天多去田里走几趟,看能不能碰见村支书赵训勤。 他平时都不爱跟赵训勤碰见的,毕竟虽然两人有着前任跟现任的渊源,以宁家与赵家之间的恩怨,这种渊源实在算不上交情。 但现在这个事情这么僵着不解决也不行,女孩子家的名声最不禁念叨的,现在外村都在闲话宁光跟赵建国不得不说的故事了……再不想办法平息的话,宁家的脸朝哪搁? 索性宁家有块地就在赵训勤家隔壁,之前宁福林去这块地都是算着赵训勤那边不在的时候,就怕碰上了既不甘心又尴尬。 如今为了家里的体面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偶遇”,还好去了两三回就赶着赵训勤在浇水。 大概是作为胜利者的大方,赵训勤对于看到宁福林倒没什么尴尬跟僵硬的,远远就放下手里的活计,举手跟他打招呼,还客气的喊了声“叔”,问他需要不需要帮忙:“我看叔你家地里长了些草,想着等浇完水帮你们家除一除呢。叔你年纪大了,老是弯腰不好。国庆两口子又在外头,底下美头看着怯怯的,也不是下地的料。” “唉,我也不知道前世里作了什么孽,生到这么个美头。”这要是以前宁福林听了这话肯定脸色要拉下来,甚至气的转身拂袖而去,因为疑心他影射自己年纪大了,老了,不中用了。 但这会儿犹豫了下,却说,“从小到大没有不让人操心的!好容易养到这么大,正给她说着亲事呢,这不莫名其妙跟你侄子扯上了!说起来两个孩子都是村里土生土长,大家一块儿看着长大的,什么为人咱们还不清楚?都不是乱七八糟的,怎么话越说越没了分寸?真是气的死人。” 赵训勤闻言就有点尴尬,定了定神才赔笑说正是这个道理,他也觉得现在村里的话说的不像样子呢,本来想着当事人年纪还小,大家做长辈的开个玩笑,过两天也就过去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么久了还不平息,外村都听说了,再不管的话,都要成为整个村子的笑柄了,这可不行。 问题是关于怎么管他可是犯难,现在是新社会了,大家都有言论的自由,而且宁光与赵建国在外头私下碰面,也是好几个人信誓旦旦的事情。就算他相信俩孩子的清白,而且一个村上的人,又也算一起长大的,在外头碰见了聊几句,也是很正常。无奈有部分人不这么想:“叔你也知道,有些老古董,还是恪守着解放前的那些规矩,觉得男女七岁不同席,七岁之后再说话啊,就是大逆不道……你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倒是想劝他们开放点,他们年纪比我大,辈分比我高,我也不好说重话。” 见宁福林皱着眉头,他就话锋一转,委婉询问,反正赵建国跟宁光年纪仿佛,门当户对,还青梅竹马,要是宁家看得上赵建国,不如弄假成真,干脆做门亲事呗? 这事儿要是成了,那么现在那些谣言也没什么了。 就说家里长辈私下给他们介绍的……可不是小孩子自己不要脸谈上的。这样谁还能说嘴? 顶多打趣几句。 宁福林心说自己当然看不上赵建国,问题是现在这不是骑虎难下,只能将就吗? 不过话说的是:“我们家就这么个美头,她娘老子又都在外面,现在家里就我跟她太婆守着他们姐弟过日子,老的老小的小,她要是出去了,怎么放心?我们也舍不得。” 赵训勤就说:“这正是把你家美头给建国的好处,同住一村,娘家婆家都不差几步路。美头就算出了门,给婆家做了早饭,还能跑去娘家做一份呢!一点都不耽搁给你们打下手的。” 宁福林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还是挑剔了几回,等赵训勤都给出了解决的方案,才板着脸,似乎很不情愿的表示,既然赵训勤这个村支书都开口了,那么他一个半截身体入了土的老头子,也就受点委屈,同意跟赵学明父子谈一谈。 他特别强调:“这件事情我家美头是吃大亏了,他们要是不给个适当的交代,我肯定是舍不得委屈我家美头的。” 无非是暗示彩礼必须有所补偿……赵训勤心里门清,这宁家上下什么性.子什么心思村里谁不知道? 他神色自若的打发了宁福林,回去家里就是叹气。 赵亮姆嫚刚好做了饭出来,见着就好奇,问他怎么回事?出去浇个水而已,怎么回来了就唉声叹息呢? “还不是建国跟宁家美头的事情!”赵训勤没好气的说,“宁家那美头还是不错的,从小做事就麻利,不是那种懒婆娘,而且长相随了她阿伯,比小霞年轻时候是差远了,可搁普通人里也算不错了……所以村里才起谣言的时候,学明私下跟我商量,我就默许了。” 赵亮姆嫚也知道这事儿,就笑着说:“怎么现在宁家不肯认账?可谣言都传成这个样子了,他们不肯吃这个亏,难道还有人愿意聘他们家美头不成?就算愿意,也肯定要压彩礼吧?他们可不是心疼美头的人家,彩礼给的不够,他们肯定不肯松口的。” “宁家倒是熬不住了,今天宁福林那老小子专门跑田里去,就是跟咱们家相邻的那块地。”赵训勤嘿然说,“转弯抹角的……想让学明父子上门去赔罪跟提亲呢!” 赵亮姆嫚就说这是好事啊,赵学明他兢兢业业的不就图这个? 赵训勤说:“学明要是想正经提亲,我还愁什么?他昨天才过来跟我说的,想一分钱不花将宁家美头娶过门呢!” “这怎么可能!”赵亮姆嫚一惊,说,“他也太贪心了吧?” 赵训勤叹气:“我也这么说,虽然咱们家跟宁家关系不好吧,但那美头毕竟是宁家辛辛苦苦养这么大的,你压点彩礼可以,但一分钱不花……这世道你就是给建国讨个寡妇、二婚,讨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也不可能啊!那宁家美头正花朵一样的年纪,别说其实跟建国没什么,就算真有了什么,宁家愿意嫁她去远点的地方,山窝窝里头,也不是不可以!他这压根就是异想天开!” “我刚在地里都没好意思跟宁福林说这话,只说帮他传话给学明。” 赵亮姆嫚也有点生气,说那咱们也别管了,直接传个话,叫赵学明自己想办法去吧:“没有他这么做事的,之前他自己想讨那个寡妇,还想着把他跟建国多年的积蓄拿出去下聘呢!轮到儿子娶老婆了居然就一毛不拔,这么当老子,也不怕以后老了建国不孝顺他!” “我看啊他就是还惦记着那寡妇,所以想一分钱不花的给建国讨了老婆,省下来的钱呢就可以继续去找那女人了。”赵训勤脸色有点阴郁,“也怪我,蓝小花那个婊子都跟人跑了多少年了,早点该给他张罗的,好歹弄个正经点的,顾家点的女人,别还没进门就想爬到建国头上去……学明老了终归是要指望建国的,他结发的蓝小花都能跟人跑掉,谁知道后娶的会不会是好东西?” 赵亮姆嫚可不乐意自己丈夫成天给赵学明操心:“这关你什么事?要不是当初学明不识好歹冷了咱们的心,咱们至于对他们父子不管不顾?其他不说,就说建国学手艺的事情,他毕业的时候你是没提,但这不是学明也赌气没上门来问?他要是主动来说一声,都不要带什么礼了,哪怕两手空空来了,咱们家能不倒赔他一杯茶水?他就没把你当兄弟,也你就傻乎乎的拿他当膀臂照顾!” 赵训勤想到蓝小花的事情也是闹心,皱着眉头,说:“过去的事情不讲了……晚点拿饭,我现在去一趟学明那边。” 第六十八章 不欢而散的提亲 宁家全然不知道赵学明那边的算盘,宁福林回家说了传话成功的事情,母子俩就一起等着赵家这边来提亲。 谁知道过了两日,赵学明当真来了,进门就是空着手的,这让本来就不甘心的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顿时沉了脸! 接下来却还有更过分的,就是赵学明坐下之后一点不客气,开门见山说现在村里都在说赵建国与宁光的事情,为了不让两个孩子的名声受到进一步的损坏,要不让他们结婚算了:“现在是新时代,城里都不作兴彩礼了,不过呢你家美头毕竟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这样吧,我给她拿个两百块,让建国带着上城里去买身新衣服穿。”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当场就炸了! 这什么意思? 不出彩礼,就给两百块钱,还是给宁光买衣服的??? 作为将宁光养这么大的宁家什么都没有??? “我家建国在城里可是谈了个美头的,那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还是在念中专的。”赵学明振振有词,说虽然这门亲事受到了女方的棒打鸳鸯,可那美头至今都惦记着赵建国,前几天还托人转了信来,信誓旦旦让赵建国等她,她毕业了经济独立娘老子管不得了,就跟赵建国私奔!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说,“建国这年纪结婚本来就太早了点,国家都不给领证呢!其实我兄弟跟兄弟媳妇他们都说,索性让他等那美头几年算了,反正男人嘛,又不像女人那样就这么几年青春,过去了就不值钱了。可我想着,城里的儿媳妇难伺候,不如咱们村里的美头懂事听话,所以才压着建国答应娶你们家美头……” 这话没说完,褚老婆子已经跳了起来,满屋子的找棒槌! 自来农村美头只要没有残疾,或者其他恶名,那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别管讨回去之后怎么个当牛当马使唤法,但至少提亲这会儿是捧上天的! 结果这赵学明,进门就不像是正经来说亲事的,这才讲了几句话,就已经把宁家美头踩到了“要不是老子大发慈悲一意做主赵家儿媳妇的位子根本轮不到你们家”的地步,作为女方要是还没点激烈反应,也别在这个村子待下去了! 然而赵学明根本不怕,他满屋子乱蹿的躲,边躲还边威胁褚老婆子:“你打,你尽管打!等会儿我出去了,就说我不稀罕你家美头做儿媳妇,结果你恼羞成怒,拿棒槌逼老子儿子娶你家美头!” 褚老婆子差点没被气死,一怒之下将整个棒槌都扔了出去。看赵学明眼疾手快的跳到旁边,棒槌倒是将家里一个现在已经不怎么用的煤油灯罩子砸了个粉碎,不禁意气沮丧的蹲下来,拍着大腿嚎啕大哭,直说这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孤儿寡母的这把年纪了还要这么被欺负? 宁福林也是满心悲壮,指着赵学明说虽然宁家人丁单薄,但也不是被欺负了不敢还手的孬种!你赵学明心思如此歹毒,以为家族人多势众我们就必须吃了这个亏?我就是留着美头在家里一辈子,我就是将美头嫁去山区,我就是将美头扔臭水沟里溺死,也绝对不会便宜了你们! 真逼急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反正自己一把年纪,兑了赵学明跟赵建国哪个都不亏! 看他摆出这种决绝的态度,赵学明倒是坐下来好好说了:“我倒不是小气不肯出彩礼,可你们家的情况谁不知道啊?别人家给一千块,好歹给女儿压箱底个三五百的出门,至于你们家,给一千,怕是十块钱都花不到美头身上。虽然是你们家养大的美头,可嫁了人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能不心疼?你要是保证压箱底的钱不会克扣,那我也犯不着得罪未来儿媳妇不是?我老了还指望儿媳妇端茶倒水呢!” 又跟褚老婆子讲,赵建国在城里谈的美头是真的,那美头也确实肯等他,“但我也是真不喜欢那美头,那美头家里条件好啊,跟我们安怡一样,从小送去学钢琴,学跳舞啥的,估计家里比咱们安怡都不差什么了。安怡在村里待过些日子,你们也知道的,那是饭菜都要端面前的!这是我们赵家的外孙女,这么伺候着也就是了。可要是做儿媳妇,我是看不惯的!”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虽然恨他态度恶劣,不把宁家放在眼里,可要说真的拼个鱼死网破,这也只是一时冲动。 毕竟这件事情,最被坑的是宁光,又不是宁宗。 为宁宗拼命他们觉得是理所当然,为宁光的话……拼完命还怎么照顾宁宗啊? 现在赵学明缓和了态度,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们沉默了会儿,也谨慎的开口:“城里的美头跟乡下怎么能一样?这要是过了门,别说伺候你们父子了,让你们父子围着她转还差不多!之前你们家安怡不就是这样?赵富梁老俩口多大年纪了,见天的跟保姆一样,服侍的团团转,就是这样,她姑姑没多久还把人接走了,可见到底看不起乡下。” “你说找儿媳妇要找乡下的,这是正理。” “不然的话,恐怕以后孙子孙女跟着学,都看不起他们阿伯跟牙牙。” 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复讲到彩礼以及压箱钱的事情,说这个没什么好商量的,自古以来,彩礼给了女方,那就是女方长辈做主,男方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再说他们宁光那相貌那做事的利索,妥妥的超过了绝大部分乡下美头! 这样子彩礼还要减,那是不是让其他美头都免费出门啊? 没有这种道理的。 何况赵学明还有力气在身,赵建国正当劳力的年纪,父子俩以后又不是不挣钱了,你们要是真的心疼儿媳妇,等宁光过门之后再给她挣钱啊! 宁光要是能够拿到经济权,娘家没准还能分点呢……这是褚老婆子的想法。 可赵学明当然不会答应,说自己父子挣钱艰难,好容易攒的点儿钱,还打算等新媳妇过门之后做房子呢!如果全部给了宁家,一分钱都不陪嫁,难道让新媳妇跟自己父子挤在现在那几间年久失修的瓦房里?这不成了笑话了! 双方唇枪舌战了半天都没讨论出个结果,在灶间听的七七八八羞愤欲死的宁光实在不愿意出来喊吃饭,索性自己弄了副碗筷吃了,将其他饭菜蒸在锅里,顺角落摸出去喂了鸡鸭鹅跟猪,径自回房去睡了。 到后来赵学明饿的乏力,不得不提出暂时休战,容他回去吃饭休整,顺带双方都好好考虑一下,褚老婆子母子喊宁光喊不到,找进灶间才知道宁光先吃过了,少不得要骂宁光自私,不知道尊敬老人……骂了两句醒悟过来现在是要给美头抬身价的时候,这话可不能教人听到,这才悻悻住了口。 吃饱喝足去喊宁光刷锅,趁势跟她说赵学明的歹毒以及娘家为什么要留着彩礼不给宁光压箱底:“你别看那几个钱好像了不起,就赵学明那个抠唆样子,你真以为你的压箱钱能自己做主啊?肯定带过去就回到他手里了!倒是留在家里,一个是能支持宗宗念书,宗宗可是你亲弟弟,以后出了头,能不拉拔你这亲姐姐?第二个就是咱们给你存着,你有什么用处回来说一声,悄悄儿给你置办下来,怎么都比被赵家捏着好!” 这番话宁光是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的,只是闷头刷锅不作声。 褚老婆子因为她一直就是这种沉默寡言,也没当回事,自去找宁福林商议对策了。 母子俩都觉得赵学明太过奸诈狠辣,不能信任,出于担心对方鱼死网破彻底败坏宁光名声的考虑,目前可以跟他虚与委蛇,但还是私下再找个亲家的好。 如果能成,抢先把宁光许出去,赵学明也就无可奈何了。 “这个人家得找远一点,不然赵学明跑上门去闹就麻烦了。”褚老婆子叮嘱儿子,“赵家毕竟是大族,就算给小光找的夫家也是其他村的大族……人家也未必愿意招惹这种事情,到时候坚持把小光退回来,丢的还是咱们家的脸。” 他们这些打算宁光多少知道些,心情可想而知! 这种被当货物评估算计的感觉,没有一个正常人不愤怒的! 更愤怒的就是她好像没有什么路径可以挣脱出这种处境。 宁光悲愤之下甚至又想到了一不做二不休弄死宁宗让宁家上下后悔莫及上去了……当然她其实也很希望赵学明死。 可是赵学明是壮年男子,又不是宁家人,正常来说她是没机会杀死这个人的。 她只能在想象之中,将这些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各种凌虐各种报复,甚至幻想这些人忽然掉池塘里死掉了就好了,忽然去镇上被车撞死了就好了,忽然……说什么恶有恶报,她冷笑,真是鬼扯。 就在这种激愤的心情里,宁光度日如年的过了一个礼拜,这天看着宁福林面带喜色的从外面回来,她心里一个“咯噔”,赶紧把手里要做的事情拾掇拾掇,蹑手蹑脚去褚老婆子门外偷听。 果然里面宁福林正在跟姆嫚说已经给宁光找到个合适的人家,非常的偏远,甚至不在本市,是邻市乡下的一户人家,两口子做生意发了财,家里有小汽车的那种:“他们家这条件,正常讨个城里美头都有可能!” 那么为什么不找城里美头,反而想要聘宁光呢?这当然是因为他们儿子不正常。 那是个先天智障的男孩子,都二十岁出头了还是痴痴呆呆的跟三岁小孩子一样,什么都要人照顾,什么都不会,见人就傻兮兮的笑,流口水,大小便要伺候……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不像有些智障儿一样有暴力倾向,很听话很温驯。 当然这些都是介绍人说的,是真是假天知道。 褚老婆子是不在乎宁光婚后生活是否过得好的,可是……智障儿?这也太磕碜了! 到底她老公活着的时候很体面,老公死了也送独子进过私塾,褚老婆子现在教人看着只是个寻常农村老太太,还格外的不讲理,然而在她自己看来,她不是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丈夫儿子都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识字的人,即使算不上书香门第,至少也是耕读传家不是? 曾孙女嫁个傻子这多难听? “但他们家彩礼给的高。”宁福林路上也挣扎过,可在彩礼数目面前很快就跪了,他说了个数字,哪怕隔着门板,宁光都能听到她太婆猛然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真的?!” 她没去听宁福林接下来的确认,因为知道她太婆肯定不会拒绝的。 女孩子扶着墙,踉踉跄跄的走到外面院子里。 这是一个大晴天,天高云淡,瓦蓝的天空上白云稀少,金灿灿的阳光热烈的铺满大地。 宁光却如坠冰窖。 第六十九章 心意已决 这天宁福林跟褚老婆子嘀咕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母子俩虽然脸上没什么表示,眼角眉梢的喜悦却难以按捺。更让宁光刺心的是,吃饭的时候,宁宗嘟囔了句零花钱又没有了,往常都劝他省着点花的褚老婆子,特别慈爱的说:“只要宗宗你这次考试能前进五名,太婆就多给你钱!” 宁宗不以为然的说:“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就给了我五毛钱,才能买几个游戏币?” “这次是真的。”褚老婆子信誓旦旦,“你要是前进五名,太太给你十块钱!你要是能考进前十名,太太给你二十块钱!你要是能够考到班级第一啊……” 她顿了顿,满意的看到曾孙的神情瞬间从漫不经心变成充满热烈,缓缓说出来,“太太给你一百块!” “真的真的?”宁宗欢喜的跳起来,饭都不怎么想吃了,蹦去褚老婆子跟前,像五六岁那会一样,腻到老太太怀里,撒娇说,“太太你可不许骗我!” 褚老婆子很久没见他这么跟自己亲近了,乐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使劲儿摸着他脑袋:“放心吧,太太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光冷眼看着这一番祖慈孙孝,忽然开口:“太太,我也想要钱。” “你要什么钱?”褚老婆子头都没抬,原本灿烂的笑容也淡了下来,有点不耐烦的说,“我这是给宗宗考试进步的奖励,又不是凭空给他钱!你现在都不念书了,又不考试,叫我怎么给你?再说你以前念书也不好。” 宁光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低头用力扒饭,心里恶狠狠的想:就知道是这样! 当年宁宗想吃鸡蛋,她还不懂事,说自己也想吃,然后没有得到鸡蛋,而是得到一个耳刮子! 现在呢? 褚老婆子为什么忽然这么大方?想也知道是要拿自己的卖身钱了! 拿着卖自己的钱去供养宁宗,却对被出售的自己如此吝啬……宁光默不作声的吃完饭,收拾好灶间,拎着猪食去喂猪时,路过宁宗的屋子,看到他难得没有出去疯会儿再回来,而是坐在桌子前认认真真的做功课,脚步稍微一停,才继续走过去。 喂猪的时候,看着面前的两头大肥猪拱在食槽里吧嗒吧嗒吃的津津有味,眼泪无声滑落。 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这两头猪,养肥了就宰了。 不不不,宁光又想,自己其实还不如猪。 因为猪至少不需要干活,不需要挨打受骂,在挨宰之前,都是好吃好喝伺候着,连猪圈都要好生打扫,过的真正逍遥快活。这样养上一年,到年底的时候挨刀,其实也不冤枉。 可她呢? 从小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一个人身兼佣人跟出气筒的双重责任,还要打下手伺候田地……最终的结局也跟猪没什么两样! 这么想着,原本只是模糊的念头,逐渐坚定下来! 既然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许给邻市的智障儿,换取在这个时候对于农村来说简直是天价的彩礼。而且还打算用这笔钱作为诱饵,哄着宁宗好好学习……宁光设想了下这个事情叫他们成功之后的发展,宁宗那么喜欢玩游戏,为了得到更多的钱,没准真的会去争取第一名。 他会有很好的成绩,会有各种好衣服好鞋子,吃的也好,各种都是棒棒哒。 最后甚至考上县中,考进大学,从原本不起眼的农村小子,成为令人羡慕的大学生……以后再讨个城里美头当老婆,在城里安家落户,有事没事接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他们去享福…… 到时候褚老婆子他们一定会说,看,他们就知道现在倾尽全力栽培宁宗是对的,因为要光大宁家只能指望宁宗。 提到宁光呢? 他们会厌恶的,嫌弃的说,噢,那个美头啊?估计正给她老公换尿片呢。 不,他们那会儿怎么会提到宁光呢? 当然是假装根本没有宁光这个人,毕竟大学生怎么可以有个智障姐夫呢? 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吗? 宁光冷冷的笑了起来,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就算人人口口声声说什么生养之恩,她给宁家这么多年做牛做马也该还清楚了! 想踩着她这辈子出人头地,想都不要想! 宁光次日做完早饭后,在家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脏衣服,索性拿了几件干净的往猪圈里扔了下,拎起来放篮子里提到村外水坞去了。 她这会儿心思不在洗衣服上,一件衣服洗到了快晌午,总算等到赵建国拿着锄头回村,到水坞来洗脚洗锄头。 看到宁光微微一怔,快速顾盼了下左右,才小声问:“你还来这里啊?” “嗯。”宁光早就下定了决心,可到底面嫩,事到临头头也不敢抬,只机械的搓洗着手里的衣服,假作无事的说,“村里水坞人太多,我不想跟他们说话。外头的……上次那个水坞,你走之后我看到一条蛇,怪可怕的。” 赵建国“啊”了一声,说那水塘里居然有蛇吗?他之前在里面找过鱼虾没找到,还以为不长东西呢。 “我下次路过去找找,是不是有蛇的窝,有的话我给你弄掉。”他草草洗了下脚,锄头上的泥土都没弄,跟宁光说,“我赶紧走了,这会儿出来做事的人多,别叫人家看到说你……你在这里也当心点啊,别掉下去了。” 他这么说着就提醒了宁光之前获救的事情了,不禁微微出神了下,心想要是当时赵建国不在,要是自己没了命……宁家一定很失望吧? 可旋即又咬紧了牙,暗自冷笑,凭什么? 凭什么她只能叫宁家失望,还是豁出性命的代价? 她不但要让宁家失望,还要让宁家痛不欲生! 只是回神的光景,赵建国却已经走远了。 宁光到底不好意思叫住他,咬着唇安慰自己,褚老婆子那边应该暂时不会定下来,毕竟对方在邻市呢,来来回回至少也要个几天,她还有机会。 她怏怏的回去了,谁知道下午赵小英就找上了门,很神秘的说有事要跟她讲。 “什么事啊?”宁光现在哪里有心思听她啰嗦,不咸不淡的表示自己忙的很,暗示她走开。 “你的亲事,你也不想听?”哪知赵小英将大半个身体俯到灶台上,朝正在烧锅的她倾过来,小声问。 宁光往灶膛里塞稻草把子的手一顿,若无其事的说:“少拿我打趣,我有什么亲事不亲事?外头都是乱传的。我跟你的建国哥哥什么都没有。” 赵小英说:“要是你跟建国哥哥的事情,村里人都传遍了,你又不是聋子,还要我来跟你说?” 她看了眼外头无人,扭回头,“你个傻子,你家里人打算把你说给远地方一个傻子呢!你居然还坐得住?” “……”宁光足足愣了几秒,才回过神,眯起眼看她,“这事情我没听说,你在胡扯什么?” 赵小英看她不相信自己,急了,说这绝对是真的,因为给宁光说亲的那个人经常帮人做媒,赵小英的亲事就是那个人介绍的,所以赵小英的阿伯偶尔会跟那人一起喝酒:“这事情就是我阿伯跟他喝酒,他喝多了随口说的,还说你可怜,因为那个傻子,是真正的傻子哦,不是骂人的话,那傻子是从娘胎出来就不正常的,这种是会遗传的。也就是说,以后你要是生孩子,那也是傻子!你说要命不要命?” 宁光专心盯着灶火,过了会儿才淡淡说:“我家里都没提给我说亲的事情,你别听风就是雨的了,这是没影子的事情。” “傻子都知道不能嫁给傻子好不好!”赵小英恨铁不成钢的从灶台边走开,蹲到她身旁,小声说,“你别犯糊涂,这不是装模作样的时候!你一定要去跟他们闹,绝对不能让他们把你嫁过去,不然你就完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嫁那种傻子,还不如嫁个残废呢!毕竟照顾残废虽然累,好歹还能指望儿子女儿。嫁那种人,不生孩子的话老了没人管,生孩子的话,万一也是个傻的,这日子能过?那是死了都不能闭上眼睛,担心自己走了,儿子女儿过不好不是吗?” 她激动的说,“你听我说,哪怕他们狠狠的打你,你也绝对不能妥协,这是关系一辈子的事情,真的不能害羞!” 宁光继续看着灶火,片刻之后,声音里就有点哽咽:“谢谢你啊,不过这要是真的的话,你觉得我闹有用?” 赵小英一想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的为人,也是惆怅,叹口气:“宁光啊宁光,你怎么就这么命苦?” 这话说的宁光差点掉下泪来! 她一直对赵小英印象不好的,却没想到,这会儿赵小英肯给她通风报信,还建议她拒绝。 这么个从小到大跟她关系磕磕绊绊的……宁光没有当过朋友,最多算是一起玩的小伙伴吧,尚且对她存着恻隐之心,血脉相系的家里人,怎么就不给她活路呢? 就是家里养的一条狗,年数久了有感情了,老了死了,也不一定舍得吃吧? 她活的不如猪,也不如狗。 这种日子,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敢孤注一掷呢? 正思索着要怎么开口,忽听赵小英说:“可惜你没出去打工,你要是出去打工的话,以你的长相,肯定有人追求你,你要是现在有个可靠的男朋友呢,实在不行,还能……” 她知道外面没人,说接下来的话却还是压低到耳语,保证哪怕有人埋伏在门口,也听不到,“私奔!” “……”宁光侧过头来看她。 赵小英跟她对视一眼,有点慌乱的低头:“我只是觉得,建国哥哥的姆嫚虽然挺……挺那什么的,可是跟个傻子是真的没得过,还不如赌一把。” “你也说了,我又没有认识的可靠的牛佬家。”宁光心里盘算着,缓缓说,“我就是想找人私奔,找谁呢?我自己倒是想一个人跑掉,然而没钱没身份证,我往哪里跑?贸然跑城里去,只怕没几天就饿死了。” 赵小英咬着唇,皱着眉,苦恼的帮她想法子。 良久,她忽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要不你找建国哥哥商量下?反正村里都在传你们的事情,建国哥哥上次还送你东西呢,可见也是喜欢你的!” “……人家是城里有女朋友的,怎么看得上我这种乡下美头。”宁光低头掩住眼底的情绪,幽幽的说,“再说我这么苦的命,还是不要拖累任何人了,大不了,夜半去跳个塘,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怎么会?”赵小英忙说,“那城里美头可没你漂亮!再说建国哥哥跟她都结束了……你可别乱来,这样,我去帮你问问建国哥哥!” 说着她爬起来就跑。 宁光装模作样的“哎哎哎”喊了几句,意思意思追到门口没追上,就径自回去继续烧锅了。 想到这番算计成功之后家里人的嘴脸,她本来应该苍凉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的很不错。 熊熊灶火映在脸上,一双眸子寒星似的明亮又凛冽。 习惯了紧抿的嘴角,微微一弯。 第七十章 夤夜而去 次日赵小英就带了消息来,说赵建国暗恋宁光已久,只是自卑觉得配不上宁光,而且赵学明玩的那么一出,让他也觉得对不起宁光……总之要是能够帮宁光脱离困境,他求之不得。 这态度让宁光微怔,因为之前几次照面里,赵建国的说辞以及表现,都是对宁光还不错,但恪守界线。宁光从小生长使然,最不敢自作多情的,所以一直认为赵建国估计是没有看中自己的。 到底是跟城里美头谈过恋爱的人。 她设想中赵小英去套了赵建国的口风,赵建国顶多表示同情,对于带自己私奔应该是犹豫的,含糊的,甚至是婉拒的。 不过宁光只是希望他能够帮自己离开黎明镇,走的远远的。 等到了外头,没有身份证,没有好学历,找不到工作,吃不了饭……那就嫁人吧。 随便找个人跟了,以后吃亏也好,庆幸也罢,反正怎么都比被宁家卖掉,变成一家子的垫脚石好! 现在赵建国一口答应带她跑出去,还托赵小英表达了爱意,宁光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 “其实你跟了建国哥哥也蛮好的,他虽然学历不高,但有力气,又喜欢你,人也长的好……不是我说宁光你啊,你毕竟只是个乡下美头,学历呢也没有比建国哥哥高,嘴马子不好,整天挂着个脸跟谁都得罪了你一样,就算没有现在的事情,你自己找,也找不到比我建国哥哥更好的,对不对?”赵小英看出她的迟疑,就说,“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你觉得建国哥哥不好,可怎么也比那个傻子好啊!宁家这些年来根本不拿你当人看,难道你还要嫁个傻子给他们作践啊?就算你愿意这么牺牲自己,你以后孩子都不要了?” 这番话说的宁光彻底下定决心,问她:“怎么走?” 离开朝阳村顺利的不可思议,因为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压根没想到宁光会做出跟人私奔这种事情来! 就好像上次宁光撒谎说钱掉了一样,女孩子多年来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表现,已经让整个宁家都对她产生了根深蒂固的认识,就是这个美头是不敢撒谎甚至没有撒谎的智商的。 他们嘴上骂的难听,心里却笃定她是个老实的,蠢笨的,木讷的美头。 没有胆子做出任何大逆不道的事情……噢砍伤宁月娥当然是大逆不道,可那已经过去多年,大家都淡忘了。 而且跟人私奔与砍伤宁月娥是不一样的,砍伤宁月娥那是一时冲动,瞬间做了,之后也是任打任骂任凭各种羞辱嘲讽,是被吓坏了的样子。可见胆子还是小。 跟人私奔虽然也可能是一时冲动,但是,私奔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按照褚老婆子他们的想法,宁光这美头就算跟人私奔,估计没出村就会灰溜溜的跑回来,她不敢的。 再说他们也知道,宁光并没有跟任何男性有私下里的瓜葛,她一个美头家,从来没出过远门,能跑哪里去? 尤其宁光还是晚上翻窗出去的。 早上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见没人烧饭,还以为她病了,去房间找了下,见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还道宁光出去菜畦田野之类做事了,只是以前都没忘记做早饭,怎么今天没做? “这美头越来越不听话了。”褚老婆子看着宁福林自己烧锅煮粥免得饿到宁宗,不高兴的说,“估计是那天看我答应给宗宗奖励不给她,赌气呢!” 宁福林说:“反正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天了,随她去吧。”心里却有点疑惑,因为这事情都过去几天了,宁光要赌气,为什么没有在次日进行,甚至这几天都若无其事了,今天忽然就闹起来了? 难道是一直憋在心里,今天忍不住发作了出来? 他想了想就说要不回头还是给宁光点零花钱吧,不说别的,宁家那未来夫家经济条件真不错,虽然因为老大是个智障,按照政策生了老二,但老二是个女孩子,终归比不上儿子的。宁光过去之后,要是给他们家生个孙子下来,那可不就是大功臣?到时候以儿媳妇的身份,一准能越过小姑子当家。 如此娘家跟她关系处好了,其他不说,三不五时给弟弟补贴点总是应该的吧? 褚老婆子琢磨了会儿,才冷哼一声:“现在做美头可真享福!大清早的饭都不做,还能拿零花钱!换了我们那时候,早就被打的鬼哭狼嚎,去墙角下罚跪了!” 他们这会儿还云淡风轻,褚老婆子吃了饭在院子里溜达一圈,想到马上到手的巨额彩礼,按捺不住找人炫耀,又怕提前说了叫赵学明破坏,于是就直奔娘家去倾诉。宁福林则送了宁宗到村口,看着这孙子骑着车神采飞扬而去,只觉得全身充满了干劲,都没直接回家,去菜畦转了一圈,拾掇了会儿,想着这些菜回头能给宁宗换多少肉吃? 这样忙碌了小半天,快吃午饭了,回家还是没看到宁光,就疑惑起来。 到了宁宗放学的时候,孙女还是不见人影,宁福林就觉得眼皮一个劲的跳了,他特意去黎小接孙子,顺道问杨父杨母,宁光去没去杨家?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宁福林心头一沉,让宁宗赶紧的骑车回村,看看宁光在不在家里? 宁宗不愿意,说自己跟同学约好了去游戏机房的,而且宁光在不在家里有什么关系?他不太看得起这个姐姐,以前经常腻在褚老婆子跟前告宁光的状,现在有了游戏这个爱好之后,觉得这种行为太幼稚,看不上了,不告状了,不过也没有跟宁光亲近的意思。 他看姐姐更像是保姆,理所当然的那种。 这会儿自然不觉得宁光一整天不见人影有什么了不起:“没准就是想偷懒呢?” 宁福林想说宁光不是这种人,可宁宗没兴趣继续跟他蘑菇了,趁他不注意,忽然上车快踩几下,一溜烟的跑了! 这让宁福林无可奈何,只能一个人紧赶慢赶的回家,回到家里褚老婆子先一步在了,正怒气冲冲的打家掼伙,听到动静宁福林心头一松,还以为宁光回来了,正挨训呢!谁知道进门之后,先被褚老婆子问:“小光那小贱货呢?跑哪去了?这都几天了还不烧饭,我刚去猪圈看过,食槽里干干净净,压根没喂过,两头猪看着都瘦了一圈……她这是想造反吗?” 宁福林冷汗就下来了:“小光一天都不见人影了?!” 这时候母子俩还没想到宁光会跟人私奔,他们率先考虑的就是宁光是不是赌气躲起来了? 褚老婆子一个劲的抱怨曾孙女气性太大,小家子气,心胸不开阔……把家里找了一圈之后去村里各处找,都没找到人,就怀疑去了杨家,因为宁光人际关系简单,来来回回愿意给她几分面子搭把手的就那么几个人。 但宁福林说杨父杨母讲了宁光没去杨家,这两位老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肯定不会赞成女孩子跟家里斗气就离家出走的。褚老婆子于是又怀疑起了赵富梁家跟赵小英家,原因当然是这两家是村里唯二跟宁光来往比较频繁的,其中赵富梁夫妇尽管很厌烦宁光,可他们家外孙女稀罕宁光啊,没准看沈安怡面子呢? 他们讨论了会儿如果宁光在这两家是找上门去,还是任凭宁光撑不住跑回来?最终想到赵学明这个因素,担心这两家姓赵的会配合赵学明,搞出更加让宁家没法下台的事情来,于是就上门去问了。 赵富梁家莫名其妙,说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让他们别没事找事:“安怡学习忙,一年也不见得打几个电话来,再说就算她打过来了,我们干嘛要陪着她小孩子胡闹?你家美头的事情我们才不想掺合。” 而赵小英家也是矢口否认,说自家美头虽然偶尔会去找宁光说话,可也没有干涉宁家家务事的意思,为表坦荡他们让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随便搜,搜到了怎么都行。 又说村里这么多人,宁光要是真去了他们家,其他人还看不到啊?不相信出去打听下。 褚老婆子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又一时间找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嘀咕了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帮忙把美头藏起来了? “那美头毕竟是你们家美头,又不是我们家美头,是我们家美头也是要嫁人,不可能在娘家过一辈子的。”赵小英的娘老子急了,说,“我们能帮忙藏她一时,还能藏她一世啊?我们自己又不是没美头,沾这种麻烦干嘛?” 褚老婆子母子也觉得赵家虽然跟自己家有恩怨,但也不至于说把宁光藏他们家里养着,遂悻悻而归。 回到家里两人越想越不对劲,终于想起来去翻了宁光屋子里的箱子——那几口箱子里是装着宁光的衣服以及一些随身用品的。 因为箱子也不是很大,藏不下一个人,而且安安稳稳放在原来的地方,他们之前以为宁光是藏在附近,压根没考虑到衣服上面,都没打开。 现在开了一看,脸色顿变:里头虽然还有点东西,但宁光这个季节的衣服鞋袜已经都没有了! 而且宁光从小干活,最是利索,衣服从来都是叠的整整齐齐,可箱子里现在乱七八糟的,显然是仓促之间收拾了东西走,剩下来的顾不上了! “……她这是去哪了?”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简直要疯了,打死都没想到,印象中一向老实的美头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褚老婆子甚至都感到一阵晕眩,宁福林赶紧扶她在宁光的床边坐下缓一缓,他自己也是脸色通红,呼吸急促,一瞬间血压飙升! 良久,母子俩总算缓过一口气来,顾不得骂宁光的胆大妄为,忙不迭的揣测女孩子的去处。 首当其冲怀疑的,当然是赵富梁家,当然是沈安怡! 第七十一章 进城 褚老婆子与宁福林去而复返,跟赵富梁老两口吵的如火如荼之际,宁光正被赵建国带着出站。 半夜收拾东西溜出宁家,汇合了后头等着的赵建国,摸黑赶到镇上,搭早上第一班车离开黎明镇……车开出黎明镇也不过五分钟,那就是宁光从前从来没有目睹从来没有接触的世界。 尽管是一样风格的村庄与草木,女孩子却觉得格外的不一样。 她认为这些都是自由的风景。 一草一木一溪一桥都充满了陌生与新鲜,宁光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它们,胸膛里澎湃着难以描绘的激动。 以至于后来晕车的时候,赵建国建议她闭上眼睡会儿,她都舍不得。 从黎明镇开出来的这班车停下来之后,赵建国又领她上了另外一班车,之后连续转了两次,到天黑下车的时候是在一个看着非常繁华的车站,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大抵衣着鲜亮,赵建国与宁光这种灰扑扑的穿戴的人少的很,格外的显眼。不知道是真正如此还是心理因素,宁光觉得那些看着就是“城里人”的,经过的时候有意无意都绕开了他们,像是他们带着细菌一样,不愿意接触。 不过还在终于离开黎明镇的兴奋中的宁光压根不在乎,这些人看着再不友好,总比朝阳村出出入入看到了都要揶揄几句才快活的村人友好吧? 更不要说跟着赵建国出站之后,看到的那些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简直让从来没有离开过闭塞小镇的女孩子目不暇接! ……就是这地方开销太大了,搭个公交,一人就要一块钱,赵建国给钱的时候宁光心里怪心疼的,一块钱在乡下可以做不少事情了,这儿居然就搭一段路。而且车还是开开停停的,弄的之前晕过车的宁光又有点恶心了,还好赵建国扶着她才好点。 车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开,沿途的繁华越来越稀少,建筑越来越低矮,最后看着都让宁光想起来黎明镇了,赵建国才拿起行李,提醒她跟着自己下去。 他们下去之后,进了附近的一个巷子,七拐八弯走了好久,才进一个门洞,摸着黑上了三楼,赵建国边掏出钥匙开门,边跟宁光小声说:“出来的仓促,只能先在这里落落脚……委屈你了。” 宁光连忙摇头,她觉得外头再怎么坏也比家里好,何况在家里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也没谁对自己说一句你委屈了,他们只会觉得宁光贪得无厌,不知道跟那些更加惨不忍睹的比,就想过好日子。 这么想着,跟赵建国进去了,才看到屋子里陈设的确挺乱的,横七竖八摆了不少床,还都是双层的。里头有些床是空着的,有些床上躺着人,还有几个拼了几张凳子或蹲或站的在打牌。 听到门响扭过头来,见到赵建国就同他打招呼,说你怎么到的这么晚?我们还以为你得明天来呢。 赵建国含糊几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给他们介绍宁光,说是自己未婚妻,跟自己一块儿出来打工的。 “弟妹挺俊的啊!”这些人其实一早看到宁光了,只是宁光藏在赵建国身后,他们看不清晰,现在赵建国介绍的时候让开,露出她来,顿时就有些惊艳,连声夸赵建国有艳福。 还有个人嘴快的讲:“就知道建国你是个有能力的!那方娜娜看不上你是她狗眼看人低,以我看,这弟妹比人方娜娜强太多了!农村人又怎么样?农村人吃她们家大米了啊?” “小孙,该你了,快点出牌快点出牌。”赵建国听了这话一皱眉,有注意到的赶紧圆场,使眼色让那人闭嘴,别当着宁光的面扯那些乱七八糟。 索性宁光累的很了,而且之前也听赵小英说过,赵建国在城里谈过一个美头的,这会儿就以为方娜娜是那个美头,以为小孙是说方娜娜家里看不上赵建国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不适合说什么,就笑了笑,假装没听明白。 接下来寒暄了几句,赵建国就招呼宁光到角落的一个柜子上收拾行李,将一些生活用品之类拿出来摆放。末了带宁光将整个屋子转了一圈,特别交代了洗手间怎么个用法。农村这时候压根没有洗手间的概念,条件好或者比较讲究的,在院子里离屋子远的角落做个蹲坑,条件一般或者比较随意的,都还用着马桶粪桶,每天早上提外头茅坑去倒,然后提到固定洗马桶粪桶的池塘边去刷……宁光在家里的时候这种事情没少做。 现在看到抽水马桶,觉得新奇极了。 要不是赵建国在旁边,她都有点想悄悄摸一摸桶身。 “你先洗个脸,等会我带你出去吃饭。”赵建国介绍完了跟她说,“咱们今天才来,就不自己烧了,下一次馆子。” 宁光忙说没关系的,自己不是很累,还是自己烧吧?她虽然故意算计让赵建国带了自己出来,但到底心虚,就忍不住想多做点事情弥补一下。 而且烧锅做饭什么在宁光这种被当佣人长大的女孩子看来都不是个事。 赵建国起初还说让她歇着就好,后来宁光坚持,也就答应了,带她去厨房看了煤气灶,手把手教了她煤气灶怎么用……当然这个过程他还跟煤气灶的主人讨论了下烧一顿饭补贴多少钱的问题。 跟抽水马桶一样,宁光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种灶具,开关转一下就能出火,不用稻草,不用柴禾,简直不可思议。她初次上手不免有些战战兢兢,旋赚之后见没动静,求助的看赵建国。 赵建国说:“不是就这么旋过去,你得按一下。” 见宁光不明所以,手放在开关上迟迟疑疑的,他忽然伸出手,罩到宁光手背上,按着那开关转过去,上头顿时咔擦一声,火苗串了出来。 宁光有片刻的愣怔,跟着就是害羞,想把手抽出来。 然而赵建国执意按着,牢牢握着她的手,缓缓问:“会了吗?” “……会了!”宁光挣扎了下没挣扎出来,心里有点慌,又觉得不好意思,更害怕这时候有人进来看到,忙说,“米在哪?我得烧饭了。” 指望他主动将手拿开。 然而赵建国垂眸看着她霞飞双颊的样子,却说:“才一遍你肯定记不住,来,我再教你次,这样……” 他坚持教了宁光三遍,见宁光恨不得赌咒发誓自己会开煤气灶了,这才略带遗憾的离开。 这人出去后,宁光两只手里都是汗水,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害怕还是不知所措? 她浑浑噩噩的做完了一顿饭,端出去想招呼赵建国一起吃,看到满屋子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又觉得尴尬,因为根本没做他们的份。 好在他们似乎也没有过来尝一口的意思,倒是一起调侃赵建国,说他眼光好,找了这么个好婆娘,长的漂亮不说,还这么贤惠,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 这话说的宁光害臊的很,想说自己其实不是赵建国的未婚妻,就是请他帮忙带自己离开家乡的。等明天还要出去找工作养活自己呢!但从小就不是口齿伶俐的人,这会儿又都不认识,她几次话到嘴边都没勇气开口,只能闷头扒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态度纵容了那些人,他们起初还在夸宁光各种好,是他们心目中完美老婆的人选,后来说着说着就成了赵建国会挑人,会调教,有本事,能把这么漂亮的宁光管的服服帖帖,一点儿傲气都没有。 之前的小孙点了一支烟,感慨的讲:“这年头讨个老婆代价实在太大了,我跟我兄弟双胞胎,去年我兄弟结婚,那家伙!一下子就把家底给掏空了!就是这样,我那嫂子过门之后还脸色不好,觉得委屈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好意思觉得委屈?我也是娘老子的儿子,为了娶她,我娘老子连我们兄弟的钱都砸了出去,接下来我怎么办?我可还没讨老婆呢!” 重点是他那个嫂子长的也不怎么样,学历也不出色,规规矩矩的初中毕业没考上学校而已,是他们老家邻村的,嫁人之前就不怎么正眼看人的,嫁人之后,看他们老孙家的人更是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上!成天把他娘老子使唤的团团转,动不动就发脾气要回娘家,自己之所以跑出来打工,除了要攒钱讨老婆外,也是不想看这嫂子的脸色。 说到这里他想起来就问宁光,“建国给你们家多少彩礼啊?应该不少吧?借了多少钱?” 其他人也好奇,因为觉得宁光这个姿色这个性格,聘礼肯定要超出市场价一大截,凭他们对赵建国家境的了解,估计是没有这么多钱的,一准是借了债。 “……”宁光尴尬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还好赵建国接过话头,说自己跟宁光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同住一个村子里,离的也不差几步:“我们双方长辈都挺通情达理的,我之前不是说吗?我姑姑在县城,姑父家里还是老.革.命,最不喜欢那些封建残余思想的。” “那到底给了多少聘礼啊?”小孙追根问底,猜测道,“该不会没给?” 赵建国笑了笑:“小孙你问这么多干嘛?你该不会也有目标想下聘了吧?不过你跟我们又不是一个地方的,各个地方行情不一样,你问了也没用啊!” 其他人看出他不想说这个,忙让小孙别乱说话了:“建国说的对,你好奇这个你不如去问问你们那边的老乡。” 这事儿很快就过去了,打牌的继续打牌,睡觉的继续睡觉……只是宁光实在太过单纯,心里想什么一目了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猜到,小孙刚才肆无忌惮的一嘴估计还真说中了,赵建国家估计没怎么给宁光家彩礼? ……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他们怎么就遇不见这种好事? 宁光对他们的心思一无所知,吃完饭之后不太好意思的悄悄问赵建国,哪里可以洗澡? 这个问题倒是让赵建国有点犯难了,因为屋子里之前住的都是男人,还是壮小伙子,所以除了冬天下澡堂子外,平时都是一桶冷水对付了事。 现在宁光来了,总不能让她也洗冷水? 最后还是跟那小孙借了个水壶,让宁光去厨房烧了热水,拿去洗手间兑了洗。 好容易收拾完,宁光就是尴尬,因为她忙忙碌碌的,都忘了睡觉的事情:这屋子是一群人合租的,赵建国在其中就占一张床,这床还挤在中央,左右跟下铺以及对面都有人,她洗澡出来穿的虽然是长袖长裤,然而衣料单薄,紧贴着尚且带着潮意的女孩子的身体,青春曼妙,很难不让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偷偷扫过来。 “你睡吧,我跟孙哥挤一挤。”赵建国见她僵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主动开口,“我给你搬个凳子爬上去。” “别啊建国。”那小孙闻言就朝他们挤眉弄眼的,说自己可不做那恶人,“你们反正是未婚夫妻,哪有不睡一起的?再说你那是上铺,弟妹可能还没睡过上铺吧?万一不习惯掉下来怎么办?” 第七十二章 合租房的烦恼 小孙这话说出来,宁光羞愧的恨不得去跳楼——赵建国解释了好半晌,小孙才不说什么了。 然而宁光爬到上铺躺下后,因为忽然换了地方,以及自己今日竟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心潮起伏,一时间睡不着,只是感受到形形色色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心里发慌又害臊,就闭着眼,放匀呼吸,假装入睡。 底下打牌的人注意到,就互相提醒声音小点:“建国家婆娘睡着了,别吵醒她。” 赵建国忙跟他们道谢。 接下来他们默不作声的打了会儿牌,因为有几个人说要去上夜班了,也就散了。 小孙倒是不知道从哪找出包瓜子来,招呼赵建国去阳台说话。 他们这房子带了个阳台的,不过地方不大,之前赵建国带宁光去瞄了眼,那儿挂满了各种衣服,尤其是男性的裤衩子,虽然她在家里没少给宁福林苗国庆宁宗洗这些,看到这么多陌生男性的贴身衣物到底不好意思,所以很快走过去了。 现在小孙似乎将那些衣服蛮横的扫到旁边,清了一块地方出来跟赵建国聊天,起初还只是互相问问对方的近况,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过了会儿,小孙好像探头进来看了看,目光尤其在宁光身上停留片刻,缩回阳台之后,就说赵建国糊涂:“这么漂亮的婆娘怎么带到我们这么多人的地方来?” 赵建国说这次因为一些缘故,出来的仓促,暂时找不到其他地方落脚。 那小孙就讲:“你钱不够咱们几个给你凑一点,明天就带着你婆娘去住旅馆吧。就前头那家,我以前上班过的那地方,一晚上也没几个钱,胜在两人一屋子,安静。” 宁光听到这儿还觉得挺惭愧的,这些人应该是不欢迎自己过来吧?这也难怪,这屋子的人已经够多的了,而且非亲非故的,还男女有别,他们不喜欢自己也真不奇怪。 正想着明天是不是好好跟小孙他们赔个罪……就听小孙继续说,“毕竟咱们这儿人这么多,你跟你婆娘怎么好办事?我倒是愿意帮忙,把地方让出来。但有几个是肯定不会让的,你说尴尬不尴尬?” 赵建国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因为声音太低了,宁光没听到,小孙则说:“我看你那婆娘……”中间一句话含糊过去了,“你们应该还没那个吧?” 似乎赵建国默认了,小孙就教训他,说宁光这么出挑的妹子,必须赶紧的生米煮成熟饭,不然别说在乡下人家抢着要,你以为城里没人感兴趣? 的确城里人是基本上不会娶乡下姑娘的,但漂亮的姑娘从古到今都有特权! 旧社会那会儿,据说多少宫里头的娘娘,出身都不怎么样呢! 她们的老公还是皇帝,都不在乎她们是乡下出身,何况那些有钱有势的? 他又提到了方娜娜:“你当初对方娜娜多好?人家碰见个城里工人勾勾手指,还不是分分钟扔下你跟那工人跑了?那时候我就劝你赶紧的把人睡了,睡了就老实了。你不听,后来闹的那事儿……现在这个比方娜娜还漂亮呢,虽然看着比方娜娜老实,但这不是才从乡下带出来?等过段日子人家熟悉了环境,谁知道还愿意不愿意跟着你?” “……”无意中听着他们聊天的宁光脑中一片混乱。 她茫然的想,赵小英跟赵建国不是都说赵建国在城里找了个城镇户口的美头,还在念书,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后来因为女方父母的竭力反对才没成吗? 怎么现在变成了赵建国对什么方娜娜好的不得了,后来方娜娜却因为一个城里工人把他给甩了?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宁光这么怀疑的时候心里却也明白,一准小孙说的才是事实,不然赵建国为什么没有反驳? 她心头沉了沉,但旋即想到,这好像也不管自己的事情,毕竟那个方娜娜不是已经不跟赵建国在一起了?啊不,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打算跟赵建国一起啊! 她只是找个人带自己离开黎明镇而已! 所以赵建国在城里到底是跟谁谈的朋友,为什么分开……她为什么要关心? 宁光这么想着,才按捺住胸口的不安,但想到小孙竭力劝说赵建国带自己出去单独住……这会儿农村的孩子,尤其是宁光这种没住过校的女孩子,都还很单纯。因为平时生活很闭塞,根本没什么了解两性的渠道,闻言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小孙在教唆赵建国做坏事。 至于做什么坏事……她本能的感到戒备,却并不清晰。 心里乱七八糟的,宁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起来,她心事重重的想着如果赵建国真的要自己跟他一块儿出去住,要怎么办才好? 于是吃过早饭,趁着大家上班的上班,睡觉的睡觉,宁光就跟赵建国商量,能不能帮自己找个工作? 赵建国说她才来,不必急于找工作,自己手里还是有点积蓄的,两人的生活可以保障。 “但这太麻烦你了。”宁光之前为了让赵小英帮忙传话,故意哀叹自身,后来赵小英传了赵建国的表白,她一直觉得很棘手,就趁这机会试图把话说明白,“让你带我出来已经不好意思,怎么还能让你继续养着我呢?” “……”赵建国一下子停住了夹菜的动作看着她。 过了会儿才笑了笑,说宁光太见外,“咱们是什么关系,还说这样的话?” 他没让宁光再接话,继续道,“咱们住的地方太挤了点,以后我去上班了你确实没什么意思,的确找个工作好。不过这里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我托人给你问问吧。” 宁光闻言松口气,赵建国又说,“不过你出入也当心点,因为这地方骗子也挺多的,最爱骗你这种刚出门的女孩子,都是卖去大山里给人家当老婆生儿子,生不出儿子往死里打,有时候一家人穷,买不起几个老婆,那买过去就是做一家人的老婆……所以以后陌生人跟你说话,你可别多理会。” 见宁光吓的脸色都变了,他很满意,站起身,“走,我带你出去转转……你放心,有我陪着,那些骗子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他带宁光在这附近兜了圈,看到了很多店铺之类,说实话没有宁光想的那么高大上,感觉跟黎明镇半斤对八两的样子,也就是店铺多一点。 赵建国在这边认识的人很多,走不几步就有人跟他打招呼,顺带问宁光是谁。 他一律介绍说是自己未婚妻,大概察觉到宁光的别扭跟尴尬,跟一个熟人热络的说了几句道别后,赵建国小声解释:“我不这么说的话,他们会欺负你的。” 宁光觉得这说辞好像也有道理,昨天那个小孙就劝赵建国带自己住出去,看起来就是讨厌她的,这还是赵建国说她是自己未婚妻的情况下,如果说两人只是同村,帮忙带人出来……那还不得把自己赶出门外? 她于是就不敢表露出“不不不我跟他不是这种关系”的神情了。 经过一家水果店时,赵建国买了点水果,宁光以为他是自己想吃,谁知道买过来后,他在附近找了个公厕,将水果洗了就交给她,说是给她买的。 这让宁光意外又感动,连声拒绝说不用的。 其实她真的不是嘴巴馋的人,小时候家里防贼一样防着不让她偷宁宗的零食吃,可她其实从来没有偷那些零食的想法。 现在跟着赵建国,已经自觉给他添麻烦,就更加不会主动提要求了。 却没想到这人还专门给自己买水果……宁光心里对他越发的愧疚,甚至想着朝阳村里还是有好人的。 比如赵建国。 以前宁福林他们老说赵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果然是偏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宁福林他们看宁光这个自家血脉也不是好东西呢。 赵建国带着宁光在这片城中村转悠了两日,确定宁光比较熟悉环境,尤其是可以自己买菜烧饭了,也就去上工了。 他之前回朝阳村的时候似乎在这边打工过一段日子,前几天专门打电话过来辗转联系小孙,托小孙帮跟之前的老板约好,来了就继续干。 所以入职的非常迅速。 倒是答应宁光的工作,过了小半个月了还是无果。 宁光这期间除了买菜烧饭就是无所事事,如果就她一个人在一个空屋子里也就是无聊,可现在住的地方一堆的男人,虽然有些人觉得跟赵建国关系不错,朋友妻不可欺,但宁光长的好看,这年纪的男性又普遍的荷尔蒙旺盛,一天两天还能装下正人君子,三天四天就有人忍不住调戏宁光了。 起初宁光出于觉得这是件羞愧的事情的缘故不敢作声,谁知道那人见这情况越发的放肆,甚至有次宁光要洗澡,提着水壶进了洗手间,转过身来想关门,那人就跟进来,嬉皮笑脸的不让关,还说什么“嫂子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你洗你的,我们又不会偷看”,一双眼睛却是贼头贼脑的朝她胸脯上、身体上扫来扫去。 宁光气急之下打开水壶的盖子对着他喝道:“你滚不滚?不滚我拿开水烫死你!” 那人欺软怕硬,见她将热气腾腾的壶口凑近自己,不像是做样子,这才悻悻走开,不忘记咒骂几句,说她假正经:“一个女人家挤我们这男人窝里,装什么三贞九烈!?” 宁光气的要死,想追出去跟他吵,又怕打不过他,而且这人说的好像也没错,在宁光的认知里,正经女孩子原也不该跟这么多异性挤一起。 这天她是流着泪洗完澡的,甚至担心对方会撞开门进来,都没认真洗。 之后就是爬到赵建国的床上等,想着等赵建国回来之后一定要追问工作的事情了,再不出去做事,成天跟这种人在一个房子里,既恶心,也实在提心吊胆。 好在这天赵建国才回来,就说:“小光,跟你说个好消息,你的工作找到了。” 宁光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第七十三章 所谓的工作 她一骨碌跳到地上,殷勤的给赵建国去厨房拿饭拿菜,将他伺候的妥妥帖帖,这才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问是什么工作? 赵建国说是制衣厂招女工,会用缝纫机就行,工资待遇还可以,最要紧的是离这边不算远,上下班方便不说,还跟自己一个方向,以后即使上夜班,他也可以顺道接送,不必担心晚上的安全问题。 只是宁光一听说要会用缝纫机,笑容就僵住了:“我不会用。” 缝纫机这玩意作为早些年婚嫁必备之物,其实宁家是有的,但因为宁月娥不会,就一直束之高阁。 而宁光平时烧锅做饭喂猪伺候一家子大小都来不及,压根没功夫去摸它,就算有那功夫她也不会多这个事情,毕竟学会之后肯定要多做一件,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这会儿听赵建国说进制衣厂要会缝纫机,就是后悔,心说早知道就算多件事也就去学了……正觉得失落,却听赵建国笑着说:“没事,我知道你不会。那边说了,不会可以教,三个月之内学会就好。不过这三个月是没有工钱的。” 宁光闻言松口气,她因为没出来打过工,也不知道行情。 其实这段时间去菜场买菜,因为长的漂亮,虽然不怎么作声,很多看脸的人都愿意跟她多说几句,听说她从乡下来的,想找工作,不乏有人想给她介绍。但听赵建国讲过骗子的事情,她都婉拒了,非亲非故的毕竟信不过。 再说宁光这两年虽然从旁人的反应看出自己其实长的还不错,可信心到底没有建立起来。 这根源说到底还是在宁家身上,宁家从来没有因为宁光现在变漂亮了夸过她一句,这让宁光潜意识里就认为美貌好像不是什么值钱的优势。当然朝阳村还有个赵霞,实打实的证明了美貌的力量。但不管是赵家人还是宁家,都有意无意说过宁光是没有赵霞以及继承赵霞美貌的沈安怡漂亮的。 宁光于是就得出一个结论,自己长的还算漂亮,但这只是跟普通人比,到底没有漂亮到可以恃美行凶高人一等的地步。 所以宁光根本无法相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因为单纯的欣赏自己的容貌,给予帮助。 她觉得这些莫名其妙对自己热情的人,八成就是赵建国讲的骗子。 不然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偶尔她也会想到沈安怡,离开黎明镇前,她唯一见过的城里人就是沈安怡,所以有段时间她觉得城里人都是很友好的。但赵建国也说过,在这里生活的也不全是城里人,很多也是乡下来的。 宁光有时候觉得自己挺那什么的,她自己是乡下人,可她一点也不喜欢乡下人……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时代这种思想的人太多了。 ……说回正题,宁光因为不了解现在打工的具体情况,赵建国说学缝纫机的三个月没有工钱,她也没什么委屈的,因为在乡下的时候,去跟裁缝学手艺,据说学徒三年起步,不但没钱,三年里还得各种孝敬师傅。 现在这个厂里主动教技术,虽然就教三个月吧,但不收钱真的很厚道了。 而且三个月之后还给工钱! 宁光觉得城里就是好,城里的工厂也良心! 她现在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太笨,三个月都学不会,然后人家工厂不要她? 胡思乱想之间,赵建国喊了她好几遍她才醒悟过来:“啊,什么?” “我说我们得请小孙吃个饭道谢。”赵建国笑着说,“这工作还是小孙帮找的呢,不能让他白跑腿了。” 对于这种事情宁光不了解,所以老老实实说:“听你的。” 赵建国就说自己跟小孙明天都休息,要不就请小孙明天吃个晚饭吧。地方他也想好了,是比较远的一个馆子,说有什么什么招牌菜,味道特别好,小孙很喜欢。 宁光担心的问:“会不会太贵啊?要不买点菜,就在这里烧了算了。” 虽然这钱不是她出,但她觉得是为了自己工作的事情,让赵建国耗费人情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让他出钱,这真的是让人无地自容了。 然而赵建国拒绝了,说在房子里烧不太上面,道谢的诚意不足。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宁光只能忍住心疼,说等自己拿了工资一定立刻还给他。 赵建国只是笑笑。 第二天他带了宁光,喊上小孙一起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三个人出门的时候,宁光觉得屋子里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很古怪。 尤其之前试图调戏她的那个,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好白菜被猪拱的话,这话宁光听不懂,只觉得那种阴阳怪气的味道很浓厚……她觉得这不是个好人,也就没理会。 三人出门之后说说笑笑,主要是赵建国跟小孙说笑,宁光一如既往的不作声,先是去搭车,这时候宁光明白了,他们现在搭的是公交车,跟来这儿的车是不一样的,这公交车只在城市以及城市的周边开,不去乡下的。 所以价格要便宜点,像他们来这儿搭的中巴,就要贵很多……当然中巴跑的路也远。 公交车七拐八弯的到了一个站台,赵建国就拉着宁光下去了。 他找的这家馆子还真挺隐蔽的,是个小巷子的角落里,虽然地方偏僻,但人还真蛮多的,想来手艺不错。 赵建国跟小孙很熟络的找了个位子,招呼宁光落座,末了让她看两边墙上印的菜,想吃什么尽管点。 宁光看了看,觉得这些价格都太贵了,要是自己买菜做,能便宜一半以上! 当着小孙的面她不好意思说这话,只能推辞说自己不饿,没什么想吃的,让他们点。 他们两个倒是不客气,一口气点了五六个荤菜,小孙还专门点了个猪腰子,坏笑的对赵建国说:“你等会多吃点。” 赵建国笑了笑,转过头来看了眼宁光:“你别理他,他开玩笑呢。” 宁光莫名其妙这句话怎么开玩笑了?糊里糊涂的朝小孙笑了笑,假装自己明白了这只是一个玩笑。 “建国,你可真是好福气。”见状,小孙点了支烟,朝后靠了靠,眯着眼,叹气,“哥哥我怎么就没这个命呢?” 宁光傻乎乎的问:“你遇见什么好事了吗?” 赵建国有点忍俊不禁,扭过头去咳嗽一声,才说:“嗯……回头跟你说,先吃饭。” 小孙也没继续话题的意思,点头:“先吃饭。” 过了会儿饭菜上来,出乎宁光意料的是还有一扎啤酒,“砰”的一下砸在桌子上! “来来来走一个!”宁光起初以为这酒是小孙要喝的,顶多加个赵建国,谁知道他们却找服务员要了三个杯子,给宁光也满上了,“让我们一起庆贺宁光小姐终于找到工作,以后一定能够财源滚滚,过上想过的好日子!” 宁光还是头一次被叫做“小姐”,尽管是戏谑的称呼也让她脸都羞红了,手忙脚乱的拒绝,说自己不会喝酒。 “那可不行!”闻言赵建国还没说什么,小孙就教育她了,“出来打工,怎么连酒都不会喝呢?这年头,不管男女,出门吃饭,谁还不喝两口啊?你酒都不会喝,以后怎么跟人家玩的来?到时候大家都会孤立你。” 说了一堆之后复问宁光以前在家里喝没喝过? 宁光不知道这边的习俗,就很惭愧的说没有。 宁家没有喜欢喝酒的,所以酒这种东西,对宁光来说,概念就是做菜时去腥味的。 鉴于宁家荤菜都没她的份,她很难对这味调料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更不要说喝一口了。 “那你都没喝过怎么知道你不能喝?”小孙立马就说了,“还不如趁今天没外人在,喝上一次,也弄清楚自己的酒量怎么样,不然以后碰见你拒绝不了的场面,喝多喝少没个分寸,喝出事情来乐子就大了!” 见宁光还是迟疑,又逼了一句,“你这都出来了,怎么还这么小家子气啊?该不会还是想着农村,想回去乡下过日子吧?” 宁光二话不说端起杯子就干了一大口! 她才不想着那个鬼地方! 她这辈子都不想回去那个鬼地方!!! 冲动的女孩子全没注意到小孙与赵建国交换的眼色。 她在小孙的花式劝酒下没多久就有点不行了,大着舌头诉说着自己的疑惑:“这……这个酒……这个酒这么难喝,怎么会有人喜欢它?”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小孙嘴角挂着笑容,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然而宁光的思维却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了……失去意识前,她最后记住的是赵建国倾身过来,嘴型讲的似乎是:“小光醉了,我带她……” 后面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全身跟被车碾过去一样,没有一处是舒服的,眼前是个陌生的房间,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身上一件衣服都没穿,腰上还搭了条手臂。 几乎瞬间血液冻结,宁光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手臂的主人。 介于少年跟青年之间的男性还在沉睡,微扬的嘴角透露出一抹得意……正是赵建国。 第七十四章 苗国庆返家 宁光跟赵建国在小旅馆住了四天才回去群租房。 这四天里她哭过闹过还想过从楼上跳下去自.杀,但最终都被赵建国拦住了。 赵建国也哭,说自己对不起她,然而纯粹是因为自己太喜欢宁光了……他跪在宁光跟前赌咒发誓一定一辈子对宁光好,一定努力赚钱让宁光过上好日子。 见宁光自顾自的哭着不理会自己,甚至拿出一把水果刀来,对着掌心就是一下子,说宁光如果一定不原谅他的话,他就死给宁光看! 迅速流淌出来的鲜血顺着掌缘滴落,看起来相当的触目惊心,宁光顿时有点被镇住了。 赵建国看了出来,趁势又叠加了一套自己命苦亲姆嫚跟人私奔从小被人看不起,难得宁光对他没有鄙夷嫌弃,所以一早被宁光的美丽善良温柔体贴打动,只是自觉条件太差不好意思表露,这次宁光愿意跟自己出来以为宁光是默认要做自己老婆了,这才酒后失控……他说的声泪俱下,激烈处还给自己扇了十几个耳刮子,说都怪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唐突了心爱的人,以后要是对宁光有二心,他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可怜宁光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情,既觉得羞愧的无地自容,只能一死了之,又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从朝阳村跑出来,最后却因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死去,真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而赵建国知道她的心思,说自己很得现在这个老板的赏识,回头就能升任小组长,等以后还能继续往上升,总有一天会在城里买房子,让宁光过城里太太的生活,让她风风光光的回去朝阳村,叫村里人都羡慕宁光,尤其叫宁家人后悔莫及,当年不该那样对待宁光! “以前我小霞姑姑怎么对待赵家的,你以后也可以怎么对待宁家!”这句话将宁光从一心一意求死的心情里拉了出来,她这辈子,最关心的当然是沈安怡跟苗国庆,但要说最耿耿于怀的,必然是宁家。 从小时候听人讲赵霞不肯拉拔娘家,还对娘家吆来喝去起,她没少幻想如果自己也像赵霞那么“出息”就好了。然而越长大越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她没有赵霞漂亮,她也没福气遇见个城里干部愿意娶她。 现在赵建国做这样的保证,宁光尽管不太相信他有那本事能出息,可至少他有这份心,这让宁光觉得有一种有人站在自己这边的感觉。 ……到第四天的时候她终于不再哭了,认真听赵建国的打算,赵建国的意思是本来大家都当他们是未婚夫妻,现在也不过是落实下来,所以没什么好害羞的。 “咱们现在年纪都不够领证,我的想法是我们不如先这么过着,等过两年年纪到了,再回去扯证。”赵建国说,“到那时候咱们也该有点积蓄了,回去也能风光。” 说到扯证这个问题,宁光总算想到一件事情,就是她还没有身份证。 对于这个问题赵建国很淡然的说做个假.身.份.证先用着,等回去领证了再换真的就是。 宁光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是这么解决的,但赵建国表示这很正常,城中村这儿没到领身份证年纪出来打工的好些人呢,派出所又要定时查暂住证,那当然只能用假证。 至于说过几年回去办结婚证,要是宁家留难的话,赵建国不假思索:“到时候咱们也该有孩子了,有了孩子你们家想不认也不行。” 见宁光听了这话一脸的茫然跟难堪,他醒悟过来自己说太快,可能会暴露计划已久的事实,顿了顿才说,“没事的,你放心吧,到时候我来想办法,反正不会让宁家占咱们便宜。” 宁光浑浑噩噩的,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基本上就都按照他的打算来了。 之后他们回去群租房,里头的人很是打趣了一番,说的话很有几句过分的,赵建国都帮宁光挡了,只是接下来宁光尽管开始在制衣厂接受培训了,空闲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有人骚扰。 她因为觉得自己手里没有钱,不敢说什么,三个月之后总算拿到第一笔工资了,这才鼓足勇气跟赵建国诉说。 赵建国于是立刻带她出去找房子,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民房里的单间,房间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床跟一个床头柜,厕所跟厨房都在外面公用,然而价格也比群租房贵了很多。宁光毕竟心疼钱,觉得住的地方是单独的也满意了。于是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搬家的时候是小孙帮忙,宁光这时候也看出来了,小孙跟赵建国关系格外的好。她非常疑心那天小孙是故意挤兑自己喝酒的,可这种话她又实在问不出口,再说问了又有什么问呢?她都已经是赵建国的人了。 倒是小孙若无其事的,见到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的时候还笑嘻嘻的祝弟妹早生贵子。 宁光算是败给了这种人的厚脸皮,甚至庆幸自己没有质问他,不然都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她于是又感到气恼,因为明明吃亏的是自己,弄的仿佛小孙理直气壮,她畏畏缩缩心虚愧疚一样。 最终她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不不不,她为什么要这么想?宁家一直认为女孩子不如男孩子,她从小到大都是不服气的,凭什么现在倒是妥协了? 宁光这些想法赵建国都不知道,搬家之后他们离工厂是远了点了,好在还是在一个方向,每天同进同出的,下了班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收拾,很快就成了这一片出名的“恩爱夫妻”。 起初赵建国回来之后还会跟到小厨房去帮宁光洗菜择菜什么的打下手,但一块儿做饭的几家人,有的看不惯男人干活,也有女人嫉妒宁光有老公疼爱,话里话外就说宁光傲气,烧个饭而已,还拉上赵建国一起,不知道赵建国做的体力活很累吗?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让宁光多体恤点赵建国:“他要真累出事情来,辛苦的还不是你伺候他?” 而且,“你看我们这些人,谁做饭还要让男人陪着了?也就你们年轻人娇气。” 有个跟宁光差不多年纪的小媳妇笑嘻嘻的说:“婶你可别一竿子打死所有年轻人,我可没干这事儿。” 宁光被她们说多了未免厌烦,最主要的是她从小干这些活计,也真没觉得做家务有让男人帮着的必要,就跟赵建国说让他以后回来自己在屋子里休息,她一个人去做饭就好。 赵建国起初还劝她别理会那些人,她们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自己乐意心疼婆娘管她们什么事情? 他这么说了,宁光心里就是唏嘘,干了那么多年家务,好像也就沈安怡心疼过她,难得赵建国体贴,这种体贴又跟沈安怡的体贴不一样。可能这就是爱情跟友情的区别? 反正她更加愿意让赵建国歇着了,就说自己不想听到那些人说赵建国没用,回来了还要下厨房。 总之赵建国开始的时候特别感动,经常说老婆辛苦了老婆你真好老婆我到底什么样的福分才能跟你在一起,隔三差五给宁光买这买那的,买的宁光都心疼了……但三五个月之后他就习惯了。 回来之后往屋子里一趟,或者跟左右的人家吹牛聊天,坐等吃饭。 这样宁光很快就开始在外头上班干活回来了做家务还要伺候赵建国的日子,这种日子当然是很辛苦的,但是跟她以前的日子比又好像没那么糟糕。 毕竟以前也是一天忙到晚,伺候一家人,还没个好言语,最要紧的是没钱。 现在至少有工资拿。 而且住一块的大抵是乡下上来打工的,思想半斤对八两,都认为女人做家务天经地义,伺候男人理所当然……大家都这么做,没有特殊的,宁光也不觉得委屈。 这种生活下,时光飞逝。 宁光在城里的日子趋于稳定,而她在朝阳村失踪的事情,却结结实实的闹了个天翻地覆。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一口咬定是赵富梁老两口帮着沈安怡弄走了他们家美头,跟赵富梁老两口大吵大闹,最终惊动派出所介入,因为宁家母子态度太笃定,所以派出所这边信以为真,专门派了人陪他们往省城去走了一遭,找了沈安怡对质。 结果沈安怡压根不知道这事情,得知宁光失踪后,比宁家母子还焦急,当场就哭了,请求警察务必找到宁光。 她是反过来怀疑宁家母子,毕竟这两人从宁光小时候就对宁光很不好,谁知道是不是把宁光打出了事情,或者卖去了山区,所以贼喊捉贼?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然而沈安怡虽然年纪小,却是有背.景的,她那对老.革.命爷爷奶奶退休之后都在省里落脚颐养天年顺带栽培孙女,还有之前受托照顾她的爷爷的战友,那都是省里市里县里的老干部,这些人肯定不能看着沈安怡被扣上帮人家女孩子离家出走的罪名。 尤其沈安怡还真是无辜的。 于是他们发了话,要相关部门好好查一查宁家的情况,别真是贼喊捉贼,栽赃栽到他们家后辈头上来了! 这么一查,等确认宁家没把宁光怎么样,宁光真是失踪之后,再去追查宁光下落,时间已经过去个把月了……而且这时候国家还没发展起来,摄像头啊监控啊什么都还没配备呢。光靠车站之类地方工作人员的记性,哪里还记得住? 而且没多久之后,黎明镇其他村子里出了个闹的很大的案子,是一个长年被家暴的女人不堪忍受,做饭的时候下了药,将公婆以及一起住的小叔子一家连带自己老公都放倒了。哪怕村里人发现之后送医院抢救,也只救回了小叔子家的一个儿子,其他人都回天无力。 女人自己却趁乱逃跑,县里下了缉捕令,黎明镇的警察都忙着去处理那个案子了,宁光这边毕竟没发现遇害的证据,没准就是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现在过的还不错呢? 总之这事情就成了悬案。 这些事情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出于种种原因没跟苗国庆夫妇讲,苗国庆以及宁月娥晓得这事情还是过年的时候终于回来了一次,苗国庆还专门给宁光买了衣服,结果才进村就被村里人拉着问你们家美头找回来没有,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到宁家一顿盘问,却教褚老婆子反过来训斥了一番,说他们做父母的没管好女儿,叫宁光大半夜的跑了出去,丢人现眼,还有脸质问长辈? 她跟宁福林又不是宁家的保姆,难道还要天天晚上不睡觉,盯着宁光不让跑掉? 苗国庆说不过她,只翻来覆去的说:“美头不是那种人,她会夜半跑掉,肯定是你们做了让她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的事情。” 褚老婆子就更生气了,说我们只是给她说了门亲事,对方父母特别通情达理,信誓旦旦宁光过了门一定当女儿看,家里条件还好,尤其愿意拉拔儿媳妇的娘家……这么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也就宁光不懂事,会觉得是亏待她! 最终总结:“我们是偏袒宗宗,可宗宗是谁?宗宗是你儿子,以后给你养老的!我这个做太婆的,跟你们阿伯那个做牙牙的,能指望享宗宗几天福?真正享他福的还不是你们!?我们辛辛苦苦,就是为了你们老来有靠,现在倒全成了你们的不是了?!” 一番话说的苗国庆张口结舌,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倒是宁月娥深以为然,感动的不得了,拎着他耳朵一顿骂,要他不许做恩将仇报的事情! ……宁家这么一顿吵嚷之后,宁光的事情也就糊里糊涂过去了。 第七十五章 有孕 开年之后的春末夏初,宁光的胃口忽然变得很差,人也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她起初以为是苦夏,按照记忆中的土方子去药店抓了药,谁知道吃了却没好,反而引起呕吐,吐的一塌糊涂脸色都白了。 索性这时候有个年纪比较大的认识的女人经过,看到之后就说:“小宁啊,你是不是怀孕了?” 宁光下意识的否认,因为虽然跟赵建国同住有段时间了,还是觉得这类事情提起来挺不好意思的。 但那女人停下来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觉得怀孕的可能性很大,就叫她等赵建国回来,一起去医院查一查。 结果赵建国回来之后,两人到医院挂了个号,查出来还真是有喜了! 其实这几个月以来,两人的关系有点淡了。 因为宁光去年年底的时候偶然得知制衣厂前三个月的教授其实不是全没工资,而是只有正式工资的一半,然而赵建国骗了宁光,那三个月的工资他悄悄给领走了,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不让宁光有独立的能力。 当时他虽然已经跟小孙约好了要算计宁光,可宁光实在年轻漂亮,哪怕被他占了便宜呢,去厂里工作之后也未必就找不到比他好的了。 甚至有人提醒了宁光之后,还能将他跟小孙都送监狱里去。 而拿捏着经济,按照宁光的性格,必然觉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老实实听他的话,跟他过日子。 这些赵建国死不承认,然而宁光已经不是刚来城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子了,她在厂里上班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也因为不传人家长短,有些人还是愿意跟这种性格的女孩子来往的,也交了些朋友。听她们提点,渐渐的就醒悟过来,自己应该是被赵建国骗了。 他在城里根本没有跟什么城里美头谈恋爱,倒是谈了个其他地方乡下的美头叫方娜娜的,结果还被个城里工人挖了墙角。 之后回去,所谓赵学明算计宁家的事情,赵建国只怕也不算清白。 还有赵小英。 可能整个赵家联手挖了一个坑……而宁光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跳下去,还自以为是她算计了赵建国以离开黎明镇。 宁光醒悟过来之后,首先当然是生气,然后去找了赵建国对质。 可赵建国一口咬定这些都是宁光的疑心病。 两人为此大吵一场,宁光气的好几天都背对着他睡,甚至饭都没做。 但也就是几天,赵建国买了几次水果零食回来,做低伏小的哄了哄,她也就借坡下驴了。 不是真的这么容易被哄好,而是因为生活到了这里她能怎么样呢? 的确她是年轻的,漂亮的,正经甩了赵建国再去找个也不是找不到……问题是她压根就不是那种风流人物,平时陌生女孩子跟她说话她都基本不吱声,异性即使主动来撩她,她也只会用面无表情来应对。 再说明知道她有“未婚夫”还来撩她的男人,品行也不那么正派。 会不会比赵建国好不知道,至少不那么叫人放心。 万一还没赵建国靠谱的话,平白叫人议论自己嫌贫爱富见异思迁……归根到底这世界对女性还是不够公平。 毕竟要是一个男人,甩了从乡下带来的原配,再找一个的话,哪怕也是乡下来的,别人可能会意思意思说几句狠心,更多的人,尤其是男人,却会觉得这人有本事。 这真是个见鬼的有本事……鬼知道哪里来的这样的概念,背叛等于能力? 总之宁光对于目前的生活已经没了才来时候的激动与欢喜,她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那么大胆的夜半翻窗出门,跟着赵建国跑来这陌生的城市,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建国曾经那些出人头地的誓言她当然是根本不当真了。 可就算不去管宁家,就这么过自己的日子,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首先她对赵建国没有爱情,曾经以为的爱情现在想想都是被蒙蔽的错觉;其次赵建国近期的表现跟别人家老公也没什么区别,除了上班之外举手不动,什么都等着她来伺候而且心安理得,刚在一起的勤快像是幻觉又像是做样子;第三就是他们的收入并不高,租着房子这么过着也就算了,至于说在这个城市落脚却是很遥远的事情。 赵建国所谓的升职加薪……后来证明都是骗人的。 他是苦苦哀求人家老板才重新收下他的,现在乡下的青壮大批进城,老板真不缺他这种要技术没技术,要学历没学历,除了一身力气一无是处的员工。 两人之间越来越有些相敬如冰的意思。 现在忽然有了孩子,初为父母的激动,似乎一下子消除了彼此的隔阂。 这天回去的路上,赵建国不顾宁光反对,买了一堆牛奶饼干水果之类的食物,回去之后也不肯让宁光下厨了,甚至不让她打下手,就让她在屋子里歇着,自己去做饭。 厨房的人看到他一个人过去都很惊讶,问宁光是不是生病了? 得知宁光有喜了,恭喜之余也有人酸溜溜的说自己当年怀孕时,十个月快生了也照样做事了,现在的年轻孕妇就是娇气! 这话要是叫宁光听见了就算不高兴,不逼到一定程度也不会发作。 但赵建国就没那么好欺负了,闻言就说:“那就得问你老公跟阿婆了,我就愿意惯着我老婆,你眼红啊?” 大家就都取笑那女人,说你别啰嗦了,人家小夫妻愿意亲亲热热的,你羡慕不来的。 那女人脸上十分的挂不住,就说:“现在这么开心,万一生下来是个丫头片子,看你后悔不后悔这些日子的伺候劲儿!” 赵建国闻言就沉下脸:“你说什么?” “你家里刚才有点事情呢,快去吧快去吧。”其他人看着情况不对,赶紧圆场,让那女人避一避,又劝赵建国别跟她一般见识,之后她们私下说那女人太过歹毒,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要真是个女儿,那该多失望? 就算吵架也不能说这么重啊,这是要结仇的节奏了。 这话辗转传到宁光耳朵里已经是几天后,宁光就是皱眉,问赵建国,是不是很介意生男生女? 赵建国解释说并非看不起女孩子,主要是这个社会上,女孩子容易受欺负,还是男孩子让父母放心。 宁光对这回答不是很满意:“正因为女孩子容易受欺负,咱们才要更好的保护她!” “你说的是。”想着医生说的,孕妇必须保持心情愉快,这样孩子才健康聪明,赵建国迅速认错,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一堆好话,心里惦记的却是宁光这身孕才有,B超还查不出来性别,等过段时间还是去看看的好。 他心里是想要男孩子的。 至于说宁光的态度,赵建国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事情,到时候好好的哄哄劝劝,宁光这种没什么太大主见又单纯的女人很容易搞定。 毕竟其他不说,单是养老这个问题,可不仅仅是赵建国一个人的事情,宁光难道不指望孩子大了给她养老? 要是生个女儿的话,就算现在法律规定女儿也要养娘老子,但在乡下还是默认养老是儿子的事情。就算女儿可以给几个钱吧,到底不跟父母住一块,享受她每天烧锅做饭洗衣服之类伺候的是亲家……真是想想都亏。 赵建国这些想法都藏在心底,不叫宁光看出来,表面上他对宁光的照顾是更加用心了。 然而宁光可能是体质缘故,妊娠反应比普通孕妇都激烈。 查出身孕的时候她就胃口不好而且想吐了,之后这种情况是愈演愈烈。 甚至到了什么都吃不下、硬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去医院看了几次,医生也没办法。 后来还是有个住在附近的老太婆,建议宁光回老家安胎去,说可能是因为不习惯离开故土、水土不服的缘故。 宁光觉得这真是荒谬,她来城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来没有水土不服过,哪有隔了年把功夫才水土不服的道理? 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回去朝阳村! 赵建国这会儿是依了她,可是接下来宁光越来越难伺候,不但自己在制衣厂的工作没法干下去了,赵建国单单下班回来照顾她都忙不过来了。 眼看两人迅速的消瘦下来,劝宁光回老家的人越来越多,都让她不考虑自己也考虑考虑孩子,考虑考虑赵建国:“你现在都不工作了,就指望建国一个人养,要是他累出事情来,你们娘儿以后靠谁哦?” 而且,“小孩子现在正需要营养,你这一直吃不下,你吃得消,孩子那么点大也受的了?” 说的人多了宁光觉得压力山大,而且她兴许对赵建国的感情还没有因为这次复燃深刻到各种舍不得的地步,但对于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很在意的。 这种近乎不能的在意,让宁光左思右想之下,总算硬着头皮踏上了返乡的路。 赵建国知道这趟回去必然狂风暴雨,专门请假陪她一块儿。 让宁光心情复杂的是,两人一块儿回到朝阳村的时候,在村口恰好碰见宁福林在跟人说话,宁光下意识的往赵建国身后躲了躲,结果宁福林抬头看到他们,认出赵建国,却根本没认出自己孙女,还很惊讶的跟旁边村人说:“你看那谁家的小子带老婆回来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赵建国怕宁福林发现是宁光之后在村口闹起来,就护着宁光从旁边走过,点着头说自己夫妇累了,回头再跟村里人聊。 如此回到赵建国家,说起来这还是宁光第一次走进赵建国家里——赵学明之前接到消息是专门在等着了,不过这个专门也就是他没出去,而且买了些菜回来,桌子上仍旧是空空荡荡的,却打算等宁光来了之后下厨。 他对宁光的态度很随意,说你回来了?路上累不累啊? 宁光客气的说了句不累,赵学明就讲:“那正好去把晚饭做一下吧,从那个婊子跑了起,我们家里好久没有女人家下厨了,我跟建国都是男人,整天在灶头上多不像样子,是吧?” “……”宁光脸色有点不好看,赵建国赶紧圆场,说自己父亲就是这种人,不会说话,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没拿宁光当外人,所以一点不客气的,他站起来说宁光有孕不舒服,还是自己去烧吧。 然后他去灶间了,剩下宁光跟赵学明相看两厌。 第七十六章 返乡 赵学明一直觉得当年蓝小花会跟人私奔,纯粹就是自己对她太好了! 没错,他不认为是自己打跑了老婆,而是自己对蓝小花过于纵容,除了喝多了酒打几下外,平时都是好好的对待,甚至还会在蓝家人上门时下跪道歉,更是委托赵训勤给她找了厂里的工作……所以纵容了蓝小花的心大,敢做出卷款同野男人跑出去,害他被人笑话到现在的事情! 这要是他一早对蓝小花有事没事打一顿,打的她战战兢兢,别说逃跑,连挨打时的求饶都不敢,哪里还敢跟野男人搞一起啊!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告诫赵建国,以后对老婆不能惯! 女人都是蹬鼻子上脸的,你对她越好,她越会对不起你。 抱着这种态度,他连给儿子讨儿媳妇都不想花钱……至于说自己想花钱讨个寡妇,赵学明觉得,反正那寡妇拿了彩礼之后,也是连人带钱来赵家,左手给出去右手拿回来的,也是一分不出。 但宁光这种情况给彩礼那全部便宜了宁家了。 如今看着宁光坐在堂屋歇气,倒是赵建国跑去灶间烧饭,当然看不过眼,于是干咳一声,开始讲赵建国跟城里美头不得不说的事情:“……算算那美头马上也要毕业了,要是没有你的话,没准建国过段时间就能去找她呢,他们两个可般配了。” 宁光本来还想给他留点面子的,但赵学明越说越来劲,她也不耐烦了:“阿伯,你说的是方娜娜?那你上当了,她根本不是城里美头,也不是什么还在念书的学生,就是个乡下美头,还跟城里一个工人跑了!” 赵学明:“……” 半晌后他继续不甘心的说起去年年底赵小英过门的事情,说其父母专门给女儿放了五百块压箱钱来着,还置办了很多被褥什么。 “听说那家给赵家彩礼还要多。”宁光淡淡问,“阿伯你以后打算补多少彩礼给我家啊?” 赵学明气的一拍桌子进里屋去了。 他心中充满了危机,觉得以前看宁光挺老实挺好欺负的,这才跟儿子联手设计了她,可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宁光跟自己儿子出去了才几天,嘴马子就这么厉害了! 而且关键是对他这个公公一点都不尊重! 就好像担心不喜欢赵建国跟蓝小花关系太好,以至于上了年纪之后被老婆排在了自己前头一样,他现在看宁光更厌恶:这儿媳妇跟自己儿子在一起才几天,就能使唤儿子去烧锅做饭了,长此以往,这家里还有自己说话的份吗? 虽然他想着再讨个寡妇什么的排解寂寞,但赵学明心里有数,不管他找的寡妇有没有孩子,他是不可能再生个儿子出来做依靠了。 不仅仅是因为政策,也是因为他这个年纪是没本事再拉拔大一个儿子了。 强行生的话,只怕这第二个儿子的福没享到,自己先差不多了。 所以这辈子老了还是得靠赵建国。 所以任何一个让赵建国心疼的人,不管是老婆还是儿媳妇……都是他的敌人! 赵学明既然是这样的心态,对宁光当然不会好,甚至当天晚上,宁光睡着后,他还拉着赵建国老泪纵横的,要赵建国万万不能讨了老婆忘记亲阿伯。 赵建国搭了一天的车累了,也很腻味这亲爹,不耐烦的让他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帮我好好照顾小光,以后我们俩当然会一块儿给你养老。”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话,赵学明听着却是心里哇凉哇凉的,觉得儿子这是在警告自己,如果不好好伺候宁光的话,以后没准就不给自己养老了。 他还没老到走不动呢,就要开始看儿子媳妇的脸色了吗? 赵学明脑补的不能自已,仿佛自己现在就沦落到被儿子媳妇虐待的处境里一样。 ……赵建国没理会他,回屋拥着宁光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洗把脸,就去正屋跟赵建国商量去宁家的事情。 虽然宁光现在还没到领证的年纪呢,但既然回来了朝阳村,哪怕昨天回来的时候宁福林没认出来呢,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 与其等着宁家发现之后找上门来理论,还不如上门去拜访,说明情况。 赵学明沉着脸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 美头是自己愿意跟你走的,又不是咱们绑架的,现在睡也跟你睡了,孩子都有了,宁家敢不认账? 赵建国其实不赞成这么气势汹汹的,可考虑到宁光对宁家也没什么感情,于是默许了这种态度。 他们这么上门一说,宁家简直惊呆了! 其实当初宁光失踪后,警察那边就问过,宁光平时有没有关系好的同龄人,会不会是被人带走的? 毕竟这年纪的美头,从来没出过远门,没人一起估计没胆子做出大半夜跑路的事情。 那会儿宁家也怀疑过赵建国,可是赵家父子狡猾的很——宁光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以为赵建国是在村里等到自己找到机会跑出去时一块走的,却不知道赵建国早几天就宣称要去城里打工,当着众人的面提着行李大大方方离开村子。 之后是靠赵小英通风报信,掐着时间返回来接宁光的。 所以宁家上门之后,赵学明一推二六五,说自己儿子觉得他这个当爹的赖着宁光不好意思,早些日子就一走了之了,村里那么多人都能够作证,至于宁光去了哪里他怎么知道?他儿子都不在村里了,宁光在村里不见的,难道还要怪他儿子?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因为不清楚宁光、赵小英以及赵建国私下里的事情,之前又错怪过赵富梁以及沈安怡,也不敢再次跟赵家人纠缠到底,结果就这么跟真相错过了……由于将赵建国的嫌疑排除了,之前警察找的时候都是找独身的女孩子,由此更是不可能找到宁光。 如今失踪了年把功夫的美头忽然回了来,却直接住到了赵学明家不说,还跟赵建国有了孩子……褚老婆子年纪大了,险些气晕当场! 宁福林也是暴跳如雷,声称要将宁光拖回来活活打死,以正家风! ……这么一番热闹将村里人都惊动了,一时间大为哗然,去年宁光失踪的时候村里人都帮着找过,还以为美头或者被人卖到远地方去了,或者是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死掉了,谁想会是这种结果。安静了许久的村子里难得有这么大的瓜吃,大家都兴奋的不得了,说什么的都有。 宁家母子闹了一阵之后决定告赵建国拐带自家美头,但是派出所的人了解到宁光是自愿跟赵建国走之后表示顶多只能对赵建国进行口头教育,不可能如宁家所愿的将人抓进去坐牢的。 这让宁家大失所望,又因为叫警察的缘故将消息流传到镇上,于是连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儿,宁宗于是不肯去上学,说同学都问自己你姐姐是不是跟人跑了,现在大着肚子回来了?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知道后,心情可想而知! 他们劝不住宁宗,就去找宁光算账。 然而宁光如今怀着老赵家的种,老赵家不可能跟以前一样看着宁家母子对她打骂的,都没用赵建国出马,左右的族人就出来把褚老婆子母子拦回去了。 这母子回去的路上一路骂着,说宁光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以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到时候求着回家他们也不会接纳的。 “嫁娶的规矩自古定下来的,赵家父子奸诈,一分钱不肯出的骗了你去他们家做牛做马,心里肯定看不起你,你以为你能讨得了好?”褚老婆子咬牙切齿良久,最后决定跟宁光断绝关系,不,是将宁光赶出家门! 这消息没多久就叫宁光知道了,她根本不在乎,她巴不得早点跟宁家恩断义绝呢。 因为宁家宣布将宁光赶出家门,从此再无瓜葛后,就心灰意冷的深居简出,不再折腾着要找宁光的麻烦了,赵建国给宁光安排了生活,专门买了点东西给隔壁一个比较清闲的族婶,请她得空过来陪着宁光说说话,顺带教一教宁光安胎的常识……要是宁光月份大了不方便做事,当然也请她搭把手,这才独自离开。 他走之后,偌大家里就剩了赵学明跟宁光公媳,关系既不好,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是尴尬。 然而让宁光怨恨又无语的是,她回来之后还真有了胃口,不是在城里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了。 不过她觉得这不关地方的缘故,归根到底是她习惯了这边的菜……是的,刚回来的时候她其实还是不想吃东西的,但从菜畦上才割回来的蔬菜随便收拾下,她忽然就想吃了。 宁光简直就是绝望,这都是什么毛病?她虽然是吃这里的菜长大的,可真心没觉得过这里的菜好吃啊! 为什么怀孕了居然茶不思饭不想的,就吃本地出产这一口? 隔壁的族婶人挺不错的,或者说从双方关系转变,宁光由赵家世仇宁家的美头变成老赵家媳妇起,族婶就切换到长辈模式。 所以相处了段时间之后,宁光就将这疑惑委婉问了。 这要是能治她真想立刻治好了马上走人。 因为赵学明看她太不顺眼了,没事跟她念叨谁家儿媳妇怎么怎么贤惠谁家儿媳妇怎么怎么带财……反正宁光现在看到他就烦。 族婶却笑着说各人怀孕情况不一样,有人跟没怀孕一样,能吃吃能喝喝能干活……甚至生产都不怎么痛的。 但也有人各种折腾,怀孕不到三个月就去掉半条命,奄奄一息熬到生产的也不奇怪。 宁光算是运气不错了,因为回来了家乡就好了,要是那种严重的,怀孕期间差不多都是躺着,别提多难受了,生孩子的时候也危险。 这话说的宁光长吁短叹了好久,天天扳着指头算时间,巴不得早点生完孩子走人。 嗯,还得坐完月子? 真是想想就是一把眼泪。 然而她厌烦着赵学明,赵学明也在寻思着,要怎么离间儿子对媳妇的感情? 第七十七章 买布偶遇 回到朝阳村大半个月之后,宁光就恢复的差不多了,能吃能睡,还能自己烧锅做饭做家务。 赵学明就想把伺候菜畦的事情也交给她,理由是宁光以前在娘家的时候这些事情都做的,没道理来了夫家反而娇气起来了,再说他听村里上了年纪的女人说过,怀孕的时候还是要干活的好,这样以后生产顺利,人不遭罪。 但宁光不愿意,倒不是想偷懒,而是因为她跟赵建国跑出去、大着肚子回来毕竟是不名誉的事情,尽管赵训勤这个村支书出于为赵学明父子考虑,让赵家人都维护些,不许揶揄嘲笑宁光,可朝阳村毕竟不是就赵家一家人家,宁光偶尔出门,哪怕是在院子里做事的时候没关门呢,也少不了有人张望,指指点点。 她很不喜欢这种情况,因此从此出入都锁门不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赵学明更不喜欢她了,偶尔碰见赵训勤,都长吁短叹,说自己命苦,当年讨的蓝小花是个不要脸的,现在找的这个儿媳妇,也是个不孝顺的。这会儿自己还能做,自己挣一口饭吃,等回头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被磋磨? 赵训勤却不这么认为,他对宁光的感观还是不错的,村里头长大的美头,他们这一代人知根知底,老实,不多话,勤快,肯做,没什么心眼……要不是宁家人愚蠢,对这美头不好,硬生生把她逼的跟赵建国跑了出去,就赵学明父子的条件,还真未必讨的到这样的媳妇。 所以他让族里对宁光哄着点,别再说那些刺心的话,也是为了赵学明父子考虑,免得宁光觉得宁家不是她待 的地方,赵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你家儿媳妇正怀孕呢,你就包涵点吧。”虽然觉得是赵学明没事找事,但毕竟是兄弟,赵训勤就委婉的劝,“反正就这么几个月,过些日子就能抱孙子了,我们家小亮还在念书,有孙子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你想你现在要她去伺候菜畦,万一出点岔子,影响了你孙子怎么办?” 赵学明不服气,说自己姆嫚那会儿,快生产了还下地抢工分呢,就算近一点,蓝小花怀孕的时候,何尝不是屋里做到屋外,农忙的时候还下田收麦子? “你要说这个那就没法说了,时代不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赵训勤耐着性.子让他别这么任性,“而且建国在外面打工,送儿媳妇回来让咱们帮忙照顾,要是没照顾好,这不是给你们父子之间增加矛盾么?宁光据说在外头也是打工了年把功夫的,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出了月子,肯定还是要去建国那一起做事情,左右就这么几个月了,你就当熬一熬吧。不看宁光面子,也看建国跟你未来孙子的面子。” 要是正常做公公的听了这话也就算了,但赵学明闻言更惆怅了,他想着现在赵建国已经站在了宁光那边,如果孙子出世了,小孩子总归是向着姆嫚的,就好像以前的蓝小花,她对儿子不怎么样,自己倒是将赵建国当成唯一依靠的,可赵建国表面上怕他,心里还不是心疼他姆嫚? 以后这个家里,儿子孙子都站在宁光那边,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一家之主,老了反而没个好下场……赵学明连续几天都闷闷不乐,而且因为赵训勤他们都觉得他过的挺好的,没花钱就弄了个宁光这样长的好还勤快老实的儿媳妇,简直叫人羡慕嫉妒恨。 公公出入越发沉着个脸宁光是发现了的,不过赵学明基本上就没给她过什么好脸色,她也没当回事。 因为妊娠反应基本消失了,宁光就动了是不是回城里试试的心思。 是的,在她看来,城里那个租赁的小房子,才是她的家,去那儿叫做回去。 倒是从小生长的朝阳村,她迫不及待要离开。 比异乡还异乡。 这时候村上已经有几家人家装了电话了,但赵学明家是没有的。宁光想打电话跟赵建国商量这事情,但觉得在村上打不方便,因为村上装电话的大部分都姓赵,他们要是知道宁光回来没多久就想再去城里,肯定会说闲话,甚至劝宁光不要这么做。 毕竟赵建国离开没几天,她这就想走的话,弄的好像他们没照顾好她,尤其是公公赵学明亏待了她一样,这对于赵学明跟赵建国的父子感情是非常不利的……赵家人肯定还是向着赵家人。 如果找那些不姓赵的人家吧,赵家人更加要说话了,认为她跟赵家见外,没把自己当成赵家媳妇。不然那么多姓赵的人家有电话,她干什么不去借,非要跑去外人家? 所以宁光觉得还是去街上的公共电话打比较好。 她就借口想趁闲暇给肚子里的孩子买点材料回来做小衣服小鞋子,提出要去街上走一趟。 按照朝阳村里默认的规矩,这种出门都要跟公婆说一声的。 因为关系不好,宁光吃饭都跟赵学明错开来。 这天她专门找了个机会同这公公讲了,赵学明阴沉个脸,不看她,慢吞吞的说:“你想去就去吧,记得回来就好。” 这话阴阳怪气的,仿佛宁光不是去买东西,是想跑掉似的,这让宁光很是生气,又觉得悲哀,因为如果是正儿八经嫁过来的,她大可以理直气壮的怼他。 可她是跟赵建国偷偷摸摸跑出去的,有了这么个前科在,哪怕带她私奔的是赵建国,赵建国的阿伯也有资格暗示她作风不正了。 但事情到了这里,再后悔也没什么用,她只能忍住委屈,假装没听出来,说:“那我明天就去街上了,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赵学明扒拉了几口饭,说:“我没钱,你别指望跟我要。” 宁光气的直接走了出去,她只是想跟这公公缓和下关系,也是顺路,所以问他有没有需要自己带的东西……谁知道这公公却以为自己转弯抹角的想跟他要钱? 第二天宁光起了个大早,避开大部分村人出了村。 她到了镇上想先去给赵建国打电话的,他们在城里住的小屋子附近有个小店,就是那一片打工的人同外头联系的方式。号码宁光是非常熟悉的,拨通之后就请小店的人帮忙去喊下赵建国打回过来,然后挂了。 等了大概快十分钟的样子赵建国才来,说自己刚刚下夜班,正在睡觉,他打着呵欠,担心的问宁光怎么忽然这么早打电话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宁光跟他说了自己现在基本恢复,想回城的打算,然而赵建国觉得这不妥当,因为宁光早先没怀孕的时候,在乡下,在城里都好好的。怀孕之后各种折腾,好容易回老家解决了,万一进了城又不好了怎么办? 他说自己上次请假陪宁光回去已经让上司很不高兴,如果再来一次估计就要开除了。而让宁光一个人来城里他又不放心,再说现在外头坏人也多的很,有些单身的年轻的女人,往往不是被人贩子骗走的,而是被强行掳掠走的……何况宁光现在有身孕,行动更不便,碰见这种情况,跑都跑不了? 宁光有点厌烦这种吓唬,因为要不是当初被赵建国拿人贩子给吓住了,她兴许早就接受了那些菜场贩子的帮助,也不会跟赵建国父子纠缠在一起了。 但赵建国说万一她去了城里再有激烈妊娠反应怎么办,以及他们还没领证,在城里生产的话很不方便,那边也没有可靠的女性长辈指点……总之就算宁光现在去了,以后生产,坐月子,八成还得回来。 因为城里住的地方太小了,他们这边规矩是坐月子不能见风,那屋子那么点大,门一开四面八方的风都可以涌进去……各种不方便。更不要说之前赵建国伺候宁光烧锅做饭已经很累,要是再加个孩子,他坦率的表示自己一个人肯定照顾不过来的,万一宁光因此落下月子病,又或者孩子有什么不好,后悔莫及。 总之宁光最终还是妥协了,决定在这边待到孩子满月再考虑出去的事情。 她听出赵建国还打算到时候将孩子交给赵学明带,不过她是不赞成这个做法的,因为赵学明不喜欢她,她觉得赵学明可能会迁怒孩子,对孩子不上心。 就算赵学明看在孩子是赵家的血脉的份上不迁怒吧,宁光认为这公公也不是那种会对孩子多好的人,毕竟当年蓝小花走后,赵建国衣服被褥都要自己洗了。前两年那个寡妇闹上门,就算是误会,赵学明也没有站在赵建国这边,还是族里人出头才解决的……她这个公公实在不可靠,以后孩子还是自己带的放心。 两人就这个问题在电话里小小的争了几句,赵建国心疼电话费,说还是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说吧,现在孩子都没生出来,争这些也没意思。 宁光想想也是,之后两人互相叮嘱几句,赵建国说过段时间拿了工资给她打点钱,也就挂断了。 之后宁光去买布匹之类,其实小孩子穿的衣服,最好的材料就是大人穿旧了的棉质衣物,亲肤透气,还节省。无奈赵学明父子都不是多讲究的人,宁光看过他们的衣服,基本上没几件是新的不说,因为洗涤的粗暴与不在意,不管本来什么颜色,看着都是脏兮兮的,叫人不放心。 她觉得宁可买新的。 没想到买布料的时候碰见了熟人。 戴振国刚刚挑好两块料子,见宁光走进来,就是眼睛一亮,说宁光咱们好久不见了! “……是你啊?”宁光倒是愣了愣才想起来他,点点说是有段时间没见了。 虽然她跟赵建国跑出去满打满算也才年把功夫,但是这中间经历的太多,感觉上像是过了很久一样,以至于对以前认识的人都有点记忆模糊了。 “你来买料子吗?”戴振国热情的问,“这家店的老板我认识,我帮你讲价!” 说着就朝柜台那边吆喝一声,让老板给宁光算个进货价,“这是我熟人,你可别赚她钱!” 他跟那老板似乎关系不错,老板不但笑着答应了,还促狭的问了句:“怎么个熟法啊?你熟人那么多,以前的人带过来好像也没有这么维护的。” 这话说的戴振国有些忸怩的让他少说几句,宁光则就尴尬了,因为她虽然跟赵建国还没扯证,但乡下的观念,睡一起,尤其还有了孩子,就是一家人了。就算是正经夫妻被打趣也是不好意思的,何况是被跟其他男人打趣呢? 于是她就说:“我来给我孩子买点布做小衣服,老板你看什么料子比较合适?” 第七十八章 自卑 半晌后宁光拿着布料跟老板以及戴振国道了谢离开,老板递了支烟给戴振国,假装随意的问:“这美头……哦不,这个妈妈娘子,就是你以前提过几次的那个?不是说不见了吗?去年你还帮着找过的,以为人没了呢,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还怀了孩子?” “……”戴振国叼着烟,闷声闷气的说,“不知道,我最近刚从县里回来,消息还没你灵通。” 那老板说:“刚那妈妈娘子避重就轻的,说这一年来都跟男人在外面打工,最近才回村……猜也猜得到,是跟她男人私奔出去的。这也不奇怪,照你之前说的,她家里对她很不好,小时候没办法,挨了打也没地方去,也就算了。现在长大了,家里不给好日子过,就出去找人家过日子……你后悔吧?” 戴振国心烦意乱,说:“后悔什么?” “早先我就跟你说过,喜欢谁家美头就多走动,没理由制造理由也多凑上前去扯两句,男人家就是要脸皮厚!”老板揶揄的笑,“哪有你这个样子的?碰见了才敢搭讪几句,没碰见就自顾自的惦记着……你要是跟人家熟悉点,没准人家在家里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找你带她出去了呢?那她现在怀的就是你孩子了。” 戴振国让他别讲这种话,毕竟宁光现在是有男人的,叫人听见了不好。 但他心里要说没有郁闷也是假话。 他前两年就看中宁光了,要说怎么看中的其实也讲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见过宁光,知道她的生长环境,对她有着同情,所以之后碰见了难免多留意一下,能帮的地方搭把手……不知不觉宁光就成为特别的了。 前两年按照他生活的村子里的习俗,娘老子开始给他张罗结婚的事情,说了几个他都不满意,娘老子急了,就问他到底要怎么样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你总不会想要个天仙吧?你姆嫚也伺候不了天仙啊!” 戴振国赶紧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可能是因为目前忙着挣钱还没那心思。 但这么说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想到了宁光,穿着朴素的乡下美头总是低着头,在人群里畏畏缩缩的样子,有些人觉得不上台面,他却觉得说不出来的怜惜。 他顿时就明白,未必自己是没有结婚的心思,只是娘老子给说的那些人都不是宁光。 如果给他说的是宁光,他愿意随时做个丈夫。 这么想了之后他也不是没行动,只是都在暗地里,辗转托人打听到宁家这两年对宁光是稍微好点了,但将美头当商品的观念还是没有改变——受他托付的人告诫戴振国:“你要不是非认定了那美头还是省省吧,他们家美头有几分颜色又勤快,还不多嘴多舌,是咱们乡下人找媳妇的首选,正经一家有女百家求,宁家肯定会狮子大开口!” 见戴振国不作声,知道他不肯死心,那人想了想,就劝他好好挣钱,“他们家人少,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家里就老太太母子带俩孩子,那美头都初中毕业了也没放出去,可见是想让她照顾家里。他们家那个宝贝孙子还在念小学呢,估计就算他们现在接受了定亲,也要让美头在家里再做牛做马几年才放出去的。” 就是这句话让戴振国放松了警惕,以为可以再攒几年身价上门提亲。 他因为从小跟着叔伯在外面跑,出了校门又一直在贩这贩那的,跟人打交道多了口齿也伶俐了,可人的经历没那么容易抹去,处在农村鄙视链底端的出身所带来的自卑到底是刻在骨子里的。 毕竟从小听着叔伯教训:“他们这种大村的事情,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能够掺合的。” “他们这种人家,不是我们能比的。” 连说亲的时候,他娘老子的要求,也差不多是女的,活的,然后年纪别跟戴振国差距太大……是的,这两年因为他从沈安怡那句话得到的启发,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可是戴家村的男人世世代代讨老婆艰难的处境,仍旧铭刻在心头。 他娘老子一直觉得他们这种人家,能给儿子讨上儿媳妇就不错了。 只要儿媳妇是那种肯好好过日子的,那也没什么要求了……他姆嫚就是脸上有一块大疤痕,是小时候冬天用烘锅取暖,太累不当心栽下去,烫坏了半边脸。那会儿家里没钱也没送医院,就抓点锅灰抹一抹。因为这个缘故条件好点的人家不肯要,最终拖到二十来岁,在当时属于大龄未婚了,经人说合给他阿伯。 而他阿伯高大魁梧力气大,长相也算端正,从外貌上看是非常不协调的,但夫妻俩这小二十年来过的却很和睦。 盖因一个觉得自己穷,能娶到对方还有儿子不错了,一个觉得自己丑,能嫁个老公一块儿过日子也蛮好了。 ……戴振国在外头跑了几圈增长了见识,观念却没有这么容易改变。 他知道宁光在家里处境不好,不受重视,甚至应该说毫无地位。 但他仍旧觉得自己未必配得上这美头。 因为老观念里,美头家的地位只在结婚前由娘家决定,结婚之后是看夫家的,而就如跟前这老板所言,宁光长的好又肯干活,还不多嘴,想讨她做儿媳妇的人家必然不少,其中肯定有大村里的殷实人家,甚至有镇上的人家。 跟他们比,戴振国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归根到底他出身太差,家底太薄,哪怕现在看到了致富的希望,因为没什么门路,什么都要自己白手起家,家境提升其实不是很快,这让他对自己的将来也不是很乐观,短期目标无非是凑够能够上宁家提亲的钱……如果一定凑不够的话,大概也就是……只能这样吧? 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懂事的早,因为根本没有那个条件让你一直天真下去。 从小到大戴振国的遗憾真是太多了,多到他已经习惯了想要的得不到。 倒是哪一天想要的得到了,他才会觉得难以置信。 但这会儿他靠在柜台上,跟老板一起吞云吐雾,忽然就觉得心里钝钝的痛。 要是宁光正儿八经嫁了个殷实的人家,戴振国兴许会惆怅,会后悔没有尝试过登门提亲……却未必像现在这样,觉得懊恼的情绪简直要淹死自己! 因为那美头……这边规矩做姑娘的时候才算美头,结了婚,不管是领证的结婚还是不领证的结婚,那都是妈妈娘子了。 可戴振国心里还是愿意称宁光做美头,宁光那美头根本不是正经出嫁的。 他倒不是由此看不起宁光,而是想到当年跟着伯父去朝阳村做炒米,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那美头过的就很不好,三天两头挨打,还不是农村孩子都挨过的那种随便打几下的打,是真正的拳脚相加,充满了戾气的暴力。 她在这种环境里一天天熬下来,不说习惯,至少承受能力是肯定比普通美头要高的。 换了她家隔壁那个被娇养的美头,就是沈安怡,估计一天都过不下去。 可就算是习惯了忍耐的宁光都跟赵建国私奔出去了,还一度闹的满城风雨……可见她在宁家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而默默暗恋着她的自己却只是自说自话的攒钱,他想的是宁家要留宁光干活所以暂时不会让她出嫁,自己还有时间争取。却没想到那种家庭,宁光愿意不愿意忍耐到宁家将她挂牌出售? 何况他也从来没问过宁光,愿意不愿意嫁给自己? 如果早知道今日,他当初就不该把重心放在攒够彩礼登门上面,而是想办法同宁光有更多的接触,好歹让宁光有困难的时候头一个想到自己而不是别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知道赵建国不是宁光想依靠的那个人呢? 虽然戴振国接的宁家跟赵家关系不怎么样,但对宁光很好的美头沈安怡是赵家外孙女,赵家的孙女们打过宁光,赵家的男孩子的话,他是没看到他们打宁光的。再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兴许这些年来人家近水楼台先得月,青梅竹马的,彼此相爱呢? 戴振国忽然就很羡慕赵建国,喜欢的美头就在自己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们大村出身的就是好。 他这么想着,掐灭了香烟,起身拿了给姆嫚买的布,跟老板招呼:“走了!” ……戴振国的心思宁光全不知道,她以为老板只是当自己单身又同戴振国年纪差不多,所以打趣了一句。至于老板言外之意戴振国对自己特别好一点,宁光也以为是看自己可怜。 回朝阳村的路上她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但回去之后族婶看了她买的布就摇头,说她买错了,这种布不够好,应该买另外一种,让她明天再去街上一趟,跟店里换。 这些事情宁光是不懂得的,怕自己去换的时候换错,就请族婶陪自己一块儿去。 族婶想着这两天没什么事情就答应了,结果第二天到了店里不是前一天的老板,而是老板娘。这老板娘非常的会做人家,得知宁光要将前一天买的比较贵的布换成便宜的,顿时就翻了脸,说镇上卖布的又不止自己一家,宁光拿过来的布料大家都在卖,凭什么说是他们家的,凭什么要让他们家给换? 宁光就说的确在你家买的,我昨天才过来过,怎么会记错呢? 因为老板娘死活不肯承认,宁光急切之下就说的很详细,说昨天是你家男人在这儿卖的,我还有个证据就是我碰见了个熟人叫戴振国,他也在买布,他还帮我还了价的。 双方争的面红耳赤,宁光的族婶也加入战团,三个人吵的不可开交,最后惊动了左右店铺过来,了解了情况之后作好作歹的劝住他们,帮老板娘解释了布匹这种东西一旦裁下来之后就接不上去了,就算零卖,价格也跟整匹上面当场裁剪的不一样,何况宁光买的时候就是成本价:“其实这个布也可以给小孩子穿的,要是不放心你们就自己穿,或者等孩子大点再穿。” 族婶觉得这是他们开店的人互相帮忙,但就算喊了派出所的人到场,他们也是爱莫能助。 最终两人只能怏怏回去。 路上宁光想着今天叫族婶受气了,软语安慰了几句,族婶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很快振作起来,开始跟她讨论该做几件衣服。 到村口的时候碰见几个闲人,看到她们拿着布就想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宁光就打开给他们看了,他们又问多少钱,知道实际价格后非常惊讶,因为比他们平时买的便宜很多,就问宁光怎么还价、在哪家店买的? 宁光还没回答,族婶就快言快语说:“唉,还是哪家?不就是咱们平时去的那家?不过小光这也是特别情况,她昨天去的时候碰见店里的男人在,又有她一个老同学还是朋友什么,那个小伙子在场,认识老板,帮她要了个成本价,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的。” 族婶这几句只是顺嘴说的,跟着就愤慨的开始讨伐起那家老板娘的吝啬小气,让大家以后都别去他们家买! 宁光也没在意,等她说完了才一起走,接下来几天就是跟着这族婶学做小衣服……结果过了两天赵学明从外面回来,忽然就过来质问她为什么要在镇上勾三搭四? 第七十九章 勾三搭四 “阿伯你说什么呢?”宁光初听这话简直莫名其妙,还以为这公爹变着法子给自己找麻烦,撒谎都不打草稿了,结果赵学明闻言到处找东西要打她,说她水性杨花的,当着满大街人的面给自己儿子戴绿帽子,居然还有脸在这里装糊涂? 宁光看这情况不像是胡搅蛮缠,不免诧异,说:“阿伯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勾三搭四了?我好好的上街,办完了事情就回来,别说跟人家乱搞,那是连句说笑都没有的——你不相信你问隔壁的婶子去!” “要不是你婶子回来说了,我都不知道!”赵学明冷笑,“你别叫我阿伯了,我受不起!没名没分的跟我家建国跑出去了一趟,现在回来开口就是喊‘阿伯’,一点儿美头家的矜持都没有……”他恶毒的扫过宁光尚未隆起的小腹,说,“谁知道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这话气的宁光差点没晕过去! 要是她现在好好儿的她说不得都冲上去跟赵学明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脚步才动,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一咬牙,趁着赵学明尚未堵住院子门,一转身跑去隔壁,找到那个族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质问:“婶子,我对你素来尊敬,你怎么能这样害我?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族婶一头雾水,诧异反问:“我怎么害你了?” 这时候正好赵学明拿着锄头追进来,劈头就叫她让开,说要打死宁光给自己儿子出气! “学明你别在我家发疯。”族婶顿时明白估计跟赵学明有关系,她皱着眉头喝住了这同族,一边叫家里小孩子跑去喊赵训勤,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 宁光抽抽噎噎的说明经过,本来她哭哭啼啼其实不无装可怜的用意,但这会儿想想觉得自己也的确可怜,家里待不下去,好容易跑出去,以为脱离了宁家的控制,谁知道赵建国也是个有心思的,这人如果对她好,她也就认了。毕竟宁光心里一直蛮自卑的,并不指望过沈安怡那个级别女孩子的生活,甚至连杨秋涵的那种生活她都不存指望。 在她看来有个自己的家,只要干活,不挨打,不听难听话,不骗她,偶尔关心下她……她觉得也是满意了。 然而这么微小的一个愿望,却到现在都没有实现不说,看起来还遥远的很。 之前在宁家的时候,虽然褚老婆子他们经常会骂宁光不要脸,但宁光知道,村里人也明白那些就是骂骂而已,不会真的怀疑宁光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这么说宁光的却是她公公,她事实上的丈夫赵建国还不在家里,这事情一个弄不好,说不得就是弄假成真,让里里外外的人都怀疑她趁着赵建国不在,做了对不起赵建国的事,所以才惹了公公发怒……否则这年头讨个老婆多艰难,好好的一个儿媳妇,正常公婆哄着都来不及,干嘛要往她头上泼脏水啊! 这种事情闹开了,赵学明父子难道脸上有光?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族婶安慰了好一阵才问赵学明:“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鬼话,一点不懂脑子想想,居然真的跑过来质问小光了?美头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气什么为人你还不清楚?你要不清楚你会同意建国带……你会同意建国跟她在一起?” 赵家人对于赵建国跟宁光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心里有数,只是赵家跟宁家关系不怎么样,自己家这边占便宜的事情,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 这会儿宁光既然已经跟了赵家人,族婶就很看不上赵学明的行径,父子两合谋赚到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头,现在怀都怀上了,还不定定心心好好过日子,还要折腾,这不是没事找事是什么! 要不是宁光还在跟前,族婶都想刺赵学明一句,宁光要真是那种做得出来怀孕的时候背着丈夫跟人偷情事情的,有那么容易叫父子俩骗的团团转,一分钱没要就进了赵家门? 赵学明喝醉了酒打老婆的时候最是威武,平时找儿媳妇麻烦也挺麻利的,但对着族人却不敢凶狠,讪讪说:“我这也是听人家讲的,还不是怕建国不在家里,她年纪轻轻的生出什么心思来,以后出了丑事情,我怎么跟建国交代?” 族婶冷笑说:“你还怕没法跟你家建国交代?我看你有法子的很!不然建国走了才几天,你怎么就开始磋磨他媳妇了?别忘记你儿媳妇可是怀着你们老赵家的孙子的!人家说不为儿媳妇也看孙子的面子,你这老东西倒是谁的面子都不给,以后看你动弹不得的时候,你儿子孙子会不会理会你?” 两人拌嘴的这点功夫,赵训勤匆匆赶到,正要问什么情况,族婶迎上去同他说了经过,责任当然全部是赵学明的:“……鬼知道他打哪里听了闲话,居然怀疑小光前几天去镇上买东西跟人家瞎搞,这不是胡扯是什么?” 赵训勤心里叹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同族就是个无事生非、不想过安稳日子的! “这真的不能怪我,那天在村口,大家都听到了,其他人去镇上买布肯定拿不到那么便宜的价格,就她买的最便宜!”赵学明看他脸色不对,赶紧分辩,“那么便宜的价格是个男人帮她说得情,你说这要是没什么关系,那男人干什么要帮她?!” “是男人帮小光杀价,又不是小光帮男人杀价!”赵训勤沉着脸,“你要怀疑也该怀疑那男人是不是打小光主意,怎么可以怪到小光头上?”因为宁光生的美,男人家爱美之心,愿意给她行方便,这个赵训勤是相信的,可正因为这个不花钱来的儿媳妇不是那种滞销货,你更该珍惜啊! 可惜赵学明根本没听出他话语里的暗示,特别激动的说:“她现在又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美头家了,身孕都有了,算是过来人,还不清楚这些男人愿意给她示好的意思?却没有拒绝,还当真买了拿回来……这不就是默许了那男人的献殷勤?我要是现在不管,她再往街上去几趟,眉来眼去的,还不知道……” 眼看他话说的越发不堪,族婶跟赵训勤都听不下去,让他闭嘴。 两人当着宁光的面将赵学明大骂一顿,末了安慰宁光一番,族婶亲自送她回去隔壁屋子,赵训勤则拉了赵学明苦口婆心,让他别再作了,好好照顾儿媳妇,等着抱孙子,一家人和和气气不好吗?干嘛非要跟宁光过不去?这么做既让赵建国为难,也让将来的孙子跟他生分,怎么算都划不来……你就是自己不会算也听听我们这些族人的劝啊你倒是! 可他这么一说,赵学明差点没哭出来,说自己可不就是怕儿媳妇太招儿子喜欢了,以后会对自己不好? 赵训勤皱眉说这不可能,族人不会坐视这种不孝的事情的。 “现在这个时代跟以前不同了。”赵学明说,“现在就算是同族,只要得了势,又狠下心,谁还管的了?其他不说,就说小霞,当初安怡那美头放在村里的时候,咱们谁家不是跟对大小姐一样亲亲热热,可你看安怡被她姑姑接去省城之后,小霞理会过咱们吗?别说给族里孩子们安排工作,找门路了,这几年是逢年过节都没个电话!族里能拿她怎么样?” 这话让赵训勤默然。 赵霞的确很久很久很久没跟族里联系了。 就是赵富梁老两口打过去,态度也很差,没说三句话就要发火。 他们疑心过赵霞是不是在城里过得不好,但托人去打听,都说沈强已经是环保局的副局长了,老局长过两年就退休,他有很大可能会转正……至于赵霞,大家众口一词说她生活过的不要太棒,不用工作有副局长老公养着,公婆小姑子都在省城不必她伺候,也不会成天管着她,唯一的女儿反而由这三位接手抚养照顾,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只需要做做家务,等着沈强回去就是。 跟现在的乡下妇女比,简直就是美滋滋。 ……联系赵霞以前对乡下的嫌弃,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猜她是嫌弃乡下了。之前还愿意跟赵家有些来往,八成是女儿年纪小,没人带的时候可以交给赵家。但现在沈安怡大了,都能一个人住校了,她不需要赵家了,这就过河拆桥了。 这么想着倒也难怪赵学明现在就危机重重,唯恐日后被儿媳妇挑唆了儿子不孝顺自己。 他们农民不像城里人有工作,退休了有工资拿。他们一辈子的生存都在一亩三分地里,做不动了就只能指望后辈。如果儿子媳妇不孝顺,对他们的晚年生活来说是致命的。 别说赵学明恐惧,就是赵训勤,虽然他儿子赵亮年纪还小,但如果赵亮以后讨个老婆,对老婆各种宠爱顺从,他肯定也要想着,要是儿媳妇不想孝顺自己,儿子会不会听她的? 赵训勤最终叹口气,让赵学明往好处想:“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对小光不好,她要是有不孝顺你的意思,不是更加有理由不管你了?你现在还做的动的时候,对她尽到一个公公该做的,以后她要是敢不伺候你,你教训她也好,咱们一起给她做工作也罢,终归也是师出有名。这美头以前看着还是挺老实的,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她跟着建国回来这段日子也没针对过你,你何必先觉得她会对你不好?万一她其实想对你好呢?你这不是平白得罪了个贤惠儿媳妇?” “真是那种贤惠的。”可赵学明认为,“就算被我打骂几顿又怎么样?村里谁不知道她从小就被宁家打的鬼哭狼嚎啊?都是挨打大的,装什么身骄肉贵!她要是当真当我是她阿伯,那不管我怎么对她她都不会有怨恨的。” 所以如果自己对宁光不好,宁光生气了,记恨了,那终归还是宁光不够贤惠大度,不是个好儿媳妇。 赵训勤觉得跟他没话讲了,你就是指望狗看门,偶尔也要丢点骨头给它呢,何况是儿媳妇?真有那种任打任骂还笑脸相迎的儿媳妇,要么本身有缺陷,要么就是公公手里有钱,得哄着。不然正常人谁会受这个气? 可这些话赵训勤都听不进去,仍旧是一味的找着宁光的麻烦。 因为公媳之间的矛盾,赵训勤,隔壁族婶,以及赵家几个平时比较有威望的人,再三的被打扰,他们其实都觉得赵学明不对,但赵学明是长辈,是他们赵家人,站的立场又跟他们这辈人一致,他们也不想说太重的话,只是糊弄着,劝宁光忍一忍。 毕竟且不说他是赵建国的亲爸,赵建国人不在乡下,宁光生完孩子坐了月子肯定也是要出去的。 跟这公公相处也没几天了。 宁光觉得自己忍的都恨不得去死了——她当初半夜里从宁家跑出去的时候,自觉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因为这天下再也没有比宁家更糟糕的地方了。 可现在,她后悔了。 后悔的不是一点点。 第八十章 B超 当初蓝小花跟人私奔,十里八乡议论纷纷,好长时间谣言才停息,但赵学明父子至今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受到嘲笑与揶揄。那时候宁光就知道,不经过正儿八经的程序走到一起的男女,是多羞人。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做出类似的事情来。 原本因为妊娠反应太大,不得不返回老家的宁光,自觉是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回来的,而且赵建国也许诺会尽力为她摆平那些风言风语……但宁光觉得,自己似乎走了一步错棋,私奔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比她想象里的还要沉重。 如果她是个正经嫁进来的儿媳妇,就算赵训勤他们劝着,她也肯定不忍了。 但就因为她是跟赵建国私奔的,这些人劝说的时候有意无意都会带上“你公公也是因为你做过错事所以对你要求比较严格”的暗示。 宁光就不明白了,如果私奔的人应该受到谴责的话,夤夜出逃的自己当然是罪人,但引诱,甚至设计自己跟他跑出去,还算计自己不得不给他做老婆的赵建国,难道就没问题了? 凭什么这些人话里话外,错的都是她宁光,却只字不提赵建国? 就因为赵建国是他们家人? 宁光觉得不全是,主要是,赵建国是男人。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说不出来的憋闷。 生而为女性,怎么就要这样低人一等? 在这种心情里,宁光的月份越来越大,非但没有长胖,反而明显的瘦了下来。 族婶看着心疼,私下逮着赵学明狠骂了一顿,让他对儿媳妇不管什么意见都等孩子出生了再说:“你看你家小光娇怯怯的样子,这要是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轻啊轻的,以后日子要怎么过?!现在可是独生子女政策,她跟建国的孩子以后是要给建国养老的!” 赵学明这才稍微收敛一点,不那么给宁光气受了,当然态度要说好那肯定不能够。 这种相看两厌的日子过去了一些,赵建国忽然打了电话来,说已经买好了票,明天就回家看望宁光以及赵学明。 族婶很高兴的对宁光说了这消息,让她私下里跟赵建国提一提:“喊建国私下同他老子谈一谈,你这怀孕呢,哪里能受气?” 宁光也是这么想的,又疑惑,说这非年非节的,赵建国怎么忽然要回来了? “八成是想你跟孩子了。”族婶笃定的说,“小年轻嘛,都这样。” 一句话说的宁光面红耳赤。 ……其实赵建国这次回来,主要是算着宁光能去做B超了,专门想弄清楚胎儿性别的。 一番舟车劳顿,回到家里见宁光瘦削的很,大吃一惊,问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宁光也不客气,语带怨愤的说了赵学明的种种行为,赵建国听着皱眉,说:“等会儿我去找他!” 他安慰了几句,拿了些衣服之类专门给宁光买的东西出来哄她高兴,末了就拿着给族人的东西出去了。 出去之后打听了一圈,证实宁光说的不假,隔壁族婶还就孕妇养胎的时候不开心可能会影响小孩子的话题跟他念叨了半晌,让他对宁光好点,别再放任赵学明无理取闹下去! 赵建国听着这些话,心中气愤,当天晚上吃过了饭,让宁光回房休息,自己果然就留在正堂质问起了赵学明。 赵学明当然是不承认自己故意找宁光麻烦的,反而数落儿子有了媳妇忘了爹,又骂蓝小花,说蓝小花当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现在看来赵建国继承了她的血脉也是个白眼狼!这么多年来自己既当爹又当娘的将儿子拉扯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儿媳妇,还不是正儿八经迎进门的儿媳妇呢,这进门才几天啊儿子就站到儿媳妇那边去了! 这摆明了就是没把自己这个亲爹放在眼里! 赵建国脸色非常的难看,是想起来当年赵学明打蓝小花之后,也是这么理直气壮的教训自己,说他打老婆是对的,倒是赵建国心疼蓝小花不对……他就冷笑起来,也不跟这阿伯吵,只站起身,说了句:“你老婆当年没人护着,我老婆是有的。你要是不把我老婆孩子当人看,那你老了也别指望我把你当人看!” 完了也不管赵学明瞬间铁青的脸,径自扬长而去。 赵建国对宁光还是很有几分真心喜爱的,毕竟宁光长的美,性格也不掐尖要强,非常符合他这种出身对于“老婆”的审美。他们这一代人野蛮生长,懵懵懂懂的长大,又被残存的传统思想压着,将示爱当成了羞耻的事情,所以赵建国是说不出来,甚至都不会在心里想着说我爱宁光的。 他也不懂得爱。 毕竟赵学明跟蓝小花这种夫妇,自己都不晓得什么是爱,又哪里教的了孩子? 因此在这场公媳争斗里,赵建国都不用怎么犹豫就站在了宁光这边。 可是赵学明去跟赵训勤等人哭诉后,族里的人又转过来劝他息事宁人,别什么都听宁光的,也念一念赵学明多年来带大他的不容易:“他毕竟是你亲阿伯,没有他哪里来的你呢?” 就是那天专门帮宁光抱不平了半晌的族婶,也拉着宁光语重心长:“你做儿媳妇的,不能仗着建国现在喜欢你,就可着劲儿的离间他们的父子情分啊!不说这么做的话上下几村会不会骂死你,就说你现在也怀了胎,以后会有孩子的,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 可想而知两人的心情都被这些人弄的很不愉快。 不过这么一来倒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关系比之前都融洽了几分。 赵建国拗不过这么多叔叔伯伯,而且他不喜欢赵学明归不喜欢,从小到大养成的观念,让他真的不管赵学明他也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于是还是只能劝宁光忍着点:“等出了月子就好了。” 宁光觉得这日子可真难熬,但以为赵建国真是专门回来看望自己,又没有帮着公公欺负她,她还是很满意的。甚至担心起赵建国老是请假回来会不会影响了在老板面前的印象,劝他早点回去上班。 “我看我还是带你去医院检查下吧。”赵建国就趁势说,“隔壁婶子说你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对孩子不利,而且你这瘦的,我怕你跟孩子都缺营养。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放心。” “还是不了。”宁光非常感动,但抱着节省的想法拒绝了,说自己觉得挺好的,回头多吃点就好,没那么娇气,犯不着花那个冤枉钱。 然而赵建国非常的坚持,甚至赵学明酸溜溜的说你钱要是花不掉拿来给老子去打酒喝都没理会,硬是带着宁光起了个大早,空着腹去镇上医院挂了号。 检查的时候赵建国鞍前马后的,将宁光照顾的特别好,什么都没让她经手,惹得其他几个孕妇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宁光于是也觉得心里很是畅快。 从小到大,她真没享受过这种被人维护与照顾。 因为基本上就没进过医院,她也不太懂那些部门、机器,只知道从一个机器上下来后,片刻前还特别殷勤的赵建国顾不得扶她,亦步亦趋跟着医生问“怎么样”。 医生小声说了句什么,他一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在医生身边站了会儿,这才走过来帮宁光穿鞋子。 等出了医院,他心事重重的,宁光不免诧异:“怎么了?” “小光。”赵建国皱着眉,看着她,想了想才说,“刚才检查的时候,我顺便问了下医生,你肚子里……是个美头。” 宁光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色顿变:“你什么意思?” “要没计划生育这回事,我也不是嫌弃美头的人,多双筷子就多双筷子吧。”赵建国斟酌着措辞,“顶多就是家里苦一点,反正咱们也是苦哈哈长大的,不能也不想跟城里人比。但现在计划生育,家家户户只能生一个,我知道你从小不被宁家好好对待,觉得亏待美头的人都不是好人。但宁家其实也没办法,没有美头,且不说要被人嘲笑,就说老了谁养他们这个问题,美头能解决?” “说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可乡下的规矩就是儿子媳妇才有照顾老人的义务。就算美头是个有良心的,出了嫁也惦记着娘家父母,然而婆家能容得下儿媳妇人在曹营心在汉?” 赵建国吐了口气,最后得出结论,“所以咱们必须要个儿子,不然咱们做不动的时候,总不能一起出去讨饭?咱们跟安怡家的情况是没法比的。” “……”他觉得自己说的够鞭辟入里了,宁光就算跟他姑姑赵霞一样,有着憎恨一切轻视女孩子的人的情绪,也该明白,他们跟赵霞夫妇的情况不同,赵霞虽然是农村出身没工作,但她丈夫可是公家人,还是干部! 沈强的工资以及退休后的待遇,完全支撑得起他们夫妇以后的养老! 更不要说沈安怡的栽培,还有祖父祖母以及姑姑的帮补……这种人家生儿生女都没问题,因为不是非得女儿养老不可。甚至将来娶沈安怡的人,没准还能得到岳家的帮助,那就不会拦着沈安怡三不五时回娘家看看了。 但他们这种农村出来的,身强力壮的时候尚且可以靠力气挣口饭吃,顺带养活一家老小。一旦人老体衰,就是个拖累——赵建国觉得自己不是重男轻女的人,他这是没办法! 然而宁光沉默片刻,忽然说,“当初我牙牙因为宁宗,没了村支书的位子,但你又不是村支书。” 赵建国愣了愣,说:“可我家有房子,万一房子被扒了呢?” 这会儿乡下对于计划生育的控制虽然不如前几年严格了,但抓到了也不会轻饶的。 “那个房子都多少年了,就算没人扒,过几年肯定也要重新弄。”宁光一早知道他是想要儿子的,只是跟赵建国差不多的想法,认为事到临头可以劝说对方同意自己的意见,赵建国觉得宁光是比较好哄的女孩子,宁光则觉得孩子怎么都是赵建国的骨血他应该没有那么狠心。 这会儿就认真的分析,“扒了就扒了,至于罚款什么的,咱们现在左右没钱,他们也没办法。” 赵建国皱着眉,问出最关键的一点:“就算罚款这儿能够蒙混过关,那户口呢?第二个孩子报不上户口,要怎么办?” “现在的村支书不是亲戚?”宁光脱口而出的一句,受到了赵训勤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不行!正因为我是村支书,所以我更要以身作则,不能给你们开这个后门!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要么就把这美头生下来,做个独生女;要么就立刻去打胎,再怀一个!” 总之想让他帮忙以权谋私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训勤私下甚至跟赵建国委婉询问,宁光是不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宁家?这是想转弯抹角的坑自己吗? 当年宁福林下台,可不就是因为他女儿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下了宁宗? 赵训勤就算只是个小小的村支书,谈不上多少政治素养,可这么鲜明的例子摆在面前,距离现在才几年,他也不可能再犯! 毕竟赵建国虽然不是他亲生儿子,到底是他亲近的侄子。如果赵建国带头违反规矩,人家去告他偏袒亲属,他根本没法解释! “小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她就是因为自己是美头,不喜欢别人看不起美头。”赵建国明白过来赵训勤的意思后吓了一跳,赶紧解释,“您放心吧,这事情我会继续劝她的。挣钱不容易,我也不想多养个美头。” 之前跟宁光说什么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不在乎多个女儿当然是假话,能让一个儿子过的好点,为什么不? 他跟赵训勤信誓旦旦了好久才勉强打消对方的疑心,回了家就是为难,宁光想留下孩子的态度非常坚决,这要怎么办呢? 这时候赵学明给他出了个主意。 第八十一章 毒计 “你也真是蠢!”赵学明恨铁不成钢,“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愁眉苦脸,难怪以前被你姆嫚那个婊子哄的团团转,现在又被这个小婊子哄的六神无主!” 赵建国很厌恶他用这种语气提到蓝小花以及宁光,正要发作,就听赵学明压低了嗓音说,“她说不答应打胎,你就随着她,那当然是她说了算!你就不能强行送她去打胎?” “这怎么行?”赵建国闻言顿时摇头,说知道宁光的脾气,要真这么做了,宁光非恨死自己不可。 赵学明就说要不自己帮儿子做个难人,让赵建国先回去城里上班,跟之前引诱宁光私奔一样,他已经走了,什么都可以一推二六五,到时候就说自己这个公爹想要孙子:“你媳妇要恨也是恨我,我倒是不在乎她恨我,只要你以后抱我孙子的时候,多想想你阿伯的好就是。” 他觉得这么做还是比较划算的,毕竟自己跟宁光关系已经不好了,挽回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他压根就不能接受对儿媳妇低声下气求和,宁光也不像是会主动讨好他的人……就算这份关系更坏一点又有什么呢? 而只要赵建国点了这个头,那么这儿子也有了把柄在自己手里。 以后敢不孝顺不听话,他就可以用将真相告诉宁光来要挟。 当然最重要的是,赵学明也想要孙子,不想要孙女。 “不行的。”赵建国闻言十分意动,他没想到亲阿伯会想着抓他把柄,但思忖了会儿还是认为这么做不妥当,宁光平时很温驯,真逼急了也不是只会一味的逆来顺受——当初宁家把她逼入绝境,她就跟着赵建国跑了,要是赵家也让她失望,她也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以宁光的姿色跟年纪,赵建国心里很清楚,要不是这女孩子从小生长乡下没什么见识,性格单纯,在外头打工这些日子自己又看的紧,早就有人出手兜搭了! 之前得知宁光有了身孕他很高兴,除了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也是暗松口气,觉得有了孩子之后,宁光跟别人跑掉的可能性要降低很多。到底女人总是心软些,总是记挂亲生骨肉的,像他姆嫚那种人,还是少。 朝阳村这么多妈妈娘子,过的不痛快的多的是,多少年了,世世代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也就出了蓝小花一个异类。 所以尽管特别希望宁光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不要挡了自己要儿子的路,他还是担心强行处理会让宁光同自己决裂。 赵学明觉得儿子实在太过优柔寡断了,正因为宁光是私奔过的,除了自己儿子谁敢要她做正经儿媳妇啊? 至于说当年的蓝小花,那也是自己太老实了没防备,早点将蓝小花腿打断,看她还怎么跑! 他劝了会儿儿子,别对宁光太好,免得这小婊子学蓝小花,恃宠而骄。 但赵建国不耐烦他提蓝小花,敷衍几句就走了。 赵学明不甘心,跑去找赵训勤商议,赵训勤当然也是希望赵建国有儿子的,他是希望宁光能够懂事点去打掉女胎,现在月份还小,打胎吃的苦头少,还能快点怀上……无奈宁光铁了心,怎么都不肯松口。甚至赵家人故意告诉她,宁家人在笑话她,尤其她姨母宁月美,在水坞边洗东西的时候跟别的女人聊天,提到这外甥女特别轻蔑的说早就觉得她没什么出息,果然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宁家是宁光心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稍微戳一下就痛的刻骨铭心。 果然宁光听了这话气的直哆嗦,却还是不答应打胎:“她觉得美头没出息,是因为她自己就是没出息的东西!但这天下美头多了去了,不说课本上讲的几位先生,就说咱们生活里见过的,安怡,还有安怡的姆嫚,她宁月美有本事倒是当着这两位的面说一下美头家不如牛佬家啊!欺软怕硬的东西,我要不是现在怀着孕怕伤了我孩子,我一定要去给她两个耳刮子!自己是女人还看不起女人,那她还活着干什么?不如趁早去跳臭水沟算了!” 甚至说,等自己美头出生后,要努力挣钱,比着当年沈安怡的生活待遇好好的养她,让她从小什么家务都不要做,只要专心读书。以后也跟沈安怡一样,吃好穿好无忧无虑上大学,做个争气的人。 族里人都很无语,觉得她简直就是脑子不清爽。 他们倒是巴不得她去跟宁月美撕架呢,最好撕掉了孩子,还能讹宁家一把。 所以添油加醋把她的话告诉了宁月美,指望这泼辣又看不起外甥女的姨母去找宁光的麻烦。 为此一群人私下都约好了,宁月美要是找过来,他们绝对不出面拦,什么时候宁光流产了,他们什么时候露面。 结果宁月美的确欺软怕硬,她当着传话的人的面将宁光骂的一塌糊涂,别人挤兑她要不要当面跟宁光对质,她却言辞闪烁的找借口不肯……毕竟之前宁光才跟赵建国回来的时候,褚老婆子他们恨不得提刀去砍了她,最终没能奈何,就是赵家出的面。 宁月美是看不起宁光,却更怕赵家,可不想为了一时痛快被赵家收拾。 赵家人:“……” 他们本来还想激将的,可宁月美也有她的小聪明,一口咬定不是自己怕了赵家或者宁光,主要是宁光乃是跟人私奔的,她嫌宁光脏,不愿意到宁光跟前去! 赵家人:“……” 这特么简直厚颜无耻! 他们心里骂着,对于扶不上墙的宁月美算是绝望了,转而觉得赵学明说的也没错,进了赵家门就该是赵家媳妇了,讲究那么多干嘛?实在怕宁光跟人跑了,看紧点呗。反正族里这么多人,村上又都是认识的,知根知底,来个外人分分钟发现。不让宁光出去工作,上街也安排人陪着,不让她手里拿钱,她能怎么跑? 每天去田埂里跑一圈拾掇庄稼还差不多。 不过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法最终还是被赵训勤给否决掉了,理由仍旧是跟村支书的位子有关系。 他神情凝重的表示当初宁福林这个村支书下台赵家人功劳甚大,现在宁家虽然落魄了,对赵家的敌意却与日俱增! 强行送宁光去流产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当然乡下很多事情都是民不告官不究,可宁光到底是宁家的女儿,宁福林就算不心疼她吧,为了坑赵家说不定也帮她去喊冤去告状呢? 而到时候宁光愿意跟赵建国过,说一句她自己也是想流产的事情倒是可以过去。万一她不愿意跟赵建国过了,如实说她是被强迫的,甚至说出赵建国当初跟人合谋灌她酒什么……到时候赵家肯定要倒霉! 赵家对他这个村支书还是很看重的,尤其是在赵霞已经基本不跟他们联系的情况下。 虽然认为宁福林都这把年纪了,还在乡下打转,估计没那本事扳倒赵训勤,但还是答应谨慎为上,不贸然行事。 但很快有人想到,不强行送宁光去堕胎,可以让宁光不当心掉了孩子啊! “她现在出入小心翼翼的,咱们根本抓不到机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难道下药?可建国还没孩子呢,万一伤了身体,以后不能生或者生出来的孩子有问题怎么办?是药三分毒。” 他们赵家没有医疗方面的熟人,贸然买的药谁知道会不会吃出副作用? “在村子里她基本不出门,出门也小心的很。”出主意的人就说,“但去了外面呢?” 这人说也没必要让宁光回去她之前跟赵建国打工的城市,因为太远了,路上折腾,小产之后赵建国也未必有空照顾她,还是在这边坐小月子的好,“就去县里好了,县里人多车多,她也没去过,陌生的很。等到什么台阶之类的地方,是吧,悄悄推一把什么……理由也是现成的,上次检查不是也说她有点营养不良吗?” 要宁光这次怀的是个男胎,听说营养不良,族人肯定立马拿着好东西上门让她补了。 可因为是个女孩子,还不肯打胎,现在谁有心思给她安胎啊? 巴不得掉了最好。 “就摔一下而已,能保证那赔钱货会识趣的滚走吗?”赵学明皱着眉头,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但未必能保证确定的结果,“以前妈妈娘子们怀着身孕下地抢收都不落人后呢,别说摔一下了,就算从楼梯上面摔到楼梯下面,也有人照样生下白白胖胖的小子!” 族人们一想也是,就是头疼:“那怎么办?” 赵学明眼神闪烁,说自己也没好办法,索性赵建国请的假还能待几天,要不大家再想想? 于是他们就这么散了,之后赵学明单独找了儿子到角落里说话,却讲:“我倒是有办法让你如愿以偿,你要不要发誓以后一定对我好?” 赵建国真是服了他这个阿伯了,独生子赡养老人天经地义,而且他什么时候说过不养这阿伯? 怎么就能这么没有安全感? 他对赵学明的办法没抱什么希望,漫不经心的发了个誓,问:“要怎么做?” “你带你媳妇去县城,就说答应她不打胎了,去给她买点补身体的东西之类,反正把她骗过去。”赵学明阴恻恻的说,“然后县城不是有小汽车吗?阿伯随后跟过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她推小汽车底下去!到时候车开过去,她那胎还保得住?” 赵建国简直惊呆了:“你疯了?那样小光还有命?” 他是不想要女儿,也完全不在乎宁光肚子里的孩子的性命,但宁光的性命他还是很在意的好不好! “反正你这个媳妇也没花钱。”赵学明一脸的无所谓,“白睡了这么久你也不亏,推车底下去,她要是有命,医药费左右有人家开小车的出,不花咱们的钱,还能赚一笔营养费啥的,继续给你生儿子!要是没了命,也有开小差的赔,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呐!还这么年轻,还是孕妇,怎么也得给个几万块吧?不给咱们就去闹,去告状!到时候有了钱,你还怕讨不到老婆?” 见赵建国面露怒容,似乎要跟自己发作,他眯起眼,小声说了句,“阿伯前两天托人问过,城里一套房子也就几万块钱,可以转户口的那种……你们这年纪的小子现在都纷纷跑进城里打工去了,估计家里的田也是不愿意种了。那还不如干脆去城里落脚,以后孩子出生就是城里人!” 原本打算训斥他丧心病狂的赵建国张着嘴,半晌没作声。 第八十二章 诱惑 虽然这天有着片刻的动摇,赵建国最终还是觉得这么做太不是人了,拒绝了赵学明的提议,而且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去上班。 “你怎么这么糊涂?”赵学明就急了,拉着他各种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说自己早在族人讨论的时候就想到这个方法了,为什么没说出来?还不是不想泄露出去?现在就父子两个,你不说我不说的,其他人谁知道啊?这么一本万利的事情,你怎么就被宁光迷惑住了,不肯听呢? 他甚至提到了已经很久没在父子之间提起来的蓝小花,说蓝小花当年为什么会跟人跑掉?蓝家人胡说八道,扯什么是老子把人打跑的,也不想想乡下挨打的女人多了去了,别人能过她怎么就受不了了? 归根到底是因为她有几分姿色,又碰见了那个该死的奸夫! 你想想看宁光比蓝小花跑掉的时候年轻,长的也比蓝小花那会儿美貌得多,就算你使手段把人弄到了手,你能一辈子看着她?到时候一个不好,她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姆嫚学,卷了你辛辛苦苦的钱财跟人家一走了之,你哭都来不及! 你姆嫚好歹生了你,是个能够养老的儿子呢,都是说走就走一点不留恋。何况宁光现在只怀了个赔钱货? 实际上宁光要是真的想跟你一起过啊,应该主动提出来这么干!毕竟女人家都是指望老公过日子的,你成了城里人,对她难道没好处?反正乡下怀上美头堕胎的多了去了,左右都要受那个罪,不如换点好处呢! 只要她肯配合,咱们多想想办法,也未必会伤到她性命,不就是在医院里躺些日子吗?还不用干活,还有护士伺候,多好? 赵建国咬着腮帮子,让他闭嘴。 “那你就守着这小婊子过去吧!”赵学明脸色阴沉下来,气冲冲的走了,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活该这辈子都发不了财,一辈子做灰头土脸的乡下人! 他不知道赵建国之所以会赶他走,是因为差点就点头答应了。 这个时候先富起来的人已经很有一些了,如果赵建国一直呆在乡下,左邻右舍过的都是半斤对八两的日子,顶多条件好的多吃几块肉,多给孩子买件衣服,差距不大。像沈安怡那种被农村人认为贵气非凡的做派,这么多年来也就那么一个例子,也可以容忍。 但他进了城,看到了城市繁华之下的鲜明对比。 那些衣着考究出入富丽堂皇场合的城里人,成功人士,出入脚不沾泥,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自信与优渥……是赵建国这种五代贫农的农村子弟望尘莫及,想都不敢想的。 他之前打工的时候谈的对象,叫方娜娜的,为了骗宁光,串通赵小英,吹嘘成城里美头,怎么怎么条件好怎么怎么迷恋赵建国……其实方娜娜是农村的,只不过不是这一带,长的还不如宁光呢,脾气倒不小。之前两人谈情说爱的时候,没少折腾赵建国,甚至赵建国当时挣的钱都被方娜娜直接拿去挥霍了。 那会儿他还天真,以为谈完恋爱就是结婚,权当提前投资老婆身上了。 谁知道方娜娜一边享受他的鞍前马后,一边跟一班同村出来的小姐妹炫耀他的俊朗,最后却用他的钱精心打扮之后,跟着一个城里人跑了。 甚至她之所以能让那城里人娶她,还跟赵建国有点关系,毕竟她不是很美……那城里人愿意跟她打情骂俏,最初就是觉得抢了赵建国这么高大帅气的人的女朋友非常有成就感…… 这是赵建国的初恋,要说他现在对方娜娜有多遗憾那真的不至于,十来岁年纪,有几个能懂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刻骨铭心? 回忆这段感情他最多的是不甘。 不甘心自己为什么是农村出身? 不甘心自己没能通过读书出头! 不甘心自己掏心掏肺对方娜娜,却被对方当成一块彻底的垫脚石……甚至因为那个城里人在当地有点关系,抢走方娜娜之后,他不过盛怒之下说了几句气话,就被对方找亲戚打压,不得不换工作…… 如果说曾经的赵建国虽然有些势利,心里还有着农家子弟的柔软与淳朴。 在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彻底的变了。 而转变显然带来了巨大的收获,比如说学方娜娜的自抬身价,不花一分钱弄到了宁光这样漂亮的老婆。 这件事情的内情固然不能说出去,但几个知情人私下里的挤眉弄眼,伸出大拇指说建国你可真厉害……也足够他自傲了。 然而还是意难平。 方娜娜再无耻,终归是跟了城里人。 他一番真心实意喂了狗,却不免还是娶个乡下美头为妻。 这会儿的赵建国,不,应该说,这会儿的农村人,谁都将城市当成了梦寐以求的地方,将成为城里人当做了不可能实现的终极梦想,赵建国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有能够成为城里人的机会——他这么幻想的时候那是赵霞还没跟家里彻底不联系的时候。 他认为除非这个姑姑愿意帮助自己,否则靠自己的话,能进城打工就该谢天谢地,想留在城里完全是做梦。 即使开玩笑,即使吹牛,他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发自肺腑的觉得没有可能,只会引来无数嘲笑。 ……之前算计宁光,除了觉得宁光在宁家处境恶劣知根知底好下手,以及宁光长的美又好糊弄外,归根到底也是想到,宁光跟沈安怡关系很好,兴许能够得到沈家那边的资助? 但两人在一起也一年多了,他不是没在感情好的时候旁敲侧击过,宁光却一口咬定说沈安怡早就把自己忘记了,近年去杨家拿信都是杨秋涵写过来的,而杨秋涵不止给她一个人写信,两人关系很淡,根本没法开口求助……再说杨秋涵的父母只是普通小学老师,没什么特权,她叔叔倒是从镇里的中学校长升迁去县城,据说当了个什么官的,但叔叔跟亲爸毕竟不一样。 自己跟杨秋涵的交情也没法开这种口。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也看出赵建国想沾沈家的光,这要是沈强跟赵霞的婚姻没出问题,宁光兴许被他哄着就去试探沈安怡的口风了。 但沈安怡都专门掩人耳目的跑黎明镇来找她哭诉解压了,宁光就算饿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好友添麻烦的! 现在赵建国就是天人交战,出卖妻子就能够获得城里人的身份……这份诱惑其实还在其次,然而赵学明说的宁光也有可能跟蓝小花一样跟人跑掉…… 他虽然怨恨蓝小花的行为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耻辱,但也知道,蓝小花当初之所以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跟赵学明的家暴行为很有关系。她是过不下去了……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她在这个家里过不下去了,不如跟着外面的男人私奔。 而宁光之所以会跟他,无非也是在家里待不下去。 他精心设计,因缘巧合,捡了这个便宜。 所以赵建国不能不想到,宁光当初既然能跟他私奔,以后会不会也跟别人跑掉呢?毕竟一回生,二回熟。 正如赵学明说的,宁光比蓝小花年轻,比蓝小花漂亮……实际上从当初带宁光刚进城时,就有很多人出于喜爱她的容貌对她示好。只不过宁光不懂得,又被他吓唬住了,根本没给人家接近的机会。 但宁光目前已经醒悟过来被他骗了,要不是有了身孕,两人如今的关系正是每况愈下。 这样子的宁光,他能控制多久呢? 有一天她厌烦他了,或者找到了更好的出路,会不会也跟当初的蓝小花一样,悄没声息的离开,全不管被撇下来的人要如何面对? 人财两空啊……回想着姆嫚跟人私奔之后,自己生活的巨大改变,那些连门都不敢出的日子,洗东西都是挑没人的村外水坞,明明做错事的不是他,却过的像下水道老鼠一样见不得人。 那种愤懑、委屈以及……仇恨。 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绪难平。 如果有一天……宁光真的那么做了的话…… 赵建国眼中闪过一抹血色,他大概会走遍天涯海角,杀了她吧。 ……可要是真到那么一天的话,他自己也要被枪毙的。 这样,划得来么? 这天晚上赵建国辗转反侧良久才入睡,宁光还以为他马上就要走了,舍不得自己,心说这么看来自己保下女儿还是很有指望的。 但第二天赵学明又来悄悄劝儿子了。 这次赵建国仍旧没什么好脸色给他,却也没说让他闭嘴滚的话。 赵学明顿时察觉到,越发卖力的劝说,最后甚至拿出当年扫盲班的数学水准,找出张皱巴巴的纸,给他算了一笔账,就是赵建国想靠自己成为城里人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情? 但如果能用宁光换到一笔钱,在县城买个房子,前途根本不是现在能比的:“你之前故意将谈过的美头说成城里人,可真正的城里美头哪里看得上你?但你要是有了房子,有了城镇户口,凭你这身胚,凭你这长相,城里的美头估计会倒过来哄着你!” 而且房子买在县城还有个好处,就是靠近赵霞一家。 赵学明说赵霞为什么这几年都不跟家里联系了?还不是看不起乡下亲戚?那前几年都跟乡下走动呢,为什么忽然变了?不一定全是因为沈安怡长大了不需要娘家帮忙照顾,肯定也是因为那些有远见的人,都知道乡下人是没前途了。 说到动情处他甚至落下泪来,说我就你一个儿子,我能不为你好?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为你将来的孩子考虑,乡下日子过的苦,还要被城里人看不起,你忍心让你将来儿子过这种日子?噢宁光不肯打胎,估计你没有儿子了?你没儿子就没人养老,在乡下根本没法活!倒是在城里站住脚的话,宁光实在生不出来儿子,大不了当白养了个孩子! 最最最最最重要的是,你现在有多顺着这个老婆,将来她万一真跟人跑了,你就有多悔恨! 你阿伯我是过来人,我比你清楚! 你不相信我,迟早哭都来不及! ……赵建国将原本打算回去上班的时间推迟了两天,在反复煎熬中终于点了头。 第八十三章 碰面 宁光对于赵建国忽然要带自己去县城买东西的决定还是很怀疑的,并且旁敲侧击的表达了这种怀疑。 然而赵学明在院子里打家掼伙的,一副非常不满意儿子给儿媳妇花钱的样子,多少打消了她的疑虑,赵建国又解释说自己这次去了城里,估计很长时间都没得请假了,想趁走之前把用得上的东西给她买好:“镇上东西少,还贵,不如干脆去县城一次性买齐全了。到时候也省的你挺个肚子来回跑。” 宁光觉得这也有道理,收拾了下就跟着他出了门。 这时候的汽车站还不是很正规,像这种镇上到县城的小中巴,在终点站里有票卖,路上则是随招随停。 本来两人打算骑个自行车,赵建国带着宁光到镇上汽车站买票进城的。但赵学明觉得自行车没锁,放汽车站里万一被偷了呢?而且镇上汽车站里的票是在售票处买的,价格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还不如抄小路,走田埂之间去镇外拦车,虽然没有正规的票,但他们庄户人家又没地方报销,多少能便宜点,节省。 宁光虽然是出过一次远门的人,但之前都是赵建国一手包办,她也不怎么懂,闻言认为没必要为了这么事情跟公公争执……不就几步路么,她又不是走不动。 谁知道上了车之后固然便宜了两块钱,才发现这种半路拦车的麻烦:没座位。 这时候的中巴车可没有一人一座的概念,那都是能装多少就装多少,比着沙丁鱼罐头看齐! 眼下这班车就算没有后世早高峰的公交夸张,然而满座之外也站了十来个人。要只是站着,宁光这种没怎么享福过的女孩子一点不娇气,觉得还能忍一忍。然而车开了会儿之后,她……开始晕车。 这时候两人才想起来,之前私奔那回,宁光在车上也晕过,吐的一塌糊涂脸色苍白…… 现在有孕在身,就更加禁不得了。尤其这车一路揽客,开开停停,就算平时不晕车的人都很容易中招,宁光起初还想忍,没多久就忍不住了,扑到最近的车窗哇哇的吐! 呕吐物随风飘洒之际难闻的气味也迅速在附近传开,众人都嫌恶的挥手驱散这种味道,又让她仔细点别吐到别人身上。 宁光吐完心里稍微舒服点,挺不好意思的跟他们道歉。 大家虽然脸色不好看,基本都说了没关系……不过没人让座。 这也难怪,这会儿乡下人都做人家的很,没事是不会进城的,进城之后也不会舍得花钱继续坐车,基本上是靠双腿奔波满城,当天去当天回,唯一能够坐着歇一歇的也就是在中巴车上抢到个位子了。 而且宁光也是憨厚,赵建国扶着她拍背捏肩,不住使眼色问:“小光你是不是还不舒服?你吃得消吗?你还能站吗?” 她一边觉得自己好丢脸一边毫不迟疑的表示完全没问题! 本来还想趁机博取同情弄个座位的赵建国:“……” 算了,她还能站着就好。 本来黎明镇到县城也就半个小时车程,但这车开开停停不说,为了路上揽客,速度特别慢,生怕错过了路边招手的客人。有些客人又特别爱讲价,双方唇枪舌战个十来分钟才满意继续出发的情况相当普遍……所以宁光没多久又扑到了车窗前,绝望的再次开吐。 之前吐,她因为吃了早饭出门的,吐的都是没消化的食物,也还好了。 这次却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只觉得食管之中火辣辣的,像是胃酸倒流的灼烧感。 干呕良久,宁光觉得全身力气也仿佛被呕吐出去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扶着车窗软绵绵的滑倒到地板上……赵建国看情况不妙,正想请车里的人让个位子出来,忽然后面点有个人举起手,迟疑的扬声:“唉,那个……你过来我这里坐吧?” 赵建国闻言连忙道谢,扶着宁光过去坐。 宁光这时候七荤八素的,也没精神注意这人形貌,奄奄一息的道了声谢,坐到座位上就迫不及待的闭目养神了。倒是赵建国,见对方让位之后就势站在旁边,似乎在打量自己,就主动打起了招呼,说自己是带妻子上县城买些孕婴用品的:“我现在在外地打工,难得回来一趟,趁有空一次性给她买齐了,日后也不会手忙脚乱。” 那人笑了笑,说你们夫妻感情真好。 他看起来不怎么想知道赵建国夫妻的事情,不过赵建国惦记着今日进城的真正目的,虽然是下定了决心,心里到底不定,就忍不住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家这个怀胎也是够折腾的,从在外地就天天吃不下睡不好,后来还是那边一个老妈头子给出的主意,说回来老家兴许能缓解。回来之后还真好了段时间,可我这回回来一看,人瘦成这个样子,穿大点的褂子,不看正面都不知道是孕妇……唉,上次去镇上医院检查也是不太好……这次进城得多买点补身体的东西,不然还好几个月呢,怎么受得了?” 那人起初只是凝视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嗯嗯啊啊的听着,到这时候才低头看了眼宁光,见她闭着眼,脸色果然很不好,苍白的跟纸一样,下巴似乎也尖了不少……他顿了顿,就说:“要补身体的话,我倒是听人说过,县里有几家店,补品买的便宜,还正宗。” 赵建国之所以诉说宁光养胎期间的折腾并表达出悲观无奈的态度,不无自我心理暗示的目的:你看,不是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本身也孱弱、折腾、不懂事、不体贴……以后要是不当心没了,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会听这人这么说了,噎了下,但旋即想到宁光不管是出了车祸还是流产都是需要补身体的,就追问:“在哪里?都有些什么?大概什么价钱?” 那人一一说了,很是老练娴熟的样子,说自己家里父母因为以前生活贫困,营养不良,这几年弄到点钱,就是去那几家店买补品,吃到现在已经好了很多。 赵建国听着挺靠谱的,非常感激,说了自己名字:“我们是朝阳村人,离镇上不远,兄弟你以后要是有空,一定要去我家吃饭……我阿伯叫赵学明,村里人都知道。” “……嗯。”那人沉默了下,淡淡应了声,却没有说自己名字的意思。 赵建国也没多想,因为他刚出去打工的时候也是很畏缩的,明知道该开口该说话,却憋的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跟前这人看着穿戴还算体面,当然是在乡下的眼光里的体面,然而神情很是静默,说话也很节省,能用一个字描述的绝对不说两个字。 他觉得对方应该是那种沉默寡言却热心的人,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么想着,就追问:“兄弟你叫什么?是镇上还是哪个村的?” 那人看着窗外大概两秒,低头先看了眼宁光,见她蹙着眉头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跟赵建国之间的谈话,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侧头看向赵建国,这才说:“巧了,我名字跟你重了一个字,我叫戴振国。” “戴振国?”赵建国是早就忘记戴振国这个人了,可名字却记得,这会儿就说,“那还真是巧,不过我不是说咱们名字里都有个国字,我是记得我小时候,有人来村里做炒米,带着的小孩子就叫戴振国,当时我叔公说这名字跟我们兄弟几个有缘分,还请人家长辈吃酒过的。” 他还没把跟前的戴振国跟小时候的那个戴振国对上号,因为X国X军这个名字,在他们这辈人里太常见了,属于年代爆款。 就是朝阳村,除了赵家兄弟,其他几家也有几个爱国爱军利国利军的。 至于说朝阳村附近没有姓戴的村子,赵建国毕竟年轻,了解的村落不多,也不知道戴姓在黎明镇很少,基本上就戴家村那一脉。 “……我就是那个戴振国。”倒是戴振国沉默了会儿,主动告诉他,“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你还记得。”其实两人同级,在黎中的时候也见过好几次的,但当时赵建国早就忘记他了,他也没太注意赵建国,双方即使碰见了也不认识。算算时间两人从黎中毕业也没几年,然而青春期的男孩子一年一个样子,何况进入社会之后的一顿磋磨早就没了学生时代的稚气天真……对面不相识也真不奇怪。 要不是宁光,戴振国也认不出赵建国。 赵建国不知道他这些复杂的心思,闻言一惊,旋即觉得当年赵富梁真没说错,这戴振国跟自己家人还真有缘分! 他爽朗的笑起来,给戴振国递了支烟:“那时候我表妹还在家里,她你还记得吧?她在我叔公家的时候,我们天天去找她玩,顺带就记住了。” 沈安怡在村里的时候,赵家每天都跟过年似的——只要去了她那儿就肯定有好吃的。沈安怡不拿给他们,赵富梁老两口也会将暗中克扣的零嘴拿给孙子孙女。赵建国这种侄孙虽然要差一等,但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对于在物资困乏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赵建国兄弟姐妹几个来说,算是童年时代比较美好的时光了。 “有孕妇呢,还是别抽烟了。”戴振国接过烟道了声谢,却没点,而是别在耳后,指了指宁光说,“对小孩子不好。” 赵建国觉得没这么娇气,毕竟他在朝阳村长大的过程里就没见过娇气的孕妇,谁不是大腹便便了还步履蹒跚的干这干那啊? 用他几个女性长辈的话来说,现在的妈妈娘子比以前不知道享福多少,因为以前她们生完孩子,稍微躺个几天就要被婆婆指桑骂槐,比较狠的甚至上午生完孩子下午就下地了。现在的年轻孕妇,生完孩子还能坐个月子,约定俗成还是婆婆伺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说卫生所那边定时发下来关于优生优育的手册,靠着上扫盲班才认识几个字的人谁有心思去看那些,那些手册发的时候他们都是抢着要的,但拿回去之后,要么拆了给孩子包书,要么就是点火塞灶膛里充当燃料。 所以赵建国并不觉得在孕妇跟前吸烟有什么不对,尤其中巴车的车窗还都开着,有点烟味不也吹出去了? 而且如果吸烟能够让宁光流产他真是巴不得。 只是戴振国态度坚持,本来已经将烟点燃的他不想驳了对方面子,只能将才吸了几口的烟掐灭,跟戴振国一样别到耳后,没话找话的问:“戴哥,你去城里干嘛呢?买东西?” 第八十四章 那些孕妇都不是宁光…… 戴振国说不是的,自己做点小生意,这是去城里进货。 他嘴上敷衍着赵建国心里却有些苦笑,他现在生意做的其实比较稳定了,在镇上已经盘了家铺子开了店,生意还不错。因为到底胆子小,不敢多压货,隔三差五都会去城里走一趟,为防耽误了铺子里的生意,都是选择首班车。 赵建国跟宁光计划要买许多东西,又想节约点,能走就走,当然也搭首班车……这样看来碰见的几率是非常大的。 戴振国以前没多想,这会儿就后悔早知道换个班次了,生意也不差那一两小时的。 左右他不是之前走街串巷的小打小闹,有些人已经开玩笑的喊他“戴老板”,虽然现在还有点名不副实,然而……戴振国觉得,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如果几年前预知到自己可以做到这一步…… 低头看了眼还在忍耐着晕车的宁光,戴振国暗自叹了口气。 木已成舟,想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 而且他要是不搭这班车,万一没人给宁光让位怎么办? 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跟赵建国说着话,觉得时间真是漫长。但半晌后在县汽车站下了车,又觉得时间还是很快的。 出站之后双方分道扬镳,赵建国很热情的拉着宁光跟他再次道谢,末了道别。 这时候宁光因为踏上实地倒是缓过一点来了,看着戴振国也挺意外的,说原来是你给我让的位啊,车上我太难受了,没认出你来,你可别见怪。 戴振国说没关系,他很想问问宁光近况,但知道赵建国在侧,这种关心只会让宁光尴尬与狼狈,所以就端着沉默寡言的架子,微一点头走了。 甚至为了早点离开,还专门招手喊了辆出租车……他平时可不会这么浪费。 毕竟有点钱就顾上享受,哪里攒的起镇上的铺子? 可如果宁光是他老婆,来县城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要打车,甚至公交车都舍不得她去挤的……戴振国有些惆怅的看着出租车的后视镜。 后方赵建国跟宁光边说话边朝反方向走去,不远处是公交车站,他们看都没看一样,身侧的马路上好几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经过,更是眼风都没扫一下,显然是打算步行前往目的地了。 这一幕对于经常来县城的戴振国来说并不陌生,因为现在普通农民的生活虽然比以前好太多了,可毕竟穷了那么多年,大部分人还是处在“被穷怕了”的思想观念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浪费点时间体力能换钱,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划算的事情。 哪怕是孕妇。 他甚至见过很多已经即将临盆的孕妇,撑着腰,吃力的挪着步子,走上十里二十里的路,就为了节省那么一两块钱。 可兴许是因为那些孕妇都不是宁光吧,戴振国看到了虽然觉得这女人真是受罪,却也没有什么心疼怜惜的心情。 但此刻,他心里甚至有着愤怒。 有着叫司机转回去,质问赵建国为什么不体谅宁光刚刚晕过车、又是孕妇,为什么不给她叫个出租车? 好歹也是在外面打工的,真的就缺那么几个钱? 但他最终按捺住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默默看着那两个人在后视镜里消失不见。 “你认识他啊?”赵建国跟宁光都不知道戴振国的心事,步行之余,赵建国有些诧异的问,“这么久了你还记得他?” 宁光说能多久?自己上次去街上还见过戴振国呢。 赵建国闻言就很意外,说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的?我都不知道! 他这话里很有些酸溜溜的意思,倒不是怀疑宁光跟戴振国有什么瓜葛,而是想到,当初宁光会跟自己跑出去,无非是因为在宁家没法过下去了,又没有钱,又不认识路,想远走高飞只能依靠自己。可那戴振国听语气经常跑县城,在这时候的乡下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了……如果这人跟宁光联系更多点,宁光当初会不会就选择他了? 至于说戴振国愿意不愿意带宁光私奔,赵建国觉得这个可能还是很大的。 毕竟大家都是年轻男人,谁还不了解谁,年轻美貌的美头求助,自己是占尽便宜的一方,怎么可能不同意! “之前安怡在的时候,在集会上见过几次。”宁光自觉跟戴振国清清白白没什么不能说的,但上次赵学明无理取闹污蔑她跟戴振国有染,虽然村里人都不相信,事情最后也被压了下去,这次赵建国回来,都没人告诉他,可想到这儿,到底懒得说仔细,“我去邮局给安怡寄信的时候也碰见过一次……不过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所以还记得点。” 赵建国顿时将注意力都从戴振国身上转到了沈安怡身上,问她跟沈安怡的关系怎么忽然就淡下去了? 之前沈安怡多偏袒宁光啊! 嫡亲表兄弟嫡亲表姐没有一个比得上的! “安怡是城里干部的美头,成绩还那么好,一准是大学生,没准还要出国留学的。”宁光皱眉说,“我呢?一个成绩不好也不讨家里喜欢的乡下人,她肯照顾我那么多年还不好啊?那还是你亲表妹呢,有你这么贪心的?” 赵建国忙解释说自己不是贪心,也是为了两人以及两人孩子的将来考虑:“你也知道安怡家里在县城挺有地位的,当初小霞姑姑是乡下人,本来按照规矩,她即使跟安怡阿伯结了婚,也还是农村人,甚至连安怡都是农村户口呢!可因为沈家的缘故,母女俩都做了城里人。你说要是你跟安怡还像以前那么好,请她帮忙也把咱们弄成城里人,再找个工作什么的,咱们孩子生下来就是城里人了,这多好?” “城里人啊……”宁光抿了抿嘴,有些叹息的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哦,咱们乡下人谁不想进城,谁进了城还想回去?” 这不仅仅是她的执念,也是这个时代的执念。 就好像“外国月亮比中国圆”一样,无数的乡下人在某个时间段里,也坚定的认为城里的月亮比乡下圆。 而在乡下土生土长的宁光,出于憎恶那块土地上的岁月的缘故,就更加相信城里比乡下好了。 虽然她跟赵建国外出打工的年把功夫里,也明白城里并非都是好人。 可毕竟没跟城里人起过什么冲突,倒是赵建国跟小孙那些人,齐打夥儿的算计她,她吃了哑巴亏也不会反击,心里却未尝没有怨恨,就更加向往城里了。 女孩子心里模糊的认为,只要进了城,就好像进了天堂一样,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好起来。 那些痛苦是属于朝阳村的,属于黎明镇的,属于乡下的…… 如果她读的书稍微多一点的话,那么可以再加几句,就是城里之于她,是乌托邦,是桃花源,是梦寐以求的新生活。 请沈安怡帮忙,将自己弄成城里人,以后的孩子也是城里人,彻底远离那片充满自己泪水与辛酸,以及那些歇斯底里的土地……曾经也是她的想法。 “可是小光你想过没有?你坚持不肯打胎,要生下这个美头,我倒是愿意顺着你,但咱们要是能够做城里人也就算了。”宁光沉思的时候赵建国一直在看着她,由于出发的早,尽管中巴车在路上拖了好久,这会儿日头仍旧没到中天。 还算温柔的阳光打在宁光脸颊上,愈发勾勒出她柔美皎洁的轮廓,乌黑的眉,羽扇似的长睫,居高临下看过去的时候,说不出来的美好。 这一刻赵建国已经下定的决心都柔软了一下,缓缓说,“咱们要是一辈子都是乡下人,乡下是怎么看美头的你也知道……要是美头聪明,还能靠着读书熬出头。但咱们两个都不是会读书的人,万一美头念书也不行,你说以后要怎么办?嫁个乡下男人,还不是跟其他人家美头一样,任劳任怨的过日子?你舍得?” 他心里想,如果宁光愿意再次联系沈安怡,要不……这事情就拖一拖吧? 毕竟赵学明说服他,主要靠的就是在城里落脚这一点。 倘若这目的用其他方法达到了,哪怕只是看到点曙光呢,宁光非要生女儿,也不是不能商量。因为有退休工资的城里人,是不怎么依靠儿子养老的。再说实在不想自己这一脉断绝,也可以学宁家招赘。 城里人兴许不愿意招赘,但这没关系。 可以去乡下找,还能依仗城镇户口死死压着赘婿……而且这时候孩子户口跟着母亲走,他的外孙一辈不会因为有个农村阿伯成为农村人。 赵建国紧紧看着宁光,期待着她的回答。 可宁光沉默片刻,到底让他失望了,她很干脆的摇头:“不,安怡很久没跟我联系了,她一定忘记我了。再说,她帮我的地方够多的了,我都没给她做过什么,还要为了这么大的事情去打扰她……我心里过意不去。” 怕赵建国继续纠缠,她斩钉截铁的加了句,“我就算饿死也绝对不会去找安怡的!” 没有能力报恩,至少不做累赘! “……”赵建国看出她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沉默片刻,说道,“好吧。” 第八十五章 车祸 戴振国办完事情,大包小包的回到汽车站,售票处的人对他已经很熟了,看到人,问都没问就直接要给他一张最近班次的票。 “……等等。”戴振国将几包货物放到地上,空出手来接过票,犹豫了下,却又塞了回去,说想换个末班车的。 里面的人好奇问:“你还有事啊?” “嗯。”戴振国没多解释,将东西拿出去,找了个认识的人,托对方帮忙看一下,就到外面叫了个车直奔之前他推荐给赵建国的几家店。 有些日子没给阿伯姆嫚买补品了,今天时间还早,顺道去买点。 他在路上这么告诉自己,不敢承认是想去看一眼宁光。 然而到了店里却不见赵建国跟宁光的身影,旁敲侧击问了店里的人,都说压根没看到这么两个人过来,又好奇他跟这两人什么关系? “我今天来县里路上碰见,那男人说想买点东西给怀孕的老婆补一补,就推荐了你们家。”戴振国心不在焉的要了两瓶蜂皇浆,搪塞道,“正好我自己也要来给家里长辈买东西,顺口问声而已。” 店里的人也没当回事,笑着了问几句戴家娘老子的身体,也就送他出门了。 戴振国出门之后才感到自己的行为实在太冲动了,还好没碰见人,要是碰见了,万一赵建国起了疑心……这不是害了宁光了吗? 但他又觉得疑惑,赵建国之前说要给宁光买补品的样子不像是假话,怎么会没过来呢?难道他们要买其他东西,所以打算晚点来? 他心事重重,一时间忘记了坐车,等县汽车站的招牌出现在视线内,才发现自己居然拎着两瓶蜂皇浆硬生生的走了十几里路。 “要不就这么回去吧?”戴振国这么想着,却在汽车站附近的路口停了下来。 刚才路上他心情复杂,又怕引起赵建国的怀疑,所以也没细问他们今天要去哪些地方买东西,在药店那边没偶遇上,偌大县城,想在其他地方遇见就更难了。思来想去,倒是在县里唯一的汽车站这儿守株待兔的稳妥。 他于是以汽车站为中心绕着圈子走了一回,最后选择了一个视野最好最隐蔽的位置,揣着手蹲了下来,想着等会儿赵建国跟宁光回来这边搭车,自己要怎么凑上去显得碰巧,又要怎么跟车站里帮他看东西的人解释……说起来也是好笑,当初宁光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心里也是惦记着这美头,却从来没有这样处心积虑的去接近她过。 那个时候他总以为还有时间,谁知道转眼宁光就是别人的了。 早知道那会儿就这么殷勤的话……戴振国自嘲的笑了笑,心说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深藏骨子里的自卑作祟。 出身于乡间默认歧视链的底层,受家里人的影响,他对于自己是否能够娶到宁光其实是不自信的。 所以喜欢却不去接近,所以一直劝自己攒够了钱就可以登门提亲,所以乐观的认为宁家肯定短时间里不会将宁光许出去……如果是不知道宁光在家里处境的人这么做还情有可原,但戴振国是知道宁光家的情况的,他却还是拖拖拉拉的,各种退缩,甚至宁光肯定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心思。 他只顾着自己的怯懦,却全没想过宁家或许还想留宁光在家里多干几年活,宁光自己却是否能够在那样的家里熬下去? 本地初中毕业考不上学校就说亲的习俗,戴振国不是不知道。 宁家没有放宁光出去打工,除了婚姻之外,她还能用什么方法从宁家逃出去呢? 戴振国点了一支烟,又点了一支,不一会儿,面前的地上就多了一堆烟蒂。他以前是不吸烟的,毕竟戴家村那么穷,从小一分钱掰成俩半花,哪里舍得浪费在这些地方? 只不过开始做小生意后,为了跟人家拉近关系,走到哪儿身上都揣着两包烟。 这烟他自己平时是不抽的,顶多就是给别人敬烟之后自己陪着来一根。 今天还是头一次他一个人抽起了烟,抽的又凶又急,是一种恶狠狠的情绪。 很快,第二包烟也空了,将最后一支烟夹在指间点燃,戴振国在烟雾萦绕之中看向不远处的县汽车站大门,眉心皱出深刻的“川”字,他在考虑是不是别等了,就这么走了算了?反正错误已经铸成,他跟宁光是不可能了。偷偷摸摸的窥探人家老婆,实在是件不道德的事情。 可又想到,错过今天这一回,再次看到宁光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以前她还没跟赵建国在一起,偶尔在镇上碰见了,还能说几句话,开个玩笑……现在碰见了,也只能客客气气的打个招呼,顶多帮她跟认识的店家还还价…… 烟烧到了手指,才将失神的戴振国烫醒,他下意识的将烟蒂扔出去,揉了揉红肿的手指,站起身,短暂的犹豫了一下之后,觉得还是走吧,毕竟这里是出发站,按照县汽车站现在的人.流量,从这儿上车肯定有位子的。不必他站出来让座。 而就算他自信自己的心思连娘老子都没说,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人发现,他反正一个单身男人,一个地方过不下去了,大不了带上娘老子换个地方,这两年生意做下来,他也真不觉得离了戴家村离了黎明镇……哪怕离开县城呢,也不怕过不下去。 但宁光就完了。 最后朝四周看了眼,戴振国拎着蜂皇浆,大步朝汽车站门口走去。 他心里想着,过几年姆嫚再给他相看人家,就认真看一看吧。 从小到大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他这样的人,得不到心心念念的人与事,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不想习惯,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底层小人物的生活就是这样,最初是激烈的疼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后是歇斯底里,再之后是麻木,到后面就无动于衷,甚至不敢相信会有什么特殊的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戴振国安慰……或者应该说劝说着自己,然而这个时候,似乎有一点点的好事发生在他身上了:他看到街角转出两道人影。 一高一矮。 矮的那个眉目如画,步履有些迟缓,正是宁光。 我是在这里等他们过来,还是先进去找个他们一进来就能看到的地方站着,等他们来招呼我?戴振国蓦然站住脚步,飞快的思索着,如果站在这里等赵建国跟宁光一块儿走过来的话,是不是显得太着痕迹了?毕竟刚才虽然在车上聊了几句,赵建国还力邀自己去他家吃饭,可这种口头上的交情根本算不了什么。 自己专门站在这里等,好像有点过于热情了……赵建国会因此生出什么怀疑来吗? 可如果进去等的话,万一赵建国之前只是随口社交,转头把人给忘记了,不招呼他呢? 心里纠结着,戴振国一时间有点进退为难。 但这时候之前给他保管东西的熟人刚好从里面出来,看到他就喊:“振国,你可回来了?唷,手里提的这是蜂皇浆?又回去孝敬你娘老子啊?老戴可真高运,有你这么个孝顺儿子!” 戴振国没法继续在门口徘徊下去了,因为他跟里头的熟人肯定关系更好,这种情况下晾着熟人等赵建国跟宁光,怎么想怎么有问题。 用眼角迅速扫了眼宁光,暗自祈祷赵建国等会儿还是过来跟自己说几句话的好,他正要收回视线同熟人寒暄,不想猝然看到惊魂一幕—— 宁光身后飞快掠过一道黑影,跟着,毫无防备的孕妇被推的踉跄跌向马路! 让戴振国更为目眦俱裂的是,赵建国就走在宁光身侧,距离完全可以伸手拉住宁光,帮她稳住脚步,却只是淡漠的看着,看着宁光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倒! 甚至都没有阻止推了宁光的黑影快步离开! “老秦,跟我来!”戴振国顾不得给被汽车站围墙遮挡、没看到这一幕的熟人解释,将手里的蜂皇浆一扔,头也不回的冲了过去! ……宁光恢复意识已经是足足一天一夜之后的事情了,她睁眼看到雪白的病房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还是隔壁床的家属发现,上来问她怎么样了:“美头,你等会儿,我去帮你喊护士啊!” 南方十里乡音不同,县城跟黎明镇的口音已经有了明显差别,好在大概还能听懂,只是宁光听懂之后就更迷惑了,虚弱的道了声谢,就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对方看起来性.子挺急的,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了。 附近几个也是陪床的人听到她说话倒是走了过来,然而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去洗手间? 宁光感觉了下,全身都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肚子很不舒服,身上难受的很,但又说不清楚什么样的难受,是一种很迟钝的感觉,让她思维都缓慢了很多,愣了愣才说谢谢他们,是有点渴。 站的最近的一个大婶赶紧让外围一个老头子兑杯温水来,正端着喂宁光的时候,之前跑出去的人带了医生护士一块儿过来了。 他们让大家让出点空间,拉上隔断的帘子,给宁光检查了下,问了几个问题……这时候宁光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被人推到马路上,给车撞了,她疑惑为什么赵建国不在病房里,但这会儿最关心的还是:“医生,我孩子怎么样?” 医生神情很严肃,说暂时保住了,但还得住院一段时间观察。 宁光暗松口气,虽然这回答不能让她完全放心,总比没了孩子好……跟着又问赵建国。 但医生护士闻言脸色都微妙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见宁光脸上似乎浮现狐疑,那护士忙说:“送你来的人好像去筹钱了,过会就过来的。” 赵家的经济情况宁光还是知道的,积蓄是有一笔,然而握在赵学明手里,之前赵学明跟寡妇的事情被搅了之后,由于宁光没用赵家花钱,就一直没拿出来。她以为赵建国是回去找赵学明要这笔钱了,就有点担心,因为赵学明是坚决反对宁光生下肚子里的女孩子的,现在又是不住院就有可能没了孩子的情况,赵学明多半会顺水推舟的弄死没见面的孙女……宁光心里就急了起来,说自己不是不当心被车撞倒的,而是被人推了把,现在推自己的人被抓起来了没有? 医生护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下才说不清楚,他们只管治病救人,这些归公安机关管理的事情他们也不晓得。 末了不等宁光继续问下去,就劝她刚醒来还是多休息的好,说太多话伤.精神,对孩子不利。 宁光闻言赶紧闭嘴。 于是医生就先离开了,那护士给宁光继续喂了水,又扶她去了趟洗手间……问明暂时没有其他需求了,反复叮嘱有事让同病房的人帮忙喊一下,这才带着同情的神色去其他病房。 这么一弄宁光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然而她目前的确精神不济,稍微思索了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八十六章 反咬一口 宁光在县医院懵懵懂懂睡着的时候,戴振国正在公安局气的全身发抖! 跟前的警察倒是见怪不怪,劝他冷静点:“你再生气也没用,这两个人连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都做出来了,那还顾得上脸皮,没栽赃说他们家儿媳妇怀的孩子就是你的已经不错了。我们这些人一辈子跟犯罪分子打交道,谁真老实谁假老实其实打个照面心里也有数,但这个有数不是证据,是不能作数的。” “所以现在还是要调查,看能不能找到他们谋害他们家儿媳妇的证据……你不是认识他们家儿媳妇么?那女人人品怎么样?我跟你说,要是不可靠的话,你最好还是别出这个头,我们以前碰见过类似的事情,你知道后来怎么着吧?受害者觉得以后还是要继续跟施害者过日子的,于是站在施害者那边,说打抱不平的人才是施害者,差点把好心人送进去做劳改犯,后来好不容易才解决……后来那没脑子的女人被她老公失手打断了一条腿,然而还不是一样做着一家人?” 无怪他要这么劝戴振国,昨天戴振国目睹宁光出车祸的始末后,立刻喊了熟人一起上去帮忙,送宁光去医院之余,赵学明父子连同司机也是一个没能逃脱,全部被押进了公安局! 戴振国虽然在朝阳村待过,但连赵建国都不记得了,更别说赵学明,所以起初还不知道他们是父子,只以为是个心理有问题的人。谁知道赵学明看到警察心里害怕,自己说了自己是宁光的儿媳妇:“我怎么可能害自己儿媳妇呢?她肚子里还怀着我们老赵家的种,我儿子今天专门陪她来城里买东西的!这不我本来不想跟他们一起来的,后来不放心也跟过来了,走后头看着他们,想打个招呼,谁知道儿媳妇胆子小,自己一下子蹦马路上去了……为什么要跑?我这不是吓坏了,担心儿子媳妇怪我……毕竟我一个乡下老人,以后都指着他们养老的,哪里敢得罪他们……我就想跑走了不承认……唉我早知道就不那么做了……我这不是……不是一时糊涂么……我看这事情主要还是怪那个司机!要不是他撞了我儿媳妇,我儿媳妇怎么会出事?!” 他这番说辞当场受到戴振国的质疑,因为在戴振国的视野里,赵学明是狠推了宁光一把的,根本不是什么拍一下打个招呼。而且乡下风气保守,哪有做公公的对儿媳妇动手动脚的?拍肩拍头都是要被议论的,更何况接触身体? 要是就宁光一个人,做公公的上去拍个肩,已经不合适了。当时赵建国就在旁边,就算老人习惯用肢体动作打招呼,那也应该拍自己儿子而不是儿媳妇吧? 最重要的是赵建国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老婆在身边被推马路上去了毫无反应,推老婆的人想逃也毫无反应——甚至看到戴振国带人冲过去时,他自己也下意识的跑! 戴振国仔细描述了这番经过后,经验丰富的公安局当然也起了疑心。 但这时候赵家父子不干了,反过来咬了戴振国一口,说他是不是跟宁光有私情,所以这么急切的想栽赃他们? 赵学明甚至想起来买布的事情,问当时帮宁光还价的是不是戴振国?戴振国没法否认,于是赵学明顿时来了劲,拉着警察说这事情肯定是戴振国跟自己儿媳妇串通好了,想害死自己父子,奸夫淫妇好双宿双.飞! 不然为什么自己儿子临回城前带着儿媳妇来县城,那么巧的就跟戴振国碰上了? 戴振国说自己这两年经常来往县城跟黎明镇,知道的人多的很,因为帮忙也来了公安局的老秦就能证明。 赵学明就继续说,那车上那么多人,怎么就你给我儿媳妇让座?可见你是心疼她吧?但她已经是我儿子的老婆了,你有什么资格心疼她? 戴振国心头一跳,好歹在外面跑了几年,没露出异色,反问自己做好事还不对了?再说自己的确认识宁光,给熟人让个座也是理所当然!难道宁光做了赵家儿媳妇,之前认识的所有男性都不能给她顺手帮忙了? 双方吵的不可开交,赵家父子知道被抓现行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死死抓着戴振国,咬定他跟宁光不清不白,甚至赵学明还扬言怀疑宁光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戴振国气的差点当场扑上去抽他! 警察于是作好作歹的,将两边分开,劝慰了一番,就决定去黎明镇调查,这到底怎么回事。 戴振国忧心忡忡,跟他们说赵学明父子是朝阳村大族的族人:“他们村现在的村支书就姓赵,跟宁光的家里关系很不好,我小时候跟伯父去他们村里做生意,两边就闹了一场大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村支书肯定偏心赵家人。” 警察让他放心,他们只关心事情的真相,村支书的态度影响不了他们。 因为赵家父子有戴振国这个人证,他们污蔑戴振国跟宁光有染却没什么凭据,戴振国还有汽车站老秦等人作证人品,所以赵学明被暂时拘禁,坚持自己没有谋害宁光的赵建国因为戴振国坚持他能拉住宁光而没有动作也得到了相同的待遇,倒是父子俩歇斯底里想拖下水的戴振国,经过公安局的研究给放了,只是让他留好随时能找到的联系方式。 出公安局之后,老秦就跟戴振国说:“你这次算是彻底跟人家结仇了……要那小子家里在黎明镇真有点家底,你回去可要小心点!” 戴振国点头,老秦又小声问他对宁光是不是……要真只是个普通的熟人,刚才干嘛那么激动啊?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她人还在医院呢。”戴振国闻言忙歉意的说,“老秦,这次真是麻烦你了,回头请你吃饭……那什么,我先去医院一趟。” 他到了医院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跟宁光说,就先去找了医生,结果医生问了问经过,让他暂时别跟宁光见面:“病人还以为是她老公送她来的,她现在的情况还没稳定,万一知道真相,来个情绪过激,说不准就要出意外。我们交代了病房让她就这么误会着,以为老公回乡下弄钱去了,拖个两三天,等她好转点再说吧。” 戴振国于是去外面买了很多吃食补品来,补品是送给医生护士的,吃食是给宁光还有病房里的人的,让他们暗地里多照顾下宁光。 医生跟老秦一样,猜测他对宁光估计有着什么想法,不过也没多嘴,意思意思的推辞了两回也就收了下来,答应会多看着点宁光。 而戴振国离开医院之后犹豫了很久,最终去了县中门口,跟门卫说想找杨秋涵。 县中是省重点,也是县里最好的中学,管教非常严格,统一住宿,没事根本不让学生见外人。戴振国被门卫盘问了好久,扯了几个谎,才等到杨秋涵被喊出来。 “宁光出事了。”戴振国见杨秋涵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担心她当着门卫的面戳穿自己其实不是她“表哥”的事实,抢先开口,“人在县医院,挺严重的。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 杨秋涵到嘴边的疑问一下子咽了回去:“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到那边去说话。”戴振国看了眼支着耳朵听的门卫,指了指不远处的护道树,距离门卫室大概二十几米的样子,四周坦坦荡荡没什么遮掩,杨秋涵思索了下就答应了。 到了树下,戴振国严肃的将经过说了一遍:“……我对宁光的近况不了解,不清楚赵家父子为什么会这么做。现在他们死不认罪不说,还污蔑宁光跟我……的名誉。我倒是无所谓,但宁光受不得刺激。我就怕赵建国的阿伯既然想置宁光于死地,赵建国还袖手旁观,万一出来了去折腾宁光,或者联合家族,甚至是宁家人给宁光施压……宁光在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杨秋涵皱着眉,她对宁光的印象不是很好。 这种不好一方面是镇上美头对乡下美头的看不起,另一方面当然是友情以及容貌方面的嫉妒。 但上了高中之后,眼界的开阔,以及学业的压力,对宁光的嫉恨以及轻蔑,都减退了不少。 倒是有种居高临下看宁光的优越感:就算宁光比自己漂亮,就算宁光比自己讨沈安怡喜欢,那又怎么样?自己是会成为光荣的大学生的,宁光呢?可怜的初中文化,这辈子大概也就是那样了。 现在听戴振国说着宁光的惨状,沉默了会儿,心里倒是生出同情来,本来正常女孩子对于渣男都是痛恨的,再说杨秋涵跟宁光之间再磕磕绊绊,到底相处多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自己心里说宁光这不好那不好,有人说宁光她或者还会幸灾乐祸……可现在的事情已经不是口舌之争了,而是关系性命的。 杨秋涵就问:“那我去找我叔叔帮忙劝劝?” 戴振国知道她叔叔刚从黎明镇调来县城,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但听杨秋涵的语气,应该也是个官? 他不晓得杨家叔叔能这么调动还是走了沈家的门路,然而还是想到:“我看这事情还是告诉隔壁美头……我是说那个姓沈的美头吧。赵建国跟沈家是亲戚,据说沈家那美头的阿伯是个不小的干部?万一赵家找上沈家,没有沈家美头出面斡旋,估计麻烦。” 杨秋涵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就给他报了个电话号码,说是沈安怡的:“我马上要去上自习课了,缺课会挨打,还是你找个电话跟安怡说吧,这是她在省城家里的电话……你当心点,要是她姑姑或者爷爷奶奶接了电话,千万别漏口风,毕竟他们都是大人,他们会帮谁可说不定。但安怡肯定站在宁光这边!” 第八十七章 小三遭打 ……戴振国的奔走,以及知道这事儿的杨秋涵、沈安怡是何等愤怒,这些现在宁光都不知道,她在医院住了两天之后,精神总算好多了。因为一直没看到赵建国,到底开始怀疑起来,问医生自己丈夫是不是不打算来了? 医生安慰她别多想,说之前送她来的人交的钱还是够的,医院不会让她走人的。 宁光不相信这话,因为那天她跟赵建国一起进城,虽然赵建国没把钱全部交给她,但她知道并不多,当天还买了那么多东西……哪里够自己在医院住哦,估计是县里的医院心好,看在孩子的份上没赶她。 “你娘家在哪里的?”看她黯然神伤,知道内情的医生也觉得可怜,就问她,“要不给你娘家带个信?” 他想这病人遇人不淑,能得娘家人过来看看也是好的。 谁知道一问娘家宁光就更不作声了。 这情况看来娘家也不可靠?医生叹口气,收拾东西走了。 但病房里的其他人却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开了,虽然也从宁光的态度上揣测出她好像跟娘家关系不怎么样,但都劝她到底是娘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即使平时不好,知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能不管吗? 宁光这会儿非常担心因为断了医药费,导致保不住孩子,被他们说多了,也就迟疑着将宁家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帮我。” 有个陪床的家属刚好有亲戚在黎明镇,闻言就说她马上出去给亲戚打电话,让亲戚走一趟朝阳村,给宁家传话:“不可能不来的,亲生的,哪里来那么多仇?” 可这笃定的话第二天就被打脸了,因为她亲戚去了宁家,才开口说了宁光在县医院,宁福林的脸就耷拉了下来,冲口就是一句“活该”! 亲戚坚持说完宁光的遭遇,宁福林甚至说要去买挂鞭炮来放一放,庆幸家里的丧门星滚去赵家祸害人了。 亲戚……亲戚坚强的继续劝他慈爱点,毕竟是骨肉至亲,而且宁光目前的处境真的非常可怜,宁福林说她处境可怜就对了,她就应该可怜。末了让宁光快点死在外头,免得丢尽了宁家脸! 之后就没有之后了,亲戚是气成个河豚回家的。 回到家里跟县城打电话,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说自己住在镇上,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乡下人对美头家是非常不好的,可刻薄到这地步,恶毒到这地步,真的也是罕见了! 这消息迅速传回病房,众人看宁光就更可怜了几分,不好意思跟她说宁家的态度,只说亲戚生病了,暂时去不了朝阳村。 宁光要是一年前没出过门的乡下美头,没准还听不出来是托词,这会儿哪里没数? 她对宁家隐秘的一点儿冀望,也就这么断了。 女孩子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管遇见什么事情,哪怕真的要死了,她也绝对不会跟宁家开口。 当然宁家人快死了,也别指望她做什么。 权当她跟宁家从来都没有关系。 这么想着之后心里倒是松快了不少。 病房的人跟医生私下里商量,说一直让宁光误会老公在乡下筹钱不是个办法,因为赵建国一直不露面,这种谎话很容易戳穿的。总要想个办法让她专心安胎,不然心情紧张抑郁的话,身体肯定养不好。 最后还是戴振国了解宁光,让医生跟宁光说,可以让她身体好了之后给医院做清洁工抵医疗费。 果然宁光感激的不得了,倒是放松下来专心配合治疗了。 她对宁家是彻底没什么想法了,对赵家也没多少归属感。尽管到目前为止,还认为赵建国他们任凭自己在医院自生自灭,主要是不想要她肚子里的美头……可宁光也觉得,生下孩子之后,顶多跟赵建国领个证,将美头户口报上去,之后也不想跟赵建国一起过了。 把医院的债还完,她就带着女儿去其他地方打工,去哪里都行,反正不跟赵建国一起。 赵建国作为孩子的亲阿伯,现在都忍心让孩子去死,何况以后呢?他肯定不会对美头好的。 宁光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过自己过过的日子。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除非成绩好,能考去外头的学校,不然她这种学渣,要么嫁给城里人,要么就是一辈子在农村刨土的命。在农村,一个女人家,带着个美头,是很难过日子的。不仅仅是经济的问题,生活上也很容易被欺负。当年褚老婆子那么厉害,主要也是因为宁福林是个儿子。 倘若宁福林是美头的话,褚老婆子再泼辣,都不可能守住产业。 因为那个时代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就是会被碾压的。 甚至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他们眼里的公平都是畸形的,问题是他们不这么觉得。 现在好了,现在即使学渣也能到城里打工,能养活自己。节省一点,多找个兼职什么,养活个美头也是可以的。 宁光甚至想着一直做女工的话,以后美头估计也是要在生活上受委屈的,兴许自己应该再去学点手艺什么,争取让收入再高点。 她以前没想过要学什么,一个是繁重的家务本来就抽不出多少空来做别的事情,第二个就是做什么好像都对命运无济于事。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就算娘家夫家都抛弃了她,她至少还有女儿。 为了这个女儿,她一定要争取一切可能,让她们的生活过的更美好。 计划着美好的宁光不知道外头的风起云涌——戴振国将事情捅到沈安怡面前只是为防万一,谁知道赵训勤晓得之后还真亲自带了几个族人,尤其是赵富梁老两口,赶到县里找赵霞跟沈强。 然后在干部家属大院门口,直接撞破沈强跟女下属卿卿我我、赵霞完全失宠的事情。 赵家对于这个打击简直是……赵富梁老两口直接没心思管赵学明父子的死活了,对着赵霞就是一顿骂,说她怎么就这么废物,连自己老公都看不住?又痛心疾首当年没压着赵霞去堕胎,给沈强生个儿子。 他们笃定的认为,要是沈安怡不是个美头,而是个儿子的话,沈强绝对不会生出异心来!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那个婊.子生下儿子。”赵霞这段时间已经很痛苦了,被父母一顿说,差点没气晕过去!她连吵架的心情都没有,直接哭着把人赶出家门! 赵富梁老两口也气的够呛,然而两人认为,虽然女儿不识好歹,他们不能不管这事情。 毕竟家里的儿子孙子孙女都还指望这女儿拉拔呢。 之前还以为女儿要跟他们恩断义绝,现在看来,女儿根本就是自身难保! “这事情指望小霞这个废物是不可能的了。”赵富梁沉着脸跟孔花妹说,“还是得咱们来,等这事情弄好之后,老子倒要看看她还有没有脸跟老子犟!” 他们这么说着,不顾赵训勤的阻拦,硬是跑去找到沈强那相好……这女人跟沈强的事情现在已经是县里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赵霞是个乡下来的,沈强父母又在县里很有影响力,哪怕现在两位都去省城颐养天年了,他们没干涉,其他人也不想多管。 所以这天下班的时候,女人踩着高跟鞋,披着大波浪卷发,一脸志得意满的从环保局走出来的时候,被老两口扑上去,一个挠脸一个扒衣服时,整个人都懵逼了! 赵富梁老两口年纪是大了,但一辈子干活,老当益壮,力气仍存,联手收拾个娇滴滴的小女人不要太利索! 等周围的人醒悟过来帮忙阻拦时,女人胸衣都被孔花妹拉走,脸上满是五线谱,狼狈的一塌糊涂……随后出来的沈强气的要死,指挥众人要将“这两个老东西”送公安局去! 然而因为阻拦不了跟过来的赵训勤从旁拉住他,小声提醒了赵富梁老两口的身份:“您身份特殊,还是先息事宁人的好。” 沈强只能先咽下这口气,安排人送女人去医院,自己则带了赵家人回家。 这么回去当然是一顿大吵,沈强疑心赵富梁夫妇是受了赵霞的指示,故意欺负自己小情人不说,也是故意警告、威胁自己!赵霞压根没做这事,既气父母自作主张,又恨沈强负心薄幸,一门心思站在小情人那里,全不念这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 赵富梁老两口则撒泼打滚的,威胁沈强敢抛弃赵霞,他们就去市里省里告状,就去环保局门口上.吊,就去那女人家里砸东西泼粪……反正沈强既然娶了他们家女儿,就别想反悔! 因为察觉到沈强似乎很怕这种事情被闹大,他们甚至试探着提出要沈强帮忙给他们儿子孙子安排进政府工作的要求。 沈强顿时就爆炸了! 他就算之前喜欢赵霞的时候,也看不上赵富梁老两口,何况现在对赵霞都没了感情? 当下就态度强硬的表示,自己跟小情人的事情,只是捕风捉影,没有任何证据!如果赵富梁老两口闹的话,他就让公安局以诽谤罪的名义,将他们抓起来去劳改!至于赵富梁老两口关心的儿子孙子,他也有的是办法报复! 赵富梁跟孔花妹对这干部女婿本来就很敬畏,见试探失败,顿时怂下来。 于是沈强越发强势,让他们保证以后都不许再去环保局门口闹事,不然他分分钟整死赵家! 见赵富梁老两口还想说什么,他冷笑着说如果他们表现好,自己就不离婚。 赵富梁跟孔花妹顿时长松口气,又给女儿使眼色:看,要没我们,你可就完了! 赵霞已经快气疯了! 沈强虽然不爱她了,但离婚是不可能的事情好不好! 一个是沈强作为官员,贸然抛弃原配对仕途不利;第二个是沈安怡,沈强就这么一个女儿,聪明漂亮成绩好,娇养多年,就算失望她站在赵霞那边,怎么可能一点不在意?沈安怡是肯定不希望父母离婚的,沈强自然投鼠忌器;第三个则是沈家父母。 外头不知道,以为他在县城搞小情人是父母默许的。 可沈强晓得,他娘老子可不是帮亲不帮理的人,老头子老太太讲究原则的很,要知道他折腾的这些事情怕不早就杀回来清理门户了——也就是二老几年前那场病差点没了,现在不管是沈家人还是故旧亲戚都以他们身体为重,怕他们知道沈强不学好会动气,联手瞒着不让知道。 而老头子老太太现在心思都放在即将高考的沈安怡,以及正在相亲的女儿身上,儿子媳妇这边报了平安,就以为真平安了。 但如果沈强跟赵霞离婚,这么大的变故肯定瞒不住。 到时候沈强可不敢想象要怎么面对父母的震怒? ……这些赵霞知道,赵富梁老两口却不知道,这会儿还道幸亏自己来了才挽救了女儿岌岌可危的婚姻,等沈强走后,还想跟赵霞说说怎么笼络女婿的心的话,结果赵霞跟脚跳起来进厨房去拿了菜刀让他们滚! 第八十八章 逮捕 赵学明父子在赵家关系最好、最照顾他们的就是赵训勤,但赵训勤只是个村支书,在镇上兴许还有几个朋友,在县里是彻底抓了瞎,所以才要带上赵富梁老两口,指望沈家能帮忙。 没想到他们赵家的女子赵霞在城里也是落魄了,赵富梁老两口现在满脑子抓牢了沈强,哪里还有心思管赵学明父子? 甚至反对赵训勤去求沈强,因为万一让沈强厌烦了,迁怒赵霞,又想离婚怎么办? 赵训勤解释说沈强是干部,干部搞外遇就很怕闹大了,不可能因此抛弃原配的,沈强之前的强势只是在吓唬你们。但赵富梁老两口不同意,觉得赵训勤这么讲无非是偏袒赵学明父子,全然不管他们的利益。 总之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吵一场,赵训勤气的想先去公安局了解下情况,却被赵富梁老两口又是拉又是抱的阻拦……他们这里七荤八素的时候,沈强正心疼的在医院里看相好,相好伤的不重,主要上半身被当众扒光,丢脸的很,而且脸上还被孔花妹挠伤了好几道,医生检查之后说可能会落点痕迹,相好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跟沈强一样,弄清楚赵富梁老两口的身份后,就认定是赵霞找过来的。 “强,你一定要当心那个女人!”见沈强过来,她先来了会儿梨花带雨,再来了个含情脉脉,看沈强被哄的差不多了,这才凄凄楚楚的提醒,说赵霞已经忍了这么久了,怎么忽然找娘家父母过来?而且还是在环保局门口动手! 说不得就是故意针对沈强的呢? 毕竟沈安怡是赵霞的亲生女儿,据说成绩特别棒,马上高考了,考个好学校,几年之后就能成为亲妈的靠山。赵霞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开始不安分,想制住沈强? 沈强听着,脸色严肃起来,觉得相好说的非常有道理。自从他父母去首都治病起,沈强就开始了各种小动作,这些瞒着他父母,瞒着他妹妹, 但却没故意瞒过赵霞。 因为在他看来赵霞是个空有长相却没什么本事跟内涵的乡下女人,全靠了自己才有今天的好日子。如果自己倒霉了,她只会更倒霉。所以赵霞绝对不敢背叛自己。 可他倒是疏忽了他们的女儿,沈安怡是非常优秀的,这点沈强很清楚。 相好说什么沈安怡大学毕业之后就能跟赵霞做靠山了,实际上这女儿现在可不就是能给赵霞做靠山了吗?一旦沈强倒台,赵霞只要跑去省城就好……沈强很了解自己的娘老子,他们是帮理不帮亲的人,又有深得他们宠爱的沈安怡在,他们绝对不会因为儿子进了监狱就不管儿媳妇。 以他娘老子的级别,哪怕现在退休了,也能供应几个小辈吃香喝辣。 到时候他沈强身陷囹吾,赵霞倒是继续做着高干家庭的儿媳妇,逍遥自在……没准还会被支持再找一个!!! 沈强脸色变幻,点头:“我去查一下,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不管赵霞有没有在搞他,这次的事情都给了他一个提醒,就是不能让任何人抓住自己的把柄,得赶紧善后扫尾了。 沈强很快查到了赵家人来县城的目的,于是他相好也知道了,他相好对赵霞以及赵家充满了怨恨,听了这事情哪有不掺一脚的? 当下就劝沈强跟公安局那边打招呼,让他们把事情办成赵家父子意图谋害宁光性命:“这可是一尸两命啊!赵家人居然这么歹毒!” 相好忧心忡忡的表示,自己现在都不敢回去上班了!同时也委婉担心了下沈强,这赵家人对儿媳妇这么狠,谁知道对女婿会不会也是差不多啊? 沈强也想给赵家一个教训,就跟公安局了解了下情况……结果一了解,赵家父子还真挺有嫌疑的! 公安局的人跟沈强说,现在事情的关键在于宁光,因为宁光要是护着老公跟公公,坚持只是打招呼不当心,老公只是反应迟钝什么……那肯定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虽然这种做法在正常人看来非常的双商感人,可这会儿的农村,因为受传统思想禁锢,挺常见的。 但宁光要是坚持认为自己是受到了谋杀,那就是刑事案件了。 由于宁光身体的缘故,他们现在还没跟这个当事人联系,毕竟医生说的很清楚,当事人的孩子还没有完全保住。这种事情不管宁光选择不选择原谅吧,刚听说的时候肯定要气的死去活来下,万一这么一生气没了孩子怎么办? 他们的打算是先把证据整理好,完了等医院消息,确定宁光可以接受真相了,再去询问。 但沈强跟相好可没这耐心等,相好立刻就去打听了宁光所在的病房通风报信了! 她反正现在也在同一个医院里,串个门方便的很。 这么做她也不觉得愧疚,因为她觉得宁光但凡有点脑子就不该原谅赵学明父子,更不该给赵建国生孩子,所以宁光要是受了刺激,掉了孩子才好呢,这样更加增加她对赵学明父子的仇恨! “……原来是这样。”可相好没想到,她好不容易抓到跟宁光独处的机会,以“好心知情人不忍心她被继续欺骗”的身份绘声绘色说完事情经过,宁光虽然呆怔片刻,却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吐了口气,对她说了声谢谢,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怨恨全世界…… 相好觉得这剧本不对啊,说好的农村女人没见识,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她一直自诩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跟宁光这种初中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但设想下自己遇见这种事情,只怕吃了赵学明父子的心都有了好不好! 怎么看宁光怎么觉得诡异。 然而对于宁光来说,她早就认为自己被娘家以及夫家抛弃,早就做好了从此跟孩子相依为命的心理准备。现在这个真相尽管比预期的还要残忍,然而因为之前就对赵家父子不抱期望了,晓得他们可以更狠毒……也就是意外一下。 没什么撕心裂肺的感觉。 这些相好不知道,看她反应平淡,心顿时揪了起来,担心她会选择原谅。 还好宁光道完谢之后就说:“当时确实是有人推了我,我被推到马路上之后就被撞了,其他细节我不清楚。” 相好松口气:“你不包庇他们就好。” 为了防止宁光回头心软,又说,“其实你也不能包庇他们,这两个人连你一个孕妇都能算计,你肚子里怀的还是他们家的种呢,这次放过他们,谁知道哪天又要害你?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现在送他们进监狱里去待着,你趁机养好身体,完了换个城市,彻底跟他们断绝关系,以后才能过上好日子。不然……你一个女人家,娘家也不肯帮你,你说你怎么弄的过他们?” 宁光看着她,心里很想问问她是谁?因为不相信她真是什么好心人。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道:“我还欠医院的医药费呢,暂时走不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相好却以为是讲条件了,转头告诉沈强,沈强不在意的说:“那就给她找个工作……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天下午公安局的人就过来了,宁光录了口供按了手印,证据确凿,又有沈强催促,这事情办的特别利索。 赵学明父子很快就被正式逮捕,进入审判阶段。 这时候戴振国才敢在宁光跟前露面,但把买的东西在床头放下后,对着沉默望着自己的宁光,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宁光主动开口,说听说那天是你送我来医院还缴费的,谢谢你。 “没事没事。”戴振国慌乱的摆手,说这只是小事。 完了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这跟宁光印象中的戴振国不太一样,因为记得小时候头一次见面他虽然不聒噪但也不是什么闷葫芦。前两回在镇上碰到,戴振国都是主动搭话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太惨了?她心里猜测着,就问了问戴振国的近况,委婉表示自己没有对方想的那么糟糕,至少还有心思客套的。 戴振国用相亲时看中女方的态度异常端正的回答了,包括自己有个店铺了,店铺在哪里,店铺做什么,店铺进货出货等等……末了见宁光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才反应过来,窘迫的住了嘴,又沉默了会儿,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告诉宁光:“沈安怡昨天才知道你的事情,因为刚从外地参加比赛回省城,今天还要去学校有点事情,估计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到县里。” “她要来看我?”宁光愕然,旋即问是谁把消息告诉沈安怡的,这不是胡闹吗?沈安怡现在既要面临高考,又要面临家庭的变故……宁光之前宁可答应人家去宁家探口风,都没想过找沈安怡,就是怕打扰了好友。结果沈安怡居然马上就要赶过来?? 戴振国看她这神情顿时不敢说是自己的主意,心虚的甩锅杨秋涵,说这次事情闹的蛮大的:“可能县中也知道了吧。” 宁光闻言倒是一怔,叹息说:“我一直以为杨秋涵不喜欢我的。”所以也不会帮她。 没想到自己误会了。 当初宁光头一次跟杨秋涵见面,戴振国就在旁边,还帮她们跑过腿,当然看出杨秋涵跟宁光之间的气场不合。但后来在黎中,一直有传言说杨秋涵很照顾宁光的,他就觉得两人到底也算朋友。故而想联系沈安怡又联系不了时,就想到了杨秋涵。 现在看着宁光感慨的模样,却也想起来当初集会上的场面,也叹口气:“只是有些别扭而已,又不是什么正经仇怨,正常人谁会那么小心眼?倒是赵家父子……” 这段时间他也知道了宁光跟赵建国是怎么在一起的,本来他还以为是赵家正经提亲,宁光急于脱离宁家主动配合,所以才这么快结婚的呢。谁知道却是私奔……戴振国想到这儿就觉得难过,宁光居然没怎么激动就接受了枕边人以及被她喊“阿伯”的公公联手算计她跟她孩子性命的事情,可见跟赵建国之间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 那么让她半夜出逃也要跟人私奔出去的,到底是什么缘故,不问可知。 他痛恨自己当初的自卑与怯懦。 早知如此,赵建国能做的他也能做,而且他绝对不会算计宁光,只会帮着她在城里落脚。 如果宁光没有看上他,他等宁光找了人也就走了。 就算结果都是他没能娶到喜欢的女孩子,可是至少努力过,以后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不像现在,因为当初没有踏出那一步,所以每时每刻都会问自己,如果勇敢了一把,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磕磕绊绊的聊了会儿,戴振国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第八十九章 对以后的打算 “……”宁光想了想,说,“先把孩子生下来吧。” 戴振国小心翼翼的说:“可是孩子的户口……” 宁光跟赵建国的年纪都没到,肯定没有领证。本来这种情况在农村很普遍,基本上都是到了年纪,甚至是等孩子需要上户口念书了,才会去补证。相关部门也是习惯,没什么为难的。 但现在赵建国父子都要进监狱去了,关键的证据还是宁光做的,赵建国还肯跟宁光领证给孩子上户口吗? 就算他肯,对宁光母女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因为赵建国本来就不是很有能力的人,再来个劳改犯的身份就更加不好混了……没准以后就会靠着婚姻以及父女的关系赖上宁光母女。 “……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宁光到底没经验,之前一番计划,自以为已经对于未来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却压根忘记了孩子户口的事情,这会儿被戴振国提醒,就是一惊,思来想去半晌没什么好主意,索性决定先拖着,说等孩子落地之后再想办法。 戴振国就委婉的询问她要不要将孩子送人? 不然按照目前的政策,没有结婚证是不可能给孩子上户口的,这样孩子就是个黑户。不仅如此,这年头单身女性带着孩子,还是个美头,过活是相当不容易的。哪怕是在城里,也不会少了嚼舌根的人。 这样宁光母女过的都不会好,还不如将孩子送给那种条件不错人也好但没法生育的夫妻,这样孩子可以有不错的成长环境,甚至直接成为城里人,而宁光呢也可以一身轻松的开始新生活。 可以说摈弃感情因素的话,这是对母女俩都好的选择。 戴振国说这番话的时候觉得还是比较有把握说服宁光的,因为从宁光毫无纠结就做出对赵建国父子不利的证词的举动来看,对赵建国真没多少感情。既然如此,她对跟赵建国的血脉也不该太牵肠挂肚才是……其实这时候最理智的选择应该是打胎,与赵建国父子一了百了。 但宁光这段时间都在努力安胎,显然对肚子里的孩子是非常在意的。 虽然对赵建国没什么好感,可尚未出生的孩子总是一条生命,戴振国也说不出来劝宁光打胎的话,所以还是送人的好。 他这么想着,却见宁光毫不迟疑的摇头,说她绝对不会将女儿交给其他人抚养的。 因为她信不过外人。 毕竟从小到大,她所生活的圈子里,美头就没几个过的舒服的,那还是亲生的,如果是领养的,岂不是更糟?当然沈安怡、杨秋涵等少数美头还是过的蛮好的,可她们都是亲生的不说,而且都很聪明,成绩也好……宁光觉得就自己跟赵建国这种学渣,生出来的美头估计念书也不怎么样的。 她这个亲姆嫚不会嫌弃亲生女儿笨,但养父养母就不一定了。 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想当初她还以为赵建国是个好人,很为自己算计了他而觉得心虚,结果后来发现自己压根就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宁光自觉不是什么聪明人,眼光也不怎么样,说什么给女儿挑个好人家,万一挑的是个表里不一的,表面上慈爱可亲,私下里净虐待自己女儿怎么办? 所以还是自己带着放心。 此外宁光不想将女儿送人还有些为自己考虑的打算,她是不打算再找人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过日子太过寂寞也太过没意思,能有个女儿作伴,也就心满意足了。 从前她还是个小美头,对于婚姻跟伴侣还懵懵懂懂的时候,苗国庆就一直念叨着“等美头你嫁出去就好了”,所以在宁光的概念里,婚姻唯一的意义就是帮助她逃离宁家。 什么爱情啊,什么白头到老啊,什么互相扶持啊……对她来说都太陌生了,而且肉麻的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完全不想去了解。 曾经宁光很不服气,想要找其他的出路离开宁家。可是兜兜转转的,她最终还是靠着跟赵建国在一起脱离了宁家的控制。 她从来就没有期待过婚姻,更不曾向往什么爱情,从头到尾,她所期望的无非就是离开宁家以及一切类似于宁家的生活环境,过上安稳的、不需要受奴役受侮辱的生活。 以前她不知道要怎么过上这种生活,但现在她已经看到了过这种生活的曙光。 宁光对于婚姻对于爱情是再也没了兴趣,她现在满脑子就是赶紧把身体养好然后去干活,接下来唯一的麻烦就是给孩子上户口,这事儿如果解决了她就没什么烦恼了,就是努力工作养活母女俩。 当然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在这时候肯定是不怎么能被接受的,因为这几天不止是戴振国,病房里的一些家属也在委婉劝她别太难过,来日方长——他们说的来日方长的意思,基本上就是让宁光以后再找个靠谱的。 这个时代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女人终归是要结婚的。 要是已经四五十岁,孩子也有了,索性专心等着孙辈落地伺候孙子孙女,也就算了。但宁光这年纪,都还没成年,如果叫人知道她竟然打算守着女儿就这么过一辈子,肯定群情哗然,大家会一起努力来帮她“纠正”观念。 又或者根本不相信这话,认为她只是一时伤心的气话。 因此宁光这番打算都没跟戴振国说,只是反复强调自己不会送走女儿,又再三跟他道谢,表示他帮忙垫付的医药费,等自己开始工作后,会慢慢偿还……这些说完之后她就不作声了。 戴振国尴尬的让她别惦记着还钱的事情,因为他并不急着用钱,之后站了会儿,觉得两人之间气氛越来越尴尬了,也就讪讪离开。 见戴振国走了,宁光暗松口气,她其实察觉到了戴振国对自己有着特别的情愫了,怎么说也是快做姆嫚的人,对于这种事情哪里能没感觉?这让宁光挺意外的,因为两人虽然认识的算是比较早了,但接触的次数并不多。在宁光的概念里戴振国也就是个比较熟的熟人而已。 要不是这次住院戴振国表现的实在太过明显,她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顶多觉得这人心地善良,同情她的处境。 但明白戴振国的心思归明白,宁光并不想做出任何回应。 一方面是觉得戴振国是个好人,应该找个比自己更出色的、清清白白的美头过日子;另一方面是她因为个人经历,对婚姻爱情都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隐秘的恐惧感,毕竟宁光长这么大,就没在生活里看到过让她向往的婚姻。曾经她以为赵霞跟沈强是很童话了,可沈安怡的憔悴与眼泪让她明白朝阳村周围十里八村所羡慕的福气,也不过是转眼成空。 所以还是一个人守着女儿过日子的好,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心里踏实。 宁光这么想着,决定以后戴振国再过来看望的话,就更冷淡点。 她做出决定之后就把这事情扔在一边了,毕竟沈安怡要过来看她呢,她得好好想想怎么说才能尽可能的让这好友不为自己担心? 沈安怡是晚上到的,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杨秋涵也跟了过来。 “我可是专门翻.墙出来的!”一见面,杨秋涵就邀功说自己为了来看宁光,人生第一次逃课——按照县中的规矩,她的下场八成是下礼拜一的升旗仪式上做全校检讨,“我还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宁光你将来要是不好好报答我,我可跟你没完……去年我爷爷半夜病发,一晚上转了三次院,到省城才保住性命,我都没有这么干!” “是啊,秋涵这次可是惨了。”沈安怡抿嘴笑,“她是王牌班的,他们班主任可狠了,我们县里小孩子,小时候哭闹不听话,只要说那个班主任来了,没有敢吭声的!” 杨秋涵苦着脸让她别再说了:“我现在心里已经在哆嗦了,你再说几句我都不敢回学校了。” “你放心吧,就算你不回学校,你们班主任也会把你抓回去的。”沈安怡一本正经的落井下石,“而且他是个讲究男女平等的人,怎么打男生就怎么打女生,绝对不会因为你是女孩子手下留情!” “宁光你看看这个人!”杨秋涵呆了呆,就扑到病床边要宁光评理,“我都这么惨了,安怡还要欺负我!” 对于这样的见面宁光有些意外,一个是没想到这两个朋友坐下来之后半个字问候没有,倒是惦记着杨秋涵逃课的事情;第二个是杨秋涵居然肯逃课来看望自己,毕竟县中管理的严格本县没有不知道的。 她可是做好了跟沈安怡一照面就抱头痛哭的准备的…… “安怡快别说她了,再说她可要哭了。”虽然意外,但宁光还是顺着杨秋涵的话头笑劝沈安怡,“一早听说县中老师管得紧,我听着都觉得挺害怕的,还好我成绩差,没考上县中,不然我这种木头脑袋估计早就被老师打死了。” 杨秋涵苦着脸,说:“可不是吗?之前在初中的时候,老师们都说,努力考进县中,等于半只脚踏进大学,这日子也就好过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结果县中比初中管的还多还严,成天战战兢兢的……跟坐牢一样!我们现在都在倒计时,什么时候脱离苦海?” “最重要的是现在大学生已经没那么吃香了。”沈安怡叹息,说,“我们老师都让我们当心点,能多学点东西就赶紧多学点,不然现在不包分配,出来找不到工作,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宁光闻言顿时惊讶:“大学生怎么可能找不到工作!” “我们老师也说了,现在已经不稀罕大学生了,刚出校门工资比民工也高不了多少呢。”杨秋涵点头,“倒是技工,就是各种有手艺的,赚的特别多……我前几天还跟我家里说,要是大学考的不好,还不如干脆去学个裁缝什么的。” 这种说辞让宁光大为诧异,因为在她看来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在她的概念里只要考上了大学吧,那基本上就是平步青云人生从此无忧无虑……现在居然大学生都不稀罕了吗?甚至赚的还不如手艺人? 她觉得世界观都刷新了。 甚至忘记疑惑为什么两个好朋友明明是来探望自己的,却在聊这些? 一直到半晌后宁光露出乏色,沈安怡跟杨秋涵让她休息,她们晚上轮流陪夜,反复推辞未果之后闭上眼睛,才猛然醒悟过来:这两个朋友,应该是怕她自.杀吧? 毕竟从她们的角度看,怀着满心欢喜跟孩子的父亲来县城置办物品,却没想到是踏入了赵家父子的陷阱,要不是戴振国等人的帮忙,宁光说不得就是一尸两命。被枕边人背叛之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求助宁家却也受到残酷的拒绝……正常人都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吧? 所以已经很久没联系、以前照面时关系也不怎么样的杨秋涵,居然翻.墙逃课来看望。 杨秋涵对宁光的关心肯定不如沈安怡,沈安怡会为了一点小事专门赶回来看宁光,但她跟宁光的关系远没有如此密切。如果不是觉得宁光估计会寻短见,她这种从小到大连迟到都基本没有过的女孩子,还是在紧锣密鼓准备高考的时候,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她们来了之后只字不提宁光的遭遇,反而说起逃课、大学生不吃香、手艺人大有前途,想是怕勾起宁光的伤心事,转弯抹角的劝她来日方长。 是真正的来日方长,不是传统的女人总得嫁人过日子,是上不了大学也能学个手艺自力更生。 是委婉告诉宁光,她还有很美好很值得期待的未来,不值得为了几个人渣了结此生。 第九十章 帮助她,不如请求她的帮助 ……夜深了,沈安怡跟杨秋涵说是换班陪夜,实际上都没睡,而是坐在椅子上相对沉默。 杨秋涵偶尔侧头看宁光,就轻轻推了下沈安怡。沈安怡顺着她眼神看去,宁光看起来已经睡着了,可眼角依稀有一滴尚未干涸的泪珠。 两人不知道宁光是为她们流的泪,还以为是宁光刚才兴致勃勃的跟她们问这问那,果然是强颜欢笑。 也是,本来这朋友小时候就过的那么不好了,好不容易离开宁家,却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谁受得了? 想象宁光当初是怎么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的,现在心里又是怎么个绝望与撕心裂肺,两人就觉得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哪怕杨秋涵当初很是嫉恨过宁光的美貌,以及能得沈安怡的格外照顾,这会儿也觉得宁光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呢?难道真是红颜薄命? 然而这种想法才冒上来就被她掐灭了,她又不是农村老太太,信什么命啊,这都是那些人太坏了。 “怎么办?宁光现在哭都不肯当着我们的面哭,万一真的想不开……”两人心潮起伏良久,不约而同决定趁宁光睡着,去走廊上商议下,杨秋涵就小声跟沈安怡说,“我今天专门跑图书馆查了一些心理书籍,这种情况,咱们得赶紧帮她找个继续生活的理由!” 沈安怡很焦躁:“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找什么理由呢?我要是小光我都觉得活不下去了!” 说到末了一句,她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我要是宁光我也肯定不想活了。”杨秋涵叹口气,说,“要不我们就守着她,慢慢想办法?话说我班主任应该不会来医院逮我回去吧?” “还是我一个人守着吧。”沈安怡摇头,“县中管的真的蛮紧的,你偶尔逃次课没关系,逃个几天估计就要叫家长了。” 杨秋涵说沈安怡也不方便长期守在这儿:“你正代表你们学校参加那个什么比赛,刚刚过初赛呢,接下来复赛什么,你要是为宁光放了学校鸽子,那些什么推荐啊奖金的,还能给你?” 就算沈安怡不在乎那些,但沈安怡的家长肯定会有意见的,“这次宁光的事情听说是你爸爸帮的忙,你要是为了宁光影响了自己,你爸爸肯定会讨厌宁光的。” 她提到沈强,倒是提醒沈安怡了,说自己的母亲赵霞反正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要不明天抽空回去跟赵霞说一声,问问赵霞愿意不愿意过来照顾宁光吧。 沈安怡说这些时非常的纠结,是想到赵霞最近的情绪也不怎么稳定……她这时候还不晓得赵家人跑县里来发现赵霞婚姻出问题之后闹到环保局门口的事情,但这两年每次回县城,基本上都是赵霞拉着她哭诉沈强的没良心以及沈强又给那小情人买什么,而沈强一边让女儿别管大人的事情一边给女儿各种物质补偿。 他对女儿出手相当的大方,单是金项链就给过好几条,还有几个金镯子什么的,这会儿移动通讯刚刚开始普及,就是在省城,很多已经工作的成年人都舍不得买手机,只用小灵通代替,就算买手机也选择蓝屏的可以便宜点,沈强却已经给沈安怡买了三个彩屏和弦的手机,是时下大城市最流行的几个牌子——他说自己不知道女儿喜欢什么样子的,趁去大城市出差索性把随行女同事认为好看的都买下来。 赵霞知道后哭的死去活来,跟女儿说这些肯定是那小情人选的,都脏,让沈安怡别用。 但沈安怡心惊的是沈强一个县环保局的公务员,哪里来这么多钱? 她爷爷奶奶的级别算是比较高了,退休待遇属于很优渥的,也禁不住这么开销……沈强的钱从哪里来的不问可知。 可是每次在这方面劝沈强,沈强反应都很激烈。 而且赵霞也反对女儿将这些事情强行捅到爷爷奶奶跟前,赵霞是知道自己公婆的脾气的,如果晓得沈强这些年的作为,就算不把沈强送监狱也不可能让他继续做领导了。到时候沈强破罐子破摔,八成索性跟她离婚,同小情人过去了……那她要怎么办? 即使沈安怡再三保证自己肯定会赡养赵霞,而且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成绩优异、迄今取得知识竞赛奖项无数的著名中学尖子生,她完全有这个能力让母亲的晚年体面而优渥,所以赵霞根本不需要担心跟沈强离婚之后日子没法子过下去。 可赵霞不是这么想的,她口口声声看不起乡下人,口口声声说朝阳村那些始终伏在性别阴影里的女人不争气,实际上,人的经历刻在骨子里,真不是那么容易洗掉的。 她恐惧离婚。 这种恐惧来自于朝阳村自古以来的思想观念,就是离婚的女人都是要受到唾弃的。 不管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女人是否有错,只要是离婚了,那么女人就会被嘲笑是看不住自己老公的废物,大家不会看到她在婚姻里的付出与委屈,不会在乎她离婚是自愿还是被迫,不会理会女人的处境是否已经足够落魄可怜……反正脏水都朝女人身上泼就是了。 哪怕赵霞理智上明白,她还有女儿可以依靠,就算离婚了也未必需要回去朝阳村,看那些嘴脸听那些话……但她还是恐惧离婚。 像动物遇见了天敌。 她甚至警告沈安怡,如果沈安怡不经过自己同意,捅出沈强收取贿赂还跟女下属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些事情,她就死给沈安怡看! 至于沈安怡说这种事情即使自己不揭发,也很难不被其他人检举,赵霞选择了鸵鸟政策,说沈强这几年也这么过来了,也没见出什么事情……兴许不会出事呢? 沈安怡问她,如果沈强一辈子不出事,难道你就这么忍一辈子? 赵霞几乎没有犹豫的表示,反正她不离婚,她的底线就是,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是沈强名正言顺的老婆。 这种观念沈安怡难以接受,可在母亲的以死相逼下却不得不妥协。 现在说了问赵霞愿意不愿意过来看着点宁光,沈安怡所以又担心,万一赵霞这种思想带给宁光怎么办? 她作为亲生女儿,还是一直生活的无忧无虑,近年才遇见父母婚姻触礁打击的掌上明珠,面对赵霞的各种诉苦都觉得吃不消,何况刚刚受到过巨大打击的宁光呢? 沈安怡思考半晌,还是将这想法告诉了杨秋涵。 杨秋涵所以也觉得犯了难,因为她跟沈安怡都要上学,不可能长期守着宁光,不守着宁光又不放心……至于说沈安怡接到消息这么晚才回来,这中间宁光也没自.杀,两人认为这应该是宁光撑着一口气等赵学明父子伏法,以及想见一面沈安怡。 沈安怡就怕自己来了之后,宁光觉得心愿已了。 所以接下来总要有人看着点这好友才能放心。 然而除了赵霞,好像也没其他合适的人选了。毕竟杨母是黎明镇小学的老师,也是有工作的,不可能为了宁光辞职跑县城来做陪护。沈安怡倒是想到花钱雇人,可杨秋涵说这么做会不会让宁光觉得越发愧疚,从而更加想不开了? 将宁光当成对世界没有留恋的心态之下,她们不能不小心翼翼。 最后还是天快亮的时候,沈安怡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本书,提到美国某政客想取得一个人的好感,起初想帮助那个人,然而无果,最后他改了个方法,向那人提了一个不算麻烦但显出对方家族显赫以及尊贵的要求,最后如愿以偿。 她于是跟杨秋涵说,她们或许可以换种方法来提升宁光的生存欲望。 不是帮助宁光,而是向宁光求助。 杨秋涵忧愁的说,问题是怎么求助?因为宁光现在根本自身难保,何况是帮她们的忙呢? “……我想让宁光经常去陪陪我妈妈。”沈安怡沉默了会儿,说,“让她开导开导我妈妈……但我不知道宁光现在会不会被我妈妈带的悲观失望?” 杨秋涵犹豫良久,觉得无法判断,就想起来戴振国,说要不看看戴振国天亮之后会不会过来吧,之前宁光出事就是他找去县中通知的,知道我们现在来了,应该会过来一趟……到时候找他商量下。 毕竟戴振国这两年在外面跑着,也算有些见识了。 而且不管是沈安怡还是杨秋涵,都是很久没跟宁光联系了,倒是戴振国,似乎跟宁光见面次数还多点。 也许他的判断更准确些。 早上宁光还没醒,果然戴振国就过来了,沈安怡跟杨秋涵将人拦在走廊上说了她们的担心,这让戴振国也一下子揪心起来,说自己昨天过来看的时候,宁光还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啊,反而怪平静的! 杨秋涵就说他笨,就因为宁光平静才不正常啊!因为宁光这遭遇,换了谁能平静?要是宁光哭天喊地的撕心裂肺一场,没准难过完了就过去了。 现在不哭不闹的……不定就是心意已决! 戴振国吓的脚都软了,如果只是杨秋涵这么说他还不怎么相信,因为知道杨秋涵跟宁光的关系不是特别亲热,倒是沈安怡,这是宁光最重视的人了,她都担心宁光寻短见,那基本上就没什么好怀疑的! “我看沈安怡的想法可以。”戴振国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才说,“宁光以前说过沈安怡帮了她许多,她却没什么能给沈安怡的……对了,就是那罐子梦因子果酱,你还记得不?” 沈安怡沉默点头,她当然记得,梦因子果酱她已经吃完了,但装酱的瓶还收着,就放在她在省城的房间的书桌上,天天能看到。 戴振国就说宁光对沈安怡一直抱着歉疚的心理,以宁光的为人,就算真的不想活下去了,沈安怡开了口求助,她怎么也要想方设法的为沈安怡办到的……说到这里他想起来:“可是宁光都不肯打胎,还说不打算将孩子送人。” 所以……这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 沈安怡跟杨秋涵闻言讨论了下,觉得还是稳妥点的好,暂时先什么都顺着宁光,设法安慰开导她,她们必须离开的时候,再托宁光看着点赵霞……反正给她找个事情绊着,不至于什么时候忽然崩溃说走就走了。 “可是宁光年纪没到应该没结婚证吧?”敲定这事之后,两人就想起来户口的问题了,问戴振国,宁光是否打算以后跟赵建国继续扯结婚证? 戴振国摇头,说宁光好像没这个意思,但她很有自己养孩子的打算。 杨秋涵就问沈安怡,能不能用家里关系给宁光孩子上户口? 她其实也觉得宁光还是别留那孩子的好,因为毕竟是高考在即的学生,知道宁光这孩子既然是赵建国的骨肉,就算赵建国不养她,按照法律她以后也是要给赵建国养老的。跟那种生父扯上关系,既恶心又麻烦。 而且她也不知道宁光打算不嫁人了,想着宁光才这么点年纪,等熬过这一关,以后肯定还要结婚。到时候带个孩子,不但不方便找人吧,拖油瓶去了人家家里,也是可怜。 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宁光本身。 在确定宁光情绪稳定之前,杨秋涵跟沈安怡都认为不能刺激宁光,宁光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比较好。 ……他们先入为主,哪怕半晌后宁光醒过来,跟他们再三强调自己心态平稳,甚至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希望,让他们千万别多想,他们还是觉得她目前的状态,按照需要轻拿轻放的玻璃人来的好。 宁光对此很有些哭笑不得,但对于沈安怡的托付却欣然接受,欣然到了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给好友帮忙。 看出这份好心情,沈安怡跟杨秋涵都暗松口气,深觉这步棋走对了! 第九十一章 出院与工作 沈安怡跟杨秋涵在县医院待了两天就在各方催促下匆匆离开了。 她们走之后过了一个礼拜的样子,宁光也恢复的七七八八,不需要继续住院了。她惦记着欠医院的钱,就想立刻开始做清洁工。 然而去找了之前的医生,医生却说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宁光顿时想到沈安怡,正懊恼又给朋友添了麻烦,谁知道医生说,账是戴振国结的,沈安怡跟杨秋涵来的时候也想结,但没结成——戴振国联合医生将她们糊弄过去了——这个医生当然不会告诉宁光。 医生让宁光想还钱的话就去找戴振国,宁光闻言心头就是一沉,怀疑他跟戴振国串通好了套路自己,因为之前赵建国就做过差不多的事情。 她试探着问医生,之前说的清洁工的工作还算数吗? 医生表示医院目前不缺清洁工,宁光就更笃定这是戴振国的盘算了。 她很不愿意去找戴振国,然而更不想欠这人的,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跟这人见一面,把话说清楚。 算起来她跟戴振国有几天没见了,这人就瘦了一大圈,他很繁忙的样子,见了宁光难得没有欲言又止的磨蹭,非常简洁的交代,钱是他付的,原因是觉得宁光如果留在医院打工很不安全。 “赵家毕竟是大族,这次的事情主要也是沈安怡的阿伯发了话,跟公安局那边领导打了招呼什么的,所以才这么顺利。”戴振国告诉宁光,“其实你们村的村长,就是赵家那个赵训勤,之前是专门带了人来县城找沈安怡的娘老子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沈安怡的姆嫚没帮他们说话。但他们不敢拿沈安怡一家怎么样,却未必不敢来县医院给你使绊子。” 他觉得宁光就算要找工作也应该离县医院远点,免得被赵家报复。 见宁光似乎有点不以为然,戴振国就委婉表示,自己在镇上的铺子已经被砸了,因为是晚上被砸的,他不在铺子里,人倒是没事,可里头的货物全部被泼了秽.物,门上还被用鸡血写了咒骂的字句,这两天镇上都在议论纷纷的……他说:“我想把那个铺子转手,干脆到县里来做生意了。” 宁光本来还很怀疑他的,听了这话就觉得愧疚了。 因为就算这人真的对她有些什么心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做什么对宁光不好的事情,说起来也算救了宁光母女俩了,现在又被牵累铺子被人砸了,甚至在镇上都没法站脚,只能来县城。 戴振国也是辛苦几年才在镇上攒下的铺子,想也知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想转手,肯定要亏本。 人家本来好好的过着日子…… 宁光心里苦笑,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吉利呢?到哪都给人添麻烦,到哪都是个累赘。 她无精打采的表达了歉意,问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宁光其实没抱什么指望,因为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能做的。 然而戴振国很爽快的点头,说希望宁光帮忙在县里找铺子,县里的铺子他暂时是买不起的,只能租赁一个。然而镇上的铺子现在被压价压的很厉害,还有一些积存的货物、订单之类需要处理,总之他暂时没空管县城这边,希望宁光能够帮他了解一下环境,找个合适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你身体是不是吃得消。”戴振国说,“这事情挺累的,也麻烦。” 宁光现在就怕没法还人情,连忙表示这都不是事,自己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人,再说到处找铺子,怎么也没有下地种田累啊。 戴振国于是给了她点钱,不多,只够几天的路费生活费的,毕竟宁光现在身上基本没什么钱……之前沈安怡跟杨秋涵离开时都分别给她塞了钱的,沈安怡给了八百,杨秋涵给了二百,但宁光趁她们不注意,把钱塞回她们口袋了。 毕竟沈安怡家里经济条件是好,可沈强已经生出外心,宁光也担心她把钱都给了自己,在学校没钱花又不方便跟沈强要怎么办?至于杨秋涵,条件比沈安怡家里是差远了的,二百块估计是手里所有的生活费了,给了宁光顶多还剩几个零钱,只能吃点白饭榨菜的……这可是快高考的学生,缺了营养影响人家一辈子哪里行! 因此宁光这会儿犹豫了下,还是接了戴振国给的钱,问了铺子的具体要求后,说一定会尽快帮他找到地方。 接着就提起还债的事情,她以为戴振国会顺势留自己帮忙打下手,然而戴振国却让她得空去找赵霞,因为赵霞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其实沈安怡那个美头走的时候好像叮嘱过她姆嫚来看你的,但她姆嫚一直没过来,可能是最近心情不好吧。你有空去看看她,顺便让她帮你找个工作吧,你自己是不怕吃苦,可你现在不是还有个孩子?” 这个建议宁光没法拒绝,到底她答应过沈安怡会开导赵霞,别把离婚当成天塌了似的,而且她也确实需要一份工作,还债以及照顾母女俩以后的生活。 宁光于是找了个小旅馆暂且落脚,把自己尽力收拾的整齐点了,才去水果店买了些水果,按照沈安怡留下来的地址,去找赵霞。 赵霞开门看到是她非常意外,说你居然已经出院了吗?我还想过两天去看看你的。 算起来她们两个也是好些年没见了,上次见面时宁光还是个小孩子呢。 现在宁光自己都要生小孩子了……赵霞明显老了很多。 她这种苍老,一个是年纪不轻了,第二个则分明是受了打击。 “你坐吧,我去给你倒杯牛奶。”赵霞招呼宁光进去落座,她对朝阳村的人,包括自己的生身父母,普遍没什么好感,但对宁光这种跟她有着一定同病相怜经历的女子,却有着同情与怜悯。 再加上沈安怡的叮嘱,所以对宁光态度很是和蔼。 宁光倒是有些惴惴的在沙发上坐下。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城里人的房子,不是那种城中村的地方,是正儿八经城里人的住处,还是领导的家里……以她有限的见识也不知道该如何描绘眼前的一幕,只觉得很是气派。 但没什么人气。 赵霞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给她热牛奶,非但没有显得热闹,反而叫人感到一种死气沉沉的寂寥。 片刻后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牛奶出来,让宁光喝。 宁光觉得受宠若惊,又见赵霞自己没有,忙朝她推了推:“阿姨,您喝,我不渴。” “我喝不惯这玩意。”赵霞笑了笑,摇头,“安怡的爷爷奶奶说喝牛奶对身体好,所以从小就给安怡订,安怡去了省城也没停,毕竟她不在,她阿伯……她爸爸也会喝的。” 她神情落寞下来,“不过她爸爸好久没回来了,我觉得这东西有腥气,喝不下,放家里也是平白过期。你喝了补补身体,也省的浪费。” 宁光握着牛奶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她答应了沈安怡会开导赵霞,可毕竟不熟,真正见了面就发现,之前想的那些话根本没法说出口。 “你现在出院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赵霞见她不说话,主动问。 宁光有点尴尬:“现在在帮戴振国……就是之前他送我去医院的,帮他找个合适的铺子。” 赵霞哦了一声,问她找工作有头绪没?没有的话县里有个非常厉害的老裁缝,厉害到省城的人都会过来找她做衣服:“她那里缺个学徒,要求老实听话孝顺……你想去吗?想去的话让安怡爸爸找人去说。” 宁光估计这应该是沈安怡的安排,因为之前沈安怡跟杨秋涵一唱一和开导她的时候就提过裁缝。她不想欠戴振国的,却愿意接受同性好友的帮助,正要答应,赵霞又说,“不过学徒基本上就是包吃住,没什么工资的。我倒觉得不如让安怡爸爸帮你说到其他地方去上班,可惜你学历低了点,不然还能弄个正式工。” 听说没什么工资宁光也有点迟疑,因为她现在挺缺钱的,除了急着还戴振国的钱之外,也是想到马上孩子出生的一系列开销。 不过踌躇了会儿,还是决定去学裁缝。 因为两个选择都是靠沈强的面子,可前者学到手艺之后就是靠手艺吃饭了,后者基本上一直就是靠着沈强……想到沈强给沈安怡带去的压力和煎熬,宁光真不想沾他太久的光。 赵霞倒是想让她选择第二个,还表示愿意帮她斡旋,看能不能破例将宁光弄成正式工。 她的想法是自己之前出于怨恨娘家人的缘故,从来没有让沈强给自己家里人找工作什么,谁知道那个小三倒是不客气,这段时间已经给娘家捞了不少好处。在赵霞看来那些好处都是自己的,小三等于是在占自己便宜。 只是让赵霞从现在开始给娘家安排工作……她也不愿意。 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对娘家好,娘家也会认为那是应该的,而不是真心感谢她。 甚至这么多年赵霞没有用沈强的职位给娘家弄多少好处,娘家都不让她跟沈强离婚了,如果娘家靠着沈强得了甜头,想也知道,从今往后,沈强在他们心目中简直就是个皇帝,她这个亲生女儿倒是更没地位了……到时候哪怕沈强将小三公然带进这个家里,估计娘家都会让她大度点,别那么嫉妒。 真是想想就是一口心头血! 而除了娘家之外,赵霞也没其他可以拉拔的人。她这种乡下美头的出身,生活圈子是非常狭窄的,结婚之前就认识家里的亲戚以及村人,结婚之后因为沈强认为她长的太漂亮了,怕出去工作会有人勾引她,一直让她待家里做家庭主妇,她所以也根本没有自己的圈子。 现在气不过小三的做法,想让沈强也给自己这边的人找工作什么,却一时间没什么自己人。难得宁光她不讨厌,所以就想可着劲儿的提要求。 可宁光一心一意学手艺,赵霞劝了半天见这美头一脸的为难,心灰意冷的叹口气,觉得可能自己这辈子的运气到头了,不然为什么沈强出轨后,自己这边什么都不顺呢? 她到底不甘心,于是打发了宁光,就去跟沈强谈判,要他给宁光解决住处。 理由是宁光没要正式编制的工作,应该有所补偿。 沈强听了这话啼笑皆非,提醒她说:“宁光之前的老公是你堂侄。” 说起来他当初站在宁光这边纯粹是听了相好的话,要给赵霞,给赵家脸色看的,谁知道赵霞根本不在乎,甚至知道真相后巴不得赵学明父子判死刑……沈强一拳落空之余,又找到这结发之妻的一个缺点,就是冷血残忍。 赵学明父子对宁光再不好,对赵霞始终都很尊敬的。 甚至在他们被抓起来后,赵家还专门带了赵富梁老两口来城里找赵霞求助,结果宁光这个受害者都没说想让赵学明父子死掉呢,赵霞比宁光还狠。 赵霞闻言气的大哭一场,想解释的时候沈强已经不耐烦的走了,她觉得委屈,所以现在也懒得告诉沈强,她之所以气头上说赵学明父子真该被枪毙,其实主要不是为了赵学明父子算计宁光而生气,主要是因为他们决定用宁光来铺砌进城的路,导火索是宁光怀了个美头而且不肯打胎。 这触动了一直坚决反对、可以说是痛恨着重男轻女这种现象的赵霞的敏感神经。 她这么多年来都耿耿于怀,至今不肯利用丈夫的权势给娘家兄弟侄子找工作,就是因为做美头时在娘家遭受了太多的不公平太多的歧视。 赵学明父子虽然是她亲戚,虽然对她不错,然而赵富梁老两口还是赵霞的娘老子呢,在赵霞结婚后也对她还好了……赵霞都不能原谅他们,何况是一个堂哥跟堂侄? “你不是说我残忍?”这会听了沈强的话,赵霞一脸无所谓的说,“咱们结婚这么多年,我相夫教女,伺候公婆,照顾小姑子,自认为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家的,可你有了那个婊子之后是怎么对我的?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正好是一对。” 说完了气话,她径自让沈强给宁光安排住处,不然她就去找那相好的家里人闹,凭什么一个婊子的亲戚可以沾沈强的光,宁光是自己这个正房同村的晚辈,还是沈安怡这个正房所出的独生女的好朋友,就不能被格外照顾? 第九十二章 做菜 给宁光安排个不用花钱的住处对沈强来说只是小事,他虽然对赵霞没什么感情了,但且不说看女儿的面子,这么点儿要求也不值得他跟赵霞起冲突,所以漫不经心的答应了,又说自己这几天比较忙,估计不会回去。 赵霞早就习惯了,站起身:“那我把牛奶都给宁光送去,她现在怀着孕正好补身体。” 想起来又说,“她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户口的事情你也记着点,弄好了赶紧的跟安怡报信,免得她一直牵挂着分心。” 沈强有点不耐烦的答应了,说:“这也真是奇怪,你这个做妈妈的最讨厌朝阳村的人了,怎么安怡对那乡下来的跟亲妹妹似的?我看她对省城那些同学都没这么好。” 他说这话也没其他意思,就是觉得宁光不管是学习成绩还是出身都跟自己女儿差远了,俩小姑娘居然能情同姐妹,还是分离多年之后情同姐妹,实在属于特例。 谁知道已经走到门口的赵霞闻言冷笑一声,扭头就说:“这还不是遗传?之前爸妈还在县里的时候,你不也挺正经的?爸妈一走开,你那花花心思全部起来了,那种放着满大街的未婚男青年不要,非要朝你这有老婆孩子的老男人身上扑的婊子也觉得好了。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脸说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人家考不上学校穷的不行的出来卖,还能说是生活所迫,她这种,就是骨子里的贱!你连这种贱货都能看上,安怡喜欢的宁光好歹是被家里逼到今天的!” “……!!!”沈强被气的脸色铁青,想发作,赵霞却已经走了出去,还将门狠狠摔上了! 赵霞奚落了丈夫一顿,心里却也没什么开心的,回到空空落落的家里,她发了会儿呆,就拿了牛奶去宁光住的小旅馆。 其实她本来打算留宁光住家里的,一来是答应了女儿会照顾宁光,第二个也是因为之前是一大家子住的屋子,现在就她一个人住,公婆小姑子女儿都在省城,丈夫家外有花,觉得寂寞。有个不讨厌还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美头住家里,也能做个伴。 但宁光担心太打扰她了,坚持要回小旅馆。 “其实你还不如给我做保姆算了。”赵霞带了牛奶去给她喝,看着小旅馆的环境直皱眉,说,“我也没什么事情要你做,大部分时间就是陪我聊聊天逛逛街了,钱不会少你的,怎么样?” 宁光尴尬的表示自己还是想学手艺:“一直让您跟安怡照顾我也不是个事,等我学会了,以后给您跟安怡做衣服!” 赵霞笑了笑没说什么,让宁光给自己做保姆不过是一时感慨,她也真是太寂寞了。 至于宁光说给她跟沈安怡做衣服她没放在心上,这年头成衣那么多,她跟女儿可都不缺衣服穿。 过了两天沈强给宁光安排的住处就下来了,是在老裁缝家附近的一个厂里的单人宿舍。 赵霞对这个住处并不满意,因为硬件条件虽然还可以,跟老裁缝家离的也近,但那个单人宿舍人多眼杂的,担心宁光住进去之后会听到很多风言风语……尤其宁光马上就要显怀了。她这么点年纪居然已经是孕妇,人家肯定要问老公什么的,那宁光要怎么回答呢? 然而沈强懒得再花功夫,直接扔出一句不满意你拿我工资给她租房子去! 反正他工资是一直交给赵霞花的,赵霞愿意克扣自己补贴宁光他也没意见——不过沈强知道赵霞对宁光还不太可能好到这份上,毕竟她给宁光索要住处也只是出于跟小三打擂台的冲动,沈强交给她的钱,她肯定还是想着花在自己以及沈安怡这个亲生女儿身上的。 果然赵霞跟沈强吵了几次无果后,只能悻悻的认了。 宁光不知道夫妇俩的这些纠纷,听说赵霞给自己争取了个单人宿舍真是又惊又喜,因为学徒没什么收入她很担心生活的问题,能有个免费住处真的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说单人宿舍的人缘问题,她真的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她人缘什么时候好过啊? 风言风语什么时候少听过? 在这种地方住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跟回了家一样。 嗯,比在家里待遇还好点。 “那你吃饭问题怎么办呢?”赵霞实在太闲了,操心完房子又忍不住操心宁光的伙食问题,得知宁光打算尽量省着点花熬过去,就很不赞成,“你还在怀孕,这么个吃法,以后小孩子身体不好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提出让宁光去自己那边做饭跟洗碗,报酬就是她提供宁光的一日三餐。 当然考虑到单人宿舍距离赵霞家还是有段路的,宁光现在又没什么交通工具,赵霞让她每天中午跟傍晚去做个饭,然后傍晚做好早饭,带一份回宿舍,早上吃。 宁光百味陈杂的答应了,她心里非常的难受,甚至有些动摇,就是孩子生下来之后到底要不要留在身边带?因为现在看着,她连自己都养不活,到处靠别人。她这样的人,真的能给孩子一个好生活吗? 年轻的孕妇沮丧片刻,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以后的生活还很长,难处肯定还很多,现在就觉得吃不消了……以后怎么过呢? 她告诉自己多想想小时候的经历,那么苦那么充满恐惧充满煎熬的岁月都熬过来了,现在这些困难也会过去的。 赵霞让宁光给自己做了阵饭后,就开始嫌弃她手艺。 虽然宁光做饭很有经验,但要说好吃那真算不上。 毕竟乡下人,有肉就好吃,谁有条件那么讲究? 赵霞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可她公婆地位不低,做了人家近二十年的儿媳妇,嘴巴也刁钻了。 起初几天还顾着宁光的面子没作声,后来想到接下来估计要长期吃宁光做的饭菜,就受不了了,开始手把手的教宁光做饭。 她的厨艺就出色了,毕竟从做沈家儿媳妇开始,她就一门心思的料理家务,伺候公婆。她公婆小姑子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包括沈强没变心前其实人也挺好。但这一家子生活水准搁那儿,对伙食要求其实不低。 尤其她公婆,见多识广,还参加过好几次很有规格的宴会,别说省里最出色的厨师的手艺了,据说首都那边正宗御厨传人做的饭菜都吃过。 他们从来没说过赵霞做的饭菜不好吃,但赵霞才过门的那两年,在家里基本上吃的不多,饿了就在外面下馆子。 这些本来是瞒着的,但那会儿看不起赵霞农村来的邻居好几个,他们故意把这事情告诉赵霞了。赵霞知道后羞的无地自容,她这种乡下长大的女性,一直被灌输着女人家做家务、伺候一家大小都是应该的。 结果做的饭菜一家人都不爱吃,还要专门跑外面去垫饥,这实在是太失职了! 赵霞痛定思痛,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在厨艺的钻研上。 她肯学,肯练,又有沈家的面子摆着,找县里一些老师傅请教时,人家都愿意教上几手。 可能还有点天赋吧,总之后来一大家子都不爱去外头吃饭了……赵霞回忆往昔有些失神,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在厨房忙碌半晌,看着公婆丈夫小姑女儿围着餐桌大快朵颐狼吞虎咽时内心的充实与欢喜。 那种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的场面,这几年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过一样。 “小霞阿姨,您手艺真棒!”宁光夹了筷子青菜咽下,由衷的赞叹,“素菜都烧的这么好吃!” 她在村上就听村里人说过赵霞做菜好吃,不过那会儿以为主要是赵霞结婚后经济条件好,做的基本是肉菜。对于当时的宁光来说,肉菜就没有不好吃的。 这会儿被赵霞亲自教授,才知道赵霞的厨艺是真的好。 而且会的菜式特别多,甚至还会很多外地才有的糕点……最厉害的是她还会用电饭锅做鸡蛋糕! 这时候不是开蛋糕店却会做蛋糕的人真的不多。 因为会的人少,外行都觉得会做的人非常厉害……比如说宁光。 “我这种家庭主妇,饭菜都烧不好,还有什么用?”赵霞闻言只是笑了笑,有些黯然。 她曾经也觉得自己厨艺很厉害,但这又怎么样呢? 沈强从变心开始就没回来过,那个小三兴许厨艺不如赵霞,可抢男人又不是厨王争霸赛,沈强爱的是人家的青春,是她的学历跟谈吐,以及她的撒娇发嗲……他会在乎小三厨艺不行吗?或者他根本舍不得小三下厨搞一身烟火气呢。 反正他现在有钱的很,大可以带着小三到处下馆子。 赵霞所以很庆幸,还好女儿走的不是自己这条路。 沈安怡学习成绩很好,她以后会成为一个对社会很有用的人,不像自己这个姆嫚,一无是处,要没老公养着,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所以现在沈强在外面有了人,她也没办法。 宁光想安慰赵霞,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因为她也觉得,烧锅做饭这种事情……不管做的再好,好像都没什么意义。 毕竟乡下美头有几个人不会的啊。 这些都不是什么能挣钱的行当。 在她们的观念里,所有不能挣钱的技艺,都不足挂齿。 不值得重视。 赵霞教了宁光大概半个月,这中间还陪宁光出去找了几次铺子,最终给戴振国交了差,总算放放心心的忙起自己的生活,半个月后,见宁光做的饭菜有模有样了,就想将买菜的事情也交给宁光。她倒不是想偷懒,而是因为之前赵家人跑过来闹了一趟之后,本来就对沈强很少回来有着议论的邻居们,越发的窃窃私语。 这些人始终记着她农村的出身,对她靠着美貌变成城里人有着太多的揣测与恶意。以前公婆在,对儿媳妇也满意,他们不敢说什么,后来公婆走了,沈强跟她感情好,沈安怡又争气,他们也没法说嘴。 现在好了,他们得了把柄,差不多赵霞一走出去就会被指指点点。 她不想去面对那些。 但宁光来回跑的话,就不怎么来得及。尤其她现在开始嗜睡了,好几次在老裁缝跟前听课时都差点睡着。还好有沈强的面子,老裁缝也体谅她是孕妇,没有责罚。 赵霞就让她干脆住自己家里来算了。 宁光到底不好意思,宁可累一点……可也就推辞了几个月,到临产的时候,她还是接受了赵霞的好意。因为单人宿舍在四楼,每天爬上爬下实在有点危险。而且宁光跟那边的人关系比较冷淡,她不确定自己在宿舍的时候忽然要生了,能不能叫到帮助的人? 搬过来之后没几天的傍晚,宁光就要生了,赵霞赶紧去敲邻居家门,喊了几个男人将宁光弄下楼,又找他们家借车送了宁光到医院——说起来她这些干部邻居有这点好,私下议论归议论,生活上的这类事情找上门去,他们还是很爽快的。 爽快的好像从来没嘀咕过赵霞跟宁光一样。 当然这会儿两人也没心思管这些,到了医院之后,跟邻居一家子道了声谢,赵霞就急急忙忙去办手续了。 这时候生孩子的产妇不多,产房外的长椅上七零八落的坐了几群人,赵霞孤独的身影让他们很是好奇,虽然没过来问,却也指指点点,似乎诧异为什么有个产妇只一个家属来陪同? 赵霞注意到,心里想,要不是自己没什么事情做,宁光甚至没有一个家属在外头。 正觉得宁光可怜,产房的门忽然打开,一个护士抱了个襁褓出来,叫了个名字,就有一群家属围上去,争先恐后的问孩子性别。 护士语气淡漠的说是个美头。 第九十三章 生产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不敢置信与气急败坏的惊呼,还有人大声嚷着:“我们照了B超的,明明是男孩!” “B超也可能出错的。”护士不耐烦的将襁褓塞给一个家属,“里面还有事情,我先进去了,你们等会儿,产妇马上出来。” 她一进去外面的吵嚷就更激烈了,似乎是婆家跟娘家互相指责,都觉得是对方命不好带累自己家孩子只能弄个赔钱货。跟着又开始将襁褓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意抱,没说几句话甚至连产妇都不等了,一大群人哗啦啦的走了个一干二净,甚至将襁褓直接扔在旁边的椅子上! 赵霞木着脸看着这一幕,心里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无力感。 多少年了,女儿养到十来岁嫁人,换一笔彩礼给儿子花,然后逢年过节还要给娘老子买东西,有事也会被要求出钱……相比让娘老子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一辈子的儿子,到底哪个才是只进不出的赔钱货?? 她想起来自己当年怀孕时,娘家劝她去做B超看男女,然而公婆说无所谓,男女都一样。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长辈说男女都一样。 后来在产房里,也就是现在宁光躺着的地方,她挣扎了大半天,筋疲力尽才生下来沈安怡,迫不及待的问是男是女,医生用同情的语气说:“是美头。” 赵霞当时下意识的就是一惊。 只是公婆丈夫小姑都不像刚才那群人,他们很高兴的迎接了新生命。 公公甚至为了孙女的名字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在跟婆婆、儿子媳妇女儿一致商议后才敲定。 足见重视。 赵霞对此当然是欢喜的。 可她每次想起来自己得知孩子性别时的一惊,都觉得难以描述的懊恼。 从小就愤懑着重男轻女,为什么听说自己生了个女儿时,竟然会是一惊呢? 赵霞怅然的想,也不知道宁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虽然照了B超是美头,可刚才护士不是说了?B超也会出错的。 她不无恶意的想,如果这偏偏是个男孩子,也不知道赵学明父子作何想? 但旋即想到这孩子还是女孩子的好,不然赵学明父子出狱之后,没准会真的找过来。 这类人的劣根性,赵霞太清楚了。 他们对女儿有多残忍,就能对儿子有多忠诚。 “哇……”被扔在椅子上的新生儿哭了起来,其他正在等待产妇的家属彼此望望,想动又迟疑,最后还是赵霞走过去,将襁褓抱起来,轻轻摇晃着哄她。 新生儿闭着眼睛,红通通的皮肤,胎发很是浓密,看得出来营养不错。 也是,那家人可是以为是个男孩子,怎么能不好好伺候? 赵霞心情复杂,以她的经验,这孩子长大了应该挺漂亮的,然而在这样的人家,漂亮也不过是被家里卖个好价钱。 这时候产房的门大开,医生护士推着产妇出来,看到没人靠近就是一愣。 “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走了。”赵霞走过去,将襁褓放在产妇的头边,低声说,“孩子很漂亮,希望她也聪明,以后读书有成。” 然后考上离家远远的学校,从此脱离吸血鬼奴隶主一样的父母家人……就好像当初沈安怡教宁光的那样。 可惜宁光没有读书的天分。 产妇跟婴孩被推着走远了,可走廊上似乎还萦绕着产妇的哭声。 附近的家属在议论,说产妇可怜,但也有说她丈夫可怜的:“现在抓的那么紧,只能生一个,却是个美头……以后这一家也完了。” 赵霞很想给这人一个耳刮子,更想给她几刀,让她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完了。 ……总之等待宁光出来的过程非常不愉快。 赵霞等了足足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有护士抱着新生儿出来,问谁是宁光的家属。 “小光现在怎么样了?”赵霞一边接过襁褓一边问。 护士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她是所有家属里唯一一个先问产妇的:“头胎,产妇有点折腾,累的睡着了,收拾好就出来,没什么大碍。” 赵霞松口气,道了谢,这才问孩子的性别。 护士说是美头。 跟B超一样的结果,赵霞仔细端详孩子的面容,满意的认为她长的更像宁光而不是赵建国:“我家美头挺好看的,对不对?” 护士笑:“是啊,她姆嫚也好看。” 还没成年的美貌产妇,唯一的家属也是中年美妇……护士心里有许多揣测,只是很快又进去忙碌了。 ……宁光次日下午才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病房了,赵霞本着“老公的特权自己不用那小婊子也不会客气”的想法,打电话逼着沈强给协调了一间单人病房,周围所以清净的很,让宁光着实睡了个好觉。 而且这中间赵霞还跑回家拿了不少东西过来,将病房塞的满满当当的。 宁光醒过来之后收拾了一番,就在护士跟赵霞的联手指导下,给女儿喂奶。 初乳喂起来还是有点麻烦的,折腾了半天才解决。 她这时候就发现赵霞在翻书,而且案头还放了一堆的书籍。 宁光很惊讶:“小霞阿姨,这些是?” 她还以为赵霞想学习了呢,而且用功到过来陪产妇都不忘记带上书本。谁知道赵霞说:“噢,这些是我拿来给你看的,免得给孩子起的名字太没文化。” 宁光:“……” 她之前忙忙碌碌,还真把孩子名字的事情给忘记了! 孩子毫无疑问是跟着她自己姓,其实宁光对于自己的姓氏也很讨厌,但姓赵更不可能,不说自己跟赵建国父子之间的恩怨,冲着孩子生父跟亲祖父知道她是女孩子就想弄死她这点,他们就没资格让孩子当长辈看。 “我看就叫宁欢吧。”宁光想了想,就说,“希望她一辈子欢欢乐乐。” 赵霞迅速反对,说这名字太简单了,容易重名,而且透着随意,显得做家长的不够重视,再说“欢”这个字笔画多简单啊,一点儿文艺气息都没有,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宁光有点哭笑不得,很想说自己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正宗五代贫农之后,要什么文艺气息? 她跟文艺有半毛钱关系吗? 但赵霞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意思否决,就说孩子反正还小,而且暂时也报不了户口,要不慢慢想? 赵霞这才点头,并且提醒她有空别忘记看书……嗯等等,好像月子里看书不好?算了,要不还是自己帮宁光看吧,回头拟出名字来让宁光选。 宁光于是会过意来,问:“阿姨,要不你帮孩子起个名字吧?” 她不是很在意女儿叫什么,只要好听就行。 现在看来赵霞倒是非常的重视与挑剔,宁光觉得将命名权交给这位阿姨也没什么,毕竟赵霞这段时间对她的照顾,也够资格给这孩子起名。 赵霞果然惊喜:“真的吗?” 还假惺惺的想推辞下,“不不不,你才是孩子的亲姆嫚,还是你起吧?” 等宁光郑重表示自己不在乎,她迅速答应下来,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会努力提高文化知识,给宁光女儿起个响亮好听又寓意美好的名字! “可能当初没能给安怡起名字,小霞阿姨一直惦记着?”宁光心里这么想着,有些失笑也有些惆怅。 一般来说,给孩子起名的,都是家里做主的人。 以赵霞跟沈家的门第差距,沈安怡的名字,的确是没她起的份的。 也许那时候的赵霞在心里起了无数名字,反复推敲删选,最后却不得不看着沈父敲定“安怡”二字。 这对于宁光这种不在乎的人来说兴许没什么,但对于赵霞来说,应该是很失落很遗憾吧? 以至于现在对着宁光的女儿都如此热络。 ……只是赵霞虽然将新生儿的命名权要到了手,却到宁光出月子也没决定。 宁光问了几次见她欲言又止,只当是还没选好,反正孩子还小,这也不急,就没放在心上,只笑着说要是定下来了赶紧告诉自己——暂且这孩子就被喊着“美头”,反正现在家里就她一个小美头。 本地习俗孩子满月是要摆酒的,宁光这条件当然根本不考虑。但赵霞长年寂寥,难得有点事情忙就特别的热心,说酒水咱们不摆,至少下个馆子庆贺下吧。 宁光其实不耐烦出去,因为生产跟坐月子的缘故,她在老裁缝那儿已经落了不少功课了。 老裁缝教的徒弟不止她一个,宁光在其中不算最聪明的,之前因为孕期的一些反应,学的也不算出色,所以对她并不很在意。 这种不在意虽然表现的不是很明显,然而对于宁光这种拥有丰富被忽略经验的人来说一目了然。 宁光心里不太服气,也是恐惧,她读书已经不行了,就算现在可以出来打工,但没什么特别的能力,随时可以被换掉,既挣不多,也不稳定,终归是看人家脸色吃饭,怎么算都是有门手艺傍身的好。就算不奢望像杨秋涵说的那样,以后收入比大学生还高,怎么也要供得起自己跟女儿的生活呀! 而且她现在还欠戴振国的债呢! 所以现在终于出了月子,她一门心思想追上进度。 要知道老裁缝教手艺也就半年功夫,她其实已经满了日子了,因为怀孕,专门打了招呼,说是出了月子继续学一段时间……要是现在不抓紧,即使老裁缝看在沈强的面子上不赶她,她也不好意思继续赖着。 宁光就劝赵霞,实在要庆贺,要不就买点菜,在家里吃一顿算了,毕竟美头还小,带出去容易生病,放她一个人在家里又不放心。 赵霞想想也是,就给了宁光三百块钱,让她去多买点好吃的,拣那些贵的食材买,不必节省。 她是这么说,然而宁光最终也就买了一只老母鸡,割了点肉,以及几把蔬菜就回来了。 赵霞看到之后怪她小气,她解释说家里就两个人,做多了也吃不完,留到下一餐就不好吃了。 其实还是想节省点。 “钱别还我了。”赵霞见宁光从口袋里掏着零钱想还给她,就说,“你现在出了月子,以后出门买菜的事情就还是交给你吧。这一个月可把我忙坏了,也该我歇歇了。” 宁光听着讪讪的,她这月子是在赵霞家里坐的,本来她想回单人宿舍去,因为这边有风俗,月子里的女人只能待在自己家里,去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吉利的,会给人家带去晦气。哪怕回娘家都要被嫌弃,何况赵霞跟宁光的关系? 但赵霞觉得单人宿舍条件太差,也不方便自己照顾,至于说找其他人照顾宁光,一来宁光拿不出钱,二来外人也未必有她照顾宁光用心……归根到底赵霞还是觉得这房子太冷清了。 她因为痛恨重男轻女,对于坐月子的忌讳就很不以为然,认为这都是以前的人想作践女人编造出来的。 所以根本不在乎这些,执意拉了宁光母女回来。 这一个月里赵霞对宁光照顾的很好,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服的都怀疑自己在做梦。赵霞跟宁光说,这是比着当年自己坐月子时,公婆以及丈夫小姑子四个人的照顾来的。 从这么一句话就可以看出来赵霞当年在这个家里过的真的很不错,可宁光在这儿坐月子的整整一个月,不,连同待产那会过来的几天,沈强一次都没回来过。 唯一一次打电话回来,还是提醒赵霞沈母快过生日了,让她别忘记跟以往一样去祝寿。 虽然赵霞整个通话过程都是心平气和,然而宁光仍旧感觉到她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悲哀沉郁。 她当时就想问赵霞,为什么这么难过,还不离婚呢? 自己这样一无所有的情况,都想着跟赵学明父子恩断义绝,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赵霞的女儿沈安怡已经快高考了,又那么优秀,根本不需要她操心。 而赵霞自己虽然一直没出去工作,但离婚的时候完全可以分沈强的产业……她离了婚也不是过不下去,尤其沈安怡过几年大学毕业了就能有收入,根本不需要跟沈强蹉跎年华。 可赵霞很快岔开了话题,没给宁光劝说的机会。 这会儿宁光答应着以后去买菜,心里却惦记着什么时候起这个话头……这时候门忽然被敲响了。 第九十四章 安怡的男朋友? “是安怡爸爸回来了?”宁光一惊,下意识的去看赵霞脸色。 赵霞也是这么想的,她近乎本能的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摆,甚至朝卧室里看了眼,似乎犹豫要不要进去换件衣服——她现在身上穿的是很家常的服饰,毕竟这段时间都在照顾宁光以及帮忙带孩子,不可能打扮的花枝招展。 只是才起身又醒悟过来,如果是沈强回来何必敲门?他又不是没钥匙! “谁啊?”赵霞按捺住情绪,示意宁光继续做饭,扬声问。 门外过了会儿才有人怯生生的问:“请问……宁光在这里吗?” 赵霞听这声音很陌生,宁光倒是辨认了出来,小声说:“好像是戴振国。” “他过来做什么?”赵霞没见过戴振国,但听女儿以及宁光提过几次,知道是个挺热心的小伙子,嘴上疑问了一句,就过去开了门,见门外果然站了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人,手里大包小包的,拎着许多东西,就问:“你这是?” 戴振国手心都是冷汗,硬撑着朝她露出个笑:“阿姨您好,我叫戴振国,是宁光还有沈安怡的朋友,听说宁光的孩子今天满月,过来看看。” 赵霞听着这话,神情有些微妙,考虑了下,让开门:“噢,是你啊,我听她们说过,你进来吧。” 她招呼戴振国入内落座,让宁光倒上茶水,就笑着问他是怎么打听到宁光孩子满月的事情的?毕竟她们压根就没张扬这事儿。 戴振国讪讪表示自己在县医院认识几个熟人,这几天因为帮家里人过去拿药听说了,正好有点空,就来探望下。 厨房里的宁光专门开着门听他们谈话,闻言撇了撇嘴角,心说果然当初那医生是被这人买通了的。 她对于这种算计很是警惕,毕竟是吃过亏的。 这要是其他人这么对她,她估计已经要发作了。然而戴振国毕竟帮过她不少忙,到现在还欠着他债呢,宁光到底不好意思表达出不满来,只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想,一定要尽快出师并且挣钱,赶紧的把钱连本带利还掉,这样才能大大方方的让戴振国别来打扰自己母女的生活。 她这儿闷头烧锅做饭,客厅里赵霞一边照顾美头一边笑吟吟的跟戴振国套话,她虽然没出去工作过,但毕竟年长了一辈,生活经验总是比女儿的同龄人们丰富的,而且戴振国心里紧张,根本不敢撒谎,三下五除二的,就被赵霞把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清楚。 半晌后宁光做完了饭端上来,戴振国慑于跟前的赵阿姨,正襟危坐的跟小学生一样,眼角都不敢偷瞄。这顿饭可以说是吃的相当艰辛了。 等吃完饭,赵霞就一点不客气的借口小美头还要睡觉,委婉下了逐客令。 只是哄睡了孩子,她却叫住了想趁机去老裁缝那边的宁光,小声说:“我看这小子对你有意思。” “他还没讨过老婆呢。”宁光抿了抿嘴,也小声说,“我孩子都有了……要不是欠他钱,我都想跟他摊牌,让他别来找我了。” 赵霞不以为然说:“他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孩子,今天过来的理由还是给你孩子庆贺满月呢,估计是不在乎的。” 又让宁光别觉得因为有了孩子就低人一等,“凭着你的相貌性格,嫁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也是你这几年跟安怡生分了,我也没顾上。不然你初中毕业之后就来县城,我肯定给你说个正式工,还是家里条件好的那种!就是你现在带着美头,这长相身段勤快摆着,比大多数年纪差不多的都强多了……你别把这些男人看的太高了,这戴振国虽然如今在城里做生意,也还没积什么钱下来,户口还不是乡下的?戴家村那种地方,多少年都没个正常美头肯嫁过去……还敢嫌弃你?” 宁光摇头,说自己现在不想这些,就想好好挣钱,还债,养孩子,回报赵霞沈安怡杨秋涵……其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也行吧。”赵霞也不是说一定要把宁光跟戴振国凑一对,只是觉得宁光在之前的遭遇之后,还能有追求者挺好的。 闻言就点头,“反正你年纪还小,结婚证都没法领呢,不急,慢慢来。” 等宁光学好了手艺,以后再说人家,这身价也要更加上去。 毕竟什么都不会的美貌女人,跟会一门手艺的美貌女人能一样吗? 她这么盘算着,接下来戴振国找过几次借口来看宁光,或者在外头偶遇,都被赵霞明里暗里的阻拦了。 这么过去了大半年,中间沈强回来过一次,发现宁光母女在家里住着,颇为意外,这种意外让赵霞十分的心寒,因为这证明沈强这么久了压根就没关注过自己。 不然怎么会连家里住进了外人都不知道? 沈强本来还有点微词的,但跟宁光打了个照面后就不反对了,他倒还没恶劣到对宁光生出什么心思来,毕竟是女儿的同学兼好友,主要他这人是个颜控——不然当年也不会无视门第差距娶赵霞了。没见到宁光之前,想的是“老子一家三口帮这女的还不够多的居然得寸进尺登堂入室起来了简直欺人太甚”,见到宁光之后,因为看宁光长的好,眉宇之间又是挺老实的样子,顿时觉得“这美头好可怜啊怎么就碰见那么多人渣算了能帮则帮反正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还跟赵霞说她能有点事情做挺好的。 这要是换了以前,赵霞肯定要发火,怀疑他是在讽刺自己之前跟他吵闹是没事找事。 但这会儿她是连跟这人吵架的兴致都没有了,反正离婚她是肯定不会离婚的,一个是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观念,离婚是一件抬不起头的事情,尤其是女方;第二个是不甘心,她跟沈强少年成婚,虽然这些年来没少享受沈家给予的好处,可也不是没有付出。 就这么一拍两散,让年轻的小三上位,做沈夫人……赵霞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 而且沈强在外头弄的钱虽然到不了她手里,可是工资奖金都是全数上缴她的。平时她提的一些要求,只要不是太麻烦,沈强也不会反对。毕竟他也怕跟赵霞撕破脸之后后果不堪设想。 “你以后就别回来了。”这会儿赵霞就冷冷淡淡的跟沈强说,“宁光跟我那个不争气的侄子肯定是不会继续过了,她跟她女儿住在这里,你回来了不方便。” 沈强虽然很少回家了,但对于被老婆下逐客令还是很有意见的:“为什么?这里是我家!” “那个小婊子比宁光才大几岁?”赵霞冷笑,“宁光可是安怡亲自再三托付我照顾的,我拿她当另外个女儿看,你这种不要脸的货色跑回来,我能放心?现在她美头还小,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们两个带孩子都来不及,哪里有空盯着你?反正你回来的也不多,干脆以后都住外面,你跟那婊子高兴,我跟宁光也轻松,不好吗?” 这话把沈强气了个半死,说她侮辱自己——但他出轨女下属是事实,吵来吵去也吵不过赵霞,只能恨恨的扔下一句农村妇女就是没见识难沟通,气冲冲的走了。 以前赵霞听到这种话都会非常的煎熬与屈辱,但这几年闹下来她已经麻木了,听着大门被狠狠摔上,眼泪都懒得掉,赶紧去里间看小婴儿是否被吓到? 沈强之后果然没再回来,只是次日打电话给赵霞,让她将自己的衣服收拾收拾,打发了司机过来拿。 赵霞差不多把他的东西全部打包给司机拿走。 从这天开始,夫妻俩其实就是彻底分居了,只是默契的瞒着省城那边。甚至半个月之后两人还一起衣冠楚楚的赶过去给沈母贺寿,扮演着模范夫妻。 “小光你以后跟安怡写信,旁敲侧击下她有没有玩的好的男同学。”赵霞从省城回来的时候,给宁光母女带了一大堆东西,说是沈父沈母听说了宁光的经历之后十分怜悯,出钱给买的。要是以往买了东西,她肯定兴致勃勃的拆开来看了。但这次却压根顾不上,将大包小包朝客厅的地上一扔,就拉着宁光叮嘱,“尤其是一个个子挺高皮肤挺白看着斯斯文文的男同学!” 宁光顿时敏感的问:“安怡跟这个男同学……?” “安怡请了几个同学参加她奶奶的寿宴。”赵霞皱眉,“我瞧她跟这个男同学格外的默契……不过问她她说只是同在一个竞赛小组,经常一块儿出去比赛,所以关系比跟其他同学近一点,不是男女朋友。而且她也答应了她爷爷奶奶,上大学前不谈恋爱。” “我觉得安怡不会撒谎的。”宁光忙说,“可能他们比较谈得来呢?毕竟一起参加比赛的人肯定水平都比较高,其他普通同学估计成绩没安怡好,所以有时候会说不到一起去?” 她心里想她跟沈安怡在一起,就没法说学习上的事情。 毕竟差距太大了…… 赵霞叹口气:“我也相信安怡,可我觉得,就算安怡不动心的话,万一那男同学对她起了心思呢?” 她女儿聪明漂亮懂事体贴还善良,从小到大人见人爱,谁知道会不会被臭小子瞄上啊? 这要是在县城,赵霞还能盯着点,可偏偏沈安怡在省城念书……赵霞倒是想索性过去陪读算了,反正她在县城也不过守着宁光母女过。虽然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还是挺喜欢宁光的,也认为宁光的女儿非常可爱,然而到底是亲生女儿更重要。 但她也知道,沈强绝对不会让自己去省城陪读。 因为这必定会让沈父沈母起疑心,毕竟沈安怡都在省城念了好几年了,一直都是爷爷奶奶姑姑照顾,父亲在县城有工作走不开,无业的母亲跟父亲感情甚笃也走不了……赵霞这么忽然跑省城去,找的理由再好也瞒不过老两口的。 “要不我私下提醒下安怡?”宁光觉得赵霞的忧虑很有必要,因为她一直认为沈安怡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好的人,喜欢沈安怡都是正常的,不喜欢沈安怡的才有毛病,而且是绝对有毛病! 这会儿顿时跟着忧心忡忡,“不过安怡会不会生气啊?” 两人为沈安怡的事情头疼了好长时间,最后宁光到底在信里提了一嘴,因为怕沈安怡不高兴,她是非常想委婉的,可惜水平有限,委婉的程度十分感人,沈安怡在回信里哭笑不得的解释跟那男同学只是朋友,目前两人都是沉迷学习无心他顾。 “只要安怡不理那个人,就算那个人喜欢安怡也不行。”赵霞跟宁光这才松口气。 沈父沈母在省城还是有点地位的,沈安怡可不是宁光这种没人护着的小可怜,她自己不愿意,别人可不敢纠缠。 这事儿放下之后,宁光就开始张罗着挣钱了。 第九十五章 宁赛男 她几个月前就从老裁缝手里出了师,因为学的刻苦用心,做事也勤快仔细,从来不偷懒,老裁缝渐渐的也喜欢她了,还夸她有天赋——这种夸奖对于以前的宁光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毕竟她一直觉得自己很笨很笨,是没有任何天赋的人。 以至于回来之后还问赵霞,老裁缝是不是特别尊敬沈强,所以对自己这个沈强介绍过去的学徒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赵霞听着心酸,说老裁缝可不是软骨头,她轻易不夸人的,说你好你就是真的好。 “以后咱们多夸夸你美头吧。”赵霞反复给宁光灌输“你很棒”的观念,末了看了眼旁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叹口气,“我这一代,你这一代,从来没听过什么好话。到你美头,绝对不能这样了。” 她由衷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能够跟自己的女儿沈安怡一样,听见别人夸奖自己的话,大大方方充满自信的说一句“谢谢”,而不是像宁光一样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心里充满了期待却不敢相信。 提醒了这个美头以后的教育问题,两人继续商量挣钱的事情。 因为宁光现在虽然成为了老裁缝的得力助手,但到手的钱不是很多。农村的规矩,做学徒的时候是没有钱的,甚至还要倒给师傅出学费。城里这边要文明许多,宁光做学徒那会儿虽然收入很低微,打杂的事情倒没少做,但至少还是有钱拿的。现在出了师做了助手钱要更加多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仍旧不够她跟女儿过活用。 要没赵霞补贴,宁光估计要顿顿咸菜白饭了。 这也没办法,老裁缝手艺是好,但县城的消费能力有限。尤其现在国家制造能力上来了,成衣到处都是,大部分人都习惯了直接买衣服穿,而不是找裁缝做。之前口口声声说的省城都有人来找她做衣服也是真的,可并不是天天都来。这种情况下,老裁缝开出的价格当然也不会很高。 宁光因为跟这师傅关系处的不错,不好意思要求涨工钱,觉得只能辞职走人,另谋他路。 赵霞于是又提出让沈强帮她找工作的话,并且直言不讳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但宁光还是拒绝了,沈强是沈安怡的阿伯又不是她阿伯,之前帮忙给她说给老裁缝做学徒已经很不错了,继续赖着沈强,即使出面的是赵霞,宁光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何况赵霞跟沈强关系又不好,谁知道去说这事情,会不会受气? 为这事情两人争论了好几次,有两回赵霞都拨通了沈强的电话了,硬是被宁光给掐断。 “你不肯让安怡爸爸给你介绍工作,那你倒是自己找个工作啊!?”赵霞就很生气,觉得宁光是不合时宜的清高。 而宁光利用空闲时间在整个县城跑了一遍,发现的确不怎么找得到出路。她现在的手艺虽然还不错,然而比老裁缝还是差了点火候,最要紧的是老裁缝成名已久,这个县里的人要做衣服,尤其是做好点的衣服,首先想到的就是老裁缝。就算宁光出来自立门户,年纪轻轻毫无名气的,谁会相信她? 何况她跟老裁缝有着师徒的关系,这么做也很容易被人戳脊梁骨,说她出师没几天就跟师傅抢饭碗。 她不免心灰意冷,只是还是不想让赵霞为了自己去跟沈强吵架。 这时候戴振国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找上门来,说想给自己娘老子以及堂侄女做两身衣服,因为有个亲戚结婚,他娘老子要带着他堂侄女去吃酒,得打扮光鲜点。 宁光知道他是故意照顾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间没说话。 可能担心她拒绝,戴振国就提到了欠债的事情,说衣服料子他自己准备,工钱就冲抵两人之间的债务了。 他这么一说宁光当然不可能拒绝,拿到料子之后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做好了衣服,其中戴振国娘老子的衣服也还罢了,上一代人思想比较守旧,不喜欢各种花头,宁光所以中规中矩的,只将做工格外精细些。戴振国堂侄女今年是五岁,她父亲就是当年经常带戴振国到处跑的堂哥,结婚之后同老婆都在城里打工,没空带孩子,只能送回乡下让长辈帮忙照顾。 戴振国堂哥的娘老子已经过世了,因为跟戴振国一家关系好,就交给了戴振国娘老子。 宁光问了戴振国这小美头喜欢什么样子的衣服,戴振国寻思了半晌说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过小美头么,肯定都爱花花绿绿,做件漂亮点的裙子就是了——他拿来给宁光的料子里有一块是鹅黄色的,宁光就裁了两件小裙子,裙子的样式是照着沈安怡留在家里的衣服做的,虽然那是好些年前的款式了,但不管赵霞还是宁光都认为,这款式仍旧没有落伍。 “别看这些衣服安怡没穿几次就长大不能穿了,价格都不便宜。”赵霞跟宁光说,“好多在县里都是独一份的,县长家都未必有……安怡的爷爷奶奶大方,经常托人从首都啊上海啊买回来,甚至有些还是从国外捎回来的,虽然花钱的是他们,我那会看着都心疼。” 其实现在回想一下价格仍旧是心疼,也是她自觉农村出身在夫家人面前矮了一截,不是必要的事情不敢多嘴。不然她都要反对给女儿买那么多衣服还那么贵——毕竟小孩子很快就长大了,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嘛? 没想到现在倒是成全了宁光,都是现成且独特的参考。 过了两天戴振国来拿衣服,他因为怕引起赵霞跟宁光的反感,不敢多留,稍微说了几句,没细看就走了。过了几天又拿了料子来,说堂侄女很喜欢她做的裙子,想再要两条,还有他其他几个侄女外甥女的,都想要。这么算着一次性要宁光做十几条裙子了,宁光顿时就很不安,见赵霞抱着小孩子在阳台上看风景,就小声说:“你没必要这样的,我真不打算嫁人了。” “……我家小美头她们是真喜欢。”戴振国闻言非常的局促,脸都红透了,憋了会儿才也小声说,“我娘老子也说那裙子样式跟村里小美头还有镇上小美头穿的都不一样,还问我是不是县里最时兴的?我不太懂这些,但这次做衣服的确是其他人要的,我就是帮忙跑个腿。” 宁光对这话半信半疑,虽然她跟赵霞都认为那两条裙子做的蛮好看的,按理说吸引了回头客也不奇怪。可她更明白乡下重男轻女的程度,要说这么简单的给个男孩子做衣服也就算了,小美头想要的东西有这么容易满足吗? “小孩子身体长的快。”宁光觉得戴振国应该是在糊弄自己,就说,“这次要做的衣服又多,我短时间做不完的,除了最先做的两件,你得把其他美头带过来量体,不然不合身,就不好看了。” 戴振国说不用这么麻烦,你估着放一点尺寸就好,反正小美头们长的快,就算太大了,长长就能穿了。 这么一讲宁光更加怀疑他是找借口给自己带生意,因为他不肯承认,也不想争,就推说你不懂做衣服,这种裙子之所以好看就是因为合体,如果不合体就成了土气……既然你家小美头是为了好看才要的,那当然要做的让她们穿的开开心心,而不是勉勉强强了。 她想这人就算愿意跟自己卖好,总不至于当真将家里的小美头们领过来,因为这太麻烦了。 戴家村离镇上那么远,戴振国这两年重心放在县城,自己都很少回去,何况专门回去带几个小萝卜头出来。 戴家其他人也不会让他这么胡闹。 如此把他打发走了,赵霞抱着孩子回来客厅,问她怎么回事? 听宁光说了经过以及自己的做法,她微微颔首,但又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要他当真把家里一堆美头带过来,那对你可是很有些真心了。” “我没觉得他不是真心过,不然都这么长时间了,干嘛既不催债,还一个劲的对我好?”宁光笑了笑,她只是想一个人守着女儿过而已。 赵霞说:“小美头才能学步呢,你现在还说这话也没什么。不过我看这小伙子人不错,长的也端正,对你也殷勤,等过几个月他要是还热络着,不如给人家个机会。他这年纪除非在读书,不然家里肯定早就开始催结婚了,尤其他从戴家村那种地方混到县城来做生意,估计在当地也算有些能力,不是没人问津的。这样却还是巴巴的围着你转,错过了挺可惜的。” 她有些伤感,“虽然我跟安怡爸爸早就不好了,但老实说,当年我要不是嫁给他,恐怕现在还在乡下种地呢。小戴地位是不如安怡爸爸,然而他要是不介意小美头,日后能给你们娘儿俩遮风挡雨些也是好的。这世道对咱们女人家太苛刻了,你想一个人养大小美头,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宁光笑了笑,说自己这些年过来,基本上就没有哪天是容易的。 赵霞很欣赏她这样的心气,暗自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年纪大了,嘴上再怎么不承认女人比不过男人,心理上却总觉得,一个女人单独抚养孩子是一件艰难艰巨的事情,很该找个男人来分担。 她心里默默的期盼,有一天所有女性都有宁光这样的心气,叫那些看不起女性的人知道,错的是他们,而不是所谓的“赔钱货”。 “我看就叫美头‘赛男’吧?”赵霞之前跟宁光拿了小美头的命名权,但直到现在都没敲定取什么名字,这会儿心有所感,忽然就说,“希望她长大之后,赛过那些男人家!” 宁光闻言毫不迟疑的答应了,因为这也是她的期望。 当初顶着赵学明父子以及那么多赵家人的压力也要生下这个美头,除了舍不得放弃亲生骨肉外,也是憋着一股气,觉得美头无辜,凭什么就要为那些重男轻女的人买单?! 很快就是宁赛男的满周宴,照例戴振国带了许多东西来庆贺,让宁光意外的是杨秋涵也专门抽空跑过来了,不过她不是为了宁光来的,主要是为了来看宁赛男。 因为县中管得紧,之前杨秋涵逃课的事情一度被当成全校典型批评——本来她这种老师心目中的乖乖女偶尔犯错不至于被上纲上线,主要她叔叔毕竟做过黎明镇的中学校长,在县里的教育部门也算脸熟,杨秋涵进县中之后,学校老师抱着照顾熟人家小辈的想法对她格外“关照”。 生怕一个不好她在县中阶段堕落了,没法给她叔叔交代。 所以这年把功夫,杨秋涵愣是连假期都被剥夺了,成天叫老师盯着。 这次想办法跑出来,还是跟沈安怡通信,听沈安怡说宁赛男长相随宁光,很是漂亮可爱,起了好奇心,专程来围观。 然后就关注到了宁赛男的穿戴:“小光,这衣服哪里买的?” 宁光在厨房里大声回答她,说是自己做的。末了正担心杨秋涵也要替她家里的表妹堂妹做几件裙子,就听杨秋涵说:“唉?那给我做件差不多的行不?” “你喜欢这裙子?”宁光端了盘菜出来,诧异问,“就做一件?” 杨秋涵点头说就做一件,因为她估计宁光要么不收自己手工费,要么只收一点点,做多了就太占宁光便宜了——是的,她压根没想过帮宁光拉生意。毕竟还在一门心思高考的学生,你不能指望她像戴振国这种已经在社会上讨了几年生活的人一样体贴。 ……实际上只让宁光帮做一件裙子,杨秋涵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体贴了。 她这些想法宁光不知道,确认只要一条裙子而且是自己穿后倒是有些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杨秋涵不是出于同情或者帮忙照顾她生意,而是真正喜欢宁赛男身上穿的裙子。 第九十六章 摆摊 宁赛男的满周过后没多久,戴振国专门回了一趟乡下,当真将一群小美头领了过来给宁光量尺寸。 因为小美头人数比较多,又都是最好动最活泼的年纪,他一个人怕看不住,还让家里娘老子一块来了。 这么多人带到赵霞这边来肯定不方便,所以戴振国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铺子里,独自过来跟宁光商量,让宁光带着工具过去量。 宁光硬着头皮过去,给几个小美头量尺寸的时候,察觉到旁边戴振国的娘老子一个劲的打量自己,神情微妙,心知八成戴振国跟他们说过自己……也是,如赵霞所言,戴振国这年纪,在城里都不太可能不结婚,何况是乡下呢? 他堂哥比他才大几岁,女儿都满地跑,马上能上小学了。 戴振国连婚都没结,家里双亲怎么可能不追根问底? 宁光因为没有再婚的意思,对于这样的打量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关系,她就像个普通裁缝一样量完尺寸就走了,甚至都没有怎么跟戴振国娘老子打招呼。 “振国啊,我们看这女人好像对你没什么意思啊?”所以她前脚离开,后脚戴振国的老子就把小美头她们哄到一边,让戴振国的姆嫚跟他谈心,“我看你还是别等了,这都这么久了,还是这么公事公办的,八成啊跟你没缘分!” 她叹着气,举例戴振国从小到大想要却没能得到的各种事物,劝他想开点,不要这么钻牛角尖。 自己跟戴振国老子年纪也大了,戴振国再不结婚,他们估计都带不动孙子或者孙女了。 而且这两年乡下也渐渐传出风言风语,怀疑戴振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毕竟他目前的条件不是没有媒人主动上门,却一直不相亲不结婚,很难不被怀疑是否有着身体上的隐疾? 戴振国的娘老子就担心,他为宁光耽误了婚事,回头在乡下又因此坏了名声,即使以后醒悟过来放弃宁光了,乡下也没有美头肯跟他了。就算有,八成也是疙棱倒拐的,有着种种硬伤。 这些道理戴振国都明白,然而他沉默了会儿,只说自己这段时间生意做的不错,打算接下来在县城买个商铺。 他娘老子知道这就是还没想开,不但没想开,甚至怀疑他这是打算跟宁光长期抗战了——因为宁光在县城,所以他就想在县城落脚。 “可你有那么多钱吗?”娘老子拗不过他,也是希望他能够得偿所愿,此刻唉声叹气了会儿,就问,“县里的铺子可不便宜。” 戴振国说打算贷款——这让他娘老子更担心了,因为怕还不起,到时候全家受到追.债,那种日子可怎么过? 他们忧心忡忡的时候,赵霞也在劝宁光,别把话说死,这还没二十岁的人,将来的日子长着呢,现在就信誓旦旦的说要一个人过,不定转头就打脸! 要只是打脸也就算了,最怕的是等醒悟过来的时候人家已经走了。 以后再也碰不到更合适更用心的,多遗憾? 但宁光态度非常坚定,闻言只是笑,说要是真错过了那也是缘分不够,没什么好遗憾的。 赵霞觉得她还是天真,这也是自己寂寞了,又跟宁光同病相怜,所以在沈安怡不在身边人,愿意将宁光当成半个女儿看待,各种补贴,各种帮助,还让她在家里吃住……要不然的话,就宁光之前的处境,不定早就饿死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气定神闲的说什么自己不需要男人? 这么一算,赵霞心说看来还是自己坑了那小戴一把,因为她要是不帮宁光的话,戴振国肯定不会对宁光的处境袖手旁观。宁光当时的情况由不得她拒绝,这么一来二去的接触多了,没准就跟戴振国在一起了? 她这些想法宁光心里也清楚,所以就更加急着增加收入了。 因为在能够养活自己跟女儿之前,说再多要独立不想结婚的话,都显得夸夸其谈。 “阿姨,我想做点美头家穿的衣服,拿出去摆摊。”经过反复思考,宁光就跟赵霞商量,“我手艺是师傅教的,抢生意肯定抢不过师傅,而且这么做也不厚道。好在师傅年纪大了,最擅长做的都是老式的那几种。美头家的衣服,尤其是裙子,师傅基本上不怎么做,要做也是阿姨你们年轻时候穿的那几种。我有安怡从国外、从大城市买的衣服做样子,这方面应该比师傅强。” 但她毕竟刚出师没多久,根本没有名气,指望人家主动上门是不可能的,迄今几个生意都是熟人照顾。所以只能出去摆摊,积攒客户。 赵霞对此本来是不太赞成的,因为在她这个年纪的人看来摆摊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抛头露面的一点儿也不光彩。她还是觉得应该找沈强要工作,凭什么小三三不五时的开口让沈强给亲戚安排,她一个正房还弄不得好处了? 可宁光态度坚持,甚至为了让赵霞放弃为自己找沈强的打算,提出要带着宁赛男搬出去。 赵霞一个是担心她搬出去了母女俩根本过不下去,一个是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偌大房子里冷冷清清的日子,最终还是唉声叹气的妥协了。 宁光所以去买了些料子,将沈安怡小时候的裙子抄了几个认为应该会受欢迎的版本,按照自己的审美稍作修改,做了大大小小的几个码子,拿去市场上摆摊——她之前跟赵霞争论的时候挺固执的,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虽然沈安怡那些裙子都很漂亮,可到底是好些年前的了,宁光觉得自己这种乡下人看到了虽然觉得好,也不知道城里人是否看的中? 而且说她裙子做的好的,一个是戴振国,一个是杨秋涵,还个就是赵霞……这三个人跟她的关系密切,评价很难客观。 万一她摆了一天摊子都无人问津该怎么办…… 宁光想着这些,心里七上八下的,脸色忽青忽白,几次想卷了东西走掉,想其他办法去算了,又觉得来都来了,不如再熬一会儿? 她这么着简直是度秒如年,然而没多久就有人停在摊子前,挑挑拣拣的,最后拿了条天蓝色的小连衣裙,问要多少钱? 宁光壮着胆子报了个价,对方觉得太贵了,还了三分之一。 这价格宁光还是有得赚,她差点就想答应了,可话到嘴边她忍住了,摇头:“不行的,你看这裙子的款式,看这做工,这个价格没法卖的。” 对方犹豫了下,这份犹豫让宁光心里更加有底气,不但将价格咬住了,甚至还旁敲侧击的,又推销掉一条浅绿色的公主裙——等对方拿着两条裙子满意离开后,她握着手里的零钱,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想露个笑容,眼睛里却酸酸涩涩的,使劲儿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才卖掉两条裙子而已,成本都不够呢,还不到高兴的时候。 宁光心里想着,却忍不住隔一会儿就摸一摸口袋里的钱,明明知道其实不多,却有一种暴富的错觉。就好像眼前一切的难题都已经解决了一样——就算理智上知道不是这样子的,可心里的欢喜却在强自按捺之后,还是忍不住要满溢出来。 ……赵霞虽然拗不过宁光让她出去摆摊了,自己却实在不好意思陪她去的,就在家里带着宁赛男。 孩子年纪还小,精力有限,玩会儿就要补眠。 赵霞将她放到小床上,自己拿了点毛线在旁边打着,心不在焉的想宁光今天出去也不知道顺利不顺利? 到中午的时候赵霞烧了自己跟孩子两个人的饭,因为宁光已经说好了不回来吃,在外头摆一天摊了。 可赵霞才给宁赛男喂完饭,自己扒拉了两口,门锁就是一阵转动——她还又以为沈强回来了,谁知道开门的却是宁光——因为宁光母女现在长住这边,赵霞自然给宁光配了钥匙,她进来之后迅速反手掩了门,压低的嗓音难掩激动,说:“阿姨,卖完了!” 赵霞怔了怔,就有些难以置信:“那些衣服?” “都卖完了!”宁光几乎是蹦到她面前的,眼角眉梢都是欢喜,“而且有些人还问我做不做其他款式,比如上衣裤子开衫什么……还有男孩子的衣服!阿姨,果然城里跟乡下是不一样的,他们可愿意为美头花钱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很沉默的,因为向来没什么人愿意听她讲话,而且被骂多了,总觉得自己人笨口笨,说的话都不讨人喜欢,所以就习惯不作声了。 可这会儿却难得滔滔不绝起来,几乎是巨细无遗的给赵霞描述了自己摆摊的经过,从开始没人时的忐忑,到第一个人客人还价时的千钧一发,成交之后的喜悦,接下来陆陆续续的出售……说到最后答应那些人再多出些样式时,整张脸都仿佛在发着光,连赵霞喊她自己进厨房去下碗面都顾不上了:“我跟人家约好了明天交货呢,人家定金都给了我了,我得赶紧去裁布料!”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赵霞看她迫不及待坐到缝纫机前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将宁赛男带去里屋哄睡了,见宁光已经将缝纫机踩的嗡嗡响了,那全神贯注的程度显然根本没想到吃饭的事情,她于是只能自己进厨房去给这晚辈下面。 下面的时候赵霞有点失神,宁光方才的那种光彩照人她一点不陌生,因为她女儿沈安怡从小到大露出这种神情的次数太多了。 宁光才住进来的时候,赵霞想将女儿留在家里换洗的衣服拿两件给她穿。可宁光换上之后总是不对劲儿,沈安怡是被娇养长大的掌上明珠,沈父沈母当她小公主,衣服风格也是偏向公主路线。宁光长的也算漂亮,论身材因为长年营养不怎么好,比沈安怡其实还要瘦一点,那些衣服完全穿的下,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好。 她自嘲是偷穿了公主衣服的丫鬟。 赵霞嘴上嗔她胡说,其实心里也觉得,自己女儿的衣服,宁光是穿不了的。 气质差距太大了。 那时候赵霞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沈安怡跟宁光出身、生长环境差距太大了。 宁光这辈子都比不过自己的女儿——赵霞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这也是她以前跟宁月娥关系不好,却愿意帮助宁光一样。 除了同病相怜,除了寂寞想找个伴,除了身为女性的同情心……也是因为她认为宁光永远不如自己女儿,这让她看宁光,看宁月娥,都有着绝对的俯视的姿态。 可宁光刚才那样的光彩,让赵霞有些怀疑,这美头以后,会不会也蜕变成安怡那样的姿态? 落落大方的,自信的,充满朝气的……赵霞抿了抿嘴,有些心烦的关了煤气灶,走出去对宁光喊了声:“面下好了,在锅里,你过五分钟去盛……我去看着赛男了。” 第九十七章 意料之外的新欢 宁光不知道赵霞的心思,因为摆摊的成果,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挣钱的计划里。 这个时候因为国家整体上的飞速发展,老百姓手里普遍有了积蓄,养孩子也讲究了起来,如北上广之类的大城市,围绕小孩子的产业兴许已经蓬勃发展,但在他们这种小县城,小女孩小男孩喜欢的漂亮衣服还是少的很,款式要么就是沿袭了父辈下来的,要么就是落后大城市许久的。 托了沈安怡的受宠,宁光靠着好友的衣柜做出来的款式大受欢迎,很快就不需要摆摊,因为光是回头客的订单她就做不过来了。但没多久订单量就开始锐减,宁光起初还以为市场饱和,结果去还戴振国钱时,听了戴振国的委婉提醒才晓得,原来她师傅发现了童装的商机,经年的老裁缝到底不一样,让人买了几件裙子稍微看了下,就抄的一模一样。 她在县里裁缝界的地位稳固,价格还比宁光卖的便宜了几块钱,很多人自然就往老裁缝那儿去了。 宁光知道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去找老裁缝理论。其实她的性格是不习惯跟人起冲突的,尤其那还是教过她手艺的师傅,但老裁缝这么做已经涉及到她的生存,这种时候根本容不得宁光退缩。 谁知道她去找了老裁缝,老裁缝根本不承认抄了宁光,还反过来说宁光的手艺都是自己教的,有几斤几两她还不清楚?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怀疑宁光趁着做学徒的机会剽窃了老裁缝的“创意”。 她年纪大资历高,裁缝铺子里又有一群家属学徒的帮腔,宁光独木难支,争论几句就被赶了出来,还被老裁缝的儿子暗示,要么以后想到了新款式过来低价卖给老裁缝,不然宁光以后敢出去摆摊子,他们就带人过去砸了,还会告诉周围的人,宁光是个欺师灭祖的小人,合该唾弃! 宁光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蹲在马路边哭了半晌,决定去报案,然而警察了解了下情况之后告诉她他们无能为力,因为宁光根本没法证明那些裙子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也没权力限制别人照抄,甚至她也没证据证明老裁缝的儿子威胁了她……警察最终劝她息事宁人算了。 这城里的警察看来也是帮着城里人的,宁光出门之后悲哀的想,本来她做童装就是为了避开跟老裁缝竞争,没想到她不想跟老裁缝争,老裁缝倒是主动来抢她的了。 因为怕赵霞担心,这事情她回去之后也没跟赵霞说,只是自己寻思着法子。 但她一个农村出身没什么见识的,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呢? 最后还是戴振国过来看宁赛男,问起事情怎么样了,叫赵霞听到,起了疑心,逼问了一番宁光才遮遮掩掩的讲了。 赵霞顿时就气的骂她蠢,老裁缝都知道拉儿子出来以力逼人,宁光放着自己这个沈夫人都不知道求助吗? 宁光低着头不说话,她当初能跟老裁缝学手艺,是因为沈强的面子,学艺过程中老裁缝也给了不少便利,这些都是为了沈强。现在忽然跟她抢生意,还那么撕破脸,宁光觉得很可能也跟沈强有关系。毕竟沈强虽然是环保局的领导,看似管不到老裁缝头上,但由于沈父沈母的影响,沈强在县里的话语权是很大的。 老裁缝只是个裁缝,没什么特殊背景,正常来说是不敢这么对待长住在沈强家的宁光的。 宁光很担心赵霞知道后回去跟沈强闹,然后……然后天知道是什么结果? 本来她都瞒的挺好的,就算没什么生意,也天天在家里做衣服,反正就算卖不出去,她也是有女儿的,宁赛男长大了可以穿。 结果全叫戴振国破坏了。 要不是这人是无心的,宁光都想骂他了。 赵霞训斥了一顿宁光,果然就进去给沈强打电话了——她没讲两句就跟沈强开吵,但没吵一会儿就戛然而止,是沈强直接把电话给摞了。 这让赵霞气的差点把话筒给摔了! “阿姨,要不就算了吧,我再想想其他方法。”宁光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小心翼翼的劝,“反正一直做连衣裙我也觉得没意思。” “你天天吃饭怎么不觉得没意思?”赵霞冷冷白了她一眼,挥手让她出去,就关门换衣服,收拾打扮了要去当面跟沈强要个交代。 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美人就是美人,按宁光的眼光看,现在的赵霞论美色其实也能甩绝大部分年轻女孩子十八条街。 她不太理解沈强为什么要出轨? 可能因为对方年轻吧。 年轻就那么好? 初中毕业没多久就被渣的女孩子真没觉得年轻有什么稀奇的。 当然也许是因为她跟赵霞遇见的都不是好东西。 赵霞没让宁光陪着,她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你跟着过去反而尴尬。而且你也不要觉得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女人就一定弄不过他,别忘记我还有安怡,而且安怡的爷爷奶奶还在,他们是不会让安怡爸爸胡闹的。之前只是我不想把他逼太紧,可现在他欺人太甚,真当我是没脾气的?” 她坚持一个人去找沈强,宁光拉不住,送了她到楼下回来,就埋怨手足无措的戴振国:“谁叫你多嘴的?” “……对不起。”戴振国其实也不知道赵霞不晓得,这会儿就很尴尬,低声问,要不自己跟上去看看? 宁光想想也是,沈强毕竟是个男人,万一说僵了打赵霞怎么办? 她让戴振国跟上赵霞,自己在家里看着宁赛男,各种的坐立难安。 到傍晚的时候赵霞才回来,脸色很疲惫,没怎么跟宁光说经过,只说老裁缝的事情解决了。 宁光也不敢多问,讷讷的说辛苦阿姨你了。 “……你知道吗?他不要那相好了。”赵霞沉默了会儿,忽然说,“人都被打发走了,这次的事情,就是那相好气不过,故意误导老裁缝,想给我添堵的。那相好以为你在给我做事。” 宁光愣了愣,说:“活该!”她一点不同情那相好,毕竟那是叫赵霞跟沈安怡伤心难过的人。 虽然沈强也有过,但那相好明知道沈强有老婆孩子还跟他轧姘头,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但幸灾乐祸之后又疑惑,沈强既然跟那相好闹掰了,怎么还是这样对赵霞? 就听赵霞没什么表情的讲:“他最近又同了个年轻美头,据说跟你还有安怡差不多大……藏的严实的很,不像之前那个,很多人都知道。这消息还是以前跟我作对的一个女人,为了看好戏偷偷告诉我的。” “……”宁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握住赵霞的手,试图用这种方法给她安慰。 赵霞似乎自言自语的轻声说:“反正这么几年都熬过来了,现在我过的也不错,就这样吧。” 宁光忍不住说:“阿姨,等我挣钱再多点,我养你,你别跟安怡爸爸过了!” “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赵霞笑了笑,“而且你看,前一个婊子不是被我熬走了?说是被调底下去做事了,以后都没法来我跟前碍眼……这个年轻点的,安怡爸爸也就尝个新鲜吧。毕竟他可没那胆子跟我离婚!” 宁光觉得有些不忍:“阿姨你这么漂亮,就算现在看着也很年轻。” “你还想劝我跟安怡爸爸离婚了再嫁吗?”赵霞看着她,“你自己都不愿意再结婚了呢,小戴对你也挺好的,这么久了还那么死心眼,我估计他娘老子都急坏了……你也没什么反应。我这还折腾个什么呢?其实天下男人都差不多,你觉得安怡爸爸不好,我就算再找个,也不一定比他好。我要是离了之后就不找了呢,那跟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两样?反正安怡爸爸也不回来。” 现在沈强的工资奖金至少交给她呢? “……我,我也不是。”宁光被堵的有点语无伦次,因为听起来好像赵霞说的很有道理,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想到沈安怡的托付,她咬了咬唇,心说要不自己跟戴振国多接触接触,给赵霞做个好的榜样?不过戴振国是对她有心思的,她一直没答应也就算了,现在拿这种事情利用人家实在不好。 这么想着到底熄了心思。 倒是戴振国第二天守在她买菜的路上,跟她说了昨天跟踪赵霞的事情,欲言又止。 “怎么了?”宁光察觉到,问。 戴振国犹豫着告诉她,自己知道沈强现在新欢的身份。 宁光从他态度里推测出那人一定有些特别,皱眉问是谁? “是你以前的同桌,谢柔柔。”戴振国说,“这事情县里知道的不多,但谢柔柔的老家,离我们戴家村不远,很多人都晓得了。”因为谢柔柔的家里人非常得意女儿在城里傍了个领导,觉得提携全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宁光呆怔了良久才猛然摇头,说这不可能:“谢柔柔是考上县中的!” 考上县中就等于半只脚踏入大学,这是县城上下普遍的认知。所以县中的学生在县里都格外不一样 ,是被当成准大学生看待的。在宁光这种学渣看过去,他们仿佛自带一层光晕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这种人怎么可能给年纪跟自己阿伯差不多的人做情妇! 而且算算时间……谢柔柔应该在预备高考吧? “据说谢家不肯让谢柔柔念大学,怕管不住。”戴振国没告诉宁光的是,这事情其实跟宁光还有点关系,因为谢柔柔毕竟跟宁光做过邻居,当初宁光走投无路跟赵建国私奔,事情到底传扬开来,宁家养宁光十几年,终于到了大赚一笔的时候,却因为一个疏忽没看住,鸡飞蛋打一场空——谢家辗转听到这惨痛的投资失败案例,当然要汲取教训。 他们决定让谢柔柔高中阶段就找亲家,这样彩礼反正拿到手了,至于谢柔柔的亲家愿意不愿意让她继续念下去,那就是亲家的事情了。 谢柔柔跟家里苦苦哀求,据说在堂屋跪了一天一夜,仍旧没叫家里心软,反而让他们更加担心这女儿一旦出了头会不会对他们不利……宁光静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说这样的处境之下,谢柔柔肯做城里领导的情妇很正常,但又是怎么搭上沈强的? 戴振国抿了抿嘴:“你还记得黎明镇上那个化工厂吗?” 宁光太记得了! “那个厂早些年就开始被举报了,但一直没关,据说是厂长走了安怡阿伯的门路。”戴振国小声说,“谢柔柔好像也是那个厂长介绍给安怡阿伯的……有传言说现在领导就喜欢这种年纪小长的好的学生妹。” “……”宁光急速的思索着,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些黎明镇那边的村子里,已经都知道了?” 戴振国想了想,说:“也不能说都知道了,但知道的人不少,谢柔柔家里人有几个是嘴上把不住门的。” 也不奇怪,那种卖女求荣还理直气壮的人家,对于能把女儿弄给县里领导,那绝对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怎么会专门保密? 在他们的逻辑里,有钱有势的男人在外面找女人那都是应该的,不然怎么显示出他们的成功来? 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才是能人。 总之一句话,笑贫不笑娼。 宁光听着,只觉得全身发冷:之前沈安怡跟她哭诉时,就说过担心沈强贪污受贿搞男女不正当关系的事情一旦被揭发,必定锒铛入狱……那时候宁光主要心思都放在了安慰好友上面,没怎么关注这个。 毕竟她一个村里出来的美头,不太懂这些,而且沈强耀武扬威过了这么久,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她就没想到。 但现在沈强包养虽然成年却还在念高中的谢柔柔的事情,连戴振国这么个偏远山村奋斗出来的小商贩都知道了,那些纪委什么的,又不是瞎子聋子,会一无所知?! 宁光对沈强到底没好感,她不是很在乎这个人的下场。 她担心的是赵霞跟沈安怡母女! ……看来必须尽快让小霞阿姨离婚了!!!宁光咬着唇,抬头看向戴振国。 第九十八章 提亲 ……戴振国回到自己租赁的铺子时神情还有些恍惚。 他围着宁光转有段时间了,也知道自己当年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之后,想再跟宁光在一起必然是艰难的,尤其沈安怡与赵霞出手之后,他能接触宁光的机会就更少了。 娘老子这两年一直在催在劝,催他结婚,劝他想开点。 这种话听多了之后,戴振国反而劝起了他们,自己心里仍旧惦记着宁光,就算勉强娶了其他美头,也是意难平,到时候岂不是坑了无辜者?而且他还年轻,都没到领结婚证的年纪呢,何必那么心急?如果过些日子他释然了,就听娘老子的话。 但现在他还是放不下,还不如继续下去,没准,哪天宁光就看到他的好了呢? 后头这句说的时候他娘老子都是叹气,是不看好,毕竟在他们看来,戴振国帮宁光忙前忙后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尤其当初赵学明父子谋害宁光的时候,要不是戴振国,宁光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可宁光之后对戴振国的态度连热络都算不上,这么冷情冷心的女人,就不像是能用时间打动的。 他们虽然在小村里生活自卑惯了,看儿子到底觉得各种好。 而且这儿子还是靠自己努力从小山村里走来这县城的,在当地已经算是很厉害的能人,足以让他们骄傲了。 清清白白的美头又不是娶不到,漂亮的也娶得起……凭什么非要捧着个生过女儿还叫原来老公不当人看的主儿? 戴振国的娘老子固然是这想的,戴振国自己其实也觉得梦想的实现有些虚无缥缈了。 只是他曾经错过一次,为之遗憾的那些日子那些心情至今记忆犹新,这一回他不到自己彻底心灰意冷到底不甘心。 可他没想到转机来的这么快。 上一刻宁光还在问谢柔柔跟沈强的事情,下一刻忽然就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戴振国瞠目结舌,一时间只觉得脑子整个木住了,一片空白。 倒是宁光心平气和,脸都没红一下,继续问:“你想讨我做老婆么?” “……想!”戴振国脑子里仍旧是一片空白,却毫不迟疑。 “那你家里怎么想的?”宁光冷静的说,“你知道的,我跟过赵建国,还生了个美头,我绝对不会将美头送人。” “现在计划生育,也就是说,你要是跟我结婚,以后我是不能给你生孩子的。你是家里独生子,你家里会愿意?” “我跟家里的关系你晓得,我以后顶多管我阿伯,其他人的死活,我一个人都不会理会。但小霞阿姨在我看来比我亲姆嫚还亲,安怡也是我的亲姐妹,这两位我是一定要报答的。” 不等戴振国回过神来,宁光已经干脆利索的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末了让他好好考虑,并且跟家里人商议好:“要是你跟你家里都没问题,咱们就在一起。” 说完就扔下戴振国走了。 她回去的路上急速的盘算着,戴振国围着自己转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娘老子来找自己,可见他对自己是有些真心的,他娘老子要么不是那种强势的人,要么就是强势不过儿子……不管是哪一种,只要戴振国向着她,应该问题都不大。 宁光也不求戴振国这辈子都对自己好,只要用自己跟了戴振国之后过的不错说服了赵霞离婚,她也就松口气了。 可能对于正常人来说,为了劝好友的母亲离婚就这么决定自己的婚事,太过随意。 但在宁光看来,沈安怡是她幼年时候黑暗生活里唯一的温暖,这位好友难得托付自己一件事情,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做到的,何况只是结个婚? 是的,宁光认为结个婚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她将婚姻当成离开宁家的渠道,现在将婚姻当成帮助好友母女的方式,在她心目中,婚姻也就那么回事。 你不能指望一个从来没有看见过正常婚姻家庭的人,理解且认可婚姻是神圣的,是庄严的,是终身大事。 在宁光所看到的婚姻里,无非是离开娘家,无非是做牛做马,无非是操劳过度,无非是……轮回了一代又一代,乏味的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所以一旦拥有了安稳的生活……哪怕只是安稳生活的希望,她就完全不想结婚了。 可为了沈安怡母女不受沈强事发之后的牵累,或者说为了将这种牵累降到最低,宁光觉得,只要能够说服赵霞,做什么都行。 她没告诉戴振国自己的这些考虑,是怕泄露给沈安怡母女知道后会反对。 只让对方想清楚,自己对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纯粹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如果他不愿意,千万别勉强。 ……如果戴振国或者他家里拒绝了,宁光决定就再去物色个愿意跟自己演个几年戏的目标,她现在也知道自己的确长的很不错了,又年轻,即使有个孩子,但因为会挣钱,城里男人兴许哄不到,花点心思弄个乡下男人,反正只要给赵霞做榜样到她跟沈强分开就好。 那之后男人再不像样子,离婚什么的,宁光一点不发憷。 凭她的经历,还怕什么低谷? 她从出生开始躺谷底都多少年了。 宁光这么想着,从这天就开始使劲儿给赵霞说抛弃渣男再婚的好处,赵霞怼她说你不也不接受戴振国时,她当即就堵这阿姨:“那我要是结婚,而且结婚之后过的好,你离婚不离婚?” “就没见过你这种小辈,居然一门心思希望长辈离婚?”赵霞骂了她一句,因为这段时间也劝过好几次宁光考虑下戴振国,宁光都拒绝的很干脆,所以没当回事,随口说,“行啊,谁会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你当我不想过好日子吗?我就是没赶上现在这个好时代,我们那时候想进城,错非学习成绩特别好,凭本事考出来,不然就只能跟我这样嫁人……你也是死心眼,小戴人真不错。” 然后宁光没几天就跟“真不错”的小戴一块儿回来了,戴振国喜气洋洋的,拎了许多营养品跟水果,诚惶诚恐的表示,因为宁光不打算跟宁家有什么瓜葛了,只认赵霞这一个长辈,所以他提亲也是来跟赵霞说。 赵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弄懵了! 前几天宁光还信誓旦旦说要一个人养大宁赛男,清心寡欲不问风月啊! 怎么转眼就提亲了??? “你家里……知道赛男的事情不?”赵霞一脑门的官司,足足喝了半杯茶才冷静下来,“你家里不在乎你没儿子,孙女也不是亲生的?” 她不相信会有这种长辈,尤其还是农村的! “我跟我娘老子说过了,他们没意见。”戴振国说的理直气壮——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两口说他们可以不挑剔生男生女,也可以将宁赛男当成自己家孩子一样看待,可是宁光居然不肯给戴振国生个孩子,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是,这年头计划生育,不让生第二个。 但宁宗还不是出生了? 不就是处罚吗? 戴父戴母认为,为了戴振国能有个亲生骨肉,付出再大代价都是应该的! 反正他们家又没官,顶多罚点钱……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下一代?! 然后连老戴家的骨肉都没了,这还挣哪门子钱?! 可戴振国死活认定了宁光,宁光没说交罚款生二胎的事情,他就也做好了没有亲生孩子的准备,宁赛男才多大?亲阿伯那么的不堪,自己跟宁光好好养着她,长大了跟亲生的有什么两样——一家三口在戴家村闹的一塌糊涂,族人闻讯赶过来,齐打夥儿给戴振国做工作,无奈戴振国执拗的不行,声称娶不到宁光他就干脆不结婚了! 这话镇住了族人,反过来劝戴父戴母想开点:“振国现在兴头上,逼急了跟你们起芥蒂不说,要这事没成,以后即使娶了别人,没准一辈子都惦记着,这又是何必?还不如答应他算了,他现在年轻,还没到想孩子的时候。等回头年纪大了,不用你们催,他自己都会想着要个儿子!反而振国是男人,就算到了四五十岁,只要有钱,还不是照样找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生孩子?” 就算没什么钱吧,顶多娶不起本地美头,去讨外地那种正经大山里出来的,比础山这边还穷的地方的女人呗。 再说了,宁光年纪也小呢,难免天真。 她现在不想给戴振国生孩子,八成是心疼亲生骨肉,担心有了跟戴振国的孩子之后,会委屈了她跟前头老公生的女儿。但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等两人结婚之后,戴父戴母对宁光的女儿好一点,打消了她的疑虑,没准都不要戴振国醒悟,宁光自己就愿意了呢? 毕竟戴振国长相身高都拿得出手,现在还会挣钱,连出身戴家村的短板都被补齐了,也就是昏了头,不然哪里轮得到宁光?回头宁光回过神来,说不得自己都要想方设法怀个孩子笼络住他! 戴父戴母一向对独生子千依百顺的,因为这儿子初中没毕业就跑县城做生意开始挣钱,越发奠定了在家里的话语权,他们都习惯听儿子的了。不然也不会一早不赞成戴振国跟宁光的事情,却从来没去找过宁光谈判,甚至宁光跟他们照面时,他们一句话都没多说。 这样性格的父母当然是吃不住族人的倒戈的,犹豫了大半天就迟疑着答应了。 只是为防戴振国一条道走到黑,让他答应,如果上了年纪还跟宁光没个孩子,那至少要从族里过继个嗣子,免得老来无靠——这是他们的底线。 戴振国跟他们拉锯战似的谈了半天,最后觉得毕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说句不吉利的话,以他娘老子的身体情况,那会儿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所以就答应了。 解决了父母的意见之后,戴振国这不就底气十足的来提亲了? 赵霞不知就里,对他娘老子非常的钦佩,觉得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开明的家长,还是偏僻小村出来的——就是她公婆算是开明的了,不在乎男女,但要是赵霞不能生育,估计多少也会有意见。 钦佩完了就要求跟戴振国娘老子见一面,她可不会听这小子片面之词。虽然以前没少跟宁光说戴振国的好话,但宁光真要跟戴振国在一起了,赵霞看他反而各种挑剔。 不但挑剔戴振国,还挑剔戴振国的父母,也是戴振国声明结婚之后他会跟宁光住城里,过年才会回去一趟,娘老子只偶尔住住,不然赵霞恨不得去戴家村把戴振国的亲戚全部考察一遍! “结婚可是大事。”她念念叨叨的跟宁光说,“这女人结婚啊,以前都说是第二次投胎,能不慎重吗?你可别觉得我是在找小戴的麻烦,我这是为你好,你都说了,我是你唯一的长辈了,我要是不端起架子来,他跟他家里还不得看轻了你?” 赵霞不知道宁光忽然要跟戴振国结婚的原因,但冲着这美头那句“小霞阿姨是我唯一长辈”这句,她觉得以前跟宁月娥那点子恩怨,那些想把对方以及对方骨肉都一辈子踩在脚下的心思,都不重要了。 虽然宁光不是她唯一的晚辈,但她可是宁光唯一的长辈。 她不护着点宁光,还有谁给这美头做主呢? 第九十九章 再婚 按照这时候农村的眼光来看,宁光这是再婚了。 虽然她跟赵建国是私奔的,可是之前在宁家做牛做马时,也被提亲过几次,然而宁福林他们没有哪一次,没有哪一个,像赵霞这么操心的。 毕竟他们只需要看彩礼多少就行。 不像赵霞,方方面面,里里外外,恨不得将戴振国一家绑上解剖台,了解个彻彻底底。 宁光起初还觉得哭笑不得,既担心累着赵霞,又怕戴家三口觉得不耐烦,可赵霞认为这些繁琐的婚前调查都是应该的,戴家三口也没什么不满意……戴父戴母私下甚至还说,看来宁光倒是真心想跟戴振国过日子,不然不会这么郑重其事,那么以后说服她给戴振国生个孩子也是有希望的。 他们之所以这么认为,跟赵霞的身份也有点关系,偏远小山村的人,对于领导还是很有敬畏感的。 赵霞跟沈强的婚姻再怎么惨不忍睹,至少她始终都是正经的沈强夫人。 戴父戴母觉得,宁光一个乡下美头,能让领导的女儿跟老婆都对她另眼看待,显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虽然他们还没看出来这过人之处是什么,不过领导的妻女应该不会看走眼……这么个女人尽管拖着个孩子给他们做儿媳妇吧,好像也还可以接受了。 没见人家领导老婆都把宁光母女接在家里养着,跟亲生女儿一样的吗? “等以后赛男长大了,我也要这么给她把关。”宁光得不到同盟,只能看着赵霞以及戴家那边折腾,赵霞提了许多要求,时下流行的金首饰、彩礼,以及婚后经济大权的约定等等,一点没手软,几乎是寸土必争! 按照戴家亲戚的嘀咕,这哪里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啊,人家清清白白的美头都不敢要这么多。 赵霞则跟宁光解释,正因为宁光跟过赵建国,又有宁赛男,所以这些排场什么的,只能多不能少,不然结了婚会被看不起。 这些人情世故宁光从来没有听说过,宁家看她的婚姻是交易,她自己看婚姻是可以利用的手段,也就在赵霞这番坚持里,她总算有些“自己要结婚”的感觉。 而不是这次的计划进行的还可以。 看着赵霞坐在沙发上苦思冥想是否还有什么疏漏没考虑到,她忍不住走过去抱住这位阿姨,说,“到时候阿姨教教我,怎么一个人说的人家夫妻俩都哑口无言的?” 戴父戴母在赵霞面前几乎是屡战屡败,溃不成军。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舌战人家两夫妻?”结果赵霞闻言,奇怪的看着她,“振国都答应了,将赛男当成自己女儿看,以后赛男结婚,难道不是你们两个一起上?” 宁光不敢说她找戴振国结婚别有所图,压根没指望跟戴振国过一辈子,赔笑掩饰:“我就是觉得阿姨好厉害!” 赵霞就自嘲的笑:“厉害会在这儿守活寡?” 宁光正要见缝插针的劝她放弃沈强,她却又说,“对了,你年纪还没到,现在先跟戴振国摆酒,至于结婚证的事情,回头我找安怡爸爸说去……我看这事情能不惊动你家里还是别惊动的好,就怕他们知道你在这儿过的不错,三天两头跑过来打秋风,平白添事。” “其实不领证也没什么。”宁光顿时头疼,“我看还是别找安怡爸爸了,他对你不好,我不想找他。” 赵霞不以为然:“又不要你找他。这个证必须领,这些你不懂,听我的就是了。” 她风风火火的压根没给宁光说下去的机会——因为戴振国的年纪在这个时候的农村看来已经很大了,戴家希望越早结婚越好,都是庄户人家也没什么先定亲再结婚的规矩,双方谈妥了条件,也就摆酒了。 摆酒是在戴家村摆的,赵霞作为宁光“唯一的长辈”,当然要出席。 而作为宁光仅有的两个朋友,沈安怡跟杨秋涵也请假专门赶到了戴家村做傧相,杨秋涵因为觉得宁光这边的亲戚太少了,专门将自己父母也喊了过来,农村摆酒的四方桌,好歹不是就赵霞一个冷冷清清。 为了表示对宁光的重视,酒席非常的丰盛,海陆空齐全。 戴振国跟宁光一块儿来敬酒的时候,专门介绍了下一盘糖醋鱼,说是掌厨的拿手好菜,十里八村都赞不绝口的。 赵霞闻言等他们敬完酒就吃了点,只是总觉得入口的鱼肉有些不对劲?不是味道做差了的不对劲,也不是馊了坏了的不对劲,倒是有些熟悉的气味,就像……然而很快有戴家的亲戚过来攀谈,顿时把这事情岔开了。 戴家村是个小村子,人不是很多,这年头大部分青壮都出去打工了,得知戴振国结婚,才专门赶回来吃喜酒。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也没有折腾的心思,而且不管是沈安怡还是杨秋涵都出身优渥气质不俗,村里人就算不是太清楚她们的身份,看着也不敢太过分,倒是让戴振国跟宁光都躲过了闹洞房这一节。 只是稍微热闹了一番也就散了。 夜深人静之后,宁光坐在打扮的红通通的洞房里,不期然的想起当年醉酒之后在那个小旅馆里醒过来……那些阴霾与过往才翻腾了会儿,送走最后一批宾客的戴振国就进来了,他今天被灌了好几碗酒,脸上满是潮红,眼神也有点发直,然而看宁光的目光却满溢着喜悦。 不知道为什么,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宁光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一次……比上一次好太多了…… 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 就这样过下去,一天比一天好一点…… 隔壁再隔壁的屋子里,赵霞看着玻璃上贴的大红喜字,摸了摸身边已经睡着的女儿,悠然想着,过些年自己女儿结婚时,会是什么样子? 肯定不会在这样的小山村里,肯定不会这样的简陋……尽管决定不因为宁月娥惦记着压倒宁光了,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股优越感,她的女儿,以后肯定不是宁光能比的。 不过这么想着,又觉得宁光有些可怜。 辛辛苦苦多少年的努力,却比不过沈安怡的出身。 就好像,她自己一样。 ……这晚上各自的思绪都随着清晨的到来悄然掩去。 摆酒之后次日,沈安怡跟杨秋涵因为要念书,吃过午饭就离开了。赵霞不习惯乡下生活,也是担心女儿路上安全,也打算带着宁赛男先走一步。至于新婚的两人,暂时是走不了的,因为戴振国得带着宁光认一认亲戚们,所以约好了按照三天回门的规矩,让他们第三天回去县城,到时候去赵霞家算是回门了。 戴父戴母给沈安怡母女以及杨秋涵一家都塞了一堆土特产,对于宁赛男,却犹豫着同赵霞商量,要不要留下来让他们帮忙照顾:“既然小光嫁进我们家了,这孩子也是我们孙女,老是劳烦您也不好。” 赵霞其实挺愿意带着宁赛男的,一来这美头不难带,二来她太寂寞了,很愿意身边有小孩子的闹腾。 但考虑了下,却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赛男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的,我就是肯,你自己也舍不得。”她私下告诉宁光,“你公婆愿意跟她亲近,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做给小戴看的,咱们都没必要拦着。毕竟要是你公婆还有小戴愿意拿她当亲生骨肉,对她也是件好事。” 不过赵霞也委婉提醒宁光,多留个心眼——万一戴父戴母觉得宁赛男挡了他们亲生孙辈的路,想对宁赛男不利呢?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考虑赵学明父子以及某些老一辈的封建思想观念,这个时代不是没人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 宁光听的头皮发麻,劝赵霞还是帮自己把宁赛男带走吧,怎么说也是小孩子安全为上。 赵霞想了想觉得也是,于是又去跟戴父戴母道歉,说自己舍不得孩子……戴父戴母商量了下,认为这才结婚,不放心将小孩子交给他们也是正常的。不过不把孩子给他们带,他们怎么跟宁光传递“我们不会因为有了亲生孙辈就对你跟前夫的孩子不好”的讯息呢? 围绕宁赛男的一番小小勾心斗角,沉浸在心愿得偿里的戴振国并没有发现。 他跟宁光在乡下拜访完了亲戚,三朝回门之后,就带着宁光开始了小夫妻单独过的日子——他之前在县城是在租赁的铺子里将就过的,后来宁光主动提出结婚,他当然不能委屈了宁光。只是暂时还没能力买房子,就另外租赁了个一室一厅。 让宁光意外的是,他专门在卧室里买了张婴儿床,以及一堆的婴儿用品。那张婴儿床宁光记的特别深刻,因为她陪赵霞去商场时一眼就看中了,却因为价格望而却步。本来想着赵霞很喜欢宁赛男,基本上都带着睡,婴儿床好像也没多少用处,拖拖就过去了。 没想到戴振国也不知道是打听到,还是也看中了,却给买了回来。 这一瞬间宁光觉得,跟这个人过日子似乎也不错。 然而这种情绪到底是短暂的,片刻的感动之后,她心思还是惦记着沈安怡母女的事情上面。 因为她跟戴振国现在都比较忙……戴振国倒是表示自己开店、不进货的时候,是可以帮忙照顾宁赛男的,然而宁光对他跟他的父母还不怎么信任,再加上赵霞在宁光走了之后更加不太舍得宁赛男,这小美头就还是放在赵霞这儿带着。 宁光跟戴振国得空过来看看,顺带陪赵霞说话。 结果他们来了没两回,就碰上了沈强回来。 这让宁光非常尴尬,以为沈强之前之所以那么久不回来,是嫌弃自己母女占了地方——不过想到沈强做的事情,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很担心沈强回来之后会让赵霞越发不想离婚,就旁敲侧击了一番。 赵霞淡淡的说沈强主要是为了关心沈安怡的高考,不等宁光说什么,她就嗤笑了一声,说:“难为他还记得安怡要高考。” 这话倒是提醒了宁光:谢柔柔跟自己同级,就比沈安怡低一届。 所以沈强这到底是关心女儿的高考呢,还是在为新欢打前站? 宁光愁肠百结的时候,早就被她丢到脑后的朝阳村宁家,也正在发愁。 愁的当然是宁宗。 第一百章 补充蛋白质 因为宁宗被打了。 他不是什么讨喜的性格,从小跟玩伴在一起也没少发生冲突,褚老婆子为了他跟人吵闹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宁家在村上到底势单力薄,这些年来也不是没吃过亏。 然而这次格外不一样,因为跟他打架并且把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的罪魁祸首,是个比他低了两级、个子却跟他差不多的男孩子。宁宗在人家手里十秒钟都没撑到,推搡了几下就被按在地上一顿暴打,要不是周围有人及时拉开,宁宗怕不已经进医院去了。 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宁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问题是对方家里也不是好惹的,口口声声小孩子不懂事,他们家孩子比宁宗还小呢,能把宁宗打成什么样?让宁家别那么斤斤计较……这话将宁家气的死去活来之余也发愁,因为宁宗比同龄男孩子到底矮了点,身子骨看着也有些单薄,实在不是符合乡下人想要的那种膀大腰圆人高马大的儿子的形象。 由于宁家统共就这么一个男孩子,以前也没人嫌弃过。 现在虽然不至于说嫌弃宁宗没用,可为了他今后,也是为了以后的宁家考虑,他们不免觉得,宁宗这么下去可不行。现在就这瘦怯怯的矮矮的,将来可不是容易被欺负吗?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讨论了好几天,最后决定一方面给宁宗蒸全鸡,这是乡下给孩子补身体的土方子,选用没开嗓子的小公鸡一整只,配上鸡药,不用盐意外的任何调料蒸熟,然后让孩子一个人一滴不剩的吃下去。 这方子以前很受小孩子欢迎,因为那时候实在是太苦了,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荤腥,能够吃一顿肉,还是如此丰盛的肉,其他都没什么好挑剔的。可这几年大家生活好过了,像宁宗这种全家不吃也要紧着他吃的,对荤菜真没那么嘴馋了。对蒸全鸡就非常的抗拒了——毕竟不能放任何去腥的东西,哪怕选用农家土生土长的鸡,也难免存着腥味。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劝了宁宗好几回,都是功亏一篑,不是悄悄扔了鸡脑袋,就是悄悄将鸡内脏喂了村上的狗。 按照这个方子的说法,只要有任何一点没被他吃下去,就不起作用了。 再说蒸全鸡只是让身体健壮,对于长高却没什么效果。 宁宗的太婆跟牙牙操心良久之后决定求助于科学——他们带着宁宗跑了趟县城,到县医院挂号看医生。 “我记得宁光之前被赵家人害了就是在这里的?”到县医院的时候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还没什么,宁宗忽然想起来,随口说了句。 这让他两个长辈脸色都沉了下来,褚老婆子当即一捏他手,说:“你提那贱货做什么?丢人现眼。” 当初镇上那人受托找到宁家,宁福林固然大发雷霆,褚老婆子则是差点气死,本来宁光跟人私奔就够丢宁家脸的了,虽然说他们一点也不盼着宁光过的好,毕竟在他们看来宁光是背叛了他们,要是过的好他们怎么可能舒服?但宁光居然没用到这地步,叫赵家父子当成了垫脚石! 这在褚老婆子以及宁福林看来,既是美头不听他们的果然没有好下场,也是美头再次让宁家的面子被赵家踩的一塌糊涂。 尤其宁光当时坚持不肯帮赵学明父子脱罪,赵训勤等人奈何不了沈强奈何不了赵霞也不是很奈何得了戴振国,但对宁家是越发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也是知道宁家跟宁光的关系不好,宁光连自己男人都狠的下心,估计宁家也没办法她,所以这份迁怒到底有限。 不然按照赵家跟宁家如今的势力对比,宁家怕是早就被欺负惨了。 纵然如此,宁家上下,除了好几次为美头偷偷抹眼泪的苗国庆之外,也都恨死了宁光。 这会儿宁宗提到这个姐姐也没什么怜悯或者舍不得的,不过是恰好联想起来。 被太婆一捏,顿时不提了,笑嘻嘻的另外起了个话头。 他们挂号看诊的过程非常顺利,医生让宁宗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后,说是一切正常,之所以没有长的又高又壮,跟遗传有关系。 宁月娥跟苗国庆都不是高大魁梧的人,他们的子女当然也很难长的威武雄壮。 褚老婆子忧心忡忡,问医生难道没有什么方法改变这一点吗?不然美头也就算了,牛佬家长的瘦瘦小小,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哦。 医生于是就给宁宗开了些钙片,又让他们以后给宁宗多补充高蛋白,多运动,说是没准会长高长壮……反正比什么都不做好。 关系宁宗的将来,宁家不敢怠慢,回了朝阳村之后就紧锣密鼓的照做了。 按照医生的说法,补充高蛋白首选牛奶、牛肉、鸡胸肉、海鲜这些。但黎明镇毕竟是偏僻小镇,这几样不是没有就是特别贵,根本不是宁家能够让宁宗长期食用的。于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鱼虾类。 到底黎明镇也算鱼米之乡的范围,淡水水产比较便宜不说,逢着有空,宁福林还能带着宁宗去野外,自己弄上几兜子。凭他的技术其实不是那么容易丰收的,主要也是这两年村里青壮基本上都在外面,野外的鱼虾没多少人来祸害,格外的傻乎乎了。 宁宗吃了大半年的鱼虾,身高果然窜了窜,体育课上排队,已经从原本的最前面往后挪了两位了。这让褚老婆子跟宁福林都非常高兴,越发将鱼虾做出各种花样,免得他吃腻了不肯吃。中间宁月娥跟苗国庆回来,觉得口味太重了,劝他以后做的清淡点,因为在外面听说口味吃重了对身体不好。 但宁福林跟褚老婆子都不以为然,这年纪的孩子错非身体不好很少有喜欢清淡的,都偏爱重口味,而两个老的年纪大了,味觉有些退化,也喜欢多放调料。他们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此没把这话当回事……宁月娥跟苗国庆也只是道听途说,自己并不了解相关知识,劝了几句见他们不听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长年在外面打工,难得回来一次,也不想为点小事闹起来。 不过苗国庆私下里跟宁月娥说,觉得鱼虾似乎有点汽油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能鱼虾跟汽油桶放在一起过?”宁月娥猜测,“这也没什么,反正又不是坏了。” 苗国庆觉得也是,他是受过苦的人,小时候因为后妈的虐待,饿急了馊了的饭菜也是照吃不误的,就是现在,好一点的肉菜坏了他都舍不得倒掉。鱼虾有点汽油味什么,要是自己吃到的话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也就为了宁宗才问了一嘴。 而宁宗粗枝大叶的又没长兴,其实是早就将鱼虾吃腻了,只是涉及到他的长高长壮,就算他平常很是任性,也不敢不忍着——毕竟他因为个子矮,力气小,在跟同龄人的冲突中已经吃亏太多了。 宁福林跟他说,自己跟褚老婆子都老了,宁月娥跟苗国庆又是两个没用的,宁宗如果不自己长的高大魁梧,以后被欺负了,这家里没人能帮他。 宁宗一点都不想被欺负,所以每次宁福林这么一说,他就直接将鱼虾当药吃了。 左右这些鱼虾怎么也比正经中药好吃吧。 宁宗努力长高的时候,县城的宁光正喜出望外——高考结果出来了! 沈安怡在众人意料之中考取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 虽然这是早就可以预估到的事情,但消息落实下来之后,赵霞、宁光还有戴振国,都为之雀跃不已。 倒是杨秋涵,平时成绩其实不错,可因为太紧张了,发挥失常,只上了个二本,非常纠结是复读还是就这么去念,不是太开心……不过杨秋涵也很为沈安怡高兴。 沈强夫妇专门去了趟省城,给沈安怡道贺。 本来赵霞喊宁光一家三口也去的,但沈强怕宁光一家去了之后会将自己夫妻的真实关系说漏嘴,暗示到时候都是沈家的一些亲戚好友,他们去了会不自在……宁光听了出来也就不去讨人厌了,只托赵霞带了礼物给好友。 倒是沈安怡,过了些日子专门跑回县城看望他们。 只是在县里住了个把礼拜就走了,说是几个高中好友早就约好的,要趁暑假出去旅游。 赵霞在她走后特别的忧心忡忡,跟宁光说,这次跟沈安怡一起旅游的同学里,就有早先那个疑似跟沈安怡暧昧的男同学。宁光安慰她,现在反正高考已经过去了,而且也要相信沈安怡的眼光。 “那小子这次倒是跟安怡考了同一所学校。”赵霞说,“成绩是不错的,但我这次去省里打听过了,他娘老子就是普通的单位职工,这把年纪了,才做点小科长……估计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她皱着眉,“虽然我是乡下来的,可安怡的爷爷奶奶……安怡要真找这么个人,那可太低嫁了!” 宁光提醒她沈安怡这还没去大学报到呢,四年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再说沈安怡又不是就跟那男同学单独出去旅游,那么一群人,没准沈安怡根本没那意思,就是当人家关系好的同学或者朋友。 赵霞想想也是,这才松口气。 宁光安抚好了她,心里却也有些怅然,女孩子对于友情也是有着独占欲的,从前她就为此敌视过杨秋涵。然而杨秋涵到底也只是沈安怡的朋友,但现在沈安怡身边已经出现了让赵霞这个亲姆嫚都注意上了的男同学了,如果这好友以后谈了男朋友,就有比她与沈安怡更亲密的人出现了……她失落了会儿就觉得好笑,自己倒是没有谈过恋爱,但婚都结两次,孩子都有了,居然还好意思幽怨沈安怡以后的恋爱吗? 当然她心里明白,她们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沈安怡有着非常丰富、充实的生活,她很重视跟宁光的友谊,但也只是重视,因为在她的生活当中,有爱她的家人,众多的朋友,师长的爱护,同学的拥戴……还有优渥的生活,广泛的兴趣,以及美好的未来。她知道宁光有了老公孩子,在确认好友的幸福后,只会真心祝福,不会嫉妒,不会难受,不会矛盾。 而宁光呢,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沈安怡是她唯一的温暖。 所以哪怕她有了两任丈夫,有了女儿,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抓住沈安怡,忍不住为沈安怡以后的恋爱结婚感到难受。因为觉得有了男朋友,有了丈夫孩子的沈安怡,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虽然沈安怡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但在这好友没有谈恋爱之前,她固执的认为,自己才是跟沈安怡关系最好的人。 她为这种想法抑郁了好几天,戴振国发现妻子心情不好,当然要问。 但宁光不想跟他细说这些,就半真半假的说觉得自己跟沈安怡的差距越来越大了,担心以后跟沈安怡彻底没了共同话题。 她随口搪塞完就忘记了,谁知道没两天,戴振国就跟宁光提了一个让她非常意外的建议:“你让我去上学?你开什么玩笑!” 第一百零一章 进修 我们是学渣啊你忘记了吗?! 迎着妻子不可思议的目光,戴振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笑,是想起来多年前两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集会上偶遇沈安怡、杨秋涵,四个人,正经的俩学霸俩学渣。 他还记得那同病相怜的一叹。 “又不是去学那些数理化什么的。”他正了正脸色解释,“是去学手艺的,你之前跟老裁缝学的不是挺好?” “这能一样吗?”宁光皱眉,“我跟老裁缝是做学徒,你让我去的这个什么学校的服装设计专业……这可是正经学校,中专呢!我肯定不行的。” 他们结婚之后宁光虽然惦记着劝赵霞的事情,但挣钱也没耽误下来。 因为一来赵霞母女如今优渥的生活很大程度上都是建立在沈强或者说沈家的基础上的,如果赵霞真的跟沈强离婚了,生活上多少要遇见困难,宁光希望到时候自己能够有能力报答这位不是姆嫚却比她亲生姆嫚不知道强了多少的阿姨。 二来宁光跟戴振国结婚固然不是喜欢他,却也不想太占他便宜,至少不能让他把自己跟宁赛男的生活费都承担下来吧。 只是尽管赵霞出面解决了老裁缝抄袭的事情,随着附近几家服装厂的抄袭,以及北上广之类大城市的童装款式流传过来,宁光的生意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这两天她正头疼呢,戴振国看出妻子心绪不佳问了起来,宁光犹豫好久才告诉他,本来也没指望他出什么好主意,谁知道却得到了让她进修去的建议,宁光觉得这老公太不靠谱了:“你知道之前宁光专门给我补课了小半年,我才考多少吗?我这人,平时学点东西兴许还能靠勤快撑一撑,正经去学堂里我就什么都不会的……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 戴振国劝了半天宁光都不肯答应,最后还是迂回找了赵霞过来,将宁光训斥了一顿,说反正这段时间生意不好,戴振国能帮她找到进学校去进修的门路为什么不要?且不说这不是正经念书,就是个技校一样的,教的都是技术,不像考大学那么难,就算真的难,实在学不下来,到时候再退学啊! 你人还没去就打退堂鼓了,丢脸不丢脸的? 赵霞自己年轻时候成绩也是一败涂地,但她坚定的认可读书有用论。 再说她不知道宁光肯跟戴振国结婚的真正原因,非常理直气壮的认为宁光既然嫁给戴振国了,那么吃戴振国的,用戴振国的,让戴振国为她前途奔波……这都是应该的。 所以宁光委婉表示担心去进修的时候没收入,赵霞莫名其妙:“是你一个人去念书,又不是振国也去!你没收入他难道没收入?他之前不是答应收入都归你做主吗?怎么他食言了?我去找他!” 宁光赶紧的把她按回椅子里,赔笑:“没有没有,他钱都交给我的,只是我……” “只是什么?”赵霞皱眉,“给你钱你就花啊,你心疼个什么?这是你老公挣的钱,又不是你儿子挣的钱!你不花难道还等着别人帮他花?” 这话说了又觉得不吉利,因为她看着戴振国对宁光还挺好,可别叫自己诅咒的跟自己同沈强一样,连忙放缓了语气,“你跟振国是正经夫妻,你花他钱理所当然,这都是谁给你的想法,让你觉得不是自己挣的钱花起来就得缩手缩脚?你看安怡爸爸都不像样成这个样子了,他的工资奖金我什么时候不要过?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得的!” 宁光无言以对,就又提起宁赛男,说舍不得宁赛男。 这段时间宁赛男一直在赵霞跟前养着,其实戴父戴母也问过几次,表示愿意帮宁光带孩子。虽然宁光跟赵霞都拒绝了,但他们每次来城里,都不忘记给这名义上的孙女带这带那,几次下来,宁光不免不好意思,察言观色,这两位的确没有将宁赛男当外人看的意思,她就很为之前猜疑他们会对自己女儿不利的想法羞愧。 不过赵霞实在寂寞,不肯撒手,宁光也只能由着女儿养在赵霞跟前了。 她现在去看女儿还是很方便的,但戴振国给她找的进修的学校却在邻市……那学校要念三年呢,她带着宁赛男未必方便,将宁赛男放在赵霞这边吧母女团聚又比较艰难。 对于这个问题赵霞苦思片刻无果,就让她干脆别这么儿女情长,也就三年而已,也不是三年里都见不到宁赛男,万一混到个文凭,她以后可就不是初中生了! 现在义务教育到初中毕业,初中生到处走,宁光在学业上一点优势都没有,抄沈安怡裙子的优势也丧失殆尽,短时间里根本混不出什么名堂,不去上学,难道去打工吗?她打工也做不了什么技术活,除了挣点工资还能干什么? 赵霞毕竟做了多年沈家儿媳妇,虽然她自己没出去工作,也没进修,但不妨碍她对于某些方面的眼光比宁光长远:“振国是个做生意的料,虽然跟你一样都是初中毕业,可你看他才多久,已经打算在县里买房子了吧?你们虽然是夫妻,毕竟还没领证呢,这会儿他劝你去进修你不去,万一以后他嫌弃你怎么办?再说女人家还是有点底牌的好,你看我,就是一无是处,靠着安怡爸爸养了一辈子,什么都不会!现在让我出去打工,我又嫌丢脸。我不出去打工,就只能忍着安怡爸爸的所作所为……你以后要过我这样的日子吗?” 宁光听的很难过,她知道赵霞不肯离婚也不仅仅是没有生存的能力,因为不管是自己还是沈安怡,甚至是戴振国都愿意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归根到底还是赵霞觉得离婚丢人现眼,而且好像输给了沈强在外头的姘头一样。 但这会儿还是顺嘴劝:“其实阿姨做菜手艺那么好,开个饭馆,一定生意特别好。” “可别。”赵霞自嘲的笑了笑,“我可没那本事。”她有那本事她也不去开,因为丢脸,毕竟她做了这么多年县里干部的夫人,高干家的儿媳妇,结果一把年纪了去开饭馆,人家肯定要笑话她,到底乡下来的,装了多年野鸡终归不是真凤凰,老了老了还要去迎来送往的伺候人,才能讨口饭吃! 像现在虽然婚姻名存实亡,但衣食无忧,而且到底没离婚,沈强只是不回家,其他地方的一些面子还是肯给的,人家心里什么都知道,见到了却也仍旧得把她当干部夫人看待。 这些想法赵霞没说出来,然而宁光磨了她这么久哪里不清楚? 其实宁光之前并不觉得赵霞这番打算有什么不对,主要她自己就没有一个正常的婚姻或者说家庭的观念,她觉得赵霞要是跟自己当初一样,没有再婚的打算的话,那么现在反正沈强基本不回家,这位阿姨也差不多是一个人过了,跟离婚差不多的……还能拿沈强的工资奖金,还能有沈强老婆的便利,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主要是听说了沈强一系列的行径后,宁光觉得沈安怡的担心非常可能成真,就是哪天纪委发现了沈强的所做作为后,他倒霉不说,还得拖累了妻女。 但这些担心跟赵霞说了,赵霞并不当回事:“安怡的爷爷奶奶在上面很有面子,不然你都知道的事情,你以为纪委会不知道?安怡爸爸倒不了台的。” 宁光旁敲侧击到,沈强贪污受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算算他不归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久都没出事,显然后台的确够硬的。 可宁光不好说的是沈安怡的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他们面子再大,一旦离世,还能保证一定不会人走茶凉吗? 而且沈安怡说过,她爷爷奶奶最恨贪污之类的事情,要是知道沈强这些年来的行径,八成会气出事情来! 只是赵霞觉得自己公婆虽然前几年做过一次大手术,这两年退休了在省城养着挺好的,他们老干部待遇好,配了专门的医生看着,估计再活个十几二十年都没问题……她心里有个乡下女人普遍的自我安慰的想法,就是沈强现在还在壮年,难免花心,等过些年他年纪大了,收心了,自然明白外头的花花草草也就是玩玩。 正儿八经过日子,还是结发夫妻好。 所以她忍上这些年,以后再慢慢跟沈强算账好了。 当然真到那一天的话,估计她也没什么算账的心思了……男人么,都这样。赵霞心里想着,谁叫自己跟沈强门第差距这么大呢?又到现在还靠着他生活,也只能委屈些了。如果当初嫁的是个乡下男人,她早就爆发了,怎么可能这么忍气吞声! 不过即使当初知道沈强会出轨,赵霞觉得自己还是会选择嫁给沈强的。 到底没有沈强她做不了城里人。 而且赵霞还有个想法,沈强这些年跟底下捞了不少好处,虽然那些好处他没给她,而是拿在外头挥霍。但赵霞不相信他会挥霍的一干二净,一点儿私房没留。 她做着沈夫人,哪怕现在弄不到手呢,以后沈强收心了,回来家里了,那些还不都是自己女儿沈安怡的? 如果她跟沈强离了婚,叫外头小婊子进来坐了她的位子,且不说这份好处很难给到沈安怡了,没准沈安怡还要被继母虐待呢! 她可是听着苗国庆怎么被后妈坑的事情长大的,怎么能让自己女儿落到那样的处境里去? 至于说离婚,然后让女儿跟着自己……赵霞根本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因为她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绝对争不过沈家的,除非沈家不要沈安怡,然而这更不可能。 沈强就沈安怡一个女儿,这女儿还才貌双全特别优秀,他怎么可能放手?何况沈安怡的爷爷奶奶姑姑都在沈安怡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就更不可能让沈安怡跟着一无所有的母亲走了。再说赵霞自己也不想拖累了女儿,沈安怡肯定是留在沈家有更好的前途,她公婆一早就说过,只要孙女考得上,哪怕去国外念博士,这钱他们都包了! 要是跟着自己,大学学费都拿不出来! 赵霞想到这儿在心里叹口气,一个人,能够挣到钱,真是太重要了。 她也幻想过倘若自己有很多很多钱,不需要依靠沈家就能让女儿过的轻松愉快……她何尝愿意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所以赵霞现在就特别积极的劝宁光不要糊涂,趁着年轻,趁着有条件,能学一点是一点,毕竟她太清楚无法掌握经济权的人,日子是多么被动了。 端谁的碗,受谁的管——这句老话一点不含糊。 宁光最终还是听了赵霞的,虽然戴振国迄今都对她很好,但对于她这种经历的人来说,的确不靠任何人、凭自己的能力就能过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经历过赵建国之后,她早就不是那个谁给点好处她就觉得遇见好人的傻女孩了。 而且她也觉得,沈安怡的爷爷奶奶短时间里不会出事,沈强也不会出事……只是三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三年之前,她还在朝阳村里做牛做马呢。 第一百零二章 三年的改变(上) “等你毕业了,咱们年纪也到了,到时候去领证?”去学校的时候赵霞跟宁赛男只是将她送到车站,因为宁赛男太小了,汽车上乌烟瘴气的,对小孩子不好,而且赵霞养尊处优多年,也真不耐烦舟车劳顿。所以是戴振国一个人将她送到学校的。 他之前做生意的时候认识了这边学校的一个小领导,所以才给宁光报上了名。其实这学校不算厉害,本身也在到处招生,要是应届初中毕业生,基本上给钱就能上。但宁光不是应届,孩子都有了,毕业证也没带在身上……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对方也是给戴振国面子才收下来的。 毕竟学校再水,颁发的毕业证书好歹是国家认可的。再者里头的老师虽然谈不上多厉害,教宁光这种勉强混完初中的学渣是足够了。 戴振国虽然联合赵霞说服了宁光来念书,考虑到她年纪比同学大,又很不自信自己能够念出点名堂,担心她受到排挤,很是花了一番功夫笼络人心。他虽然读书那会就开始做生意,但为人其实不怎么爱跟陌生人多嘴,可为了宁光,半天功夫就跟学校上下都打了一圈招呼,将一群人哄的眉开眼笑的,拍着胸脯保证会帮忙照顾宁光。 这话当然不能全信,不过戴振国也不是就来这一次,他有信心让宁光求学期间除了念书什么都不用管。 考虑到宿舍几个人一起住,既容易发生矛盾,又觉得条件不好,他打算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让宁光走读,说都跟学校说好了,然而宁光为了省钱不同意,觉得宿舍没什么不好。她也就是生了宁赛男之后被赵霞接回去开始过了点好日子,在之前的生活条件,比这学校的宿舍那是差远了。 所以没什么嫌弃的。 至于说跟同学处不来,宁光觉得这完全不是事——戴振国操心的好像她跟同学处好过一样。 她是来求学的,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互相视若无睹就好,真有没事找事的,宁光现在又不在宁家人手里了,怎么可能还会是被欺负了也无动于衷的木头人? 戴振国劝了半天劝不住,只能非常不放心的给她收拾宿舍。 他们来的早,戴振国给宁光弄好了东西准备走了,都没见舍友的影子。 走之前,男人迟疑了会儿,才小声征询的问,“之后就给赛男上户口……那会赛男也该上幼儿园了。” 宁光听出他语气里的不确定,有些诧异:“当然。” 见戴振国长舒口气,她才反应过来,这人其实有点担心,她会不愿意跟他领证? 那他居然还送自己来念书?就不怕自己这会儿愿意跟他领证的,拿了毕业证之后就不愿意了? 宁光忽然有点好笑,她觉得戴振国好像比自己以前还天真,以前她虽然懵懵懂懂的分不清真心假意,上过赵建国兄妹的当吧,但她似乎也没主动对谁好过。 都是别人对她好,她才把人家当好人的。 可戴振国呢,自己对他真算不上热络,连结婚都是说好了不是为了感情,而是别有所图。 这人却还是一门心思的为自己忙碌……宁光心想,他就这么笃定自己会被感动,而不是利用完了将他一脚踹开吗?其实她一早听说,戴家亲戚都觉得,自己跟他结婚八成是想给宁赛男找个免费阿伯,做牛做马的那种。 甚至有人怀疑她是不是还惦记着赵建国。 不然做什么不肯给戴振国生孩子,还不让宁赛男姓戴? 其实宁光只是觉得,未必会跟戴振国过太久,有了孩子,分开麻烦。 当初坚持生下宁赛男,是因为发现赵建国真面目时,这个孩子已经怀上了,她不愿意杀死自己的孩子。而且漫漫人生,滔滔浊世,她没有独自面对独自经历的勇气,还是想要一个伴的。 亲人比仇人还狠,友人的步伐她没能力跟上,爱情……她从来不知道什么zuo.爱情,也在所谓的婚姻里彻底寒了心,所以一个可以让她放心寄托感情的伴,也只能是亲生骨肉了。 跟戴振国结婚纯粹是个意外。 可现在坐在戴振国亲手铺好的床上,看着宿舍里到处都是他整理过的痕迹……宁光忽然想起来,从进这宿舍起,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全部工作都是戴振国一手完成的。 这在以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她以为只有沈安怡那样的女孩子才配享受,甚至杨秋涵都是差着点的。 可跟戴振国结婚才多久……她居然已经习惯了举手不动吗? 人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自嘲的笑了笑,宁光忽然眼眶有点潮。 生活真好。 她想。 等毕业之后领证给孩子上户口,该让女儿姓戴了。 她想。 ……县汽车站,满头大汗的戴振国守在出站口,焦急的翘首以盼,终于看到自己要接的人,赶忙迎上去:“阿伯,宝宝我来抱吧。” “别了。”戴父这会儿额上也全是汗,但两臂仍旧稳稳的抱着宁赛男,小声说,“在车上想她姆嫚,哭闹了一场,下车前刚睡着,换到你手里别又醒了……还是我抱着吧。” 旁边戴母拿了把蒲扇,在拥挤的人群里也不忘记给名义上的孙女扇着风,催他们赶紧的去外头,别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免得人多碰着小孩子。 三个大人脸色都很凝重,打车回铺子的路上一句话没说,只看着宁赛男——小美头闭着眼睛靠在戴父胸前睡的香甜,她已经快要上幼儿园了,穿着粉绿色小裙子,有大大草莓图案的凉鞋,脑袋上绑着非常考验耐心与手艺的蜈蚣辫,扎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发带,眉眼神似宁光,望着玉雪可爱。 戴父戴母看的心满意足,到了目的地之后,送她进房休息,仔仔细细的安顿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关了房门。 这时候戴振国已经开了铺子里的电风扇,又给他们各倒了碗凉茶,这才问:“在小光面前没露痕迹吧?” “没有。”他娘老子咕嘟咕嘟的喝茶,闻言赶紧一抹嘴,一块儿摇头,“你都说了小光正听她老师的建议,打算尝试往上考呢,她现在念的这个中专再往上就是大专,那也算个大学生了……这么紧要的时候我们怎么会拖后腿?我们在小光跟前什么都没讲,只说咱们这边一切都好,让她专心学习。” 说完犹豫了下,有点担心,“可听说沈局长外头那个都怀孕了……据说还是个男孩子,沈局长跟他现在的老婆可就只有一个美头……当然我们不是嫌弃美头不好,但很多人还是更看重儿子的……看他这次的样子不像是吓唬他老婆,是真的想离婚?” 戴振国叹口气:“他要不是真的想离婚,他们家美头据说正在做出国的准备呢,也不会专门从首都跑回来看着她姆嫚了。” 距离他送宁光去邻市求学已经三年了,这三年的前两年半,可谓是一帆风顺。 他的生意做的是越来越好了,不但在县城买了房子,甚至下一步还计划买车。而宁光的学业也进展顺利,因为那学校不怎么样,招过去的学生其实比宁光当初强的也有限。刚从初中出来的学生大部分还是比较老实的,对于宁光这个比他们大了几岁的特例虽然不免有些好奇,却鲜少有人生出欺负、孤立宁光的想法。 反而因为戴振国给学校经营的人脉,看学校上下,尤其是老师们跟宁光特别熟,觉得宁光很厉害,不但推举了宁光做班长,遇见什么事情也是一口一个“宁光姐”的找她做主。 宁光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别说班长了,她以前连小组长都没做过。虽然从宁宗出生就是姐姐,然而宁宗压根不尊重她,甚至基本都不喊她姐姐。对于她来说,“姐姐”这个身份完全可以跟保姆、奴隶划上等号。 所以起初的时候,她很有点手足无措,或者说抗拒“宁光姐”这个称呼。 然而时间长了之后,发现同学都是真心尊敬自己,老师也觉得她年纪大一点,比其他人稳重,做班长挺好的,宁光渐渐尝试担当起班长的职责来……她适应的很快,就一年过去,过年回县里探望赵霞的时候,已经跟换了个人一样。 说话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却有一种使人信服的气质。做事也是有条有理,跟人交流时很自然的平视着对方的面容,已经基本上看不出来从前那些小家子气了。 赵霞为此大为惊讶,说原来念书影响这么大,早知道自己当初年轻的时候,也报个夜校去读了。 宁光趁势劝她可以现在也去念书,然而赵霞只是说说而已,她虽然认可女人读书很重要,因为就算读书的目的是嫁人,学历高的美头彩礼还要高些呢,但轮到她自己的话,她又觉得自己这把年纪,正是“人到中年万事休”,实在没什么好折腾的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光怎么劝赵霞都不为所动,最后烦了反过来问宁光,是不是念了个中专觉得学历比她这个小霞阿姨高了,看不起小霞阿姨了?吓的宁光顿时不敢作声了,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 因为宁光在学校里的处境,她开始真心喜欢上了念书,尽管天赋还是不行,却非常的刻苦努力。后世有一句话说,天赋决定成功的上限,而努力决定成功的下限,但是以绝大部分人努力程度之低,远远达不到拼天赋的程度。这话搁在宁光身上是很合适的,她其实真不是读书的料,可是发起狠来歇斯底里的学习,却让老师同学都肃然起敬。 现在不止他们学校,附近几个学校都拿宁光当榜样,教育学生们,说某某学校某某专业的学生,之前因为种种原因初中毕业没能继续学习,现在在学校里简直跟拼了命一样的追求知识,你们要是有她努力程度的十分之一,我们做老师的都谢天谢地了。 这样的鸡汤学生们听的多了,佩服过后就算,也没几个人往心里去。 然而老师们却觉得宁光挺可惜的,他们稍微知道点这学生的过往,认为到底还是被环境、被出身给拖累了。不然不是没指望念高中。尽管在宁光看来中专的文凭其实已经不错了,可老师们却一致认为就她的努力程度很该继续深造。 宁光起先不怎么敢相信,像杨秋涵沈安怡她们可能觉得大专,尤其她这种不走高中考的大专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学历。然而在宁光看来,大专生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老师同学都觉得,她要是考不上大专那没人能考上了。这样的信心让宁光压力十足的同时,也涌现出一种从前几乎没有过的战意来,就算为了不让这些支持她、相信她的人失望,她也应该拼一把! 那么多年苦不堪言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孩子有赵霞帮忙带,生活戴振国都安排好了,公婆隔三差五还会带土特产过来探望……只需要专心念书的生活难道比在宁家还难捱不成?! 宁光去年年底回来县里说了想好好学习考大专的打算,戴振国、赵霞等人都非常的支持,沈安怡跟杨秋涵得知消息后还专门寄了一批省城才有的资料回来。于是她就跟县里这边说好了,最后这一年不回来了,把来回的时间省下来专心复习,争取考个好成绩! 只是大人可以忍,小赛男难免想妈妈,戴振国现在生意忙,赵霞又懒得动弹,所以这一年来,每个月戴父戴母都会带着孙女去跟宁光小聚一下,顺带将戴振国给宁光预备的东西捎过去。 本来一家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奔头,可没想到的是沈强忽然跟赵霞闹了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三年的改变(下) 沈强家外有家,与赵霞相安无事已经有好几年了,县城上下心里都有数不说,其实省城那边也就瞒着沈父沈母这两位老人,沈姑姑都晓得了。 沈姑姑对哥哥的做法也很不满意,还悄悄回来当面劝说过沈强。她对赵霞这个嫂子挺满意的,毕竟赵霞当初嫁进沈家时自觉是高攀,对公婆小姑唯恐怠慢了,伺候的那叫一个周到。沈父沈母都不是宠溺孩子的人,沈强兄妹小时候一点儿都没受到娇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都是在赵霞手里享受到的,沈姑姑又格外喜欢侄女沈安怡,跟赵霞关系当然不错。 可沈姑姑也劝不住沈强,毕竟权色这种诱惑,要么从起初就不为所动,一旦陷入进去之后,想再出来,哪里那么容易? 沈家姑侄所以都陷入了进退为难之间,她们说服不了沈强,虽然知道沈家还能管住沈强的大概也就是沈父沈母了,可是考虑这两位的身体,这消息哪里敢提?不但不敢提,甚至还要主动帮他掩饰,免得把老人气出个好歹来。 为此沈姑姑专门跟赵霞谈了一番,意思就是她知道沈家对不起赵霞,但求赵霞看在公婆对她这个儿媳妇不坏的份上,别叫公婆为沈强的事情动气。毕竟当初首都的手术虽然很成功,老人年纪到底大了,真的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 其实赵霞也是这么想的,沈父沈母虽然退休了,人在,影响就在。不为沈强不为沈姑姑,她也要考虑女儿沈安怡可以长久的受到爷爷奶奶的庇护。然而沈姑姑来说这话她多少还是有点心酸,理解沈姑姑作为女儿体恤父母,可是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对这小姑子的掏心掏肺,最后小姑子还是为了父母来委屈自己……这事之后戴振国代宁光去看她,也是顺带看小赛男,赵霞就忍不住跟他说:“我要是在从首都伺候完安怡爷爷奶奶住院回来之后就去念个夜校什么,没准现在也是大专生了。” 戴振国就说:“其实小霞阿姨你这么聪明,比我跟小光都强,哪怕现在去念也是可以的,没准还能跟小光在学校里做同学呢。” “现在怎么可能呢?”赵霞自嘲的笑了笑,她还是放不下面子,之前宁光说她手艺好,可以开个小饭馆,她觉得自己一个干部夫人,还是大家都知道沈强基本不回来住的干部夫人,沦落到出去开小馆子了,人家还不得笑话她被沈强厌弃,生活都成了问题,所以不得不去跟人家小商小贩一样讨生活? 现在不去念书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之前才从首都回来县里,她跟沈强的感情还没出现问题,或者说她还没发现、沈强跟女下属有暧昧的事情也没传开,那时候她去念书,去考学校,成功了固然好,失败了也没人在意,只当她一时兴起想陶冶下情操什么。 可这会儿大家都知道她跟沈强的婚姻是个什么样子了,要是去念书却没念出个结果来的话,赵霞觉得,众人一定会觉得自己走投无路,连考学校这样的昏招都出来了。她丢不起这个脸,失败不起的结果就是尝试都不敢。 这些想法她没跟戴振国说,戴振国虽然能够想到,可他的委婉劝说赵霞也听不进去。 本来赵霞以为,自己难过些日子平静下来也就好了。 谁知道她都劝自己接受这样摧残的生活了,沈强却想离婚了。 原因是谢柔柔怀孕了……不,应该说导火索是谢柔柔怀孕了,真相是他在外头这么多年,跟赵霞早就没了感情。倒是跟谢柔柔日久生情,相见恨晚。 而谢柔柔当初虽然是以优异成绩考上县中的,可最终并没有考上大学。这不奇怪,她能上县中,除了有些天赋外,主要是靠刻苦学习。可是因为家里的逼迫,让她早早跟了沈强。做了人家情妇,又哪里有多少精力放在学习上?再加上沈强对年纪就比自己女儿大一点的新欢很不错,挥金如土的,还经常借着出差的名义带她出去旅游……几次下来,谢柔柔自己心里虽然对考大学还有点惦记,家里人却都开始给她洗脑。 说什么现在大学生也不包分配了,就算包分配,工资才多少?还不如抓紧了沈强,既不用辛辛苦苦的拼高考,也不用汲汲营营的到处找工作、辛苦的上班下班处理人际关系,现成就能享福,还能提携娘家! 谢柔柔起初还有点不忿,她是想念书的,毕竟出生在础山脚下的小村子,作为农村歧视链的底层,小孩子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如果读书不行的话,自己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他们那边的孩子要么像戴振国一样压根没有读书的天赋,不然读书都很拼。 何况大学生的荣耀,对于乡下人来说真的是难以想象的诱惑。 可时间长了之后,人的惰性上来,她也觉得,跟了沈强挺不错的。沈强长相虽然算不上多帅气,但也端正白皙,而且书香门第出来的,脾气比较温和,对谢柔柔又格外宠爱,基本上要什么给什么。谢柔柔在家里的时候过的日子跟宁光八斤对半两,碰见这么个人,一开始还有点抵触跟不情愿,甚至想着以后找机会举报了他,可正经到了以后就沉浸其中了。 甚至想更进一步,做名正言顺的沈夫人。 她软硬兼施,一边跟沈强倾诉想跟他白头到老的期盼,一边表示自己清清白白一个人,才成年就跟了沈强,如果沈强连个名份都不给她的话,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要死给沈强看! 而且到底是能考上县中的,谢柔柔寻死也不会默默死在哪个角落了,她说了,她真不想活了就去纪委门口上吊。死了也要将沈强送进监狱,这样沈强下半辈子就不能找其他女人了。 一番话说的沈强又爱又恨又怕,思前想后就回去找赵霞摊牌,说要离婚,而且希望赵霞离婚了也继续帮自己瞒着沈父沈母。 他提这种要求是有底气的,一方面是来跟赵霞摊牌前已经处理好了首尾,确保赵霞也好,赵家也罢,都没法抓住他什么把柄去闹,甚至连早先搁家里的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东西都转移了;另一方面是沈安怡大三了。 沈安怡成绩非常好,念的大学也棒,大二就争取到了公费出国交流的名额,一共两年,要大四才回国念,如今人还在国外。虽然这年头留学生勤工俭学的很多,然而沈家经济条件好,又一直娇养着她,所以沈安怡在国外念书,不但没有打工,反而还在家里的鼓励下,利用节假日全世界的旅游,既是增长见识也是散心。 她从小过着从不为钱烦恼的生活,家里又有这个条件供应她,全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沈强就是抓住这一点,跟赵霞说:“咱们离婚,女儿肯定归我,她的学费生活费,还有本科毕业之后继续深造的费用,我肯定都要负责!以后结婚了,陪嫁什么,你也别担心我会亏待她,毕竟也是我女儿。但你要是把这事情捅到爸妈跟前,爸妈一气之下但凡有个好歹,自顾不暇,何况是补贴安怡?而到时候我没了好下场,安怡难道有好日子过?国外乱的很,经常有留学生,尤其是女生,晚上出门打工,或者打工到晚上回来被人杀死的。你难道忍心安怡过那样的日子?” “或者你要为了你的一时之气,让安怡辍学?” 赵霞气的直哆嗦,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 可是想到女儿……她的安怡从小过着公主一样的日子,别说出去打工了,就是家务她都没让做过的,一旦没了供应她的家长,会沦落到什么样的处境? 终究还是妥协了。 她的妥协在沈强的意料之中……本来这事情悄没声息的就结束了。 可这结果谢柔柔仍旧不满意,因为沈强虽然不要赵霞了,却还是要女儿的。这会儿还在计划生育呢,普通人还能狠狠心付出点代价要个二胎,但沈强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这就意味着,即使她跟沈强结婚了,即使她生下了沈强的孩子,也不可能记在沈强名下。 谢柔柔于是联系上自己从前在县中念书时的同学,辗转将沈强拿沈安怡逼赵霞离婚的事情,通知了远在国外的沈安怡。虽然沈安怡没在县中念过书,但不要紧,她的朋友杨秋涵不就是县中出去的?同学的同学的同学,终归还是能告诉到正主的。 果然掌上明珠是受不了这样的气的,沈安怡回来一了解情况,二话不说将一张银行卡扔还给沈强,说是这些年沈强给她打的钱,因为担心是贿款,一分钱没花,就等着哪天沈强进去了,退赃能减点刑。 然后就要求,父母离婚她要跟着赵霞。 这下子轮到沈强气的直哆嗦了——虽然这两年心思都在新欢身上,甚至新欢还怀了孕,他已经打算让新欢把这孩子生下,设法给孩子上户口,不过那也是上在别人头上,顶多在他跟新欢身边抚养。他名下的孩子到底只有一个沈安怡的。 而且还在新欢肚子里没生出来、不知道是好是坏的孩子,跟已经相处多年公认才貌双全聪明伶俐名校深造的女儿,他当然更看重后者! 沈强自觉对赵霞虽然没有善始善终,对这女儿可一直都是疼爱有加!结果这女儿????? 他一气之下直接宣布,如果沈安怡非要跟着赵霞的话,那接下来的学费生活费,一分都别指望他! 毕竟沈安怡已经年满十八岁,他没义务继续负担这女儿了! 考虑到沈父沈母以及沈姑姑平时都会给沈安怡钱,沈强索性激女儿答应,以后也不用这三位的经济支持——沈安怡特别干脆的答应了,表示接下来母女俩的生活都不容他操心,也希望他以后别再打扰自己跟赵霞,当然沈强毕竟是她亲爸,等她出来工作了,她会按月给沈强打生活费的。 不过以后就别见面了,想必沈强有了新欢也即将迎来下一个孩子,一准也不想被她打扰。 本来只是想逼女儿低头的,结果差点被气的当场中风! 沈强差不多是哆嗦着扔下一句“我以后没有你这个女儿”,扶墙走的。 这过程赵霞几次想拦都拦不住,等他走了就是嚎啕大哭,哭自己无能,哭女儿糊涂,哭着哭着直接晕了过去! 沈安怡吓了一跳,赶紧打了120,120将赵霞送到医院救醒之后,赵霞才缓过来就劝女儿别犯傻,跟着沈强去,一来自己离婚虽然分了点钱,可因为沈强手段太厉害,根本没多少东西,也就现在住的一个房子,跟几万块钱。 毕竟沈强在外头弄的钱是肯定不会拿出来分给她的,按照账面他工资奖金都给了赵霞,房子也是,是非常仁义了。 现在的县城虽然比前些年好多了,可房价远不能跟大城市比,就算赵霞舍得卖房子,也未必够女儿接下来的求学费用。沈安怡这才大三,还一年就毕业了,这时候辍学,怎么可以? 再说按照女儿的成绩,以及所学专业,本科就出来工作实在浪费,很该继续深造的。 赵霞说了半天,然而沈安怡只是摇头,说实在气不过沈强这么欺负赵霞。而且沈强手里那些钱,都是不正当手段来的,她之前都没用,何况是现在? “那你也不该说也不用你爷爷奶奶跟姑姑的钱。”赵霞闻言又是生气又是安慰,觉得自己付出这么多年,到底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女儿一直站在自己这边不是吗?所以也难怪当初小姑子为了公婆来委屈自己了,女儿果然是心疼妈妈的。 她这么想着,觉得公婆跟小姑子肯定不会不管女儿的学业,倒是松口气。 谁知道沈强也考虑到这点,转头就给省城打了个电话,若无其事的说觉得沈安怡也有这么大了,别人家出去留学的孩子都已经自食其力,自己家女儿却还过的大小姐一样,非常的不妥当,决定从现在开始停了对女儿的资助,让她好好锻炼下。 他说的冠冕堂皇的,沈父沈母以及沈姑姑一直觉得他对女儿非常疼爱,闻言顿时询问是不是沈安怡最近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 第一百零四章 绝望的赵霞 沈强倒还没渣到污蔑女儿,当然也是怕沈父沈母追查之后露陷,只说工作的时候看到很多农村出来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承担不少农务,还要学习,觉得沈安怡过的太舒服了,担心女儿会在安逸的生活里丧失进取心。再说外国孩子十来岁就自立了,没道理我们国家的孩子做不到。 他知道他父母这种老.革.命,年纪大了之后最爱忆苦思甜,很吃让孩子锻炼、让孩子磨砺这一套,所以得知沈强已经跟沈安怡说好了,也就欣然答应,之后不再给沈安怡打钱了……毕竟他们是真没想到沈强会坑了亲生女儿。 至于说事后沈安怡同这三位联系会不会把沈强卖掉…… 沈强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他了解女儿的为人,沈安怡是绝对不会为了跟亲爸赌气,牵累爷爷奶奶勃然大怒的。 她倒是有可能跟姑姑诉说真相。 然而沈强不怕自己妹妹知道这事儿,一来沈姑姑也不敢将事情告诉沈父沈母,甚至跟以前一样,还要为了防止沈父沈母从其他地方知道这番变故,帮他掩饰搪塞;二来沈姑姑虽然跟他一样是大学毕业,现在的职务也很不错,但经济条件跟沈强没法比。毕竟在沈父沈母眼皮底下,不可能贪污受贿。只有身为公务员的一份工资,现在又结了婚,也要顾自己的家庭。 沈姑姑平时心疼侄女,其实也就隔三差五打点零花钱给沈安怡。 她没那个能力负担沈安怡的学费生活费的。 三来沈强到时候会告诉妹妹,他这么做是为了逼女儿跟着自己。沈姑姑就算觉得对不起赵霞,也肯定认为侄女跟着自己家比较好。 “小兔崽子,还想跟老子斗!”出手断了女儿后路,沈强冷笑着自语,“老子等着你过来低头认错!” 不过话是这么说,他也没狠心到真的要毁了女儿前途。 所以心里也有点担心,就是沈安怡如果真的钻了牛角尖,宁可辍学都不来求他,那……那他总不能真的让这么出色的女儿念不成书吧? 仔细分析了下女儿的性格,沈强有点方了,他觉得这女儿没准还真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索性他到底做了这么久的领导,即使靠着父母的影响,做到一局之长也是有些水平的。彷徨了会儿立刻想到了对策,就是沈安怡兴许会跟自己硬顶到底绝不妥协,毕竟这女儿这辈子顺风顺水的还没吃过什么苦头,年纪又轻,难免会有觉得尊严比什么都重要的天真想法。 可赵霞这个亲妈却绝对是坐不住的。 到时候即使沈安怡不来跟他低头,赵霞劝不动女儿,十成十会来找自己求情。 如此就说是给赵霞个面子……反正女儿的学费生活费他不可能不管。 别说学费生活费了,就算以后沈安怡念完书出来,他也是打算给女儿在工作的城市备齐车房的,毕竟这些年弄了那么多好处,除了自己享受之外,不就是为了让下一代过的更好? 新欢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来,如今能让沈强寄托父爱的也就一个沈安怡。 虽然这女儿偏心她亲妈,跟他这亲爸不亲……沈强叹口气,心说古话讲儿女都是债,权当老子欠这小兔崽子的吧。 亲生的,能怎么样? 他这里一番心理建设倒是心平气和,甚至把钱都准备好了,就等赵霞来找自己好借坡下驴了,却没想到率先发现他动作的是赵霞。 因为赵霞担心女儿会失学,从医院回去家里就设法将女儿支去挺远的一个店给自己买零食,末了赶紧的给小姑子打电话,旁敲侧击二老是否肯承担女儿的求学费用? 沈姑姑觉得莫名其妙:“以前一直是爸妈出的,但安怡不是跟哥说好了吗?” 她一提到沈强,赵霞心里就是一紧,旋即若无其事的套话:“是吗?他们说了什么?安怡之前跟我没说两句就有其他事情岔开了,我都不知道。” 沈姑姑也没怀疑,如实讲了沈强的“建议”,还以为嫂子一向宠溺女儿,当她舍不得磨砺沈安怡,劝了几句对小孩子要放手,再说沈强就这么一个女儿,也就是希望沈安怡能够稍微锻炼下能力,不可能真的让她吃苦的。 赵霞听的只觉得手足冰凉,都不知道是怎么挂断的电话。 她一点都不觉得沈强会因为沈安怡是他亲生女儿手下留情,毕竟沈强逼她离婚且离婚后还要继续骗沈父沈母,就是拿沈安怡作为人质的。 在赵霞看来这就是在沈强心目中女儿也不见得多重要的证据了,要是换了她这个亲妈,无论如何也不会起这样的想法。 而且沈强之所以要离婚,图的就是扶正新欢。他之前怎么说的来着?新欢已经有了身孕,她跟了他这么多年,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也无可厚非,沈强已经答应了……赵霞怔怔的想,所以女儿甚至已经不是沈强唯一的孩子了,正所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想到从小到大听的故事里,那些后妈手里长起来的孩子,谁不是凄凄惨惨戚戚? 她怎么能让她小公主一样的女儿过苗国庆的日子!!! 可她这个废物的亲妈,能怎么样沈强?她甚至连女儿的学费都拿不出来!!! 赵霞捂着脸,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听到门响才一个激灵回神。 却是沈安怡拿着她要的零食回来了,见她神情不怎么好,还笑嘻嘻的走过来安慰,说自己很多同学都是从出国开始经济独立的,他们能做到的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妈你要对你女儿有信心啊!你忘记了?从小到大,各种比赛哪次我不是第一名?当初高考我也是全省前几名呢!这么出色的女儿,区区勤工俭学也能难倒?” 她说的轻松,其实心里也真觉得即使没有了家里的支持,靠自己也能毕业。 这会儿为了让赵霞放心,就详细的给她分析了一番自己的学历能够做些什么,国外的情况啦,以及即使没有动用过沈强给的钱,但沈父沈母以及沈姑姑对她的大方,目前账户上也还是有着些积蓄应急等等……见赵霞默默听着,良久之后颔首,说自己知道了,现在到了饭点,该吃饭了,就起身进厨房去忙乎。 沈安怡看这情况,还以为亲妈已经把自己的安慰都听了进去,所以才有心思去做饭。 她跟进厨房想帮忙,但笨手笨脚的,没多久就被赵霞打发了出去,说别在这儿给她添乱了——这跟从前差不多,不管是赵霞还是宁光,都挺嫌弃沈安怡的动手能力的。所以女孩子也没多想,笑嘻嘻的退到外头坐等晚饭,还顺便想到当初想帮宁光做家务的事情,嘟了嘟嘴心说以后得空非要好好练一练做饭什么不可,不然老是进了厨房就各种状况,显得好像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样。 ……虽然她现在似乎就是这样的。 沈安怡哼着小曲期待父母离婚之后母亲会振作起来过新生活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正走向绝望。 厨房里,赵霞在女儿出去之后就立刻落下泪来。 她想自己就这么一个亲生骨肉,这么多年来视同珍宝,长这么大了,米没淘过碗都不怎么会洗,竟然就要出去打工挣学费——还是在国外挣学费! 赵霞作为一个六零后,是听着“资本主义国家对我等无产阶级的压迫何其残忍”的教育长大的,在她心目中,女儿留学的国家虽然富饶,但打工的人都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像女儿这种留学生,受到的欺负肯定就更多了。而且谁知道工作当中,会不会有人欺负女儿,甚至觊觎女儿的美貌? 她一个乡下出来的女人,这把年纪了,都还瞻前顾后的,怕开小饭馆,怕考不上学校,怕出去工作落了面子,她这女儿相比自己简直就是金尊玉贵……赵霞眼泪簌簌而落,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要不是为了她,沈强为了逼自己离婚以及不惊动沈父沈母,也不可能不给沈安怡继续念书的。 现在好了,她自己蠢,当年沈强说反正有他养她一辈子,让她别出去工作了,就在家里做家务,她就当真听了。那时候公婆以及小姑子其实都说过,可以让她继续念书,可以让她找个工作或者学门手艺,她都没听。前些年,宁光,戴振国,都劝过她出去做点事情,不管是挣钱还是学习,反正都比在家里独守空房带小赛男好。 反正戴父戴母很愿意接手小赛男,那会儿沈强还没提离婚,还按月将工资以及奖金打到赵霞手里的卡上,赵霞完全有时间也有条件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可她什么都没做,就那么傻乎乎的,熬啊熬,以为能够熬到沈强收心,熬到他厌倦了外头,重归家庭,谁知道等来的却是离婚的要求,以及女儿前途的危机? 赵霞整个心态都崩溃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她没能耐笼络住老公,让沈强心思挂在了外头女人身上,连带沈安怡的地位都受到了那个女人的身孕的威胁;她不知道进步,没在有条件的时候掌握能够谋生的技能以及尽可能多的底牌,以至于现在没有任何跟沈强讲条件的筹码,自己前途叵测之余,甚至还拖累了女儿;她还时常将女儿当成了情感上的垃圾桶,每次见了女儿就是诉说自己的委屈,所以造成女儿如今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这边,哪怕前途受到威胁也不肯向沈强服软……因为觉得妈妈就剩自己了。 是啊,赵霞自嘲的笑了笑,她的确就剩这个女儿了。 可女儿不是只有她。 离婚之后,沈父沈母不再是她的公婆,小姑子也不再是她小姑子,但他们还是沈安怡的血亲,也肯定不会因为赵霞跟沈强的离婚就不喜欢沈安怡了。 更不要说女儿的学业那么好,她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收获与繁华。 所以沈安怡怎么能够因为她这个没用的母亲,自毁前程呢? 女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愿意选择她,愿意站在她这边,愿意为了她放弃沈强……已经足够了。 她这辈子,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赵霞想到这里,甚至笑了笑。 她原本激烈翻腾的情绪迅速的平息下来,小心翼翼的擦去眼泪,用水拍了拍脸,掩饰掉一切心情,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端出去招呼女儿吃:“你难得回来,多吃点。” 看着沈安怡毫无所觉得大快朵颐,赵霞嘴角微勾,怜爱的帮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女儿无忧无虑自信满满的面孔,是她从以前到现在都最爱看到的。 以后也是……也许会有段日子难过吧,但女儿还年轻,在更为漫长的岁月里,定然会忘记那些不愉快,会过的更好的。 赵霞如是想。 第二天,她借口出去买菜,跳了县城最深的河。 第一百零五章 抑郁症 赵霞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的,遗书就搁在枕头下,她相信自己出事后,沈安怡一定能够找到。 虽然已经跟沈强约好了去办离婚手续的日子,但毕竟还没去,只要她死了,沈安怡就不需要跟着她,就跟着沈强了。沈强在外头有相好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这么一来,他们肯定会认为是沈强为了相好逼死了原配。 赵霞最恨这种自己“输了”的认定,可为了女儿这些都无所谓了。 她也不指望沈强会为此心生内疚怎么个补偿女儿法,她就指望沈姑姑会心疼侄女,会因为这件事情,逼着沈强好好栽培沈安怡。 如果沈姑姑也不肯这么做的话,赵霞还留了一手,就是她跳河前还将一封信塞进了邮筒,是寄给戴振国跟宁光的,倘若沈家没人给沈安怡出钱了,就让他们去省城找沈父沈母。 虽然公婆对她一向不坏,可就好像当初的沈姑姑一样,赵霞也是看自己的骨血更重要的。 女儿都要失学了,她还管公婆会不会被气死? 赵霞觉得自己考虑的很周到,她也没想过劝女儿去跟沈强低头服软,一个是认为沈强未必那么容易心软,第二个是她女儿从来都是别人哄着捧着,凭什么要跟沈强低声下气?! 明明出轨的是沈强,是沈强对不起她们母女! 就因为她无能,她女儿竟然要反过来去讨好沈强……沈安怡愿意赵霞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总之赵霞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自己死了比较好。 一条人命的分量,应该能够为女儿铺好一段路了吧? 可赵霞没想到自己没有死。 河水淹没头顶的窒息与冰冷似乎还在片刻前,睁眼的时候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床尾是哭累了昏睡过去的女儿,不远处椅子上坐着戴振国跟戴父,手足无措,满脸的焦虑。 倘若真的死了,对于赵霞来说,这世上再多纷纷扰扰,也就过去了。 可是她没死成,那么眼前的一切,却还得继续敷衍,不管她心里多么不愿意。 这些善后的事情,让赵霞恨不得立刻再去死一死。 然而沈安怡几近崩溃的神情,让她到底犹豫了。 她之前觉得自己死了对女儿虽然肯定是个打击,但顶多也就是一段时间吧,毕竟沈安怡这些年一直被公婆跟小姑带着在省城念书,一年到头也不跟她见几次的,母女相处时间不多,也没见女儿对自己多牵肠挂肚。可这会儿醒过来看着女儿从未有过的脆弱无助,那满眼的惶恐以及怯生生的、生怕自己再次抛下她的神情,有那么瞬间甚至让赵霞想到了宁光。 不是现在的宁光,甚至不是当初头一次在县里见面时的宁光,而是那年赵霞送女儿去朝阳村寄读看到的小美头。 明明年纪那么小,却透着股儿颤巍巍的、小心翼翼的味道。 赵霞觉得这简直生不如死——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神色?! ……戴家三人回忆着这番经历,都是一声叹息。 赵霞寻死的事情没在县里闹大,因为沈强闻讯后迅速出手压下了消息,而且赵霞为了女儿不敢死了,也觉得丢脸,跟沈强谈判了一番之后,拒绝承认是自.杀,一口咬定是不当心掉下去的。 后来沈强似乎给了救人的人一些钱,又弄了个见义勇为的……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赵霞跟沈强还是离了婚,因为怕赵霞再走窄路,也是并非真的要坑死女儿,沈强给了赵霞更多的财产。在之前约定的基础上,他额外给了赵霞一个六位数的存折,说是给女儿的教育金。 他其实非常的懊恼,虽然不想跟赵霞过下去了,也没想过让赵霞去死。 而且这么一来,沈安怡跟他是更生分了。 母女俩都不相信他压根没想过让沈安怡失学,她们都觉得,沈强是怕赵霞闹事,给的封口费。 沈安怡其实不想要他的钱,在她受沈父沈母影响的三观里,这种不问可知是贪污来的钱,根本不该花。但她看过赵霞的遗书,知道母亲自.杀的目的后,根本不敢说出反对的话来。 赵霞完全没相信女儿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念完大学,或者说她就算相信女儿有这能力,她也舍不得女儿去打工。 在她看来全世界的留学生都自食其力,她的女儿也应该除了念书就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满世界飞来飞去享受生活。 这世界上一切的劳碌奔波,一切为生活的忧愁,一切的阴霾,都该跟沈安怡没有关系。 在这方面,赵霞不想听任何反对的话语。 她甚至不肯让沈安怡多请几天假陪陪自己,自.杀之后不过两天,就逼着沈安怡回去继续念书了,而且要求女儿千万不要在生活上受委屈,万事有她。 本来戴振国想喊宁光回来的,毕竟宁光看赵霞比亲姆嫚还亲,知道赵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却没人喊她回来,她肯定要生气。 可赵霞也不许惊动宁光,理由是宁光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不能打扰。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能学点东西的时候错过了,小光是除了安怡之外跟我最亲的,她现在这么要紧的关头,如果因为我耽误了,我死了都没法闭眼!”赵霞才刚寻死过,她说了这样的话,别说戴振国了,沈安怡都不敢不答应。 然而为了不让宁光起疑心,戴父戴母还得继续带着小赛男过去看望,所以每次去的时候,戴父戴母跟戴振国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儿露了破绽叫宁光看出来。 如今三年之期将满,下个月就是宁光参加考试的日子了,她因为紧张,交代了到时候谁都不许去送考,免得她看到熟人更加忐忑。 所以这次戴父戴母瞒过了,倒是能让她全神贯注为考试准备。 只是考试之后……要怎么办? 戴振国苦思冥想良久都没什么好说辞,只能到时候听凭她发落了。 其他他都不怕,就怕宁光一怒之下不跟他过了。只要不是分手,要打要骂在他看来都不是事儿。 他很清楚宁光对赵霞,或者说对赵霞母女的感情,赵霞母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宁光回来之后发再大的火都是应该的。 可实际上,一个月后,大包小包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宁光根本没功夫发火,因为她发现赵霞不对劲了。 赵霞应该有段时间不对劲了,只是之前将沈安怡赶回国外继续上学、压着不让通知宁光之后,她就开始了独住的生活,让戴振国这边不许打扰。 戴振国起初还担心她想不开,不时顶着冷脸去问候下,后来见赵霞似乎没有寻死的意思,又很厌烦自己的拜访,也就不怎么去了。 还是现在宁光终于回来,听说了赵霞母女半年前的遭遇后,脸色顿变,顾不得说其他,衣服都没换,扔了行李就朝赵霞家赶,敲开门之后,眼泪顿时下来了……本来打算好好安慰下这小霞阿姨,再商量下今后的生活的,谁知道进去后坐下来没多久,就发现这小霞阿姨不对劲了??? 赵霞反应很迟钝,盯着宁光看了半晌,才仿佛总算想起来似的,慢吞吞的说:“噢,是小光啊?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宁光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反应过来,问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就算考虑我要考大学,我都这个年纪了,什么时候不能考?晚几年算什么?我都说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区区一个大学怎么可能跟你比?” “……”赵霞又沉默了很久,苦苦思索的样子,然后慢吞吞的说,“啊。” 她很茫然,是那种脑子转不过来,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茫然。 宁光终于意识到不对,她试探着又问了赵霞几个问题,只觉得头皮发炸,不敢相信事实,找个借口离开后,匆匆回去寻了戴振国,没开口就哭了:“小霞阿姨出事了!” 按照这时候小县城的见识,是怀疑赵霞精神上出了问题,常规方法就是送精神病医院。 但这个方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选择的,因为只要进去过精神病医院,不管确诊没确诊,在常人眼里那就是个神经病了。 宁光绝对不肯让赵霞受到那样的羞辱。 索性她这三年学不是白上的,哭完之后就与戴振国商量,要带赵霞去大城市看心理医生。 她记得在学校时看过图书馆一本书,提到一些简单的心理问题。很多心理问题就是受了剧烈刺激或者重大打击之后产生的,赵霞正符合这些。 而且心理医生比精神病医生好听多了。 戴振国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二话不说将铺子以及小赛男交给戴父戴母,就陪着宁光踏上了漫漫求医路。 这条路一走就是两年多,宁光是在赵霞确诊后就告诉沈安怡的,却让沈安怡千万不要回来,因为赵霞现在是重度抑郁,思维、反应都出现了很明显的迟钝,对什么都慢吞吞的要好半天才能理解,唯独一件事情会引起她激烈的、瞬间的反应:沈安怡的学业。 几个心理医生都说这是因为赵霞之所以会抑郁,主要就是担心女儿的学业。甚至潜意识里,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惧怕哪天女儿会因为没钱交学费,被学校赶回来。 所以建议沈安怡最好拿到毕业证再归家,否则让赵霞看到她,没准就会受到刺激。 沈安怡在越洋电话里哭的撕心裂肺。 宁光听着那哭声,几乎将话筒攥碎,她忽然想起来多年前自己还在宁家手里的时候,曾经觉得自己是个不吉利的人,因为帮助她的人好像都没好下场。 她想起来为了维护她喝下农药结果差点被逼去死的父亲苗国庆。 难道自己真的,会不断为身边人带来不祥? 否则为什么那么幸福的沈安怡,被整个朝阳村认为应该无忧无虑天生就是公主命的沈安怡,会有这样的伤心欲绝? ……还是一个多礼拜后,察觉到她不对劲,戴振国在心理医生给赵霞诊断完了后,坚持让宁光也接受一次诊断,宁光才发现,自己的情况,甚至不比赵霞好多少。 若非这段时间由于太担心赵霞母女被引出了些表现,叫戴振国放在了心上,她压根都不知道,自己抑郁的时间,已经跟年纪差不多了。 回想那些被当成不爱说话不爱闹甚至被赞许的岁月……宁光自嘲的笑了笑:“原来人这么脆弱这么容易心理出问题吗?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一代又一代不都这么过来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也笑了笑:“过来是过来了,但生存跟生活是两回事。” 在那些困难的年代,生存的压力之下,人们是没心思去考虑什么抑郁什么心理的。可这并不意味着问题不存在,只不过被更为重要的生存压制了。如今国家大步的发展,生活水准每时每刻都在提高,举国上下的目标,早就从温饱变成了全面小康——日子好过了,从前战战兢兢之下无暇顾及的问题,也爆发了。 按照医生的说法,现代人基本上多少都有些心理上的问题。 只是有的不严重,不影响日常生活;有的比较严重,已经影响了但还在承受范围内;还有的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刻,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接受心理干预的……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心理医生是什么。 宁光认真回忆了下自己幼年到现在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同辈的那些乡下的美头们,忽然就是一阵难过。 然而医生也好,戴振国也罢,都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富裕,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心理方面的问题,那些过往的伤,那些曾经的血泪,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总有被发现被处理的时候,总有痊愈的那一天。 这个时候宁光只是抱着绝对不放弃的想法听着,劝自己不要心急慢慢来……可是算算赵霞恢复如常的日子,其实也就过了两年半。 赵霞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小赛男改名。 第一百零六章 戴蔚 戴振国跟宁光小心翼翼的问了缘故,赵霞说因为自己命不好,恐怕会让小赛男沾上自己的晦气。 她的态度很坚决,不管戴振国跟宁光怎么摆事实讲道理,甚至宁光说出她都怀疑自己带累了赵霞母女的话来,赵霞还是坚持让改,还说“赛男”这个名字,显得太跟男性较劲,反而透露出家里人介意性别的态度,如果是真正无所谓孩子是男是女的家长,干嘛不随着孩子性别起个更贴切的纯粹好听吉祥的名字? 戴振国跟宁光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给小赛男改了个名字。 他们本来打算让沈安怡取名的,可是沈安怡认为孩子的名字还是父母取的比较好,最终宁光让戴振国想个名字。这让戴振国受宠若惊,虽然他们已经领了证,而且小赛男在户口本上跟了他姓,可宁光的这个决定仍旧让戴振国觉得很开心。 为此他不顾自己学渣的身份,专门买了一堆书籍回来,对着新华字典字斟句酌。 足足研究了四五天,宁光不耐烦了,赵霞也催着早点改掉,免得给孩子带去更多的影响,戴振国才迟疑着定下来,决定给孩子起名为单字“蔚”。 两汉佚名所著的《上陵》,有“醴泉之水,光泽何蔚蔚。芝为车,龙为马,览遨游,四海外。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戴振国的学问其实不太懂得精细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篇写的内容应该不是什么悲戚离乱之类不吉利的内容。 他主要看中“光泽何蔚蔚”这句,嵌了宁光的名字。 而且蔚有茂盛、荟聚、盛大之类的意思,寓意也算不错的。 赵霞跟宁光连名带姓默念几遍,都很满意,小赛男从此也就改名叫戴蔚了。 沈安怡知道这消息后,笑着打趣说这孩子以后出国留学起英文名倒是方便,因为英文名里现成有读音相似的。 她这次跟宁光通话又哭又笑,是因为赵霞好的差不多了,她终于可以回来了——其实去年她就念完了大学,打算拿着毕业证回来看母亲的,可是赵霞当时没好全,一听说女儿要回来就抓狂了,跟她说沈安怡不是失学是毕业了她也不听,因为在赵霞看来女儿念完个本科怎么够呢不是说好了要考研念研究生还要念博士的吗??? 当时那种情况,谁也不敢跟她讲道理,宁光反过来劝好友,还是去考个研究生吧,钱不够还有她跟戴振国,总之不能再给赵霞任何刺激。 沈安怡只好去考研。 她的成绩考个研究生并不难,因为担心赵霞没敢出国,还拣了赵霞求医的城市的学校,只是不敢靠近母亲,怕被发现之后又歇斯底里的尖叫“我女儿念书怎么办”。 那种场面她看了一次就觉得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永永远远不想看第二次。 所以这期间沈强联系了她很多次,各种想方设法的打钱寄东西,她都没理会。 甚至沈姑姑委婉帮说情,也被沈安怡轻描淡写岔过去了。 本来沈强出轨归出轨,到底宠了女儿这些年,父女之间还是很有些感情的。可是赵霞弄成这个样子,沈强从来没有过来看望过,仿佛离了婚就是彻底的陌生人一样了,就好像赵霞的情况他完全没责任一样。沈安怡对这个父亲是彻底寒了心。 也许他认为离婚时给的房子跟钱已经足够对得起赵霞,赵霞会抑郁是自己的问题,跟他没有关系。 沈安怡觉得这样的话自己以后给这父亲寄钱就是,也没必要考虑其他了。 曾经幸福美满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早就在沈强跟女下属搞一起时就支离破碎。 一个家要圆满要幸福,只能是所有人都想好好过日子。 但凡有一个人不这么想的,这个家就必然会蒙上阴影。 单方面的付出也许能够换来表面上的和平,然而这终究是短暂的……这些道理很多人未必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知道。 赵霞的确在其中执迷不悟了很多年,然而沈安怡认为这不是自己母亲就要受到这许多折磨的理由。 所以她永远不会原谅沈强。 母女重逢之后没多久,沈安怡跟宁光商量,想卖掉县城的房子,带着赵霞去其他城市定居。 因为赵霞抑郁的事情虽然县里不知道,然而她“不当心掉河里”,以及被沈强甩了的事情,县里很多人都知道。沈强这会儿又高升了,已经在县政府里做领导了,还给谢柔柔安排了工作……谢柔柔给他生了个儿子,据说满月跟满周都大摆酒席,办酒宴的酒店外豪车如云,四面八方众多工厂的老板都专门赶过来道贺,礼金高的吓人。 沈强当时还给沈安怡打了电话,问她回来不回来看弟弟,当时正站在远处悄悄观察母亲的沈安怡直接挂断了,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 总之沈强跟现在的妻子在县里风头很劲,作为前妻,赵霞很难不被指指点点。 她的抑郁才好,沈安怡不想她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受到第二次刺激。 戴振国跟宁光很赞成这想法,帮着母女俩收拾东西,寻找买家……一番忙碌之后,两人在县汽车站送走了沈安怡与赵霞。 而他们自己在县里其实也呆不久了。 因为戴蔚要上小学了,按照沈安怡的建议,县里的小学肯定是不如省城的小学的,为了女儿的学业,他们也不想继续在县里盘桓。 戴振国在陪着赵霞外出看病时,就已经在大城市物色起了商铺。 等把这边的一些事情处理掉,他们也要离开县城了。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即将动身时,已经早就被忘记的宁家,忽然找上了门。 来的是宁福林,他特意找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同宁光叙旧,而是来找宁光给宁宗捐骨髓以及拿钱的。 宁宗患了白血病,宁月娥夫妻都给他配过型,然而失败了,宁福林与褚老婆子恨不得拿命跟他换,然而他们年纪太大,身体不合格了。于是他们想到了宁光。甚至不仅仅是宁光,戴蔚是宁宗的亲外甥女,也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宁光面无表情的听着,居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生气,内心可以说是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多少年了,为什么这些人还是这样理直气壮的认为,自己是他们手里的一坨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她不耐烦的打断宁福林絮絮叨叨宁宗受了多少苦多么不容易你这个姐姐应该怎么怎么对他好的废话,直接问:“他怎么会得白血病?” 宁光问的时候不无恶意的想,没准是小时候欺负自己的报应? 她还记得那次自己病的奄奄一息之后缓过来,弟弟那天真残忍的话语:“我以为你会死掉呢,那我就能看到死人了,谁知道你没死啊?” 嗯,她没死,不过这个弟弟没准就要自己亲自变成死人了。 宁光在心里呵呵哒,宁宗要是死了她真没什么心疼的。 所以比起沈安怡的家庭来说的话,宁家这种家庭有一点好,就是它将一个人的感情磨灭的非常彻底。 沈安怡最大的痛苦,主要还是沈强跟赵霞尽管不相爱了,却还是爱她的。 而宁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唯一一个还有点牵挂的就是苗国庆了。 但现在来的是宁福林,说的是宁宗,宁光心情简直平滑如镜。 宁福林不知道她想法,按照他自己的认知,宁光就算再跟家里过不去,跟宁宗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弟。宁宗都得了这么大的病了,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所以闻言一五一十就说起了经过……说的过程他几次哽咽的讲不下去了。 宁光边听边梳理,觉得也难怪这牙牙这么痛苦,因为宁宗本来其实不一定会得这病的。 他得白血病,跟家里希望他能长高长壮,有着很大的关系。 因为黎明镇的化工厂早就污染了全镇的水,只是很长时间都没人发现——宁家按照医生的叮嘱,天天给宁宗补充蛋白质,尤以鱼虾等水产为多,这些水产里,都积了化工厂污水渗透出来的毒素,之前赵霞去戴家村吃宁光的喜酒,觉得鱼肉不对劲,苗国庆夫妇回家,吃出鱼虾有汽油味,就是被污染的征兆。 然而赵霞在戴家村就住了一晚上就走了,苗国庆的质疑被宁月娥随口打断,都没在意。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起先根本没想到这些,因为当年化工厂的污水泄露进鱼塘,鱼是都死了的,这个事情朝阳村的人都知道。他们所以觉得只要买活鱼就没有问题……却不防化工厂开在镇上多年,日积月累之下,污染的范围早就超过了众人的想象。 红色的稻米,死掉的鱼,不过是严重到一目了然的情况。 更可怕更隐蔽的是肉眼无法立刻察觉到的。 宁宗也是前不久各种不舒服,被送到县医院查出来后,宁家上下都是晴天霹雳,谁知道这时候医生看了眼地址,说:“又是黎明镇的啊?” 他们觉得不对,追问之下才晓得,黎明镇单是这个月就确诊了近十个白血病了,基本上都是少年人,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基本上都是备受重视……成年人当然也有,甚至其中一个宁光还认识:就是她初中时候的班主任,姓吴的那个。 家长们汇聚到一起一交流,发现都是出于让孩子补身体或者长高点补补钙之类的想法,长期给孩子吃鱼虾之类的荤腥。本来是一番爱子之心,不想却在层层叠叠的毒素里,变成了孩子们的催命符。 反倒是不受重视的美头们,以及家里的长辈,或者没有这样的待遇,或者自己舍不得吃,躲过一劫。 这结果对于将儿子当宝贝的人家来说是什么样的打击都不用讲,此刻的宁福林比起宁光当年夜奔而去时,老了岂止十岁? 开门的瞬间宁光甚至根本没认出他来,还以为是谁家老人走错了门。 本来对宁宗的生病漠不关心的,听完经过宁光倒有些愤怒了,不是为了宁宗,而是为了那片土地。 她曾经以为自己非常的痛恨黎明镇,痛恨朝阳村,因为她这辈子在那地方流过太多眼泪,伤过太多的心,吃过太多苦头。 可知道那个曾经草木葱茏碧水清清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时,还是感到了发自肺腑的悲哀与难受。 宁光想起来当初赵建国想套路自己时,曾经在一个水塘边跟自己说话,那水塘有个小泉眼在底下,村里人一直认为那边水很清澈很干净,她也是这么想的。但那水塘里,没有任何的鱼虾,只有一些乌糟糟的水草乱七八糟的生长着。 这在黎明镇是非常罕见的情况,因为鱼米之乡的称号不是白叫的。正常来说,一个水塘,就算没人放小苗下去,只要存在一个礼拜以上,就不可能没有小鱼小虾出现。 当时也是无知没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心惊。 那水塘距离化工厂排污的臭水沟,足足两三里路。 这样都被污染了,何况其他的水源呢? 而朝阳村虽然在宁光走之前就通上了自来水,却经常停水,而且乡下人过日子精打细算习惯了,更愿意用不必花钱的井水,而不是需要花钱的自来水……宁光皱皱眉,觉得不忍心想下去。 她看着宁福林,缓缓开口:“既然知道跟化工厂有关系,你们没找过化工厂吗?” 第一百零七章 宁家的打算 宁福林等人当然找过化工厂,然而没什么用。 化工厂根本不承认黎明镇上的孩子们生病跟他们有关系,家长们在厂子门口吵了半天,非但进不去,连个稍微能做点主的人都没出来。他们想强闯,厂里一边叫保安拦着,一边就报了警。 警察到了之后了解了下情况,就劝宁福林他们散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孩子们的病与化工厂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再聚在这儿不走,还想闯进去的话,就是扰乱生产秩序,要被拷回派出所处理的。 这在家长们看来自然是警察也被化工厂收买了——他们的悲愤无能为力,而且孩子们的病情也不能拖,所以被从化工厂赶走后,聚集起来讨论了一下,觉得跟化工厂的斗争还能缓一缓,反正化工厂暂时也跑不了,但必须立刻给孩子们求医问诊了。 宁福林说到这里看着孙女:“听说你跟赵霞母女关系都不错……赵霞的老公之前好像就是管着环保局这一块的?”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宁光更糟心了,沈强之前岂止是管着环保局的?黎明镇上那个化工厂能开到现在,跟沈强绝对大有关系!不然他能过的那么滋润? 偏偏这人还是沈安怡的亲爸,对沈安怡也不算完全恩断义绝……宁光不免想到,化工厂的事情就这么继续下去,黎明镇的人铁定要倒霉,甚至时间长了之后,更远一些地方的人,都要遭殃。可要是化工厂被关掉,八成也会牵连出沈强这些包庇的官员。到那时候,沈安怡会是什么心情? 她烦恼了一阵,就打发宁福林走人,决定单独跟戴振国好好商量下。她现在已经很习惯有事情跟戴振国讨论了,戴振国也是。早先结婚那会泾渭分明过不来就散的想法,不知不觉已经被抛到了脑后。 宁福林没拿到钱,也没得到孙女跟曾外孙女会给宁宗捐髓的承诺,倒是就接了逐客令,登时大惊:“你不管你弟弟了?” “我为什么要管他?”宁光莫名其妙的说,“当初我怀着蔚蔚在县医院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们宁家谁管过我?我所谓的弟弟让我伺候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说来县里看我一眼。我能活到今天,蔚蔚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我遇见了好心人,可不是你们宁家帮的忙!既然如此,宁宗病了残了死了,关我什么事!” 这番话她说的干脆利索,却没多少情绪的波动,可见完全没把宁家放在心上了,甚至都不是耿耿于怀的怨恨之后的报复。 宁福林听了出来,既懊恼早知今日当初不该太过寒了这孙女的心,又惊讶于宁光的决绝:“当年你跟人私奔丢尽了家里的脸,又不长眼睛看中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们不来看你难道不是应该的?你之所以会沦落到那样的处境,完全是你自己作的,你要是好好的在家里……” 他说着就是一股怨恨升了起来。 如果当初宁光好好的在家里,叫宁家把她嫁给那个智障换了大笔的彩礼,家里有了钱,要给宁宗补充营养的时候,还会给宁宗天天吃便宜的鱼虾吗?肯定是选择外地运过来的牛羊肉甚至海鲜了。甚至为了宁宗的教育,索性搬来县城买房子定居……那样宁宗又怎么会生病?! 这一切都是宁光不听话造成的,她自己害了自己也就算了,却害了宁宗,害的整个宁家如今风雨飘摇的没了希望……现在让她拿钱,让她跟女儿捐髓,根本就是让她将功赎罪,可她连这样的事情都不肯做…… 宁福林越想越恨,冲上去就要打宁光:“我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贱货……” 以前宁光在家里的时候,宁福林打她的次数虽然不多,可宁光从来没能反抗过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戴振国一直在里间听着动静,闻声夺门而出,直接拎着宁福林的衣领把人推出门外,还扔下一句警告:“小光现在是我们家的人,你敢动她一根手指试试!” 宁福林还想砸门,叫出左邻右舍来听听宁光这个不孝的孙女是怎么个心狠手辣不念亲情的,可没砸几下就被戴振国开了门,将人直接拖大街上扔马路牙子了,还说他再闹的话就直接送他回黎明镇去——不过看着他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样子,戴振国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说了句,宁家以前对宁光太过刻薄,现在遇见了困难却头一个想到宁光,正常人怎么可能接受? 他让宁福林先回去,自己跟宁光好好的谈一谈。 但他回去之后,跟宁光才开口就被毫无转圜余地的回绝了。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且不说他们夫妇这几年虽然攒了些家底,可之前带赵霞看病已经开销掉不少,就说为了戴蔚的教育正打算往大城市去呢,到了那儿得重头开始,什么不要钱? 至于说人命重要要不让戴蔚就在县里念书……这话连戴振国都不会说出来。 毕竟戴蔚是他女儿,就算不是亲生的,如他当年跟戴父戴母说的那样,襁褓里当自己的养这么大,跟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了。宁宗说是他小舅子,可双方基本上没什么交集,而且宁宗当年对宁光也不好,宁光这个亲姐姐对他不但没什么感情,还充满了厌憎。 宁宗的事情再要紧,怎么可能要紧的过戴蔚的前途? 至于捐骨髓,那就更加不可能了。戴蔚才多大?体检时抽个血,一群大人都要围着心疼个半天呢,何况是捐髓?这要是个陌生人,宁光说不定还会心生怜悯,跟女儿商量下,问问她肯不肯吃这个苦头。 可现在需要救命的是宁宗,宁光别说让戴蔚上了,自己都不会受这个罪。 从小到大,宁家人都觉得宁光为宁宗牺牲是应该的。以前宁光落在宁家手里反抗不了也就算了,但现在她成了家,有了女儿,能够自立了,凭什么还要受宁家的辖制?她又不是天性犯贱! 不落井下石嘲笑宁福林这是报应,宁光认为自己已经对宁家足够体贴。 人死不能复生,一颗被冷掉的心也是一样。 戴振国习惯了对她千依百顺,见她态度坚持,虽然觉得宁福林一家子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很是可怜,毕竟宁光跟他们断绝关系后,他们也就宁宗一个指望了,好吧他们从头到尾就指望着宁宗,如今宁宗得了这样的病,要是真的救不回来,这一家子的人以后大概也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然而妻子不愿意,戴振国也不想勉强她。何况平心而论,宁光会拒绝救助弟弟,也是宁家自己作的。 倒是戴父戴母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被人家骂啊?” 其实他们也不想宁光伸这个手,宁光刚跟戴振国结婚的时候,他们还想着对宁光母女好一点,好感动宁光给戴振国生个孩子。可这几年过来了,夫妻俩都没有要二胎的意思,他们也不做那样的打算了。既然戴蔚已经改了戴姓,就定定心心疼这个孙女。 他们当然不希望宁宗的事情,牵累到自己孙女的栽培计划。 毕竟不说感情,纯说利益的话,他们儿子戴振国以后可是指望戴蔚养老的。戴蔚将来有成就,戴振国还不是跟着享福? 只是老两口觉得宁家毕竟是宁光的血亲,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孝道压下来,宁光的名声怕是不好听。 宁光倒是无所谓:“反正我们要搬家了。” 而且就算千夫所指,她也不会低这个头——就好像之前说过好几次那样,被万人唾骂奚落她为什么要怕?她小时候又不是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那时候村里上下指指点点,谁都可以踩她一脚……那会儿她才多大就能熬过来,何况是现在? 她打定主意坐看宁宗自生自灭,可宁家到底不肯放弃,宁福林回去之后等了几天不见戴振国的消息,觉得被骗了,思索再三,将在外面打工的苗国庆喊了回来,让他去找宁光。 如果说宁光现在对宁家上下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大概也就是在苗国庆身上了。 但即使父女重逢,宁光仍旧不愿意帮宁宗,她跟苗国庆说,让苗国庆以后跟着自己过日子,她给阿伯养老,甚至愿意跟宁月娥离婚再娶个她也无所谓,只要苗国庆过的高兴就行。 然而苗国庆踌躇良久还是摇头拒绝了,他说宁宗毕竟也是他儿子。从前他护着宁光是觉得宁宗有全家人的疼爱,只有宁光没人管,还要被打骂,所以他站在宁光那边。但现在情况反了过来,宁光过的有滋有味,宁宗却得了那样的病……所以他现在要站在宁宗那边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的愧疚,是觉得对不起女儿。 而坐在他对面的宁光也确实在流泪,可不是为了阿伯的“变心”,而是难过于:“当年阿伯心疼我,现在心疼宁宗,可是您什么时候,心疼一下自己呢?” 苗国庆有片刻的怔忪,然后就有些感动有些惭愧的笑了,说他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想头,身边的人都过的平平安安,有吃有喝,他这辈子也没遗憾了。 “阿伯不恨苗家?”宁光心情复杂的看着他,“不恨你那个后妈?也不恨宁家?” 苗国庆叹口气:“早先年,也恨过,尤其恨我阿伯。毕竟我后来的姆嫚不是我亲的,她不喜欢我,为了她自己的儿子算计我,也是正常。可我到底是阿伯亲生的,阿伯却不管我死活,明知道后来的姆嫚怎么对我的,也没有干涉的意思……心里怎么可能不恨呢?但后来日子过着过着,恨他们也没什么用,就不想这些了。” 至于说宁家…… 苗国庆沉默了会儿,“宁家虽然对我不算好,至少给了我一个家,不然我当初被后来的姆嫚赶出家门,都没地方去。而且也给了我一双儿女……所以阿伯对他们也没什么怨恨的,只能说这是阿伯的命吧。” 他欣慰的看着女儿,“阿伯以前总以为自己命苦,带累了小光你也是。现在看来,小光只是小时候受点苦,其实还是很有福分的。” 宁光抿着嘴,不知道这会儿该哭该笑:“阿伯,牙牙口口声声说什么命好不好的,你也信?他们以前还说宁宗是上大学发财的好命呢,比咱们父女不知道强了多少!可你看宁宗现在?他们都是胡扯,就是想让咱们心甘情愿的捧着宁宗罢了。这种话你怎么能听到心里去?” 她也不是非要挑唆着苗国庆仇恨苗家仇恨宁家,她只是觉得明明苦难就是人造成的,罪魁祸首不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还认为这是受害者的命……凭什么? 苗国庆这种认命的想法让宁光感到心酸又愤怒。 承认自己就是凄苦的命,不就是承认自己就该受到那些践踏那些磋磨? 可大清早就亡了。 这是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宁光无法让苗国庆改变已经深入骨髓的观念,对这个阿伯她毕竟是有感情的,所以哪怕之前下定决心袖手旁观了,最后还是给了苗国庆三万块钱。 再多就没有了。 她明确告诉苗国庆,自己的女儿戴蔚是肯定要去大城市读书的,还有夫妻俩的开销,对戴父戴母以及赵霞的赡养……是的,赵霞有沈安怡赡养,但宁光自觉受这小霞阿姨的恩惠,说是半个女儿也不为过了,所以不管赵霞需要不需要,她每个月都会打一笔钱过去,让赵霞买点喜欢的东西,这是她的心意。 在她看来赵霞比宁宗重要,甚至不因苗国庆的亲自登门而改变。 这三万块钱还是强行抽出来的,意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跟戴振国都需要节衣缩食。 三万块钱对于宁宗目前的情况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苗国庆神情黯然的回到宁家,宁家认为就这么放过宁光是不可能的,戴蔚只是一个美头,怎么能跟宁宗这个宁家唯一的根比?而且美头家只要长的好看,以后不愁嫁不到有钱人家过好日子,根本没必要花大力气栽培。 之前宁光信誓旦旦什么都不给,苗国庆出马要到的这三万块钱,让宁家看到了希望,他们决定绝对不放过宁光。 褚老婆子甚至说:“她不是口口声声要栽培那个赔钱货?要是那个赔钱货没了呢?” 那么宁光的钱不需要花在戴蔚身上,可以花给宁宗了吧? 第一百零八章 宁宗的变化 宁光太清楚宁家那些人,尤其是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的为人了,他们对宁宗有多疼爱,对宁宗之外的人,尤其是跟他们有血亲的女性就有多残忍。 尤其开了个口子之后,他们的贪婪会理直气壮的壮大,不敲骨吸髓绝对不罢休……宁光所以才会建议苗国庆离开宁家,跟着自己过。可是苗国庆拒绝了,那么她跟这个阿伯的缘分,也大概只能了断了。 毕竟宁光虽然对苗国庆还有感情,这份感情到底没深厚到让她愿意为此被重新拖回宁家这个泥潭里去。 她从来都不愿意为宁家,为宁宗牺牲的,那还是她一个人的时候。 现在她有丈夫,有公婆,有娘家,有不是亲姆嫚胜似亲姆嫚的小霞阿姨,还有不是血亲姐妹却胜过一干血亲的好友沈安怡……即使心里觉得对不起苗国庆,可她也不想为了一个苗国庆,让这许多人担心为难。 因此给了苗国庆的钱之后,宁光就催着紧锣密鼓的搬了家,而且将新家的地址对一切可能告诉宁家的人隐瞒了。 这次搬家很仓促,好在戴父戴母心疼儿子媳妇,决定跟他们一起,进城之后一个帮忙带孙女,一个可以出去打点零工补贴家用。所以一番忙碌下来,很快就在新的地方落了脚。 宁家做好了准备找上他们县里的家之后,见着人去楼空,暴跳如雷,却已经为时已晚。 他们只能将精力都投入到对化工厂的追责上。 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维权之路,一度让他们看不到希望。 于是他们更加的憎恨宁光了,甚至褚老婆子开始尝试各种术法,拜各种各样的神,她不是直接求宁宗能够好起来,而是希望冥冥之中能够拿宁光以及宁光的女儿,换回宁宗的太平无事。 在褚老婆子看来,宁光母女都流着宁家的血,自己这个宁家大家长,有权力决定她们的死活。 可惜冥冥之中可能也看不过眼这样的偏心,宁光杳无音讯,宁宗却每况愈下。 病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折磨着这个本来就不算懂事的半大孩子,他起初跟着宁家人一样怨恨宁光,咒骂宁光,幻想着上天能够将宁光的健康、气运、幸福以及一切的美好剥夺了换给自己,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始终寻不到宁光,甚至之前告诉他们宁光一家在城里住处的,现在也不知道宁光的踪迹了,宁宗就开始转换了仇恨的目标。 他开始仇恨褚老婆子、宁福林以及宁月娥。 这三个从前最护着他最偏袒他也是最不把宁光当回事的人,成为他恨不得生吞活剥的对象。 因为宁宗觉得,自己小时候对宁光这个姐姐不好,都是因为他们的教唆与偏袒。 如果不是他们重男轻女,给自己灌输“姐姐就是你的奴隶”、“姐姐做家务是应该的,伺候你也是应该”以及“姐姐就是长到十几岁换笔彩礼给你花的投资项目”的观念,宁光又没有主动招惹过他,他为什么要跟宁光过不去? 倘若他跟宁光关系好,宁光会忍心不管他吗? 他这太婆、牙牙以及姆嫚,口口声声说爱他说希望他好,结果呢?他们一手摧毁了他如今获救的唯一希望! 甚至宁宗想着,如果自己不是被这些人教成一个蔑视宁光、以折磨宁光取乐的弟弟,当年宁光在城里站住脚之后,是不是就愿意也接自己到城里去过日子?或者至少愿意给予一定的补贴,让自己不需要长年累月吃那些被污染的鱼虾? 那样他也不一定会生病了。 告诉宁家宁光一家子在县里住处的人不是说了?他现在的姐夫戴振国对宁光宠爱万分,什么都依着宁光。倘若宁光想把弟弟接去城里过日子,戴振国一定不会拒绝。 宁宗这么想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褚老婆子等人虽然刚刚被他歇斯底里的大骂了一顿,到底还是心疼他,赶紧的上来帮忙擦眼泪,又催着宁月娥去做碗糖水鸡蛋来给他。 片刻后看着端到面前的糖水鸡蛋,宁宗却忽然惨笑起来,夺过碗,狠狠摔到了褚老婆子的身上,高声怒吼:“要是当初我头一次逼着我姐给我煮了鸡蛋,却撒谎说自己没吃,让你们打她的时候,你们没有打她,而是给我一巴掌,现在就不会是这样!!!” 他那个时候未必不知道这么做是错的,其实心里也没多少恶毒的想法,无非是觉得好玩,是年幼无知的一个恶作剧。假如当时家里人给他一顿打,让他不许做这种污蔑姐姐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以前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想起来这些事情,但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忽然都记起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那些他觉得“有趣”觉得“机智”的事情,是怎么样的作践着他血脉相系的终日劳碌的姐姐? 无怪宁光现在对他无动于衷,三万块钱十成十还是给苗国庆面子。她是真不在乎自己这个弟弟的死活……是啊,回想起来自己那些年少无知的所作所为,宁宗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她在乎呢?她没诅咒自己早点死,就算很善良了。要是两人易地而处,宁宗估计早就找把镰刀跟宁光同归于尽了。 他举手遮额,低低的笑了起来,他这个年纪正是最狂妄自大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全宇宙自己是中心,当然也不会去相信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但这会儿宁宗觉得,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兴许真的是报应吧? 才出锅的糖水鸡蛋滚烫,褚老婆子本来还顾不得身上疼痛想安抚曾孙,听了这话,却怔住了,这段日子已经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以为干涸的流不出眼泪的眼窝里,再次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来:“可……可我们都是为了你!” “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宁宗头也不抬的,冷冰冰的说,“你们觉得家里没男孩子没面子,你们指望男孩子养老,所以你们要儿子,所以你们对我好……其实不是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能为你们带来你们认为的面子跟指望!假如朝阳村的风气不是重男轻女,而是重女轻男,你们也会处处偏袒我而不是偏袒姐姐?” 褚老婆子等人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指责? 如果这样的话是宁光说的,他们早就愤怒的群起而攻之了,可这话却是他们当成心肝宝贝,恨不得拿他们所有人的命来换的宁宗。 宁福林嘴唇颤抖,只觉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这孙子看一看,可宁宗根本不想看,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越说越觉得都是平时所谓最爱自己的这些人,造成了他如今的绝境。 甚至宁宗想着,自己小时候基本上都是宁光伺候着的,是不是这些人担心他会跟宁光亲,就不跟他们亲了,所以故意挑拨自己跟宁光不好? 这种事情在村子里不是没有先例,赵学明跟赵建国不就是吗? 他这么猜疑着,更恨褚老婆子等人了。 反倒是之前一直被他无视的苗国庆,还能得他几分缓和的态度。 因为宁光对苗国庆还有些感情。 宁宗心里仍旧存着一个渺茫的指望,就是这个姐姐虽然恨着自己,但还是念着姐弟情分的,兴许她此刻就在某个角落窥视着。那么他痛骂褚老婆子他们,承认自己的错误,让宁光消了气,也许她明天就会拿着钱以及同意捐骨髓的协议来救自己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宁宗变着法子折磨褚老婆子三人。 三人心头百味陈杂,可到底不能放弃这个宁家的独苗,仍旧小心翼翼的伺候,等宁宗发病的时候,又是砸锅卖铁的送医院抢救。 抢救过来之后,宁宗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问宁光来没来。 见宁月娥抹眼泪,张口就骂宁光歹毒……他抄起东西就砸过去。 同病房的人看不过眼,从病人到家属都说宁宗不孝,家里人忙前忙后这么半天,不感激也就算了,还要这样对待姆嫚,简直不是人! 然而宁月娥又舍不得儿子挨骂,反过来跟他们吵起来。 于是很快大家就知道这家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看到宁宗无事生非也都懒得管了。 毕竟人家亲姆嫚亲牙牙亲太婆都甘心乐意被宁宗收拾。 不过宁月娥跟宁福林也就算了,褚老婆子到底年纪大了,满头银发,颤巍巍的,出入都让人为她担心,这样一位老人,却跟小学生一样站在曾孙病房前挨训,实在让人看不过眼。 有天她出去的时候,就有热心的家属旁敲侧击,让她别太惯着孩子了。 褚老婆子这段时间压抑已久,忍不住拉着对方倾诉起来:“其实不怪我家宗宗,主要是我曾孙女儿无情无义……” 她絮絮叨叨的将自己一家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当然主要责任都在于宁光。她也没隐瞒从前对宁光的态度,以及当初想把宁光许给智障,又在宁光怀着身孕躺县医院时拒绝了她的求助……这倒不是褚老婆子希望得到一个公正客观的评判,而是因为她觉得这些没什么不能说的。 作为宁光的曾祖母,她让宁光干活难道不是应该的?心情不好了打宁光几下有什么不对?让她伺候好弟弟、任凭弟弟打骂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决定宁光的婚事那就更加理直气壮了,不理会跟人私奔出去的曾孙女那是他们宁家家风清正不屑于理会一个不知廉耻的晚辈! 褚老婆子自觉宁光是宁家的祸源,都是她害惨了整个家族……却没发现热心家属看她的眼神像看一朵奇葩。 “你们这样对待你那曾孙女,她心里肯定有气啊!”家属考虑她年纪大了,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斟酌着措辞,“毕竟她以前过的怪可怜的……” 褚老婆子顿时炸了:“她怎么可怜了?!我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她小时候过的还不要?要我说,当初就是让她过的太轻松,打太少了!所以她才有胆子忤逆,有胆子逃跑!早知道会那样,当初就该把腿打断!看她还怎么跑!这样即使彩礼要打折扣,怎么也比让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跑出去好!” 又说宁光心狠的对亲弟弟的死活不管不顾,这么歹毒的人以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现在一天三炷香的诅咒她不得好死,而且宁光日后一定会被丈夫戴振国厌弃,上了年纪之后戴蔚也不会孝顺她……总之宁宗过的不好,宁光若是过的好,那就是有罪的。 宁光过的好还不帮助宁宗,那就更加罪大恶极甚至罪无可恕了。 热心家属瞠目结舌的听完这番理论,只觉得刷新了自己的三观——作为一个热心人,她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聆听天雷滚滚,应该拉上其他人也来开一开眼界。 于是转头就把宁家的事情散播出去了。 医院上下为此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争执,有的人觉得宁家现在纯粹是自找的,是报应,也有人看着宁家一家子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心生怜悯,觉得宁光怎么也是宁家人,而且宁家好歹养她到十来岁,不该如此无情。 这事情很快引了记者来采访,宁家闻讯非常的高兴,认为这是个用舆论逼着宁光出现的机会。 只是记者觉得这么大个新闻不能就采访宁家人,还应该去黎明镇走一走看一看,顺带找些人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宁家说的这样? 然后他这篇报道就被压下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领养 报道被压下去的原因很简单,这会儿网络已经兴起,这故事的类型就决定一旦曝露出来很容易受到关注——要是就宁家的恩怨情仇也就算了,关键是宁宗得病跟化工厂息息相关,相关领导不愿意这事情闹大,引起上头的注意。 寄予了宁家厚望的采访不了了之,宁宗在希望之后失望,整个人彻底走向了绝望。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好不了了,之前还幻想着姐姐在哪个角落冷冷的看着自己,就算这样的姐姐充满了对自己的仇恨,至少她还是在意的。不说在意宁宗这个弟弟,至少她在意着当年的那些事情。 这会儿却不得不承认,宁光其实根本没有关注他。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公婆体贴,丈夫温柔,女儿也活泼可爱……她恐怕都懒得想起来宁家的上下。 宁宗惨笑了会儿,倒是平静下来,也不跟褚老婆子他们闹了,就是提出来要回家。 褚老婆子这些日子都习惯了他的闹腾跟谩骂指责,忽然看他这么心平气和的,反而慌了,甚至主动承认是他们不对,他们当初不该那样对待宁光,以至于耽误了宁宗的治疗。 “不能全怪你们。”宁宗看着他们急切认错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来小时候,宁光被他冤枉了之后也是这样急切的辩解,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态……他缓缓说,“我自己也有错,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知道我做的是错的,是不对的。也知道宁光是我姐姐。” 可他并没有因此就罢手。 褚老婆子他们的态度固然是宁光与宁家形同陌路,对弟弟死活漠不关心的主要原因,然而宁宗自己对这个姐姐的无所谓,何尝不是让宁光心寒到心死的缘故? 他如今的待遇,其实一点不冤枉。 “我这个病基本上是治不好了的。”宁宗跟褚老婆子他们说,“再住院也是浪费钱,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他让家人将自己带回去,活一天算一天。 等他死了,就去领养个孩子养着,以后给宁月娥夫妻养老。毕竟宁光连他的死活都不管了,恐怕也不肯给宁月娥他们养老了……顶多养个苗国庆。 宁宗让宁月娥夫妻领养女孩子,一个是正常男孩子很少有人家肯送.养,肯送出来的十个有九个是有残疾的,宁家已经为了给他治病花的七七八八甚至在借债了,实在禁不起第二次折腾,剩下一个正常的基本上是拐来的。他觉得宁家这些年在宁光身上作孽太多,冥冥之中兴许真的有报应的,所以还是不要在人贩子的罪行上添砖加瓦了。 因此领养个健康的女孩子,好好的将她养大,最是划算。 第二个是他觉得对不起宁光。 不是之前指望宁光回来救他的那种对不起。 决定放弃治疗之后,宁宗冷静客观的回忆了过往,却是真心实意的意识到,宁家以及他自己,对宁光都做了些什么? 这是他的血亲,是他唯一的同胞姐姐,可她在家里从来没有享受过亲人的待遇。 他们看她是保姆,是佣人,是奴隶,甚至是一件养个十来年就可以换回彩礼的投资项目……唯独不是亲人,甚至不是个人。 宁宗才被诊断出白血病时一度的怨天尤人,因为黎明镇的人这么多,同龄人这么多,爱吃鱼虾的也不少,凭什么这种事情要轮到他头上?! 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有很漫长的未来……现在却面临着夭折的可能,那会儿宁宗觉得自己即使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现在正视了宁光在宁家的经历后,他反而释然了。 曾经宁光兢兢业业诚惶诚恐温驯听话勤劳肯干,却因为是女孩子受尽了奚落与折磨,相比之下,他肆意妄为了那些年,有这样的处境又有什么好喊冤的呢? 让娘老子在自己去后领养个美头,好好的待她,既是让娘老子以后有个依靠,也是让娘老子弥补些在女儿份上的亏欠罢。 不是宁宗不想劝宁月娥夫妻以后补偿些宁光,只是……宁光现在还会要吗?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宁家手里讨生活的孤苦无依的小美头了。 宁宗从来不是老成稳重的人,骤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竟是考虑的头头是道,褚老婆子等人心里都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老婆子禁不住嚎啕大哭:“宗宗,都是太婆的错!” 她真的从来没觉得自己在对待宁光的事情上有什么错的,因为在她所看过的生活里,谁家美头不是这样过来的? 可这会儿看着俨然在交代后事的曾孙,褚老婆子也不禁按照宁宗之前骂他们的话设想:假如他们没有重男轻女,对宁光跟宁宗一视同仁……不,其实都不用太一视同仁,只要没那么压迫宁光,不把宁光当人看,宁光跟宁宗维持着正常的姐弟关系,又怎么会闹到现在的地步? 所以宁宗说都是他们害了他,实在没错。 褚老婆子流着泪跟宁宗商量,要去找宁光磕头认错,告诉宁光一切都是他们这些长辈不好,没有处理好姐弟之间的关系:“你是无辜的……” “我不无辜。”宁宗摇头,说什么年幼无知都是漫不经心的随口话而已,三四岁的小孩子其实已经可以分辨简单的对错了,后面越长越大,懂得的道理更多。就算家里一直偏袒他,可学校里是有思想道德课的,他是真的不知道正确的三观吗?借口罢了。 以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些,只管按着自己的心意,由着自己的任性来。家里对宁光是否公平,自己对宁光是否苛刻,他都懒得考虑,毕竟承受那些折磨那些羞辱那些打骂的人,不是他。 现在醒悟过来了,可也晚了。 不仅仅是他的性命,宁光跟宁家,跟他这个弟弟,也永远都不可能像正常的亲人一样,互相爱护互相信任互相扶持了。 这世界上的感情都是相互的,他们不曾珍惜过宁光,宁光又有什么义务珍惜他们呢? 宁宗禁止褚老婆子他们去找宁光,不管是认错还是要钱或者捐骨髓什么……甚至连跟外人倾诉都不要提到宁光了,他倦怠的说,“姐姐现在一定不想看到我们,我们就不要打扰她的生活了。” 这大概是他,是宁家唯一能给宁光做的了吧。 曾经血脉相系,却活成了形同陌路。 宁宗叮嘱完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宁家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他的,可他醒了之后见还在医院就发脾气,最后甚至说出是不是要他死不瞑目的话来:“我这个病,你们都打听的很清楚了,就算治好了也有复发的可能。现在家里连治疗的钱都拿不出来,还治个什么?太婆跟牙牙都这把年纪了,阿伯姆嫚也已经不年轻,为了我一个人倾家荡产甚至背负上债务,我走了之后你们怎么办?” 他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说宁家虽然对不起宁光,却十万分的对得起自己。甚至要不是为了他,也不至于跟宁光闹那么僵——褚老婆子他们奴役宁光,将宁光的婚姻当成买卖一样掂量,从来都不是为了他们自己享受,都是为了宁宗。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恣意享受着这些,却从来没想过任何的回报。 现在他活不长了,又怎么还能拖累全家? 之前宁宗歇斯底里埋怨家里人的时候,褚老婆子他们固然悲凉固然委屈,到底还是存着一线指望的,就是哪天奇迹发生,宁宗可以好起来。现在他一天比一天懂事体贴,不管是对宁光还是对他们,都考虑的尽可能周到了,他们的心却也使劲儿沉了下去。 知道宁宗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等这曾孙子精力不济又睡过去,褚老婆子跟宁福林到外面商量,老婆子流着眼泪数算上天的不公平,因为就算他们对不起宁光,合该遭受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可是黎明镇上那个化工厂呢?那个化工厂毒害了多少生灵害了多少家庭,为什么他们在这里生不如死,那个厂子上上下下却还若无其事的生活着? 所谓的报应,难道只在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身上,却不管那些老板那些领导吗? “如果宗宗真的……”老婆子年纪很大了,又因为牵挂曾孙深受打击,这会儿看着真的是形容枯槁,叫心软点的人看到她都忍不住要落下眼泪来,她鸡爪似的手握着宁福林的手臂,两眼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只用不带任何活气儿的声音说,“那我也不想活了,我去化工厂门口吊死,希望能够变成鬼,给宗宗挣个公平吧。” 宁福林一辈子自诩读书人,是不信这些鬼神的,这会儿也不禁老泪纵横,使劲儿摸着褚老婆子的后辈,狠狠点头,“姆嫚,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也给月娥国庆少点负担。” 他们老了,已经做不动了。这几年都在靠女儿女婿养,早先还指望多看宁宗几年,现在宁宗快不行了,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而宁月娥跟苗国庆则在病房里发呆。 到现在了,夫妻俩还是觉得,这段时间像是做梦一样。 宁宗是宁家好容易得到的儿子,从小养的就极尽宁家的能力。 这孩子从小身体好,虽然长的不如有些同龄人高壮,却基本上没生过病……怎么会……怎么会就得了白血病呢? 假如没有这场病,宁宗过两年也要去拼高考了,他们多少次想象宁宗金榜题名的那一刻,想象这儿子离开乡下走进城市,让宁家的下一代,成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那些希望曾经多绚烂,骤然破灭之后就多痛心。 这本该在课堂上努力、在课间与同学一块儿嬉戏的孩子,现在居然就在交代遗言了…… 宁月娥跟苗国庆一个吵闹一个沉默寡言,骨子里其实都一样,就是习惯了听话,逆来顺受。他们对于这样的生活即使曾经有过不满,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沉淀成麻木了。 本来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道晴天霹雳? “以后……咱们要怎么办?”良久,宁月娥讷讷的问丈夫。 这是她头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询问丈夫,在以前,她跟丈夫说话的态度,都是尖利的,刻薄的,居高临下的。 可见是真的,缓不过来了。 而苗国庆只是沉默,间或偷偷擦一把眼角。 他们脑中是一片空白,眼前却是无尽黑暗。 以至于转机到来的时候,甚至都没人敢相信。 第一百十章 大义灭亲 大批记者拥进病房时宁家人还以为是找其他人的,等知道是找他们,专门为了宁宗的病来采访的,他们表现的无动于衷。 因为所有的希望跟热情都在上次用完了。 甚至宁月娥不耐烦的让记者们出去几个,因为挡到她收拾东西了……是的,他们最终拗不过宁宗,决定带宁宗回去,自生自灭。 这种情况下,没人有心情跟记者们说话。 最终还是上次采访过他们的那个记者挤出人群,拉着褚老婆子信誓旦旦的做了半天保证,说是黎明镇的化工厂已经被查处,相关领导都在涉及之列,甚至有个高.干.子.弟出身的县级干部也在其内——上头这番动作足以说明态度,宁家的索赔已经出现曙光。 褚老婆子才激动起来,再三追问化工厂真的关门了?那些害了自己曾孙子的人,真的要受到处罚吗? 要知道之前她跟宁福林都打算去人家厂门口吊死,却也没指望真的能把这工厂怎么样。 因为这家化工厂在黎明镇开的时间太久了,早在宁光小时候,邻市就来闹过,这些年来,围绕着污染这个问题的矛盾从来没停息过。可化工厂的生产也没停过——黎明镇的人都说化工厂背后有人,而且级别很高,靠山够硬,所以根本不怕底下的百姓们闹事。 以至于最开始发现孩子们的病跟化工厂污染有关系的时候,家长们其实就指望化工厂能赔点钱给孩子治病,其他都不抱希望的。 可现在一群记者都说,化工厂完了,背后给它做靠山的领导们也要GG了……褚老婆子这些家属们,惊喜交加之余,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而此刻,在省城的一间高级病房里,随着一声清脆的掌掴声,沈安怡被打的往后一个趔趄,满脸寒霜的沈姑姑还想继续动手,却被旁边的沈父厉声喝住:“安怡没做错,你打她干什么?你应该去打沈强那个畜生!” ……化工厂的事情,是沈安怡干的。 本来她根本不知道这事情的。 说起来还是那个之前采访宁家的记者,报道固然被压下去了,可他专门跑黎明镇查证的一番做法却没白费。他采访的人里有杨秋涵的同学,当年杨秋涵高考失利,经过反复思考还是上了不满意的大学,为了洗刷本科阶段的耻辱,她在学校期间非常的用功,之后跟沈安怡一样,一路硕士博士的念了上去,已经多年不回家乡。 而她的父母近亲,早在校长叔叔进城后就陆陆续续的搬离了黎明镇。 所以杨秋涵也不太清楚黎明镇的近况……毕竟化工厂建造在镇外,像杨秋涵这种镇上人,其实亲自看到以及感受到化工厂污染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当然如果她现在仍旧留在镇上,那是肯定怎么都知道了。 这事儿之所以会闹到沈安怡跟前,归根到底是因为杨秋涵的叔叔,是靠着侄女外交,走沈强的路子升迁到县里的,但这种关系并不深刻,所以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跟沈强搭讪。进县前,他在黎明镇待了好多年,耳目灵通。听说了记者去采访的事情,出于不放心,就打电话给杨秋涵,让她找沈安怡探一探口风。 结果杨秋涵联系沈安怡的时候,触动了沈安怡为沈强担心的神经。 现在这个信息时代,沈安怡都不用专门赶去黎明镇调查,直接网上搜了搜,就被黎明镇目前的处境惊呆了:她还记得自己在朝阳村寄读的短暂时光里,被赵利国、赵琴他们带着去捉鱼摸虾,挑野菜,采野菱角,摘茶叶……那会儿的黎明镇,一草一木都透着丰腴。 无愧于自古以来的膏腴之地的美称。 可现在那些惊鸿一现的照片里,五颜六色的水,触目惊心。 她托杨秋涵帮忙,辗转联系上采访的记者,得知了化工厂污染造成若干孩童白血病之后,彻底崩溃了——早先沈安怡就知道沈强为官不正,然而为了母亲不想离婚,为了爷爷奶奶不受刺激,也是不忍心将父亲送入监狱,她一直沉默着。 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污染的事情,更不知道父亲纵容出了怎么样惨无人道的结果。 拿着记者给的厚厚一叠的病历复印件,沈安怡思索了一天一夜,征求了赵霞的意见后,毅然将事情捅到了沈父沈母跟前。 尽管她在开口之前已经给爷爷奶奶打足了预防针,沈母仍旧没撑住这个打击,气恨交加之下直接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就是沈父也因为血压陡升紧急入院——现在匆匆赶过来的姑姑心疼父母,动手打她,她能理解。 但不后悔。 沈父沈母如她所想的那样,丝毫没有包庇沈强,带头大义灭亲,因此牵累出来的人不计其数。 这对沈家的影响是巨大的,沈强是肯定要入狱了,甚至按照他被查出来的贪污数目以及造成的后果,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出来都是个问题。连他现在的妻子谢柔柔都没躲过,因为谢柔柔跟赵霞不一样,沈强收取贿赂是不让赵霞经手的,赵霞跟他生活的那些年里能用的就是他的工资跟奖金,沈强的事情沾不到她头上。 谢柔柔却不然,她觉得沈强当初会出轨,就是赵霞管的不够紧,所以汲取前任的教训,沈强的什么事情她都要插一手。那些人贿赂沈强更是非从她手里过不可——不然沈强自己手里有了钱,又去养个情妇怎么办? 所以沈强倒台了,谢柔柔也进去了。判的就算没有沈强重,目测十年八年也是有的。 两人生的男孩子顿时没了人照顾。 本来沈强夫妇指望沈家这边的,可是沈父沈母以及沈姑姑恨屋及乌,一口回绝了。沈强的骨肉,他们只承认沈安怡一个。 这种小三上位生下来的孩子,用沈父的话来说,跟他们沈家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沈强他都不想再提。 老两口要强了一辈子,自认为这辈子于公于私都问心无愧,却没想到一世英名都砸在了沈强身上。尽管没人怪他们,两人的老上司还专门打电话过来安慰,说了解他们手术之后长居省城,不清楚沈强的事情,让他们放宽了心颐养天年——虽然儿子不争气,可女儿跟孙女都是识大体的好孩子不是? 可沈父沈母还是觉得无比难堪。 沈强是他们的儿子,他犯的错误,他们怎么可能没有责任? 毕竟沈强这些年之所以能够顺风顺水的捞金、包庇化工厂,跟他们不无关系——就沈强的资历跟能力本来做不来这些事情的,全因为他明示暗示自己有一对老.革.命的父母,曾经身居高位,跟省里跟中央都有着人脉,这才无往不利。 甚至有几个沈父的老部下都被牵累进去,是相信了沈强的话,以为是在给老上司做事。 这样的打击以及愧疚,让本来就元气大伤过的沈父沈母身体急转直下,沈母没几个月就去了,走之前拉着沈安怡的手,再三表示自己的去世跟孙女没关系,如果不是沈安怡告诉他们真相,他们哪怕去了底下,死了也不得安生——纵然如此,沈安怡仍旧觉得,对不起爷爷奶奶。 沈强工作忙,赵霞农村出身,沈父沈母不放心将唯一的孙女交给他们带,沈安怡可以说是爷爷奶奶教养下长大的。 赵霞也就管她生活。 她整个的人格、性格、三观的形成,都是爷爷奶奶的心血栽培。 可她却亲自造成了奶奶的提前离世……不仅仅是沈母,沈父也就多拖了两个月,就随妻子而去。 他走之前立下遗嘱,遗产平均分成三份,一份捐给那些因为污染生病的孩子们,一份交给因沈强被牵累的老部下的家属,最后一份由沈姑姑跟沈安怡平分。 从头到尾没有提到沈强。 “我们在省里定居的时候安怡都快小学毕业了。”沈姑姑私下里小心翼翼的提到,沈强出狱之后,恐怕生活会没有着落,但沈父漠然说,“如果他没成年,他做的错事,我们父母当然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可他不是,所以他做错的事情,他就应该自己受着!” 说着说着他忽然就激动起来,“而且他出狱之后生活没着落算的了什么?你看过那些因为污染生病,因为污染没了生计,因为污染背井离乡的人么?他都是活该!” 沈父觉得沈强其实应该判死刑。 就算法律留了这儿子一命,在他心里,他是当这儿子已经死了。 他还叮嘱沈安怡以后不用太管这个父亲,知道沈安怡不是这种人,最后叹口气,让她顶多就给沈强一口饭吃,其他那些人,譬如谢柔柔譬如谢柔柔生的儿子,就不必发善心了。 沈父说完这些话之后,没多久就没了呼吸。 曾经在县城声名赫赫,甚至在省里都令人不敢怠慢的沈家,就这样烟消云散。 沈安怡处理了祖父祖母的后事,与姑姑道别,回到赵霞身边时,整个人已经只剩了一把骨头。 宁光听到消息后不放心,专门过来看望,安慰她这不是她的错,可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沈安怡就嚎啕大哭。 她觉得,就是她的错。 因为从最开始发现沈强在外头轧姘头、收取贿赂时,她就不该帮这个父亲隐瞒的。 那时候的沈强还有救,那时候黎明镇的人也还没得绝症,那时候沈父沈母知道这消息就算生气,也未必会像现在这样,气的没撑多久就去了。 都是因为她的踌躇跟拖延,才让沈强越走越错,最后害了自己害了黎明镇,也害了沈父沈母。 归根到底,她从起头就抱着侥幸,侥幸的以为沈强会回心转意,侥幸的以为可以永远瞒住爷爷奶奶,又侥幸的以为沈强伤的最深的不过是他们这个小家,赵霞走出来之后也就好了……倘若她最早的时候决绝些,倘若她不曾那么优柔寡断……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沈强进了监狱,沈父沈母走了,一向当她亲生女儿看待的姑姑因此与她生了隔阂,道别时甚至委婉暗示她接下来的几年里,姑侄俩都别见面了。 沈姑姑知道错不在侄女,然而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母,她恨沈强,恨谢柔柔,也恨谢柔柔跟沈强的儿子,对侄女,她就算没有恨,短时间里却也不想看到沈安怡了。 宁光陪沈安怡住了三个多月,跟赵霞差不多是昼夜换班的守着她,沈安怡才缓过来。 她缓过来之后就让宁光回去了,因为戴振国这中间已经过来了好几趟,沈安怡不觉得他都是来看自己的,八成还是想宁光了。 沈安怡说她已经好多了,剩下来的,该她独自面对了,毕竟宁光也有自己的家庭,不能为了她,一直流连不去——不为戴振国,戴蔚肯定也是想妈妈的。 宁光拗不过她,非常不放心的离开,好在后续赵霞告诉她的消息里,沈安怡的确渐渐的恢复了生气。 毕竟在揭发沈强这件事情上,沈安怡最后悔的是没有早点阻止父亲,却从来不后悔大义灭亲。 尽管有些人私下觉得沈安怡这么做实在不是做女儿的样子,甚至有人知道宁光当初不管弟弟死活的事情,觉得也难怪她们两个会要好,因为都是没良心的不孝的主儿。 对于这样的话,戴振国跟赵霞都是很生气的,一度想要跟这些人对薄公堂。不过宁光与沈安怡两个当事人反而无所谓了,她们现在都很忙,实在没空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而且时代不同了,以前做父母的说孩子不孝顺,孩子甚至都没有回嘴的余地。 现在的人不再盲从于所谓的孝道,更多的是考虑具体的对错是非。 这在宁光看来是非常好的改变,因为是人人平等的进步,不再将孩子看成父母的私有财产,而是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那些议论她跟沈安怡的话语,即使她们自己没有站出来反驳,却有许多陌生人为她们据理力争,斥责那些人是愚忠愚孝,固步自封。 又是一年春节到,宁光一家陪着戴父戴母回戴家村过年,却没几天收到了朝阳村送过去的请柬,是宁宗要结婚了,想请她一家去喝喜酒。 送请柬来的人专门强调,说褚老婆子他们也很想念宁光,是真的想念,没有其他任何意思。 “宁宗居然要结婚了?”宁光拿着请柬非常的意外,她以为这个弟弟早就死了。 第一百十一章 侄女 宁宗自己都惊讶他还能活下来。 化工厂事发之后,他跟其他那些受害的家庭都拿到了一笔赔偿款,然而宁光母女不肯捐髓,其实就算她们肯捐,也未必就合适。而宁宗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打扰这姐姐,所以拿了钱似乎也没什么用,毕竟白血病虽然也能用化疗来治疗,可是骨髓移植才是成功率最高的。 医生说过,他这情况化疗指望不大。 然而宁宗,或者说整个宁家都没想到的是,化工厂的事情被大肆报道后,很多人对他们的经历心生同情,所以有一批人专门站出来给他们配型……他们一批人里,有两个人恰好碰见了合适的骨髓。 宁宗是其中之一。 宁家上下喜极而泣。 “咱们当年真的是做错了。”褚老婆子认为,“当年亏欠了小光,所以报应在宗宗身上。之后宗宗醒悟过来,逼着咱们答应不打扰小光,那些记者再问小光的事情,咱们都没理会……” 想到当时的艰难,宁福林等人都落下泪来。 当时要不是宁宗态度坚决,以及褚老婆子态度的莫名转变,他们真的差点就要扯出宁光,让那些记者帮他们找到人,用舆论逼着宁光母女给宁宗配型——褚老婆子觉得,他们之前一直骂宁光的时候,宁宗每况愈下,后来宁宗不想治了,交代后事一样叮嘱他们,他们答应善待宁光,不再将她当成牺牲品,结果化工厂就悲剧了,这很可能就是,他们改过了,冥冥之中,也放了他们一马。 所以褚老婆子现在根本不敢再想什么咒骂宁光的事情,亏心事做多了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村里头有跟她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不以为然,说你当初溺死那几个亲生女儿,怎么不见白血病报应在你自己身上?宁宗承受宁光受虐待的报应还有道理,因为他对宁光的确不怎么好,可宁宗都没见过褚老婆子亲生的那几个女儿。 所以报应不报应的,都是浮云。 反正她们还是觉得美头没有牛佬家重要。 “这当然是因为时代变了。”这话要是换个人还真有点不好回答,但褚老婆子自有她一番逻辑,“以前社会上普遍压着女人,那几个美头生下来也是吃苦。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美头跟牛佬家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她们来了就是要享福的,还要带着家里人过好日子呢,还把她们当赔钱货,跟对待之前的美头一样对待她们,当然要有报应。” 同龄老人:“……” 褚老婆子还说:“你们这些老东西就嘴硬吧,等回头你们家出事了,后悔莫及。” 同龄老人顿时不想跟她一起玩了——你自己倒霉还咒上我们了? 然而她们的孙子曾孙们陆陆续续娶不到老婆,倒是宁宗病好之后很快找了个漂亮媳妇,就让她们急切起来:虽然宁宗号称已经痊愈,但毕竟是生过大病的,拿了化工厂的赔偿也就是没欠债而已,怎么就比她们那些活蹦乱跳的大孙子们受青睐了呢? 几家的经济条件明明是差不多的啊! 专门找媒人打听消息,才知道这是因为褚老婆子态度转变的缘故。 “现在美头多金贵?”媒人抽着专门去买的好烟,眯着眼,开口就说,“计划生育嘛,你们这些人死活要儿子,怀了美头要么打掉要么丢掉,现在怎么着?乡下牛佬家多了去了,美头缺的不是一个两个——这要是条件特别好的,还能去找城里美头呢,就你们这样不上不下的,想让人家愿意嫁过来,有那么容易?” 就说到宁宗的婚事,“本来美头家也没什么兴趣的,就是家里长辈上门来,跟褚老婆子他们聊了聊,发现他们家对美头特别宽容,还说宁宗结婚之后随便生男生女,他们都喜欢……美头家觉得他们家虽然条件不是最好,但长辈通情达理,是会体贴人的,这才一口答应。” 就说这几个长辈,“现在牛佬家多,美头少,就算是条件不怎么样的美头,也能可劲儿挑剔。要么牛佬家长的特别端正,要么家里有钱,要么人好……你总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吧,不然我想给你们说,都没法说不是?人家是嫁人又不是扶贫,没点好处为什么要跟你们家人!” “……”几个老人已经没心思听他接下来的话了,心里均是一个念头:褚老婆子家对美头宽容,还随便宁宗结婚之后生男生女,通情达理,会体贴人?????? 这简直见鬼了!!!! 然而不管她们在心里怎么个呐喊法,宁家一家子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 在褚老婆子的带头下,全家都认为宁宗能够绝处逢生全因为他们认识到了对不起宁光,而且又辗转知道了宁光对赵霞的孝顺——假如他们没有做错在先的话,现在享受这份孝顺关心的,本来应该是他们。 不说经济上的诉求,就说情感上的满足,褚老婆子等人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以前他们一定会觉得这是宁光胳膊肘朝外拐,现在扪心自问,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小光过的好就行。”褚老婆子冷静下来之后跟宁福林商量,“现在宗宗病也好了,他跟他老婆都有工作,国庆夫妇也还在干活……我想着,等咱们不行的时候,东西多留点给小光吧?” 他们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主要是个心意。 这番心意以前肯定都是宁宗的,这会儿,他们却想也算上宁光,而且多给宁光了。 但宁福林却是担心:“小光会要吗?” 褚老婆子沉默了。 是啊,宁光会要吗? 之前宁宗结婚,为了让宁光来喝喜酒,专门选了她会回婆家的日子,可宁光到底没来,只给了一万块的礼金——其实宁光本身就给了两千,是戴振国担心村人说闲话,私下加了八千。 他们夫妻俩现在都在做生意,宁光之前为了赵霞的抑郁症,考上大专办了休学没去念,后来一系列事情尘埃落定,她觉得之前的学校不够好,又考了个更好的,念出来之后,赶着网购兴起,索性开了个网店,因为入行早,现在规模发展已经很大了。宁光现在走出去,到哪儿都要被称一声“宁总”。 这个称呼她开始听不习惯的,因为跟宁宗的名字相似,老让她想到宁宗。 她一点不后悔对宁宗袖手旁观,只是跟宁宗相关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 不过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就好像宁宗所理解的那样,她早就将宁家放下了,自然不会为宁家人再有什么激烈的心怀。 戴振国则经营出好几个实体店铺,还在老家拿了一大块地,弄了个梦因子果种植园。 说起来也是风水轮流转,础山附近的村子,在从前都是黎明镇的底层,是最穷困的地方。可正因为这缘故,之前化工厂荼毒全镇时,唯独他们那边没受到任何干扰。 如今弄的种植园,正经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 再加上网购的发展,之前一门心思外出打工的青壮,渐渐的也有回来的了,戴振国跟宁光就打算,等戴蔚上了高中,去寄宿了,他们就回戴家村,专心打理种植园。 一个是戴父戴母年纪大了,叶落归根,思念家乡,第二个也是因为从十几岁外出拼搏到现在,对于脚下这块土地,恨过怨过,厌憎过,诅咒过,最终却还是,最惦记的地方。 ……宁光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回朝阳村了,可这天她还是带着戴振国风尘仆仆的走进了宁家。 因为她做姑姑了。 宁宗的老婆跟他生了个美头。 如果是多了个侄子,宁光根本不会走这一趟。 然而因为是个侄女,这很难不让她想起来自己当年的处境,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她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尽管这些年来,不管是戴家打听到的消息,还是宁家这边主动释放的信号,仿佛褚老婆子他们已经改掉了重男轻女的坏习惯,可宁光对于在宁家生活的那段经历太过印象深刻。 除非亲眼目睹,否则她不能相信。 假如这个侄女有步上她前尘的可能的话,宁光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当年她战战兢兢的时候,没有一个长辈向她伸出援手。 所以她不会让自己的晚辈过自己那会儿的日子。 宁家对于宁光的到来表现的异常惊喜,他们用近乎谄媚的热情接待了夫妇俩,褚老婆子专门问起了戴蔚,问为什么没带戴蔚来?考虑到戴蔚的生父跟亲生祖父早几年就刑满释放了,以为宁光担心带女儿来朝阳村会跟赵家人起冲突,褚老婆子专门暗示赵学明父子出来之后根本没回故乡。 听说是觉得丢脸,直接去远地了。 宁光对此只是冷冷淡淡的表示戴蔚要上学,抽不出空。 宁家的热情她没放在心上,毕竟如今十里八村都知道她跟戴振国的日子过的好,谁知道宁家为什么对她转了态度呢? 就算宁宗现在不需要骨髓不需要医药费了,钱这个东西不喜欢的人还真不多。 看着以前对自己呼来喝去的宁月娥等人端茶倒水的殷勤样子,宁光忽然就想到了小霞阿姨。 想到多年前自己曾经希望有朝一日像赵霞一样威风,并且认为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却不想,真的实现了。 而且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久远。 算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年而已。 竟然就物是人非到这样的地步,时间真是奇妙。 宁光主要观察宁家人对小侄女的态度,然而不管是褚老婆子还是宁福林,对刚出生的小美头都是喜笑颜开的,还跟宁光打听,这美头长大了,是在镇上念书呢,还是去城里呢?镇上念书压力小一点,省下来的钱可以在节假日带小美头出去玩,增长见识。 去城里念书教育质量好,但生活上可能不能太挥霍。 他们讨论好几天了,一直没想好,想听听宁光的建议。 这么大的转变根本不是宁光印象中的家人,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还是戴振国怕冷场把话头接过去的。 吃过晚饭,宁福林等人拉戴振国打麻将,宁光不爱这个,就在院子里散步,顺带思索这些人为什么会变化如此之大? 忽然看到褚老婆子拎着个篮子,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她本来不想理会的,可是看着这太婆开院子门时步履蹒跚的样子,沉默了会儿,到底走过去问:“这么晚了你去干嘛?” “你不是说蔚蔚喜欢吃蚕豆吗?”褚老婆子很高兴宁光主动跟自己说话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篮子,“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家里蚕豆已经不多,我想这会儿去采点,不然明天早上你们起早走的话,我怕起来太晚采不了太多。” 宁光抿了抿嘴:“她喜欢吃在城里就能买,都这么晚了,算了吧。” “城里买的哪里有我们乡下自己种的好呢?他们都打农药的……”说到这儿,想起来黎明镇的土地如今名声也不是很好,因为很多人都知道这儿开过化工厂,人都病了一片,庄稼动物菜蔬就更别说了,也是现在家家户户在外面打工,不怎么指望田里的收成了,不然那几年,真的日子没法过了。 因为他们种的粮食蔬菜没有一个能够卖出去的。 褚老婆子怕宁光嫌弃,赶紧解释,“咱们这块菜畦没被污染过,真的,宗宗生病后,我们专门把几块田里的土送去检查过,现在这个菜畦是最干净的,因为地势高,浇水的那个水潭恰好也没被污染……宗宗刚才也吃了蚕豆呢!” 宁光其实没有嫌弃这边土特产不干净的意思,只是不想褚老婆子这把年纪了还要趁夜去菜地。 不过见她态度坚持,沉默了下,就说:“我陪你去吧。” 就这太婆颤巍巍的样子,她真担心半路上随便绊一跤就爬不起来了。 这是蚕豆成熟的初夏,太阳落山的晚,就算大部分村人都吃完晚饭了,却还有很多人想趁着天光做点事情的。 见宁光跟着褚老婆子往菜地走,都很惊奇,跟褚老婆子打招呼,遮遮掩掩的问宁光是谁——他们是认不得宁光了,毕竟多年不见,就算有些猜测,也不敢确认。 褚老婆子很想跟他们炫耀一把,自己曾孙女回来了,是来看自己玄孙女的。 可是又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让宁光生气,笑着跟人家寒暄了一阵,到底没接口。 快出村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熟人,领着小孩子在看田野上的野草野花。 第一百十二章 醒悟 他们看到褚老婆子,忙走过来打招呼。 褚老婆子担心他们问宁光,就主动先问他们:“带孙子出来玩呢?” “带美头呢。”老人乐呵呵的回她,“在家里待不住,非要出来玩……她娘老子说打一顿,我说我打你们一顿还差不多!这不,让她娘老子在家里干活,我领她出来兜一圈?这是太晚了,去街上不方便,不然就带她去街上了,那边小公园里的滑梯啊,她可喜欢了!” 这会儿虽然天还亮着,但光线到底不比白天,褚老婆子年纪大了,之前为宁宗的事情哭伤过眼睛,所以视力不是很好,没看出来不远处的小孩子是美头,此刻闻言就很惊讶:“你之前不是说美头家终归不如牛佬家吗?怎么现在把孙女这么宝贝了?我还以为你这么宝贝的是孙子呢!” 她说着回头给宁光解释了下,这老人家的儿子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 宁光还没说什么,那老人已经怫然不悦,说褚老婆子胡说八道了:“你别挑拨我跟我家美头的关系,我最宝贝的明明是美头!” 褚老婆子觉得啼笑皆非,说她装什么装:“你以前还说你儿子不给你生个孙子,就叫你儿子离婚再讨个能生孙子的呢!” 而且,“你们这班人一直都是要儿子孙子的,村里谁不知道?” “村里谁不知道?”老人顿时不高兴了,脸拉的老长,说你褚老婆子才是最重男轻女的那个,谁不知道你们把好好的美头都逼的跑了出去,这么多年没回来过? 说到这儿见褚老婆子脸色不对劲,再一看她身后,心里顿时一个咯噔,知道宁光的事情是宁家这些年的心事,担心闹大,赶紧话锋一转,“后来你倒是后悔了,这些年一直指着你那曾孙女回来……你自己犯过错,就以为我们也糊涂啊?” 褚老婆子本来整个人如坠冰窖,都不知道要怎么样反应了,听了这话才清醒过来,勉强笑一笑,也没了跟她说话的心思,说:“我去弄点蚕豆。” 老人讪讪的,担心影响了她跟宁光的关系,不敢多说,又对宁光点点头:“小光啊,你回来了?” 打招呼时老人有点担忧,是怕宁光听了刚才的话心里不高兴,会当场发作出来。 宁光有些惊讶:“你认出我了啊?” 她还真没什么不高兴的,毕竟一来从来没指望过朝阳村的人嘴里能吐出象牙;二来是从前那些恩怨情仇,她是早就已经放下来了。之前听说宁宗熬过了白血病这一关时,只是平淡,甚至方才跟宁家人聊天时,偶然得知早先那个班主任没活下来,大半年前就死掉了……也只是耸耸肩。 曾经以为会心心念念,会恨之入骨,会巴不得其死而后快的人与事,不知不觉之中,原来早就没了任何分量。 “你跟你阿伯长的像,又跟在你太婆后头,猜的嘛。”老人说着,给她们把路让出来,“你可回来了,你家里人这些年是真的想你。” 宁光笑了笑,没接后头这句话,倒是看了眼她那小孙女,小孩子淘气,玩的满身是土,将原本挺好看的小裙子弄的一团糟,但看得出来,那裙子质地不错,不是便宜货,而且美头眉宇之间一派天真烂漫,甚至还有些娇纵的意思……是的的确确一直娇生惯养才有的气质。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怎么现在你们对美头这样好了?” “……”老人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怔了怔,下意识说,“现在不都对美头好了吗?” 想了下,又说,“现在都说美头是小棉袄呢,要富养,倒是孙子是男孩子,要拘着点,别叫他长歪了害人……反正外头都这样养,我们家也就这么养了。” 宁光抿了抿嘴,跟她道了声谢也就走了。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走了一段路之后,前头的褚老婆子猛然站住,先是微微哆嗦,继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宁光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太婆发病了,谁知道绕到前面,却见褚老婆子是在哭。 宁光不明所以:“好好的……你怎么了?你这是干嘛?” 她不知所措的问了半晌,褚老婆子才缓过一口气,流着泪说:“我终于醒悟过来了。” 见宁光一头雾水的样子,她惨笑了下,“我们这种人,都是人云亦云啊!” 当年没儿子是丢人现眼的事情,所以她亲手溺死了亲生女儿,只留下唯一的儿子宁福林。 那会儿大家都说美头不如牛佬家,美头是赔钱货,因此她不但磋磨死了宁福林的妻子,更让宁月娥招赘,又对宁光这个曾孙女恨之入骨。 后来家家户户将女儿当成儿子的佣人,以及日后娶妻资金的来源……她也是这么干的。 之所以在宁宗反思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纯粹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 褚老婆子做的每一件事情,在当时的环境里,在当时的情况下,都是有着无数先例,更不乏后来人。所以她问心无愧,所以她从来没有觉得死在自己手里的女儿们有什么可怜的。 就算是宁宗反思之后,她对美头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可也只是出于对命运的敬畏,担心受到报应。 假如没有这一层畏惧在,她顶多就是附和宁宗,其实没有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刚才那老人的随口几句,褚老婆子忽然就醒悟过来,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在人云亦云,都是在顺着潮流走。 从前大家重男轻女,她也就重男轻女了。 因着宁宗的病,她比村里老人更早的开始善待美头……但扪心自问,就算宁宗不生病,现在风气转变了,大家都觉得美头也不错了,她估计也会改变吧?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认真思索过,只不过别人怎么做她就怎么做,至于此中的对错,在她手底下的美头的想法,她从不考虑。 假如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也就算了,不管外人怎么看,至少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是对的,她心安理得。可偏偏就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就那老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褚老婆子就好像一场几十年的噩梦忽然惊醒一样,无尽的后悔、愧疚以及自责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将她淹没! ……这天的蚕豆最终没有摘成,接到消息的宁宗跟戴振国赶过来,连夜将褚老婆子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这个过程里褚老婆子一直抓着宁光的手,反反复复的道歉。 起初还只是跟宁光道歉,后来就变成了大美头、二美头、三美头……闻讯后到一步的宁福林听着,整个人都失了力气,宁月娥跟苗国庆一左一右才扶住。他瘫软在椅子上,流着泪告诉几个不明所以的晚辈,褚老婆子想是想到了那三个被她亲手溺死的女儿了。 那三个女.婴才生下来就被弄死,当然是没有名字的。 所以如今她们的生身之母想起来,也只能用美头来称呼。 从前宁福林知道这三个姐姐的事情时,嘴上不说,心里未尝没有惊惧,以及对三个姐姐的怜悯。可现在看着褚老婆子的模样,又觉得于心不忍,上前哄她:“姆嫚你别难过,三个姐姐都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你的女儿,这世上,哪有一家人之间解不开的恩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一定早就不怪你了……你看小光现在都回来了,小光已经不怪咱们了,三个姐姐肯定也不怪的……小光……” 他乞求的看着宁光。 宁光沉默。 “姐!”宁宗张了张嘴,想给她跪下求情,宁光有理由不原谅褚老婆子,不原谅宁家,但站在他的立场,粉身碎骨也该求这个情——宁家没有对不起他。 “我没有怪你们了。”索性宁光没等他跪,就淡淡说,“我不怪你们了。”那些爱恨早已湮灭在时光里,她早就不在乎宁家了,又哪里来什么责怪? 宁福林长松口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哄褚老婆子——他跟宁宗都没发现,宁光说的是自己不怪宁家了,可没提褚老婆子念叨的那三个美头。 毕竟她不是那三位姑祖母,哪怕明知道是为了安慰褚老婆子,也没资格代她们说出原谅的话来。 褚老婆子在医院住了个把月就走了,这期间她基本上都是糊涂的,一会儿将宁光当成了自己的大美头、二美头、三美头,一会儿将宁月娥当成了宁光,甚至将宁宗的老婆当成了宁光……她从第二天开始就认不得人了。哪怕一度最喜欢的宁宗站在她面前哭着跟她说话,她也视若无睹,只是用枯瘦的手在半空划拉着,喃喃问:“我美头呢?美头呢?” 但在临终前,似乎是回光返照,她忽然就清醒过来,口齿清晰的给自己安排了后事。 她说她要葬去小鬼滩——那是她三个美头被溺死之后所丢弃的地方。 当年褚老婆子甚至连块布都没给她们。 那会儿她心里没有任何愧疚没有任何怜悯,甚至充满了恶意跟仇恨,觉得这种女胎纯粹就是浪费自己时间精力——所以她尽可能的对她们残忍,最好把这些女胎的魂灵吓住,让她们以后都不敢来宁家。 而现在的褚老婆子觉得根本就不认识当时的自己,从麻木从随波逐流之中出来的她,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过往。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结局 “太婆对不起你。”索性她就要死了,下去之后,三个美头要怎么问罪她都受着吧,这也是她应该的,如果她们还愿意要她,她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的补偿。褚老婆子这么想着,对宁光说,“太婆是个糊涂人,总觉得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就是对的,所以之前别人说,美头就该做事,美头就该伺候兄弟,美头就该……”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太婆从来没去想这些话是对是错,更没有想过这么做是不是公婆,总觉得大部分人都这么讲,那肯定就该这样……你不要怪太婆,太婆太愚蠢,而且快死了,你日子还长,一直记着太婆的不好,以后过的会很难受。” 愚蠢到她根本不会多想,就近乎本能的从众。 宁光也落下眼泪来,是想到了自己,其实她自己也不聪明,不然怎么会被赵建国那么轻易的骗了?之所以能有个好下场,无非是小时候碰见了沈安怡,之后又碰见了戴振国罢了。 以及,她生活的这个时代,是比她小时候,比宁月娥那时候,比褚老婆子那时候,强太多了。 归根到底,她现在的幸福生活,主要是生对了时代。 像沈安怡有才貌有家世,像杨秋涵有天赋,像赵霞有美貌,像谢柔柔有手段……这些有某方面特长的女性,不管她们品行如何,最后结果如何,反正都不会轻易泯然众人,随波逐流的。 倒是宁光,除了几分美貌——而这美貌还不足以让她改变命运,反而容易招来觊觎——什么都没有,不够聪明不够机灵,也没有好出身,所以她的命运,就是看时代。 时代好了,她就过的好了。 倘若现在还是褚老婆子年轻时候……宁光想,即使碰见了戴振国,也肯定没有现在这样的轻松写意吧?甚至因为她自幼就有的疑虑跟不甘,过的更痛苦。 处理完这太婆的后事,没多久,就是戴蔚的家长会。 戴蔚的成绩只是中等,不算好也不算差,不过宁光跟戴振国都很满足了。 他们俩当年都是垫底的学霸,戴蔚这表现已经足够亮眼——两人自动忽略了他们给戴蔚提供的学习环境,以及所报的补习班。 家长会先是班主任说话,继而是挨个的谈话。 轮到宁光跟戴振国时,以为照例是勉励几句就过场,因为戴蔚虽然挺活泼的,但不是顽劣的孩子,以前从来没有惹过事情。 结果这次班主任看到他们之后就皱眉,说戴蔚前两天在学校打人了。 打的还是个男同学。 夫妻俩非常的惊讶,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只是一些小口角。”班主任解释,“挨打的男同学也没受伤,对方家长希望你们给被打的同学道个歉。”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宁光还是谨慎的问了句:“请问是什么样的口角?” 等班主任详细说完,夫妻俩脸色就不好看了。 因为事情的起因其实是挨打的男同学试图追求戴蔚,但被戴蔚拒绝了,戴蔚拒绝他的理由是,要专心学习。结果那男同学觉得这是借口:“你们女生认真学习个什么啊?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以后嫁给我们努力学习的男生不就是了?” 作为被宠大的美头,戴蔚从小听到的教诲都是要自强自立,甚至放假去赵霞跟前,赵霞还举自己的例子,矫枉过正的告诉她,但凡指望男生的女性,都是傻子,都是蠢货,都是不长脑子——戴蔚虽然成绩不是特别好,但自认为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只是一直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所以这男生的话,在她听来,四舍五入就是骂自己是傻子,是蠢货,是不长脑子! Emmmmm……毕竟答应过好脾气的爷爷奶奶过,不跟人家吵架的。 于是戴蔚说话算话的把那男生揍了一顿! 宁光夫妇最终没答应给被打的男生道歉,反倒是在跟对方家长见面时,非常严肃的提出,不希望他们给男生灌输践踏、轻蔑女性的思想:“如果你们认为女性不如男性,并且将这种思想传递给下一代的话,我希望这辈子都跟你们家保持距离,请你们管好你们的儿子,以后都别再打扰我女儿。” 男同学的家长非常惊讶,了解了经过之后主动道歉,说他们儿子一直交给爷爷奶奶带,爷爷奶奶也是农村的,可能思想上有些老旧了,他们夫妻本身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而且因为这件事情决定将孩子带回身边抚养……宁光跟戴振国本来做好了跟对方吵架的准备,但既然对方通情达理,他们也不想得理不饶人。 后来还是喊了戴蔚给那男生道歉,因为那男生虽然不对在前,戴蔚也不该非要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 当然这是当着老师以及对方家长的面说的话,回去的路上戴振国鼓励戴蔚以后碰到这种情况先打了再说,就该将有些人打醒,免得他们以为生而为男就高了所有女性一等。 宁光坐在副驾驶上跟手下联系,权当没听见这番暴力教唆。 接戴蔚回家的晚上一向都是夫妻俩最痛苦的时候,因为现在都要求父母检查孩子的作业,这对于学渣父母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好了。他们根本不是没有能力辅导孩子功课的问题,是压根看不懂答案。 索性戴蔚今天晚上做的只是作文,准备好字典查不认识的字……夫妻俩交换了一个松口气的表情。 作文的内容是让学生写一写十年来身边的变化,这是戴蔚的苦手项目,她苦思冥想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于是借口十年前自己还小,没什么记忆,非要戴振国夫妇给她讲些素材。 夫妻俩就微笑起来:“十年前啊……” 那可真是说来话长。 然而归根到底是,生活越来越好了。 宁光给女儿讲述那些过往时,忽然就想起来自己跟女儿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每次听到老师、长辈们说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已经好过多了,让她珍惜当前,她总是敢怒不敢言,充满了质疑与不屑。 历史总是相似的,现在轮到她告诉自己的下一代,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太多了,要珍惜,要感激。 不同的是,戴蔚不像那会的她,小姑娘天真活泼无忧无虑,与宁光神似的杏子眼里满是对从前的好奇与对以后的憧憬,如春日初生的嫩芽,是不曾经历过任何阴霾的鲜嫩招展,充斥着勃勃的生机——这是任何一对正常父母都希望看到的,也是任何一对正常父母拼尽一切所有,都要维护的。 这也是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天晚上戴蔚写完作文,闹着要戴振国先离开,她有话单独跟宁光说。 戴振国纵容女儿的小脾气,假装了会儿吃醋就先去洗澡了。等他从浴室出来,正好看到妻子已经回来,坐在床边梳头,于是走过去顺手接过梳子。这晚上梳头的习惯是赵霞叮嘱的,赵霞现在很注重养生,说怕生病了拖累沈安怡,她研究说晚上梳头一百下,对身体很有好处。 宁光对这话半信半不信的,反正也没什么坏处,赵霞说了之后就一直在照做。 戴振国要是没事,经常会把这差使接过去。 平常两人这时候会说点工作、生活上的事情,今天宁光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听说国家开放二胎了。” 戴振国随口应了一声:“是有这么一回事。” 结果宁光忽然就问:“你说咱们再生个孩子怎么样?” 他就愣住了。 戴振国从来没介意过戴蔚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点宁光知道。她想要二胎,一个是戴蔚提出过想要弟弟妹妹,最重要的是,公婆其实很想要个戴家血脉的孙辈。 虽然戴父戴母从来没有说出口过,然而多年相处,宁光心里哪里会没数? 这不是说戴父戴母对戴蔚有什么芥蒂,其实二老一直将戴蔚当成亲生孙女一样的疼爱。只是没有一个亲生血脉的孙辈,老两口心里始终有些惆怅。 这许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垂老,甚至都不指望了。 然而对于宁光,包括知道自己身世后的戴蔚来说,却都惦记上了。 只是这些年来宁光夫妇都很忙碌,一直没腾出空来考虑这个。 现在国家出了开放二胎的政策,戴蔚顿时就想了起来,她刚才喊住宁光,是专门跟母亲商量这事情的。 马上她就要上高中了,之前宁光跟戴振国就商量过,等戴蔚上高中之后寄宿了,他们就搬回乡下去住。 戴父戴母现在都在乡下,戴蔚住宿暂时不用太照顾,正好可以再生个孩子,圆了戴父戴母的梦想。 “其实不用的。”戴振国听说这是戴蔚的想法后,声音都沙哑了,“我觉得有蔚蔚就足够了,阿伯姆嫚也是这么想的……当初会想要个亲孙子或者亲孙女,也是还没跟蔚蔚相处。” 他在子嗣的问题上真没有遗憾,戴蔚跟他一直都很亲,甚至比很多亲父女还亲,再有这继女这番话,戴振国觉得,真没必要再让宁光吃一遍怀孕生产的苦头了。 然而宁光到底心疼戴父戴母,两人商讨了一阵之后,最终决定,顺其自然。 如果两年之内怀上了,那就生下来,如果两年之内没怀上,那就还是守着戴蔚过。 不过其实也就一年的样子,础山脚下大片的梦因子果之中,被戴振国小心翼翼扶着的宁光,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了。 “以前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吃梦因子果的。”正是梦因子果当市的季节,宁光顺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笑说,“现在倒是天天惦记着,果然怀孕的人口感千奇百怪,以前不喜欢的,现在成天惦记着。” 戴振国温柔说:“反正咱们家多的很,你随便吃。” 宁光环视了一圈一望无际的果园,不禁笑出了声:“没错,要不是咱们家多的很……我都根本舍不得吃!” 毕竟,曾经不值钱的梦因子果,曾经沈安怡五毛一斤买了被认为是挨宰的梦因子果,现在已经身价暴涨,超过了绝大部分水果,到了上百元一斤了。 这在当年是任谁也不敢想象的事情,就如同他们现在幸福美满的生活。 (全文完。) 番外:赵霞 沈安怡结婚的时候宁光去帮忙,见赵霞红光满面,看到了人,未语先笑,显然对这门亲事满意的不得了,在只有两人的时候,忍不住打趣:“你之前还让我帮忙劝着点安怡,千万别让人顾乐哄了去呢!” 沈安怡的丈夫顾乐,就是她之前念高中时候的同学,也是多次竞赛的队友——更是之前赵霞同沈强还没离婚那会儿,忧心忡忡的担心女儿跟他谈恋爱的那一个。 说起来当时沈安怡根本没有那份心思,不仅仅是当时,之后沈家以及宁光都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沈安怡关心家人、朋友都来不及,就更没空管风花雪月了。 这之间,不管是赵霞还是宁光,都忘记了顾乐这人。 赵霞心理治疗结束之后,缓过来操心女儿的婚事,张罗过好几个人,然而都没能成。她一度担心女儿就这么过一辈子,私下里没少诅咒沈强——她觉得自己女儿这条件,断没有说别人看不上的道理,之所以没能成功当然是女儿看不上别人。 但赵霞觉得介绍给女儿的那些小伙子都还可以,归根到底恐怕是沈强做的这个坏榜样,叫沈安怡心理上惧怕起了婚姻。 为此赵霞专门托付宁光现身说法,试图让女儿消除心理阴影。 不过宁光跟沈安怡深谈过,沈安怡其实没有赵霞想的那么偏激,觉得亲爸不忠所以全天下的男人都不靠谱。她纯粹就是觉得跟那些相亲的男性不合适而已,再说那会儿她事业也到了关键的时候,根本分不开心思考虑婚姻。 这么一来而去的拖了几年下来,沈安怡竟成了大龄剩女。 也幸亏她怕赵霞离婚之后受影响,也是为了躲避沈强入狱引起的一系列事情,选择了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定居,不然单是亲戚朋友的闲话也够烦人的。 就在赵霞都在考虑要不要委婉劝女儿也去看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沈安怡居然带男朋友回来给她相看了。 带回来的就是顾乐。 赵霞一眼就认出这小伙子是女儿高中的同学,那时候她是非常担心女儿被这小子拐跑的。除了担心学业上的影响外,也是存着许多门户之见。毕竟在赵霞生长的环境里,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在她看来,自己女儿什么都好,出身也不差,哪里是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优秀学生能够肖想的? 这番态度当时赵霞是明明白白讲给宁光听的,所以宁光最早听说沈安怡跟顾乐走到了一起还很担心,担心她们母女之间会因此产生冲突。结果赵霞非常和颜悦色的接待了顾乐,也没怎么挑剔顾乐的条件……当然顾乐的条件其实也不算差。 毕竟省里最好中学的学生,虽然不乏出身贫寒,大多家境都是还可以的。 顾乐家里属于小康,就他一个独生子,成绩出类拔萃,念的学校当然也好。他因为家庭关系一直很平稳,不像沈安怡由于沈强的事情闹的,没能一直往下读,是出国念完博士才回来的。 这两年国内发展形势一片大好,不像从前那么一窝蜂的推崇“外国月亮更圆”了,甚至很多“海龟”变“海带”。当然对于真正的名校骄子来说,那是古往今来都欠缺的人才。 所以顾乐现在的工作收入非常可观,前途可期。 甚至他会选择沈安怡,还让很多人私下没少嘀咕,倒也不是觉得现在的沈安怡配不上顾乐了。主要还是这会儿总体的性别比,虽然是男多女少,可在大城市,尤其是精英阶层,出色又单身的男士更抢手。 以至于出现了女性都在降阶婚配的局面。 顾乐身量颀长 容貌清秀,学历高,家庭条件不拖后腿不说还能给予一定的支持,个人发展又好……这情况不免叫很多白富美的姑娘都觑在了眼里。谁知道他挑挑拣拣的最后选择了老同学,很是让一些人觉得有点不服气。 觉得沈安怡能跟顾乐成,也就是靠着运气好,两人早年的一点情分,叫顾乐的心偏了过去。 如果是纯粹的公平竞争,她们未必没有机会。 ……这些事情沈安怡跟顾乐当然都不会告诉赵霞,沈安怡私下倒是跟宁光提了一嘴,宁光提醒她防着点别叫人撬了墙角,然而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这是因为她们这一代,能够踏入精英阶层的人,大部分靠的都是在高考里脱颖而出。 宁光自己学习不行,却非常喜欢看到其他女孩子成绩骄人,改变人生。 当然这些人如果因此破坏沈安怡的婚姻,宁光就要抓狂了——好在沈安怡说,那些自觉不会输给她的姑娘们,也都自矜身份,虽然不忿,她跟顾乐确定关系,又表现出感情稳固后,也就没纠缠了。 “归根到底人家自觉条件不差,虽然觉得顾乐好,也不觉得除了顾乐就嫁不到人了。”沈安怡解释,“所以就自觉跟顾乐保持关系了。” 三观正常的人生活的好好的,谁会去做小三? 宁光这才放心。 顾乐跟沈安怡的恋爱跟结婚,所以波澜不惊。 搁在故事里这样的流程当然是无聊的,可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所有关心他们的人都期望的。 宁光一边帮赵霞收拾东西,一边就笑问这位小霞阿姨,是不是觉得沈安怡年纪大了,这才没挑剔顾乐? 她打趣说早知道这样的话,当初还不如不对沈安怡耳提面命呢,不然两个人从校服到婚纱,不定现在孩子早就有了,赵霞也早就做外婆了。 “我怎么可能觉得我家安怡大个几岁就要降低标准?”不想赵霞闻言立刻摇头,断然说她女儿在她心目中那就是永恒的公主,别说现在这年纪了,就算再过个十年八年的,她也坚定的认为全世界就没有沈安怡配不上的人! 之所以愿意接纳顾乐,一个是觉得女儿喜欢,第二个是因为顾乐本身条件还行,第三个……赵霞神情似喜似悲的,过了会儿才说:“安怡,还有小光你,跟小霞阿姨我们这班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这班人,离了男人都不好生活的。尤其是我,我以前那些姐妹家,比如说你姆嫚,哪怕没有你阿伯,我不是咒你阿伯啊,我是说你姆嫚在乡下,有力气,自己能干活,没你阿伯帮忙,她日子也过得下去,甚至还能养活孩子。” “可我呢?我天生力气小,田里的事情做不来。” “进了城做了城里人吧,因为安怡她阿伯担心我出去工作会被人勾引走,给他戴绿帽子,所以不让我出去。知道他外头有人了,我闹几次没用,能怎么样呢?还得帮他瞒着公婆……那会儿安怡就劝过我离婚,我说我不离,说什么不甘心把正房的位子让出去,归根到底,是我没法养活自己。” “我不敢离婚!” 赵霞吐了口气,“但你跟安怡这一代就不一样了,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能靠自己在这世上立足的。所以男人对你们好啊,你们就结婚,齐打夥儿过日子!要是对你们不好……那就离婚好了!” 她淡淡说道,“我算是想开了,我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无是处的废人离了婚啊,都能靠你们过到现在,何况我那么出色的女儿呢?” 宁光赶紧说:“小霞阿姨你说什么呢!你会的东西那 么多,怎么就是废人了?你要是废人,那我们岂不是一个个都没用?” “我会的东西,乡下随便拉个女人出来谁不会啊?”经过心理医生的治疗后赵霞这会儿其实也不是多忧郁了,但很多观念,从小养起,真没那么容易扭转过来。 比如说赵霞坚定的认为,所有赚不到钱的技能,都是没用的,不值一提的。 哪怕沈安怡跟宁光再三告诉她她在她们心目中有多厉害多漂亮多威武多多才多艺……赵霞反正当她们是安慰自己。 宁光这会儿叹着气,说道:“其实阿姨做菜的手艺真的很棒,你要是愿意去开个小饭馆,生意肯定好!” 但这主意其实沈安怡就提出来过,她倒不是想让赵霞帮自己挣钱,而是心理医生说过,赵霞这种情况不能一直呆在家里,得经常跟外界接触。可赵霞对自己没信心,打听了下开个小饭馆要的资金后,死活不同意。 她怕自己到时候钱没挣到,反而把女儿甚至宁光的投资亏进去。 沈安怡跟宁光说她们不怕亏,就当给赵霞解闷了,但这么一讲,赵霞更加不肯了。 此刻宁光顺嘴一说,见她不同意,又叹口气,也没说什么。 拿着东西出门的时候倒是碰见了顾乐,提着水果,说是专门给赵霞送的。看到宁光之后非常客气的打招呼,喊她“小妹”,沈安怡是比宁光大了个把月的,两人其实没有以姐妹相称。然而这些年下来,跟亲姐妹也没什么两样了。 宁光所以也喊了声“姐夫”,笑着寒暄两句,也就走开。 这时候她没想到顾乐听到了她劝赵霞开店的话,当然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在意,毕竟这也不是顾乐不能听的话。 还是隔了两天沈安怡私下拉着她出去说话,讨论让赵霞开个网店,卖私房菜的那种是否可行,宁光才晓得这注意是顾乐出的。 这时候网购已经兴起了,但私房菜还比较少,毕竟大部分人才开始谨慎又新奇的在网上买着这样那样,还想不到连饭菜都可以买。 顾乐在国外学的专业跟电商这块沾点关系,对这行业非常的敏感。既知准岳母有开店的手艺却怕冒风险,就想到了网店。 毕竟比起正儿八经弄个铺子把店开起来,网店就简单太多了,才开始的时候顾客肯定不会多,就家里厨房就行。 进货都不需要太折腾,直接上菜市场就好。 而且这会儿网店各种规章制度空缺,什么卫生证检疫证都不要办的也给上……总之特别适合赵霞。 这会儿沈安怡也好,宁光也好,包括顾乐在内,都只是想给赵霞找点事情做,免得她总觉得自己废物无能。 然而谁也没想到,之后在这城市开了好几家线下连锁店的“赵妈妈私房菜”,就这么漫不经心的起步了。 很多年之后,沈强终于出了狱。 他已经认不出来赵霞了。 她脸上有了皱纹,头发业已花白,然而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沈强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抖擞。这让他想起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在县城的街上的偶遇,那会儿的赵霞美貌如花,惊艳了过往的人群。 那种蓬勃的青春,是敝旧的衣裳与局促的神情也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不年轻却精神奕奕的女人,洋溢全身的自信与风采。 数十年的岁月匆匆过去,乌油油的麻花辫拂去了曾经的时代,而那些不愿意被浪潮冲垮、不愿意妥协的人,却在这份时间的酝酿与沉吟里,绽放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绝代芳华。 番外:谢柔柔(上) 谢柔柔小时候过的其实还不错,因为长的漂亮而且聪明伶俐。 前者被认为将来说亲可以理直气壮的索取更高的彩礼,以为她超生的弟弟揽钱。 后者则让她无师自通如何讨取身边人的喜爱,在当时农村,尤其是偏远农村美头家集体不值钱的大环境里,得到较好的待遇。 入学之后这种聪明又使她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老师们的宠儿。 在那个年代,乡村的学校遵循着成绩至上论。 成绩好的孩子跟成绩不好的孩子,待遇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然后成绩又好,人又长的可爱漂亮,谢柔柔差不多成了全校老师们的团宠——甚至她的名字都是其中一个老师帮忙改的——毕竟她那对没什么文化也不觉得女儿需要一个多好听的称呼的娘老子,可不会给她取“柔柔”这么丝毫不带土气的名字。 乡下的孩子散养的多,还不时会被喊过去搭手农活。 而且这个时代的父母虽然大部分都认可孩子都应该去念书,应该多念点书……可在重男轻女的思想的影响下,他们最重视的还是男孩子的学业。至于女孩子,国家义务教育完成了也该外出打工了。 所以及格就好。 老师们对于这种情况固然扼腕,然而因为难以改变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这是对于总体而言。 对于成绩好有天赋,尤其是深得他们喜欢的谢柔柔,他们是盯的很紧的。 差不多从二三年级就不时的耳提面命,让她不要松懈,并且为了让女孩子重视学习,会经常的告诉她城镇的生活是怎么样的绚丽多彩,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美头,还是偏远农村不受家里重视的孩子,想要接触那样的环境,除了好好念书之外,根本别无出路。 这些话谢柔柔都听了进去,学习越发的刻苦。 她本来就有着天赋,老师愿意教,自己又用功,理所当然的一骑绝尘,将同学都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只是老师们虽然指望她考上大学,对其他学生也不是全部放弃,所以不免用她勉励其他人……她就这样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 起初大家是羡慕,后来听多了,有些调皮的孩子就嫌烦了。 他们开始作弄谢柔柔,藏她的书包,弄坏她的文具,趁老师不在的时候推一把掐一下……不管是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口口声声小孩子天真无邪。实际上小孩子的恶意是最纯粹最直白的,甚至他们就算知道后果也无所谓,在这个年纪还不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求一个痛快。 但这年头一切向成绩看的观念不是个口号,老师们接到谢柔柔的告状后非常迅速的处理了这些学生,并且严厉警告他们不许再犯。 这时候的孩子虽然很多都是独生子女了,然而家长们的溺爱还没怎么跟上来,不曾达到后来那种老师打了学生就会被辞职的地步。恰恰相反的是,不懂得现代教育的家长们,对老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听话尽管打。 甚至有些认为 自己重视教育的家长,知道老师打了自己孩子后,还会专门送东西到学校,感谢老师的管教。 ……他们认为老师打骂的厉害,是对他们孩子的抓紧。 因此老师们的权威非常的深刻,很快没人敢欺负谢柔柔了。 可他们找到了其他的方法对付这个讨厌的女同学——他们去找了谢柔柔的家里告状。 谢柔柔的家里对这个美头在彼时的农村看来其实还是可以的,因为她漂亮,乖巧,嘴甜又爱笑,搁跟前舒心,将来嫁出去也能挣钱,干嘛要找她麻烦呢? 对于找上门来的熊孩子他们所以完全没有怎么在意,直到不知道哪个熊孩子一急之下说出:“老师们都说你家美头是个小天才,将来肯定能上大学!到时候上了大学就是城里人,说不准还能当干部,以后你们这一家子都要看她脸色过日子!” 这话顿时让谢柔柔的弟弟不高兴了,虽然家里对谢柔柔还可以,然而中心毫无疑问是她弟弟。 她弟弟哪里能够容忍日后看姐姐的脸色过日子? 谢父谢母为了哄儿子高兴,等谢柔柔回去之后就骂了她一顿,让她保证日后就算有出息了也不会看不起父母以及弟弟……这事儿到这里就过去了。 毕竟谢柔柔的娘老子也不是不长脑子,不可能熊孩子挑拨一句就当了真,拿平时还喜欢的女儿怎么样。 问题出在谢柔柔的弟弟也上学之后,贪玩的小男孩天赋本来就不如姐姐,还不用功,成绩理所当然的惨不忍睹。 老师们本来以为谢柔柔成绩好,弟弟没准也是个优等生,看到这样的情况不免失望,又是恨铁不成钢,这些情绪的表现就是加大了对谢柔柔弟弟的训斥以及督促。 其中自然不免诸如“你姐姐成绩那么好,以后迟早要去城里,你呢?你打算一辈子在乡下种田?”、“你这样将来怎么能有出息?简直丢尽了你姐姐的脸”、“你是打算以后靠你姐姐养?堂堂男子汉一点儿志气都没有”。 男孩子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小霸王,在学校却被训成狗,心里当然不愿意。 他回去委屈的诉说着老师们的不公平,却被坚信天地君亲师的父母阻止,谢父谢母没什么文化,也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及看一些简单的字,这些知识说起来还是当年扫盲班里攒下来的……不然他们这种偏僻的农村,哪里有认字的条件哦。 因此他们跟这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对于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有着本能的敬畏。 再说距离镇上那么近的朝阳村都只一个村小,他们这种十八线小山村,得罪了老师以后儿子都不晓得要去哪里念书。 总之男孩子针对老师的告状毫无结果。 自然的,他将怨恨转向了姐姐谢柔柔。 谢柔柔在学校越出风头,他作为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被对比的越黯淡无光,甚至灰头土脸。 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哭闹下,谢父谢母也对女儿有了不满。 他们要求谢柔柔别只顾自己学习,得空也好好教一教弟弟 :“你弟弟出息了,你脸上也有光彩。” 可是严厉的老师都没能让小男孩坐下来安心听课,何况是谢柔柔? 她用心的教了,可弟弟却用心的跟她捣乱。 甚至还趁她不注意,撕她的作业本,摔她的东西。 谢柔柔觉得非常苦恼,向父母诉说这些事情,父母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让她别跟弟弟计较:“他年纪小,你是姐姐,你要让着他。” 久而久之谢柔柔放弃了督促弟弟的学习,而这时候她弟弟又去告状,说姐姐是不是故意不想教好自己?毕竟老师们都说了,她自己就能考去城里自己就能给谢家增光添彩……压根不稀罕弟弟有出息,甚至巴不得弟弟靠她生活。 他这么说多了,谢父谢母也有点疑心女儿是故意的。 他们家条件不好,如果俩孩子都上高中的话是根本供应不起的,遑论是大学了。倘若只能供一个人,谢父谢母肯定是选择儿子。 倘若儿子没考上高中,那就没办法了,毕竟他们拿不出买分的钱。 这么想着,谢柔柔不希望弟弟成绩好,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说一个山村美头有没有这份心机……谢柔柔不是一直备受老师宠爱么?这些问题就算美头自己想不到,老师们没准已经私下点拨过了呢? 毕竟老师可不会站在谢家的立场看待问题,他们只会站在成绩好的那个学生的立场上看待问题。 他们动摇之后,族里以及村人的劝说又增加了这样的担忧,大家都说不该给美头上那么多学的,反正美头最大的用处就是在家里干活,到了年纪许出去换钱……你把她栽培的那么好,以后还不是便宜了亲家?有这个钱,干什么不花在儿子身上? 这些人之所以这么劝谢父谢母,除了真心这么觉得之外,其实也存了见不得谢家出个大学生的打算。 他们所在的村子本来就很贫困了,谢家在这个村子里也是垫底的存在。 然而因为谢柔柔的缘故,谢父谢母的腰杆挺直了不少,甚至吵架的时候还能扯出女儿来压别人家孩子一头……这些人嫉恨谢家有个漂亮还会念书的美头已经很久了。 老师们众口一词说这美头如果好好栽培将来肯定有出息。 到那时候,原本一直在他们脚底的谢家岂不是要发达了? 这份用心谢父谢母其实未必不知道,可他们也真的怕把家里不多的资源砸在谢柔柔身上之后鸡飞蛋打。再三思考之后,他们决定让谢柔柔辍学,回家务农。 很多年之后,已经成年的谢柔柔回想起那个早上,自己收拾好了,背上书包要出门时,却被父母拦下来说让她以后都别去学校的场面,仍旧觉得心脏被千百根针同时扎着……那一刻她感受到的来自命运来自生活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与残忍,言语难以形容。 ……后来,在老师们孜孜不倦的干涉下,她再次回到了课堂,而且是跳级进入了初二。 这个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重返人间。 番外:谢柔柔(下) 进入初二念书的谢柔柔一直都知道,同桌宁光悄悄的羡慕着自己。 实际上不止是宁光,整个班级乃至于整个学校,羡慕她的人都是很多的。 毕竟这年头的学生大抵还在老师的打骂之下,成为优等生,成为老师们的宠儿已经是他们的梦想——像谢柔柔这样,已经辍学了还被老师费尽心思弄回课堂的,在黎明镇这种小地方,可以说是个传奇故事一样了。 她才入学的时候好多人都窃窃私语的,专门绕路打教室门口过,就为了亲眼看一看,这个传闻里出身不好的女学霸是个怎么样的人。 谢柔柔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只是不怎么说话。 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以及日渐进步的成绩,让她很快就得到了接纳,而且处境很不错。 实际上她心里充满了怨恨与厌烦。 她恨着这些对她表达歆慕的人。 因为当年就是投注着这样目光的那些人,间接导致了她的辍学。 尽管如今的同学并非从前的同学,谢柔柔回想起自己辍学在家这几年的经历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愤怒与悲哀。 她想宁光绝对不知道,她有时候其实更羡慕宁光。 同样是生长在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姐姐,尽管从同学们偶尔的议论里知道,宁光由于不会也不愿意哄着点长辈们,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可她成绩不好呀! 是的,谢柔柔有段时间很羡慕成绩不好、怎么努力都提高不了成绩的美头家。 因为这些人左右是自己不争气,没法子通过念书来改变命运,所以顺应着她们这个时代的潮流,念完义务教育就出去打工,或者回家干活,过个三两年的家里给相看个对象,收完彩礼送出门……如此对于娘家来说一个循环也就结束了。 她们一般不会有特别的不甘心。 一个是由于身边人大部分都是这么过来的,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这样,不管这种“这样”是否人道是否合理,似乎也就比个别人的待遇能够接受多了。 还有一个则是这会儿的美头很少有被宠的跟什么似的,她们基本上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被灌输了自己作为美头在男孩子面前在家里都低人一等的思想。 念书成绩不行的话,就断绝了最后一份要求特别对待的资格。 因此踏上如今农村女孩子十之八.九的的路途好像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 毕竟娘老子是照着别人家七七八八的将人给拉扯大了,说出去十里八村也不会觉得娘老子有什么错,只是美头不对。 而谢柔柔跟她们都不一样。 作为偏远山村难得一见的读书种子,她差不多是从进学开始就被老师们耳提面命“她不一样”的。 就算穿着最褴褛的衣裳吃着最粗糙的饭食,老师们看她的眼神终归与众不同。 他们言辞凿凿的说她肯定会成为大学生,成为祖祖辈辈里头第一个考出山村的人,成为整个村子的骄傲……长大后的谢柔柔偶尔会迷惘,就是这些老师们是不是存心捧杀自己?毕竟作为山村教师,他们不该不知道,在那样贫瘠的环境里,嫉恨会驱使人做出怎么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娘老子理所当然会不屑一切代价的维护她,栽培她。 可她不是。 除了成绩之外她根本一无所有,而这份成绩根本无法保护她,甚至会成为那些恶意的目标。 当然冷静下来的时候谢柔柔知道,当时的老师们对自己是不可能有恶意的。 在那个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他们想拉拔一个人是非常艰难的,但想摧毁一个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们不理会她就是了。 他们是真心认为她与众不同,认为她不属于山村,认为她合该进入知识的殿堂深造,为国家的发展尽一份力量。 他们只是习惯了山村里老师的特殊地位,又低估了某些恶意的程度。 ……初中阶段的谢柔柔发疯似的汲取着各种各样的知识,最终她成为黎中考取县中的屈指可数的学生之一。 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暴涨的学费很自然的被谢父谢母拒绝了。 村小的老师们轮班上门做工作,他们也不过松口说假如不需要他们承担学费他们可以答应让谢柔柔去上学。 老师们决定为谢柔柔募捐。 然而四位数的学费,在这个贫穷的小山村里根本不太可能凑齐。尽管老师们真心实意不希望谢柔柔失学,可他们真的无法拿出这笔钱。 于是他们想到了黎中。 黎中作为黎明镇唯一的中学,尽管硬件软件都不怎么样,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镇中学,可经济条件比村小不知道强多少。他们当然是拿的出来这笔钱的,可如果有自己不花 钱还做好人的事情他们干嘛要错过? 杨校长在一次酒桌上说服了化工厂的厂长为谢柔柔承担高中的学费以及生活费。 他的理由是化工厂这些年来污染不轻,很需要做一些正面的事情来刷一刷形象——扶助品学兼优的学生,还是受到重男轻女伤害的女学生,这不是现成的宣传材料么? 这笔钱对于化工厂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厂长喝的兴头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之后的事情也非常顺利,谢柔柔拿到了扶助,可以继续求学,而代价只是写了一封感谢信,以及配合化工厂宣传部的工作人员拍了几张勤奋苦读的照片——当然还有谢家是如何贫寒的照片。 她对黎中以及化工厂都感激万分,送走宣传人员之后,生活费虽然被家里硬要走了相当一部分,仍旧开开心心的踏上了前往县城的路途。 而照片送去化工厂,登上化工厂相关对外窗口时,厂长无意中看到贫苦少女衣着敝旧却难掩清新秀丽的容貌后,微微一怔,叹口气:“才貌双全,生在那样的人家可惜了。” 这时候的厂长没怎么多想。 他想起来的时候谢柔柔正面临着家里的又一次逼迫——家里觉得她在学校可以过的更清苦些,将更多的生活费交给家里,甚至她干嘛非要念书呢?反正钱都弄到手了,还不如回去嫁人,也能换笔彩礼,给家里改善下条件。 谢柔柔猜测这是有人又挑唆父母挑唆她的弟弟了,可她无能为力。 而她的生活费已经没办法再减少了……化工厂只是想做好人给社会看,而不是为了做纯粹的善人,他们给的生活费本来就不是很多。 谢父谢母几次联系无果,最终选择闹到县中骂不孝女狼心狗肺。 家里一贫如洗,她居然还有脸念高中! 县中是不会惯着这种奇葩的,不但让保安把他们赶走,还派了个老师出去敲打他们,这是干涉孩子的受教育权,是犯法的。 法盲夫妻起初不以为然,后来老师不耐烦了,打电话喊了公安局来人带着手铐吓唬了一番,这才将他们摆平。 从头到尾,谢柔柔躲在寝室里瑟瑟发抖,不敢露面。 县中在这个县城里的升学率奠定了它独一无二的地位,以至于从上到下都透着张扬跋扈。这既表现在他们对学生的维护,也表现在从头到尾他们根本没想过征询一下谢柔柔本身的意见。 这种做法在后世看来可能是不可能的,毕竟后世类似的事情一旦曝露,校领导,县教育局领导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在如今这个时候,老师跟学校都拥有着相当的权威。 特别是作为县里唯一一个能够出清北学生的中学,哪怕县里的领导也不怎么愿意得罪他们。毕竟不是每个县领导都有一对老.革.命父母,可以将孩子弄去省城念书。 县中完全不憷谢父谢母,这不仅仅是主事的老师个人不喜欢这类父母,也因为县中的政治正确就是升学率第一,其他全部靠后。 谢柔柔作为天赋型选手,属于重点关注对象。 他们绝对不肯在这种关系自己奖金以及履历的地方让步。 所以三下五除二打发了闲杂人等,事后又勉励了一番谢柔柔,让她想想家里有这样的大人,如果不能够考取大学,将来要怎么办? 谢柔柔学习更加努力了。 可是有些悲哀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够躲避的。 譬如说,化工厂厂长找上门来,开门见山的让她去陪一个姓沈的领导:“人家年纪大了点,不过为人很好,不是那种凶巴巴的,而且是老干部的儿子,前途远大……你不要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跟你说,现在大学生没以前那么吃香了,就算你上了大学毕业了,没关系,好工作也轮不到你。到时候你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帮了我这一回,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赞助你这么久,从来没开过口。哪怕你拿我钱养家里人,我都没说什么。” “人要有良心。” “我帮过你,没我的话,你早就失学回家,被你娘老子嫁给乱七八糟的货色给你弟弟换彩礼了……你跟那些人,又穷又丑,十个里有九个还打老婆,又是何必?” “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找你。” “毕竟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美头……是吧?我也不想做那些丧良心的事情。” “可你想想,要没我赞助,你肯定念不下去,回头回了老家,也是一辈子过苦日子出不了头。要是帮我一把,不但你学费生活费没问题,你自己也是飞上枝头……人领导的老婆很漂亮的,还有个女儿年纪跟你差不多,他不会离婚也不会外传,你跟他几年,等他腻了分手,到时候学费生活费不用发愁,还能拿上我跟他给你的补偿, 在城里找个你喜欢的小伙子,不是一样过日子?” 一个没什么见识又充满了软肋的美头,有多容易堕落呢? 在狱中的谢柔柔讽刺的笑了笑,对面一个女囚犯顺手就一巴掌抽了过来,说她好端端的发什么骚? 女监里的等级,她这种长的漂亮本就引人嫉妒,又是小三上位……差不多从进来开始就被踩在了脚底。 起初谢柔柔还会愤怒还会反抗,后来就平静了。 现在对着这一巴掌她已经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继续去干活了。 有时候真的挺想死的。 然而到底还是撑到了出狱。 她判的刑期没有沈强长,但沈强的娘老子虽然在他事发后就迅迅速速的离开了人世,妹妹还在,其他亲朋好友也在,给他争取了些减刑。所以两人竟然是差不多时间出去的,这个时候赵霞已经有了新生活,沈安怡并不愿意同沈强亲近,更不想认什么后妈跟异母弟弟……沈强的妹妹早先也是很不喜欢所谓的侄子的。 然而看着年岁已长鬓发斑白的兄长,心头到底一软,决定给沈强以及谢柔柔都弄个营生。 让他们守着儿子度过余生。 谢柔柔给沈强生的儿子,因为夫妻俩双双入狱之后,沈家这边的人都不愿意接手,最终还是送回了山村。 在牢里的时候,谢柔柔已经做足了这儿子备受苦难的心理准备。 可实际上这孩子没怎么受亏待,这不是谢家良心发现要将对女儿的亏欠转给外孙,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毕竟是老沈家唯一的男孙,很有价值。即使之前沈家亲戚都不愿意要他,兴许是怕他受到父母的牵累呢? 总之好好养着没准有利可图。 谢柔柔接儿子的时候察觉到他们这样的想法,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没跟家里人翻脸,反而顺着他们的心思说了些沈强会东山再起的话,居然还骗到了一笔钱——然后带着钱跟儿子离开山村,之后再没跟家里联系过。 后来谢家人辗转找到沈强,才知道谢柔柔根本没跟沈强在一起。 入狱前谢柔柔非常渴望得到公婆以及小姑子的认可,因为觉得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沈夫人。出狱之后她反而坚决要跟沈强分开了,而且还是独自带着孩子离开。 沈强对她的决定觉得不可思议,一度追着质问到底为什么? 天地良心他这辈子是对不起赵霞对不起沈安怡也对不起娘老子……他对不起的人很多,但对谢柔柔母子,真没觉得给过他们什么委屈受。 的确他现在地位权势条件都不如以前了,给不了谢柔柔从前的生活了,但谢柔柔又何尝还有之前的年轻美貌? 两人凑一起正是谁都别嫌弃谁,还有个孩子做枢纽。 谢柔柔凭什么要走? 然而谢柔柔并不跟他啰嗦,择了个机会带着孩子直接消失了。 这让沈强非常怀疑,也许两人所谓的儿子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血,谢柔柔是带着儿子去找当年的奸夫了……所以谢家人找上门的时候他说了这猜测,吓的原本气势汹汹的谢家根本不敢作声,反过来赔礼道歉求他别乱说话,免得坏了谢家名声。 他们私下里怎么诅咒谢柔柔的,谢柔柔当然不知道了。 其实孩子当然是沈强的,那会儿的她那么天真那么蠢,哪里有本事在沈强的眼皮底下偷人? 她为什么要离开沈强呢? 明明知道沈强不但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还有着一定的人脉以及靠山在,凑一块比自己独自带着孩子出来讨生活不知道轻松多少。 谢柔柔偶尔想着,也许是因为太过厌恶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吧。 这不是改过,她从来没想过赵霞以及沈安怡等人的心情,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这几位的,毕竟她自己已经过的那么艰难了,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其他人——她心疼自己都来不及呢。 她只是单纯的厌恶着那段身不由己、一次次自以为攀出井口却又被命运的恶意推回去的过往。 离开沈强之后,她想办法给自己改了名字。 “柔柔”这个名字虽然不错,可谢柔柔觉得,真的好不吉利。 她受够了柔弱受够了任人摆布受人辖制……她给自己改名谢铁。 村小的老师们,从前最爱拿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勉励她,那么多年的跌宕过去都以为忘记了,可当她拉着年幼的儿子站在陌生的街头时,忽然又想了起来。 如果有熟人在兴许会鄙夷她根本不配从这本书取名。 但没有关系,谢柔柔,不,谢铁淡淡的想,这里没人认识自己,无论多么的艰苦多么的惨淡,她从此就是谢铁了。 钢铁的铁,像是谢柔柔从来都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