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和交流群:) 感言就是! 吓劈叉了…… ======================== 来来来给大家分享一下我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摩拳擦掌.gif) 下午看到书名后面有了个v字,我以为是走错门了,毕竟网站里叫大道xx、xx问鼎的书很多——结果书名没错封图也没错,我就以为是网站bug了,遂点开目录——什么!居然从第一卷就开始标vip!不可能!——这时我已经相信是网站bug了。 怀着向责编举报bug会不会被网站奖励推荐的期待,然后我就欢快地跑去问责编大人了,然后被告知是强制上架!! 强制上架是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好方……感觉已经不认识自己的书了…… 总而言之。 惊喜。 ======================== 从前以为自己是一个特淡定的作者,该做什么就做,不会受多余情绪的影响。今天就发现原来不是我淡定,而是没遇着事(笑)。 知道忽然标红的这么一大堆vip章节是事实之后,确实有些患得患失。比如 想到最近几章的情节有些阴郁向不适合做首订章节什么的(然而又想起首订章节其实是四十万字之前……遂弃治) 唯一欣慰的是,下午时候我认真回想了一遍,确认之前写过的每一章都是我很用心很用心、没有掺杂丝毫水分写出来的。所以,虽然对“近四十万字内容突兀划为收费章节”这件事极其意外,但是一点也不心虚。 想到之后读到这个故事的朋友们如果为这四十万字付费的话,我身为作者没有愧对大家的鼓励。这一点让我由心庆幸。 虽然这样说很酸,但是写作在我心中真的是很神圣的、挚爱的事情,不可能割舍和敷衍。而且我必然会写的越来越好,请大家放心好了:) ======================== 也必须感谢负责我的四组编辑们。 第一次写小说,很多地方都不懂,真的给流云添了很多麻烦。有时候隔着电脑屏幕我都能感觉到编辑大人对我的无奈otz忽然想到这次突然上架,可能是因为觉得即使给我说了我也不会操作? ========================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大家,发现一个很好玩的冷知识,作者账号下看自己写的章节居然也要付钱hhhhhhhhh (唔,如果我笑点又不对了万请包涵……) ======================== 最后,我半个月前建了一个qq群,太紧张了没敢发,这次还是趁机发上来。 号码是323996762,欢迎大家^_^ 第一章 陆启明 虽只是临时修行用的静室,内里大小物件却极齐全,摆放装饰无一处不讲究;不必穷极奢华而大家气派自生。 陆启明照常燃上了一支“连山”。 “连山”是友人百忙之余特意为他手制的线香。用的倒是沉香、檀香、桂皮等一些常见的材料,配比却妙极——燃时清净,余韵更独具一种空旷浩渺的境味。陆启明原没有燃香修行的习惯,但如此合心意的,自不同。 陆启明微笑想着,等到两个月后的族比时,多半能再见到她了;他最近刚好得了些不错的熟茶,这次她若要讨礼物,他可就不会空着手了。 想到这里,陆启明把桌案上的栽着文竹的紫砂六方盆放在桌角;至于那两瓶族里配给他的药剂,则干脆被随手放在地上。 醇红茶面水烟戏聚。 陆启明悠然品了一口,取出一卷微微发黄的古医书,沉心翻读。 …… 静室之外,一墙之隔,气氛却截然不同。 有一群人站在门外翘首以待,神色各异。他们年纪小的不足十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都是陆氏的小辈。他们听说陆启明今日又要再次冲击小周天境界,便忍不住好奇,过来等着结果。 “启明堂兄这一次……应该能成功了吧?”一个圆脸少女轻声对同伴道。 “他想都别想!”一声冷哼,人群最前面的华服少年扭头斜睨了圆脸少女一眼,吓得她脸色微白。他眉眼尚显稚嫩,眼神却阴冷,死死盯着静室紧闭的门,冷笑道:“我看陆启明也就一辈子武师到头了。小周天?我呸!” 人群噤声。 这华服少年单名一个“浚”字,是大长老的嫡亲孙儿,就算有不同看法的人,也不会直接当面说;何况,虽然陆浚说的刻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是认同他的猜测的。 并非是陆启明武道资质不好;恰相反,单论“资质”二子,整个陆家、甚至是整个中洲,都没有人比得过他。 按世家的传统,陆启明自十岁起开始修炼,同年连跨“武生”、“武者”两个大境界,晋升“武师”。 十岁的武师——闻所未闻。 当年,此消息一出,整个中洲都为之震动——要知道,平均下来,修行者想成就武师,需要三十年之功! “陆启明”三个字从此成了“天才”的代名词。 第二年,陆启明不负重望地完成了武师七小阶的跨越,达到了武师巅峰。所有人都在想着,莫非中洲要出一个前无古人的、年仅十二岁的小周天强者了么? 然而,这个传奇故事,却没有以后了。 如今又三年过去,陆启明的修为却再无寸进。尽管在修炼时遇上瓶颈、修行停滞个三五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发生在陆启明身上,却令人无法接受。 外面的人猜测纷纷,而陆氏族内的人却隐约知道,陆启明的身体出了极严重的问题;毕竟,族内长期以来对陆启明的资源倾斜,是瞒不了的。 而今天又传出了陆启明冲关的消息。 这次,结果又如何? …… 陆启明不知道门外转眼又聚起了这么多人;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他只是认真的把书看完,在心中把顺序又过了一遍,点头自语道:“可以试试了。”他放下书,把地上的瓷瓶拿起来。 瓶盖一去,陆启明闻着熟悉的味道,神色有些复杂。 那些猜测虽然没有被公开证实过,但确实是事实。若不是身体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他又何尝愿意停留在武师巅峰整整三年? 他自出生起身体便不算好,修炼的功法便选择了《长生诀》。修行者的内力本就可以温养自身的经脉,《长生诀》更是最顶级的功法;原以为修炼之后他的身体自然会随之改善,没想却恰相反。 他的**强度并没有随着修为的提升而增强,反而更加脆弱;他运转内力时,竟然都会先伤及自身。 要知道,小周天境的强者,从经脉、筋骨到皮肉,无一处未经锻炼,强大的内力在体内生息流转、自成一个完整循环。而陆启明的身体,却根本无法承受小周天级别的力量强度。 陆启明不由摊开右手,掌心渐渐显出一个赤金色的凤凰图腾——这是母亲给他的“祝福”。可是母亲她如今又在哪里呢? 实力不够,就有太多事想做而不能。 陆启明轻叹一声,拿出另几只茶盏摆成一排,将瓷瓶中的药剂均匀分成几份。 他并不准备现在冲击小周天。这些药剂三年前没能让他突破,现在依旧不可能。他特地拿着药剂来这个静室,不过是做个样子好说得过去。 陆启明今日要做的,另有其事。 他取出药鼎以及事先准备好的药材,盘膝坐在蒲团上,点燃了一个特制火种。他这几年不好修炼,却也没闲着——医术和炼药无论哪一项,单独拿出来,都不惧与人相比。 陆启明刚点起火种便松了手;奇异的是,那火种竟没有跌落,就这样悬浮于空中,又平稳地向药鼎中飘去。 ——精神力控物。 赫然是四品炼药师才有的手段!若是说出去,可远远比他晋入小周天引起的震惊更多;可惜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陆启明娴熟地将各式药材抛入药鼎,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自然;而之前分出的药剂,也被他以刚刚新设计的方法融了进去。 他一边想着,此去暮途,有了这些,再加上即将成熟的九环元参——晋级之事,或许便有些希望了吧。 …… 外面等热闹的人从清晨站到了中午,早已等的心烦意乱;而每每想走,又担心陆启明下一刻便要出关,取舍甚难。这般犹犹豫豫的,也就随着人群等了下去。 陆浚更是站的口干舌燥,看谁谁不顺眼,阴阳怪气道:“这一次怎么这么久,要我说,他不会死在里面了吧?” 他话音未落,迎面便有一柄长剑向他当头劈来。陆浚狼狈避开,看清来人,怒喝:“陆子祺!你又发什么疯!” 持剑而立的是一个黄衫少女,此刻她秋水一般的眸子里满是怒气,冷声道:“陆浚,我看你的舌头又不想要了!” “你以为我怕你?”陆浚脸色阴沉,拔剑就上。 见二人交手,其余少年少女都连忙向外面退开,两不相帮。陆浚的祖父是大长老,可陆子祺又何尝差了?她可是当今陆族家主的亲孙女。 可陆子祺毕竟修为比陆浚弱一线,不多时便显败相。陆浚一招抢过,却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一剑直直地刺向少女的右臂,狞笑:“这次就给你个教训!”虽然陆氏不许同族相残,但这次可是陆子祺先对他动的手! 这一剑极其阴狠,分明是想趁机废了陆子祺的手! 然而下一刻,陆浚的剑却顿在了半空,无论他再怎么使劲,剑尖也不能前进丝毫。陆浚心里一惊,侧头去看,果然见那个让他又恨又怕的少年就站在旁边,眼神如井水一般平静却深不见底——是陆启明。 陆启明用两根手指夹住剑身,任陆浚如何使力,都无法撼动丝毫。他指尖轻轻一错,就听长剑铮然一响,另一边陆浚的手立刻被弹开,闷吭一声抱着手臂弯下腰去。陆启明想着刚才的情景,目光更冷,平淡道:“没有下次。” 说罢,陆启明不再理会陆浚,转过头看着偎在自己身边的黄衫少女,无奈道:“小祺儿,说你多少次了,还是不知道小心点儿!“ 陆子祺抱着陆启明的手臂摇来摇去,拉长语调笑道:“哥,我知道了……” 周围二十多个少年少女看着这兄妹二人谈笑,一时无人敢出声。 那边陆浚缓过了劲儿,盯着陆启明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道:“我也没说错——陆启明,你又失败了!” “那也比你这个武者强千倍万倍!”陆子祺毫不示弱地还道。 “你还有脸说!”陆浚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环顾四周,高声道:“这根本不公平!要不是陆启明他一个人占了家族大部分资源,我、还有在场的大部分人,现在恐怕早就是武师了!大家说,是不是!” “你……”陆子祺很想说,就算给你再多资源,你也成不了武师;然而她看着周围人渐渐变化的眼神,咬牙忍下了嘴边的这句话。 陆启明随意看了那边一眼,人群中渐起的骚动便渐渐止歇。环视一圈,他平静开口:“我陆氏从来不禁止同辈约战。如果有人认为族里的安排不公平,那很简单——赢了我,然后代替我。” 他的语气无一丝戾气,甚至可以算得上平和,而周围二十多人却瞬间失声——只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就算陆启明的修为已经停滞了三年,但也不是他们能赢得了的。 这种寂静却更加激怒了陆浚,他甚至觉得,陆启明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一条疯狗。陆启明,他凭什么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陆浚眼里的恶意几乎要凝实化为利剑,“陆启明,你以为你还是所谓的中洲第一天才吗?你现在不过是家族给外面塑造的一个虚假的天才神话而已!” 然而令陆浚更加失望的是,陆启明的神情无一丝变化;他甚至没有看陆浚一眼。 陆启明看向另一个方向——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人群之外,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原来有人暗地里去叫了族中长辈来。 人群散开一条路,那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陆启明的目光带了几分玩味——来人正是陆浚的父亲、陆庆。 陆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儿子红肿的手臂,立即没了闲庭信步的心思,抢身上去细细检查——还好,没有伤及筋骨。然而他心中怒气却丝毫不减,他冷冷看了一圈,细长的眼睛盯上了陆启明。 陆启明看到陆庆的目光,微皱眉头。他知道陆庆资质平庸,即使用了无数增加修为的灵药,如今修为也堪堪与他齐平,他自然不惧陆庆。但陆庆为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看来今日又要平白多出些麻烦了…… 陆庆上下打量着陆启明——平日里他是万万不会与陆启明动手的。但是今天吗……他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心中暗喜,一眯眼,竟然毫无征兆地身形暴起,五指成爪状狠狠抓向陆启明,嘴里道:“小小年纪心肠就如此歹毒,看来我得替你父亲好好教训教训你!” “小心!”陆子祺大惊。她从前就听说陆庆阴狠无耻,却没想到他阴狠无耻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不顾长辈身份偷袭陆启明,还是趁陆启明虚弱的时候! 听到陆庆最后一句,陆启明眼中寒光一闪。他轻轻抬手,食指和中指相并如剑,直直与陆庆的爪法相对;细看,此时他的手指竟变的莹白光亮,仿佛玉石一般! “岳山指!他练成了岳山指!”周围响起一阵惊呼,所有人都震惊的盯着面色平静的少年,不敢置信。 岳山指是陆氏的绝技之一,“一指出,如山岳倾”。而这门武诀却是出了名的难练,没有小周天的修为感悟,根本不可能入门。就连小周天级别的族中长老,也只有少数几个练成的。 而看陆启明的指力,又岂止是入门,至少也是小成了! 众人瞬间便懂了,若不是身体拖累,恐怕陆启明早已是小周天了。可惜…… 陆庆一看到岳山指心都凉了,使出全身力气向一旁躲去。然陆启明出手似缓实快,岂容他轻易躲开? 陆启明的指尖正正地点在他的掌心,看上去轻若无力,而陆庆却惨叫一声,暴退了十几步,捂着右手一时直不起腰来。 见此场景,陆子祺拍手笑道:“叔父,恭喜啦,陆浚……堂兄跟您啊,可真是越长越像啦!” 可不是嘛——一模一样的阴沉的脸,一模一样的红肿的手!周围一众少年有的忍不出喷笑出声,又慌忙忍住,憋笑憋的十分辛苦。 陆庆仿佛没听到似的,兀自厉声喝道:“陆启明,你目无尊长,可是不把族规放在眼里?” 陆启明看着陆庆故作威严的脸,叹了口气。他手掌一翻,赫然是一块玄铁令牌,他平静道:“普通家族成员对家族执事出手,以下犯上,又该当何罪。” 陆庆一愣,这才想起陆启明的炼药水准极高,族里早已特许他执事之位,族中地位只比长老低一线,是陆庆万万比不上的。 陆启明尚未成年,不必为家族炼药,他自己又不会宣扬,久而久之,陆庆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一时间,陆庆脸色阵青阵红,煞是好看。 陆庆僵立半晌,恨声道:“等着吧!你嚣张不了几天的!”语毕,他拽着儿子狼狈转身,迅速消失在园林小径。 陆启明没有阻止,只微笑对周围众人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开。 众人连忙回礼,沉默地望着少年的背影渐渐远去,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 第二章 扳指和瓷瓶 馆宇清华,竹木明翠,此处正是陆氏府邸景色最佳的一处。 湖边凉亭中,陆启明靠在藤椅上,手中握着一卷书。这卷书他早能倒背如流,但依旧看不倦。 像这样的书他柜子里还有数十卷,都是他的母亲风泠如从前亲手一字一句写给他读的。有些记录了各大险地的奇物珍物,有些则是绝世强者的奇闻逸事,都是他在别的书籍里从未见过的。 陆启明每次读的时候,都不由叹服母亲惊人的记忆力——书中详实的记录、乃至其中最精细的图示,竟都是她仅凭记忆默写下来的! 正看的入神间,陆启明忽觉手上一空——书卷被人抽走了。他一怔,抬头便看见了身旁高大而瘦削的玄袍老人。他立刻起身行礼:“祖父。” 这老人正是陆氏当代族长、陆启明的祖父——陆行之。他把书阖起,看到封面上赫然写着:“凤梧之渊奇物志”。陆行之眉头大皱,一手把书拍在石桌上,斥道:“不务正业!” 陆启明只盯着那册书,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忽来一阵风,把轻薄的纸页吹的卷起,显露出里面精美娟秀的字迹——那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 二人同时目光一凝。陆启明暗道不好,不等陆行之作出反应,连忙迅速把书抢在手里退了两步。 陆行之看到少年的动作,又岂会想不到原因?他眼露厌恶,冷哼一声,斥道:“你怎么又在看那个妖女写的东西!” 听到“妖女”二字,陆启明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语气生硬道:“如果祖父来就是说这个的,那请回吧!” 陆行之锐利的目光盯着少年的脸,陆启明也丝毫不让地与他对视。 僵持半晌,陆行之拿出两样东西搁在桌子上——一个的藤木扳指和一只青玉瓷瓶。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淡淡道:“听说你又要去暮途?很好,如果还是成不了小周天,那就不要回来了。”说罢,他不再等陆启明的回答,径直拂袖而去。 陆启明低头看着那个藤木扳指,眼神复杂。藤木扳指颜色暗淡,看上去毫不起眼;但陆启明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半晌,他叹了口气,忽地扬声道:“小祺儿,你到底准备躲到什么时候?” 陆启明话音一落,就见不远处树林里跳出了一个黄衫少女,她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不是怕祖父还没走远吗……” 陆启明轻轻揉了揉少女的头发,笑道:“你以为他真没有发现你吗?” “知道啦知道啦!”陆子祺翻了个白眼,又小声道:“哥,你别生祖父的气,他其实是担心你的伤才过来的……他对你最好了。” 陆启明莞尔,“放心,我知道。”他看着少女偷偷摸摸的眼神,笑问:“说吧,这次又听来什么小道消息了?” 陆子祺先是邀功似的一笑,又忽的神情黯淡,轻声道:“我听我爹说,刚刚长老会里的那几位,又向祖父发难了,说,说……” “说我不该再占用那么多族里的资源。”陆启明平静地接道。 “这可是他们当初自己主动提出的,现在一个个都……”陆子祺气道,顿了顿,又轻声道:“他们这次拿‘族比’做理由,而且……祖父同意了。” 陆启明倒没什么大反应,只微笑道:“能拖这两三年,也不容易了。” 族比么?陆启明知道,如果能在这次大族比中拿到第一,那么他能得到的资源就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但如今他的身体根本不允许长时间战斗,再加上三年里跨入武师境界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不成小周天,那他连一成把握也无。 离族比只有不到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有希望能打破这三年的桎梏吗?陆启明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陆子祺显然也是明白的。她看到石桌上的青玉瓷瓶,强笑道:“反正祖父的好东西多,咱们也不稀罕他们!让我看看,祖父这次又给哥什么好东西了!”说着,她就一把抓起了瓶子打开闻了闻。 陆启明来不及阻止,看着她好奇的眼神,无奈一笑。 陆子祺一闻,脸色登时变了;她不敢置信的闻了再闻,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可她看陆启明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没错。她抓着瓶子的手有些抖,半晌,她大声道:“你不准喝!你……祖父、祖父他就是个老糊涂!我现在就去问他!”说罢,她转身就往外跑。 陆启明一把拉住她,微笑安抚道:“小祺儿,没事儿的。” “什么叫‘没事儿’!”陆子祺的脸蛋涨得通红,“这可是破境真液啊!” “破境真液”实际上是珍贵无比、万金难求的温和药剂,在武师巅峰时服用,不但能够大大提升晋入“小周天境”的几率,还对身体损伤甚微。可是这“破境真液”的万般好,都不能用在陆启明身上。 陆启明平时服用的灵液,都是经过特别炼制的;而这瓶“破境真液”却没有。如果陆启明服用,就会彻底激发小周天级别的力量;以陆启明的修行感悟,他必将会晋入小周天;然而小周天的力量会对他身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陆子祺不敢想。 陆子祺眼圈立刻就红了,她一跺脚,高高举起瓶子,急道:“我现在就砸了它!” “别担心,”陆启明手轻轻一拂,从少女手里拿过瓶子,再次放回石桌上,轻笑道:“小祺儿,你看我像是会做傻事的人吗?我能弄到九环元参。” “九环元参?”陆子祺重复了一遍,迟疑道,“好像还挺少见的……在哪儿?” “暮途。”陆启明看着陆子祺怀疑的目光,不动声色道,“很久以前发现的,我做了标记,现在恰好熟了。” 陆子祺小脸垮了下来,撅嘴道:“哥,你又要去暮途了啊……” 陆启明点了点头,安抚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心中多了丝歉意。他知道陆子祺对他亲近依赖。但自三年前开始,陆启明就常年呆在暮途山脉不回来,陆子祺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陆子祺确实有些失落,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想着:“哥哥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陆子祺不禁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天——毫无征兆的,那个美丽得惊人的叔母,也就是陆启明的母亲,忽然不告而别,从此杳无音讯。而不久之后,小叔竟抛下家主之位,也留书出走,誓要寻妻子回来。 最初,小叔虽然人不在陆家,但隔段时间就有书信给陆启明。可后来,连小叔也彻底失去了踪迹。陆氏的人几乎把中洲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二人的影子。 陆子祺望着少年淡然微笑的脸,心中暗暗祈祷着,“哥哥是多么好的人啊,如果有神灵的话,一定要保佑他身体好起来,保佑他与小叔、叔母团聚啊!” …… 送了陆子祺离开,陆启明返身回到凉亭,戴上了那枚藤木扳指,看向那个青玉瓷瓶。他心念一动,青玉瓷瓶竟凭空消失了。 他用手指摩挲着藤木扳指,想着祖父的种种,轻叹一声,默然拿起书转身回了屋里。 不久,一个背着药篓的少年只身离开了陆府。 …… 陆府一处宅院中,几个人影。 “他走了。” “这次是最好的时机,趁那个蠢货动手的时候……” 第三章 小神医 初春,风有凉意,阳光大好。背着药篓的少年在树影间悠闲地走着。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布衣一尘不染。他面容清秀,并不特别出挑,而眼神却清亮平和,使得与他对视的人也不由心生沉静。这少年正是陆启明。 陆启明缓步走着,忽然间耳朵微动。他微微一笑,停下了步子,静候来人。 …… 四周视线开阔,地形平缓,再加上目的地已经不远,这实在是商队最喜欢的一段路。人人迎着太阳,眼睛微眯,步子懒散。 忽的,前方马蹄声急促响起,带起一路夸张烟尘。 众人一惊,立刻摸向兵器;待得看清来人的表情,则了然一笑,又恢复了嬉笑打诨的悠闲样子。 只有反应迟钝的新人兀自紧张兮兮,惊疑:“峰子哥这么急,是有贼么?“ “贼个屁!”老江湖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笑骂道:“你瞅瞅峰子比看见老婆还高兴的傻样儿,八成是遇上小神医了……啥?你不知道?在暮途山脉混还不知道小神医,你不想活了吗!“ “大姐头!”峰子骑着马一路飞驰穿过商队,靠近中央的马车,眉飞色舞地吆喝:“您猜猜咱遇着谁了!” 一只手“唰“的一声拉开了帘子,一位美妇人大步跨出马车,环顾一圈却没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人,没好气的瞪着峰子:“小神医人呢?你怎么又冒冒失失自己先过来了!也不知道等等客人!” “唉,还是月姐体贴我。”背着药篓的少年的忽然出现,差点没把峰子惊的从马上掉下来,结巴道:“小、小神医你总是神出鬼没的……” 陆启明叹气道:“全暮途的人谁不知道峰子哥你的马技……我可不想在后面吃沙子。”说着,他已经熟练的跳上了马车,拉了帘子就钻了进去。一个药篓旋转着飞出马车,正好落在外面呆站着的峰子的怀里。 峰子立刻回过神儿眼睛一亮,正待要问,就听得车窗里已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吩咐:“还是那几样儿,你挑出来给大伙儿熬汤喝……忘记了就问兰姐儿去!还有,多找几株紫叶儿的拿给黑哥配小黄草烫了,连着喝几天。我早说黑哥那腿不能多下水,还不听……” 峰子应了声,咧嘴笑着,抱了药篓就跑,只丢下句“不愧是咱陆哥儿!够意思!”——听这嘴里,转眼可就改了称呼! 李红月抱臂看着这场景,无奈又温柔地摇头一笑,也轻身跃入了马车。她看着车厢里半坐半躺的少年,戏谑道:“今儿个这是什么风啊,提前把你给吹来了?是不是听说咱暮途这地儿又添了一位厉害的医师?” 陆启明没有多解释,只点头笑道:“确实听说了,好像口气很不小。” “那医师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李红月神色正了正,语气笃定道:“但他肯定就是对着你来的!以为医术秘籍找传人为由出了三道题,结果那什么秘籍的内容还恰好针对先天不足……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多半又是一个听说了我医术,非要来收徒的人。”这种事这三年来不知发生了多少次。陆启明摇头轻笑,无所谓道,“去看看就知道了,我总没什么损失。”对于那所谓秘籍,他倒没抱什么希望——连他陆氏都束手无策的难题,又岂是随便一个医师就能解决的? “还是小心为妙,这次的很有几分邪门儿……”李红月在脑海里过着这几天她收集的信息,皱眉道:“贪图他秘籍的人多了去了,但只要找过他麻烦的,全都一声不响消失了,连个尸体都没留下……” “哦?那还不错。”陆启明挑眉。他之前并没专门关注过这件事,倒不清楚这医师还会武。毕竟选择做医师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修行天赋。 “什么叫‘还不错’?!”看着陆启明混不在意的样子,李红月直瞪眼,气道:“我不管你!就提醒你,要是答不上来题恼羞成怒砸人家摊子,可别反被人家砸了!”她说着,自己反倒先笑了起来。 陆启明哭笑不得,一摊手,无辜道:“原来我在月姐心里竟然是这样的人……” “可不是吗!”李红月咯咯直笑,眼睛一转,戏谑他道:“还别说,医术先不提,你的毒术可不见得比人家好!那医师好像用了什么迷药,不管哪个去解题的,结束之后都完全忘了题目是什么,连自己答过什么都完全不知道!” “什么?”陆启明一怔,收起了笑容,向她确认道:“是只有答题那段时间的记忆消失吗?其他时间呢?” 李红月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信息反而使陆启明郑重起来,不由也跟着紧张了几分,忙在脑海中确认了一下,点头道:“没错,只有那一段时间的事儿记不住。” 陆启明心中顿生警惕。李红月不懂药理,分不出差别来,而他却清楚——药物抹除记忆,根本不可能做到那般精确;除非是术修!还必须是修为极高的术修! 中洲人只知武修,不识术修。而像他这些世家中人却清楚,修炼之道无数,武修仅仅是其中一种。 武修是以**沟通天地灵气、再用天地灵气锤炼**;而术修则坚信精神力才是与天地灵气沟通的最佳媒介。术修**强度虽不如武修,但胜在手段奇诡,更有诸多直接作用在灵魂上的术诀,令人防不胜防。 可是,术修的修炼门槛极高,好的术修功法更是极难寻得。所以在中洲,武修仍是绝对的主流。就连陆启明,对术修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他更没有想到,这次打着“医师”名号来的人,竟然是神秘的术修! 李红月看陆启明脸色沉凝,不由担忧道:“有问题吗?” 陆启明严肃了半晌,沉吟道:“那人……”他看着李红月眉头越皱越深,缓缓道:“他毒术确实比我高明。” 李红月扑哧一笑。 …… 暮途山脉的最热闹的镇也叫“暮途”,自中洲各地来此历练的武修汇聚在这里,商行酒楼林立,繁华不弱于城市,活力更甚。 “月姐,就到这儿吧。”陆启明听着外面街道熟悉的嘈杂吆卖声,对李红月笑道:“好久没回来,我院子里什么都没有。” 李红月点点头,叫停了马车,再次嘱咐道:“有事到安济找我。” 陆启明微笑点头,目送商队渐渐消失在拐角。他感受着暮途镇特有的躁动又自由的气息,微微伸了个懒腰,悠然向前走去。 第四章 夜色 陆启明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院子里的石桌上放了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地上到处是被水冲过的痕迹,侧房里叮咚叮咚响个不停,不知是什么人在里面。再三确认后,他好奇地进了院子,便见到了忙得一身是汗的少女。 少女一身干练的女式武士服,乌黑的头发高高束成一个马尾,整个人显得精神又活泼。她正专心地整理房间,时而拿手背拭汗,丝毫没有发现陆启明已经站在了门口。 陆启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抬起手指扣了扣门。少女全身一僵,猛然抬头。 陆启明看着少女明丽的脸庞从惊吓、气愤再迅速转为尴尬,心中的些许恼意也散了个干净。他看了眼她红的不正常的手和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向旁边的主屋走去。 少女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红着脸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弄乱的东西摆正,一把捞起自己的包袱踏出房门,急促道:“对、对不起,我以为这儿没人住……啊、不是不是、我这就出去!” “这个不急,”陆启明回头叫住她,指了指院子的石凳,道:”你先坐着别动……对,就是那儿。先别急,等我一下。” 少女犹豫了下,小心且局促地坐下,看着少年推门进了院子中央的屋子,走到柜子边熟练地按了几下,抓着几个瓶罐走了出来。 “还好没有变质,不用重新配。”陆启明把不同的瓶子挨个嗅了下,拿出两个摆在她面前,道:“白罐子外敷,红瓶里面的药丸吃一个。”见少女依旧惘然地看着自己,陆启明惊奇的看着她,指了指她的手。 她顺着陆启明的目光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一会儿功夫,手上已经起了大片水泡,又疼又麻。 陆启明示意她把双手平摊,拔出白色瓷瓶往伤口上均匀撒上药粉,一边随口问:“你是第一次来暮途吧?” “是……”一开口少女便一惊,她只觉得口舌发麻,发音模糊;下意识地用手抚向喉咙,竟发现整个手臂都是麻木的,难以动弹——是厉害的毒,她惊怔的望向陆启明。 “别担心,我这个不是那种要人命的东西……不过女孩子是得尽快处理。”陆启明轻笑安抚道。他一抬手将解药弹进她口中,又飞快用银针刺了几个少女说不出名字的穴位,笑道:“只要是在暮途这儿随便住几天的人,都知道我这院子麻烦多。你倒好,没问清楚就一个人进来了。” 身体麻木的症状渐渐得到缓解,少女清了清嗓子,发现发声无碍后,轻声道谢,小声解释说:“便宜的客栈都满了……我看这儿空着,就想着先……走的时候放些东西做报酬……” “你运气还不错,刚好被我碰见,”陆启明拿起瓷瓶起身放回原处,笑道:“不然被来‘清理’的人发现,可就要被胡乱丢出去了。” 余光瞥见少女有些尴尬的神情,陆启明嘴角一勾,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扬声道:“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陆启明。如你所见,会点儿医术,偶尔也配点儿毒。” “我叫宋平安。”宋平安忙跟着介绍了自己名字,觉得“陆启明”这三字听着异常耳熟。她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暗惊道,“难道是他?!不,怎么可能!”她看着少年干净但平常的布衣,再环顾院子的摆设,摇摇头甩出心中那个不切实际地猜测,只是重名罢了。 陆启明可不知她心中的惊疑,他正忙着四处恢复院子中的机关。 没人知道,他这个建在暮途镇外围的独立小院,看似一览无余,进出随意,实际上里里外外都安置了极其精巧的机关。一旦开启,实力一般的贼子,万万别想进来;就算是真正的高手,也能阻挡一二。 只不过陆启明深知暮途人可怕的探险精神——若他院子里满是机关,人人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那反而要热闹了,绝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暮途的探险者们非要探究个透彻不可! 所以每次他回陆家时,都要把院里的机关暂时撤掉,只留下人尽皆知的一点小毒。这也是宋平安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的原因。 宋平安看着陆启明进进出出地收拾着,沉默的气氛让她有些不自在。感受了身体恢复的程度,她开始苦恼着今晚的住宿问题,她道,“陆……陆公子,你还知道哪儿有安全的客栈吗?我对这里实在不熟。” 陆启明停下来站定,看了看天色,忽的笑道:“要不要去镇里好好逛逛?” …… 正值傍晚,武修归城,四处炊烟袅袅。 暮途镇向来热闹,此刻尤甚。随便绾了头发的妇人携着稚童在街角就地摆摊,叫卖自己手作的首饰,时有女修上前讨价还价。三五成群的壮汉拎着白日里的收获在一旁大声吹嘘,目光时而瞥向年轻的姑娘们。店小二对自家店里人满为患的场面视而不见,兀自使出浑身解数拉着客人。嬉笑怒骂萦于耳,时能辨出家乡的口音,让人恍然如回到了离家不远的那个小城。 夜色将近的此时,光影将景色柔化,暮途镇忽然就有了奇妙的包容感。 “真没想到,暮途镇竟是这样的。”宋平安走在铺着整齐石板的街道上,有些晃神,不由感叹道,“这儿的尚武之风那么出名,都说这儿‘人人都是武修’,没想到镇里面这么……”宋平安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只觉得好。 “白天在暮途山里历练打拼已经够累了,没人喜欢回到家还紧绷着一根弦。”陆启明轻笑,戏谑道:“你一定以为街上到处都是提着大砍刀、双目喷火的糙汉子……说不定你现在手臂上就绑了个匕首?” 宋平安脸一红,不动声色的微微缩了缩左手,转而四顾道:“原来暮途这儿也生活着这么多普通人……” “这你可看错了,”陆启明眨了眨眼,迅速指了好几个人,肃容道:“刚刚咱们经过的那个邋遢妇人,她可不是专门卖首饰的——是武师!那一把大刀不知砍了多少个男人!前面那位卖烧饼的老大爷,当了这儿排名第三的帮派几十年的帮主,刚退下来没多久。现在每个道上混的,路过他的摊子,都得买几个烧饼才敢过!还有……” 宋平安听的一愣一愣的,狐疑的望了滔滔不绝的陆启明一眼,看他笃定的清亮眼睛,便有些信了。再看这平常的街道,顿觉大不一般,步子都不自觉放小了些。 陆启明神色不动,再接再厉道:“而且,暮途的人非常能打,像你这样的小武者,大意的话很可能栽在武生的手里。” 宋平安这下倒真的惊着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武者的?! 武生和武者都是基础的境界,各分七小阶。虽说每差一个小境界的修者在力量上都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也只是力量罢了;不到战斗时,相互之间不可能看出准确的修为。 除非……宋平安睁大眼睛——她刚满十六岁就成了武者五阶,已被人赞为难得的天才——她尚未遇到过同等级比自己更年少的武修。她惊疑道:“难道你已经是……” “哎呀!”宋平安只顾着观察陆启明的神情,一个不察撞伤了人,仰头看到一片黑影——竟是一个满身横肉的巨汉——看起来就修为很高!她大惊,忙紧张道歉:“前辈!对不起!” 巨汉扭过头,眼睛一亮,笑容温柔如水,道:“小姑娘,你没事吧?” 陆启明再忍不住笑,一把拉过了犹不知作何反应的宋平安直接向前走,忍俊不禁道:“想什么呢,你忘了我是医师了?” 宋平安眨眨眼,使劲回想着之前小院里的那一幕,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中毒了没反应,陆启明何时把了脉也没注意,走路竟还撞到人,警惕心竟差到了这种地步——必须加强修炼! …… 二人一路说笑,不多时来到了一处新建不久的民居前。 民居只一层,用平常的木材随意搭建,木门因反复开合已有些歪斜,更显简陋,让人感到此间主人定不会在此久居。 更怪的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房子,外面却层层叠叠站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兴致勃勃地相互议论着。宋平安走近了些,踮着脚尖勉强看到房屋前还架了一块木牌,上面龙飞凤舞一个大字——“医”! 下面原本还几行小字,但显然受了多日的日晒雨淋,已难以辨认。宋平安勉强看出了几个词,还是放弃了。她不是喜看热闹的人,听着人声就觉得无趣,准备转身离去,一回头却发现陆启明竟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木板,毫无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宋平安问道。她想起了那个“医”字,又想起陆启明的医术,了悟——原来他是专门过来这儿的,便笑道:“这人医术有你好吗?” 谁知陆启明呆看那木板竟入了痴,丝毫没有听见宋平安的问话,直到宋平安拍了他的肩膀才猛然回过神来。 陆启明嘴角扯动了一下,似是在笑,淡淡道,“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眼睛仍盯着那个字,像叹气般地轻声道:“这字……真好。” “看着字就傲气十足。”宋平安品评道。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从周围人的口中知道了些信息——新出现的这位老医师先是用极短的时间让自己的无双医术扬名,又摆出三道难题,全部通过者不但得到珍贵的医术秘籍,还有无数珍贵药材相赠。 不过,已经月余,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但至今一道题都没人能答出。 宋平安不知不觉已站在了陆启明这一边,有些担忧:“他们都是好像是针对什么‘小神医’的,是在说你吗?” “你怎么搞的,来暮途竟然连‘小神医’的大名都没听说过,”陆启明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嬉笑姿态,轻笑着向前走去,勾手示意她跟上来,“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个高挑少女仰头傻站着。 宋平安实在哭笑不得——“万里飘香十珍八宝大补汤”——这就是这家酒馆的名字……吗? 扭头去找陆启明,只见他已经一脸淡定地找位置坐下,熟练的报上一串菜名,微笑着看着她。 宋平安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坐在陆启明对面,闻到四处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吃惊道:“这店不会是你开的吧?” 陆启明道:“……不是。” 宋平安点点头,压低声音道:“那店名是你取的吧?” 陆启明怒:“不是!” “怎么,小姑娘也觉得咱这店名响亮吧!”旁边忽然冒出一个满脸喜气的白胡子老大爷,手一转迅速摆了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骨汤,朝陆启明挤眉弄眼一脸“小子加油我看好你”的神情,神秘兮兮道,“小姑娘你别听他谦虚,这招牌汤可是小神医的方子,好着哩!” 宋平安意味深长地盯着陆启明迅速变黑的脸,“噗嗤”笑出声来,笑容明丽开朗。 夜色已至。此时新年挂的红灯笼还没有完全撤下来,烛光明亮温暖,大骨汤的热气氤氲在脸颊,周围热闹喜庆。 “好像过节呀!”宋平安捧着热汤小口啜着,心中这样想着。 第五章 不容拒绝的邀请 夜正深,两个人却都没睡。 宋平安一回小院就关门入定,修炼不辍。而陆启明却是少有的难以入眠,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医”字。 陆启明最初对这件事根本没有重视,即使知道了其中牵扯到了术修,他也并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据他所知,中洲根本没有修为强大的术修。 然而当白天时看见那个“医”时,陆启明的心猛地一沉——太大意了! 那块木牌上面的几行小字早已模糊不清,而“医”字却棱角清晰如刚刚写就。人们看了都会下意识以为是用不同的墨汁才导致这种差别。然而,以陆启明的感知能力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墨汁的质地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写字的人! 陆启明震惊的发现,那“医”字竟整个都被五行元力包裹! 要知道,构成天地间的五种基础元力都随意四散分布,人力万难控制——更别提随手写的一个字都能够带动五行元力汇聚不散,自成小循环! 这样一个字,别说区区风雨,就算整块木板湮灭成粉,那“医”字也会浮于空中,不会消散。 这人对五行的理解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陆启明越想越惊骇——就算是以他的见识,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强者!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来时为什么没有带些高手……不,对于这样层次的人来说,带多少人都没用。 想到这里,陆启明再无法安心躺着。他猛然翻身下床,点灯,走到案前压了张新纸,取了只毛笔蘸墨临摹。 陆启明双眼注视笔尖,心里则细细“看”着铭记于心的那个“医”字。他一笔一划都费尽力气,写得极慢,试图从中体会那人对五行的理解。 他大约猜到,那人是特意写这个字引他注意的,这也是他没有立刻拔脚就跑的原因——他对那人的立场暗存侥幸——会不会是几年前突然离开的母亲?说不定她派来的人呢? 陆启明的心境向来被长辈称赞,但这个夜里,在不能抗拒的强者阴影下,他却再难维持淡然,好的坏的可能在脑海乱成一团。他看着满满一张只得其形而失其意的“医”字苦笑,准备放下笔,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尝试。 极黑极静的夜里,陆启明轻叹了口气,目光从纸上移开,自然而然地看向右侧的砚台;影绰的烛光下,他从余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影子?! 有第二个影子——右后方极近处有人! 宋平安?不对!不是她! 陆启明的手腕僵在了空中,背上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机关没用、毒药没用、自己超常的感应失效!精心设置的一切预警和防卫都被彻底无视!一滴墨水无声滴下,陆启明想着那个字,通体生寒。 怎么办!脑海中各种对策极快浮现又被迅速否决,陆启明尽量动作自然地把笔放下,手指顺势拂过砚台的一处不起眼的棱角;他缓步走回床前,状似无意的步子实则步步踏在关键的位。 他这件屋子每个物件的安置都有讲究,共同组成了只能用一次但威力极大的阵法——只要按特定的方式激发,无论来敌在屋中那个位置都能被合力攻击。但是,这人可能不发现、不阻止吗? 陆启明心神紧绷,余光一直注意着影子——很好,没有移动——他无声踏上了阵法发动的最后一步。 房中死静,只有陆启明一人轻微的呼吸声。 毫无征兆的,尖锐的气爆声四面八方同时响起——闪着幽光的细小利矢从无数想象不到的刁钻角度射出;被箭矢穿透的桌凳橱柜接连爆开,粉末模糊了视线,麻痹致幻的药粉眨眼间就溢满整个空间! 浑厚强大的内力从体内各处瞬间爆发,陆启明在刹那间从极静到极动返身扑向那道黑影,快极的速度竟使得原处留下模糊残影!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紧握一把闪着寒芒的宝刀! 人快、刀更快! 屋子的距离何其短,箭矢带出的气爆声还未过去,陆启明的刀已极快极稳地刺透了那道黑影! 竟然中了?!不!这感觉不对! 刀前一秒刺近了空无一物的空气,这一秒却像深陷泥沼!陆启明一惊,毫不犹豫地松手弃刀,一个后仰向后避去…… 陆启明反应不慢,黑影却更快!他反击了! 木屑还在空气中无声下落,陆启明还刚开始做闪避的动作,黑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房中忽然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来不及反应,一种濒死的强烈警兆如光电般钻入心脏,陆启明刹那间汗毛倒竖——高度凝聚的精神力下,他感到一道冰寒的锐气在面前凭空凝聚,喉间生疼——是术修的手段! “拼了!”他在心中低吼。瞬间,更加强大的力量融入经脉;刺痛袭来,脆弱的身体因为过强的力量开始出现无数细小破裂。 只见陆启明的身体以违背常理的角度诡异后仰,千钧一发之际终于险险避开那无色无形的气刃。 避开了!陆启明急促地喘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内力运转不停,招式还没有用老,他就极速地一错步向旁边掠去,指间转眼有数枚暗器蓄势待发! 然而他却已来不及发!还不及他抬手,后颈又是一道不算陌生的冰冷气息毫不留情地逼来——这次更快! 不行,来不及!陆启明眼神一紧,只好顺势前扑,在地上猛地一翻。再抬头时,他感到后面衣领已微微湿热,空气中有血腥味渐渐散开。 陆启明此时恰好停在刀掉落的位置;他的手已经再度握住了那把刀。然而他抬头看着黑影——黑影举重若轻,两招逼他至此,却连一丝轻微的移动都无;而他的身体已近极限……虽有刀重握在手,陆启明仍忍不出心生无力;他知道,差距太大太大了。 黑影忽然动了,他向陆启明走来。陆启明这才发现黑影并不高大。 黑影在陆启明面前站定。陆启明仍看不见他的面目,却清楚的感到了他的目光。 那是绝对冰冷的俯视的眼神。 黑影凝视了陆启明许久,一个字也没说;然而这漠然却比讽刺更令人不适。 黑影忽然间就毫无声息的消失在原地;一页纸笺从空中缓缓飘下,滑落至陆启明脚边。 陆启明默默拾起展开——竟是张邀请函。但看得出这是很久之前写的;原本应该有许多行,但此时都被抹去,只留他的名字,还有“去医馆”三字。 陆启明注视着纸笺上的字迹,轻声咳着。他环视一片狼藉的屋子,在深夜里静静站起。 烛光映照着那张写满“医”字的纸,有轻微的反光。 墨迹尚未干。 …… 宋平安这一夜睡得出奇的沉,一觉醒来竟已近晌午,睁开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身体虽然舒适,但她心情糟糕极了——她担负着家人的生计和期望,所以将”努力”二字铭刻于心,向今日这般懈怠懒惰,已数年不曾有。 她迅速翻身而起,简单整理后推门出去。 陆启明显然早已起了,此时正靠在藤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握着书卷,好不惬意。听到了门响的声音,他对宋平安摇了两下书算作问好,指了指对面的那间小屋,道:”我给你带了些点心,饿了先随便吃点。” 宋平安道谢,走到屋子近前却隐约闻到一股新鲜的药味。她忽然想起陆启明擅长的东西,不由心中有些怀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他:”我昨天好像睡的太沉了,你不会是……” 陆启明愕然抬头道:”你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快过来让我看看。” 宋平安见他神情关切不似作伪,顿感不好意思,忙道:”对不起啊,是我多想了……估计只是最近有些累的缘故。” 接着她忽然想到,那陆启明煮药是做什么?她观察陆启明的脸,他此时正对着阳光,只显得肤色很白,看不出有什么事。但宋平安还是问了句:”我刚刚闻到了股药味儿,你没什么事儿吧?” “好久没练,怕手生丢人。”陆启明随口答道,起身向宋平安走去,道:”伸手,我给你看看。” 陆启明凝神把脉,神色一松又一紧。他看着陆平安,眉头微皱。 “怎么了?”宋平安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心下惴惴。 “你实话告诉我,你的五行天赋是什么?”陆启明忽然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五行构成天地,也构成人体。但每个人仍有巨大差异,对于五行元力的亲和力各不相同——这便代表着修炼天赋的不同。以五行之“水”为例,只有对水元力的亲和力达到较高的水准,才会被判定为水系体质。什么体质也不算的人虽然也能修炼,但付出比旁人千百倍的努力也难以突破最基础的“武生”。 宋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土’为主,还有木和水。” 三系体质! 事实上,绝大多数武修都是单系体质,少有二系的,三系更是万里挑一。但是很多时候,并不是所有的“多系”天赋都强。宋平安就是这种情况——“木”“土”“水”相克。 市面上流传的普通功法不能帮助修者避开相克的元力,这样修炼,不但事倍功半,而且长久对身体有损。但宋平安如此情况下也能这么年轻达到武者,不知吃了多少苦。 陆启明心中感叹,这是一个有大毅力的女子。他沉默一会儿,对她正色道:“宋姑娘,你最好先放缓修炼频率。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可能会出现不可逆转的损伤。” 那怎么行呢?宋平安在心里轻声叹息。她看着陆启明笑了笑,不说话。 看到她坚毅的眼神,陆启明便知不可能劝动她,转身回房迅速写了两个方子递给她。 宋平安是不可能长期花钱买药材的,但也不会无故拒绝别人的好意,伸手接过。她随意看了眼,一个是调理身体,另一个则是温养经脉利于修行的…… 等等,上面的药材——宋平安惊喜地发现,上面的药材几乎每种都能在外出历练时自己采摘。宋平安心中感动,她不会什么煽情的话,只把这恩情默记在心。 陆启明这时早已经钻进他的屋子不知鼓捣着什么,只听他扬声笑道:”你还傻站在那儿做甚么?快去收拾,下午咱们还要去那个’医馆’呢!” 宋平安赶紧应了一声去收拾,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她什么时候答应要和他一起去了? 她忽的笑出声来,继续向前走去。 …… 简陋的小医馆外面依旧人满为患;求医的、好奇的、挑衅的、凑热闹的人站了一层又一层,陆启明二人完全被堵在外面连门也看不见。 “大家!麻烦让我过一下!”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人群忽然一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静谧之后,人群中立刻响起了更加热烈的议论声—— “快看快看!是小神医!” “他真来了!” “就他吗?看起来普普通通啊……” “这么年轻医术能有多高?又是个吹牛皮的吧……” “你不知道!我给你说啊……” “你说他能成功吗?” “不可能!我看那老儿分明只想自己扬名,才不是真心传什么医术!” “就是就是……我还知道……” …… 陆启明微笑向四方点头致谢,无视各色目光,面不改色径直穿过人群。宋平安略作犹豫,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二人到了近前才看到,原来已经有几人正在接受那老医师的考验。 陆启明还是第一眼就看向了那块写着字的木牌,接着便注意到了木牌旁静坐的锦衣老者,他正闭目养神,对陆启明的到来没有一丝反应。 不是那个黑影——陆启明看着锦衣老者的身形,笃定判断。 第一道题目是什么?陆启明看了一圈——前面的空地上随意放了几个桌榻,正有数个年龄各不相同的人一边全神贯注地快速翻阅着一卷书,一边在桌榻的纸上写画着什么。他们或信心十足,或眉头紧皱、或一脸迷茫,甚至有人一脸怒气,让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唯一相同的就是,每个人面前的纸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第六章 第一答 这么近的距离,以随便一个武修的目力,都绝不可能看不清楚,更别说陆启明了。而此时,那书卷的字迹却模糊成一团,无论陆启明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个字。 “奇怪吧!我也看不清。”安济商行的峰子凑到二人跟前,跟着二人一起对那些书卷挤眉弄眼——原来峰子早就在人堆里,看见陆启明便挤了过来。 “是峰子哥啊,”陆启明看他满头大汗,便笑:“你怎么也在这儿?不干活儿了?” “大姐头说了,在这儿盯着就是我峰子最要紧的的活儿!”峰子使劲拍了拍胸膛,又神秘兮兮道:“别说,这老头还真有点邪乎!” “怎么?”陆启明随口接话。 “刚刚陆哥儿你也看着了,不管咱站的多近,都什么字儿也看不见!但这可不是最怪的!”峰子瞪着溜圆的眼,奇道:“最怪的是,那些新来答题的,一屁股坐下去就知道了规矩,也看得清那书,但是!但是一起来他们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之前的规矩啊、字儿啊什么全都忘个一干二净!” 陆启明点点头,他之前听李红月说过了。但到了近前,他却根本没有感觉到术诀的波动。他心中暗叹,这究竟是何方高人呢? “让我说啊,这点屁事儿有什么可保密的!拿着书又拿着笔,换来换去不就那两三种考法儿嘛!大伙儿谁猜不着啊!”峰子嗤之以鼻。 自然是那书的内容要保密,陆启明想着。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才觉得那老头不靠谱,”峰子压低声音道,“我觉得,那老头是哑巴!” “啊?”一旁的宋平安瞪大眼睛。陆启明这下也真的惊讶了。 “听说这老头从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你说一个哑巴他怎么能收徒弟!骗人吧!”峰子笃定道。 陆启明悄悄瞟了一眼那边的锦衣老者,见他的胡子抖了两下,不由心中憋笑——峰子声音虽小,那老者怎么可能听不到。果不其然,那老者忽的睁开眼冷冷地看了峰子一眼,“稍安勿躁!” “我的老天爷!他竟然说话了!还是对我说的!”峰子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喃喃道:“我真是太灵了,怪不得大姐头他们都怕我说话……” 陆启明忍笑,站在一旁点头附和。 …… 另一边,之前那几人的时限已经到了。不出意外,老者又随意回手让他们迅速离去,至于那些写满了字的页子,竟然连一眼都懒得看,只随意收起放在一旁。 环顾四周,锦衣老者示意新来的挑战者们上前。 最近此事传的更广,也更玄乎了些,再加上答应赠予的灵药着实丰厚,示意挑战者虽不是太多,但也源源不断。此时与陆启明一同上前的还有三人。 老者新点了一炷香,继续坐下闭目养神。这四人却似听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奇异。其余三人似有惊喜,又有放松,而陆启明则双眉一挑又一皱。 这一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安静,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陆启明,有些期待——这么久都没人成,大家都有些腻味了。 宋平安被这气氛也带的有些紧张,这里也没她认识的人,便轻声对峰子道:“你说陆公子他能成吗?” “如果陆哥儿也不行,那就真没人行了!”峰子算是暮途这儿里与陆启明最熟的人之一,见多了他神乎其神的医术,所以信心十足。不过想到这老医师的怪异,他补充道:“就算陆哥儿也没给过,那也总比别人好的多!” 宋平安点头,把目光投向陆启明。 然而,峰子这次却彻底猜错了。 时间飞逝,香灰节节掉落,转眼已过了半柱香——人群的议论声变的越来越大——暮途的人都不敢置信地看向陆启明。 “小神医是怎么啦?时间都没一半儿了!” “嘿,我就说他肯定是被人吹捧出来的,这么小能有什么真本事!” “是不是那书太难了……小神医给咱们开的方子都不是什么贵重药材,说不定他不会……” “是不是那人给咱们小神医的题不一样!肯定故意为难他的!小神医的医术暮途谁不知道!” 前面空地,其余三人皆运笔如飞,快的已写了三四页;而再看陆启明——他竟然捧着书神情专注似入了魔,笔扔在一边,纸上竟至今一字未动! “怎么回事?一定要加油啊!”宋平安双手握拳,心中默念着,恨不得自己上前以身代之。 …… 陆启明自是不清楚旁人都在想些什么的,更没空去知道这些没用的;他早已深深沉浸在了这本医书中。 最初知道那锦衣老者的要求时,他也忍不住惊讶了一下——竟是让他们写出书中他们不懂的地方! 按那老者的说法,他们面前这本医书,是一位隐者闭门造车自己琢磨出这些的,其中很多都是错的,也用了大量自己编造的东西;但此书中亦有诸多可取之处,不忍弃之。老者请他们这些挑战者们标注与目前医理不一致的地方,既考验他们的基本功,也能帮老者进一步修订。 听了这话,陆启明直觉到——肯定有陷阱!若这题真的如此简单,怎可能至今仍未有人成功?陆启明能轻易想到,别人自然也不难;然而每个人看那书,也确确实实一如那老者的描述,便只好信了,只当作那老者要求太高了罢。 然而,陆启明却真有了不同的感受。 “卷一??畅玄”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 “九丹者,长生之要,非凡人所当见闻也,万兆蠢蠢,唯知贪富贵而已,岂非行尸者乎?合时又当祭,祭自有图法一卷也。第一之丹名曰丹华。当先作玄黄,用雄黄水、戎盐、卤盐、礜石、牡蛎、赤石脂……以为六一泥,火之三十六日……” 这书的表达方式颇为怪异,与今大不同,任谁看了都觉得别扭而又晦涩。而陆启明竟越看越畅快,越读越舒心——他觉得其中极多地方的见解都与他心里想的不谋而合。其中所书种种制药、炼药手段也极为精妙,远超他所学;但奇怪的是,他却似能立刻理解作者的种种想法——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将其中手法一一尝试。 陆启明越看越喜欢,直接便把来这儿的初衷抛于脑后,整个人都钻进了书里,连外面人的议论声也听不见丝毫。 …… 这册书并不厚,半柱香的时间足够陆启明看个通透。 意犹未尽地看完最后一页,陆启明将书半掩,细细体会。他心里觉得好笑——果然那老者是作怪——这本书根本没错,深入浅出,哪里难懂? 同时,越来越多的熟悉感令他肯定,自己从前是读过这本书的,至少是一个作者——但是,是何时何地呢?他一时想不起来——如果是家里的藏书,这种珍贵的医书,陆启明一般都是会做标记的。 还未待他细想,手中的书卷忽然就消失了——陆启明头皮一麻,下意识地望向身边——又是他!那个黑影! 这时正是白天,黑影站在陆启明侧面,身形更清晰了些——瘦小,比陆启明低一头有余。可是陆启明通过余光发现,除了自己,其他的人竟都看不到黑影的存在! 黑影的手中正是陆启明刚刚拿着的书卷。 陆启明右手中忽然多了一只毛笔,耳边第一次听到黑影声音——可惜模糊飘渺,难辨男女老幼。只听他冷冷道:“‘九光丹’制法?” 陆启明心中腹诽,却深知在此人面前逞强不得,苦笑着提笔皱眉回忆。好在他记忆力向来靠谱——他提笔写着:“当以诸药合火之,以转五……” “玄明龙膏?”黑影根本不管陆启明写了多少,径自念着新的名词。 陆启明表情一僵,心中烦躁无比——这黑影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不管青红皂白,一见面就苦苦相逼;现在又来玩这些无聊的把式!陆启明现在修为是比之不如,但他天赋足够好,只要把…… 气刃一闪,陆启明额前有一缕碎发悠悠飘下。黑影又念到:“朱火丹?”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再没空想些有的没的,埋首疾书。 “取千岁蔂汁及矾桃汁淹丹,著不津器中,练蜜盖其……” “白蜜丹!” “青鹿灵丹!” 陆启明:“……” 黑影语速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一口气不停的读!若是按常人的速度书写,是万万不可能跟得上的。陆启明无可奈何只能用上了内力——他从武生起渐渐增强,一直到最后用上了武师的力量才能勉强跟得上。 “百风散!”黑影此时的全部目的都像是要考他写字速度似的,语速竟再次快了几分! “取乌鷇之未生毛羽者,以真……”陆启明的笔尖快得已化成一团虚影。 “太乙招魂丹!” 陆启明头上微微见汗——他能记这么多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果然当黑影问到这一句时,他脑中出现了片刻的混沌——好似一觉醒来后努力回忆梦境却只能记起寥寥片段的感觉。眼看黑影又要继续念,他不假思索的提笔速写了几行字——却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写什么。 “九生丹!”黑影不管不顾,继续念个没完。 …… 围观的人眼看着半柱香后,陆启明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运笔如有神助,墨汁纷飞,纸眨眼间换了一张又一张,不由一阵欢呼。 “不愧是小神医!你看,写得多快!” “我就知道小神医的性子,他之前故意吓咱们呢!” …… 一炷香终于燃尽。 陆启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差点儿直接躺在地上。他揉着发麻的手臂微微皱眉——他的身体比正常的武师差太多了,根本无法长时间动用武师级别的力量等级,没想到最近一再破例。 不过,这支笔……陆启明拿着它放在桌下,一松手,笔杆瞬间如沙土般迸散。原来刚刚陆启明写得急,顾不上控制力道,生生将这支木质的笔杆震成了飞灰! 没想到,这时恰一阵风吹过——陆启明挑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 陆启明忽的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探究着盯着自己。他回看去,正是那锦衣老者。只见老者正拿着陆启明之前写的几页纸,看着他的目光,竟有十二分的惊诧,好似陆启明做了什么天大的怪事。 难道不是他们商量好的规则吗?陆启明沉思,却想不出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他决不信仅凭默写些东西就能令这老者震惊至此。 锦衣老者立刻便回过神来。他将陆启明的回答单独收起来,摆手赶走另外三人,起身道:“开始第二题。” 第七章 炼药师! 说完这句,锦衣老者转身便进了屋子,反手竟把门关上了。留得外面一群满心期待的人大眼瞪小眼,皆不知这老儿又在弄什么玄虚。 陆启明本正准备跟上,却没料到自己也被关在外面,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正好与宋平安的目光对上,惹得她扑哧一笑。 好在这次真不是什么哑谜。就在人们正犹豫要不要离开时,门再次开了——锦衣老者单手托着一尊药鼎信步走了出来。 这一托可不简单。这药鼎与人们平日里常见的有些不同,竟足足有半人高,上窄下宽,隐约似一只巨大的葫芦;通体却是黑乎乎的一团,似是某种金属,凹凸的表面在光线下幽幽闪着光。围观的人虽看不太明白,却也明显感到这药鼎必沉重无比;而这锦衣老者举重若轻,像只托了一盏茶。 围观中的许多人眼睛“咻”一下就亮了起来,纷纷摩拳擦掌,看向锦衣老者的眼神立刻就更加不同了——暮途的人就是这个性子,好武是真的,更有对“奇遇”的浪漫憧憬。之前一直玩医术,没他们什么事儿;老者一露这一手儿,他们的熊熊热情立刻就被点燃了,恨不得就地扑倒拜师,演绎一曲自己被绝世强者看重从此逆袭的英雄赞歌。 锦衣老者神色不动,轻轻一推,黑色药鼎“砰”地一声落在了陆启明面前。陆启明上下打量着葫芦状的药鼎,想到了之前的古书,暗道:“不会吧……” 他那不好的预感立即便成了真。只听锦衣老者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第二题,炼丹。” 一张薄薄的纸飘到了陆启明手里,他迅速大略看过,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炼丹?炼丹是什么?”人群议论纷纷。 锦衣老者看陆启明半天没动作,皱眉补充道:“就是在你们知道的药剂基础上再进一步,凝炼成圆丹,就像这个——”他一弹指,拿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丹药——可惜这所谓丹药呈土黄色又无丝毫香味,看起来毫不出奇。 人们呆了,看着锦衣老者一脸严肃,又见陆启明面露难色,终于意识到这老者并非玩笑。人们的神情从惊讶、质疑再到失望愤怒,叫闹声“哗”的一下就炸开了—— “妈的,我没听错吧,比药剂还厉害?怎么可能?这老头没傻?” “还炼丹呢!老子这辈子连活的炼药师都没见过!” “走了走了,还想着找他拜师呢,没想着是个脑子有病的……” “唉,真没劲儿,等到最后竟然这样……” “那什么丹药,嘿嘿,不会是他自己拿土捏的吧?” “说起来,听我给你说啊,上次喝那什么活络药剂的滋味,真一个爽啊……” “滚滚滚,老子都听你炫耀过八百遍了!” …… 老者嘴里十分不屑的药剂,在这儿的人心中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药剂——那可是只能由入了品级的炼药师才能制出来的奢侈品啊!药草经由炼药师之手,便能制成各种珍贵的药剂,不但药效增强,还有更多神奇无比的效用,副作用又极小——可惜价格也极高,绝大部分的药剂都是这些普通武修用不起的。 锦衣老者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他无法忍受任何人对他心中至高无上的“丹术”的无视!他猛一拍桌子,怒喝道:“无知之极!你们怎敢妄言何谓真正的‘炼丹’?无知!无知之极!” 老者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指着陆启明手里的那张纸,冷哼道:“随便一个基础扎实的炼药师,按我这丹方好好操作,都不可能炼不出来!”他再一指陆启明,气道:“你!快炼!现在就炼给他们看!” 陆启明讶然看着事态发展,心里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这老者竟是个如此较真的性子,真真十分有趣。“丹药”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却真的没炼过;而且,这丹方更不是老者说的那般容易——什么叫“随便一个炼药师都行”,他倒知道自己这次九成九是行不了了。不过,陆启明却不准备自己来提,他知道—— “开玩笑,炼药师是那么好找的吗?”人们义愤填膺。 “小神医本来就是以医术出名的,拿炼药来为难人算什么!” “随便一个炼药师?嘿,咱暮途这儿容不了你这尊大神……” …… 要知道,虽然“炼药师”与“医师”听起来似乎是相近的职业,但实际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宛若云泥。炼药师各个都是高明的医师,可一万个医师里也难出一个炼药师! 同时,相比医师,炼药师有对修为的极高要求,更有“一到十品”严格的品级划分。十品的炼药师是什么样没人见过,但人们至少知道,就算是最低的一品炼药师,也足够受人尊敬、一生衣食无忧了。 陆启明看着老者的脸越来越黑,也怕真惹出什么大事来,忙打断人声,顺势道:“这位老先生,你看,我真不懂什么炼丹,那这题就是我失败了!”这般说着,他把丹方搁在鼎盖上,抬脚就要溜。 陆启明的动作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锦衣老者怒极反而恢复了平静,他轻轻一跺脚,周围路面的石板以他为中心向外寸寸断裂,强大的力道传入人们的体内,人人胸口闷疼;实力不济的竟生生咳出口血来! 人群惊恐地看着老者,再不复之前玩笑一般的心情。 静的几乎能听到心跳声。 老者淡淡道,“现在,开始吧。” …… 在刚刚人仰马翻的混乱时刻,少有人注意,陆启明竟站在原地毫发无损。 可这回却不是因为陆启明自己。 陆启明惊讶的看着那锦衣老者——纵使在发怒时,他的攻击依然特意避开了陆启明。这使陆启明有些困惑,也有些了然。 他捏了捏手中这张泛黄老旧的纸,看着丹药的名字——五行固元丹——需要能够同时运用五行元力的炼药师。他暗道,这二人果然对他知之甚详! 这二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陆启明神色不动,心中却在急速梳理着看到的信息,试图判断二人所图—— “先是那册医书,”陆启明心里道,“很明显,除了我,其他人都绝对不知道其中各种描述的含义。” “但锦衣老者和那黑影自然不可能读不懂。所以按理说,就算我默写了整本书,那锦衣老者也不至那般震惊……”陆启明微微蹙眉,沉思,“看来我无意间答出了某种关键,可是,到底是什么?” “那老者尊重丹术、震惊、表示善意……”陆启明逐条总结着,暗暗惊奇:“莫非我无意间写出了些他也不知道的东西吗?” 陆启明细细回忆老者当时的细微神情,那是既不相信又充满探究的眼神……他一挑眉,心里迅速补充:“是了!他们果然没有收徒的打算,否则不该是‘满意’的神情么?” “不为收徒,也不像仇家,但又毫不亲近……”陆启明想着他们的态度,想着之前的情景,隐约觉得答案呼之欲出。他嘴角一勾,那就试他一试! …… 在旁人看来,陆启明只是低头扫视丹方了片刻。他抬起头来,面带难色,对锦衣老者商量:“这位前辈,我确实从没炼过丹,能不能把刚刚的那册书给我参照着炼?” “不行!”锦衣老者立刻回绝,态度坚决道,“这丹方要用的手法都在之前那册书中写的清清楚楚,你只要认真看了,就不该不会。” 陆启明失望的叹气,只好拿着丹方坐在药鼎前细细研究。然而他心里却在笑:“果然如此!” 这次陆启明早有心理准备,就等着老者这么说——他早已清楚地分辨出,这丹方中,有至少两成的手法从不曾在之前那册书中出现!看来他们不只要找读懂医书的人,更要找懂得更多的。 陆启明从小到大读过的书不知有多少,旁人难得一见的珍本也从不缺,他只知道自己定然读过同一个作者的著作,却难想起是于何时何地读的;如今被实力深不可测的二人这般看紧,那多半是从母亲那儿得的书吧……不过这无关紧要,这个想法在陆启明脑海中只是一闪便被他丢在脑后。 “如果他们只是贪图这神秘炼药师的传承,大可以实力直接逼问……看来这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知道’这些知识!”陆启明快速思考着,“这二人显然不是来布施的大善人……看来‘知道这些知识’代表着某种唯一的身份,具有这身份的才是他们要帮助的!” 有可能是母亲的朋友吗?可是用这种方式来确定身份——太不靠谱了吧!陆启明微微苦笑,心中隐有不安————他明白,他定然对其中某个关窍一无所知。 今日过后他可以派人彻查此事,而此时却不容他耽搁太久。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丹方上。 这丹方无论是炼制方法还是药草名称,皆与现今常见的说法不同,陆启明初看时颇感不顺。好在有之前那册书垫底,他对这些名词的记忆渐渐被激发;再看第二遍时,便明了了一切关窍。 陆启明转而端详面前造型奇特的药鼎,越看越惊奇——这药鼎隐呈四面,里里外外竟浑然为一体,无论如何也拆不出零件出来;其表面虽不平整,却圆润光滑,恰如被水常年冲刷的巨石一般,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药鼎上半部分有形状不太规则的窗格,可供药材进出。陆启明透过窗格向里望去,发现其中竟然是中空的,再没别的构造——中洲炼药师常用的药鼎大多内部结构十分精巧复杂——这就代表着他必须炼药全程只靠精神力来托承药材、使丹药始终保持悬空状态! 麻烦了。陆启明心中叹气。精神力虽然正是他强项,他也确实能做到,但是这么高的要求却难免要大大拉低成功率了。 等等!还没完呢!陆启明忽然发现药鼎的下侧竟有五个光点——四面各一个,鼎的底面也是透空的——足足五个通风孔! 炼药中,仅通过内力来改变火焰的大小和温度也能做,但消耗过大,时间上也来不及;这时便需要通风孔。可是通风孔越多越难控制,数量每加一个都数倍地耗费体力心神。一般常见的药鼎只二孔而已。陆启明皱眉,他的身体实在不容他长时间动用武师的修为。 他脸色凝重的把手按在药鼎上,向其中输入内力…… 什么?! 陆启明惊喜的盯着药鼎——他从未见过能如此传导内力的材料——几乎没有损耗,还完美的维持了五行属性!陆启明暗松一口气,既然这样,就勉强能够应付了。 对了,属性。陆启明细细比较着五个通风孔的不同,再结合丹方,他忽然意识到这五孔却不只有通风的用处,更分别对应着五行! 意识到这一点,陆启明将鼎身转了小半圈,使木、火、金、水四孔分别于东、南、西、北四方对应,属性为土的通风孔自是位于中央、正对地面。他想着这鼎的种种不同,暗奇,也不知是何人炼了此鼎,看来这世上不只自己一个五行具全的人。 …… 锦衣老者任陆启明细细研究那鼎,也不心急,就坐在那里注视着陆启明的动作。 他痴爱丹术到了极点,可接触丹术却已是晚年。他自知思维被传统的炼药术限制难以突破,便更虚心学习懂得创新的人。之前陆启明按五行方位区分五个通风孔,就是他没想过的,是以看得十分兴趣盎然。 旁边呆站着的人群却皆心中焦烦。身边一直坐一个难得一见的强者,实在令他们没有安全感;可刚刚已被老者的武力震慑,又一时不敢乱跑;本想把注意力转到熟悉的小神医身上,可他又呆看着药鼎,半天没动作!明明只是天凉气爽的初春,人们却都觉得自己像置身炎夏,头上冒汗,口干舌燥。 忽然!陆启明动了! 众人皆眼睛大亮,如同牛饮一碗冰镇酸梅汤,浑身上下怎一个舒爽了得! 只见陆启明拿出火种点起了一团明亮炽热的火——人们在数米开外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度,皆忍不住连连后退。紧接着——陆启明突然就松开了手! 深深感受到火焰温度的宋平安差点惊呼出声,她以为这下陆启明的衣服定要燃起来了!怎么办! 然而,那团火却没掉下去——它就这么静静地悬在空中! 怎么可能? 而转眼,宋平安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火焰动了!它竟向药鼎中迅速飘去! 火焰是被控制的!是被陆启明控制的! 精神力控物——他真的是炼药师!——还绝不是一般品级的炼药师! 众人惊得呆了,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他们一时难以置信,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医术高明却一团和气的小小医师,竟然就是神秘而强大的高级炼药师! 宋平安也彻彻底底地说不出话来。她有幸见过一位三十岁的二品炼药师,已算得上炼药天才——然而他却根本做不到精神力控物,更别说如陆启明这般做得轻松自如!可陆启明看起来至多跟她差不多年纪,他是三品吗?抑或是她不敢想象的四品?!天哪!那这又算什么级别的天才?妖孽吗? 宋平安呆呆地盯着陆启明的侧脸。火光的映照使他的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他的眼睛依旧清亮,神情平静温和也如平常。宋平安一点一滴回想着自见面以来的场景,而这一切却与他高级炼药师的身份形成巨大的反差。陆启明还是那个样子,还是坐在那里,而她却觉得他已遥远地要看不到了。 默然许久,宋平安终于回过神来,扭头却看到一旁黑瘦的峰子正满脸傻笑,她奇道:“喂,你高兴什么?” “我当然高兴啊!”峰子觉得自己高兴理所应当,反而不能理解旁人的反应,“原来陆哥儿这么厉害,那我就不怕有人找他麻烦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是啊,他既然是炼药师,那肯定也是不弱的武修。宋平安心道。她看着峰子真心地、纯粹地为陆启明感到高兴的脸,忽然有些明白了,这天差地别的二人,关系却这么好的原因。 不知怎的,宋平安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她站在微斜的阳光里注视着认真炼药的陆启明,忽地展颜一笑。 第八章 五行固元丹 陆启明从开始引火的那一刻起,便将全部心神都投入了进去——他的眼睛只看得到药鼎,他的耳朵再听不到无关的声音。 他必须如此——这丹方有着至少四品的难度,四品的药剂他都不敢保证成功率,炼制丹药又比药剂更难数倍,更不用说锦衣老者只给了他一剂量的药草。 如果这真的只是答题,按陆启明的性子,他绝不可能如此拼命。但这不是。 在陆启明第一次看到这丹方的时候,熟知医理的他便意识到,原来二人的馈赠从第二个题目起就已经开始了;这丹方就是给他的!这么多年来他不知试过了多少方子,然而那些药方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个“五行固元丹”与他的体质契合。 他此次来暮途,本来是为了取那只成熟的九环元参。但九环元参能否助他晋入小周天,他实际上连一分把握也无。而当他看到这“五行固元丹”的丹方后,他便清楚,如果他此次真的能晋入小周天,那就要着落在这个丹方上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成功! …… “炎生花,百年份,表面硬脆,宜以高温炙烤再换七成四分火……” “风崖草,五百年份,性温和,宜置于焰心缓缓图之……” “不谷草,三百五十年……” …… 一株又一株形态各异的药草的药性特征在陆启明脑海中迅速闪过,分别被他迅速而有致地投入鼎中,杂质渐渐被剥离,晶莹剔透的精华药液在药鼎中渐渐汇聚;然而外界却没有丝毫药香外泄——药力被几成实质的精神力牢牢封存在药鼎内! “控制力尚可。”锦衣老者心中品评着。他感受着空中陆启明精神力的轨迹,又暗道:“精神力果然强,但真毫无技巧可言!” 药草的提炼实在是所有炼药师最基本的能力,再加上此次用到的药草也确实不难提炼,是以众人只看见陆启明手一挥,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当他们仍眼花缭乱未回过神的时候,诸多珍贵药材便消失一空,皆变成了灰黑的药烬堆在一旁,让人好不心疼! 倘若此时他们能看到鼎内的景象,便不会这么忧心了——只见鼎内悬浮着数十团颜色各异的透明药液,正是陆启明提炼的结果。下面是忽闪的红色火光,在黑黝黝的鼎内,透明的药液轻轻反射光芒,就如晴夜里的星辰一般,煞是好看。 陆启明微笑着欣赏了片刻,神情再郑重几分——接下来,才是难度的开始! 与外行人猜测的不同,即使被提炼过,两种药液的相融也不是那么简单。想要二者完美的结合,既不影响各自的药性,甚至创造出更大的效用,就需要炼药师时刻地、极细微地控制温度,并用不断加以精神力的监控和引导。 而以陆启明之能,这也只算小事。他郑重对待的原因是——这次要开始用到“五行风孔”了!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鼎壁上,内力汹涌而出,瞬间将特质火焰的温度压低。他心意一动,鼎中的药液立刻分为两层,源源不断的内力化作能量层将二者隔开。 “转四”——陆启明将下方的三团药液移至四方风孔的中央,小心而缓慢地开始引入金元力,一边细细地感知药液融合中的变化——正如那药方所言,药液之间的排斥渐弱,躁动渐息。 陆启明微松口气,依次引其它三种元力融入药液。陆启明讶然发现,在这个过程中,药液的药性竟有大幅的增强;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与其说是在炼药熬药,却不如说是把药剂当作活的来养! 陆启明暗暗奇怪:这丹方虽是古语描述,却不像是古方,更像是无数年后的东西——比现今的层次未免高出太多! “入地”——金、水、木、火之后,陆启明按着丹方大量引入土元力,却没有如之前那般与药液相融,只是用精神力将土元力凝成一个小小的碗,刚好将药液护在中间。陆启明虽知土元力有“长养、化育”之能,却从想过未能用到炼药上。 “封三”——陆启明先是一怔,三?哪三个?但他旋即意识到此处的“三”只是代称;他加大内力输出,封住了所有通风孔。 “停九”——陆启明减弱内力对火焰的压制,缓慢的提高温度;这需要维持九分钟的时间。陆启明全神贯注耐心等待。 …… 锦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陆启明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启明炼制的过程,神情再不复从前的傲气冷漠。丹方一向神秘难懂,这张又是用极尽简练隐晦的古语书写。他早被那句“转四入地封三停九”困扰多年不得解,今日终于从陆启明这里得到了答案,心中畅快不已。实际上老者满可以用精神力观察,但他向来奉行达者为师,即使陆启明沉心炼药不知,他也要自己表达起码的尊重。 但周围的人群看的却是清清楚楚,自又是一阵哗然,对陆启明又惊又佩。 …… 然而,陆启明这边,却忽然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上方的药液! 锦衣老者给陆启明的火种品质极好,但温度实在太高,陆启明只是轻微地提高了温度,内力能量层的保护效果便显不够,上方待用的药液已经有受损的倾向了! 陆启明心一紧,连忙加大内力。他把力量强度维持在武者与武师的临界——不够!他立刻将药液向鼎的上方稍移,但外界流通的空气一样会对药效有损! 眼看已要来不及,陆启明眼神一凝,再次将力量接连提到武师二境、三境、四境,最后直到武师的巅峰七境,才将状况堪堪稳定下来! 看着药鼎上层悬浮的数十滴尚待融合的药液,陆启明暗叫糟糕——这种力量的使用强度,就算他身体无恙,也决计无法维持到炼药结束!就算是第一步融合的这“九停”,恐怕也是坚持不到的!难道要失败了吗? 绝对不能这样下去! 陆启明死死盯着药鼎,忽然想起了这个药鼎奇特的材质——一个想法划过脑海,他觉得自己应该换一个思路。 只见陆启明忽然双手一翻一转,迅速捏了个诀,十指以极快的速度微动,内力被束成极细的透明丝线从指尖飞出,不断没入药鼎之中——正是武诀“小罗天网”! 这“小罗天网”却不是什么炼药的手法,它是一个高明的武诀——用特定方式将内力凝成坚韧的细丝,在战斗过程中渐渐织成一张网用作困敌。而陆启明此时的用法正相反,他想要利用这“小罗天网”的特性来保护待用的药液。 能成功吗? 只见,无数根内力凝成的丝线毫无阻隔地穿过了药鼎鼎壁,在其中迅速织结出细密坚韧的网,渐渐替换了陆启明之前硬用修为堆出的能量层。陆启明一边小心翼翼地放缓内力输出,一边关注着上下药液的变化;直到他撤回所有的力量,一切都安然无恙——成功了! 陆启明舒了口气。此时,“九停”过了刚一半,他便把目光再次投向丹方——他要再在脑海中模拟一下炼制过程,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等等!“九停”?“九停”之后呢? 陆启明忽然间就呆了。 …… 大伙儿本被陆启明一连串动作惊得目眩神迷,有识货能认出那武诀的,更是既羡且佩。可没想众目睽睽之下,那稳如磐石不动如山的小神医霍地神情就变了,接着,竟然“砰”地一声狠狠给自己脑门来了一巴掌!众人还没来得及替他担忧,却又见陆启明“噗嗤”一声自己又笑了起来。 这下大伙儿相顾无语——小神医这是魔怔了么?! 只有站的最近的锦衣老者才看得出其中玄奥。他也是呆了一呆,旋即摇头而笑。 这下,大伙儿忙着震惊于“老者竟然会笑”这回事,一时倒忘了辛勤炼药的陆启明了。 …… 陆启明看着药鼎内微微放着光华的“小罗天网”,却恨不得立时给自己一巴掌;他也真这样做了。他实在是对自己哭笑不得——他之前只顾得护着上方的药液不受损害,却忘了“九停”之后就要用到!现在倒好,“小罗天网”一出,把上面的药液封了个结结实实,保护倒是真的,可是他取不出来啊!他何曾犯过这样首尾不顾的低级错误? 一时之间,陆启明来不及犯愁,只是想笑。 意识到这一点,陆启明却不着急立刻撤下“小罗天网”。离“九停”还有些许时间,他要趁现在闲着试出新的方法。 对了!五行元力! 陆启明振奋地看着火焰上方土元力凝成的“碗”——实际上他早已做了这样的事,却忘了同样能够用在上边。他一直想着“阻隔”温度,却忘了五行元力各司其职,适当配合间却能有更完美省力的保护效果! …… 万事开头难。 过了这一关之后,陆启明炼药再没遇上大的麻烦,一路顺风顺水。最初的那些步骤,他尚一步一对照,小心谨慎地做,生怕粗心大意出了差错;渐渐地,他却越炼越觉顺手,一些原以为会费大功夫才勉强完成的技巧,竟然也本能一般地轻松完成了,仿佛他很久很久之前已练习过无数遍似的;到了后来,丹方似乎早进了他的心里,他只是看着那火那鼎那丹药,便知下一步如何去做。总是过了许久,陆启明才会猛然想起来“丹方”这回事,再心虚地将自己之前所为与丹方对照一遍。 这般炼法,持续到现在竟然还没有出差错,且不说一旁的锦衣老者是如何瞠目结舌,就连陆启明本人也吃惊地不得了。 陆启明手上动作不停,而这却并非源自他内心清醒的指令,整个炼丹过程陌生中透着熟悉,如梦似幻。 他心中愈发察觉到异常——如果说他能看懂古书很好解释的话,但是炼丹呢?莫非他在炼丹一道上真天才至此、无师自通?他自己却是不信的。不过此时却不是多想的时候;至少目前看来,并非坏事。 …… 时间飞逝,日影渐斜,转眼已是傍晚。 暮途镇上炊烟渐生,人声渐起,远处隐有饭香悠悠飘来。而医馆四周依旧一片安静,偶尔路过的人也被这气氛引得轻手轻脚。 已近饭时,围观这场炼丹的人群却只增不减;毕竟,高级炼药师亲自炼药可是极难见到的场景,更别提是年轻得过分的“小神医”。口口相传下,医馆小门前聚集的人群岂止数倍!只见地上、树上、房檐上,或坐或站,黑压压的一片,全是闻名而来的修者 然而,这许多人在这许多个时辰里,却皆没有丝毫不耐。 最初的心浮气躁,都在陆启明流畅如艺术的炼制中渐渐化去。修炼之事万法皆通,尽管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不懂炼药,但作为日夜修行不辍的暮途武修,他们自能从陆启明沉静的神态、繁杂的手诀中看出“修行”二字。有所敬畏,有所领悟,心中便不会不平和。 这个世间的修行便是如此,从师于草,从师于木,从师于江河湖海,从师于名山大川,从师于所见所及的一切。从这些方面来说,他们每一个,都是很好很好的修行者。 渐渐地,有一股清新舒畅到了极点的香气从药鼎中淡淡逸散开来,在前方有幸闻到的每个人都心旷神怡,飘飘欲仙,一时间觉得身子骨都轻了三分。 众人精神一振——快要完成了! …… 陆启明自然是最早闻到丹香味的人。他一闻,心中便确信极了——这五行固元丹对他的助益还在他想象之上!虽然炼制到此刻,他内力只剩一成,浑身疲累,而他的心却好像正处在一天中的清晨,振奋而轻快。 陆启明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他把眼神再次投向丹方;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可不愿意再出差错。 然而,他的眼神凝固了——他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额头冒汗——丹方变了?! 不,不是丹方变了!而是锦衣老者的这份丹方竟然与他心中的那份不一样! 陆启明本来以为自己对丹方一无所知,但越是深入炼制,心中那份丹方便显露的越多;他本以为它只是自己对老者丹方的记忆,没想到到了最后二者竟出现了不同——老者的丹方上书,要用十二分火力作为结束,然而他心中的丹方,却似乎只是二分火力! 陆启明自问,是他记错了吗?他心中有某种感觉隐隐在否认老者的丹方。但真的是“二分火力”吗?他为什么会知道?然而,每当他努力去想,反而更不确定记忆的对错…… 陆启明用精神力细细探知着成形的丹药——此时丹药内部已相对稳定,但隐有关键药力尚未激发——对炼丹极其陌生的他一时无从判断究竟应该用哪种火力。 怎么办?!究竟是按丹方的指示,还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丹药炼制的最后一步刻不容缓;陆启明知道,他必须立刻抉择! 第九章 暮途傍晚的香气 陆启明死死地盯着药鼎中高速转动的丹药,呼吸有些乱。这个丹药对他意义重大,他绝不容许失败。 陆启明看得出,丹方绝对没有被改动过;那锦衣老者也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同时,依据他从前炼药的经验,他理智上也更加偏向“十二分火力”这个选择。然而内心中不知源头的声音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双手都微微颤抖,迟迟不能下手去做。 难道他真的要听从心底模糊的声音?可是它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陆启明甚至无法确认它说的到底是“二分火力”还是“三分”! 陆启明的手抬起又放下,微微苦笑——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实在不敢赌。 深吸一口气,陆启明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精神力牢牢锁定鼎中的丹药。下一刻,他将火力提到了十二分。 陆启明屏息看着激起的火焰与丹药接触——反应正常! 然而陆启明丝毫不敢有丝毫放松。一秒后——反应正常! 二秒——也没问题! 赌对了吗?!陆启明精准的感知着丹药中的药力渐趋圆满。 第三秒…… 不对!不对!不对! 一瞬间,陆启明心都凉了——丹药中的药力毫无预兆地突变,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般向着他不可控的方向剧烈变化! 丹方错了! 陆启明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他的眼神变了,变得锐利而坚决。在这个紧要关头,陆启明反而进入了极度冷静的状态,他武师巅峰的修为刹那间运转到极致,不管不顾地调动出剩余地所有内力,拼尽全力压制火焰温度——只一瞬间,药鼎内的高温便瞬间消失无踪。 同一时间,陆启明无比惊人的精神力疾速调动涌入丹药,疯狂解析着丹药中数十种成分在一瞬间发生的无数变化,以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速度分析着一切不可能中的可能——高强度的精神力使用使陆启明的双眼都微微发出光亮;他周身五米范围的空间被犹如实质的力量扫荡,激起烟尘四起,外面的人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 陆启明好像忘了一切,他所知道的只有眼前这枚丹药。小小的丹药在他眼中仿佛一刹那间放大了千万倍;明明是凝实的固体,而在他全力以赴的感知下,丹药却仿佛化成了无数微粒,每一颗微粒已经发生的变化、正在发生的变化以及即将发生的变化,都在他心中逐条写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神还钉在丹药上一动不动,右手却忽的竖起捏了个玄妙的决,隐隐有一个透明的古字符突兀浮现,又迅速没入鼎中——同时,淳厚得惊人的土元力忽然从鼎下被大量引出,化为圆球将丹药整个包裹——如果细看,二者却并未接触,只在高速旋转间,有极细的丝缕土元力悄悄没入丹药的特定位置。 陆启明神情不动,手上却不停。他捏出的手诀立刻便变了,这次速度更快;只见他在鼎的四方几乎同时拍了四下,以锦衣老者的眼力竟然也没分辨出他拍的先后次序!此时,陆启明体内的内力已几近枯竭,然而他却似毫不知道般继续全力催动——鼎内变化突起! 浓郁精纯的金水木火四元力同一时间从四方涌来,化成四道迅疾无比的飓风,猛然冲入鼎内!四元力一一与最初的土元力相互缠绕融合,化作一个巨大的五行元力罩将丹药牢牢包裹! 在众人看不到的五行球内部,五行元力纷纷化为牛毛般细小的丝线没入丹药各处——有的药草畏火,有的药材耐热,而融合之后又有了新的特性,整体又是不同。丹药虽小,而陆启明需要同时顾及的地方又何止百处!只这一会儿,陆启明额头上便遍布汗珠,胸膛剧烈起伏着。 然而陆启明却丝毫没在意体力的过度消耗,他只知道——这还不够! 他之前的全力爆发也只是堪堪使丹药的各种药力维持了一个相对的稳定,这还是因为丹药本身已近成品,他才有这一丝希望挽回错误。然而,现在的这种稳定十分脆弱,别说撤回力量,但凡他对五行元力的操控有一丝出错,这次炼丹便要彻底失败。 这种细致到了极点的元力操控尤其耗费精神力,若是换了旁人,恐怕片刻也难以维持;就算是陆启明,也不禁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还不够啊。”陆启明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自嘲一笑。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内力耗尽,经脉也有多处损伤,仅凭意气在支撑;也只有精神力尚能支撑一会儿,但他又不是术修,没有内力只靠精神力又能做什么?! 难道要放弃?陆启明眼神不断变幻挣扎;明明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让他就这样扔下不管,他怎可能甘心? “这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快想!”陆启明在心中低吼,就差那么一点! 陆启明喘了一口粗气,死死地瞪着丹药,五行固元丹,这丹药的效用对他实在太重要了,他不愿…… 等等!效用! 陆启明回想着五行固元丹的效用,想着自己的身体,想着停滞不前的修为,想着不久之后的族比,想着双双失踪的父母……他的眼神再次坚定下来——之前那个赌,他逃避了;那这次,他就下一个更大的注! 他微微一笑,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平和。只见陆启明用手在那枚不起眼的藤木扳指上一拂,掌心中便多了一只青玉瓷瓶;他弹开瓶塞,干净利索地把其中的药剂喝了个干净。 一旁站得近的锦衣老者一挑眉——储物戒指!“还不错。”老者微微点头,能在中洲拥有一个储物戒指,足可见陆启明家族长辈对他的偏爱。老者倒没注意陆启明喝的药剂是什么,自然而然地以为是补充气力的东西。 可没想到,陆启明喝下那药剂没多久,竟脸色惨白,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惨烈的场景直把众人骇得一阵惊呼,宋平安和峰子更是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几乎就要冲过去! 老者亦是大惊——莫不是有人下毒要害他?!老者连忙细细端详陆启明的变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陆启明的坐姿已经变了——这分明是修炼时的打坐!那药剂……锦衣老者轻轻抽鼻子辨认着空气中残留的气味,当他认出那是什么药剂的时候,他心中惊骇只增不减! 锦衣老者狠狠地倒抽一口凉气,震惊的看着少年淡然的脸——竟然是增强武师突破几率的“破境真液”!陆启明竟然是准备现在就地突破武师! 这下可麻烦了!锦衣老者第一次觉得事情的发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如果陆启明真是误服了什么毒药,在他看来倒是小事,举手便能解决。可陆启明偏偏一口就把“破境真液”给喝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者清楚的知道,对于陆启明的体质而言,“武师”级别的力量便会使身体受到损失,更别说“小周天”级别的力量会造成什么可怕后果!“破境真液”对陆启明来说,根本就是毒药! 这种情况,也只有“那位”能解决了。然而当老者求助地望向那人,那人却只让他静观其变。老者无奈,只能焦急看着;然而手上却凝力待发,若陆启明真不行,他是一定要出手打断的! …… 尽管有心理准备,陆启明还是大大低估了“破境真液”对自己的“效果”。本来足以称得上“温和”的药剂一入了他的身体,却如炸药一般凶猛炸开,药力如海啸一般挤入全身各处脆弱的经脉,激得他忍不出喷出一口血;遍布全身的剧痛让他有一瞬间差点难以维持五行元力的平衡。 陆启明使劲一咬舌尖,勉强维持头脑清明,用尽全力催动药力按既定的经脉路线流转,心中默念《长生诀》的第四转。《长生诀》是陆氏藏书中最好的木系修炼功法,前四转正对应着武修的前四等级——武生、武者、武师和小周天! 暴烈但精纯的药力在陆启明的全力催动、引导下,肆无忌惮又摧枯拉朽地冲破身体不同部分的阻隔,新的内力运转路线逐步成型,陆启明的体内渐渐开始形成完整的循环——这正是“小周天境”的含义,全身气息流转循环、生生不息,人体内自然构成一个“小周天”! 陆启明的修为早已到了武师的极致,只差临门一脚,借助“破境真液”的效用自然水到渠成——如果像他这样的也能算“小周天境”强者的话…… 陆启明的内力已再次充盈,《长生诀》也完全转化成了小周天境的第四转,理论上说,他也算是“称霸一方的强者”了罢?然而,再看他的身体中经脉和脏器的受损程度,无论哪个医师看了,恐怕都要逃之夭夭不敢医治。陆启明这般在心里戏谑着自己,一边咳着血,一边忍着笑。 不过,时间不长的话,这样的内力倒也能用——陆启明想着,他微笑的看着那颗让他又爱又恨的五行固元丹,心中摩拳擦掌。 “来完成吧!” …… 人们都觉得这个下午实在是一波三折,太不容易。 虽然大家都看不懂炼药,也没听说过炼药竟然也是件这么危险的事——竟还要吐血吐个不停,也看不懂陆启明忽然再次活过来、在药鼎上打得那套拳是什么意思……但是大伙儿看得懂锦衣老者长舒一口气的轻松神情,也看得见药鼎里放着的五彩光亮的丹药,更闻得到醉人的丹香。 然后他们便知道了,这莫名其妙的丹药,真是炼成了——在峰子的带动下,一众人“轰”的欢呼起来…… 再然后,在人们景仰的目光中,陆启明一把抓起亮晶晶的丹药,对着大家虚弱而又羞涩地一笑,然后毫不犹豫的把它塞进了嘴里。 异馥的丹香还在众人的鼻尖萦绕;远处又有更多的饭香味弥漫过来。 在这暮途傍晚的香气中,人们愣愣地看着空荡的丹炉和一脸心满意足的少年,忽然发现自己很饿。 第十章 青玉坠 就在前一刻,锦衣老者还保持着向前跨步的姿势,正准备把丹药接过好好研究一下;下一刻,他便只好哭笑不得的停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盘膝打坐的少年。 宋平安见那老者神情难辨,心下紧张。她暗自担忧——这丹药就是第二道题目的答案啊;但是刚一炼好,就被陆启明吃掉了……那老者不会生气了吧?她想到这里,不禁小声问峰子道:“这第二题……能算过了吗?” 不过这回宋平安却是白担心了。那老者只一瞬的出神,便一笑,反应过来。他回想着陆启明炼制五行固元丹的艰难过程,再回忆着自己多年的炼药经历,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锦衣老者沉默良久,忽的拊掌笑叹:“今日方知‘破而后立’竟还有如此解法!” 老者所言一点不错,陆启明的选择,正是“破而后立”。不过又与平常的情况有些不同——陆启明此次实为“破‘己’而后立‘丹’”,在不可能中寻求可能,甘冒奇险来成全炼丹——他就是赌自己能够成功救回那颗五行固元丹!如果丹成,那么五行固元丹的药力反哺自身,足以挽回他身体的损伤,甚至于更上一层楼;可若是失败,纵使有锦衣老者在场,陆启明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这次的冒险也定会对身体和今后修行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 这对于第一次炼丹的陆启明来说,实在是一场豪赌。直到现在,五行固元丹都进了肚子,陆启明心中还在隐隐后怕。 陆启明忽然发现炼丹对自己而言实在是件危险的事,整个过程充满了不可控性。就如这次:他的身体虽糟,但有家族的帮助,他远远没有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初次炼丹,他本不该如此冲动冒险。可当时,他心中却充斥着近乎狂妄、不知源头的自信,导致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喝下了“破境真液”…… 然而,这也非陆启明最大的困扰。最令陆启明不安的,其实是炼丹的成功。 陆启明之前对炼丹几无所知,但炼丹时却熟练异常,很多手诀不假思索便能轻易用出,仿佛他早已沉浸此道了无数年。他人强加给他的未知并不是最可怕的,对自己的未知才更令人无法忍受。 陆启明默默的决定,在一切搞清楚前,不再尝试炼丹。虽然,这五行固元丹还真挺好用的…… 如果说破境真液的药力是横扫一切的洪流,那么五行固元丹的药力便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陆启明方一服下丹药,便感觉到一股温和的热度从胸口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人感觉仿佛正泡在温度正舒适的温泉之中,通体的疲惫立时便大大缓解。 经过五行元力温养过的药力与陆启明的体质更加契合,药力流转间,温和又有力地迅速修复着受损的经脉。与此同时,陆启明体内肌肉骨骼的强度也在以惊人的幅度提升——原先陆启明的**强度勉强只是武者级别,此时在五行固元丹的惊人效用下,多年难有寸进的**强度渐渐突破武者,并仍在继续稳步提升! 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这丹药的效果尚在陆启明的期待之上,实在没有办法更对症了——这让陆启明对锦衣老者宣扬的那部医书充满期待。但想到自己如此艰难,三题才过其二,陆启明不禁哀叹一声,抓紧时间运转《长生诀》——不知第三题又是何等麻烦,他现在的身体可禁不起折腾了,得赶快趁现在多恢复一些。 新生的内力与丹药的药力相互融合、补益。《长生诀》本便有温养身体之效,使原本有效的药力如虎添翼。到最后,陆启明的**强度已经达到了武师巅峰——这代表着,他足以能够完美轻松地发挥出武师巅峰的战力!而修为,更是做出了两年未曾有的突破。以他现在的状态,小周天境的实力也是能用一用的! 感受着体内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陆启明嘴角微勾——没想到,这次竟是得了个不小的机缘。等他回去,大概能给某些人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 当陆启明消化完药力,解印收功时,他忽然意识到周围十分安静。他好奇地睁开眼,茫然四顾——竟然周围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 再看天色,繁星点点,已不知入夜几时了。原来陆启明兀自修炼不觉时间流逝,可实际上已过了好几个时辰;锦衣老者当时一瞧他状况,便早有预料,在他入定后不久,就遣散了众人离开,便有了此时此景。 陆启明看着医馆中透出的微光,心里舒了口气——若是人忽然走了,他真不知去哪儿找。他起身走到门前,抬手正要叩门。 手叩了个空——木门吱吱呀呀地自行打开了。陆启明却毫不惊奇,只微笑想着:“这位前辈倒挺有童趣。” 锦衣老者自己显然不会这么觉得——他正威严如山地站在桌案旁,案上烛台的金色光线照着他的侧脸,另一侧面孔则沉浸在黑暗中,任谁看,都要心中肃然——真真有高人气概极了! 对陆启明点点头,老者指着桌子上一册新装订的书,淡淡道:“你身体其实本没什么大事,变成如今这么差的体质,不过是你自作自受——” 听到这里,陆启明不禁被噎了一下,自觉冤枉无比,茫然无语。 只听锦衣老者继续道:“解决的办法,我都整理在这册子上了,你看了便知道了。” 听了这话,陆启明眼睛一亮——五行固元丹已经足够好,那这册书定也不会差! 可是,锦衣老者又忽然道:“有可能你现在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你以后总有一天能懂的。” “……”陆启明眉毛跳了一跳,怀疑的瞟了一眼老者淡定的神情,一腔热情冷了下来。他恨恨腹诽:“什么叫做‘以后总有一天’……” 陆启明叹了口气,自己运气已经够好,果然不该贪心不足是吗。他忽然想起一事,奇道:“前辈,不是有三题吗?” “第三题,你昨晚已经答过了。”一道黑影忽然在陆启明眼前出现——或许他一直就在那儿,只是陆启明察觉不到而已。 又来了! 陆启明呼吸一滞,下意识小退一步,内力瞬间调动——然而他转而便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他忙放缓内力,讪讪一笑。 令陆启明既庆幸又失望的是,黑影毫不在意他的反应。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情绪波动:“药鼎你也带走。”接着他顿了顿,又难得地补充道:“这药鼎原形是在罕见的五行洞天中,经过悠长岁月自然形成的,是天下难得的奇物。经我手只简单炼制,只是‘初胚’,你以后随意按自己的意思再炼。” 话音刚落,黑影忽然一挥手,只听“哗”的一声,数百支形态各异的珍贵药草铺满了整个桌面。黑影也不等陆启明开口说什么,自顾自道:“还有这些都是你不久要用的。记住,你一定要时时带在身边!” 陆启明有些茫然的连连点头——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神秘的黑影竟然还能带来好事,一时之间只觉梦幻极了。再看那些药材,陆启明心中更是暗惊——即使以他的身家,其中绝大多数也极难弄到手——这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陆启明看看半人高的沉重药鼎,又看看桌子上成堆的药材,眨了眨眼,上前把其中最珍贵的三成药材收进了储物戒指。 一抬头,陆启明发现二人都盯着自己手上的那枚藤木扳指默不作声。 半晌,只听那锦衣老者奇道:“这世上竟有空间如此之小的储物之器!”那黑影照旧没做声,不过他显然看法与老者非常一致。 陆启明哭笑不得——他这个“小小的”储物戒指还是祖父瞒着族人偷偷给他用的。事实上,中洲绝大多数人,对于“储物之器”的概念,连听说过都不曾! 正无语间,陆启明忽然感到手心一凉,他摊开手一看——一个通体青绿的水滴型玉坠正静静的躺在那里。陆启明微微睁大眼睛,暗道,“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吧!” 陆启明用精神力稍稍感应了一下,立刻震惊的抬头看向默不作声的黑影——这吊坠内的空间竟然足能装下一整个院子!这黑影竟然随手就送了!这样的人到底图他什么? 黑影看陆启明神情便知他心中所忧。不过他却不准备多解释什么,只道:“帮你的原因,你早就知道了。” 这又是何意?陆启明皱眉,不得其解。 然而不待他再问,二人就这么突兀地消失了。灯火还在晃晃悠悠热闹得紧,房间却转眼只剩下了一堆药、一药鼎和一个陆启明。 陆启明低头看着手心的青玉吊坠,忽然发现这吊坠竟无一处不完美,连挂绳也是由极珍贵美丽的细丝经过复杂编织而成。 陆启明环顾简陋的木屋,又看了眼造型随意的药鼎,再盯着手中的青玉吊坠,忽然感到有什么非常不协调。 他提着绳子把吊坠放在灯光旁,喃喃:“怎么能这么精致……这要我怎么戴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启明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第十一章 中洲武院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夜已深近子时。 暮途多修者,而修行又需自律,是以整个暮途镇皆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无比。不过,今夜却是例外——不知有多少双贼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医馆的那扇破木门。 陆启明早料到了“财帛动人心”,却没料到前方街角的那辆马车。 几个安济商行的兄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石阶上,勾肩搭背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陆启明出来,纷纷笑起来,大声喊着他过来。马车里的人被惊动,撩开帘子探出身来,正是李红月。她一眼便看到了陆启明,却不打招呼,只白了他一眼,便又坐回车内。 陆启明一怔,又一笑,他使劲挥了挥手,快步向他们走去。 …… 陆启明一进马车,便见李红月微微后仰坐着,双手抱臂,正双目炯炯地望着他。她双眉一挑,佯怒道:“陆大少爷可真瞒的我好苦!” 李红月能以女子之身,在商行中建立不下于其丈夫的威信,自然不会是笨人。从前不知道便罢了,她一听说陆启明竟还有高级炼药师的身份,便知他另有大背-景——普通人就算再有天赋,但若没有强有力的资源,又怎可能成为炼药师呢?而放眼整个中州,能培养出这样天才人物的,也不过那么几家;而陆启明又是姓“陆”——这答案真是明摆着! “‘陆启明’……啧啧,没想到全中洲最有名的天才竟然整天在我眼前晃悠!”李红月把陆启明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脸上半是震惊,半是戏谑。 陆启明讪讪的一笑,无辜道:“这可不能怨我……我从头到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李红月忍俊不禁,摇头笑叹:“所以大家都以为是重名……”暮途里没人见过陆启明动武,又知他医术高明,想着人的精力有限,便下意识以为他不会武;陆启明在暮途的穿住又皆不出挑,如此一来,便更没人将他与显赫的陆氏一族联系起来。 “不管我是谁,对月姐来说不都还一样吗?”陆启明稍稍心虚——他得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点“隐瞒身份”的意思;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人多年的交情,李红月岂不知他的心思,没好气地叹道:“看在你今天这么辛苦的份儿上,就先放过你……”顿了顿,她又道:“听峰子说你炼药时伤的非常重,一见到我就催着我赶快过来接你……我看你脸色还是很不好,伤势要紧吗?” “没事,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陆启明笑着摆摆手。这倒不是假话,他的身体状况可是数年都没有过的好——只要再给他些时日,把药力完全吸收,伤势彻底养好。“峰子哥肯定形容得太夸张了!” 李红月微笑,她也想到了峰子那风风火火的性子。 她看着陆启明,正色道:“这次峰子倒没做错。现在人人都知道是你得了那老医师的宝贝,今儿晚上,怕是不会安生了……你虽不弱,但刚受了伤,他们人多,你一个人怎么行!” 听着李红月嗔怪的话,陆启明却毫不厌烦,只觉得温暖极了。他只笑笑,没作声。 李红月眨眨眼,忽然道:“我还没问过你,你修为到底哪一级了?” 李红月既然直接问了,陆启明便不好意思再瞒她。他想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保守地答道:“算是巅峰武师了。” 李红月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摇头叹道:“原来我还是太小看你了。‘陆启明’,果然名不虚传啊……唉,我又是白操心了!” 陆启明一听,连忙咳了两下,愁眉苦脸道:“可我受伤了……” 李红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再理会他。她打开侧面的矮柜,取出一木质雕花提篮盒,递给陆启明,笑道:“饿了没?” 陆启明打开,见里面正是数道精致小菜,色香味俱全!陆启明感动道:“月姐,你怎么可以这么知心!” …… 陆启明的吃相看起来颇为文雅,然速度却快得出奇。李红月闭目休息的片刻,再睁眼时,食盒里的东西竟已经被扫荡了个干净! 时间倒赶得巧——陆启明刚放下筷子,马车便一个猛刹,外面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安济商行向来侠义,这次怎地包庇恶徒?那姓陆的欠咱一样东西,识相的,快把他交出来,咱也好不伤及无辜!” 听了这话,车内二人相视一笑。李红月嗤笑:“我还以为做贼的都精明,只要知道一个‘陆’字,就早逃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一拨瞎了眼的!” 陆启明耳朵微动,也小声笑道:“竟然才十九个人就过来了!” 外面那领头人等了半天恁没面子,怒道:“你们别不知好歹,我数五下,你们要是还不交,就别怪咱——” “你又能如何?”李红月冷笑。 那人想不到竟有这么不要命的女子,脸色一变便要破口大骂:“你他……” “聒噪!”陆启明皱眉,再没闲情逸致听他啰嗦,手随意一挥,一道携着药粉的气劲瞬间冲开帘子在外面爆开。只听扑通声响个不停,李红月再往外看时,十九个黑衣人一个不少倒了一地。 “我还等着观看你武师巅峰的修为呢,怎么又是毒药?”李红月不满意。 “方便省力,习惯了!”陆启明嘿嘿一笑,掏出一大包递给李红月,“刚出炉的最新版,比以前的效果更快!” 李红月笑纳不语。 …… 之后三两拨劫道的自然都被轻松打发。 转眼,一行人便到了陆启明的小院。 李红月本准备像往日一样随意告别,然而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使她心中一紧:“启明,你这次怎么不在乎身份暴露了?你以后……是不是不准备回暮途了?” 陆启明就怕她问这个,他叹口气承认道:“差不多是这样。这次之后,也没有多少时间能来了。”他想着暮途的那些可爱的人,心中亦有十二分不舍。 李红月默然,相熟数年,陆启明在她心里就如亲弟弟一般。 她仔细想着之后中洲将要发生的大事,忽地恍然:“是了,你肯定要参加下一届的中洲武院!” 武院,顾名思义,就是供年轻有天赋的武修学习的地方。各个世家、王朝都有武院,但所有的武院加起来,都不能和中洲武院相提并论。中洲武院,真真正正是每一个武修心中的圣地。中洲武院每五年招收一届,有幸能够被录入的,个个都是天之骄子!陆启明,自然也是要去的。而下一届,就在一年之后! 李红月强打起精神,笑道:“我还没有见过中武是什么样子呢,到时候就报你名号来个‘亲友访问’,你可千万别不认!” 陆启明作大惊状,连道“怎敢”。 “是啊,我该为他高兴才是。”李红月暗自对自己说着。她看着少年清亮的眼,心中叹着,暮途这么小,怎能留住他呢? 她微微笑了,心中唯有祝愿。 第十二章 黑杀 今夜圆月恰二分,一半晴,一半暗。? 在皎洁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街角,一个伏地的身影微动,抬起头四下张望。确认没人后,他敏捷的一跃而起,快速消失在了原地——正是最初被陆启明放倒的十九人之一!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曾中招! 那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跃上房顶,借助屋檐在空中几个起落,没多时便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偏僻民宅。 “他没有动用修为。” “这不能证明什么……” “至少他炼药时受伤决不轻!” “机不可失!” “他明日就可能回去!必须在暮途解决!” “好。去请周先生!” 无人知晓,暗中有人黑衣夜行。 …… 告别了李红月一行人,陆启明轻轻开门进了院子。出乎他意料的是,今天宋平安竟没有修炼,屋里早早熄了灯,似已睡下。但他旋即意会了原因——厨房中传来煲汤的香浓气息。 宋平安其实只在装睡。她向来不善言辞,如果她醒着,真不知道如何和陆启明说话——莫非要关切地说“你今天受伤了,我特意给你煲了汤?”这样的话吗?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宋平安暗自试了好几次,还是说不出口。便只好关灯装睡,避开相互问好的场景了。而且,今天刚知道陆启明竟然是那么厉害的人,宋平安毕竟与他初相识,一时之间实无法以平常心交谈。 陆启明微笑,他自然不会戳破,反而觉得这样的人可爱。? ?他带着一丝好奇进了厨房——不知宋平安厨艺如何?他拿起汤勺尝了一口,微呆,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还是认真盛了一碗,端进了自己屋中。他微笑着想,宋平安定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过倒是活学活用——其中正用了自己给她的那个温养药方。 陆启明反手关上门,把汤碗放在桌子上,又取出了藤木扳指和青玉坠。他将神秘黑影给自己的药材取出来,一一记住了种类,又将药材全部收入了青玉坠中。他忽然想起黑影的那句话——“这些都是你不久要用的”,这又是何意? 陆启明皱眉沉思,刚刚仔细查看之后,他发现这些药材并不如他之前以为的那样,其中几乎没有提升修为的,连他常用的温养经脉的药材都很少!而那黑影却郑重叮嘱他要“时刻带在身边”…… 半晌,陆启明摇头一笑,反正有了青玉坠方便得紧,带着就带着。 顺手拿起汤碗喝了一口,陆启明又取出了那锦衣老者给他的医书,到底是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呢? 然而,他的手却忽然顿住了。下一刻,那册书消失在了他手上;他重新戴上藤木扳指和青玉坠,轻轻站了起来。 …… 宋平安本来只是装睡,打算等这段时间过了就再起床修炼,但时间久了便真要睡着了。 然而,长年独自历练中救过她多次的警惕心,却令她于半梦半醒中瞬间惊醒——床边有人! 她根本没有睁眼,右手迅速在暗里一翻转便握住了一道匕首,身子霎那间由极静到极动从床上跃起,闪着寒光的匕首携着破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那人—— 陆启明随手一挡一压,压低声音道:“是我!” 宋平安在看到陆启明时便放了力道,微带埋怨道:“是什么事?” “有人要来,你不要出声。要看书 ”陆启明语速极快,递给她一个瓷瓶,“这是敛息散。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你都不要管,你在院子里会很安全。” 话音一落,陆启明便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宋平安看着手中尚带余温的白瓷瓶,默默想着什么。 …… 三十个黑衣人,一样的最普通的武士服,一样的最常见的佩刀,一样的最寻常的身材。他们疾速地在屋瓦上踏行,速度骇人,却皆没留下一点声息。 他们在一处小院前站定,透过大开的门,沉默地看着坐在石桌旁的少年。 陆启明却没顾上看他们,他正忙着收拾满满一桌的瓶瓶罐罐——一会儿要用。他轻声叹气道:“‘黑杀’的当家真看得起我。也不怕主力尽出,却被仇家端了老巢么?” 这三十人,竟然各个是武师!纵然“黑杀”是最大的杀手组织,一口气拿出三十个武师也绝不是轻松的事。付出这么大代价的人,绝不可能只为贪图医书药草;不知这次又是谁下这么大的决心来买陆启明的命。 “三位当家都没来。”沉默后,为首的那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也是那么的平淡无奇,让人难以记住。 陆启明点点头,意会。黑衣人的意思是,“黑杀”本身没有与陆氏为敌的意思——他们没有出小周天级别的强者,便不算越过那条“线”。 “还不进来吗?‘黑杀’什么时候也这样啰嗦了?”陆启明轻笑着抬头;他已经准备好了要用的东西。 想要以暗杀手段对付陆启明未免太天真,是以黑杀众人从一开始便毫不遮掩行踪。为首的黑衣人一挥手,后面走出五个人,径直进了院子,一言不发便朝陆启明合攻而去。 合攻之法,五人最是恰当保险——少了无法面面俱到,再多则互相影响。而堂堂黑杀的五人合攻之法,更是无人敢小觑! 陆启明自不会坐以待毙——他伸手把石桌上的一个茶盏向右一推一转,瞬时,无数肉眼难辨的透明丝线从地面浮起,院中空间无一寸不遍布网阵——根根细丝皆由珍贵无比的绿腹玉蛛的蛛丝炼制,纤细柔软,锋利却比神兵更甚,断手断脚轻易无比! “是金火牵机阵!”为首的黑衣人冷静地提醒道。 “眼力不错。”陆启明眸底颜色深了几分,他在桌底某处轻轻一踩,道,“那这样呢?” 万千细丝迅速交织搅动,从各处刁钻角度逼向五个黑衣人。 “第二种变阵!”黑杀领头人依旧不惊奇。院中的五个也立时跟着提醒迅速躲闪。 陆启明却笑:“你以为我是不能动的吗?”说话间,他手一扬,月光中微光连闪,正是一把银针——银针少说有几十根,根根的轨迹、力道竟都不同,纷纷携破空声杀向四周。 五个黑衣人大惊,全力迅捷躲闪——在他们眼中,银针快得就像一道光!他们料到陆启明的攻击,却完全错算了银针的力道! “扑通”两声连响——在蛛丝的阻滞下,修为最弱的两人躲闪不及被银针正中要害,倒地再无声息。 “武师巅峰!”另外三人心底发冷——他们不过是武师二三境,怎能挡住?! 黑杀领头人眼神一凝,冷声命令:“拖住他!他撑不了多久!”他再挥手,又数个黑衣人领命上前。 陆启明手上不停,长声笑道:“对付你们足够了!”他心中却暗叹,“知道的倒不少,看来,是熟人啊……” 然而,陆启明再次变幻网阵阻敌时,忽的脸色微变——绿腹玉蛛的蛛丝,刀砍不断、火烧不燃——而今,竟悄无声息被破了!除非…… 此时,那黑杀领头人亲自带人冲进了院子,大笑道:“是‘鬼脸虫’!陆少爷想到了吗?” 果然是鬼脸虫!陆启明皱眉——万物各有相克,这鬼脸虫就是绿腹玉蛛的克星,专以这种蛛丝为食!然而鬼脸虫之难得更甚于绿腹玉蛛,黑杀虽势大,却根本没可能得到这么多鬼脸虫——那个暗中的人,真可谓不惜血本! 陆启明状似轻松地应对着黑杀的合攻,而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心中却暗暗叫苦——黑杀来的时机确实卡的很准。丹药药力再强,伤势也不可能在那一会儿的功夫里痊愈,哪怕就再给他一个晚上,情况也会轻松得多,可惜…… 第十三章 夜藏(一) 最擅应对围攻的金火牵机阵既破,再留在院子,反而于己不利。一弧银光霍地凭空绽开——陆启明反手抽出一柄长刀一个环扫,将周围黑衣人逼退数步,内力运转,身法立时发动,身形一错便将一众黑衣人甩在后面! 黑杀领头人眼神一凝,心头闪过一抹贪婪——名刀“念慈”! 只要是武修,便无人不羡此刀之威!就连炼制它的人——冶器大家“景颇”,也心惊此刀之锋利绝情,对此刀出世后的腥风血雨有所预感,又不忍毁去平生杰作,故以“念慈”二字命名,妄图化去此刀罪孽。 原来,这柄当世宝刀“念慈”,竟是无声无息被陆启明所得! 然而,黑杀众人却无一意外,只想着那刀,心头火热——黑杀的规矩便是如此,任谁来买,都只买得到人命,而战利品——他们有能耐得到,自然就是他们的! 领头人看着陆启明转眼闪出了院子,迅速没入黑暗丛林,冷笑一挥手:“追!”他不信,论夜里拼杀,这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能拼得过他们黑杀! 论杀人技巧,陆启明确实比不上黑杀;然而若论对暮途山脉的熟悉,黑杀又怎可能与长年在此寻药的陆启明相提并论? 夜深不见五指,木藤丛生,陆氏的顶级身法“云寸”又何其快,陆启明却能不摘一花一叶,毫无阻滞地穿行其间,轻松惬意如漫步于自家后花园!他全力运转“云寸步”第一重,眼神冷静如铁——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迅速与黑杀拉开距离,迫使他们分散开来寻找自己!到了那时,就是他的绝对主场! 黑杀自不会放任陆启明就这样消失无踪——数十道破空声响起,黑杀所有人竟齐齐腾空而起,疾速向陆启明离开的方向掠去! 腾空?怎么可能!他们只是武师! 细看,原来他们人人左臂上都甩出带着坚韧长线的黑色弯钩,在夜色的遮掩下与周围融为一色,肉眼难辨。弯钩借力于粗实树干,在空中几乎全走直线距离,再加上黑杀特有的夜行身法,亦丝毫不慢! “云山千重、寸心万里”——“云寸步”作为陆氏的珍藏,又怎么能只有速度这么简单?陆启明根本不必回头看,听声辩位,他瞬间作出反应。 在黑杀众人眼中,陆启明的背影刚进入视线,却忽的变了——他似还在那里,又似已转了别处,再看时,陆启明竟于一刹那穿过空间,远得就如一个黑点! 黑杀众人大惊——世间怎么可能有这般绝妙的身法!这可怎么赶得上?! 然而就在他们惊神的刹那,一泓刀影如光似电,从他们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劈而下!是陆启明!他竟没有远去,反而深入敌腹!他不知用什么方法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突兀的出现在了这里! 念慈刀快到了极致——一瞬劈,一瞬收,再一瞬消失无踪,四周还是那么静,仿佛它从未出过鞘。 怎么没人受伤?黑杀众人互相对望,难道是幻象?那就继续追! 刹那间,艳丽血光如莲绽开! 最前面的两个黑衣人在其他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身体忽然分成上下两半,缓缓滑落倒地,脸上仍带着一丝迷茫。 黑杀众人汗毛倒竖——原来不是陆启明刀出无功,而是那刀实在太快太快,快到刀刃贯穿身体后,被杀的人却没来得及立刻死去! 那陆启明又在何处?黑杀众人屏息四顾,只觉四周黑暗里藏了无数陆启明的身影;带着寒气的空气清新无比,在众人眼中却如有瘴气重重——这正是“云山千重”的含义所在,如雾似云,困住人心! 黑杀领头人脸色肃杀,用手势暗暗下了一个令。 林中静得骇人,连一丝虫鸣也不闻。黑杀人人严阵以待,明明只陆启明一人,却有一种被包围的诡异感。 陆启明仍在附近,他静静站在树梢,凉风吹来,他便随树梢轻轻晃动,如同化身为一片叶子。他整个人的气息如云雾般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没人能发觉。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黑杀,如猎豹般等待最好的时机。 毫无征兆地,陆启明动了——他的身形模糊成一团,仿佛还站在树梢上,然而他已不在——他再次出现在了一个黑衣人身后,冷冷出刀! 半空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爆开——却不是血! 不好,是陷阱!陆启明心中一紧,身形暴退,手腕一抖,念慈刀顿时舞成了一泓银色圆盘,任它再刁钻的暗器,都闯不近身! 然而却已来不及——因为那并不是暗器,而是一袋粉末!满天的粉末爆散开来,洒在陆启明身上! 陆启明脸色登时变了——他本是绝不会怕毒的,然而这次黑杀却没有用毒——是荧光粉! 大量荧光粉粘在陆启明的衣服上、头发上、刀刃上,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毫不留情地散发光亮,任陆启明的身法也高明,也能被看个一清二楚! 暗夜藏匿一切,只有陆启明如置身白昼,好不显眼! 见荧光粉奏效,黑杀领头人不禁桀桀长笑,怪声道:“陆少爷可满意这份大礼?” 光暗的转换一时间弱化了陆启明对周围的视野,此时声音便是最好的提醒!陆启明瞬间看向黑杀领头人的位置,冷笑:“找死!”云寸步动,陆启明的身形在黑暗里化为一道光电,念慈刀以雷霆万钧之势划破虚空,欺向那领头人! “来得好!”黑杀领头人提刀相迎,毫不示弱。那极强的力道无不显示着——他也是武师巅峰的强者! 激荡的气劲卷起烟尘碎石四散,林木无风而摇,眼看两把刀间的距离转瞬消失,刀刃就要与刀刃相接—— 黑杀领头人的刀面却于千钧一发之际反转,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整个刀突兀变向,从下方阴毒角度挑向陆启明——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会与念慈刀硬碰?! 见此,陆启明毫不惊讶,几乎同时地,他抬起左手迎了上去——他左手二指相并,莹白通亮如同玉制,如利剑般点向那领头人的手臂——正是陆氏闻名的武诀、岳山指!原来陆启明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早早蓄好了势,就等他撞来! 黑杀领头人瞳孔一缩——岳山指,指力刚猛沉重无比——一指出,如山岳倾!他不敢拿血肉之躯亲尝岳山指的威力。他登时身体一扭,险险比过陆启明的刀;手腕用力,他刀势再变——他的刀锋猛然向斜下方划,竟变成刀柄向上,直撞向陆启明臂弯某处。 圆润的刀柄相对于刀锋,毫无威力可言,然而陆启明却脸色大变,身形急退,眼神彻底冰冷下来——仅凭黑杀,怎可能知晓岳山指的破法?究竟是谁,为了杀他,竟胆敢违背族训、私自泄漏陆氏武诀机密!该杀! 陆启明看向黑杀众人的眼神彻底变了——知道了陆氏武诀破法的人,一个也不能活! 第十四章 夜藏(二) 二人的初次交手在电光火石间便结束,黑杀的其他人根本不及反应其间玄奥,只隐约感到黑暗中有凛冽寒意渐生。??? ? ? 黑杀领头人嘿嘿冷笑,玩味地看着陆启明——陆家嫡孙如何?第一天才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人卖了老底?纵你再神通广大,被人知道了一切弱点,又怎么翻身?他心中涌起恶毒的畅快,笑道,“我们大当家真是太抬举你了?只我一个,就足够解决你!” 嘴上说的不屑,黑杀领头人行动上却丝毫不慢。只见他用力一跺地,山石皆爆裂成碎末,他借着反力旋风一般再次杀向陆启明——他知道,对付陆启明,一定要逼他不停地正面迎敌,这样,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便不能支撑——到时候,便是自己这个“小人物”扬名立万之时! 陆启明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迎面而来的黑杀领头人,淡淡道:“是吗?” 只见,陆启明轻轻伸出了左手——他的手指再次化为玉色,轻描淡写的对上携势冲杀而来的黑杀领头人!竟然还是岳山指!这次的岳山指竟看上去黯淡无光,就似根本没动用内力一半——这又怎可能挡得住?! 黑杀领头人一怔——莫非被打击得傻了么?他冷笑,“过分自信就是自负!”说话间,他再次撞向岳山指这一式的关键处——陆启明敢再用,他便再破!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的距离何其近,眼看岳山指就要再次被破! 什么?!——黑杀领头人瞳孔骤缩! 在黑杀领头人的眼中,他的刀柄明明已精准地撞上了陆启明的臂弯,然而,在他的感受中,却只是撞上了空气——原来,陆启明手臂的速度在一刹那竟快到了他根本无法反应的地步,在空气中留下的残影竟宛如真实! 不好!黑杀领头人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极度的威胁感顺着脊柱直冲上脑! 多年厮杀的身体在他大脑尚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已瞬间刹停,他拼尽全力将身子勉强一侧,试图把刀横在身前抵挡这一指——他只来得及将刀柄对上陆启明的岳山指! 陆启明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上了那刀柄——在二者接触的瞬间,千锤百炼的玄铁竟仿佛与旧窗纸无异!连一丝生息也无,整柄刀都化成了烟尘! 黑杀领头人只觉得一股大力顺着刀柄传上来,静夜里,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怎么可能!但还没完——在黑杀领头人骇然的目光中,陆启明的指尖势无可挡地点上了他的胸腹——那一瞬间,时间都似乎凝滞——领头人随即感到一股山崩之力在自己体内爆炸开来,内甲的碎片随之刺入体内! 同样一式岳山指,使用者却似已换了一人——陆启明只轻飘飘一点,黑杀领头人便丝毫无反抗之力,身体一刹那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跌在地上。? ?他大口吐着血,只觉得血液都要凉透了。他双目暴睁,骇然喝道:“小周天!” 其余黑衣人本来皆以冲近陆启明,一听“小周天”三个字,齐齐一个哆嗦,即刻退了一步,惊骇的死死盯着少年静立的身影——单单是武师的每一境,境境都有几乎不能逾越的巨大实力差别,更妄论武师与小周天之别?他们虽不是孬种,却也不可能做这等以卵击石之蠢事! 黑杀领头人一语出,便觉不对——如果陆启明真的是小周天,他们虽人数占优,陆启明真想解决也不会费多大功夫,又何必与他们周旋这么久?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 “是秘法!别被他骗了!”黑杀领头人喘息了一下,恨声道:“再好的秘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拖到他秘法时效结束!”就凭陆启明的身体,竟敢发动秘法?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众人恍然,微松一口气。武修皆知,秘法能够短时间提高实力,但事后却要承担极大的后遗症。不过即使这样,秘法也极为珍贵抢手——关键时刻,秘法可是保命的东西!陆启明的秘法竟然能让实力跨越一个大阶——陆氏果然底蕴深厚! “只怕你们拖不起!”陆启明冷声道。话音未落,他身形一阵模糊,便消失在了原地——云寸步再动! 黑杀众人眼前一花,便找不到陆启明踪影!他们忽然发觉事情不对——他身上的荧光粉呢?! 领头人也是不敢置信,陆启明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解决的荧光粉的?接触身体的荧光粉,可以用内力震落;念慈刀锋利绝世,也容易褪掉;但是,这种特质的粉末,在任何衣料上都极难洗去…… 想到这里,他忽然眼睛睁大,低喝道:“该死!是西海鲛纱!”黑杀领头人一时之间又恨又妒——西海鲛纱,他亦只闻其名,从未见过真物。虽以“纱”为名,但外表却与一般布匹无二;然而它的珍贵,任何布料都比不上——透气舒适,但坚韧如甲衣,又天然有除尘之效,时刻都洁净无比,万物不沾身! 他在一刹那间,对大世家子弟的愤恨激增到了极致——他们这些人受尽千般酸苦,费尽万般心机,却被这些公子哥儿用这种无耻方式破解!他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大喝:“杀了他!” “就凭你们?”陆启明漠然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耳边炸起——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数个黑衣人身后,冷静出刀! 小周天的实力对上低阶武师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只见血花飞绽,又有四个黑衣人无声软倒! “再坚持这一会儿!实力弱的不要聚在一起!”黑杀领头人心中大急,只盼陆启明秘法后的虚弱期尽快到来。 然而,事情却不能如他所愿。这边血色还在空中未消散,陆启明身形便再次出现——三个黑衣人只看到了夜空中一道绚烂至极的银色刀影绽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杀领头人的喊话哽在喉间,他只觉得周身彻骨的冷;他暗暗挪了挪位置,心脏如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生怕下一刻陆启明便出现在他身后。 陆启明却没有出现在他这里——一个失去战斗力的人,已不再值得他出刀!他看着黑杀中背靠背站着的两人,身形再动。 一弧刀光再度亮起——两个黑衣人拼命抵挡——念慈刀这次终于被勉强架住!这二人毕竟皆是武师六境,虽仍被大力震得吐血倒退,但总算保全了性命。 然而,以黑杀领头人的眼力,却看出了陆启明手上力道的细微减退!他心中瞬间振奋,喊道:“坚持!他的秘法马上要过去了!” 陆启明眼神一冷,身形模糊间便出现在了领头人身前!“放心!还来得及杀你!” 黑杀领头人眼睁睁地看着念慈刀无情斩落,却无力挪动身形!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下一刻,异变突起! 之前重伤的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个忽然敏捷跃起,速度暴涨,瞬间追上陆启明,赤红右掌挟着万钧之势袭向陆启明背心! 看那力道,不知强过陆启明多少倍——这里竟然还暗藏小周天中阶的强者! 第十五章 软香 黑杀领头人眼中锐芒一亮——是周先生!他终于出手了! 要买陆启明命的那人本要请黑杀的三位当家出手,被拒绝之后,才在别处找来了这周先生。??? ? ?周先生虽不是黑杀,却也丝毫不弱。他行事素来底线毫无,多年来仇家无数,然作为一个独行侠却能潇洒活到现在,更是炼到了小周天中阶的惊人修为,也可谓奇人,在中洲也算小有名气。 让谁来说,以周先生小周天中阶的修为对付陆启明都是手到擒来,可他竟还是伪装成黑杀中一个小卒,看到陆启明有气竭之相时才从背后偷袭,真真是谨慎狡诈到了极点! 周先生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定要功成!一掌出,便是他的成名绝技——赤焰铁砂掌!炙热如赤焰、坚硬如铁砂,更带着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剧毒——不知有多少好汉在此掌下饮恨! 小周天中阶的修为何等威势!只一刹,周围的温度骤然升高如炎夏正午,赤焰铁砂掌挟着旋风一般的炽热气流拍向毫无防备的陆启明! “很好!他来不及躲!”周先生嘴角带着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同一时刻,就在周先生背后,竟忽有一道锐光破天而来! 此时周先生忙于偷袭陆启明,根本没料到会有这等惊变,背后空门正大开,毫没设防! 这气息不用看就是绝对的小周天!陆启明有帮手?!周先生大惊,再不顾前面的陆启明,拼命扭转身子抵挡——保命要紧! 小周天的反应怎会慢?然对方与他同是小周天,距离又近得吓人,周先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锐芒璀璨如天上星河,从虚无处乍起,仿佛来自于千万里之外;它如飞鸿般轻盈,却带有绝世锋利,如携漫天星光之势——美到了极点,又危险到了极点! 周先生疯狂抵挡,却还是迟了半步——他背上斜斜有一道恐怖的血痕崩开,整个人都被冲的向一旁飞去。壹?????看书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这一招为什么这么熟悉? 忽然他的眼睛瞪大了——这难道不正是陆氏威名远扬的“星河七斩”吗?还有这力道……周先生一时连自己的伤势都忘了,嘶声喊道:“你根本不是武师!你本来就是小周天!” 斩出惊天一刀的人影缓缓凝实——正是陆启明! 陆启明缓缓收刀,微笑道:“要不然怎么引你出来呢?” 周先生感受着脏腑的伤势,脸色铁青。他再小心,也万万没想到,天下竟然有十五岁的小周天!这怎么可能?他是人么?! 黑杀众人也被骇得一时无语,连动弹一下都不曾。天色已微明,远处鸟雀声起,丛林中却气氛诡异,二十多个人或坐或站,姿态各异,却神情僵硬,像毫无生气的雕塑一般。 这时,众人耳边却忽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只见树梢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子,随着微风荡来荡去,鲜艳红裙猎猎飘浮,在暗夜里有种诡异艳丽的美感。 只听红衣女子咯咯笑个不停,娇声道:“死鬼,你不是让我看来你大杀四方的英姿么?怎么现在被人家小郎君杀的不能动弹了?” 听她此言,周先生脸色更黑,他勉强调息了几下,站起身怒道:“红娘子,你现在出来干什么!” 原来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叫红娘子。 红娘子不屑一笑,一扭身便轻盈地落到人群中央,带起一阵妩媚香风。近了看,红娘子的容貌也如她的裙子一般风情美丽,长长的眼尾下还缀了颗朱砂痣,说起话来眼角眉梢皆是艳色。 她给陆启明飞了个媚眼,又恨铁不成钢地道:“说你缺心眼儿你还不认!人家既然早都认出了你,又怎么会不晓得我也跟着呢?” 陆启明轻笑点头,“姑娘果然聪明。” 红娘子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容貌依旧美丽,看不出年龄,可实际上早过了三十岁。听见陆启明唤自己“姑娘”,可真是合她心意极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几岁。 周先生一看她神情便暗道不好,急道:“红娘子!你不要忘记自己过来做什么的!” 众人这才想起,眼前这看似娇媚温软的红娘子,也是实打实的小周天中阶强者!要论名头,这红娘子可比什么周先生响亮多了,不知何时这两人竟搅在了一起? 红娘子却丝毫不吃他这一套。她柳眉一竖,双手掐腰,立刻回骂道:“姓周的,你对谁说话呢!别忘了我可还没答应你呢!” 红娘子在暗色斑驳的树影间来回踱着步子,踩的枯叶吱呀作响。她蹙眉自言自语:“真是苦恼啊,到底帮谁呢?”她好笑的看着周先生脸色越来越黑,神情越来越急,心中得意;再偷看陆启明,却见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丝毫不慌张。 半晌,她终于站定,素手一抖,甩出一条长鞭,嬉笑道:“死鬼,这回你有福了!传说中的中洲第一天才啊——奴家可还没杀过呢!” 第十六章 咱们走! 红娘子此话一出,周围气氛瞬间冷凝。壹?????看书 她美眸带笑,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启明,却不再含半分风月。 陆启明自不会对她的立场抱有什么期待,他只是紧了紧握刀的手,眼神沉凝。 之前红娘子猜的一点儿没错——以陆启明精神力之高,早在一开始便感知到,在深夜来袭的人中,有两个中阶小周天——如果只有武师的话,又怎么可能让陆启明如此严阵以待? 四阶小周天、一阶一云泥!这一定律,即使他出身陆氏,也很难打破。更不要提他此刻状态远远不是全盛,如果一上来便正面迎战,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是以,他先示敌以弱、营造出自己仍是武师的假象,一举废掉了周先生至少三成的战力——伤周先生一人,更胜过杀“黑杀”二十! 不过,即使这样,局面仍然对他非常不利。陆启明感受着自己身体的状况,暗暗蹙眉。幸好天色仍未明,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 红娘子眼波一转,心里便有些猜测。她余光瞥见周先生仍在一旁暗暗调息,没好气道:“你还在那儿娇气什么!快上啊!他的伤可不见得比你轻,说不定巴不得你再拖一会儿呢!” 周先生冷哼一声,暗道:“那你自己怎地不上?”而看到红娘子似怒含嗔的俏脸,他终是忍下没说什么,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兵器——却是一对“子午鸳鸯钺”。他这对钺足有四尖八仞,锋利无比,更泛着深绿幽光,一看便浸有剧毒!这兵器少有人用,但与周先生却合适极了,正能与他的掌法相得益彰,更显威力。 陆启明却不必等他来攻;他早已再次运起了云寸步的诀! 只见他身形一花,一时间,竟有两个陆启明同时出现,分别攻向周先生与红娘子,动作竟各有不同、无从分辨! 周先生二人神情一肃——没想到,以他们高陆启明一阶的修为,竟然一时间也分不出真假!原来全力施展的云寸步,竟然这么快! 陆启明却只有更快——那两个陆启明,竟然皆是残影!他的真身已在周先生的另一侧——念慈刀出鞘——星河七斩之“锐光”! “真把我当软柿子捏了!”周先生冷笑不止,提钺相迎,后发先至——他既已知陆启明修为,可不会再给他机会! 双钺的刃丝毫不差地与念慈刀架上,撞出尖锐刺耳的金铁声,火星四溅!双方一触即离,各退五步。??? 周先生脸色一变,一阵青一阵红,终于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喷出,恨道:“好!好!我看你这一招还能再出几次!”就算陆启明再天才,只要是人,那内力都不是无穷无尽的;他敢这般挥霍,是以为能在一瞬间就解决他们吗? 他双臂一震,子午鸳鸯钺带着怒意呼啸着劈向陆启明! 红娘子也不甘其后。刚刚她的位置来不及援手,现在早已追到近来。她长鞭使得灵活无比,在空气中一绕,便带起阵阵气爆声卷向陆启明! 陆启明全力运转云寸步,身子于一瞬间内在狭小空间中完成了无数个微小腾挪,擦着钺锋险险避过,绕到周先生身后反手又是一刀。 周先生毕竟受内伤在前,气息流转不顺,眼看又要挨上一下! 一声闷响——紧要关头,红娘子的鞭子稳稳地卷住了念慈刀——也不知这鞭子是由什么材料制成,即使有红娘子的内力加持,能硬接念慈刀而不断,也端是了得! 红娘子牢牢锁着念慈刀,咯咯笑起来:“小冤家,你这么急做甚啊?离天亮还早着呢,咱们慢慢玩儿呀!” 陆启明冷哼一声,水属性内力在念慈刀上一过,刀面上瞬间起了一层薄冰,他轻轻一抽,便摆脱了长鞭的束缚。? ?? ? 然而红娘子毕竟阻了他一瞬——两道劲风一上一下——周先生转眼再至!他憋屈已久,看准时机含怒出手,绝不可小觑! 短钺对长刀,二人又相距极近,陆启明仓促之下不及提力,猛退数步;这时红娘子的长鞭也又勾了过来,正击在他背心! 西海鲛纱本身便是上好的甲衣,滑不受力,是以红娘子这一下才没能打实,鞭尾斜向一边滑开;然而小周天中阶的力道却不是那么好卸的!陆启明被两人夹击,终是引动之前伤势,面色一白,血迹从嘴角涌出。 见此,红娘子单手抚胸,惊叫道:“哎呦!死鬼你知不知道下手轻点!可真教奴家心疼啊!” 周先生的脸抽搐了一下,没搭理她,闷头继续挥动双钺。 陆启明神情凝重,手腕一抖,便丢了三五个黑幽幽的珠子出来,呼啸着袭向二人。 “小心!是霹雳子!”周先生的话音未落,数个霹雳子便爆裂开来——尖利的金属碎片随着炽烈火光杀向四方! 霹雳子本不罕见,然这些却是经过陆氏改良过的,威力远远超过预计——红娘子鞭子舞得密不透风尚勉强挡住,周先生却反应不及她,大腿一痛,便中了两下,血流不止。 还没等烟尘散去,便听的那边黑杀惨叫连连——二人一听,便知那些小小武师又被一刀灭了四个去! 再定睛看,此处又哪儿还有陆启明的影子? 周先生气急败坏——今日他真真倒霉透顶!草草止了血,他身法一动,不必人催,便再次急急追了过去——他决不再给陆启明嚣张的机会! 之前小周天境界的战斗,以黑杀他们的眼力,连敌我都难辨,自然插不上手;却也没想到那边打得正热闹的陆启明竟然会忽然杀过来!黑杀领头人脸色难看无比,犹豫片刻,咬牙一挥手:“咱们也跟上去!” …… 几人且战且挪,一路向着森林深处而去。一路上惊起夜间修行的人无数——绝大部分一察觉战斗余波便立即惊逃。但也不缺不要命的,不远不近地在战局周围缀着——无非是想长见识,要不然就是想贪死人财——但这些人连武师之上都少有,丝毫引不起陆启明等人的在意。 周先生、红娘子二人胜在经验丰富,修为更高;而陆启明则凭着超人的精神力,时时能料敌在先,加之功法与武诀的优势,也能与之周旋。 这一战便战到了天明——这是红娘子二人绝对想不到的事——即使是同一级别,这么长时间也够分出胜负个十来回了! 红娘子看着前面用刀杵着地、大喘粗气的陆启明,眼神复杂。此时陆启明早已面色惨白,嘴唇都无一色血色,汗水把头发都湿透了;虽然他身上的西海鲛纱依旧整洁干净,但红娘子一直跟着,岂会不知他吐了多少口血?她三个时辰前就认定他不能再支撑,然而…… 她更想不到自己这边两个小周天中阶竟会被陆启明逼到这一地步——周先生的脸色比陆启明还差,他左手软软垂着,已被废了个彻底,右手则扶着树干,眼看站都站不稳了;而她自己虽已小心到了极点,可还是身形狼狈,内力耗尽,内伤也不轻——她几乎有种错觉,她们二人是在围攻一个小周天高阶,而非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 红娘子幽幽叹了口气,难得有了几份正经,低声道:“我平生没有佩服的人,你是第一个……陆氏陆启明,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她清楚陆启明现在的状态,是真的万万不能支撑了;就算还能拼死那个姓周的,也还有后面黑杀等着。她想着这绝世天才眼看就要陨落在这里,心里慨叹不已。 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又忽然嫣然一笑,柔声道:“小冤家,要不然现在开始,让奴家来帮你如何?” 陆启明断续咳着,看着她轻笑道,“好啊。” 这回轮到红娘子呆了一呆。她一时无语,接着笑得更加娇媚了,“我发现——我现在还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你!”周先生脸色大变,他实在摸不准这疯婆子的脾气,就算知道红娘子九成九都不会莫名奇妙改变立场,但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正在这时,三人忽然感到竟有一个武者的气息迅速接近。红娘子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蠢货不知死活想来发死人财!” 陆启明本也带着笑意,然而随着那人的接近,他脸色忽的变了——这气息好熟悉!这是—— 然而他却来不及喝止——只见树丛间忽然冲出一个身形狼狈的高挑少女——正是宋平安! 陆启明心中大急,宋平安才区区武者,现在跑来不是送死吗?! 宋平安一冲出丛林,看见周先生和红娘子便双臂使劲,将怀中抱着的两个东西劈头盖脸便砸了过去! 周先生看到两个黑影,下意识挥钺一砍,黑影立刻毫无悬念地破碎开来——红娘子根本来不及阻止——周先生这才看出,黑影竟是两颗巨大的鸟蛋! 蛋壳脆弱,瞬间破碎,蛋清蛋黄四溅,纷纷黏在周先生和红娘子的身上;宋平安离得近,衣袖上也沾了少许,她立刻“撕拉”一声把袖子撕下丢得远远的。 这一幕只是瞬间,众人尚未反应出关键,便听不远处响起一声震天的咆哮,紧接着便是大量树干被摧枯拉朽折断踩碎的声音——再抬头看时,便见一个足有六七个人那么高的巨大黑影冲杀过来! 是妖兽“赤火骇鸟”! “该死!”红娘子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那个死丫头竟然偷了赤火骇鸟的蛋!她怎么敢?! 宋平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到陆启明面前把敛息散塞到他嘴里,一把抓起他的手,冷静道:“咱们走!” 第十七章 重要的事 清晨,初阳,小湖。? 宋平安盘膝坐在一处山石上,单手支着腮帮子,微微出神。她没有想过,在被陆启明引领着、穿过阴冷潮湿的狭长山缝后,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这样的画面—— 走过一线天,天地豁然开朗。润润的水汽拂面,便遇见了眼前圆圆的小湖。四周群山拔仞而起,将湖水环绕,像极了一个巨大的翡翠碗。正是日出时,光线柔暖。湖面烟波渺渺,似蓝似紫,如梦如幻。 置身于这样的景色里,宋平安一时觉得,仿佛夜里的那些惊险厮杀,也都如梦境一般远远地去了。 “这地方不错吧?” 宋平安闻声回头,便见陆启明从竹屋里推门出来,正看着她笑。她一喜,连道:“你醒啦!” 之前真让宋平安吓了一跳——混乱中,陆启明带着她以云寸步迅速远遁,后来钻进深山七拐八拐一路到了这里,也不见有什么事。可没想,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见陆启明身子一倒就人事不省了。她可不像陆启明那般精通医术,真是毫无办法;只能看出他呼吸还算平稳,才稍稍有点安心。 宋平安本想从他身上找些疗伤的药,可是她小心翼翼地摸来找去也没发现她见湖边早已有一间竹屋,猜到是陆启明从前建的,便先把他抬进了屋里。才有了刚刚这一幕。 陆启明之前独自对敌时别无选择,一直提着一股气,倒还能坚持;而一到了暂时安全的地方,神经一松,反而不能支撑了。他有些尴尬的一笑,问道:“我睡了有多久?” “也就大概一刻钟吧。”宋平安粗略估计着。 陆启明点头,大感欣慰——他看天色跟之前差不多,还担心是不是论“整天”计的;幸好之前有五行固元丹打底,否则这次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醒的来。 陆启明走到宋平安身旁,盘膝坐下,与她并肩看着前方。他欣赏了一会儿美景,忽然轻声道:“这次,真是多亏有你啦。” “其实也没什么……我其实早跟着你们了,但是之前我也不敢过去……还是后来你制造的那个机会,”宋平安拽着一缕头发,有些语无伦次;她最怕应对这种场景,“而且你配的敛息散真的非常厉害……” 陆启明微笑,不再多说,只把这恩情记在心里。他之前帮宋平安的,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然而,对武者五境的宋平安来说,引来一头小周天中阶的妖兽,却是实实在在冒性命之险! 这种气氛里,宋平安满身的不自在,便转移话题道:“这儿真好看。? ?????竟然没有别人发现吗?” “自然是有过的。不过除了咱们之前那走的那条路,其他地方都很难才能进来,这儿又没有什么宝贝,连药草都极少,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来了。”陆启明解释道,转而又笑:“我却觉得,这景色本身就算是极好的宝贝了。如果过来暮途这儿修炼,却不懂欣赏山里的美景,又有什么趣味可言?” 宋平安静静听他说着,再看着这画一般的山水,不由认同点头。旋即又想,自己原来就是他说的那种无趣的人啊;但是寻常人又哪里有资本享受这种闲情逸致呢?她想着自己二人的差别,心中不由有了几分黯淡。 陆启明却没猜到宋平安的心思百转,他深吸了口清澄的空气,感觉心神都变的更加沉静剔透。他捏诀打坐调息,笑道:“而且,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环境里,确实有利修炼。” 宋平安微微一笑,也学着他的样子作深呼吸,凝神开始修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渐渐觉得,今日的修炼似乎真的顺利了些。 晨光熹微,二人并肩静坐,仿佛成了这天地画卷的一部分。 …… 转眼间,一个上午安然过去。静谧的湖边,小竹屋周围隐有草药清香萦绕,更添了几分出尘之意。 宋平安坐在竹凳上,好奇地看着陆启明炼制药剂。她看着周围各种药草和数不清的瓶瓶罐罐,不由惊叹道:“你这里的东西可真齐全!” “我每次来暮途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儿。”陆启明点头道。毕竟他来暮途可不是专门给人看病的,所以这个罕有人迹的幽静之处甚合他心意;平日修炼武诀,也不担心会引人注意。 陆启明炼制药剂颇为熟练迅速,但神情语气却悠闲,仿佛二人真是来这儿踏青游玩一般。宋平安却没他的定力,担忧道:“咱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呆在这儿吗?万一他们找来怎么办?你不用找……找你家里搬救兵吗?” “疗伤和休息就是现在最要紧的事啊。”陆启明微笑道。“暮途这么大,咱们这儿又隐蔽,相信他们一时半儿是找不来的。何况,他们也必须得休息了!”至于陆氏的人……他心中叹气——这次对付他的明显就是“自己人”,他现在的情况不能冒险。 宋平安经他提醒,立时想起那二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后来的妖兽……她振奋道:“说不定他们受了伤,又找不到咱们,就会自己离开了。” 陆启明摇摇头,淡淡道:“他们既然决意要杀我,一旦开始便再没有退路了。若我活着回陆家,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活路的。” 对啊,敢围杀陆氏嫡系子弟,陆氏知道了怎么可能留情?宋平安想想又道:“那我们总能在这儿养好了伤,偷偷走小道回去,谅他们是找不到的。” 陆启明但笑不语,眸中带着冷意——他们不会放过自己,而自己又何尝会放过他们?……当然,前提是再给他些时间。陆启明只能期盼自己不至于这么倒霉,在这个地方也会跟那帮人遇上。 宋平安看着陆启明的神色便心有所悟。她不禁感慨,虽然陆启明平日里那么温和友善,但在某些地方,仍不难看出属于大族子弟的特有的高傲。 说话间,陆启明需要的最后一支药剂也炼制完成。他站起身拍拍手,笑道:“你一定还不知道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什么事?” “这个小湖里有一种银鱼好吃极了!”话音没落,陆启明人便一阵风似的出现在了湖边,撸起袖子就要捉鱼。 宋平安一呆,哭笑不得。她带着笑意想着,他真是十分不同啊。 …… 第十八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湖边,二人面对面坐着。?要?看书 宋平安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启明,喃喃道:“这不可能……” 她转眼间又对陆启明有了新的认识——这烤鱼,竟然能做得这么好吃! 宋平安本来尚未觉得饿,但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鱼肉后,她觉得自己今天定然吃的进十倍的饭量!这真的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而且竟然是陆启明、这个陆家的大少爷做的! 宋平安忍不住咬了一口又一口,双颊都塞得鼓鼓的。她含糊地嘟囔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陆启明笑笑,不好回答。难道他能说是因为自己嫌外面的菜太难吃,才向自家厨师学了厨艺干脆“自食其力”? 好在宋平安根本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她早沉浸在美食中不能自拔,吃的比陆启明还要快。 陆启明微微一笑,也低头吃自己的烤鱼。他边吃边想,这次做得似乎确实更好吃了些。 …… 既有美景,又有美食,这午后时光便过得格外安逸舒适。愈渐熟悉,宋平安的话也多了起来,二人有说有笑,不约而同地希望着,这样的时间要更慢、更长才好。 宋平安心情大好地站在山石上远眺,忽的眼睛一亮,指着湖水道:“看,那儿好像有一条很大的锦鲤!好漂亮!” 陆启明听见了宋平安的话,好奇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这个湖哪时有什么锦鲤了? 宋平安的眼力又怎么能与他相比,他一眼看过去,心便沉了下来,右手一紧,便再次握上了念慈刀! 宋平安意识到不对,紧张问道:“怎么了?” “是红娘子!”陆启明心中吃惊,她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宋平安一怔,旋即意识到红娘子应该是那个一身红衣的艳丽美人。她还不及再说什么,便见那湖水中的一尾红裙已瞬间到了眼前!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只见红娘子从湖中破水而出,凌空而起;她出水面的瞬间内力一转,周身水汽便立时蒸干,红裙荡起,胸前一抹雪白亮煞人眼——真是无论何时都不忘展现她的万般风情! 红娘子轻盈点在岸边的礁石上,看着陆启明郑重的神色,她得意一笑:“没想到吧?小冤家,这次让奴家教你个乖——要想躲一个爱干净的女人,水边可是万万去不得的!” 对于红娘子这般爱惜美貌的人来说,被宋平安泼了一身蛋黄蛋清,又狼狈摆脱妖兽后的模样,那真是 是以她第一时间便四处寻找干净的水源,虽然这个湖群山环绕、难以到达,但对她一个小周天强者来说又有何难?当她发现陆启明竟也在这儿时,可是吃惊不小——她还没开始找他哩,结果人自己就出现了! 红娘子咯咯笑着,美目含情,柔声道:“小冤家,你与奴家果然有缘分!”接着她忽然脸色一冷,看着宋平安恨声道:“不过你可真是狠心——刚答允了奴家的事,转头就跟别人跑了!”话音未落,她神情又转幽怨,低声道:“当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宋平安可没见识过她的性格,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以为二人之间真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看红娘子,又看看陆启明,吃惊道:“她不是来杀你的吗?” 红娘子吃吃地笑,道:“奴家怎么舍得杀陆公子呢?奴家是来——”她拖着缠绵辗转的长音,忽然厉声道,“杀你!”话音未落,她便如旋风般一掌狠狠地杀向宋平安! 陆启明知道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心中早有准备,一把拉过宋平安护在身后,抬手去接红娘子这一掌。 红娘子毫不意外,她随意与陆启明对了一掌,又嗔道:“你怕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奴家从来不杀比自己丑的女子么?” 宋平安只平静地看着她,没做任何反应——她知道,这种时候她绝不能给陆启明添乱。 没想到,一旁的陆启明反而忽然变了脸色。 “知道厉害了吧?”红娘子本意就是逼陆启明与自己对这一掌,计策得逞,她笑得更灿烂了,“奴家这一招‘此恨绵绵无绝期’滋味如何?这招拿来对付负心汉,可是最合适不过啦!” 她这招“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本名实为“千里追魂掌”。这一招没丝毫杀伤力,就算真打在宋平安身上,她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是它却能产生一种绵长不绝的奇特暗劲,只要与人对掌,便能钻入那人身体中,极难驱除。最重要的是——中了此掌后,即便二人相距极远,也能被红娘子清楚地感应到! 陆启明暗中试了几试,不由皱眉——这暗劲确实不一般,以他的《长生诀》之强,短时间也无法驱除。 是战是逃?若战,他本身实力就比红娘子低一个境界,伤势更比她严重百倍;若逃,他带着宋平安,速度便不再是优势,再加上这追踪掌的暗劲…… 陆启明一时进退两难。 第十九章 金雕 红娘子浑身颤抖地一个人站着,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再挂不住一丝媚人的笑意。 呆立半晌,她猛地将鞭子狠狠抽在地上,却转眼又被荡起的灰土铺了一身。红娘子心中的愤怒登时达到了顶点,她再忍不住尖叫起来:“陆启明——老娘跟你没完——” 可环顾冷冷清清的四周,就只有她自己的回声从山这头响到山那头,又哪里还有别的人影?陆启明早带着宋平安溜之大吉了! 要问红娘子为何不赶快追,她也是有苦说不出——单看自己身周,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竹林和乱七八糟的石头吗?就算挡路,一鞭子劈开不就能过去了?但她就是绕出不去——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启明二人在自己眼前光明正大地离开! 被耍了!红娘子素来自负聪慧,将无数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无失手,这次对付陆启明也怀着猫逗耗子的闲心。可没想到,她一个没注意,反而被陆启明愚弄,困在了阵法之中!她心中的沮丧和气愤可想而知。 没错,就是阵法。陆启明之前假意与她拼命,实则暗中利用地势和特制的致幻的药粉,临时建了一个困阵。他这个阵法实则不大高明,然而用在对阵法一窍不通的红娘子身上,依然能起到奇效。 红娘子一挥鞭子,恶狠狠道:“不就是个破阵法吗?若是把你这竹子砍个干净,看你还怎么困!”巧的不行,她就以力破之! …… 宋平安只觉得眼前景物花成一片,耳边只有风在响——她本来觉得让陆启明这个受伤的人背着自己跑路实在过意不去,然而她现在却亲身体会了其中道理——人的速度竟然能达到这种地步!真是一百个她也比不上! 她再想着刚刚陆启明轻而易举便将红娘子困住,不禁感叹出声:“你果然是什么都会吗?连阵法也这般精通?” “困不了她多久的。??? 要?? 看书要真那么管用,咱们还跑什么?”陆启明苦笑。他可不是谦虚,对阵法一道,他也仅限于了解小时候在自家学堂里学过的那点儿知识,只能在短时间糊弄一下人。 不过就困红娘子这一会儿,也足够了——陆启明知道这座山的一处山崖上有个吊桥,连通着对面的那座山;只要尽快过去,通过之后把桥斩断,红娘子他们再想追来就难了——待他们翻过山再来时,陆启明定然早把那追踪掌的暗劲化去了!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陆启明方才再次对战红娘子,看似没费多大气力;可养伤最忌反复,只那一会儿的功夫,他之前的休息、调息和药剂尽皆前功尽弃。他现在运转云寸步,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全身各处火烧火燎地疼。 宋平安见他神情严肃,便知实情没有看上去那般轻松。??? 她不再出声打扰,默默想着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 黑杀领头人一看到陆启明,整个头皮都是麻的,心中大叫,真真是倒了血霉! 自从知道陆启明是实实在在的小周天以后,他便再没了与之战斗的勇气,全指望周先生和红娘子了。但红娘子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周先生又在别处调息疗伤,仅凭他们黑杀,那不是送上门来给陆启明杀的吗? 而陆启明此时有何尝愿意看见他们?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笑着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宋平安先躲起来。 此时黑杀众人皆只顾着紧张地防着陆启明,有谁有闲心对付宋平安这个小小武者? 宋平安点了点头,迅速跑开。她此时心里难受的紧——看山崖那边,哪还有什么吊桥?断桥倒是有的! 黑杀领头人也渐渐意会——看来陆启明二人是赶来过桥的!他想到这一点后,差点没给自己一巴掌——自己手那么快干什么?如果现在还没把那吊桥弄断,那这煞星肯定早走远了,也不会再有空拿刀对着自己。 红娘子早先为了防止陆启明走远了难找,便交代他们把这附近通往别的山的路都破坏掉。她想的倒不差,只苦了他们黑杀! …… 陆启明手指摩挲着念慈刀刀柄,有些出神。半晌,他忽然手腕一转,把念慈刀收回了鞘,盘膝坐下,微笑道:“你们不是不想和我打吗?那便不打了。” 黑杀众人皆是一愣——他们实没有应对过这样的情景,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黑杀领头人眯着眼想着,莫非陆启明的伤势竟然严重到了这种地步?那他们…… 陆启明看他们神情便知他们所想,他轻笑出声,摇头道:“想什么呢!也不怕告诉你们,红娘子马上就要追到了,所以我不想再把力气耗费到你们身上。”他顿了顿,又笑道:“至于我们俩打起来之后,你们是躲到安全的地方,还是等着最后捡便宜——随你们。” 黑杀领头人沉吟片刻,一挥手,众人皆后退百米,盘膝坐下,将刀横放在膝上——他们确实不准备与他动手了。红娘子又不是他们黑杀的人,他们乐得捡便宜。 陆启明不再看他们,专注运转《长生诀》调息。 …… 山崖边,陆启明独自盘膝静坐;而在他对面不远处,十数个黑杀竟也安然地打坐,双方气氛平静无比,论谁看了,也想不到半天前二者还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红娘子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奇景。她啧啧赞叹道:“不愧是奴家相中的人,什么时候见到都是这么与众不同!” 她目光扫视一周,在山崖那端的断桥上停了一停,便猜到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禁大笑起来,给了那边黑杀众人一个飞吻,“黑杀小弟弟们,干得漂亮!” 红娘子把鞭子甩的啪啪作响,嘴角笑意愈发勾人,她柔声道:“这下真好,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了,小冤家你也终于不跑了!” 陆启明念慈刀在握,静静站起身,看着她不说话。到了此刻,多说无益,唯战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丛林中忽然传出一阵闷哼!陆启明眼神一凝——是宋平安!难道黑杀竟有人敢偷偷过去对付她?! 不是黑杀! 只见宋平安身形狼狈地从树丛里冲出来,只来得及歉意地看了陆启明一眼,便慌忙回头挥剑抵挡上空盘旋的巨大黑影! 陆启明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巨大的金雕! 红娘子诧然回头看,一怔,拍手笑道:“报应!”之前宋平安引来一只恶鸟给她添乱,现在她自己竟也遇到了同样的倒霉事。 这山崖上原来就住着一只金雕,这回却是宋平安遭殃了。 陆启明感知了那巨大金雕的气息,微微松了一口气——这金雕只是武师级别的妖兽,不难对付。许多妖兽的体形与实力成正比,这只幸好不是这样。 不过,就算只是武师,宋平安也对付不了啊!陆启明一皱眉,身形急掠,就要去斩那只金雕。 “小冤家,你是当我不在吗?”红娘子立刻挥鞭阻了他这一刀,笑道:“就让那金雕与你的小娘子多亲近亲近嘛!” 陆启明冷哼一声,以云寸步瞬间绕过她。然而当他再看向金雕时,忽然心中灵光一闪,不如…… 第二十章 会当凌绝顶 此山崖之险,足以排在整个暮途山系的前三。? 要看 书 从远处看,这山崖正像一柄弯刀凌空插在山上——人若是站在崖边下望,只能看到缭绕的青白云烟,是万万看不见有坡度的山体的。其山势之高更是难以想象——如果丢块石头下去,修为稍弱的人,根本别想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 虽然许多人都知道这里有吊桥,但寻常人单单往下看一眼便腿软心颤,又如何敢走?只要不着急赶路的,宁肯多绕一两天的山路,也是不肯从这山崖边过的。 有吊桥时尚且如此,何况现在吊桥已断? 宋平安强迫自己不去看崖下的景象,冷汗已浸透了里衣——她和陆启明现在距崖边已不过两米! 然而她面上却依旧不露丝毫怯意,身子站的笔直。 从红娘子的角度来看,陆启明正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护在侧后方;但宋平安却能感受到,陆启明分明是将身子大部分力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宋平安心里像灌了铅水一般地重——陆启明之前一直与她有说有笑,她竟没意识到,他伤势竟这般重……可到了这种地步,自己还要累他相护! 陆启明脸色比纸还要白,气息已弱到了极点,而他的眼神却依旧清明冷静。他提刀挡过红娘子一鞭,再次退了几步。没人知道,他的精神力早已透体而出,四面八方发生的一切都别想躲过他的感知! 陆启明牢牢锁定着在空中盘旋着的巨大金雕,心中飞速计算着,眼神锐利——马上就要到最关键的地方了,一定不能出错! 二人一退再退,宋平安只觉得左脚突然一个踩空,心跳都几乎停滞了——她已半个人悬在山崖之外了! 陆启明时刻注意着四周,立刻左臂使力,牢牢环住宋平安,才堪堪止住她身子的坠势。 见此,红娘子眼波一转,垂下鞭子退后三步,笑道:“小冤家,你带着个累赘,奴家就算胜了你,也是胜之不武呀!不如……”她手一指宋平安,柔声道:“干脆把这累赘推下去好了!这样的话,奴家就等小冤家你把伤彻底养好!” 红娘子本来就是说来逗他们,就等着陆启明一刀劈来作为回答。 可她没想到陆启明竟然沉默不语,半晌,竟忽然把念慈刀收了起来! 红娘子眉毛一挑,怀抱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崖边二人。 然而下一刻,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心脏猛然一紧,差点惊呼出声—— 只见——陆启明忽然抱着宋平安一个转身,竟然就直直地纵身跳了下去! 红娘子大惊,可陆启明的动作是何其干脆利落,她抢身冲过去,却根本抓不住一片衣角!她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心中莫名空落落地,她摇头喃喃道:“就这么结束了?怎么可能?” …… 宋平安只觉得身子一轻,脑子霎时一片空白——陆启明竟然真的推自己下去了?!可还来不及心中悲愤,她便发现不对——他竟然是随着自己一起跳下了山崖!她心中瞬间大恸,不由喊道:“你何苦如此?” 可她的一个“你”字刚脱口,便觉自己后背撞在了实地上。她瞪大眼睛——怎么可能,这不是悬崖吗? 还不等她惊呼出声,陆启明立刻抢先道:“快抓紧羽毛!” 羽毛?宋平安脑子一清,看着周围极速变幻的景物,感受着背后的触感,她终于意识到,二人此刻竟然是在那只金雕的背上! 原来,陆启明在打斗中慢慢退向崖边,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他精准计算了力度、距离和角度,在金雕再一次飞近时用掌力将它扯过来,并趁机跃上雕背! 借金雕远遁,听起来极妙,可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金雕虽为妖兽,亦有扬长避短的本能,常在高空盘旋,少有落地。云寸步本不擅于空中纵跃,更何况多带了一个人?再说,在安全的地方,就算能跳上雕背,恐怕也要在下一刻被红娘子打下来。于是便有了之前惊魂一幕。 可危险才刚刚开始——金雕羽毛滑不留手,宋平安又是背躺在它身上,一时不好使力,转瞬间便下滑了一大截,眼看就要跌落! 陆启明一惊,连忙一手发力紧紧吸在金雕身上,另一只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宋平安的脚踝。 可掌力吸在片片光滑的羽毛上,远不及平日牢靠。陆启明知这情形不能长时间坚持,他大略估计了一下距离,抓着宋平安的那只手用力一甩,高声喊道:“抱住它的脖颈!” 宋平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看清东西时,自己就整个人到了雕背的上方。她记住了陆启明的吩咐,连忙尽全力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金雕的脖颈。 刚抱稳,她便觉得脚踝一重,回头看时,只觉得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里——只见陆启明整个人都荡在了半空中,只单手抓着她,才没有立刻被甩下去! 她忍住惊叫,与陆启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抱着金雕的双臂更用力了几分。 陆启明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做好了准备,便用力一拉,借助反力终于险险地回到了金雕的背上。 可这还不算完! 宋平安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便感到侧面有数个尖锐的东西破空而来! 陆启明挥手一拂,把那些东西一一接在了掌心——菱形镖——是黑杀的暗器! 二人再往下一看,红娘子正站在崖边,对他们二人怒目而视;她身边正是十几个赶上前的黑杀,手中菱形镖正不停地向他们掷来! 见陆启明轻而易举便挡下了暗器,红娘子火冒三丈——打陆启明有什么用?她怒吼道:“你们没脑子吗?打金雕啊!” 陆启明心中一沉——金雕体型太大,若是被他们打中……他沉声对宋平安道:“你小心,手千万别松!” 他左臂环着宋平安的腰,右手用力一扬,之前接过的数枚菱形镖霎时反向黑杀众人呼啸而去! 一连串的闷哼响起,最前面站着的一排黑杀纷纷捂着右臂向后连退——陆启明此时情况既不能保证一击毙命,那么击中擅于发力的右手是最好的选择。 金雕感受到来自崖边的危险,也不再靠近那边,闷头直往上飞去。 眼看金雕就要带着二人飞远,红娘子一把捉住最近的一个黑杀,抢过他怀中的菱形镖,抓起一把,奋力向金雕的双翼掷去——虽然红娘子不擅暗器,准头可能比不过黑杀,但小周天的修为岂可小觑?数枚菱形镖带起一连串的气爆声,只一刹那便逼到了近前! 陆启明眼神微沉——菱形镖分散的范围太大,即使加上念慈刀的长度也不可能全部挡住! 陆启明心念一动,放在藤木板指中的数个瓷瓶瞬间划过他掌心,凌空飞去,一一对撞上菱形镖,在空中砰然爆裂成白色粉末。 红娘子脸色阴沉——借着这一下,金雕已然飞的足够远,纵使以她的修为,想要再击落金雕,也是不可能的了。 她神色莫测地看着陆启明二人远去,半晌,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 陆启明把几个瓷瓶一丢出去,便清楚已经没有回头看的必要了。他轻轻一跃,与宋平安并排趴在雕背上,侧头看看宋平安,见她脸色苍白,正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见此,陆启明一笑,出声提醒她,一开口却几乎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山风泠冽无比,金雕又是急速逆风飞行,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将陆启明的声音压了个彻底。 陆启明无奈,只好凑到宋平安耳边,用力大喊道:“宋姑娘!已经没事了!可以睁眼了!” 宋平安这才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她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只觉得双臂都因之前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她之前生怕自己睁眼看的话,会忍不在害怕或者分神,万一不小心松了手,那他们两个都要完了。 她喘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眼前一花,眼前的一切景物尽皆翻转了一圈,身子一飘,直接被高高甩起! 陆启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用掌力紧紧吸在金雕背上。他不禁苦笑——他们是很想找这金雕帮忙,可是这金雕看起来不大乐意! 二人刚堪堪稳住,便又见一场天旋地转;没几次,二人便觉头晕眼花无比,连上下都分不清了。 陆启明没有带绳索之类可以固定他们的东西,只能控制力道轻轻拍了金雕一掌,让金雕吃痛。他心里盘算,这般反复几次,金雕大概知道了厉害,便不会再在空中翻转、自讨苦吃。 陆启明本以为这一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却没想到他只轻轻拍了一掌,金雕就浑身一抖,立时不再作怪,飞得平稳无比! 虽不解,但陆启明此时实在懒得深究;他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扭头看宋平安,只见她双眼发直,脸色又青又白,死死咬着嘴唇,似正忍耐着什么。 陆启明一怔,旋即了然,他嘴角一勾,凑到宋平安耳边唤道:“宋姑娘!” 宋平安艰难地看过去,用眼神问“什么事?” 陆启明一脸坏笑:“坚持住啊——要是吐咱俩一身那就不美了。” 宋平安万万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她呆呆地看着他,脸刷一下就涨红了,又气又羞道:“你!”一时间,她连胃中的翻涌都忘了。 “没关系,咱们有这个!”陆启明手掌一摊,递给她一个青色小瓶,戏谑道:“晕雕药!” 宋平安一时间哭笑不得,她恶狠狠地瞪了陆启明数秒,一把抢过青色小瓶将里面的药剂灌进了嘴里。 …… 天边夕阳斜挂,这一日终于要尽了。 陆启明二人并肩坐在金雕上,神情怔忪地看着前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生活着的这个天地,从未像此刻这般开阔过。 他们端坐于万丈高空之上,见到的是最旷远的天际,最浩渺的云烟和最完整的暮途。 暮途群山千千万,此刻尽览眼底。 无尽的峭壁奇石皆模糊了棱角,缩小千万倍,化为这天地执笔的画卷中的柔柔一笔。湍急江河尽皆散去凶险,化身白龙,腾舞其中。这写实之画,却分明有着天地间至真至灵之意境。 时间亦无缺憾——日暮时分的暮途是最美的。夕阳光线和暖,给苍青色的山脉镀上金红光泽,流霞万里环绕其间,如蓬莱仙境再现。云朵萦绕指尖、发尾,如梦如幻,似乎二人本就是天上的仙人。 二人随着金雕向着红日一路飞去,仿佛要去往那苍茫天地的尽头了。 第二十一章 霁月、山宝 天地自然平和无声,却有最广阔的胸怀,纵使人间阴谋纷争千千万,也不能影响她丝毫。????? 一?看书 陆启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却不觉自身渺小,只感到自身渐渐与天地相融,天地广大,而他亦然。他心中空明澄静,什么也不去想,但又仿佛领会了很多。 他心中莫名地感动,又莫名地遗憾,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他并不抑制,只耐心地感受着,体会着,等它们一一出现再一一散去,最后只余平静。 …… 不像陆启明,宋平安心中则充斥着震撼和敬畏,心慌的厉害。她悄悄地看向陆启明,看到了他嘴角比平日更平静的微笑,那一刻,她心底莫名就安稳下来了。 许是风声太大,给了宋平安胆气,她忽的大声对着正前方的空气喊道:“陆公子——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宋姑娘’啦——”这话若在平时,真是打死她也说不出口呀。 陆启明笑起来,也凑到她耳边大喊:“那你也不要叫我什么‘陆公子’啦——” 宋平安绷着笑意,依旧不去看陆启明,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也不知在对谁说话。她用力大喊:“风景好美啊——” 陆启明笑:“是啊——是啊——” 大约是这样喊话很有些费力,宋平安的脸庞红得厉害,她喘了口气,一字一顿地接着喊:“金雕要带咱们去哪里呀——” 陆启明也学着她,装作十分费力地样子大喊道:“我也不知道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再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 一?看书 …… 灵智不高的妖兽,受惊时,多会下意识跑向自己熟悉的地方。 当发现金雕开始盘旋下降时,陆启明二人都有十二分的警惕,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平安落地,迎面就飞出几只“大金雕”、“老金雕”来。 所以当陆启明看到这个静谧又安全的小山谷时,心里对金雕真是感激极了——他已经用精神力检查过,这次是真的安生了! 两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金雕背上跳下来,在第一时间歪歪扭扭地躺在柔软的青草地上不再动弹,连笑话对方的力气都没了——这一天实在太长太累了! 陆启明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他从出生以来都从没有这么透支过,一时间觉得此刻躺在草地上不动就是最幸福的事了——虽然他脑中想出了一件又一件应该立刻去做的事——驱散红娘子的掌力、炼制伤药,而且此刻修炼是效果最好的时候,还有这个小山谷里有…… “好好闻的香气!”宋平安闭着眼睛轻轻扇动着鼻翼,感觉到四周缭绕着一股清新怡人的气息,光是闻着,就觉得身上疲惫减了几分。? 陆启明已经快睡着了,听见宋平安的声音,他稍回了点神,有气无力地回答道:“霁月灵草。” 哦,霁月灵草啊……什么?霁月灵草?! 宋平安眼睛忽然就睁圆了,整个人瞬间从地上弹坐起来。她知道,霁月灵草是一种极其珍贵的药草,仅是一株的价值,都数倍于她一年辛苦所得!而霁月灵草更有着与其价格相符的效用,既能静心炼心,又能强化**,实是修行至宝。 而带他们来的金雕之所以体形远超同类,定然是啄食了不少霁月灵草的缘故。 宋平安立刻就不累了,身形敏捷地站起来。她四处一望,瞬间惊得倒抽一口气——霁月灵草!好多霁月灵草!全都是霁月灵草! 此刻正是入夜前夕,日光昏暗;放眼望去,整个谷底的山坡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青色小花,微微露出莹玉般的光华——正是霁月灵草! 陆启明听着宋平安急促的呼吸,担心她不管不顾跑过去,忙打起精神道:“你先别去,这里有古怪——天然生长的霁月灵草是不可能这么多一起出现的。” “难道是幻境?!”宋平安心中顿时失望到了极点。 “不不不,这确实是霁月灵草。”陆启明终于下决心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解释道:“我是怀疑,这些是有人用特殊方法自己种的。” “怎么可能!”宋平安惊呼。在她的认知中,天地灵药绝无可能由人力培养。 “是与不是,看看就知道了。”陆启明一笑,当先向那片山坡走去。 除了“长满霁月灵草”这一点外,这个山坡与普通的山坡没什么两样,毫无危险,也看不出丝毫人为栽种的痕迹。 难道这真的是天然的?陆启明大皱眉头。如果真是这样,他只能感叹自己见识太少了。 突然,陆启明的步子顿住了——他分明感觉到周围五行之气的流动变了!难道是阵法? 不对……这好像是! 一时间,纵然是陆启明,也不禁心中狂喜。他快步走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幽蓝的寒潭,以陆启明的目力,可以清楚看出,潭底有一点小小的光亮;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根本看不出异常,只以为是水面的无数波光之一了。 莫非今儿晚上是时来运转了吗?陆启明震惊的看着那点光,喃喃道:“竟然是山宝……” “山宝?那是什么?”宋平安奇道,她连这名字都从未听说过。不过看陆启明的神情,定是好东西无疑。 陆启明回了回神,解释道:“像霁月灵草这样的,也就吸收方圆数百米的天地灵气。而山宝却要耗去一整座山的精粹,在机缘巧合下汇聚五行,再历经无数岁月才有可能凝聚。而且一座山只能凝聚一颗山宝,此后灵性就不再有了。” 陆启明心中暗叹世事果真祸福相依。他只曾见过山宝一次,还是大盛王朝倾举国之力搜罗来,供奉给他家老祖宗的。 陆启明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炼药的本事十分不够,山宝太过珍贵,让他竟生出几分惶恐来。 这世上竟还有这种灵物!宋平安觉得自己像在听民间的神怪故事,她问:“那它有什么用呢?” 太多了!陆启明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条便让她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其一便是改变根骨,提升资质!” …… 寒潭边,两个人心绪乱飞,一时都处于神游状态。 “不对!”陆启明忽然皱眉。 “又怎么啦?”宋平安恍恍惚惚地问道。 “霁月灵草怎么可能生在山宝旁边?”陆启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山宝既然要吸收整座山的精华,那霁月灵草是万万不可能长成的,更别提还有这么多了!“这地方绝对是人为布置的!” 陆启明陷入沉思——为什么偏偏要把霁月灵草和山宝放在一起?这真的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啊。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霁月……山宝……”陆启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细细看着四周看似浑然天成的布置,若有所思。 第二十二章 别有洞天 陆启明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停驻在不远处的一座石山上。??壹??看书石壁裸露在外,上面只有寥寥几丛青草生长。石山与寒潭相距不远,共同被无数霁月灵草环绕着。 他心中已经有些猜测,微微一笑,却转头问:“平安,你知道为什么中洲这么多修炼之地,偏偏大家都喜欢来暮途呢?” 宋平安下意识摇了摇头——其实她根本没听清陆启明问了什么,兀自面红耳赤地琢磨着他唤自己“平安”的事情。她十分不好意思地想着,陆启明好像年龄比自己小啊,但是她和陆启明相处时总会不小心忘记这件事…… 陆启明可不知道她在想别的事,他接着道:“相传古时候,有一个绝世强者在寿命将尽的时候,震惊于日落时分的暮途景色,便选择在这里过完自己最后的时光,并将一生修行的经验和宝物留在这里,等待有缘人。” 宋平安静静听着,觉得这故事好像有几分熟悉。 “后来,真的有一个身具大气运的人发现了他的洞府,得到了他的传承。?? ?壹看书”陆启明顿了顿,接着道:“这个幸运的人,名字是盛其山。” 宋平安“啊”的一声惊呼——盛其山,可是他们大盛王朝的开国皇帝啊! 陆启明笑笑,继续说:“而盛其山感念年少时候的奇遇,在临终之前,也在暮途建了一座洞府,将自己的修行感悟和一部分珍藏封存进去。” 宋平安听着,心中有些感动。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强者都来暮途这里修建洞府,留下传承,于是又出现了更多的奇遇和风云人物。”陆启明微笑,道:“所以暮途的人们都怀着一颗浪漫的探险之心啊。” 宋平安恍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问别人暮途有什么好的时候,他们总是贼笑着不回答——他们都在期盼着自己会是下一个得到奇遇的天命之人,又不好意思给别人说罢了。她想着暮途山的故事,心中神往。半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惊喜道:“你的意思是说……” 陆启明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宋平安气结,白了他一眼,走到一旁修炼去了。 …… 离夜深还有段时间。陆启明忽然想起了之前锦衣老者给自己的那册书——他从那时到现在,竟一直没有机会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心念一动,藏在青玉坠里的书便出现在陆启明的手中。他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脸上的神情凝固了——第一页的第一句话便是——“山宝之三用”! 陆启明心中涌出一种诡异感,他连忙继续往下看。 “一、天成宝丹。洗经伐髓,提升修为,任何品阶可用。” 这效用写的简短,但哪一个武修不知道“洗经伐髓”的含义——这可意味着改变一个人的修炼资质啊。再者,经过多年的修行,就算是功法再好,身体中也难免会积存很多杂质、暗伤,这都会大大损耗修炼的潜力。而经过“洗经伐髓”后,人体便能再次恢复如婴儿一般的灵透纯净之体! “洗经伐髓”太具玄奇色彩,大多数人心中,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只有中洲最顶端的势力才知道,“洗经伐髓”之事是真实可能的,可惜材料和方法都太过难得,可遇不可求。 陆启明虽然无须忧心自己的修炼资质,但同样需要这天成宝丹。他这些年服用的灵药太多,有道是“是药三分毒”,是以“洗经伐髓”依然对他有极大好处。 陆启明继续往下看,微微皱眉——这天成宝丹,除了要用到山宝外,另有一味主药——天殊血珊,虽不如山宝那么罕见,但也比霁月灵草珍贵的多,他一时真不知从哪里找…… 等等!陆启明忽然想起了那个神秘黑影给自己的一堆药材,他立刻将精神力探入青玉坠的空间中翻找,果然——一株天殊血珊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陆启明默然,他再次响起了那个神秘黑影的叮嘱——这些药材务必时刻随身携带。 那黑影究竟是何方神圣?这般想来,他不但预见了陆启明会得到山宝、预见了陆启明缺少的药材,甚至还预见了陆启明第是在什么时刻!陆启明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一时间连得到宝物的惊喜都淡了。 他按耐住心惊,继续往下看,只见“山宝第一用”后面有一句话——“天成宝丹服用一颗足以,余下山宝切切小心保管,留待后用!” 再看后面的“两用”,陆启明沉思,想着黑影可怕的预言能力,心中微沉。 …… 时间流逝,入夜渐深。幽蓝天幕有繁星遍洒、明月高悬。 皎洁月光倾倒在光秃秃的石山上,山壁忽然就起了奇异的变化。只见——白日里普通的石壁,此刻竟有了几分透明,陆启明二人站着外面,分明看到石山里面别有洞天——石桌、石椅、石床……这竟是间房子! 陆启明面露微笑,他之前猜的果然是对的。满谷的霁月灵草和珍贵无比的山宝,竟然只是道谜题——“霁月下,山中宝”!陆启明暗暗感慨,这么大手笔,看来那洞府高人自信,他的传承,远比山宝更加珍贵! 第二十三章 隐宗韩秉坤 陆启明抬手轻轻扣了扣半透明的石壁,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与普通山石截然不同。壹?????看书 宋平安小心地摩挲着石壁,惊叹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是玉石吗?” “不是,这原本确实是座普通的石山。”陆启明来回走动观察。他运起内力,在石壁上一按,发现根本无法撼动丝毫——石山整个浑然一体,坚不可摧。他出声判断道:“这是被府主用炼器的手法炼制成这样的。” “可是石山这么大……”宋平安喃喃道。她自然知道何谓“炼器”。炼器与炼药差不多,都是用特殊手法将各种天材地宝融为一体,只不过炼药用药鼎,而炼器用炼炉罢了。炼石山?她不敢置信的摇了摇头,道:“那得要多大的炼炉才装得下啊……” 陆启明哑然失笑,道:“这说明这府主至少是大周天境界的强者。”他见宋平安仍一脸茫然,便耐心解释道:“大周天之下的修者,尚处于开发自身的阶段。而从大周天开始,修者便逐步与外界沟通,体内的力量与天地灵气开始构建起一个更大的周天循环。” 他顿了顿,又笑道:“大周天的修者,就可以浮空了呢!” 宋平安立刻想起了两个人刚刚乘雕在高空翱翔的画面,神往不已。她忽然想起陆启明的修为,感慨道:“你现在不已经是小周天了,就差一点了呀!” 小周天啊……宋平安默念着这三个字,心中都有些颤动;她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盼望自己有生之年能达到这个境界而已。 她不禁想起了中洲有关陆启明的传言——大族陆氏世代天才辈出,而陆启明的天赋依然前无古人。宋平安听说,陆启明自出生起就是经脉贯通之体——这就意味着,他出生即武者!而现在,他更是快要到大周天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陆启明叹息。之前与那些人激斗,他不得不长时间维持极限内力强度;他已经感觉到,五行固元丹的药性已有明显的损耗,可见那丹药虽极合适他,却治标不治本。如果他身体的问题不能得到根治,那么他很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晋入大周天。 只不过,这些却是不必与旁人细说的了。 …… 石山自然比炼炉大多了,但是作为一座“山”来看,它还是挺小的。二人的脚力又都不弱,是以在说话间,二人已环绕石山一周。 没有入口。 陆启明皱眉,提气两三个纵跃,便到了石山的顶部。他快速检查了一圈,又轻轻落回了宋平安身边,摇了摇头。 难道就眼看宝山在前却不得入? 陆启明在心底否认了这个想法——一切证据都表明,府主极其看重自己的传承。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不设入口呢?他四处观察着,最后将目光停驻在那片小小的寒潭上。 这寒潭倒也奇特,陆启明用精神力竟然探查不清,冰寒之气也封存在水底,几无外泄。 陆启明走过去,鞠了一捧潭水在手,亲身感受着温度。他沉吟片刻,回头对宋平安道:“入口多半在水下。” 宋平安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搅水,可她将手放进潭水中只片刻,便忽然把手飞快抽出来,抽气道:“这水好冷!”她这一下还没事,但时间一长,身体就会受不住这等冰寒,更别说是潜水下去找入口了。 此时陆启明心中已明白了这府主的想法——这寒潭的温度只有武师之上才能承受,这便是获得他传承的门槛! 宋平安虽然实力不够,但有陆启明在,自然没有问题。陆启明把手伸向她,笑:“走,咱们下去瞧瞧!” 宋平安将掌心与他相对,感到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传递过来,浑身立刻变得暖洋洋的。她对陆启明回以微笑,毫不迟疑地随他跃入了潭里。 …… 身处于幽深的潭水中,潭底的那颗山宝立刻显得格外美丽。山宝白白的一小团,发出柔和的光晕,安静如一颗珍珠。水中的游鱼日夜沐浴山宝的灵性,只只活泼灵动,飞快的环绕在二人手边,而待他们真的伸手去捉时,又灵活地游远了。 宋平安一时忘了身在水下,不禁轻声惊叹,却只见到自己像鱼儿一样吐了一连串的泡泡。 她余光瞥见陆启明嘴边也冒出一长串气泡,暗暗撅嘴想着,这个可恶的家伙——一定又在笑话她了! 潭底除了山宝之外,另有一处光亮。二人携手游过去,果然是一处洞口! 近了看,称它为“洞口”似乎不太恰当。只见山体侧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入口,一阶阶齐整的石梯向上方延伸。二人站在石梯上,看到走道两侧零星镶嵌了各种发光的石头用来照明。 陆启明走近细看,发现这些竟都是品质极好的灵石,大多可以直接用来修炼吸收。要知道,作为能够辅助修炼的珍贵宝石,即使是一颗杂质驳杂的普通灵石,也价值千金;这洞府中的灵石,质量又远比那些普通灵石好上千百倍————别的不说,仅论这些灵石,便是极大的收获了。 可没想到,陆启明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府主建造这个传承洞府也是无奈之举。” 宋平安平生第一次遇上“奇遇”这种事,只觉得这儿的一切都玄奇精妙。听了这话,她好生奇怪,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这洞府建造的痕迹,到现在绝对不超过五十年,所以府主当年发现山宝时,山宝已经与咱们现在看到的差别不大。”陆启明轻声叹道:“山宝的珍贵谁都不能拒绝,这只能说明,府主当年身处绝境,而且连山宝都不能改变。” “而且从这洞府的建造风格来看,府主绝不是一个喜欢繁饰和铺张的人。”陆启明接着一指石壁中镶嵌的灵石,道:“那么他用灵石照明绝不是是在展示财力,而是别无选择下的无奈之举。” 宋平安默然,脸上的神情有些黯然。 陆启明以为她是失望,便道:“不过有一个好消息,这位府主与你一样,也是主修土系功法的!”山壁中的灵石,绝大多数都是土元力灵石。 而宋平安脸上却不见喜色,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想起来,这个府主那么强大,生前一定也是位风云人物吧。修行到他的境界是多么不易,肯定付出了很多很多,可是却还是在这里默默死去……我心里有点难过。” 陆启明心中震动,他转头看着少女带着一丝感伤的柔和侧脸,心里有些柔软。他对她笑笑,紧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宋平安这才意识到二人上岸之后竟然一直没有松手!她脸颊立刻飞起一团红云,握也不是,放也不是,只有任陆启明牵着。 …… 二人踏入第一层,迎面便看到了龙飞凤舞的几行大字—— “我,隐宗韩秉坤,纵横天下,笑傲人杰。偌大神域,谁不识我名? “可笑世人庸碌千百年,又怎抵我三十年快意潇洒之一分?生死于我心不过烟云耳。 “唯憾我之传承恐难流传。 “我之功法武诀皆为自创,却精妙绝顶,实乃我此生最大宝物。后人若得之,切切用心修行,勿堕我名!” 第二十四章 乱刻 几行字大开大阖,字里行间剑意纵横,那剑气仿佛要化为实质,刺痛人眼。?? 二人站在空旷寂静的大厅,默然仰望,恍然间如同真的看到了一代天才剑客洒脱恣意的一生。 对于这等人物,妄加评点才是不敬。 静立良久,陆启明轻声道:“走吧。” 宋平安回过神,点了点头。两个人放轻脚步向第二层走去。 第二层正是之前他们在山外面隐约看到的那层。其中器物皆就地取材,由山石打造,砌造整齐,无其他装饰——只有四周墙壁上刻满了字。 陆启明一眼看过去,就不由摇头轻笑起来。宋平安不解,好奇的望过去。而看了第一行字后,她也不禁一怔,哭笑不得。 只见墙上第一行赫然刻着那传承功法的名字——《秉坤大-法》! 陆启明微笑地想着——这府主倒也是趣人,竟直接以自己的名字给功法命了名。他顿了顿,作担忧状道:“那他的武诀总不会叫《秉坤武诀》吧?” 宋平安噗嗤一笑,点头赞同:“太有可能了!” 陆启明大略扫了几眼,笑道:“其实说起来,这功法以‘秉坤’二字命名倒也算恰当,本来就是土系功法……” 宋平安心中振奋,正容认真看下去。要?看 ??书 …… 越是细看,陆启明越是震惊。 世人对于五行元力的研究自上古时期便没有间断过,各种千奇百怪的功法层出不穷。但是对于五种属性的功能偏向,却早有定论。比如,五行之“木”相对温和、蕴含生机之力,所以木属性的功法多有愈伤、温养身体等功效,陆启明的《长生诀》固然品质极高,但也在这个范围内。 然而,这《秉坤大-法》却分明跳出了规则之外—— 五行之“土”,长养、化育、稳重,是以土属性的功法大多擅守不擅攻。而府主韩秉坤却不这么认为。 他相信,五行之“土”才是最适合进攻的。火生土、土生金,以“土”为联系的“火”、“金”二属性都是攻击力极强的属性,再加上“土”的厚重、持久——这三者的组合实在是最完美的。 但是大多数人、包括韩秉坤自己,都并非天生同时拥有这三系体质。??? ? 但他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他做了更加异想天开的尝试。 韩秉坤认为,既然人体都是由五行构成的,那么总有办法激发自己没有的五行体质! 韩秉坤不但这样想了,也真正地做到了。修行他这门功法,只要拥有土系体质,就能通过修炼渐渐拥有“火”、“金”两系体质!这样,修行者便有了三系相生的全新天赋! 这完全是动摇现有体系的壮举! 陆启明默然半晌,叹道:“以前的我也不过是坐井观天,今日才知道何谓真正的天才。”他默然,之前他竟然因区区小周天就有些骄傲,此时想来,实在惭愧。 宋平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若不是得到陆启明的肯定,她甚至担心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她喃喃道:“难道我们现在的功法都是错的吗?” “也不能这样说。”陆启明摇头,道:“现在的体系确实适合绝大多数人。”他顿了顿,转而笑道:“至于这位府主啊——若他是天生木系体质,他也一定认为‘木’才是最适合进攻的属性,然后咱们今天便能见到一套《秉木大-法》了。” 宋平安听了,也不禁扑哧一笑,又叹道:“对啊,这府主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哪里是是普通人能比的。” 她渐渐看到了最后,忽然目光停在了某处——上面正写着:“此功法与凡物不相容,修炼前必散功!” 然而宋平安只稍稍犹豫,便坚定了修炼的想法,轻声道:“我能有这么大福缘,散功重修又算什么。反正我本来就没有把握考上中洲武院,改修这个功法,还有可能拼一拼。” 陆启明一笑,道:“不用着急,你看看那里是什么?” 宋平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石桌上,几个瓷瓶正毫不遮掩地摆着。 “就算散了功,没有的也只是内力,但境界还在。这种情况下借助外物强行提升修为并不会损害根基。”陆启明打开了一个瓷瓶闻了闻,道:“这个就是提升修为的。”不过,里面东西却不是药剂,而是丹药! 又是丹药……陆启明沉思着,他又想起洞府一层中,府主自称“隐宗韩秉坤”,那“隐宗”是什么势力,他怎么从未听说过?“偌大神域”,那“神域”又是哪里?这一次暮途之行让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比他知道的大得多。 宋平安却是没想那么多,问他道:“那你要修炼吗?”她只是武者,散功就散了。但陆启明可是小周天啊,散功的话真是太可惜了…… 陆启明摇头道:“这个不适合我。”如果真要比较,这《秉坤大-法》的精妙更甚于《长生诀》,但这种精妙却是为了激发新的体质和追求极致战力,这种好处对陆启明却没有什么用。 宋平安若有所悟地点头,想到,对啊,陆氏的功法怎么会差呢。 她想的也不算错。实际上,经过这么多代人的传承和改进,顶级的修炼功法之间,已经不再有质量上的明显差别,只有适合不适合之分。《长生诀》已经是相对而言最适合陆启明的功法了。所以,自一开始,陆启明看重的就是韩秉坤留下的武诀。 陆启明放下瓷瓶,看向延伸向上的石阶,道:“走,咱们去第三层看看。” …… 洞府的第三层是最大的一层。石山从近山腰处一直到山顶整个被掏空,其间毫无阻隔,形成了一个巨大空旷的锥形空间。与第二层相似,四周偌大的石壁,尽皆刻满了东西。 然而陆启明二人却同时色变,一时作声不得。 半晌,宋平安喃喃道:“难道之前他的仇家闯进来,把这里破坏掉了?” 只见,那石壁上遍布密集庞杂的刻痕,却分明是乱刻! 第二十五章 他看到了 “不像。”陆启明摇头道。他刚看到的时候也是一惊,可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就否认了这种可能。他细细观察着石壁,道:“从力道和用剑习惯来看,这些乱刻与之前的字迹绝对出自一人之手。” 陆启明走近石壁,发现有刻痕的部分比其他石壁有明显凹陷,有些凹陷的外侧还残留一些字的笔划。他看了一会儿,皱眉道:“这里本来写了武诀的内容,可不知什么原因,府主自己又把字迹刮去,换成了现在的乱刻。” 说到这里,陆启明忽然顿住了,心中想到:“这真的是乱刻吗?会不会有别的含义?”他更加用心地去看这些刻痕,恍然意识到,这分明是一部武诀的推演过程。 这时候,宋平安已经走到了另一边。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唤陆启明道:“你看,这里……”然而她刚说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陆启明回过神,也像向那边望去,眼神瞬间凝固——那里赫然还有字! “错!错!错!” “过去我完全想错了!现在才是对的!” “我看到了!那个秘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恨!恨!恨!” “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它完成!” “它必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是天要杀我!” 最后,只余一柄剑深深刺入石壁,直没至剑柄。??? ? ? 字迹潦野散乱,刻痕极深,几乎破壁而出。二人望着,一时间皆屏息不能言。 良久,宋平安小声开口,声音干涩:“太可惜了。” 陆启明没有接话,他只是仰头看着满山的石壁乱刻,若有所思。 …… 二人默然回到了洞府第二层。 此刻夜已极深,无论是钻研功法、还是炼制丹药,都是不合适的。经过这两天一夜的折腾,他们两个都已疲惫至极,都清楚现在最该做的事是休息。 但是那府主显然没有贴心到“提前做好两张床”的地步。 陆启明看着二层尽有的一张石床,眨了眨眼,很自觉的用掌风把地面的灰尘清理干净,席地而坐。 宋平安却拉住了他,摇头道:“不行,我又没有受伤。陆……你快去睡!” 陆启明苦笑道:“我若真睡床上,让你睡地上,那才是真的再不能睡着了……” “反正就是不行。”宋平安想反驳又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干脆利落地先盘膝坐在了地上,想半天憋出来一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壹?????看书 而且……反正也没人知道。” 陆启明哭笑不得,她真是在劝自己吗?他看了看四周,拿出念慈刀斩向山壁——干脆再做一个石床好了。 念慈刀与山壁相撞,发出尖锐的声音,而念慈刀却弹开了,山壁丝毫无损。陆启明这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经过炼制的山壁的坚固程度,以他现在的状态,用全力或许才有可能在山壁上弄出一个划痕来。 宋平安坐在地上看着,小声得意的笑。 陆启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有一个床真的很开心吗?他返身走回去,一屁股坐在宋平安对面,无赖道:“反正我就在这儿呆着了,无论你去不去床上睡。” “你……”宋平安气结,眼神与他对视,丝毫不让。 “要不然……”陆启明眼睛一转,忽然道:“咱俩都去床上睡好了,反正还挺大的。” “那怎么行!”宋平安瞪大眼睛。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陆启明严肃地道,“而且……反正也没人知道。” 宋平安一怔,忽然想起这明明就是自己刚刚说的原话!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言辞拒绝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好想笑,只觉得全身力气都用来憋笑了,一时间不能开口。 两个人相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良久,还是宋平安绷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陆启明微微一笑,拉她站起身,“走吧!” …… 石床上,两个人背对背和衣躺着,宋平安睡在外侧。石床确实不小,他们之间再躺一个人也绰绰有余,然而宋平安依旧心跳如鼓,不能入眠。 她不禁拿手遮住眼睛,心中哀叹自己之前真是魔怔了,怎么就糊里糊涂听了陆启明的坏主意呢……习武之人耳力都不差,那边陆启明的呼吸声明明均匀又清浅,但在她听来却简直如惊雷一般,让她紧张兮兮的。她羞涩之余又不禁担忧,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随便的女子呢?…… 夜深人静,无数思绪乱飞,不知过了多久,宋平安才渐渐有了睡意。 …… 在宋平安看不见的地方,陆启明听着宋平安纷乱的呼吸声,嘴角微勾。 他无声笑了笑,开始闭目养神。 这两天中发生的事一一在陆启明脑海中掠过,逐步整理清晰。最后,萦萦不散的还是那第三层的乱刻。 那些无数纷乱无序的刻痕一一在他脑海重现,他沉下心,认真地看着、体会着,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在陆启明眼中,它们似乎开始有了一丝规律;他渐渐感到,其中每笔每划都有着明确的含义,其间玄奥无穷,可究竟是些什么,他又一时说不上来。 陆启明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最后忍不住悄悄起身,再次回到了洞府第三层。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大厅正中间,盘膝坐下,开始静心观想。 陆启明记忆力虽好,但仅凭回想,效果又怎么比得上直接观想真实的石刻?每道刻痕的深浅不同,代表的力度便不同。刻痕虽然不是文字,但用心去体味,其间透出来的剑意反而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加纯粹,无声胜有声。 陆启明情不自禁地动用全部精神力尽全力去感知着、解析着,浑然忘记了周身一切,只看到那无尽刻痕不断排列重组,仿佛化为了一个执剑而立的人影,将那神妙绝世的剑诀一招招再现! 他看的如痴如醉,心中忽然涌出无限感动——任何惊世的杰作都拥有这样的力量——它们都描绘着某种至理,它们都是至真至美的存在。 陆启明不自觉地并指为剑,在虚空反复比划着、模仿者,不断尝试,乐此不疲。 在某一个刻,福至心灵般,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了一个痕迹——然而他只划了一寸便顿住,手臂微微颤抖,仿佛有什么在阻碍他继续下去。 他胸口一窒,忽然喷出一口血来——只那一瞬间,他恢复了近半的内力便直接被抽干! 再次引动伤势,陆启明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然而他却轻声笑起来,眼神清而亮,在黑暗中好似星辰一般。 第二十六章 向往 洞府第三层。? 被韩秉坤炼制过的石壁非常独特,在明亮的月光下会呈现半透明的质地;在白天看来,却与寻常的山石一般无二。然而此时以陆启明的角度向上望,又有新的景致。 第三层的刻痕是改过又刻,加上韩秉坤当时心情激奋,是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刻痕用力极重,几乎穿透山壁,只余一层薄薄的石膜。从外面看不出不同,但从里面看,便能见着那些不同含义的刻痕纷纷透出光来,一束束光线在第三层空间中穿插交织。此时,那些刻痕又似乎又添了新的含义。 陆启明仰头看着空间中的无数光束。不觉中,天已经大亮了,看来今日天晴。 然而陆启明的神情却罕见的凝重。他忽然撤了《长生诀》的手印,皱眉沉思。 他虽然是因为身体原因才无奈选择木系功法,但修炼《长生诀》也并不是将就。纵观陆氏的全部收藏,《长生诀》也绝对有资格排进前三。它几乎已将木属性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同时,它对修炼者身体的温养效果已经到了能够增加寿元的地步。 要知道,武修常年累月的修行、追求对人体的极致开发,这不仅不能延年益寿,很多修行条件差的人甚至会出现“早衰”的情况,寿命比普通人还不如。只有境界到了“大周天”、真正开始与天地灵气沟通时,身体渐渐发生本质改变,寿元才得以增加,修者才开始踏足长生之路。??壹??看书 而《长生诀》竟能提前做到这样的事。自然,它的效果是不能与真正的大周天相比的。但是哪怕寿命只增加几年,也极大增加了进一步突破的希望。 同时,《长生诀》虽然以木属性为主,但是若修行者本身兼具其他属性的体质,内力也是能短暂转换为其他属性的。陆启明五行俱全,实在再方便不过。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长生诀》都不愧其顶级功法之名。陆启明一直以来也相信,《长生诀》就是最适合自己的功法。 然而,在这一夜的调息修行后,陆启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晋入小周天之后,他对于自身的感知和掌控与武师时不可同日而语,他分明感觉到,《长生诀》竟然在削减五行固元丹的药力! 这种削弱的程度极其微小,但确实存在。五行固元丹显然是对他的身体有好处的,《长生诀》为什么会与之冲突呢?这没有道理啊。陆启明眉头紧锁,纵使他自认熟知医理,此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启明忽然想起了锦衣老者给自己的那册书,他立刻取出翻开。他刚翻过写“山宝”的那几页,便眼神一凝——这分明是那黑影的字迹!——“功法原在心中”。 陆启明一怔,不由抬头看了看满山壁的刻痕,微微苦笑——那黑影的意思,总不会是让他像韩秉坤一样自创功法吧?现在的他,还差得远呢…… 他再翻一页,依旧是黑影的字:“体质之解,不久自知。? ?? ? ” 陆启明大翻白眼,继续往后翻——后面便不再有黑影的话,只有各种用途的药方丹方。他叹了口气,索性研究起上面的丹方药理来——按他们精准的预知能力来看,这些以后总要用到的。 …… 宋平安一觉醒来,起身四顾,不见陆启明。她心里松了口气,却又隐约有一丝失落。意识到这一点,宋平安不由怔了——自己从何时起竟对他有了这么大的依赖感? 她仔细理了理衣服头发,想了想,向三层走去。 陆启明果然在这里。 宋平安一眼就看到了在金色晨光下认真看书的少年。他听到了声响,回头向宋平安微笑问好。宋平安心里还什么也没想的时候,笑容就先绽放在了脸上。她不由暗中叹道:“他本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觉得心底安定的人啊。” 陆启明站起身向她走去,问道:“平安,你准备什么时候改修功法?” “等我把前辈写的东西弄懂,就直接开始。”宋平安目光坚定。 “也好,”陆启明点头,笑道:“配合着药剂修炼,事半功倍。” “你是说……”宋平安眼睛一亮。 “外面的霁月灵草,可不能浪费了。”陆启明微笑。 …… 二人游过寒潭,再次来到外面的小山谷。春色明媚,花开遍野,二人在其中采摘霁月灵草,说说笑笑,自有一番趣味。 “对了,它怎么办?”宋平安指了指在草丛上睡得正香的金雕。 之前二人担心放任金雕回巢的话,红娘子有可能用同样的方式过来。所以陆启明喂给金雕了一瓶药剂,让金雕暂时昏睡。不过这种药剂非但对妖兽无害,反而有助于妖兽开启灵智。这也算是陆启明的谢礼。 要知道,虽然妖兽能够出于本能地吸收天地灵气,但灵智并不比普通的野兽高到哪儿去。只有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渐渐开启灵智,真正踏足修行之路。那时它们的智力已与人类无异,也有了新的称呼——“妖”。 陆启明的药剂自然不可能直接让金雕变成“妖”,但对金雕来说,也是极大的机缘了。 “它就快要醒了。”陆启明估算了下时间,转而笑道:“不过,我猜,它一定是不愿意走的。” 宋平安瞪大眼睛,心里腹诽,他总不会还要用药剂引诱它吧! …… 山谷中,食物的诱人香味完全盖过了霁月灵草;陆启明微笑地看着面前——一金雕、一少女吃得停不下来。 宋平安似乎有些意识到了这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觉得,传说里中洲武院的食物,恐怕都没你做的好吃……” “那倒不至于,”陆启明回想着父母给自己描述的中洲武院的模样,道:“中武还有专门教授厨艺的分院,我跟他们比肯定差远了。”“中武”是人们常用的“中洲武院”的简称。 “厨艺?!”宋平安吃惊道:“中武难道不是教人修炼的地方吗?” “当然是啊。不过中武认为,世间无事不修行。比如做饭这件事,想要把食物做的好吃,需要更好的控制力。听说中武的厨艺考试,和炼药考试一样难。”陆启明说着,嘴角不由带上笑意,他听父亲炫耀过,母亲她当年就是厨艺考试第一。 “哇……”宋平安惊叹,道:“那一定也有书法分院、绘画分院什么的,肯定还有炼药、炼器……”她忽然问道:“那,有没有教人怎么和动物沟通的分院呢?” “你是说‘驯兽’吗?有。”陆启明点头,望着她道:“怎么,对这个感兴趣吗?” 宋平安略窘迫地点了点头,小声道:“因为我小时候经常去山里,所以我觉得它们还挺好的……” “高级的驯兽师可是很厉害的,有很多人都想考呢。”陆启明微笑。 “真的?”宋平安眼睛一亮,又赞道:“看来真的只有我想不到的……那中武一定很大。” “岂止是‘大’。中武的面积与整个大盛王朝相比,也没有小多少。”陆启明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大部分都是修炼的地方。” “我之前听说过,还以为是别人开玩笑的。”宋平安眨了眨眼,道:“天哪,我从出生到现在连咱们大盛的十分之一都还没有见完……” “不急,只剩一年了。”陆启明看向中武的方向。 “我、我真的可以考上吗……”宋平安小声道。她从前都不好意思说这个梦想,怕人笑自己痴心妄想。 “完全没问题。”陆启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神肯定。 宋平安抿抿唇,心中无限向往。 第二十七章 夹层 “霁月灵草……可以直接吃吗?”宋平安忽然问。? ????? 陆启明正在嚼着烤肉,听到这句话,险些没被呛到。他眨了眨眼,忍笑道:“理论上说,也是可以的……不过味道,估计就跟吃青草差不多。怎么,你想试试啊?” “不是不是,”宋平安脸一红,解释道:“我是说,洞府里面也没有药鼎之类的东西,怎么炼药啊……” 陆启明一拍额头,笑道:“原来如此,这次倒是我忘记说了……有这个——”说着,他心念一动,一个半人高的黑色药鼎就出现在了草地上,正是当日黑影所赠的那个五行鼎。 “这这这……”宋平安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伸手去摸——真的是药鼎不是幻想!她盯着陆启明,奇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带在身上的?” “喏,比如这个,”陆启明指了指手上的藤木板指,解释道:“就是一种能够储物的器具,也是炼器炼出来的。里面有一个小空间,依附于我们所在的空间存在。” 宋平安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他说的话,惊叹不已:“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东西,那也太方便了……这个也是你自己炼的吗?太厉害了!” “不不不,”陆启明连连摇头,失笑道:“别说我本来就没学过炼器,就算我擅长,也万万炼不出储物之器。? ?? ? 只有把对五行的理解加深到能够自己构建小空间的程度,才有可能……就连这个扳指,还是家里的人在一个遗迹里发现的。”而且,还是祖父瞒着族里其他人悄悄给他用的,陆启明在心里补充道。 “也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就应该如此难得才是。”宋平安点头,不过她却不知陆启明现在就有两个储物之器。 陆启明忽然想起了黑影毫不在乎地给自己青玉坠的那一幕,不由暗道,那青玉坠不会是那黑影自己炼的吧?那,他的修为可就…… 摇了摇头,陆启明截断了心中无用的猜想——最近发生了许多令他十分被动的事情,归根到底还是他不够强,修行,还是修行。他眼神坚定,必须把三层的乱刻解出来。他隐约有种冥冥中的感应——乱刻中的某些东西对他非常重要。 他回过神,看向二人摘下的那一堆霁月灵草,嘴角一勾,忽然对宋平安神秘道:“用霁月灵草能炼制一种品质很好的清心药剂。? ” 清心药剂能够静心凝神,体悟功法武诀时服用最合适不过。这个谁都知道啊,宋平安点点头,不明白陆启明为何表情怪怪的。 陆启明嘿嘿一笑,道:“但是,这种清心药剂还有一个别名。” “什么别名?”宋平安苦思冥想,暗暗惭愧,自己真是知道的太少了。 陆启明笑而不语。他手一挥,洒出一大堆不同种类的药草,迅速打起了火种,直接开始炼制清心药剂。 无论用的药草是什么品级,清心药剂本身都只是二品的方子,对陆启明来说真是随手就来。 而那边宋平安已经顾不得感叹陆启明炼药的速度,她只觉得这清心药剂的味道好熟悉好熟悉,就像刚刚喝过一样…… 等陆启明用最快的速度把成品清心药剂给她,宋平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咻”一下就红了,她心里又是羞又好笑——原来清心药剂的别名,就是“晕雕药”…… “走,咱们下去,先把山宝收了。最近运气时好时坏,万一又从哪个角落冒出个高手抢了去,那就大事不妙了。”陆启明轻笑,顺手把周围的东西收进青玉坠里。 …… 山宝此物不同寻常珍宝,最初凝聚的时候只是虚无缥缈的山精之气,即使现在已算成熟,也是一半实体一般光影的特殊质地,所以取的时候不能触碰,必须用精神力小心托起。如果不知情的人贸然用手去抓,也只能白白浪费这天大的福缘了。 陆启明拉着宋平安来到湖底的山宝旁,拿出了一个上等美玉制成的方盒,示意宋平安把盖子打开。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探出精神力去触碰那一团山宝。 在精神力与山宝接触的一瞬间,陆启明不禁全身轻颤——这是山脉无数年汇聚的至精至华,对精神力同样有极大益处;他仅仅是用精神力托着,就觉得灵魂仿佛都浸泡在灵泉中,飘飘欲仙。只这一会儿,他就觉得头脑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舒适,连之前石刻中迷惑的部分,也刹那间明了了许多。 不仅如此,他托着山宝时,甚至能够感知到以寒潭为中心、周围山岭上的每一块石、每一株草;这与肉眼看完全不同,他感受到的那些东西明明都是实物,在他心中却又像透明的一般,细微的内部结构都清晰可见。他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过事物,在山宝无与伦比的“清心”效果下,心中一时又有了新的体会,几乎不舍得把山宝放入盒子了。 不过此时并不是合适的修炼时机,陆启明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示意宋平安盖上盖子,二人再次回到洞府。 …… 之后数日,宋平安苦苦参读二层的《秉坤大-法》,陆启明则在三层炼药养伤,潜心研究“天成宝丹”的丹方和石壁乱刻。 陆启明并未着急炼制“天成宝丹”,一是担心对丹方不熟悉而白白浪费材料,二则是发现,“山宝”对于辅助修行极有奇效。 他这些天日夜借助山宝修行,渐渐发现精神力变的更加凝练——要知道精神力本不易提升,而精神力强者提高更难。陆启明有如此惊人的精神力,主要是生来如此,这些年修行带来的提升几乎没有。 同时,经过这些天对乱刻的观想,陆启明已经分辨出韩秉坤刻在上面的,由浅及深共有三式剑法。所说是“由浅”,但最简单的一式也必须有小周天的修为,其中包含对于土元素的理解更是陆启明所不及的。虽可以与第二层的思路相互参照,但仍然困难万分。所以“山宝”对陆启明而言正是及时雨,他借助“山宝”感受山石,短短数日,对土元素的领悟已不可同日而语。 而当陆启明借助“山宝”观察整座洞府时,他又有了新的发现——二三层之间的石壁里,竟然还有一个极细的夹层,其中,赫然有一面与掌心一般大小的铜镜! 第二十八章 天成宝丹 铜镜虽小,但古朴而不失-精致,周身密布玄奇纹路,它静静地躺在石壁间的夹层之中,夹层砌造方正,显然并非偶然形成,而是韩秉坤刻意为之。 陆启明粗略一想,便知其意。韩秉坤一代人杰,岂会无缘无故在小小暮途陨落?而这面铜镜,恐怕就是导致他陷入绝境的直接原因。铜镜虽是至宝,但被庸人得了,反而是杀身之祸。于是,他特意把铜镜放入坚固石壁的夹层中——若是有人既懂得通过山宝“看”物,又有足够修为破开石壁,那么才有可能留住宝物而不丢性命。 陆启明清楚,就算他已经是小周天,此时也是做不到破开石壁、取出铜镜的。“不过,”陆启明微微一笑,在心中道:“也不远了。” 他心念一动,取出五行鼎——是时候炼制“天成宝丹”了! 他翻开那册医书,再次看了一遍丹方,心中颇有期待。丹方明显是誊写的,过程足够详尽,功效却说的非常简略。这几日,陆启明通过研究丹方和山宝,早意识到这“天成宝丹”的效用不仅仅“洗经伐髓”、“提升修为”这两项。不过他也清楚,无论效用有多少种,总的药力是一定的,哪里有十全十美那么好的事? 再三确认丹方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牢记在心之后,陆启明静气凝神,点火起鼎。 他取出“天成宝丹”要用的另一味主药——天殊血珊。? ?? ? 这是一株状如鹿角的珊瑚,乍看上去光华内敛,与平常珊瑚无大不同;然细看时,便就能发现粗糙的外壳下有暗红色光芒流转不息,犹如血液流动一般。 陆启明只取其一半——对于“天成宝丹”这般珍贵的东西,他自然是踏踏实实一次炼一丹。 天殊血珊里面虽然看上去像液体,通体又脆,而陆启明却清楚,它的难炼程度足可以排在他见过的所有药材之最。 提炼药材时候,外行人总以为越是坚硬耐火的药材越难提炼;其实不然,反而是那种柔嫩的药材更难——既要炼化杂质,又要激发药力,更要保证火焰的温度不能伤害到脆弱的药材。 陆启明一边将火焰维持在相对温和的温度中,一边用精神力包裹着天殊血珊,小心地剔除每一丝微小杂质——越是高品级的药材,杂质越少,也越难剔除;若是三品以下的炼药师,根本感应不出天殊血珊的杂质存在。 陆启明用的火种虽是特质,已算珍贵,但终究还是凡火,没有灵性。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天殊血珊的提炼连一成也未完成。 这时,陆启明的右手忽然微微动了一下。他皱眉,再次按捺下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手诀——那种诡异的感觉,果然再次出现了! 他只要一接触炼丹,心中就不断涌现强烈的熟悉感。??? ? ?比如医馆第一道题,黑影对他提问的丹药名字,当时他没有细想,而后来再回忆时,陆启明意识到, 其中“太乙招魂丹”、“九生丹”等等,分明是之前那册书中没有的!而他第一次炼丹时的大多数应对,也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此时,他心中又有画面不断演示着如何更快更好地提炼天殊血珊——这次他看的清楚——那画面中人的模样,赫然就是他自己! 这种感觉令陆启明觉得,似乎自己的记忆存在缺失;然而回顾从小到大的经历,他分明没有任何机会接触炼丹!这种诡异感令他十分排斥依从心中的“建议”。 然而,再这样慢慢炼下去,恐怕内力难以为继。陆启明犹豫片刻,还是叹了口气——罢了,总不能自己为难自己。 陆启明放下戒备,开始依照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去做。这一瞬间,他仿佛化成了两个自己,一个炼丹多年,无数玄奥手法轻易用出,另一个则从空中俯视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只是这场炼丹的看客。 他看到天殊血珊以十倍不止的速度迅速消解,化为一团暗红色的液体,再渐渐炼成凝胶状的丹药雏型。他看到自己拿出一株又一株辅药,再一株又一株的炼化、凝聚。 随着炼丹的时间愈来愈久,他又感到两个自己再次逐渐合一,脑海中有关炼丹的片段也越来越多,他从无意识地去做,逐步变成主动去炼。整个过程仿佛是在唤醒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待到丹药基本成型时,陆启明已经能对自己用出的每种手诀真正说出道理。 此时他来不及深究缘由,因为“天成宝丹”的炼制,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陆启明定定神,把目光投向了地上的玉制方盒——该加“山宝”了——这是此次炼丹的最后一步! 陆启明分出一部分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分离出一小块山宝,压制火焰温度,在某一时刻,迅速控制山宝移向丹药与外界灵气沟通的那一点。 恰如丹青一笔画龙点睛——二者接触的一刹那,在陆启明精确的控制下,丹药内蕴的药性瞬时被完美激发,整颗丹药如夜明珠一般,在五行鼎中微微放着温润柔和的光华。而光芒只一瞬间便散去,显露出一颗环绕奇异云纹的暗红色丹药来——“天成宝丹”丹成! 陆启明眼神复杂地看了丹药良久,神情忽然一松,微微一笑。他从不是喜钻牛角尖的人,既然目前无法解释,又何苦把心思浪费在这里?这样的好事,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何况那黑影也说过——“不久自知”。他隐隐有感觉——体质之解、记忆之谜,多半会是一件事。 …… 陆启明下去二层的时候,正看到宋平安眼圈红红的,明显刚哭过。 宋平安没料到陆启明现在会下来,一时大窘,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启明一惊,忙问:“是不是功法出了问题?快来让我看看。” “不是……”宋平安大感不好意思,脸红道:“我刚散功,就是有点舍不得……” 陆启明也意识到,宋平安此时气息很弱,和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一般。他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是我,我肯定也舍不得的。”他走过去拿起韩秉坤留下的那瓶丹药,道:“这个专门用来提升初级武修的修为,我看这丹药的量,足够你升到武师了。” “武师!”宋平安心跳加速,半晌又抑制住心中的渴望,迟疑道:“可我现在不过是武者,用丹药好吗?” “本来是不好的,不过,”陆启明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微笑道:“有了这个,你的武道根基只会更稳,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这是什么?”宋平安接过盒子,小心地打开,正见其中躺着一枚带有白色云纹的暗红色丹药。 “天成宝丹。我刚刚用山宝炼了两颗。”陆启明解释道,“这个能够提升根骨,把体质变得更适合修炼。你服用的话,提升修为的效果应该也挺明显的。” 宋平安捧着盒子的双手有些发颤,心中百感交集——她有自知之明,也真心认为自己得到的已经够过了,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启明竟然会将那么珍贵的山宝也给她留一份。她看着陆启明微笑的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了,”陆启明本来要上去,忽然想到了一点,补充道:“我建议你先把前辈留下的丹药吃过之后,再服用天成宝丹,这样效果最好。” 宋平安重重点头,看着陆启明消失在石梯转角处,咬了咬唇。 …… 第二十九章 “无”与“剑” 洞府三层,陆启明面对石壁沉心调息,将整个人的状态调整到最好后,取出天成宝丹服了下去。?要?看书 天成宝丹入口即溶,药力瞬间化为一道奇异的灵力,毫无阻滞地扩散到全身各处。灵力所到之处,陆启明服药多年积存的顽固毒素尽皆消解,化为灰色的烟尘从全身毛孔排出体外。 烟尘散去,他的皮肤骨骼皆微微显出莹玉般的光华,清透纯净,五行元力受到吸引,自行于他身周环绕,几乎要主动融入他体内——如果别人看到,定然会误以为这是一个即将晋入大周天的强者! 在陆启明的心念催动下,天成宝丹的药力渐渐向着他的丹田汇聚。虽然小周天的修者,全身每一处血肉都能够储存内力,但丹田依旧是“生气之源”、“内力之汇”。剩余的半数药力在丹田中聚集,随着内力的每次周天流转,无时无刻不温养着他的身体。 陆启明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微微一笑——如无意外的话,至少半年内,他正常使用小周天的力量是绝对没问题的了。 不过他并没有停止修炼。山宝的效用经过炼制变得更加细腻多变,此时正是体会的最好时机。 山宝中的玄妙就如树木的年轮一般,体现着无尽的时光。陆启明沉心感知,仿佛看着山宝一点点诞生…… 忽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一点灵光;他豁然睁开眼,直直看向了面前的石壁乱刻—— 然而石壁却消失了;在陆启明的眼中,看到的全是混沌和虚无,没有光也没有暗,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 ? 陆启明的意识就处在这片虚无中,仿佛过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秒。 有一个时刻,那虚无终于变了——陆启明看见了一粒沙。 从此,“虚无”中有了“存在”。 又一粒沙,又一粒沙——有数不尽的沙粒在凝聚飞舞,如风尘幻影。 突的,有两粒沙撞在了一起。 连锁反应一般,那些散乱的沙尘飞快地聚集在一起,凝成了剑柄,剑身、剑刃! 有一柄剑,它自“无”中生,它自“无”中来。 那柄剑所到之处,一切忽然就有了色彩——如火之红、如树之绿、如云之白……那柄剑带来色彩,色彩也反哺于剑——渐渐的,剑越发锋利,色彩也有了轮廓。 陆启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有至深的震撼与感动——这是“创物”的力量,这分明是神迹! 神剑即将出世、世界即将成型——然而下一刻,空间凝固了——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至柔至美的眼睛,天地间绝不可能有比它更美的存在。然而当它看向那柄剑,剑瞬间片片碎裂、化为烟尘;当它看向那接近成型的世界,世界刹那间山崩地裂、重归虚无。 接着,那双眼睛看向了陆启明。????? 一?看书 …… 陆启明早已明白了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他看到的并非实像——只因他进入了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顿悟”状态,并在机缘巧合之下回溯了韩秉坤创造剑诀时完整的推演过程。 然而他此刻却来不及激动欣喜;他只感到了最深的寒意——那双眼睛,不是虚像! 冥冥中强烈的致命感令陆启明心神剧震,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知道——绝对不能被它看到!绝对不能! 那双眼睛转向了陆启明的所在,反复看了很久——陆启明明明无处可藏,而那眼睛竟没有真正发现陆启明。它在陆启明周身空间徘徊许久,终于不甘心的闭上了。 陆启明心神一晃,再睁眼时,剑、世界、眼睛统统不见,他仍安然坐在寂静的洞府第三层。他长吁一口气,才意识到冷汗已湿透了衣襟。 陆启明站起身,默然而郑重地望着满目的石壁乱刻。 许久,他双手举起了念慈刀。 …… 洞府第二层,一个少女盘膝而坐。她双手结印,神情静定,显然正在修炼。而看她的气息,赫然已是武师! 宋平安感受到自己的修为已彻底稳定在武师,缓缓吐纳收功。而她刚一散掉手印,就立刻睁开眼睛,眼中仿佛绽放着无尽的光彩。她心中的复杂情感已不能用言语形容,她忍不住笑起来,而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睛。 宋平安心里面又是感动、又是感伤、又是感激,许久终是化成一声轻叹。她仰头看着石壁上刻的《秉坤大-法》,神思却飘到了远方的那个小山村,她喃喃道:“爹,娘,平安真的能去中洲武院了!” 宋平安知道,在她以十六岁的年龄晋入武师的那一刻,她已经具有了被中洲武院录取的资格! 然而,正当她遥想无限美好的未来的时候,她耳边忽然炸起一声巨响,紧接着,这座洞府都剧烈的晃动起来! 发生了什么?!宋平安霍然站起,看见对面的上方、那坚不可摧的石壁,砰然爆裂开来;石片四溅中,隐隐有刀光闪过! 宋平安连忙跑上第三层,正看见陆启明站着,双手还保持着举刀的动作,双目微闭,似在回味着某种玄妙。 她看着一片狼藉的第三层,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意识不敢开口询问——此时的陆启明,周身有一种她描述不出来的气场,让她莫名敬畏,甚至有些恐惧。 所幸随着他睁开眼睛,他又变回了她熟知的那个陆启明。 陆启明对她安抚一笑,望着山壁上的乱刻,有些欣喜,又有些感慨。他轻声道:“就叫它‘无生剑’吧。” “无生剑?”宋平安盯着他手中的刀,好奇道。 “是前辈在这里刻下的剑诀。”陆启明回答。 “剑诀?在哪里?”宋平安四处看来看去,还是没有找到。她忽然心中一动,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神情瞬间古怪起来,盯着石壁不确定地道:“你说的,不会是这些乱刻吧……” 陆启明点头。 宋平安瞪大眼睛指着石壁,费解之极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从这些鬼画符一样的刻痕中看出了剑诀?!” 陆启明点头。 宋平安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的看了乱刻良久,指着一道凹凸不平的刻痕问道:“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陆启明在顿悟之境中,连韩秉坤推演的景象都重现了一遍,自然心中清明、不再有丝毫不解。他不假思索道:“这是前辈使用土元力的其中一种变化,先使柔力,再用刚劲。而刚劲后发先至,锋锐无比,柔力则绵长不绝,又有‘挡’的用途。” 宋平安呆呆着听着,再呆呆地看着那道刻痕——无论她怎么看,那也不过是一道普通拙劣如同街头顽童之作的剑痕而已。 她摇了摇晕呼呼的脑袋,再指着另一边——这是一个简略的图案,一个圆点,外面有一道弧线。她又问:“那这个呢?” 陆启明拿刀略微比划了一下,解释道:“意思是,如果从上面俯视,这一式的剑刃轨迹是这个样子。” 宋平安使劲眨眨眼,向前走了几步,再随手一指,问:“这个又是什么?” 陆启明耐心回答:“这个是……” …… 半晌,宋平安站定,仰头看看满目令她眼花缭乱的石刻,再看看被念慈刀斩碎的地板,脑子有点乱。她用白日见鬼一样的眼神盯着陆启明,再说不出话来。 她喃喃道:“我得下去静静……”说罢,整个人神情恍惚地飘向了楼下。 陆启明无辜地眨眨眼,看向了地上堆积的碎石中,那一面小小的铜镜。 第三十章 何谓世家 陆启明伸手一招,本以为铜镜会被轻而易举地吸入掌心,没想到它竟仍在原地纹丝未动。? ? 要看??书? 陆启明挑眉,刚刚那一试让他感觉到,这仅巴掌大小的铜镜,竟比楼下的那张大石床还要沉重! 他走过去将铜镜捡起,细细端详。他摩挲着铜镜边缘不同寻常的纹路,眼睛越来越亮——这铜镜,极有可能是法器! 大多数人都知道,武器、护盾、甲衣等,有凡器与灵器之分。由普通铁匠打造的即为“凡器”,由入了品级的炼器师打造的则为“灵器”。再好的凡器也比不上最低一品的灵器,因为灵器能将天材地宝与金属相融合,沟通内力和天地灵气;高品级的灵器还能对特定属性的内力产生额外的加成。比如陆启明的念慈刀,就是五品的灵器,足以经受得住大周天级的力量。 但少有人知道,在凡器、灵器之外,还有一种分类——法器。他母亲曾给他讲过,法器对比灵器,就如丹药对比药剂。法器在灵器的基础上,还刻录了不同用处的阵法,拥有各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如果这面铜镜真的是母亲描述的法器的话……陆启明深吸一口气;据他所知,就连他陆氏全族,也连一件法器都未曾有! 灵器不管是谁拿起就能用,而法器却是要认主的。陆启明按照母亲教授的方法,小心翼翼用精神力向铜镜渗透。 陆启明的精神力与铜镜一接触,他就立刻确定——这铜镜正是“法器”!用肉眼看、用手去摸时,铜镜只有小小的那一块,而在精神力感知中,铜镜足足有一人高! 陆启明很快感知到了铜镜中心的一个光点,立刻用精神力在上面印上了自己的印记。? ?与此同时,一道信息顺着他与铜镜的精神力联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幽泉镜”! 原来这是一件防御类法器,可以化去敌人的攻击。化解的力量极限是一个大等级的差别——也就是说,如果陆启明此时来用,能够完全化去大周天强者的全力一击! 要知道,仅是一个大等级内的相邻小阶之差,实力上一般都有压倒性的优势。而大周天强者,绝对能一招灭杀小周天!幽泉镜此用,在关键时刻足以称得上是救命的底牌。 但陆启明知道,法器对使用者的要求极高,却不知他修为够不够…… 陆启明迅速往下看,入眼便是——“使用最低修为:大周天。”他叹气,果然暂时不能用吗? 而当他细看后面的介绍,他立刻微笑起来——他能用! 幽泉镜虽然需要大周天的修为,但主要是需要大周天级的精神力催动——而陆启明,刚好满足这个要求。虽然仍需要内力辅助,不过小周天的**修为已然足够。 “不过……”陆启明反复看着这道信息,暗道:“好像还有别的……”这段信息到了一半戛然而止,明显后面还有信息,可惜如大雾笼罩般似隐似现,看不清晰。陆启明无奈,他听母亲说过,这种情况一般就是说——“你修为不够!” 他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说明幽泉镜还有更厉害的用途。 陆启明试着按信息中的方式用精神力催动幽泉镜,并向其中输入内力——幽泉镜瞬间变大,镜面如泉水般漾起波纹,产生极大的吸力!陆启明却脸上微变,立刻停了下来——就这短短一瞬,还是没有任何攻击的情况下,他的内力便耗去了两成!他微微皱眉,这样的话,以他现在的修为,只能在最紧要关头全力用上一次。 “另外,”陆启明想着信息中炼制者的名字,心中想着:“慕容擎……会是杀死韩秉坤前辈的人吗?” …… 洞府外,小山谷,两人一雕。 宋平安看着眼前面容仍显稚嫩少年,回想着这些天的经过——发现了霁月灵草,被陆启明炼成了清心灵液;发现了山宝,被陆启明炼成了天成宝丹;发现了洞府,有陆启明小周天的修为二人才得以进去;发现了乱刻,也是陆启明破解领悟才成剑诀…… 她摇头叹道:“从前我总羡慕那些传奇的奇遇,现在才知道,是因为他们原本足够强大,才能得到那些奇遇。”她想不出,除了陆启明,还有谁能做到这一切。 宋平安抚摸着金雕的羽毛,迟疑了一下,又道:“你这次去,真的有把握吗?我觉得,还是太危险了……”为什么一定要杀那些人呢,宋平安心中不解。她觉得只要自己没有危险就好,为什么要主动找过去呢? 陆启明笑而不语。在陆氏里,他们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如有人胆敢冒犯陆氏,最起码也要用同样的方式还之。况且,陆氏一族中的小辈,如果在外面遇袭,只要不是他绝对不能抵抗的敌人,家族根本不会替他报复——堂堂陆氏,天才无数,怎会浪费资源在无能纨绔身上? 不过这些却是不必明说的。他只道:“有人把陆氏机密透露给他们。” 宋平安一怔,瞬间意会。市井之中整天传世家大族竞争激烈乃至兄弟相残的八卦消息,原来真实的世家真有这样的事啊。她想了想,奇道:“那不更应该留下人证,指正那些恶人吗?” 陆启明一笑,道:“那就是族里内部的事了,怎么会找外人来看笑话?”他眼神微寒,轻声道:“族里的人怎么处置,可以以后再说。但是黑杀那些人,既然有胆量听我陆氏的机密,自然要立刻处理,以儆效尤。” 宋平安心中微寒,她知道陆启明是个很好很温和的人,但她也看出陆启明说这些话的时候无一丝不自然,显然这在他心里是理所当然的。她忽然有些懂了,何谓世家。 她便不再多言,只温声道:“一路小心!” 陆启明点头,轻拍金雕的脖颈,一人一雕很快消失在天际。 …… 距那处险峻山崖不远处,一个身穿红衣的美艳女子霍然抬头,望向山崖的那个方向。 旁边盘膝打坐的中年男子感到了她的动作,问道:“红娘子,怎么了?” “我想……”红娘子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个方向微微出神。许久,她轻笑一声:“我知道那小子在哪儿了!” “陆启明?”周先生皱眉,迟疑道:“你感觉到他了?这么多天了他难道没有化去你的掌力?会不会有诈?” 红娘子冷哼一声,道:“我的‘此恨绵绵无绝期’又岂是那般好打发的?不如你来试试?”她说的笃定,而在周先生看不到的角度,眼中烟波流转,神色十分奇异。 不等周先生说话,红娘子又娇笑道:“怎么,现在——你难道还怕他吗?” 周先生冷哼一声,拂袖而起,道:“带路!” 红娘子柔柔一笑,身形向陆启明的方向飞速掠去,一边扬声道:“黑杀的小弟弟们,跟奴家一起去哦!” …… 一行人脚力皆不凡,没多久就又一次登上了那个山崖,正看见一个少年坐在那里安然闭目修行,听到他们的动静,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们靠近。。 红娘子勾唇,道:“小冤家,这么多天你去哪儿啦?可真叫奴家盼的好苦!” “抱歉,”陆启明轻笑道,“这不是等你来啦。” 周先生撇了红娘子一眼,脸色微微阴沉,转而又冷笑道:“小子狂妄!你要是以为自己伤好了就能对付我们,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亮出双钺,手腕一抖,浑身内力瞬时激发,狠声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看周先生周身气息——赫然已是小周天高阶! 第三十一章 不如雪中送炭 修行如登山,越高处越艰难。? ?? ? 小周天中晋升一小阶的难度,足以比过从武师一境到七境的总和。像周先生这类散修,八年九年都停在一个小阶上无法突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而周先生如今却一反常理突破到小周天高阶,这确实在陆启明意料之外。 陆启明看了眼周先生相比以往显得格外红润的脸色,有些了然,叹气道:“看来那株‘九环元参’被你得了。” 周先生没想到他竟连这也知道,不由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陆启明摇头不语。 红娘子眼波一转,忽然“咯咯”地笑个不停,幸灾乐祸道:“你早就发现了那儿的九环元参是不是?本来想等它成熟再采摘吧,结果呢?” 周先生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岂不是该谢你的‘手下留情’?”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轻叹道:“可惜了。” 周先生心中更是得意,他得到了陆启明都没有得到的‘九环元参’,不但伤愈,修为更是提前数年突破,这一切让他觉得大气运已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他桀然笑道:“确实是可惜了!可惜你这个绝世天才,今日却要命丧于此!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很恨我吧?不过这次可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贪图更高年份的九环元参,白白将天大的宝物拱手让人!这次就给你个教训……哦!我忘记了——今天以后你再没机会改正了!”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陆启明耐心的听周先生说完,一脸奇怪地盯着他,道:“我只是在可惜天材地宝生长不易,却被你吃了。” 周先生笑声戛然而止。 红娘子脸上挂起坏笑,故意顺着陆启明的话问道:“被他吃了,这有什么可惜的?” 陆启明微笑道:“自然是因为他就要死了。” 周先生的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暴喝一声:“小子找死!”话音未落,双钺便带起两道寒光直直向着陆启明砍来! 小周天高阶的速度果真不同凡响,只见周先生的身形真如光电一般,带起一道刺耳的音爆声。 红娘子虽速度不如,却毫不迟疑,扬起长鞭,紧随其后,也向着陆启明这边冲来。 陆启明虽嘴上说的轻松,心中却未有一丝轻视,他郑重地举起了念慈刀……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的神情都凝滞了—— 山崖上猛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艳红的血花如红娘子的裙角一般高高扬起! 红娘子一甩长鞭,在阳光下甩出一串红玛瑙般的血珠。?? 她像蝴蝶似的轻轻飘落在陆启明身边,神情冷肃。 陆启明挑眉,没有说话。 周先生捂着腰肋,鲜血瞬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他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红娘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脸色铁青,厉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明明我才是小周天高阶!” “跟着你一个又穷又傻的散修有什么赚头,我一开始不过是找点乐子罢了,你还真敢当真啊?”红娘子十指翻飞,灵活地玩着鞭柄,笑容嘲讽,“实话告诉你,在陆启明乘雕而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这样做了!” 她本来还真有杀掉陆启明试试的意思,可是在那般境地下陆启明竟然还能安然离开,她就真服气了——她决不会做“将未来的绝世强者推到自己对立面”这样的傻事。 “可是……”周先生不能理解地摇摇头,喃喃道:“可是现在我已经小周天高阶了啊……就算你对他有信心,不也该等到他快赢的时候再……” “蠢!”红娘子已懒得听完他的话,她不屑一笑,讥诮道:“锦上添花,又怎么比得上雪中送炭?”要杀就杀,要帮就帮,她才不会磨磨唧唧犹犹豫豫! “好,很好……”周先生惨然一笑,低下头去。他沉默了许久,再抬头时,眼中只留如兽一般的凶戾,他冷冷道:“那你就陪他一起去死罢!” 说罢,周先生浑身内力瞬间全力运转,挥钺杀来,速度竟比之前还快了三分,仿佛根本不曾被红娘子偷袭一般! 陆启明眼神微凝,提刀一竖,后发先至,精准地用刀身挡上了钺尖;从刀上传来的强大力道让他不由后退了数步。他应对着周先生奋不顾身的攻势,微一苦笑,对红娘子叹道:“真不知道你是帮我还是害我。” 红娘子吐吐舌头,随他挥鞭而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气量这么小?” 陆启明不由摇头,如果被她这样对待周先生还不恼恨,那才是奇了怪了。 而周先生气到了极致,反而面无表情,此刻唯有手中的双钺才能血洗他今日之辱! 转眼,在黑杀众武师的眼中,三人皆已化作三道光影战成一团,根本看不出你我。 红娘子确是真心实意要帮陆启明,举手投足皆用全力,毫无留情。然而两人从未有合作过,又一用刀、一使鞭,随时合力攻一人,却相互制肘,在周先生手上丝毫占不得好。? 陆启明蹙眉,对红娘子道:“你若真想帮我,便先去处理黑杀吧。” 红娘子眼睛一亮——他是想要跨两阶、独自对付周先生吗?看来,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强一些……她毫不在意陆启明略带命令的语气,好心情地轻笑道:“你的话,奴家岂会不听?”她不带丝毫犹豫地立刻转身离开,扬鞭向面带茫然的黑杀众人飞速掠去。 周先生和陆启明都没有关注红娘子或黑杀,也不再多说一个字——到了此时,说些什么都不再有丝毫意义,胜或败、生或死而已。 两个小阶的实力差距不含丝毫水分,周先生每一击的力量都远远胜过陆启明。而陆启明的眼神却平静到了极点,他的精神力环绕四周,不漏掉周先生每一个最轻微的动作。 周先生一钺斩过,把陆启明的念慈刀逼到一侧,手腕一抖,双臂一展一合,子午鸳鸯钺分别从左右两侧向陆启明狠狠铲来,带起两道幽绿寒芒—— 陆启明后撤一步的同时,右臂晃成一团虚影,念慈刀在一刹那间连刺数十下,刺刺正中子午鸳鸯钺的侧面,周先生招式已老,后继不及使力,双臂不由得向两侧划开。 陆启明眼神一凝,运起云寸步,身形轻晃,以极致的速度化出两道几成实质的幻影。一时间,仿佛有三个陆启明齐齐向周先生攻来! 周先生本以为他化出一个幻影已是极限,不由心中微惊;然他晋入小周天高阶后感应更加敏锐,瞬间发觉左手边不同寻常的波动——陆启明真身在左边!他毫不惊慌,早猜到陆启明会攻击他受过伤的左臂;双钺于一刹变向——一挡一攻! 然而他却刺了个空,脸色微变——不对!陆启明根本仍在原地!他怎么可能骗过小周天高阶的感知? 陆启明手中念慈刀在最精准的时机直直递出,没有任何花哨,就是最简单的一刺。 然而正是因为简单到了极点,所以快到了极点、稳到了极点,所以不能破,只能挡。 周先生双臂急速扭转,两钺相合夹向刀刃,以他的力量,足以挡住! 陆启明眼神微讽,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刺—— 狂妄!周先生冷哼一声——那就看你能不能闯过我这双钺! 然而,在念慈刀已极近的下一刻,周先生脸色豁然变了——念慈刀上——那是什么东西?! 子午鸳鸯钺与念慈刀相碰,却没有金铁之声;念慈刀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使得周先生的双钺瞬间被滑开! 周先生手上力道一空,便知不好——只这一刹的功夫,念慈刀带出的劲风已逼到了他鼻尖!他汗毛倒竖,身体急速后折、再一翻,眨眼暴退数十米——然而却已来不及——念慈刀划过他的右肩,留下一道深而长的血痕! 而周先生却不及羞怒,惊疑不定地盯着陆启明的刀;他刚刚仿佛感觉,刀身上包裹了一层土元力!大周天以下,皆只有内力,怎么可能引动天地中的五行元力?! 陆启明回味刚刚的一刀,心中有些满意。他知道,参悟剑诀,不只要参悟特定的招式,更要参悟真正的剑意——如果每招每式都能融入那种剑意,才是真正的强大。他刚刚就是在用最简单的“刺”进行尝试。 他这般想着,也满意地看着周先生,小周天高阶的实力,真是最适合的试验对象。 周先生察觉到了他奇特的目光,心中涌起莫大的羞耻,于是他的眼神更冷——他认为有必要教陆启明知道,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胜利。 …… 对红娘子来说,那些黑杀的残兵实在太容易对付,她根本不会让一个人逃出这个山崖。所以她早已选了一枝视线极好的树枝坐下,悠然观战。 她看着二人的缠斗,眼中异彩越来越盛——整体而言,由于修为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是陆启明大多时候被周先生压制。然而对于她这个等级的修者,很容易变看出,整个战斗的节奏,却是完全由陆启明掌控的! 经过这些天,陆启明显然彻底巩固了小周天初阶的修为,也不再像初见时重伤未愈,似乎还藏了些古怪的东西……而周先生随晋入小周天高阶,但还没有完全掌握暴涨的力量,再加上红娘子的作为,毕竟还是坏了他的心境。可以说,除了力量,他实际上反而比之前更弱。 红娘子在心里盘算着,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看两人这模样,虽多半是小冤家强些,但要真正决出胜负,却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她知道陆启明身体有问题,所以饶有兴趣地等着,等陆启明开口求助。 …… 周先生却越打越心惊——他本以为陆启明会如从前一样,无法长时间维持小周天的内力强度——然而他知道自己错了,看陆启明战斗这么久气息依然绵长不绝,哪有丝毫弱下来的趋势?难道他的身体竟忽然痊愈了? 陆启明却越打越畅快——托天成宝丹的福,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出手,完完全全地发挥本身境界的战力,再加上对“无生剑”的领悟,实力何止强了两三倍!他不由感叹,如果能永远如此就好了。 他感觉了一下剩余的内力,看了看那边的红娘子,又看了看天色,轻声道:“时间不早了。”说着,他神情变得更加平静和郑重,双手缓缓地举起了念慈刀。 周先生眼睛一眯,身体警惕地紧绷。战斗到此时,他对陆启明早已没有一丝的轻视,他再没法把陆启明当作小周天初阶的修者来对待。 而他没想到的是,陆启明这一刀竟然很慢——不是看上去慢,而是真的很慢。 他看到陆启明脸色微白,握刀的双臂都有轻微的颤抖,似乎每移动一毫都倾注了全身的力气,仿佛他的刀穿过的不是空气,而是山石。 周先生微怔,虽知陆启明不可能做没有道理的事,脸上还是忍不住挂上一丝讥讽,心道:“纵使你这一招真的很强,但是这么慢,我怎么可能站在原地等刀来劈?”他想到边做,瞬间退至另一个方向的百米外。 他没想到的是,陆启明竟然还在原地缓慢地挥刀。周先生冷笑出声,道:“你……” 然而他刚说了一个词,便看到陆启明的刀由极慢瞬间转化为极快,仿佛终于斩断了某种无形的枷锁,自由轻快地下落——可是二人此时相距足足有百米啊! 周先生却没有再嘲讽;因为他无法嘲讽了——在他的感知中,天地在这一刻突兀的消失了,接着陆启明也消失了,再接着,念慈刀也消失了——一切都化成了一柄黄色的剑——而那柄剑向他当头劈来! 再接着,周先生感到,自己也消失了。 …… “什么?!” 侧卧在树枝上的红娘子唇边的笑消失了,她骇然弹坐而起,脸色煞白,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周先生死了。 一个小周天高阶的强者,此刻已经是两半整齐的尸体。 可在她的视线里,分明只看到陆启明举刀、周先生躲。陆启明的刀甚至根本没有触碰到周先生的衣角! 离日落还很远,而红娘子却觉得周围森寒无比。她细细的回想之前那一幕,拼命想要找出道理——然而她失败了,她只隐约察觉到土元力波动和锐利的剑意——可这也是毫无道理的,她知道陆启明仍然小周天,也不用剑。 红娘子看到挥刀的少年脸色苍白,额头密布汗珠,全身脱力甚至需要用刀抵着地面来支撑,然而她却心惊胆战,仿佛看到了一头绝世凶兽。 她从没有那一刻向现在这般庆幸自己的选择。 接着,她看到,陆启明的目光转向了她。 第三十二章 告别 傍晚,暮途山脉水汽蒸腾,暮日余晖倾下,染就了火烧云万里连延。壹?????看书 天上流霞,地上鲜血,相得益彰。这般想着,红娘子终于找回了自己惯常的表情。她扫了眼陆启明略显虚弱的脸,理了理鬓发,嗔道:“怎么,到了现在,还装模作样来试探奴家啊?” 陆启明拄着刀疲惫地喘息着,听闻她这句,抬头对她微微一笑,诚恳道:“是真的。”他用出的虽只是无生剑最简单的一式,却能以小周天的实力展示大周天的境界,代价便是内力和精神力的双重透支——所以说,这一式只能是“最后一式”,如果他不能一招毙敌,被轻易杀死的多半就是他自己了。 红娘子此刻才真正开心地展颜一笑——不是因为陆启明此时无法伤害到她,而是因为她听出陆启明的语气里不再有明显的敌意。她笑道:“奴家现在可是你的人了,是真是假还重要么?”她语气一顿,又补充道:“你们陆氏的那些事儿,我可一点儿没听——谁不知道我红娘子最怕麻烦?” 陆启明笑而不语,既不否认也不点头。他四周看了看,心中默默清点人数,蹙眉道:“少了一个。” “对了,我忘了说了!”红娘子一拍额头,解释道:“黑杀那个领头的前天就先跑了,我怕打草惊蛇,就没有管。” 陆启明点头道:“这不能怪你。” “就知道小冤家你对奴家最好了!”红娘子抛了个媚眼,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陆启明。 陆启明挑眉:“这是什么?” “定情信物。”红娘子作羞涩状道。 陆启明翻开,看到上书“此恨绵绵无绝期”七个大字——原来是红娘子那套追踪掌法的抄本。 他翻看几页,不禁面露笑意——红娘子人确实是美,可惜这字嘛…… 红娘子知他笑自己字丑,却也不脸红,娇笑道:“小冤家,你可要好好练哦!等你练好了,奴家可心甘情愿被你打上这一掌哩!” 说罢,也不再看陆启明反应,她便脚尖一点地,像红蝴蝶一样地远去了。 “后会有期!” …… 陆启明回到洞府时,宋平安正在沉心炼化天成宝丹的药力。 感应到她此时修为仍在武师一境,陆启明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清楚,天成宝丹的药力虽足以让她升至武师五境,但她原本的修为毕竟太低,一次性一个大等级的提升必然会对她今后的修炼埋下隐患。而宋平安竟然能忍下修为的诱惑,选择巩固根基,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踏实。 炼化药力不像修炼那么严格,宋平安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陆启明。 陆启明打量着她,点头赞道:“更漂亮了。” 确实是这样——宋平安可不是什么闺阁小姐,常年的艰苦修行使得她的皮肤不复白皙细腻;而此刻的她周身灵气十足,任谁看了都会眼前一亮。 宋平安局促的微微脸红,心里却开心的很,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更美丽一些呢?她岔开话题,问道:“你回来的好快……是他们已经离开了吗?”她以为是陆启明寻不到人才这么早返回的。 陆启明摇头,道:“已经解决了。” “怎么这么快?”宋平安吃惊不已。 “不是我一个人,”陆启明回想着红娘子那一鞭,嘴角微勾,“红娘子反过来帮了我。? ” “红娘子?”宋平安回忆着二人之前被她追杀的一幕——当时她不是招招要致陆启明于死地吗?她不能理解地喃喃道:“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红娘子啊……”陆启明轻笑一声,叹道:“她真的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宋平安眨眨眼,一瞬间已经想象了很多陆启明与红娘子的故事,不由暗暗担忧:“他该不会喜欢那红娘子吧?有可能啊,不是说世家子弟都有很多女人吗?可是,红娘子都那么老了……不过她真的比自己更漂亮……而且,胸也很大……”她想到这里,看看自己,不由更加沮丧。 陆启明决计想不到宋平安想象力这么丰富,他真的只是觉得有意思而已。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宋平安略显鬼祟游离的眼神,只道:“咱们这就回去吧。” “回哪儿?”宋平安随口接道;她的思维还没有回来。 “当然是暮途镇啊,”陆启明奇怪地看她一眼,顿了顿,又微笑道:“你要舍不得走,我也可以陪你再住一晚。” 宋平安脸腾得就红了,立刻站起来,急速道:“我现在就收拾东西!”然而她走到石桌边作势要整理,才想起根本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不由脸更红,支吾道:“不,我是说……” 她忽然觉得不对,一抬头——周围又哪里有陆启明的人影——他早下去了!宋平安呆了一呆,不由跺脚道:“他真是——”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以陆启明道耳力定然听得清楚,连忙打住,在心里默默补充道:“……气死人了!” 陆启明在石梯转角处侧耳听着她的动静,嘴角上扬。 …… 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暮途镇在向他们迅速靠近——当他们从漆黑的森林中找出这万家灯火的时候,二人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可是,真要告别又有些舍不得;宋平安费力地抱了抱金雕的脖子,依依不舍道:“雕儿,再见了……” 而金雕竟也颇通人性地蹭了蹭她。 陆启明看着这一幕,心说:“看来平安她真的很有驯兽师的天赋啊。” 二人并肩目送金雕离去,想着这几日如说书一般的经历,心中都有些感慨。 许久,陆启明转头看她,微笑道:“平安,去‘中洲武院’之前这一年……想不想去广扬城看看?” 宋平安一怔,瞬间心跳如鼓——“广扬”是大盛王朝定的名字,而大多数时候,人们都称那座城为“陆城”。 一句“好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承认心里有些喜欢陆启明,但是若因为一时冲动跟他回去,又算什么身份呢?她没有那么天真,知道一个“陆”字代表着什么。 宋平安心中再次恢复平静,她看着陆启明的眼睛,声音轻而坚定:“不了。我打算再在暮途呆一段时间……本来我到这里就是来修行的。”她心中想着,她一定会变得更好。 陆启明并不意外她会做这样的决定。他点点头,“走,咱们先找个地方蹭饭去。” …… 安济商行最大的铺面位于暮途镇中心,前三层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顶楼则幽静雅致,几乎听不到楼下的喧闹声。 “还算有良心,知道第一时间来我这儿报个平安。”李红月给二人斟上茶水,摇头道:“我要是早知道这次连黑杀都要来掺一脚,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一个人回去。” “这不没事儿了?”陆启明轻松道。 “你还说!”李红月瞪眼,拍胸口道:“第二天我看到你那个院子的样子,差点没把我吓死……这几天又怎么找不到你人!” “所以这不刚一回来就来找月姐你了吗,连院子都没回……”陆启明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回答。 “以后继续保持!”李红月一笑,看向另一边有些拘谨地坐着的少女,朝陆启明挤挤眼,“还没告诉我,你跟这位宋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呀?” 陆启明微笑地看着宋平安,道:“这位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李红月瞪大眼睛,刮目相看。 “不不不,是他帮了我很多……”宋平安脸红摇头。 李红月一脸笑意地看看陆启明,又看看宋平安,不住点头道:“真好。” 宋平安不好意思看她的目光,忙低头喝茶,。 陆启明放下筷子,认真道:“我明早就回去了,不过平安她还准备在暮途历练些日子,月姐你……” “放心!从现在起,平安妹子就是我亲妹子,在暮途绝不会有人欺负她!”李红月一脸“我懂”的捉狭笑意,心中却对这个明丽的少女多了几分好感。 陆启明笑笑,又道:“可不要小看她哦,平安她现在可是跟月姐你一样的修为。” “武师?”李红月这才真正惊讶地望向宋平安,叹道:“真好,你们明年可以一起去‘中武’了啊……”她心中有些缅怀,有些遗憾——她像宋平安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心想考中武的,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对啊,”陆启明看向宋平安,微笑道:“到时候,咱们先会合,一起去中武!” 宋平安脸蛋红扑扑的,重重点头。 “车我包了!”李红月爽朗一笑。 三人吃喝说笑,心中的怅然渐渐散去——虽然分别在所难免,但很快就会再见的! 第三十三章 顾之扬 正午的日头直晃的人眼睛发疼,长途跋涉到达广扬城的旅人们皆在进城的一瞬间便没了力气,恨不得就地躺下休息。壹看书 ?于是,路边的那个小酒馆虽看起来陋旧、连块儿招牌都没有,却依然人满为患,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的, 小酒馆里歇脚的人虽多且杂,但桌凳摆放并不拥挤,碗碟也是难得的干净,是以陆启明才有兴致随人流在此处坐下来喝杯茶——毕竟,即使进了广扬城,距离陆府也还有半日的车程。 陆启明悠闲地啜着甘醇的大麦茶,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前面邻桌的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桌上放了一份小菜一壶酒,只一个人坐着,却没有人上前与他拼桌坐——他虽长相平凡无奇,双目却凌厉有神,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剑般锋芒毕露,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被陆启明关注——旁人看不出,只隐约觉得那黑衣少年不大好惹;而陆启明却能清楚的感应出,这黑衣少年的修为,竟然足有武师四境! 看他的穿着,并非富家子弟,那么他的修炼天赋就真的十分惊人了,足可以把陆氏的大多数人都比下去。 如果陆启明猜的没错,这位黑衣少年,就是广扬城这些年小有名气的天才剑客——顾之扬。 …… 习武之人对于别人打量的目光都分外敏感。顾之扬一皱眉头,搁下手中的酒壶,回头望去。 入目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清秀少年,那少年周身气息说不出的清透灵动,一身布衣一尘不染。见他望过来,少年毫不局促地微微一笑,善意地点头问好。 不知怎的,与那少年的目光一对上,顾之扬心中的躁意转瞬便消失无踪,他舒展眉头,略一犹豫,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一幕若是被熟悉他的人看到,只怕要惊的目瞪口呆——顾之扬何曾对一个陌生人理会过? 顾之扬只是觉得这少年的目光非常平和沉静,给人的感觉很奇特。但他没有再多关注——他刚刚已感觉到,这少年的气息就是个不曾修行的普通人而已。 与二人心中的平静不同,酒馆里其他人的心里可都躁得很。 一个矮胖的汉子正大口吃着面,忽然把衣襟一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喘气道:“真他妈的热!这才过了冬多久啊!” “嘿,是你太虚了吧?昨儿是不是又找你那个小桃姐儿啦?”他身旁的长脸汉子挤眉弄眼,使劲拍了拍他肚子上堆的肥肉。而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又忍不住说道:“不过最近的人哪,确实是多!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老兄,你们俩不是陆城的人吧?”旁边桌子上的人听了,忍不住伸头过来卖弄道:“还不是因为陆氏五年一度的大族比!” “陆氏?族比?”两人面面相觑,果真不知。 说话的那人更加兴奋,大声道:“我给你们讲啊,陆氏每年都要族比,每次都有各大势力的人来观礼。这次啊,你们可是赶着好时候了!这次可是五年一次的大族比——连其他王朝的大世家都要派人来呢,像秦家啊、辰家啊……” “停停停,瞅你半天说不着重点,让我来!”旁边的高瘦男子听着废话心里痒痒,把前面的人挤开,一脸神秘道:“我从小在陆城,四五十年了——但一般来说,就算陆氏大族比,也不会向这次这么盛大——主要是因为一个人!” “是谁?”矮胖汉子和长脸汉子异口同声。? ? “陆启明!”高瘦男子脸色一正,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听到这个名字,顾之扬一挑眉,抬头望向那边;他余光扫到邻桌的那个清秀少年也抬头看了一眼;不过这丝毫没有引起他注意——要知道,听到这个名字,酒馆里十个人有九个都要抬头、竖起耳朵仔细听。 两个外乡人立刻长长地“噢”了一声,“原来是他要参加这次族比!怪不得!” 看到自己吸引了全酒馆人的注意,高瘦男子眉飞色舞继续道:“我大舅哥认识陆氏的人,他说啊那陆氏每年的小比,无关紧要,但五年的大比,可是陆氏年轻一辈人人必须参加的!你们想啊,陆启明要参加,那其他世家的人会不好奇?所以一个个都跑来啦!” 其他人不由肃然起敬——这高瘦男子竟然能有关系知道这么详细的事!能力不小! 正在这时,酒馆外面却传来一声冷笑,“这算什么可笑的关系,也好意思炫耀!一群没见识的东西!” 这可是**裸的打脸了!高瘦男子脸色一变,阴沉的站起,看向门外。 “那是那是,他们怎么能跟凌三哥您相比啊!”又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大声道:“凌三哥您可是被陆氏邀请观礼的大人物啊!” 此话一出,酒馆里顿起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高瘦男子脸色再变,终究是被同伴拽回了座位,不再吭声。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棕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馆,周围四五个点头哈腰的人众星捧月地站在他后面。那被称作“凌三哥”地锦袍男子满意的看着酒馆众人的目光,矜持地笑笑,道:“不过是跟着大哥一起去罢了,算不上邀请。” “一样的!一样的!”后面的人连连谄笑。 凌三哥环顾一圈,不由皱了皱眉头——酒馆里现在一张空桌子都没有了。他将目光投向了酒馆的一角——那里有两张桌子八个位置,却仅各坐了一个少年人,在人满为患的酒馆中格外惹眼。 顾之扬感受到了凌三哥的注视,双眉一皱,目光如电般扫了他一眼——不过武师三境,不足为惧。 凌三哥看看顾之扬凌厉的气质和怀里的重剑,略一犹豫,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另一个桌上气质温和的清秀少年。 凌三哥上下打量了那清秀少年几眼,大步向他走去,在他桌前停下脚步,神情不耐烦的踢了踢他的桌子,居高临下道:“你,去别的桌子!” …… 陆启明看着凌三哥大摇大摆地朝他走过来,不禁哑然失笑。 他听到话题歪到了他身上,就觉得十分有趣,更没料到这凌三哥到最后竟然直接找上了他——却是来要桌子的! 凌三哥不知道陆启明在笑什么,他只觉得陆启明的目光让他极度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让他决定给这小子点颜色瞧瞧。他忽然看到了陆启明背上的刀,心中有了算计。他给身旁的跟班递了个眼色,沉吟道:“这刀……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咦!”跟班立刻意会,大声道:“这不是大哥前几天丢的那把刀吗?小子!原来偷刀的人就是你!” 陆启明眨眨眼,他看上去这么好欺负么?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暗叹,怎么连喝杯茶都喝不安稳? 而凌三哥却误解了少年叹气的意味,以为他是要向自己服软。他嘴角勾起冷笑,“小贼,我今天心情好,就不抓你送官了。留下一只手,我让你走!” 他话音一落,陆启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旁边“砰”的一声响——是酒壶重重砸在桌面的声音——顾之扬拍案而起,横眉厉喝道:“够了!” “咦,是你这小子!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就先嚷嚷起来了?”凌三哥见只是那眼神凌厉的黑衣少年,心中一松,转而更怒,道:“别给脸不要脸!” “我平生最恨仗势欺人之人,今天你撞到我手里,算你倒霉。”顾之扬神情冷漠,单手抓起桌边重剑。 “可笑!”凌三哥怒目圆睁,抽出腰间佩剑便狠狠刺向顾之扬心窝。 顾之扬冷哼一声,轻抬重剑,随手一拨就把凌三哥看似凌厉的攻势化解。 凌三哥的剑一歪,劈在木质的桌子上;他毕竟也是武师的修为,木桌怎么禁受得住——哗啦一声响,酒菜随桌子散落一地。 酒馆里的人见这几个竟然真的砍上了,连忙一涌而出,却不离开,围在酒馆外面看热闹。 陆启明之前本没准备用刀,但看到人都散了,便没有顾虑,反手一拔,取出了念慈刀。也好,速度解决吧。 顾之扬没想到这清秀少年没有修为竟然也敢对凌三哥拔刀相对,不由惊讶地一挑眉,赞道:“你,不错!”他眉眼间的神色软化了些,上前一步挡住陆启明,道:“你到旁边躲着,他,我对付的了!” 陆启明一怔,不禁啼笑皆非,不过也不好拒绝他的好意。他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地后退几步,默默想:“大不了看紧点儿,不要让他受伤就是了。” “小子,想做英雄啊?也不怕把小命丢了?”凌三哥阴阳怪气的笑着。 顾之扬一句话不说,只举起重剑,浑身内力全力运转,瞬间,一股强大的气势向四面爆发开。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凌三哥脸色瞬间阴沉。 “武师四境!” “他是……顾之扬!” 第三十四章 不一样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小子,怪不得这么不知好歹!”凌三哥冷哼一声。????? 一?看书 顾之扬拒绝任何势力招揽的事在陆城人尽皆知;他们凌门也被他拒绝过。 凌三哥看顾之扬更加不顺眼,提剑森然道:“今天好教你知道,人太傲气可是活不长的!”他知道顾之扬比他高一境,但年龄在那儿放着,一小屁孩儿能懂什么战斗?再说,他可不是一个人! 顾之扬不屑于他作口舌之争,一扬重剑,冷冷道:“要打就打,废话什么!” “很好。”凌三哥阴沉一笑,手腕一抖,长剑便如毒蛇一般从下面歹毒角度狠狠撩向顾之扬! 顾之扬冷哼一声,扬剑迎上。那重剑几乎有一人高,最宽处与肩同宽,沉重无比,而在顾之扬手中却如臂使指,翻、转、刺、挡毫无滞涩。 二人你来我往,顷刻间过了五六招。 这时,众人耳边忽然想起一声女子的惊呼声,声色软糯,让一帮汉子心里一热,连正在交战的二人都不由停下来向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围着围裙的圆脸女子从酒馆后房小步跑出来,她并不十分美丽,但胜在皮肤白皙、体态丰腴,在这满是糙汉子的酒馆中就像一阵春风般宜人。圆脸女子神色惊惶,焦急问道:“发生什么了?” 她环顾一周,看到了顾之扬和凌三哥,稍松一口气,恳求道:“凌三哥、顾兄弟,你们也是酒馆的常客了,这次是有什么误会了,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要是一时失手伤着了谁,那可怎么办啊!” 她生的本就面嫩,诚恳说话时更显得天真心善。酒馆里的菜都是她一手做的,此时脸颊上的汗还止不住的流,任谁看了,都不忍在她的店里闹事。??? 酒馆外面的人们见了她,也不好再看热闹,毕竟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居。渐渐地,出声调解的人声多了起来—— “就是啊,人家楚薇姑娘那么辛苦,别在店里打呀!”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算了吧,消消火气……” …… 顾之扬与楚薇平日里也算点头之交,再加上他出身贫寒,更知穷人生活不易,便有意收手。他朝楚薇点点头,又冷冷看了凌三哥一眼,沉默地收起了重剑背在背后。 凌三哥的目光隐晦的从楚薇胸前扫过,冷哼一声,收剑道:“这次看着楚姑娘的面子上就放你一马……” 楚薇不由大大舒了口气——幸好没出大事,她能在这么好的位置支个酒馆已经太麻烦他了,若是再给他惹上人命官司,那她以后可真没颜面再见他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只觉眼前泠冽剑光大亮,心里顿时一凉——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风波过去了的时候,却见凌三哥忽然狞笑一声,悍然拔剑朝着顾之扬狠狠刺去:“得罪了你凌爷爷还想当没这事儿,做梦!” 顾之扬没料到他竟无耻至斯,连连后退,伸手去拔重剑,但那凌三哥早已刻意靠近,突然之下,眼看就要被他偷袭得手! 陆启明皱皱眉,手指一弹,便有一道无形气劲射向凌三哥的右手手腕。 场景仿佛有一瞬间的停顿—— 众人只听得一声惨叫,就见那刚刚还阴狠得意的凌三哥忽然整个人被凌空抛起,再狠狠擦着地摔出十几米远,撞倒桌凳无数,一时间唉唉呀呀地在地上缩成 陆启明挑眉——还有别人出手!他目光投向酒馆深处缓缓走出的身影。 “抱歉,在下情急之下出手,还是弄乱楚姑娘的酒铺了。”伴随着低沉悦耳的声音,一位白衣男子悠然走出,朝着楚薇安抚一笑。他容貌俊美无双,眼神温润如玉,站在那里,真如谪仙人一般! 楚薇连连摆手,羞愧道:“穆公子,我又麻烦你了……” 众人看到那白衣男子的风姿,便心中有些猜测,这回听到楚薇的称呼,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周围顿时响起一阵阵抽气声——竟然是他、穆昀意! 别看穆昀意一身不染尘埃的清贵气质,而陆城里的人却知道,他可是除了陆氏一族之外,最不能惹的人之生一般,实际上却是陆城地下的那些帮派的实际掌权人,但他究竟掌握了多少、实力几何,却是没人知道的事了。 众人看向楚薇的眼光立刻不同了——这小娘皮藏的可够深啊,有穆昀意在后面撑腰,凌门又算什么?他们可得好好想想又没有得罪过她的地方…… 顾之扬皱眉,对穆昀意拱拱手,十分生硬地道:“这一次,算我欠你个人情。” “不敢当,”穆昀意侧身避过他这一礼,与陆启明的目光对视,轻笑道:“就算我不出手,有陆公子在这里,又怎么会让你有事?”他摇头叹道:“这次却是我多事了。” “陆公子?”顾之扬一怔,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身旁的清秀少年,他看着那清秀少年与穆昀意相视微笑,挑眉道:“你们认识?” 穆昀意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们不认识?” 穆昀意之前还在想顾之扬怎么会跟陆启明在一起——他不是一向最厌恶世家的吗?原来二人根本就不认识。穆昀意微笑,想必是顾之扬的少年意气发作,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但这样一来,他却无意间道破陆启明的身份了。穆昀意想到这里,对陆启明拱拱手,歉意一笑:“陆公子,实在抱歉,在下莽撞了。” 陆启明摆手道:“无妨。”他心中倒对穆昀意有几分吃惊,他竟然无法看透穆昀意的修为境界——要么穆昀意有极高深的敛息之法,要么穆昀意的修为远高于他——无论是哪种可能,这穆昀意都不是简单人物。 陆启明微笑,没想到在这小小的酒馆中,就见到了两个有意思的人物。 看着两人在没完没了地打着哑谜,顾之扬大皱眉头:“什么意思?” 穆昀意以目光征求了陆启明的同意,微笑道:“大家刚刚谈论的人,不就是这位陆公子吗?” 此言一出,四周人群瞬间息声,静的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每个人都在费力的想,自己刚刚谈论的人除了陆启明还有谁…… 所有人都震惊地盯着酒馆中一身布衣的清秀少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他他他就是陆启明? 楚薇不禁用手掩住口,才勉强咽下了到了唇边的惊呼。她不由看向躺在地上的凌三哥,见他面色惨白,不停的喃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可惜没人理会他。 顾之扬反应半晌,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他冷声道:“原来你就是陆启明!”他心中羞愤无比,原来不是陆启明没有修为,而是修为太高他根本感应不出!顾之扬脸色涨红,原来他是让人看了一场好戏!他对陆启明怒目而视,愤声道:“虚伪!” 见顾之扬如此,楚薇在旁边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个劲儿给他打眼色——这小子!凌门的人也就罢了,可对陆氏陆启明,怎么也能这么横眉冷对呢?万一人家一个不高兴,把他给杀了,绝对没地儿评理! 陆启明看着周围人警惕洪水猛兽一般的眼神,不由苦笑摇头——他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顾兄弟,这便是你误会了。”穆昀意上前一步,他语气尊重又带些老友般的熟络,瞬间把有些冷凝的气氛化解,他轻笑道:“别说陆公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掩藏一分,就刚刚那一下,要不是陆公子阻的及时,我可是没办法保证完全化解凌三那一招的。” 顾之扬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刚刚也是一时激愤的气话,他仔细回想一遍,明明是自己没给陆启明说清楚的机会。可明白归明白,他心里还是闷得很,他自觉无颜再在这儿呆下去,脸一冷,“唰”一下便把重剑甩回了背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陆启明无奈一笑,对穆昀意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追过去——毕竟顾之扬是帮他的,这样不管的话实在说不过去;再者,他内心也对这样性格的人有几分敬佩,起了结识的念头——看顾之扬的年纪和修为,以后多半就是同学了。 然而走了几步,陆启明忽然想起了地上的凌三,微一皱眉,回头问道:“这凌三是什么帮会的?” 穆昀意微笑:“凌门。” 陆启明点点头,淡淡道:“我会让人核实一下凌门的观礼资格。”说罢,不再看凌三一眼,很快消失在人们视线之中。 凌三脸色瞬间一片死灰色,他想着凌门大哥的手段,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直恨不得就地自裁。 “自作孽,不可活。”穆昀意看了眼他的模样,不由摇头叹气。 楚薇犹自望着陆启明消失的方向,有些怔神,忍不住轻声道:“这位陆公子,好像和那些大少爷不太一样。” 穆昀意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点头赞同道:“是啊,很不一样。” 第三十五章 打一场吧 顾之扬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冷着一张脸,直接全力运起身法就走,转眼就拐进小巷看不见了。??? ? ? 可陆启明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被他轻易甩开了去? 顾之扬刚以为陆启明已经放弃离开,就听见耳边响起少年温和的声音:“顾公子,多谢你刚刚出手相助了。” 顾之扬心中一惊——他根本一点声息都没有听到,陆启明就追上来了!他皱眉看了一眼身旁闲庭信步般与自己并行的少年,脸色一黑道:“我不用你谢!” 陆启明正色道:“顾公子,我万万没有戏谑你的意思,而是真心敬重你这样的人。而且,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少年的目光真诚坦然,让人不自禁地相信他的话。顾之扬神色稍缓,他知道陆启明本没必要这样做,更不至于在这上面说谎。但他下意识地不想与这些世家子弟有牵扯,生硬道:“刚刚你不也救了我,扯平了。还有什么事?” 陆启明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打一场吧。” 顾之扬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既然这么巧碰上了,不想和我打一场试试吗?”陆启明认真道。他看着顾之扬越来越亮的目光,嘴角微勾。他早看出顾之扬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连在酒馆里拿筷子的时候都好像在练剑。 “此话当真?!”顾之扬漠然的脸上罕见的升起一抹狂热——对啊,这可是陆启明啊!他虽然没有资源、背-景,却相信自己武道天赋不弱于任何人。如今中洲第一天才就在眼前,如果错过与他一战的机会,他一定会悔青肠子的! 陆启明注意到他的右手正跃跃欲试地一松 ?他扬眉笑道:“地方你找!” 顾之扬眼睛大亮,二话不说便提气向前冲去,速度比之前躲陆启明还快了三分! 陆启明摇头失笑,运起身法紧跟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破落已久的大院里,场地开阔,四周无人,最适合比试。 陆启明随意看了一圈,见地面的石板上遍布凹印、新旧不一,皆是刀剑留下的痕迹,不由面露笑意——看来顾之扬对比武这件事早已是驾轻就熟了。不过陆启明大致知道了些他的性子,也不戳破。 陆启明郑重拔刀,看向顾之扬,认真道:“我拿这柄刀与你一战,如何?” “念慈刀!”顾之扬眼神一凝,目光如电般与少年微笑的眼睛对视,忽然畅然大笑道:“好!”这是他脸上第一次挂上真正的笑意——他就怕陆启明不肯用自己真正的武器,那般作为反而会令他感到被轻视;念慈刀吗?正合他意! 陆启明手腕一转,刀尖向下,微微躬身抱拳行了一个切磋礼,微笑道:“请!”他内力运转,把修为维持在武师三阶的强度,恰比顾之扬低一阶。 顾之扬也罕见地嘴角微勾,他知道陆启明虽没有轻视他,却不愿再占修为的便宜。明白了这一点,他不仅对陆启明又添了几分好感。 他虽自信,却也知陆启明境界远高于他,便没有矫情。郑重回了一礼,顾之扬直接道:“那我就先了!”语毕,他手腕一转一挑,重剑斜向上刺去,重剑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剑势却重逾千斤! “来的好!”陆启明不自禁脱口赞道,眼中的认真再加几分。手中念慈刀毫不相让,直指重剑上力道最怯的一点! 顾之扬眉毛一挑,重剑瞬间变向、改“刺”为“截”,化作一道黑影,恰擦着念慈刀刀锋掠过,反比之前更逼近几分! 重剑速度极快,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变向时气力滞结的那一出,而陆启明又岂是一般人?他微微一笑,念慈刀轻轻一绕,后发先至地刺向重剑剑身距柄三寸七分之处! 顾之扬自幼战斗无数,看他手腕便预判出念慈刀的走向,几乎在同一时间后撤,手臂使力,堪堪避开这一破。壹看书 ? 说时迟,二人在刹那间便过了十数招,刀剑却竟没有一次相碰!他们对视一眼,不禁都微微一笑。 顾之扬心中不由很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二人你来我往,却都用的是毫无花哨的基础招式。他最初以为陆启明是因为他出身而刻意想让,慢慢的却意识到并非如此,而是——陆启明与他的理念是一样的——简单、有效! 陆启明眼中也更多了几分欣赏。市面上随意流通的低级武诀重“招”却不重“意”,练之无益;而基础招式却是无数年大浪淘沙总结出来的真正精粹,更是一切武诀的根基。顾之扬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小心了。”陆启明出声提醒道。武师三境的内力在体内运转到极致,他身形一花,便幻化出一道真假难辨的虚影,一左一右同时向顾之扬攻来! 顾之扬脸色凝重——以他的眼力根本分不出陆启明真身!既然这样,他就两边一起挡! 只见那黝黑重剑瞬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左右分别连砍四下,每一砍的力道和角度都准到了极点;由于速度极快,四次刀剑相撞的声音几乎完全重叠成一声! 好快的反应!陆启明心中赞叹。云寸步再动,而手中刀势却丝毫未改——云寸步又岂只有幻影这么简单?幻影只是辅助而已! 在顾之扬眼中,眼前的两个陆启明毫无征兆地全部消失,同时有劲风自身后劈来!他大惊——这么快的速度,却丝毫不影响刀势,这怎么可能? 二人距离近极,眨眼功夫陆启明刀尖就到近前——陆启明凝神,随时准备收力。 然而下一刻,他不由讶然挑眉——只见顾之扬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手上重剑于千钧一发之际精准地抵上了刀刃! 只听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顾之扬脸色微白,猛退了十几步,持剑的手臂生疼——要知道,陆启明可仅仅用了武师三境的修为,也并未用任何武诀! 然而顾之扬无丝毫丧气,反而眼神更亮,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他扬声道:“再来!”手臂的酸麻未影响他丝毫,重剑一挑一转,再次呼啸着向陆启明攻去! 陆启明微一挑眉——不一样了!虽然看起来与基础招式并无不同,实则攻势之中暗藏变式,更蕴一丝锐意——这已经是顾之扬自己的剑招!他由衷赞道:“厉害!”手上却丝毫不让,念慈刀一劈一刺,精准地逼顾之扬变招。 有“变”便有破绽——陆启明眼神一凝,念慈刀轻轻一转,划出一道弧线刺向剑身。 这一招看上去完全没道理,顾之扬却脸色微变,无奈反手撤回重剑,连退两步——陆启明这一招破的可不仅是他的剑招,更逼他整个人的防守出了破绽。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要小心了!”陆启明微微一笑,旋即神色郑重,念慈刀直直向顾之扬空门刺去—— 这一刀分明平淡无奇,而顾之扬心中却猛地一颤,生出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恍惚看到了一柄刺破一切阻碍而来的绝世宝剑!他心中震撼,脑海中瞬间有无数感悟升腾。 然而他却来不及感悟,一种极度危险的预兆让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大喝一声,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将重剑竖在胸前——尽管在他看来念慈刀还很远,但无数次战斗带给他的对危险的感知,让他选择拼尽全力去挡! 上一刻念慈刀还在两米外,而这一刻便突兀到了眼前,仿佛这两米的距离根本不存在!顾之扬不由松了一口气,幸好挡了。而下一刻,他骇然瞪大眼睛—— 在顾之扬的感应中,念慈刀与重剑明明未曾相碰,而他的重剑却不受控制滑开了——念慈刀刀势未有丝毫阻碍地刺向他! 常年战斗累积的本能令顾之扬的身体在大脑反应之前便极速后撤;他反应已是快到极致,却快不过这一刀——他眼前一花,冷汗缓缓滴落——念慈刀刀尖已停在他咽喉前! 陆启明微微一笑,反手收回念慈刀。 顾之扬神情有些恍惚,问道:“这一招是什么?” “无生剑。”陆启明轻声回答。虽然是按武师的力量进行了简化,但确实蕴含了真正的无生剑剑意。 “无生剑……”顾之扬眼神越来越亮,喃喃道:“果然是剑,果然是剑!无生剑,无中生有……”他激动地脸色发红,神情极度狂热:“剑意!这才是真正的剑意!我懂了!” 陆启明有些惊讶——经他简化的无生剑,剑意内敛,实际上极难分辨。而顾之扬却能清清楚楚的体味到其中剑意甚至有所感悟,真不愧是天生的剑客。如今他尚能如此,等到他入了中洲武院,有了资源和老师,定能一飞冲天! 顾之扬忽然肃容,郑重地向陆启明行了一礼。 陆启明侧身避过,微笑道:“咱们只是比武,你能有所领会是你自己的能力,与我无关。” 顾之扬依然固执的行完一礼,道:“我感激你也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第三十六章 血液 广扬城东侧,有陆府。要看书 虽然以“府”字为名,倒不如说是一个城外之城——广扬城有多大,陆府就有多大。 陆府的最内围,就是陆氏嫡系子弟的住处。其中景致最好的一处院子,叫做“水月泠如”。 陆启明在院门口站定,抬头看着这四个大字。 四个字辗转腾挪力顶千钧,又有奔放洒脱之潇洒,让人仅观字便能想象到写字的人是何等飞扬神采。 “水月泠如”这四个字,前两个字是指院中那潭如弯月一般的清丽池水;后两个字,则是他母亲的名字。而写字的人,是他的父亲陆展。 陆启明默然看了许久,无声叹了口气,推门进院。 阁楼清雅又不失大气,里面的装饰多是他母亲亲手摆置。虽时常清理,而物件的位置皆在原位,与三年前无丝毫分别。陆启明情不自禁地走到书架翻看母亲手抄的册子,轻声道:“娘,我终于到小周天了。” 每次念及母亲,陆启明心里都有强烈的不安。他知道,母亲出身大族,姓氏却是中洲少见的“风”姓。“风家”究竟在哪里,幼时他询问时,父母却皆语焉不详。不过他隐约猜得出,母亲的家族应该远远强过陆家——因为母亲风泠如才是陆家修为最高的人! 以风泠如的修为,几乎不可能毫无抵抗痕迹地被人强行掳走。况且那天房间整齐,显然是风泠如将东西整理好才悠然出去的。所以才说她是“不告而别”。 然而正因为看上去一切正常,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父亲母亲的感情何其好,母亲更是疼爱他到了极点,怎么可能毫无征兆地就离他们父子而去了呢?就算有不能明说的要事,也绝不可能连句话都不交代就离开。 他父亲陆展也是这样认定的。所以在风泠如消失不久,陆展就拒绝了家主之位,只给陆启明一人打了招呼,就毅然离开陆家,寻妻子去了。陆展知道以儿子的天赋,在陆家绝对不可能受到亏待,所以倒也放心。而当时,陆启明的体质还远不如后来那么严重。 陆启明本以为以自己的天赋,很快就有实力与父亲并肩而战。却没想到事不遂人愿,直到现在他才晋入小周天。但就算是小周天,想要解母亲失踪之谜,也是远远不够的。 不过,至少现在他又近了一步。 他不禁想到了暮途山深处的那个洞府,想到了韩秉坤的石刻——母亲,她会不会就是所谓“神域”中的人? 正思索间,陆启明忽然眉头微皱,看向不远处——院外正有两个人向他的方向走来。 叩门声响起,陆启明开门静静看着外面的两人。一个个头稍矮,满脸的阴沉桀骜,正是陆浚;另一个除了稍显年长外,面容与陆浚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正是陆浚的亲兄长,陆文斌。?? ?壹看书 陆文斌一身青色长袍,虽与陆浚生的极像,眉宇间神情却温和坦荡,与陆浚截然不同。他一见陆启明,有些尴尬的笑笑,旋即长身一礼,羞愧道:“堂弟,我是代小浚赔礼来了!” 他余光瞥见陆浚仍拗着头纹丝不动,不由怒斥道:“小浚,快向你堂兄道歉!” “凭什么?我哪里错了?”陆浚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口不择言道:“哥你怎么这么没种……”然而话一出口他就脸色一白,惊慌地看了陆文斌一眼。 果然陆文斌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冷冷道:“你说什么?” 他声音并不怎么高,甚至称得上是平和,而陆浚吓得眼圈都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连祖父都不怎么怕,就怕他这个哥哥。他嗫嚅道:“哥,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为你不平!”他说到这里,声音又大了些,愤慨道:“哥你哪一点儿比他差了,为什么……” “闭嘴!”陆文斌皱眉打断他的话,叹气道:“小浚,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都是一家人,你小时候那一点儿小事儿怎么到现在还记仇?你看你启明堂兄什么时候针对过你?” “我……”陆浚眉头一挑,又要辩驳。 陆文斌脸色沉下来,低斥道:“再说?!” 陆文斌的话比什么都有威力,陆浚脸色一白,竟再不敢多说。他面对陆启明,使劲盯着地面,脸上涨的通红,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一句话说完,他再忍不住,一扭头便跑远了。 陆启明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微笑不语。 陆文斌看着陆浚迅速消失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再次对陆启明微行了一礼,叹道:“小浚他被家父惯坏了,多次对堂弟你出言不逊,我……实在汗颜。下次他要再敢这样做,堂弟你只管教训他便是,我自会向父亲解释……都是一家人,我实在不愿看到我们之间有怨隙……” 陆启明微笑道:“不会。” 陆文斌苦笑一声,告辞道:“我这次可不好意思再在你这儿做客了,堂弟你刚回来,我就不打扰了。” 陆启明目送陆文斌离开,神情平静。 他抬头看泛红的天际,又一轮浅白色月牙隐隐浮现,像极了院里的那潭水。 …… 天色昏黄,房中光线极差,然而在陆府的另一处宅子里,却没点灯。 屋里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锦袍男子,生着一张威严的国字脸。他霍然站起,指着一个小厮装扮的人压低声音怒吼道:“你怎么敢现在过来?不是叫你们不要主动见我吗!” 那小厮冷笑道:“我要是不主动来,陆老爷只怕再不会来见我们了吧?”若是陆启明在此,他定然能听出,这小厮,分明就是暮途里的那个黑杀领头人! 国字脸男子冷哼一声,强压怒意道:“东西呢?” 黑杀领头人笑笑,从怀里拿出一个透明瓶子,微微晃了晃。在黄昏的余光中,能勉强看出,那是一瓶血液! 国字脸男子神情复杂的盯着那瓶血液,命令道:“给我!” “不急。”黑杀领头人由把瓶子放回怀里,冷冷道:“我们黑杀此次损失惨重,以陆老爷的身家,就给那点儿钱,说不过去吧?” “什么?!”国字脸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怒道:“你们找死吗?” 黑杀领头人诡异一笑,忽然以唇形无声地说了几句话。 国字脸男子面色忽然铁青,一瞬间暴怒,伸手狠狠捏住黑杀领头人的咽喉,几乎想立刻杀了他。 黑杀领头人脸色紫红,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杀了我,还有别人!” 国字脸男子气的浑身颤抖,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心中剧烈的挣扎着。 而就在这时,他耳朵一动,脸色微变。他忽然将黑杀领头人狠狠摔在地上,低声快速道:“知道了!滚!立刻!” 黑杀领头人见目的达到,阴阴一笑,不再多说,身形迅速消失在外面树林间。 国字脸男子平复了下呼吸,微笑地看向门外。 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黄衫的娇俏少女推门而人,正是陆子祺。她看到国字脸男子,立刻笑开了,亲昵地唤道:“爹!” 第三十七章 长老会 一进门的昏黑光线让陆子祺不禁蹙眉,虽然习武之人不惧于黑暗中视物,但她还是喜欢亮敞的屋子。 她一边四处找着灯,一边问道:“爹爹,你怎么不点灯?” “爹爹也是刚回来。”陆载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不必点了,我一会儿还有事,正要出去。” “啊?”陆子祺失望地跺跺脚,撅嘴道:“我哥刚刚回来了,娘亲好不容易亲自下厨,本来想喊爹爹一起来吃的……” “你哥?锦成他出关了?”陆载惊喜道,“怎么样?” “不不不,是启明哥哥。”陆子祺吐吐舌头,道:“大哥离出关还早呢!” “不成体统!哪有这样叫的?”陆载皱眉道,但看到女儿委屈的脸,声音又轻下来,语重心长道:“启明是你堂兄,就好好叫‘堂兄’,让外人听见了会笑话的。” “我不!叫‘堂兄’多生分啊,再说,总得跟陆浚那种坏家伙区分开来吧!”陆子祺嬉笑道。 “你呀……”陆载没脾气地望着女儿,半晌叹了口气,招手道:“祺祺,你过来。” 陆子祺走到父亲身边,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 “祺祺,爹爹知道你善良,愿意相信别人。”陆载拉住女儿的手,叹道:“但是,人的心思啊,往往比你想的要复杂的多。” 陆子祺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低声道:“爹爹,你到底在说谁?” 陆载叹气不语。 “启明哥哥招你惹你了,爹你怎么能这样说!”陆子祺愤愤不平,跺脚道:“我不理你了!”语毕,她甩手便跑出了屋子。 陆载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摇摇头,心中想着那瓶血液,脸上神情时而犹豫时而慌乱。许久,他低沉地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陆启明回里屋没多久,外面的院门便再次被扣响。他一开门,便见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陆子祺张开双臂一头扎进陆启明怀里,叹道:“哥,我想死你了!” 陆启明看出她神情不太对,摸摸她头发,笑问:“怎么了?” “还不是我爹!”陆子祺嘟嘴,长叹一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陆启明莞尔。 “不说他了。娘亲做了饭,喊哥哥来吃。”陆子祺眨眨眼,又吃醋道:“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捡来的,只有跟着哥哥才能吃上娘亲亲手做的饭!” “伯母啊……”陆启明眼神柔和。陆子祺的母亲林昭玉,在中洲武院的时候就与他母亲风泠如最好的朋友。林昭玉从小就待他极好,这三年更是事事时时都念着他,是陆启明心中真正感激爱戴的人。 陆启明微笑道:“正好,我这次凑巧得了些完整的霁月灵草,正要给伯母送过去。” “完整的?”陆子祺喜道,“娘亲今天下午还念叨院子里花的种类太少了呢,霁月灵草好像还真没种过。” 二人说笑着,一路穿过长长的石径,石径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盏灯亮着——已入夜了。 路过一片高高的竹林,景色忽然开朗,正看见前面不远处一片灯火通明——那是陆家最大的一处演武场。其中男女老少,或独自研习武诀,或二人对打,或练习合攻之术,无人因夜色懈怠。 演武场中能看到的人只是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有些在静室修炼功法,有些在药房、器房,有些在外历练未归,皆日夜修行不辍。 陆氏一族繁盛千年之久,族人数目早已十分庞大,更有外姓家臣客卿无数,纵然陆氏富足,族内资源也不可能福荫到每一个族人。要想获取资源乃至得到族中重视,只有一种方式——修行。 但是也有人例外。 陆子祺看到演武场便暗叫糟糕,直后悔没有选另一条路。? 要看 书 果不其然,陆启明顿住了脚步,看了她一眼,问道:“小祺儿,你怎么这么久还是武者六境?” 陆子祺脸色一僵,可怜兮兮道:“哥,我又不是你,武者想要破镜也是很难的!” “少来,”陆启明似笑非笑的盯着她,问道:“你有多久没修炼过了?” “我……”陆子祺张口欲辩,又放弃了这个无用的举动,苦着脸道:“唉,修炼什么的,实在是太无聊了嘛!反正咱们这一脉有哥哥你顶着,我一女孩子,无所谓啦……” 陆启明无奈摇头,道:“这次族比来的人可很多,你难道想在所有人面前输给陆浚?” “怎么可能!”陆子祺不屑,坏笑道,“我早就想好了,就在大比前一天破一境,恰好比他高一点,气死他!” 陆启明只看着她不说话。 陆子祺被他看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还是委委屈屈道:“我在大比之前一定修炼到武师,总行了吧?” 陆启明微笑,继续向前走去,道:“差不多。” 陆子祺撇撇嘴,快步跟上。 这两人的对话要被外人听到,定然要嗤笑出声——武师又岂是说破就破的?可二人一个说一个听,皆随意无比,毫无半点怀疑,这确实是有缘由的——若问陆氏这一辈人谁天赋第一,那毫无疑问是陆启明;而排在第二的,不是陆浚陆文斌,不是陆氏嫡长孙陆锦成,而是这个仅仅武师六境的少女——陆子祺! 陆子祺可是万里无一的“三系相生”体质。如果不是陆启明这个特例,“三系相生”已经是从古到今人类证实存在过的最好体质了。 冰雪聪明,天资傲人,再加上她家主亲孙女的出身,只要她稍微努力一点,恐怕早已闻名中洲了。只可惜这姑娘对修炼毫无兴趣,更吃不得一点苦。无数人苦口婆心催促着,才勉强混了个武者,让身边的人都急的不行。 …… 庭院里樟树如冠盖,玉兰飘幽香,十分安谧宁静。阁楼的门轻轻打开,走出一个淡紫色衣裙的温婉女子,正是陆子祺的母亲,林昭玉。她见到二人,心中喜不自胜,招手道:“回来啦!外面凉,快进来。” 陆启明二人应了声,快步上前。 屋里光线温暖明亮,陈设素净雅致,恰如林昭玉其人。她借着灯光仔细端详着陆启明,欣慰点头道:“不错,这次回来,脸色看着好多了!”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这次去暮途确实运气不错,这段时间都不用担心那个问题了。” “好,好,”林昭玉脸上涌起一抹激动,拉起陆启明的手,笑道:“光顾着说呢,可别耽误了吃饭。饭菜温度正刚好呢!” 林昭玉出身的林氏一族是商行起家,在这一层次的大族中最是八面玲珑,而林家的女儿们更是出了名的贤惠,是各族长辈中最中意的儿媳妇人选。林昭玉虽不常下厨,但厨艺却是一等一的。四菜一汤色香味具全,令人食指大动。 陆子祺正吃着,忽然想到一事,看向陆启明,轻声道:“哥,我听说,好像文斌堂兄也准备冲击小周天了。” 林昭玉有些担忧的看了陆启明一眼,欲言又止。 陆启明点点头,平静道:“他刚刚去找过我,的确离小周天只差一线了。” “他去找哥哥?”陆子祺奇道,旋即反应过来,笑道:“我知道了,他一定又拎着陆浚给哥哥你赔礼道歉去了!哎,要不是文斌堂兄跟陆浚长得那般像,我真不能相信他们两个是亲兄弟……” “胡说什么呢,”林昭玉微嗔地瞪了陆子祺一眼,望着陆启明笑道:“还不快恭喜你哥哥?” 陆子祺微怔,转而惊喜地瞪大眼睛,急忙问道:“哥,你成功了?”陆启明能看清楚陆文斌的修为,这证明他的修为高于陆文斌!比陆文斌还高,那不是小周天那是什么? 陆启明微笑点头。 “这,这真是太好了!”陆子祺激动得脸蛋通红,拍手道:“哥,你比叔父的记录还早了五年!这下看那些老古董还能说什么!”在陆启明之前,陆家最早进入小周天的正是陆启明的父亲陆展——二十岁小周天。 “还不只呢!”纵然以林昭玉那么柔和的性子,此时的声音都不由地提高,她眼睛都仿佛在放着光,“嫡系子弟的修为达到小周天,就能入长老会了!” 在陆氏这等世家看来,小周天以下,都是能用资源堆上去的;只有达到小周天的修者,才算真正步入强者的门槛。外姓人达到小周天便尊为“客卿”,普通的陆氏成员通过审核可以入长老会,而如陆启明这样的嫡系,一成小周天便直接升作长老! 成为长老,便真正有知悉家族机密、参与族内重大决策的资格。 “哥哥绝对是所有世家中最年轻的长老!”陆子祺作捧心状,接着马上抓住陆启明的胳膊,笑道:“陆浚要再敢惹我,哥哥你一定要狠狠惩罚他!” “子祺!”林昭玉扶额,转而皱眉道:“不过这样一来,恐怕有更多人想挑战你,最近其他家族的人陆陆续续都过来了……” “无妨。”陆启明轻笑,又摇头道:“其实有没有这件事,都没什么差别。” “也是。”林昭玉莞尔。这次来的人这么多,本来就是冲着陆启明来的。年轻人若没有真的比过,谁也不会服气的。就像当年她们那一代人都喜欢挑战陆展一样……想到这里,林昭玉心中不禁微微一痛,看向陆启明的眼神却更加柔和——这孩子,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啊…… …… 三人正聊着,忽然有侍者叩门,原来是陆行之唤陆启明过去说话。 陆子祺正说到兴头上,忽被打断,心里大大的不乐意,愤愤道:“祖父怎么搞的,还叫不叫人好好吃饭了?” “好啦,改天我带你出去玩。”陆启明摸摸她的头发,又对林昭玉道:“伯母,那我就先去了。” 林昭玉点头微笑,“去吧,肯定是好事!” 第三十八章 后山醉白池 大方园,是陆氏历代家主的居所,其中池岸构景乃至建筑物本身都十分方正威严,与陆府其他园子的松散自在截然不同。? 要看 书建筑地势很高,沿着长而宽的石阶一步步地走,很容易让走路的人心中更加肃穆和敬畏。 侍者引至大方园外门便退下,四周寂静无声,陆启明抬头看了看在夜色中显得愈加明亮的大方殿,神情平静地走了上去。 陆启明开门进去的时候,陆行之正在书案后凝神写字。陆启明行了一礼,立在案旁默默看着。 那是一个“定”字。大开大阖,力透纸背,只一字便铺满了整张纸。 陆启明静静看着,看出了字中的怒气和锐意,便知道陆行之要“定”的不是心,而是人。 半晌,陆行之开口道:“暮途的刺杀,我会处理的,你不必管了,安心巩固修为。” 陆启明看向房间更深处,神情不动,淡淡应是。 陆行之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负手看着那个“定”字,问道:“身体怎么样?” 陆启明平静答道:“半年。” “很好,”陆行之点点头,看着他沉声道:“那么这段时间,有任何人挑战你都不要拒绝,也不要留手。” 陆启明垂下目光,轻声道:“是。” 陆行之皱眉看着他,忍不住道:“年纪轻轻哪儿来的一股子暮气,整个陆家的这一辈都被你带成了这种性子!多学学别人的冲劲儿。”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好。”接着他面向之前看的那个方向,轻声道:“我现在就可以这样做,祖父你想看吗?” 他话音一落,二人皆听到更里面的房间传出一声轻响。 陆行之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摆手道:“你回去吧。过几天开长老会的时候我派人通知你。” 陆启明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陆启明走了很久,才有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从里屋轻轻走出来,正是陆载。他有些尴尬地向陆行之行礼道:“父亲。”陆载被陆行之叫来之后,陆行之就让他呆在后面的屋子里听着,他却没想到是听这个。??? ?? ?? 要看?书 陆行之坐在书案后,面容沉凝,冷冷道:“你太令我失望了!”那黑杀的人再擅长潜伏,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混进内院?当他陆家是摆设吗?可陆行之真没想到,黑杀最终找到的人是他的亲儿子陆载! 陆载无言,欲言又止。半晌却憋出一句:“父亲,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了启明什么……” 陆行之本就强压怒气,这下心中更怒,厉声道:“你有本事做,还怕别人知道吗!”他缓了口气,长叹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陆载脸阵青阵红,却道:“父亲,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孽畜!”陆行之猛的一拍桌子,站起喝道:“原因?!天大的原因你都不能对启明下手!说啊,你说是什么原因!” 陆载脸色一僵,半晌道:“我……还没有确定……” “你!”陆行之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外喝道:“滚!给我回去好好想一想!不想清楚就别再来见我!” 陆载神情犹豫,看着陆行之暴怒的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头退了出去。 …… 七天时间转眼而逝,又到了每月一度长老会的时间。 虽说小周天以上的陆氏成员都有资格成为长老,但长老会的成员默认都是家主以下的三辈人。 家族俗务对年轻人来说是历练,对更年长的人而言却是浪费时间——毕竟小周天的修者,寿元仍与凡人一般。再说,陆氏存在千年自然是有道理的,家族的运作已经非常稳定,就算是年轻人,也以修炼为主,并不必每月都来参加长老会。 而这一次,族里却通知所有在陆府的长老必须参加这月的长老会。怀着满腹疑问来到参议殿的众人,看时间还早,都与邻座的人小声交谈着,纷纷猜测着家主可能要宣布的事情。 诸位长老很快到齐,只留最正中的家主位空着;见此,长老殿中的讨论声渐渐平息——家主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不久,门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立刻肃静,正容望向门外——只见一位高大瘦削的玄袍老人步入殿中——正是家主陆行之。? ? 而当众人看到家主身后静静跟着的清秀少年时,皆眼神微凝——这次家主竟然把陆启明带来了!看来这长老会,是要添一个小长老了…… 心里究竟如何想的先不提,绝大多数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倒没有人惊讶,以陆启明倒武道天赋,这件事本该更早才对。 很快有侍者在两排座位最后又添了一个席位,陆启明在众人的注视下轻步走过去,坐定。 陆行之坐在上首,环视一圈,缓声开口道:“此次长老会主要确定一下大族比前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大家也看到了,从今天起,长老会又多了一个成员,陆启明。”顿了顿,他又看向陆启明道:“启明,你虽修为达到了要求,但年龄尚小,要多听取其他长老的意见。最近一年的长老会,尽量不要缺席。” 陆启明点头应是。 “启明可真是年轻人的典范啊!”陆行之左侧首位坐着的那位微胖老者笑呵呵地开口赞叹。他正是大长老陆远空,也是那陆浚陆文斌兄弟的祖父。他抚须笑道:“这可是咱们陆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其他的孩子们知道了,定能受到大鼓舞啊!” 大长老陆远空的子子孙孙里,只有陆文斌的性格最像他——一派和气。虽然陆远空的修为极高,但是他一开口,气氛就活络了几分。 陆行之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这几十年里,族里的人才确实一代强过一代啊。文斌也即将晋入小周天了吧?” 陆远空朗声笑道:“不错不错,文斌那孩子远胜于我,我心甚慰啊!”笑了半天,他又摇头叹道:“哎呀,人一老就盼着孩子了,我这心情实在忍不住啊,见笑了见笑了。” 顿了顿,陆远空又正色道:“不过文斌虽痴长启明五六岁,但无论是修炼还是心境,都是比不上启明的。我平日见他时,总是教导着他多学着启明些。” 众人不禁莞尔,刚刚得意完,又正经地谦虚一下,真是大长老的风格啊。众人倒都不奇怪,为何有陆启明在前,陆远空还这么以陆文斌的修为进境为傲——只因为陆启明这样妖孽一般的天才实在特例,早已没人将自己的后辈与陆启明比较了。 稍微的轻松过后,大家神色正了正,继续听陆远空说话。实际上每次长老会,家主主要负责宣布重大事项,和最后的决定;中间大量琐碎的信息,都是由大长老陆远空来主持、讲说的。 陆远空清了清嗓子,对陆启明温和的笑笑,道:“按照惯例,我先给咱们的新长老讲一些修行界的新知识。大家也顺道再听一遍,好好想想最近几年的修行有没有懈怠。” 众人皆作洗耳恭听状。陆启明心中则多了几分好奇和期待——他隐隐觉得,之前的一部分疑问,很快就能得到解答了。 “咱们陆氏,在中洲的实力已站在了塔尖的那一层,这毋庸置疑。”陆远空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顿了顿,他又沉声道:“但是,如果狂妄的以为陆氏世界无敌,那就大错特错了,世界远远没有这么小。” “在中洲之外,还有一片更大的天地,我们称它为‘神域’。神域里有更充沛的天地灵气,更加适宜修行,遍地都是天材地宝。” “你或许要问,有这么好的地方,咱们陆氏一族为什么不去?” “这是因为,我们陆氏的实力,根本没有踏足神域的资格,更妄论与狼虎争抢地盘!” “小周天在我们中洲已经是名镇一方的强者,然而到了神域,却与蝼蚁无二,任人宰割!” 说到这里,长老会众人皆面容肃穆无比。陆启明若有所思,心中道:“那韩秉坤,还有母亲,便是这传说中的神域中人了!” 陆远空满意地点头,又和蔼道:“但是我们陆氏既然能从中洲杀出来,自然有朝一日能够进入神域这片新天地——我们每一代人,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启明,接下来的话,你可要记住了。” 陆启明郑重点头,等他下文。 “正常情况下,即使是咱们陆氏,想要进入神域也是千难万难。”陆远空叹了口气,定定地盯着陆启明,道:“但是却有另一种万无一失的方式——中洲武院!你一定奇怪过,中洲武院为什么能占了中洲近六分之一的土地——就是因为绝对的实力——中洲武院是神域‘道院’的一个分院,而道院,即使在神域,也是绝对顶级的势力!” 陆远空深吸一口气,道:“只要在中洲武院中排名前列,就有资格被送入道院中修行。而以启明你的天赋,这绝对是铁板钉钉的事。” “道院吗?神域……”陆启明心中无比期待。他暗暗决定,绝对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神域,这样,解开母亲的秘密就有希望了。 听到这里,陆行之忽然出声道:“启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以进入神域为先!” 陆启明有些莫名地看了上方板着脸的陆行之一眼,点头。 而其他长老却心照不需地互相交换了眼色。陆行之格外强调这一点,实在是有渊源的。当初陆启明的父亲陆展,与陆启明现在一样,也曾是陆氏年轻一辈的第一人,在中洲武院同样是数一数二,本来进入神域道院是绝对没问题的事。但是不知道风泠如给陆展灌了什么**汤,使得陆展硬是放弃了去道院的机会,无论陆行之怎么发火怎么劝,都毫不妥协。但这件事,陆启明却是不曾听说过的。 想到神域,众人一时间思绪纷飞,参议殿中有了短暂的静谧。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家主、大长老,我有话说!”出声的人是一个生着倒三角脸的黄面男子,名叫陆波,出身陆氏外院,原是陆府中最边缘的血脉。 陆行之看了他一点,淡淡开口允道:“你说。” 那陆波的腮帮子动了动,深吸一口气道:“我提议,后山醉白池一事,是时间告诉陆启明长老了。” 听到“醉白池”这三字,除了陆启明以外的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颤。陆行之脸色一冷,双目如电般看向陆波。 众位长老眼中也多了几分沉思——陆波平时不但甚少发言,更是与陆庆走的极近。陆庆心胸狭隘是陆氏全族都知道的事,而陆庆对陆启明的厌恶更是清清楚楚写在脸上。这陆波向来甘作陆庆之犬马,为人被众人所鄙,这次怎么转了性了? 陆波在陆行之的目光下脸色微微发白,但他咬了咬牙,还是用最诚恳的语气道:“我平时虽然不敢说什么,但也知陆启明长老是陆氏再进一步的希望。虽然按照惯例,有了五年资历的长老才能知道醉白池一事,但陆启明长老自然可以算作特例。况且,中洲武院考试在即,陆启明长老的修为如能再有提升,岂不更能扬我陆氏之威?” 第三十九章 绝密 初时听着,长老会众人原本还觉得这陆波此次难得有些想法。 而听到了最后两句,皆在心中冷笑一声——无论陆波说得再冠冕堂皇,原来还是在为陆庆办事! 谁都知道,陆庆的儿子陆文斌也是小周天在望,长老会没多少天估计又要多一个年轻长老,亦非常难得。可提到“中洲武院”就不同了。中武的初试实际上比大多数人所认为的更加重要,前十名一般都会成为大能者的弟子重点培养。 想考中武的天才何其多,再加上考试又不是仅看修为,陆文斌想在无数天才中排在最顶尖的位置,还是太难。唯一能让陆文斌有巨大提升的,只有后山的醉白池。 但按规矩,长老只有五年以上的资历才能知道并进入醉白池,那时候,中武的考试早过了。陆庆想让儿子早日得到醉白池的好处,可单凭陆文斌的资质没有资格破例,所以托陆波才借着陆启明的名头来说醉白池一事。醉白池的特殊性决定了——如果陆启明和陆文斌二人同入醉白池,定然是陆文斌得到的好处更多! 陆启明不禁莞尔,他虽不知道醉白池一事,但自然也听得出陆波的目的。不过他毫不在意,小周天的修为再加上不久之前的收获,让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他平静地听着,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在座各长老的神情。 这时,陆启明察觉了一道目光,他顺着看过去——却是陆载。二人的目光一触即离,陆载转而垂目静坐。? 而陆启明的精神力何其敏锐,只那一瞬间,他就从那目光里读出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陆启明微微皱眉。他已知道陆载跟上次暮途的刺杀脱不了关系,但他一时想不出为何陆载看向他的目光中同时含有厌恶、犹疑和担忧——这样的情绪绝不是担心陆启明揭露他那么简单。 陆载复杂的目光令陆启明心中的怀疑更深了几分。陆启明知道陆载向来不喜欢自己,但这种不喜欢远远没有达到要杀死他的地步。更何况陆载虽然性格中庸,无大才华,但仍然是目前陆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毫无道理仅仅为了杀他,就把陆氏武诀的机密告诉外人。要知道,叛族之罪远远比同族相残更加严重。 陆启明正皱眉沉思间,却见陆载忽然抬起头,神情挣扎了片刻,开口道:“我反对!” 长老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陆载,诧异万分——他们料到肯定会有人反对,却没想到反对的人竟然是陆启明的亲大伯陆载!就算这件事帮了陆庆的儿子陆文斌,但是毕竟对陆启明也有好处啊。况且——陆载自己的儿子陆锦成,不也正在闭关冲击小周天吗?莫非陆载对自己的儿子这么没有信心吗…… 一时间,所有人望向陆载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怪异。 陆启明眼中更多了几分深思——陆载虽不能算城府过人,但也绝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矛盾表现得这么明显、损人不利己?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才会频频如此反常?陆启明在心中反复想着最近诸多事件的联系,试图从中找出关键。? ? 最上面坐着的陆行之注视了陆载许久,却发现一向畏惧自己的陆载这次竟始终未低头妥协。陆行之眯了眯眼,语气平静地问道:“理由?” 陆行之这二字一出,心思活络的长老便听出——家主分明是赞同这个提议的! 陆载又看了陆启明一眼,神情再次犹豫,最后还是咬牙道:“规矩不可废!” 陆行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正准备说话。 “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大长老陆远空看气氛有些冷凝,出声打了个哈哈,拂须笑道:“不如这样,折中一下——醉白池这件事儿啊,就告诉启明、文斌他们两个也无妨,都是咱们的嫡亲孙儿,这不都是早晚的事儿嘛!” 陆远空的话让气氛活络了些,众人不由暗笑——大长老倒也坦承实在,直接就把自己的孙子也加上了! 顿了顿,陆远空又道:“不过,进入醉白池嘛,我建议先缓缓,至少族比之前先不要他们进去,否则对参加族比的其他孩子不公平。而且,恐怕会引起其他世家的察觉……” 听着这话,长老会的大多人都不由赞同地点头。 最终,在过去立场不同的人的共同推动下,这件改变规矩的事竟然以少见的绝高赞同率顺利通过,让不少长老暗自称奇。而陆载单薄的反对孤掌难鸣,他见事不可为后,也只能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家主陆行之虚按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看了陆载一眼,淡淡开口确定道:“既然这样,就按大长老的提议。”他目光转向陆远空,道:“远空,你来说。” 陆远空点点头,呵呵笑道:“又到了我这个老头子啰嗦的时间了。”他顿了顿,又严肃道:“启明,我下面说的东西是咱们陆氏最要紧的机密,你可万万小心,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大家都知道,最初的修行主要靠**资质,但是之后就越发看重心境、以及对天地大道的感悟。”陆远空先说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又郑重道:“而醉白池,就是能够提高心境、提高感悟的宝地!” 陆启明眼神一凝,心中更加郑重起来——从母亲留给他的手抄本中,这类宝地,即使在神域,都极为罕见!陆氏后山竟也藏有这样的宝地吗? “醉白池的池水十分奇特,仅最外围的水,效用就比得过最好的清心药剂。而最中心的池水,服用之后就能回溯自出生到现在的一切经历,就仿佛重新活了一遍。而这种回溯与回忆不同,是一种借力以站在极高处的一种俯瞰。其中的好处,是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陆远空说着,神情多了几分回味,仿佛在怀念那种感觉。而其他的长老也都是相似的反应,心中向往无比——毕竟长老只有一次无偿进入到机会,以后如果再想进入,就需要对家族的大贡献了。 陆远空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的笑道:“不过,因为这个特点,确实是阅历越多,得到的好处越多……” 众位长老不由无声微笑——大家都知道,陆文斌的年龄比陆启明要大…… “好了,言归正传。”陆远空轻咳一声,接着道:“醉白池对我们陆氏的助益不可估量,我们之所以从三百多年前的衰落迅速恢复到如今的地位,靠的就是这醉白池。” “而要绝对保密的原因,却是跟神域有关!”陆远空的语气略显凝重,“醉白池的这种功效,正是神域的大势力也一直寻找的东西!而我们陆氏这些年高阶武修的增多,已经有人开始怀疑、试探了。” 陆启明了然,为何陆氏越来越排斥外姓人——在其他世家,外姓人也是可以成为长老的。 “所以,启明,你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绝对不能把醉白池之事让他人知道丝毫!”陆远空再三强调。毕竟如果真让神域中的势力知道了风声,哪怕是最神域最底层的势力,对陆氏也是灭顶之灾。 陆启明认真点头,恭声应是。心中却想到,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母亲风泠如就是神域的人。陆启明知道,母亲的真正修为只有父亲和自己清楚,连祖父都被瞒着。 这一篇就算揭过,接下来长老会众人则按往常的程序确定了这次族比的相关事宜,以及对其他世家来人的宴请和安置。会议中少有空话,大都是高效直接的东西,让人听来并不觉枯燥乏味。陆启明在一旁默默听着,也颇有些领会。 会议进行得很快,不多时诸项事情都一一敲定。陆启明跟在众人之后走出长老殿,看着天空微微眯眼——正午将近,阳光灿烂,又是一个好天气。 第四十章 广扬城一日游 “好天气呀!” 陆子祺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走出房间,在阳光中自由自在地蹦跳了几下,又补充了一句:“适合出游!” 她回屋抱出一个包裹,然后雀跃着跑出了院子,向着陆启明住的“水月泠如”一骑绝尘。 …… 从长老殿中出来,陆启明思索着陆载的种种反常之处,不知觉间抬头一看,便已回了自己的院子了。他正要推门,忽然手一顿,含笑望向另一个方向的石径,就见到一个哼着小曲儿的少女正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正是陆子祺。 陆子祺今日穿了一身淡蓝色地衣裙,袖口裙摆有精致却不繁复地绣纹,整个人显得更加清新灵动。她一看到陆启明便笑开了,快步跑过来,指着二人地衣服,满足地道:“哥,你看咱们俩多有默契!”原来陆启明今日正巧也穿了一身深蓝色地锦衣。 陆启明微笑着打量她了一眼,打趣她道:“小祺儿,时间卡得真准啊!” 陆子祺抿抿嘴,道:“就知道瞒不住哥哥……”她知道陆启明看出了她修为,所以那句话是一语双关。 她眨眨眼,认真地道:“我本来是要一口气修炼到武师的,可转眼一想,从原来的六阶、到现在到七阶再到武师,可是隔了两个小等级的,那不就浪费一次得到奖励的机会了吗!”她拍拍胸口表示惊吓,嬉笑道:“所以这不,在武师前赶快停下来,先兑换这次的奖励再说!”二人有过约定,陆子祺每提一个小阶,陆启明就答应她一个小愿望。 陆启明挑眉笑道:“听起来这么可怜啊!”他看着她手里的包袱,忍俊不禁道:“怎么把行李都拿出来了,这次是要去多远的地方啊?” 陆子祺这才想起手里的包袱,拍了拍脑袋,道:“差点忘了这个!”说着她左右看了看,推陆启明进院子里,神秘兮兮道:“走咱们进院子里说……” 陆启明无奈一笑,带她进了房间,就见陆子祺利索地把包袱放在桌子上,三下五除二拆了开来,捧出两件深蓝色的衣袍来。衣袍的样式与平日的衣服稍有不同,布匹上有暗绣的花纹,是陆氏的标志——正是陆家的长老服。 陆启明一看那衣服便知道尺寸剪裁无不合适,衣袍的外面与族里的制式一摸一样,但里面却用了更舒适、精致的面料。陆启明目光不由柔和,他知道,这衣服定是出自林昭玉之手。他心中有些复杂,微笑道:“替我谢谢伯母。” 陆子祺没想别的,只抚摸着长老服,陶醉道:“穿上它,哥哥你绝对是最俊的长老!”族里制式的长老服哪里有娘亲做得合适? 陆启明莞尔,摇头而笑。? ? “好啦好啦,哥你赶快收起来,正事儿要紧!”陆子祺急促促地催他道。陆氏有规矩,未成年的族人没有特殊理由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这一天可已经过去一半了。 陆启明问她:“准备去哪儿?” 而他话音未落就被陆子祺拽了出去,她嘻嘻笑道:“管他呢,先出去再说!” …… 广扬城是大盛王朝东南部最大的城市,每天进城的人络绎不绝,即使是人流最少的东门,也时常要排起长队,苦等许久,才得进入。 今日亦是如此。正值午时,日头高悬,排队入城的人心中都燥得很,恨不能化身飞鸟钻入城中,再牛饮一大碗清凉的井水。 人群中有一个黑瘦的短衣少年,很不起眼,只一双眼睛生的又圆又大,滴溜溜转来转去,看着长长的队跃跃欲试,似乎十分不耐心等,试图找出个快点入城的法子来。 正在这时,从远处山上驶下一辆深色马车。那马车外观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板正,并无多余的装饰。而那黑瘦少年看到了,却眼睛一眯又一亮,小声嘀咕道:“哇,是北地金丝楠……啧啧,有钱啊,要不要撬下一块找老黑李卖了?”他又细细望了一眼,轻哼一声,悻悻然扭头:“算了,打不过……” 黑瘦少年的自语声极轻,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到他在说些什么。 众人只看见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由哗然——这是谁家的?是马夫疯了吗?难道不知道广扬城的士兵连城门守卫都是武者? 守卫眉头大皱,正要呵斥;而当他看到了马车上的标志,不由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喝骂却立刻转了向,他连忙拿枪柄拨开人群,大声道:“看什么呢?快散开给马车让道!” 人群大哗,纷纷嚷嚷着不干。 “你们问‘凭什么’?眼瞎了吗?没看见那是陆家的车?”守卫冷哼道。 什么?!刚刚还不愿让道的人群一听“陆家”两个字,纷纷脸色大变,争先恐后的往两边挤去,一边暗暗担心自己的抱怨被人听到。 黑瘦少年处于人群中央,一时之间被推搡得东倒西歪。忽地,他被不知哪个的腿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而他却灵活的一旋身,又再次站的稳稳得。但这却不会使他的心情变好,他冷冷地看着马车,一脸不忿,讥诮道:“真霸道啊!” 守卫也有着武者的修为,人群虽嘈杂,也没漏掉黑瘦少年这句话,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长枪,喝道:“小子,你说什么!” 黑瘦少年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干脆转身,身影立刻融入人群,左转右转几下,便趁乱在人群间隙以惊人的速度靠近城门,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守卫吃惊地看着他转眼消失,不禁揉了揉眼,喃喃道:“奇了怪了,那黑小子呢?”恍惚间,面前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他旁边呼啸而过——陆家的马车,也进城了。 …… 马车驶到了城中一处相对清静的地方,刚一停下,一个浅蓝色衣裙的少女便轻快地跳了下来,拍手笑道:“啊!终于出来了!” 陆启明也下了马车,对车夫点头道:“辛苦你了。” 车夫连道不敢,恭声道:“少爷、小姐,那老仆就在原地候着了。” 陆启明点点头,转头望向陆子祺,正要说什么,就听到她的肚子“咕”得一声叫,不由轻笑道:“哦,原来你是准备去‘玉盘巷’啊。” 玉盘巷是广扬城中最有名的一条美食街,取“玉盘珍馐值万钱”之意。玉盘巷可不是真的小巷,而是一条宽敞的大街,只因“巷”字有“香”的谐音,才取了这个名字。 陆子祺有些脸红地摸了摸肚子,不过转而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食物上,喃喃道:“是啊,好久没吃祥记铺子的椰子糕了!”她眨眨眼,瞄着陆启明的钱袋笑道:“咱们去‘玉盘巷’,那哥哥有没有准备好‘万钱’啊?” 陆启明挑眉,“有力气咬文嚼字,看起来还不太饿啊……” “哥!”陆子祺嗔道,转而又噗嗤一笑,“走咯!” …… 二人走在玉盘巷中,街道宽敞整洁,可容八辆马车并行,沿街建筑檐顶装饰精致美观,个个皆在四层以上;而看起来却毫不压抑,只觉繁华热闹、充满了大城市独有的气息。 周围人来人往,多是年轻的男女结伴谈笑,也有不少小情侣牵手散步,羞涩地接受着周围人或羡慕、或祝福的目光,扑面而来尽是青春烂漫的气息。 两个人虽是堂兄妹,但长相并没有相似之处,走在一起只被别人当作情侣。陆子祺年纪虽小,体量还没张开,但五官已是极出众,尤其是那双大而亮的眼睛,灵气逼人。使得陆启明一路收到了无数又羡又嫉的目光,令他大感哭笑不得。陆子祺自不会帮他澄清,反而贼笑着挽着他的手臂,让旁人尽情的误会去。 不过很快陆子祺就顾不上装恩爱了——她一手手腕上挂着一袋椰子糕,一手举着一大串烤肉,吃得不亦乐乎。烤肉放的辣椒很重,她辣的嘴唇鲜红,还一脸满足地叹息道:“在家里都吃不到这么辣味,真是怀念啊……出来就应该吃这个,哥你那个味道太淡了嘛!” 在玉盘巷走着不吃东西反而奇怪,陆启明此时就应景地端了一个竹木杯子,其中热气升腾,飘散出茶叶的清香——西湖茶苓糕。实际上这也是玉盘巷中最有名的糕点之一,用了西湖品质最好的新茶做的原料,吃上去沁人心脾,清香溢齿;只是不合陆子祺活泼的性子。 两个人悠然地边吃边走,感受着四周与陆府截然不同地欢快气氛,皆不由面带微笑,虽然是在闹市,反而奇异地感到心底安静舒服。 陆启明虽然常外出,但却不如陆子祺熟悉这里。他跟着陆子祺几乎吃遍了玉盘巷的招牌美食,等到了巷子尽头,二人皆已经是十二分的饱了。 陆子祺捏了捏火辣辣的喉咙,可怜兮兮道:“哥,你那个什么茶什么糕怎么也没给我留一口!” 陆启明看了她一眼,悠然笑道:“谁让你吃那么多辣的呢?”顿了顿,他又看向前方,“我记得林氏商行好像在这儿附近有一家店吧?” “对啊!”陆子祺眼睛大亮,拔腿就走,“让掌柜的把最好的茶泡一杯给我!” 这个“林氏”正是陆子祺的母亲、林昭玉的本家。林氏与很多世家不同,就算是嫁出去的女儿,依然是林氏承认的成员;就算是陆子祺,林氏的表小姐,在林氏商行里也算半个主人家。 林氏如今虽然已跻身世家之列,但老本行并没丢,林氏商行开遍中洲大陆——许多人都猜测林氏早已成为中洲首富。而林氏商行的楼却大气雅致,毫无铜臭味,在附近显得格外突出。 确实很近——二人转过街角,边看着了。不过与印象不同的是,商行的门窗上罕见地拉了红绸。陆子祺“咦”了一声,奇道:“怎么回事?这是要打包卖掉吗?” 这个风格……陆启明觉得诡异的熟悉,眨眨眼,道:“进去问问。” 掌柜眼尖,还没等陆子祺看着他,就一拍手、小跑过来,叫道:“哎哟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啊,祺小姐和启明少爷一起来啦!”他转头吆喝伙计道:“快去把我柜子最顶层的茶拿出来泡了!” 陆子祺不禁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随手拉了一个椅子坐下,问道:“外面没事儿挂那么些红绸子做什么?” 掌柜笑眯眯地朝陆启明做了个揖,道:“这还是拖了启明少爷道福气啊!咱们林氏商行准备趁这次各个世家云集的机会办一个大型拍卖会。这不,提前宣传一下。” “拍卖会?”陆子祺挑眉,冷着脸道:“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这您可就冤枉我喽!”掌柜苦着脸道:“七日前,我可就亲自给夫人说了这事儿哪!” 陆子祺皱着眉头回忆着,忽然一怔,恍然大悟道:“是了,娘亲说过小姨要过来的……小姨是来主持这场拍卖会吧?” “是是是,正是如此啊!”掌柜松口气道。 “你小姨……”陆启明听到这里,眼角不由跳了跳,叹气道:“林有致?” 陆子祺只有一个小姨,就是林有致。林有致虽然是林昭玉的亲妹妹,但年龄也只比陆启明大几个月;别说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陆启明了,就算是陆子祺,内心也无法把林有致当作长辈来看。 陆子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道:“就是她!她又要来了!”她忍笑,装严肃模样责怪掌柜道:“都是你!我本来是不准备让哥哥知道的!” 掌柜抹一把汗,不好说话。 陆启明默然,半晌摇头而笑,喃喃叹道:“那个小魔女……” 掌柜抬头望天,装作没听到;心中偷偷地加了句“赞同”。 世家之间评论杰出的年轻人是常有的事——都说这次总共出了两个妖孽,一个是陆家的陆启明,另一个就是林家的林有致。 大家说起陆启明的时候,意见都很一致——修行天赋绝世嘛。而当说起林有致的时候,只有苦笑叹气的份儿,完全不知从何说起。 当时的林家家主老来得女,欢喜的不得了;就算是后来测出林有致的武修天赋很差,也只有加倍疼爱的份儿,便娇惯出了林有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然而惊喜还在后面,林有致虽然没什么修炼的天赋,但自幼聪慧近妖,在经商方面更是绝对的天才。说出来恐怕都没人相信,林氏分布在大盛王朝的产业,如今已完全由林有致一人打理。有传闻说,林家的下一任接班人,已经内定了林有致——这在尚武的中州世家里,是绝无仅有的事。 仅仅这样还不够。林有致虽有林氏女儿的美貌,却与“温婉贤惠”四字毫不沾边,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可是信手拈来;林氏的商行遍布整个中洲,林有致便也在四面八方神出鬼没,把各个世家的年轻人们祸害了个遍,所到之处,无数少爷小姐望风而逃。 而林有致最喜欢去祸害的,便是另一大妖孽——陆启明了。 陆子祺捧着茶盏,看着对面微微苦笑的陆启明,笑眯眯道:“这下要热闹了……我实在太期待了!” 第四十一章 金谷斗场 陆启明摸了摸下巴,沉吟良久,严肃道:“那她什么时候到?要事先准备才是。 ?” 掌柜不禁有些瞠目,默默猜测着自家小姐到底做过多少以祸害他人为乐的事…… 陆子祺看掌柜当了真,扑哧一笑,道:“想什么呢,我哥开玩笑呢!”外人对林有致的性子褒贬不一,但她清楚的很——陆启明与林有致实际上是很好的朋友,说“祸害”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陆启明想着那个聪慧得有些过分地女子,嘴角不由带上一丝笑意——好久没见她了,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又鼓捣出什么新东西……这一次她也来得非常巧,他正有事情要找她。想到这里,陆启明用手指轻叩了两下桌子,问掌柜道:“这次拍卖会的时间和名目定了吗?” “时间就是下个月,”掌柜回答道,“名目也已经确定了大部分了,您看,是现在就拿给您看,还是……” 陆启明看了看在对面无辜眨眼的陆子祺,摇头一笑,起身道:“不必了,到时候把清单送到我那儿一份就可以了。” 掌柜连忙应是。 陆子祺连忙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噌的一下站起来,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陆启明不由莞尔,笑道:“走吧,接下来去哪儿?” 说话间陆子祺已经跑出来屋子,四处张望着。听到陆启明道询问,她指向一个方向道:“哥,咱们就去那儿——好多人都往那儿走呢,肯定有好玩的东西!” …… 金谷斗场。 从远处看,这里与玉盘巷中联排的商铺相似;但走近了就会发现,整整一条街竟然都是一栋建筑。仅牌匾便有一层楼高,黑底赤字,扑面便有一股金戈之气。牌匾上刻了一枝金线稻谷,代表这是金谷商行的产业。 “金谷商行的?”陆子祺大奇,道,“他们竟然还开斗场?”金谷倒是广扬城土生土长的商行,她只知道他们是米店起家的。 “这几年金谷确实发展得不错。”陆启明点头,“老板是个能人,不过也有符应瑞大力扶持的原因。”符应瑞就是广扬城的城主,立场鲜明——是大盛王朝的人。? ? 要看??书? “怪不得能占着这么好的位置。”陆子祺撇撇嘴。她看着眼前的人丛,好奇道:“斗场生意都这么好吗?” 金谷斗场的门前已经站了很多人,而还有更多人正往这里来。 一个刚到的瘦高个儿拍了拍一个人道肩膀,问道:“怎么样了?第几场了?” “刚刚已经第七场了,你来的正好。”另一个人回答,两个人看起来颇为熟络。 “太好了!”瘦高个儿握拳,眼睛盯着门口,道:“看来就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陆子祺一脸迷茫,扭头问陆启明道:“哥,他们在等什么啊?” 陆启明看着斗场门里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笑道:“马上不就知道了?” 那管事对着四方做了个揖,接着高声唱卖道:“天才剑客越阶十连战!现在已经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半价即可入场!” 不等他说完,在周围等待的人便一涌而上,充分发挥了武修之人的特长,用极快的速度交钱、进场,眨眼间便进去了一半。 陆启明二人看着人群的热情,一时皆有些瞠目。 管事的眼尖,看出二人的衣着明显与旁人不同,连忙扬声对二人喊道:“两位少爷、小姐,贵宾区也有座位剩余!这次的可是真正的少年天才,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请到的,绝对不会令二位失望的!” “‘真正的少年天才’?”陆子祺刻意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嗤笑道:“哥,你看,竟然在咱们俩面前说这个!”她小脸一扬,拉着陆启明的胳膊道:“哥,咱们去看看那什么‘天才’长得怎么样好不好?而且我还没有进过斗场呢!” 陆启明想着“剑客”二字,心中有些猜测。他微笑点头,道:“走,去看看。” …… 斗场内部空间比外面看上去更大。正中间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场地,场地之外是呈阶梯状建造的一层又一层座椅,多得数都数不清。而这些座位,此时竟几乎全部坐满了! 陆启明两个人在中间稍靠前的位置坐定,这时,十连战的第八场已经开始了很久了。? ? 陆子祺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在柔软的椅子上,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接着将目光投向场地上正在打斗地两道身影。然而下一刻,她的目光凝滞了,她震惊的盯着那个手持重剑的少年,脸色有些发白。她有些惊惶地移开目光,不敢置信道:“怎么会这样……好多血……” 陆启明看着斗场中疲累却眼神凌厉的黑衣少年,心中叹了口气。果然是他——顾之扬。 越阶十连战,自然不是真的“场场越阶”那般苛刻,而是三场低阶战、四场平阶战,从第八场再开始越阶对战,每场中间有一盏茶的时间调息。 可即便是这样,前面的七场也是实打实的;斗场对战的人中没有弱者,顾之扬虽七场连胜,但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说黑色的衣服看不出血迹,那也是对普通人而言;别说陆启明,就算是陆子祺,也看得出他受的伤一点也不轻。 而这是第八场,也是越阶战的第一场,最大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陆子祺看着身上血迹斑驳的两人、以及地上的大片暗红色,交握的双手用力得指节发白,她声音有些发颤:“斗场不是说是‘请’他来战斗的吗?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都受伤这么重了……”她虽不认识顾之扬,但看他眉眼便知道他年纪轻的很,这实在是太……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 陆启明看着场中奋力劈砍的黑衣少年,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道:“像这样被斗场大肆宣传的比斗,之前都是要签订契约的。一旦没有完成,不仅没有报酬,反而要赔给斗场一大笔钱,说不定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陆子祺看着顾之扬极凶险地避过迎面一刀,不由惊得一跳,气道:“那个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让让!”她说的是正在与顾之扬战斗地那人,是个四肢粗壮、脸上青筋暴突的中年大汉。 陆启明看了眼他手脚上的铁环,轻声道:“他应该是斗场豢养的奴隶。如果放水的话……” 陆启明的话没有说完,但陆子祺却明白他的意思——奴隶是可以被主人处死的。她怔怔地看着打斗地热烈的两个身影,听着耳边观众激动的欢呼声,心中却冰凉的很,说不出话来。 陆启明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别太担心了,这一场马上就要胜了。” 陆子祺点点头,她知道哥哥的预判不会出错。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丝毫看不出场上两个人的修为,讶然问道:“哥,他们什么修为?”她暗道,莫非已经是武师了吗? “武师四阶和五阶。”陆启明回答道。 陆子祺不禁倒吸一口气,看向顾之扬的目光已经不同了。她必须承认,这个黑衣少年,确实可以被称为“天才”。她忽然想起一点,奇怪道:“他这样的人,不但没有哪个势力会拒绝,而且会大力培养,怎至于……沦落至此?” 陆启明想着前些天查到的有关他的资料,略带感慨地先问陆子祺道:“他叫顾之扬,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顾之扬……”陆子祺重复了一遍,点头道:“是有些耳熟。” “连你都有听过,何况广扬城其他的势力?”陆启明微微叹息,却没有立即说原因,而是低声道,“顾之扬是孤儿出身,天赋未显时,是靠着街坊邻里的帮助才长大。他如今有了实力,渐渐被人看重,却从没忘了当时帮助过他的人,不但如此,他还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孤老与孤儿。” 陆子祺静静听着,看着场中少年略显冷厉的眉眼,却觉得他比很多很多人都温暖。她心中感动,轻声道:“怪不得他就算有这样的天赋实力,还要这么辛苦。” 陆启明知她想错了,摇头纠正道:“他并没有加入任何势力。” 陆子祺睁大眼睛,疑惑地望向陆启明。 “那些势力可以接受他,但却不愿为了他多照顾二十多个‘累赘’。”陆启明叹息道,“所以他拒绝了所有势力的招揽。” 陆子祺轻轻地“啊”了一声,望着少年艰难地身影半晌无言。她忽然抬头坚定道:“哥,咱们一定要帮他!” 陆启明点头,他那日看过顾之扬的资料后,本便有这个意思。陆启明回想着那天二人相遇的情景,皱眉道:“不过,以他的自尊心,恐怕不会轻易接受无缘无故的帮助。” “管他呢!”陆子祺嗤之以鼻,头一昂道:“帮助个人还要负责照顾情绪啊?那咱们也太累了吧?反正时间久了,他自然就知道咱们并不图他什么咯!” 陆启明微怔,莞尔道:“有道理。”这倒是最高效率的解决办法。 听到自己的观点被陆启明认同,陆子祺不禁有些振奋。她望向场内,站起身,摩拳擦掌道:“那现在?“ 这么行动派?陆启明失笑,把她拉回座位,道:“先等等,你没看出来吗?人家正在利用比武磨练剑法呢。” “我……”陆子祺慢吞吞坐下来,悻悻然道:“当然没看出来。” …… 斗场前面某处,一个短衣的黑瘦少年正关切地盯着顾之扬,拳头紧握,嘴中不知在小声嘀咕什么。 斗场中的女侍者看到他的衣着,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怀疑,她走近那个黑瘦少年,端起标准的微笑,柔声道:“这位公子,如果您忘记了自己座位的位置,可以把标号告诉我,我会引您过去。” 黑瘦少年夏五的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打了个哈哈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看入迷了,我这就回去!” 语毕,他便灵活地绕过女侍者,飞快向后排座位走去。 夏五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扫视着,忽然在某处一凝——那儿正是陆启明二人的所在。他在陆启明有所察觉之前及时移开了目光,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路人一般匀速走过。 这夏五正是城门前与陆启明二人的马车相遇的那个黑瘦少年。他很快便来到了斗场座位的最后面,大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启明二人,忿然低声自语:“竟然也来看扬哥的比斗……以你们的身家,就付个门票价怎么够?既然第二次撞到小爷我的手里,哼哼……”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看向斗场后-台侍者进进出出的地方,嘿嘿一笑,便有了主意。不多时,一个瘦小的男侍者端着餐盘从门内走了出来,除了衣服稍显宽松外,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手上皆干净整洁,嘴边挂着如那女侍者般极标准的微笑,配上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竟也是个俊俏少年——任谁看了,都绝计想不出这与之前的那个黑瘦少年是同一个人! 夏五嘿嘿一笑,心里对自己十分满意。接着,他端着餐盘径直向陆启明二人走去。 第四十二章 十连胜! 在确认了陆启明会在危险的时候出手救顾之扬,陆子祺的心情就放松了下来,专心致志地听哥哥给她讲解他们战斗的要点,也渐渐对顾之扬更加敬佩,心中暗暗惭愧。 这时她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侍者端着餐盘艰难地向自己这边走来。平日里她可能根本不会多注意他一眼,而今日因为顾之扬的事让她的心格外柔软。她看着那男侍者宽大的衣服和晶亮的眼睛,心中竟有些发酸。她便主动往后面挪了挪,对他温和地一笑,好方便他过去。 夏五脸上的假笑一滞——这剧情怎么不太对?他心中有了一瞬间的犹豫,但想到场上的顾之扬,想到家里的更多人,咬牙暗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轻飘飘的一个微笑吗?要坚定立场! 他继续端着餐盘艰难地走过伸满观众的腿的过道,向着陆子祺二人走去。 陆子祺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心里暗道:“这人虽然黑了点儿,但长得还挺好看的。”然后下一刻,她吃惊地看着他似是被谁绊了一下,接着整个人连带着餐盘向自己倒来! 陆子祺想躲,然而两个人本已极近,她之前还刻意向座椅里面缩了缩,根本躲无可躲——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侍者撞在自己身上,餐盘中的酒水倾洒下来。 “你!”陆子祺看着湿漉漉的裙摆,气得脸蛋发红,几乎立即就要发作。 夏五好像也被吓住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接着他反应过来,连忙用袖子胡乱擦着陆子祺裙摆上的污渍,嘴中一个劲儿道:“对不起!对不起!” 陆子祺看着他的动作,不由瞪大眼睛,心中更气,斥道:“你!你干什么呀!快放手啊!”她下意识想一脚踢开这个登徒子,又怕会伤到他,好不容易才忍住。 陆启明看着乱糟糟的场面,微微皱眉,轻斥道:“退下。” 旋即,夏五感受到一股无害但强硬的力道传来,使得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离开了陆子祺身旁。夏五心中微惊,深知对方修为高过自己不知多少,暗道:“不知道他是陆家的谁……总不会是那位吧……”想到这里,他更加小心地抑制内力,不漏出丝毫破绽。 陆子祺根本没空管夏五,略带哭腔地道:“哥,现在怎么办?”她现在对那个可恶的男侍者恨得牙痒痒——这下可好,衣服成了这样,肯定要打道回府了! 陆启明看她神情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安抚道:“安心吧。”说话同时,他单手在陆子祺裙边轻轻一拍,只见空气中激起一片水雾,水雾散去,陆子祺的衣摆已再次恢复整洁干燥,竟似根本不曾被茶汤泼过一般! 夏五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他也是武修,自然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多么不容易,对力道的掌控简直已经登峰造极了!他额头微微见汗,意识到这多半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陆启明”了——自己的举动实在太莽撞了! 陆子祺也吃惊得小口微张,随即展颜一笑,拉着陆启明的胳膊撒娇道:“哥哥最好了!” 这时斗场的管事也已经赶了过来,一看便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一边给陆启明二人道歉,一边斥责夏五道:“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夏五一直低着头念叨“对不起”,管事看不到他的长相,一时也没有发觉不对。 陆子祺此刻心情大好,小手一挥,道:“算了,本小姐今天不追究了,你走吧!” 不等管事开口,夏五就千恩万谢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眨眼间便远离了陆启明二人的位置,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嘀咕道:“运气不错,竟然没被发现……呸呸呸——是运气差死了才对,竟然撞上了个最强的!不过——”他抛了抛手中的锦袋,估摸着里面的份量,歪嘴一笑:“这险冒得值!” 他回头望了一眼斗场中央顾之扬的身影,自语道:“本来准备等扬哥一起回去呢,这下咱还是快点儿溜吧……” …… 第八场如陆启明判断的一样,顾之扬虽力道不足,但技巧远胜,有惊无险地赢下了这一场,引来了观众如潮的掌声。 陆启明回想着之前顾之扬的最后一招,暗暗点头——其中已经有些“剑意”的味道了,顺利的话,多半在最后两场中,顾之扬就能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 ? 不过……陆启明估计着他的状态,微微皱眉——要想撑到最后,还是有些困难啊。而当陆启明看到他第九场的对手时,眉心便再次舒展开来。 走上场的是一个一脸愁苦的黄脸男子,作书生打扮,虽不是锦衣华服,但也看出绝非奴隶之身。他体量偏瘦,但有些修为的人都能感受出这个黄脸男子的气息明显比之前的人更强一截。观众席议论声渐起,都在猜测顾之扬能不能成过这一场。 陆子祺本来还有几分紧张,但看见陆启明的神情便知此场无事,她好奇地碰碰陆启明的胳膊,问道:“哥,你怎么看出这一场顾之扬能赢的?” “这一场上来的那人就是典型的空有修为、但没有境界的武修。”陆启明解释道,“看他的脸色和气息,这个人是服用了青红药剂从新晋武师强行提升到五阶的,境界远比顾之扬低。” “青红药剂啊,怪不得。”陆子祺不屑的撇了撇嘴。青红药剂是俗称,因为成品一半青、一半红,所以大家都这么叫。青红药剂,在提升武师修为的药剂中,属于最差的一类,服用之后后遗症太大——不但再没有晋阶的可能,还会严重损伤身体机能。不过除了对药剂药理十分熟悉的人,一般的观众都是发现不了玄奥的。 少顷,陆子祺了悟道:“我懂了,这是斗场的手段对不对?斗场也需要顾之扬胜,对吧?” 陆启明赞许点头,微笑道:“不错,聪明。” “但是,斗场不怕有人点破,坏了名声吗?“陆子祺皱眉不解。 “一般来说,”陆启明轻笑道,“喜欢挑事的人都没有这种眼力,有眼力的人则不屑于点破。” 可二人没料到,陆启明话音刚落,斗场中便响起了一道傲慢的冷笑:“本少爷耗费时间来看你们所谓的‘越阶战’,你们就给我看这种货色?” 这声音夹杂着内力,回荡在偌大的斗场中,使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纷纷抬头寻找声源。 陆子祺一怔,旋即扑哧一笑,瞅向陆启明。陆启明摇头而笑,没想到真有这种人。他也抬头望了一眼斗场最顶层的其中一间包厢,不知道这又是哪家不懂事的少爷。 斗场的人一看挑事的竟然是包厢中的贵宾,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那儿坐的可都是不好惹的大小祖宗们哟! 很快,便有一个褐色锦衣的老者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登上斗场中央的场地向四方拱手作揖,打保票声明上场的黄脸男子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武师五阶。 而包厢中的少年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冷笑连连:“给脸不要脸,非叫少爷我明说么?一个喝青红药剂的也好意思拿上来滥竽充数?” 他这话一出,下面顿时一阵哗然,质疑声、附和声渐起。 而那傲慢少年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他接着道:“什么‘天才剑客’,可笑!都是被你们自己吹出来的吧?”他顿了顿,又讥诮道:“噢!本少爷想起来了,这不是陆城么?姓陆的人不都喜欢玩什么‘天才传说’么?!” 陆启明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对说话之人的身份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陆子祺本来在抱着双臂悠哉地看热闹,没想到这话越说越不对,竟然还绕到了他们陆氏的头上!她脸色一冷,眯眼道:“这小屁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分明是在暗中讥讽陆启明! 陆启明倒没生气,悠然对陆子祺轻笑道:“我猜,多半是辰家的人到了。” “辰家?谁?”陆子祺微怔,转而想起了一件事,便忍不住也笑起来,神情有些古怪地问道:“辰家这次来的人,该不会是辰孑吧?” 陆启明微笑点头。 “还真是……这可真够……”陆子祺啧啧得感叹个不停,再看包厢时,目光已经由愤怒转为了同情。 辰孑,是另一个武学世家的嫡出少爷。但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与陆启明同年同月同日生! 如果他是庶出也就罢了,没人关注。??? 可偏偏二人的身份也相似,这在同一层次的世家中可是很稀罕的事。如此一来,旁人对二人的比较就不可能避免了。可是,又有谁能比得过陆启明呢? 没有人愿意和陆启明比修行天赋。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各大世家的年轻人一致决定推出一个人来把这个尴尬的事挡掉。至于人选——辰孑你跟陆启明同一天生你躲得了么?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提到陆启明时,人们就只会拿辰孑来做比较;连辰家的人看到辰孑,心中也忍不住浮现出“丢人”二字。在这样的环境下,听说辰孑深居简出,终日苦修。虽然辰孑“大名鼎鼎”,可见过他的人廖廖无几——如果他能选的话,恐怕他巴不得一辈子也不要看到陆启明。 陆子祺想着关于辰孑的种种传闻,笑得直打跌,叹息道:“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被他父亲逼过来的!” …… 这件事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斗场的人及时去找辰孑赔了点好处,辰孑便没有再紧抓住不放,不软不硬地接了几句,这个小插曲便算揭过。 辰孑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也没打算真的来一出“大闹斗场”白白给人看戏。他只是心里憋着气,随便找个地方发发罢了。 不过有了辰孑这一闹,第九个上场的黄脸男子却是彻底没了佯装强者的心思,只想着快点输了早点走人。于是第九场便以惊人的速度分了胜负。观众虽有不满,但敢于在斗场挑事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在下面抱怨几句也就算罢了。第十场,总不至于太轻松吧? 而当第十个人走上台的时候,观众席上不由一阵哗然——竟然是他?这岂止是不轻松,这简直是根本没有赢的可能嘛! 这次上场的人是一个面容冷漠的布衣青年,他背着一根黝黑的铁棍,看上去便知份量不轻,倒与顾之扬的无锋重剑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他缓步走来,周身气息渐渐攀升,当他在顾之扬对面站定时,修为与武师六阶也仅差一线。 陆启明微一挑眉——确实不弱;顾之扬要赢,恐怕悬了。他向辰孑所在的包厢看了一眼——这就是他们协商的结果? 陆子祺一脸迷茫,这人很有名吗?她扭头问道:“哥,这人是谁啊?” “没关注过。”陆启明摇头。 “这位兄弟,你最近两个月没来过斗场吧?”听到二人的对话,陆启明邻座的锦衣青年搓搓手,探头过来插话。他离得近,陆启明与陆子祺说话又没有刻意回避外人,所以他早意识到二人出身不凡,心中早有结交之意,此时见有机会插话,便立刻过来了。 锦衣青年虽穿的是黑色的衣服,可还是掩盖不了他很胖的事实。他白胖的双手微微一拱,微笑道:“在下姚成象,这两个月倒是看过几场他的比斗。” 锦衣青年的脸非常大,但五官很小,他笑的时候眼睛一眯嘴一抿,五官几乎都看不到了——整个人就像一个圆圆鼓鼓的巨大馒头。陆子祺本来就十分想笑,听到他的名字,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也顾不得礼貌了,瞪大眼睛惊奇道:“姚丞相?”怎么会有人起这个名字? 姚成象苦着脸,十分顺溜地念道:“成功的‘成’,气象的‘象’……”一听便知他不知给人解释过多少遍了。 陆启明莞尔,虽知姚成象是刻意结交,但对他倒没什么恶感,便顺着他的话问道:“姚公子,那你可知,这个人是谁?”话一出口,陆启明心中也有些想笑,总觉得称呼他为“公子”有些怪怪的。 姚成象倒没觉出哪里别扭,见陆启明二人并不排斥与自己的接近,不由振奋——他父亲给他的任务便是把家里的铺子开进大盛王朝来,他在陆城已经呆了两个多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突破口。而如今他的直觉告诉他——机会就在这里! 想到这里,姚成象正了正神色,声情并茂地道:“这个人叫刘祎,一个多月前刚加入金谷斗场,便迅速受到重视。因为他的年龄——”说到此处,他一顿,眼巴巴地望向陆启明,等着他接话,结果陆启明只微笑的看着他…… 姚成象眨眨眼,倒也不尴尬,自然地举起双手比划道:“二十九——刚好能进中洲武院!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姚成象这次很自觉的继续说了下去,“刘祎这个人特别能打,在状态全满的情况下,几乎每次都能越阶!越阶对越阶,啧啧……悬了悬了!” “这下可糟了……”陆子祺望着场中气势凌人的刘祎,神情担忧,皱眉道:“这金谷斗场也恁没骨气,就被辰孑骂了一顿就为难自己人!就不怕顾之扬真输了砸了自己招牌?” 陆启明远远望着场中的二人,淡淡道:“只要打够十场,斗场想要的效果就已经达到了。就算最后一场输了,也只有顾之扬自己的损失,对斗场可没有任何坏处。” 陆子祺愤愤不平地骂道:“狼狈为奸!被自己人拉后腿,顾之扬输的真冤!” “也不一定。”陆启明看着顾之扬的神情,微笑道:“看着吧。应该有转机。” …… 顾之扬也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但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盏茶的时间还没到,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静心调息、休息。 顾之扬很清楚自己的体力已经近乎透支,浑身的肌肉都在抑制不住地轻微颤动,然而他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并不仅仅是因为疲累,更多的是因为有某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在他心中不断翻腾着、不断清晰着。他知道——那是属于他的“剑意”——就差一点了! 极度的迫切令他的目光锐利得惊人,就如同扣弦待发的箭;此时什么斗场、什么十连战、什么输什么赢,一切一切都被他抛在了脑后——战斗!他需要的只有战斗! 然而他的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有人认为他已经失去了战力,那就大错特错了——此刻的他,才是最强状态! 一盏茶时间很快过去。 顾之扬缓缓舒出一口气,反手举起重剑,在无数的惊呼声中,一瞬间由极静到极动,黑色旋风一般攻向刘祎——斗场上哪里有什么可笑的谦礼、相让?唯战而已。 刘祎瞳孔微微收缩——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还能发挥出这样的速度?不过,也只够令他略微惊讶而已——刘祎神情不动,举重若轻地拔出铁棍,似慢实快地迎上顾之扬的重剑。 火花四溅——前排的观众皆被刺耳尖厉的金铁摩擦声惊的一跳;而他们还没缓过劲儿来,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只见顾之扬的重剑被铁棍强大的力道一撞,竟反向着顾之扬的脖子抹去! 顾之扬漠然看着裹风而至的剑锋,眼神冷静如冰。他一侧身子,双脚在地上疾速数点,刹那间整个人仿佛和剑化为一体,顺着一道锋锐的弧线再次向刘祎攻去! 陆启明眉峰一挑,不禁拊掌赞道:“好!”剑意先不说,顾之扬的剑势显然已有小成了!不仅如此,他隐约从顾之扬的步子中看到了一丝云寸步的影子,尽管运用尚浅显,但速度已与从前有极明显的差别。 刘祎脸上把握十足的笑容僵硬了——他怎么做到的?!仅仅是这一滞的功夫,顾之扬的剑便已经到了刘祎眼前——他仓促将铁棍变向,勉强封住了顾之扬这一攻。 然顾之扬这一剑自上而下,其中的力道却不是那么好卸去的——刘祎胸口气息一滞,不由急退五步,上身空门大开。 陆启明清楚的看着这一切,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好机会。”他微微偏头交待陆子祺道:“认真看他的应对。” 说话间,顾之扬已逼至刘祎身前,深深一提气,持剑的手几乎晃成了一片虚影,带起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趁胜追击,决不要给对手反应的机会。”陆启明不禁点头,在一旁给陆子祺讲解道:“看顾之扬剑的轨迹,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距离攻击对手顾及不到的空门,逼迫他始终被动地应对。你也适合走敏捷型的战斗路子,平时一定要注意反应的练习。” 陆子祺费力分辨着场中二人的动作,不断点头。 陆启明看着顾之扬越来越快的剑影,又道,“顾之扬经过的战斗不计其数,你注意一下,他的大部分出招对都是下意识的出招,身体反应快过思维,战斗几乎成为本能。”顿了顿,他又叹道:“这一点,我不如他。” 听闻这句话,陆子祺不禁震惊的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在她心中,陆启明不管哪一方面都是最强的,谁都比不过。 看到她的神情,陆启明淡淡一笑,他看着场中顾之扬的身影,平静道:“并不奇怪。这样的能力跟天赋无关,战斗经验确实是我欠缺的地方。” 正说着,他忽然微一皱眉,盯着顾之扬的剑看了两秒,叹气道:“不够。” 与此同时,顾之扬也在心中喊道:“还不够!” 他已经把速度提到了极致,甚至还有所超出,可距离堪破那道剑意总还差了一毫;但他已经实在不能更快了。 刘祎之前一招不慎,被顾之扬抢了先机,之后这数十招竟然一直被低他一阶的顾之扬压制。听着观众席上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与嘘气声,他心中的羞愤已到了极点。然而刘祎却尽力维持冷静——他知道,顾之扬这样的速度根本不可能维持太久。 下一刻,刘祎眼睛一亮,手中铁棍从一个刁钻角度冲破剑影的封锁,直直刺向顾之扬! 顾之扬自然比惊呼的观众更早发现不对;然而体力的透支使得他的身体渐渐不停使唤——不顾一切提速的后遗症已经开始显露了!顾之扬用最大努力后撤,而刘祎的铁棍还是扫过了他的右肋——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线血迹。 刘祎冷冷一笑,风水轮流转——现在该由他来攻了! 看台上,陆子祺紧张地抓紧陆启明的衣袖,她屏住呼吸看着顾之扬在刘祎的攻势下后退连连,不由急得连连惊叫,一个劲儿道:“怎么办?怎么办?” 陆启明仔细看着顾之扬重剑在空中划过的痕迹,再感知着他的气息起伏,轻叹道:“半盏茶内定胜负。” “谁胜?谁负?”左右两边的陆子祺与姚成象异口同声问道。 陆启明神情稍显凝重,沉声道:“只有一线希望。”不知他能不能在体力彻底耗尽前做到…… 陆子祺叹了口气,脸上忧色更浓。 …… 顾之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弱。然而心中得意渐起的刘祎却没有注意到,重剑的轨迹愈发圆润自如,一挥一收皆带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 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高度紧张下,顾之扬的视线都有些模糊。然而随着一次又一次地咬牙挥剑,他的心却再次恢复平静,连耳边的喧哗声都渐渐听不见,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幼时第一次练剑的那个午后,心中再次浮现起那时最纯粹的希望与热爱。 他继续挥动着重剑,劈、刺、砍、划、挡,从生涩再到圆润,仿佛重现着这数年练剑的整个过程。他已经忘了身在斗场,忘了眼前的对手,只以为自己仍是那个日夜痴迷练剑的孩童,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 时光飞逝,顾之扬心中的场景再一次到了他与陆启明比武的那天,他的眼中忽然再次看到了陆启明的那一刀——那一式如剑的刀——所有忘记的细节、体味竟然在这一瞬间悉数涌上心头! 是了!就是这样! 顾之扬感到天地间有扇巨大的门豁然打开,一切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忽然清清楚楚地显现在他眼前——无以言表地满足感让他的眼眶霎那间湿润,苍白的脸涨的通红——下一刻,他斩出了那一剑。 …… 观众席间的喧哗声忽然消失了——每个人都看到了那道在空中绚丽绽开的剑光。斗场拥挤、闷热、浑浊,更使得那道剑光成了每个人眼中至美的存在,使他们一时间皆神为之夺,久久不能言。 陆启明微笑地望着斗场中央以剑支地勉力站立的黑衣少年,起身鼓掌。 众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如同连锁反应一般,无数的掌声从斗场各个方向渐渐涌起,迅速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冲天而起,连地面都因人们的热情而微微震颤。 人们接连站起致敬,欢呼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歇—— “十连胜!” “顾之扬!” 第四十三章 第十一场 在人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包厢中辰孑的脸色沉了下来。? 辰孑的五官倒也算得上俊美,可惜眼底的阴郁常年不散,富丽堂皇的紫色锦衣硬生生被他穿出了阴森的味道。 辰孑厌恶一切天赋比他好的人。在他心里,似顾之扬这等身份卑微却天赋胜过他的人,皆不可原谅;更别说顾之扬最后一剑爆发的“剑意”,是他多年求之不得的东西。 他看着斗场中央意气风发的黑衣少年,心中冷笑连连——不过是一个卖命给人看戏的贱民,还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么?那就教他认清现实。 想到这里,辰孑眯眼看着包厢对外的那面墙,一挥手,吩咐身后立着的侍卫道:“给我拆了!“ …… 十场已尽,人们都看到了所期待的“意料之外”的结果,纷纷满意地起身准备离开。 陆启明好笑的看着身旁的两人——这两个家伙竟然都没有意识到该离场了。姚成象家里代代从商,早就练成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而陆子祺性子活泼,就算陆启明不说话她自己也能兴高采烈说上大半天不带停顿的。两个人凑在一起竟然一拍即合,中间隔着个陆启明也能说得热火朝天,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姚成象注意到陆启明的目光,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环顾了一周,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头,问道:“兄弟,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陆启明笑笑,正要开口,却忽然一挑眉,回头看向上方的包厢。 陆子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觉正是辰孑的包厢,不由问道:“哥,辰孑有什么问题吗?” 姚成象早就听到他们讨论这个名字,不禁好奇道:“陈杰是谁?” “就是大齐那边儿辰家的小少爷。 ”陆子祺随口回道。 “大齐?陈家……不,是那个‘辰’?!”姚成象喃喃重复着,大齐王朝的辰家,那可是能够与陆家相提并论的庞大存在啊,这兄妹俩怎么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姚成象惊疑不定地望着陆启明二人,心中道:“这两个到底是‘中二病少年’呢,还是……老子今天真他妈撞大运了?!” 幸好他没真的说出这句话,否则“中二病”一词要是给二人听到,陆子祺一定能抓着他再说上三天三夜,说不定连陆启明也能凑过来说上几句…… 正在这时,所有人耳边响起“哗啦”一声响——只见上方其中一间包厢的木制墙壁忽的松散开来,破碎的木板瞬间向地下砸去,惊得下面的观众四散推搡,躲闪连连。 人们第一反应都是——不是吧?竟然有人在包厢里打起来? 下一刻,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宝辇从包厢中冲出,腾空而起,带出一大片阴影。细看,原来有四个侍从大半的人扛着宝辇四角,而宝辇上,竟还坐着一男二女三个人! 看着宝辇眨眼间向地面逼来,仰着脸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向一边避去。 宝辇毫不顾忌人群,在座位阶梯上几次借力后,平平稳稳地停在斗场中央、顾之扬面前。 这时人们才终于看清了宝辇上人的模样——中央端坐着一个身着紫衣的俊美少年,少年左右手边分别跪坐着两个千娇百媚的侍女。宝辇后有一道灰色的身影若隐若现,无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斗场中鸦雀无声。 姚成象细小的眼睛睁得溜圆,一向能说会道的嘴巴都没能作声。 陆子祺嘴角抽了抽,呆了半晌,扭头问陆启明道:“哥,他有病么?” 陆启明摩挲着下巴,表情严肃道:“有可能。”说罢,他不禁摇头轻笑:“我现在倒怀疑他是不是辰孑了。” 他自然是辰孑;宝辇上辰家的标志比什么都显眼。正要离场的观众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一阵兴奋的低声议论后,便有大片大片的人重新坐下来——看戏要紧。 在斗场主事的褐衣老者脸都绿了,心中骂声不断,却努力挤出笑脸,快步赶到宝辇旁边,陪笑道:“辰少,您有什么需要的,咱好商量啊。您这是?” 辰孑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睥睨着顾之扬淡淡道:“少爷我没尽兴,你再打一场。” 顾之扬面无表情地看了辰孑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辰孑也不吃惊,好整以暇的弹了弹指甲,高傲道:“放心,有你的好处。”他指了指抬着宝辇的侍从,轻笑道:“你就跟他比,赢了就让你顶了他的位置。输了么……让我想想,这样吧,斗场今天给你多少,我翻十倍。”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议论声。 姚成象小声总结道:“人傻,钱多。” 陆启明的笑容有点冷,淡淡道:“不是傻。他是想废了顾之扬。” 姚成象奇道:“怎么说?”陆子祺也有些不解。 陆启明端起一个茶盏,轻声道:“自愿也好,被迫也罢,只要顾之扬答应他的条件,他的心境就会受损。剑道修炼没那么容易,心境一破,剑意就废了。”不屈、坚持,这是顾之扬的剑,就是辰孑想要逼他放弃的东西。 “剑意啊,怪不得……”陆子祺眼力不够,看不出玄奥;但她显然也知道这种说法。她皱眉道:“但是顾之扬肯定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啊……哥,出不出手?” 陆启明叹气道:“之后可以。但选择,他必须自己来。” …… 顾之扬对辰孑的话如若未闻,脚步不停地向外面走去。 辰孑一眯眼,斜睨了斗场主事一眼,发出了一声“嗯”的鼻音。 褐衣老者心下一权衡,快步过去截住顾之扬,笑道:“小顾,既然辰少说了,你就给个面子!”他压低声音道:“大不了你就做个样子,输给他一场便是了。” 顾之扬皱眉,道:“这不在契约范围内。” 褐衣老者回头看了辰孑一眼,心下烦躁,压低声音道:“你又没什么损失!那可是辰家的人,你好好想想!” 顾之扬只冷冷地与他对视,“让开。” 褐衣老者脸上怒色一显,冷哼道:“你要是不打这一场,今天的钱你就别想要了!” 顾之扬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一手把褐衣老者推开就要下去。 褐衣老者一个踉跄,脸上狠色一显,大声吩咐斗场的护卫道:“拦住他!” 他看着辰孑渐渐失去耐心的脸,阴阴一笑,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话。 辰孑听着,嘴角勾起,拍手道:“没看出来,你到还是‘侠骨柔肠’啊!”他饶有兴趣地盯着顾之扬的脸色,悠悠然道:“你要是非走的话,我也不拦你。不过,我最近正缺些奴隶……你养着的那些小孩,我就帮他们上个奴籍——你觉得怎么样?” 顾之扬脸色大变,目光如电般死死盯着辰孑得意的脸。 辰孑这句话刻意说得大声,斗场中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混蛋!”陆子祺低喝道。 “他奶奶的,”姚成象喃喃道,“这小子够阴损!” 陆启明右手摩挲着茶盏,平静道:“准备动手。” 陆子祺眼睛大亮,纤美的小手立刻握上了腰间配件的剑柄。 “不是吧?来真的?”姚成象白胖的脸不禁抖了抖。 所有人都等着顾之扬的反应。 顾之扬深吸了一口气,握剑的手用力得发抖。半晌,他缓缓的舒出一口气,返身回到场地。他眼睛盯着地面,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辰孑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笑容迅速扩大,一时间,斗场中只有他刺耳的笑声回荡。 在所有人或惋惜或同情或不屑的注视之中,顾之扬拖着重剑在辰孑的宝辇下站定,沉默地看着他;下一刻,那柄一人高的黑色重剑毫无征兆地高高扬起,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无一丝迟疑地砍向辰孑! “你不是要看第十一场吗?”顾之扬大喝一声:“我给你看!” 第四十四章 完美预判 辰孑的大笑戛然而止,脸色瞬间铁青——谁给他的胆子?!他轻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重剑,丝毫不紧张。? ? 他辰家有中洲最好的隐卫——“影子”。有影子在,那柄重剑就绝对不可能接近自己。 然而,直到额前的碎发都被剑气吹起,影子都没有出手!辰孑又惊又怒,眼见重剑就要刺来,他连忙一把推开身旁的婢女,狼狈地翻下了宝辇。 辰孑毕竟也有武师三阶的修为,加之顾之扬久战力竭,这一剑并没有真的斩中辰孑。剑身擦着辰孑的身子而过,重重的砍在宝辇中央——一声闷响,穷极奢华的宝辇一分为二,在侍女的尖叫声中散成碎木块落在地上,激起一片烟尘。 辰孑大怒,就要质问影子,可一回头,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定睛一看,脸色立时变了—— 之前在他身后若隐若现的灰衣影子不得已显了形,正脸色凝重、全力聚气于双掌;他掌心前,竟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茶盏! 两股强大的力道通过这茶盏交锋,使得其中的茶水都瞬间蒸成了雾气! 辰孑脸上第一次闪过一丝慌乱——这里除了影子,竟然还有别的小周天?! 在辰孑震惊的注视中,那只茶盏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化为了粉末飘散,而两股力量的交锋却掀起了猛烈的气浪向四周冲去,所过之处,灰石地面和黑铁栅栏都纷纷碎裂歪斜,惊得前排的观众再顾不得看热闹,纷纷四散而逃。 …… 陆启明提前拿了一个茶盏在手,就是等着这一刻。 他在姚成象惊悚的目光中轻轻站起来,嘴角勾起一抹无害的微笑,用轻松、甚至称得上轻快的语气回头对二人道:“我先过去了。” 姚成象一脸呆滞的看着陆启明转眼便不见了,缓缓扭头问陆子祺道:“姑娘,我觉得你还是把你哥拉回来吧……” 陆子祺刷一声拔出佩剑,娇喝一声:“拉个毛!”话音未落,便一阵旋风似地冲了出去;而跑了几步又连忙退回来,对姚成象眨眨眼小声道:“我刚刚说的,你可千万别向我哥告密啊!” 姚成象看着刚刚被陆子祺剑锋划过的桌角缓缓滑落、切面光滑无比,不由咽了口吐沫,结巴道:“你、你刚刚说话了吗?” 陆子祺扔给他一个赞赏的眼光,扭头就走。 姚成象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一前一后消失不见,眉毛抖了抖,一脸悲壮地站起来,“等等我!” …… 当绝大多数人都惊惶地争相远离斗场时,逆着人流而来的少年就更加显眼了些。 少年眼神如幽泉般沉静,清秀的脸上微带笑意,却使得周围惊叫喧闹的人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他这般悠然走来,一路上拥挤的人群竟未碰到他衣角丝毫。 顾之扬一眼便认出了他,心中不禁一喜,而转瞬又想到陆启明与辰孑同为世家子弟,未必是来帮自己的,便未发一言,只看着他。 影子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别处,试图找出那个神秘小周天的位置。??壹??看书 辰孑皱眉看着他略显面熟的脸,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烦闷,冷声道:“你是谁?” 陆启明步子看上去悠闲,却丝毫不慢,转眼间便来到了顾之扬身旁。陆启明未理会辰孑,只递给顾之扬一个瓷瓶,微带戏谑道:“正想知道你的位置,动静这么大,倒也好找。” 顾之扬一把接过瓷瓶,看也不看,打开瓶盖一口便灌了下去。 陆启明道:“你也不问清楚是什么?” 顾之扬嘴角微微勾起,扬眉道:“反正问了也听不懂。” 陆启明眨了眨眼,道:“外敷的。” 顾之扬一愣,脸有些黑,“你……” 陆启明微一耸肩,无辜道:“开个玩笑。” 说话间,顾之扬便感受到一股清凉温润的药力在体内迅速扩散开来,受损的经脉和干涸的内力瞬间得到恢复,之前失去的力量再次回到身体之中。顾之扬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却什么也没说。 “这儿可不是给你们叙旧的。”辰孑冷笑,“本少爷的闲事也是好管的么?”他一挥手,示意之前抬着宝辇的四个侍卫上前把他们拿下。 陆启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温和有礼地微笑道:“稍等。” 他身上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信服的气质,四个侍卫摸不着头脑,步子不由一顿。辰孑挑眉,抱臂等着听他说什么。 陆启明什么也没说。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几枚银针,单手轻轻一挥,便见四道银光迅捷无比地正中侍卫的昏睡穴;侍卫来不及反应,便觉沉重的睡意如潮袭来,两眼一黑,便扑通扑通倒了一地。 周围一片寂静。 陆启明满意的点了点头,问顾之扬道:“还能打么?“ 他一出声,周围的人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辰孑脸都青了,指着他瞠然道:“你你你——” 陆启明用下巴一点辰孑的方向,对顾之扬微笑道:“他交给你了,能对付吧?” 顾之扬回过神,剑眉一扬,长笑道:“那还用问!” 辰孑心中大怒,提剑上前一步;而影子却将他挡在了身后,语气凝重道:“少爷小心,刚刚出手的就是他!” “这不可能!”辰孑脱口道。小周天?怎么可能?他不可思议地望着陆启明的脸,越看越熟悉……他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胸膛一阵剧烈起伏,恨声道:“原来你就是……” “陆”字到了嘴边,却被辰孑硬生生忍住——他知道,“陆”字一出口,这一仗就不能再打下去;他不允许自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这口气可还没出呢! 小周天!他已经是小周天了!嫉妒地焰火烧的辰孑胸口闷疼,深吸一口气,他厉声吩咐影子道:“只能赢,不能败!赢了他!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赢了他!” 影子沉声应是。身影如水波般一晃,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空气中消失不见。要?看 ??书 陆启明伸手一招,凌空摄来昏倒侍卫的佩剑,神情平静而认真。他微微一笑,随手挽了个剑花——正要见识辰家影子的手段! …… 陆子祺和姚成象两个可不像陆启明那般轻松自在。连武师也不是的二人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姚成象的小圆帽早不知丢哪里去了,陆子祺干净缎面的绣花鞋上也多了两三个鞋印子。 千辛万苦地刚一挤出人堆,二人看见的便是四个侍卫中针倒地的场景。 “帅!”陆子祺两眼放光,暗道:“又学了一招;等族比的时候我也这样吼一声,看有没有人听我的……”她一挥佩剑,“啪”一声把手边的椅子剁成两半,大声道:“哥!我来助你!” 她话还没说完,姚成象吓得一抖,顾不上礼节,一把捂住陆子祺的嘴,小声叫道:“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您没看上面都是一堆武师小周天?!咱上去不是添乱么?” 陆子祺十分不乐意,道:“那怎么办?你要不敢去别拦着我啊!” 姚成象目光扫了一圈,忽然眼睛一亮,奸笑两声,低头对陆子祺耳语了几句。 陆子祺古怪地瞅了他一眼,喃喃道:“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不过——”她拖长语调,“我喜欢!” 两个人相视一眼,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一前一后猫着腰向着斗场下层溜去。 …… 陆启明单手持剑,看似随意地站着,实则全身无一处破绽,无论影子从哪一出现身攻击,都不可能一招得利。战斗尚未开始,二人已陷入僵持。 辰氏遁隐之术的精妙为世家之最。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都有或大或小的波动。辰氏的遁隐之术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发动时能够短时间减弱自身气息的波动,在对手的感知中,就与静物无二;再借助光线、地势和环境骗过对方的视觉,整个人就仿佛消失在了空气中一般。 其中道理并不是秘密,但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其他世家眼红辰氏遁隐之术已久,但是没有秘传的法门,始终无法做到如辰氏那般完美。 陆启明回忆着族中关于遁隐之术的信息,心中暗暗赞叹——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精神力高过影子足足一整个大境界,竟仍然没发现明显的异常。 不过若是有了大概的方向就好办多了。 陆启明静静站着,一切情境皆收入眼中——影子首先是隐卫,那么,既能保护辰孑又方便迎战的最佳位置只有四处;灰色衣服,所以不会舍近求远在红木边遁隐;纯粹的灰石板处也不合适——那么只余两个可能的位置! 思索只在一瞬间。陆启明强悍的精神力瞬间锁定那两个位置——他无声一笑,手中长剑迅捷而笃定地劈向一个方向,“找到你了!” 什么?!影子心中骇然,他怎么可能看破自己的隐藏?然而陆启明却没给他反思的时间——银色剑光转瞬即至,影子的身形从空气中浮现,左右匕首交叠,匆匆挡向陆启明这一击。 陆启明早算好他格挡的角度,他轻巧一个错步,剑尖一挑,绕出一个弧度无声点向影子的侧肋。 影子虽失先机,但匕首本就擅长近身格斗。他右手一转,及时封住了陆启明这一剑。 陆启明脸色平静,目光根本未在这一剑上;他左手捏诀,指尖瞬间化为玉色,轻飘飘地递出。 而影子却汗毛一炸——陆氏的岳山指!他仓促挑开剑尖,左右匕首合力去挡——陆启明的指尖与匕首相碰,却发出了金铁交鸣的声音。影子双臂发麻,再退数步——同为小周天,他相对来说并不擅长正面迎敌;然而最擅长的遁术竟被陆启明看破,这让他心中惊疑,想不出原因。 陆启明一剑一指将影子逼退,却并未趁胜追击,反而后退数步,凝神静气,凌空轻轻挥出一剑。 这一剑看起来很轻,没想到也确实很轻。影子蓄势以待,而剑势竟却如微风拂面,一触即散。 剑势虽轻,陆启明挥剑的速度却不慢。第一剑刚过,第二剑又至——这次,影子明显感到了力道的增强。 忽然,影子的目光一凝——两剑过去,空中竟凝出了一个极淡的虚影,隐约正是一把剑的形状!影子脸色古怪,低声道:“叠影十三斩!” 陆启明不慌不忙地挥出第三斩,同时微笑点头:“对。” 叠影十三斩是陆氏收藏的小周天武诀之一,刀剑皆可用。每一斩都能暂时复制力量,在空中凝结一层虚影;虚影凝实的同时力量也渐渐叠加。如果能完整斩出十三斩,叠加的力量足以秒杀同阶。 然而叠影十三斩在实战中却十分鸡肋——一旦被打断,积蓄的力量便会消散,武诀便与普通招式的威力无异,反而更耗内力。 自暮途回来后,陆启明便去族里的书阁学了这门武诀。他清楚它的缺点,但他却非学不可——因为叠影十三斩的效果与无生剑十分相似! 同为世家之人,影子自然也听说过这门武诀。他暗自咬牙——太自负了!以为他连打断都做不到么?他顾不得再揣测之前遁隐术失效的原因——先用再说——只见他的身形一阵扭曲,再次消失在空气之中。 陆启明眼神一肃,精神力瞬间扩散,身周的一景一物都印刻于心。他极速计算着,电光火石间,事情还未发生,他已在脑海中模拟了一遍影子最佳角度的攻击轨迹。 陆启明身影仿佛还在原地,而云寸步已然发动;他微微一笑——就来看看“最好的隐卫”会不会选择最好的路线! 影子浑身气息收敛,几乎一丝波动也无,整个人完美地融入了外部环境;在陆启明的压迫下,他这次的遁隐术反而发挥了有史以来最巅峰的水平。他十分确信,即使是大周天,也发现不了他的踪迹——所以,陆启明绝对不可能识破他! 影子小心翼翼地向陆启明走去——很好,他没动——很好,就是现在!影子身形暴起,双刃如电、成十字型撕裂空气,刺向陆启明! 中了! 然而匕首碰到陆启明的那一刻,影子脸色剧变——是虚影! 影子发觉不对的同时,便听到耳后剑刃刺耳的破空声——在身后!怎么可能被识破?影子心中无声的嘶吼着,拼尽全力反手格挡——“嗞喇”一声,影子只觉一阵巨力袭来,虎口瞬间崩开;他急退数步——这已经相当于小周天初阶的全力一击了! 陆启明轻声道:“第四斩。”他平静而认真地注视着影子消失的位置,手上蓄势不停,云寸步再动。 第五斩。 第六斩。 第七斩! 第八斩! 以其他人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二人交战的细节;只隐约看到两道身影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一刻不停地在斗场各个位置闪现、消失、闪现、消失……陆启明的衣服连褶皱都未起,而影子却一次比一次狼狈,灰色布衣片片碎裂,连黑色的内甲都遍布裂痕。 辰孑吃力的一剑逼开顾之扬,再忍不住怒火,厉声道:“影子!你到底在做甚么?!” 一次又一次,影子对遁隐术的信心逐渐崩塌;他脸上的冷静再也无法维持。辰孑的斥责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影子失神地叫道:“你为什么能破了我的遁隐术?为什么!” 什么?!辰孑心中震骇——他是看不出影子吃亏在何处,但万万没想到是自家最擅长的遁隐术被破——莫非陆氏已经研究出了对付遁隐术的方法?! 陆启明自然不会回答,他看着渐渐凝实的剑影,与无生剑相比较,暗暗摇头道:“八斩不够。”他凝神蓄势,准备第九斩。 影子心神已乱,但知道还是要尽力去挡;他一咬牙,有些迷茫的再次施展遁隐术;然而他刚一动便知道自己错了——心神晃动之下他竟然选择了一个极不利于自己的方位! 然而令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刚一停下,竟见陆启明的身影直直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是背对自己! 难道是陷阱?影子不敢置信地递出了匕首…… 陆启明立刻发觉不对——影子在背后!陆启明微微苦笑,反手挥剑封住影子这有气无力的一击;同时,他身前几近凝实的剑影瞬间消散。 陆启明摇头叹气,后撤几步。 影子犹在梦中——竟然成功了?他燥热的心一冷静下来,立刻便领会了其中原因——原来陆启明根本看不破自己的遁隐术,所谓的“破”,竟然是精准的预判! 正因为影子是极优秀的隐卫,所以会选择最好的攻击路线;而陆启明却硬生生根据这一点预判出了他每次落脚的位置!而最后一次他出了错,陆启明反而无法确定他的真正位置! 遁隐术仍然是有效的!影子想通这一点,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却对陆启明更加警惕——他从前连做梦都想不到,有人竟然能将“预判”做到这般地步! 陆启明连击失败,也没什么失落之情——第一次使用叠影十三斩,能用够八斩已经差强人意了。这般想着,他再次摆出叠影十三斩的起手式,准备继续练习。 然而他忽然顿住了,哭笑不得地看向斗场中间底部的甬道…… 第四十五章 大乱斗 很快,所有人都发觉不对——有密集的脚步声迅速靠近!无数的目光顺着声源集中在幽暗的甬道口——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身着浅蓝衣裙的娇俏少女一跃而出,单手持剑凌空一劈,中气十足地大喝道:“弟兄们!冲啊!” 众人的脑袋还未来及理解这一幕,便听见“轰隆隆”的脚步声在耳边炸开,黑压压的人群从甬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但又黑又壮,一个个手持棍棒、表情凶悍,转眼便飞奔到了斗场各处,一路闷头乱砸、木屑石块凌空飞舞。 ? 斗场主事的老者脚下一滑,差点没直接昏倒在地上。他颤巍巍地指着一脸兴奋的少女,恍然间仿佛看见少女头上生了两只恶魔的尖角——他颤抖地叫道:“她、她把奴隶都给放跑了!人呢?人呢!快给我拦住啊!” 他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局面、东倒西歪的斗场打手,一阵头晕眼花,跺脚道:“无能!饭桶!斗场养你们何用?” 影子的目光也停在了那挤作一团的二三十个打手身上——他们之前在干什么?怎么没有去帮辰孑?他看着地上看似纷乱无序的深深剑痕,忽然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望向陆启明—— 是他!陆启明之前的每一斩都不仅仅在对付他、每一斩的余波都恰好堵住打手的路,逼他们始终无法靠近顾之扬与辰孑的战场! 影子看着面前温和微笑的少年,心中忽然涌出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发生在同阶对战中?这种怪物有谁能赢? 情不自禁地望向自家少爷的方向,影子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不过陆启明可不准备给影子留出感慨的时间;他友善地笑笑,再次挥出了叠影十三斩的第一剑。 …… 辰孑根本没注意到影子的目光,他只怔怔地望着人群中央那个蓝裙子少女——少女的眼睛那般好看、眉间神采那般张扬,就像树林中跳跃的小鹿一样浑身都是灵气,跟她一比,他之前带在身边的美貌侍女尽是庸脂俗粉。 当看到少女的目光终于停在自己身上时,辰孑忍不住脱口道:“只要你跟着我,我便恕你不敬之罪……” 顾之扬听到这句,不禁鄙夷地冷哼一声,重剑一抬便作势要砍—— “等等!”出乎意料的,陆子祺反而叫停了他,震惊地问辰孑道:“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辰孑耐心地重复了 ? 陆子祺的眼睛瞪的溜圆,疑神疑鬼地缓步走过来,围着辰孑转了两圈,然后一把揪起他腰间的家族玉佩,对着光线看了又看,无力的喃喃道:“是真的啊……” 顾之扬眉头一皱;辰孑则得意一笑,与陆子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 “吃姑奶奶一拳!” “砰!” 陆子祺揉着拳头,十分不满地嘟囔道:“从来只有本小姐欺负别人的份儿,你算哪根葱?” 她睥睨着捂着眼睛坐倒在地的辰孑,扭头问顾之扬道:“喂,你说我这算不算越阶?”还没等他回答,陆子祺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豪爽地一拍顾之扬肩膀道:“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以后跟着本小姐吃香的喝辣的!” 顾之扬迷茫的看着她,感到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天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木板,顾之扬竟然没能避开,“砰”一声正中额角。 陆子祺一怔,指着他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小心!”顾之扬忽然一把拉过她,挥剑架住了辰孑的攻击。 陆子祺这才想起辰孑还在自己后面,不由拍了拍胸口,转而又怒道:“武师就很了不起吗?”她仰头环视一圈,忽然大喊一声:“哥!帮我拦——” 她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狭长剑光横空劈来,正贴着辰孑落地——“轰隆”一声巨响,地面又多了一条深深的沟壑,陆子祺和顾之扬二人毫无感觉,而辰孑却被剑风吹出十数米。 远处的陆启明感觉到陆子祺的气息开始大幅度地波动,摇头笑叹:“真是拿你没办法。” 辰孑尚惊神未定,却见陆启明忽然就出现在眼前,差点没吓得跳起来。他只觉得手里一轻,低头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剑已经不见了。 陆启明掂量了一下辰孑的佩剑,满意点头,真诚劝他道:“跟女孩子打架不该趁兵器之利,这个我一会儿再还你。”接着他又把原先手里的剑塞给辰孑,道:“这把好像也是你们家的。” 陆启明前脚刚走,影子便慌张地赶到辰孑面前,连问道:“少爷你没事吧?” 辰孑茫然的看着手中被调换的剑,忽然听到“咔”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裂纹瞬间爬满剑身——再“咔”的一声,整柄剑在两个人的注视中碎了一地…… 影子看着辰孑的脸由白转青,再慢慢涨红,忽然道:“少爷,我去了。”不等辰孑开口,便立刻发动遁隐术,消失在了原地。 …… 顾之扬挥剑挑开了一把砸过来的凳子,又随手拨开一个差点倒在自己身上的人,再看着在一片混乱中就地开始修炼的陆子祺,不由哭笑不得。 然而下一刻,他神情一肃,震惊地看着这个“不靠谱”少女——在他的感应中,陆子祺的气息一路直上,竟然转眼间便突破了武者的瓶颈;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她竟然就成为了武师! 而这时,辰孑还没有完全赶过来! 陆子祺眼睛睁开,满意地看着化为雕塑的二人,叉腰大笑道:“你们两个有什么可得瑟的?不就是武师吗?本小姐想当就当!” 顾之扬与辰孑对视一眼,忽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好她没有找错目标。陆子祺高高跃起,挥舞着拳头冲向辰孑,大喝一声:“小子看拳!” 顾之扬眉毛跳了跳,暗暗道:“原来这就是陆启明的妹妹……”他颇为惊异地打量着斗作一团的二人——辰孑之前被他消耗了内力,又失了惯用的兵器;而陆子祺精力正充沛,对着辰孑一通乱拳,一时之间竟然没吃什么亏。 顾之扬看了看打的热火朝天的陆子祺和辰孑,再望了望四处闪现的陆启明和影子,最后环视了一圈身边三五成群对打的斗场打手和奴隶们,忽然发现,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了…… …… 姚成象灰头土脸、一瘸一拐的从甬道中出来的那一刻,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比赌场还吵闹的叫嚷喝骂、四分五裂的地面、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椅子、兵器和——人?! 忽然,远处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迅速扩大——竟然是一柄大砍刀!姚成象怪叫一声,撒腿就跑;他刚离开原地,砍刀就“砰”一声钉在了他之前的位置。 姚成象脸都吓白了;可还没恍过神来,就看见辰孑的两个侍女手持匕首向自己这个方向跑来。他扭头看了看左右,果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只能哀嚎一声,四处奔逃,浑然忘了他自己也是三阶的武者,与那两个侍女根本没差。 姚成象生的胖,怎样跑也跑不快,要不是衣服下面那层上好的软甲,恐怕他早被人在身上戳了好几个透明窟窿。饶是没受伤,但他何曾经历过这等场面,一路鬼哭狼嚎,直叫旁人侧目。 他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亢凄厉,在一堆闷头打架的人中格外显眼;渐渐的,斗场中其他人的声音不自觉的小了下来,有些人甚至直接暂停了战斗,扭头探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惨事。而惊慌之中的姚成象毫无察觉,兀自喊叫个不停。 陆子祺自然不可能听不到。她尴尬地遮住眼睛,不忍直视:“天哪!我不认识他!真的不认识!只是好心……”她嘴里嘀咕着,在百忙之中找机会奔到姚成象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使劲一抛—— 姚成象好不容易看到了救星,热泪还没来得及盈眶,便觉身体一轻,眼前一花,整个人腾空飞起—— 顾之扬正抱剑四顾,突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闯入眼帘,正向着他当头砸来!顾之扬眉头一皱,重剑立时扬起,就要将其拍飞—— 姚成象魂儿都要飞了,骇然大喝道:“大哥是我啊!!” 顾之扬一怔,下意识放下剑,提起他一看——不认识。顾之扬眉毛一横,作势欲砍:“你是谁!” “一伙的!一伙的!”姚成象连声叫道,他指着追过来的两个侍女道:“你看她们要杀我!” 顾之扬认出这是辰孑的侍女,点了点头,顺手用剑背将她们拍晕,解了姚成象的麻烦。 姚成象看着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到处是要人命的东西,再忍不住飞身扑过去一把抱住顾之扬的大腿哭天抢地起来。他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于顾之扬抖了两下竟然没抖掉! 顾之扬捏着额角——斗场本已没法更乱,姚成象的叫嚷更如魔音穿耳,顾之扬只觉得头大如斗,直欲晕去。 …… 一辆雕饰精美的马车匆匆驶向金谷斗场。 马车刚一停稳帘子便被掀开,一个精瘦老者神情凝重的下了马车,疾步向斗场里面走去。 斗场的主事早在门口候着,一见着他,连忙苦着脸行礼道:“东家,您总算来了!” 精瘦老者正是金谷商行的金谷金老板。他看都不看那主事一眼,径直向内部赶去。 主事陪着笑,亦步亦趋地跟在金老板身后,低声解释道:“辰家的小少爷无理取闹,但我想着,跟世家站在一边儿总没大错,可没想到辰家恁不顶用……” 转眼间金老板便赶到了斗场内部,看着面目全非的装潢,他脸色更晦暗了几分。而当他看到陆启明的那一瞬间,心更是缓缓沉了下来。 金老板冷冷的看着喋喋不休的主事,道:“滚!” 主事脸一僵,声音戛然而止。 金老板面无表情地道:“连陆家的陆启明都认不出来,要你何用?” 主事脸色苍白,还待说什么,却被金老板身边的护卫一把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扔了出去。 金老板迅速换了表情,快步向前走去,扬声叫道:“陆少爷——” “轰隆!” 就在金老板开口的同时,一道巨大的剑光恰好劈下,使得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陆启明轻声道:“十一。” 金老板深吸一口气,凑近几步喊道:“陆——” “轰隆!” 陆启明却已不在这里,他与影子双双出现在斗场的另一边,又是一道剑光斩落,而他面前的剑形虚影,已无限接近真实!陆启明嘴角一勾:“十二!” 实际上影子并不弱,知道陆启明预判的方法后也不再那般被动;然而陆启明进步的速度实在太过惊人,数次尝试后,终于被他施展出了叠影十三斩的前十二斩! 影子无声一叹——他知道自己已无力阻拦,而陆启明的目的也并不在他身上。再次施展遁隐术,他却是回到了辰孑身边。 陆启明并未阻拦。他深吸一口气,蓄势,心中念道:“十三。” 金老板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张口欲喊,然而话还没出口,整个人便呆住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一柄锋利无双的巨剑在每个人的瞳孔中急速放大,仿佛整个天地都只有这一柄剑一般! 贯穿整个斗场的银色剑光一闪即逝,却出乎意料地无一丝声息,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所有人屏息凝视,斗场中一片寂静。 金老板回过神来,虽不明白陆启明这一剑的意思,但他知道这是个说话的好机会——他再次高声唤道:“陆……” “轰隆!” “轰隆!” “轰隆!” 他刚吐出一个字,忽觉地动山摇,爆破声接二连三地在耳边炸起——随着声音的爆发,斗场中央场地的地面迅速崩裂坍塌,直接露出地下二层的陈设来! 金老板定了定神,忍住心痛,终于赶在人声再次沸腾起来之前吸引住了陆启明的注意:“陆少爷!辰少爷!误会、都是误会啊!不要打了!” 陆启明悠哉道:“哦?竟然是辰家世弟?” 世弟?明明同一天出生!辰孑把牙咬响咯吱作响,冷笑道:“还未请教你是陆家哪位?” 金老板心中大骂——你们不知道对方是谁才怪!面上只能堆笑道:“两位少爷不打不相识,这也是缘分、缘分!” 听到这句话,陆子祺和辰孑同时冷哼了一声。 金老板求救地望向陆启明。 “不错。”陆启明十分配合地表示赞同。顿了顿,他含笑看着一片狼藉的斗场和鼻青脸肿的辰孑一行人,温和有礼地点头道:“欢迎来到陆城。” 第四十六章 牵机书生 大街上,一行四人十分引人注目—— 一个浑身脚印的大白胖子,正手舞足蹈地与发簪歪斜的贵家小姐不知聊着什么;一边走着个背着重剑的黑色布衣少年,眼神锐利,周身隐有血腥气环绕;他旁边则是另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人,衣服整洁,不染一尘,眉宇间温和平静,令人见了心生好感。? 这四人衣貌神态皆截然不同,本是决计没道理走在一起的;而四人却又神情自然,反令人觉得,他们本就该这样同行。 这般怪异的组合走在街上,当然收获了无数或惊或奇的注目。但他们都不是在意旁人眼光的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自在无比。 这四个自然是刚离开斗场的陆启明一行人了。 正走着,姚成象忽然站住了,道:“刚刚打架累的我口干舌燥……” 他这话一出,其余三人的表情立刻古怪起来——打架?好像只有他没打吧…… 姚成象对众人的眼神视若无睹,面不改色继续道:“……我看这儿正好有个茶楼,不如咱们进去喝一杯,我请!” 陆启明含笑望了他一眼,猜到他的小心思,但也不戳破。毕竟经过这一场闹,大家都口干舌燥也是事实。 陆启明看着其余人明显意动的眼神,微笑点头道:“也好。不然咱们这一路往下走,是要直接出城么?” 其余人一呆,皆忍不住笑起来,这才意识到他们这一路走的倒是气势汹汹,实则毫无目的地可言,纯粹是见路就走,见口就拐。 …… 进茶楼的主意虽是一时兴起,茶楼里面倒十分整洁清净。不仅如此,陆启明注意到,当他们四人进来时,无论是掌柜还是店小二都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神情举止皆礼貌大方。 陆启明暗暗点头——此间老板倒不是庸人。 四人就在厅堂随意找了张桌子落座,吹着穿堂的凉风,再喝口清茶,惬意非常。 陆子祺眼睛瞄着陆启明、顾之扬两人,托腮道:“哥,原来你俩早就认识了!也不告诉我……” 姚成象在一旁连忙点头,他也好奇得紧。 陆启明与顾之扬对视一眼,微笑道:“就是前些日子我从暮途回来的那天……”他三言两句简单描述了一下那天的场景。 当听到顾之扬竟然能与陆启明对三招的时候,陆子祺非但没轻视他,反而震惊地瞪大眼睛——在她看来,这三招可比之前的十连胜含金量更高! 陆子祺便看顾之扬多了几分顺眼,一拍他肩膀道:“认识正好,顾兄弟,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中武!” 顾之扬眉毛跳了跳,没说话。 陆启明莞尔,又摸着下巴道:“这样下去,估计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中武的人都可以组一个团了。” “组一个团?”顾之扬疑惑看着陆启明。 “就是人很多的意思。”姚成象随口回答道。 听他这话,陆启明立刻挑眉看向他。?陆子祺也不禁脱口道:“你认识我小姨?!” 姚成象正喝着茶,立刻惊地呛了口水。 陆启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原来你是大唐人……” 姚成象圆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呛水还是别的原因。他干笑几声:“我这‘大盛’口音练的怎么样?看,把你们本地人都骗过去了……” “少转移话题!从实招来!”陆子祺斜睨着他。 姚成象叹气道:“只要是我们大唐做生意的,有谁敢不认识林有致林小姑奶奶啊……” 陆启明微笑道:“我们刚刚可没提她名字。” 姚成象脸一僵,只得苦笑承认道:“确实认识……” “这才对嘛!我就说这世上哪有第二个人会发明那么多奇怪又好玩儿的词儿?”陆子祺满意点头,搭着他肩膀安慰道:“怕什么!这世上被我小姨倾倒的人成千上万,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打住打住打住!”姚成象吓得直摆手,连道:“陆大小姐这话咱可不能乱说啊!” 众人看他神情夸张,皆忍俊不禁。 陆启明见顾之扬眼神迷茫,便笑道:“顾兄有没有听说过林家的林有致?” 顾之扬诚实摇头。 陆启明看他了一眼,轻笑道:“那你可得认识认识。” 一边的陆子祺插话道:“对对对,她最喜欢像你这样又冷又酷的类型了!” 顾之扬立刻体验了刚刚姚成象的窘境。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陆兄,你刚刚说有很多人一起去中武……还有谁?” 姚成象一听,立刻投以敬佩的目光——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呆呆的,转移话题倒是一把好手! 陆子祺果然被吸引了过去,追问不停。 陆启明环视一圈,然后悠悠道:“我在暮途,遇见了一位姑娘……” “啊?!” …… 再好的茶泡了四五道水,也要淡了;更不用说这路边的小茶楼。 姚成象豪迈地站起来,正要去付钱;结果手往袖口里一摸,又默默地坐了下来。他可怜巴巴地望向其余三人,压低声音道:“我钱掉了……”他眼睛转了一圈,对顾之扬道:“顾兄弟,今儿个你是大财主,要不……你上?” 顾之扬云淡风轻道:“赢得钱忘了问斗场要了。” “……” 陆启明看着三道目光皆转向了自己,提醒道:“小祺儿,钱袋在你那儿。” “对哦!”陆子祺猛一拍额头,嘿嘿笑着站起来。 三人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也半路折了回来! 陆子祺吃惊的道:“哥,钱袋没了!” 仅仅丢了钱袋这件事倒没什么稀奇的——没看当姚成象说自己钱丢了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脸理所当然么?但是“陆启明的钱袋”丢了可就稀奇了,就算是在陆子祺身上挂,有贼能偷走也算他厉害! 陆启明便实话实说,赞道:“不错,厉害!” 姚成象在一边点头认同;顾之扬正准备点头,但心中划过一个念头,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暗道:“不是吧……” 果不其然,便见陆子祺一跺脚,气呼呼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大眼小贼!看起来模样生的挺好看,没想却是个坏心眼儿的!偷钱袋不说,还泼我一身水!” 陆启明回想着那一幕,心中不由起了几分兴趣——那小贼偷钱袋的过程倒惯常得很,但这样简陋的偷法竟能瞒过他的,他倒是第一次见……陆启明微笑道:“有趣,倒可以认识一下。? ?不过再怎么聪明,偷人东西总是不好的。” “哼,回去就叫人把他抓过来!”陆子祺张牙舞爪道:“我要好好看看,是什么人敢偷本小姐身上的东西!” 对于那“小贼”是谁,顾之扬心中已经确定了九分。听着陆启明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他不禁尴尬万分,但纠结许久还是开口道:“陆兄,不必叫人找了……” 顾之扬甚少主动开口,这下,另三人立刻齐齐望着他。顾之扬不由尴尬更甚,硬着头皮说道:“你们说的……多半是我义弟。” 周围立刻安静了。 陆启明与陆子祺对视一眼,不禁都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这么巧,就说委婉点了…… “唔,”姚成象忍住笑,强作正经道:“咱们应该先想想,既然都没有钱……要不,咱们跑?” 陆启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陆子祺和顾之扬震惊地抬头看他。 陆启明奇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的主意。” 这下姚成象也震惊的看向他。 “……”陆启明恼羞成怒道:“又不是不还!” 其余三人忙低头喝茶,这茶味道不错。 “啊!”姚成象忽然惊叫一声,小声急道:“怎么办!掌柜的过来了!” 陆启明用眼光示意他们三个淡定些,气定神闲地望向掌柜。 掌柜上前便先做了一个揖,笑眯眯道:“若是小老儿没瞧错,这是陆公子和顾少侠在与朋友小聚吧?” 陆启明神情不动,点头道:“不错。何事?” 掌柜笑道,“我家公子说了,他各欠两位一次茶、一次酒。这次的钱小老儿可是万万不能收的。” 陆启明与顾之扬对视一眼,皆想起了那日的白衣男子——穆昀意。陆启明似笑非笑地看着掌柜,道:“他派人跟踪我们?” 掌柜大惊,连道:“看我这嘴,连个话都没说不清楚……陆少爷,是这样的,那天之后,我们公子就交代了所有的铺子,哪家先遇着陆少爷和顾少侠,就代他把茶酒还了。”说完,他又得意道:“这下一看,果然还是小老儿我运气最好!” 陆启明笑笑,又问道:“那下次呢?” “下次嘛,”掌柜笑眯眯道:“那就得劳烦陆少爷和顾少侠亲自掏钱咯。咱是生意人嘛……” 陆启明莞尔,点了点头,起身道:“代我向穆公子问好。” 掌柜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恭恭敬敬目送四人离去。 直到四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掌柜才转身回去,脚步不停地上了茶楼,恭声道:“公子,办妥了。” “梅叔,辛苦了。”穆昀意仍是一身白衣,就那么随意地坐着,便自有清贵之气。穆昀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梅叔,坐。” 梅叔望着穆昀意甚肖其母的眉眼,心中既欣慰又尊敬,不由叹道:“不愧是公子,真真料事如神!” 穆昀意摇头一笑:“这又有什么?换做是陆公子,也一样猜得准。” “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又如何能与公子比?”梅叔一脸不赞同。顿了顿,又疑惑道:“这么好的机会,公子为什么不现身与陆家少爷一见?” 穆昀意无奈道:“梅叔自然知道是这两次都是碰巧遇上。但陆公子他们定然不会这般觉得。而且……”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穆昀意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半晌,他长叹一声。 “还不是时候……” …… 大盛王朝坐南靠海,广扬城便常年吹着东南风。那些积满毛皮材料的库房们、冶炼铜铁的作坊们也都被赶到了广扬城的北边。 但那些也不是最北边;最北边的是一片挤挨、低矮的灰房子,残瓦寒窖,破门漏窗。巷子里极少人声,却并不安静,杂乱刺耳的打铁声不断自外面传来。空气闷热污浊,令人喘不过气来。 巷子里很少看到大人,多是眼神惊怯的孩童透过门缝偷偷看着外来人。 顾之扬的话一直不多,到这儿则更加沉默。 他本身足够出众,居住在这里只是为了照顾别人而非他自己无能,是以他自认坦荡,没什么可自卑的。 可顾之扬心里更明白的是——自己的生活,跟另外三位根本不是一个世界。他自尊心极强,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怜悯。 但陆启明三人又有谁在乎这些外物呢?顾之扬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过于敏感,洒然一笑,再不纠结于那等无关紧要的。 不多时,陆启明三人便跟着顾之扬到了一处木门前。 与其余房屋不同的是,在这儿透过半掩的门可以看到一个不大但干净的小院,里面有少年故意夸张的清亮声音传来,逗得周围孩童笑声不断。 陆启明与陆子祺对视一眼,皆忍不住微微一笑——果然是同一个人! 而顾之扬看到两人的神情,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有绷着脸去开门了。 院子里的夏五正背对着院门坐着,听到门响,随口吆喝了声:“扬哥回来啦!”还未等顾之扬说话,便得意洋洋地揪着一个锦袋在空中甩来甩去,嘿嘿笑道:“扬哥,来来来,咱俩比比谁钱多!” 顾之扬脸更黑,没好气道:“你小子还好意思说!” 夏五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回头去看——这一回头,就正正对上了陆启明的视线! 他呆滞好久,猛地跳起来怪叫一声,脸色煞白道:“不是吧你!不就丢个钱袋么?堂堂陆家,犯得着挟持扬哥来找我么?!” 陆启明无辜地摸摸鼻子,甩个眼神给顾之扬——“你义弟,你负责。” 挟持?!顾之扬眉毛一跳,看了看旁边气定神闲的陆启明,又看了看自己——真有这么惨? 他们两个还没开口,后面的陆子祺先不乐意了。夏五声音刚落,她就怒气冲冲地从陆启明身后跳出来,指着他大声道:“小贼你想得美!我哥哥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专门找你?” “切,你不说谁知道你哥是谁?”看见她不屑的目光,夏五立刻炸毛了。他夸张地上下打量着陆子祺,把钱袋搁在面前使劲闻了闻,虽然没真的闻到香气,还是故意道:“我只知道这钱袋啊,可香得紧!” 陆子祺一怔,下意识的看向陆启明。 果然,这下轮到陆启明黑脸了! 实话说,夏五这举动虽是试图调戏人,但明显他一点儿也不擅长这个;再加上他年纪小,个子比陆子祺还低一些,看上去更像模仿大人的顽童,实在令人生不起气来。但问题是—— “……夏五!你胡说什么呢!”顾之扬脸色越发尴尬,羞愧道:“这钱袋是陆兄的!” “陆……”夏五迷茫地随着顾之扬的目光望向陆启明,脸色大变道:“兄?!” 陆启明诚恳的点了点头。 一片寂静中,夏五的脸越来越红;他忽然大叫一声,如拿烫手山芋一般把钱袋往顾之扬那边使劲一扔,自己撒腿就跑进了里屋,任人怎么喊也不再出来。 陆启明等人对视一眼,皆哭笑不得。 …… 围在院子里的十几个小孩子见了生人都有些紧张,之后更是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哪里好笑。只有前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嘻嘻道:“夏小五是笨蛋!” 顾之扬摸摸她的头,微笑道:“人小鬼大!”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眼睛溜溜地在陆启明身上转了转,最后还是停在了陆子祺身上。她小步挪过去,轻轻拉了拉陆子祺的裙边,细声道:“姐姐,你好漂亮呀!” 陆子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蹲下身来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笛子!”看陆子祺没有刚刚的横眉冷对,小笛子的声音轻快了很多,她睁大眼睛问道:“姐姐,你真的是那个陆家的千金小姐吗?你请大夫,是不是不用给钱啊?” 众人皆莞尔。 陆子祺转头看着身旁含笑而立的陆启明笑道:“别的大夫我倒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个,那可是绝对不用给钱的!” 顾之扬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反而是小笛子立刻反应过来,拍手喜道:“这位大哥哥竟然还会医术吗?好厉害!那先生有救了!” 陆启明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忽然眉峰一挑,看向右侧的屋门。 “恐怕世人都没猜到,暮途的少年神医、与陆家的绝代天骄,竟然是同一个人!”随着感慨声,一位身着书生长衫的中年人推门而出,拱手道:“陆公子,久仰大名。” 陆启明看了一眼他腰间的赤玉葫芦,含笑还礼道:“原来是牵机书生叶醉先生,幸会。” 第四十七章 神秘令牌 陆启明看了一眼他腰间的赤玉葫芦,含笑还礼道:“原来是牵机书生叶醉先生,幸会。??? ? ?”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小周天强者虽然稀罕,但中洲这么大,随便一个习武之人一口气说出二三十来个名字总是没有问题的;而只要说起小周天,“牵机书生”的大名定然是漏不掉的。 叶醉不但在小周天境罕有敌手,更是机关术大家,这便是“牵机”的前一半含义;至于后一半—— 众人看着这个落拓书生模样的中年大叔,不约而同摇了摇头。一手拿酒壶,一手牵着小笛子——这就是那个以毒药“牵机”为号的绝世狠人?更重要的是,传说中的叶醉可是小周天;但眼前这个,难道不是一个只懂教书的普通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陆启明是不可能认错的,所以才更加震惊。连顾之扬都忍不住暗暗腹诽——何时小周天级别的强者这般好见了?连自己家里都有一个? 陆启明微笑地看着叶醉,若有所指地道:“叶先生倒是坦荡。” “果然瞒不过你……”叶醉摇头苦笑,摊手道:“我哪里是‘坦荡’啊,还不是因为那两个臭小子把你这尊大神引过来,眼看着躲不过,不出来做什么?“ 陆启明看着众人迷茫的表情,对叶醉轻笑道:“叶先生,不请我们进去吗?” 叶醉眼睛一亮,放下心来,大笑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不过,可别嫌挤!” …… “事以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叶醉环视一圈,苦笑道:“我中的是姜家人的毒。” 除了陆启明面色如常,余人皆倒抽一口凉气,连陆子祺都不由脸色一变——姜家?! 在中洲,最好的医师、最好的毒师和最好的炼药师都姓“姜”! 姜家的人脉遍布整个中洲大陆。??? ?? ?? 要看?书 其武力或不突出,但能够动用的能量绝对为世家之首。甚至有传闻,整个姜氏一族也不过是一个大势力的外门,其真正背-景深不可测。 姜家想要杀的人,很少能活;就算侥幸未死的,也要像叶醉一样东躲西藏,生怕被人认出了是姜家的毒,然后抓了送到姜家换赏赐。 想着这些在中洲人尽皆知的传闻,众人看着专心为叶醉诊脉的陆启明,一时间神情各异。 陆启明好似丝毫没有察觉屋中沉重的气氛,随口问道:“叶先生隐居于此,心中是不是已有传人人选了?” “说起这个我就烦!”叶醉顿时大倒苦水,指着顾之扬道:“当初我一见他,好苗子啊!立刻住这儿来了。结果这小子从头到脚一根筋,说最看不上什么‘奇技淫巧’,真真气煞我也!” 陆启明莞尔,想起夏五神不知鬼不觉取走钱袋的事,挑眉道:“所以叶先生选了夏五?” “别乱说,我可不认!”叶醉又指着夏五的那个屋子骂道:“本来看着小五子机灵,比顾小子顺眼多了,结果好的不学,光学了些偷鸡摸狗的杂耍……” “这怎么能怨我,我又不知道你真这么厉害!”外面顿时响起了夏五隔着门穿传来的不忿儿声。 众人皆一笑。 说话间,陆启明已对叶醉的情况知了底,环顾一圈,问道:“叶先生,你这儿有纸笔吗?” 空气微滞。 叶醉一怔,一时摸不清陆启明的意思。他本以为陆启明只是看在顾之扬的面子上走个过场,不被告发他已经很满足了,根本没料到陆启明竟然像是认真的。 陆子祺忍不住小声道:“哥,你真治啊?你不是姜……教的吗……救他,不太合适吧?” 什么?陆启明的医术就是姜家人教的?! 叶醉听得脸都绿了,干笑道:“没……没事……陆公子,这毒咱解不了就算了……我理解、我理解!” “……”陆启明无奈地看他一眼,叹气道:“你真不知道?这虽然确实是姜家的毒,但这是‘三千弱水’。? ? 要看??书? ” “三千弱水……”叶醉怔住了,喃喃道:“原来她……竟然……” 毒药都是为了杀人,但姜家的“三千弱水”却例外。三千弱水,解法三千种,却只是一道谜题。看似狠绝的毒性只是表象,不取性命,只给苦头。 三千弱水,与其说是毒药,不如说是“情人的惩罚”;若你懂得“只取一瓢饮”,依着往日的默契解了这题,自会平安无事。 原来这叶醉与某个姜姓姑娘之间,不是不共戴天,只是桃花债罢了!但看这叶醉后知后觉的模样,那姑娘可真是对牛弹琴! 陆启明看着叶醉五颜六色的脸,幽幽道:“以剧毒‘牵机’为号的叶先生,原来竟对毒药一窍不通……” 叶醉幽怨地瞪了陆启明一眼,捶胸顿足道:“五年了啊!我……唉!她……”叶醉喘了口粗气,拍桌道:“她那时就说要嫁人了,如今、如今只怕连孩子都生了!” 陆启明不动声色接道:“她叫什么名字?” “姜……”叶醉差点脱口而出,然后挑衅地撇陆启明一眼,得意道:“套我话?还太嫩!” 众人正竖着耳朵等着关键处,一听这,皆嘘声大起。可无论如何逼问,叶醉始终咬紧牙关,一个字儿也不说。众人无奈,只好暂且揭过这页——反正来日方长,就不怕他不漏嘴! “哎不对!你逗我!”叶醉忽然想起了什么,瞪着陆启明道:“连三千弱水你也能解吗?” “三千弱水”的奇特之处就在于,三千种可以作为备选成分的药材,数也数不清的配比组合,可偏偏毒发的特征都极像——这种毒,恐怕也只有“最亲密最默契的有情人”才能解得出;然而就算是“最亲密最默契的有情人”,也有更多因这毒而感情破裂分道扬镳的。 如果连这毒,陆启明也能解,那叶醉一定给他写三千个“服”字! “当然不能。”陆启明慢条斯理道:“不过这毒五年没解,所以你身上的毛病早不止这毒了。” 叶醉嘴角抽了抽,抬头大喝一声:“夏五!” 那边全程偷听的夏五也知道是正事儿,便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只是站得离陆启明八丈远。 叶醉指了指他,“纸笔。对他说就成!” 陆启明若有所思地看了夏五一眼。 陆子祺则扑哧一笑,抱着双臂道:“小猴子,人不可貌相啊,原来你竟能写一手好字么?” 夏五面红耳赤地跳脚道:“黄毛丫头你乱叫什么!”他指着自己道:“用脑子,懂不懂?用脑子!” “过耳不忘?”陆启明挑眉问道。他自己暂且不提;一般而言,修行者随着修为的提升,身体各部分能力都逐渐增强,所以修为高深的修行者都记忆力惊人。但像夏五这般,那就是天生精神力有异于常人了。 夏五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炫耀道:“才不止哩!不光是耳朵,看一遍儿、摸一遍儿,反正不管怎么着,哥哥我都能记住……哎哟!你干嘛踢我!” 叶醉斜睨他一眼,慢慢收回脚,“不长记性,又在谁面前自称‘哥’呢?”他回过头对陆启明嘿嘿一笑,小声道:“那……这‘三千’怎么办?” 陆启明微笑地看着他,和气道:“民间流传的那三千种药材本来就是真的,以叶先生对姜姑娘的心意,相必找出解药定是不难的。” 叶醉翻了个大白眼,在衣服里左摸右摸,掏出了块巴掌大小的灰扑扑的东西,递给陆启明,道:“你看看这个。” 陆启明接过来,这是一个暗金色的树形令牌,其间微微凹陷的秘纹蔓延交错,一面疏、一面密。他上下看着,心中一动,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叶醉见陆启明神情认真起来,不由多了几分得意,摇头晃脑道:“普通人看这块牌子,只以为是件做工不错的金属物件儿。而咱们这些精神力高的,看了那花纹反而要眼晕。这肯定不是普通货色……” 一边站着的夏五越听越不对劲儿,实在忍不住探头过来看;一看,立即叫道:“老叶,这这这不是我去年丢的那……” 叶醉理直气壮道:“没错,就是老子拿的!怕你这不识货的白白埋没了好东西!” 夏五跳脚道:“我不识货?!那这玩意儿哪儿来的?你生出来的?” “哎你这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叶醉臭着脸,不过毕竟他理亏在前,便安慰道:“别喊了,等我好了就勉个强、收你为徒,不欺负你!” “你你你!他他他——”夏五气结。 叶醉不管他,只对陆启明嘿嘿笑着:“怎么样,是个好东西吧?” 陆启明随手抛了抛那块树形令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叶先生,不厚道啊,你是自己觉得没用才给我的吧?” “非也非也!”叶醉连忙摆手,摇头晃脑道:“不正是因为连我牵机书生也看不出玄机,才更证明这东西值钱嘛!要是拿些俗里俗气的金子银子,我自己都害臊!是吧?” 陆启明笑笑,不置可否。 叶醉拉长声音道:“那……” 陆启明收起树形令牌,微笑道:“叶先生近日可以先把有‘典故’的药名选出来,过几日我就来帮你配。” 叶醉大喜:“一言为定!” …… 第四十八章 林有致的礼物 族比渐近,陆氏的年轻人们纷纷闭关,加紧修炼;而前来观礼的世家子弟又多在路上,是以最近这些日子对陆启明来说,倒是难得的清静时光。??? 经过数日的沉心研究,陆启明惊喜地发现,幽泉镜的防御能力比预想强得多——全力施展时,足以应对大周天中阶的力量强度! 如今他对于幽泉镜第一重的控制已能做到收发自如。那么,就算出现必须直面大周天初阶的危局时,他也能有三次保命的机会。当然,这里说的是“世家的小周天”;如果只是普通的散修,要保命哪用得着动用幽泉镜这等法器? 至于更强的敌人,他暂时没有考虑。毕竟即使是世家中,大周天中阶的强者也太少太少。况且世家间为保护后辈,曾做过共同的协议——不管有多大仇怨,出手的时候都不能比对方的修为高出三个小阶以上,违者众世家共诛。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他就算考虑大周天中阶一百遍,也还是打不了的。 外物再好,也是下乘——此时他本应修行不辍,然而对于功法和自身的某些怀疑却令他暂时停了下来。 因为他已经确定,功法确实是导致他这些年身体不断恶化的原因之一! 《长生经》对身体的益处早已被无数人验证过,而他修炼的功法亦无错的可能,所以问题的源头在他自身。 之前,他的精神力不足以发现不妥之处;而如今,他的精神力强度已达到大周天,再加上天生比同等级修者灵敏得多的感知力,他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 无论是骨骼和经脉,他的身体看上去都与与常人并无二致;但是他对于五行元力的亲和度实在太强了,强到了违背常理的地步——显得十分“刻意”——就仿佛他的身体就是为了最强的五行天赋而刻意被制造的。 虽然这近十六年的记忆告诉他,这种听起来毛骨悚然的猜想,多半无稽且荒诞,但他仍无法放下警惕——尤其是当外人,比如暮途时那个高深莫测的黑影,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身体时。 想起黑影,陆启明不由取出了他赠给自己的那本医书。说是医书,实际上尽是些丹方;而且是带有强烈预言意味的丹方。 以黑影境界之高,就算是他整个陆家,亦覆手可灭。这等存在大费周章不可能只为害他,所以警惕归警惕,那些明显用来应急的丹药他还是要尽快炼制好。 陆启明随手翻着丹方,看着其中数不清的辅药,不禁有些头疼。他算了算时间,摇头笑叹道:“林兄啊林兄,这一路上是又遇见什么好玩的了?” 各种丹药所需的药材中,黑影只给他了主药;那些辅药就只能他自己准备了。? ?不过就算是辅药,也皆是中洲里极珍贵的药材——这般大规模的采买,无论是通过族内,还是他自己出面,都太过引人注意;但如果换林有致来操做,就方便多了。 不过这姑娘迟迟不到,恐怕又是被路上哪儿的“隐藏价值”给吸引去了…… 想到这里,陆启明不由无奈一笑——世人皆对她“颠三倒四”的作风评头论足,但陆启明还不知道她?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没有价值的事她从来不做。看似胡闹的行事中,不知藏着多少“夺命连环套”——不知这回又是谁中招了呢? 忽然,陆启明微一挑眉,抬头向东边望去—— 朝阳渐起,天阔云疏。空茫的天际,忽地跃出一个雪白的影子来。 陆启明看在眼里,嘴角自然地勾起,轻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白影渐近,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白羽猫头鹰,这正是林有致的信使。 在林有致之前,中洲还从没有人用猫头鹰送信的;但既然林家的小公主开了金口,那些驯兽师哪有不从的道理?不就是猫头鹰嘛,说驯就驯! 非但如此,这猫头鹰还是只三品的妖兽,足抵得上一个武师;连防身都包了,更不用提“送信”这本行——绝对飞檐走壁无所不至!只是不知道为何要起“海德薇”这个古怪的名字…… 陆启明抬起手臂,接了猫头鹰下来,拆下它腿上系着的礼盒——正是林有致独有的包装方式——方正的小盒子上用彩色丝带系了个蝴蝶结。 陆启明微笑着拆开,发现里面是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秦悦风”。 …… 陆启明丝毫不吃惊自家的演武场此刻人满为患;也不吃惊往日里一身武士服就春夏秋冬过去了的陆族姑娘们,今天都换上了柔美婀娜的闺阁裙装——毕竟是秦悦风来了嘛! 姑娘们的衣裙聚在一起,色彩各不同,像百花盛开一样好看;却皆艳不过秦悦风一人的大袖红袍。 陆家的姑娘们多活泼大胆,也不很在意自己还没一个男子生的好看,便团团把他围起来问东问西。好在这秦悦风确实很有能耐,没有遭了姑娘们好奇的目光“看杀”,应对颇为自如。 尽管离演武场的距离尚远,但以陆启明的耳力,自不难听到那阵阵银铃般的笑声。陆启明遥看着那身鲜艳的大红,暗暗好笑——这秦悦风,倒真是名不虚传! 东海秦家的男子皆专情又长情,是夫人们眼中最理想的女婿。要?看 ??书 可物极必反,这些年偏偏出了一个秦悦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足足可以去俗世考个状元出来——但他学来却只为惹桃花。 秦悦风年龄不大,今年只刚过二十,但留下的风流韵事可谓是不计其数。倒没想,他虽砸了秦家“最佳女婿”的招牌,却反倒愈发受年轻女孩子们欢迎,俨然已成了“大众情人”。 不过,如果因了这个就小看秦悦风,那可就错了——世家女子就算再年轻天真,也不是单凭风月诗画就能吸引得了的。 东海秦家的“五行术数”冠绝中洲,秦悦风则是秦氏一族天赋的完美继承者。在陆家的分析中,他在“卜算”上的天赋应该不弱于秦家始祖。 在陆启明心中,放眼整个中洲,能与他比肩的也至多有三个半——秦悦风占一个。所以,此前陆启明虽从未与秦悦风见过面,但秦悦风却可以算得上他最熟悉的世家子之一了。 脑海中飞快过着有关秦悦风的资料,陆启明不禁更加好奇——对这样一个妖孽,林有致林大小姐又是凭着什么把“秦悦风”这个名字作为礼物送给他呢? …… 看到渐渐走近的陆启明,演武场迅速安静下来,姑娘们知趣地退到一边,把场地让给他与秦悦风。 陆启明与近处的陆氏族人点头问好,再望向对面的秦悦风,注意到他看见自己肩头的猫头鹰时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尴尬。陆启明暗笑——看来他对与林有致的初次见面很是印象深刻。 两个人相互打量着,按世家间的标准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却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自在,不由真正地对视一笑。 秦悦风那双总是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攸”的亮了——他就担心陆启明从里到外都沉稳老成透了,那待会儿不知道多麻烦。看样子这也是个趣人,可真是再好不过! 陆启明一见他的眼神,立刻有些警惕,心中暗道:“林兄这次玩的到底是什么?该不会连我也要一起遭殃吧……”他知道,林有致做“损友”的概率可实在是太大了。陆启明立刻决定,一会儿一定要问清楚! 秦悦风目光流转,心中大大后悔不该引这么多人,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清了清嗓子,用无比真挚的语气道:“在下与陆世弟神交已久,今日一见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他顿了顿,洒然笑道:“不过大家都是武修,见面不热热身着实令人心痒难耐……不如,陆世弟,你我就小小赌斗一场?不打不相识嘛!” 赌斗?陆启明挑眉——他可没有听说过秦悦风好战;就算好战,又哪儿有第一次到别人家就要先打一场的道理?而且,既然是赌斗,那么赌注是什么可就耐人寻味了。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秦世兄说得极是,素闻秦世兄的‘梅花易数’神妙无比,小弟正想找机会请教。不过……”他说到这里,语气一转,一脸认真古板地道:“简单切磋便好;赌斗易伤和气,不符我陆家的待客之道。” 秦悦风差点就要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然想起与林有致的赌约,只好忍着心痛打住。他看着陆启明的目光带上了几分隐晦的怀疑,暗自腹诽:“这家伙到底是认真的还是装的……” 不过他笑容不改,“唰”一展折扇,悠然道:“非也非也,大赌伤身、小赌怡情,大家都是年轻人嘛,有彩头才热闹。”他又用真诚又欣赏的目光注视着陆家的姑娘们,微笑道:“陆家的兄弟姊妹们这般热情率真,让我心里亲近得紧,恨不能多交些朋友才好……陆世弟,你看这样可好——我若输了,之后七天你就收容了我住下来,就临时当个‘伴读’如何?” 周围的陆族姑娘们听了他这话,不禁有些脸红,暗自啐道:“这姓秦的未免也太夸张了,讨姑娘们欢心竟都似这般无所不用其极吗?” 陆启明无视了秦悦风暗暗飘过来的眼色,继续认真地问:“那若是我输了呢?” 秦悦风的笑容僵了一下,硬着头皮道:“那咱们也可以在之后这段时间……促膝长谈,讨论一下武学……到时候还望陆世弟不吝赐教啊!” 周围人皆瞠然——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莫非秦悦风的风流只是假象?他其实…… 陆启明脸色也有点黑,叹了口气道:“秦世兄,有话还是直说吧……” “让陆家弟弟见笑了。”一道清雅的女声响起,人群中走出一位穿着黛青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她的面容赫然与秦悦风有八分相似,看上去却极为端庄娴静,与秦悦风截然相反。 按理说,她这般的女子在哪里都不会被忽视,但是之前那么久,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而看秦悦风尴尬的样子,竟似连他也不知道她在这里! 陆启明眉峰微挑,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秦悦风的亲姐姐,秦悦容。 秦悦容敛衣与陆启明相对见礼,环顾四周,娓娓道来:“今日初次见面就麻烦陆家弟弟赌斗原是十分失礼的事;这件事的缘由,其实是因为舍弟与林家林有致姑娘的一个赌约。” 她微歉一笑,继续道:“我们秦家的人向来一诺千金,就算是玩闹的赌约,也要严格履行。舍弟对赌约的内容没有表达清楚,不过林家姑娘聪慧,就托我带来了这个。”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了一颗洁白的圆石。 秦悦风一惊,脸色都恍惚了,低声喃喃道:“不是吧……”留音石?!至于么? 陆启明则眼中多了几分深思——如果只是单纯的作弄人,林有致会舍得浪费一颗留音石? 这时,留音石发出淡淡的莹白光芒,一道清越的女声从中响起—— “秦悦风,到现在我已经胜了你七次,连讨姑娘你也比不过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周围顿时响起姑娘们戏谑的轻笑。秦悦风看实在躲不过,索性直接换了风格,双手一摊长叹道:“怎么把这句也录上了!唉,我的一世英名啊……”姑娘们见他不恼,反觉得更轻松亲近了些。 陆启明若有所思地看着耍宝的秦悦风,心道:“七次……‘七擒七纵’的典故么?看来林兄对秦悦风其人倒十分认可,这就是要发展成同伙的意思了……那一会儿就更友善些。” 留音石中林有致的声音继续道:“既然这样,就到了你履行赌约的时候了。反正你也要去陆家瞧陆启明,而他最近正忙,你就顺便做他几天的贴身护卫吧。” 听到这里,众人皆同情地望了秦悦风一言——怪不得他不愿意直说;这林有致的刁钻古怪,果真名不虚传! 陆启明则意会——她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反而是在提醒他此事有更深的牵扯。 “不过直接去好像太突然了……这样吧!你现在立刻去陆家,去了陆家就立刻找陆启明,找到了他就立刻赌斗,把贴身护卫当作赌注,这样不就有理由了?”留音石里传来少女拍手轻笑的声音,听起来对自己的点子十分满意。 陆启明却注意到了那三个“立刻”,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秦悦风;他知道林有致最讨厌废话,此次却连说三个“立刻”,其中必有紧急之处——只是他一时尚未看出这次是对事还是对人。 只听留音石继续响道:“你若有幸赢了他,就做半个月;输了就七天,意思一下就行了——这还用问为什么?一个护卫还没他强,出了事儿他还要护着你,多冤呀!……记住了,可是贴身护卫哦!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最后伴着少女的坏笑声,留音石的光芒熄灭——这就是林有致交代的全部内容了。 陆启明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用略带深意的目光看着秦悦风。 秦悦风被他看的发毛,道:“陆世弟,现在你也知道了,今天这事非我本意……” 陆启明点点头,道:“那,开始?” 秦悦风心中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震惊道:“你竟然同意?” “那是自然。”陆启明微微一笑:“这不是挺好的事吗?再说,总不能辜负林姑娘的一番心意。” 秦悦风感觉着周围姑娘们诡异又期盼的目光,不禁钦佩地望向陆启明,压低声音赞叹道:“陆世弟,我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哪儿算情圣啊,你才是!” 第四十九章 天比! 在众人的注目中,陆启明与秦悦风一前一后上了比武台。??? ? ?二人都没有用自己的兵器,只随手取了根演武场常备的铁桦木。铁桦木质坚硬又无戾气,在世家子弟切磋交流时最为常用。 两个人相对而站,互施一礼,神情渐渐郑重起来。 平静温和也好,玩世不恭也罢,皆不过是他们各自选择的生活方式;外人眼中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在某种定义下,其实是同一类人。 不过,正因为彼此认可,今日相见,才更要分个高低! 秦悦风宽袖一挥,以木代剑,扬声笑道:“陆世弟,我就不让了!”同阶约战,挑战方先出为礼。 陆启明点头,含笑看着秦悦风捏出的剑诀——选了这种比法么?正合他意! “第一式,豆蔻!”秦悦风出声提醒间,抬手轻送,率先出手——剑势轻柔、含而不发,恰如少女情意青涩婉转;然其后生发之力绵延不绝,剑尖绽成一圈光晕,俨然要将陆启明的全身笼罩进去! 悲白剑法! 这正是秦悦风最出名的剑法,不但攻击锐利,每招每式更是美到了极致;再配上秦悦风俊美的面容、多情的桃花眼,不知引了多少姑娘迷醉。 不过,比斗一开始就用上悲白剑法?围观的人们不禁大皱齐眉——难道秦悦风竟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未免太过狂傲! 陆启明则眼睛微亮,悲白剑法极易陷入形神不符的尴尬境地,而秦悦风的这式“豆蔻”灵动而不失其锋、诡奇又不失英气,确实是剑法与他自身优势的完美结合。但秦悦风依旧留了余力!陆启明勾唇一笑,那就做好后悔的准备吧。 陆启明右手一紧——瞬时,平凡无奇的铁桦木刀气吞吐,仿佛化为了真正的念慈刀。漫天棍影中,他静静地抬手出刀—— 平地一声惊雷! 空中乍现十道凝实的刀影,便是一声延绵不绝的巨响,直震得周围人耳中嗡嗡作响——为何是一声?却是因那十响已经快过了人耳能听到的极限,十次相交竟生生连成一响! 秦悦风连退三步,脸色凝重——好力道!好速度!好眼力! 他这式“豆蔻”出剑之快,以小周天级的眼力根本别想看见剑的实体;而陆启明不但“看到”,甚至连位置先后都不差微毫,这已经不是单论眼力能做到的了——他素知陆启明精神力极高,却也没想到竟高到这等地步!…… 秦悦风不由脱口赞道:“好一个‘星河二斩’!” 周围的人们大多比二人境界要低,听到秦悦风的赞叹才恍然意识过来——陆启明刚刚的那一招分明是陆氏星河七斩中“星坠”与“锐光”的结合——既蕴“星坠”之力,又有“锐光”之速! 陆家的子弟们一时间皆目眩神迷。? ? 对于星河七斩之难,他们个个都深有体会——光“练成”都要靠运气,更别提将招式相合;况且,刀法“力”“速”本难两全,如果好做,那又何必将“星坠”、“锐光”分离? 秦悦风出师不利,也不在意,洒然一笑道:“再来!”他脚步一转,踏着奇异的步法向陆启明攻来,拇指在指节间飞速掐算着。 风雨忽来。 不知自哪里飘来的氤氲湿意,缕缕层层拂在脸上,明明是晴空万里,却教人恍然似误入了江南四月天。 陆启明却知此“风雨”非彼“风雨”——只因秦悦风对水、木二元力的理解极深,才借着步法之力化出意象来,并非实物,只能在精神力中感知出来。 不过也正因视觉与感觉上的反差,这场景才更显美丽奇特。 陆启明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润意,神清气爽地深吸一口气,轻笑道:“这就是‘祈雨承风’吗?倒也值得。” 秦悦风一挑眉,畅然笑道:“陆世弟果真也是个妙人!” “祈雨承风”亦是秦家独有的步法之一,由古罡步演化而来,极擅近战间的辗转腾挪,兼有推演之用,非精通术数者不能习。 “祈雨承风”确是顶级的步法,但秦家除了秦悦风几乎没人修行,只因为另有其他步法效果相当,但却比“祈雨承风”简单得多。至于秦悦风非要选“祈雨承风”的原因,与他修习“悲白剑法”的原因相同——施展出来更显英俊潇洒些。 陆启明不禁摇头一笑,不过倒真心觉得很有意思。他一时兴起,扬眉道:“我也试试!” 秦悦风嘴角微勾,正要开口,却忽然眼神一滞—— 风雨间有云雾起! 不只是他,比武台下面的人们皆呆了——秦悦风的“风雨”只有少部分境界与二人相差不大的修行者能感知到,但陆启明精神力太强,竟使得那云雾舒卷的奇妙意象人人得见! 两人在台上交手,腾云驾雾,衣袂纷飞,看上去真如神仙中人一般。 秦悦风感受着身周密集的水元力,暗自心惊——只差一点,这意象就能化为真正的云雾!他却不知,水元力只是陆启明相对掌握最差的,如果换作其他五行,那就没有那“一点”了。 不过陆启明能化出些云雾来,秦悦风打心眼里是极乐意的——他一身大红,在下面那些姑娘们看来,怎么也该会比陆启明显眼些才对……反正这云雾意象又对战斗无妨。????? 一?看书 陆启明看着秦悦风的神情,便大致猜着了些他的心思,不由莞尔。但这也确实是他试图解决的问题——如何让这些云雾稍稍有点用处。 …… 随着两人比斗之事的传开,前来观战的人越来越多,连一些先抵达陆家、在客院住下了的其他世家中人也陆续到场;辰孑与他的影卫也不例外。 陆启明看到辰孑,脑中灵光一闪,瞬间在心中推演了一遍可行性;推演之后,他忍不住开心但歉意地望了辰孑一眼。 辰孑一直盯着陆启明,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虽然一时间辰孑没有明白那目光的意思,但心中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在下一刻,比武台下响起一阵整齐的惊呼声—— 陆启明消失了! 许多人忍不住用精神力去感知陆启明的所在,但是他们的精神力哪能与陆启明相比,自然徒劳无功。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所有人都立刻想起了辰家的遁隐之术;而斗场发生的那次冲突,在他们那里根本不是秘密,瞬间,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演武场边缘站着的辰孑二人——难道,辰家凭以立足的遁隐术的秘密,就这样被一个十六岁都不到的少年给解了?! 哪怕这个少年是早有盛名的陆启明,人们还是惊得呆滞当场,无法相信。 辰孑的脸瞬间变了又变,他低下头,藏住眼中无尽的杀意,转身匆匆离开了演武场。 许多人见了这场景不禁暗自摇头——若是这辰孑面不改色地看完这场比斗,他们倒还能高看他几分。 …… 陆启明消失的那刹,秦悦风嘴角的笑也忍不住僵了片刻。不过他亦非寻常人,看着身周缭绕的云雾,再加上空中精神力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他转眼便明白了陆启明这遁术的妙处。 那些云雾虽非实相,但分解开来,亦是由无数虚幻的微小水珠组成;它们本便由精神力化出,固而更加掌控随心。陆启明改变水珠的形状和切面,再加上精神力的绝妙控制,终于达成了这次完美的视线误导。 所以陆启明并没有真的破解辰家的遁隐术,而是凭着过人的精神力自创的一种新的遁隐术,这种对精神力超过他的修行者无用。想明白这一点,秦悦风微微松了口气;然而转瞬又不禁苦笑——精神力高过陆启明?他可不在此列…… 不过,这可不代表他秦悦风没有办法! 秦悦风瞳孔深处现出八卦图虚影,于空荡的云雾间毫不迟疑地挥剑,出手便是悲白第二式——红颜! “红颜”比之“豆蔻”更添开阖气阔,张扬且锋锐;却又暗含“红颜薄命”之肃肃杀机,端的是厉害无比! 虽初次施展,但陆启明自信这遁隐术在秦悦风面前绝无破绽,所以确实没料到秦悦风这突然转身的精准一击。仓促之间陆启明横刀勉强封住这记“红颜”,不得已显出身形急退数步。他舒了口闷气,叹道:“秦世兄的‘梅花易数’,果真名不虚传。” 梅花易数,是五行术数学中尤其强调天赋灵感的一门分支,即使是秦家,能达到修习要求的也少之又少。但秦悦风不同——这门“梅花易数”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听闻,一些较简单的卜算对他而言就像吃饭走路一般简单,几乎是本能般的存在! 秦悦风分明是硬生生算出了自己的位置!陆启明突然对那天斗场之战时辰家影卫的郁闷有了些同感,暗自啼笑皆非:“莫不是‘一报还一报’?” 秦悦风微一拱手,长笑道:“陆世弟莫怪,这刚一开始你就创出了‘遁隐术’,若我不加快些,真怕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他嘴上说的客气,动作却未停——身形微晃间,他再次踏着风雨向陆启明攻去! 陆启明微笑道:“这次总不能再劳秦世兄在先!”他手腕一转,化木为刀,由下至上直劈而出! 天生二日—— 耀目的光芒乍起,如朝阳初升;却生灭转瞬,死寂之气顿生,仿佛使得天空都黯淡了…… “星河第四斩——朝暮!” 台下无数陆家子弟再次震惊失声——怎么可能?陆家历史上从未有人在小周天境领悟这式“朝暮”! 秦悦风眼睛一眯,几与陆启明同时出手,显然早有计算!他于电光火石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出了无数剑,剑剑不同,却共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这刹那,刀气贯天、剑光飞散,人们恍惚间似看到了一枝自无边暗夜蓦然绽出的洁白昙花! 片刻寂静过后,演武场顿时沸腾起来。 “刚刚那是……‘豆蔻’、‘红颜’、‘悲白’三连剑!” “再加上‘朝暮’……” “刀意、剑意竟然相融了!” “朝暮”与“悲白”在意境上本就有相同之处,陆启明二人又皆将其领悟到了极致,却又恰旗鼓相当,竟使得这种奇景再现! …… 无论男女长幼,都满怀慨叹地望着比武台上的两个身影——所有人都没想到,陆启明二人竟然会这般强。就算是陆家、秦家的人自己,都完全不知道二人竟强到这种地步——毕竟,还从来没有其他同龄人能逼得他们全力以赴! 演武场上早已人满为患,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场龙争虎斗。 比武台不远有一栋小楼,正是陆家的武器阁之一。阁楼并不高,只三层,却是观战极好的去处。 此时,那里正站着一老一少。 老者体量微胖,脸上总一派和气,正是陆家大长老陆远空。他捋着胡须,看着身旁自己最得意的嫡孙,笑眯眯地问道:“斌儿,你也刚晋了小周天,自己觉得比他们二人如何啊?” 陆文斌面含愧色,但还是坦诚道:“孙儿对上他们任何一个,都三招必败。” 陆远空拍拍他的肩膀,摇头笑道:“不错啦!要是换了我当年,可一招都接不了……这一代气运来了,咱们慢慢来,总能上去的……再说,启明和秦家小子这一斗,可不是常规的比法。” 陆文斌点点头,疑惑道:“孙儿也正奇怪。秦家世弟第一招就用悲白剑法,已经很失礼;但启明堂弟竟然也没有控制节奏慢下来……这,似乎不太像启明堂弟往日的风格。” “启明这孩子隐藏得倒深,”陆远空笑眯眯地道,“不过还是很有朝气嘛,看来之前只是没遇上对手而已。”他看了一眼陆文斌,道:“斌儿,到了现在,还没有看出他们两个在比什么吗?” 陆文斌一怔,转头细看,竟发现二人此时的节奏反而慢了下来。他忽然想起那个被人遗忘许久的词…… “天比?!”陆文斌脱口道。 “不错。”陆远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叹道:“天比啊……” 祖孙二人不由同时想起有关那个女人的种种传说。 她是中洲武院最美的女人,也是最强的女人。她的过去无迹可寻,如横空出世,却吸引了整个中洲的目光。 她天才到了极点,亦骄傲到了极点。她说中洲的比武皆幼稚可笑,她说自己只接受“天比”。 她将层次相同的比武分成“天”、“地”、“人”三等境界。 小心翼翼的试探、按部就班的出招,最后以所习至强一式定胜负——这便是庸者的“人比”。在“人比”的基础上,若能加入自己独特的战斗方式、战斗意识,便勉强称得上优秀,归于“地比”之列。 而天比,比三—— 一比“所学”。 二比“战法”。 三比“自创”。 陆文斌瞬间明白,二人之所以一开始就用平时定胜负的绝招,只因为——那些对旁人而言连掌握都困难的招式,对他们二人来说,只是最最基础的比法而已! 陆文斌讷讷不能语,看着楼下的陆启明,再想着那个骄傲的女人,发自内心地叹道:“真不愧是母子啊……” 第五十章 万物关联 上午的空气清且润,比武台上架成一排的兵器耀出金灿的光线,“壹”字旗猎猎逐风。??? ?? ?? 要看?书 陆家的演武场中有三十六座比武台,空中便扬着三十六面“琥珀蚕织”的黄金号旗。琥珀蚕织色泽经久不褪,质地光滑坚韧、刀剑不破。 连号旗都尚且如此,比武台本身的坚固更不必多说。然而,此刻人们却震惊的发现,壹号比武台的地面上竟出现了几条细小的裂纹——这代表着陆启明二人战斗的余波强度竟累积到了大周天级别! 要知道,大周天能沟通天地,与普通小周天的差别何止千倍;而陆启明二人不过小周天初阶,合力后竟几乎将力量上的差距追平,这是任何人都不敢想的。 不过这半日的惊叹已经太多,比武台的裂纹转眼便被人们忘了;人们更关心的是——胶着已久的战况,变机究竟何时到来?莫非这二人竟要从始至终都拼成平手吗? …… 被人们忘了的,除了裂纹,还有树下那个一身黛青色衣裙的女子——秦悦容。 即使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依然站的极规整、极端庄,面上礼貌的微笑也恰到好处,就算是最苛刻的夫人也挑不出丝毫礼节上的毛病——除了她闭着的眼睛。 大概是春风太和熙,秦悦容又睡着了;呼吸均匀,眉眼舒展。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清浅的阴影。可惜没有人看到这一幕,除非她想。连蝴蝶都把她当成了一树花。 蝴蝶落在她的肩上。 秦悦容攸地睁开眼睛,无声道:“变机啊……” 她微微一笑,手指在空气中一捉,仿佛捉到了一片花瓣。 …… 梅花易数,不异不占——秦悦风绝对是最擅长等待变机的人之一。即使他现在稍显弱势。 秦悦风看着陆启明平和的神情,不由心下慨叹——既佩服陆启明对招式的理解,更佩服他的精神力之强。 且不说之前那些,就算是现在二人相较的基础招式,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将其简单高效的优点发挥到极致?这些招式人人练过,但就算是秦悦风自己也做不到似陆启明这般。 秦悦风以前总嫌基础招式太过朴实无趣,如今遇了陆启明,才不得不承认族里那些老古董的耳提面命确实该听。 不过基础招式再好,毕竟也只是基础,仅凭这些仍然不可能对他有威胁。对他有威胁的陆启明的计算——日光的方向,冲撞的气流,用多少力道,从什么角度,甚至他秦悦风的反应。 秦悦风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精神力要高到何等地步,才能在和他交战时始终保持这种可怕的计算;不,就算是再高,也本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一直以来陆启明的五行天赋被说得太多,导致他的精神力被严重低估——秦悦风认为,陆启明在精神力上的天赋甚至在**之上。 秦悦风再次侧身避过陆启明的一刀,心中暗叹,比武台中能利用的东西实在太少。 他转身的那刻,腰间的玉佩斜斜荡起,缀着玉珠的流苏扬在空中,正对刀锋。? ?? ? 本来习武之人身边极少佩戴易碎之物,但秦悦风宁肯找人费大力气炼制坚固,也要添些风流气。 此时刀气尚未至。 秦悦风的眼睛却忽然有极短时间的失焦,这使得他的应对反常地慢了一拍—— 刀气划过,丝线断开;两颗小巧光滑的青翠玉珠无声散在空中。 秦悦风眼神恢复清明,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 玉珠下落。 一颗被激起的气流阻了片刻,滞于空中;另一颗则加快地坠落在地上,再轻盈弹起。 许是缘分,两颗玉珠竟再次相遇,恰恰斜擦而过;一声“嗒”的脆响,两颗玉珠分别弹向了不同的方向。 其一在气流中飞旋,转眼不知去向;下面的那颗本将要滑出比武台,却在推力弱的时候刚好停在台面的裂纹之间。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因为没有人会将精力放在对自己够不成威胁的事物身上。 比武仍在继续。 …… 在秦悦风吃惊于陆启明展现的计算能力时,陆启明却在暗叹自己实战经验太过不足。正是因为不熟悉,才需要算。 但算得再快,也不可能不耗时间;很多时候他即使算出了最佳攻击,却用不出——同级交战,时机转瞬即逝,哪容你思前想后算天算地? 他的这种战斗方式看似精妙无双,可说到底,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让真正的强者看了也是贻笑大方。 倒是秦悦风——陆启明眼中多了些深思——秦悦风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处于下风?他听说,秦悦风的战斗方式似乎有些特殊…… 两个人心中迅速过着万般想法,手上却不停。 秦悦风踏着“祈雨承风”,身形诡异地一转,转眼出现在陆启明近前,手中铁桦木回旋前扫—— 陆启明顺势轻撤一步,以木代刀自上劈下—— 耳边立起一声炸响! 这原本在意料之中;但陆启明却微一皱眉——刀剑相接的那刻,他分明感觉到握柄后面撞到了东西—— 一颗玉珠! 小周天修者随手一挥都携着莫大力道,可况此时正对战? 玉珠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斜上方冲去——砰的一下,便是声金属断裂的脆响—— 直径同样如此细小,那颗玉珠却竟然正中青铜钉!而青铜钉上,挂的正是那面琥珀蚕织的“壹”字号旗。 东风恰来。 号旗从陆启明身后当头卷下;秦悦风同时含笑出剑! 若坚硬的东西反而不妨事,掉得快去得也快;可近距离落下个大而宽的旗……陆启明叹气,左手推掌而出,隔了秦悦风这一剑;脚上云寸步不停,化出两个幻影,真身则向左换去。 秦悦风虽也分不出陆启明真身何在,却丝毫不着急,反而使着柔劲儿不紧不慢地将号旗推向下面等着接的陆家侍者。没人看到,在被旗帜阴影遮盖的位置,秦悦风悄然捏了个诀。 刀痕剑气、掌风步法,两人每次交手都不知道要激起多少道气流,就算是陆启明也只可能关注近身的。? 其中一道细小的,逃过所有人的注意,径直撞向地面,再钻入台面的裂纹—— 第二颗玉珠无声而起。 …… 这刻,挑旗的秦悦风侧对着刚站定的陆启明,陆启明背对着比武台边上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稳稳地停着十多种常用兵器,除了那架长柄双刃斧——前刃宽重,后刃却窄小,只险险勾在横架上,承着所有的重量。但这都只是背-景。 所有的目光都紧紧注视着台上二人,偌大演武场竟听不到一丝人声;时间都仿佛慢下来。 四月天,风舒缓而清凉,朱砂玉兰一树树地开。 但陆启明的眉心却不舒展——一直有哪里不对。 他看着秦悦风微微皱眉,用力握刀,再次踏步前冲—— 金色号旗缓缓飘离比武台;秦悦风身子凌空旋起,赤红衣袖一扬,露出了捏着诀的左手—— 陆启明眼神微凝——一线牵? 二人目光相错,神色各不同。 蓦地——“叮”的一声轻响——是第二颗玉珠! 它极精准地撞上双刃斧的长柄——长柄微微一荡,弧度极小,却立时破坏了双刃斧摆放的平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闪着寒光的斧刃向着陆启明当头砸落! 秦悦风的“一线牵”刚蓄好了势,转过身便恰见得这柄坠下的双刃斧。他邪邪一笑,低声道:“原来是你!” 秦悦风左手向后一扯,无形的力道同时勾上斧刃;右手则剑式不停,刁钻直指陆启明空门处——他这一系列动作做的流畅无比,当真一丝机会都不相让! 双刃斧本不算什么,但加上“一线牵”便再不相同;而陆启明与秦悦风相距之近又决定了这一剑只能接、不能避;最重要的是,秦悦风这两击的时机、角度实在太刁,实在太准。 感受着前后冲来的劲风,陆启明微微垂目,右腕一绕一划,在空中带起一圈莹白的刀气——刹那间两声连响——斧、剑双兵皆被浑圆的刀法带离,交错着向相悖的方向散去。 “星河第三斩——斗转!”台下顿时传来阵阵惊叹。 陆启明却毫无得色,只摇头一笑。 反是秦悦风扬声笑道:“承让!” 二人天比中的第一比已过,陆启明却被迫用出了基础招式之外的武诀,这着便算输了一手;至于秦悦风的“一线牵”,则是小周天境的基础招式了,不算违规。可惜其中微妙,下面能意会的人实在很少。 陆启明回想着之前刹那间依次发生的无数细节,心中不由浮现出四个字——“万物关联”! 他“看”到了万物关联,并能将其中微妙的连锁反应向着有利于自身的方向引导。但秦悦风究竟能看清几分、引导几成,就不是这一次比武就能判断的了。 所以秦悦风擅长的,也是“算”。不过这种“算”显然源于他梅花易数上的天赋,是术数算学,并非计算——因为仅凭计算想要创造如此多的巧合,就算是陆启明,也不可能。 不过正因如此,才更证明了秦悦风不可思议的天赋。陆启明有被低估之处,而秦悦风又何尝不是? 陆启明瞬间知道,在比武台这种简单的地形中交手,秦悦风根本不能尽情发挥他最大的优势!想到这一点,陆启明由衷叹道:“厉害!” “厉害的还在后面呢!”秦悦风毫不谦虚地扬眉一笑,“看剑!” 又有风恰来! 盛极了的朱砂玉兰随风而舞,点了绛彩的洁白花瓣飘摇而落,再被秦悦风的剑气一击,竟尽皆环绕在他周身! 他就在玉兰花雨中出剑——剑光漫天,藏匿于花瓣之间,犀利难防! 这一幕实在太美,使得下面无数姑娘皆不由自主赞叹出声。 陆启明莞尔——这一招可真真正正只为好看了!他耳畔响着自家姑娘们的欢呼,微微挑眉。 他感受着风向,面迎剑雨抬手便是“刷刷”两斩—— 秦悦风急退——而他激起的气浪却瞬间将无数花瓣推离—— 陆启明微微一笑,顺势掌力一收一推,只见—— 数不清的玉兰花瓣在空中收成一束,经着道美妙的弧线,轻盈地在人群上空散开,再悠然落下——竟每一瓣都正落于她们眼前! 清雅的幽香中,她们惊喜地轻轻一捉,恰把花瓣捉在手心。 人群有片刻的寂静,转瞬则掀起了更大的欢呼声——她们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亲近欢喜——一时间,演武场热闹地像节日一般,下面“启明堂兄”“启明堂弟”地喊个没完。 秦悦风瞠目结舌:“你你你……” 陆启明轻笑:“在我陆家,怎么能把‘主场’让出去?” 二人对视片刻,皆是一笑。 日光一闪,陆启明却隐约看到秦悦风上关穴处微微透红,心中忽的一动;面上却未露声色,只扬声道:“再来!” …… 树下站着的秦悦容正看的专心,眼帘忽然一垂;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悄悄阖上了眼睛。 只是这次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神情变得不安。 片刻后,她丢掉了手中的花瓣,独自一人快步离开了演武场。 …… 小阁楼第三层。 陆文斌看着下方二人的神情,忽然叹道:“佩服。” “说说看。”陆远空投以鼓励的眼神。 “孙儿原先以为启明堂弟专注修行,待人处事时候便不太费心;今天看来,实在是孙儿太愚钝了。”陆文斌惭愧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恐怕之前只是因为,值得堂弟费心的人实在太少了吧。” “从最开始,堂弟答应了这场赌斗本身,就开始有趣了。这看似与秦家世弟的期盼相悖,实则不然——堂弟愿意陪着林姑娘和秦家世弟胡闹,这本身就是在表达善意。” “比拼世家武诀的时候,虽然……很多人都对秦家世弟选择武诀的依据不太认同,但是堂弟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相反,在秦家世弟用出‘祈雨承风’时,堂弟也演化了相似的云雾意象。这看起来是少年意气相争,却定然会令秦家世弟心中觉得亲切有趣。” “但是,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心思都被别人猜去,更不用提向来骄傲的秦家世弟了。而堂弟在用基础招式的那一段,看起来是暂时压制了秦家世弟,实际上却是放开自己给由他去猜。进中有退,其中平衡把握得实在太好。” “刚刚花瓣的那一着不带烟火味的交手,表面上是堂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抢了秦家世弟的风头;实则却是二人达成了‘是友非敌’的共识。” 陆文斌越是分析越是感慨,最后总结道:“启明堂弟每次应对都毫不相让、针锋相对,偏偏却极轻松自然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意;要成为朋友,又不输意气。整个过程实在太完美了。” 陆远空津津有味地听着,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捋着胡须道:“斌儿也看得很透彻嘛!启明啊,确实是我从未见过的全才,心境智计嘛……也确实出众。”他眯眼看着下方的战况,又道:“不过‘天比’这第二段,启明确实比秦家小子弱了点儿。” 陆文斌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也难免。毕竟堂弟年纪尚小,之前身体又不允许……”他垂目望着陆启明,展眉微笑道:“不过现在好了,堂弟这次回来,不但顺利晋入小周天,身体难题也解决了。以堂弟的天赋,下一次定然不会再被动。” 陆远空沉默了少顷,看着他的眼睛道:“斌儿,启明这么优秀,你难道不觉得……有压力?” “当然有啊,”陆文斌叹道:“岂止是压力,小时候还经常觉得委屈……”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一笑,又道:“但现在知道的东西越多,越不得不佩服啊。” 陆远空笑笑。 陆文斌接着道:“况且,如果不出意外,堂弟就是族里下任家主了。堂弟越优秀,自然就对族里更好……作为陆家人,必须要以家族利益为重。” 陆远空定定地望着自己这最满意的孙辈,忽然畅然大笑。笑了许久,他才拍拍陆文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听到斌儿今天的话,祖父算是知道,斌儿是真的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他顿了顿,笑眯眯道:“不过要记得,少说话、多做事。表里如一,就不怕别人的闲话了。” 陆文斌欣喜又惭愧地点头应是。 …… 陆启明听不到这祖孙二人对自己的评价;就算听到,也不过一笑罢了。 他现在十分在意的,另有其事。 他与秦悦风对视一眼,无声达成了一致。 秦悦风扬声笑道:“陆世弟,莫非咱们两个真要如此大方地在这里完成‘天比’三场么?姜家那位可还没见过呢。” “有道理。”陆启明对秦悦风微一点头,轻笑道:“不过倒还有一项可以比一比。” 秦悦风眼睛一亮,道:“轻功!” 语毕,两个人竟就这样一前一后飘然而去,留下无数迷茫的脸。 转瞬人们便意识到那“天比”二字,议论声轰然而起;再想起姜家那位此次未至,而“中武”之比又近在眼前,人们纷纷意会地点头——对啊,谁不想留些底牌呢? …… 演武场的喧嚣声迅速远去。 二人全力施展轻身武诀,掠过树顶、划过湖面,沿最短的距离,径直向着陆启明的院子急急而去。 刚冲入院门,秦悦风身子一个趔趄,脸色猛地涨红,“哇”的一声就喷出了口血来! 第五十一章 三伏 陆启明晚半步到达,听到声音,不禁叹了口气;而过了院门看到那个木盆时,他的眉心再次舒展开了。??? 要?? 看书旋即又奇——哪儿来的木盆? 黛青衣裙的秦悦容单手托着木盆,微一敛身,静静道:“刚在世弟府市上买的。劳烦世弟出手相救,总不能再污了世弟院子。” 陆启明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无言。 饶是秦悦风正全神运转内力压制剧毒,听了她这话,也不禁翻了个白眼。 原来她竟然先去买了个木盆站在院子里等着,秦悦风吐血时,血液就全落入了木盆中,一滴都未曾落在地上。 她望着秦悦风,把木盆递给陆启明,补充道:“当然,最主要是因为世弟一会儿配解药要用。” 陆启明莞尔,接过木盆;暗想:“这位秦姑娘倒也不似传闻中的平庸,预言能力倒厉害。”他看盘膝运功的秦悦风呼吸渐稳、脸色却愈白,微微摇头,道了声“稍等”,转身进了屋里。 只片刻陆启明便折了回来,递给秦悦风一支玉瓶,示意他尽快服下。 瓶内液体青翠芳香,闻之清新舒神。可是,这么快?秦悦风将信将疑地望着陆启明,以眼神示意:“这对不对啊?”他可不知陆启明医术究竟几何。 陆启明也不与他讲,只给秦悦容递了一个眼神。 秦悦容会意,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悦风,你应该……” 作为弟弟,秦悦风岂会不了解秦悦容?当即一仰脸,干脆利落地喝下了这瓶不知名药剂;接着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秦悦容一愣,连忙伸手扶住他。她望了眼陆启明,忍不住道:“这……对不对?” “放心。”陆启明微微一笑,看来她并不能预知到所有细节。他当先向后走去,道:“进屋说吧。” …… “此毒名为‘三伏’,”陆启明一边准备着工具和药材,一边给秦悦容解释,“对大周天之下是真正无法感应到的毒,不运内力就没有异常。????? 一?看书 此为一伏。” 能令他们姐弟二人也毫无察觉的毒,必然成分极为贵重,不是世家绝对花不起这般代价。秦悦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快速回顾着最近接触的人群,筛选可能的人选。 “短时间动用内力,反而延长毒发时间;但毒素会顺着内力渗透骨髓,缓慢累积。此为二伏。”说到这里,陆启明顿了顿,莫名一笑。 秦悦容眼中神色沉了几分,她自然知道这种类型的毒药最为阴狠,而对方又付出巨大代价;恐怕按正常情况,一旦毒发,药石无医。 她思忖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多亏世弟答应了这场赌斗,舍弟全力应对,反而让咱们及早发现了这毒,事情好办多了。如此也要感谢有致姑娘的暗中相助啊。” 陆启明笑而不语,继续之前的解释:“至于第三伏,则是小弟建议秦世兄小憩片刻的原因。” 语罢,二人相视一笑,陆启明又道:“‘三伏’毒发时绝对不能运转内力,但此毒却给人一种‘以内力压制就可缓解’的错觉。事急从权,之前失礼之处,还望世姊见谅。” “自是无妨。”秦悦容一笑,见陆启明将血液分入数个白玉小皿中,猜他是在试验毒药的成分,便道:“咱们这里还差哪些药材?我也好着人下去准备。” “马上便知。我对这‘三伏’也只是听说,所以还需要检验一下。不过,有些药材恐怕很难弄到。”陆启明随口应着,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四层雕纹木盒。 秦悦容看在眼里,目光微亮——有趣的要来了。 木盒中装着贴着不同标签的玉瓶;第一层的玉瓶容量大但种类少,是最常用到的试液;越往下,瓶子越小,种类分得也越细。木盒中这样的玉瓶,共有九十九-瓶。 陆启明取出一支细长的琉璃管,从第一个玉瓶中吸取少量透明药液滴进血液里;顿时,血液中冒起一串气泡,空气中传出一丝极淡的奇异香味。 陆启明仔细辨认后,提笔快速写下了三个药草名——“须臾草”、“寒碧藤”和“红树果”。 他抽开第三层,取了少量青色药液继续滴入;紧接着,血液在一个呼吸内化为混沌的黄色。 他映着光线晃了晃白玉小皿,这次划去了“红树果”三个字,改成了“紫枝根”,并在“寒碧藤”后面添了“十四”的标记。 秦悦容在一旁安静的看着,目光好奇——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姜家的“析要十滴”。 没错,陆启明的医术传自姜家。这在世家之间并不是秘密。 当年,姜家大长老亲赴陆家教陆启明医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谁不知道姜家大长老沉心医道,不理俗世,连本家的事都不太管,更何况千里迢迢去教陆家的子弟?更何况,他与陆家家主陆行之关系向来很差。 后来才知,是姜家大长老早些年不知因何欠了陆行之一个天大的人情,早想尽快还清,所以说即使是亲自去教陆行之的孙儿,也一口答应。 有趣的还在后面。 原定的三月之期,最终的结果却是姜家大长老在陆家足足停了一年之久,并认可陆启明为他的亲传弟子。 姜家虽然与其他世家不同——连最核心的医术和权利任命都不避讳外姓传人——但收其他世家中人还是第一次。这意味着陆启明以后甚至有资格成为姜家的长老。 因为有了这些事在先,故而即使与陆启明初次见面,秦家姐弟也敢放手让他治。 刚刚陆启明用到的,正是姜家有名的“析要十滴”—— 只要事先准备好特制的药液和琉璃管,用正确的顺序与药剂互滴——对于任何一种药材,最多十次,就能确定其名字和主次分别。 说起来简单,但是普通的医师,就算得了这些珍贵工具也毫无用处——先不说,那九十九种药液与各种药材之间的反应变化何止千种万种;就连观察到准确的变化,都需要足够修为带来的感知力。 所以,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析要十滴”是中洲最好的分析药剂成分的方法,能够完全掌握的人却万中无一。 半个时辰转眼而过,陆启明面前的纸上已经写满了字,密密麻麻都是秦悦容看不懂的标记。 陆启明舒出一口气,放下笔,回看了一遍记下的内容,神情略有些古怪。他收起之前的工具,走到榻前仔细诊了秦悦风的脉象,忽笑道:“秦世兄这毒,现在就能着手解了。” “难道药材?”秦悦容讶然。 陆启明的笑带了些无奈,道:“前段时间……因缘际会得了些药材,里面恰好有这次需要的三种。”他看秦悦容的神情,补充道:“三秋菊、黑骨禾、司月草三种。” “司月草?!”秦悦容低声重复,背后凉气乍起,禁不住地后怕。 陆启明说的这三种药材,每样都是至少数年才会在市面上出现一次的珍品。其中司月草,更是中洲四大绝地之一——浮罗冰川深处才可能出现的灵药,在中洲已经是传说。 不说别的,只这三种药材,就算是他们秦家,也绝对不可能及时找到,到时候秦悦风……秦悦容暗暗握紧拳头,无论是哪一家,敢做这么绝的事,就不要怨他们秦家霸道! 至于是不是林有致陆启明自导自演,这种可能秦悦容根本不屑考虑——连司月草这种东西都舍得用出,如果毒真是他们下的,那她也认了。 陆启明则在思考黑影的用意。 无论陆启明如何想,都认为帮助秦悦风对黑影并无益处;但黑影给他的药材中却恰有秦悦风此次需要的。这种行为,更像是为了证明自己预言之准而浪费东西。如果是这样,有些地方就耐人寻味了…… 诸多思索只是眨眼间。 陆启明起身回到桌前,另起一张纸写了几行字,递给秦悦容,道:“用到司月草的是唯一没有后遗症的一种……这些则是我能想到的另两种解法要用到的主药。” 秦悦容点头接过,小心收好;她会派人查清最近一年内这些药材的买家。他们都清楚,完整的下毒必定包括清空解药。 陆启明知她意会,点头不再多说,笑道:“劳烦世姊在外面照顾,我先去炼药室准备些东西。” …… 陆启明一去就是大半天,日色已近傍晚。 秦悦容独自悉心照顾着胞弟,神色平静;但中间侍者送来的午饭早已在外面凉透,没有人动过丝毫。 在秦悦容的注视中,秦悦风的眉心一皱,忽的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迅速从迷茫恢复了清明;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秦悦风脸色闪过一丝冷厉。 秦悦容连忙抓住他的手道:“别动内力悦风!姐在这儿呢。”她立刻简洁地解释了一下“三伏”和现在的情况。 秦悦风感知了一遍身体的状况,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这次真是栽了。”他沉着脸回忆自己最近的经遇,忽道:“这‘三伏’怎么从没听说过?” “恐怕是哪家的新药。”秦悦容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是大唐王族的。” 秦氏姐弟立刻闻声望向门口,便见陆启明拖着数十个瓶瓶罐罐进来了。 “这么多?!”秦悦风不由脱口道。 “这还是第一天的。”陆启明把东西按顺序摆好,笑道:“若是把你治坏了,我怕秦老爷子提刀杀到家门口……等等还有一个。” 片刻,陆启明再次回来,提的却是一个巨大的木桶,热气腾腾药气扑鼻,里面装了一半深蓝色的水。 陆启明把桶放在中间,对秦悦风微笑道:“请进。” 秦悦风呆了呆。 陆启明转又对秦悦容道:“世姊,劳烦把水温保持现在的温度。” 秦悦容立刻点头,推弟弟道:“快去。” 秦悦风眉角跳了跳,看了眼背对着他们整理东西的陆启明,微不可闻地嘀咕了几句,乖乖向盆边走去。 第五十二章 拆开礼物 一切准备就绪。? 陆启明吩咐秦悦风按平日行功的方式坐好,严肃道:“第一次拔毒需要在毒发的同时开始,虽然我在药浴中加了清心的药,但主要还是靠你自己保持清醒。” 秦悦风扬眉:“放心吧。” 陆启明继续道:“一会儿我会行‘金针渡液’之法,需要你同时配合——必须要及时把前后推入的药液在体内连成一个循环;刺穴的顺序就是运转路线。” 秦悦风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确认对陆启明的要求没有任何误解后,他服下了第一瓶保护心脉的药剂,闭目开始运转内力。 “三伏”本是极暴烈的毒,第二次毒发更甚。 只两个呼吸间,秦悦风的全身皮肤都转为赤红,头顶都隐隐显出白气来;嘴唇却呈诡异的青白色,紧抿成一条线,一声不吭。 陆启明神色平静而认真,出手如电,金针连连探出;左手轻拍间,三个瓷瓶中的药液无声弹出,却在空中显成一团、凝聚不散。 陆启明时刻注意着每一丝细微变化,精神力一动,药液分散成无数细密水滴、如云雾般向秦悦风笼罩而去! 金针接连微微颤动,针尾荧光一闪,却是药液借金针直接被送入秦悦风的经脉之中——金针渡液! 原来,金针虽已经极细,其间竟仍是中空的。 陆启明一拂手,将之前用过的金针全部丢弃。再看那针尖,赫然已显出幽紫色来! 一连动作行云流水,眨眼间便完成。但这只是第一层的用药而已;几乎同时,金光连闪间,陆启明已接续了第二轮的金针。 秦悦容只看得出陆启明细致入微的控制力;而在秦悦风的感知中,则更是不同。 “三伏”发作时,就如灼烧的剑气在体内搅动,浑身上下的经脉会不受控制地忽然出现暴裂。壹看书 ? 陆启明行针的速度又极快;在这种情况下要按他的要求引动药液流转,即使是秦悦风,也要绷紧全部心神。 但是只要是药液流经之处,几欲裂开的部分立时显露平息的趋势;再加上秦悦风盘膝于深蓝色的药浴之中,药力顺着毛孔渗入身体,带来了久违的清凉感。 到此时,感知着自身的状况,秦悦风心中才算真的松了一小口气。 …… 夜幕落下,星移斗转,转眼已至寅时。 木桶中深蓝色的药水此时已还为透明,废弃的金针在旁边地上堆了一层,数十个瓷瓶几乎全数空了——第一次拔毒终于接近完成。 陆启明舒出一口气,撤下最后的金针,在秦悦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秦悦风脸色猛一涨红,喷出一口黑血,胸口的滞涩烦郁之感登时大减。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这一次的解毒就到这里了。” 秦悦容看过弟弟的气色神态,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下。她对陆启明郑重一礼,叹道:“大恩不言谢。” 陆启明摆摆手,笑道:“一会儿我差人把这旁边的房间收拾妥当,今日世姊世兄就先在我这儿休息吧……那现在,容我先上去换身衣服。” 秦悦容知陆启明是留时间给他们姐弟二人整理,起身称谢。 “不必不必。”陆启明看了看秦悦风略显苍白的脸色,又轻笑道:“不过,休息之前,咱们还是再添顿饭为好。整日不食,毕竟有损身体。” …… 饭食疏淡可口,清香宜人。 秦悦风毕竟身体底子好,再加之救治及时,此时仅从言谈神态,已看不出异样。这一天下来,三人也熟络不少,都是年轻人,便就在桌前随意而坐,边吃边聊。? ? 秦悦容抿了口茶,沉吟道:“世弟,之前我似听你说,这‘三伏’源自大唐?” “准确地说,”陆启明似笑非笑地看了秦悦风一眼,道:“这是林家与唐氏王族共同制出的新毒,不过以唐为主。” 闻言,秦悦风微一挑眉,与秦悦容对视一眼。 他倒不惊讶林氏与唐氏的合作。实际上,林、唐二姓本就是举世皆知的同盟,因为过去数百年里,两家的实力都在世家中垫底;直到最近些年才有起势。 秦悦风真正惊讶的是陆启明与林有致的关系——竟然好到连家族机密都能共享的地步吗? 秦悦容则微微一笑:“有致姑娘倒是坦荡。” 陆启明但笑不语。 秦悦风撇嘴,半是戏谑半是自嘲道:“何止是坦荡!”他望向陆启明,摇头道:“我只见她了一次,便被从头到尾卖了个干净!” 秦悦容掩口轻笑:“素闻有致姑娘擅长‘一箭双雕’……” 陆启明叹气道:“习惯就好。” “得了便宜还卖乖。”秦悦风白了他一眼,叹道:“我还是欣赏温柔乖顺的姑娘……林家林有致啊,啧啧……”他说着不禁摇了摇头。 陆启明、秦悦容皆莞尔。 到了现在,三个人自然都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 秦悦风被下了“三伏”,连他自己和秦悦容都没有发现,林有致自不可能有比他们更灵敏的感知;唯一的解释就是——林有致事先弄到了消息。 但她没有直接告诉秦氏姐弟,而是在大略估计秦悦风性格之后,选择了“赌约”这种玩闹的方式暗中相助。从那一刻开始,她的计略真正开始。 先是,逼秦悦风不顾礼节地立刻找陆启明比斗——按正常行程,秦悦风定然会经过数场小比斗之后,才会真正与陆启明对上。 但按那时毒素累积的情况,秦悦风恐怕会在与陆启明比武的中途当场毒发昏迷。到时候,无论真正下毒者是哪一方,陆家和陆启明定然是讨不得好的。 林有致的第一步,直接令可能成为敌人的二人,化敌为友。 之后林有致利用留音石和与陆启明的默契,给陆启明提了醒。她曾告诉过陆启明“三伏”的大概,又是极清楚陆启明医术的人。所以将秦悦风交给陆启明,自然也算救了秦悦风这一难,秦家亦会感激她,接受她传递的善意。 整个过程中,陆启明看似是最受累的人;实则不然。 对于林有致,秦家会感谢她,但她的计算未免匠气过重,使人难以交心;而始终被动应对的陆启明,才是真正救了秦悦风一命。 这是大恩。 以秦家的家风和秦悦风的骄傲,今后绝对会是陆启明的盟友与助力——这也是秦悦风戏谑陆启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因由;林有致真正是送陆启明了一份大礼。 而林有致的用意,仍不只这些。在家族高度来看,更是绝妙。 从表面看——这毒与大唐王族有关,林家的女儿林有致不好直接相助,所以才用了暗中提醒的方式。但实际上此举反而加重了唐氏的嫌疑;就算秦家感觉出林有致的刻意引导,也无法不怀疑唐氏。 如今林、唐两家,随着势力渐大,已渐渐从盟友变成了竞争对手,不可能如从前一样一心。林有致此举,不但撇清了自家的嫌疑,更是不动声色地插了唐氏一刀——林家有意培养林有致接班,真的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过,现在一切线索都指向唐氏,未免太过明显拙劣。”秦悦容微微摇头,轻声道:“再者仅凭唐氏……定然有别的世家参与。” “未必。”秦悦风冷笑连连:“一般而言,越是简单的答案,越接近真相……再说,林有致为什么能发现有人对付我?跟哪家合作,盯哪家最紧。” 秦悦风喝了口茶,冷然道:“就算不是,算他倒霉。不想白受我秦家的气的话,唐氏自然会更积极地帮忙找真正黑手。” …… 席罢,三人回到各自的房间,整理睡下。 秦悦风斜躺在榻上,迎着微晃的烛光,皱眉沉思。 门小声一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秦悦容轻轻进来反手把门掩上。 秦悦风一怔,道:“姐,你回去休息吧。” “不行,今晚上我得看着你。”秦悦容朝他一笑,坐在他榻前,抚胸叹道:“今天真是……” “没事。”秦悦风拍了拍她的手,又叹道:“没想到连咱们秦家都有内鬼。” 他们姐弟二人皆有占卜之能;虽针对自己的卦象大都模糊,但他们仍应是最难被暗算的人。只是最近两个人的功法恰好进入新的阶段,就立刻被人钻了空子。 秦悦容也微微摇头。半晌她忽道:“陆世弟的身体可能真的有些问题。” “怎么说?”秦悦风疑惑,回忆道:“之前我们交手时我觉得他气息极为平稳绵长,没有什么不妥。” “就是这样才不妥。”秦悦容皱眉,低声道:“陆世弟之前救你,耗费内力之巨,任何人都不可能承受。但是直到最后他的气息都与开始一般平稳。” 秦悦风挑眉,沉吟片刻道:“这种情况……有点像是之前服用了什么灵药吧?” 秦悦容点点头,又道:“还有饭菜,也很不对……今天中午、晚上还有刚刚,侍者送的饭,都非常适合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食用。” “但是做饭的人不可能知道我中毒的事……”秦悦风顿了顿,道:“这本来就是他平常吃的东西。” 秦悦容再点头,轻叹一声:“能让姜家大长老停驻一年的,除了良才,还有可能是顽疾……”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 秦悦风忽道:“姐,你这么细心,怎么还任我中毒!” 秦悦容一手拍他头上,笑骂道:“讨打!” 第五十三章 梦占 风平浪静又五日。? 陆启明三人坐在凉亭中,晨风自不远处的湖面吹来,惬意凉爽。 “你这地方真的不错,”秦悦风舒服得眯了眯眼,道:“我们那边晒得厉害。” 陆启明喝了口茶,笑道:“我倒是一直很好奇你们那儿的云海。”东海的浮天云海是中洲闻名的天然奇观。 “确实不错,年年见也还是觉得热闹。”秦悦风笑:“不过今年是赶不上了……明年夏天,一定得拉你去看看。” 陆启明欣然应下。中洲大陆美景甚多,也是时候四处看看了。 “说起来,最近有没有烦心事儿?要不要来一卦?”秦悦风随口道。 陆启明叹气道:“秦兄,你这段时间真的不能用一点内力……”他才知道秦悦风也是个安稳不下来的性子;这句话他这几天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得得得,我算是怕了你了。”秦悦风扶额,又道:“不过这次真不是我,是我姐……你知道以她的性子,在你这儿白吃白住却什么也不干,实在太折磨她了。反正咱们也熟了,不怕你误会。” 陆启明闻言莞尔。不过算卦这种事着实有趣,他思忖片刻,点头笑道:“也好,就麻烦世姊了……现在想来,倒从没听过世姊修的是哪一分支?” “梦占。”秦悦容微笑地接过话来,微赧道:“过去修为太差,总是分不清是梦境还是预兆,家中不好意思对外宣扬。最近才刚好了些。” “听她谦虚。”秦悦风摇头,道:“在预言方面,我姐可比我准多了。” 陆启明也有些惊讶——梦占的天赋也是极其罕见的,虽然难以用于实战,但是长远看益处无穷。自古以来最强的预言者,有半数都具有梦占的天分。 “那,需要我准备什么吗?”陆启明有些好奇。壹看书 ? “倒不需要特别的东西。”秦悦容摇头轻笑,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了一支象牙紫毫笔,一小卷淡青凤纹纸,和一只胭脂盒——其中装的却是特制的墨。 秦悦容用笔尖沾了茶水,仰头问陆启明:“世弟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陆启明沉吟片刻,道:“不久之后的事情,可算吗?” “可以。”秦悦容轻松一笑,把笔递给陆启明,“世弟可以把有关的人、事回想一下,在纸的四边随意写四个字,就可以了。” 陆启明想了想,提腕写下了“影”、“人”、“比”、“期”四字。 秦悦容点点头,在纸的中央添了陆启明的名字,放下笔,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字看。 “我姐会用特别的方式‘读’进这些字,再入梦占卜。”一旁的秦悦风适时解释道。 陆启明看着端正坐着的秦悦容,忽道:“秦兄,需不需要回屋里……” 秦悦风轻笑:“放心,我姐在比武中途都能忽然睡着,别说坐着了。” 陆启明眨眨眼,心中暗笑“无奇不有”。 说话间,陆启明忽觉秦悦容身上传来一道微妙的联系感,看向她时,她的眼帘正微微闭上。 然而秦悦容却没有入梦;她眉心微蹙,再次睁开眼睛,又取出了一只玲珑香炉。 她将纸片投进香炉里,空气中缓缓腾起清雅的安静香味。她虔诚地捧起香炉,轻轻闭上了眼睛。 …… 一片漆黑中,秦悦容耳边响起了无数人声——喧嚣浩大,宛如潮汐般起起落落;却远极了,只听得身后的浑然回响。 她茫然地向后望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黑色的高台中央。 高台极宽广,却空旷死寂;又极高,台下面有千千万万的人,正疯狂的呼喊、攀爬,却没有一个能上来。??? 人群庞大,却太远,在她看来就像一望无际的灰色海面。 那她呢?又是谁? 秦悦容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好像是一个书生——深蓝色布衣,背着药篓,左手握着一把血迹干涸的匕首,还养了一条温顺的蛇在钱袋里。 秦悦容安然地笑了笑——她并没有感到自身的打扮奇怪,只觉得本该如此。 她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摸摸钱袋,想起来她正准备去集市上买东西——一件人人都说它“好”的东西。 她开始向前走。 那一刻,高台开始变得低、变得窄——就像一条真正的街道;发狂的人群安静下来,悄无声息地向她涌过来,充满了整个街道。 世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集市。 她一直向前走,神态安然,并没有觉得古怪。 她终于到了集市的尽头,准备买下那个封闭的盒子。然而她把手伸进钱袋时,指尖却猛地一痛——蛇咬了她! 她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两个小洞。 血液慢慢渗出来,越渗越多,越流越快——明明只是细小的伤口,却流了满地的血——她开始慌张。 忽然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强身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放进了一个木盆里。 血液像泉水一般注入木盆中,很快积起了一泊。 她挣扎着,大喊:“小偷!偷我的血!”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想向周围的人呼救,可人们都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像蒙了层雾。 这时,远处蓦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偷血的小偷连忙逃离,连木盆都忘了带走。 她大喜,以为自己得救了。 而迷雾散去,她却看了一张同样苍白虚弱的脸! 那人踉踉跄跄扑过来,看到了那盆血,狠狠掐住她的喉咙,骂道:“就是你偷了我的血!快还!快还!” 她悲愤莫名,很快与那人扭打作一团。 不知是谁不小心打翻了木桶—— 血液洒在二人身上,却没有沾湿衣服——它们莫名其妙化成耀眼的金光——金光中走出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金光中的女子俯身抱住了她们。 秦悦容立刻笑了,身体也恢复了气力,心中却宁静踏实——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被母亲抱着。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 景物散去,秦悦容眼前恢复黑暗。 她回忆着刚刚的梦境,心中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占卜对她而言本是轻松的事,可仅凭纸笔她甚至连入梦也不能;就算借了“梦引香炉”之力,竟然也只能看见“喻占”,看不到直接的真实。 秦悦容不禁有些尴尬——看来只有直接复述梦境了——她修的是“实境”梦占,实在不擅长解读“喻占”。 而渐渐的,秦悦容忽然察觉到不对——她无法醒来! 原本只要占卜结束,她就直接醒了;而这次她却一直睁不开眼睛! 下一刻,秦悦容心中一沉,再不敢有一丝妄动;她分明感到——她的精神力中多了两道不属于她的意志! 在她感知中,这两道意志如天地般浩大,分明是出自两位修为通天的大能! 秦悦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陆启明他究竟有什么秘密?一次小占卜竟然也会惊动两位这等境界的高人? 一瞬间,秦悦容全身发冷——她深知这两位大能的修为绝对远远超过中洲;若是脾气乖戾的,犯了忌讳的她动辄就有性命之忧、灭族之祸! 正当她连呼吸都屏住时,她听到了一个平静、微带赞许的声音:“你,很不错。” 秦悦容心中微微一松,而下一秒却又揪紧了—— “但不要干扰他。” 平静的声音刚说完,她便觉脑中一晃,清醒后骇然意识到——她竟然再想不起一丝之前梦占的内容。 这反而使她安了心。 但是还有另一位。 他冷笑一声,森然道:“动作倒快。”他显然是对另一位大能说的。 没有应答。 他涵义莫名地笑了笑,又看向秦悦容。 秦悦容一动也不敢动——她分明感到了杀意! 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短暂却漫长的沉寂之后,两道意志相继散去,秦悦容心头一轻,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阳光,看到了湖面绿树,看到了对面的秦悦风和陆启明,终于确信自己彻底离开了梦境。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手心、背上早已全是冷汗。 …… 陆启明和秦悦风在一旁看着,也察觉出不对来;却不敢贸然唤醒秦悦容。直到看她终于醒了过来,才长舒一口气。 秦悦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无法放下心来,轻声问她:“姐,感觉怎样,刚刚是出了什么事吗?” 陆启明想着秦悦容之前的反应,心中颇为过意不去——他也没有想到随口一个梦占竟然让人这么费心。 秦悦容眼神复杂地看了陆启明一眼,轻叹道:“梦占的内容没有办法告诉世弟了。因为……我已经忘记了。” 闻言二人皆一怔;旋即陆启明心中蓦地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眼神微凝——是那个黑影?! 秦悦容注意到他的神色,缓缓舒出一口气,道:“你果然知道……我做了梦占,但是两位前辈不愿让我的占卜干扰……” “两位?”陆启明心中一沉,怎么会是两位? 秦悦容愕然——原来他也不知道?她立刻心中警惕——自己该不会再犯忌讳吧…… 她思忖良久,想到自己有关两位大能的记忆并没有被消除,大概便是他们有意让陆启明知道了。 念及此,秦悦容干脆一五一十把之前发生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陆启明沉默地听着,望着天边渐起的阴云,无声叹了口气。 第五十四章 她消失的三天半 那日之后,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梦占之事,仿佛它从未发生过。?要?看书 陆启明也不会过问秦家对“三伏”一事的处理。大家都知道世家间的友善和谐仅浮于表,内里的倾轧谋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更何况,陆启明也不是闲人。 再有大半个月就是族比了,来自其余世家的宾客皆于近日陆续到达。 此番来的都是各家族的重要人物,陆家嫡长孙陆锦成尚在闭关,接待宾客的任务便落在了陆启明头上。 同时,随长辈前来陆家观礼的年轻人,大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少年好强不服输,不比过是不会服气的。陆启明名气又盛,邀战自然少不了——至于结果,自不必说。 七日之后——各方宾客都来齐时,还要再办一场正式的待客宴——这本不必陆启明来忙——但是任命长老也是需要正式仪式的,恰可以与此次待客宴合办。不过这样一来,需要准备的事项便愈加多了。 这样的情形下,金谷斗场前来赔礼的人自然吃了无数次陆启明的闭门羹;在他们惊慌失措时,陆子祺出现了。 陆子祺把事情一股脑揽到了自己身上,最近频频偷跑出去帮“好人们”解决难题。陆启明知道后倒没有阻止,因为就如那日斗场中说的——对顾之扬、夏五他们的性格来说,陆子祺这种“蛮不讲理”的帮忙方式反而极妙。 陆子祺或许不太讲人情世故,但她仍是那样惹人喜爱啊。 叶醉那“三千弱水”的单子早送了过来,不过陆启明一时还真解不了——谁教当初下药的那位姑娘太过舍得,用的样样是顶好的珍品,也累的陆启明要拿相同级别的药材来配——只有等之后林家的拍卖会上找机会配齐了。 …… 陆启明捏着额角,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扣着,在心中一一梳理最近的事。壹看书 ? 良久,他缓缓舒出一口气,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忍不住有些怀念在暮途的悠闲时光。 那时候有青山秀水,只须静心于医书、修行。闲时就到那些朴实的探险者中扮一人畜无害的“小神医”——除了偶尔帮林有致管管她的“子午阁”,就再没有别的事了。 说起子午阁…… 陆启明眉头一皱,再次直起身来。 根据子午阁的消息,杀手组织“黑杀”一夜之间被血洗,但其三位当家、以及刺杀陆启明那次的领头人,却没有留下尸体。 子午阁推断,那四人非但没有死,而且被世家中人出手救了下来——痕迹处理得极干净,显得太过老道。 最大的问题在于——或杀或救,出手的都不是陆行之或陆启明;甚至也与陆载无关。 这些信息与祖父陆行之告诉他的一致。 除此以外,一切风平浪静,每个人都各安其职,诸事有条不紊,仿佛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派晴朗明亮。 但是—— 陆载的反常何解?陆波的反常何解? 黑影何解? 另一位大能又是谁? 而梦占——陆启明虽然不能知道具体内容,但可以从梦占时秦悦容的神情中窥知一二——过程看起来或十分曲折难行。 就连他自身,也凭空多出了诸多不明白之处。 陆启明想着,长叹一口气——仿佛一切未知都赶在最近一起涌现了…… 如果有针对他的局的话——陆启明眼神微寒——最大的可能就是针对他母亲风泠如的来历。 如果有人得知并利用“风泠如许是神域中人”这一点——而他又已经接近家族核心——确实会给他带来不小麻烦。 虽然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大泄漏的可能,为保险起见,陆启明还是将母亲留下的本册收进了青玉坠中。? ? 至于其他——见招拆招吧。 …… 树影渐矮,风有热气。 一上午无事,正当陆启明心道“难得清闲”时,院子的门又被扣响了。 窗边站着的白羽猫头鹰噗噗通通地飞了过去,围着那个梳着双髻的粉衣少女飞旋。 陆启明一挑眉——这次来的是林有致的贴身侍女——采采。 带路的侍者一退下,采采脸上的紧张便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道:“陆少爷,我家小姐又不见了!” 陆启明心底一沉——林有致“独自行动”是常有的事,采采本不该如此惊慌,除非……陆启明皱眉问:“多久了?” 采采嘴唇微白,小声道:“三天……小姐她本来说两……” 三天?!陆启明脸色登时冷了下去,打断她的话低喝道:“在哪儿?” 采采吓得一战,立刻道:“玉林镇!”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一手抓住她的肩膀,运起云寸步,转瞬消失在了原地。 “走!路上说!” …… 传说汗血龙骑有一丝龙的血脉,中洲没有比它更快的马。 但即便是汗血龙骑,要到达玉林镇,也至少要半天时间——毕竟,山路难达。 再半天——那可就是三天半了!三天半的时间足够发生任何事! 陆启明面沉如水,手心微微见汗。他相信以林有致的聪明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他也知道林有致防身的宝物比谁都多,但是——不会武功这一点实在太致命! 他一手持缰,一手抖开了采采给他的纸条,上面是林有致神采飞扬的字—— “我出去两天。在这儿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如果是真的的话,绝对是改变世界的大事……必须要实地考察!勿扰勿念!” 陆启明反复看了几遍,确认它真的是个普通的留言后,忍不住怒道:“真是胡闹!” 采采不敢吭声。 陆启明压住怒气,问她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采采立刻答道:“我姐姐和附近子午阁的人正在找。”她顿了顿,小声道:“说不定现在已经找到了……” “最好如此。”陆启明冷冷地看了采采一眼,平静道:“把路带到之后,你立刻去找林家的人,别动什么小心思。” 采采脸色微白,咬着嘴唇连连点头——她先来找陆启明,确实是因为陆启明距离更近、也与自家小姐更知心些,但绝对也有担心被主家责罚的原因——这又岂会瞒得过陆启明? 陆启明无暇多说别的,皱眉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家小姐到底发现了什么?” “小姐没说过。”采采小声道,看到陆启明脸色,急忙补充道:“不过她离开之前带着我们乔装参加过一个‘天明教’的集会!” “天明教……”陆启明沉思良久,才想起这是陆城周边一个较大型的平民教派,只因为首领是一个武师,才稍有名气。想起“武师”这个词,陆启明的眼神不禁又沉凝几分。 中洲里,像天明教这种平民教派有很多很多,他们祭拜神灵,有着各种各样的仪式和传统,但绝大多数都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所以世家虽然知道,但从不理会,听之任之。 但天明教中却罕见的有一个武师;正因如此,才迅速发展壮大,如今已有千人规模——若不是他们都是山民,且龟缩在原处从不向外进犯,多半早就被肃清了。 陆启明如今却只恨没有及早除掉这个麻烦——一千个山民,聪明才智用得上么?一千个山民,那些防身的杀器她能狠下心用么? 无数想法在心中掠过,最后只留一声长叹。 …… 陆启明二人一路快马加鞭,一刻不歇,竟只用两个时辰便到了玉林镇。 在她们当日入住的客栈门前,正候着一位青衣男子,一看到采采立刻大力挥手。 采采轻声解释道:“是子午阁的人。” 陆启明点点头,直接问那人道:“有没有发现她的记号?” “半天前已经找到,路线很明确,瑶姑娘他们已经探过了两座山头。”青衣男子也不废话,言简意赅。 陆启明心头微松——有标记就好!他赞许地看了青衣男子一眼,快速道:“带‘引子’没有?” 青衣男子点头,立刻取出一个黑色小瓶恭敬奉给陆启明。 陆启明接过,对他道:“你就在原地候着,如果她回来,立刻发信号。”陆启明又看向采采:“你立刻去与林家的人联系,不要耽搁。” 见两个人一一应是,陆启明立刻掉转马头,向着镇外山中飞驰而去。 …… 一到开阔处,陆启明拔开瓶塞,把其中的透明药水抹了些在人中上,立刻闻到一股细而绵长的糕点香气——这就是子午阁用来相互确定位置的“引子”。 这是他和林有致一起研究的配方;至于为什么是“糕点”的香味——这样的话在野外追踪就不会受自然界味道的干扰。当然最重要的——这是林有致的要求。 想到这里,陆启明不禁微微一笑;而想到此时情境,却只有叹气——这林大小姐呀,好的时候,真是世上最体贴心意的解语花;不好的时候,却让人气也不能、急也不得。 陆启明全速赶路,没多久就到了子午阁之人聚集的所在。 山路上站了四个人,其中一个着蓝裙、梳双髻的少女,一眼便认出了陆启明,大喜唤道:“陆少爷!在这儿!” 她正是采采的双胞胎姐姐——瑶瑶。 玉林镇偏僻,子午阁主事的人都不在附近,她只能先负责一切。之前她一直强装镇定,如今看到陆启明,就像立时有了主心骨,眼眶一下子红了。 陆启明向她点了点头——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他翻身下马——此时汗血龙骑反而是累赘,不如不用。 大周天境界的精神力早已透体而出,以超越之前千百倍的速度搜寻着林有致留下的踪迹。 陆启明辨明方向,简单对众人交代了几句,便孤身一人迅速消失在了山林深处。 第五十五章 天明教圣女(一) 日影渐斜,云霞炊烟。平缓的坡地上,有十几户农家错落而居。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陆启明沿着林有致留下的标记一路寻到这里——却依然没有感知到她的气息;这里全是些最普通的村民。 陆启明俯视了一周,收敛周身气息,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村民之间。 与所想不同,山村的气息非但无一丝戾气,反而极为祥和平静。 四处飘散着燃香的气味;透过门扉窗户,陆启明看到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一幅神像,供桌上摆放着新鲜洁净的瓜果。 陆启明在小路上穿行,一边寻着标记,一边听着村民之间的交谈——却没有任何出奇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村中的人很少,多是些老幼妇孺,少见青壮。 “阿爸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要小宝了?”一个稚童的声音使陆启明顿住了脚步。 妇人摸摸孩子的头,道:“怎么会呢?小宝莫不知去参加祭祀的叔伯都还没回么?” 祭祀?陆启明眉头一皱,瞬间闪现到那妇人面前,问道:“什么祭祀?” 屋里凭空多出一个人,只把那妇人吓得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就是……教里的祭祀……” 倒是小孩子胆大,直盯着陆启明一个劲儿瞧。他朦胧感到陆启明的衣着气质与平日村中的人不同,忍不住说:“大哥哥,你是不是来找前几天的漂亮姐姐的啊?” 定然是她!陆启明正待要问,忽然看到妇人脸上的神情变得躲闪,心中一紧,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周天境界的气息何等强大,哪怕仅仅是外漏一丝,也不是这山中妇人能承受的。? ?心神晃动之下,她根本无法有丝毫隐瞒,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陆启明越听脸色越冷—— 按照她的说法,林有致确实是三天多之前到的。村里人好客,加之林有致生的貌美,人人都很欢迎她。巧的是,天明教的先知也在同一天来了这个村,村民便把林有致引荐给了他。 村民本是好意;但见面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半日后先知忽然宣布——神降旨要让林有致作为祭祀的祭品! 他们教中的祭祀举行了很多次,连活的牲畜都从来不用,何况是个大活人?村民惊慌莫名,但又不敢违逆神的旨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知带着林有致离开。 而那场祭祀,举行于两天之前…… 陆启明眼底杀意大盛,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地,向着妇人说的方向急掠而去。 …… 离开村子不久,陆启明便发现了地上那行细小的黑点。 墨蛛! 陆启明心中再沉——那妇人说的不假,林有致果然遇见了连她也无法掌控的情况! 墨蛛并非真正的蜘蛛,而是一种机关术的产物。只有米粒大小,但是一丢在地上,相近的两粒墨蛛就会渐渐散开,连成一线,用以给后面的人指示行踪。??? 要?? 看书 墨蛛虽小,但造价极高;附近不可能那么巧出现第二个携墨蛛在身的人。但用墨蛛作标记,通常就意味着——行动受限。 不过墨蛛指路最为清晰。陆启明顺着黑线全速向前,一刻钟后,终于到达了妇人所说的地方—— 那是一片巨大的谷地。高大山峰皆向两侧排开,中通一条河贯穿前后,上百个木屋排列整齐,分散在四周。 茫茫山地中,竟藏匿着这样一个大型的聚集点。 陆启明站在墨蛛的尽头俯瞰整个谷地,眉头微皱——谷地中心的那处有古怪,似有种莫名力量在干扰,使得他的精神力无法感应清晰;不过他能隐约感觉到,那个武师就在其中! 陆启明眼睛微眯,再不迟疑,向着谷地俯冲而去。 …… 上百座民居,外面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见一丝人声。 鸡鸭牛羊,炊烟皂角,整个谷底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而山民却都在各自的房子中静止,不说不动。 民居群的外围是一圈抵御野兽的高大栅栏,大门前还设了数座阵法——不过极其简陋,定然是出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师之手。 到了这里仍没有感应到林有致的气息已经使陆启明心中的躁意达到了极点,更不可能有心情陪他们玩什么玄虚。 陆启明冷哼一声,右手一挥,浑厚的掌力带着怒气倾泻而出—— 轰然一声巨响,阵法栅栏皆在一瞬间被摧毁,面前一片清净。 惊呼声四起,一阵骚乱过后,山民终于纷纷跑出房子查看究竟。 陆启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道:“倒沉得住气!”——那武师的气息仍留在原地。 山民越聚越多;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灰飞烟灭的阵法栅栏以及地上深深的裂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渐渐的,他们望向陆启明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惶恐;他们对视一眼,突然纷纷跪伏在地,齐声高呼: “恭迎圣使!” …… 陆启明微一挑眉——大部分山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他们竟然是发自内心地恭敬! 片刻后,一个浓眉大眼的憨厚农家青年小跑过来,对着陆启明拜了拜,紧张道:“圣使大人,圣女大人和先知大人等候您多时了。” 陆启明注意到,青年下意识地将“圣女”排在了“先知”之前。他环视一圈,似笑非笑道:“带路。” 他一开口,周围山民顿时松了口气,一个个小心站起来,为陆启明让开道路。 陆启明随着引路青年在人群中穿梭,渐渐感觉出人群中不同寻常的气息,不由心中沉思。 这些山民个个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但他们之间却有种若隐若现的奇异气息相连;这种气息他从前从未见过,似是某种精神上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却共为一个极契合协调的整体。 这些普通人在一起,却造就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力量形式;虽然现在仍十分微弱,无法看出用途,但陆启明却知道——这极不寻常。 莫非,这正是吸引林有致之处? 一路无话。 两个人很快接近了谷地的中心——一座四层竹楼。 这是谷底中最高最大的建筑;虽在外面毫不出奇,但能在山中建稳,定是费了一番功夫的;看来这里便是那个自诩“先知”的武师居所。 竹楼建在一座圆形的灰石高台上;高台一看便是古物,期间诡秘纹路纵横交错,色泽斑驳;原本应有许多石刻,而如今历经风霜,早已看不清初时模样。 陆启明一踏上高台,便知道——就是这里的力量扰乱了他的感知!而这种力量,与方才他在村民身上感到的极其相似,不过更悠远,也更强大。 引路青年帮陆启明打开了竹楼的门,便一躬身退了下去。 一阵风吹过,吹起里面层层帷幔向陆启明柔软飘荡,像女儿的手。 陆启明莫名一笑,负手跨进了房中。 房间中有静静燃烧的烛火;上首端坐着一位身着粗布衣的中年人,他的侧手则有一位白衣女子。 陆启明一眼都未看那中年人;他径直望向那女子。 女子的衣袍略显宽大,不甚合身;却不觉丝毫邋遢,只显得潇洒飘逸。 金色的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显出精致绝伦的轮廓;她只安静地坐着,周身便环绕着静谧圣洁之意。 她听到响动,立刻抬头望过去。 四目相对,她心中瞬间闪过无数情绪。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微笑起来,眼中有雀跃之色一闪。 良久,她朱唇轻启,叹道:“圣使大人,别来无恙。” 第五十六章 天明教圣女(二) 陆启明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白衣女子,没有说一个字。 房间中重归寂静,唯有蜡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声音。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中年武师眉头一皱,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向前倾了一丝,手臂搭在了座椅扶手上。 他这种姿势,如果事情不妙,则向前方便御敌,又能随时暴起捉住白衣女子,端得是进退自如。 陆启明嘲弄一笑。 白衣女子一看他眼神便知要遭,不由脱口道:“别给弄死啦!” 她刚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便觉得眼前一花——陆启明的手已经按在了中年武师的咽喉处;待她说完,中年武师已经人事不省地横在了地上。 椅子空出来了。 陆启明也不坐下;他轻轻打了打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就站在那里由上自下俯视着她。 女子自知理亏,讪讪一笑,伸手去推他道:“陆兄,好陆兄,坐坐坐,先请坐……” 陆启明沉声道:“林有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女子自然就是林有致了。 林有致心中暗叫不好:“完了完了真生气了……”她早就苦思冥想了好久——若是见着陆启明,该怎么向他解释;结果被他这么一吓,想好的词儿全都给忘了…… 林有致咬了咬嘴唇,索性举手投降道:“我错了!真的错了!”她猫儿似的眼睛真诚地瞅着陆启明,忽然把桌子上那盘摆放精致的糕点捧给陆启明。 “红豆酥,”林有致加重语气,补充道:“我亲手做的。” “哦?”陆启明似笑非笑看着她,道:“难道不是‘天明教圣女’给神灵进奉的贡品么?什么时候能给旁人了?” “哪儿能说是‘旁人’呐!”林有致拉过陆启明的手,挑了一块最好看的红豆酥放在他掌心,笑嘻嘻道:“我给他们讲的‘神’,本来就是按照陆兄的光辉形象塑造的呀!诚实,谦逊,仁爱!” 边说着,她又抓起杯子递给他,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来,陆兄辛苦了,请喝茶!” 陆启明拿着杯子,眼角不由挑了挑——林有致递给他的,分明是她自己的茶杯…… 屋中,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陆启明长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余光果不其然瞟见林有致狡黠的笑意。 陆启明扶额——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林有致凑近过来看他,小声道:“不生我气啦?” 陆启明叹气,把茶杯和红豆酥放下来,正容道:“有致,这不是生气不生气的问题。? 要看 书外面不是你家后花园——这回,行,你没事儿;那下回呢?你难道非要把性命放在运气上吗?” 林有致难得没有反驳。一来,此次事情发展确实超出了她的掌控;二来,累陆启明加急赶来,她心中实在愧疚。她点了点头,认真道:“这次是我大意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有致,你必须要开始修炼了。”陆启明盯着她,指着地上的武师道:“这不过是个武师,区区二阶,连小祺儿都能搞定,却把你给困住了。” 林有致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哪里有时间啊……再说,我修行资质那么差,还不如请个侍卫来得方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修炼一直这么排斥,”陆启明皱眉,道:“我只知道,靠人不如靠己。” 陆启明看她不应声,叹气道:“有致,你至少先看看修炼方面的书。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试试能不能炼个适合你的丹药。” “丹药!”林有致眼睛一转,“是不是吃一颗就能变成大高手那种?” 陆启明板着脸道:“想的美!” …… 二人闲聊了几句,林有致便开始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因为林家的大队伍走得实在太慢,那天与秦悦风、秦悦容分别之后,她顺便带着双胞胎侍女溜出来,挑山清水秀的地方走,逍遥自在。 当走到玉林镇的时候,林有致偶然听了一场天明教教徒的聚会,其中宣扬的一些思想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说到这里时,林有致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怀念。 “你好像一直对这种事很感兴趣……”陆启明看着她发亮的眼睛,若有所思:“不过,这天明教给我的感觉,确实跟其他的小教派不太一样。” 林有致有些吃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启明回忆着之前的感觉,沉吟道:“这些普通山民聚在一起时,相互之间有种奇特的相连感。” “是了!就该是这样!”林有致双手不自主地紧紧交握,不可思议道:“原来这种力量竟然能被观察到,真是神奇的世界啊……” “那你呢?”陆启明挑眉,笑问:“你是怎么看出不同的?” 林有致坐直身子,声音略微上扬:“教义。” 她在心中过了一遍措辞,认真道:“由人们自发聚集、信仰神灵的教派很多,但大都缺少具有足够说服力、足够凝聚力、自洽的教义。天明教的教义虽然远远算不上完美,但已经有‘那种’的雏形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 ” 顿了顿,林有致忍不住继续补充道:“只要教义能够在他们心中建立一种支柱,就会逐渐产生一种极为强大的内心联系——不管富有还是贫穷、顺利还是不幸,他们都能感到自身与更大的共同体休戚相关,有最坚实的精神后盾……” 陆启明同样认真地听着;看着她,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林有致双眉生得微微上扬,总有种其他女儿没有的英气;此时滔滔不绝说着,更显出独属于她的神采来。 等她这段说完,陆启明无奈道:“就算好奇,你也不至于丢下侍女自己一人来看啊。” 林有致摊手道:“我实在担心瑶瑶跟采采太不会演戏……” 那天,决定去一探究竟后,林有致就用陆启明的迷药把自家侍女放倒,换了一身普通山民的衣服,一个人偷偷跑了出去。 以林有致说话的本领,很快就搭上了“线”——和天明教的一位大姐搞好了关系。在她的介绍下,林有致加入了前往祭祀的队伍,一路上边聊着,边做了那些指示行踪的记号。 队伍在那个小山村暂时停留。村中的人都朴实,从来没有见过像林有致这般漂亮的姑娘,一时间全村的人都好奇地来看她;她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 巧的是,就在林有致到达村子没多久,天明教的先知竟然碰巧也来了这个村子。 天明教一向很欢迎新的成员加入;先知听说了林有致之后,欣然请她过来,准备亲自表示欢迎。 说到这里,林有致的表情不由变的有些古怪。 “之后怎么了?”陆启明挑眉。 “之后……”林有致看了地上的“先知”一眼,似笑非笑道:“这武师见了我之后,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林有致说的委婉,陆启明却不会不明白,不由对这武师更加厌恶。他冷冷看了武师一眼,随意一脚把他踢远了些。 林有致扑哧一笑,拉他道:“别急,好玩的还在后面呢。” 那武师被林有致的美貌引得心动;但他竟真的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严守戒律,反而因为心生邪念而备受煎熬。 武师让人送林有致出去,自己一个人进了静室悔过——这是林有致没有想到的。 更没有想到的在后面—— 半天之后,武师忽然说自己受到了神的旨意——神说要让她林有致做祭品!林有致不理解他前后举动的极端矛盾;况且,武师宣布的时候,表现出真心的悲悯——他自己竟然也很惊讶! 陆启明皱眉看了眼武师,问道:“莫非他真的相信有神与他对话?”他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妖言惑众的小人而已。 林有致点点头,好笑道:“我后来发现,这人的精神上有些情况——他特别容易产生幻觉;而且深深地相信自己的幻觉就是真实。” 那日临近祭祀,而林有致的出现扰乱了武师“先知的心”,他潜意识拒绝林有致的存在,最后竟再次出现了“神灵降旨”的幻觉。 陆启明怀疑道:“莫非这天明教的背后另有他人操控?就凭这武师……” “不要小看他,这武师似乎以前还是大盛王朝的一个官员呢……”林有致笑,转而又补充道:“不过他的幻觉可能与这个地方有关系……” 陆启明道:“你是说外面那个圆台?” 林有致点点头,皱眉道:“就连我在这儿住了两天,耳边有时都会听到一种隐隐的歌声……感觉像是原始的祭祀歌……” 她摇了摇头,接着道:“先不说这个。他让我当祭品之后,我就被人看得紧了……所以没有办法,只能用了墨蛛。” 不过这些山民的本性都不坏;而那武师心中愧疚,对林有致避而不见;只要她不反抗,那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阻止。 这就给了林有致足够的发挥空间。 一路上她毫不害怕,反而与看管她的几个人混了个透熟。这些普通山民的见识哪能与她这位世家小姐相提并论? 她给他们讲草原讲大海,讲各种奇人趣事,直被他们当作了智慧的象征;而有关天明教的信息却在不知觉间被套了个干干净净。 队伍到达谷底后,离祭祀开始,还有一整天的时间。 “你猜,这一天我都干了什么?”林有致用手指点点陆启明。 陆启明微笑,顺着她的意思问道:“什么?” “我去和那些山民一起劳作——捣衣、喂鸭、种田……”林有致露出一个端庄圣洁的标准微笑,声音飘渺道:“我告诉他们——” “神创造了世间。世间的一切都是神的一部分。” “我们耕种的土壤,阳光雨露,一切都是有灵的,都是神圣的。” “通过祭祀、祈福,只是对神表示感激的一种方式。实际上——神无所不在。” “我们行走、休息、打猎、劳作,时时刻刻都灌注着神圣;这同样都是与神沟通的方式。” …… 陆启明听着,抚掌叹道:“对应得很准。” 中洲的人们普遍相信万物有灵;而对这些平凡的山民而言——有关“生存”的一切,才是最神圣的——即使他们不懂用“神圣”这个词来表达。 这种情况下,一个绝美的女子,不畏惧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来到他们身边,讲述着他们心中最愿意相信的妙言——再没有比这些更有说服力了! 事实确实如此。 谷底不小,但也不算大。一天的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美丽的女子,也都听到了她的话。 但祭祀照常进行。 作为祭品,武师派人带了一套白色的衣袍给林有致——不过这正合她意——一身白衣自然比农家女的粗布衣多些圣洁效果。 “怎么个祭祀法?”陆启明忽然问。 “用火呗。”林有致满不在乎地回答。 纵然知道她安然无恙,陆启明的目光还是冷了三分。 林有致拍拍他,好笑道:“你还指望他们怎么祭?难不成找个大盘子让我坐上去,等祭祀完了再撤下来吗?” 她从衣领中撤出一条细线,线上挂着一红一蓝两颗珠子,笑道:“居家常备——避火珠和避水珠!” 祭祀那日,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大火熊熊而燃;身穿白衣的绝色少女就那样眉目安然地站在火焰中心—— 然而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却让人们以为神迹降临—— 林有致在大火中衣袂翻飞,却毫发无伤! 这时,他们听到少女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带着神的旨意而来。” …… 陆启明轻笑道:“原来你还带了‘千里玉’。” 手握“千里玉”讲话,即使毫无修为在身,声音也能让每个人听清——这件宝物对林有致来说,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林有致笑着点头,道:“之后,我就把准备了一天的演讲稿背了一遍。” 陆启明莞尔:“之后就成圣女了?” 林有致得意一笑,又补充道:“当然,这还是因为,这天明教从‘先知’到普通教众本就心诚,我顺着他们希望相信的来说,才能做到让他们相信。” 陆启明摇头——除了她,有谁能做到? “不过这武师后来虽然信我说的话,但还是很警惕。”林有致无奈道:“毕竟我好像是抢了他的工作……别人越尊重我这个圣女,他就看得越紧。所以实在没找到机会给外面送消息……” 陆启明淡淡道:“那有什么难的,一针下去不就搞定了?” “你给我的迷针都用完了,”林有致一吐舌头,小声道:“剩下的全都是杀人的……” 陆启明只能再叹气。他看了一圈,对林有致道:“怎么样?是时候回去了吧?” 林有致先乖乖点头,又连忙补充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第五十七章 黄金树秘境 是日傍晚,天明教响起了集结的钟声。? 要看 书 先知登上高台,平静而坚决地宣布了自己将要云游四海的决定,并将天明教的重担郑重交给了教中最善良淳朴的高大青年。 人们震惊而不舍,但心中相信,先知定然是到更远方讲述神的圣言去了。 至于被赋予重任的青年,没有人有异议—— 淳朴不代表愚蠢;越单纯的心,越亲近于善。 …… 人们望不见的阴影中,陆启明二人并肩而立。 林有致望着中年武师远去的身影,不由叹:“有药剂大师就是有效率。” 陆启明笑笑,戏谑她道:“真就这么走了?倒不像你的风格。” 林有致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摇头轻笑道:“没办法啊……弄出这么大动情本来就不是我本意,仓促之间有些事太过取巧了些……再说,天明教虽然特别,但基础还是不够,想有大的发展——不现实。” 陆启明不置可否。他眼中微有深思——这般微弱的力量,却能干扰他的感知;如此特殊的现象,怎么可能没有人发现?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记载? 林有致瞅了陆启明一眼,问他:“说起来,你为什么非要选那个呆头呆脑的傻大个儿?” 陆启明莞尔,只道:“走吧,该回去了。” …… 离玉林镇不远有个小城,其中一处白墙黑瓦的古朴院落,属于林家。 庭院内里错落有致,植物葱郁。傍晚时纸灯笼亮起,走着其中曲折深幽的花径,心中倒也舒适。 林有致凑近桌上的小瓷碗,舀了一勺温热的桃花羹,满足地叹息道:“终于回到人间啦……” 陆启明含笑望着她,心中有些柔软——实际上就算在他面前,林有致也甚少显露小儿女姿态——看来这几日,她心中也不是不紧张的。? ? 要看??书? 林有致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坐直问他:“说起来,陆兄你什么时候会炼丹了?” “在暮途遇见了高人。”陆启明简单道,顿了顿,他望向她:“有件事请你帮忙,我最近急需一批药材。” “把单子给我就好。”林有致点点头;这种事在他们之间太正常了——很多事若是亲自出手,总是被盯得太紧。 陆启明取出早已写好的药材名目给她,笑着提醒道:“这次可有些多。” 林有致大致扫了几眼,讶然道:“都是主药吗?急用?” “不,都是配药;主药已经准备了。”陆启明无奈,那黑影给他的丹方,即使是配药也极其珍贵。“怎么样,是不是不好办?” “没事,恰好要办大拍卖会,东西多。”林有致笑,她打量着陆启明道:“配药都这么珍贵——那不更值钱了?要不陆兄您老勤奋点儿,多炼些丹药顺道拍卖了,咱俩还三七分呀。” 陆启明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林兄,咱们两个最长是有多久没联系?” 林有致挑眉,沉吟道:“最多一两个月?记不太清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陆启明叹气道:“我担心自己记忆也被人动过手脚……” “怎么回事?出事了?”林有致大吃一惊。 “现在还没。”陆启明微微苦笑,低声道:“我炼丹比药剂还熟练,就像练了无数年一样。” 林有致一怔,忽的拍案站起,激动道:“你是不是有前世的记忆?!” 陆启明失笑——这姑娘想象力太丰富了!他摇头道:“怎么可能?再说,我记忆中的人就是我自己。” “这样啊……”林有致脸色有些黯淡,缓缓坐下,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她晃了晃脑袋,微笑道:“说不定……你娘亲的原因吧,不如你再回去看看她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提示?” 陆启明默然点头。? 要看 书 两个人各怀心思沉默着。 半晌,陆启明微微一笑,道:“先不说这事儿了。过段时间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林有致还有些神游物外,强自集中精力听着有关顾之扬、夏五、叶醉等人的事。 待她听到姚成象的时候,才扑哧一笑,“姚胖也撞见你了啊?” “你的追求者?”陆启明挑眉问她。 林有致笑而不答,道:“姚胖可是我朋友,你罩着他点。”顿了顿,她又认真道:“他这人看起来不靠谱,实际上是我见过的人中真正能顶事儿的。你要能让他为你所用,也不会亏。” 陆启明笑着点头,转而又道:“还有一个人,你们应该能成为朋友。”世家的少爷小姐大都不与普通人相交,但“林兄”总是不同的。 “谁?”林有致听他单独来说,颇为好奇。 “我在暮途时同行的一位姑娘,虽然容易害羞,但性子里有些部分和你很像,”陆启明想着宋平安,微笑道:“真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 林有致神情一滞,转而一脸坏笑道:“难得啊难得!陆兄竟然会夸一个姑娘!开天辟地第一回啊……是不是看上人家啦?” 陆启明莞尔道:“林兄你想的未免太快……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就是美救英雄、生死之交咯……”林有致啧啧不已,笑道:“倒还真的要认识认识——她叫什么名字?” “宋平安。”陆启明随口答道。 他看了眼天色,轻笑道:“好了,林兄,把你安顿住就行了。明早还有事,我这就先回去了。” 林有致也不意外,点头道:“天快黑了,你路上小心。” …… 采采见陆启明走了很久,自家小姐还没有唤人清理餐桌,不免有些奇怪。 她轻轻走进屋子里,看林有致一个人坐在榻边,桌子上的饭菜早凉透了。采采对林有致行了个礼,便主动到桌前去收拾了。 瓷器餐具发出叮叮咚咚的碰撞声音。 林有致蓦地大怒,猛然站起来厉声道:“你吵什么吵!” 采采浑身一个激灵,手中的碗吓得扔了出去,整个人呆站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 碗装在地面上,砰然碎开。 破碎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林有致忽然一愣,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沉默片刻,轻声道:“采采,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采采傻傻地望着她,“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林有致只得抱住她好一顿安慰。 采采抽噎道:“小姐,是不是陆少爷惹你生气了?” 林有致怔怔地不说话,心中问自己道:“是啊,我……我为什么生气?”她仔细分析着自己,眼睛渐渐因为震惊而睁大,暗道:“难道我?!” 她连连摇头,“可是,他年龄这么小,我怎么能……”她心神一乱,竟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采采一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倒不是采采聪明过人,而是林有致不知道——采采瑶瑶等人心中早将陆启明视为了自家姑爷;在她们眼里,只有陆启明才配得上自家小姐。 采采急道:“小姐,你难道忘了你跟陆少爷是同岁的啦?世家这么大,早不用讲究辈份了!小姐你又与陆少爷没有血缘关系,千万不要犹豫啊!” 林有致望着烛火出神。 许久许久,当采采都快睡着的时候,忽的听到林有致幽幽道:“采采,你去给我查一个人。” “宋平安。” …… 陆启明自然想不到,他随口一句话,竟在林有致心中掀出如此轩然大波。他只觉得解决了一件大事,然后神情悠然地回到了陆家。 离天亮没有多久,他索性便不再去睡了——到他这种修为,身体早于常人不同;两三日不食不睡也无妨。 陆启明坐到案前,再次从青玉坠取出母亲留下的册子翻读。毕竟记忆力再好,也不能保证不出错,尤其是有了黑影这种动辄操控记忆的存在。 他试图从母亲留下的资料中找到更多信息。 陆启明一页一页细读着;当看到一个图案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琥珀般金黄而剔透的树形令牌。 陆启明越看越眼熟,心中一动,取出了那日从叶醉处得的无名令牌——原来这令牌除了颜色材质不同,轮廓却分明与母亲手绘的图案一模一样! 陆启明看着母亲写下的介绍,微微一笑,忽然轻声对那令牌道:“黄金树秘境。” 异变突起! 那树形令牌竟然随着陆启明的声音绽开一层白光,光芒覆盖处,锈蚀的污迹瞬间消散,显露出光洁剔透的令牌本体来——再看时,虽仍是暗金色,质地却已不同——通体如琥珀一般,比木材坚硬,又比玉石软,是种从未见过奇特材质。 灵器识名! 传说器物也会生灵;器灵知道自己的名字和使命;当有人说出时,尘封已久的器物便能听到,重焕光辉。 陆启明来回看着令牌两面疏密不同的纹路,再对照母亲的解说,眼睛微亮——这令牌正是黄金树秘境的钥匙! “秘境”与“遗迹”不同。遗迹是固定的某个地方;而秘境是附着在我们这个主空间的小空间,环境、生命甚至时间流速都有可能不同——所以秘境需要“钥匙”。 如今中洲被世家发现的秘境,共有八个;而“黄金树秘境”不在此列。 惊喜过后,陆启明眼神微微凝重——按母亲的说法,这个秘境的钥匙在她们那儿也极其珍贵,每一个出世必然要有一场腥风血雨的争夺。 陆启明心念一动,秘境令牌再次从手中消失——这秘境,在他实力足够之前,必须要保密。 不过——陆启明无声一笑——令牌上关于“入口”的谜题,倒可以先解一解! …… 第五十八章 风平浪静的明天和门钥匙 陆府用来待客的园子们迅速热闹起来。??? 要?? 看书 值得一提的是,大唐太子不久前到达,却面色苍白一脸病容——丝毫不像给秦悦风下毒的凶手样子——听说是途中遇袭受了伤。 秦悦风知道后只冷笑“装的真像”;陆启明则暗中摇头,懒得关注。至于谁对唐太子下的手——可能是秦家报复,可能是其他世家搅乱局面,甚至可能是他唐王朝自己。 世家间之暗流涌动乱而频繁,本没有谁真正清白干净,算来算去,还是一笔糊涂账。 而最受瞩目的姜家,在大宴的前一天才堪堪到达;然,非但无一人以为姜家失礼,反觉得姜、陆二氏的关系因陆启明的原因,比从前近了多。 毕竟,按姜家的超然地位以及行事惯例,只派小辈前来都算正常;根本没人想到——这次带领姜家人前来的,竟是三长老姜雪茶! 姜雪茶,她是大周天。 如果说小周天是强者的一道坎,那大周天就是天堑——再多的资源,再好的体质,也不能保证晋入大周天。便以陆家为例,长老会中不乏有小周天巅峰数十年的,但仍没有一个突破大周天——包括家主陆行之。 如果让人知道陆启明精神力的境界居然已经达到了大周天,那么,其他世家对陆启明的暗杀、或是陆家对陆启明的保护,都要再多百倍不止。 一般而言,修为一旦达到大周天,就超然于俗世,成为家族的太上长老;但姜雪茶太年轻了;四十岁,比大多数长老都要年轻。 姜家本就希望她多些历练;而她更是立誓此生不嫁,为家族奉献一切。所以她便成了世家中唯一一位修为达到大周天的长老。 姜雪茶地位如此特殊,使所有人都对陆启明与姜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在他们看来,姜雪茶亲自来观礼,定然是因为陆启明了。? ? 要看??书? 然而陆启明却哭笑不得;他心中清楚,姜雪茶此行,根本不是因为他。 毕竟是姜家大长老医术的亲传,陆启明对姜雪茶的性格也有所了解—— 姜雪茶虽然有个少女气的名字,但行事风格比大部分男子都雷厉风行、铁面无私;就算陆启明是她的亲传弟子,她也不怎么可能抛下家族事务前来观礼。 不过类似于这种误会,出面澄清才是画蛇添足。 …… 宴会比预期更加盛大,因为多了两位大周天——姜雪茶,以及太上长老陆玄通。 此前,经过陆远空等人的游说,陆玄通本来就有意出面此次族比;姜雪茶一来,他自然更要出席了。 事情有趣起来—— 如果陆玄通不观礼的话,族比的胜者毫无疑问就是陆启明,那实在少了很多热闹。但现在,结果可就不一定了! 其中玄机,就在于辈分与年龄的不统一。 陆氏一族,生息千年不倒,何等庞大?与陆启明同辈的人,可能是刚出生的婴儿,可能是壮年中年,有些甚至早已作古——年岁相差极大。 这样的话,同辈比武就很不公平——十五岁的武者与五十岁的小周天是同辈——这可怎么比来? 所以年轻辈分的族比,便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大家取了中洲武院招生的年龄门槛“三十”——即超过三十岁的族人,便不再参与了;也实在不好意思同小娃娃们争呀! 但毕竟是“不成文”。 当观礼席中有太上长老时,事情就不同了—— 就算是白发苍苍,也一定要从床上爬起来拼尽全力一战的! 越年长的族人,执念越深——他们大多都此生晋级无望;但若能得大周天强者的一句指点,生命轨迹便再不相同! 陆启明,十六岁的小周天——实在很了不起;但想要赢下这场族比——还要看那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族人们同不同意! 族比本是盛事,此时横生变数,不知使得多少人心潮澎湃,辗转不能眠。 感受着族中骤变的气氛,陆启明只微微一笑——他又有何惧? 诸君请尽管放马过来罢! …… 在陆氏族人心中,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一直期待的“三个年轻人同台被授长老资格”的场面没有出现。 陆家家主嫡长孙陆锦成,在经过两个月的闭关苦修之后,还是没能成功晋入小周天。 所以陆家的新长老,依旧只有陆启明和陆文斌二人。 不过即使只有两人,也是极为罕见的场面。 庄重肃穆的典礼中,人们望着那两位年轻的长老,想着秦家、姜家那两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又想起自家这一代的晚辈亦远胜从前,不由皆发自内心地期待着—— 未来将会是多么丰盛的时代啊。 陆启明同样在期待着。 他期待着风平浪静的明天——繁忙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正式的待客宴已过,陆启明终于不必再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邀战函——因为待客宴之后已是作为正式的客人了,再向主家邀战是极其失礼的行为,再随性不羁的世家子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而被大多数年轻族人畏惧的族比,在陆启明心中也不过是几次比斗。 事实上,若非身负诸多期望,单论陆启明自己,是根本不在意族比的名次的——若是名次能让,他就送给小祺儿当礼物了。 族比之后更是自在——人人都关注中洲武院;中间足足有近十个月无琐事。 至于进入中武之后,想必更是悠哉有趣的时光了! 陆启明回忆着父亲母亲对中武多姿生活的描述,嘴角不由勾起一丝微笑。 然而那笑意转瞬极散。 陆启明无声叹了口气,平静而沉默地望向远空。 …… 莺燕翩迁,草木舒展;大好时节。 然陆府清幽花径里的赏景人却愈发少了——热闹属于演武场和静室。 陆启明也不例外。 静室之中,四壁里嵌的盏盏灯火尽数亮起,巨幅的白纸将整个屋子的地面铺满。陆启明在正中央盘膝而坐,前后左右皆悬浮着一支笔。 他仔细看着树形令牌密纹的那一面,微微皱眉。 乍眼看过去,疏纹的那面颜色浅,而这一面颜色重;但陆启明却知道,令牌整体的颜色是一样的。 密纹的这面之所以显得颜色重,是因为无数细小繁多的纹路排布密集到了极点,以至于连叶醉小周天巅峰的眼力都不能分辨,以为整体是一层均匀的深色。 陆启明最初也只注意到了最粗最深的主纹;还是在用上精神力之后,才发现了其中玄机。 而这一面复杂到可怕的密纹,就是一张缩小了无数倍的“藏宝图”,其中指示了黄金树秘境的其中一个入口——只是,这藏宝图的信息想要解出来,未免太难了些。 就算是陆启明,也要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却还只能说“姑且一试”。 陆启明缓缓舒出一口气,心中平和清静;他认真注视着密纹,强悍的精神力同时涌向令牌,全力解析着每一丝纹路的含义。 时间无声过去。陆启明保持着注视令牌的姿势,整整一个时辰丝毫未动。 某一刻,他忽然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在他脑海中,一个巨大的令牌虚影清晰浮现——其中无数密纹,无数不同的粗细力度,皆与真实的令牌等比放大,不差微毫! 他竟然把整面密纹在脑海中复刻重现! 陆启明看着心中那面令牌,微微摇头:“不够。” 此时,令牌虚影的面积已经与他“水月泠如”的院子相仿,然而纹路的细密-处仍像一层灰色的阴影,难以看清究竟。 陆启明心念一动,令牌虚影继续放大。 脑海中虚化的空间能够无限延伸;转眼,无数的密纹肆意伸展,就如绵延不绝的暮途山脉一样庞大。 陆启明俯瞰着铺天盖地的虚影纹路,满意地点头——可以开始解了。 他盯着密纹中某处,手指轻轻一划——悬空的笔第一次动了——他正前方的毛笔迅速在纸面的东北角画了一个圆。 随着他目光的细微移动,左右两边的毛笔无声划过去,在纸的对称两边同时写出两个“十”字。 陆启明目光再转,笔尖再动,不同含义的符号渐渐在纸上增加着。初时陆启明下笔几乎不假思索;而到了后来,就算是以陆启明的计算速度,有时也要一刻钟才能再添一笔。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白纸上已密密麻麻全是标记。 陆启明额头已微微见汗;他环顾了一周,起身再铺上一张新的白纸。 他闭目养神了片刻,再次固守心神,在脑海中显现出令牌虚影来。 陆启明虚一招手,密纹山脉整体一个翻转,俯视中的平面纹路立时转为侧立——每条密纹的深浅皆不同,由侧视的角度去看,便又是无数新信息!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描画。 纸面写满又换,足足六次。 完成这六整张纸之后,即便是以陆启明的耐心,也着实不想再看这珍贵令牌哪怕一眼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步。 陆启明微微一笑,将六张纸重叠在一起,很快描出一份地图来。 地图清晰而熟悉—— 陆启明解出的秘境入口,竟恰在陆城附近! 第五十九章 欠他两杯茶的术修 陆启明把树形令牌收进青玉坠,毁去了那六张纸,起身离开静室。??? ? ? 门外天色尚早。 他悠然走出陆府,向着黄金树秘境的入口方向行去。 陆启明自然不会现在去开启秘境;但是,秘境本身的特别再加上极近的距离,足以说服他到近处进行更加细致的查探。 根据母亲的记载,黄金树秘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所有进入的人,无论是肉身修为还是精神力,都会被更高层次的神秘力量彻底压制! 也就是说,不管是小周天、大周天或其他任何层次的武修术修,只要进入黄金树秘境,就皆与普通人无异。 如果这秘境入口偏僻遥远也就罢了;但偏偏就在陆城附近——这便能够利用了! 居安思危,以备万全——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有秘境钥匙在手,也是多了一条退路。 但同时,陆启明也清醒地知道,借秘境御敌才是真正的饮鸠止渴。 世上本不存在安全的秘境;而黄金树秘境的危险程度更是中洲人想也想不到的。本就危险到了极致,再加上修为全失,贸然进入绝对十死无生。 母亲标注的原话是——“奥义境之下,万万不能入!”——而中洲到底有没有“小奥义境”的修行者,还是个未知数。 许是风泠如也觉得“黄金树秘境”离自己儿子的生活太遥远,所以对于秘境的特点和危险都只一笔带过,根本没说细节信息。 在这种情况下,陆启明自不可能狂妄到以为自己有能力随意进出——更何况,树形令牌只负责“进”,至于如何从秘境出来——天知道! 陆启明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即便是最极端的危局,也尽可能不动用树形令牌。 …… 陆城是个气候宜人的好地方。 城市和周边地区是平原,再远处则由平缓的丘陵渐渐过渡为山地;冬暖夏凉,花草树木和小动物都充满灵气。壹?????看书 山林间刚下过雨,画眉站枝头,有兔子在树边嚼草;而这些机警的小动物,却都没有察觉到有人从它们身边路过。 陆启明收敛气息,四处走走停停,记忆着附近数座山的详细地形。 他有些遗憾自己从前没有在“阵法”一道上用心——若是阵法大家,类似于这种地形,绝对最方便布置些玄机了!但是以陆启明此时的阵法水平,强行布置什么阵法,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看山看水,大半个下午转眼过去。 陆启明是将这小段时间当作一次闲来踏青;但对很多其他人而言,却恰恰相反—— 就在距离陆启明不远处,俨然上演着一场涉及了两位小周天的围杀! 其实陆启明很早就发现了;甚至已经发现了两次。但是除了感叹一句“最近小周天真多”以外就继续走他的路了——他一向是最怕麻烦的人。 不过,他不找麻烦,麻烦却来找他。 一连串气爆声惊起,其中一支恰冲着陆启明射来! 陆启明微一皱眉,抬手轻轻一捞,把弩箭拈在指间扫了一眼——金刚烈弩?原来是大齐的人。 不过用弩箭对付小周天?大齐的人何时也这么天真了? 陆启明觉得十分有趣,便抬眼看向被围杀的那个小周天;看到那人的脸,陆启明微一挑眉—— 竟是那日的白衣公子,穆昀意! …… 大齐王朝针对穆昀意的这次围杀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这块地方就这么大,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与陆启明擦肩而过过两次。 而这第三次终于被陆启明取了一支箭,才恍然惊觉此处竟还有别人! 一时之间,大齐的人和穆昀意皆停下来,警惕地望向陆启明—— 这一看不当紧,大家全愣了——竟都是熟人! 穆昀意自是一眼认出了陆启明;而大齐的侍卫首领前两日才参加过陆家的待客宴,也没办法装不认识。??? 要?? 看书 三方人互相对望着,四周静静的。 此刻穆昀意显得极为狼狈,气息微弱,白衣上遍布血迹;然眉目间的风采却一丝未弱。他率先对陆启明点头问好,微笑道:“原来是陆公子,倒是打扰了。” “见过陆少爷。”大齐那侍卫首领心中一紧——他与陆启明竟然认识?侍卫首领看着陆启明手中的弩箭暗暗紧张——今日可千万不要另出事端啊!他一抱拳,恭敬道:“今日打搅陆少爷的雅兴实是无意,明日定要登门赔罪!”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这倒不必。” 他说的和气,侍卫首领心下却更沉——“不必”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不由得侍卫首领不紧张——陆家实力远胜大齐,而陆启明同样远胜于他;若是陆启明插手,今天便难免有负皇子重托;而皇子自不可能找陆启明麻烦——倒霉的只有他一个! 陆启明只饶有兴趣地看着穆昀意手中的长剑—— 长剑与普通武器不同,通体就如水晶一般,呈现出晶莹剔透的暗蓝色,中间遍布着精致的鎏金秘纹;整把长剑更像是件工艺品。 陆启明感受着暗蓝长剑的独特气息,目光微亮——如果他判断的没错,这长剑,是灵媒!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陆启明友善地笑笑,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穆昀意倒不意外,微一苦笑,对陆启明一点头便迅速消失。 侍卫首领大大松了一口气,朝陆启明拱手一礼,刻意比穆昀意晚了三息,才挥手下令道:“追!” 陆启明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嘴角一勾,身形也消失在了原地。 …… 大齐侍卫首领脸色阴沉。 他一边攻向穆昀意,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小心着战场旁边的那个身影。他不禁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当他们在小径上打时,陆启明站在树上静静的看着;当他们在草地上打时,陆启明在树荫中静静地看着;当他们在溪流边打时,陆启明站在石头上静静的看着…… 侍卫首领额头上的青筋不自主地跳动着——这位大少爷究竟想怎样! 大齐的人本来占绝对优势,但旁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比己方更强大的陆启明,那可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打了;反而是穆昀意无所顾忌,直接把后背放心地对着陆启明,反而更轻松了些。 侍卫首领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受不了了!他一脸僵硬地停下来,对陆启明道:“陆少爷,你还有何吩咐?” 陆启明平淡道:“我仿佛是忘了一件事,先在这儿想着。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不管?!这可能么!侍卫首领心中憋屈,却无法说什么——地位相差太大了。不过侍卫首领倒能猜到些陆启明观战的原因—— 穆昀意,他是术修。 …… 这确实是吸引陆启明关注的原因。 术修的**强度本来就弱,而穆昀意看起来比记载中术修的身体还要更弱一些——难怪大齐会用金刚烈弩对付他。 不过,穆昀意作为术修、其小周天境界的精神力却是实打实的。 难得有机会遇见小周天境界的术修,陆启明怎么会放过近处研究的机会?反正这些人都无法感知到他铺天盖地的精神力,在他看来,无论自己怎样观察都是不会干扰他们的战斗的。 至于大齐的侍卫首领因为他陆启明而心神不宁,那自然是他自己心性修为不到家的缘故。 不过,这穆昀意,倒真的不错—— 他分明已近乎透支,但握剑的手却始终是稳的;只要有机会便借助一切拉开距离,再在最好的时机出招;虽然眼看已到极限,但每次出手的效率却依旧远胜侍卫首领。 陆启明一看便知道——穆昀意绝对在围杀之前就出过状况,否则这一群人不可能逼得他这般狼狈! 而术修独特的战斗方式也令陆启明体会颇多。 武修术修都要依靠天地元力来战斗——不过武修的方式是用身体吸收天地元力,再转化为内力来出招;而术修则用“灵媒”来代替身体作为媒介。 即,术修用精神力引动天地元力,再通过灵媒转化、发出术诀。 陆启明感知着穆昀意通过暗蓝长剑发出的冰刃、烟雾,觉得真的很有意思——他清楚自己在术修的天赋上决不弱于武道,只因没有合适的术修功法才未曾修习;等到了中洲武院,倒不妨一试! 至于穆昀意……陆启明若有所思。 今天的场景使陆启明回想起了上次去暮途的遭遇,心中本来就有些松动;而权衡利弊,也是救下穆昀意好处更多些。 陆启明没有立即出手的唯一原因,就在于穆昀意的脸——分明与大齐皇子有五分相似! 陆启明暗暗摇头——这穆昀意,多半就是大齐那个天赋异禀但早早“夭折”的七皇子了。 他皱眉看着前面的战况,叹了口气——罢了,他认识的可是“穆”昀意。 心中有了决定,陆启明便不再耽搁,脚步一动,立时出现在战场中央。 他随手帮穆昀意挡过一击,无视侍卫首领难看的脸色,微笑道:“我想起穆公子还欠我一样东西,非向他讨要不可;不如诸位下次有时间再继续切磋?” …… 大齐的人实在是奈何不得陆启明,加之“得罪陆家”的后果可比“杀不了穆昀意”严重的多,最终还是憋屈离去。 眼神复杂地望着大齐众人的背影,穆昀意无声叹了口气。他靠着树干缓缓坐下,忍着咳对陆启明微笑道:“陆公子莫非忘了,那杯茶……在下已经还过了?” 陆启明颔首:“原来如此,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看向穆昀意,含笑道:“不过现在穆公子又欠了一杯。” 穆昀意微怔,转而低头轻笑起来。他喘了口气,忽道:“不如……算两杯吧。” 刚勉强说完,他便两眼一闭,彻底昏了过去。 陆启明叹气道:“总该先告诉我住址吧。” 四周无人无声,只有微风拂过。 第六十章 能饮一杯无? 天色近黄昏,甚美。壹?????看书 广扬与小城有大不同——白日里,人和风景都太端庄,严肃到近乎苛刻;但在一天将近的时刻,一切都随着光线柔和下来。 人声光影浮动;高堂酒宴,小灶人家,无不同。 陆启明感受着这些平常而热闹的人间烟火,由衷微笑。他收敛气息带着穆昀意一路疾行,没有惊扰任何人。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彼时顾之扬正在院子里练剑,忽然之间从头顶无声无息跃出两个黑影,直惊得他差点一剑直接拍过去。 陆启明心情正好,笑眯眯地对他点头:“顾兄,早啊!” 顾之扬神情迷茫地跟着点头。 习武之人鼻子灵,对血腥味敏感得紧;陆启明刚到,夏五和叶醉就一前一后从屋里跑了出来;看见穆昀意的模样,皆是一愣。 “这这这不是穆……?!”夏五震惊了。 叶醉斜靠着门框笑,啧啧赞叹道:“真惨真惨……你打的?” 陆启明没好气道:“对,对,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众人皆笑。 里屋的小笛子听见她陆哥哥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却看见了一身是血穆昀意,顿时吓得惊怔在原地。 陆启明对她安抚地笑笑,把穆昀意举在身后,对顾之扬他们道:“快点找个房间,别吓着孩子们了。” ……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穆昀意安置到床上。好在换了这个新院子之后,房间够用,有空出的床。 说起这个院子,还是当初陆启明与顾之扬比武的那个。 那日离开金谷斗场时,顾之扬虽然没来得及拿斗场的报酬,但斗场可不敢不给;而这一给,可就不仅仅是约定的那丁点赏金了——在陆子祺的逼迫下,斗场直接把那整日的收益都给顾之扬送了过来。 这样的钱,顾之扬倒也觉得心安理得些。 也是在陆子祺的张罗下,顾之扬他们买下了这个大院;期间自然是一点儿亏都没吃的。翻新修葺之后,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附近并不繁华,但安静宽敞,反而更合大家心意。毕竟,所有人都实在受够了过去嘈杂拥挤的生活。 同样在贫民区长大的小笛子,虽然只是小孩子,但对类似于刚刚的场景已有些抵抗力。 没多久她便小步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怯声问:“这位大哥哥没事儿吧?” 叶醉一看她拿的是自己的衣服,不由翻了个白眼,嫌弃道:“看着夸张,屁事儿没有!” 其实他说的倒也没错。 穆昀意应对追杀的经验绝对很丰富,他之前受的伤都是普通外伤,没有一处致命。至于他为何会陷入昏迷,则是因为提前服用过某种激发**强度的药剂,押得太久、反噬太重的缘故。? 陆启明当时就给穆昀意灌过一瓶药剂止了血,现在他虽然气息仍弱,但已归于平稳。叶醉顾之扬等人哪一个都见多了比这更重的伤势,所以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陆启明诊过脉,看向穆昀意的目光多了分复杂——跟他一比,陆启明的身体简直是太好了—— 穆昀意体内竟没有一条完好无损的经脉! 他这种情况,应该是在极年幼的时候被人用残酷手段废去修为,经脉寸断;而这么多年之后,早已没有治愈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在服用过强化**的药剂后,穆昀意依旧比正常人差得多的缘故。 陆启明心中叹息——在幼年就遭遇如此惨事,本绝无幸理;可穆昀意不但活了下来,还在术修一道上修至小周天。今后,大齐王族恐怕难免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针对他这类情况适用的药剂,陆启明倒是常备。他想了想,又取出了一个白色的玉瓶。 看到这有着莫名熟悉感的一幕,顾之扬不由眼角一抽。 夏五瞠目,忍不住道:“你难道每时每刻都带着各种治伤的东西么?”他自是不知道世间有青玉坠这等奇物,只奇怪陆启明这么多东西带着——难道不烦? 陆启明失笑,道:“并不是……比如我今天就没有带其他工具,所以一会儿还是叫穆公子的人过来吧。” 夏五撇嘴,小声嘀咕道:“我看你肯定是知道——你在哪儿,哪儿就有人受伤……” 陆启明莞尔,旋即忽然想起来,最近好像真的是这样……他无辜地眨眨眼,不做评论。 “太对了!”叶醉猛的一拍大腿,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他一脸痛心长叹一声,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唏嘘道:“老夫纵横江湖几十年,早悟出了一个真理——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碰见越高明的医家,就越不吉利啊!” 叶醉忽然看向夏五道:“你可得小心一点。” 夏五奇道:“关我什么事?” 叶醉神秘兮兮道:“你看这一屋子人,除了你,还有谁没被人家陆大神医治过?下一个就到你了……” 夏五顿时鼻子都气歪了——这算哪门子道理? 顾之扬虽然没说话,但是心里觉得很有道理,不由默默点了下头。 陆启明扶额,感到自己有必要立刻终结这个话题。他指了指穆昀意,道:“顾兄,你好像认识他?有没有办法通知一下他的人?” 顾之扬想了半晌,道:“可以找……楚薇姑娘?” …… 当楚薇惊慌地跑过来时,穆昀意早已醒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看上去精神不错。 楚薇从未见过他穿这样普通的衣服,不由一怔;却不知为何,眼泪瞬间流的更厉害了;她开口想唤他,却一时说不出一个字。 穆昀意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拍拍她的手,安抚道:“这不没事儿了?” 夏五赶紧向外一跳,离他俩远远的。?? 之前是他去找的楚薇,他又不知道“说话委婉”为何物,直害得楚薇眼泪掉了一路,让他一个头有两个大;如今终于见着人,他只觉得终于解脱了。 那边楚薇缓了口气,愧疚道:“公子,我刚刚去找梅叔他们,可是他们都不在……我……” “他们……也有别的事要做。”穆昀意眼底闪过一抹暗色,转而微笑,对她低声道:“你来,也很好。” 楚薇一怔,白皙的面庞瞬间飞红,手都不知道放哪里了。她吱唔半晌,憋出一句:“公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众人轰然一笑,起着哄,自觉地把屋子留给了他们二人。 …… 几个人就在外面院子中闲聊。 陆启明忽然想起了一事,道:“差点忘了,还有件事。” 顾之扬等人看向他。 陆启明道:“过几日有场不错的拍卖会,顾兄你们到时候要是有空,大家不妨同去。” “是林氏商行那个?”林家大肆宣扬了那么久,顾之扬等人自是早有耳闻。说不想去是假的,但是去了又有什么用? “去!为什么不去!”叶醉一胳膊揽住顾之扬,看着陆启明贼贼地笑:“你们两个穷小子好不容易碰见个大财主,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啊!先欠着呗。” 陆启明笑着点头,看顾之扬不说话,挑眉道:“怎么?莫非顾兄觉得自己今后也还不起?” “那怎么可能?”顾之扬顿时剑眉一扬;转而意识到这是陆启明的激将,摇头一笑,暗叹自己还不够洒脱。 夏五自觉地保持沉默。他不但跟陆启明没交情,第一次见面还那么尴尬,使他每次看见陆启明就别扭得紧。不过他心底当然是十分想去参观一下的。 “这就对了吗!”叶醉满意地摸着下巴,看着顾之扬一脸感激羞愧的神情他表示十分嫌弃:“顾小子你能不能有点信心?进了中洲武院,你还愁挣不到钱?” 顾之扬眼睛一亮,好奇道:“在中洲武院还能赚钱?” “当然了!岂止能赚!简直太能赚了!”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道痛心疾首的呐喊。 众人齐齐转头看过去,就见到一个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扑了过来。 大伙儿立刻四散开来。夏五脱口道:“姚胖,你怎么又来了?” 来人正是姚成象;听夏五语气,他们也早混熟了。 姚成象没想到自己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泪道:“中武才是最好赚钱的地方啊!中武!我要是能进中武,那还有什么愁的!中武啊,我的中武……” 陆启明看他竟真的哭了起来,十分吃惊;而看院子里其他人,分明都是一脸习惯的模样,再想想林有致对他的极高评价,一时竟无言。 叶醉被他吵的头晕,“小胖子,你来是干什么的?” 姚成象停下来,起身拍拍土;一抬头却看见陆启明,猛一跳,差点没又坐下去。他兴高采烈道:“陆公子也在这儿啊!太巧了!”他解释道:“不是想着好久没吃烧烤了吗?刚好得了一批野味儿,咱们再来热闹热闹。” 陆启明看到,一听“烧烤”二字,顾之扬三人眼睛同时一亮。叶醉脸色立刻缓和下来,道:“这次还不错,来,让他们进来吧。” 姚成象提声喊了一嗓子。数个仆人鱼贯而入,很快,各种各样的食材便摆成了一座小山。 陆启明含笑看着,心中忽然也有了兴致。 烧烤在大盛还很少见;是从大唐那边传过来的吃法儿——大唐的新东西?不必说,就是源于林有致了! 林有致第一次做烧烤,还是在与陆启明一同出游的时候做给他吃的。陆启明想着那时的场景,嘴角带起一丝微笑。 他忽道:“我来吧。” “什么?!”顾之扬等人都深信自己听错了。 陆启明失笑,认真重复道:“今天烧烤我来做。” 所有人呆呆地望着他,像大白天见了鬼。 …… 夜幕降临,灯笼点起来。 烧烤的架子是早已备好的。陆启明站在长长的架子后,一边用精神力照顾着炭火,一边处理着食材。 他对面,叶醉、顾之扬、夏五、姚成象四个人排成一排,正襟危坐。 叶醉咂咂嘴,对另外三人道:“看看,看看!这就是高手!你们都给我学着点儿。” 三人整齐点头。 只见陆启明拿着顾之扬那柄一人高的重剑,看也不看,只随手一晃——被切割整齐的食材便源源不断的从天空飘过,排成一条直线掉下去,恰好穿在直立的签子上。 每一个种类,其最适合烧烤的厚薄大小都不相同;而陆启明每次砍的食材都只随机抓来数种,而切出来却分类明确之极。 更惊奇的是,每种食材的尺寸都一模一样一丝不差,分门别类整齐地竖在签子上,简直像一片小树林。 四人感到自己只眨了几次眼,所有食材就全部化作了方块…… 叶醉喃喃道:“这也太夸张了……” 夏五狂点头。 姚成象感动的热泪盈眶:“回去我一定要记录下来,绝对不要忘记……太奢侈了!” 顾之扬忽然沉重道:“陆兄……他开始烤了……” 叶醉痛惜道:“我可怜的烤肉!” 姚成象握紧拳头道:“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吃的!” 夏五低声道:“放心,我已经接了两大缸水,火绝对烧不起来的!” 四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启明,随时准备抢救。 …… 晚风习习;气氛不太对。 潜伏已久的诱人香气在某一刻豁然炸开,带着热度的浓郁鲜香无孔不入,大院四处不约而同响起无数使劲吸气的声音。 馋意钻人肺腑。 小孩子们最先忍不住,在小笛子的带领下,轰然冲出门围过来,踮着脚又蹦又跳,不停咽着口水。 小笛子拉着陆启明的袖子,撒娇道:“哥哥哥哥,什么时候能吃啊?” 对面几乎坐不住的四人瞬间支起耳朵。 “就快了!”陆启明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和的笑。小笛子灵慧可爱,总让他想起陆子祺小时候的模样,心中亲近。 又一扇门吱呀打开,楚薇扶着穆昀意出来。穆昀意摇头笑叹道:“陆公子,你可真是害我!” 大家皆幸灾乐祸的笑——穆昀意受伤不适合吃这次的烧烤;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大憾事啊! 楚薇小声道:“公子,我陪你吃蘑菇。” 大家轰一声笑得更大声了。 穆昀意哭笑不得;他看楚薇鼻翼快速煽动,不由莞尔,他摇头道:“这怎么行?你非要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回来不可!再说,你可以偷偷把陆公子这门手艺学了,过几日做给我吃呀。” 楚薇点头,脸红红的——她确实很想吃。 …… 当表层泛着金黄色泽、内里鲜嫩多-汁的烤肉香味在齿间绽放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再无法形容它有多美味;也根本顾不得去形容了——他们恨不得一口吞下,又恨不得细细品上一整天。 短暂的寂静之后,大家齐齐发出满足到了极点的叹息——实在是太好吃了! 叶醉今夜分明没有喝一口酒,但竟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烤肉,悲愤道:“妈的,老子之前四十几年白活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美食竟然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满足感! 姚成象吃的脸更鼓了,他含糊不清地激动道:“陆少,我要跟你混!咱们一定能把烤肉店开遍整个中洲!” 楚薇眼睛晶亮,她专心致志地吃着,努力分辨其中的调料——她一定要给公子做!要不然公子实在太可怜了…… 其余人根本没有说话的心情,甚至都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嘴里奇香无比,差点没把舌头吞下去。 连穆昀意也实在忍不住尝了一块,然后立刻把一整串吃掉了。他长叹一声,拂袖回屋去了——大家皆钦佩“好定力”! 当大家终于有些适应这次的美味程度时,忽然想起了一件惊悚的事—— 这次烧烤,是陆启明做的!陆启明! 院子一片死寂。 小笛子摇头晃脑地学说书人说话,道:“陆哥哥真乃神人也!” 人们深以为然。 陆启明慢条斯理地吃着烤肉,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叶醉等人相互取笑抢吃的,不由微微一笑。 他莫名想起林有致曾寄给自己的那首小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六十一章 中洲武院的入学资格 四月二十,晴,风有熏意。??? 拍卖会照时举行。 林氏在每个有世家的大城都设立了专门的场地,不但内里占地极广,对外面也有严格的要求——需要一览无余,方便楼上的客人观景;也必须有八驾马车亦能并行的宽阔大路。 平日里看不出必要性;而每当举办这样的盛会时,人们都只盼这路能更宽些了——外来富商、本地豪强,入目尽是各式各样的贵族马车,多得数不出。 好在林氏的人应对熟练,指路有序,自始至终竟然没有任何拥堵、纠纷发生;但马车确实是快不得了,都在路上缓缓行着。 当然,世家的人自不必与他们挤,有专门开辟的道路来保证出入自如。 进门,是古朴雅致的宽敞厅堂。堂中燃着一支香,香名“唐舟”。 “唐舟”是林氏特地制的,用了白檀、安息香和琥珀,气味沉静而有古意。微躁的客人一进来,心神便立时为之一清,眉目舒展下来。 有长相甜美的侍女带着和熙的笑容,依着客人手中的晶卡,恭谨地从不同的通道将他们引向之前订好的位置。无论是哪个级别的宾客,都不会有一丝怠慢。 “唐舟”虽美;但人群集中又密集的空间中,燃香反而添郁气。 林氏常在雅座之间摆置竹木小景,再加上用心设计的通风装置,即使上千人共聚一堂,空气依旧清新通畅。 当踏入会场的那刻,熟悉往常草木气味的客人都微微挑眉——空气中多了层薄薄的玫瑰香气。 来此的客人大多位高权重,见多了沉抑的香、人和事;此刻与活泼天真的玫瑰香味不期而遇,竟忽的生出些惊喜来。 人们不由带上笑意,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来参加拍卖会的,不是绷紧心神的谈判,原应轻松逍遥些才对! 而看那座椅旁的小几上,盛开的鲜红玫瑰倚在素净的高瘦黑瓶中,亦未曾少去一分雅意。??? ? …… 一楼的普通座位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陆启明一行人所在的顶层包厢了。 房间敞亮,顶格做了加高,更显开阔。落地窗用了特别炼制的材质——包厢里的人可以更清晰地观览外面;而外面的人却看不见内里丝毫。 陆启明靠在藤椅上喝茶,一边随手翻阅拍卖的清单。 林氏供的是最上品的美酒,甚合顾之扬心意。他取了一瓶,坐在窗边的寒玉石凳上自饮自酌,颇为自在;他遥遥望着下方的剑舞,手指在空中微微比划。 陆启明看到不禁莞尔——顾兄也太过武痴了些! 拍卖会开始之前有歌舞表演,而其中的舞者皆是有扎实的武修功底的;很多动作也演化自顶级的武决,即使有行家看着,也不会贻笑大方。 而一让顾之扬看见,便立刻移不开眼,专心致志思考武学去了。 相比,陆启明倒更赞同夏五的风格—— 夏五正把自己塞进松软的棉花榻里,舒服的直哼哼。 挨着陆启明的,则是一大一小两个漂亮的姑娘。 陆子祺正搂着小笛子,口若悬河地给她介绍各种美食。 黑漆团花盘子,上面摆着三小颗莹白的方形糕点——正是陆子祺最喜爱的“淡雪”,清凉微甜,入口即融。 陆子祺喂给小笛子一颗,再塞自己一颗,两个人都满足得眼睛放光。陆大小姐一挥手,立刻命侍者又端了整整一满盒上来。 陆启明余光瞥着她们,忍不住地笑。 至于其他人,都没有在这里。 叶醉费尽口舌说动顾之扬过来,轮到他自己,却死活不肯来;他虽没说,但众人皆知他定然是害怕遇上姜家的人,便没再坚持。? ? 要看??书? 穆昀意、姚成象都有各自的人手,不方便在与陆启明混在一起,就都分别坐在楼下的包厢中了。 …… 陆子祺带着小笛子湖吃海喝,不多时肚子就都圆起来了。两个人便趴在窗户旁往下看。 小笛子看到每个人手中都有颜色不同的晶莹卡片,心中好奇,问陆子祺道:“姐姐,大家为什么都拿一个卡片啊?” 陆子祺看向陆启明,笑道:“这个我说不清楚,该让我哥来说——这东西还是他和我小姨一起弄出来的呢!” “哇!”小笛子仰脸望着陆启明,满眼小星星。 顾之扬和夏五也忍不住看过来——他们也好奇很久了。 “晶卡么?”陆启明放下茶杯,微笑解释道:“是一个在林氏商行通用的财富凭证。” 中洲普遍以金银铜作为流通货币,但是携带十分不便;比如在类似于今天的这种情境中,总会出现很多麻烦。 林有致就提出了“晶卡”和“筹”的概念,找陆启明商量了很久,两个人一起解决了许多不甚严谨的地方,完善后提交给了林氏长老会。 林家立刻意识到了这件新事物的巨大商机。在浑厚的财力支持下,无数炼器、阵法大家一同研究,很快——中洲各地同时推行了晶卡,并迅速为人们所接受、欢迎。 陷入发展瓶颈已久的林氏商业竟再次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爆发式增长,直接压过了数百年的老对头——百里商行。 这,正是林有致的扬名之战。 “那‘筹’又是什么呀?”小笛子睁大眼睛望着陆启明。 “可以算是在林氏商行内部通用的一种钱吧。”陆启明尽可能简单地向她解释。 人们可以选择把存入林氏商行的钱财,依照规范的比率,换算成“筹”;而“筹”也可以随时按相同比率恢复成金钱。 这样看来,“筹”确实与普通金银没什么差别;但是用“筹”来购买林氏商行的东西,能够得到一定幅度的优惠;而且类似于今天的这种大额拍卖会,就统一用“筹”来算。 当然,对于大多数人,晶卡与筹最大的好处就是——方便,安全,高效。 夏五忍不住插话道:“那不同颜色的卡又是什么意思?” “代表‘筹’的多少。”陆启明道。 一万以下无色;万级为白卡;十万级红卡;百万紫色;千万及以上则为黑色。级别越高,在林氏商行就享受更高的优惠和服务。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陆启明来时出示的那张黑色晶卡,一时皆无言。 陆启明看众人神情,失笑道:“这是以前的卡,现在可没那么多了。” 他炼制药剂的成功率出奇的高,便经常与林有致合着拍卖些药剂赚外快;而他平时的用度光族里提供的就足够了,所以累积着,卡里的数额竟破了千万。 不过后来陆陆续续又花了些,陆启明虽记不清确切的数额,但想来应该不再够千万了;但黑-卡自然是一旦发出,就绝不会收回的了。 但即使是这样,也是顾之扬夏五他们不敢想的——要知道,“筹”可比“钱”更值钱…… 夏五忽道:“这什么‘筹’,只能用钱换吗?” 陆启明挑眉,想到夏五的那箱“收藏”,有些猜到他想做什么了,笑道:“你可以把东西拿给林家估价,也是能直接换成‘筹’的。” 夏五神情纠结半天,忽然使劲一拍腿,道了声“去去就来”,人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 在陆启明与顾之扬讨论了两盏茶的武学感悟后,夏五一脸傻笑地荡了回来。 众人都被他诡异的神情吓到了,问他了半晌,他才回过神儿来,猛的从怀里抽出一张晶卡来—— 竟然是白色的! 顾之扬等人呆滞的瞪了半晌,才知道不是自己看错了,真的是白色——万筹以上! 顾之扬一脸紧张,脱口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要知道,他之前买的那个大院子也不值一万筹啊。 夏五得意得眉飞色舞,作伤感状道:“我把我十几年的珍藏给卖了……” “就那些?”顾之扬一脸难以置信。他知道夏五从小都喜欢捡些奇怪的东西收藏起来;但他万万想不到,夏五竟然这么能捡! 陆启明想起黄金树秘境的钥匙原也是夏五捡到的,眼中多了几分深思。他想了想,对夏五建议道:“楼下负一层是散市,你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能捡些漏。” 夏五眼睛顿时迸射出火花,亲切地望了陆启明一眼,磨刀霍霍就冲向了楼下。 …… 拍卖场忽的静下来;歌舞谢幕。 人们不约而同的坐直身子——拍卖会要开始了! 无数个红灯笼同时亮起。帘幕再次拉开,一身盛装的林有致缓步走上前来。 她的眼睛如猫儿一样大又圆,眼尾微挑,活泼而妩媚;眉宇间却有股慑人的英气,显得坚定强硬。两种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糅合,造就了一种令人着迷的奇特魅力。 她如此光彩夺目;没人能移开眼。 林有致笑意盈盈地环视一周,轻启朱唇,寥寥几句话就完成了拍卖会的开场,既不失礼节,又清爽干脆,赢得一阵掌声。 她微笑致谢,轻一拍手,一个紫玉龙纹盒子缓缓从地下升上来。玉盒周围不知做了什么玄机,烟云缭绕,如仙如幻。 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不少人试图用精神力探知盒中究竟——却是徒劳的——玉盒明显经过专门炼制。 人们不禁更加好奇;毕竟林家每次拍卖会的第一件宝物都是保密的——而且从未令人失望。 林有致手轻轻抚过盒子,眸中波光流转;她那带着一丝俏皮的声音在人们耳边响起—— “第一件,” “中洲武院的入学资格!” 第六十二章 赚钱养你 一语惊四座! 愕然过后,拍卖场内议论如潮——真好狂的口气! 中洲武院地位何等超然,就算你是帝王之子、世家传人,也得与平民一样通过考试才能被录入,从来没有例外。?? ?壹看书林有致有什么底气敢夸下这般海口? 但他们同样知道,林家不可能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 包厢中客人的反应尚不知道,但一楼坐着的人们神色明显松动了——难道是他们消息太不灵通,难道中武的招生标准真改了? 虽然理智认为不可能,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暗暗生出一丝希望——毕竟,谁家没个孩子呢? 在无数质疑的目光中,林有致嫣然一笑,轻声道:“这件宝物,出自一位炼药师前辈之手。” 会场中有一瞬间的冷场。 不少人露出厌烦的神色——虽然在座之人不会失礼地发出“嘘”声,但神情都是一样的意思。 依靠药剂不可能被中武通过——这早已是共识。 如果本身没有境界,仅凭药剂强行提升修为,不但当时就有反噬,长远看更是严重损伤武学根基,透支潜力。这种副作用极其典型,中武根本不可能被糊弄过去。 这种副作用只有轻重之分,没有任何药剂能够避免。所以人们一听到“炼药师”三个字,心中皆失望透顶。 气氛的冷凝自然在林有致意料之中。她勾唇一笑,声音轻缓:“对了,那位前辈可是五品的炼药师哦!” 什么?! 压抑的惊呼声从会场各个角落传出,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震惊站起、以为自己听错了。 五品炼药师是什么概念—— 中洲没有五品的炼药师。 炼药师五品,精神力至少要达到大周天。大周天在中洲已是最顶尖的强者,凤毛麟角;可以想象达到大周天的炼药师有多么少。更何况,修为不等于品级;比如姜雪茶——她就是大周天境界的炼药师,但她仍只是四品。 按理说,就算再少,也不至于没有。但事实确实是,炼药师一突破至五品,就不知所踪了。 只有少部分人知道,那些炼药师,都往神域去了。 修行的话在哪里都一样;但炼药师不同——炼药师的提升必须依靠大量练习;而五品炼药师需要的药材,在中洲几乎寻不到。再加上五品已有资格在神域谋得一席之地。故,五品之后,炼药师都不再在中洲停留。 如果中洲真的还有五品炼药师,那么他绝对属于整个中洲地位最高的人之一——因为即使是大周天强者,也将有求于他。? ????? 可想而知,林有致轻轻巧巧一个“五品”,带给了在场之人多么大的震骇。 人们不约而同想着,只要它真的出自五品之手,光是买来看着——也值了。 …… 整个拍卖会场,除了林有致以外,只有一个人的神情与众不同。 陆启明忍下翻白眼的冲动,低头喝茶。 虽然他炼丹的水平莫名其妙跳过了五品的坎儿;但论常规的药剂,他绝对还在四品徘徊。 更不用提——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去“药盟”考取过正式的品级。如果依照正式文书说事,陆启明其实连一品都不是…… 当然,如果单说下面这件儿,林有致冠之以“五品炼药师”之名,倒也不算谎话。 而听到林有致下面的话,陆启明差点被水呛住,哭笑不得地暗道:“林兄可真是……” …… “我就不再卖关子了。诸位请看——” “真灵启谒丹!” 林有致用指尖轻轻勾开紫玉盒子,一颗青色半透明的丹药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展示台四周的影石同时开启——一个巨大的丹药虚影在林有致上空浮现! 影石将丹药整体的模样、质感都完美地放大呈现——通体青翠欲滴;周身蔓延着色泽稍浅的细小纹路,纹路随意伸展,却自由浑然天成的美感,仿佛蕴含着某种至理;半透明的清澈质地更添神秘。 实在是美到了极致。 丹药! 除了一楼的小部分人面露茫然以外,绝大多数人们在震撼后,眼神瞬间狂热——怪不得林有致那般敢说,原来竟是丹药!“真灵启谒丹”……莫非还有更玄奥的用处? 林有致站在高处,面带礼貌的微笑,却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她忍不住向陆启明所在的包厢望了一眼,心中不无得意地想着:“还是本姑娘改的名字霸气——‘青灵丹’什么的,听起来实在太弱了嘛!” 看时间差不多了,林有致继续介绍道:“按那位前辈的标准,真灵启谒丹属于四品的丹药。但在座各位都知道,四品的丹药,与四品的药剂,自然是不大相同的。” 众人点头赞同。岂止是“不大相同”——除了在姜家,丹药几乎就是传说中的东西。就算是姜家,也只有低阶的丹药,与药剂相差并不大。 “据那位前辈所说,真灵启谒丹在提升修为的同时,不但不损失根基,还兼有强化**的效用。? ?诸如药剂中常见的弊端,在真灵启谒丹中——统统不存在!”林有致语气笃定。 “我知道大家还有一个担心,毕竟修行想要长久,心境为重。”林有致含笑环顾一周,不急不缓继续道:“而真灵启谒丹最珍贵之处,就在于‘启谒’二字。” 人们屏息凝视。 林有致神色肃穆,加重语气道:“真灵启谒丹在炼制时,融入了五品炼药师前辈的修行体悟,稳固武师境界绰绰有余;如果有机缘,甚至能提前一窥大周天的奥妙!” 此话一出,偌大会场,一片死寂。 听着人们渐渐粗重的呼吸,林有致微微一笑,提醒道:“唯一可惜的是,真灵启谒丹只适用于武者境界的修行者服用,我呢不够资格,而对武师之上几乎没有帮助,否则大家可就见不到它啦!” 人们会心一笑——难怪林家的人自己没有直接吃掉——罢了,这次机缘就让给小辈们吧。 林有致飒然一挥袖,扬声道:“起拍价——” “一百万筹!” …… “买!” 二楼小包厢中,姚成象忽然跳起来大喝一声。他这一激动,滚圆的身子竟高高飞起来,头“砰”一声撞到了天花板…… 旁边的侍读姚豆嘴角抽了抽——苍天可鉴,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家少爷发挥了一个“武者”的正常敏捷度。 姚豆扶正黑皮小帽,提醒姚成象道:“少爷,起拍价可都已经一百万筹了!” “买!”姚成象叫道。 姚豆听着场中激烈的报价,苦着脸道:“少爷,二百万了……” “买!”姚成象叫道。 姚豆抿泪道:“少爷,老爷让你把店铺开遍大盛,才一共给你了六百万!” 姚成象淡定了一下,难得正经道:“你懂什么,如果我能进中武做生意,带来的利益是在大盛根本没法比的。现在好不容易与陆少混了个脸熟,如果再能进中武,别说六百万,两千万都不亏本!” 姚豆道:“可是少爷……咱钱不够啊……” 姚成象听着不断上涨的报价,却没急着喊,道:“就是因为这样,才必须在这一场拿下。” 林有致既然没有提数量,那么按药剂类物品的拍卖惯例,就是不只一颗了。 之前林有致说的很好,人们也确实动心了;但毕竟是从未有过的物什,再加上开口就破百万的报价,是否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多人却没有下定决心。 所以姚成象清楚的知道,如果他想拍得这粒丹药,那么第一场是他唯一的机会。 至于效果的真假——姚成象从未去怀疑过。对林有致的话,他永远是无条件相信的。 叫价转眼突破三百万。 姚成象把晶卡放在包厢配套的晶石凹槽中,经过处理后变得平淡无奇的声音传遍了会场:“三百五十万。” 短暂的安静后,其余报价者继续开口,毫无平仄的相同声音在会场各处响起;姚成象的报价转瞬被淹没。 姚成象继续道:“四百万。” 这次的安静更长了些。 稍许停顿后,姚成象道:“四百五十万。” 更多人沉默下来。毕竟如果是提升至武师的药剂,十万筹级别的品质已经相当高了。而真灵启谒丹的价格,已经是十万的四十五倍。在没有人证实效果的情况下,他们保守放弃。 姚成象继续道:“五百万。” 此时只余两人与他相争。 姚成象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勉强平静道:“五百五十万。” 长久的沉默。 主持的林有致听到这个结果也不意外——第一颗就能过五百已经差强人意;她知道,余下的两颗才是重头戏!因为,姜家的人之前已经派人来问了! 她不可能记住所有包厢的客人,所以她并不知道是姚成象拍得了第一颗。她只是遥遥望向陆启明的位置,心中道:“陆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林氏商行向来以效率著称。只片刻,那个紫玉盒子便送至了姚成象的包厢。 商行的人一离开,主仆二人就立刻扑倒在盒子旁。青翠玲珑的丹药出现在他们眼前。 姚豆喃喃道:“老天爷,这可是我见过的最贵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口吐沫。 姚成象把他推到一边,傻笑道:“我现在就吃……” 正在这时,门忽然被扣响了。 姚成象翻白眼——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场景。他挥手让姚豆过去:“你先应付着,我先吃。” 姚豆恋恋不舍地挪向门口,不耐烦地透过门上的琉璃珠向外面看去——这一看不当紧,姚豆顿时惨叫一声:“少爷口下留情!” 姚成象回头。 姚豆一脸惊恐地看向他:“姜家的人!” 姚成象脸刷的就白了。 …… 陆启明隔壁再隔壁,姜雪茶盘膝静坐——她之所以能年纪轻轻有此成就,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她也是个武痴;或者说——药痴。 之前丹药的拍卖,她派人去问林家是否还有相同的丹药,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全程没有出手。 姜雪茶并不信任林家对于丹药的鉴定水平,认为至少有七成可能——所谓五品炼药师,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作为姜家嫡传,她知道的远比在场的任何人都多;所以更知道——中洲出现五品炼药师、炼的竟还是武者级别丹药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她姜家倒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而是丢不起那个人! 但是——如果丹药真的有如此水平,她姜雪茶自会坦荡承认,虚心学习。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前提是——确认丹药的真伪。 门轻轻打开。 映入姜雪茶眼帘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可能与最近的某个好消息有关吧;姜雪茶没来由的心情变好,难得和声道:“孩子,来,让我看看那颗丹药。” 姚成象快吓哭了。 他姚家虽没够得上“世家”的格,但也家大业大消息灵通,他岂会不知——眼前这个看起来只二八年华的女子,就是鼎鼎有名的姜家三长老大周天姜雪茶?! 而姜雪茶从小到大没有一刻不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她自以为声音很温柔了,但在旁人听来,简直是清冷无比。 姚成象“噌”一声便把玉盒举过了头顶,一脸悲壮。 姜雪茶莞尔。她这笑很清淡,但差点没把身旁侍候的青衣少年惊的眼珠子掉下来,然后不禁一脸膜拜地望了姚成象一眼。 姜雪茶接过盒子,轻轻打开,大周天境界的精神力迅速渗透进去,分析着其中的种种。 她越看,神情越肃穆,到最后,竟隐有一丝震惊。 半晌,姜雪茶把玉盒阖上,对青衣少年吩咐道:“待会再出现这个丹药时,务必买下。” 青衣少年面露难色,轻声道:“姑姑,如果咱们出手,那数额大约不太够了。” 姜家什么都不缺,他们此行来拍卖会只是随意看看,本没有准备买大件儿。而“姜家买丹药”这件事又意义重大,他们一旦出手,价格就绝对不可能只有五百五十万了。 姜雪茶想了想,心念一动,桌面上瞬间出现了二十几支瓷瓶——她显然也有储物之器。 她随意扫了一眼,其中半数的瓷瓶浮起来飘向青衣少年,“拿去抵给林家。” 她又望了呆呆站着的姚成象一眼,取了一支瓷瓶,和着紫玉盒子一同递给他,道:“服用丹药之前,先把这瓶药剂喝了,效果更好。” 姚成象一愣,忽然呜呜哭起来,喜极而泣道:“您太好了!” 姜雪茶讶然,不由再笑。她想了想,忽道:“来,孩子,就在这儿服用丹药吧。我给你看着。” 姚成象石化,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瘦子;他又想哭了。 第六十三章 万年之前的檀木罗盘 开拍第二件的时候,夏五回来了,眼睛炯炯有神,嘴巴笑得合不上。?要?看书 陆启明看着他手中的晶卡,也微微挑眉——这夏五,挺不错呀! 夏五晶卡的颜色,赫然已换成了红的——十万级! 别看陆启明随手一枚丹药就拍出了五百五十万筹的天价,就觉得十万筹算不了什么;实际上,单论现钱的话——夏五现在已经比大半的世家年轻人都富有了。 “世家”二字听来光鲜,却不能当饭吃——怎可能所有人都是嫡系都受重视呢? 年少没财路的时候,很多人反而因所谓“维持世家尊严”而生活拮据;而世家长辈又通常比平常人家的父母严厉得多。所以,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十万筹都是一笔巨款。 连陆启明都对夏五的“战绩”有些惊讶,更不必说顾之扬和小笛子了——顾之扬的酒壶差点掉下来,小笛子更是抢过红色晶卡在灯光下正反看着,生怕夏五骗人。 陆子祺好奇道:“夏小五,你到底赚了多少?” 夏五脸不禁一红,底气不足道:“十万……零三筹。”紧接着他又提高声调道:“就这也不赖了!” 陆启明点头赞同:“确实。” 夏五顿时眉飞色舞。 小笛子捧着脸道:“夏小五,我以后不叫你夏小五了,叫你夏大五!” 众人皆莞尔。 夏五得瑟道:“要不是为了低调,哥哥我一口气给你们换紫的!” 陆启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像他这么夸张的捡漏,可不是“眼力”就能办到的;要论眼力,下面那些散修哪个比夏五弱了?看来夏五真的十分有“识宝”的天赋——唔,可以发展一下…… 夏五没有注意到陆启明意味深长的目光;他自觉今日身高八米八,豪情万丈道:“说吧,想买什么,我出钱!” 他没想到人们神情立刻变了——陆子祺扑哧一笑,顾之扬不动声色望天,小笛子则夸张地叹了口气。??? 要?? 看书 “这这这都是怎么啦?”夏五迷茫。 顾之扬好心地提醒道:“小五,刚刚拍卖的丹药,你听见价格了吗?” “听见了啊,”夏五继续迷茫,“不是五百五么?” 顾之扬抬手捂住眼,无奈道:“是五百五十万!” “五百五十……万?!”夏五一跳三尺高,眼睛铜铃一样大,叫道:“我的个娘啊!那什么炼药师也太美了吧!看哥哥我去劫富济贫!” 陆子祺扑上去一手捂住他的嘴,紧张道:“你不要命啦!如果那位前辈现在在会场的话,他绝对会听到的!” “有这么神?”夏五装作不以为意,声音却老实的弱了下来,眼睛到处瞄着,“不会真在这儿吧……” 陆启明抿了口茶,微微一笑,在心里诚恳道:“真的。” …… 接下来的数件,都没有合众人心意的。不过一群人在楼上对着各种宝贝嘻嘻哈哈评头论足,倒也开心。? 陆启明估算场次差不多了,拿过拍卖名录,手指轻轻滑下,在第七行点了点,轻笑道:“来了。” 众人正待要问,便听到了那下一个名字—— 重剑赤鸿! 这是一柄通体暗红的宽刃长剑。剑身古朴,无甚装饰,但每一个棱角弧度都是完美的。重剑就安静横放着,无需任何华辞溢美,自有缄默却坚定的气质。 只要是剑客,就能一眼认出它。它是一柄真正的剑。 林有致清楚这一点,所以用极尽简练的措辞介绍了剑的名字和特点,就宣布了起拍价——赤鸿是四品灵器,但剑身过重,故以“五十万筹”起拍。 包厢之中,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了顾之扬。 顾之扬没反应;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赤鸿吸引了。刚一看到,他就深深为之惊艳;惊艳转瞬燃成狂热,让他一眼都不能眨、不能移。 大家一脸“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也无怪顾之扬如此,这赤鸿简直就像是为顾之扬量身定做的! 之前顾之扬标志性的黑色巨剑,其实并不适合他。顾之扬战斗风格一往直前,以攻代守。过于高大的剑体在别人手中攻守兼备,可在顾之扬这里——就是累赘。 而此刻的这柄赤鸿,即保留了顾之扬惯用的力道,又极擅进攻,更与顾之扬的气质完美契合…… 这剑,就该被握在顾之扬手中。 顾之扬深吸一口气,猛然抬头望向陆启明,肃容道:“陆兄,拜托了!” 陆启明微笑点头:“放心。” …… 拍卖会有序进行。 陆启明本以为这次不会出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在新拍卖品的盒子被打开的那一刹,他讶然看过去—— 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然而林有致介绍的声音却没有同时响起。 看到盒子里拍卖品的一瞬间,林有致眉间有怒意一闪而过;她迅速翻开拍卖品介绍,扫了一眼,面带微笑继续介绍。 她脸上不动声色,少有人看出不同。而在心里,林有致冷冷地想着:“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擅自加了这破东西进来?!下面那些人,真是欠整治了!” 只要是她林有致主持的拍卖会,从来就没有一件流拍都;这次拍卖的一切物品更是经过了再三审查——而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件她根本听都没听说过的破东西!要是害得她流拍,那些动手脚的人别想好过! 盒子中的,是一块小小的檀木质地的罗盘,不旧不新,毫不出奇。其中有些纷乱的奇怪符号,但根本看不清晰,只勉强有些阵法的痕迹。 林有致皱眉看着用词极不规范的介绍文,耐着性子重新措辞道:“这只古罗盘出自一个秘境之中,粗略估计有万年以上的历史,但至今仍保存完好——不必说,诸位定然知道——上面刻录了珍贵的阵法。” “所以,虽然暂时无法判断罗盘的实用价值,鉴定师还是决定破格收录它作为拍卖品之一。” 林有致一笑,语气轻松道:“‘无法判断价值’本身,就是价值。诸位有兴趣不妨试试手气;就算看不出,也能作为古阵法研究的范本。” 林有致直接无视了介绍中那个可笑的“一千万”报价,道:“这个古罗盘是拍卖会为大家准备的第一个小品。起拍价,十万。” 她本已经做好冷场的准备,结果自己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报价:“十五万。”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赫然是陆启明的包厢。 林有致不由微笑,暗想道:“怎么忘了陆兄就在这儿呢!他在这儿,才不会看我流拍呢。” 她轻轻抚摸桌上的玫瑰花瓣,心情好起来。 …… 包厢中,夏五激动道:“啊!终于有我也买得起了!” 他话音还未落,便听见那边陆启明直接开口道:“十五万。” 夏五跳脚道:“喂喂喂给我个表现机会呗!” 陆子祺白了他一眼,道:“懂什么!我哥哥是帮我小姨的!” 陆启明但笑不语,问夏五道:“你觉得那罗盘怎样?” “绝对是好东西!”夏五两眼发光。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但只要是好东西,他就觉得特别显眼儿。他又小声道:“不过我可不知道值不值十五万啊,亏了别赖我……” 陆启明莞尔,遥遥望向那块檀木罗盘。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子祺奇道:“哥,那东西难得真的是宝贝?一万年……太夸张了吧?” “一万年到确实是有的。”陆启明点头道。古物都有独特的气息,精神力高的人很轻易便能辨认出来。 “至于是不是宝贝,”陆启明随意笑笑,道:“看运气吧。” 第六十四章 两千八百万筹 陆启明背靠在藤椅上,拿着檀木罗盘仔细端详。? ? 丹药,幽泉镜,还有这个檀木罗盘……陆启明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东西,对他都有种奇特的亲切感——仿佛这都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仿佛是他生活中最寻常的事。 丹药自不必说;幽泉镜是法器,陆启明无从辨别年份;但这檀木罗盘是万年以前的东西,怎么可能也给他“熟悉”的感觉? 陆启明微嘲一笑——整个陆氏也不过存在了一千多年;万年前?未免太夸张。 他把檀木罗盘放在一边,向窗外看去——该把叶醉那些解“三千弱水”的药材收集齐了。 其中最难得的药材,这次拍卖会恰好都有。 真巧。 …… “六枯花”成交。 “牵心紫藤”成交。 当听到“如意青莲子”也被同一个包厢拍下时,姜雪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精神力直接向那个包厢笼去——拍卖会场的简单处理,怎可能挡得住大周天? 与此同时,陆启明霍然回头,看向姜雪茶的方向。 明明隔着两个房间,两个人却如同面对面一次对视。 姜雪茶不禁轻咦一声——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发现她的感知、还瞬间找到源头! 而当发现那人是陆启明时,姜雪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是那位的儿子,怪不得……”她传递过去一丝善意,便撤回了精神力。 她看着前方,轻声吩咐道:“去查查陆启明最近接触过什么人。”顿了顿,她又道:“礼貌些。” 幸好一旁的姚成象刚服下丹药听不到她的话,否则肯定又要心惊肉跳一番。 了却一桩事,姜雪茶正要继续修炼,闻声又再次望向窗外—— 第二枚真灵启谒丹,开始拍卖。 …… 楼下的另一个包厢之中,坐着陆庆、陆文斌、陆浚父子三人。 陆浚眼睛一眨不眨地钉着空中的丹药虚影,目光火热。??? 要?? 看书他紧紧拽住陆庆的袖子,急道:“爹爹,我要这个!” 陆浚天赋不行,从小被无数药剂堆着长大,到现在却还在武者六阶徘徊。眼看中洲武院就要开始招生,他都快急死了——虽然有部分优秀的年轻人,就算修为没到武师也能被录入;但陆浚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肯定不成! 尤其是前段时间陆子祺瞬间变成武师的消息,更让陆浚颜面扫地;而现在拍卖会上竟然出现了这般契合他的丹药——这简直就是专门为他炼的嘛! 陆浚光是看着那枚丹药,就能想象得到不久之后中洲武院的美妙生活了…… 陆庆宠溺地拍拍他的手,答允道:“放心。就算浚儿不提,爹爹也会给你买来的!” 他话音落的同时,整个会场忽然齐齐陷入寂静。 陆庆讶然:“这是怎么了?” 陆文斌低头喝茶,声音平静道:“姜家出手了。” “什么?!”陆庆陆浚异口同声地震惊道。 这也是在场大部分人的反应——姜家竟然要买这枚丹药?! 虽然姜雪茶不屑于去记其他包厢都坐着谁,但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她,是以她刚一报价,就引发了整个拍卖会的震惊。 之前很多人都暗自猜测,这丹药应该是出自姜家、甚至就是姜雪茶自己之手。但万万没想到,姜雪茶竟然要买——那便自然不是姜家人炼的了。 姜家炼药师冠绝中洲,连“药盟”都看不上,千百年来从来不屑于买他人的药剂丹药。而这次,是姜家第一次破例! 这说明什么——那位神秘前辈的炼药术,已经强到让姜家低头、学习的地步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姜雪茶开口报价,就是对丹药价值的最高证明。少部分世家高层在心中断定——这丹药,必定出自神域! 短暂的寂静后,整个会场都沸腾了,报价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迅速上升着。 包厢中,陆庆听着疯狂的报价,脸色微僵——他的钱不够了;不过没关系,他知道陆文斌有钱。??? ? ? 他看了眼一脸期盼的小儿子陆浚,再望向神情平静的陆文斌,搓手笑道:“文斌啊,你看,你弟弟正缺这个丹药……你那个什么刀,这次就别买了,不还有能用的么?” 陆文斌正要把茶杯放下,听到这句话,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他面色如常把茶杯放在原处,轻声说道:“父亲,这是我攒了很多年的钱。” “钱吗,以后不还能挣嘛!”陆庆不以为意,语重心长道:“文斌,浚儿你们是亲兄弟,本应该相互照拂嘛!” 陆文斌看了他很久,平静道:“好。” 陆浚大喜,抱着他道:“哥你太好了!” 陆文斌微微一笑,和声道:“应该的。” 而父子二人的喜色没能维持多久——第二枚丹药被姜家以一千三百万筹的天价拍得!这个价格,自然是陆文斌也承担不起的。 陆庆大感憋屈,扭头瞥见陆文斌依旧平静的脸,忍不住脱口道:“文斌,你是不是早知道成交价这么离谱,才答应得这么爽快的!” 但他刚说完,就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陆庆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陆文斌的手握了又松,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父亲了。”说罢,不等陆庆回答,他便兀自推门出去。 陆庆与陆浚对视一样,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不知道的是,陆文斌出去后并没有离开拍卖场。 他径直下楼,走进了之前订好的小包厢之中,点开了灯。 …… 与他们冷凝压抑的气氛相反,陆启明五个人在楼上吃吃喝喝,正开心得紧。 小笛子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红色铃铛,小声问陆启明道:“哥哥,你说它是活的?” 陆启明温和笑道:“对啊,你还要喂它吃东西呢。” 小笛子轻叫一声,更不敢动了,担忧道:“那它吃什么呢?” “这东西不挑不拣!”陆子祺无所谓地挥着手,道:“饿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死。” 小笛子忧心忡忡连连摇头。众人皆莞尔。 小笛子手中拿的是一个蛊心铃,富贵人家的小孩子很多都随身带着个防身用。至于为什么会在这么大的拍卖会上拍卖,似乎说其中蛊虫有点特殊;不过陆启明没注意听,只是看着它小巧精美,正适合给小笛子带。 小笛子虽然在贫民窟长大,但任谁都能一眼看出——绝对是个美人坯子。她只八岁还没到修炼的时候,带个防身的东西总不会出错。 陆启明笑道:“小笛子,你平时吃的东西,分点给它就可以了。” 小笛子重重点头,捧着蛊心铃左看看右看看,珍惜的不得了。 …… 陆子祺捧着腮帮子怒视着桌子上的“冰心护腕”,嘴撅的老高,不说话。 一群人围着她问为什么——怎么刚刚好好的,忽然就生气了? 陆子祺委屈地控诉道:“哥!我还以为你给我买的!你见色忘妹!” 大家哄然大笑。 陆启明哭笑不得——他是看到这护腕觉得适合宋平安,就买了下来;就是忘了提前说了……他举手投降,答允一会儿陆子祺看中什么就全买回来。 陆子祺这才眉开眼笑,算他过关。 没过多久,陆子祺眼睛就亮起来;陆启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头大如斗—— 龙力拳套! 陆启明至今仍十分后悔那天把陆子祺带去斗场的举动。过去,陆子祺虽然也非常活泼,但至少还在正正经经地练着剑——女孩子嘛,剑法使得多漂亮飘逸! 可是,自从大闹斗场之后,陆子祺就仿佛开发出了新的属性——她竟然迷上了拳法!苍天可鉴,连堂堂陆家也只有两套女子拳法——还被她嫌弃太扭捏…… 从此陆子祺就朝着暴力的道路上一骑绝尘头也不回;要是再加上这拳套,大家闺秀的形象可真回不去了…… 陆启明痛心道:“小祺儿,那是男用的!” 陆子祺小手一挥,豪迈道:“没事儿,让下面人给我去改!” 陆启明还没有放弃,看清单:“小祺儿,接下来还有两把非常适合你的长剑……” “不,我已经决定了。”陆子祺一脸严肃,握拳道:“我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陆启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子祺站起来大声道:“我要改练体修!” 陆启明差点没把杯子扔出去。顾之扬和夏五一脸惊恐的看过来——大家立刻在心中模拟下一身肌肉的陆子祺是什么样…… 眼看陆子祺还要继续宣誓,陆启明快速道:“拳套我现在就给你买,其他的回去再说!” 陆子祺点点头,意犹未尽地坐下来。 所有人长出一口气。 …… 拍卖会压轴的几样东西陆启明都不感兴趣,唯一可说的是,其中一张飞行卷轴被祖父陆行之买了去。 这倒也不奇怪。陆行之在小周天巅峰滞留多年;利用飞行卷轴寻找突破契机的方法也是有过先例的。 拍卖会结束了。 夏五自从被丹药的价格刺激到之后,就一直掰着指头算总数—— 一共三枚丹药,第一枚五百五十万,第二枚因为姜家举动的缘故把价格吵到了一千三,就算最后一枚气氛有所下降——也一共卖了两千八百万筹的天价! “太、太夸张了……”夏五喃喃道:“那些人都疯了吗?有这么多钱能培养多少武师了?” 陆子祺嗤笑道:“再多武师也不能跟自己的儿女比呗……不过姜家肯定是拿去研究的。” “那也……”夏五完全理解不能,他羡慕道:“那个卖丹药的,肯定是这次拍卖会的最大赢家了!老天,两千八百万啊……” 陆子祺也有些好奇,便问陆启明道:“哥,你也会炼药,你觉得成本大约有多少啊?” 陆启明道:“一共八十万不到。” 有引得众人一阵惊叹——虽然这比正常药剂成本高得多,但是跟成交价相比,简直不能更暴利。 众人却没有注意到,陆启明根本没有“可能”、“大约”这种猜测性字眼。 反而是小笛子若有所思,她看着陆启明眨了眨眼。陆启明讶然,微笑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小笛子舒服地眯眼,小手摸着腰间的红铃铛。 第六十五章 “世家式”族比规则 陆子祺等人先走不久,包厢的门便再次被推开。 陆启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摸着下巴叹气道:“林兄,这可让我怎么再喊你‘林兄’呢?” 来人正是林有致。 她双颊不禁一红,佯怒道:“怎么?不好看?!” 陆启明连忙正襟危坐,郑重点头道:“非常好看,特别好看!” 林有致扑哧一笑,下巴一抬抱臂道:“这还差不多,算你过关啦。” 原来她拍卖会一结束就换了一身衣服——竟然是件粉色莲纹花笼裙!陆启明平日里见她穿裙装都甚难,更从未听说过“林兄”竟然有粉色的衣服;这回真是看了三遍才敢认! “看来林兄,哦不——林姑娘今天心情不错。”陆启明轻笑道。 “行了吧你!”林有致作势去打他,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黑色晶卡递给他:“喏!炼药师前辈,小女子敬上!” 两人相视大笑。 林有致道:“你不是说不久之后可能有麻烦么,这次就不与你‘分赃’了。两千八百万,我顺便给你存了个整数。”顿了顿,她又笑道:“不过呢,要是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可要连本带利问你要咯!” 事情是这样的—— 林有致办事向来高效,又趁着拍卖会之利,很快就把陆启明需要的药材备齐。?陆启明就借着林有致的地方把黑影的剩余数个丹方给炼了。 当时林有致好奇在一旁围观;她虽不会炼药,但眼力可是有的——她一看就确定,陆启明炼丹的水平绝对在四品之上!在她看来,这一点不拿来赚钱实在太暴敛天物了。 陆启明本来也有意多些准备;这下两个人一合计,就选了“青灵丹”——也就是所谓的“真灵启谒丹”的丹方,赶在拍卖会前一天备了出来——便是之前拍卖的三枚了。 物以稀为贵,能拍卖出两千八百万的数目,这种场面也只可能出现一次;以后再做,可就不会这么夸张了——至少,引起怀疑是难免的了。 无论如何,这次确是令人满意的结果。 “对了,”陆启明忽然想起一事,问林有致道:“之前拍卖的‘六枯花’、‘牵心紫藤’和‘如意青莲子’这些,是不是姜家的?” “咦,你怎么知道?”林有致讶然,点头道:“我还在奇怪,姜家怎么会忽然卖药材呢!” 陆启明不禁摇头——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叶醉在五年前因中了“三千弱水”而销声匿迹;而姜雪茶震惊中洲的那次悔婚,不也是在五年前么? 陆启明苦笑——不是他不小心,实在是他想也想不到啊! …… 果不其然,叶醉刚一拿到陆启明给他的解药,连服用都来不及,留了封短信,就背着包袱连夜逃掉了。? 不久,姜家也来表示歉意,说三长老突有急事,只好立刻返回姜家;不过姜家其他来使则继续留在陆府,等待观礼。 陆启明心中暗暗好笑,有些好奇二人姻缘究竟能有何发展。 不过他自是不必忧心叶醉的安全了——若姜雪茶有意取他性命,堂堂大周天,叶醉恐怕早已死的不能再死。 希望都能有两全其美的结局吧! …… 无尽春光尽更强;石榴花红,是五月了。 陆氏族人潜心修行中,七日转瞬即逝——族比要开始了。 在更靠近外面的区域,为族比另设有专门的场地——是一个极宽阔的正八边形平台,整个地面的石板皆经过了特殊炼制,坚固无比,更甚于演武台。 其上,四面八方呈阶梯形修砌,节节高升,把中央场地合围起来。 场地看台皆简洁,无多余繁饰;但因极广又极高,显得格外壮观,有山岳之势。 观礼台上坐满了人。但外宾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是陆氏族人。 陆氏的族比,自然只有世家级别的势力才会收到邀请;至于之前的凌门之列,所谓“观礼资格”,其实只不过是被允许为这盛事添份贺礼罢了。 …… 晨风飒爽。 所有即将参加族比的陆氏族人,依着辈份和年龄席地而坐,静静听着家主陆行之的训诫。 这是惯例的第一件事。每临族比,都会由家主重新讲述家族传承千年的历史。 从陆氏始祖开始,讲每一位为家族贡献巨大的先辈——漫漫千年,起起落落,不知多少血泪荣光。 先辈们的毕生心血,不可以忘记。先辈们的殷切期待,也不可以忘记。过去的辉煌,终将由当下的他们继承。 其中种种,每一个陆氏族人皆早已铭记在心;但是无论听多少遍,都不会有任何人有丝毫不耐。因为即使是最纨绔懒惰的子弟,也清楚地知道“家族”的涵义。 似陆氏这等世家,其族人对家族的忠诚,根本是外人无法想象或理解的。这也是为何陆氏能传承千年,而他们不能的原因。 家族族人,为根为叶。 …… 训诫之后,则是重申族比规则。 世家族比的规矩,与各种武院中比武的比法有些不同。 先问,族比最重要的价值在何处? ——让真正优秀的族人被看到。 族比正是为了给真正优秀的族人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让他们及时获得家族更大力的注目与栽培。说得直白点——族比是为“天才们”准备的。 所以,族比从来不以年龄区分对手—— 好教人知道,“年龄”二字从来不能作为“弱的借口”,也从来不能作为“强的凭仗”! 因年幼而是输掉并不丢人,年少时候输得起。但是——家族需要筛选出“年少却更强”的那一小部分人。每次族比,无数年长者都是这一小部分人的陪衬。 同时,族比不限制兵器—— “能掌握好的兵器”,这件事本身就是优秀的证明。品级越高的兵器,需要的掌控能力就越高,而想得到更是困难。 就算是父辈给的,那又如何——凭什么抹消掉父辈的努力?陆氏为何位列世家,还不是因为比其他家族有更多优秀强大的先辈? 你只要受了一丝先辈们的恩惠,就不要怨恨别人得到的更多。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么**裸——弱肉强食;强者愈强。 每个人需要做的,不是怨天尤人,而是学会成为强的那一方。 如果现在不是,虽然很遗憾——但还是请先从“亲身体会这个道理”开始吧! 第六十六章 你下去,让我来! 姜家三长老的缺席,丝毫没有影响陆玄通的心情。? 要看 书他端坐于高台之上,捋着胡须,老怀大畅。 没想到临近族比的时候,这一代的后生又给他了一个惊喜——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小周天! 不过,新晋小周天并不是希望最大的嫡长孙陆锦成,而是爆了一个冷门——陆开。 陆开并非无名之辈,他是陆氏外院中最优秀的年轻人——当然,“外院”只是私下里的说法,不能放上台面——是喻指那些非嫡系的陆氏族人。 陆开不高不矮不俊不丑;刚开始修炼的时候,他也表现的如外貌一般平庸。十五岁那一年参加族比时,甚至还排名末流。但越往后,他修行的速度反而愈加快了。这回,离他成为武师巅峰还不满半年,他竟然就顺顺利利成就小周天了。 这样一来,陆家这次就有了三个未满二十五岁的小周天——这在其它世家中,也是没有先例的! 陆玄通心底对陆开十分满意——踏实,厚积薄发!实在是优秀的后辈;突破的时机也巧。 另一件事则令陆玄通更为欣慰——这次族比,未达标的年轻人,与从前比,数量直接少了一大半! 族比其实也是有准入底线的—— 从十岁修炼起,五年内晋入武者,算合格。考虑到“年幼不知事”的缘故,这个标准相对宽松。 但到了二十岁,合格的准线就直接提高到了“武师”级——这可比中武的标准更难了“十年”!但想来,以世家的修炼条件,二十岁还不成武师,确实不能算“优秀”了。 这些不合格的族人,就去演武场进行小比。各自前十者,仍可保有原先待遇;至于其余的人,资源分配减半。 但这次检验修为时,未达标的人数竟然不足往年的一半;“十五岁未成武者”者,甚至根本不满十人! 这两件事令陆玄通脸上大为长光,再想到陆启明,心情更是好;不由赞许地想到——只要有一个格外出色的同龄人作为榜样,整整一代人的积极性就都被调动起来了。壹?????看书 陆玄通满意点头,这次观礼,真是来对了。 …… 宽阔的场地中央,两位老者相对而站。一人身穿黑色粗布衣,须发皆白,持棍而立;另一人则是大长老陆远空。 陆启明与其他人一起端正地坐在看台上,沉默中带有敬意。 白发老者是参加此次族比中最年长的族人,虽然与陆启明同辈,但年龄已比对面的陆远空更大了。他已经几十年没再参加过族比,但他今天来了。他的天赋比不上很多人,但是在武道上的坚持、以及暮年一搏的决心,值得尊重。 白发老者对着陆远空恭敬行了一个师礼,道:“大长老,我开始了。” 陆远空微笑点头,道了一个“请”字。 在实战之前,先有两轮——第一轮是刚刚的修为检验,第二轮便是此时的武诀演示了。 族人们依次使出三招自己的最强武诀,对面的导师会给予评价和指点。武者们的导师由擅长武诀的武师担任;武师们的导师是小周天;而小周天的导师,则是小周天巅峰——毕竟小周天每一小阶的实力都天差地别,小周天巅峰足够了。 武诀演示正是从小周天境开始,为低境界的族人们以师范;而纵观陆氏历年族比,从未有哪一次有这么多的小周天修者。 这是极宝贵的学习机会;所有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发老者,场中静极。 白发老者缓缓抬起乌金藤棍;那幅度很轻很慢,而人们眼前却分明见到巍峨山峰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升起;即使相隔距离如此远,人们也能感受到空气中迅速积累的磅礴重量—— 星河第一斩,星坠! 陆启明认真看着,分析其中每一丝变化,时时与自己的“星坠”相互映证。 武诀相同,理解千万种。越是研究深入,解释就越不相同。 “星坠”一式,从武师境界就能修习;可以说,这一式,白发老者已经练了一辈子。其中某些特质,是陆启明所不及的。??? ? ? 陆启明知道自己因为精神力的特殊,对于一切武诀都有超乎寻常的理解力。但是他的理解往往仅限于武诀本身,少有阅历的加成。 白发老者则恰相反——这一式武诀早已不仅仅是“星坠”;这完全是他自己的生活。这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东西,正是此时的陆启明最缺乏的,也是最需要学习的。 陆启明全神贯注调动着精神力,默默在脑海中模拟着、演化着、改进着。 陆远空点点头,以掌代刀,用一记“斗转”化解了他这一式,摇头笑道:“这一招‘星坠’,不需要我的评价。” 白发老者一笑,望了远处的高台一眼,却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太上长老的评价。 但不知怎么,没有得到,反而使他的心彻底静下来。 白发老者忽然沉默了,站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出第二式;陆远空只是微笑,并不催促。 白发老者似在回忆着自己这一生,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想,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准备干什么。 某一时刻,他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却是那日远远望见的、陆启明的那式“朝暮”。 朝朝暮暮去,朝朝暮暮新。 白发老者无声叹息,身子却渐渐挺直。他忽然作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他转身,向着陆启明的方向,郑重行了一个师礼。他缓缓道:“那日有幸得见启明小堂弟的一式‘朝暮’,心有所感,准备一试。” 陆启明有些震动。他安静起身,同以师礼还之,心中默念“彼此”,却并没有出声,生怕打扰白发老者的感悟。 人们看着这一幕,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敬佩。这一刻,千言万语皆归于沉默,归于祝福。 在无数目光中,白发老者展眉一笑,摆出了那个失败了无数次的起手式,眼帘低垂,藤棍无声前递—— 长河落日圆。 这一招,是余晖、远行、古道和老马,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人们不约而同地站起,稀落的掌声一瞬间汇聚成洪流。 陆玄通点头微笑,随着人们一同鼓掌,却不再说——之前不足以让他开口;此时则不再需要了。 陆远空笑问:“还有第三招吗?” 白发老者畅然长笑道:“自不必啦!” 他向四周抱拳一礼,洒然离去。 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走走。 …… 之后的小周天都是中年人,武诀虽拿得出手,但中规中矩。不过毕竟修行多年,在武诀中都加入了各自的感悟,陆启明看着,亦受益良多。 当下一位小周天上场时,陆启明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陆赤烛! 这是一位身材瘦削的壮年人,嘴唇很薄,神情总有些冷漠;小周天中阶。是公认最有希望在此次族比中夺冠的人。 对,不是陆启明,是他。 虽然同为一族,但陆启明连带今日也只见过陆赤烛两次。 陆赤烛是激进的实战派,甚至因此而决然地从中洲武院退学。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各大险地历练,还特地到罪恶角与人生死厮杀。实力极强。 如果不是他最近修行遇了瓶颈,需要大周天的指导,想必他一定是不屑于参加如此“温和”的族比的。 陆赤烛手握血色巨斧踏入场中的时候,连陆远空的神情都郑重了几分。 他漠然一点头,斧刃一转,身形暴起—— 惊起一声爆响,便见巨大的血斧虚影乍现又乍隐;场中重归寂静。 太上长老陆玄通猛一拍手,脱口道:“好!”然而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刚刚那刻发生了什么。 “好强……”陆启明心中叹道。刚刚那幕,他自然是看得清楚—— 武诀,吾弑! 至简、至快、至准。这是经过了无数次实战升华而成的一式,气势冲天中却始终维持着绝对的冷静——陆赤烛,他是“猎人”! 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陆赤烛又动了—— 空气仿佛是淡红色的;明明没有一滴血,场中却升腾起浓烈的血腥味,一股惨烈的杀气骤然爆射,将无数人的汗毛都惊的立起! 陆玄通不由站起,畅然笑道:“好!” 他自然知道,想要练成这等杀气,陆赤烛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但是,世家实在太需要这种人了! 陆启明眼中凝重再深——陆赤烛这一式,赫然仍是“吾弑”!但是整体意境已绝然不同;更高明的是,同一式分炼两种意境,却皆达极致,各有千秋。 不止如此。 至于第三式是什么,陆启明已有猜测—— 还是“吾弑”! 陆赤烛的第三式看起来平淡无奇,锋芒不显,杀气不漏;然而一切深意返璞归真,又处处含险,最不容情! 陆玄通已满意到了极点,拂须坐下,点头道:“等下来,让他来见我。” …… 之前的陆赤烛令人心惊胆寒,而现在上场的这位青年,则让气氛再次轻松起来。 因为他是陆明月。 别看他有这么一个婉约的名字,本人却是一个光头壮汉,肩膀宽厚,肌肉虬结。虽然长得凶,但陆明月为人豪迈热情,人缘极好,内外院通吃。 更值得一提的是,陆明月可是中武在读的师兄;此次还是特地请假回来族比的。 陆启明与他关系也算好,但一看见他却不由脸一黑;原因无他——陆明月就是体修,就是专精拳法的! 陆启明扭头望向不远处的陆子祺,果不其然看到她满眼都是小星星,拳头挥来挥去,恨不得立刻奔到场中对陆明月表示自己的向往之情…… 陆启明长叹一声,强行把注意力移回场中,心中暗道:“看来得跟陆明月这位大堂兄多亲近亲近,好叫他多给小祺儿讲些体修的辛苦……” …… 陆明月之后,便是新晋小周天陆开和陆文斌了。二人刚入小周天没多久,比起之前诸位自然是远不能及;但二人亦有独到之处,博得满堂彩。 而喝彩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不禁屏住了呼吸——小周天只剩下一个了——陆启明! 万众瞩目中,陆启明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去。 陆启明与陆远空相对而立,正准备行礼;而眼前一花——二人中间赫然多出一人来! 竟然是太上长老陆玄通! 在人们的抽气声中,他心情很好地捋着胡须,拍了拍陆远空的肩膀,和蔼道:“远空,你下去吧。我来!” 第六十七章 陆启明的新兼职 所有人呆滞地望着前方,仿佛全体化为了石雕。壹?????看书 他们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听错了,也不敢相信太上长老竟然要亲自做族比的导师。 堂堂大周天,地位何等尊贵! 所有世家的族比加起来,有大周天观礼的先例都屈指可数;人们能有幸得到大周天只言片语的点评,都要激动地面红耳赤不能自已——这叫他们怎么想象、有一天太上长老竟然会亲自、手把手指点一个后生? 一时间,无数艳羡的目光向陆启明汇集而去。 陆启明知道太上长老今日心情很好,但也没想到竟然好到这般程度。这种机会,于他也同样珍贵;既如此,那就必须要更认真了! 陆启明扬眉一笑,恭敬地对陆玄通行了一个师礼。 陆玄通颔首,微笑道:“来,让我再看看你的‘朝暮’。”——须知道,他可不是白白下来的,陆启明也必须让他看到满意的结果才行。 听到他这句话,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的羡慕瞬间消失——未免太难了!毕竟三招是招招愈强的,陆玄通却要求陆启明最简单的第一式就用“大周天”级难度的“朝暮”,这…… 人们不由摇头,心中已快变成同情了。 陆启明虽早有心理准备,此刻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无奈——这是逼他用底牌啊。 不过只一瞬,他便释然微笑起来——自己的修行才刚刚开始,正是该逆流而上的时候,又何需遮着掩着? 陆启明缓缓呼出一口气,守灵台清净。 他握住念慈刀,刀尖微垂。他虽然一动未动,脑海中却有无数个人影,都在不停地、反复地演化着这一式。 招式本身;他自己的理解;白发老者的演示;风景、故事;写实、写意……所有一切他能想到的,此刻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化为那式“朝暮”。 千百种“朝暮”一起在陆启明的脑海中模拟施展,精神力同时以惊人的强度计算着——每个人影的动作迅速做出微调;纷乱渐去——最终,每个人影的“朝暮”都合为一种。 但陆启明仍未出手。 他试图将千百个人影合为清晰的一个,但每个人影出招的时间却始终无法同步——这边刚做起手式,而那边已近完成。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怔住了——为什么非要合起来呢? 如现在这个状态,他每时每刻都能纵览“朝暮”,由始至终,尽收眼底。 陆启明微微一笑,心下安定;他深吸一口气,安静而笃定地出刀! …… 陆玄通讶然挑眉;其余人更是吃惊出声—— 在他们眼中,陆启明的动作分明清晰确定极了;但给他们的感觉,却仿佛每一分秒都在回溯、又每一分秒都在快进;而定睛再看,却仍在此时! 过去,当下,未来;一切同时发生! 朝暮朝暮。??? 既朝,且暮。 “好!”陆玄通欣然一笑,点头道:“很特别。精神力非常好!” 这已是极高的评价;人们没想到陆玄通顿了顿,又赞赏道:“与高手对决,此式可决胜负!” 陆玄通从未见过哪个年轻人的精神力有陆启明这般强——他分明已能轻松做到“将心念具象化”的程度。 小周天以上,取胜靠意境。陆启明能将自己的“朝暮”意境具象出来,那就是在干扰他人的认知,破坏对手的意境——这种能力,但凡精神力弱于陆启明的,就根本无解! 可惜大多人只能看个热闹,根本懂不了陆启明这一招强在何处。 更让陆玄通欣慰和期待的是——陆启明既然敢在第一式就做到这等地步,就有一定信心在之后做得更好! “孩子都这么努力了,我这老古董还端着做甚么?”陆玄通心叹,望着对面的陆启明,和声道:“启明,好好看着。” 陆启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郑重应是。 陆玄通点点头,以手代刀,轻轻一划—— 蓦地风起云涌,天轰然黑了下来;刀意冲天而起,直将厚重的云层捅出一个幽深空洞! 这次可不再是虚幻意象,而是人们身周真实发生的画面! 大周天强者沟通天地,一招一式的元力动荡皆会引起自然万物巨大的变化——一刀祭出,天地借力! 所有人敬畏而渴望着注视着;看到位于风暴正中心的陆启明,皆恨不能以身换之—— 实质化的刀气直直向陆启明逼去,而那骇人的力道却拂衣而散,只余纯粹而厚重的意境,毫无保留地展示在陆启明面前…… 而对其他人而言,这些好处却是只能看、不能得的。人们皆眼红不已——就这一瞬间的感悟,恐怕就能抵上普通人数十年的苦功。 只能叹,这人与人啊,真的不能比。 …… 珠玉在前,人们不禁更加好奇,陆启明的第二式,究竟是什么。 而当真的看到时,人们皆露出失望且费解的神情—— 竟然只是“岳山指”!这个难度分明与之前相差甚远啊。 陆玄通眉头一皱,随手去接;而下一刻,他神情瞬间转为震惊—— 只见陆启明的岳山指只轻微一滞再一滑,竟然继续向他点来!他刚刚那次拂手,竟然没有挡下这一指! 这怎么可能?!虽然他只是随手一拂,但不要说陆启明,就算是挡陆远空也足够了!怎么可能失误? 而当陆玄通看出其中缘故时,他心中的震惊不减反增—— 陆启明的岳山指上,竟裹了一层土元力! 众所周知,小周天之所以是小周天,就是因为他们依然只有内力,无法引动天地元力作为辅助;一招一式携带五行元力——分明是大周天才有的能力! 一时间,连陆玄通都怀疑起自己的感知来。? 要看 书 …… 与此同时,看台上,秦悦风猛的站起,脱口道:“怎么可能?!” 终于发现自己引得众人侧目后,秦悦风才讪讪坐回去,嘴上还啧啧不停。 秦悦容未至小周天,看不明白,问他道:“怎么啦?” 秦悦风想到二人前些日子未完成的那场“天比”,不禁摇摇头,叹气道:“真是妖孽……”他一直以为比“自创”,也定然是自己赢;而看到这一幕,他才知自己太过托大。 陆启明这式岳山指,严格来说就是“自创”——只取了岳山指之形,内里的东西,全是他自己的。 秦悦风看的没错;这一式,是陆启明在无生剑的基础上做的演化,虽然不再是“剑意”,但却保留了其中最重要的“元力”运用,再加入他对五行元力天才的理解,才成就了这震惊众人的“岳山指”。 秦悦风叹道:“他已经可以说是‘准大周天’了……” 嘴上叹气,而秦悦风的眼神却渐渐锋锐起来——他推迟一届入中武,可是决心做那第一的!陆启明虽强,但他也绝不会弱。 真是期待啊…… …… 在人们紧张的注视中,陆玄通忽然畅然大笑起来。 他看着对面眉眼沉静平和的少年人,扬声笑道:“五年内,我陆氏定再添一位大周天!” 众人哗然——大周天?!是在说陆启明吗?他可只有十六岁啊…… 陆玄通自不再多解释。他笑着问陆启明道:“启明,我听说你还是名炼药师?” 陆启明点头。 陆玄通道:“既然如此,可一定要考你身法了!” 陆启明讶然,不禁微笑起来——陆玄通竟然开了小玩笑! 其中妙处则源于族比的规则——主修炼药、炼器的族人,族比可以不考全,只考一项“身法”——内涵就是,你不必会打架,只要会跑路就可以啦! 陆启明心中微暖;他知道陆玄通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关心。不过倒巧,他原本就准备以云寸步作为第三式! …… 陆玄通负手而立,道:“启明,开始吧。” 陆启明点头应是,内力运转间,云寸步立时发动。 云寸步分为“云山千重”和“寸心万里”两个炼习方向;“云山千重”主“惑敌”,但在陆玄通面前就贻笑大方了;所以这次陆启明只用主“速度”的“寸心万里”。 而“寸心万里”也分为两个阶段——小周天及以下,只能幻化出一个虚影作出“万里”的假象;大周天之后,才能做到幻影留在原地,而本体施展出几近瞬移的速度。 陆启明想做的,就是再打破一座“小周天不能”的壁障! 陆玄通明白并支持,也运着云寸步随陆启明快速闪现在场地各处,一边道:“启明,你回忆那种在水中游泳的感觉——用精神力推动天地元力,也是相似的……” 陆玄通一边为他讲,一边放慢速度以大周天的方式示范着云寸步。 陆启明认真感知着,迅速调整着之前不准确的地方。 陆玄通见陆启明渐入佳境,心中暗自点头——悟性确实无可挑剔!他笑道:“不过,你全心想着,反而不美——来,用基础招式,我与你喂喂招!” 话音一落,他不待陆启明反应,抬手就是一斩手刀! 陆启明苦笑,迈着云寸步身子瞬间旋过半周;同时侧身以同样的角度方式向陆玄通斩去—— “是极!”见陆启明同一时间领会了自己的意思,陆玄通长声一笑。他就是以大周天的高度为陆启明做示范,正是要陆启明立即施展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以惊人的速度在场中交起了手。 不多时,陆启明额头上便微微见汗——就算陆玄通刻意放慢了无数倍,又是指点意味的交手,但陆启明也必须要时刻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得上,甚至大多数时候都要靠下意识的反应。 陆玄通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暗暗惊讶——他现在的速度,别说小周天初阶了,就算高阶,也不一定跟得上!陆启明的反应速度实在有益。 他唯一不满意的,就是陆启明战斗时的熟练度——相对其他方面确实太差了些;不过这都是可以练习的嘛! 陆启明全神贯注地应对陆玄通的招式,却没有意识到——他每次用云寸步移动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陆玄通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这本来就有一大部分是他暗中引导的功劳。 陆玄通大周天多年,高屋建瓴,指点陆启明的武诀自然轻而易举;他与陆启明喂招的每一式,都是有讲究的,都恰好是陆启明当时最需要的示范,从而保证陆启明从始至终的感悟都是连贯流畅的。 某一刻,陆玄通满意一笑——是时候了! 他向陆启明一指点去——这次却与之前不同,速度与力道何止十倍? 陆启明一惊,脚步瞬动,奋力向后闪去——精神力在高度集中之下,自然而然地分散在身周——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通透”感。 以精神力为介质,自身仿佛与自然万物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清风拂过身体,竟似没有阻碍,直接从身上轻柔地透了过去。 福至心灵——无数五行元力极速汇聚流动,在陆启明精神力的引动下,瞬间围绕在他的身后—— 陆启明只觉眼前一花,再站定时,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出现了场地的另一边! 陆玄通愕然——这与他想象的好像不太相同——陆启明确实做到了相同的效果;但用的根本与云寸步不同——似乎是类似于术修的手段! 陆玄通比较之后又摇头——不,也与术修不太符合……大概是因为体质特殊和精神力太强的缘故吧;但刚刚隐现的羽翼虚影又是为什么? 还不等陆玄通细想,便感觉到对面的天地元力剧烈地动荡起来,他讶然抬眼,正看到陆启明闭目站在漩涡中央。 陆玄通摇头而笑——今天这一会儿的功夫,陆启明给他带来的惊讶,简直比之前一百年的总数还多…… 陆启明分明是入了“悟境”。 宛若是无穷无尽的天地元力疯狂地向着陆启明涌来,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修为高的人,甚至能感到周围的天地元力以惊人的速度在变得稀薄!再看陆启明,他的身形依然模糊不清——他周身的天地元力竟已密集到几近液化! 偌大场地,无数人影,此刻却只有风声入耳。 一个人转化天地元力的能力,怎么可能强到这种程度?!就连陆玄通,也根本无法理解。 只有姜家坐席的那名少年,面上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然无人注意到他。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陆启明一人身上。 …… 天地元力的风暴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 秦悦容喃喃道:“竟然……差一点就要突破到中阶了……” 秦悦风摇头道:“小周天中阶?!我现在只奇怪陆启明他为什么不是大周天!” 体质的天赋强到这种地步,再加上无限接近大周天的感悟境界——陆启明现在竟然只是小周天初阶,这才是不合理的事。 姐弟二人想着有关陆启明的种种,再想起那日被大能抹去痕迹的梦占,一时间皆沉默不语。 …… 陆玄通耐心等着陆启明醒来,心中既震撼又欣慰,既振奋又自豪——陆氏有幸得此子,何忧不兴哉? 陆玄通看着其他家族整体划一那呆若木鸡的神情,得意非常。 他心中忽的一动,扬声宣布道:“启明,你不必下去了。接下来的导师,就由你担任!” 第六十八章 贪得 云层散尽,天蓝如洗,光线铺洒下来。??? ? 人们安静地听着,空旷的场地中只有少年清越的声音回荡。 不远处,那位临场被陆启明换下来的中年长老也终于安下了心。 初时,听到陆玄通那一时兴起的命令,他是既担忧又无奈——倒不是面子问题;当不当导师,对他没有任何损失,但对于那些孩子们,可就不一定了…… 家族对于武师级的导师人选的确定,从来都是极谨慎严格的——至少要成为小周天十年以上,要擅长战斗,要有在“族学”中任教的经历……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后辈们得到的指点是准确无误的。毕竟,家族中武师的人数是最多的,是中坚力量。 陆启明的天赋固然无可置疑,但导师的条件却一条也不符合;这如何不叫人担心? 中年长老之前所想,亦是大多数人的心声。 然而,在第一个武师上台之后,人们眼中的质疑就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只有愈加惊叹的份儿;到了后来,很多人甚至已经把这当作了自己学习的机会。 中年长老不由想起了流传很广的一个笑话——从前有个少年人自命不凡,不尊师道,口出狂言“阅历不够,天赋来补”;后果果然江郎才尽,泯于众人。 但此时此刻他望着场中的陆启明,心下叹——同一句话,若放在不同人身上,还是笑话吗? …… 看台上,陆行之与陆玄通并肩而坐,陆远空则坐在二人下首。 陆玄通呵呵笑道:“行之,你的好孙儿啊!” 陆行之一向不苟言笑,此时也不禁挂上一丝笑意,“启明确实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家族之福,家族之福啊!”一旁的陆远空摇头感叹着,忽道,“让我说啊,启明人、才俱佳,与他‘少主’之位也无不可呀!” 陆行之淡淡看了他一眼,心中疑虑一闪而过,不动声色道:“不可。此事不宜开先例。” 反而是陆玄通明显有几分意动;不过他是太上长老,不适合太多干涉具体事务,便道:“再看看吧。” 陆远空哈哈一笑,仿佛真只是随口一说。壹?????看书 他看了陆启明一眼,回想着之前的场景,对陆玄通笑道:“不过启明悟性确实出众——刚刚您随手一指点,竟然就有那么惊人的进步……启明他啊,现在缺的也只有经验了。” 陆玄通捋须点头;经陆远空这么一说,他忽然想起了族里的经义阁。 经义阁不同于藏书阁;里面全都是高阶修行者们的武学感悟,其中大部分都是大周天所书——这可是世家最珍贵的传承。 一般而言,只有小周天高阶以上的族人才被准许进入;但也偶尔为天才们破例——比如陆启明的父亲陆展,就曾在初晋小周天的时候进去过。 陆玄通望着场中的陆启明,心中有了主意。 …… 陆启明过去因身体之故,不能太过频繁地练习战斗;但亦因于此,他有大量的时间纵览群书,以他的记忆力,藏书阁的一切功法武诀皆存于心。 更重要的是,人们尚不知道他的精神力已达到了大周天的高度;此时的他,指点武师,自然轻而易举。 接下来走上前的是一位气质沉稳的俊朗青年。他依规矩认真对陆启明行了一个师礼,眼中神色却十分复杂。 陆启明则神态自然,仿佛二人只是平日在路上遇见了一般的平常。他平静地受了青年这一礼,又以兄弟间的礼节微一低头,微笑道:“大哥,请。” 这青年正是陆锦成,陆子祺的亲生兄长,陆家嫡长孙。 看到这一幕,众人倒不奇怪——陆启明与陆锦成是同一脉的兄弟,二人相见时,自与其余堂兄弟不同。但想着最近陆家光彩的事皆与他无关,此刻还要向熟悉的堂弟行师礼,人们心中都不禁为陆锦成尴尬。 确实如此。 陆锦成心里这一瞬间的感受,多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形容。 他作为嫡长孙,生来便比同龄人有更重的责任和压力。他自幼便懂得这一点,加倍努力,无一时刻曾懈怠。但纵使他拼尽全力,还是日渐被陆启明、被陆文斌陆开、被更多人赶上。 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就像父亲一样。 而他、陆子祺与陆启明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只是堂兄弟,但感情上却与亲兄弟并无两样。? ? 陆锦成是真心把陆启明当作亲弟弟的,是真心希望陆启明好、也真心为陆启明的成就而高兴。 但是,他也真心希望现在的这一幕,从未发生过。 罢了。陆锦成无声叹了口气,尽可能地遣散那些不必要的情绪,让心境重归平静。 陆锦成紧了紧握剑的手,对陆启明微一点头。 他只能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着,“专注于眼前的事吧。” …… 陆启明用精神力暗中感应着陆锦成的周身气息与内力波动。 他知道陆锦成在各个方面都达到了武师的极致,只差一线就能突破小周天;他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做到。 不过这要看陆锦成此次用的是哪种武诀了;陆启明凝神看着。 同一时刻,陆锦成抬手出剑—— 起手于胸前三寸,初势中正堂皇——这是太阿剑法第二式。 陆启明心中叹气,陆锦成这一剑开得极稳,符合他向来的性格;但是太阿剑法走“威道”,需有帝王气,陆锦成用来未免有些不足。 陆启明心下有了想法;而此刻陆锦成的剑式尚初起。 陆启明将精神力凝聚在陆锦成周身,但却不靠近。他回忆着太阿剑法的要义,在心中迅速模拟出了最适合陆锦成性格的解法…… 陆锦成沉心持剑。 恰至正午,太阳极好;他身周开阔,余光无人影;而面前陆启明平和的神情也感染了他,仿佛此时只是二人平日里的切磋。 陆锦成眉目舒展开来,愈加觉得阳光明朗。 某一个瞬间,他心中忽有所感——为什么一定要求那刚猛霸气?剑法有千万种理解,他也可以走自己的路。 陆锦成剑的走势自然而然地随心意而变,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的气势豁然一展—— 自然沉稳,正大光明。 陆启明眼睛一亮,心情极好道:“再来!” 陆锦成心中更是喜极——这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不但如此,对于那层壁障,他仿佛也有些感觉了! …… 高台上,陆玄通摇头笑道:“不称职、不称职,这小子可是偏心了!”他显然对陆启明的动作有所察觉。 陆行之和陆远空却皆无所感;陆远空便问。 陆玄通奇道:“你们竟没发现吗?”不过他知道陆启明的用意,便不再解释,只满意地笑道:“好孩子啊……” 顿了顿,陆玄通又欣慰道:“你们且看着,咱们陆家马上又要多一个新晋小周天了!” 果然,三招一过,陆锦成修为的波动已经极为明显,急急忙忙回去闭关去了;周围自是道喜声不断。 而除了陆玄通,人们却无一个发现陆启明的“小动作”,只叹服陆氏此代的气运未免太强了些…… …… 午宴后又两个时辰,武师们的武诀展示才将近尾声。 陆玄通看着新上台去的那个黄衫少女,皱眉问道:“她就是那个资质仅次于启明的孩子?”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陆玄通皱眉更深,心中便有些不喜:“怎么才武师一阶?太不知上进了!” 其实这也是陆启明的心声;如何让陆子祺用功些,一直是他最头疼的问题之一。 陆子祺自己却丝毫不觉得。她脚步轻快地上台,高高兴兴地向陆启明行了礼,声音清脆道:“哥哥!” 陆启明立刻回以微笑,一看见她小苹果似的脸蛋,刚刚才坚定的决心瞬间一软。他苦笑地想着,“罢了,小祺儿还小,以后再说……反正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陆启明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无奈微笑道:“小祺儿,开始吧。” 陆子祺有些底气不足地吐了吐舌头,磨磨蹭蹭把背着的手伸出来——赫然带着两个小馒头似的拳套! 周围瞬间一静——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个娇俏玲珑的少女。眼尖的立刻窃窃私语起来——这不就是前几天拍卖的那个龙力拳套么?! 他们本就觉得“陆启明买龙力拳套”这件事已经够不和谐了;谁知——居然是买给陆子祺这小姑娘的?! 唯一不吃惊的人正在辰家座席上——辰孑不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眼,脸忽然莫名地红了…… 陆启明眉角跳了跳,哭笑不得——这丫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这拳套她就算带着吃饭睡觉,也不过摸了七天而已……怎么,也不怕被长辈骂了? 陆子祺被人们看得心虚,嘟囔着“早开早完”,一咬牙,马步一扎娇喝一声拳头就飞快地冲了出去—— 金刚龙虎拳! 周围观众情不自禁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这分明是阳刚到了极点的拳法,大多数男子都练不到位,何况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陆启明却没笑,他看着陆子祺的这式拳法,心中讶然——陆子祺非但使得不差,简直可以说优秀、深得要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到这样,陆子祺在拳法上的天赋竟然真的极好! 陆启明神情瞬间认真下来——既然这样,他做哥哥的自然要好好引导。 至于以后陆子祺还能不能嫁出去,陆启明从没想过——小祺儿要是看上了谁,尽管说——看有谁敢不娶! 陆子祺其实也觉得女孩子练拳怪怪的;但是不知怎的,她就是喜欢! 拳法直来直去,一通打下来,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神清气爽!而且她也看出了陆启明神情的变化,心中更是得意;这一开心,拳打的更顺畅了…… 这一幕直叫旁人看得惊奇非常;在座的都是有眼力的,都看得出陆子祺这金刚龙虎拳真的极好——甚至在武师中能排上前三! 看台上,陆明月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震惊道:“人才啊!我这小堂妹,真是条汉子!” 另一边,陆玄通的神情也柔和下来,忍不住笑道:“这小姑娘,气势倒足!”他笑着,又道:“确实挺可爱的小姑娘……” …… 日影见斜,在这精彩的一天即将落下帷幕时,太上长老又宣布了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族比综合成绩的前三名,可以入经义阁一观!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可以想象,明日的龙争虎斗,定然更激烈了! 也更精彩。 …… 人群渐散。 陆启明正准备回院,却忽见陆载神情不定地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周围没有别人——陆启明挑眉——自己这个伯父什么时候主动找他说话了? 陆载在陆启明面前站定,脸色十分复杂,却并没有立即开口,似在犹豫着什么。 陆启明微笑道:“伯父,有事吗?” 没想到陆载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怒道:“够了!不要装了!” 陆启明皱眉:“什么意思?” 陆载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而走了两步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不管你想干什么,不要贪得无厌!” 第六十九章 七个人和他们的真相 天色昏黄。??壹??看书 陆启明没有与他打哑谜的闲情逸致,皱眉道:“有话直说!”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陆载冷笑不已,低声道:“你明天退出族比,快点走吧。看在成儿和祺祺的份儿上,我可以当不知道。” 陆启明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之极,眼神冷下来,“这话由伯父你来说,不觉得可笑吗?究竟是谁宁肯泄漏家族机密也要杀我?” “你说甚么?!”陆载愕然,转而大怒道:“我一时心软,却没想你竟这般恶毒!” 陆启明见他惊怒不似作伪,反而立刻冷静下来。看到不远处陆载的手下急匆匆过来,陆启明眼睛微眯,直视着陆载快速道:“伯父,你我二人必有误解,此事事关重大,请你务必说清楚!” 而这时那手下已到了近前,看了陆启明一眼,神情凝重地递给陆载一个写着暗语的纸条。 陆载一看,脸色登时大变,只丢下一句“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就扭头就走。 方才二人争执已引起旁人注意,更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 陆启明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向陆行之的大方园走去。 …… 陆载一路火急火燎地往外赶,径直出了陆府,走进了光影暗沉的山林。 边走着,陆载脸色阴沉地问手下道:“陆青他这么久都去干什么了?!那人找到了没?” 没有回答。 陆载一惊,霍然回头,见到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手下的面部五官迅速扭曲,眼睛鼻子都融成一团;紧接着,他的身子也软了下去,像失去了骨头一样拉长变细;最后他整个人都像融化了一般,什么也分不清! 陆载悚然僵立,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就这样消散在了空中,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襟。壹看书 ?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好玩吧?” 陆载缓缓转过去,瞳孔骤缩—— 不远处赫然有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而他的双脚,竟然是悬空的! 大周天! 陆载只觉得眼前一花,斗篷人就出现在他面前;陆载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斗篷人凑近看他的神情,似乎心情颇好,正随口哼着小曲。 陆载心中有诡异感渐渐扩大;他隐约觉得,这斗篷人的身形声音有些眼熟…… 毫无征兆的,斗篷人忽然掀起了斗篷;他的面容立刻展露在陆载眼前! 陆载神情霎时剧变,脱口道:“陆——”而下一刻,他骇然捂住喉咙——他发不了声了! 然而失语也无法令他从极度震惊中脱离,他死死地盯着斗篷人,嗓子眼中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声。 看到陆载的反应,斗篷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看着陆载,平和地微笑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不过,好好睡一觉吧。” …… 檀木香味静远,书房灯光敞亮;只有两个人。 陆行之听着,忽沉声重复道:“黑杀知道岳山指的破法?!”之前听到黑杀知道陆启明暮途院中的机关,他并未有反应;但岳山指不同,这已经是小周天级别的武诀了。壹?????看书 陆启明心中一沉——他万万没想到,陆行之竟然并不知道此事!他之前并未说那日细节,就是因为相信陆行之对全局的掌控力;如今看来,他竟并不知情…… 这太过异常。 陆行之平日露面不多,但他在族人中的威慑力从未减过一分——陆行之那一代是陆氏有史以来权力争夺最激烈、最不容情的时期;当时陆行之甚至并非嫡系,却能坐稳家主之位、保胞弟陆远空为大长老,其手段之凶狠凌厉,可想而知。 这么多年来,陆行之对家族的掌控从未出过错,更领导家族日益强盛,可谓有史以来权利最大的家主之一——就算他在陆启明身上明显偏心,其余人也敢怒不敢言;就算少数几个“上面有人”的敢提不满,其实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然而这次竟出现了连陆行之也瞒过的事,实在违背常理。 陆行之沉默片刻,道:“你继续说。” 之后的事都知道了,陆启明着重复述了一遍不久前与陆载对话的细节。 陆行之眉头紧锁,立刻传了陆怀方过来。 陆怀方原是外姓人,后被赐以“陆”姓;他跟在陆行之身边已近四十年,是陆行之最得力的左右手。 陆启明看到他进来,微一躬身道:“方伯。”陆怀方可以算陆启明的半个老师。 陆行之挥手示意不必多礼,沉声道:“怀方,你现在立刻把陆载带过来见我,不管他在做什么!” 陆怀方看他神情不对,简单抱拳,对陆启明一点头便领命出去了。 屋中二人一时陷入寂静。 “启明,”陆行之淡淡开口,看不出情绪,“你先来说说,你觉得陆载为什么会那样说你?” 陆启明平静道:“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母亲。”现在不是隐瞒的时候;更何况,陆启明并不认为这件事有隐瞒的必要。 陆行之道:“哦?” 陆启明继续道:“虽然母亲不曾直接告诉过我,但是从她留给我的东西上,我认为她曾是神域中人。” 陆行之道:“这个我知道。” 陆启明挑眉。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知道她是小奥义境的修行者。”陆行之眼中闪过一丝厌色,漠然道:“不是因为她。她当初为了嫁给展儿,被她神域中的家族除名了。” 什么?!陆启明无声握紧了拳——这件事,他从来不曾听过。 一时间,陆启明心中百般滋味,既担忧更重,又不由生出一丝苦意:“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娘,你为什么从不与我说?” 陆行之又问道:“除了她以外,你还能想到什么可能?勿要瞒我。” 陆启明心中忽然有些倦,低声道:“没有了。” 陆行之随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启明,我问你,假使有人质疑你背叛家族,你该如何破局?如何自证?” 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常是个悖论。 万夫所指时,如何说服有敌意的人们相信自己?如何证明表象只是表象?如何改变已有的结论?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叛徒? 这个问题有很多人想过;但思来想去,仿佛总是难以顾全。 陆启明笑容微讽道:“何须证明?” 陆行之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儿看起来温和,内里却极强硬;他心中自有一套规则,却在世事人情之外。 陆行之叹道:“是你的回答;但太过出世了些。”他顿了顿,又道:“那你知道,我会如何做吗?” 陆启明忽的莞尔,轻声道:“也无须自证;只证实那‘诬陷者’是叛徒足以。” 陆行之未置可否,只笑了笑。他拿出一个东西递给陆启明——正是拍卖会的那个飞行卷轴。 他未再多说,只道:“回去吧。今天也累了,好好休息。” …… 陆府另一处院子。 大长老陆远空正独自品茶,抬头却看见陆庆偷偷摸摸地进来,脸一板斥道:“庆儿,你又来做什么?” 陆庆嘿嘿一笑,坐在陆远空旁边的石凳上,压低声音道:“爹,我刚刚看到陆载竟主动去找那小子了,他不会临时反悔、坏了咱的事儿吧?” “什么‘反悔’?什么‘坏事’?”陆远空眉头大皱,“你知道什么!还学会套我话了?” 陆庆讪讪,小声道:“爹,我不是想帮帮忙么?万一让陆行之他们发现,咱们不就倒霉了么?” “胡说什么!”陆远空猛一拍桌子,大怒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不孝子!我陆远空一心为家族,做事堂堂正正,从不做那等陷害之事,怎么就怕人发现、怎么就倒霉了?!” 陆庆立即噤声,心中却羞恼不已——“到现在你还瞒着我?行,我回去问文斌!”面上则打着哈哈告退。 陆远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觉得今日的好心情都被他败光了。 看陆庆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一事,斥道:“文斌明天要比武,你可千万别去烦他!他可什么也不知道。” 第七十章 那我就不客气了 新的一日延续了之前的好天气;太阳出来,昨夜的云雾都散得干净。??? ? 此时正是武者武师们的对武——他们两人一组均匀分散在场地各处,从观礼台上看过去,满满全是人,热闹得很——但这种层次的比武,自然是无法令秦悦风提起兴趣的。 好在有美酒。 秦悦风细细的品着“清风晨酿”,只觉得唇齿间尽是那舒适温醇的清雅香味,一时间觉得心旷神怡,也不觉得不耐烦了。 他眯着眼想着,等会儿下去了,定要向陆启明多讨些随身带着,留待返程的时候慢慢喝;那些路边的小酒馆滋味,哪儿能与“清风晨酿”这等雅物相比? 秦悦风悠然晃着酒杯,对一旁笑道:“姐,你若再不喝,可就一点儿也没了。” 没有回答。 秦悦风立刻扭头看她——果不其然,秦悦容睡得正香呢! 秦悦风眼睛一亮,登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望着她,等她醒来。 这一等就等了好久好久;直到秦悦风眼皮都酸了,才终于看到秦悦容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 秦悦风兴奋道:“姐,你看到什么了?” 秦悦容细心地把被风吹起的两根发丝别在耳后,望了前方一眼,静静道:“好多武师。” 秦悦风支着头的手臂顿时一滑,扶额道:“姐!你又来!我是说梦占!”他好奇道:“陆启明什么时候出来?跟谁打?打的怎么样?” 秦悦容“哦”了一声,淡定道:“悦风,你想多了。? 我刚刚真的在睡觉。” 秦悦风竟无言以对。 “不过,我原本确实是想占的。”秦悦容补充道,“但是又失败了。所以我顺便睡了一觉。” 秦悦风挑眉,“怎么回事?不会是修炼出了什么问题吧?” “倒不是。”秦悦容望了不远处的陆启明一眼,轻声道:“别人都没问题。但对陆世弟,我看不到。” 初相见的时候,秦悦容还能用“实境梦占”看见二人天比时花瓣纷飞的那一幕;第二次,她就开始看不准陆启明的医治细节;第三次,即使用了“梦引香炉”,她也只能“喻占”;再后来,就根本看不到丝毫了。 “大概是他精神力涨的飞快。”秦悦风随口猜了个理由,也没太在意——毕竟修他们这一道的,算不准实在太正常了;至于原因,更是花样多多——他们早学会如何不钻牛角尖了。 没多时,姐弟二人便再次陷入了“昏昏欲睡”状态。 蓦地,秦悦风莫名背脊一凉,猛然回头,就见林有致带着瑶瑶巧笑嫣兮地朝他走过来。 秦悦风不由惊道:“你来作甚么?!” “是我邀请林妹妹来的。”秦悦容嗔怪地瞪了秦悦风一眼,走过去拉过林有致,“来,这里坐。” 林有致听到“林妹妹”三字,忍不住一笑。 秦悦风以为她是笑他的,便周围四顾,看到她那对显眼的姊妹花侍女只有瑶瑶站着,随口道:“你那对双胞胎怎么只带了一个?” 林有致对他挑了挑眉,捉狭道:“怎么?看上我们家采采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啊?” 秦悦风一噎,干脆扭头不说话了。??壹??看书 林有致与秦悦容二人的性格看似极不同,但几次接触下来却意识到她们本是同一种人,在一起说话自在极了。 秦家的席位与陆家离得最近。 林有致注意到陆启明微微皱眉,顺着他的目光看,不由心道:“对啊,陆载怎么不在?陆锦成刚成小周天,他没道理不来看啊……” 正奇着,她见到陆启明站起来,这才意识到——轮到小周天境的比武了。 …… 此次族比,除了之前白发老者中途离开外,共有二十一位小周天;以抽签方式决定对手,一人轮空。 陆启明看着眼前的签筒,发现其中有一支红的。 其余人不由腹诽道:“好偏心……”因为陆启明第一个抽签。 陆启明对大家微微一笑,然后快速、准确地把那支红签抽了出来。 负责宣读的长老一本正经地接过来看,忍笑道:“第一轮,陆启明轮空!” 陆启明好心情地再次回到了看台上。 “这家伙真有够不客气的……”另一边的秦悦风喷笑出声。 其实倒不能怪这一幕不够庄重——族比检验的是族人的修炼成果,所以会尽可能摒弃“运气”这一条。 是以,“轮空”的人选必定是要讲究的——比如这次,不外乎是陆启明、陆明月和陆赤烛三人;陆启明又第一个抽,干脆让他轮空好了,方便快捷又能活跃一下气氛。 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至于其他人的抽签,只避开了“陆明月与陆赤烛对上”这种情况,其余人倒是随机的。 陆文斌的对手是一位小周天中阶,结果是难免的,但也能勉励支撑一段时间,虽败犹荣。 陆锦成则与陆开对武。二人同为新晋小周天,旗鼓相当;最终陆锦成借着昨日的气势险胜。 陆明月的比武中规中矩,经过了漫长而无聊的对打才结束;这定然是刻意留着底牌了!直叫陆子祺大失所望——这位堂兄看着挺热血一个人,没想到打起架来却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体修风骨”。 第一轮唯一值得陆启明注目的,还是陆赤烛的比斗。 陆赤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出全力,无论对手是谁。他这一轮的对手是位小周天初阶。 整场战斗,陆赤烛一共出了十三招,招招凌厉无情,尽是冷静到了极点的杀人招式;对手为他气势所摄,从始至终只能后退,无一次还手。 场中杀气迸射——有陆赤烛所在,就是真正的战场。 对于这种气氛,家族非但不阻止,反而乐见其成;反正这种场面定然是出不了人命的;至于见血?刀枪无眼,怕见血就不要习武! 陆启明望着陆赤烛下场的背影,皱眉沉思——虽然战斗短暂,陆赤烛的实力只展露冰山一角;但“见叶知秋”——如果不用无生剑,他恐怕连三成胜算都不到。 大周天境界的精神力让他受益无穷;但是若对上陆赤烛这种对手,最多只能让他免受杀气的干扰。 陆启明毕竟不是术修,无法把精神力化为直接的战力;而战斗时,他的精神力虽然能轻松感应对方的动作,但是他自身**的应对却跟不上。 至于无生剑——简化后的无生剑不足以定胜负,而完整的无生剑陆启明尚无法收发自如,如果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实在不好。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始终有种隐隐的感觉——无生剑的使用,必须要慎重! 胜机在何处,尚需再三考虑。 …… 第二轮即将开始。 陆锦成缓步走上前去,神情平静;他心知自己能过第一轮已是侥幸,再加上之前与陆开交手时受了伤,第二轮绝不可能过。 不过尽管如此,这一切都已是意外之喜了。陆锦成不禁望了一眼看台,心中遗憾——父亲为什么不在呢?如果他亲眼看到这一幕,那该多好。 陆锦成缓缓舒出一口气,从签筒中随意取了一支。 宣读长老接过一看,意味深长地一笑,扬声道:“第二轮,陆锦成对陆启明!” 陆锦成讶然抬头,转身与陆启明的目光对上,二人不禁相视一笑——此时相对而站,心中自是另一番滋味啦! 经过一番平和友善的交手,二人相携回到看台上。 第二轮轮空的则是陆明月;他丝毫没有自己比陆启明年长一倍的自觉,嬉皮笑脸地赖在陆启明身边,扯着他一同分析起陆赤烛来。 白日将近时,终于决出了六位胜出者,共同于明日进入最后一轮。 而最后一轮,是混战。 第七十一章 清场 族比场地的石板砌列整齐,在中央构成方正的纹案——也顺道作为混战中“是否出局”的界限。? 陆启明、陆明月、陆赤烛自是毫无疑问的;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位容貌平凡的布衣剑修、一个高胖的憨厚男子,和一位身着深褐色武师服的中年妇人。 六个人松散而警惕地相对站着,一时间皆未动作,只偶有含义莫名的眼神交流。 陆启明将众人神情收入眼底,唇角微勾,持着念慈刀的手极稳。 陆明月环顾了一周,光头因光线的反射而愈加瞠亮,他自己却未知觉,笑得正灿烂。他率先开口道:“老规矩?” 彼时陆明月的坏笑还挂在脸上;眉头微蹙的陆赤烛的目光正要转向高胖男子;另三人眼睛一亮,还未来得及点头—— 而陆启明已出刀! 他抬手便于电光火石间斩出四记“锐光”——这是纯粹的“锐光”,未与任何招式合并——所以更快到了极致! 刀气刹那间冲天而起,带着夺人心魄的气势,直直杀向四个方向! 无数人惊呼出声——陆启明居然一出手便同时攻击了四人! 而另一些人却看出了其中的玄机。 “痛快!”秦悦风唰地合拢折扇,捬掌大笑道:“就是要先发制人!” 何谓陆明月口中的“老规矩”?——先从修为最低的人开始清场! 这句话看似理所当然、毫不出奇,实则不然!一般而言,修为低者实力更低,但显然不适合有陆启明存在的情况——陆明月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分明是叫大家合力先清陆启明出局! 而看那高胖男子等三人的神情,分明更有此打算! 陆启明正是把他们的想法看得清楚,才在第一时间毫不留情先下手为强! 而这一瞬间的微妙之处,还在于“陆赤烛”。? ????? 陆启明虽不曾与陆赤烛相熟,但从他皱眉的反应可知——他不喜陆明月的做法;而当时陆赤烛又看向了高胖男子——除陆启明外的另一个初阶——说明只有他,才是真心准备按老规矩清场弱者。 所以陆启明出四刀、且只出四刀——既是对敌意者最凌厉的还击,同时无声与最强者达成暂时的同盟! 以陆启明的“锐光”为标志,战场一瞬间完成“极静到极动”的转换,六人战作一团。 陆启明的开场虽在意料之外,但他本就是陆明月等人的目标,“锐光”虽利,却不可能造成实质伤害——但陆启明要的就是先机! 四刀既出,就断无等人反应的道理!陆启明云寸步一转,欺身向前,刺耳气爆声响起——一记“星坠”挟着山势狠狠劈向陆明月! “不要生气嘛!”陆明月也不慌张,嬉皮笑脸抬拳便上——然而他却打了个空,眼前瞬间失去了陆启明的踪迹——“什么?!” 空中亮起一道完美的弧线;陆启明分明向着陆明月而去,最终的刀力却莫名砍向了相反方向的高胖男子! “斗转”!这一式每个陆族人都熟悉到了极点,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式竟可以对自己用——陆启明正是“斗转”了自己的那刀“星坠”! 陆启明斗转的同时,陆赤烛恰出斧! 血色的重斧中慑人的杀气直冲高胖男子而去,迫得他浑身汗毛都根根竖起;他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挥刀来挡—— 一个小阶的力道本就相差极大,更不要说握斧的人是陆赤烛!高胖男子气息一岔,虎口登时崩裂,整个手臂力气一泄—— 这一刻,陆启明落刀! 这刀于高胖男子而言,不啻是来自天外——他勉励提转刀柄去挡——而陆赤烛、陆启明二人的两连击岂是好相与的?他双足在地面滑出一道长长的线,眼看就要滑出场外! 布衣剑修和中年妇人离他最近,一见不妙,立刻试图援手;而陆赤烛面无表情一斧过去——此路不通! 陆启明第三刀完美地接上,恰堵在高胖男子转息最薄弱的那一点;高胖男子挥刀抵住这一记,却微微苦笑—— 下一刻,他滑出场外! 这几次交手说来复杂,却在瞬息之间完成——绝大多数人只看到几道光影模糊地一晃,定睛再看时,场中竟就只余五人! “漂亮!”看懂的人皆不禁发自内心地赞叹出声——陆启明的开场,实在太精彩太完美!抬手间便破掉了陆明月四人的结盟;就算高胖男子修为相对弱,但四人围攻与此刻的三人,那可不是一个概念! 不过三人也不轻松,更不必说陆赤烛亦是对手。如今除陆启明外,场中已无初阶,每个人都在好奇,之后的战斗他究竟会如何应对。 陆明月也想知道。 刚刚他是被其他人的身形所阻,出不得手脚;此刻却早已无声无息近身到陆启明身后,哈哈笑道:“看拳!” 正是金刚龙虎拳最基础的第一式;而从他手中用处,威力却是无穷——恍惚间仿佛有一个虎头虚影自他拳中咆哮而出! 陆启明早料到这一幕;他之前一刀只为逼出高胖男子,并未用实——此时恰好借助余力急速一转,眨眼间已换身到陆明月侧面—— “够快!”嘴上夸着,陆明月却丝毫不急;整个身子诡异地一个平移,几乎与陆启明一齐完成转向——这种情况对于他这等体修而言实在太好解决! 同一时刻,布衣剑修与中年妇人已越过陆赤烛;二人本就相熟,兵器也相同,此刻双剑合壁更是凌厉非常,直直向陆启明攻去! 一时间,陆启明被三人合击困在中央,根本容不得腾挪! 陆启明眼神凝重——纵使他武诀使得再好,初阶与中阶的力量差距仍不能逾越;如果硬接,只这一下便要出局! 他的精神力早已弥漫在身周,但却迟迟未等到用出“寸心万里”的最佳契机;然而此刻眼看就要拳脚兵刃加身,陆启明实在不得不用——只希望不要移得太过远——若不小心直接出了线,那可真有意思。 “好胆色!”陆明月笑道。他见到陆启明的身形快速虚化,并不吃惊;前日亲眼看过陆启明的武诀演示,他不会天真到以为能一击功成——但仓促之间,他就不信陆启明能毫厘无损! 陆启明与陆明月相距太近,在使身法远离之前不得不抬刀抵了一记——而“寸心万里”说白了只是极致地激发“速度”,并非真的凭空消失——虽然躲过了另两人的剑法合击,但陆明月那一拳的力道却无法卸去。 陆启明在不远处重新定出身形,仍忍不住再连退数步,到只差一丝便要越出线外时才堪堪停下,胸膛里闷得厉害。 却无人幸灾乐祸,只觉得不可思议——试问有哪个小周天初阶能像陆启明一样撑住三位中阶的围击? 最震惊的其实是陆明月——他才是最知道自己力道的人;但陆启明在“寸心万里”上的天赋实在太不合常理——他本以为陆启明至少得吐口血才行吧? 不过陆明月并未将心中想法露在脸上;他瞥见陆启明握刀的手松了又紧,一脸嬉笑道:“小堂弟,承让承认!” 而陆明月却想错了;这并非是他造成的。 陆启明感受着右手掌心的异样,心中沉思——不知为何,他一用出“寸心万里”,母亲留给他的“祝福”图腾处就会有轻微的灼热感;前日的时候他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并不是。 但此时不是细想的时候。 看着场中几人的位置,陆启明微微一笑,心念一动,竟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本来以陆启明初学的水平,在这种场面频繁使用“寸心万里”反而是破绽;但陆启明对这个武诀的掌握速度,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既然如此,为何不用? 在余人警惕的目光中,陆启明再次显出身形——却是在中年妇人的面前——他一出现就直接一斩“朝暮”! 中年妇人实力更胜布衣剑师,又离“线”更远,没有人想到陆启明会突然对她出手;包括中年妇人自己。 “朝暮”可是超越小周天的武诀——中年妇人凝神回击,后退了一段距离才卸去力道。 而此时,她离线不足两步! 陆明月正巧在她背后,眼看只需轻轻一拳便能令她出局;他稍一犹豫,还是无法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一拳既出—— 那边陆启明亦紧紧跟上,再全力一斩—— 这一刻,中年妇人心中叹息:“罢了!” 而下一秒,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陆启明那一斩赫然转向了陆明月! 中年妇人一怔,瞬间反应过来,脚步轻移间,人已再次站回了安全处;她与布衣剑修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决定。 陆明月怪叫一声,再出一拳,边道:“小堂弟,你做甚么?!” 陆启明不与他缠斗,身形出现在另一边,看着他微笑道:“清场啊。” 此时再看场中几人神态,整个气氛已完全逆转——陆启明、陆赤烛、中年妇人和布衣剑修皆齐齐盯着陆明月! 第七十二章 为胜(一) 在观众的哄笑中,陆明月瞠目结舌,正待要说什么—— 陆启明却不会等他,话音未落,便运起了云寸步——云雾瞬起! 天地间的水元力在极短时间内密集地汇聚在五人身周,结成飘渺朦胧的烟云;下一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陆启明四人齐齐消失! 场中便只见陆明月站着了。??? ?? ?? 要看?书 他神情有瞬间的呆滞,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是体修,精神力可差的紧,找陆启明一个人都费力,何况四个?! 陆明月一跺脚,身形瞬间向前暴掠——先不管了,赶快远离“线”才是要事;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刚好撞着个人! 而刚走出两步,陆明月便觉侧面一道凌厉的杀气袭来——是陆赤烛!陆明月心中大叫倒霉,但又庆幸陆赤烛特征真明显,否则他会被动更多。 陆明月脚步一定,整个身子一扭,右拳狠狠甩出—— 拳力所至,云雾渐散,陆赤烛一人一斧显露出来。他神色毫无变化,斧势重如山快如电,凶厉非常! 陆明月右臂如灵蛇般巧妙一拐,拳头重重砸上血斧侧面;身子同时一蜷贴入陆赤烛怀中,左手向上就是一记上钩拳! 陆赤烛后身一仰,与他对上一掌;血斧却不停,在空中一转便再次杀来—— 与此同时,陆启明身形闪出,念慈刀接上—— 陆明月神情凝重,勉力以拳法施展“斗转”卸去了部分力道,仓促之间终是未能圆满;陆明月闷哼一声,口中隐有? 陆明月借力飞速滑出一长段距离,在另一边停下来;他经过的地方,云雾立时淡了——原来他用了土系的身法! 这一下,中年女子二人的身形已能看见。 陆明月仿佛真只是无意之举,只气急败坏对陆赤烛喊道:“大堂兄你什么时候转了性了?这么卖力?!” 听到这句“居心不良”的话,陆启明微微一笑——自己这位堂兄,人真有趣! 陆赤烛也听出他意有所指,却毫不在意,只面无表情道:“顺手。” “好好好!”陆明月环视一周,放声笑道:“当我怕你们?” 陆启明等人皆凝神以待——趁之不备袭击得手,对陆明月只可能发生这一次——陆明月的实力,其实比陆赤烛并不差,有这么多“小动作”纯粹是他性格所致——陆启明虽说“清场”,本意也只是“消耗”而已。? ????? 陆明月自族比开始就从没有尽过全力,他藏的不烦,别人等的也烦了;这也是陆启明“清场陆明月”之所以能“一呼百应”的最大原因——大家早想看看,陆明月他究竟能打出个什么花样来! 陆明月坏坏一笑,猛一顿脚,身形便是一花;原地尚有残影,人却已不在! 一瞬间,场地中迅速出现一长叠残影——陆明月此时仿佛似幽灵一般、无处不在—— 身法“梅花桩”! 梅花桩就是来自中武的武诀,非常独特——最高速度极快,甚至比陆启明的“寸心万里”也只慢一分;但每次移动一小段距离,就要停顿一次——恰像在走梅花桩一般,故得此名。 但是,优秀的武修亦能将武诀缺陷转化为优势。 陆明月运着梅花桩,猛然停在布衣剑修面前,同时出拳! 这一拳打出的不仅仅是它原本的威力,更打出了梅花桩极致的速度加成、甚至还将自身承担的身法缓冲借助拳法强加给布衣剑修——这分明是最基础普通的一出拳,威力却瞬间达到了小周天顶级的强度! 布衣剑修大惊,直觉一股远远超乎预计的巨力瞬间崩入身体,长剑几欲脱手!他暴退数步,忍不住喷出口鲜血来——竟然一个照面就受了内伤! 陆明月却毫无乘胜追击的打算;他第一拳穿过了布衣剑修的封锁,下一拳就向着中年妇人而去—— 毫无悬念地,陆明月一刹那便越过了她,直直向着陆启明冲来! 陆启明握紧念慈刀,五行元力急速汇聚于身周,足尖一点,同时向着陆明月斩去—— 陆明月怪叫一声,身子一歪再一扭,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下一刻就掠过了陆启明的刀锋,直接出现在陆启明身侧! 陆启明眉头一皱,刀尖一绕,便向侧面劈去—— 陆明月用双拳夹住念慈刀,竟发出金铁之声;他不还击也不松手,甩着眼色叫道:“小堂弟,你误会我啦!” 陆启明心念一动,念慈刀表面便凝起一层元力,轻巧就把刀抽了出来。 陆明月也不在意;他见陆启明转了身子,连忙运起梅花桩,一直维持与陆启明并肩的位置——陆启明的刀指着哪个方向,他就往哪个方向出拳…… 他一个体修,本来就擅长近身腾挪,如今用出全力非要与陆启明并排挨着,陆启明虽然烦不胜烦,但一时还真没办法他。陆启明哭笑不得道:“堂兄,你这是干什么?” 陆明月向旁一跳躲过后面陆赤烛的斧头——这回好了,他恰好站在陆启明与陆赤烛之间。他吃惊道:“你们才莫名其妙!按‘老规矩’来,明明咱们三个才是一伙的!” 众人绝倒——这厮真可以“无耻”睥睨天下人了! 陆启明与陆赤烛的眉毛皆跳了跳,不约而同同时向他砍过去—— 陆明月见糊弄不过去,用着梅花桩再次黏在陆启明身边,不停叫着:“小堂弟小堂弟,我知道错了,你们快收了我吧!”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身高近两米的光头壮汉,都觉得这架简直是没有办法打了…… …… 最终陆启明二人还是默认了陆明月的提议。 一来他们实在想让陆明月快点消停下来;二来,混战到了此时,已能看出实力的强弱之分,陆启明三人总不能因为玩闹、意气而叫弱者捡了便宜。 陆启明三人暂成联盟一致对外,不多时,中年妇人和布衣剑修毫无悬念地先后离场。 场中只余三人。 陆启明三人相隔站着,平静对视,最终之战一触即发…… 第七十三章 为胜(二) 空气清透,绿树荫浓。? ? 观礼台中少有人声。人们皆坐得笔直,身体不由前倾,恍然间觉得是他们自己在比武一般。 秦悦风则不然;他坐在桌子侧边,放松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有什么好紧张的?结果显而易见。” 林有致大大方方地占着他的位置,正看得专心;听到他这句话,百忙之中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哦?” 秦悦风一脸“你不懂”地回瞪她一眼,总结道:“陆赤烛的优势已经很明显了;陆明月比他稍弱;”他顿了顿,又道:“陆启明虽然很强,但比他们两个,还是差了点。” 林有致道:“你说的那是你。” 秦悦风气结。他对秦悦容道:“姐,你快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秦悦容只掩口笑,不作回答。 “来!打赌!”秦悦风一拍椅子,道:“我就赌刚刚说的名次,你赌什么?” “不怕输给我第八次了?”林有致嘲笑道,点头,“好,除了你说的这一种可能性,其他都算我的。” 秦悦风嗤笑道:“我还以为你直接赌他第一呢,那才真豪气!” 林有致托着腮瞅他,慢悠悠道:“真没诚意。那我反悔了,不……” “别别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秦悦风想着好不容易能扳回一局,可不能让她跑了。 倒不是秦悦风小看陆启明,而实情确实是这样——陆启明的实力比另二人皆弱。 没有人能否认陆启明的天纵之才;但是陆启明毕竟只是小周天初阶,若不是前日得机缘修为升了不少,更没可能与陆赤烛二人相比;加之他年龄又小,战斗经验更是短板——潜力并不能与实力画等,现在的他想要赢另外两人,未免不太现实。 在秦悦风等人看来,陆启明确有强过二人之处——比如速度;比如精神力;比如对大周天级武诀的领悟——但是他能领悟,绝不代表就能发挥大周天的实力呀!这些是很好,但不足以带来胜利。??? ? 反观另外二人—— 陆明月的战斗方式虽然猥琐了些,但他在中武也是很有名的人物;虽然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藏拙”得这般夸张,但从之前“梅花桩”的惊鸿一瞥不难判断他本人的实力。 陆赤烛年纪最长,修为也最高,与小周天高阶相距已不远。他显然是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才是三人之中消耗最小的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陆赤烛都稳胜。 林有致虽不习武,但也还是能看懂的。她心中想着:“陆兄呀陆兄,你好歹要把陆明月给打下去吧?要是输了……算了,输了就输了!” …… 场中。 陆启明看了眼陆明月的朝向;再望向陆赤烛,二人目光正正对视。 陆明月在另一边笑道:“小堂弟,咱们两个名字像,多有缘啊!肯定要一起对不对?” 而还没等他说完,对面陆赤烛便一斧子劈了过来,斧风直接将陆启明两人全部笼罩——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一起来吧! …… 正中央看台上。 陆玄通看了一会儿,诧异道:“行之,启明他们两个之前有专门练过配合吗?”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他颔首道:“那配合的实在很好。” 陆明月在中武待了五年,懂得合击倒正常;陆玄通倒没想到,陆启明虽实战一般,合击反而比绝大多数人都做的更好。 “启明的精神力真是了不得!”陆玄通看着,再次摇头感叹。以他的层次,自然能清楚看出陆启明之所以能做到这般程度的原因。 陆启明的精神力竟然始终笼罩着整个战局,每个人的任何细微动作,都时刻在他的视线之中,并据此而迅速计算、预判——这样的他便能够轻松根据对手、同伴的反应,作出最及时、最恰当的应对。 但是在这种层次的对决中,想到做到像陆启明这样——哪怕是只是片刻——耗费精神力之巨,都无人能承受;更不用说是“自始至终”。 陆玄通越想越不可思议;修为越高,就越知道,这种战法原本是没可能做到的——怎么可能有精神力能强到“让一个不擅长战斗的人”通过纯粹的计算来“擅长战斗”? 陆玄通暗暗按自己的精神力模拟了此时的战况,震惊地意识到——连他也无法做到! 他忽然一惊——那陆启明的精神力究竟到哪一层次了?他立刻探知过去——这下反而更加迷惑—— 在陆玄通的感知中,猛一看,陆启明似还是小周天初阶的精神力;但若按小周天巅峰的特征判断——则好像是小周天巅峰;在他怀疑陆启明已有大周天的精神力境界时,陆启明又仿佛真的是大周天了! 陆玄通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他如今也有两百多岁了,似陆启明这种情况,勿说见过——完全是听都没听过。他摇了摇头,暗道:“等下来了,直接问问启明就好了。” 他便不再想,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下面的战场。 “陆明月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不出全力?”陆玄通皱眉。一次两次那是计谋,三次四次可就是小气了!陆玄通看着,心中不禁有些不喜。 “嗯?”再看了几眼,陆玄通沉吟道:“不对,他这像是……” …… 陆启明用刀,陆明月使拳——在中短程的比武中,实在是最完美的组合。两人配合对上陆赤烛,虽不是压倒性的、但也优势明显。 三人之战一时陷入胶着。 但在陆启明的估算中,效果本应不仅于此——陆明月有问题。 陆启明仔细注意着他的动作,心中沉思。他原也以为陆明月是耍宝过了头;而陆赤烛这种对手不同其他,渐渐的,被陆启明察觉到一丝不对来。 陆明月的拳法用到深处总有种隐隐的滞涩感;这并不是他拳法没练到家,恰恰相反,这种情况应该是陆明月的拳法到了某个突破的关头——已经比原有境界高,但又尚未到“质变”的程度,力道运转不流畅、放不开手脚,反而影响了他的战力。 陆启明确定了这一点,心中有了计划——他要利用自己更高境界的精神力,找出陆明月这个问题真正的根源。 陆启明一分心,应对陆赤烛的攻势便经常不及时;场中形势立刻一变,转为陆赤烛压着二人打了…… 陆明月没有想到是陆启明看出来了,急道:“小堂弟,顶住啊!” 此时二人赫然已被陆赤烛逼到了临线的角落! 这一瞬陆赤烛正对着陆明月出招,陆启明同时反手也对着陆明月斩去—— 陆明月大惊,他万万没想到陆启明竟也会突然变卦,而陆启明出手的角度竟恰好是现在的他最难受的位置! 无奈他只能同时接了左右的夹攻,勉力运转身法闪回场内;正要准备控诉陆启明,然二人同时攻来,他一时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开口了,只好乖乖闷头应对。 …… 看到这一幕,陆玄通讶然挑眉,摇头哭笑不得道:“这陆明月!可不要把启明带坏了……” 另一边看台上,秦悦风差点没把酒直接喷出来,他奇道:“老天!陆启明什么时候也会干这种缺德事儿了?” 林有致则兴高采烈地一拍手,赞道:“太对了!就应该这样!”她心中欣慰不已,认为自己多年的“洗脑”终于奏效了。 但凡对陆启明有几分了解的人,都惊讶不已;不过再想想,也都能理解——毕竟人人都想要赢;陆启明实力本就吃亏,怎么还不准人家用点巧劲了? 然而所有人的惊讶加起来,都没有陆明月一人的多。 …… 陆明月本以为,两个人同时攻击自己,不用想——肯定是陆赤烛的麻烦大。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陆启明的攻击竟远比陆赤烛给自己带来的困扰更多! 陆启明的攻击力道虽然不大;他甚至只用了基础招式。但是他每次出手,其时机、角度都精准地卡在了他拳法的滞涩之处,令他难受不已。 陆明月只能咬牙承认——自己拳法的问题,定时早被某人看了个通透! 然而震惊到这里还不算完—— 渐渐的,陆明月意识到,陆启明的攻击虽然刁钻,而当他勉力去应对时,竟觉得自己卡在瓶颈的拳法一点点地流畅起来——竟有了真的突破的征兆! 陆明月心中不禁充满了荒谬感——陆启明,他……好像是在指导自己拳法?! 陆明月十分不愿意相信这个令他面红耳赤的事实;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连陆赤烛都看出其中关窍、站在一边不动只看着了,他自然不得不承认。 心中那道坎儿一过,陆明月的态度立刻端正下来;这一静心,他自己拳法的那道无形壁障迅速清晰下来、渐渐变薄。 万法相通。陆启明站在大周天的境界上向下俯视,虽然他主修的是刀道,但拳法亦有相通之处;况且“当局者迷”,有这样的效果并不出奇。 陆启明一攻,陆明月一挡;陆启明一进,陆明月一退。看不出的人只扼腕陆明月失误频频,而陆明月自己心中却畅快极了,他知道,拳法进阶的关键之处,马上就要到了! 陆明月一步一步接近突破,也一步一步接近出局的“线”;即使心底清楚的很,但他怎么可能拒绝这种诱惑呢? 陆启明微笑地看着他,眼光扫过一步之外的线,念慈刀稳稳地向上方一刺—— 陆明月苦笑,随之出拳,退了最后一步——瞬间,他只觉心中一扩,豁然开朗——既感眼前明晰,又更见拳法之道如山如海。 他低头看了下脚尖前的那条线,长叹道:“启明堂弟,服了。” 第七十四章 为胜(三) 陆玄通一个“好”字脱口而出,不禁感慨道:“启明啊,真是无可挑剔!” 他过去只曾听说这一代出了个武学奇才;却想不到陆启明小小年纪,为人处事也游刃有余。? 旁人看比武是在看热闹、看胜负;而陆玄通这些族老,则更是在看心性。 陆明月性子跳脱滑头,战法便也是这般;或能取胜,却不能服人。 陆赤烛则恰与陆明月相反,直来直去,不屑鬼蜮伎俩;也不愿占别人一丝便宜,到后来明明他消耗最少,却仍要以一敌二。这样的人确实令人敬佩,但迂正,总这般行事未必是好事。 唯有陆启明—— 从一开始的四斩锐光,锋芒毕露,是敢于以一敌众的少年锐气。 迅速看清形势、找到盟友,并迅速清一人破局,是惊人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逆转形势,以同样对局面回敬陆明月,更令人拍案叫绝直呼痛快。 而当需要与陆明月暂时结盟时,又毫不耽于意气,尽心尽力。 余最后三人时,陆启明实力最弱,却有办法使陆明月出局;而这办法更是绝妙,既自己得胜,兼又成全对方,是为双赢。 不难看出,陆启明既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辈,又非一味成全别人的愚直之人。处事堂堂正正,又不缺机动灵活——这如何不让陆玄通欣赏、欣慰? 陆玄通长叹一声,与陆行之对视一眼,发现对方心中亦是相同的感慨—— 陆启明越是全面,他们就越是陷入两难。 其实,只有少部分知道——家族中武修天赋最好的,常常并非未来家主的人选;他们肩负着家族超越中洲的期望,都去往神域了;未来的家主则另有其人,他们从小为人处事都受到专门的培养,但是往往被选中的人自己都不知情,以免留下隐患。?要?看书 陆启明在家族中的定位,一直都是前者;然而现在看来,在处事方面陆启明亦是最优秀的那个——无论选择那种路,陆玄通、陆行之二人都觉得遗憾非常。 陆玄通低声道:“到时候问问启明的意见吧。” 陆行之点头,心中却知道,陆启明是一定要往神域去的。 …… 自从陆明月下场后,观礼台上热闹起来;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分析之前那一幕——这种胜利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 谈到兴奋处,许多人都只顾着说话,根本没去看下面的战场——因为在他们想来,之后的战斗已没什么好看的了——只是陆启明能坚持几招的问题。 热闹了很久,人们忽然恍然惊觉——怎么还没有宣布胜负? 林有致与秦悦容也没有看下面的战场;因为她们根本丝毫也看不清。她们通过观察秦悦风的神情来判断战局。 “啊!陆……赢了一招!”林有致盯着秦悦风的脸,双手紧握。 又过一会儿,秦悦容轻呼一声,掩口道:“陆世弟又胜了一招!” 再过一会儿,林有致猛一拍桌子,叫道:“好!” “……”秦悦风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耐心道:“你们两位看不懂就先安静一会儿,行吗?” “那你给我们讲。”林有致二人齐声道。 秦悦风没好气道:“我说的哪里有他们打得快?!” 林有致立即拍板道:“挑重点讲!” 秦悦容赞同点头。 秦悦风翻了个白眼,只能妥协——谁让这两位都是他惹不起的角色呢? 搞定了她们,秦悦风第一时间将目光转回到战场—— 在陆明月离场之后,陆启明与陆赤烛不再耽搁,直接战在一起。? ? 要看??书? 刚开始一段时间,如秦悦风所料,陆启明处于绝对弱势——但是仗着身法的闪躲之利,倒也能勉强支撑,不至于被一波打出去。 但时间越久,陆启明反而渐有扳回形势的趋势。 第一个原因,与之前秦氏姐弟的猜测相同,陆启明应该是不久之前服用过奇珍异宝,药力留在体内,能够源源不断转化为内力——所以陆启明的内力始终充沛,似“朝暮”这般的大招能接二连三的不断用出。但陆赤烛自然要考虑内力的分配问题。 以高级武诀对基础招式,偶尔能为陆启明争取一些缓冲的时间。 而另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陆启明的进步实在太惊人了!之前混战尚看不分明,如今陆启明与陆赤烛一对一相战,其表现出的战斗能力与从前简直是天壤之别。 其中陆启明的许多处应对方法,不难看出正是不久之前从陆明月等人身上学到的!精神力高者对身体的掌控能力也更高;陆启明现学现用,经过短暂磨合之后,竟然就几乎看不出他是初学者了。 这种种令秦悦风更加肯定,陆启明之前定然是身体出过什么差错,导致他战斗经验几乎为零;否则以陆启明夸张的学习能力,那日“天比”恐怕早胜过他不知几何了! 在惊叹羡慕的同时,陆启明这种由生疏渐变为熟练的过程,实在能给秦悦风以绝佳的参考对照——所以秦悦风才看得一眼都不愿眨。 “漂亮!”秦悦风忽的一笑,解释道:“他刚刚用的是陆赤烛的招式。” 陆赤烛的战法也非常有意思——他会的武诀不知凡几,却皆成了几乎本能的反应,每次接陆启明刀时,总会顺手用出来自中洲南北的各种武诀——但又确实是最恰当的应对。 陆启明与他相同的一点也是“博览武诀”,自然学得飞快。 林有致两人再细问时,秦悦风已听不到了——他再次沉浸于二人的比武中。 “又是‘吾弑’……”秦悦风撇嘴——陆赤烛会的武诀很多,但大招永远只用‘吾弑’,未免无趣。他眯眼看着陆启明的念慈刀,不由喃喃道:“引动的五行元力更流畅了……” 五行元力自然存在,但却是极高层次的力量形势——至少比修行者修得的内力更高。所以虽然陆启明引动的五行元力不多,但是威力惊人,每次都能抵去数倍的陆赤烛的斧力。 时间渐渐流逝,偌大观礼台重归寂静。 秦悦风低声道:“总不会到最后真能赢吧?那也太夸张了……” …… 内力不会枯竭,但体力会。 战斗到此时,陆启明的汗早已湿透了衣襟,手臂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知道陆赤烛的感受并不会比自己好多少,但无疑——陆赤烛更适应在这种境地下作战。 透支的体力会严重影响自己的反应——陆启明很清楚这一点;在他的计算中,这样再僵持半柱香之后,他好不容易扳回一些的局势将会急速落回原点,倒是,再无胜机。 唯一可能逆转局面的,就是无生剑。 但陆启明心中犹豫——这毕竟只是族比,而陆赤烛之前又助他良多、毫不藏私——他担心完整的无生剑一旦用出,就会脱离他的掌控了。 他对面的陆赤烛同样神色复杂。 陆赤烛对自己的实力有清醒的自信,所以更震撼。确实,这不是生死之战,很多过于阴狠的招式他不会用出;但是这不代表他的实力会下降多少。 更令陆赤烛心惊的是,在陆启明身上,他始终感受到一种隐约的危险感——这是他经过无数场死战才有的直觉! 陆赤烛仿佛感受到了陆启明的担心,在一次错身而过间,低声道:“用吧!” 陆启明与陆赤烛对视一眼,忽的一笑——是他不对,不要小看人呵! 陆赤烛眉毛微扬——他也有招没用呢! 两人分开了一段距离,相对而站。 观礼台中人皆屏息凝视;他们知道,这是到了定胜负的时候了! …… 微风轻轻吹过。 陆启明神情变的平静。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周的天地元力上——每一丝流动、运转,都在他的感知之中;某一刻,他似觉得自己也化为天地元力了。 他眼神一凝,持刀的手缓缓收紧;他抬眼望向陆赤烛,看到他也同时睁开了眼睛。二人皆微笑,相对点头。 空气霎然一肃。 陆赤烛一瞬间暴起,斧刃化为巨大的血影向陆启明扑去—— 陆启明的刀极慢,然天地元力却在一瞬间暴-动、疯狂地向他汇集,在他面前不远处,竟无中生有化出一个极细的暗黄色剑尖! 血影与剑尖在下一秒相撞,却无一丝声响—— 而无声而浩瀚的冲击力刹那激起气浪无数——无坚不摧的石板赫然下陷一层,石粉烟尘荡起——再加上庞大力量的干扰,连精神力都无法感知…… 一时之间,人们恍然以为自己已凝固在画中——若不然,何以听不见看不见也动不得? 无人知道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陆启明、陆赤烛和陆玄通。 中央坐席上,陆玄通眼中忽然爆射出精芒;他向前一伸手—— 顿时,场中激荡的一切烟消云散、重归平静,甚至连破碎的石板都重归工整! 人们不约而同注视着场中二人的身形;而两个人依旧相对站着,神情平静,看不出胜负。 短暂的寂静之后,陆玄通的声音响起—— “我宣布——陆启明与陆赤烛,平!” 第七十五章 三不信 五月时暑气渐起;而今晨微有凉意。?? ?壹看书 雨轻,沾衣不湿,却令人心底舒适。族比刚过,人们步子悠闲,走在陆府清幽雅致的小径上,伴雨乘风,皆自得。 欣赏过了美景,再走数步,眼前豁然开阔—— 正是家主的大方园。建筑造景皆庄严雄伟,扑面而来尽是气势。 走过大方园,建筑体造型转为沉静清寂;便是人们的目的地,经义阁。 虽然同为世家,但陆府这一路景致仍引得人们交口称赞。 林有致不前不后的走着,时而远眺,在观景的人群中毫不出奇。她神情亦是同样的轻松,心中却暗暗生疑。 这一路,陆府的守卫似与平日无不同,而林有致却通过他们偶尔遇见时的神态动作、眼神交流,判断出他们必为一人手下——这很不符合世家中守卫的配置。 同时,这些人每每望向陆行之时,眼神显露的是绝对的尊敬——这种尊敬甚至比陆玄通更甚——说明这些人皆绝对忠诚于陆行之! 林有致再看陆氏在场者,仍旧不见陆载踪影;而无意间瞥见陆远空时,却发现他的神情动作与之前相比有些微的不自然——更像是“紧张”或“激动”的情绪。?? ?壹看书 林有致忆起之前陆启明所言,略作思忖,微笑着向秦悦容姐弟走去。 …… 经义阁是族之重器,但并不藏于地底深山,而就这样光明正大建在整个陆府的中轴线上,使族人、外人皆能仰望得见。当然,在看不见的地方自有无数庞大复杂的守护阵法日夜运转,时刻保护着经义阁。 今日,经义阁常年紧闭的门大开着;人们从外面能看到一位黑袍老人盘膝坐在榻上,面容一半在光线下、一半在阴影中。 在场的所有陆族人都遥遥向黑袍老人恭敬行礼,包括陆玄通。 陆玄通也是太上长老,但辈分只比陆行之高了两辈;而这黑袍老人,就可以说是陆族的老祖之一了。 没有哪个世家是一帆风顺的;黑袍老人就曾亲身经历过三百年多前的那次家族大劫,当时他便已然是大周天了。 那次大劫几近是灭族之危,黑袍老人虽然没有陨落,但却留下了无法根治的暗伤;又有感于上一任经义阁长辈的舍身相救,便决意此生在经义阁守护家族。 这样的长者,没有人能不尊敬。要?看 ??书 …… 其他世家的人在一段距离外就驻足了,只遥遥看着。陆启明等三人则在陆玄通的带领下向经义阁继续前行。 黑袍老人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分明平和极了,就像一位毫无修为的凡人;而陆启明三人却皆有被一眼看透的感觉。 黑袍老人的目光在陆启明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点头,却并未说什么,再次闭上了眼睛。陆玄通知道黑袍老人允了,便对三人道:“你们这便进去吧,好好珍惜这三日。启明,从你开始吧。” 陆启明点头应是,缓步向前走去。 …… 不远处,其他世家的人三三两两聊着。 林有致看着秦悦风的神情,打趣道:“怎么?眼红啦?” “可能吗?”秦悦风哼了一声,挑眉道:“我秦家可绝不比他们差。” 林有致勾唇一笑,正要说什么,耳边便猛然爆起一声巨响,面前猛烈的气浪直冲过来,还是一旁的秦悦容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肩膀,才没让她被掀倒在地。 林有致却顾不得这些;她抵着风勉强睁开眼睛,心下咯噔一声—— 只见前方,环绕经义阁的无形阵法骤然激起,血红色光芒冲天而起! …… 时间回到一秒之前。 陆启明在门前略作停顿以示恭敬,再轻轻跨入房中;然而下一刻,他心脏忽然猛烈一跳,警兆乍起——他想要立刻退回来,却已来不及—— 眼前红光大盛,遍布整座经义阁的阵法瞬间暴起,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道同时向他崩来—— 电光火石间,念慈刀瞬间从青玉坠中移到手中,陆启明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于刹那间斩出星河三连式—— 强大的对冲力量在空中炸开,飓风掀起,人景浑沌一片。 陆启明连退近百米才站定,勉强压下涌到了咽喉的血腥气,眼神变了数变,抬头望向陆玄通。 …… 陆玄通神情大变。 下一刻,陆玄通看出了陆启明眼中的迷惑与怒意,脸色阴沉。他对面露茫然的另二人道:“赤烛,你进去一试。” 陆赤烛神色不动,微带警惕地抬脚跨入经义阁——血红色光芒瞬间消散,陆赤烛安然无恙地进去了。 陆赤烛眉头一皱,立刻面无表情地重新退了出来。 陆玄通脸色更沉,他又对陆明月道:“你进。” 陆明月若有所思地走进门中——亦无事。他看了眼外面的陆赤烛,略作犹豫,也走了出来。 场中一片寂静。 陆玄通沉默片刻,身形一晃,眨眼间来到陆启明身边。 陆启明与他坦然对望。 陆玄通抓住陆启明的手腕,快速顺着他的脉门检查了一遍,然后缓缓放开了他的手——陆启明并没有被人做手脚。 然而陆玄通还是不能相信,他望向经义阁中闭目养神的黑袍老人,正待要再问,却见黑袍老人微微摇头——阵法也没问题。 陆玄通眼神复杂地望着陆启明,一时无言。 陆启明渐有猜测;他环视一圈人们各异的神情,心中微沉。 …… 人们显然能看出发生了巨大变故;然而这变故究竟是什么,还尚未确定。一时间,人们无声以眼神交流,各有猜测。 气氛逐渐诡异起来,却一直未有人打破僵局。 终于,一个微带冷意的声音响起——是陆远空。 陆远空的神情肃然,再不见之前的和气;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只有非陆氏族人,才会被阵法攻击。” 陆玄通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终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无数人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望向陆启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陆启明…… 他,竟然不是陆族血脉?! 陆远空带着杀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作为家族的大长老,我请示家族,现在立时拿下这个外族奸细!” 第七十六章 风波定否? 雨已停,云却愈重,直衬得这早晨如同黄昏 陆远空负手而立,神情冷肃,而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直到此刻他才能完全确信,那件事,原来是真的! 陆远空心中畅然——他知道此事已经很久,然而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证实这个结果。他眼中杀意尽显——今日,他定要为家族除掉这个神域的奸细! 陆远空知道其他人定能意识到他一直以来的刻意引导;而他又有何惧?这就是阳谋,这就是事实。 如今他揭穿了陆启明的真面目,既有功于家族,又能打击陆行之这一脉——他才是得天助者! 陆远空眯眼看着陆启明,心道:”到了现在,无论你怎样为自己辩解,都越描越黑……这已经是无解之局,你的下一枚棋子已经被我钉死,你又能如何下?” …… 在其他世家看来,这可真是一大出惊天好戏。 无人说话,然而微妙的氛围却迅速扩散开来;绝大多数人都露出玩味的微笑——在年轻一辈第一人身上当众曝出这等趣事,陆家究竟该如何处理?如何收尾?总不能把他们这么多人都一并灭了口吧? 这件事不仅仅对陆远空是大好事,他们也同样喜闻乐见至极——若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一个未来的威胁,简直大妙啊! 姜家的人则面无表情;他们向来地位超然,隐约游离于世家行列之外,对今日这等场面无甚立场。而之前称呼姜雪茶为“姑姑”的青衣少年则欲言又止,想着心中的猜测和那个庞然大物,终是沉默,眉目间隐有羞愧。 秦悦容姐弟对视一眼,心中担忧;同时却又不禁想着——若此事是真的,如能保陆启明一同回他们秦家,那才极好的事…… 林有致只觉得这辈子心都没有跳这么快过,手心瞬间全是汗,脑中全是此事该如何处理的无数假设;任她此前如何想,也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局啊! 此时场中仍是尴尬的死寂;林有致望着陆启明,心中一时间紧张到了极点——陆启明的第一句话实在太重要,神态、眼神、对谁说、说什么……一旦有一丝出错,就再也挽回不得——此后说的越多,反而愈加坐实了这死局! 然而,纵使林有致自负能言,临着此刻的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完美的解释来…… 林有致所忧心的,亦是其他人所好奇的。? 要看 书 每个人都很想听听,陆启明究竟会怎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 最初的惊讶很快过去,陆启明略一思索,之前的种种异常瞬间连成了一条线——原来如此,这样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陆启明神情转眼恢复平静,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他对黑袍老人恭敬一礼,问道:“请问老祖,这个阵法可以暂时关闭吗?” 黑袍老人眼中闪过一道莫名光芒,平和道:“不能。”他的声音干涩喑哑,听在其余陆氏族人耳中却宛若惊雷——黑袍老人多少年未曾开口说话,今日竟在陆启明这里破了例! “既然如此,”陆启明的语气依旧平稳恭敬,道:“那晚辈今日就先不入经义阁了。” 黑袍老人微不可察地淡淡一笑。 陆启明环视了一周呆若木鸡的众人,继续平静开口:“虽然我也很吃惊,某些人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他目光微冷地直视陆远空,道:“他们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且不提‘我是陆族人’本就是不容抹杀的事实。”陆启明微微一笑,不无讽刺地反问道:“就算他们非硬要证明‘我与家族没有血缘联系’——那又如何?” 陆启明面无表情道:“我陆氏一族,并非家族血脉的族人不计其数,莫非这就证明他们有罪吗?” …… 陆启明简简单单几句话,却令所有人都怔住了,脑中的无数想法瞬间中断;他们豁然想到——对啊,就算陆启明没有陆家血脉,又怎么样? 他们之前一直陷入“陆启明到底是不是陆家嫡子”、“陆启明该怎么辩解”、“陆启明如何自证清白”这些无穷无尽的死循环,一时却忘了——谁家还没些客卿呢? 先不说“陆启明并非陆家血脉”这件事的荒诞无稽;就算他真不是——人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危害家族——这又算什么事儿呢? 更重要的是,以陆启明的资质、能力,如果是客卿的话,他们每一家都要争着供奉,哪儿有硬赶人走的道理?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该露出什么神情才好——之前还觉得要死要活,这一会儿,忽然觉得,这放在陆启明身上,好像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秦悦风嗤笑一声,刷的展开折扇摇了摇,望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陆远空,面露嘲讽道:“有罪有罪!谁不知道陆家的客卿都有罪啊!陆世弟,”他刻意加重了“世弟”二字,嬉笑道:“不如你现在就来我秦家怎样?我秦家定奉你为座上宾!” 其余人皆忍不住笑起来;他们瞥了一眼陆远空,皆不屑摇头——这种人也能做一个世家的大长老,真是可笑至极!只要陆启明姓陆,对家族就只有好处;有没有血脉联系根本就是次要的,不承认他才是最大的损失。????? 一?看书 陆玄通神情迅速和缓下来,忍不住面露微笑。他心中原本就对陆启明满意之极,本就倾向于这是一场阴谋;此时跳出了那个“框”来想,心中更是豁然开朗——无论真相是什么,只要那人是陆启明,就必须慎重考虑、甚至要“特别对待”。 …… 人群中,一个生着倒三角脸的黄面男子焦急地看向陆远空,一咬牙,忽然质问道:“说得倒好听!客卿与‘未来家主’能一样么?” 他就是那日长老会中提议的陆波;他自以为此话诛心,却没想话一出口,陆远空反而冷然相视,一时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知道那日他提议提前公布“醉白池”秘密也是等着今日,心中一时觉得索然无趣。他淡淡道:“我今后自是要去神域的;另外两位才是当作家主来培养的。” 一旁,陆锦成一怔,才意识到陆启明是在说自己;他不由望向陆文斌,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陆波一滞,又磕巴道:“但你要不是家族血脉,就不能知道、不能知道那事……” 陆玄通略一思索,就明白他是指家族后山那醉白池一事,脸色立时一冷,怒道:“启明他刚入长老会,怎么就知道了?!” 这次他却直直看向陆远空。 …… 自从陆启明开口之后,陆远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细心谋划,就是要在今日做一盘陆启明的死局。 按他的设计,此事一出,陆启明原应慌张辩解、全力撇清关系才是——只要陆启明一解释,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坐实、加重人们的疑心;到时候他亮出最后一子,定能使他万劫不复,再翻身不得…… 然而,陆远空步步为营下着棋,不给陆启明留一丝余地——陆启明却直接掀翻了棋盘! 陆远空心知,陆玄通本来就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若他能接着阵法那一幕的震撼,一鼓作气,许能直接摧毁陆启明在陆玄通心中的好感和信任。 然而,陆启明一开口便打破了人们的固化思维,又立刻给此事性质定下了基调,紧接着又强行让人们的思维与他一致——而陆启明所说的,又偏偏是大多数人的共同心愿和利益所在…… 陆远空看着眼神平和如初的少年人,背脊禁不住的发寒——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要说下去。 听到了陆玄通的质问,陆远空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承认,我确实有私心。”陆远空感受着四周诸多目光的相似含义,神情黯然道:“但是我一切所作所为,首先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 陆远空冷冷的看了陆启明一眼,道:“我从未说过‘启明’非我陆家之人;但他,根本不是启明!” 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他——开玩笑!若这里站着的陆启明是冒牌货,人家亲祖父都发现不了、还用得着你来揭穿?! 陆远空叹气道:“待我着人取一件东西,诸位一听便知。” …… 片刻,侍者取来了一个盒子,盒中装着一枚留音石。 留音石颜色微微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陆远空不再多说,一拂手直接点亮了留音石;留音石亮起五秒却还没有人声,其余人皆皱眉,而陆启明却面色一变,心脏猛的一跳,呼吸都凝滞了—— 留音石终于响起,是一个清灵悠扬的女声;只听声音便能想象拥有这种声音的女子是何等的倾国之姿—— “阿展,我带明儿有重要的事要立刻回族一趟;放心,是好事——你能猜到是什么吧?最多一月便回,勿念!” 留音石中,赫然是风泠如的声音! 陆启明面上神情未变,脑中却哄然空白一片——真的是母亲的留音——等一段时间再开始录的习惯、称呼父亲和自己的方式、断句、某几个字上扬的声调——真的是母亲的留音! 陆远空看了眼陆启明无意识握紧的手,直视陆玄通道:“真正的启明,早已在三年前与他母亲一同离开了!” 第七十七章 炼骨移魂 就算是一模一样,也有伪造的可能。? 要看 书 因担心母亲而产生的情绪波动瞬间被压下,陆启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直视着陆远空道:“大长老,我敬你年长,但你不该拿我母亲的事情开玩笑。” 陆启明的精神力已臻至大周天,怒意一起威压自生,陆远空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陆远空却不知道这一点,一时间心中羞怒到了极点,连声问道:“那你如何解释这三年都在暮途、几乎不在家族露面?又如何解释修为停滞三年?!启明的修炼天资,又怎么是你装的了的?你……” 然而下一刻,他的面色却猛然涨得紫红,连连后退,差点跌坐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同一时刻,浩浩荡荡的精神力如滔天巨浪般席卷全场,除陆玄通以外的所有人皆觉胸口一滞,几乎透不过气来;若非陆启明只针对陆远空一人,他们所受的压迫感还要更重百倍。 每个人惊怔望着风暴中央衣袂翻飞的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 陆启明目光俯视地看着陆远空,平静问道:“够了吗?” 境界大周天,够了吗? 无事生非这么久,够了吗? 让外人看笑话,够了吗? 威压一放即收。陆启明不再去看陆远空,也懒得解释什么——境界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根本没必要去冒充任何人,因为本就没人比得上他。 陆远空脸色苍白无比——怎么可能?他不是说不可能在小周天之上吗? 陆玄通对此已有些预料,并未太过吃惊。他厌恶的看着陆远空,冷声道:“这留音石,哪里来的?你之前为何不说?” 陆远空回了回神,苦笑道:“我亦不知,是几个月前有人放于我书案上的。初时我也以为是玩笑,调查很久才知是真……”他顿了顿,道,“即使已经确定了十之八-九,我也担心冤枉了后辈,才迟迟未报;直到今日,才终于确定。?” 陆玄通冷笑一声——当他是傻的么?还是老了好骗?他面无表情道:“陆家这么多人,竟偏偏找到了你?” 陆远空长叹一声,心中怨愤不已——陆启明身上分明疑点无数,所有人却尽皆无视,只质问自己;分明他才是家族的大长老、他才是为了家族啊! 一步错、步步错。 陆远空心中一横,暗道:“万万不能因为此事毁我一世清明!只要把‘他’说出,一切就妥了!” 然而话到嘴边,陆远空还是犹豫了;若是说了,他的下场说不定会更惨。 不知想起了什么,陆远空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 锋芒毕露只是刹那;陆启明站在陆玄通身后,还是那个人畜无害的清秀少年。 他清楚,到了此时,陆远空已不可能再翻盘;至于今日之变故究竟出错在何处,私下里总是能慢慢解决的。 但是,还有一件事。 陆启明将陆远空全程的神色细微变化都收入眼底;他看得出来,陆远空是真心相信“他并非陆启明”这件事的,也真心相信那块留音石就是他母亲留下的。 不难看出,这件事背后,操控者另有其人。 陆启明看着陆远空失魂落魄的脸,眼睛微眯——现在正是逼出真正黑手的最好时机。 只是他此时不适合出面。 陆启明望向站在人群之中的林有致;林有致也正微笑的望着他。二人目光交错间,立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林有致眼帘微垂,心下很快有了注意。 她将衣服整齐,没有一丝褶皱;接着,她神情恭敬地走出人群,面向陆玄通一礼,开口道:“太上长老,晚辈有话要说。” 陆玄通道:“何事?” 林有致一脸羞愧道:“晚辈是来请罪的。” 听得这话,所有人面面相觑——这又是哪一出?他们本以为此事眼看到此为止,难道竟还有别的隐情?连陆远空都不禁疑惑的望向她。????? 一?看书 陆玄通亦是不解,问道:“这又从何说起?” “您可能还不知道,”林有致欲言又止地开口,望了陆启明一眼,轻声道:“晚辈与陆兄、啊不是、是陆启明……” 人们听到这里,皆不由发出捉狭又善意的轻笑,更支起耳朵听着;世家间早有陆启明与林有致的传闻,难道今天要坐实了吗?没人不好八卦,尤其是这两位小名人间的! 陆玄通眼中也带上一丝笑意,心下便了然,原来这个小姑娘是倾心于启明的…… 陆启明则微微愕然,他没想到林有致竟然选了这种方式来说。 在人们的打趣中,林有致脸颊微红,作镇静接道:“……自幼相熟。”自然又引起一阵笑声——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两句话彻底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林有致继续道:“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们……很久未见。晚辈便想着……”她略显底气不足地道:“如何捉弄他一下……” 陆玄通讶然——哪有女儿家用“捉弄人”来表达相思的?而一看其余人深以为然、毫不吃惊的神情,陆玄通不禁微觉好笑——看来这小姑娘本来就是个古怪精灵的性子。 “因为晚辈一直很仰慕如姨的风采,所以拜托他讲过很多,也知道了如姨用留音石的小习惯。” 人们神情皆一紧,知道重点来了;他们都听出了林有致的意思,不由皆暗道,“不会真这般乌龙吧?” 林有致继续道:“大家很多人都知道,我有一位侍女精通‘仿声’,只要听过的声音,就绝不会忘,可以随时随地模仿出来。” 其实人们并不大记得是否有这样一个人,但听她说的笃定详细,又知林家能人异士一向多;再想来,似乎确实听说过这样一个侍女,在某几个人的带领下,皆纷纷点头。 林有致神情更加内疚,低头道:“晚辈一时糊涂,就让她按要求做出了好几个这样的留音石来……” “可是不曾想,竟不知被谁取走了一颗!”林有致皱眉,叹气道:“留音石珍贵,是否用过从外表上看不出来,晚辈便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贼子,没有多想。” 林有致再行一礼,诚恳道:“晚辈真没有想到一个玩笑竟被有心之人利用,最终引得大长老误会,平白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这可真是……”她说到此处,实在说不下去,只有掩面长叹一声。 人们不禁哗然——竟是这样吗?思前想后,如果是林有致的话,还真有可能开这样的玩笑折腾人……只是若是这样,联合前后,这陆家大长老可就不是“误会”这么简单了,分明就是“有心人”嘛! 林有致别过脸去,似是无颜再看心爱之人,只黯然道:“晚辈心中最不愿的,就是因为自己……引得他被人误会,可没想到阴差阳错……太上长老若是不信,晚辈可以立刻差人回林府将另外几颗留音石取来,晚辈……还留着。” 听到最后一句,原先不太信的人瞬间就信了七八分;再想今日这一出七上八下,皆感慨不已——这真可谓是人生如戏啊! 人们不禁向陆启明报以同情的目光——摊上这样一个爱惹事的姑娘,也不知是福是祸呀! 注意到人们的反应,陆玄通却眉头微皱,不由多看了林有致一眼;他目光转向陆远空,看到陆远空眼神惊怒,心下沉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厉声问道:“大长老,你该当何罪?!” 陆远空本就忍不住,这句讽刺的“大长老”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由脱口而出:“她才是一派胡言、颠倒是非黑白!为了帮他撇清关系胡编乱造!这留音石怎么可能是她弄出来的?荒谬至极!” “哦?”陆玄通眯了眯眼,冷声道:“那是谁?” 陆远空一怔,整个人瞬间如被泼了桶凉水一般。 林有致掩口一笑,福了一礼,安静退回去。 人群中,陆启明原知她心意,陆玄通不熟悉她为人;除了他们两人外,所有人都受她的误导、大概相信了她的话——因为人们原本就不知道留音石源自何处,林有致则给出了相对合理的唯一回答。 这种情况下,就算不全信,也不至于彻底否定她给出的这种可能性;而陆远空却直接给出了最彻底、不屑的否认态度。 唯一的解释就是——陆远空清楚的知道,原本持有留音石的人究竟是谁。 陆玄通淡淡道:“说吧。” …… 长久的沉默。 陆远空面露惊容——被逼到这等地步,他刚刚已决定开口——然而他也仅仅开了口,却一个字音也发不出! 他试图描述那个人,却只能想、不能说;他从未想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毛骨悚然,脸色惨白。 而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在执迷不悟。 陆远空心知事到如今,自己已没有退路,便疲惫地开口道:“你们现在是不信,以后自会知道我说的才是真的。你们可听过神域的‘炼骨移魂’之术?他这五行俱全的身体只是高人以炼器之法炼制的,魂魄则是一个死去的小周天的……” “祖父!”一旁的陆文斌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叹息道:“您难道不觉得荒谬吗?”他摇了摇头,转身径直离开了。 陆远空闭了闭眼,不再说话,面露苍凉之意。 事到如今,连陆远空的亲孙儿都不信他。人们看着这一幕,皆摇头——这陆远空今后是完了;可亦忍不住想到,连陆文斌都觉得荒谬,陆远空难道就不知道么?陆远空也不傻,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陆启明看着陆文斌远去的身影,眉头微皱。 “到此为止!”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经义阁的门无声关上。 黑袍老人的意思已非常明显。 “今天都散了吧。”陆玄通摆摆手,阴沉地看了陆远空一眼,“你跟我过来。” …… 第七十八章 图穷匕见 看到这一幕,过去与陆远空亲近的人不由皆悄然望向陆行之,神情畏缩。??? ?? ?? 要看?书 陆行之将众人面色收入眼底,看不出喜怒;他平静的看了陆怀方一眼,陆怀方微微点头,抱拳离去。 很多人注意到这一点,心下不由愈加紧张;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动。 陆行之淡淡道:“没有听到太上长老的话吗?都回去吧。” 语毕,陆行之便率先转身离去;路过陆启明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处理好你自己的事。” 人群渐散;各怀心思。 林有致与秦悦容姐弟一并走着;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她手心握着三支不同颜色的小纸卷。她再三回想了今日事情的种种细节,心下有了打算。 林有致轻轻拉了下秦悦容的手,将那支紫色的纸卷无声递给了她。 …… 在人们目光所不能及的无限高空,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影在云层上来回走动着,自言自语。 “为什么?” 他费解之极地连连摇头:“他精神力怎么可能是大周天?究竟哪里出错了?” “除非他之前已经突破过大周天,后来修为跌落了……” “对,一定是这样!”斗篷人再点头,语气笃定。 “不过……”斗篷人忽然愉悦地笑起来,“他竟然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啧啧摇头,语气轻快道:“运气可真差、真差!” 而下一刻,他声音猛然阴冷下来,“陆远空真是个蠢材!枉我给他这么好的条件,竟然还是不能杀了他!” 他沉默了片刻,又突兀地得意一笑:“本该如此……区区凡人,怎能与我相比?” “可惜那个人马上就要来了,时间不够。”斗篷人真诚地叹息道,“还是要用这种粗鲁的办法,真是遗憾啊……” 他俯视着下方,微笑道:“还可以再加一个……选谁呢?” …… 陆启明独自一人回到院中,径直走向阁楼,进入地下的静室。? 他迅速一拂手关上石门,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又转瞬被压下;他尽量将气息放平缓,盘膝坐下。 之前经义阁阵法的攻击强度几乎达到了小周天巅峰;好在尚有天成宝丹的残余药力支撑,才没有被人看出他内伤极重。倘若当时露了怯、一旦发展到最坏的局面,以他此时的状态,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陆启明双目微阖,运转长生诀,调息疗伤。 然而还未运转一整个周天,陆启明脸色蓦地一变,喉间一甜,直直喷出口鲜血来! 他撤了手诀,心中登时沉下来——他身体对长生诀的排斥,何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陆启明清楚,平息只是暂时的,一日找不出自己被阵法排斥的真正原因,这件事就不会完;这种情况下,他必须要时刻维持足够的自保能力才行——可现在,他却无法运转功法疗伤…… 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陆启明心念一动,掌心出现一支玉瓶,里面装的,正是陆启明依照那册丹方炼制的丹药的其中一枚。 这枚丹药实在很对症,完全能解这燃眉之急;显然他此时的境况亦在那黑影预见之中。陆启明不禁皱眉,既如此,为何非要给他丹方药材这么麻烦?直接告诉他要发生的事不就好了? 这便罢了,陆启明犹豫的最大原因是——这枚丹药只要服下,立时便与未曾受伤一般;可是这效用至多只能维持三天,三天之后的反噬绝不会好过。 而三天之内,有可能解决一切吗? 陆启明想着其他数枚丹药的用处,皱眉更深,摇头想着——黑影究竟想要做什么,又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他轻叹口气,取出丹药服了下去;只几个呼吸间,他苍白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胸口滞结之感迅速消散,就如清晨初醒时一样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 ? 而陆启明心中自难有喜意,只微一苦笑罢了。他不再耽搁,直接从青玉坠中取出“析要十滴”的器具——高明的毒术有可能骗过人的感知,却不能骗过药理。 陆启明划破指间,将血液滴入琉璃管中,开始测验自其中是否有掌控之外的药物成分。 这种检测没有既定的目标,便按最常规的方式来。陆启明对其中无数变化早已熟练到了极点,无数可能的药材飞速地在被排除着。 陆启明的速度何等之快;然而盏茶时间过去,所有不同的流程全部试过,但还是一无所获——除了测出了天成宝丹和刚刚服用的丹药,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低头看着琉璃管,陆启明停了下来。他忽然在想那个自己从未考虑过的可能——如果,陆远空说的是真的呢? 非是他轻信、不坚定;最近他身上本就有诸多异常,而当他自己的亲手检测也在指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实在由不得他不多想。 沉默片刻,陆启明不由莞尔,暗暗戏谑自己道:“何时自己也学会了那‘庸人自扰’的样子了?” 他摇头而笑,再次看向那九十九-瓶药液——常规的流程确实都试过了,但总共只用了九十四支,还剩下五种极不常用的。 总要试完。 陆启明在心中过了一遍相关的草药知识,随手取了些其中一瓶的药液,滴入琉璃管中—— 异变突起! 空气中的火元力瞬间自行聚集,火焰轰然爆起,竟直接将琉璃管炸开! 这点儿冲击自然不会伤到陆启明,却令他彻底怔住了——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药草,会与它产生这样的反应。 并不是因为药草。 陆启明看了眼瓶子上记录成分的标签——“梧桐枝”。 他脑中忽然有一点灵光闪过,无数久远的、新发生的线索迅速在心中翻涌,仿佛有什么即将破窗而出,却始终差了一丝。 这时,他忽然抬头;外面有人来了。 …… 大方园中,行走着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 正白日,他的斗篷反而显得愈加漆黑,黑得几乎将身周的光线都抽空。 他正大光明的走在宽敞的阶梯上,哼着小曲儿路过了一个个站的笔挺的侍卫;却无一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斗篷人仰头看着高处的大方殿,轻笑道,“如果亲祖父都认定你是假的,那才有趣。” 笑了一阵,他又冷冷道:“不要怪我。等你死了,自然有的是时间。”语毕,他身形一晃,瞬间跨过漫长距离;在站定时,已身处陆行之的书房之中。 陆行之蓦地警觉,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顿觉不妙,而恍惚感却迅速蔓延—— 他听得一个飘渺悠远的声音在心中回荡:“现在陆府的这个陆启明,是假的。” 陆行之大皱眉头,重复道:“现在陆府的这个陆启明……是假的?” 斗篷人挑眉,继续耐心道:“他是假的。你现在已经识破了他的真面目,你正要为家族除害。“ 陆行之却没有说话;他眼中神色时清时浊,仿佛有两股意志在剧烈地搏斗。 斗篷人轻“咦”了一声,略作犹豫,加重精神力的威压,强调道:“你现在需要立刻下令杀了他!” “杀了他……”陆行之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紧接着,他忽觉一种奇异的力量降临到身上,识海同时恢复清明;他眼神一厉,“敌袭”二字就要扬声喝出—— 斗篷人迅速将陆行之弄昏过去,气急败坏地走了两步,阴沉道:“这家主区区一个小周天,竟然能分得这么多陆家的气运庇护……哼,气运?要不是我……你再多气运也无用!” “算了,退而求其次。”斗篷人叹气,伸手一拂陆行之的头顶,“至于你,还是忘了这件事吧。” …… 房间中,陆玄通挥手让陆远空退出去,一个人坐着沉思。 半晌,他忽然一愣,摇头而笑,自嘲道:“老毛病还没改啊!” 陆玄通是想到了刚刚经义阁之事。他毕竟是太上长老,本不该过多干涉具体的事物;而当时一时情急,恍然间仿佛回到了他自己做家主的时候,一时竟然越俎代庖起来——不该不该,一会儿要向行之道歉才是。 武学世家,毕竟以修为为尊——太上长老的命令是优先于家主的。不过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家主出现严重过失;平时,只要不是事关家族存亡的大事,太上长老默认是不干涉家主行事的。 想到这里,陆玄通已经决定,给陆行之知会一声后他便要回后山去了;这件事虽然影响很大,但放眼整个世家,也不过是小事。他一个太上长老一直在这里站着又算什么样?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陆玄通没有多想;他闻声望过去,登时一愣——响的竟是窗户! 此处是四层。 陆玄通精神力扫过去,心中一惊——他竟无法判断对方的修为境界! 窗子“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空中正有一个身穿斗篷的人影上下浮动。 陆玄通缓缓起身,冷声道:“阁下何意?” 斗篷人晃晃悠悠地飘进屋中,嬉笑道:“只是想让你认识一下我。” 陆玄通忽觉某处不太对,眼中疑色渐浓。 斗篷人凑近他,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巧地取下斗篷。 “你?!”陆玄通震惊到了极点,几乎要伸手去抓他;心神摇晃间,陆玄通只觉得识海一荡,眼睛有片刻的失焦。 斗篷人满意地笑起来。 第七十九章 同气连枝 弯月潭的水,依旧是这样的平静清澈啊。壹?????看书 林有致扣过门,便在院子中散步等着;听出陆启明脚步的声音,她立刻回头望过去,微笑起来。 陆启明从地下静室中一出来见到她,对视间,心情也轻了几分。 “陆兄的气色很好呀。”林有致注视着他,安心些许。 陆启明只笑。 林有致不多寒暄,一贯地直入正题,道:“如今观礼结束,不便再多叨扰。此时我林氏还有秦氏的人,都已经离开府上了。不过,广扬城风景甚好,可以再停些天。” 陆启明莞尔,知她是担心有闪失,望着她轻叹道:“多谢。” “客气什么,好兄弟嘛!”林有致对他挑挑眉毛,又摇头笑道:“不过这回啊,秦悦风那家伙肯定可以笑我‘多心’了——怎么看也不会那么糟糕不是?”她余光晃见陆启明手上的红痕,连问道:“你试过了?如何?” “尚未解决。”陆启明摇头,见她眉心微蹙,便道:“不过已有些眉目了。” “那就好。”林有致舒了口气,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对啦,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可是权宜之计,你千万别……怎么了?” “是太上长老?”陆启明微微挑眉;下一刻,他脸色蓦地大变,“不对!” 这一刻,他只来得及把林有致拽过身后,震惊抬头望去。?? …… 云层翻涌堆积,仿佛整片天都压下来。植被竹木和石块皆被飓风掀起搅碎,沙石乱迷人眼,耳边只有风声尖啸;昏黑一片,恍惚昼夜轮转。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在陆启明的感知中,周围天地变成了金元力的海洋;漆黑天际中,现出了一个完全由金元力凝成的莹白手掌,带着无边肃杀之意,无一丝留情地直直冲他杀来! 绝不容有丝毫犹豫! 陆启明低喝一声,幽泉镜决然现于身前,内力、精神力——全部能够调用的修为皆不顾一切地向幽泉镜中疯狂灌去—— 暴-动的精神力冲起肉眼可见的气浪,一瞬间竟排尽空气,世界仿若变为无声—— 巴掌大的幽泉镜迎风暴涨,眨眼间化作齐人高;暗光流转的神秘纹路接连亮起,无形气势瞬起,毫不相让地顶上莹白掌印的威压—— 下一刻,那金元力凝成的手掌无声与幽泉镜相触! 陆启明身体一震,全部骨骼都发出了咯咯吱吱的细碎声响;而陆启明却不敢有丝毫泄力,精神力更加汹涌地冲入幽泉镜之中—— 坚硬的镜面忽然一软、化为冰冷粘稠的液体;莹白掌印碰到幽泉镜,却如石子如水,缓慢但不可逆转地没入镜中,周围缓缓荡起圈圈波纹—— 然而大周天的全力一击却不可能单靠外物化去;哪怕这外物是幽泉镜。????? 一?看书 陆启明闷哼一声,心中微沉;只这一瞬,他体内的骨骼内脏就出现了无数细小破损——金属性的力量太具破坏性了! 暴烈的巨力透过幽泉镜冲入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就要把力道卸入地面,临到头心中却猛然惊觉——林有致就在身后!林有致没有修行,这种层次的战斗,哪怕是百万分之一的余波,都足以于她致命! 陆启明急急临时收住,却胸口一阵剧痛,再押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来;莹白掌印与幽泉镜的对冲力道一尽,陆启明顿时向前一个踉跄,竟险些摔倒在地。 烟尘渐散,空中显出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来,赫然是陆玄通!而他此时的神态眼神皆大异,再看不见一丝长者和蔼,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竟然有法器!”陆玄通冷哼一声,森然道:“你果然是神域中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话音刚落,他右手一招,开始凝聚第二掌! 陆启明虽来不及回头看林有致,但已感应到她亦有伤,心知绝不能让陆玄通在此地继续出手;早在陆玄通开口之前,他便取出了飞行卷轴,毫不犹豫地激活—— 五行元力以奇特的方式环绕周身,陆启明只觉得身体一轻,双脚顿时离开地面;他根本来不及慢慢试探平衡,直接冲天而起,向广扬城的方向疾速飞去,幽泉镜同时悬于身后。 陆玄通没料到他有飞行卷轴,一时不留神便被他冲过。但这点时间差对陆玄通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他一挥手,第二个莹白掌印瞬间向陆启明拍去—— 陆启明勉力再次动用幽泉镜,借着这一掌的劲力加速向前方冲去,身形转眼不见。 陆玄通冷哼一声,飞身追去;同时,他漠然无情的声音响彻整个陆府—— “全体陆氏族人听命,即刻捉拿此神域贼子,死活不论!” “以太上之令!” …… 陆启明与陆玄通只对了一招;而地面上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弯月潭的池水迅速向外涌出,泥沙掺杂,混沌一片。 林有致压抑地咳了几声,支撑着站起。 好在西海鲛纱不沾水尘;她取出帕子拭净面上手上的血迹,确认外人看不出异样后,迅速从小道离开陆启明的院子,以最快的步速径直远离了陆府。 …… 大方殿中。 听到陆玄通的那句话,陆行之面沉如水,手中茶盏瞬间化为湮粉。他眼神冷厉,对刚刚过来的陆怀方吩咐道:“去召集该召集的人;其他人看好了!” 陆怀方再次领命出去。 …… 另一方院子,陆庆陆浚父子正在低声说话,先是被那一声炸响惊地一跳;听得陆玄通的命令,愣了愣,狂喜之色瞬间涌上了脸。 陆庆长笑道:“他也有今日!” 陆浚迫不急待道:“爹爹,走,咱们快去!” 而当父子二人相携出了门,却发现门外站的、连一个熟悉面孔都没有! 是陆行之的人! 陆庆脸色阴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想要叛族不成?!” 全副武装的侍卫面无表情道:“敌袭,受家主之命保护二位。” “滚!”陆庆猛地一推,大声喝道:“我要见大长老!” 侍卫纹丝不动,冷声道:“大长老敌袭中受伤,正在闭关修养。” 陆庆还待说什么,忽然被陆浚拉了袖子;他惊觉,暗暗环视了一圈周围人的眼神,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心底寒意渐生。 …… 动静实在太大,没有人听不到。 陆府靠外的那一众院落中,其他世家的人纷纷越上房顶,向爆炸地点张望。 听到陆玄通的那几句话后,所有人都一个怔神——陆家的这个太上长老是怎么回事?中邪了么? 转而,低低的笑声接连响起,对视间,人人皆是相似的心思。 辰孑唇角一勾,歪头对身旁的影子笑道:“走,咱们现在就走。同为世家,同气连枝,陆家有麻烦,咱们自然是要互相帮助啊!” 影子低头应是。 各个世家中人不约而同迅速收拾东西走出院子,却皆被拦下。 “他陆家怎么敢?!”辰孑眼神阴沉。 转而一笑,他拂手悠闲走回去,轻松道:“能拦一时,他能拦一世么?太上长老级别的命令,可不是说撤就能撤的……” “之后,多的有咱们辰氏古道热肠的时候!“ “不过,估计他过一会儿就要死了吧?”辰孑咂咂嘴,摇头晃脑道:“真是无趣啊……” 第八十章 天上地下战(一) 风声呼啸;天地轰然倒退,万物尽化斑斓洪流。??? 要?? 看书 陆启明一瞬间便远离了陆府。 纵然身处如此危险的境地,在飞天而起的这刻,陆启明心中仍不由得被某种奇妙的舒畅情绪充满——天地灵气自由流转于身周,如鱼入水、鸟归林,世界从未有一刻似此刻这般亲切、鲜活。 陆启明使用飞行卷轴本为应一时之急,并没有寄以希望——毕竟飞行不易,连初入大周天的修行者都要小心谨慎,更何况他凭借的是外物? 他却没想到,从开始的那刻起,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天成;迎面的风剧烈锋利,而在接近他的一瞬间却划出微小的弧度,在他身周竟出现了一处平静的空间,使得他几乎感不到一丝阻力。 后方,陆玄通面露惊容——飞行卷轴只是理论上具有大周天级的速度,但怎么可能有人真的将其发挥到极致?就算能,大周天的速度也足以使小周天修者的身体崩溃! 而此时,陆启明的速度分明与陆玄通不相上下。 但相近的速度远远不足终结这场危机。陆玄通向前轻轻一点,一道锐芒弹指即出,无声无息,却在二人之间破出一道空洞,如瞬移般直追陆启明后心! 杀招之前,杀意先起——陆启明虽早有警觉,却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堪堪侧过一个微小角度——指风擦过肋间,鲜血迅速将大片衣襟染透。 陆启明紧抿着唇,尽力维持最高的速度,心中无数想法电转。 刚刚陆玄通的指力凝聚在一点,陆启明其实已经避过;但大周天的攻击,仅凭余波就足以致伤。要?看 ??书 若是平时,他可以用针药止血治伤,但此时他怎敢行那等阻滞气血之事?至于幽泉镜,再多用一次,他就再无反抗能力…… 这样下去,不等飞行卷轴的时效过去,可就要大事不好;只这眨眼时间,陆启明身上再添三道血痕! 陆启明感觉到力量的飞快流失,连速度都要难以维持,心中叹息;他心念一动,一个小玉瓶凭空出现又碎开;丹药入腹。 岂无人知“饮鸠止渴”愚昧可笑?而事儿当真临了身时,皆没奈何。 此丹名为“小内甲”,顾名思义,护体——会在短时间内极大提升**强度,包括经脉、脏器和骨骼;不仅如此,任何伤口的愈合速度都会成百倍的激增——此时药力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陆启明之前受的伤便止住了血。 丹是好丹;但越是好用,以后的反噬就越重。之前静室中那枚压制伤势的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再加上这“小内甲”…… 更可况,仅一个“小内甲”,又怎会够?陆启明面无表情的取出另一枚其貌不扬的暗褐丹药,服下。 以四方天地为炉,五行元力为沸水。 灵气暴-动开来,化作龙卷风般的狂潮向陆启明用去;一时间,连陆玄通的掌力都被裹挟其中,重新化为金属性的元力。与此同时,陆启明的气机节节攀升——小周天中阶、小周天高阶、小周天巅峰! 几个呼吸的时间不长,却足以让陆玄通再出数十掌也有余;但陆玄通并没有出手,只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一拂手扫去飘散到他这边的血雾,平淡道:“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小周天巅峰又如何?大周天以下皆为蝼蚁。要?看 ??书 更重要的是,陆启明敢服用增幅这么多的丹药,就算他不再出手,也是九死一生的结局。 陆启明身周弥漫着淡红色的雾气;纵使提前服了“小内甲”垫底,小周天巅峰的力量,也使他的身体不堪负荷;天成宝丹的剩余药力疯狂消耗。 陆启明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凝神静息,沉默出刀—— 无生剑。 “你以为现在还是族比么?”陆玄通冷漠道;而他心中忽然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以至于他手下一滞,应对慢了半拍。 空间有刹那的奇异扭转;突兀的出现了一柄剑。这剑并无实体,但在陆玄通眼中却成了最鲜明的东西,竟恍若突破了时空的壁障,直直向他刺来! 陆玄通瞬间回神——他之前见陆启明使用时已觉惊艳;如今正面体会,却发现这无生剑另有玄机,根本不是纯粹的元力使用! 陆玄通出掌去挡,后发先至——然而无生剑竟穿其掌势如无物!陆玄通“咦”了一声,身形一侧,瞬间避开千米;而大出他意料的是,在他的感知中,这剑竟仍正对着他、丝毫未减! 陆玄通郑重下来,沉息一拂袖,天地元力蜂拥而至,化为一柄大刀直对着无生剑斩去——斗转! 世界一静,就是猛一声轰然巨响,再接了无数房屋坍塌声延绵不绝——单凭余波,竟使得不远处广扬城的建筑倒塌一片,惊呼哀嚎声遍起。 陆玄通看着掌心一道血印,眉头皱起来——这无生剑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实体,但却能带来实体的伤害;并非天地元力凝聚,却更奇异凝练——难道世上竟有比天地元力更高级的能量形式?又怎么会被区区小周天掌握? 小周天初阶的无生剑,陆玄通挥手即散;小周天巅峰则不同——正如一个壮汉不会惧怕手握利刃的婴儿,但若握刀人换为弱冠少年,则须正视。 陆玄通望着陆启明,平淡道:“我成全你。” 他会出全力。 …… 广扬与陆府加起来,人口何止百万,此刻却静的如死地一般。 人们抬头仰望天空之上刀光血影,惊得说不出话来——看不出门道的只惊有人竟能飞天,世家中人则惊陆启明竟然在大周天手下仍能支撑。 看到此时,陆启明二人已绕广扬城不知多少圈,这是所有人都万万想不到的——就算他们看出陆启明定然是用了药剂之类的东西;但也没可能做到这等地步啊! 困在陆府的某些人决心更定——无论陆启明是真是假,都要趁他不被陆氏承认的时机除掉。 林有致已与广扬城中的秦悦容姐弟汇合,她听着不远处密集的爆响,手不禁微微发颤,她脸色苍白问秦悦风道:“你不是说可以请你家老祖出手吗?” 到了此时,又其是她的小聪明能管用的?唯有实力。而她林氏本质还是商人,和气生财,无利不起早——根本不必问,她根本不可能说动她林家的太上长老出手救陆启明性命。 秦悦风眯眼看着天上的两道人影,脸色凝重道:“我已经派人回族……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必须过了这一关。” 林有致知道的;以她的性子根本不会重复这么无用的问题,但她实在是慌神了——陆玄通之前出手连她都丝毫不顾忌,明显被人做了手脚——先是陆远空,再是陆玄通——他这可是大周天啊! 连大周天都着了道,这等境界的人,要设杀局,怎有失手的可能? 林有致想到这里,狠狠拧自己了一下,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她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中做到极致,不出任何差错。 她已经下令调集最好的药材和最好的医师。 她让子午阁不计代价拦截一切其他世家的消息。 她也知道想趁乱杀陆启明的家族绝不在少数;她已经对自己能召集的家族高手下了召集令,秦家更多的人也在往这里赶——这样,就算其他世家的人出了陆府,也至少势均力敌。 她让无数线人散入广扬城。陆启明在野外十死无生,唯有人口密集、气息混杂的广扬城才有一线生机;只要陆启明有办法融入广扬城,她一定要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 ……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没有想起来的?林有致用最快的速度思考着,几乎晕眩。正在这时,她听见秦悦风一声惊呼。 她心跳几乎停滞,才听得他沉声说:“陆玄通开始全力出手了。” 林有致猛松一口气,旋即又握紧了手。 她在心中默默道:“陆兄,求你一定要没事啊!我还没有……” 还没有什么呢?林有致无声叹了口气。 第八十一章 天上地下战(二) 广扬城中一处民宅,屋子里的人皆走出来抬头看天,相顾沉默。? ????? 陆玄通那句话,他们同样听得清楚。初时,他们好奇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在陆氏的主家捣鬼,只抱着看热闹的心跑出来;还是在上空的人影停顿的时候,顾之扬才辨认出那竟然是陆启明! 他们听不懂什么“神域”、“太上”之类的话,但不妨碍他们知道——大事不好了。 顾之扬心中一刹那间闪过无数想法。他并没有想陆启明怎么会出事——因为他觉得原因和真相都无关紧要;他是在想如何去救陆启明又不连累大家。 若是有人知道顾之扬的想法,多半会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他不过一个出身贫寒的小小武师,说什么“救陆启明”的话,真是异想天开。但是顾之扬并不自觉。 他们是朋友。所以对顾之扬来说,这真是世上最理所应当的事了。 只是…… 顾之扬看了看夏五、小笛子还有院子里其他的老老少少,手无意识的摩挲着赤鸿的剑柄,心下有些为难。 可能是被天上的响声震的,小笛子觉得自己有些恍恍惚惚的。她小手紧紧勾着,怯生问:“陆哥哥……可该怎么办啊?” 没人说话。 夏五忽然生气起来,他握拳大声道:“去帮他啊!当然要去帮他啊!”他看着顾之扬的神情,不能理解地道:“扬哥你怎么不说话?你难道不准备管他啦?” 夏五虽然一直看不顺眼陆启明那份儿贵公子行头,但也觉得陆启明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都好,对他们也很好。??? ?? ?? 要看?书 夏五想来想去,还是没法子假装自己不认识他。 这般想着,夏五忽然觉得自己人真的很好。 正在夏五自我陶醉的时候,后面一个老者拿拐杖砰一下敲到他屁股上,笑骂道:“小五子,又是你误会了!我看顾小子是不准备管你才对!” 顾之扬面现羞愧之色。 老者岂会不知他心中所虑,笑呵呵道:“想去就去吧。我们这些老骨头一大把年纪,还怕你连累?像小笛子他们,真不行散开一跑,不显眼的。” 夏五这才意会了顾之扬之前的沉默,不乐意道:“扬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又道:“担心什么,就是咱们去帮忙,才不起眼啊!” “说的不错。”清雅的男声响起,一位白衣公子直接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位个子不高的布衣老者。 “穆昀意?!”众人讶然。 穆昀意点头作问好,不再废话,直接道,“林家和秦家的人已经在行动了,应该也是帮陆公子的。陆家的人倒有些微妙……”他顿了顿,微微一笑道:“不过一会儿如果需要找人的话,想必是我们遇上陆公子的可能性大些。” “为什么?”夏五不由脱口问道。 穆昀意笑而不语。 夏五自觉没趣儿,看了穆昀意一眼,却罕见的没追问。? ? 他忽愤愤道:“老叶那个老酒鬼!每次到事儿了都不顶用!” 夏五是想起了叶醉,想到如果他没莫名其妙搞失踪的话,肯定能帮把手。其余人皆点头——叶醉不是小周天巅峰吗?如果他在,肯定没问题吧? “说起来,”夏五斜着眼瞅穆昀意,冷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好人了?” 顾之扬皱眉瞪了夏五一眼——这时候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他却不知,夏五过去曾在穆昀意手下吃过大亏;那次的事情被夏五视为奇耻大辱,却不敢以牙还牙,就更羞于在人前提及。所以夏五对穆昀意是怎么也看不对眼的。 穆昀意淡淡一笑,也不戳破,只道:“陆公子救过我一命。” 顾之扬不管这些,开门见山道:“现在就去?” 夏五撇嘴道:“好歹等他从天上下来吧。” 顾之扬和夏五对世家的能量、大周天的实力没有切身体会,反而从没有担心过类似于“陆启明会不会在他们救之前就死”这种事,只一心等着时机救。 他们只是天真的觉得,陆启明就好像是说书人口中的那种人——大约、无论如何都不会一早死的吧? …… 陆启明没有时间知道地下的人们都在想些什么,但他也在试图解决两个相似的问题——如何从天上下来,以及,如何活。 陆启明已经换做了左手刀;这次却不是“战斗中练习”了,而是他的右臂已实在提不起一丝力气。好在飞行不需要他费心,否则他根本无法撑到现在。 然而再一盏茶时间,飞行卷轴就会失效。 这尚不是最要紧的——“小内甲”和天成宝丹的护体药力,会更早耗尽;可偏偏陆启明小周天巅峰的内力倒还能再坚持一炷香——这可就更糟啦。陆启明估计想着,到时候以他的身体状况,想必可以直接省了陆玄通的事了。 陆启明嘴角勾起丝自嘲笑意,眉宇间却平静如置身事外之人。他默默想着,按顺序来,两个问题,先解决第一个。同时,他身形一晃、一分为二——正是云寸步中的“分影”之能。 “徒劳!”陆启明已经试了不知多少遍的分影之术,可除了徒添伤重之外又有何用?陆玄通刹那间便分辨出了陆启明的真身,立时便一掌挥过去。 一刹那的时间也是时间。 陆启明已经试清楚在不同角度不同时机使用“分影”时,陆玄通的反应时间;再者,陆玄通毕竟还不算熟悉陆启明——接连用了数十次的“分影”,陆启明岂会一丝长进都没有? 是时候了。 陆启明在向地面倒飞过去的同时,心念一动,早已选择好的东西瞬间从青玉坠中移出,在天际散成一片。 陆玄通皱眉——上百株药材?然而他来不及细看,因为他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陆启明嘴角不断溢出血液,眼神却冷静似铁。天成宝丹最后的药力、小周天巅峰的修为同时在他体内剧烈燃烧起来,精神力无所保留的蔓延在这片天地,一切细微变化皆印在陆启明心中。 他双手握刀,然后尽极所能挥了出去。 天地苍茫,忽有一点星火。 没有丝毫征兆,火势猛然滔天而起,一柄齐天之高的巨刀无中生有而现,整片天际皆是烈烈焰红。 陆启明最擅是刀不是剑,是火不是土;这一刀,才是陆启明最强的、属于他自己的“无生剑”。 陆玄通神情大肃,双臂一展一收,天地元力呼啸聚集,眨眼间也化为一柄冷白巨刀;他一挥手,喝道:“去!” 两柄巨刀无声相抵。 极致的高温如熔炉,上百株药材瞬间枯萎消散,化为气雾;然而纵横流窜的剧烈气流却使它们不断交错融合;奇异的变化疾速发生。 暗香浮显。 陆玄通刚吸入一丝,便立刻闭气;然而这诡异香气竟完美混入暴-动的天地元力之中!大周天修者之强便在于肉身能与天地元力自由沟通,这势反而利了陆启明。 陆玄通内力运了一个周天,并无异样;却发觉自己对外界气息的感知迅速弱了下来!想着刚刚的场景,他面露震惊之色——陆启明分明是借二人的刀气炼了一炉药! 他立刻抬头望向陆启明——此时他已经接近地面;不,应该说是“他们”——竟有四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向不同方向坠去! 陆玄通脸色微变——他赫然已分不出真假! 陆启明此次的“分影”,一借药剂扰乱气机,二化辰家的遁隐之术,三又加了他本能的添改——纵然是陆玄通自己,也不可能做的更完美。 第四颗丹药于空中闪现,陆启明在坠入广扬城的同时服下;有此“敛息丹”,才称得上万无一失。 然而下一刻,陆启明心中猛一沉—— 敛息丹无用! 第八十二章 凤于九天 敛息丹入口即溶,化为一道暖流扩散到全身上下;却没有起到哪怕一丝的敛息之用——陆启明瞬间领会这个是辅助类的丹药,须得有与之对应的敛息术才能起效;而他又怎知到底是什么敛息术?! 陆启明露出一丝苦笑——就知道黑影给他的丹方不会那么容易;否则何须这般麻烦?直接出手救了他便是了——但这般折腾,就不怕到最后“人财两空”么? 时至此刻,他当真是“尽人事”到了极点,再没有保留;但又能多换来几秒呢?陆启明一时间只觉得意兴阑珊,竟有些走神。? 说来也怪,他虽自小都在这陆府生活,但人与事皆难入心;就算时常身处漩涡中心,而他看那些纷争的时候,也与看山水风景无异——只有看厌的时候,却很难因此生气。 祖父总斥责他行事过于“出世”;倒不如说他懒,做什么都像在游山玩水了。? ?? ? 这般想来,山水他其实也见过不少,不过还是暮途那儿的景致最合他心意;广扬城的玉盘巷也不错,热闹。 想到此处,陆启明忽地莞尔——在这个时候还神游物外,也确实不大应该。 笑了笑,陆启明抬眼看向上空,无声平淡道:“时间到了。” …… 再完美的分影,也不可能永远维持。 不多时,三个幻影同时虚化;陆玄通居高临下与陆启明对视,扫了一眼,把他此时的身体状态看了个透彻。 陆玄通便只随意挥去了一掌,连天地元力都未带;他自觉不必再等结果了,转身准备回去。 看到这一幕,在远处眺望的不少人终于松了口气——如果连大周天都杀不了陆启明,那他们恐怕要怀疑修炼的意义了;这样的结果,才说得通。 不过,纵然他们也不希望陆启明活着,此刻心中也不由叹服——年十六,以小周天初阶对大周天过半个时辰;惊才绝艳至此,前无古人,想必也后无来者。? ? 然而,他们却看见陆玄通蓦然转身,面现惊容。 …… 自知自事。 陆启明方才已燃了天成宝丹的药力,“小内甲”此时也尽了,他糟糕到极点的**强度顿时现了原形;再加上数不清的内伤外伤,他现在就像是个皲裂的琉璃瓶子,将碎未碎,连动用内力都不能,更不必提再用幽泉镜这等法器。 陆玄通只用了小周天中阶的力道,非托大,而是十拿九稳。 陆启明无声叹了口气。 而下一刻,他忽地怔住了;他低头看向右手掌心。 掌心生出一点光。 光是天地间最美的红色,刚一闪现,极至的高温就使得空气扭曲变形;而陆启明只觉得温暖。 他痴然注视着手心的光芒流转的图腾印记,心中明悟,低声喃喃道:“娘……” 他不由抬手—— 掌心红光尚含而未发;而扑面而来的森然杀招竟于刹那间湮灭! 光点越发亮了。 陆玄通猛然回头,警兆骤起——在陆启明身上,他竟然感知到了一种极端强烈的致命威胁! 红光大盛;难以想象的恐怖气势瞬间降临,四方天地黯然失色。 陆玄通长啸一声,身形暴退数里,全身修为刹那间调动到极致,倾尽全力推出去一掌—— 有凤凰虚影浴火而出,极淡,于九天之上展翅,锵然一声清鸣! 大周天的毕力一击何等威势;而凤凰只望过去一眼,陆玄通的掌势便摇晃欲散! 凤凰振翅将陆启明护在中央,他下坠之势顿止。陆启明感知着身周熟悉至极的气息,只觉胸中感情如潮汐般起起落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冥冥中的某种奇妙联系,令陆启明猛地望向西方无限远处——是那里! 然而陆启明却不及细想——空中忽然压下一道无法匹敌的绝强意志——凤凰虚影登时一矮——那道意志赫然是针对凤凰虚影而来! 锵!锵!锵! 陆启明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着;却不是因为他自己。他只觉一种强烈到撕心裂肺的慌乱痛心汹涌传来。他大口喘气。 他怎会不明白,这样的情绪正正来自于母亲? 凤凰虚影忽明忽暗,苦苦挣扎,最终还是化为一道光回到陆启明手心;可这一刻,陆启明根本没有在想母亲无法帮助自己的事,只恨透了自己之前竟生了放弃的心——这何其可恨?何其可恨? 他怎么能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娘亲还在等着他。 幽泉镜出—— 某一瞬间,他突破了某种奇异的壁障——幽泉镜仿若化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万千秘纹旋绕脑海——福至心灵般,他双手掐了一个诀。 幽泉镜镜面同时绽出幽冷光芒,迎风暴涨—— 下一瞬,陆玄通的掌力与其相接;却不再生出波纹;这次,幽泉镜是真正的镜子。 镜主反射。 澎湃的掌力毫无征兆地反向陆玄通攻去。 …… 第八十三章 吃掉一朵花 剧烈的气流裹挟着陆启明俯冲而下。? ?轰然一声巨响,以陆启明为中心方圆数里的房屋皆摇晃崩碎。 废墟中人们尖叫奔逃,而陆启明却无知无觉。 他只觉头痛剧烈,脑海中空白一片,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根本无法做任何反应;只朦胧中依稀记得自己仍身处危险之中,立刻就要有脱身的法子,否则就来不及。 他隐约感觉到了体内敛息丹的药力,眉心微松,下意识按照一种特别的方式运转药力;那药力竟如内力一般,能够在经脉中运转自如! 与此同时,陆启明的气息瞬间消失在此方天地之中。 还不够。 茫茫然间,陆启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数百个无形无质的光点四散而飞,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周围人们的身上。 似乎还需要做一件事? 陆启明闻到无处不在的血腥气,点了点头;他用手指沾了些鲜血,吃力地在地上缓缓划出一个符;符亮起一道微光,融化在土中。 惊人的事发生了——背后分明是实地,而陆启明整个人竟毫无阻滞地缓缓向下沉。 最后,他沉入地底,再无一丝踪迹。 …… 陆启明消失不久,废墟上方再次出现了陆玄通的身影。??壹??看书 他面沉如水,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挥袖拂开下面纷乱的木柱石块。 光洁的地面露出来;可哪有陆启明的影子? 陆玄通精神力一扫,眉头大皱——附近人群无数,嘈杂混乱,可竟然每个人都变成了陆启明的气息,根本分不出不同。 陆玄通随手指了一个,指风所到,那人登时毙命——不是。陆玄通又接连陆续试了几个,却没有一个是真正的陆启明。 眼看这数百号人渐渐分散到广扬城各处,而与他们接触的人也尽皆被同化为了陆启明的气息,陆玄通眉头越皱越深。 这时,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带人赶到,正是广扬城城主符应瑞。 符应瑞看了眼四周惨死的平民,压下心中怒意,向陆玄通行礼,面无表情道:“陆老前辈,可否交由我们官府代为找人?” 陆玄通面露不悦,但还是没有反对——虽然大盛王朝比不上他陆氏,但毕竟在世家之列,给个面子也无妨。 不过这种情况下,想要找到陆启明,只有靠人海战术了。想到这一点,陆玄通最后扫了一眼,转身径直回去陆府了。 符应瑞眯了眯眼,对身后的下属打了个简单的手势。他心中暗道:“陆启明么,自然是一定要找到的;不过你们陆家,就别想了。? ?? ? ” 当他这么多年城主白当的么? …… 外界喧哗声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陆启明终于渐渐恢复了思维的能力,勉强动了动手,才发现情况不太对——竟然四面八方全是土壤!而他自己竟又莫名其妙会了胎息的法子,才能长时间呆在地下。 陆启明微怔,立刻试图回想之前的场景;这一想不当紧,无数纷乱破碎的记忆片段一并涌入脑中,直冲的陆启明又一阵昏沉。 半晌回过神,陆启明努力整理过信息,不由暗暗心惊——这些记忆中也皆是他的模样,不过比炼丹时看到的更清晰具体了些;唯一不同的时,记忆中的他是青年模样,比现在年长些。而更令他吃惊的是——那个“他”竟可以自由悬空而行! 想着最近这诸多的“无师自通”,陆启明心中忽的浮现出那日林有致的异想天开——莫非这真是前世的记忆?可是又怎会与现在的他面貌这般相似? 一时不得答案;陆启明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又想到之前自己无意识间竟以数百无辜人以诱饵脱险,陆启明不由心中一阵寒意;许久,只有无声一叹。 他此刻也是自身难保;就算想收回那些光点,亦有心无力—— 理论上来说,对上大周天初阶,他能动用三次幽泉镜——可那是在毫无消耗的情况下。当时,他本就身受重伤,精神力也濒临枯竭,原本是无论如何也发动不了幽泉镜的。 那种情况下,他竟然阴差阳错开启了幽泉镜的第二重,尽皆反射了陆玄通的攻击——这于他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思来想去,他也只能解释为“生死关头”了。 但这是否算“幸运”,尚且要两说。 陆启明强行动用小奥义境才能承担的第二重,只那一瞬的消耗便足以将内力、精神力尽数抽干个上百次了。这样一对比,就不难估计陆启明此刻光景了。 且不提他此刻经脉模样比穆昀意还不如,连最重要的识海,都几乎破裂为两半——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维持正常的思考,说出去又可以“震慑”世人了。 不过“能不能恢复”、“怎样恢复”都是以后的事,陆启明要趁着丹药的反噬还未上来、先把这些乱事理顺些。 到了此时,至少能看出黑影的其中一个目的——尽可能激发他的记忆。暮途的题目、炼丹、还有这次的敛息丹,无不是如此。 确认这一点,陆启明心中有些失望——黑影绝非是母亲的人。不惜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也要逼他记起,又怎么可能是亲人? 不过,亲人?也不一定都想他好。 黑影多半是顺势而为。另有一方,明显是铁了心要他死。 但是方式却十分微妙——明明有控制大周天的骇人实力,却似乎碍于某些限制,始终不能直接出手杀他;而对方有对与他有关的事如此熟悉。 对世家中人来说,这种手段实在是似曾相识,时常得见。 陆启明眼神微冷,漠然想着母亲的家族——将母亲除名、失踪三年不闻不问——够无情。 以母亲的能力气度,想必决非不受重视的普通庶出;而自己,又是母亲的儿子……如果这次要害他性命的人也是那一家的某些人,可就要再记一笔账。 一方利用,一方加害;前狼后虎。他手中的信息仍太少太少。 陆启明叹了口气,不再做无谓思考——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吧。 还有反噬。 陆启明无法动用精神力,便无法精确了解自己身体的状况;只粗略估计一下,他猜测想要撑过反噬的希望有些小;但他又着实没有合适的药剂、丹药。 倒有合适的药草。 陆启明忽然想起暮途时候,宋平安那个“霁月灵草能不能直接吃“的可爱问题,不禁微笑;下一次这个问题他更好回答了。 心念一动,一朵碧绿的花团直接从青玉坠出现在他的口中。 他忍笑嚼了一口,默默点头想着,”味道还不错……大约比青草好一些?“ …… 第八十四章 想要找到陆启明的人们 广扬城照常有着稀疏雨气,清润柔和,斜斜拂面来时,连闭眼也不用;又毫不影响白日的光线,真是合心意极了。? 符应瑞这个城主当得称职,场面还未来及乱起来,便早早被控制住了。 如今过去将近两日,断壁残垣早干净了,新房屋的架子也隐约成了形;商市酒家能聚着人气,大略一看,约莫与平日无异。行人打着纸伞来来去去,也有了好风景的样子。 小风小雨宜人;而那件事带来的大风雨,却不可能轻易过去。陆启明在无声的地底安静休息;地上的许多人却两天两夜不曾闭眼,或喜或忧,皆安生不得。 陆府挡了其余世家整整一日的时间,待他们出来时,陆、林、秦三家的人早已将广扬城看的无孔得入;也只有与大盛官府的人互通,才能试图捡捡空子,也多难以得逞——秦悦容、秦悦风二人虽算不出陆启明,但盯梢其他人,那可是一算一个准。 同时,林有致虽然卧病在床,但安排的人手、时机仍丝毫不留漏洞、绝妙无比。 不过,起决定作用的人,还是陆行之。且不说那大长老一脉根本发不了一丝声音;如今陆氏族人全力出动,已将太上长老的命令正大光明地“阳奉阴违”了两天——陆玄通竟然还被蒙在鼓里。 原本大齐的皇子带来的人手最多;可他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不知接到了什么糟糕消息,火急火燎往回赶,哪还有心思凑陆家的热闹?这样一来,准备“捡漏”的世家力量就更单薄了。 一时间,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暂时难以翻身,只有靠运气的份儿——期盼出门恰好就撞见陆启明。 不过这大好局面只是暂时的。 无论林有致等人如何阻拦,这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还是如海啸一般席卷开来;或许,不久之后,这就是有史以来在中洲传播最快的消息了吧。 …… 暮途山脉暮途镇。 常年都只有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们走来走去的街上,今天好像来贵人了。? 要看 书 这是一个不长的车队,可气势看着竟比官府的兵马还要足。就连那一个赶马车的,可都配着上好的宝刀;有多好?比他们一直攒钱想买的那把,至少得好上个七八十来倍吧? 中央的马车更是不得了;很多人就从生下来就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华贵的东西。以他们的眼力,连材质是什么都看不出,只觉得像木头又像金铁;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贵重非凡。 走得近了,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要是他们没看错,那标志,似乎是世家林氏的?! 世家啊…… 一般而言,以这些散修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见了这阵势,早早就溜远了——眼不见心不烦,更不会得罪什么大人物。而今日却万人空巷;原因无他,这马车一看就是专为女眷设的——他们谁不想看看世家养出来的大小姐是怎么个娇俏模样?指不定这可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呢! 车队停下,正对安济商行。 在万众期待中,一位头戴帷帽的粉裙少女款款走下,虽看不清容貌,但光是瞅着那纤细的腰肢、莹白的玉手,人们就已经浮想联翩心满意足了。 少女径直走入安济的大门。看着这一幕,人们议论纷纷,心思百转——难不成安济竟真有本事攀上林氏这种参天大树不成? …… 房间的装饰比不上马车十分之一,但也算干净整洁。粉衣少女摘下帷帽扫视了一眼,微微点头,旋即大大方方的坐在了正中主位上。 李红月与宋平安对视一眼,只觉忐忑,不敢多说什么。 她们是与陆启明相处自如,但可没天真到所有世家子弟都像陆启明一般好。比如这位,在人到之前就要先通知她们候着——仅这一点,就知道绝不是好相处的性子。 粉衣少女抿了口茶,眉头微皱;她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话,只上下打量着宋平安。 这少女肤白貌美,衣饰处处讲究,双手交叠端正坐着,自有 宋平安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个,但最近这段时日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拿自己与别的女子相比;今日看到粉衣少女,想想自己洗得发白的旧武士服,心中不由自惭形秽。 宋平安被她看的窘迫,只好问道:“林小姐,您点名找我……” 听到她的称呼,粉衣少女掩口一笑,俏皮道:“宋姑娘可是错了,我又算哪门子小姐呢?我只不过是我家小姐手下一个粗使丫鬟罢了!” 宋平安和李红月顿时瞪圆眼睛,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对望间,她们皆不由暗叹陆启明作风实在太太简朴了。不过这却是她们误会了——陆启明当时的吃穿用度,又岂是这等凡俗之物能相比的?只不过一般人不好辨认罢了。 就算不是小姐,李红月也没有丝毫轻视,她可知道“小鬼难缠”的理。她谨慎问:“那,请问姑娘此次来?” “我是代我家小姐来的。”采采微微一笑,柔和道:“李夫人和宋姑娘既是启明少爷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家小姐的朋友。”她说到这里笑容更和熙,语速却慢了些。 宋平安尚懵懵懂懂;李红月却脸色微变,担忧地看了宋平安一眼,又看了捧着盒子进来的仆人,心中一沉。 采采继续笑道:“听说李夫人最近有了天大的喜事,我家小姐既知道了,又怎能不尽一份心意?偏偏启明少爷最近正忙,我家小姐便代为准备了一份贺礼,这不,叫我快马加鞭送来了?” 采采说的轻巧,神情却不容置疑。李红月无奈,只能道谢收下;心中却只有紧张。 宋平安则慢慢意识到采采口中的“小姐”,听起来好像与陆启明关系实在好极了。 “宋姑娘,”采采目光转向宋平安,轻声道:“上次启明少爷在暮途遇险,多亏宋姑娘仗义相助,我家小姐一直感激在心。” 宋平安摆手连道“没什么”,心中不是滋味极了;她很想站起来就走,可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到。 “这是最适合宋姑娘修行的药剂,”随着采采的话,另一个仆人把一个托盘恭敬的放在宋平安手边的桌子上,其中满满的全是瓷瓶。采采和声道:“用普通的药剂,我家小姐担心太过敷衍、以后被启明少爷责怪,便特地请了四品的炼药师前辈为宋姑娘量身订做了这些。” 宋平安知道此时应当说“谢谢”的,可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采采也不在意,反而满意极了。她礼貌的一笑,起身道:“那采采就不再打搅了。”她笑容添了些活泼,眨眼道:“今天我也算在李夫人和宋姑娘面前先得了个眼熟。等过些时日,启明少爷和我家小姐结伴回咱们暮途游玩的时候,二位可不要忘记采采呀!” 她走到门口时,忽地回头问道:“宋姑娘,去中洲武院的时候,可需要我家小姐派人来接你?” 宋平安恍恍惚惚间脱口道:“不了,陆公子要我一路同去。” 李红月听了顿时一惊,而阻止也来不及。 果不其然,采采脚步顿时停了,回过头来时不再有一丝笑容。她挑剔的扫了一眼宋平安,冷声道:“宋姑娘,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家小姐是看在启明少爷的面子上,才对你另眼相看,你勿要不知好歹!” 宋平安脸色瞬间涨红,握紧拳头,正要说什么。 采采却不等她开口,冷笑道:“我家小姐与启明少爷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双方家族亦乐见其成,又岂是你能痴心妄想的?” 宋平安费劲全身力气才堪堪忍住泪水;李红月也气的发抖,然而想起腹中的孩子,又怎敢发作? 采采微微一福,淡声道:“采采心系小姐,一时激愤,如有得罪之处,请宋姑娘谅解。” “你!”宋平安既愤怒又震惊,她本就不善言辞,一急就更加说不出了。 这时高空中有一头雪白的猫头鹰俯冲而下,落在采采肩头,爪上正有一个信筒。 采采一看信筒的红色,脸色登时一变,顾不得说什么,慌忙将其拆开来读。 信上寥寥几行,扫一眼就能看完,而采采却面色惨白的读了数遍;她合上小纸卷,眼泪瞬时像断线的珠帘一样往下掉,再不见之前六神在在的模样。 李红月心中冷笑不已,暗骂:“最好你那什么小姐死了才好!”她虽嘴上没说什么,神情却露出些幸灾乐坏来。 采采心中既慌张又焦急,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在广扬城,才能出一分力。她想着这次一半是自己擅作主张的举动,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知无聊幼稚透顶;而看见李红月二人的神色,一时间又气又悲,猛的将纸条丢给她们,黯然道:“你们自己看看吧。” 宋平安莫名其妙,结果一看到“陆启明”三字,心脏顿时一跳;而看到后来,她的手不禁发起抖来,几乎拿不住纸条。李红月虽有猜测,而看到内容,也登时面无血色。 宋平安情不自禁按起佩剑向前踏了一步。 采采一怔,看她神情,立刻猜到了她的意思,不由脱口道:“不行!你千万别去!”采采神色复杂;她本以为宋平安只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没想到她竟这般真心。 采采不禁后悔自己把纸条给宋平安二人看。她低声道:“宋姑娘,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愿意害你去死。我想,若是启明少爷的话,也定然不想你去为他冒险。” 宋平安眼眶红红的,之前忍住的泪水在此刻加倍的流。 采采叹了口气,不再停留,急匆匆离开了——她要尽快回去。 …… 纸条还掉在地上,没人去拾。 宋平安深吸了口气,用手胡乱抹了抹脸,颤声唤道:“月姐……” 李红月拉住她的手。 宋平安努力稳住呼吸,道:“月姐,你帮我个忙。”她等李红月点头,继续平静道:“帮我把那些霁月灵草……还有刚刚的药剂都卖了,把钱给我家里人送去。” 李红月已把她当自己妹子,听了这话,心痛不已,不由劝道:“平安,还是我……” 宋平安坚定摇头——月姐怀着身孕,怎么能去?她望向西南陆城的方向,低声道,“他可能用不着我去……但我真的没办法不去。” “再说,”她忽的一笑,温声道,“好多人都说过,我名字起的吉利。” 第八十五章 陆氏兄弟,青衣锦囊 黑暗中,陆启明一觉醒来。? ? 在地底时梦时醒,实在很难有准确的时间概念;陆启明只能估计出大约过了两天多,却无法判断何时是那第三天的期限。 陆启明知道,自己必须回到上面去了。 能撑过之前那两轮,陆启明自觉七分靠了运气。何况,草药再好,没有任何医治手段相配,又是生吃,实在不太顶用了。他必须要趁三日的那个点儿到来之前,找些人。 这土遁术尤为奇妙。陆启明此时四周皆是压实的土壤,但周身却并不与土壤相触,亦毫无压抑感,手指动时感觉到的阻力更像是某种黏稠些的液体。如果他身上没有伤,配合着这土遁术甚至能在地下四处行走。 不过现在的状态,还是差了些。 陆启明勉强聚了些内力,划破指尖,用血液画出了道与之前相反的符。 对于新冒出来的这些个手段,于陆启明而言仍是本能居多。不过他隐约记得,画符时用的墨汁十分讲究,似乎需要诸多珍贵的材料才能制得。按常识,只靠人血是绝不起效的,可偏偏他自己的血液竟比最好的墨还更好用,这才救了他一命。 陆启明不禁自嘲,许是吃了太多好东西了吧? 微光一闪,符化为一道流光散到陆启明身上;他无声向上移去。 …… 那日陆启明落下的地方,如今已再次建好了房子。至于效率为何如此之高的原因,人们都心知肚明——为了搜查罢了。 然而三番五次,连虫蚁都几乎清了干净,人们便彻底对这块地儿没了心思。此时房子院落崭崭新新,可惜里面全是空壳,更没个儿人影,冷清非常。 这反而是陆锦成来到这里的原因。 没人,正好。 他至今还觉得匪夷所思——启明怎么可能不是陆家的血脉?太上长老又为什么突然对启明下杀手?而启明又怎么可能强到与太上长老也能一战的地步?如今祖父公然违背太上长老的命令,以祖父的手腕,族里又要不太平了…… 这些平日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大事尽皆在一天内爆发,纵然已过去两日半,陆锦成还觉得自己仍在一个荒唐的梦中。??? 要?? 看书 但是,陆锦成想得最多的,还是太上长老的那句话——启明真的会是神域中人吗?陆锦成万万不信“启明被人掉了包”这种胡话,但是对于这个,心中却是相信了的;否则他怎么可能那么强? 陆锦成心中复杂的很,无数相悖的情绪一同涌现,无法平息。他坐在新建的廊椅上看着前方出神,莫名觉得松了口气,却不知是为了谁。 而下一刻,他瞳孔猛然一缩,呼吸同时屏住—— 一个人影竟然就这样直接从铺着石板的地方浮出!而那人,陆锦成岂会认不出——分明是陆启明! 陆锦成怔怔的看着他费力地坐起,用手撑着地面喘气。陆锦成张口欲唤。 然而他却忽的顿住了——启明好像没有发现自己?就连这么近的距离,启明都已经感知不到了吗?那他…… 陆锦成一瞬间心跳如鼓,只觉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情不自禁往前踏了一步,紧接着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刚才到底想了些什么东西?! 这一刻,陆锦成恨不得立时学会陆启明刚刚的本领、直直钻入地底才好! 陆锦成平息了一下情绪,低声唤道:“启明!” 陆锦成看到陆启明迅速警惕回头,看到是他,才如释重负地对他一笑,虚弱道:“大哥。” 一时间,陆锦成想其往日种种,更是愧疚难当,只觉得再无颜看他的眼睛。? ? 要看??书? 陆锦成左右望了望,快步走过去,小心扶起陆启明,低声道:“启明,你现在感觉怎样?” 陆启明只轻声道:“还好。”却不开口问别的。 陆锦成尚沉浸在内疚的情绪中出不来,脑中乱的很。他想起来祖父的交代,立刻掏出几瓶疗伤的药剂递给陆启明,羞愧道:“我没想到会碰到你,早知道多带几瓶了。” 陆启明微笑摇头;心中已知道了陆行之的安排,不出意料,也不失望。 陆锦成问道:“启明你可有保险的去处?” 陆启明点头道:“大哥放心。” 目前既然无法带陆启明回陆府,陆锦成多在这里停留,反而不妥;他再三确定了陆启明一个人没问题,才起身离开。 看着陆锦成的背影,陆启明沉默不语。他把瓷瓶收入青玉坠中,手心全是冷汗。 陆启明叹息一声,从尚未愈合的伤口中再逼出些血,写了一个“隐”字符;而他的身形却只模糊了一丝。陆启明微微苦笑,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写。 一炷香时间过去,陆启明终于完全隐去身形。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原处,安静等着。 …… 安神香缭绕的屋子中,林有致听了瑶瑶的耳语,立刻来了精神,她从床上撑起身子,掀被子下来。 瑶瑶忙扶住她,担忧道:“小姐可要慢些!” 林有致浑不在意摆手道:“哪儿有那么娇气,你们快派人……”她忽然一顿,转而问道:“锦成是怎么来的?” 原来陆锦成离开陆启明后,思来想去,一是觉得自己什么忙也没帮上,二也实在是不放心,便中途来了林有致这里。 瑶瑶道:“陆小少爷是直接从正门来的。”之所以是“小少爷”,是因为按着辈分算,陆锦成可是林有致的亲外甥。 林有致听了,紧皱的眉心才算舒展两分,哼道:“还算有些脑子,没有画蛇添足从后门偷偷溜进来。” 但林有致的心情还是好不下来,叹息道:“但这下……”林有致没说完这句话;她是知道,她多半找不到陆启明了。 陆启明很少专门揣测别人的想法,但那是因为懒得去做,而非不会。林有致知道,陆启明一定猜得出陆锦成的这个举动,所以他反而不会再见林家的人。 毕竟,“被林有致救”,与“被林家救”,是两个绝然不同的概念;秦家亦同理——在找到陆启明之前,两个家族是全力的帮助;但找到之后,两说。 林有致咬唇,气自己在族中的话语权还是不够。 她不再耽误时间,取出一个布料发旧的锦囊——这是她上次深陷险境之后,父亲派人送给她的一件储物之器。里面的东西都是备好的。 她走到案前,迅速将最近各个世家的动向简明写了放进锦囊里,对瑶瑶吩咐道:“让青衣送。” 林有致靠着窗,看朦胧烟雨,喃喃道:“陆兄,我还等着你的灵丹妙药把我变成大高手呢……” 她忽的一拍额头,笑骂道:“学人家小姑娘‘儿女情长’,也不害臊?” 林有致打起精神,她需要忙的事多得数不清,又哪儿有时间做那“无病呻吟”的造作样子? …… 陆启明背靠柱子坐着,忽然睁开眼,转头向某个方向望着。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身材纤细的青衣人走了过来,容貌精致妩媚,便是比林有致也不差,当真是位倾城美人儿;然而看到他修长脖颈中间的喉结,才知道这竟是个男子。 这样的人,本应走在哪里都是极惹眼的;可偏偏他一路走来,竟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 陆启明看到来人是子午阁的青衣,放下心来,对他微笑点头以示问好。 虽然青衣看不到。 在青衣的视线中,此处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别的人影。但这也没什么,他本就不是来找人的。 青衣表情始终冷淡。他看似随意地找了个地方放下锦囊,转身就直接走了。 却恰与陆启明很近。 陆启明叹服——这青衣的感觉,真是灵得不能再灵——敛息术、敛息丹再加上这上百道“隐”字符,竟也拦不住他。 偏偏青衣未曾习武。 陆启明摇摇头,不再去想无关的,俯身拿起锦囊。 林有致心思玲珑,准备了各式珍贵伤药无数;却与之前陆锦成带来的相同,都不起用。陆启明此时的伤,至少也要是与“小内甲”这种丹药相同品级的才行,这些普通药剂相比皆是凡品,服了毒性多过益处。 陆启明叹气。既然那黑影算得百无一漏,便是故意不给他治伤的丹方了——这又算什么哑谜?丹方倒是罢了,陆启明自己也能回忆起不少,但他虽然很想额外炼一些同等贵重的伤药,可那些主药却无处寻得。 原本,这些药剂虽不能扭转局势,但也聊胜于无。但陆启明的身体又出现了他意料之外的情况。 重伤失血,本应虚寒;最初也确实是这样,但两次反噬之后,他竟然开始觉得热——非虚热证——而是真真正正、里里外外的热。陆启明自认医术尚可,可最近却总在自己身上发现违背医理的事。 他动不得精神力,便看不清身体又出了什么麻烦,更不敢随便用药。所以这次难免要辜负林兄的好意了。 陆启明取出了那张墨迹尚未干的纸,当看到那“齐皇子两日前带全部手下回国“一句,微微一笑。 他把纸放回锦囊;手边恰有一片新落下的树叶,他也一并放了进去。 他把锦囊放在原来的位置,起身离去。 陆启明刚走不久,一身青衣的青衣径直走过来,冷着脸重新拾起锦囊,撑起伞再次回到烟雨中。 第八十六章 听风雨生风雨 雨愈发大了。 路上处处是撑伞归家的行人;可油纸伞又如何挡得急雨?走不等十步,肩头便湿得通透。兜里有些碎钱的,挑近找个酒馆钻入,就着风雨喝酒吃肉高谈阔论,也自觉两袖凭添了些意气。 酒馆半满。平日靠窗的桌子是最抢手的,此时则自相反——“雨打风吹去”的光景,看着倒是极好的,真自个儿坐下,就未免不太美。 总有人反其道而行之。陆启明正坐在敞开的竹窗子旁,有斜风裹挟着凉气敷在身上,才舒适了些。 而透窗观景的人,却没人能看见陆启明。他们正谈着这些天的大事儿;雨声淅沥,说话声便更大了。陆启明闭目听着,字句清晰。 “唉,看这般的情形,多不过三日,那少年人就要被抓去了。”一声悲天悯人的长叹。 酒馆中人闻声望去,见说话的人是一位中年文士,穿着寒酸,神情却矜持,从头到脚都透着怀才不遇。但其他人并没有看不起,毕竟会在这破落酒家坐的,也没几个人生得意;反而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汉子们对这种会读书的高看几眼。 中年文士虽没提姓名,但没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这种事本不是市井小民能立即听说的。然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总很多,他们恨不得商贩走卒人人知道,最好使得这件事盖棺定论、再无变数的好。 而世家间的趣闻一向是市井小民最爱说的——连门房车夫续弦生子的事儿都能被絮叨几天,更何况这次出事儿的竟是最最有名的陆启明? 很快有人接过话头:“谁说不是呢!这两天官府查得真他妈的紧,老子屋里头都被翻了三次底儿朝天了!” “老哥行啊!房子够大吧?小弟的破落屋子才被查过两次……不过看样子是真急了,小弟那败家婆娘新买的一匹布,竟然没被顺走!” “那是当然,”中年文士冷笑,一脸智珠在握的模样,淡淡道:“朝中与陆家一向面和心不和。但如果能抓到陆启明,陆家的机密还是机密吗?这可是打击陆家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余人听了他的分析,皆叹服不已。又有人问:“这陆家奇怪啊!为啥子非要杀自家人呢?陆启明才几岁都能在天上飞,打场架房子都塌了几百栋,多天才啊!”这也是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 中年文士斜睨他一眼,老神在在道:“你莫非没听到,陆启明表面是陆家人,实则为神域的奸细么?” “神域是啥啊?”一群人皆望向中年文士。 “也是一个与陆家平起平坐的大世家,不过很远便是了。”中年文士随口编道;他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叹道:“最近可是个多事之秋啊!先是陆家,然后是大齐……” 听到“大齐”二字,众人眼睛一亮,立刻想起最近风靡市井的齐国趣闻,谈兴大起——这里毕竟是大盛的陆城,关于官府的或陆家的事儿,很多话只敢在心里意淫,说出来可是要避嫌的。可嘲笑一下其他国家的皇子,那可是最正大光明的事儿了! 当下便有人坏笑道:“就是就是!齐国的宫廷也够乱的,那齐二皇子真是个可怜蛋,被他老子戴了顶绿帽儿,这下可找谁说去?” “一朵江湖漂的野花,先是被皇子掳去做侧妃,现在又直接成了齐皇帝的小老婆……”另一个人啧啧赞叹,吞口水道:“也不知那娘们到底美成什么样了!” “名字好像叫什么……月袖!对吧?” “瞧瞧人家名字起的,一听都是美人儿!老孙,你看你们家那两丫头……” “咋啦?大丫二丫不好听?有种别让你家那狗蛋儿爬墙!下次老子见一次打两次!” 两个老男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其他人一笑便过,话题继续。“不过,一个女的还不至于让齐二皇子那么火急火燎……” “还不是那皇位么!”另一个人立刻抢过话题道,“不是说在那皇子府里挖出了好些兵器,还有个龙袍?还二皇子呢,是想做二皇帝哩!” 又有人一脸怜惜道:“可怜那从儿媳妇变妃子的美人儿还为原来的夫君求情,好像惹得龙颜大怒,差点没直接打入冷宫……” “嘿嘿,怪不得那齐二皇子差点没急死……那天他们马蹄子上的土啊,差点儿没把我家门给埋了!” 中洲四大国之中,大齐与大盛最远;不过看起来也是不够远的,否则为何连那等宫闱秘事,也能被陆城的市井小民说的惟妙惟肖? 陆启明眉心舒展,微微一笑。? ????? 可以继续走了。 …… 雨水顺着屋瓦,在屋檐下流成一幕水帘。街上行人已很少,偶尔能见着慢慢走的人,都有柄好伞。 陆启明没有伞,却也不必要伞了。他的体温愈加的高。 雨水前一刻浸湿衣服,又转瞬被蒸干。一来二去,血色渐渐褪去,倒是能见着衣服原本的颜色了。 陆启明慢慢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脚步一顿——东面是辰孑主仆,西面是顾之扬。 陆启明没有丝毫犹豫,无声向西面走去;他与顾之扬擦肩而过,在百米外站定,微微皱眉。 辰孑先是在陆府困了一天,又一天毫无所得,早憋了一肚子火;此时正对面看见顾之扬,立刻笑了,拍手道:“哟,不错,看来少爷我运气也没那么差。” 顾之扬心底一沉,握了握剑柄,一言不发。 “还准备反抗么?”辰孑好耐心地笑笑,玩味道:“今天没了陆启明给你撑腰,看你能蹦嗒到哪儿!” 顾之扬嘴唇紧抿,毫不犹豫地拔出重剑,直指前方。 一场祸事一触即发。陆启明忽然望向辰孑身后。 那个方向,陆赤烛大步走来。他路过此处,本不准备多事,而听到“陆启明”三字,又看顾之扬的性子对自己胃口,便来了。反正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而陆赤烛的脚步却微微一滞——哪儿来的血腥气?这血腥气虽淡到了极点,却瞒不过他。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目光;顺着望过去,却不见一个人影。他瞬间心有所悟,不易察觉地微一点头。 陆启明立刻转身,反向辰孑来时的东面走去。 辰孑目光阴沉地看着陆赤烛越走越近;陆赤烛凶名远扬,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就连他一走近,辰孑就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血腥气。这样的人对上了,绝对是自己吃亏。 辰孑不甘心地看了眼顾之扬,一挥手向北方继续找去。 陆启明又与辰孑、陆赤烛擦肩而过,心中无声道了句“谢谢”,继续面东而行。 …… 不怕风雨的人有很多。 朱凉州撑着伞在石板路上走,却绕着这个青楼走了三圈,“恰好”看见了那红裙姑娘七次。他摸着自己肥胖的下巴咧嘴笑着,那姑娘长得也就中上,可那小身段儿真是不赖,等夜里不轮值了,倒可以来尝尝滋味。 重要的是,姑娘好眼力架!他朱凉州也就穿了身普通的黑色武士服,竟也能看出些不同来;这让朱凉州心情不错。 大唐王朝有个边境小城,凉州城。朱凉州在凉州出生,家里那没文化的老爹就起了个名叫凉州。他打心眼儿厌烦这个名字——凉州城里重名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如今他发达了,反而总有人拍马屁说他这名字有大气象。 他呵呵一笑。 朱凉州会不知道他们都看不起自己?那又如何?他是贪生怕死、欺软怕硬、好色嗜酒,毛病多了去了,但偏偏有能耐得太子殿下的信任。 因为他是天生的斥候。 但他又何尝不希望别人真心敬畏?所以看着那红裙姑娘的目光,才让他身心舒泰,暗暗决定这次出手大方点儿。 而下一刻,朱凉州眼珠子猛的一突——陆启明?! 前方街角转出来的背影,可不就是他要找的陆启明么?! 朱凉州眼睛滴溜溜直转,却没立即动。只要他见过的人,再次见绝对能一眼认出来,所以他不是怀疑自己的判断。朱凉州是在想——自己有这么好运?是不是陷阱?他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命宝贵着呢,不想早死。毕竟他只是武师巅峰。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 在他的感知中,陆启明的气息真是弱到了极点,别说他,恐怕一个小小武者都比不过。然而真的如此么?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他又知道富贵险中求——要不要赌一赌? 朱凉州脸上阴厉一闪,整个人气质浑然变了,他仿佛化为了一条捕食猎物的毒蟒,无声而迅疾地向陆启明背后游去。 陆启明恍若未觉,依旧缓慢而艰难地走着。 朱凉州反而心中警惕大作——如果陆启明发现了他,合理,他反而更会倾力一击以求功成;重伤的小周天也是小周天,他才不信陆启明竟然对他毫无知觉。 不过如果不试试,在殿下那儿可说不过去啊……朱凉州速度不变,但暗中为自己留了三份力。 他与陆启明的距离迅速拉近,却觉得有什么十分不对;下一瞬,他瞳孔骤然一缩——下这么大雨,没有伞,陆启明的衣服竟丝毫未湿! 此时他已距陆启明不足三步! 朱凉州悔得肠子都青了,拼尽全身力气向后退去—— 同时,一道让他心胆俱裂的浑厚刀气凭空乍见,直接在他身上炸开一朵血花! 朱凉州强自忍住惨叫,捂住肋间,提气狂退了四五道街才敢停,扶着树喘息不已。而他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意——这伤受的好!而他既然没有死,就能证明陆启明确实是强弩之末,殿下可以放心来抓人了。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想到这里,朱凉州收敛气息,迅速赶去大唐的驻地。 …… 朱凉州不知道的是,在他远离不久,陆启明的身影再次凭空消失。 陆启明喃喃道:“既然让我遇到了……”他低声一笑,“偶尔阴人一把,感觉还不错。” 他擦去嘴角新溢出血丝,摇头叹道:“这回是真的该走了。” 所有世家都在一张蛛网上,再隐秘的风吹草动也不可能瞒过。他已经给了一个足够方便的契机,无论是林有致还是秦悦风,无论是林家还是秦家,还有更多的势力,想必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放心的很。 …… 傍晚时分。 闭店偷懒了两日的茶楼梅老掌柜推开了门。 他四处望了望,又看了看天。大概是因为雨还没停,地还没干,梅掌柜什么也没做,又重新关门回去了。 第八十七章 小莲花,小凤凰 “唐晟……有动静?”林有致写字的手一顿,微微挑眉。??? 要?? 看书 瑶瑶点点头,担忧道:“太子的人看似没有变化,但暗地中高手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集中。在这种时候,很可能就是……” 林有致唇角勾起,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抿了口茶润润嗓子,轻声笃定道:“他发现陆启明了。” 瑶瑶好奇道:“小姐,你不担心吗?” 林有致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忽而问道:“我听说,‘十九’他的老父亲生了重病?” “是有这事儿,”瑶瑶回答道,又怕林有致不满意,忙补充道:“不过小姐可以放心,虽然十九不能露面,但我们早有人代为照顾了。” 林有致点头,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半透明的薄纸,拿另一只小笔蘸取了些青色的墨汁快速写了一行字;每写一个字,前一个字就会消失不见,纸反而愈加透明起来。 写完后,她又抽出一个灰黑的圆片,将薄纸包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圆球,看起来与一枚普通的石子一模一样。??? ? 做完这些事,林有致对瑶瑶吩咐道:“把这个给十九,告诉他族里会保下他。等回来了,以后就不用再做‘十九’。我在他老家有一处酒楼,正需要他打理。” 瑶瑶心中有些暖意,领命出去,走到一半儿又被林有致叫住。 林有致玩味道:“先去把唐晟这事儿给秦悦风说一说,不信他们家不动心。” 看着瑶瑶的身影消失,林有致叹了口气,自语道:“这时候你还敢冒险,讨打不成?” 她望向窗外,在心中过了一遍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忍不住轻笑道:“太子哥哥,这次真是对不住啦!” “祝……”林有致以茶代酒,悠闲的喝了一口,冷淡道:“还能再见吧。” …… 去过梅掌柜茶楼的人有很多,却只知楼上简单干净,不知底下别有洞天。 四壁夜明珠的光辉柔和适中,除了无门无窗,这茶楼下的密室就如间普通的书房。陆启明与穆昀意相对而坐。 穆昀意亲手斟了一杯茶递给陆启明,二人相视一笑, 陆启明微笑叹服道:“穆公子真乃奇人。” 陆启明初在林有致的纸条上看到齐二皇子的离去,就立刻想到了穆昀意。 要知道,齐国不比唐国,太子之位未定。那齐二皇子既然敢不远万里来到陆族观礼,又怎么可能不将“家里事”尽皆安排好?这种情况下,莫名其妙在这个点儿出事儿,实在难说是偶然。 至于为何联想到穆昀意? ——齐二皇子一方是唯一知道他与穆昀意有交情的世家势力。 但是仅仅是这样就下论断,未免太过轻率。而陆启明在酒馆的一坐,则真正确定了穆昀意的善意。 那些市井小民,连对陆启明这么近发生的事都只能说个大概轮廓,还都是他们直接看见听见的。而对于遥远齐国的宫闱秘事,竟然能这么快就了解,甚至连那女子的名字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便是穆昀意对他传递信息的方式了。 这些事,能做到已经很难;更难的是选择去做。陆启明缓缓饮过这杯茶,心叹,真是贵重啊。 穆昀意给自己也添了杯茶,浑不在意地一摆手,笑道:“比不得陆公子仅仅露一面就使那唐太子遭了殃。” 陆启明有些惊讶于他的消息灵通,反而更放心了些,摇头笑道:“借势而已。” “这下我倒是轻松了。”穆昀意莞尔,感觉到对面极异常的热度,皱眉问道:“陆公子可需要些药材?” 陆启明苦笑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神色,轻叹道:“我等一个人。” …… 茶楼外的树生得繁茂,枝叶堆叠。白天看着喜人,夜幕降临后却难免暗影昏昏,路人都绕着走。 树下,树影,黑影。 黑影目光低垂,似乎透过了层层土地,认真的看着下面的人。 接着,黑影取出了一颗石头;这颗自与林有致的不同。石头颇为奇特,通体散发着点点荧光,就像是夜晚星星的光辉。 石头一出现在他手心,便化为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男子一身月白色长袍,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回头对黑影微微一笑,真仿佛神仙中人。 可惜男子一开口,就彻底破坏了这神秘气氛。他一看见黑影,便飘过去勾肩搭背,嬉皮笑脸道:“小莲花,你早该让我这身外化身放出来的,要不然这一路多寂寞啊!” 黑影好一会儿没说话,拿出一个黑色戒指,递给那长袍男子。 男子接过来,用精神力随便一扫,顿时惨叫一声,哭诉道:“小莲花!你好狠的心!当家的不知油盐贵啊……” 黑影不理他。 他也习惯了,继续投入地痛惜道:“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攒的好东西,你倒好,全部浪费在这里,还不如重新炼副身体来的划算!” 黑影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大祭司,你要保住他的化凡之体。” “这么麻烦?”被称作“大祭司”的男子一脸震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还不如趁此机会让他恢复原身带回去养着……” “我先走了。”黑影打断道。 大祭司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凝重,难得正经道:“小莲花,一会儿小心点。” 黑影微一点头,心念一动,再出现时,已在云层之上。 他往前方望去—— 带着斗篷的人摘下斗篷,对黑影咧嘴一笑。 …… 大祭司仰头望了望天,再叹了口气。他凌空向前踏了一步,微笑道:“小凤凰,我来啦!” 第八十八章 身世之谜 “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穆昀意知他疲累,便不多聊,轻笑道:“我先上去看看陆公子的成果如何了。??? ” 穆昀意刚一离开,陆启明便将目光转向密室中看似空无一人的藤木摇椅上。一位月白色长袍的俊美男子正疏懒地靠在上面,笑眯眯地与他对望。 而下一刻,大祭司脸色一变,叫道:“喂喂喂你可不要吓人!”原来陆启明突然大口吐起血来。 大祭司嘀咕道,“这可不赖我,是你自己吃药反噬没办法……”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抬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瞬间,陆启明身体的所有伤势立刻平息下来。 陆启明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他实在知道自己受的伤到底有多重,而这神秘的男子,竟然随手就平复了——此“平复”并非是说“恢复”,而是直接暂停了时间,使本该发生的事停在了这一瞬! 这种手段,闻所未闻。陆启明看不出这男子的来意,也没有开口相问,只等着。 “来,咱们说点儿事儿。”大祭司收起笑意,顿了顿,又道:“不过之前我有个问题。” 陆启明心中一动,凝神以待,轻声道:“前辈请问。” “我好奇很久了,”没想到这神秘男子竟毫无高人风范地揽住陆启明肩膀,嘿嘿笑道:“我知道你们那边的人都邪法多……要是我真的没来,你准备怎么办啊?” 他压低声音问道:“夺舍?刚刚那个小子模样倒比你俊俏,但资质可差远了,不合算啊……” 陆启明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他叹气道:“前辈,您到底是谁啊?” 大祭司一拍脑袋,讪讪道:“忘了说了。?”他指指陆启明胸口,道:“喏,给你这个坠子的——我就是帮那位干活的。” 原来黑影的地位尚在这个男子之上。陆启明早猜到二人有关,也没什么吃惊的,平静等着男子继续说。 “小凤凰,别这么冷淡嘛!”大祭司拍拍他肩膀,调笑道:“怎了,生气了?你们不是说‘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么,可不要那么小气啊!” 小凤凰?陆启明眉心微皱又很快舒展,微笑道:“不敢。” “算了算了,怕了你了。”大祭司无奈耸耸肩,道:“本来也是准备给你好好说说的。” “先说一点,你这次比较特殊,不说我,就算是小莲花——就是我那位老大——与你有关的事儿,也是算不准的。现在还好,等到你以前的意识全部恢复,那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算不了了。”大祭司瞟了陆启明一眼,戏谑道:“怎么样,放心了吧?” 陆启明不做声,默默重复着“这次”、“以前的意识”这些词,心中沉思。 “不过,”大祭司话锋一转,重新坐回藤椅上摇来摇去,悠然道:“小凤凰你记住了,下次倒霉自己解决,不要再赌有人从天而降救你什么的。你看,我们就算想救,也不知道呀!” “还有,你身体的事儿。”大祭司坐直了些,拍着大腿感叹道:“这个可得好好说,这可是我研究好久才弄明白的。” 陆启明心头一跳,暗道:“终于来了。” 可大祭司沉吟良久,忽道:“说起来,我真的很佩服你那个父亲。? ” 这又是从何说起?陆启明叹气,这位前辈的思路正常人真是跟不上…… “想当年,神域中追求小泠如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大祭司一脸神往,转而摇头长叹道:“要不是我年纪实在太大,我都准备去凑个热闹……结果谁想得到呢,竟被你父亲得手了,啧啧……” 陆启明听着,嘴角的笑意真心了几分。 大祭司继续道:“小泠如是凤族的小公主,而你父亲呢,只是个凡人。按理来说,你这身体的资质顶天了也就是小泠如的一半。但事实却是——你的凤族血脉被前所未有地激发到了极致,简直比凤王那个老家伙还像凤族。” 大祭司知道陆启明现在有很多地方听不明白,但也不准备解释——反正他不久之后自己就记起来了。 “但这可不一定算好事。先不说以后的隐患,”大祭司幸灾乐祸地笑道:“就现在来说,你也知道你自己身体的情况吧?这可是你自己造成的。” 陆启明若所思地轻一点头。 大祭司似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会儿,神情郑重了些,道:“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透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劝你一句,以后修行,有违天理的事还是少做。你们本来就不被这个世界的天道庇佑,逆天行事更是不妥。” 陆启明皱眉,不过还是点头道:“我记得了。” “还有一点,也不知真是巧合呢,还是你自己做的。”大祭司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启明,道:“你们凤族得天独厚,无论是天赋寿命还是容貌——哦,这一点你除外。” 陆启明忍下翻白眼的冲动。 大祭司接着道,“……都远远强过人族。不过有一点,好又不好——你们生来只有火属性。” “在小奥义之前很有优势,但很难入大奥义。”大祭司道,“但凤族毕竟是神眷之族,有一种特别的方法——化凡。” 他解释道:“在小奥义巅峰时燃烧修为和精神力,可以转化为类似于人族的身体,重新修行,以此来获得更多的五行天赋。小泠如当年化凡五行得四,你倒好,全了。” “估计是因为你曾经的精神力境界刚好是小奥义巅峰?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你提前激发了‘化凡’。”大祭司叹气道:“但一个没成型的婴儿哪儿有修为去转化?只能从小泠如身上取了,可怜呐!” 听到这里,陆启明心中微颤,隐约记起自己幼时母亲的身体似是不太好。 “这样折腾几次,能活下来都不错了,所以你身体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奇怪。如果用凤族的功法还好些,偏偏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大祭司一摊手,道:“大概是你自己的记忆与凤族血脉的传承记忆起了什么冲突,互相压制——还好不是‘同归于尽’,要不然真没办法了。” 陆启明莞尔。 “所以你出这事儿也能因祸得福,等你恢复差不多,应该也就想起来了。” 是指他识海的伤吗?陆启明苦中作乐地想着,提醒这男子道:“所以,前辈准备怎么治呢?” 大祭司迅速飘远了几米,连连摆手道:“我可没办法治——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你当初是用什么方法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原想问你,但你又记不得了,这真没法治啊!” 他本来期盼着陆启明神情大变,结果没等着,只好一脸无趣地继续说道:“倒是有个方法能解决,不过你可别怪我们——你不是最会‘破而后立’么,所以还是跟你学的……” 可能是觉得这事儿确实有点不地道,大祭司讪笑了几声,跑过去勾肩搭背道:“你们凤族有种能力特别好,‘涅槃重生’,打不死的,一把火烧过去就又活蹦乱跳了……” 陆启明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高温,有种不祥的预感,缓缓道:“所以?” “小莲花好不容易才算出你这一劫,就——”大祭司眼睛眨个不停,微笑道:“顺水推舟嘛……”他咻一下拿出那枚黑色的纳戒,夸张地叹息道:“你看小莲花把我毕生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你用,要难过也是我难过吧?” 谁信?陆启明不置可否,忽然想到一事,皱眉道:“所以也是前辈压制了我母亲的‘祝福’?” “可别冤枉我,是小莲花干的!”大祭司十分不讲义气的供出了黑影,又道:“不过肯定是为你着想,反正小莲花对你好的不行……我看看,噢,这印记你要真放出来,砰一声——”他十指一张,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意犹未尽道,“你父亲那个小家族就没了!” 陆启明哑然,一时无话可说。 “再说,能用的次数有限,浪费在区区一个大周天身上,太可惜了。”大祭司摇头。 竟然这么厉害?陆启明低头看手;旋即心中再次静下来——不能有依赖之心——这次也证明了,真正的高人,是可以直接把“祝福”压制下来的。 “好了,终于解释完了!”大祭司捞起茶壶直接喝了几口,才长舒一口气,敲着桌子笑骂:“要不是看不下去小莲花一番苦心被人误会,我直接把你敲晕,哪儿还用得着解释?” “现在开始吧。” 第八十九章 他心头开出红莲 陆启明静静等着,却见那月白色长袍的男子就此没了动静,只盯着那枚黑色戒指,脸色阴晴不定。 大祭司目光在陆启明身上转了转,忽然和颜悦色地坐过来,嘿嘿笑道:“来来来,咱们再打个商量——等你恢复记忆后,想必还是人的身体用着习惯。你干脆不要做这只小凤凰了,我保证给你捉个最顶级的身体来!” 陆启明嘴角抽了抽,这种说法,真是怎么听怎么古怪……等等!陆启明忽然间有些怔神——什么叫“人的身体”?莫非他现在不是? 之前听这神秘男子絮絮叨叨,陆启明一直以为他口中的“凤族”与他们陆氏一族一样,只是一个姓氏而已;可是越听越不对,难不成这“族”竟是“种族”的意思?!他不由想起母亲曾说过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想起自己被自家阵法排斥,想起自己的血液竟然能制符…… 越是想,陆启明的神情越是诡异;就算是以他的接受能力,这种事也未免匪夷所思得过了头。 见陆启明不说话,大祭司就权当他默认,小声道:“对了,以后若是小莲花问起来,你可记得说是自愿的……”他晃了晃黑色戒指,坏笑道,“你要答应了,里面的东西分你一半,否则一会儿都用光了,你也得不了不是?。” 原来他还是没有放弃说服自己夺舍别人啊。????? 一?看书 陆启明回过神来,哭笑不得道:“前辈,我就是想,也不会啊……” “好生无趣,”大祭司翻了个白眼,再次倒回摇椅上摇来摇去,悠然笑道:“好吧,都依你。”同时,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陆启明身体一颤,脸色瞬时苍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方才大祭司为了说话方便,暂时压制了他伤势的爆发,此时自是放开了。 大祭司笑容洋溢,心情好了起来。他站起身,又再次坐回去,缓缓道:“等等,我现在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还没有说。” 短短几个呼吸间,陆启明已冷汗直冒,苦笑道:“前辈请讲。”他算是体会了一把何谓“人在屋檐下”了,挺新鲜。 大祭司神色郑重起来,严肃道:“你原本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你的那些手段也与我们根本不在一个体系,想必你也隐约意识得到。 陆启明点点头。虽然他尚不清楚“不是这个世界”的准确含义,但他确实发现自己记忆中的很多技巧都与中洲主流的基础完全不同;包括炼丹和幽泉镜的使用。 但同时,这也说明了一点——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人与他类似。陆启明有心想细问,却实在没有多余力气,只得暂时作罢。 “这种不同,稍有些眼力的人都能轻易分辨,”大祭司声音微冷,眯眼道:“除了炼丹,其余手段,你最好不要在人前用。? ? 要是被陌生的人看见了,尽快灭口。”他顿了顿,指了指上面,不紧不慢笑道:“怎么样,上面那一帮人,用不用我顺手帮你处理了?不要钱。” 陆启明苦笑,勉强出声道:“前辈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不着急,不着急,你好好听我说。”大祭司好似没有听出陆启明的一语双关,微笑道:“你要记牢,如果以后遇见了武宗的人,千万要隐藏身份,他们认出你定要赶尽杀绝,我们到时候又不得不救,想想就心累……重要的是,你现在这么弱,实在太容易死了。” 陆启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武宗”这个词。 大祭司斜眼瞟着陆启明难看的脸色,不屑道:“多大点儿伤!娇气。这就是投胎投太好的坏处。” 陆启明气息已然弱到了极点,咬牙恨恨道:“不如你来试试?” 看见陆启明不再客气,大祭司反而笑容更加灿烂,眉毛挑了挑,无辜道:“我可没有故意看你吃苦头的意思。” 陆启明白眼都懒得翻——谁信! “别不信,谁让你们凤凰一族不到绝境就激发不了涅槃?”大祭司撇嘴,调笑道:“你这整日享福的大少爷可得珍惜现在、好好适应一下。一会儿你就会知道,现在这点儿难受劲真的连过渡都说不上。” 陆启明只有苦笑——可真是上了贼船了。实际上他现在仍对所谓“涅槃重生”一头雾水,大祭司之前所说的“传承记忆”,他可是一点都记不起来。只是听这意思,这个过程丝毫比他现在还要艰难些? “不行,你可还要再重视些。”大祭司看陆启明神情,坐正身子沉声道:“涅槃可不是说笑的。就算这是你们凤凰一族的天赋能力,能熬过的也不足两成。你若是在涅槃之火中意识崩溃,那可就连夺舍的几乎都没有,直接魂飞魄散,谁都救不了。” 陆启明无奈一笑,低声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那当然。”大祭司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笑道:“你上辈子可是你们那个位面最顶尖一级的大修,就算没完全想起来,也总该是心智坚定之辈吧?” 拖到此时,陆启明的视线都渐渐模糊,他苦中作乐,断续问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总得有点好处吧?” 大祭司哈哈笑道:“放心,我要是凤族人,我立马就去死一次涅个槃试试看!只要能撑过涅槃,无论是**还是精神力,都有无尽好处。你若是有本事,试试把涅槃之火纳为己用,那可就厉害了……也不知道你的是哪一种火……” 再之后的话,陆启明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得有什么从自己心脏处轰然膨开,一瞬间席卷全身;根本来不及反应,周围一切都消失了,只余他一人在无尽幽暗的空间中。 “添柴喽!”大祭司坏坏一笑,从黑色纳戒中撤出一个巨大的玉色树枝,丢向原地坐着的陆启明。他松手时还是完整的形状,而接触陆启明时,已经融成了晶莹剔透的液体。 “哟,挺大劲儿呀。”大祭司眯眼看着陆启明被透明的火焰包裹,身周的一切刹那间尽数湮灭。他一挥手,把热度限制在了这间密室内;否则按照这温度发展下去,等涅槃结束,方圆千里都不要有活物了。 陆启明的修为自然不可能做到灭绝千里,但他引起的涅槃之火却可以;而越纯粹的凤族血脉,火焰的威力变越大。大祭司啧啧赞叹,抱肩在一旁看着。他更加好奇陆启明的涅槃之火是哪一种。 透明的火焰渐渐染上一抹淡红。不出奇。 红色一点一点变浓变亮。也没什么。 大祭司看着火焰艳丽、更艳丽、越来越艳丽,他的笑容却消失了。 那火焰的红色已然变成了世间至艳至美之物——艳如以新鲜人血点绛唇的天真少女,美似苍凉沙场森森白骨的凄绝哀歌。 下一刻,一朵红莲蓦地绽放。 红莲是明亮的火,却比黑夜更暗,比寒冰更冷。 它汲取了周围的一切亮与暖;它扎根之处,便是无尽幽冥。 它扎根在陆启明的心头。 大祭司失态地后退数步,喃喃道:“业火?!” 他怜悯地看着陆启明,叹息。 红莲业火。 第九十章 何为报,何为因? 蓝白相间羽色的飞鸟不小心撞上了云层,绕着天上的两人盘旋。??? ? ?它灵智未开,不知惧怕,只觉得这两人的气息令它觉得亲近舒服。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接过它。斗篷人抚摸着这个漂亮的小动物,微笑道:“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但等他恢复记忆后,你们再多管闲事,可就说不过去了。” 黑影淡淡道:“你信守约定,我可以不插手。” 斗篷人听出这话中模糊的含义,只一笑,并不在意,“我知道你想让他对付我。但他若是在我手里连命也保不住,又于你们有什么用?” 黑影平静道:“无论他记不记得起前世,但他既转世为故人之子,我自会保他。” 斗篷人却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直不起腰。许久,他才摇头叹道:“佩服佩服,你连这话都说得出口,我真说不过你了。” 他忽然感到手上有点湿润,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笑的太开心,一不小心把鸟儿捏死了。他随手把指尖的血珠甩去,低笑道:“这本是双赢的好事,你们怎么总偏要舍近求远呢?” 黑影不置可否。 下一刻,两人同时向下方看去。 斗篷人脸色霎时剧变,他尖厉的叫道:“红莲业火?!” 在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疯了一般地向远方拼命逃去;他周身旋出一股血雾,原本极致的速度立时暴涨——他为了尽快逃遁,竟不惜自燃气血! 黑影面无表情的一挥手,将一个东西丢出去;若是陆启明能看到这一幕,便能认出这又是一枚黄金树秘境的令牌。 令牌眨眼工夫便追上了斗篷人,与他并行。黑影虽在原地未动,冷漠的声音却传到了斗篷人的耳边。只听他道:“为什么不拿着?这也是双赢的好事,何必舍近求远?” 斗篷人脸色阴沉,却还是将令牌收入了自己的纳戒中。用不用尚且两说,但他必须要以备万一。 他不顾一切地维持着速度,眼中尽是戾气。 …… 密室中,大祭司眼神复杂地望着陆启明。 何为业火?惩恶之火。 前世恶业滔天,连死亡也无法抹除,才会使得现世也要负担恶业果报,受业火焚烧之苦。业火不会毫无征兆地出现,但它就如跗骨之蛆,一有机会就爆发出来。?要?看书 比如大多数人修行顺应天道,舒适顺遂;而恶业加身之人却有可能招来天劫业火。 第二种情况,便是涅槃时候了。 事实上,无论哪种情况,业火都极难出现。在大祭司漫长的生命中,只听说过三个凤族在涅槃时招来过业火的。更不要说是最恐怖的红莲业火。 曾经有人丧尽天良,平生作恶无数,有一次几乎毒灭一国,也只是招来了普通的业火。红莲业火?只在传说中存在,连大祭司也从未亲眼见过,更想不出多大的罪孽才会生出这朵红莲。 大祭司心中充满了“人不可貌相”的感慨——这小子看上去多么纯良一个人,难不成上辈子把一整个位面的人都杀光了不成? 他嘴上嘀嘀咕咕,神情却凝重到了极点。 他之前给陆启明说的话,原本只是要吓吓他。所谓“两成”倒不假,但是似陆启明这般血脉纯粹的凤族,又是第一次涅槃重生,有他在一旁看着,绝对万无一失。 可他万万没料到,陆启明涅槃时的火焰竟然是红莲业火。不可不说是一语成谶。 据他所知,凤族那三个招来业火的倒霉蛋,一个也没活下来;最久的一个也不过只坚持了半日。业火本身就是惩罚之火,连魂魄都不会放过,滋味生不如死。他们并非直接死于业火焚烧,而是在致命之前就先选择了自绝生机。无一例外。 宇宙间十大本源之火,无论哪一个都有毁天灭地之能,红莲业火位列其中。而当极致的力量只为带来痛苦折磨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承受得起。 好在红莲业火只针对陆启明一个人,余波极弱,否则就算是以大祭司的修为,也绝不愿靠近。 一时间,大祭司只觉一筹莫展。他之前让陆启明夺舍只是戏言,唱唱黑脸罢了;若早知如此,真不如夺舍的好!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连你也算不出今后,一种可能是他恢复记忆干扰天机,”大祭司轻声叹息道,“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死了。” 黑影沉默很久,开口道:“暂时还有机会。” 大祭司摇头笑道:“我猜他宁愿没有这个机会。”他虽笑着,语气中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他们都知道,陆启明短时间内不会死。因为红莲一旦现世,不燃尽罪孽绝不会消退。讽刺的是,十种本源火,反而是偏偏是红莲业火蕴含的生机最为旺盛不绝,使得受苦之人,便是想死也不能。 大祭司问道:“你可能算出还有多久?” 黑影想了想,竟然直接伸出手探入火中,闭上眼睛静静感知;那只手如白玉般纤细优美,带了只紫色的精巧戒指——分明是女子的手! 她心中默算,开口道:“不知道还要多久。”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便补充道:“实在太久了,不能描述。” 大祭司不寒而栗,喃喃道:“这样也不行,时间太久就成了活死人一个,还不如我直接给他一刀来的干脆,也算做件好事。” 黑影默然,似乎在考虑可行性。 “再等等。” …… 在红莲绽放的那一刻,陆启明甚至无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茫然。 就像是巨大的烟花以他为中心绽开,眼前全是零星的白光,无数记忆片段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轮转。 他是那个被师父牵着手带上山修行的幼小孩童;他记起山顶的日出极美。 他又回到了院子里那弯月一般的池水边,父亲教他刀法,母亲言笑晏晏,拎着食盒正向他们走来。 他好像要与大师兄下山历练,小师妹撒娇说不许,但最后还是为他们抚琴送别。 画面再转,身边是女扮男装的林兄,他被她拉去逛青楼。 他又忽然回到了那个霁月灵草亮如繁星的小山谷,或是在玉盘巷与小祺儿边吃边玩的那个午后。 …… 眼前闪现的尽皆最美好的画面,让他忍不住想会心一笑;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微笑,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就把他强行拉回了现实。 无法言喻的痛楚就像一道闪电对他当头劈下,直接贯穿他全身。红莲扎根于他的血肉,扎根于他灵魂深处,根本容不得一丝躲逃。无数朵莲花接连绽放甚美,但对陆启明而言,世间再没有比之更恐怖的存在。 每一片鲜红花瓣,都是用他做成的。 这直接超出了他的想象力,让他根本不能够理解。当痛苦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太多太多之后,他反而不知道如何反应,整个人就像是一尊石雕,僵直在原处一动也不能动。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这一切发生的同时,他就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快速涣散。他根本没有抵抗——此时哪顾得上所谓“魂飞魄散”的后果?有些事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什么“意志”、“坚持”都是鬼话。他只恨不得自己从没存在过。 然而下一刻他却知道自己太想当然了。他意识的涣散程度恰好在能忽略痛苦之前停下,然后迅速再次凝聚起来。沉浮反复多次,他却始终保持着最清醒的神智,一刻不得安歇。 所以当他听到大祭司的提议时丝毫不绝望;真正绝望的是那三个字——“再等等”。 没有人能在这种境地下无动于衷。认识到不存在轻松解脱的可能后,陆启明根本没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心情如何。他开始拼命地搜刮自己混乱的记忆。 无数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知识在这种极端境地尽数蜂涌而出,识海剧烈的动荡起来,陆启明的双耳都迸出血丝,而自己却丝毫未觉。 身体在涅槃之火中不能动,他就找术诀法诀。但凡与此时能沾一点边儿的,他就不顾一切地用出,以求能找到减缓痛苦的方法。 分秒如年。 没有任何手段有丝毫的用,而陆启明却不敢停。 他必须要有事可做,有事可想,否则会疯。 …… 大祭司与黑影对视一眼,震惊无言。 “怎么可能?”大祭司感受着空间中堪称“暴-动”的天地元力,正快速组合成无数让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在陆启明身边不断爆发,轻声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陆启明不会知道他正在做的是怎样的一个奇迹。 大祭司知道,就算是他这个等级的修行者,业火加身,也只能失去一切反抗能力,连思考也不能,只能被动承受痛苦,直到火枯人亡。普通业火尚且如此,不难想象红莲业火是如何惨绝之物。 这种情况,陆启明怎么可能有余力号令五行施法?! 这一刻,以大祭司早已冷硬如铁的心肠,都不由动容敬佩。 黑影始终沉默,看不出内心所想。她忽然上前一步,把手搭在了陆启明肩头。 “小莲花你做什么!”大祭司低呼一声,就想把他拉回来。小莲花虽然不怕红莲业火,但是此时不管是谁接触陆启明,都会受到同样的痛苦。 黑影的手刚一碰到陆启明,就闷哼一声,手瞬间弹开。她身子一晃半跪在地,喘气很久才缓缓站起。 大祭司心疼的不行,跳脚道:“小莲花你没事儿凑这个热闹做什么……你,”大祭司忽然顿住了,瞠目结舌,结巴道:“小莲花你哭了?!” 小莲花竟然会哭?他真没有看错? 黑影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似乎也有些吃惊。她呆了很久,才缓缓道:“太疼了。” 大祭司哀叹一声,捂住胸口道:“小莲花你真是……” “我们要救。”黑影打断他的絮叨,眼神复杂地看着陆启明。到现在,她背起的那只手还在禁不住地颤抖。 大祭司一滞,想到了那唯一的不可能的可能,皱眉道:“来得及?” 黑影平静道:“总要一试。你我就在此地与他一同观想,总比一个人快。” 大祭司叹气,点头。 …… 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到了此时,陆启明已经从凤族的传承记忆中知晓“红莲业火”之名。如果他能,他一定会冷笑出声。 他从未对某种事物产生过如此之大的恐惧,而恐惧也催生出强烈到极点的愤恨。前生今世他都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却要被迫受这无妄之灾,所谓“天道”岂不是昏聩可笑至极? 若他能活,不做尽那“表里如一”之事,岂不是辜负了堂堂天道的公正判决? 似是感应到了陆启明的想法,红莲愈发凄艳。陆启明嘲讽一笑,戾气浓黑如墨,在心中翻涌不息。 不知是过了一万年,还是一瞬间。 红莲业火为苦痛而生,但它同时也是最好的涅槃之火。陆启明的身体飞速被火焰锻炼改换,外界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晰。 仿佛有一道声音从无尽远方传来,说话人似乎是个女子,声音轻而美,让陆启明心尖微颤——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是母亲的声音。 而转瞬他便否认了。他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平日里定然发施号令惯了的,此刻是极尽全力地使自己语气再轻柔些,似是生怕惊扰了他。 纵然是如此境地,陆启明第一反应还是忍俊不禁,心中再次生出些温度来。 他无声叹息。 只听她说:“不要再用法术浪费精力;集中心思去观想红莲业火,然后去掌控它。” “掌控它,是唯一的方法。” “我会把我们对五行的理解给你,也与你一同在此观想。” “但最终能否成功,还在你自己。” 随着她的声音,陆启明感到眉心处微有暖意一现,下一刻,无数信息如溪水一样柔和地传入他的脑海。 这注定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所幸夜幕虽深沉,仍能见着星光。 第九十一章 一心不一心? 大方园。要?看 ??书 陆行之提笔快速写了一列清单,把纸往前一推,用手指扣了扣,吩咐道:“怀方,这些东西,尽快备好。” 陆怀方恭谨接过,看了一眼,顿时面露惊容,低声劝道:“家主,现在还不是时候,三思啊!” 陆行之摆了摆手,平淡道:“不必多说。”他看了眼门外,冷冷道:“让他进来吧。” 陆怀方叹了口气,低头退了出去。 片刻后,陆载迈入房中,恭声问道:“父亲,您这次找我?” 陆行之扫了他一眼,看他无恙,便开门见山道:“启明的事,你之前知道多少?” 陆载一惊,暗道:“莫非父亲已经知道了启明并非家族血脉?”他不由望向陆行之,却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犹豫再三,低声道:“父亲,无论如何,还是等到族比结束之后再说吧。” 族比结束?族比早就结束了。 陆行之眼神一凝,直直盯着陆载。半晌,他叹息道:“你回去吧。” 看着陆载惘然告退的背影,陆行之脸色愈加沉郁。 他起身出了屋子,向后山走去。 …… 玉兰花瓣支零。 陆子祺几乎好几个日夜没合眼,一直在外面找;刚刚被林昭玉亲自捉回来睡觉,可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偷偷出了屋子,又看到花瓣凋零的这一幕,只觉得心中一股郁气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蹲下身去,用双手捂住脸。 她一想到族里最近的形势,就觉得心惊肉跳。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祖父竟然与太上长老公然对抗。世家的规矩不同,祖父确实是家主,但“家主”却不等于“族长”。她实在是怕不久之后,连祖父也会出事。 好在族中闹成这样,也没有其他的太上长老插手,局势才能勉强维持。要?看 ??书 陆子祺想到这里,又不禁叹了口气。 出事那天,祖父用雷厉风行的手段控制住了局面,也瞒了太上长老几日;但人那么多,怎么可能永远瞒下去?现在不但太上长老与祖父彻底翻脸,还放出了大长老陆远空,都与祖父做对。 如今整个陆家几乎分裂成了两派,祖父胜在多年威信,太上长老则仗着修为,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 其实这些事陆子祺原本是不太关心的;可是现在这样,又怎么救哥哥啊? 陆子祺眼中立刻泛起了泪花,又强自忍下——她才不会比那些坏人哭得早! 最让她气愤和不能理解的是,连她都能看出来,这明摆着是有人陷害哥哥啊,经义阁时候太上长老不是看出来了吗?怎么一转眼,反而,反而对哥哥…… 她想不下去了。 陆子祺使劲闭上眼睛。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怪诞的梦,梦醒了,大家都还是好好的。 这时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祺祺?” 她惊喜地抬头,果然看到了数日未见的爹爹。 陆载一回来就看见陆子祺孤零零地蹲坐在院子里,担忧道:“祺祺,你怎么了?” 陆子祺强笑道:“爹爹,我没事。倒是你,这么多天去哪里了?” 陆载一愣,脱口道:“我?不是刚出去一个晚上吗?”他正奇怪着今日怎么没有族比呢。 陆子祺微微张大嘴巴,吃惊道:“什么一个晚上?这都七八天了!” “什么?”陆载不敢置信。他回忆不久之前的细节,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只记得与陆启明对话的那幕场景,之后的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陆载脸色阴沉,心中怒意累积,冷声道:“是他!” 陆子祺担忧道:“爹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定是陆启明!”陆载怒不可遏,“一定是他对我下了手脚!我好心提醒他,他却如此不识好歹!他到底要干什么?” 陆子祺傻傻地看着他,不知他从何说起;又想起最近这么多不好的事,哥哥甚至到现在还生死不知,不由悲从中来,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凄然道:“我哥又怎么着你了?他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够吗?到现在你还这样说他!” 陆载听着不对,忙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陆子祺抽噎着把这些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陆载沉默了。 他早就知道陆启明血脉有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告诉陆行之,尤其是族比之前他不想生事。更重要的原因是,陆载原本希望能劝走陆启明就好,不必让更多人知道——陆载不喜欢陆启明主要是缘于陆展;而不管陆启明到底是谁,毕竟是从小看大的孩子,陆载不想误他性命。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的不忍心反而更害了陆启明。陆载不由后悔,若是早将此事说给陆行之,又怎么会出现如今的局面? 但很快陆载又否定了这种侥幸的想法——这件事重点不在于他陆载说不说的问题,而在于陆启明血脉不对这个事实——这本身就是阳谋! 陆载心中蓦地一沉——既然是阳谋,那有什么必要要让他加入?他恍然惊觉,这次事情,阳谋是在陆启明,阴谋却是落在他身上…… 当初之所以怀疑陆启明,他以为是他自己发现的;但现在想来,也必然是大长老一脉的阴谋。可笑他还一直以为只有自己知道此事。他始终被人牵着走,连心思都猜透,也怨不得父亲从来不看重自己。 这般想着,陆载不由心灰意冷。 陆子祺不知道陆载的想法,只抹泪恨恨道:“他们都在往哥哥身上泼脏水,说他不是家族的人,爹你说说,那些人怎么能那么坏?” 陆载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叹气不说话。 陆子祺终于发现陆载的反常,她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这段时间的事情瞬间串成一条线,她不由脱口问道:“爹,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陆子祺越想越不对,想着零星的一些线索,失魂落魄重复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陆子祺不敢再问下去,也不敢听陆载的回答。她不由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踉跄着撞开院门便跑了出去。 …… 陆子祺这一跑就直接出了陆府,拉起一匹马便往广扬的方向飞驰而去。 她心中的难受早已到了极点,好不容易盼到爹爹回来能多个人帮哥哥的忙,可是她想的实在是太美了。 阴谋陷害,算来计去,真的就那么有意思吗?不都说是一家人吗?陆子祺不懂,也一点儿也不想懂。但她实在是失望透顶,失望透顶。 她愤愤想着,如果家是这个样子,那她不要也罢! 如今想来,这段日子她能记起来的最开心的时光,还是与哥哥大闹斗场的那天,还是逗顾之扬脸红的时候,甚至是与夏五叉腰对骂的时候。陆子祺决定了,她就要去投奔顾之扬,她宁肯天天吃粗粮馒头,也不要在这里呆着了! 身后忽有急促的马蹄声迅速靠近。 “子祺,快回来!”一道温和的男子声音响起。 陆子祺本来准备回头,听到这个声音,脸上顿时冷了下来,手上快马加鞭。 陆文斌很快就追了上来,与她并行,苦口道:“子祺,这个时候别闹脾气了,回去吧!” 陆子祺连看他都不想,一脸冷笑道:“是啊,我不该闹脾气,让你看了个好笑话对吧?” 陆文斌眉头微皱,伸手一拉,直接发力,把两匹马同时拉停。他站在下面平静看着陆子祺,“回去吧。” 无论陆子祺怎么折腾,马就是一动不动,让她既挫败又生气。她干脆跳下马,直接用走的。 陆文斌拉住她。 陆子祺瞬间爆发了,对着他拳打脚踢,边哭边骂道:“你来干嘛?你们看我哥哥倒霉还不够?还要管我的闲事?好啊,你直接给太上长老说我也不是陆家的人好了,说我爹也不是,说我爷爷也不是,就你们是!就你们是!” 陆文斌任她拍打,不动不还手,反正有修为傍身也没什么。他平静道:“陆子祺,你清醒清醒吧。你知道现在广扬城有多乱吗?你真以为伯母抓你回去就是让你休息那么简单?” 陆子祺停下了动作,还是抽噎着嘴硬道:“我怎么不知道?要你管!” 陆文斌冷静逼问道:“如果现在你哥已经有了安全的去处,这时其他世家的人抓了你逼他现身,你猜你哥会不会来?” 陆子祺一个激灵,说不出话来。 陆文斌再问:“现在这种情况,你又能帮他什么?还是只能给他、给家主添乱?” 陆子祺再沉默。 陆文斌语气缓和了些,轻声道:“子祺,你若是真心为你哥哥着想,修炼时候就努力一些吧。以你的天赋,如果正常修行,也不至于到了这个时候连分力都不能出。现在,也不晚。” 陆子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呼出一口气,点头道:“你说的对,这次是我错了,我承认,我也会回去。”她顿了顿,低声道:“但是为什么?” 陆文斌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骑上了自己的那匹马,掉头返回;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陆子祺扬声笑道:“子祺,我猜明月堂兄一定很乐意教你。” 说完这句,他便纵马回去。 来去匆匆。 陆子祺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而下一刻她立刻“呸呸呸”,撅嘴道:“才不像!” 她慢悠悠的爬上了马,也掉了方向。 马越来越快。 第九十二章 帘里帘外,双双少女 陆文斌有一点说的不错,广扬城现在确实乱得可以。?陆家精力内耗,而其他世家也没能有多轻松;尤其是大唐。 那一日,太子唐晟手下朱凉州撞大运碰见了重伤的陆启明。除非唐晟狠下心放弃这个机会;否则只要大唐的人有一丝动作,哪怕再隐秘,也不可能被其他世家发现——这也是各大王朝就算有比肩的武力,整体实力仍然被世家压制的原因——王朝的人实在太杂。 但是找到陆启明就相当于找到陆氏甚至是神域的机密,就算到时候陆启明咬牙不松口,他们也至少能得一件法器。没有人能抵抗这种诱惑,哪怕要冒再大风险,唐晟也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在这种时候,时间差就是胜负手。唐晟当机立断第一时间调动高手前往朱凉州说的方位。 这也不能怪唐晟莽撞——能年纪轻轻夺下太子之位的人,绝不是蠢材。可惜唐晟怎么想得到这世上竟然有“隐字符”这种手段?制符这种东西,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聪明人总喜以己度人——身陷绝境时,竟然还敢冒险现身?唐晟自己不敢做这样的事,便想不到陆启明会做。又相信自己身负大气运,有好事本就是天经地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所以唐晟毅然出手。 大唐的动作真的够快。就算其他世家闻风而动,赶到地点时,却人去楼空——大唐的人早已来了又去。要?看 ??书 唐晟却没有找到陆启明。 按常理,陆启明连杀朱凉州之力都没有,就更不可能逃脱他们的追捕;可是唐晟却找不到人。当时他就察觉到不对,勒令大唐所有人手迅速回到住处,不出城也不出门——毕竟嫌疑已经上身,否认也没人信,出城出门皆太冒险。 可是没用;即便唐晟主动敞开大门请人做客。 不到两日,大唐的人就悄然少了好几个。雪上加霜的是,被抓去的人中果然有两个人抵不住拷问,干脆反诬唐晟已抓到了陆启明;可在其余世家看来,却是那两人说了实话。 矛头隐隐转向大唐。 其余世家暗中注意着林秦二家的动静;谁不知道他们明面上是帮陆启明的?而林氏与秦氏却只分出了三成人手去盯唐晟。 这反而使形势更加扑朔迷离。若林秦用全部人手对付唐晟,那不用猜了,陆启明肯定不在唐家,这一切只是林秦给大唐设的局;可现在,“陆启明在唐晟手里”的可能性,反而更加了两三分。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启明再也没有被人发现。大唐的嫌疑越来越重,因为没有人相信在这种强度的密集搜捕中,一个重伤濒死的人可能藏得住;就算他死了,也总会被找到尸体。 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至于世家间不成文的规矩?法不责众。 正当其余世家蠢蠢欲动的时候,林秦二家忽然一改之前的谨慎,连一个人都不再在陆城搜寻,发疯一样全力对付大唐! 如嗅到了血腥气的鲨群,其余世家立刻一拥而上。这种时候的这种怀疑程度,已足够让他们出手。更何况,大唐只是一个后起的王朝而已,近几年动作却愈发放肆,也是时候给他们一个教训。无论怎么想,他们都不算亏。 唐晟一路杀出广扬。 广扬城与大唐国都,还有八千九百四十七里。 …… 唐晟离开的第二天,清晨。一个穿着旧武士服、束高马尾的少女风尘仆仆地穿过了广扬的城门。 宋平安背着行囊,略显迷茫地在街道上走着。在她外出历练的这几年,她也曾进过这样繁华的大成,却皆是过而不住;客栈都太贵。没有想到生平第一次住,却是在这种情况。 她下意识地向偏僻安静的地方走去。偏僻是因为她希望找到便宜些的客栈,虽然她现在并不缺钱,但她习惯了。安静则是心中隐隐奢望自己能找到陆启明,安静的地方适合修养。 宋平安一路犹犹豫豫地走着;却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一辆马车一直与她并肩而行。 马车用的是贵重内华的材质,乍一看朴素而不起眼,能看出玄机的只是极少数人,所以宋平安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有什么不同。 “保持这样的速度继续走,不要停下也不要回头。” 在宋平安拐过又一个街角时,她蓦地听到一道悦耳至极的清浅声音,像泉水叮咚一样清亮舒适,让她根本无法忽视。 街道长而笔直,行人不多,在马车旁的只她一个。宋平安立刻意识到车中人是对她说的;她暂且按照那人的话不动声色继续走,手则微抬,隐隐在剑柄附近徘徊。 “宋姑娘,我是林有致。” 林有致?宋平安微怔,旋即暗惊——是她! 一帘相隔。林有致继续低声道,“容我先为之前对宋姑娘的误解道歉。虽然我没有对采采直接授意,但我既然让她去查,确实带了私心。此次他有难,宋姑娘冒险来相助,我实在羞愧,必须要当面向宋姑娘道歉才行。” 宋平安没有料到她先说这个,脸色一红,好不容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手忙脚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道:“林小姐,你声音真好听……” 她听到林有致低声笑了笑,沉默片刻,忽道:“谢谢。可这句话,他从来没对我说过。” 宋平安一怔,有些吃惊,歉意道:“林小姐,我……”她听着林有致话中的复杂情感,忽然就一点儿也不再生林有致气了;反而她自己莫名心虚,像那天偷住陆启明的院子却被当场抓个现行一样。。 她却不知道,林有致眉宇间神情却始终平静如水,无一丝情绪波澜。 “我没事。”林有致笑笑,转而声音凝重道,“宋姑娘,现在广扬城形势很紧张,有些人盯我很紧,我不便助你;而你若是直接去问他的下落,恐怕也会有危险。” 宋平安一听,心中更乱。她本来心中就没打算,只知道来,但真不知道做什么,便问她:“那要怎么办才好?” 林有致温声道:“宋姑娘,你不妨顺着这条路,到第二个路口向右转,在右手边依次向前数第三个院落去叩门。那个院子里的人是他的朋友,也在暗中找他,他们一定很喜欢你。” 宋平安犹豫道:“可是……这么突然,我怎么开口啊?” “宋姑娘直接说自己名字就好。”林有致微笑,轻声叹道:“他早就给他们说过宋姑娘了。他们早就知道你的。” 宋平安心跳猛然加速,一脸不敢置信。她面色通红,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第二个路口很快过去,步行的少女无声向右转去;马车继续直行。 帘子里,采采为林有致摇着扇子,笑道:“小姐就是厉害!几句话功夫,就让宋姑娘转了心意。我看宋姑娘已经有些喜欢小姐了呢!” 林有致微笑,摇头道:“她很快就又要不喜欢我了。” 采采不解,林有致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拉开帘子,让外面清凉的风吹进来,平淡道:“不过,她也不必喜欢我。” 林有致嘴角勾起莫名的弧度,又拉上帘子,说了一句采采听不懂的话。 “她只要一心喜欢陆启明就够了。” 第九十三章 美人双双把门叩 夜里下了场大雨,到现在石凳中央还积着滩水。? ?夏五懒得擦,百无聊赖地蹲在桌子上看它何时干。 顾之扬照常练着剑,招式凌厉无比,虎虎生风,配上暗红色的赤鸿重剑,当真是极爽利的少侠风范。可惜看的多了,连小笛子她们也不再有丁点儿起哄赞叹的心情了。 “烦烦烦烦死了!”夏五捂住眼睛哀嚎道:“扬哥,您行行好开发点新招式吧,能不能体谅体谅院子里住的其他人的感受啊!” 顾之扬充耳不闻。他知道夏五心烦的不是他,就继续闷头练剑。 果然不一会儿听夏五嚷嚷道:“说起来,到现在咱连个人影都没看着,是不是那个小白脸糊弄咱们啊?” 顾之扬停下来,又想了想,还是道:“他没有必要这样做。” 夏五翻了个白眼,继续唉声叹气,嘴上骂骂咧咧嘀咕不断。 那天穆昀意告诉他们,陆启明找到了他,就在他那家茶楼下面的密室里。他们屁颠儿屁颠儿地趁夜里偷摸入茶楼,穆昀意本来说去开密室的门,可谁知道——没门了! “没门”可不是比喻,是真的说——门,没有了。 夏五心想,要不是他看穆昀意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痴呆表情看的开心,他才不会信“一扇门会凭空消失”这种鬼话。 穆昀意说,有高人给了传了音,原话玄妙拗口的很,夏五说不来。但大意就是——这地方他们占了,正忙着救陆启明呢,你们这些人修为这么低就别进来凑热闹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要夏五的话——这可不是逗人玩儿么?可是不知怎么的,就算是以夏五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明明当时连声音都没听见,却连吱一声都不敢。 穆昀意现在也不在。他被那什么高人随手丢了个东西,一脸激动的去闭关修炼去了。不过夏五自觉没啥好说的,人家借的是穆昀意的房子,给他好东西也是正常。可是从头到尾他们都没见着陆启明的真人,夏五这心里头真是没个底儿啊! “闲,闲死我了……”夏五在桌子上翻了个滚,恰好坐在石凳上;而下一刻他立刻气急败坏蹦起来,叫道:“妈的,忘了有水了!” 旁边有人刚推开门就看到这一幕,哈哈哈哈笑得差点坐回门槛儿上。壹?????看书 夏五一拍脑袋,怎么把这货忘了!他叉腰叫骂道:“姚胖有你笑的份儿么!你死皮赖脸住这儿哥哥还没问你要钱呢!” 姚成象扶着门又扭又跳,得意洋洋道:“就不给,你来打我啊!” 夏五上前两步,作势要追,又郁闷的坐回石凳上,水也懒得管——没想到这姚胖这么有钱,竟然把那个吃了变武师的丹药给买了,还走了狗屎运直接升到了武师五阶,比扬哥还高! 想到这里,他眼珠一转,扬声叫道:“扬哥,听见没,一个武师五阶向你叫阵呢!” 顾之扬把剑唰的一掀,严肃道:“来的好!” 姚成象“妈呀”地叫着,撒腿就跑。 三人正打闹间,忽然听见了敲门声,立刻警惕地同时停住。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夏五蹑手蹑脚地前去开门。 他开了一条缝,看清了来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啪一声把门关上。在另两人沉重的目光中,夏五眉飞色舞道:“嘿,来了一个红脸美妞!” 顾之扬疑惑道:“红脸?” 姚成象眼中迸射出光芒,搓手道:“美妞?” 夏五暗叫糟糕,骂自己傻,万一让人家吓跑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急急再次拉开门,嘿嘿笑道:“姑娘请进,姑娘请进!” 宋平安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前,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也是武师,如何听不到这三人说的话,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心中又羞又急,怪自己莽撞轻信——这不会又是那林家小姐作弄人的手段吧? 但都到了这时,她总没法临阵退缩吧?她小声道:“我……我姓宋……” 夏五迷茫——你姓宋关我什么事儿?但这次他机灵,立刻笑容灿烂道:“原来是宋姑娘!好朋友啊!快快请进!” 宋平安微微松了口气,低着头进了门。?要?看书 这回轮到夏五愣了——这妞还真进来了?他本来就是过过嘴瘾,以为宋平安只是来问路的;可现在是什么意思,还真进来了? 顾之扬姚成象二人大致也是这种感想。 宋平安抱着包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四个人在院子里相顾沉默,大眼瞪小眼。 宋平安回味出点儿不对来,硬着头皮道:“你们……不认识我?” 夏五三人默默点头,然后看着这个姑娘一瞬间从头红到脚,整个人就像只煮熟的虾米一样,一时间皆叹为观止。 宋平安差点哭出来,她猛的鞠一躬道:“不好意思!我找错地方了!实在打扰了!”然后夺路而逃。 三个人呆呆地看着。 姚成象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拍手道:“宋平安!宋平安宋姑娘!是不是?” 此时宋平安已跑出了院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才相信自己没找错林有致也没骗自己。她又小步跑回去,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姚成象大腿拍的啪啪作响,过去拉她道:“来来来宋姑娘,是我们的错,原来是一家人啊!” 等等!不对! 姚成象忽然想到了什么,手顿住了。发现他的异常,顾之扬和夏五也都不是傻人,对视一眼,都没了笑容。 宋平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站在原地,眼神慌张。 顾之扬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他们忽然想到,陆启明认识宋平安在前,回到广扬城才与他们相识。这种情况,宋平安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存在,更怎么可能能找上门来? 非常时期,容不得他们不谨慎。他们暗道侥幸——幸好没有一时大意说出陆启明没事宋姑娘放心这样的话。 宋平安尚没有反应过来,她老实道:“我听说你们也是……他的朋友。我第一次来陆城,不知道怎么帮他,我想能不能……” “想都别想!”夏五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冷冷道:“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宋平安呼吸一滞,连忙解释道:“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是来帮他的!只要能帮他,我做什么都行!” 她情急之时,平日绝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都不假思索,字字情真意切,根本做不得假。 三人面面相觑,说不定她真是一路打听来的呢?但沉默很久,顾之扬还是开口道:“宋姑娘,如果我们误会你了,我们向你道歉。但是你还是走吧,我们不会收留你的。” 宋平安红了眼眶,这些人,一个个来误会她,一个个来道歉;但她要这些道歉什么用?她只是想帮帮陆启明的忙而已! 但话说到这种地步,她只能含泪再道“打扰了”,落寞出了院子。 顾之扬三人狠下心看着,但心里都极不是滋味儿。 可没过久,院子的门竟再次被扣响了! 这下三人的内疚瞬间没了——这妞真不要脸面了?又来纠缠? 夏五用脚勾开门,没好气道:“不是说了么,走的远远的,别来烦——”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之扬二人探头——又怎么了? 夏五震惊地看了好久,才结巴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又来了一个美妞,更美的超级美妞!” 好奇心被勾起,姚成象一路小跑出来看,顾之扬也忍不住跟了上去。 夏五绝无夸大——入目是一个个子高挑的青衣美人,容颜倾国倾城,又带着股清冷劲儿,简直是天仙下凡啊! 三人看得呆了,屏息凝视。 青衣冷冷地扫了三人一眼,朱唇微启,清晰地说道:“白痴。” 三人又呆了好久。 夏五跳起来惊恐道:“男的?!”旋即反应过来,叉腰叫道:“小白脸儿,白痴骂谁?” 青衣不屑地瞥了眼他的裤子,冷冷道:“长这么大了,还失禁,不是白痴是什么?” “什么?!”夏五直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简直要吐出一口老血——他说什么?!失禁?!夏五怒嚎一声,张牙舞爪就扑了上去—— 砰一声。 一片寂静。 这下轮到夏五傻眼了。他原本铁了心要与这小白脸儿大战三千回合,非要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可;可这人,怎么就一扑就倒呢?这么傲气,竟然不会武功?! 没错,夏五扑过去,就一下把青衣扑倒了…… 这让夏五一身力气没处发,别提心里多别扭了。 重要的是——夏五心里哀嚎道——这小子也太他妈美了,为啥他竟觉得自己理亏?! 夏五使劲瞪眼表示凶狠,近在咫尺的青衣只淡淡看着他,竟然让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青衣仰面躺在地上,神情还是那么冷淡,他吩咐道:“让开。” 夏五“哦”了一声,乖乖爬起来;转瞬想到自己竟然听了这小白脸儿的话,又是气不打一出来,正要继续发作时,青衣已经拖着宋平安大大方方进了院子。 等人都进了院子,青衣平静道:“陆启明果然找的是你们。”他语气笃定,根本没有用问句。 顾之扬三人缓缓把青衣和宋平安围在中央。 青衣冷笑道:“井底之蛙,只她一人就能把你们全部解决掉。”他用下巴点了点宋平安,“武师六阶。” 宋平安瞬间收到六道目光,头低的差点没埋进地下。 青衣继续道:“若陆启明不在你们这里,以你们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对宋平安警惕到这种程度。有人要我警告你们,别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你看,一个宋平安,轻轻松松就试出来了。” 宋平安脸色瞬间苍白。 青衣嫌弃地看了宋平安一眼,补充道:“至于她,可以放心,倒是真的没问题,住你们这儿最好,省的引人怀疑。” 青衣看了姚成象一眼,手中一个木牌一闪又消失,平淡道:“姚成象,你知道是谁了吧?” 姚成象抖了抖,连连点头;林大小姐的子午阁,他简直太知道了! 青衣满意点头,转身离去,留下满院沉默。 第九十四章 不如睡到日当午 陆启明的身影淹没在巨大的血色莲花中看不清明;只见花瓣层层叠叠一遍遍开放,无风自动,宛如活物。?? 花瓣尖端伸展出细长坚韧的红色丝线,如爪牙般向四周张开、攀援,红线飘荡之处,连光线都被吸尽——艳丽的红色与空气之间幽黑一片,仿佛被无底的深渊割裂。 红线不断向大祭司缠绕过去,再被他烦不胜烦地拍开;而对于更近的黑影,它却从不惊扰,反而在她身边雀跃舞动,隐有亲近之意。 大祭司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他眯眼看着红莲中的陆启明,点头道:“是时候了。”他扭头对黑影笑道,“小莲花,你要不要练练手?也好让我检查检查你的功课?” 黑影没有理他。 大祭司翻了个白眼,自觉地拿出黑色纳戒,挥手把里面的各种药材宝物放了出来。在他的意愿下,它们依次排列悬浮于空中,微微发出光亮。这其中的任何一件单独拿出来,都足以在神域被争抢得头破血流,此时却齐聚一堂。 大祭司唉声叹气。这些至少也是六七品的宝物,实打实的奥义级别——其中自蕴五行奥义。这回真是下了血本了。大祭司瞪陆启明一眼——要是这家伙真死了,那可亏大了。 心里嘀咕不停,他手上却没停,快速捏诀炼化药材。?? ?壹看书若是陆启明看到这一幕,便能发现,大祭司的手法,分明是两个世界技巧的糅合。 时至今日,陆启明的身上再看不出从前受过伤的痕迹,从骨骼到皮肤都微微散发莹玉般的光华,通体灵透,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比之前再强数倍——世间最高明的炼器大师也不可能炼制出如此完美的肉身。 随着大祭司的手诀,药材的精粹依次融入,带有五行奥义的彩色光晕一闪即逝,尽皆融入陆启明的身体,竟没有一丝外溢。 大祭司啧啧称奇,小声问道:“比你呢?” 黑影没有回答。 大祭司却知道了她的意思,微微一笑。他看着陆启明道:“之前九个衍纪,这是凤族第一次出现完美血脉吧?”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是‘上面’,也稀罕的很。真是幸运啊……” 因为两个世界的规则不完全相同,所以像陆启明这样来自异世界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后不会被洗去前世记忆。但两个世界灵魂转世的规则又是共通的,所以异世界的灵魂转世在何处——完全无法控制。 这就是大祭司说陆启明幸运的缘故——带着记忆,又投胎到了凤族的血脉上,还是最完美的血脉,这不知是多么撞大运的事!至少之前九个衍纪从没有发生过;最倒霉的一个转世之后竟然是先天残疾。????? 一?看书 再看看陆启明,人与人真是没法比。 黑影忽道:“或许不是运气。”巧合太多,那还是巧合么? “不是更好,希望会更大。”大祭司摩挲着下巴,问:“那你准备给他多少时间?” 黑影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很快道:“一百年。”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凤族虽然有得天独厚的悠长生命,但如果选择化凡,那么基础寿命就与凡人无异——不过这一点本来无人在意,因为没有哪个凤族会笨到百年内还无法晋入大周天的程度。 陆启明虽然一点不笨,但是他在红莲业火中无法修炼。所以若他不能在一百年内完成,他的肉身也会如凡人一样在百年内衰老死去,只留魂魄与红莲烈火纠缠。 大祭司道:“百年之后呢?直接杀了?” 这倒不是大祭司冷血。红莲业火会慢慢熬干灵魂的记忆、情感,最终除了感觉痛苦之外什么都不能。相比这个结局,死反而是好的。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到现在陆启明的灵魂也没有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但也是或早或晚的问题。肉身一灭,成功的可能几乎不存在,既如此,何必留着一个魂魄徒徒受苦? 黑影摇头,解释道:“我会在此与他一起参想百年。百年后不成功我就离开,设一个阵法再保他魂魄千年不散。” 大祭司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她对他这般看重。 别说百年,就算是千年光阴,对他也只是一个弹指。但同样是一百年,对此时的她而言,分量却重太多。 “知道了。待我这个身外化身能量耗尽,就真身过来陪你。”大祭司拍拍她肩膀,笑容柔和。 她轻轻点头,这一次没有嫌弃地躲开。 …… 对于自己**的变化,陆启明自然是感受最分明的人。他暗暗自嘲,当初他还不太赞同小祺儿走体修的路,没想到他反倒先成了。 陆启明从凤族的传承记忆中知道,即使是正常的凤族,**强度也远远达不到他如今的程度。虽然由于红莲业火的缘故他的意识与肉身略有分离,但他也能估算出,以他此时的肉身强度,即使没有内力,也能够保持之前的战力。 诚然这有大祭司他们不惜代价炼药辅助的缘故,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红莲业火。 不得不说,红莲业火在折磨他的同时,也在造就着他。不仅仅是肉身方面—— 陆启明之前在精神力透支的情况下被迫激发幽泉镜,对识海造成了极大损伤;而识海的伤又没有快速治愈的可能;如果有温养识海的宝物还好,没有的话只能干等。 以他的伤势,原本要养数年;但如今竟被红莲业火强行煅烧愈合。虽然过程实在不能说,但好了就是好了。能在感觉不加重的情况下额外得到这个好处,陆启明已经觉得算是他赚。 再有,便是对五行奥义的领悟。 “周天”境界之上是“奥义”。与周天境类似,“奥义”也分小大——前者只要领悟五行之中的一种,后者则需要领悟全部。 可陆启明之前只是小周天初阶,算上精神力,也依然与奥义境的高度差足了十万八千里。越阶领悟何曾困难,就算黑影和大祭司已经将自己的理解明白给他看,但没有与领悟同步的经历,这一切就如空中楼阁,无根浮萍——看是看得,却无从着力。 或许要问,陆启明上一世已经相当于小奥义巅峰的强者,如今感悟五行又有何难?但实际情况却没有想的那么好。 且不说陆启明上一世的境界已经在化凡时失去;就算仍在也没有用——这两个世界的修行体系截然不同,掌控的力量可以类比,但境界体悟却不能等同。甚至在陆启明记起一切后,前世修行的理念反而时刻干扰着他接受黑影二人的感悟。 即使以陆启明精神力的特殊,这个任务繁重到了可怕的程度。若不是汲取了红莲业火的充沛生机,不眠不休地维持这种算演强度,足以使任何人的意识崩碎。 这些这些,那些那些。 忽略当下的感受,陆启明承认这当真是受益无穷的天大好事。但在他心中——却不如一觉睡到日当午。 可惜,许是前世因缘总也斩不断,他仍是要在这巨大洪流中继续逆行。 第九十五章 离别本是平常事(一) 八月,入暑已深。 剪秋罗花红,蝉鸣声如阵雨。 季节更替,人亦如是;只是人们并不自知罢了。每一件在身边发生的事,都如种子落根于心,积累生长,化为一体,无从摆脱。 对于顾之扬等人来说,即使故事的主角不是他们,但每每抬眼看天时,也总有些难以说清道明的不同。对于自己,他们尚不知道;但他们都能看出,宋平安在变。 其实那一日,林有致不曾说过一句谎话,连对之后那些时日的预测也无丝毫虚假。新来的宋姑娘与顾之扬等人相处的极好,即使有尴尬的初次见面,也没有影响大家对她的喜欢。 他们本是相同的人;即使宋平安在变,也还是相同。 记得当时,宋平安刚来没几天,市井间便无人不知陆城里新来了个出挑的美人。美貌总先以“麻烦”的形式体现;不过宋平安已不再是那个习惯于退让的小小武者——她自己招惹的麻烦,根本不必拖到以后,当场就解决了。 这时人们才恍然惊觉,宋平安竟然是武师六阶的强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宋平安常走的路上蹲点等她的人反而更多——这回却是希望找她当靠山了。毕竟世家之外,江湖中哪有那么多小周天? 对于那些人,宋平安虽然不理,但路上人们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喊她“大姐大”的氛围却愈加热烈,再看她年轻和善,便只有嫉妒的人,没有讨厌的人。? ? 说来说去,不过是自身实力作“锦”,美貌才算添花了。 宋平安虽没有真的揭竿而起自立一帮的兴致,但也真切意识到自己需要历练。 穆昀意出关后,在宋平安自己的意愿下,循序渐进将一些难事交由她学着处理。从最基础的护送贵重货物,到随行与其他势力谈判,再到参与决定小帮派的生死,无所不学。 穆昀意不但从不藏私,更对她要求极为严格。对于这些,宋平安求之不得。 最初她时常带着伤回来,但很快便无人能伤她了。她笑容仍然和善,但眼神愈发坚定,真正有了与实力并行的气度。 宋平安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长着,她再不是那个一与陌生人说话就会脸红的懵懂少女;唯有以与陆启明的关系打趣她时,才能见着她往日里的羞怯。 顾之扬最近练剑愈发刻苦;夏五亦自觉不能比一个女人更懒,发奋修行,竟也走运有了突破——虽然离中武的标准还有些距离,但比之前毫无希望好多了。可惜姚成象有急事返回了大唐,否则在这个气氛中,他的武师多半能更名副其实些。 诸人诸事皆炎炎向上。 他们都等着未来某日,与某人更好的相遇。 …… 苍茫雪域是苦寒之地,大唐王朝便是苦寒之国。 同是八月,大唐都城昨夜甚至还降了薄雪。书房中有温暖的壁炉,肩头有绒绒的狐裘,但林有致提笔写字久了,指尖还是冻的通红;而她却丝毫未觉,时而面露微笑,更多时候却是皱眉苦思。? ? 瑶瑶侍立在门前,不敢打扰,只偶尔轻手轻脚地为她添道温热的茶水。 太阳升起,白雪渐融,与土壤一同混为泥泞。前半月好不容易开了苞的花骨朵被冻落枝头,融在泥水中,令人痛惜。好在檐下挂了红火的纸灯笼,才算添了些喜气。 而瑶瑶看到那红灯笼,神情却更加恻然。不止林府,整个唐都都挂遍了喜庆。 庆,太子唐晟归国。 唐晟没有死,那么作为明面上盟友的林氏一族就必须要有一个诚意足够的交代。一手操控此事的林有致自然被族里强行召回,收回全部权利,禁足。 但这远远不够。 族里的决定还没有出来,但绝对不会轻松。瑶瑶不知道会是什么判决在等着林有致;每每想起,她都心中揪痛不已。 林有致非常优秀,优秀到让一些族老起了培养她为家主的心思。但她毕竟是女子,还是没有修为的女子——这样的她想做家主?多的是不同意的人。 若以武功比喻,她本身就是她最容易被攻击的命门。 这些年外人眼中林有致光彩无比,但瑶瑶却知道自家小姐时刻如履薄冰。因为她绝不能出错,一招不慎会失去一切。所以林有致必须计算一切,务求事事尽善尽美——才算无过。 可这次林有致决然对唐晟设死局,即使成功,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瑶瑶不明白,自家小姐那般聪慧的人儿,怎么这次就要出这种下策呢? 不,瑶瑶其实还是明白的,不过是情之一字总误人。 若林有致知道瑶瑶的想法,估计会笑“对也不对”。她并非将自己置之度外的那种痴情种,但她也没有办法将陆启明置之度外。至于谁轻谁重?恐怕林有致自己也说不出罢。 …… 忽有喧闹声由远及近。有长长一队侍卫抬箱而来。 林有致闻声走出屋子,披着雪白狐裘漠然站在红灯笼边,神情平静地看着挂着红绸的箱子摆满半个院子。 侍卫长对林有致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太子殿下得知林小姐平安归来,心慰不已,特令属下送来贺礼。”说的是贺礼,可扎了红绸的箱子,更像极了聘礼。 林有致只一笑,道:“继续说。” 侍卫长一挥手,旁边人呈上来一个方正盒子。他冷声道:“这是殿下特地给林小姐准备的定情信物,想必最合林小姐心意。” 林有致猜到是何物,轻笑出声,点头道:“不错。还有吗?” 侍卫长一句话不想多说,仓促一抱拳离去;后面有人放开了始终被制住的采采。采采原本试图阻止他们进来,但不可能。 采采方才气门被扣说不出话来,脸蛋憋的通红;一被放开,立即跺脚道:“小姐,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这是干什么来了?” 林有致向前走了几步,摸着那个方正盒子,淡声道:“还不明显吗?这不就是他们要的交代?要么,我嫁与唐晟为妃——” 采采冷笑道:“想娶小姐,想的太美了吧?” “要么,”林有致平静地继续说了另一条路,“放逐我去黑三角。” 听到“黑三角”三字,瑶瑶采采呼吸皆一滞,脸色霎时苍白。 采采喃喃道:“太子为了得偿所愿,竟然做这么绝吗?” “得偿所愿?”林有致冷笑不已,垂眼看着盒子道:“你以为唐晟真的痴恋与我?” 她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在睥睨着谁;她扬声笑道:“唐晟过去追求我,是因为贪;现在么?他是怕我。” 红灯笼,红绸,红盒子。瑶瑶与采采对视一眼,都莫名觉得冷。采采小声道:“小姐,可能事情没有……” 林有致微笑一抬手。 盒盖被掀开,淡淡腥气飘荡。其中赫然是一件血衣。斑驳血迹早已黯淡,却不难看出一路何等惨烈。 这是定情信物?!分明是悍然杀心。 采采情不自禁倒退一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个不停,泣道:“小姐,小姐太苦了……” “你错了。”林有致稳稳的把盒子盖上,转身回到屋中,平淡道:“我做的一切都完全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又何苦之有?” 她背过身,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 可笑唐晟自以为终于掌握了主动了吧?也好,她乐得轻松。这确实是一招险棋,但她仍是棋手,他唐晟又算什么? 这世上,没有人能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无论是谁。 …… 第九十六章 离别本是平常事(二) 林有致的院子,一位中年模样、微微发福的男人用手势止住了瑶瑶二人的行礼,蹑手蹑脚地走到凝神思考的林有致背后,伸着头偷看她在写什么。 她桌上有少说数十支书卷高高堆起,连她自己手写的也已装订成了四五本不薄的书——这必定不是这短短数日功夫就能完成的。她早己考虑良久。 林敬诚看着女儿写的东西,一时间心中既是欣慰,又是心疼。他本准备在她后面吓她一跳,可现在却是真的做不得声了。 林有致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就一直边想边写。直到又完成一处,她才察觉脖颈酸痛,抬手去拍。 林敬诚立刻自觉地伸手帮她揉捏按摩。 林有致这才惊觉,转身看到是他,松口气笑道:“爹爹,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呢?又准备吓我?” 林敬诚嘿嘿笑着,连声否认道:“没有没有,哪儿能呢?宝贝女儿你继续写,爹爹给你捏捏肩膀。” 林有致瞪他一眼,把他拽过来。书房中为了清净只有这一个椅子,林有致就向旁边挪了挪,坐了一小半椅面。父女二人挤在一个椅子上坐。 林有致用手指点点他肩膀,笑道:“怎么,又来‘问询’了?” “可不是?”林敬诚拍拍林有致的手,看见她指节被笔杆磨的通红,又忍不住心疼地揉起来,随口道:“说说?” 林有致翻了个白眼,由着他去,一边把这一路上自己的处事细细说与他听,每一件事的每个应对都不落下。 林敬诚认真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夸张叹气,偶尔插一句话,直把林有致逗笑地话都说不连贯。 林有致中途喝了三次茶,才把这一切叙述完,正襟危坐准备听他讲。 “等等,爹爹先问问你。”林敬诚一脸纠结道,“你真喜欢上了那个倒霉小子?” “不错,”林有致坦荡又认真地纠正道,“我确实喜欢陆启明。? ? ” 其实林敬诚早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谁率先意识到;他真希望是开窍晚的是自家女儿啊,现在看看——果然吃亏了吧?好在那倒霉小子倒勉强能配得上,否则林敬诚就远远不止是叹气了。 林敬诚想起刚刚林有致说的经过,咬牙切齿道:“好啊,原来给那小太子设局是陆启明起的头!他也好意思让你冒险?看我不——” “好啦!”林有致晃晃他的手臂,笑道:“我还不知道他,他本意本来是帮我的。但是他都冒了那么大险,我怎么忍心不让他轻松些?再说,事情既然做了,就做到十成十,虚张声势可不是我的性格。” 林敬诚没奈何,转而又道:“有致,别怪爹爹扫兴。我直接给你说明了,你要是真嫁给陆启明,林家这块儿,就想也不能想了。爹爹再**,也做不成这事儿。除非你有本事让那小子入赘,啧啧。” 林有致扑哧一笑,轻声道:“我知道。” 林敬诚拍着她的手,叹气道:“其实在爹爹心中,倒宁肯便宜那小子了。” 林有致含笑道:“别家父亲都心疼女儿,你倒好,哪儿有往外推的?” “爹爹总希望你生活能再小一点儿,轻松一点儿,简单幸福,爹就很满足了。”林敬诚侧头看着女儿下眼睑的阴影,再叹息。 林有致不假思索反驳道:“如果努力的一切都放弃,那才最是不幸福。”话一出口,她一怔,沉默,又笑。 林敬诚便不再说,戏谑道:“那宋姑娘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也愿意包揽了?”他摇头道:“这可不像你啦,快好好解释。” 林有致点头,目光垂下来,平静道:“我让宋平安知道陆启明的好,让她对他更加死心塌地。我让她知道我这个情敌的坏,她便会用最快的速度学会聪明。人人都喜欢单纯善良的人,但单纯善良能当饭吃?可与他的困境可有一丝好处?” 林有致微嘲:“恐怕只对那宋平安自己有好处罢了。” “其实我与秦家姐弟一起,早就知道唐晟死不了。但我还是选择这样做。这本没什么,不过这样一来,我必定会被家族召回。” 她顿了顿,冷静地分析道,“我不在的时候,陆启明需要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聪明女人。宋平安是最好的选择。” “同时,陆启明新交的那些朋友,心性不错,但经验差极。与其等到将来放任他们的愚蠢酿成大祸,不如让我做这个恶人给他们敲个警钟。” 林敬诚点了点头,没有评价,只笑道,“这么放心让她替代你的位置?可不要把别人当傻子哦。” 林有致笑笑,自嘲道:“虽然我确实有这个毛病……不过这次不是。宋平安一点不傻,只不过对于世家有习惯性的敬畏罢了。想必经此一事,她这个缺点也不再有了。” “至于替代?”林有致平淡道:“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世界上像宋平安这样的女子有成千上万,可林有致只有我一个。” 林敬诚对这点深以为然,只是对陆启明不放心,皱眉道:“你做这么多,又不说与人听,小心对牛弹琴。” 林有致笑的眉眼弯弯,声音柔和道:“爹爹,你知道我喜欢他的其中一个理由是什么吗?就是,他永远不会让我受委屈。我做的事是为了什么,其中的好,他都知道。” 顿了顿,她眼神转冷,道:“至于那些连好的坏的都分不清的人,他们如何想如何看我,干我何事?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唉,女儿啊。”林敬诚心疼地搂住她,摇头叹道:“嘴硬!嘴硬!” 林有致沉默片刻,用手使劲推他,好笑道:“爹,你有完没完?今天儿女情长上瘾啦?快给我讲些有用的!” 林敬诚也知道是时候换话题了,板着脸道:“有致,你负责的这一年,大盛的收益排第三。” 林有致“哦”了一声,撇嘴道:“倒数第二啊……但他们三个每人至少都有三成利润得归功于我吧?” 林敬诚不给她面子道:“但达到了你自己的目标么?” 林有致诚实地摇了摇头。 “有致,谁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真因为此,反而不算真正的聪明。”林敬诚语重心长道:“你想想,你现在若是忽然善心大发给人好处,人家是感激你呢,还是警惕你?” 林有致有些沮丧道:“我知道,我也发现了。这还不是小时候自作聪明习惯了,把全天下人都当傻子……唉太幼稚了——有致、幼稚——你名字真没起错。” 林敬诚轻轻拍她脑袋一巴掌,笑骂道:“好啊,怨我?” “我已经在改了,不过还没有起到成效。”林有致无奈。 “这个你自己慢慢琢磨,是个细活儿。”林敬诚幸灾乐祸的笑,又挑毛病道:“还有,做管家的啊,‘事必躬亲’可不是什么优点——别反驳!我知道你觉得别人干的不够好,但是什么事儿都你包了,谁愿意跟你?而且长久以往,视野容易被琐事细节框住,不好,不好。” 林有致吐吐舌头,认真点头,装作害怕地楚楚可怜道:“还有什么?” 林敬诚哈哈一笑,又认真道:“算计太细,有失大气。比如你帮秦悦风的那次,根本没有必要绕那么多弯弯,直接明了些更好。你兵法读的多,但单个人的感受可与行军打仗不能等同。” 林敬诚不客气道:“你这种谋略的方式,最多能顶个谋一州之地的小谋士,谋一国可就不够看了。更别说你的志向是统帅而非谋士——可是需要历练啊!” 林有致悉心受教,平静道:“所以我愿意去黑三角。” 林敬诚顿时泄了气,哭丧着脸道:“闺女啊,你不能再考虑考虑?不是还有第三个选择吗?多好多诱惑,真不想?” 林敬诚就不信以陆行之那个老狐狸的道行,会搞不定陆家的那些糊涂蛋。等到陆家为陆启明正名,让陆启明娶了林有致,大唐也不敢再多什么嘴。到时候风平浪静,和和美美,岂不最好? 林有致摇摇头,不再多说。 林敬诚叹气。黑三角岂是好去的?且不说想要到达就要穿过极险之地苍茫雪域;更重要的是,林家在黑三角那种地方毫无根基,天高皇帝远,连过江龙都丁点儿算不上。林有致到那里连自保都难,又怎么能从无到有站稳脚跟? 如果是为了历练,这代价未免太大。他怎么忍心让最疼爱的小女儿冒生命之险? 林敬诚还想再劝;林有致反问道:“爹爹难道要我嫁给唐晟被他害死?还是嫁到陆家做一个什么用也没有的花瓶?”她抚摸着几册书,断然道:“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心血白费。” 她其实很早就盯上黑三角了。利益倒还是其次;她林氏一族发展至今,最缺的就是那股子杀伐之气。那些老家伙安于现状不愿改变,那就由她去取! 她看了眼林敬诚,又笑道:“放心,我也不会让自己死在黑三角。” 林敬诚“呸呸呸”道:“说不吉利的字眼做什么!”他望着女儿坚定的侧脸,无奈。林有致这招棋坑了唐晟,又何尝不是坑了他?她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也是要让他别无选择。 林敬诚摇头道:“这次家族能给你的资源不会太多……幸好爹爹知道你有小金库——得有两千多万筹吧?这样爹爹也放心点儿……” 林有致不动声色地别过目光,笑着点头。 林敬诚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他知她做了决定就拉不回来,叹道:“再等等吧。爹爹可以帮你拖到陆启明有消息再去,也好给他告个别……” “不用了。我已经准备差不多了。”林有致摇头,轻笑道:“我听说过有人喝水呛死,连走着路也有可能被天上的花瓶砸倒。这样算来,岂不是连吃饭睡觉干任何事之前都要郑重道别?” 林有致轻声道:“没有必要。” 林敬诚沉默很久,喃喃道:“嘴硬。” …… 第九十七章 我来,我临 从“看火是火”,到“看火不是火”。? 随着对基础五行奥义理解的加深,在陆启明的意识中,红莲业火渐渐不再是火的形态,而是流动的、跳跃的、密集的规则。 规则掌控万物,也蕴藏于万物之中。可是规则是什么样子,却很难描述。 在那些有幸得见“规则”的大能口中,规则皆是截然不同的模样——有人说规则是一丛玄奥的、金灿的轨迹;有人说规则是一串类似于神秘字符的东西;有人说规则是一团五彩斑斓的气雾…… 但陆启明很遗憾地没有看到那些神奇的样子,他看到的是石头。 普通如及膝溪水中错落的石头,有高有矮,有大有小。真是普通到了极致,甚至有些灰不溜秋,让陆启明预先准备的赞美词完全派不上用场。 陆启明观想红莲业火的规则,就仿佛站在这支及膝深的溪水中,低头数着下面的石头,竟反而比之前参悟那些不劳而获的五行奥义还要轻松得多。 可惜“石头”的位置太低,就算陆启明尽量蹲下来歪着头看,却还是看不到底面;去推挪“石头”时,“石头”才展露属于“规则”的特质——纹丝不动,稳固无比。 这种完全在预料之外的情况令陆启明哭笑不得。好在每隔一段时间,外面的黑影和大祭司就会将他们的观想所得与他共享,刚好补上他看不到的那一面。 可是,太慢了。 无数繁杂的规则共同构成红莲业火这个整体,不是说看懂一部分,就会轻松一些;只要差一丝,对他的处境便没有改善。 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早已过去一万年。这无边无际的一切,望不到尽头。 连陆启明自己也好奇他的灵魂为何如此坚韧;但伤害层叠累积,总有到了极限的时候—— 某一时刻,他忽觉心头微凉,琉璃碎裂般的一声轻响——他看到一个光点从自己身体中飘出,向着远方飞去。壹看书 ? 这个过程并无痛苦,陆启明心中却有寒意升腾。他下意识地知道,有某种极端重要的东西离他而去了。 …… 密室中另二人。 陆启明在意识空间中数“石头”的时候,却不知道他每数一颗,他身周的红莲花瓣便会摇曳翻转,尖端朝向他,在空中柔柔飘动。 大祭司与黑影对视一眼,脸上苦笑,心下骇然。 大祭司向后一仰,脑袋枕着手躺在地上,翘着腿懒洋洋道:“不干了不干了。他自己这么厉害,还要我干嘛?我说啊小莲花,你也别难为自己了,躺下歇会儿。” 无怪大祭司直接没了帮陆启明参悟的心思,实在是被打击到了。他们原本做好了等个百来年的打算,可陆启明倒好——五行奥义只用了三个月,轮到更难的红莲业火时,却直接一副不费吹灰之力的架势。相比之下,反而是他们自以为傲的参悟速度慢的像蜗牛爬。 大祭司觉得没趣儿的很。反正他对红莲业火的奥义没多大兴趣,也早过了拼命修行的时期,就直接准备罢工了。 黑影站起来。 她却不是准备休息。她把那双白皙如象牙一般的手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拉开了披肩上系的结,然后把披肩叠好放在一边。 大祭司余光瞥见这一幕,无奈扶额道:“小莲花,不用这么钻牛角尖吧?” 黑影自然不会理他。她一刻不停地摘下头饰,摘下耳坠,解下脖颈处挂的坠子,再取下戒指和手镯,一一整齐的按次序摆好。 散发着柔润光泽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一直垂落至她的膝窝。她随手一拨,不假思索地继续褪下外衣,再叠好…… 她的动作很快,只一眨眼的时间,她就褪下了全身上下的一切外物,只有青丝如瀑在身后随着火光晃动。 她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直到全身彻底没入火莲之中。? ?? ? 她在陆启明面前盘膝坐下,继续闭目参悟。 大祭司默默翻了个白眼——管不了她。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她用这种方式参悟了。她的身体非常特别;别人都是用识海、用精神力参悟,她其实主要依靠身体来感知世界。 大祭司知道她历来心愿顺遂惯了,更从来没有遇见过悟性能与她比肩的生命;而这次对红莲业火的参悟,她却比陆启明差的太远太远,自然难以甘心。对她来说身上的一切外物都是阻碍她感悟的累赘,所以每当遇到难题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扔在一边。 其实她一向不能理解为何人要穿衣,也不能理解为何人要穿,她就要穿;还是大祭司苦口婆心劝了好久才皱着眉头点头的。还有其他的很多事,苦水多得倒都倒不完;这让大祭司每每哀叹——明明是带一个师妹而已,他却总觉得自己是在养女儿——打住打住,不能大不敬…… 大祭司摇摇头,似乎要把刚刚那句话甩出脑海。他边打着瞌睡,随口问道:“我说,小莲花,这次捞过来的灵魂怎么都这么诡异啊?简直不是人嘛……” 黑影静静道:“他本来就不是人。” 大祭司一怔,喷笑出声:“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咱们小莲花竟然学会冷幽默了!”顿了顿,他又喃喃道:“不过他越有能耐就越好……说不定,能不能成功,就要看这一次了。” 黑影睁开眼睛,端详着陆启明的脸,神色罕见地十分复杂;可惜大祭司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的异常。她声音轻而坚决的道:“一定会成功的。” 而下一刻,在那个光点脱离陆启明魂魄的同时,黑影和大祭司皆脸色一变,失声道:“不好!” 他们看不到那个光点,却发现陆启明灵魂的稳定性霎时大减,分明有了即将溃散的迹象! 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如河堤崩开一道口子,只有越来越糟,根本无力挽回!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想对策的时候,虚空中蓦地凭生金色光芒,直直向着陆启明倾洒下来,无声没入他的身体。 黑影费解地低喃:“功德?”她能看得出,这金光分明是那玄之又玄的功德之力! 可是为何会天降功德与陆启明?这么多功德之力……他刚刚无意中做了什么泽福众生的事么?怎么可能? 还未待她考虑明白,她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传遍全身,直接让她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她呆滞了很久,终于震惊的意识到红莲业火竟然在伤害她! 她连忙后退,用修为将其远远排开,痛苦才缓缓消退。 她没有回答大祭司的问题,皱眉看着陆启明。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陆启明自己知道了。 …… 其实陆启明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只是本能地想抓住那个光点,然后他的意识便来到了这里—— 如果能在高处俯瞰整个宇宙,该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无尽幽蓝的深空,星云浩渺相连,灿烂星辰在时间洪流中聚聚散散、生生灭灭。陆启明每一眼望去,都看到无数传奇诞生,无数史诗长颂,再尽数与历史一同散为烟尘。 这一切一切,共同组成了一株巨大的洁白莲花。花瓣虽然显现出纯粹的白色,其上却流转着世间所有的颜色。三千花片排列有序,有不可置疑的庄严感。 它便是世间至美丽、至神圣、至伟大的存在了。 不,它就是世间。 陆启明平视着这株莲花,心中如是想。 莲花就是整个世界;然而陆启明却并没有觉得它如何大,至少二者仍是对等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陆启明是意识的存在,身体可以无限放大吧。陆启明站在莲花旁看,像一个婴儿好奇地看着青年。 陆启明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不是梦境;但即使是梦境,也十分有趣。所以他毫无敬畏,只认认真真地观赏着这株代表着世间的莲花。 他忽然发现莲花的左右边缘是虚化的,似乎一个整体的内在分裂成了两半,正在缓缓地分离。 错位? 陆启明莫名地由心微笑起来;继续看。 他看到向左边错开的莲影坚定沉静,纹丝不动;再看到向右边错开的莲影活泼流连,不断摇曳。 接着,一道信息直接出现在了他的意识之中;信息也是完全由规则组成的。含义简单—— “交换”。 同时,光点仿佛被无形的线束缚,被再次拉离他的手心,向着左侧静止的莲影飞去。 代表无上功德的金色光华降临在他的身上。功德加身,罪而不罚。 陆启明却莫名感到愤怒和不屑。 于是他开始奔跑;向着左边,踏着星河。 在光点融入左侧莲影的那一刻,陆启明感到了一点熟悉到深入骨髓的艳红;他的意识顺着光点轻而易举地在三千花瓣中找到了泛着红芒的那一片。 他不假思索地将快速那片花瓣揪了下来,看着花瓣基部如断藕般飘荡着细小的红丝。 大约是安静习惯了;失去了一片花瓣,左侧的莲影竟然也没有反应。陆启明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好笑。 在他开始思考这片花瓣有什么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不知道多久没有吃饭了,饿的发慌。他犹豫了片刻,把它塞进了嘴里。 可惜此时的他并非实体。花瓣融入他的身体,就如同之前光点融入莲影,无声无息,自然也没什么滋味。 他却没有发现,花瓣与他相融的同时,那些细小的红线也攀援上了他的手臂,悄然没入皮肤。 眼前一切忽如幻境迸散。 陆启明的意识瞬间回到了那间密室,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红莲业火仍在燃着。但这次,它在陆启明眼中,又变回了火—— 这火却是他丹炉中覆手可灭的那种火。 陆启明叹息道:“熄灭吧。” 红莲业火熄灭。 他睁开眼睛,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雪白纤细的人影;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觉一阵无可抵挡的睡意汹涌而来。他实在太累了。 他便再次闭上眼睛,默默想到,这次可以实现之前的愿望了。 第一章 望着他醒来 “锅烧热,放一点油——然后呢?胡萝卜、珠葱、蒜瓣儿……哎呀又忘了,山楂先放后放来着?” 是初冬了。??? ? ? 南方少有雪,今日也是。但窗外过了深秋的银杏树叶还远未落尽,一眼望去,真让人心里觉着金灿、暖和——两相较,宋平安便没有像往常那般想念家乡的雪了。 今天上午很有些风。一枚不大也不小的金黄叶扇子无声跌落枝头、滑过窗框,再被温柔地放在少女肩头。 然后被她毫不客气地扒拉到一边——忙着呢! 偏要加乱——银杏叶继续向下落,却直接往炒着酱料的锅里掉去! 宋平安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在叶子接触酱料前的一瞬间堪堪把它揪在手里,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这糖醋汁的酱料这么难配,她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怎么敢添“秘笈”以外的其他调料呢?对了,银杏叶应该不算调料吧…… 宋平安恭恭敬敬地把这片可怕的叶子摆放在脚边的矮凳上,继续念叨着。 “接下来是——加水、香叶,现在该你山楂果儿了,用中火……” 宋平安一样样往里面加东西,一边后悔自己忘了拿薇薇姐的“秘笈”。不过现在她要等着酱汁慢慢煮,可以趁机回屋拿?还是不了——宋平安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窗外摇摇曳曳的银杏树们。 宋平安是北方姑娘,家里那儿有一道丰年节日时才会做的大菜……想到这里,她忽扑哧一笑——那些都是老早的事儿了。这几年有她在外面,家里弟弟妹妹想必吃多少次瓦块鱼都没问题啦。 她离家很久了,也去过很多很多地方,特别是这几个月托了穆公子的福,尝过不少好东西。但她心里头最挂念的还是这瓦块鱼。 光是想着——那一块块炸的金黄的鱼——对啦,就像这银杏叶一样的颜色!鱼块像房上的瓦块儿一样微微翘起,上面浇着一层晶莹剔透、喷香热乎的糖醋汁,最后再洒上一点儿姜末…… 宋平安悄然咽下口水。 其实那时候家里的瓦块鱼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讲究、只取鱼身上肉厚段儿最精的地方,鱼皮都舍不得去,但还是好吃。剩的酱汁也不丢,都沿着碗壁刮下来焙面吃,舍不得浪费…… 她算着时间,用细布滤去渣滓,再认真按照楚薇的叮嘱加其他的调料继续熬制。她一边做着繁琐的步骤,一边撇嘴——薇薇姐每次煮东西好吃是好吃,但法子实在是太复杂了。宋平安倒是想用阿娘那时候的简单法子,可不是想不起来了么? “用藕粉勾芡……收浓,就好了!” 宋平安大出一口气,看向事先用蛋白芡粉裹好的生鱼块,又立刻紧张起来——到底怎么样才能不炸煳呢?她最怕这一步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背诵着:“大火烧到油温八成热时转中火……” 少女认真的声音清亮悦耳,就像此时这暖阳一般,让人心里安然又有点儿痒痒的。??? 要?? 看书宋平安对此不自知,但她为难地端着鱼块的时候,嘴角也依稀带了柔和笑意。 今天啊,天气还真好看啊。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吧。她这样想。 可是这一幕被路过的顾之扬和夏五看见,登时色变! 夏五一跳老高,指着宋平安的方向颤声叫道:“我的个亲娘啊!我看到了什么?平安姐又突破重重防线偷袭厨房啦!扬哥你看——她正在得意的笑哩!” 宋平安彼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要放鱼进锅,被他这么一吓,差点没直接把鱼扔天上。可这手一抖,鱼块就在她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砰一声掉进了油锅里。 宋平安惊呼一声,心惊胆颤地盯着锅里摇摇晃晃的鱼块,连抬头吼回去的时间都没有。 夏五看宋平安没理他好生没趣儿,不甘心地拽着顾之扬一起溜进厨房,与宋平安一起低头盯鱼块,一边捂着心口道:“啊,我可怜的鱼!” 宋平安猛然抬头出脚,哈哈道:“就等你们近身!” 连武师也不是的夏五自然中招,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则不愧是顾之扬,轻巧躲开这记“秋风扫落叶”,默默道:“好狡猾。” “嗯?”宋平安缓慢地做了一个出拳的姿势,威胁道:“小扬,又想比武了?” 听到“小扬”二字,顾之扬脸色黑黑的,但还是退了一步没说话——现在还打不过她,此仇来日再报…… 宋平安叉腰长笑,惊起飞鸟一片。 顾之扬小声提醒道:“鱼又糊了。” 宋平安手忙脚乱。 夏五拍着地板狂笑。宋平安横他一眼,捞出焦黑的鱼块在他眼前晃晃,温柔道:“小五,你饿了么?” 夏五连滚带爬向厨房外狂奔,一边吼道:“誓死不吃!” 顾之扬毛骨悚然地看到宋平安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正在绞尽脑汁想理由推脱,忽听见门外一阵混乱,不由大松一口气。 原来是夏五刚好与走近的楚薇撞了一个满怀。 楚薇揉着鼻子走进来,一眼看见那块“鱼炭”,顿时哭笑不得,叹气道:“平安啊,这第几次了?” 宋平安大窘,想把鱼块藏身后也来不及。 说起来,瓦块鱼明明是宋平安喜欢的菜,宋平安想吃却不会做。但是她只给楚薇口头表述了一遍,楚薇竟然就做出来了,味道还只有更好吃。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可不知怎的,宋平安当时却想起了与陆启明在湖畔吃的烤鱼。??? ?? ?? 要看?书 宋平安想着,自己的厨艺若是比陆启明差太远,那怎么像话?便央了楚薇教她厨艺。 楚薇真的很努力在教宋平安,可是…… 楚薇扫视一圈,看到了那盆琥珀色的糖醋汁,眼睛一亮,开口赞道:“咦,这次糖醋汁看样子不错呀!” 宋平安惊疑不定,小声道:“真的?”她的厨艺,除了刀功,还从没被表扬过…… 楚薇拿筷子沾了点塞进嘴里,愣了两秒,脸色微变;她看了那一大盆糖醋汁,急道:“平安,你把全部材料都用了?” 宋平安茫然摇头,指了指地上的筐子:“我买的多。” “幸好幸好。”楚薇拍拍胸口,放心道:“我昨天说了要给穆公子做糖醋鱼送去呢,要是没材料了,我再去买,时间可就晚了。” 宋平安一怔,脸色一垮。 顾之扬和小笛子一起小声地笑,夏五则直接笑得挂在门上晃来晃去。 楚薇脸上微红,她倒不是故意讽刺,而是真的担心给她的穆公子送饭晚了;好在熟悉之后大家都知她什么性子。 “好啦,我的楚老师,”宋平安把她拉到案边,笑道:“您行行好再示范儿一遍,小的给您打下手!” 楚薇瞪了她一眼,又轻笑道:“等做好了,和我一起去送。” 她每日做饭,除了穆昀意的那份,总要再多做一份——虽然那份还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 宋平安与楚薇一人拎一个食盒,沿街边向茶楼走着。 正值午饭时候,街上人来车去,很是热闹。而宋平安反而有些沉默,目光游离,神游物外;楚薇知她心思,便不作声陪着,只暗自小心着勿让她撞着东西。 走近茶楼,就等于走近陆启明啊。 八月那时,救陆启明的神秘前辈离开,她们便能见着陆启明了。可是他…… 宋平安无声叹了口气。 过了这么久,广扬城早又变回了那个安稳的繁荣大城,楼房招展林立,路上石板砌整,里头的人们生活安乐。那件事,仿佛连余波也已散尽,连市井中的闲人也不再提及,转而去偏爱那些才子佳人风流韵事。 时间推着她走,也冲淡世上的一切。 宋平安有些感伤,又有些生气。既然时间这般厉害,为何不能唤醒他?还是没用。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路到了茶楼。与穆昀意点过了头,在熟客们“穆公子又与两位姑娘吃独食”的戏谑中,三个人一同向里屋走去。 …… 密室中。 宋平安走到床榻边,替陆启明掖了掖被角;虽然她知道本没必要这么做,陆启明根本不曾移动过。 床榻十分崭新,密室中的其它摆设也是。八月他们第一次能进密室的时候,皆大吃一惊——不知发生过什么,密室之中竟空无一物,只有一地极细极细的灰色粉末,和一个陆启明。所以这些物件都是穆昀意之后补上的。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楚薇轻声道:“你们那个中洲武院,还有多久?” 穆昀意道:“三个多月吧。” 提起中武,宋平安忧色更重,喃喃道:“可是他的修为……”陆启明身上的伤倒是全好了,但是宋平安等人却发现他丹田空空荡荡,连一丝内力也无;要只是这样,宋平安也不会太担心,毕竟她曾散功重修过,知道就算没有丹药,那也不算什么难事儿。 可陆启明的情况显然与她不同。陆启明现在的身体,竟然就像是一个从来没有修炼过的人,连经脉也如没有修行过的孩童一般。 这种情况连穆昀意也不能理解;但又是事实。 宋平安咬唇;就算是陆启明的天赋,三个月内能重新回到武师之上么?就算能,以他的骄傲,原本定是要争第一的,这回可怎么办呢?更何况,他现在醒都不曾醒过…… “中武、修为都是以后的事。”穆昀意摇摇头,皱眉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再过五天,那位前辈设下的阵法就要失效了。” 黑影知道没有他们,以穆昀意这种级别的密室不可能长久瞒过世家的人,临走之前便设立了一个能维持数月的阵法保证隐匿。 淡忘此事的都是无关己身的普通人;高处则多的是眼睛。一旦阵法失效,而陆启明若还未醒转…… 三人皆脸色凝重。 半晌,楚薇握拳道:“打起精神来,会没事的!”她想了很久,又道:“对,没事的,到时候就算没有办法也会有办法的。” 另二人哭笑不得——这是安慰么? 不管怎样,气氛总算轻松些许。宋平安托腮望着陆启明,忍不住又问:“他……真的只是在睡吗?”睡几个月真的没有关系吗? 穆昀意也懂些医术,至少判断一个人是昏是睡还是能准的,可此时他只能不甚笃定的道:“就是在睡吧?” 大眼瞪小眼。 “不如……” 听到这二字,宋平安与穆昀意一同扭头看楚薇,齐声道:“什么?” 楚薇拽了拽裙子,小声道:“虽然说那什么‘辟谷丹’相当于饭,但肯定没有饭好吃吧?” 她顿了顿,看另外两个还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只好红着脸继续道:“我想着要不然把陆公子的那一份糖醋鱼摆过来,说不定他要是闻见,觉得喜欢,就醒了呢?” 另两人嘴角抽了抽——没听错吧,这叫“美食诱惑法”?看着她认真的脸,穆昀意和宋平安忍了忍,还是喷笑出声。 楚薇迷茫。她平生最爱做饭,自然也觉得美食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若是她在床上,旁边有食物香气,那可是万万睡不着的。 二人笑着,又不约而同想到陆启明厨艺十分不错——他们忽想到,以陆启明的身份竟然会做饭,那应该是因为自己太喜欢吃了吧? 穆昀意一边忍笑,对楚薇道:“薇薇,你说的对,来,端过来试试!” 楚薇应了一声,毫不迟疑转身就去取,不一会儿便把糖醋鱼端了过来,顺道还带了其他几样清爽小菜。 宋平安觉得好不现实,但还是忍不住道:“他是不是喜欢喝茶?” “对对对,”穆昀意目光温和,摇头笑叹道:“这个我去沏。” 楚薇伸出一只手指头,补充道:“酒呢?” 宋平安和穆昀意摇头道:“没有见他喝过。” “你们才见过他几次?怎知道他不喜欢?”楚薇愈发理直气壮,可一看到穆昀意含笑的眼神,又弱弱道:“行么?” “行。” “穆公子,你们这里的茶点好吃……” “拿拿拿,都拿!” …… 不一会儿,陆启明旁边摆了一大片吃的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供奉神仙。三个人折腾了一阵,看着这成果,相视大笑。 楚薇这会儿也觉出自己这主意怪了,笑的直不起腰,边道:“平安,你可要好好盯着,有动静告诉我们啊!” 穆昀意补充道:“看饿了顺便吃。” 两个人偷笑着溜出了密室,留宋平安与陆启明独处。 …… 宋平安自己看了圈四周,又傻呵呵笑了一阵,便真的老老实实盯陆启明去了。 这一盯不当紧,宋平安竟然看呆了。 他生的可真好看啊。她想。他的皮肤怎么能这么好呢,可比她的好多了。还有眼睫毛,真的好长啊。她忽然觉得他好像白了很多,便皱眉——这可不好,是不是该抬出去晒一晒? 宋平安越看越震惊,觉得他整个人都好像在发着光一样。她心里觉得不可思议,才意识到陆启明现在的状态与正常人不同;就算他还是小周天,也不可能这么久气色还这么好,嘴唇连干都不干,肤色也这般有光泽。 宋平安忍不住凑近了些,在心中补充了句——好香啊!这种香不是那种脂粉香气,而是一种令人特别安心的清新感觉,就好像在森林里一样,感觉特别舒服。连饭菜味道都掩盖不了。 宋平安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新奇不已,就趴在陆启明旁边一直看着,动也不动。 然后她看到陆启明唇角勾起,然后睁开眼睛与她对视。 那一刻宋平安心中一动,恍然想着——想来那些嫁做人妻的女子,每日清晨看着丈夫醒来,相视一笑——大概就是现在这般感觉吧。 紧接着,宋平安猛然弹起来,盯着陆启明揉了揉眼睛,再看再揉,嘴巴微微长大——他他他他他醒了?! 真醒了?!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宋平安忽然闭上嘴巴,脸蛋爆红——天哪!她刚刚到底是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啊? 真真羞死人了! 第二章 境界有点多 “是平安啊。??壹??看书” 陆启明坐起身,环顾一周,入目皆是真实的生活味道,使得之前种种像极了大梦一场。 终于回到人世间了啊。陆启明对宋平安微笑,叹道:“真好。” 他的声音温和,却使得宋平安眼眶登时红了。她霎那间就忘记了一切,不管不顾地向陆启明扑过去——反正屋里再没别人了…… 陆启明笑,张开手臂准备接她;可余光忽瞥见她这一路至少要打翻四个碗,不由脱口道:“小心!” 他下意识伸手去托宋平安的身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入手的感觉竟然这么轻——他才刚轻轻碰到她,还没来得及使劲儿,就见到她整个人“哗”一下向天上飞去! 陆启明目瞪口呆,急忙站起来在她撞上天花板之前伸手把她捞了回来,两个人在床榻上站定。 宋平安热泪盈眶地扑过去,却电光火石间在空中转了一大圈,神情十分茫然;她看向陆启明,发现他也一样吃惊地与她对望着。 宋平安终于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启明尴尬不已,无奈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真不是故意的……”现在他身体的力量增强太多,可他一时搞忘了。 这算什么情况嘛!宋平安笑得直不起腰,额头又不小心砰一下撞到陆启明的下巴上——这下轮到她尴尬了。 陆启明摸着下巴,认真道:“这下可好了,平了!” 二人相视大笑。 可笑着笑着,宋平安却笑出眼泪来,哽咽道:“你可把我吓死了。”也不知是说的刚刚,还是之前的那么那么久。 陆启明摸摸她的头,感慨道:“辛苦你了。” 宋平安摇头,抬脸望他,“咦”道:“你长高了!”话一出口,她又是懊恼又是好笑——今天怎么回事,难道不应该是十分浪漫感人的场景吗? 陆启明莞尔,忍不住逗她道:“怎么样?满意不满意?” 宋平安没想到他这么说,两只耳朵快速红起来,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的好。壹看书 ? 陆启明不为难她,看着满地的食物,随口问她道:“平安,你还没吃饭?” 宋平安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神情顿时古怪起来,偷偷看他的反应,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声试探他道:“你是不是……有点饿?” 陆启明莫名其妙:“没啊。”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要是没吃,我可以陪你。” 这一下,宋平安更怀疑了,暗道:“他不会真是因为吃的才醒的吧?要不然我每天来他都不醒,怎么一放吃的就醒了?” 陆启明倒没有说假话;别说有辟谷丹,就算没有,凤族的身体也能从天地灵气中补充能量。以后吃不吃东西,就是想不想的事儿了。 不过看宋平安神情古怪,陆启明知道定有哪点儿不太对。 追问得了前因后果,陆启明哭笑不得——这未免太巧了!就算他性子一向平淡,此时也不禁无言;不用想就知道,以后可免不了被他们拿这件事打趣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因得宋平安久久不出,穆昀意便下来看究竟;他一瞧着陆启明,先是惊喜,接着便是忍俊不禁,一句”陆公子醒了啊“说得断断续续的。 陆启明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 茶楼顶层,陆启明与穆昀意相对而坐。 窗子敞开着,上可见天空湛蓝,云气疏淡,下听得推杯把盏,伶人小曲。陆启明感受着随风而来的清新凉意,微笑道:“十二月了啊。好时节。” “是啊。前不久已经在提前筹备年货了。??壹??看书”穆昀意受他的感染,也觉得此刻眼前开阔舒展。他望着陆启明,轻笑打趣道:“陆公子果非常人,看来我们之前是白担心了……” 他之前看陆启明内力毫无,还觉遗憾;而此时与陆启明对坐,他竟感受不到一丝陆启明的气息。若不是陆启明主动与他说话,他甚至怀疑他连人都看不到。 穆昀意心中暗叹,好高明的敛息手段。他好奇道:“陆公子如今……境界几何?” “境界么?”陆启明想着自己的情况,自觉有趣,笑道:“有点多啊。” 他如今自保有余,也不惧与人知。不等穆昀意再问,他直接解释道:“单说内力的话,我现在连武生也不是。” 穆昀意惊道:“竟然是真的……”他本以为是自己修为不够弄错了。 陆启明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凤族涅槃重生是真正意义上的“死而复生”,等于说摧毁原来的身体,重生出一具。所以原先的内力自然没有了。 不过这对陆启明来说反而是好事。他之前在错误的时机触发化凡,身体先天不足一直无法解决;但这个限制今后自然不再有了。他如果真想恢复之前的修为,其实是很快的事。 陆启明随意握了下手,继续道:“但是如果按体修的标准,”他想到陆子祺,不由莞尔,道:“还算小周天吧。” “**强度?”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穆昀意更是心惊——要知道,体修也是有内力才能保证战力的;没有内力,仅凭**达到小周天实力,这可能么?但穆昀意又知道陆启明绝不是夸下海口的人,他真实的实力,只可能更强。 “穆公子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之前精神力境界是大周天。”陆启明沉吟片刻,无奈道:“这个实在不太好说。姑且算比以前再高一些吧——但现在用不上。” 陆启明不好细说,说出来倒像炫耀——他自己从前的修行、前世的经验、黑影和大祭司的传授再加上后来对红莲业火规则的领悟……从“大周天”往后数的四种境界在他身上同时存在。 不过陆启明说“现在用不上”也是真的。 首先,别人的东西虽好,但毕竟不可能与自己的修行完全契合。陆启明是可以直接拿来用,但他不会这么做。 再者,前世那个世界的修行向来是“与天地夺造化”的大逆之事,而今生的人们却是在走”顺应天道“之路。他忘记前世了十六年,原已经习惯了现世的修行;如今恢复记忆,这种冲突便无法避免。究竟如何取舍平衡,是急不得的事。 更重要的是,他的境界存在断层。在红莲业火中他为了自保不得不跨越原本境界、直接试图领悟高等级的规则。虽然最后侥幸成功,但境界虚高,已不是根基不稳的说法了——根本毫无根基可言。 所以大祭司给他留下讯息,郑重告诫他以后修行千万不可贪快,务必从头开始,循序渐进,连武生也不要跳过,就把自己当作从未修行过的人来看。 当然,即使大祭司不交代,陆启明也会这样做。 这些细节穆昀意不知道,但不妨碍他放下对陆启明实力的担心。否则别说中武,连当下这关都难过。陆启明既然有把握,他也能放松些。 穆昀意忽想起一事,笑叹道:“我原本是想帮忙的,没想到反而是托陆公子的福了。” 陆启明打量着他的精神气,含笑道:“穆公子气色确实好多了。” 穆昀意苦笑道:“实不相瞒,之前侥幸能在术修一道上突破小周天,其实是走了小道的。” 他说的委婉,但因陆启明之前便隐有猜测,立知其意。穆昀意天赋是不错,但限于身体的旧伤,又想迅速自己摸索入小周天,常规方法没有希望。他多半是以寿数为代价取得的境界。 陆启明暗叹一声。 穆昀意轻声道:“想必陆公子猜到了,我原叫齐昀意。皇家的那些事……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这些年也是苟延残喘罢了。”他说这话时神情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他平淡一笑,边为二人添茶,接道,“但我既活下来,那便是天意允我为母妃报仇。为此牺牲十年寿命又算得了什么?只遗憾不能牺牲更多。” “这就是我过去的想法。”穆昀意自嘲地笑笑:“让陆公子见笑了。” “当初和顾之扬他们一起找陆公子,是想着自己做过的不自量力的事多了,便也不差这一件了。”穆昀意感概道,“却没想倒成了自己的造化。” “那位前辈不但赠我了补全寿命的丹药,还传授了大周天时重塑肉身之法。”穆昀意摇头笑道:“这下,真不知欠陆公子多少杯茶了。” 陆启明莞尔,打趣道:“怎能这样算?穆公子勿要把自己的机缘都赖在我身上。” 二人相视一笑。到了现在,已经不必算啦。 穆昀意又问:“陆公子接下来如何打算?” 陆启明简明道:“去中武。” 穆昀意奇道:“陆公子不回神域吗?” 陆启明一怔,旋即想到他误会了,叹气道:“我真的是陆家的人。” 穆昀意歉然一笑,又有些不解。 “那位前辈确实是神域的人,不过不太熟,”陆启明轻笑道:“或许只是好心人吧。” 穆昀意知趣不再问,只好奇道:“说来说去,神域到底是什么地方?” “很倨傲的简称啊。”陆启明漫不经心地随口评价了一句,解释道:“全称是‘神裔之域’,但读起来拗口,就简称神域。但久而久之人们便只知神域之名了。” 陆启明回想着凤族的传承记忆,指了指西方。 “一直向西,穿过苍茫雪域,再过了浮罗冰川,就到了。” 陆启明露出一丝笑意,听说风景不错,可以去看看。 第三章 少做一次闲人 在这场演了大半年的戏里,姜家一如既往的潇洒,当时便径直离了这片是非地。??? 大唐早早出局;而目前看来,却未必算输。 其余世家则是理也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他们各怀心思,却皆有意让名义上的主家大盛赚些脸面。大盛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权当不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陆启明听穆昀意逐一说着,莞尔评价道:“各得其乐。” 穆昀意失笑:“说得好像与陆公子你无关似的……不过,你们陆家的状况,比之前更有趣。” 陆启明挑眉,“怎么,还没定?” “有些人或许不自知,但在我这局外人看来,早该是定的了。”穆昀意点头,暗中对陆行之佩服不已。他看向陆启明,含笑道:“但表面还是原样,连对外面的声音也不再有——不知是在等谁。” 陆启明皱眉,低头喝了口茶,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唐晟回去后,林氏怎么处理的?” 穆昀意有些意外他的无动于衷,但还是如实道:“都撤回了,作壁上观的态度都不再有。至于详细如何,我没有大唐的信息来源。” 陆启明用指节扣了两下桌面,正要开口,忽然顿住。他莫名笑叹一声,按了按太阳穴,再次望向穆昀意:“有些事与我原先想的不一样,还要麻烦穆公子再细说一下唐晟一事。” 穆昀意压下心中的疑惑,与他一一叙述。 陆启明听着,渐渐把林有致的用意猜了十之七八,心中微沉,暗暗叹气:“这丫头……”这回可是他弄巧成拙了。 “秦氏的人倒一直未曾离开,不过转在城外住。”穆昀意想起这个,补充了一句。 城外?陆启明重复着这个词,想到某个可能,微微一笑。 …… 宋平安看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下来,下意识四周瞧了瞧,略显紧张地低声道:“接下来怎么办?”外面看起来都是寻常百姓,实则不知有多少双别有用心的眼睛。 穆昀意笑而不语,看陆启明如何说。 陆启明向宋平安伸出右手,含笑问她道:“一起出去走走,怕不怕?” 宋平安睁大眼睛,怔怔地仰头看他;她深吸一口气,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却不自知。?? ?壹看书她小心地搭上他的手,郑重点了点头。 楚薇还想劝他们勿要莽撞,刚措辞了一半,抬起头却发现两个人已经消失无踪;她四处望望,还是连影子都没,不由迷惘。 穆昀意在一旁笑道:“薇薇不用找了,是敛息。” “敛息?”楚薇半晌才恍然,讶然道:“那……陆公子刚刚岂不是在故意逗平安?” 穆昀意轻笑点头。 楚薇缓缓把嘴合上,好笑道:“陆公子倒是好兴致。” 穆昀意不置可否,低声自语道:“有些奇怪啊……” “什么?”楚薇没听清他说什么。 “回去吧,咱们继续吃饭。”穆昀意当先转过身。 …… 宋平安被陆启明牵着,心惊胆战的向敞亮的门外走去。 她初时并未觉出不同,可走了近百步,竟无一人的眼光看向她,连相熟的人也对她视而不见,这才意识到特别来。 她还是不敢置信——两个人明明不遮不掩地走着,阳光充足影子分明,怎么竟没人能发现他们的存在呢? 她扭头去瞧陆启明,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睛,声音在耳畔响起:“好玩吧?” 宋平安拿手在一个神情严肃道路人眼前晃了晃,结果那人还是一样严肃着,惹得她扑哧一笑,新奇地点头;旋即意识到关键,瞪眼道:“你——你刚刚故意的!” 然后她便听到陆启明那可恶的低笑声。她试图用眼神示威反抗,倒是自己绷不住先笑场了。 今天真好。宋平安带笑想着。 还是一样的路,心情却与之前再不一样。 万人万物皆成布景。喧嚣热闹回环周身,却仿佛绕着他们走。日常细碎的生活场景蓦地变了模样,像极了一长卷形神兼具的工笔画。 他们身处其中,同时又是抽离的。走着看着,仿佛世上并没有他们,又仿佛他们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这是宋平安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奇特感觉,既有趣新鲜,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空旷茫然;幸好有他在身边,不安便成了安宁,无措便成了自在。 宋平安轻声感叹道:“真像在春游啊。” 她看到陆启明无声地笑笑。那一刻,宋平安忽然心有明悟——这种感觉,就是他的感受吧。? 不知怎么,宋平安忽然莫名心酸。她开始沉默地陪着陆启明走。 …… 陆启明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宋平安这个小姑娘很可爱,忍不住逗弄一下。至于握着她的手,一来想,二来也是必要。 他现在没有内力,用的是凤族的敛息术;想要多顾一人,必须要肢体接触才行。 凤族敛息术之高明远甚于他前世所学;不过这也是无奈——凤族之人单独在外时,一定要谨慎遮掩自己的凤族身份才行。 至于原因,陆启明颇感啼笑皆非。他过去只知道修炼得道的妖灵精怪有时会被人捉杀了当作上好的材料用;莫说别人,他自己也曾干过这样的事。 但果真风水轮流转——论珍贵,普通的妖物怎么比得过龙凤二族?这也是当时他自己的血液就能直接制符的原因…… 虽说以龙凤二族在这个世界的势力,绝大多数人的觊觎之心连说都不敢说;但难防会有寿元将尽、孑然一身的老怪铤而走险。陆启明便懂了母亲尚在身边时、说什么都不放自己单独出行的缘故;幸好中洲地浅水清,才没有额外的波折。 有这种危险时时逼迫着,便成就了凤族最顶级的敛息术,即使他毫无内力,仅凭本能,也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总有例外——一个身影正正挡在二人身前。 陆启明正想事情没注意,差点撞一个对怀,愕然抬头,有些惊喜:“青衣?” …… 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净无尘,几砚寒生雾。 真是院如其人。 不过此时陆启明顾不得欣赏园景,一直盯着青衣左瞧右瞧。 青衣虽没什么不自在,但被他看得心烦,冷冷道:“我脸上有花?” 他没想到陆启明竟十分诚恳地点头,笑道:“青衣,来,借手一观。” 青衣皱眉,狐疑道:“怎么?我有病?”不过他还是依样把袖子挽起。 陆启明失笑:“没有的事儿。我看点儿别的。”这是看他做医师习惯了吗? 他捏了捏青衣的腕骨和指节,啧啧赞叹不已——青衣这种体质,如果生在他前世那个世界,怎么可能像这样无人问津?绝对是各大帮派争抢的仙品资质啊。 想到这里,陆启明有些失神。 不知自己死后,又有谁能去照顾师傅?希望小师妹能迷途知返,回到宗门,续上香火。否则曾经那么辉煌的承渊宗,若因为他的原因传承就此断绝,那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这时,陆启明心中一动,盯住青衣,脱口道:“青衣,你可愿拜我为师?” 青衣微怔,定定地望着他,嘴唇紧抿。半晌才别过头去,平淡道:“你管好你自己吧。” 陆启明犹不死心,笑眯眯道:“真不考虑?不如这样,我可以代师收徒啊。” 青衣砰一声搁下茶杯,微怒道:“我说不用!” 陆启明倒没什么,宋平安气不过道:“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 “没事。”陆启明拍拍她的手,笑道:“其实青衣他——” “你和她说这么多作甚!”青衣愤然打断。 这下连陆启明也有些讶然地望向他。 青衣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有些懊恼,举杯喝茶作掩饰。 陆启明忽一笑,自嘲道:“你说的也不错。其实现在说修为的话,我倒与你相同。” 青衣手一抖,茶水顺着指缝流下。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杯子,低头把水珠甩走,冷冷道:“正好,更像。” “青衣!”陆启明皱眉,一字一顿道:“勿再动那个念头,我自保有余。” 青衣抬头看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再做声。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宋平安、陆启明前面的茶杯直接收走,边道:“既然你用不上我,就走吧。” 陆启明摇头而笑,问他:“你忘了说一说——有致怎么样了?” 青衣冷冷瞥了一眼宋平安,平静道:“她说她很好。”他端起东西向里屋走去,声音传来:“而且很忙。子午阁的人她都带走了;我明日出发。” “不送。” …… 大院儿。 夏五一手端饭,一手拿筷,看着桌上的菜,心中既悲又喜——悲是悲院儿里最会做饭的人不在,喜是喜院儿里最不会做饭的人也不在。 至于这些扬哥烧的菜,马马虎虎混个饱吧。 夏五摇头晃脑,嘴里嘀嘀咕咕,筷子向一块儿钟意的茄子伸去。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蓦地瞪圆了——他看见了什么?!那块儿茄子飘了起来! 他再看——不,茄子往上是一双筷子——悬空的筷子?! 他再看——不,筷子往上是一只手——哪儿来的手? 人?谁?!夏五使劲地睁大眼睛。 陆启明悠闲地把茄子塞嘴里,边吃边点头道:“顾之扬做的?比我想象中好那么一丁点。” 可怜被无辜点名的顾之扬正喝着水,直接被呛得翻白眼;至于夏五,若不是茄子被陆启明吃了,他估计要惊得直接喷出来。 夏五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方叫道:“陆陆陆陆陆——”然后立刻捂住嘴左看右看。 陆启明忍俊不禁道:“想我了?” 夏五猛退五大步。 不愧是顾之扬,闷笑几声后注意到了“重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陆启明凌空以手刀比划了两下,微笑道:“刀功感人。” 顾之扬开始费脑筋琢磨这到底是夸他的还是骂他的。 陆启明站起来笑道:“你们继续吃,我就先来给你们说一声。我现在得回陆府一趟,一会儿回来。” 另三人异口同声:“啊?!” 可是陆启明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忽然想到一事,回头道:“该去中武了吧?你们先准备东西啊!” 三人再:“啊?!”正待再问,可这回陆启明可是真的走远了。 三个人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 连顾之扬也不禁默默道:“就这样?其他的……都不管了?” 宋平安不确定道:“好像是这个意思吧……” 夏五喃喃道:“为啥我觉得不太对劲儿啊……这货好像被老叶附身了……”虽然两人并不像,但就是给他这种感觉。 宋平安不知道叶醉,便追问。 夏五答道:“一个为老不尊的中年大叔。” 宋平安哑然失笑,“这也差太多了吧?怎么会对?” 顾之扬和夏五对视一眼,齐声道:“对,实在是太对了!” …… 陆启明独自走,便更快一些。 他回想刚刚的几幕场景,微微摇头。他已经尽量注意了,但还是难免与从前有些不同。 他还是陆启明,但他又不仅仅是陆启明了。 今生人做今生事,混淆不好。陆启明虽知道这个道理,但前世近五百年记忆的影响不是说抹消就能抹消的。 慢慢来吧。 …… 陆府大方园,一手拎一个盒子的少年从守卫面前悠哉走过,无人发现。 陆启明站在半开的门前怔怔地看着陆行之,无声叹了口气。他忽然就改了决定。 再少做一次闲人吧。 第四章 再访经义阁 陆行之将入大周天。壹?????看书 这对从前的陆启明来说是好事;对陆行之自己却未必。陆启明知道他一直在蓄势——若再等五年,待时机成熟时再晋入大周天,那么陆行之在高阶之前修行将再无瓶颈。 但陆行之为了稳保陆启明,选择此时仓促晋入,等于是放弃了之后修行再进一步的可能。这种做法,在本质上与穆昀意的选择又有何区别? 陆启明忽感愧疚,为以前的自己,亦为现在的自己。 他抬手扣了门,这一刻他真心地、仅仅作为陆启明而来,轻声微笑道:“祖父,我回来了。” 陆行之猛然抬头,一喜,再惊,又释然。他看了陆启明许久,拉开身边的椅子招手道:“来,坐。” 陆启明点头,自然地把门带上,将透着热气的两个食盒搁在桌上,笑道:“我刚刚路过玉盘巷,就顺手买了盒椰子糕给小祺儿解解馋。至于这个是西湖茶苓糕,清淡又暖身子,祖父可以尝尝。” 陆行之则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你这次不准备见其他人?” “对。等中武吧。”陆启明微带叹息。连顾之扬他们都能发现他语气的不对劲,何况是陆子祺?就再过些日子吧。 陆行之不再多说,只皱眉问:“你修为怎么回事?”他看陆启明第一眼就发现他修为全无,这也是“惊”的原因。但陆启明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找到他这里,想必并非糟到极点。 陆启明笑笑,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掰手腕的动作。 陆行之挑眉,伸手与他相握,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浓。片刻,他点头表示认可,又摇头道:“就算如此,你这般过来,还是鲁莽了。” 陆启明微笑,低声道:“过去一直添乱。这一次想过来顶点事儿了。” 陆行之定定地看着他不做声。 “说不定我晚上就后悔了,”陆启明笑,调侃道,“所以祖父千万不能放过这次,不用客气。” 陆行之抻开一张纸,陆启明起身帮忙研磨。壹?????看书 他一边写着名单,平淡道:“你的事就不用说了。至于陆远空,定罪可以;彻底解决,现在得不偿失。” 陆启明点头,道:“这个得再等我一段时间……不过外面那些看热闹的,我倒可以出发去中武的时候顺路处理。” 陆行之提笔的手微顿,笑骂道:“狂妄。” 陆启明笑而不语。他侧头看了那串陆行之写的名字——可都没什么大印象了,便事先声明道:“先说好——大周天搞不赢。” 陆行之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把写好的名单递给他。 陆启明接过来边吹边看,见到名字分为三种——“杀”,“伤”和“避”。他大致看了一遍,莞尔道:“他们来的人可真够多的。” 陆行之皱眉道:“你量力而行,前两种视情况选两个就行。” 陆启明嘿嘿道:“我就当是全部了。” 陆行之瞪眼。 可陆启明已跑到了门边,扬声道:“那我就走了啊。东西趁热吃。” 陆行之望着他的背影很快无踪,笑着叹气;想了想,拿过那个食盒打开。 清气沁心。 …… 陆启明出了大方园走了几步,忽然方向一转,反而向后面走去——经义阁——这么多事啊,如果不进去瞧瞧,岂不亏大了? 他走到经义阁的背面,驻足前眺。以前倒没有发现,经义阁周围竟然布了这么多的阵法。 不过也只是麻烦一点而已。陆启明目光一扫,随意踩了两个位置,便无声无息地过了第一道阵法。 他莫名有种不劳而获的感觉;旋即又笑——莫非前世学的就不是自己的了? 对于阵法,陆启明前十六年都没有往深处学,只是了解些基础罢了。但现在好了——到目前为止,两个世界最相近的就是阵法。他前世的那些阵法,有八成与这个世界的阵法相通;至于解决陆府这些基础的小阵法,自是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陆启明又不禁摇头而笑——“基础的小阵法”么? 陆氏用作守护经义阁的阵法,自不是摆出来给人贻笑大方的;最好的例子就是——以从前自己那点儿阵法水平,甚至连发现都不能。 ? 前世那个世界,人们自身的修行随着末法时代的来临而渐渐衰落,于是寻求长生的人们便试图依凭外物——丹道、器道和阵法等技艺,就这样空前的繁荣起来。 所以前世那个世界中,修行者的自身修为虽然比不上这里,但阵法等道却远远胜过。以陆启明前世的眼光来看,陆府这些阵法自是过于简陋了些。他不禁好奇——不知那所谓神域的水平又如何? 就这样一路走着神,一路过着阵,陆启明走到了经义阁的近前。他小心的打开窗户——剩下那道检验血脉的阵法了。 涅槃之前陆启明尚不能通过,此时更不能;但陆启明此刻那点儿恶趣味上来,偏要用自己的血液破了这阵。他划开指尖,用前世的古法凭空写了一个嘲讽意味的“破”字符,然后翻窗户轻轻松松跳进了经义阁。 经义阁中是沉静的书卷气。长久无人来往,却因阵法加持的缘故,处处洁净,不染一尘。 经义阁体量修的极大,内里每层的高度与与凡常建筑不同,将近有三层楼高,令书柜之间的走道显得愈发窄。人们缓步走在其中,只觉身周书柜冲天而立,书籍无尽如山海。 陆启明有些意外其中藏书之多——看来这里不仅仅是大周天修行者的感悟。陆启明弯腰抽出最下层的一本,其中的内容竟是一位武者所写;句段中的天真难免,然心思新颖,毫无拘束,连他看了都不禁点头;翻到最后,他甚至也被引得有了些新的想法。 陆启明把这册旧书放回原位,向上隔了段距离随手再抽一本。这册内容则相当踏实,像是一个武师所写。陆启明看了前面两篇便断定此人绝对有直入大周天高阶的潜质;翻到末页一看,果不其然——可惜笔者已在三百一十年前离开人世。 陆启明小心把书规整放回,继续走着。 真看时才发现,经义阁中的藏书中出自陆氏族人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则是千年来四处的收集——或许用“搜刮”这个词更恰当。不用想就知道抄家灭族这样的事没少做;不过既然是同一个“陆”字,就不说了罢。 其他世家也都相似。也不知因为“世家”才去抢食,还是因为抢食才成为“世家”;或者并无区别。 陆启明渐往上看,反而有些失望。经义阁中对基础东西的价值,鉴定水准极高,其中常能有惊艳之感;但小周天中阶以上的相关感悟,便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了,甚至偶有败笔。 陆启明不再有一一看下去的耐心,足尖一点,整个人就轻飘飘地跃上了书架的顶面。 也很干净。陆启明索性躺下,向下伸手捞了好几册书垫在后脑当做枕头,再拿一本较厚的开始继续翻看。 这已经是最顶端的书;便也是出自修为极高者之手了;这本是大周天圆满写的。 陆启明凝神,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手气不错。 他前世的修为,如果按力量类比,大约等同于这个世界的小奥义巅峰。但是又非常不同——前世修行向内观“己”,这个世界则是向外观“物”。所以前世的眼光难以照搬在如今的修行上。而黑影、大祭司给他的奥义感悟又“高屋建瓴”得太过了些。是以大周天的感悟对此时的陆启明而言,真是最有用不过。 这本书前面将小周天升入大周天的过程叙述的极为详细贴心;而作者的情况又恰好与陆启明有相似之处——精神力境界高于**修为。他便写了如何借助精神力沟通天地进而发展肉身的要点;后来亲身实践后更是加以补充。陆启明认真看着,一一记在脑海。 后面则是大周天中几个小阶级的感悟,倒中规中矩;很多东西陆启明现在就可以轻易做到,便不觉稀罕。而到了大周天圆满时,书才刚刚翻了一半。 陆启明有些猜测,继续看——果然都是对于大周天晋入小奥义的推演。 开篇精彩对路。而再翻一页时,陆启明却不由皱眉;他耐心继续看了几段,不由暗道:“这未免太过误人子弟了些!”这作者自信太过,路偏的远了也不自觉。 陆启明站起来俯视四周,看到了经义阁一角的桌子,便用精神力托了一支炭笔过来,从青玉坠中取了张纸做批注——既然他看前文心有所得,就写些东西做报酬吧。 陆启明写完把纸夹进去,便顺着向下看。 对于奥义境的理解,这本书仅仅停留在推演阶段。但陆启明也不得不认同作者的天才——虽说有一半错的离谱,另一半却令人频频拍案叫绝。陆启明初时仅仅纠正错的,但到了后来看到精彩之处,也忍不住把自己的感悟和延伸也一并加了出去。 书越来越厚。 陆启明意犹未尽地翻到最后一页,赞叹地舒了口气,抬手把书往头顶上面推了推——却撞着了东西! 陆启明仰头倒着看,刚好与一个盘膝而坐的黑袍老人对视——噢,是那位守阁的老祖啊。陆启明连忙坐起来,也盘膝端坐。 黑袍老人面无表情道:“来干什么呢?” 陆启明笑笑:“老祖,来找您呢。” 黑袍老人没接,伸手翻开之前那册书陆启明的批注。他看了第一张纸,沉默片刻,吩咐道:“你继续看,我看你的。” 陆启明点头,果真又抽出一册书安静看着。 一老一少两个人就这样坐在书架顶上默默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陆启明已经翻过了七八册,黑袍老人才将之前那册的批注看了一半。他忽道:“你以后可以多来‘找我’几次。” 陆启明莞尔道:“老祖,我可没开玩笑。”他半真半假地做了一个认真的表情,笑道:“其实我现在就医术最拿得出手,老祖可信得?” 黑袍老人直截了当示意陆启明把脉。 陆启明诊过,取出一张新纸列了药材的单子,轻声道:“这份平日里用,先一直调理着;半年之后,老祖腿上的经脉,应该能看到成效。”他又写了一份,道:“这个是丹药需要准备的东西。不过我现在没内力炼不成;明年时候,差不多就够了。” 黑袍老人按了按被陆启明注解过的书,道:“你确实是陆启明?” 陆启明笑着点头。 黑袍老人道了声“好”。 第五章 再见陆城 “怎么又来了?” 青衣开了院门,抬手示意陆启明一起到凉亭去。??? ? ? “我后悔了还不行么?”陆启明坐下来,微笑道:“还是要找你帮忙啊。” 青衣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意,道:“说。” “我要修补件东西,就这个。”陆启明取出一物,正是在拍卖会上偶然所得的那块古旧罗盘——准确的说,应该称之为“阵盘”——是他前世中一种常用的固化阵法的方式,在此处出现,不知是不是巧合。 青衣没有兴趣看那个阵盘,直接道,“需要我做什么?” “稍等,让我先看看。”陆启明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还没来得及研究。 青衣点头,丢下了句“那你看吧”,就转身回屋。 陆启明莞尔,由他去。 陆启明心念一动,取出纸笔——还是那支经义阁的炭笔;然后开始端详这个旧阵盘。能看出制作者的层次相当高,但有趣的是,制作者用的却是前世那个世界、末法时代之前的古老手法,让他一时间想起了年少时随师父探寻古迹的经历。 他摇头赶走脑海中冒出的记忆,凝神观察。上面固定的阵法原是一个大型幻阵,虽然不太适用,不过陆启明可以把它改成一个扰乱气机的东西。 他心中有了方向,便开始提笔写需要的材料。 不知何时青衣又回来了,站在他后面看着,突然道:“你的字……更难看了。” 陆启明苦笑——会这样说的,只有青衣一人吧? 不过陆启明也无话可说,虽然他的字写的也极好,但确实是比不上青衣的书画双绝。??? 要?? 看书陆启明低头看自己的字,其实与从前差别不大,亏得青衣能看出不同。但陆启明没有多解释,只把黑色晶卡递给他,笑道:“这些材料要劳你跑一趟了,不过卡里钱可能不够,我再写几种替换的。” 陆启明正要动笔,纸却被青衣抽走收入袖中。 “不必了。”青衣没有看陆启明,低头道,“林有致听你说的可怜,所以卡里是五千万筹。” 陆启明怔住了,这时才知道她那日所说“顺便存个整数”的分量。他沉默片刻,问道:“她最近可急用?” 青衣看了他一眼,平淡道:“先管你自己的事吧。你现在帮不到她。”不再细说,他问道:“这些东西……买好之后给你送去?” 陆启明摇头道:“还是我来找你。” 青衣点头,稍有犹豫,还是问道:“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陆启明也不瞒他,晃了晃陆行之写给他的那一长串名单,懒洋洋笑道:“解决点儿麻烦。” 青衣抢过纸来看,眉越皱越深,“你一个人?” 陆启明点头。他向后放松靠在椅子背上,以手支着头眼睛微眯,一边笑道:“说实话,本来真是懒得管了……这几个月过的实在没趣儿,就想借着去中武的由头直接溜了罢,找些好玩的地方走走看看。” “但是,”他叹气道,“总不能光眼看着别人因了我忙活吧。” 青衣沉默地笑笑,半晌道:“你今天话很多。??? ? ?” …… 陆启明离开时下起了雨。他借走了青衣的青伞,一个人出了城。 …… 城外有个造景讲究的小庄子,秦悦风看着喜欢随手买了下来。这些个月,秦家的人便都住在这里。 “祖爷爷,您老这次是算着什么啦?”秦悦风一边帮老人捶背,一边嬉皮笑脸问着。 秦天时是秦家太上长老中与秦悦风最亲近的,这次被秦悦风说动过来帮忙;不过却是这个下午才刚到——按秦家人的作风,定是有原因的。 秦天时接过秦悦容端来的茶,笑眯眯地喝了一口,示意姐弟二人不用做这样子了。先问秦悦容道:“小悦容的梦占能看明白几分啊?” “我一点儿也看不出。”秦悦容摇头。 秦天时点头,意味深长道:“你们新认识的这个小朋友很有些意思啊。” 秦悦风奇道:“祖爷爷竟然也不能吗?”秦天时可是大周天中阶的实力啊。 “我只是大略感觉到该来了,却不知详细。”秦天时笑笑,又道:“悦风啊,你再见他时候可要给他说说。看不出天机渊源可不是好事,太招眼了。若他是用了什么秘法遮蔽天机,告诉他‘过犹不及’——咦?” 他忽然抬头,看向院子门口。 片刻后,一个撑着青伞的少年走过来,叩门笑道:“秦老是不是要夸我‘知错能改’?” 秦天时哈哈大笑,对秦悦容姐弟调侃道:“不错不错,这小子本人可比你们形容的有趣多了。”他又对陆启明笑道:“你先别出声,让我再试试。”语罢,他双眼一闭,就默默心算起来。 老顽童?陆启明暗暗好笑,与那姐弟俩点头问好,无声走过去坐在秦天时对面的椅子上。 又过了两秒,秦天时才睁开眼睛;一看到对面好好坐着的陆启明,他就摇头。问清了时间差后,他瞪陆启明一眼,笑道:“狡猾。” 陆启明笑而不语。现在精通术数的人是能算出他的行动了;可惜却有极大的误差,还不如算不出的好。 秦天时好奇道:“莫非你小子能算出我何时到?” 陆启明诚实摇头,对秦悦风笑笑,道:“我这次只是来找秦悦风的,来托付几个小朋友。” “噢,是叫……顾之扬和谁谁谁对吧?”秦悦风意会。 “就是他们几个。”陆启明点头,道:“他们毕竟与我有过联系,一直在陆城不动也就罢了,去中武的路上难免有人会拿他们试试手气。” “你呢?”秦悦风问,然后忽然惊觉:“咦你怎么过来的?” “有人不需要我这个老古董啦。”秦天时长吁短叹道:“悦风啊,你看,让我白跑一趟。” “哪儿能呢?”陆启明嘿嘿笑道:“秦老不知道我心里正偷着乐呢。” “得,说吧。”秦天时指了指茶碗,笑道,“反正我与陆玄通那个老匹夫争了大半辈子,这次本来就是找他‘喝茶’的。” “不谋而合啊,”陆启明一拍手掌,解释道:“秦老可能不知道,陆……太上长老被人下了误导术。” “误导术?”秦天时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但不妨碍他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他恍然道:“这才对嘛。要是陆玄通真那么糊涂,那不是在骂我么?!”幸好那老匹夫是着了道了,否则岂不是衬的与之不相上下的他一样的愚蠢? 陆启明失笑,继续道:“我倒知道这误导术的解法;秦老喝茶的时候,可以顺手帮他解了。” “这么张脸的事儿你就这样让我?怎么不自己来?”秦天时一脸不信。 这就是你秦家的太上长老?陆启明丢了个调侃的眼神给秦悦风,秦悦风无奈翻个白眼。 陆启明好脾气的解释道:“因为我现在没有内力。” “啊?”三人吃惊;他们本以为是陆启明装的呢。 这有什么?陆启明不以为意道:“再炼就是了。” 秦悦风默然道:“够豁达。” “不必偷偷得瑟了。”陆启明瞟了他一眼,含笑道:“你现在打不过我了。” 秦悦风瞪眼,手痒道:“试试?” “等到中武吧。”陆启明摆摆手,眯眼看了渐暗的天际。 …… 三日时间转瞬即过,一切准备就绪。天下寒雨,很合适发生些大事。 陆启明撑着黑色油纸伞,走到正对城门的大街,满意点头——又是一个好上午,人多,热闹。他散去了敛息术,缓步走向城门。 “陆启明现身。” 越来越多的人赶过来随着他走,前面后面,左边右边,房顶地下。 陆启明仿佛没有看见。他径直匀速走出了城门,向后望了一眼“广扬”二字,微微一笑。 “再见,陆城。“ …… 与此同时,秦悦风正向顾之扬他们的院子找去。 蓦地,迎面有一个撑着青伞的熟悉身影;那人抬起头与他对视。 秦悦风大吃一惊,脱口道:“陆启明,你怎么在这里?” …… 第六章 别怕,我救你 雨淅沥下着。? 撑着青伞的那人盯着秦悦风没有说话。秦悦风正待再问,忽皱起眉头,冷眼向身后看去。 有轻微的破空声响起,一个略显佝偻的中年人在秦悦风不远处站定。他作普通农夫打扮,也拿一柄锈迹斑驳的镰刀;若他不是这样出现,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他竟也是一个小周天境的修行者。 秦悦风眯起桃花眼上下打量他,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人是大盛王朝新近招揽的一个外姓客卿。他哼了一声,懒得看;王朝为了扩张实在饥不择食,什么货色都往肚里填。像这种野路子出身的小周天,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秦悦风一脸不在意,而那大盛客卿也没比他更和气,直接道:“秦悦风,你要是多管闲事,不要怪我不客气。” 秦悦风震惊不已——从来只有他瞧不起别人的份儿,但现在这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又算哪根葱?他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直接飞起一脚踹过去,嘴上反问道:“少爷我管就管了,你有意见?” 秦悦风这一脚看上去简单粗暴,大违秦大少一贯的风流倜傥;大盛客卿原本看不上眼,待到了临头才骇然感到其中难缠的暗劲儿。他大喝一声,双手提起旧镰刀全力抵上,暴退十数步,抬头恼羞成怒道:“这里可是大盛的广扬城,不是你秦家能撒野的!” 秦悦风“哟”了一声,指指身后那个打青伞的,嘲讽道:“谁还不知道广扬这地方与这家伙一个姓?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收起笑容,冷冷道:“就算是你们四皇子在这儿,与我说话也得客客气气,你算个什么东西?” 秦悦风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全力出剑,没几下就解决了他;秦悦风略作犹豫,还是只将其打昏扔到一边。 大功告成。秦悦风转过身准备与陆启明说笑,结果话到嘴边却一愣——没有人了?他越到房顶,四处眺望,在隔了一道街的地方看到了那个青伞;秦悦风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闷? 他正要提气跃过去,忽地心有所感,猛然抽出玄冥八卦剑隔空掷了过去——锵然一声响,玄冥八卦剑与看不见的利器相撞,空气中迅速显出一个灰影又立时淡去。 有了这一挡,秦悦风已赶回“陆启明”身边,感知着空气中的细微波动——有点麻烦,是得了辰家嫡传的小周天。但这个不知名的辰家人一击即走,没有停留,想必是没有把握独胜秦悦风。毕竟秦家的术算可是辰家遁隐的克星。 但这样下去,人会越来越多的。秦悦风皱眉。 他鼻尖嗅到一丝血腥气,讶然低眼看到“陆启明”臂上的血痕,戏谑道:“嘿,你不是说我打不过赢么?”秦悦风想到了某种可能,有些不高兴道:“你试我?” 雨渐小。青衣收起青伞,道:“他没有。” “你不是他?!”他一开口,秦悦风立刻发现二人声音截然不同;可他再三细看青衣的脸,依然难以置信眼前的人不是陆启明——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精妙至此的易容术?就算容貌易得,神采呢?怎么也能一模一样?秦悦风不禁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青衣略显不耐烦地蹙眉,简单道:“画的。” 秦悦风联想到陆启明要做的事,恍然道:“你是想帮他引走一部分人?” 青衣默认。 秦悦风挑眉,突然扣住他的脉门。 青衣面露痛恨之色,冰冷道:“放开!” “啧,看着这张脸露出这样的表情还真是有趣。”秦悦风笑着放开了他,道:“原来你是出来送死的……陆启明不知道吧?”这人既不是陆启明,那就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了;不会武功还敢扮作陆启明招摇过市,不是寻死是什么? “麻烦啊……”感知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修行者气息,秦悦风哀叹一声,抓起青衣就跑;再不跑就要被围了。??壹??看书 可还没跑两步,拐角看着一个穿着武士服的明丽少女——秦悦风眼睛一亮,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定要去逗弄一番。 而下一刻,他却看见那少女脸色变了,怔怔盯着“陆启明”的脸,然后拔剑毅然向他冲过来。 才武师……秦悦风怀着怜香惜玉的心只躲开没还手,却听见身后一声焦急的“启明”。他嘴角抽了抽,问青衣道:“她又是谁?” 青衣冷冷道:“一个他招惹的蠢女人。” 秦悦风深吸一口气,快速倒回几步抓起宋平安一起跑。他看着那张与陆启明毫无差别的脸,叹气道:“陆启明,哥们儿我够义气吧?” 青衣立刻道:“我不是他。” 秦悦风百忙之中抽空翻了个白眼。 …… 城门外,陆启明环视一周。来的人没有他预想中的多;不过现在这样反而更合适。陆启明收起黑伞,把它放进青玉坠中。 人们看着黑伞凭空消失,眼中闪过一抹灼热——连伞这种凡物都舍得往里面放,那个储物之器的空间定然不小。 紧接着,在他们震惊的注视中,陆启明只轻一点地面,整个人就飘然而上,站在高大雪松的尖端俯瞰着他们;而细软的树枝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竟连晃也不晃。 “真方便啊……”陆启明暗叹。这种感觉确实很有意思,但每当陆启明想到“种族天赋”四个字,还有有种无奈扶额的冲动。 这个世界果真与他的前世太不相同,更难以认同他现在的身体竟然根本不是人族。幸好他今生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类似于人族的化凡之身;否则如果真是一只凤凰的话,他恐怕实在要试试夺舍了。 陆启明摇头一笑,向前迈了一步,瞬间到了百米开外的另一株树上;大约适应了一下速度,他开始向远方极速掠去。 身后有很多人辛苦追赶。 …… 树林愈密,地形愈陡。陆启明很快到达了黄金树秘境入口附近的山脉。 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仅凭天赋和力量,他的速度竟然能比内力尚在的时候还快!凑人数的武师就不说了,连小周天高阶的修行者在这山林中,都被他尽皆甩脱;除了此时身后的这一个专攻”速度“的——陆启明急转数次方向,他仍能紧紧赘着。 周围空旷,只余两人。陆启明感知了一下其余人的距离,停下脚步,与那人正面对峙。 入目是一个深褐锦服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鹰钩鼻,看起来一派严肃庄重。他大约仗着中阶的修为,并不急着出手,认真道:“陆世侄,你把那法器交予我,其余我不为难你。” 哦,原来是某个“世伯”,那这修为就是正经实在的了。陆启明打量着这人,思考在没有内力又不凭借外物的情况下,他有没有可能赢;毕竟他从没有认真学过体修的招式…… 中年男子见陆启明久不应声,便不再犹豫,挥剑而出;他之前说的客气,这一剑却丝毫不留力,也不可能留力——一招基础招式,辅以浑厚的内力和强极的速度,如狂风卷沙石、破空而出—— 陆启明不敢大意,全力出了一拳—— 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愠怒,连内力都不用?太过狂妄!然而他转瞬脸色大变—— 炙热的气浪骤然而起,以陆启明那一拳为中心,空气瞬时被挤压出肉眼可见的细碎波纹,速度引起的高温竟直接把他的袖口、胡须点燃、再转瞬被飓风刮灭。 陆启明的拳头与剑尖接触的一瞬间,原本坚不可摧的剑身竟像腐朽砖瓦一样片片崩碎;拳风势不可挡地继续向前—— 中年男子惊骇万分——他只知道陆启明使刀,见他用拳,就根本没用心防御——可现在这么近,又怎来得及?! 轰然一声巨响,中年男子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化作一道虚影直直撞出去,深深陷入山体之中,惊起鸟兽四窜。 陆启明十分吃惊,他完全想不到是这样的场景。他心中暗叫不好——还没有问这人姓名,若是他不在要杀的名单中可就麻烦了。 陆启明连忙跃过去扫开碎石,把那人从山里面捞出来;而那人俨然已说不出话来了。 陆启明把他放在平地上,叹气道:“这位世伯,你下次勿要这般着急。如果你再晚几个人与我打,我肯定就知道轻重了。” 中年男人气的吐出一口血来。 陆启明笑笑,把陆行之的名单取出来放在他眼前,陆启明自己则注意着他的眼神变化。 陆启明看他扫了几眼便跳过了“杀”,心中无奈——还真不是啊? 陆启明再看他缓缓看过“伤”列和“避”列,最终死死盯着“避”中的一个人名。陆启明笑笑,问他:“百里肃——世伯对吧?” 中年男子艰难点头。 陆启明莞尔,摇头笑道:“我听说陈一风与百里肃关系十分不好……”陆启明看着中年男子的神情,好笑道:“陈世伯,不能嫌丢人就冒充别人骗我啊。” 陈一风羞愤难当,闭上眼晴权当看不见。 陆启明对照着名单,注意到“陈一风”的名字排在“伤”列,点点头——好歹没有太失误。不过若把陈一风就此丢在这里,他多半会在自己死之前先被路过的顺手杀死…… 陆启明想了想,取出了金针,纱布和药草。 陈一风听着声音不对,连忙睁眼警惕地看着。 陆启明很有耐心地笑笑:“别怕,我救你。” …… 盏茶功夫后,陆启明把陈一风扔到陈家人集中的地方,向着对面那个山头的两个人走去。 第七章 “死即永生”(一) 有古怪。要看书 散入这片山脉的人们逐渐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身为小周天,他们自然能轻易感知到其他人的位置;然而在这片山脉,他们的感知却与实际情况出现了极大的误差。 有人感知到近处有朋友的气息,赶去汇合,到了地方却发现那里并无人。有人刻意绕着仇家走;可是感知中两座山头以外的仇家,却在两步之后面对面碰见…… 他们在这里的感知,完全是错的。 这正是陆启明把阵法盘放在这里的目的所在——扰乱气机,使感知与事实发生随机错位。陆启明是唯一能感知人们确切分布的人;其余人则只能凭肉眼看,神经一刻都不敢松懈——毕竟在这种的环境中,太适合有些人趁乱做一些事了;比如—— 周衷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沉默地望着对面那位作少妇打扮的貌美女子。 女子看不出真实年龄,只见得容貌清秀婉约,体态丰盈,放在哪里都是极出挑的美人;可周衷又怎可能有闲心欣赏?她可是辰家辰如真,曾越阶刺杀过两个小周天高阶的真正狠人。周衷心头沉重,握紧剑柄,心中后悔自己在不清楚此地古怪的情况下贸然与皇叔分散。 辰如真笑吟吟地转了转手中的匕首,问道:“原本在你身后,我一刀就能解决你……你可知道我为何现身与你说话?” 周衷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你想让我知道杀我之人是谁。” “答对了。”辰如真毫无诚意的拍了下手,凉凉道:“不过没有奖励。” 周衷抬手将剑横放身前,简短道:“不要废话了。? 要看 书”便率先向她攻去。 辰如真也不生气,点头笑赞:“好胆量。”同时身形迅速消失,与环境融为一体。 周衷尽最大努力将精神力集中在周身五米内;他早试过了,这个范围的感知出错率最低。他警惕地注意着四周最细微的风吹草动,嘴唇紧抿。 周衷三十岁便入了小周天,虽然比不上最顶端的天才,但也足以受到大周皇室的重视。他原本只是皇室最边缘的血脉,父母皆早亡,这些年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而相依为命的妹妹美貌却不能习武,若他死了,那奢华安乐的京城就会立时变成豺狼窝…… 周衷不敢想。所以他一定不能死在这里。 匕首蓦地从刁钻角度刺向他左肋;周衷猛地侧身封住了这一击,虎口崩裂出血,手却极稳。 辰如真轻咦一声,身形再度隐去,空气中她笑声散开:“好心告诉你,这只是三分力。” 周衷咬牙,凝神提气,对准一个方向狠狠劈去。 曼妙身影从左侧闪出,笑道:“错了。” 周衷只觉左手一凉,低头看,却骇然见自己两根手指齐根而断!同时听见辰如真好心情道:“五分力。” 周衷身子有些发颤;他压下心中深重的无力感,眼神再次坚定;然而下一刻,他却看到自己的剑与手腕一同掉落在地。 还未待他反应过来,肩头又是一痛,再被辰如真削去一大块血肉来。 周衷终于意识到,辰如真不仅仅是要杀他…… 他绝望叫道:“我不过是无意间伤了他左臂——” “伤?是斩。壹看书 ?你明知道我弟弟练的就是左手刀。”辰如真打断他的话,冰冷道:“他技不如人,活该武道断绝;你技不如人,也活该死于我手,又有什么可说的?” 周衷脸色惨然。 辰如真笑笑,又道:“正好今天这阵是陆启明布的……你死了,就是陆启明杀的,我可没碰见你。”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扑哧一笑,略带无奈地叹气道:“如真姐,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啊?” 辰如真第一反应不是回头看,而是——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一送,干脆利落的抹了周衷的脖子,确定他死透了,才转身对陆启明得逞地笑说,“你来晚了!” 陆启明莞尔:“你急什么,我也是要杀他的。” “哦?还第一次见你不是来救人的。”辰如真戏谑地瞧他,抱臂站着,勾唇问,“你看了多久?” 陆启明抛了抛手中的圆石,微笑道:“全程。” “留影石?!”辰如真脸色一冷,飞快地转着匕首,柔声道:“小弟,你也一并要杀我,对吗?” 陆启明摇头道:“我不杀你。” “我也不忍心杀小弟你呀。”辰如真笑道:“你把留影石给我,我就离开;本来也不稀罕那法器。” 真不稀罕?陆启明付之一笑。收起圆石,点头道:“赢了我,就给你。” “好大的口气。”辰如真足尖一转,身影向后飘去,迅速淡化,“这还不简单?” 陆启明神情郑重下来。 极致敏捷、真正的遁隐,对力道的精微掌控,辰如真最克制此时的他——这也是陆启明找上她的原因。陆启明的身体改变了太多,日常生活无妨,但真正的战斗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必须尽快熟练自己的力量和速度。 其实陈一风擅长的也与她类似,但他输在严重错估了陆启明的力量,第一招就毫不设防地与他硬碰硬;若换种打法,陈一风断然不会如此不济。 其他人有感知偏差,阵盘的掌握者陆启明自然无碍。他感受着周围隐晦而急速变换的气息,猛然向右斩去一记手刀,笑道:“如真姐真是谨慎。”即使在全力发动遁隐术的情况下,她竟依旧一刻不停。 “看来还不够。”辰如真倒不意外他能发现自己,但察觉到力道的那一刻她脸色霎时变了;在避无可避的情形中,她毫不犹豫地松开匕首,身子如游鱼般一弯一侧,竟直接倒入陆启明怀中;与此同时,另一枚匕首直向陆启明心口刺去! 陆启明后移一步,伸手去夺她的匕首——却夺了一个空! 这下正好与刺了一个空的辰如真面面相觑。辰如真吃惊的看着他,反应过来,笑的花枝乱颤道:“陆启明,你暴露弱点要不要这么明显?真没有开玩笑?”她脸上笑着,心中却沉思这些个月陆启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启明摇头苦笑,这可是他自己刚刚不小心后移的太远了。 辰如真嫣然笑着,人却已欺身上前,匕首晃成一团虚影,疾风暴雨般向陆启明杀来。 陆启明迎上去,凝神以对;眉头却紧紧皱起。 一到近身对招,他的弱点就暴露无疑;他每次出手,都比自己预料的更快更重,反而让辰如真看出规律,尽数避过。转瞬接了十数招,他竟连辰如真的衣角都没碰着。 辰如真笑说“承让”,瞄准一个时机,匕首狠狠向着陆启明的手筋划去—— 空中火星溅起! 辰如真呆呆看着自己卷了刃的匕首,再看陆启明的手腕,竟然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她摇头喃喃道:“陆启明,你是金刚石变的么?”她的匕首虽说总是边用边扔,都只是凡器,但也不至于连人的肉身都刺不破吧? 陆启明甩了甩手,叹气——在他心中,这已是他输了。 辰如真脸色变了又变,一跺脚,向后面飞身离去,骂道:“这还打什么打?姐姐不陪你小子玩了。” 陆启明追去笑道:“天色尚早。” 辰如真脸色阴沉,返身还击;她单论速度比不上陆启明,一时还真跑不了。 …… 两人从这座山打到那座山。自此,两山之间凭空多出了条路。 “够了没?”辰如真轻轻按了按自己肋间,听到两声脆响。她就地坐下,拿手帕擦去嘴角血迹,冷冷道:“你要杀我就直说,老娘自己来!”辰如真这次真是见识够了陆启明广为传颂的学习速度。 陆启明扔给她一瓶药,转身离开——还有别人呢。 辰如真气道:“留影石给我!” 陆启明顺手抛过去;她拿起一看,牙齿咬得咯咯响—— 分明就是颗普通的石头! …… 大半天过去,陆启明该打的打,该救的救,该处理的处理好;山脉中还余七人。 陆启明站在黄金树秘境入口的方位,取消了阵法范围内部的气机扰乱。不多时,七人陆续找了过来,相互交换过目光,对陆启明形成合围之势。 陆启明不疾不徐地取出一个树形令牌,微笑道:“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不等他们反应,陆启明直接开启了这把钥匙—— 一道流光扫过,原地再无八人踪迹。 第八章 “死即永生”(二) 一幅画只有一种颜色,难免单调;而当整个世界都由一种色彩染就,单调也成了壮观。??? ? 人仿佛还在原地,只是天地换了模样。 陆启明环视四周特别的景致,忽然觉得将这个秘境命名为“黄金树”真是再准确不过。 他拈起一片随风而来的树叶细看,触感与外界的普通树叶无异,但看起来却更像是由金箔制成的绝妙艺术品。不只是叶子;山石、土壤、水流,他周围的一切都是由深浅不一的金色交织而成。放眼望去,周身充斥着幻境的美感,虚假而宏大。 但陆启明清楚,所谓的“金色”只是这些事物给人的感觉;秘境本身并没有颜色可言,只是因为太过神圣玄妙,才只能作为“金色”被人们具体感知。 秘境亮如白昼,光源却并非源自天上。 一切金色的事物都在或明或浅地发着光;其中最明亮的,则是无数拔地而起、接天而上的黄金巨树——仿佛是它们支撑着整个世界。 天空又是另一种不同。 陆启明抬眼望天;这一刻他确认了那日自己看到的莲花宇宙并非幻象;不过视角却完全变了——当时他站在高处俯瞰万千星云聚散,此刻则作为最渺小的个体仰望无数巨大星辰。 不过,这些对陆启明来说,都是同样有趣的风景。 可除了陆启明之外,再没有别人能有相似的闲情。那七个被陆启明强行拉入秘境的人骇然发觉——他们修为全失! 准确的说,他们的修为并非是失去,而是被某种更高等级的规则所束缚,始终被压制在体内,无力对外物进行破坏——无论是内力还是精神力。 突如其来的极度虚弱感让他们几乎站立不稳,再加上诡异的环境,他们只觉得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危险过。 一时间,轻松愉快甚至在到处闲逛的陆启明就显得太不同了。毕竟陆启明原本就没有内力,进了秘境在他感觉中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没有丝毫不适。 七人缓缓聚到一起,警惕地盯着陆启明——他到底想要对他们做什么? 而出乎另七人意料的是,陆启明根本没有理会他们,辨别了方向之后竟然径直走了。 七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隔了一段距离在后面默默跟着陆启明走。? …… 渐渐的,七个人不动声色地挨近陆启明,时而左右看看,仿佛他们原本就是陆启明同伴的模样。陆启明只似笑非笑扫过去一眼,没有去管。 毕竟触目所及再没有其他活物,而又只有来自外界的活物才具有金色以外的正常彩色。长路漫漫,暂且一道走着也无妨。 陆府就在大盛的国土上,两家离得最近,所以七人之中,唯有盛景泰曾与陆启明有过一面之缘。在其余人目光催促下,盛景泰不知不觉走到了与陆启明并肩的位置,像拉家常般笑问:“世侄,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陆启明也没有晾着他们,甚至还耐心把令牌从青玉坠中取出递给他们看,笑道:“一个被称作‘黄金树’的秘境。” 盛景泰等人皆没有想到陆启明对他们这样和善,一时心思活络起来,暗暗想着陆启明莫非是也需要他们的助力?想到这种可能,他们的神情微松,笑容也自在了些许。 盛景泰前后翻看令牌,也看不出什么玄机,只好作罢。他望着四周啧啧道:“秘境?我还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同的秘境。”中洲已知的秘境,论环境与平时无不同,更不会出现修为暂失这种惊悚情况。 陆启明把玩着之前那片金色叶子,点头道:“确实不同。说这里是一个‘规则的世界’可能更恰当些。” “规则?”盛景泰等人有些听不懂。 陆启明笑笑,道:“你们这里不是把修行分出周天境和奥义境么?奥义境要求领悟的五行奥义,本质上就是世界最基础的规则。” 盛景泰心中一震——陆启明知道奥义境的关键?!奥义境可是中洲世家一直试图触碰的未知领域啊——莫非陆启明竟真的是神域的人?一时间他倒没有心思注意陆启明语气的怪异了。 “这个秘境中的一切静物都是规则,万物规则,比五行更难一层。”陆启明晃了晃手中的叶子,笑道:“就这一片,都够很多人参悟一辈子了。”这也是黄金树秘境钥匙十分抢手的原因。 盛景泰等人在心中已经认定陆启明就是来自神域,便不好再唤“世侄”二字。??? ? 盛景泰小心问道:“那……你现在是在参悟这片叶子吗?” 陆启明失笑,“只是拿着玩玩,我可不是什么武痴。”他指尖一错,叶片高高抛起,再随风向后飘去。 后面一个干瘦老头忍不住跳起来抓住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还是看不出什么“规则”,只好讪讪丢下。他捻了捻手指,见上面有淡淡的金色,奇道:“这东西竟然还掉色?……咦,怎么搓也搓不掉?” 周围响起低笑声;而陆启明和盛景泰却没有笑。盛景泰瞄了眼陆启明的指尖——分明干干净净,哪有一丝金粉?他望着无穷无尽的金色,心中忽有寒意。 盛景泰忍不住道:“却不知,咱们如何才能出去?” 陆启明对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走。 …… 没有人是傻子,猜得出陆启明沉默的意味。压抑累积。 后面一个白胖的妇人似是在捋头发,抬手间却有微光一闪——细小毒针直射向陆启明后颈! 陆启明轻而易举地捉住了这根在他看来极度缓慢的暗器,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他这一手放在平时不会让众人吃惊,但秘境中可是不能用内力的啊!那妇人的毒针也是借助器物发射才能达到这种速度的。盛景泰等人皆忍不住急退几步,惊道:“你的修为没受影响?!” 陆启明随手丢掉毒针,负手向前,淡声道:“你们看不出来?我现在没有修为。” “怎么可能?” 盛景泰等人不敢置信。他们不约而同想起来陆启明当时惊人的速度——没有修为?仅凭**力量就能胜过小周天?! 陆启明猜到他们的震惊,摇头道:“井底之蛙。在神域,大周天之下都被看作基础修行。小周天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不是化凡之体,凤族人本应天生就是小周天才对。 盛景泰等人苦笑,“算不了什么”不正是说的他们么? 后面的妇人忽道:“为什么不杀我?” 陆启明说了一句他们听不太懂的话:“杀人于我有损。” 看着他们茫然的神情,陆启明忽然有了些兴致,微笑道:“给你们讲个有意思的故事。” 他笑容和善,盛景泰等人却莫名不寒而栗——他这句话的语气,与他将他们拽入这个古怪秘境时候的语气——如出一辙。 “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很多地方不方便。”陆启明回忆着,一边随口道:“比如你们杀人时,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自家孩子打闹。但如果我杀你们,就被视为外敌了。” 陆启明叹气道:“一时可能看不出不妥,但是数量多了,以后会影响我的修行。而且杀的人越重要,对我干扰越大。”他又微笑补充道:“当然,救人会有好处。” 盛景泰等人面色古怪,若不是怕陆启明恼羞成怒把他们给杀了,恐怕他们早已嘲讽驳斥了——哪里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人莫非失心疯了? 陆启明一笑置之。他虽然从不自觉年老,但他活的总年月确实比这七人加到一起还要多,自然不会小气到非要证明给他们看。 他说这些,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 前方有一座城池,令人眼熟。 盛景泰等人盯着看了许久,不太确定的道:”那好像是广扬城?“ 之前因为颜色变化太大,周围山路也确实与秘境外面的世界有所不同,所以盛景泰等人都以为秘境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但现在怎么又看到了一座广扬城? 陆启明点点头,道:“秘境与外面的主世界,就像是镜面倒影的关系。你现在广扬城门,若你现在离开秘境,也会在真正的广扬城门出现。” 盛景泰意会道:“你是准备直接回陆府?” “附近没有出口。”陆启明否认,道:“我直接去中武。” 中洲武院?众人目瞪口呆,感觉他与他们想的永远不在一条线上。他是要直接走到中武再离开秘境?! 陆启明一脸理所应当地直接进了城门,再向另一边城门横穿过去——中武的方向与秘境的入口恰好是反的,他只能走一段回头路了。 盛景泰等人万万不想跟着他一路走到中武去;然而他们对这秘境一无所知,实在不敢离开陆启明身边。他们不禁想到,要是看到别的人就好了—— 而下一刻,他们竟然真的听到了人声!竟然真让他们遇上了心想事成的好事? 并非如此。 陆启明等人走在街道上,周围是绝对的死物,没有一人;然而却不断有嘈杂人声和烟火气息环绕。若是闭上眼睛,他们真要以为自己是身处繁荣闹市之中。 可此刻,这种对比实在太过诡异,让他们汗毛倒竖。 陆启明轻笑道:“不用大惊小怪。万事万物皆有规则,广扬城存在这么多年,本身也蕴含着规则。而其中人们的家长里短,也同样有规则的意义。只要是规则,都会具现到这个秘境。” 可是即便陆启明好心解释,盛景泰等人也难以平常心视之。他们更加紧张地盯着四周,这一来,还真让他们发觉不同来—— 这个广扬城,是过去的广扬城。 其中根本找不到新的建筑。而且广扬城明明有许多旧房子已经被陆启明陆玄通那一战毁去,然而在秘境中,它们还好好的存在着。 陆启明也在认真观察;虽说中洲地域对应的秘境危险性较小,但也要谨慎待之。况且他始终对于不劳而获的东西——比如凤族的传承记忆——无法全心信任。何况,凤族的传承记忆也如这秘境中的房子一样,是很老很老的东西了。 路过一棵柿子树时,陆启明停下了脚步。 秘境中的季节也是不同的。外界早已是冬季,哪儿还有成熟的脆柿枝头挂?在秘境中,四季时节似乎是共同存在的。 陆启明摘下一个好看的柿子,擦干净咬了一口——味道与普通柿子并无不同;而且柿子本身的颜色与金色相关,一时间倒真的像一个平凡的柿子了。 一个高个男子看陆启明把柿子吃掉也无异样,便也摘了一个开始吃——走了这么久,他早渴了。 然而吃着吃着,男子却发现别人都用惊悚的目光看着他,不由茫然。他却不知道,他接触柿子的手被染成了金色,嘴唇被染成了金色,还有更多的金色顺着他的食道透出来! 他想开口问,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不能再发声;然而连他自己也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得惊恐,反而有种回到母体一样的归宿感。这使得他忘我地微笑起来。 他带着舒缓的笑容缓缓倒下,闭上眼睛,神态安详;整个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化为与秘境中死物同样的金色。 地面忽然动了—— 一支金色的藤蔓蜿蜒过来,盘在金色的男人身体上;身体如雪化水融入金色藤蔓之中。 最诡异的是,整个过程非但不觉残忍可怖,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圣洁感,仿佛仪式。 陆启明弯腰摸了摸金色的藤蔓,笑容微讽:“‘死即永生。’” “哦,是它说的。” 第九章 生是命,死是运 柿子树旁有小院。??? ?? ?? 要看?书 站在院门口,虽看不见屋里,也依稀能听懂人家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慈母叮嘱,少女嬉笑,孩童撒娇……入耳皆是其乐融融,鼻尖隐有饭香萦绕,温情场景如在眼前。 可盛景泰他们却痛苦而清醒地知道,院子里是没有活物的;于是他们从心底愈加深刻地体会着这个规则世界如死的寂静。 冷汗不断冒出,顺着眉骨流入眼里,酸而涩;可他们却一动也不敢动,担心若是动了,下一个就是他们。 之前摸过叶子的干瘦老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颤抖的反转双手,目光缓缓下移,喉咙中顿时传出一声紧拧似的呜咽。 盛景泰一个惊战,倒抽口凉气,腾腾腾连退数步远离了那干瘦老头——他的手掌赫然已有一多半变为金色! 干瘦老头身子抖如寒风残叶,腿一软,整个人砰地跪坐在地上,眼神呆滞;他一时没有发现,他坐倒的地方,金色如流沙般不断蠕动,路面模糊虚化。 但他终是要发现的。 他的眼睛豁然瞪大,惊骇欲绝地看到自己的脚、小腿和膝盖、接触地面的一切部分都在更快地转化为金色! 干瘦老头嚎叫着站起,用剥皮削骨一般凶狠的力气拼命揉-擦手掌、膝盖……血液迸出;却连血液都已变为金红交错。 他猛的抽出佩刀,对着自己的双腿高高扬起;然而他面皮抽搐片刻,还是忍不住手一松,佩刀无力坠落在地。 他半哭半笑地四处望望,忽然死死地盯住陆启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艰难地滚爬过去抱住陆启明的双腿,低头嘶声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他在真诚乞求陆启明的宽恕和援手的同时,那埋在阴影中的面孔却扭曲中带着快意;他把通体金色的双掌紧紧贴着陆启明,心中无声吼道:“让我死?!你也一起吧!” 然而下一刻,干瘦老头就觉得身子一轻,陆启明在他眼中迅速变远,然后整个人重重跌落在地。? 陆启明平静道:“没用的。” 精神的崩溃更加速了金色的扩大,干瘦老头在地上扭转挣扎。不知何时,在纯粹的惊恐痛恨中,渐渐多了一丝诡异的欢愉。 与高等规则融为一体的献祭感、自身意识丧失的恐慌不甘、神圣中沉沦的极乐、垂死的绝望怨憎……截然相悖的神情在他脸上同时共存。 最终归于永久的平静。 陆启明沉默看着这一幕,皱了皱眉头,转过身,继续走。 …… 剩下的五人陷入无尽的冰寒之中,陆启明的平静离开更令他们如坠深渊,一时间,他们个个神情茫然无措。 “不要碰到模糊的东西。”陆启明的声音忽然响起。 盛景泰等人猛然抬头,眼中瞬间有了神采。 陆启明缓步走着,随意解释道:“这里的建筑很多都是变动过的;秘境里面的规则既然要与外面对应,就要花时间磨合。” 陆启明拍了拍一栋边缘混浊不清的房子,道:“磨合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现象。比如这个位置,规则就正在重组,活跃度很高——你们触碰的时候,就会加速被规则同化。????? 一?看书 ” 陆启明虽然说着话,脚步却没停。盛景泰等人骇然见到他渐行渐远,连忙小心翼翼踩着实地追过去,不敢有一刻与他分离。 五人见陆启明尚愿意理会他们,心中渐渐有了力气,仿佛已经抓住了救命稻草。半晌,开口相问的照旧是盛景泰:“请问……公子,如果一直走实地,是不是就会没事?” 陆启明平淡道:“早晚而已。你们要有心情,可以低头看看到哪儿了。” 五人一怔,瞬间反应过来——他们既然一直用双腿走路,又怎么可能不沾上金色?他们不敢低头去看,膝盖不自觉软了;可想到之前干瘦老头的惨状,又拼命忍住,强撑着站稳。 盛景泰沉默了很久。可能是认清现实后反而顾忌更少;他又问陆启明:“那公子您?” 陆启明倒是有问必答,不疾不徐地耐心解释道:“这个秘境排斥一切外来者,只容许规则存在,其余一律同化。但是懂一些规则的修行者,则可以通过对规则的运用,获得秘境暂时的认同。” 陆启明扫了眼他们似懂非懂的神情,道:“中洲对应的规则相对简单。如果你们能在彻底被规则同化之前随便领悟些五行的奥义,就能活。” 后面三人眼中火花燃起又转瞬熄灭——五行奥义?那可是奥义境啊,还是没有希望。 盛景泰和另一人则干脆利索开始尝试。反正不久就要死,奥义境又有什么可怕的? 陆启明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自不可能帮忙——勿要忘了这些人最早是为了什么出现在他周围的。 自找而已。 不过他亦不会小气地妨碍什么;如果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或许还会不计前嫌推他们一把。 能不能成活,且看他们的命如何吧。 …… 可惜越繁华的城市,其格局的变化便越是频繁;映射在黄金树秘境,便是“规则的愈加活跃”了。 不过是从广扬到陆府这一小段距离,行走的人却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只剩自己一个了。盛景泰在心中默默道。 他并没有亲眼看到;因为他不敢回头。但他听得出,此刻只有自己和陆启明道脚步了。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然而他还在努力着,忘记自己区区小周天的修为在努力着。 这样的他只下意识地跟着陆启明,却连陆启明进了陆府也不知道。 陆府这些年倒没有新建房子;里面都是陆启明熟悉的环境。 陆启明没有在意盛景泰;他熟门熟路地走到稍偏僻的一处阁楼,把门打开,满意的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材料——这里是陆府的一座一直保留的小仓库。 陆启明又以精神力牵引过来一座马车,拆了一半,开始用从仓库中取出的各种东西重新组装。他恰好知道一种机关图纸,可以制造一个小动力驱动的行车。 这种车的速度自然不可能与陆启明的最快速度相比;但是去往中武路途遥远,他总不能真一路步行过去吧? 图纸是前世那个世界的图纸;可真上手制作时,陆启明不由自主地变化了其中不少结构。 制成之后,陆启明四周看看,直觉得既陌生又眼熟,忽然忍不住笑起来——现在这个样子,不正像林有致曾经给他画过的“汽车”模样? 笑完,陆启明却无声叹息。 这一刻的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是在另一个世界了啊——中武、陆府、林兄……这些不都是这个世界的事么?现世生活短短十六年,与前世五百年相比何其短暂,但对他的影响却又是无可置疑的。 这其中的矛盾之处,才是陆启明选择进入黄金树秘境最主要的原因。恢复记忆之后,他有必要让自己重新平静、明确下来;所以他需要一个人走这一段路。 其实进入黄金树秘境之后,他主要是作为前世的自己说话处事的;而此刻因为陆府和林有致,让他不得不同时以“陆启明”来思考——其间种种情绪,着实复杂难以言说。 陆启明摇摇头,抬眼看向不远处呆呆站着的盛景泰——此时那金色已蔓延到他脖颈,使得他脸色憋的发红;而他神情却依旧专注,一心感知着玄之又玄的规则——他却没有发觉,金色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蔓延了。 陆启明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放上了车。 盛景泰惊醒,紧接着却发觉压迫力大减,低头一看,金色已经再次缩回了脚踝!他身子颤抖起来,震惊望着陆启明,千言万语却说不出。 陆启明对他微笑点头道:“如果你能坚持到我把这东西做好,我会救你一次。恭喜。” 这一刻,盛景泰虽早已人过中年,仍忍不住泪流满面,嗫嚅道:“公子……” 陆启明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打开一个凹槽,从青玉坠中取出瓶酒倒进去——车子立刻开始缓缓向前,再逐渐加快,最后竟不亚于最上品的汗血龙骑。 亲身体验着如此不可思议的机关术,再联想着今日诸事,盛景泰只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车飞驰向前,驶向寂静远方;盛景泰却恍惚感到,自己更像是在撞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第十章 真面 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时候,盛景泰忍不住暗自揣测着,陆启明究竟是 ? 大多数时候盛景泰都会忘了他的年龄;但又有时,陆启明的举动又会提醒盛景泰,这只是一个不满十七的少年人。 比如现在,虽然盛景泰正一个人老老实实在车里坐着,但他却能想象出陆启明放松躺在车顶上、眯着眼看星空的画面。这并不符合盛景泰心中“神域中人”的形象;但不知为何,盛景泰嘴角却不由悄悄露出一丝微笑。 唯一让盛景泰有些腹诽的是,外面的景色乍看震撼,看多了却无聊得紧——他怎么还没有看倦呢? …… 盛景泰没有见过,所以不懂。陆启明每次看着这个世界时,都是感慨中带着遗憾的。 前世他活的时候,已经到了末法时代的第十个万年。 何为末法时代?世界衰落,空间破损,天地秩序失衡。大片的森林化为死地,水源干涸,无数生灵灭绝。 当时天地灵气已接近枯竭。他前世资质悟性亦是极佳,接受的更是天下第一宗“承渊宗”的传承,可还是修行五百年才堪堪与这个世界的小奥义相当;而那也已经是极限了。 他师父的姓氏很不同,是“帝”一字,那个世界的人们便皆尊称他师父为“帝师”。无论是在他还是其他人心目中,帝师都是无所不知的。 他曾经问过师父末法时代降临的原因;从史书古迹来看,末法时代分明是毫无预兆地开始的,十万年前,他们的世界原本比这里还要强盛、还要有生命力。 他犹记得那日师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悲戚神情,长叹一句:“承渊不仁。” 承渊这二字代表着很多。 祂创立了承渊宗,祂曾引领人族崛起,祂使整个世界空前繁荣。 祂也是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位神明。 师父说,承渊死后,世界至高规则原应选出新的神明继位;然而因为承渊的私心,在祂之后,世界再无其他生命能够登上神位。?要?看书 于是他前世的那个世界只能不可抑制的继续破败下去,直到最终彻底消亡。 所以,那个世界永远不可能像这里这般的鲜活美丽了。 陆启明知道,空间越是不稳定,时间流速就越快;以那个世界的衰败程度,时间流逝不知要比这里快上多少倍——虽然陆启明只在这里生活了不满十七年,而前世那个世界,却可能已有千年万年过去。 此时此刻,他熟悉的一切,或许早已灰飞烟灭了吧? 师父、宗门、小师妹、老黄、子原、小阿萝…… 陆启明眼睛闭了闭,长叹一声,翻身回了车里。 …… “你先从自己最擅长的五行开始。” 盛景泰之前看陆启明神色有异,不敢打扰,只眼观鼻鼻观心坐着;听到陆启明这句话,他慢了半拍才意识到是对自己的交代,连忙点头应是。 陆启明看盛景泰身上的金色又蔓延到了腰际,叹了口气,把车停下,问他道:“你的封地是在哪里?”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盛景泰虽然不解,但还是如实答道:“琼州。” 陆启明回忆片刻,恍然道:“内海那边?”看他连连点头,陆启明笑道:“我倒曾去过一次,是个好地方。” 盛景泰顿时与有荣焉。 陆启明调转车头,微笑道:“走,去你那儿看看。” 盛景泰惊喜不已,转而又担忧道:“公子,离中武只有不到三个月了,如果绕路的话,我怕会耽误……” 陆启明指了指外面,笑道:“你记得这里是个秘境么?” 盛景泰一怔,了悟道:“时间流速?” 陆启明笑道:“是一比二。” 那就是外界三个月,秘境六个月了。??? ? 这样时间确实足够充裕。盛景泰没有问陆启明为何突发奇想去他的封地;他如今连生死都完全依托于陆启明,陆启明要去哪里,他自然毫无异议的追随。 陆启明问他道:“你在琼州了多少年?” 盛景泰道:“已经十有一年了。” 陆启明点头道:“还不错。” 盛景泰好奇道:“公子是指?”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在秘境里,你越熟悉的地方,规则就越简单。”见他又激动的不能自已,陆启明失笑道:“你不必感激我,莫非忘了是我把你带进这里的?” 盛景泰摇头,愧疚道:“这如何能怪公子,都是我们自己的无知贪念。” 陆启明挑眉,懒得深究其中原因,转而道:“你可知出这秘境的方法?” 盛景泰恭敬道:“还请公子解惑。” “找一个地方,把周围的规则悟透,联通外界,就能出去了。”陆启明看了他一眼,抛了抛黄金树令牌道:“这东西只管进不管出,而我也没本事多带一个人,你要想出去只能靠自己。” 盛景泰沉默片刻,郑重道:“定不负公子苦心。” 陆启明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 外面的世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秦悦风指尖一错,夹着的白纸片随之化为粉末散在雪地上,再分不出彼此。 他眯眼看着空中飞雪,对并肩站着的秦悦容轻笑道:“若不是实在知道这事儿是真的,光看这结果,我恐怕真要相信这不过是陆家设的一个局。” 今日离陆启明出城已经过去一个月。 就在前天,陆氏太上长老陆玄通出面彻底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论断,再次承认陆启明的身份并当众向他致歉;整件事被定性为“陷害”,直接相关的大长老陆远空等人罢免一切族内职务并定罪——情理之中。 另有两件事则在人们意料之外。 一是陆玄通当众发誓闭死关,且无论结果,终生再不踏出陆氏后山一步——他其实本不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二则是陆行之爆冷门晋入大周天。 整体看下来,经此一事陆氏族内平定,实力反而更强一步,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这尚在人们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真正震惊整个中洲的,是陆启明出城之后做出的事。 二十九位小周天,轻伤十人,重伤九人,三人死,另有七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反而是那群实力不济追赶不上的武师们幸免于难。 人选的恰到好处——刚好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世家结实吃痛,却又不至于狗急跳墙撕破脸皮;归根结底,还是只能吃个哑巴亏。 秦悦容想着,轻声叹道:“他究竟是怎么做的。” “我最想知道的倒是——他做这一切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秦悦风道。 他摩挲着八卦玄冥剑的剑柄,淡淡道:“我把他的阵法和世家间的矛盾算上,但排除掉失踪的七个人,再把我自己带入,总共推演了五次。” 秦悦容接过他的话,笑道:“你也能做到,但是会受不可逆转的重伤;如果要再杀另七人,就只能用同归于尽的法子。” 秦悦风点头。半晌他又喃喃道:“但重点是陆启明现在根本没内力啊……” 姐弟二人一时陷入沉默。 这时,身后的马车中忽然响起夏五咋咋唬唬的叫喊声。秦悦风抚额——他真是后悔死了揽下这些个烦人精;还不能真撒手不管! 秦悦风翻着白眼飘过去,无力道:“吵什么吵,又怎么啦?” 掀开帘子的却是宋平安,她低声道:“青衣……他的脸……” 秦悦风随口道:“他那碍眼的易容终于能洗掉了?” 那一日,青衣不知死活地扮成陆启明招摇过市,就算秦悦风及时遇见了他,但在与人交手的时候难免照顾不全。宋平安好歹是武师,可青衣是不曾修行过的普通人,随便一点余波就受了重伤——这不,昏迷到现在还没醒。 唯一熟悉青衣的陆启明人不在,他们不知道青衣家住何方、认识何人,又不可能把青衣随便丢下,只好一路带着他一起往中武去。 这便罢了,秦悦风还不至于缺多买一辆马车的钱。 但不仅仅是秦悦风;一路上的所有人都受够了青衣那张脸——实在太像陆启明了,根本无法直视。偏偏青衣的易容术十分古怪,不但像的要命,还根本洗不下来;所以大家只能一脸纠结的对着陆启明的脸照顾青衣,别提多别扭了! “洗掉……倒是能了。”宋平安点点头,又不忍道:“算啦,你自己来看看吧。” 秦悦风挑眉,也挤进了车里——入目却是一张刀疤纵横的可怖面孔! 秦悦风只见过青衣易容成陆启明之后的样子,所以无法理解这张脸对于宋平安等人的冲击;不过他毕竟听他们形容过,讶然道:“你们不是说这青衣容貌生的极美么?” 顾之扬先是点头,又微微摇头,神色复杂道:“看来,之前他那张脸,也是易容出来的……”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能看出这些疤痕已经有好多年了。 这从未听过的事勾起了秦悦风的好奇心,他蹲下来细看青衣的五官骨骼,吃惊道:“不,你们说的对,这人生的确实极美……咦,未免也太美了——简直连林有致也比不上啊!” 秦悦风啧啧称奇,不由扼腕青衣不是女子,否则这种长相绝对是人间极品啊!他上下看看,又补充道:“他脸上这伤,是他自己划的。” “什么?!”众人皆吃惊不已。 夏五喃喃道:“你意思是,这家伙先是自己毁了自己的脸,又易容成自己原来的样子?!” 秦悦风点头,他本来正准备说出自己的猜测,然而忽然察觉了什么,立刻闭口不言。 夏五却大条的很,瞪大眼睛叫嚷道:“没搞错吧?这小白脸是不是脑子有病?!” 下一刻,车厢中瞬间安静,因为—— 青衣睁开了眼睛。 第十一章 殿下 一对秋水般沉静绝美的眸子看了过来。壹看书 ? 夏五拉长的尾音戛然而止,他呆呆的与青衣对视,结结巴巴地胡乱摇头,指着秦悦风道:“喂喂喂你别误会,我说的是他!” 秦悦风气结,砰一下掀起车窗,抓着夏五的后颈便把他从窗格塞到了车外——不愧是瘦小的夏五,居然没有卡在窗户上。 青衣笑了一笑。 还没有人见他笑过,一时间众人皆一愣,忽然觉得他脸上的疤痕也没有那么狰狞了。 青衣勉强坐起来,平静问道:“陆启明呢?” 秦悦风看了他一眼,撇嘴道:“上个月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个痛快,现在不知道正在哪儿逍遥快活呢。”他顿了顿,又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青衣道:“你们到了中武,把我放下就好。我该去找林有致了。” 秦悦风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林有致的人……那你可知道,她现在去了黑三角?” 青衣点头,不再多说,转而看窗外道:“外面来了一个小孩,是不是来找你们的?” 他话音刚落,其他人便听见外面夏五震惊道:“小笛子?!” 顾之扬和宋平安面面相觑,赶忙跑下车,便见到了一个小乞儿模样的小人眼泪汪汪地仰脸望着他们—— 果真是乔扮成小男孩的小笛子! 小笛子屏住呼吸了好久,猛的扑到宋平安怀里大哭道:“宋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宋平安看她小手上生满了冻疮,鞋底都磨破了,揪心不已,忙抱住她安慰道:“小笛子乖!不怕啊——唉你这傻妮子怎么一个人就敢上路?!栗子、狗蛋儿他们呢?不会也来了吧?” 小笛子含泪摇头,哽咽道:“就我一个。? ? 要看??书? ” 顾之扬蹲下来问她道:“小笛子不是说要在家照顾大家吗?” 小笛子憋了半天,把小脸埋进宋平安怀中啜泣道:“他们……他们都不喜欢我、还要抢陆哥哥给小笛子的小铃铛……我好想哥哥姐姐们啊……” 她忽然身子一颤,低头道:“小笛子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惹哥哥姐姐生气了?那小笛子现在就回去……” “说什么傻话呢!”宋平安把她抱起来向暖和的车厢里走去,道:“走,姐姐带着小笛子一起去中武!” 小笛子没有回答;她已经睡着了。? …… 经过半个月的走走停停,前方一条浩荡大河撞入眼帘——天目河。 天目河贯穿大半个中洲,中间一分为二又再次汇聚,从高空仰望,就如同一只睁开的巨大眼睛;固得其名。 追起根源的话,之前陆启明二人路过的诸多水流都是天目河的分支;不过此时,才是天目主河道。 看到了天目河,内海便不远了。 陆启明的目光从窗外移向盛景泰,暗暗点头——估计能成了。 对于盛景泰本身的进展,其实陆启明并不关心。真正令陆启明心情极好的,是盛景泰对于他承渊宗一脉心法的运用。 盛景泰的境界毕竟只是小周天,最初性命相关才激发了潜力,歪打正着碰了点“规则”的边儿;但之后就后继无力了。最初三天,每每需要陆启明援手,他才能在黄金树秘境中继续存活。 陆启明当时就知道,就算盛景泰到了他自己最熟悉地方,也一样不可能自救成功。 左右闲来无事,陆启明就突发奇想,让盛景泰按照他前世承渊宗的那一套来试一试——既然对外界的领悟不知从何开始,不如按照他们承渊宗向内修行,观想内心——不熟悉五行,总能熟悉自己吧? 陆启明将心法说与他听,原本并没有抱很大希望,毕竟两个世界的理念有根本性的差别——一个顺应天意,另一个则与天道相争。 出乎意料的是,在陆启明传授之后,盛景泰在修心一道上竟十分顺利。 陆启明并不知道,从他把盛景泰强行拉入秘境开始,之后的一系列事层层叠加,渐渐使盛景泰的心理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陆启明在他心中的角色已经从“威胁他生命的人”被扭转为“他能依靠的人”。所以此时的盛景泰非但对陆启明毫无恨意,反而全心全意以陆启明的意愿为主。这种情况下,他从陆启明处接受承渊宗的心法,决不会有一丝障碍。 对外界的领悟是境界,对自身的领悟同样也是境界。陆启明让盛景泰在观想自身之后,再以此作为同等高度的转化来试图领悟五行,反而造就了盛景泰以小周天之身在黄金树秘境中存活的奇迹。 这种跨越原本修行等级的成果,让陆启明不由想了更多——或许,他可以在这个世界将他们承渊宗的传承继续下去。 思索间,陆启明忽然眉峰一挑,抬头望向前方。 盛景泰问道:“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启明把车子停下,饶有兴趣道:“终于遇见别的人了。” 那人本就在向着陆启明的位置走来,在察觉陆启明停下之后,他速度陡然加快了无数倍,身后一连串笔直的金色残影。 盛景泰震惊着来人的速度,然后更震惊地听到—— “小奥义圆满。”陆启明判断了来人的修为,便不再做声。他从凤族传承记忆中知道了不少黄金树秘境的“规矩”,因此并不担心,只是有些好奇打量着这个“小奥义”。 来人是俊朗青年模样,一身金衣,连头发眉毛都是相同的金色,倒与这黄金树秘境相配得紧——却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故意染的——不过看这青年的面貌神情,多半是前者了。 金发青年浓眉大眼,神情严肃板正,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在陆启明面前站定,然后做出了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右手按胸,工工整整对陆启明行了一礼,恭敬而不卑不亢地道:“参见殿下。” 第十二章 长天旷野 未等陆启明相问,金发青年主动解释道:“殿下,我祖上有一丝凤族血脉,虽远远没有资格自称凤族门下,但既然有幸遇到殿下,不能不来问安。 ” 是凤族的缘故么?陆启明看着他笑笑:“你是?” 青年道:“殿下可以唤我‘金鹰’——我知道规矩的,不敢劳烦殿下回应。” 这句话的暗指,陆启明倒是知道的。由于黄金树秘境的特殊性,很多人唯恐仇家找上来,一般都会易容易名,相互之间只以代号相称。 更有趣的是,黄金树秘境似是有自身的意志——其中的修行者第一次亲口承认的名字,会作为秘境认定的身份,统一显示在一个榜单之中。如果不想参与各种排名的话倒也简单——从不自称即可。 陆启明看着这位自称金鹰的严肃青年,一时没有说话。他暗中皱眉——凤族血脉竟然真的这般显眼?他确实忘了用敛息术——毕竟没有这种习惯;但是秘境之中不是不能用精神力探查么——咦,等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这时金鹰恭谨问了句:“殿下可需要我护送?” 陆启明看出他只是做足礼节而已;但陆启明目光一转,权当听不出,微笑道:“既然遇上了便是缘分,来,上车坐。” 金鹰脸上错愕之色一闪,点头应是,眼中却闪过一丝幽深光芒。 …… 陆启明并不刻意问他什么,只随口闲聊,听些最近秘境中琐碎的信息。 黄金树秘境的钥匙虽难得,但其中的人却有很多——有许多人一进来便是数十年上百年的蹲,更不知多少人沉迷于规则之浩瀚直至寿命耗尽。? ????? 不过中洲所对应的区域,倒很少能见到人。因为这里的规则太简单了,来这里逛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来这里休个闲、偷个懒的。 ——说到这里时,金鹰微显羞愧地笑笑。 两人正聊着,角落里的盛景泰忽然小声道:“殿下,该转道了。” 陆启明一怔,失笑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还真喊什么“殿下”啊?他不反驳只不过是因为不太了解凤族在神域中的地位,贸然自曝其短就画蛇添足了。 盛景泰正赧然间,肚子又突然一叫,更是无地自容。 陆启明莞尔,从青玉坠中取出一瓶辟谷丹递给他——这还是之前黑影留下来的;不过陆启明现在用不着了。 金鹰眼睁睁看着一个瓷瓶凭空在陆启明手中出现——虽然这场景在外面太常见,但这里可是黄金树秘境啊!他极度震惊地瞪大眼睛,脱口道:“你能用精神力?” 黄金树秘境之内,修为、精神力皆不可用,这是常识,更是铁律。 陆启明心中一动,终于意识到最大的不对在哪儿——为什么他的精神力不受桎梏?难道是因为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金鹰确实是真正的震惊不解;然而他在自己震惊不解的同时,却趁陆启明有一丝出神之际,身子悍然暴起,手作爪形狠狠向陆启明杀去! …… 陆启明虽不曾信任金鹰,但也的确没想到他选在此刻出手;幽泉镜瞬时出现在二人之间,陆启明同时身子后仰,撞破车壁,在外面站定。? ? “法器!”金鹰隐约觉得这法器模样似曾相识,灵光一闪,失声道:“隐宗慕容的幽泉镜?!” 陆启明看他手爪欲出,笑道:“同一种手段用上两次,不嫌烦么?”他足尖一点,以手作刀向金鹰斩去。 金鹰眼睛一眯,毫不相让地与陆启明对抵一记,冷笑道:“不愧是凤族,明明修为远弱于我,**强度却不差。” 陆启明边与金鹰一招换一招,感受着对方同样强悍的**力量,随口问:“你是体修?”除了体修,就算是小奥义,也不可能身体这么强。 金鹰却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不答。再过少顷,他猛一后退,与陆启明拉开一段距离,微笑道:“殿下果然是第一次进入黄金树,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陆启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蔓延的大片金色,自语道:“原来这就是秘境中的战斗方式。” 通过将自己领悟的最高规则打进对方身体,如果对方没有能力理解,就会被迅速被规则同化直至死去。而这金鹰修的,恰是与凤族相克的水系奥义。 金鹰看陆启明很快大半个身子都被金色淹没,忍不住露出兴奋之色,又叹道:“可惜在这里杀你,不能抽出你的凤族血脉……不过就算是能,我也不敢。”他笑笑,“殿下的储物之器中想必有不少好东西,再附赠我一个人族开荤,也算大赚。” “人族?”陆启明微怔,旋即想到了什么,讶然笑道:“原来你是妖……鹰妖?”陆启明上下打量着他,新奇不已;他前世的世界,天地灵气连人类修行都无法顾及,更没有余力滋养妖灵精怪——这些特殊生命可是这个世界的独一景了。 他这时却是又忘了,现在他自己不也是属于他心目中的这类“特殊生命”? “明知故问。”金鹰冷哼;没有看到期待中陆启明的反应,他很不痛快,讽刺道:“死到临头,还嘴硬得很。” 陆启明微笑道:“那好,既然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既然你不能用精神力,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金鹰眼中怒意一显,咬牙道:“你堂堂凤族皇子,眼里当然没有我这种小人物。现在后悔?晚了!” 陆启明皱眉,又道:“你既知道我是凤族,为什么敢杀我?” “别以为我猜不出你是被人设局推入秘境的!”金鹰轻松笑道,“你死了,凤族只会追杀当初陷害你之人,至于我?又有谁知道?” 陆启明点头笑道:“好像很有道理。”顿了顿,他好奇道:“你从未与我交过手,就这么笃定能赢我?” “若是在外面,我还真不敢冒险。”金鹰自嘲一笑,转而嘲讽道对象又变成了陆启明。他笑道:“但是——别忘了现在是在秘境!你们凤族除了当年凤泠如入了榜,还有谁敢大摇大摆在这里招摇过市?更别提殿下你了。” “我怎么了?”陆启明哭笑不得,心中又隐约觉得,这金鹰的语气——怎么好似是认识自己? 金鹰猜测道:“殿下你……恐怕最多只能用一种火系规则吧?” 陆启明有些惊讶,微笑点头:“这一点,你还真猜对了。” “但你现在可还能碰到我?”金鹰冷笑,转而意识到了什么,皱眉道:“你怎么还没——” 下一刻,他震惊地看到陆启明身上的金色转瞬消融不见。 陆启明平淡道:“我是只能用一种规则,但知道的不少。” 金鹰意识到事情不对,二话不说迅速飞身远遁。 “这怎么行。”陆启明笑笑,看着他的背影,自语道:“礼尚往来。” …… 之前那电光火石间的大反转直叫盛景泰惊得目瞪口呆;他一直呆在破碎的机关车中,生怕自己拖累陆启明。至于之前的金色,盛景泰不清楚、故不畏惧,始终对陆启明有着近乎迷信的信心。 他听出外面情况已定,刚从车中爬起来,抬头就看见一朵巨大的红莲凭空绽放—— 那红莲美丽到了极点,成为天地间唯一的红;然而盛景泰却从骨头深处感受到深渊般的森然寒意,使得他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仿佛眼前妖冶的红莲正是世上最需畏惧之物。 有一瞬间的死寂。 然后盛景泰听到令人牙酸的惨嚎声响起,在四周回荡如咒怨;下一刻,那挣扎扭曲的金发青年身躯猛的涨大,竟化作一头遮天蔽日的巨鹰! 巨鹰的翻滚掀起金色沙尘无数;而很快它就气息减弱,最终通体化为了秘境一般的金;不知是否是错觉——盛景泰隐约觉得这种金色与之前死去的那六人不大相同,似是带了些淡红光芒。 陆启明看见盛景泰目光惊恐,叹气道:“我也没别的选择……实在只会这一种。” 盛景泰缓缓点头,表示明白。 陆启明看了眼碎成一摊木片的车,轻声道:“走吧。” …… 此处离盛景泰的府邸已很近。 陆启明将需要告诉盛景泰的事交代清楚,又把全部的辟谷丹留下,便离开继续去往中武。 这一次,他完全按照前世机关术的图纸重造了一辆行车,独自一人向着长天旷野而去。 第十三章 温血、热骨,以及光阴 黑天,金水。? ? 要看??书? 浩浩江面不见飞鸟石鱼,唯他一叶竹筏飘摇于天地正中。 离开琼州不久,陆启明就将那辆精妙的机关车三两下拆成了这样一支简陋、甚至连平整都说不上的竹筏。此刻他正盘膝坐在这竹筏中,任它于江河中随意游。 江河以“楚翁”命名,是天目河往北的一条分支。楚翁河有这个名字已经很久很久了;最早可以追溯到大汉古国——那时,楚翁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船夫,这条河也不如此刻这般阔大,他们都还一样的不起眼。 人们连楚翁的名字都叫不出,只知道他人很好,总是笑;偶尔引人过江时候谈的尽兴,连钱都得退回去——他说,算作请渡江人吃酒用。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即使是闲来无事时,他也要站在江边瞅着。熟悉的人打趣说,怎么看了一辈子也看不厌? 他便眯眼笑着点头说,好看啊。 如无意外,楚翁会这样平淡的继续过着日子,直到最终像那些更老的老船夫一样,永远不为人知地葬在江水边。然而,就在楚翁还没有真正老去的时候,战争爆发了。 当时的大汉早已盛极转衰,居安已久而不知思危,可笑那偌大-疆域却如一张摊开的面饼,眨眼间被密集如白蚁的敌军啃噬过半。终有一日,一江之外,已易其主。 然而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 就当邻人收拾残破家当仓皇逃离时,微微驼背的楚翁独自一人走到江水边,继续瞅着。要看书 那一天,有人观江入道,一步登天。 老船夫楚翁凭一己之力扭转两国战局,震撼天下,更点燃了大汉的煌煌人心。自此大汉举国惊醒,妇孺亦敢提刀上阵,将尽之国祚再延三百年。 世上虽不再有楚翁,却有条楚翁大河,从此千年奔腾,渐盛渐勇,再不曾止息。 楚翁的故事,陆启明知道的很详尽——只因史上确有其事。 这个传说的传奇色彩太过浓重,反而不可信,只能被当作诗人的浪漫憧憬。 世人却难懂得,真正的生活永远比故事精彩;身边正在发生着的奇迹,亦远远超越说书人最天才、最极限的想象。 而那些看似需要仰望膜拜的伟大身影,难道不就是最平常的世人自身吗? 陆启明在竹筏上站起身,目光平和地望着江水,想起千年前飘摇此处的楚翁的口头禅,由衷点头赞同。 …… 水汽拂面,陆启明渐渐发觉不同。 他一招手,一道涓长水流随心意而起,乖顺在他手下扭转为念慈刀模样——水之奥义? 黄金树秘境的特殊便是如此——虽不能动用修为,但一旦掌控规则,却能做到更为玄妙神奇的事;比如此刻—— 陆启明随意向前跨出一步,踏在竹筏边缘;他又跨出一步,踏在江水上——汹涌江水此刻却凝成一道晶莹剔透的“琉璃”长路,静候陆启明稳稳前行。?? 念头一动,陆启明再召出一团艳红火焰;他望着这之前唯一能用的“规则”,心中沉思。 他之前懂得的五行奥义,尽皆为他人之物,只能解却不可用;之后他也并无主动去参悟,更没有试图效仿那楚翁观江入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金鹰。 陆启明现在隐约记起,之前金鹰在红莲业火中化为金色灰烬的时候,地上似乎并没有出现黄金树藤蔓来将其吸收……莫非红莲业火还有抽取他人规则为己有的能力?但是根据陆启明所得的传承记忆,这根本是毫无道理的事。 陆启明轻叹口气。原以为迷雾尽散,而今看来,未知仍知之不尽。 一切意料之外的好事,真的是好事吗? 他退了一步,重新坐在竹筏上,真正以修行者的角度,开始观望这楚翁河。 …… 沿着楚翁河再往北,有一座临江又临山的踞险之地。名,“赤亭”。 朝代更替、天下分和无数,赤亭关却永远为一国边境,从未例外过。人们便说,她是一座以战争为宿命的关城。 陆启明站在城门前,轻轻拍了拍粗粝坚固的厚石墙,然后负手踏入城内。 赤亭关与他走过的很多地方都截然不同。 到过赤亭关的人,大约并不会觉得她美——只看其中处处皆粗旷如大漠黄沙,难免太过枯涩又无情了。赤亭关从不会主动亲近人们,她的眼神一向都是这般的古老、蔑视。 陆启明却准备在这里多停些时日。因为无论秘境内外,赤亭关本身就是可以修行的规则。 这里的每处砖石都经过无数次征战淘洗,早已添无可添、改无可改。是以投射在黄金树秘境中之后,连一颗沙砾都清晰具体——这代表着极度完善、成熟的规则。秘境中空茫的金色在赤亭关终于展现出其应得的肃穆壮美;也是唯一能与她匹配之物了。 每一个真正懂得修行的人到了这里都不可能无所谓地路过,包括陆启明。 想那些雕梁画栋极尽工巧之美,又怎可能胜过赤亭关的血与骨?又怎可能胜过时间造化? 陆启明走了许久找到一家客栈进去,其中吃住用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层薄薄的金色尘土。 陆启明找了一间窗户临街的房间暂住,间或能听见老掌柜和跑堂的声音。他微笑想到,若是以后有机会在外面经过真正的赤亭关,他倒要将这几日的房费还上。 …… 七日后,陆启明离开赤亭关继续前行。 当陆启明无意间走进一座山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直到看到山脚那块简陋碑石上的“源水”二字,才回过神来,却依旧迟迟不能移开视线。 太像了。 像他承渊宗第七主峰,“苍生何辜”何辜山。 何辜山是他前世近五百年的居处。 或许是因为他无父无母又资质极高的缘故,师父从来都更偏爱看中他;他也是师兄弟中唯一随了师父“帝”姓的那个。而何辜山,虽然列为第七主峰,但其灵秀仅次于师父的宗主峰,是世上少有的修行宝地。 前世自他成年后,便一直住在何辜山,其中一草一木尽在心底;原以为也只能存在在心底了,却竟然让他在这个世界看见了如此相似的山峰。 陆启明沉默看着那“源水”二字,忽觉碍眼。他取出念慈刀,干脆利落地把那两字削去,然后模仿师父的字迹刻下“何辜”二字。 于是黄金树秘境中便没了一座“源水山”,多了一座“何辜山”。 陆启明看了那两个字很久,忽然摇头轻笑,想着,这个世界的人哪会认得自己那边儿的文字?不过即使这样,也不影响陆启明的好心情。他把念慈刀再收起,清风两袖上山去。 真走进去了,两山的不同便难免越见越多。陆启明看到时,方便的话就顺手改了,实在不太好办的,陆启明也就任之由之了。 但确实是真像。 陆启明在山间随意走着,当年诸人诸事历历在目。 他尚未收真传弟子,也不习惯旁人伺候,所以整座山头,真正长期生活的人连十个都不到。 但何辜山上可从来不缺热闹。 大家都知道他的何辜山山清水秀,便整日一群一群的过来呆着,名曰“蹭灵气”、“讨论武学”,实则吃饭吃酒,侃天说地。他有一次听到小世侄给别人吐槽说,只要来了何辜山,就能见着承渊宗的全部第三百六十九代弟子了。 可惜后来…… 不提也罢。 陆启明平淡的笑笑,不再停留,继续往北。 都过去了。 第十四章 杜云,老白和帝启 前个夜里刚下了场鹅毛大雪。? ? 路上铺的、树上挂的、房顶悬的,最像是一整块巨大的、雪白暖软的糯米发糕。早起的人们走出门槛,有点不忍又十分开心地踩在厚厚雪地上,走出一路吱吱声,让人忍不住地偷笑——却又是瞒不过别人的,别忘记唇边氤氲的团团哈气! 屋檐有大红灯笼挂起;再三天,就是新年了。宋平安不由想起,第一次撞见陆启明的时候,也就是今年年初;原来这么快,就已经一年了啊…… 桌上用简单的白瓷碗盛了桂花小圆子,雪白如脂玉的小小几团微微高过汤面,正腾腾翻涌着热气。 宋平安有些惊喜地看向端菜上桌的老板娘。 老板娘爽利一笑,朝着虚捧着小白碗捂手的小笛子努了努嘴,笑道:“不是见着有孩子在嘛!你们几个都是顺带的,不用谢哈!” 大家都笑。 没了危险之后,一同上中武求学的这几个年轻人,连带着青衣小笛子,就干脆脱离了秦家的大队自己走。时间充裕,他们没有刻意赶路,就一路上吃吃喝喝,拌嘴谈天。 即使悠闲类此,两个月的脚程也能到了——再过百余里,就真正进入了中武的范围。这些个人中,除了秦家姐弟外,都从未来过中武;但即使潇洒如秦悦风,每每向那个方向望,也不由被他们几个带的有些小激动。 附近的气氛也很不一样,明显更热闹,也更……欢脱。 连常年一本正经的秦悦容也主动表达了她的震惊;毕竟她上次来可没有走过这些家常的路线。 附近城镇商业超乎寻常地发达,卖的东西更是稀奇古怪,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能卖的;浮夸宝剑盾牌什么的都太弱了——还有卖新生考试排名第三千零一名的“官方”证明。 哦对了,中武每次只录取前三千个;三千之后的排名,其实是并没有的…… 至于中武餐馆使用过的半张餐票、某某师兄丢掉的短剑、某某师姐的洗脸盆、入学加退学证一整套……果真应有尽有。 大家都表示自己涨了不少知识;同时啼笑皆非地想着——这还没到真地儿呢,怎么都成这样了? 唯一让大家稍微不满又忧心的,是陆启明。 已经两个月了。要看书 且不说陆启明一个人走,总该比他们这一堆人来的快;就算他真的再磨蹭些,也总该给个话吧?现在明面上已经没什么危险了。 每每念及于此,众人都有些沉默——可千万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正想着,老板娘的声音忽然响起,问他们道:“咦,你们那个小俊哥儿呢?” 大家一怔,睁眼大找,才意识到青衣不在——可不是他们无视他,而是青衣总是太没存在感,他人在不在真的是非常难知道。 夏五翻白眼道:“估计起来晚了,还在‘画脸’呢吧?” 老板娘一脸茫然。 小笛子低声道:“这可是青衣哥哥第一次迟到啊。” …… 紧闭的房间中,青衣正通过铜镜与一位眉目清淡的女子对视。 他不知道这女子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不过他天生的灵觉告诉他,这女子修为之强,是他平生仅见。 巧了,女子也穿了一身青衣。她见他动作停了下来,直接道:“你继续。” 然而不必她说,青衣依然继续开始易容,仿佛身后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女子眼中闪现赞许之色,继续看着,知道青衣把脸画完,再看不出一丝瑕疵。她忽道:“你的画是跟谁学的?” 青衣转过身平静道:“没人。” 女子眉峰一挑,声调上扬道:“你之前没有师父?” 青衣皱了皱眉,懒得回答。 女子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大喜过望道:“那你现在有了。” 她不等青衣开口说别的,直接抓过青衣的肩膀腾空而起,直向着中武中心飞去;而飞了几步,她忽然想到这段时间不知多少人妄图塞一些庸碌之辈给她做学生,这下正好—— 她悬停在半空中,声音配合大周天的修为向方圆数百里远远传开:“所有人听着,我是苏路,唯一真传的弟子已经确定,其余人不必妄想了。” 下方正胡吃海喝的一群人霍然抬头,痴呆地看着被苏路抓在手里、一脸厌烦的青衣。 …… 外界腊梅独秀,里面四季同存。陆启明在用红莲业火烤红薯。 这是陆启明意外发现的新用法;没有想到用它加工食物竟然异常美味。 既然如此,陆启明自然不会客气——毕竟在秘境中他能随手使用的红莲业火,到了外面想再用——就算以他的修行速度——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 红莲业火不仅仅是火,更牵涉到了最为玄妙紧要的“因果关联”,所以它绝对代表着最顶级的规则。 只要是规则,就在秘境中使用无碍;但如果到了真实的生活空间,想要将红莲业火具化使用,必须要有足够的修为作支撑。至于何为“足够”,陆启明尚不确定,不过至少——奥义境肯定是不足够的。 红薯烤得差不多时候,陆启明忽然把红莲业火换成炼药用的普通火种,同时快速从青玉坠中拽出一个竹篓放在身边,然后继续烤。 红薯香甜气味四溢。 片刻后,陆启明眼前蓦地一黑——丛林中毫无征兆地窜出一只大白老虎,直直向他扑来! 也不见陆启明如何做到的,只一下便绕过了白虎,准确地捉住了一只鬼鬼祟祟探向红薯的手,干脆利落给那人来了一个过肩摔。 陆启明先拿起一个红薯,分给旁边那只白虎一半——而那白虎竟然人性化地咧嘴笑了笑,蹲在陆启明身旁,就地举起爪子捧着红薯吃。 一人一虎这才不紧不慢地看向趴在地上哎呦哎哟的那人。 那人倒是个剑眉星目的清俊青年,但身上布衣虽不脏也不能算干净,头上发髻虽不歪也不能算齐整,整个人一副不怎么正经的模样,唯独腰间紫玉酒壶看着值钱些,连佩剑都是锈钝的。 青年在地上从地上扭坐起来,不平道:“明明是老白先招惹你的,你摔我作甚?” 被他叫做“老白”的白老虎翻了个白眼。 陆启明看了眼老白身上挂个十多个大包小包,叹气道:“爱护珍稀动物。” 青年:“……” 老白狂点头,又往远离他、靠近陆启明的方向挪了挪。 好在青年脸皮厚如城墙,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仿佛不经意地对陆启明道:“怎么感觉不到你的‘元力’?” 元力?陆启明似笑非笑回道:“哦?我倒觉得你的‘真力’还不错。” 初修行时,修行者体内产生的是‘内力’;待等到大周天的时候,‘内力’就会渐渐转化为‘真力’——也就是奥义境修者的标志之一。 而奥义境再往上的“归元境”,才会拥有“元力”。这青年显然想仗着自己的敛息术装装绝世强者,却没有想到遇见陆启明这个怪胎。 常人此时多半尴尬地立时就跑,可这青年自然不同。他只讪讪笑了笑便再次坐回来,反而与陆启明凑近了些,嬉笑道:“‘老白’你已经知道了;我是杜云,兄台高姓大名啊?” “帝……”陆启明下意识说了前世的姓,转而反应过来,又想到黄金树秘境的特殊,干脆没有更正,只加了个“启”字。 “第七?”自称杜云的青年咂咂嘴,摇头道:“不地道不地道,一听就不是真名。” 陆启明瞥见一边老白不屑的虎脸,莞尔道:“你这‘杜云’就是了?” “当然不是啊,”杜云承认地倒利索,又翻白眼道:“但这跟我的本名有一铜钱的区别?……等等,你不认识我?!” 陆启明认真看了看他的脸,又在凤族传承记忆中找了找,摇头笑道:“你很有名吗?” “那当然,”杜云理所应当地大点其头,大言不惭道:“谁见了我不都得激动的冲过来抱住我的腿求赐一剑?” 陆启明和老白低头吃红薯,懒得理他。 “喂喂喂给我留点!”杜云老实不客气地抓过一块红薯掰开就吃—— 然而下一刻,他一脸要被噎死的神情,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扭头喷了出来,瞠目结舌道:“这这这——这是秘境里的红薯?!”他本来以为是陆启明从外面带过的,谁知道吃了一嘴规则。 陆启明点头。 杜云一脸呆滞地低头看了看,茫然道:“为什么是红的?” 陆启明眨了眨眼,默默道:“大概……是烤红了吧。” 杜云不可思议地看了他半晌,夸张拜倒道:“七哥!以后你就是哥了!” 不就是个红薯么?陆启明好笑道:“怎么了?” 杜云痛心疾首道:“这红薯都是珍贵的规则啊!吃一点少一点啊!规则是用来领悟不是用来吃的啊!” 陆启明环视了一圈漫天遍野的“规则”,不解道:“这整个秘境都是规则,有什么好可惜的?你能领悟完?” “……”杜云竟无言以对。 陆启明好奇道:“那你们在秘境里这么久吃什么?” 杜云伸手从老白身上的包袱中拽出一瓷瓶,理所当然道:“辟谷丹啊。” 陆启明不禁摇头。 “……吃就吃!”杜云一脸悲壮的啃了一口,然后震惊地瞪大眼睛,喃喃道:“这也太他妈好吃了……七哥,人才啊!” …… 自此以后,杜云和老白便待在陆启明身边无论如何都赶不走了。用杜云的话说,就是他太孤独太寂寞了,好不容易见个人一定要抓住。 陆启明没好气道:“那你来中洲干甚?神域不多的是人?” 杜云一脸忧伤道:“人太帅,怕被打。” 陆启明无言地看他一眼,也有些想打人了。 …… 两人一虎同行了两三天,陆启明的方向已经十分明确。 杜云见陆启明一路根本没有感悟什么规则,便了然道:“你是准备从中洲分院出去吧?” 陆启明这回倒真有些惊讶:“你怎么猜到的?” “那还用说?”杜云嗨了一声,耸肩道:“附近只那儿有个固化的出口。” 陆启明奇道:“固化出口?”固化出口就是由一些修为精深的大能联手将秘境与外界的规则打通,以方便后辈们离开——这个陆启明倒知道,却不知道中武下面竟然也有。 杜云更奇:“你不知道?都建了一百多年了……你从哪儿来的?” 原来如此。 陆启明有些无奈。这又要说到凤族传承记忆的由来了——是每一位凤族大能在大行之际选取自己一生中对种族有益的知识,然后通过血脉与同族共享——血脉越精纯的凤族,得到的传承记忆就越多。 这种传承记忆确实是十分不劳而获的东西;但也极其不具备时效性。比如陆启明得到的最近的知识,都是二百七十年之前的…… 杜云吃惊道:“你既然不知道那儿有固化出口……那你原本是准备如何出去的?凭自己干坐着理悟?” 陆启明看他神情,问道:“难道很难么?” “岂止是难……简直是不可能!”杜云嘴角抽搐,忽然觉得这人怎么如此缺乏常识?他后知后觉问道:“你……该不会是第一次进秘境吧?” 陆启明朝他笑笑,转身前走道:“有固化出口正好,外面有人等我。你要一起就快走。” 杜云只好跟上,嘀咕道:“你赶时间?那确实是得尽快出去。” 可惜陆启明并没注意到他这句话,而杜云也没想到陆启明连那件事也能弄错;两人转眼换了话题,聊着走着。 第十五章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一路上杜云不折不挠,同一个问题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他倒着躺在老白背上,侧头瞅着陆启明,喃喃道:“我看你这样子不像那些死气白赖把脸捏年轻的老不修啊……” 修为晋入大周天之后,寿命便会渐渐变长;但外貌仍然会随着年龄与寿命的比例逐渐变化——比如这杜云外貌是青年模样,并不是说他真的只有二十多岁,而是他“生活过的年数”跟“与他修为相匹配的寿命总长”相比,他还相当年轻。 人们如果不亲身体会,对“延长寿命”的理解往往存在误区。 修行者努力提升修为、延长寿命的过程,本质上是一种生命形态的进化——大周天生命延续到五百年的同时,修行者的生命本质就已经改变了。 很多人觉得,大周天能活五百年,一定很满足吧。实际上并非如此——修行者晋入大周天之后,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他只能感觉到普通人的生命很短,却并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变长,因为——他们眼中时间的流逝加快了,以往的五年,对此时的他们而言,就像一年一样短暂。 恰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作为能存活百年的人来说,只会怜悯蜉蝣生命短暂,而不会觉得自己寿命足够漫长。? 就是这样个道理。 这也是为什么陆启明前世活了近五百年,却仍是年轻人的心境——因为作为小奥义巅峰的生命,五百岁确实很年轻。阅历自然会随着时间不断增加,但心态并不会有暮气。 所以境界越高的修行者群体,反而越是年轻人占主导地位——大家活了几百年谁也不比谁见识少,年龄阶段越年轻,就代表着未来更强的实力。 一部分修行者会选择晋级时顺便改变自己的外貌,恢复成年轻模样——除了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以外,也是有这方面原因的。 每次陆启明听到杜云说这句话,都闭口不言;自他恢复了前世记忆之后,怎么好意思说这辈子的真实年龄?只好当作不知道。 杜云嘀咕道:“整个神域,加上隐宗、龙宫、梧桐树、古地……全部加到一起,年轻一辈,能比我强那么一点点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啊……你到底是谁啊真是想死我了,”他抓狂地拍着脑袋道:“你行行好告诉我吧!” “那要‘代号’何用?”陆启明漫不经心道。?? 他听杜云说的够全,不由好奇道:“那你是哪家的?” 杜云仿佛终于扳回一局,哈哈大笑道:“想知道?自己猜啊!”现在杜云总算相信陆启明是真的不认识他,连听说过都不曾了。 陆启明打量着他比自己还要惫懒悠哉的模样,试着问他:“桃山?” 杜云一骨碌从老白身上滑倒在地,瞪他道:“这么准?骗的吧……说说你怎么猜的?”他现在又开始怀疑陆启明是假装不认识他的了。 陆启明想着传承记忆中的形容,笑着重复道:“‘自古桃山出怪才。’” 彼时杜云才刚刚爬回虎背,听到他这句话,顿时身子一歪再次躺倒在地,震惊地仰天感叹道:“大哥,你是不是修炼了几百年从没出过门啊?老天这都是多少年前的古话了……” 陆启明:“……”他觉得,他还是暂时别说话了。 杜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过去拍陆启明肩膀道:“大兄弟,我信了,真信了!你绝对不认识我!”他在陆启明恼羞成怒之前笑嘻嘻解释道:“这不是到了一个新衍纪了么?怪人层出不穷,我们桃山人少,就不显眼了。” 陆启明埋头向前走,一副正经赶路的样子。 可杜云“猜猜猜”的兴致已经被勾了出来,主动献身道:“来,换我来猜你是谁……那几个我还没见过真人的——”他看了眼陆启明背的药篓,猜道:“梨生?” 没等陆启明否认,他自己就先摇着一根手指头道:“不对不对,那是一棵小树精,长得比你漂亮多了。” 陆启明感觉到,自己没搭理他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杜云说的下一个名字却让陆启明讶然回头:“承渊?” “原来承渊就是你小子!”杜云一阵激动,旋即意识到陆启明的惊讶并非那种被道破身份的惊讶,便失望道:“也不是啊……不过看样子——你认识他?” 陆启明自嘲笑笑,摇头道:“只是跟一位我知道的……人同名。” “我想也是……承渊那家伙够孤僻的,我还没听说过有人认识他本人。”杜云撇嘴——量那种藏头露尾的也不会有什么真本事。他想了想,有些不敢相信地试探道:“你……该不会是‘教主’吧?” 陆启明笑道:“这次怎么是代号?” “因为这位比承渊更神乎……连真名都没人知道。”杜云耸耸肩,叹服道:“这位才是真牛……知道潜力第一是谁么?就是这位——从第一次出现就瞬间成第一,现在挂了一百多年了都没变过!” 潜力榜是黄金树秘境中的其中一种榜单——自然是后来的人们针对特点命名的。潜力榜只收入五百岁以下的修行者,是综合修行者年龄、种族以及进入秘境之后领悟规则的进展自动生成的——这些因素全部考虑准确何等复杂,然而黄金树秘境却从未出过错。 这些榜单的存在也是人们怀疑秘境有自身意识的最大缘故。 陆启明又问:“那总榜呢?” 杜云拍大腿道:“这才是‘教主’最让人服的!总榜第四十九!” 陆启明挑眉——那确实厉害。 总榜与只收录年轻人的潜力榜不同,总榜显示的可是从古至今、所有修行者在秘境内规则领悟程度的总排名;包括已经死去的。 “教主”既然出现在潜力榜,那年龄断然不超过五百岁;这么短时间能成为史上第四十九,那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说实在的,陆启明在没有试过之前,也不敢断言自己能做到。 杜云又陆续猜了几个名字,却没有一个对的,只好闷闷不乐地放弃。 …… 二人一虎继续走着,直到看见一株直径超过千米的接天巨树。 陆启明有些惊叹——这才是黄金树秘境的最大特色啊。 杜云则一脸坏笑地瞅着陆启明,暗道,“到了这儿,我不信还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十六章 史上最危险的修行者 黄金树秘境中自然要有黄金树。?? 秘境中本就遍布着大小粗细不一的黄金树,通体无花无叶,只有不断分叉的光滑枝干。最矮的甚至如青苔一般,而高的直接与天齐——根本望不到尽头——比如眼前这“棵”。 直径千米的树,在外界恐怕只有凤梧之渊的梧桐树了——但高度亦远不能及。而类似这样庞大体积的黄金树,在秘境中却远远不止这一棵;别说千米,直径达到万米的也不是没有。 陆启明走到近前,发现树枝间偶尔会有外来人搭建的树屋,有的十分精致美观,可作景观;但大部分则四面漏风,一碰就散架的模样。陆启明看了暗暗好笑,看来就算修炼到奥义境之上,大家也不是无所不能啊。 杜云刚一到树下,就拖拽着陆启明往树干底端一处金光最盛的地方跑去。虽说是“底端”,也距离地面两千余里了。好在黄金树四周分叉极多,可以四处借力上跃,这对两人一虎而言小菜一碟。 光芒最盛的地方,就是名字浮现之处。 榜单不止一种,最中央的则是总榜和潜力榜。 人们虽然给榜单分别命了名,但黄金树上原本的显示皆只是一个个简单的字符——奇妙的是,尽管人们之前从未见过这些字符,而看到它的一瞬间,自然而然便能理解其含义;但若想要读出来、写出来,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了。 陆启明虽然知道其特殊,但还是忍不住将字符一个个记下来,留待以后研究。 他先扫了眼总榜,发现那一串名字没一个认识的,只好转看向潜力榜;而看了第一眼,陆启明就讶然望向身旁的杜云:“就是你啊?” 杜云眉飞色舞一脸得瑟,抖着脚大笑道:“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 潜力榜最顶一层,“杜云”二字赫然排在第三的位置! 他竟然是潜力榜第三! 陆启明故意作怀疑状上下打量他,道:“有这么巧?你不是冒充别人吧?” 杜云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对陆启明一伸手,挑衅道:“敢不敢试试?”这是秘境中比较友好的规则较量方式,能比出掌握规则的高低,但又不会伤及性命。杜云顿了顿,忽道:“……等等,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陆启明没好气看他一眼,懒得理,继续看榜单。 第一个名字果然是“教主”,第二个则是“华释”。陆启明随口道:“之前怎么没听你说‘华释’?” 杜云翻了个白眼,连大惊小怪的力气都没有了,懒洋洋地给身旁这个毫无常识的家伙道:“谁不知道华释是谁?……好吧除了你。壹?????看书 华释就是他本名,武宗少主,人气么,就比我……嗯,低那么一点点吧。” 陆启明似笑非笑,杜云镇定如常。 陆启明继续向下开,看到第十的时候不禁更加惊讶,看白虎道:“是它?” 第十个名字竟然是“老白”。 大白老虎连连点头,身子努力站高了点。 陆启明不知作何表情了,默默想着,这个世界真神奇。他还是不太习惯动动植物也能修炼的事实……等等,他又想到他自己了……唉! 杜云难得看到陆启明脸色变化丰富,喷笑道:“你不至于吧……如果我告诉你前十榜上有四个都不是人,你怎么看?” 陆启明不好解释,转移话题道:“怎么没看见你说的‘承渊’、‘梨生’这些人?” 杜云就不想让他提这事儿,但真问了,他也不好厚脸皮瞒着,便如实道:“这个榜单也确实不全。他们几个在外面也不比我差,但要么从没进来过,要么进来后从不说自己的名字,就没参与这个排序。还有就是龙宫、梧桐树这两个灵族,打起架来一个比一个狠,但是领悟规则来,就不顶用了。” 陆启明微笑,他知道杜云指的是龙凤双族。 “不过,”杜云补充道,“龙宫这段时间出了个实力还不错的小龙女,虽然不是龙王的嫡出,但天赋竟然跟梧桐树的凤泠如相当,被发现之后就封号成正经公主了。” “而且潜力榜也上了。”杜云说着,指了一个名字。 “安澜。”陆启明念道。一百九十三。 “龙安澜就是她本名——反正以龙族的**强度,在秘境简直横扫,也确实没必要用代号。”杜云随口解释着,又往下继续看,边道:“还有凤族也大多是用本名,来我给你找找啊……对,你看吧,二百二十六——凤泠如。” 陆启明看着杜云指的地方微微出神,心中叹息。 真是……很巧啊。 “凤泠如”三个字往下,紧紧相邻的地方,是他在这里随口说的代名,“帝启”。 他和母亲的名字竟然正好挨在一起。 陆启明心中复杂。他上一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曾知人间天伦为何物。虽然有师父,但师父“帝师”更像是云上仙人,供人们仰望敬服,但却很难从他身上感受到“人”。??? 要?? 看书 即使陆启明如今恢复了那些记忆,父亲陆展和母亲凤泠如依旧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存在。 “当下”一词的力量更是奇特——一方面如细雨般润物细无声,同时有是如此地强硬而不可阻挡。 前些日子,在陆启明刚恢复记忆的时候,心中浮现的画面几乎完全是那个世界的五百年;而这才过了一个月,前世的事情他已经不再那么频繁的想起。闲来无事的时候,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人和事,又都是“陆启明”所认识、所在乎的了。 “活在当下”这句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这本是无从辩驳的事实啊。 杜云见陆启明神情有异,便也盯着榜单猛瞧,看到“帝启”二字,反应了一下才恍然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两个字。”不过他却是误会了陆启明目光的真正含义。 陆启明忽道:“你知不知道……这位凤族公主的排名,最近一次变动是在什么时候?” “嘿,我还真知道——”杜云想了想,道:“大概是四年前吧。” 如果是三年之内就好了。陆启明暗叹,同时又想到,看来母亲也得到过相同位置“钥匙”。 陆启明微笑问道:“她……也很有名吗?” 杜云无奈道:“岂止有名。说起来,你不知道,我一个小师叔就在她的追求者大军中现在还没熬出头……” 陆启明莞尔,道:“听说……她已经嫁人了——你小师叔不知道?” “当然知道,她儿子不都生了嘛。”杜云不以为意。 听到这一句,陆启明默默抬头看天。 “这算什么?咱做人不能这么古板啊,”杜云语重心长,转而又嘿嘿道:“其实我也觉得干嘛一棵树上吊死?可没法子,人家是真爱。” “不过七弟啊,咱不用灰心,”杜云看着“帝启”前面的“二百二十七”,凑过来拍陆启明肩膀,带着一脸欠扁笑容得意道:“你看,你现在也就比我差了二百二十四名,很快就能赶上了!” 陆启明笑而不语。 榜单计算的是在秘境内领悟的规则,秘境外的不算——即,红莲业火并没有计在其中。而陆启明刚进入一个月,又是以赶路为主,如果这样他也能排在前几名,那这榜单未免也太儿戏了。 即使这样,陆启明也觉得自己的排名过高了——哦,他差点忘了,排名计算与修行者的年龄有关——秘境果然是按照十六岁来计算的他。 想到这里,陆启明已经不能直视潜力榜中的“帝启”二字了……他连忙别开目光,向其他榜单随便看着。 杜云也在另一边四处看着,但是看到的都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排名,有气无力道:“无聊,无聊。除了潜力榜,其他的都是历史所有修行者的总排名,看了多少年都从没变过……对了,你第一次来倒可以认识一下。” 陆启明视线扫到左下角的时候,顿时凝滞了,他心猛一跳,缓缓对杜云道:“这些榜单……秘境中所有人都能同时看到,对吧。” 转到另一边的杜云扬声答道:“当然啊,只要是直径超过千米的黄金树,就都有这玩意儿。怎么了?” 陆启明没有回答,他无奈的盯着那个画着血红色字符的榜单,悲愤了半晌,恶狠狠地说了一个字。 “……靠。” 他清楚清晰无比地看到——代表史上所有修行者危险度排名的榜单,第一行,两个同样血红的大字—— 帝启! …… 陆启明觉得自己彻底被这秘境坑了。 他咬牙想着,凭什么他只亲手杀了一个人,就莫名其妙变成“史上最危险的修行者”了?!凤族的传承记忆不是说——不杀够一万个几乎没可能入“血榜”么? 对了,这可是秘境中惟一有颜色的固有物——血红色——听说就是为了提醒其余修行者警惕入了榜的危险人物,并…… 群起而攻之。 没错,入了血榜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秘境有个说法人尽皆知—— “入血榜,死得快。” 秘境是修行圣地,没人希望这里变成相互残杀的血腥战场,所以一旦有人恶意杀戮,必定要被所有人共同针对剿杀。这也同样是黄金树秘境的意志。 说实在的,其中原因,陆启明倒是能够猜出来。 血榜当然不可能是仅凭杀人总数判断那么简单。判断一个修行者危险程度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看他的杀人效率——修行者掌握的规则越难抵抗。那么他的敌人就越容易被杀死,相应的——他就更为危险。 陆启明杀金鹰的时候用的是红莲业火;而只杀一个人就被判定为“最危险”的原因则是—— 秘境认定,没有任何修行者能抵御红莲业火。 如果仅仅把红莲业火当作规则看,总会有惊才绝艳之辈能够解出来,陆启明的排名便也不可能这般夸张。 但是红莲业火最可怕之处在于它的外显属性——痛苦。在这种痛苦中连理智都会直接丧失,更不可能有多余的心力去解其中的规则。 这世上再没有比陆启明更有资格描述红莲业火的痛苦;但连他无法描述,因为任何描述都体现不了红莲业火可怕之万一。当初陆启明之所以能熬过来完全与意志力无关,而是整个过程完全是他不能控制的,他要是能去死早就去死了…… 所以作为旁观者来说,陆启明十二分赞同把“掌握红莲业火的人”放在血榜第一,大家齐心协力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干掉。 可如果那人是他自己……能不能算了? 那边杜云和老白半晌没听见陆启明回话,便向他这里走来,边嬉笑道:“莫非有什么疑问?免费解答——请吃饭就行。” 陆启明眼看一人一虎就要过来,叹了口气,迎过去道:“没事,走吧。” “先不急,”杜云笑道:“你一定得好好认识一下血榜里的名字,有几个还时常出现呢。”他说着就要拉陆启明过去。 陆启明深吸一口,忽然探出手,一手抓过杜云的胳膊,一手抓过老白的尾巴,直接拽着两个向树下跳去。 “你干什么!”杜云被他吓了一跳。 陆启明缓缓道:“赶路……” 然而杜云没空腹诽他这个敷衍的理由,他震惊的是——他挣了挣,竟然挣不脱?他结巴道:“有没搞错?你**强度怎么练的?!你是不是人啊!”他忽然想到什么,小声道:“你……该不会真不是人吧?” 陆启明此时已经回到了地面,把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杜云和老白放下来,奇怪道:“你们看不出来?” 杜云更奇怪道:“我怎么可能看得出来?”老白也老实摇头。 陆启明点头道:“哦。” 杜云瞬间抓狂——哦是什么意思?! 陆启明则在想着,那之前金鹰怎么认出他是凤族的?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如何解决血榜的问题? 传承记忆中实在找不到,陆启明只好抱着侥幸心再问杜云:“有没有法子把名字从榜单中隐去?” “不能。”杜云毫不犹豫回道,然后嘿嘿笑着戏谑道:“怎么啦?是嫌你那二百二十七名丢人啊?”他作高人状嬉皮笑脸调侃道:“少年,可不能这样哇,要努力啊!” “不好说……”陆启明长叹一声,忽道:“你有没有面具之类的东西?” “你不至于吧!”杜云大吃一惊,然后恍然道:“你是不是早知道我的面具都比我本人帅,才故意……” 陆启明眉角跳了跳,哑然道:“你想太多了。”转而他想起自己血榜上的第一“大恶人”,忍俊不禁调笑道:“快交出面具,我就不杀人灭口了。” “就凭你?”杜云笑的在老白背上打滚儿,揪出来一个面具扔给他。 第十七章 前辈,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尘土飞扬。? 老白用前爪刨;人模样的陆启明和杜云自然得委婉些——用铲子。他们三个不远处,则放着一大坛密封的严严实实的酒。 杜云自从吃了那只规则红薯后,可算是在秘境中开了荤,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热情洋溢地试过了一切秘境中能用之物。陆启明原本就是经常吃螃蟹的,更对种种珍贵规则无视之。至于老白,秘境中不能用精神力交流,听不懂它嚎叫的意思;但从它的虎脸看,大致也是满意。 一行人所至之处,黄沙滚滚,妖风阵阵,花残柳败,遍地狼藉——还不够过瘾。 恰逢杜云酒壶里的酒没了,两个人一商量,一拍即合,就地取材造坛造酒,再运用规则加快酿造速度;陆启明还为这事儿专门钻研了一会儿火之奥义——这对于掌握红莲业火的他而言实在快捷,所以杜云根本没有发现陆启明竟然是现学现卖。 这种粗制滥造的酒,不知是否是材料太新奇的缘故,陆启明与杜云竟不约而同觉得——好像还不错? 于是便有了此刻的这一幕——他们制了一大坛酒,准备埋在地下,让它“吸收日月精华”,等他们下一次再来秘境时,再挖出来品品味道。 不过埋在哪儿,可要好好挑。 刚好两个人都懂些堪舆之术,便合着找了一块儿四季如春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挖坑。 中武渐近,埋好这坛酒,再走个大半天,就差不多要到了。陆启明赶时间离开,而杜云和老白却不可能真时刻跟着陆启明。这般,约莫是离别在即的缘故,今日两个人倒是和睦。 之前几天,虽然没什么敌意,但二人可没少明里暗里“斗智斗勇”——要知道,杜云那个“第三”绝不仅仅是看着好看。 境界方面,因为陆启明情况太复杂,不好说究竟谁高谁低;但论功底的话,自然是按部就班的杜云要稳的多;而陆启明则胜在“博览”和更快的学习速度。所以一路下来,两个人还真谁都奈何不得谁。 越难对付,越是惊喜,越是对等。陆启明与杜云二人,虽皆对各自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但却又比大多数身边人更认识彼此了。 一伙人闷头挖着,陆启明忽轻咦一声,道:“下面好像有什么。”他的铲子碰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 “我看看。”入目仍是松散的厚土层,杜云有些不耐烦,可着劲儿往下狠狠铲了一铲子,把硬物之上的泥沙皆刨除,终于露出了 是秘境之外的东西! 其实并不罕见;很多修行者死后,随身携带的宝物却不会立刻损坏,杜云就曾经捡到过一柄宝刀,转手卖掉,得了不少钱。但“不会立刻损坏”并不代表能够永远留存,级别越高的宝物,维系的时间便越久,类似于这种莹白,更是难得。 想起那次的经历,杜云大叹好运,对陆启明笑道:“埋地下这么深,想必已经很久了,这样还能保持这种白色,肯定是好东西。” 陆启明暗中用精神力悄悄查探,居然一无所得——这还是他第一次无功而返。他不禁讶然道:“这东西品阶很高啊!”就算是幽泉镜一级的宝物,也不至于毫无信息……莫非二人运气真如此巧? “还用你说?”杜云不知道陆启明这一判断的分量,随口笑道:“咱们先整理一下。” 两个人蹲下身把散土拨干净,发现是一块光滑白净的椭圆面物体,就像剥了壳的煮鸡蛋一般。二人对视一眼,皆一头雾水——他们想不出一种石头材质能与它对应。 杜云在白块上面来回摸着,奇道:“新材料?” 不知是否是错觉,陆启明恍然间看到“白块”隐隐动了一下;可幅度实在太过轻微,加之杜云的手又一直晃来晃去,陆启明皱了皱眉头,没办法确定。 “嗯?”杜云的手指忽然被细丝状物拌了一下,他顺着揪出来,发现是黑灰色的细线,竟然连根在白块边缘上不容易扯动,他一愣,哈哈笑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啊,像糟老头的头发一样……” 等等! 陆启明神情有些古怪,忽道:“不是像……这……本来就是头发。”这下面分明是一个沉溺于规则领悟的修行者! “是个人?”杜云奇道,眼睛一亮,慢慢反应道:“那他……是个秃顶!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啊……”陆启明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睛,指着那个被杜云笑倒在地的铲子底端,默默道:“是被你刨掉的。” 杜云震惊道:“我……刨掉的?!” 陆启明和老白皆点头。 杜云把目光转向铲子,更加震惊地看到铲子上赫然有一个被铲断的发髻!他结巴道:“刚刚劲儿有点大。” 一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叶落飒飒飒。 杜云道:“……没事没事,咱们是救人心切。” 陆启明和老白投以鄙视的目光。 杜云道:“好歹得给人家说一声吧,不然太不讲道义了。” 陆启明看他一眼,无言以对。 然而他们还是做贼心虚地把在地下修行那人整个挖了出来,平放在地上。 这人中年模样,相貌英武非凡,可惜满身满脸皆是金色灰土,看上去十分古怪。当然,最古怪的还是——头顶那一块干净白嫩、瞠然发亮的肉。 陆启明三个面面相觑,虽然也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憋了很久,还是忍不出喷笑出声。 杜云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艰难道:“这人这样怎么还不醒?不是没死么?”他缓了缓,伸手去探那人鼻息。 而在杜云的手接近那人的一刻,他蓦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杜云的手,直直对上杜云茫然的目光。 当那人睁眼、全身气机恢复的一刹那,陆启明脸色微变——这人好像是…… 可杜云已经下意识地说出了那句经典的:“兄台,怎么感觉不到你的元力啊?” 陆启明暗道不好——这回可真的是归元境!不、还有可能更高! 第十八章 一百三十九还是四? 果不其然,听到杜云这句话,那中年人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他了一眼,松开了他的手,淡淡道:“桃山的小子吧。?要?看书 怪不得。” 中年人起身,轻轻一震,全身尘土尽去,显出一身暗蓝色日纹锦袍;这衣袍比常见的更长些,一些细处也是不曾见过的样式。 这种独特的衣饰,再配合中年人气势不凡的脸,原应该很好认才对,可杜云绞尽脑汁也记不起哪位是这样的外貌。此时他尚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在心中感概——以往总能吓到人的话怎么连续两次不管用? 杜云一看中年人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只能顺着笑作套近乎状客气道:“好巧好巧,还不知前辈是……” 因为一旁的陆启明神情太淡定,老白是老虎、神情不太好认,又素知桃山一脉吊儿郎当的德行,中年人一时间也没有觉得杜云笑容古怪,便淡笑道:“我虽与李三径没太多交情,但那个人,倒不错……” 他说到这里时,杜云已经呆了——李三径可是他太师祖啊!而且那位太师祖本就为人低调至极,又已经闭关了四百多年,连杜云都只听说没见过,如今世上能说出这三个字的恐怕只有那些修为突破天际的老怪了…… 杜云的视线不由地往中年人头顶飘了一下,咽了口吐沫,悄悄后退了一步。 中年人还是没有发觉,且误解了杜云动作的含义,莞尔道:“紧张什么,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们这些小辈。” 杜云干笑。 陆启明默默想着:“那是你没看镜子。” 而老白一直趴在地上笑得浑身乱颤,杜云丢了无数个眼色都止不住。??壹??看书 中年人奇道:“这头白虎怎么了?” 杜云陪笑道:“没事没事,它胆小,看见前辈害怕,咱不管它。” 中年人皱眉,也没在意,又问道:“现在是多少年了?” 杜云连忙回答。 然而不久杜云就暗中叫苦不迭——这人多半是修行太久没见过人,怎么没完没了了?杜云给一边轻松观看的陆启明丢了个白眼——义气呢? 陆启明微一耸肩——那些问题,他可回答不来。 杜云又隐晦的丢过去个眼神,大意是——你看这人会不会是在装?修为真有那么高? 这次陆启明微笑点头。 杜云更忧郁了。 又有清风拂来,舒爽宜人,金色叶片飘落不断,美甚;然而陆启明和杜云却被吹的心惊不已,就怕某片叶子好巧不巧掉中年人头顶上。 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怕什么来什么。 陆启明两个人都不会与风有关的规则,杜云无奈,只好深吸一口气,使劲吹过去——竟然真把那片叶子吹离了方向。 然而陆启明和杜云还没来得及欣慰,就见中年人脸色一变——一个短树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正掉到了他脑袋正中、下滑,然后竟卡住了…… 触感怎么不对?那人一怔,莫名其妙地往头上摸去—— 这一刻,陆启明二人简直想把眼睛捂上。 万籁俱寂。 那人环视一周,震惊地盯住地上尚挂着一团发髻的铲子,然后看着二人不说话了。 陆启明二人也环视一周,可是中洲这儿的人啊怎么如此少? 半晌,杜云讷讷小声开口:“前辈,我们真不是……” 陆启明接道:“……不是故意的。 ?”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真是太没有默契了! 那人缓缓伸手。 陆启明看杜云茫然,低声提醒道:“镜子?” 杜云也低声道:“我不会‘水’。” 陆启明只好自己动手凝水镜;想了想,还是决定凝了一面凹凸不平看不清晰的劣质水镜,飞快地递给那人。 那人眉头深皱;然而他不愧是得道高人,只凭借住水镜与陆启明接触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陆启明的凤族身份,知道凤族习水一向差极,便没说什么。 他拿过水镜,自己改的平整清晰,然后将镜子对上了自己的脸。 长久的沉默。 下一刻,地动山摇,走石飞沙,滔天风暴平地而起—— “滚!老夫再也不想看到你们!” …… 面沉如水地“目送”两人一虎被暴风卷上天,中年人半晌都没动,喃喃道:“真真倒霉透顶——”说到这里他忽一顿,脸色更黑,心意一动,光溜的头顶迅速再次长出头发来。 他这才继续自语道:“……桃山那小辈也就罢了,偏偏有个小凤凰——打不得杀不得!” 他越想越憋气——多少年没受过这等闷气了,还不能给别人说——不能忍!他眼睛一眯,忽笑道:“既然是凤族……就送你去那儿吧。” “不行,还没完!”他顿了顿,转而咬牙道:“我现在就去找凤族那个老不死好好问问去!要是再不把‘封狱’还我,小心我找那臭小子麻烦!” 说罢,他的身影在秘境中迅速虚化,竟然转眼就打通了两界规则壁障,然后头也不回地直奔凤族梧桐树而去。 …… 天上。 陆启明他们三个都不弱,可惜撞大运遇见上了更辣的老姜,其中居然掺杂有空间规则——每当他们试图脱离这龙卷风时,就会砰一声被细碎的空间乱流弹回风暴中心,连陆启明也丝毫发挥不出凤族在高空的天赋。他们就像在一个透明无形的盒子里乱撞,一时间头晕眼花,连方向都分不清。 遇到这种情况真是没有办法。像中年人这种境界的修行者,其使用的规则已经带上了自己的意志,可不是陆启明三两下就能破解的了;至于杜云,更切身体会了自己挖到的是多么难得的“宝物”,但不知怎的,郁闷之余,他竟有点小激动——这种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好在那人并无为难之心,空间规则只困不伤,仅以基础的五行规则给他们添点儿乱罢了。 最初杜云还担心陆启明应付不来有危险,拉住他试图助上一臂之力;旋即却发现那中年人针对陆启明的竟然只有与“火”相关的奥义,不知道比他简单了多少倍;以杜云的懒性,便立刻转而决定死皮赖脸地呆在陆启明身边了。 陆启明则了然那中年人定是看破了自己的凤族身份,暗中警惕——看来没有内力做支撑、仅凭精神力的敛息术,并不足以瞒过真正的高人。 还是尽快离开秘境,开始修炼吧。 ……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阵风竟然就没完没了了。又因为有空间规则的缘故,他们根本看不清外面,连陆启明的精神力都不能穿透,如今只能粗略估计时间,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 这么多天他们三个也转习惯了,好歹能保持平衡。可是周围灰灰沉沉毫无看头,老白身上挂的物件儿也早甩丢了,陆启明又不好暴露自己能用精神力的事实,触目所及只有对方,实在无趣难熬。 陆启明正昏昏欲睡,忽听到杜云没话找话道:“你不是赶时间么?现在来得及?” “现在过了差不多六天了……那外面就是三天,”陆启明点头道:“倒不算耽误,只是得麻烦朋友再等几天了。” 杜云初时没听出不妥,半晌忽然一瞪眼,结巴道:“你刚刚说什么?!” 陆启明皱眉:“怎么了?” “你……唉!你难道不知道,”杜云不可思议道:“秘境内与外界时间流速比是一比二?” 陆启明点头道,“没错啊……嗯?!” 内比外,一比二? 陆启明沉默好久,才缓缓道:“据我所知,难道不是空间越不稳定、时间流速越快?” 秘境大多是附着在主空间上的小型附属空间,所以稳定性远远差于主空间,自然时间流速更快——这是常识。 所以陆启明在传承记忆中看到“时间流速一比二”这个信息后,不假思索地就按正常情况理解——哪里想到这个世界这么不正常? “这倒是没错。”杜云道,“但是黄金树秘境确实比外面更稳定……” 陆启明扯扯嘴角,无奈道:“那不就相当于这里才是主空间,外面附属于这里?!” 杜云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他可不是陆启明这种外来者,故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不解陆启明为何这般惊讶。他幸灾乐祸道:“你那什么时间过了没?”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开始算。 他刚进秘境时,外面离中武还有三个月,他原以为自己在秘境中足足有六个月挥霍,可事实上总共也只有四十五天……那现在还剩多久? 陆启明叹气道:“如果在秘境里——最多四天。” 四天? 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天上下来呢! 第十九章 北渊有梧桐,南海见龙宫 大齐已是中洲最北边的国度;再往北,则是中洲三大绝地之 天棘森林无边广阔,兼之元气充沛,万物生发,花鸟树木极有灵性。更妙的是其中常年温暖宜人,四时皆烂漫如春。若走进去,便能见得万花胜放其间,溪潭清如透明,五彩游鱼自由嬉戏,百灵鸟婉转,再配以千年万年的巨木绿藤,果真人间仙境。 天棘中却甚少人烟——因其险。具体如何险法,已不是中洲之人有能力试得的了;只知道一点就够了——中洲的巅峰强者,深入天棘亦有去无回。许多人只敢在几十数百里外远远窥探一眼,再大方摇摆归家去,夸耀自己也是进过天棘的人了。 那些连天棘都不敢步入的人们自不可能知道天棘再以北,那凤梧之渊,又是何等壮美。 最史诗的沧桑与最炽烈的新生时刻同存,便是这里,也便是凤族了。 不过任何地方见得多了,便不会新奇——比如一身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申屠策,此刻就对眼下美景无动于衷,兀自黑着一张脸悬在高空,俯视着那棵最大的梧桐树。 片刻,一位面容极其俊美的白胡子老头慢悠悠地飞上来,嘿嘿笑道:“又来串门啊?” 申屠策看了他半天才敢认,无语道:“凤老不修,你做这幅鬼样子给谁看的?”他以往见凤王,这家伙都仗着凤族的寿命,维持一张俊逸青年的脸——这也是他喊凤王“老不修”的原因——他们这辈的子子孙孙都多少代了,怎么好意思显摆一张年轻人的脸? 结果这次见凤王,怎么就直接从青年长成老头了? 凤王压低声音道:“你还猜不出?夫人又生气了,我这不是为了衬托一下她的年轻貌美么?等过几天她气消了,我就变回来。” 申屠策投以鄙视的目光,然后也小声道:“她……也在?” 凤王道:“没,出门散心去了。” 申屠策点点头,既然如此——他立刻道:“‘封狱’还来!” 凤王道:“不是说好再借我二百年么?” 申屠策冷哼道:“那是以前。? ? 你是不知道某个臭小子做得好事!”他一拂手,空气中立刻显化出陆启明当时的像影来。 凤王随意扫了一眼脸,摇头道:“关我何事?” 申屠策却笃定陆启明是凤族,淡笑道:“你再仔细认认。这小子带了桃山的易容-面具,你光看脸可不管用。” 凤王再看身形,果然立刻辨认出来,吃惊道:“竟然是他?这不是黄金树秘境里面么?” 申屠策皱眉道:“怎么了?” 凤王百思不得其解道:“这小子从来不进黄金树,之前我怎么劝都没用;怎么这几个月不见,竟自己反悔、进去了?” 申屠策再皱眉,这他才懒得管。他只道:“你认得就好,这小子可大大的得罪着我了……你甭问什么事——总之一句话,‘封狱’你还不还吧?敢说不,以后我见他一次就找他一次麻烦!” 凤王看他半晌,叹道:“老申,你这回真是撞大运了。” “你——”申屠策怒无处发——他简直倒霉到了极点,这凤老不修还有脸说他运气好?!一时间,他连“是申屠不是申”这句惯例的纠正都忘了说了。 凤王无奈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只能把‘封狱’还你——谁让这小子是我亲外孙呢?你不是撞大运了是什么?” 申屠策呆了呆,旋即想起了某件往事,咬牙道:“怪不得,真够像你的!我真不该那么轻易放过他!” 凤王见他是真的恼愤,好笑道:“他到底做什么好事了?要不,等他回来,我让他去给你道歉?” “打住!”申屠策立刻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凤王更加好奇,默默决定,等人回来,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再好好嘲笑老申一番。 申屠策四下看看,转移话题道:“小泠如呢?也随她娘出门了?”以往他来凤族这梧桐树,凤泠如总会出来的。??? ? ? 凤王神情一滞,笑容登时没了;他不由想起申屠策上次来时,小泠如还没有化凡,没出凤族去中武,没遇见那个凡人,更没莫名失踪杳无音讯…… 他沉默许久,黯然长叹道:“老申啊,你是不知道,这短短二十多年,究竟出了多少事。” 申屠策皱眉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进去慢慢说吧。”凤王叹息,转而想到什么,终于重新带上丝笑意,问他道:“你猜那小子是谁的儿子?” 申屠策一怔,合不拢嘴道:“难道……” “不错,”凤王笑道,“就是小泠如的!” …… 黄金树秘境。 三声“噗通”——被狂风刮了六天多的陆启明一伙人终于接触了地面——准确的说,是接触了水面。 还算没有太过倒霉,就在陆启明意识到时间流速问题之后的半天,申屠策的风终于消散了。陆启明等人已经做好了砸到坚硬地面上的准备,没想到却跌进了一池水中——竟还是暖的—— 温泉?! 两人一虎舒舒服服地在巨大的温泉池中漂来漂去,对视间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感动之情——这才是真的否极泰来啊! 而当他们仰浮在水面向上看的时候,皆惊呆了—— 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他们竟处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桃山是真正的大门大派,陆启明更是两世为人见多识广,即使这样,眼前所见依旧令二人惊讶不已——勿要忘了,此处仅仅是一处安置温泉的偏殿。 杜云惊道:“难道咱们竟直接出秘境了?”周围的装潢分明是有色彩的。 陆启明摇了摇头,缓缓道:“这是把外面的东西拿进来做装饰的。” 两人对视间皆无言,外面的东西在这里可都是会慢慢废掉的……未免太过奢侈浪费了些。 陆启明三个起了好奇之心,离开温泉,保持着敛息术,轻手轻脚地走出偏殿;出门便看见了天上金色的海。 没错,原本的星空此刻已被无边金色海洋替代,他们上空仿佛有一个巨大无形的罩子将这片宫殿群与海水隔离开来;海水中更有成群结队的五彩游鱼不实经过——竟皆是从外面送来的机关兽。 看到这一幕,陆启明等人又有什么不明白?他们异口同声喃喃道:“龙宫?!” 不愧是有空间规则的龙卷风,竟然能离奇地越过龙族周围的无数壁障,直接把他们扔进龙宫某处的温泉池中! “不过……”杜云奇道,“为什么偏偏是这里?不嫌麻烦么?” 陆启明摸摸鼻子,没出声。 他倒能猜出为何是龙宫—— 凤族和龙族虽然同属于三大灵族之二,亦在同一阵营,但自古相看两厌;单独遇见了,绝对二话不说抓住对方就打,除了不准出人命,真跟冤家没什么区别。 只是……陆启明哭笑不得——铲掉那中年人头发的又不是他?怎的报复到他头上了? 两人一虎啧啧感叹了一会儿,蹑手蹑脚进了相邻的另一处宫殿。 这时候,值得一提的,则是水规则无与伦比的运用了—— 比如房顶那些璀璨明亮的宝石样子,皆是纯粹用规则将普通的水凝成的;却远比钻石更光彩夺目。 再比如房间里的桌椅,也仅仅用清水固化,清凉舒适,沾衣不湿,同时又保有水的流动感,坐上去自然而然有疏通经络的按摩作用,在近处甚至还能看到其中水流的轨迹,神妙无比。 再走几步,桌角长颈玉瓶中放着支清幽雅致的兰花,同样单纯用水凝结,晶莹剔透,花叶舒卷的细节皆与真花无不同。 正走着,陆启明忽然伸手虚拦了一下,用口型提醒有阵法,示意他们按他踩的地方走。陆启明略放些心——虽然是龙宫,但这个小宫殿中的阵法火候倒浅,他应付着没问题。 一行人经过一个书架时,杜云眼睛蓦地一亮,迅疾无比地探出手,飞快抽出一本书来,对着陆启明咧嘴怪笑,悄然道:“这个龙族,也是同道中人啊!” 陆启明看那书模样,平淡无奇,不由疑惑地回看过去。 杜云眉飞色舞地翻开,陆启明一见,一时间有些无言,好笑地看着杜云无声道:“杜兄真乃此道高人啊……” 杜云连连拱手表示承让。 只见那书中赫然是一幅幅衣衫半解的女子画像,每张女子皆不同,或天真,或妩媚,或娇怯,惟妙惟肖。更奇的是那画师绝妙的技艺,使得这些妖娆女子画像非但没有浪荡**之感,反而竟十分赏心悦目。 杜云压低声音道:“这画师我认识,绝对的妙人,到时候介绍给你啊。” …… 一行人一路摸下去,陆启明破了无数个小阵法,才缓慢的进了下一个房间。四下一望,他们顿时愈加屏气小心——床上竟有人正在睡! 陆启明暗自称奇——龙族的敛息术果然不弱于凤族。 睡着的那人正背对着他们侧卧,背影看上去颇为魁梧健壮。 两人一虎缓缓走近。 由于龙凤两族的奇特关系,陆启明从传承记忆中得到了大量有关龙族的信息;其中一条便是——龙族喜欢把最珍贵的宝物时刻随身携带,睡觉沐浴也不离手。从他这里望去,恰能见那人身前鼓鼓囊囊,果然是怀抱东西而睡。 龙族这个特点十分出名,杜云也知道的很,此刻双目放光地盯着那里,跃跃欲试。 陆启明用眼神示意道:“这样……不太好吧?” 杜云比划道:“有什么关系,龙族那么有钱,咱今个儿就劫贫济富干上一票!” 他的手无声探过去,小心翼翼的挑开被子,向那团东西抓去。 而下一刻,陆启明却看到杜云脸色剧变,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莫非也有阵法?陆启明伸手去扶杜云…… 然而陆启明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因为—— 侧卧的那人显然已经醒了,缓缓地转过头来—— 分明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女子容颜! 第二十章 特别热闹的龙宫 绝美女子面无表情的依次看了杜云、陆启明和老白的脸,然后低头注视着那只放在自己胸口的手。??? 要?? 看书 杜云一寸一寸地把手缩回来,嘴角扯出抽筋一样的干笑:“安、安澜公主啊……好久不见……” 陆启明便知道她竟刚好就是杜云之前提起的那位龙族公主,他哭笑不得地想着——这段时间算是什么运气啊? 龙安澜一言不发从床上坐起,陆启明等人才看出她原来全身覆甲,才使得背影看起来雄壮如男子。他们一没想到有人睡觉时也要穿着盔甲,二则是有那册女子图册在先,怎猜得到屋中住的竟是个公主? 杜云还在绞尽脑汁想怎么解释,陆启明则瞥见龙安澜眉心有淡蓝鳞片印记一闪,联想到传承记忆中所说,心中一惊,抓起傻在那里的杜云,低喝道:“跑!”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虎还没碰着门边,便觉身后一阵巨力如爆炸般向四方冲开,同时轰然震天一响,整个宫殿被某个膨胀的东西瞬间撑裂,陆启明三个就随着破碎的金砖金瓦向外面飞去,仰头一看,皆瞠目结舌—— 原地哪还见什么绝世美人,只有一头通体淡蓝的巨龙腾空而起,俯冲而下;怒极的咆哮声响彻整座南海龙宫—— “谢云渡——死来!” …… 陆启明三个在宽阔的金色街面狂奔。 联想到自认识以来化名“杜云”的谢云渡做的种种好事,陆启明抽空问他:“我很好奇,你被追杀的频率?” 此刻谢云渡正挂在老白身上,呲牙笑道:“一月一次。” 陆启明叹气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云渡一手搂住老虎脖子,另一只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点头坏笑道:“对对对,而且波涛汹涌——” 天空一黑,一条龙尾挟万钧之势朝他们当头劈下—— 陆启明早有预料地提前远离了谢云渡,此刻淡定地避开了漫天的碎砖乱石,一边吐槽道:“隔着那么厚的甲衣,有什么可回味的?” 说话同时,陆启明再借着另一座宫殿的转角挡了龙安澜的一记爪杀。?? ?壹看书 “七哥,真牛人啊!”谢云渡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启明跑的比老白还快,称呼转眼又改成了“七哥”;他在外面也算擅长速度,但进了秘境光凭**力量可就不顶用了,每次跑路都只能靠老白驼着。 谢云渡长吁短叹地望着累的吐舌头的老白,对陆启明深情地笑笑,凑过去道:“我想啊,要不……七哥你带我跑一段?” 陆启明无言地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可以想想。” 这时龙安澜久未建功早已怒上加怒,咆哮一声,巨大的龙目红光一闪,速度再度提升;不知只是因为陆启明的位置方便,还是因为龙凤双族互相看不顺眼的“本能”,难得一次蓄力,她竟反而先对着陆启明冲来! 陆启明只能回头——这时候他总不能跟她讲理吧? 而他转身准备应付龙安澜的时候更是哭笑不得——数也数不清的对付龙族的传承记忆争先恐后一同涌出——原来都已经“冤家”到了这种程度么? 陆启明力量虽强,但却也不会与此时恢复真身的龙安澜正面相较;他脚尖一点,整个人瞬间出现在龙安澜侧面的屋顶,一掌向着龙身挥去。 龙安澜身躯巨大,却灵动到了极致——她龙头顺势向着谢云渡而去,龙尾则一勾,更快更狠地拍向陆启明。 陆启明侧身冲过去,手臂晃出一圈残像,对着龙尾不同的骨节连按一十八掌—— 陆启明出掌的位置对整个龙身来看微不足道,龙安澜却觉气息一滞,整个身子微微向外斜出一个角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她这一击连谢云渡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完全落在了空处。? ? 谢云渡呆了呆,不可思议地望向陆启明。 陆启明则甩了甩手,对恢复真身后龙安澜的力道表示十分无奈。一扭头,却见一双幽蓝的龙目死死瞪着他。 陆启明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龙安澜深吸一口气,尖啸一声—— “凤族入侵!” 陆启明眉角大跳——入侵?!这……至于?! 下一刻,他明显感到整座龙宫先是蓦地一静,接着——数也数不清的、或暴怒、或兴奋的龙吟声接连响起。 此起彼伏,如山似海。 …… “你果真不是人!”谢云渡双目神光如电。 你兴奋个什么劲儿?陆启明赶路本就辛苦,又听谢云渡提起这件他最不愿承认的事实,咬牙道:“懒得理你。” 谢云渡用腿夹着老虎肚子,双臂张开作飞翔状,陶醉道:“七哥,凤族多好啊——快带我们体验飞翔的感觉!”论飞行速度,凤族可比龙族更强几分。 陆启明差点一掌拍谢云渡脸上。 当谢云渡把同一句话念叨第三遍的时候,陆启明深吸一口气,黑着脸道:“我化凡了。” “什么?!”谢云渡大失所望,捶胸顿足道:“你太不够意思了!”结果他翻腾的幅度太大,直接把认真奔跑的老白绊了一跤,一人一虎摔出一地烟尘。 陆启明仰天长叹,只能再次出手救急,拉着老白尾巴把它和谢云渡一同拽回正常路线。 谢云渡摔倒后面的一瞬间看到了满天五颜六色的龙,咽了口吐沫,喃喃道:“这回真大条了……” 陆启明十二分动容地看他了一眼,感慨道:“你终于认清现实了。”陆启明余光看了眼四面八方的的龙,扯着老白紧急转向,忍不住无奈道:“龙族规则不是一般么?怎么秘境有这么多?” 谢云渡哈哈大笑道:“谁不知道龙族死要面子,越是不行,越要往上撞——” 陆启明缓缓别过头去,他决定收回那句话……谢云渡这种人也会认清现实?!很好,他再也不会相信了。 果不其然,身后一串龙族的咆哮:“竖子找死——” …… 半个时辰前富丽堂皇、恢弘大气的龙宫,眼下却残砖破瓦,一片狼藉;众龙愈加怒火万丈了。 陆启明他们却冤枉得很——他们三个体型那么小,能有多大点儿破坏力?还不是那群龙自己太大、自己打砸成的? 但还是那句话——他们可没处讲理去! 龙宫乱七八糟,但陆启明三人可也没能好到哪儿去—— 龙宫可是龙族真正的大本营,其防御真不是说笑的;虽说龙宫内部道路的防御阵法相对于外面的“大门”那儿,已算是轻松了十万八千倍,但依旧让不熟悉地形的陆启明三个吃尽了苦头。 对于这里的阵法,陆启明倒也能看出各自管什么用;如果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集中精力,再花费足够的代价,也不是不能慢慢破解——但现在他一没材料,二没内力,三不敢暴露精神力,更是被成群结队的真龙追赶的叫苦不迭,怎么可能还像陆家经义阁时候说过就过? 绝大多数阵法,真的只能尽量走威力最小的那一部分,再凭着身体强度硬扛了。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现在这里的龙族并未高过奥义境,否则…… 不过陆启明毕竟有前世的阵法底子,情况算好的多;再看老白与谢云渡,那可就惨的多了!他们不熟悉阵法一道,就算是有陆启明提醒,往往也闪避不及——此时两个人皆被雷劈的外焦里内,谢云渡的头发和老白的白毛皆向天炸起,色调统一,不分彼此。 在谢云渡和老白再次被一颗水弹砸倒在瓦砾中后,陆启明有些不忍心看了,想到这些龙大部分是为了追自己,加之跑了一段儿,他也有了点儿把握,便难得地好心道:“下一个路口分头跑,我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下个路口转瞬便到。 陆启明依照商量好的向左边路口拐去,跑了几步,一转头却依然看见身边一张灿烂微笑的谢云渡的灰脸。 陆启明:“……” 谢云渡义薄云天道:“为朋友两肋插刀!” 陆启明挥掌拍飞一个甩向谢云渡的龙尾,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 想要摆脱困境,唯一的出路就是——先甩开这一群龙,然后找到传送阵跃空离开。 在中洲,传送阵无人会建;就算会,也无人建的起。但是以富有著称的龙族,自然不可能不设立传送阵这种方便的东西,而且绝对不止一个。 传送阵除了能远距离让人瞬移至另一处地点,更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缺点——但对此时的陆启明他们则是天大的好处——即,每传送一次,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启用。就算龙族用的是最上等的传送阵,中间也少说要有一盏茶的时间差;便足够让陆启明三个拉开距离了。 但这个完美的设想一时间无法实现——龙宫实在太大了。而且每个宫殿都建得差不多的金碧辉煌,陆启明他们根本不知道哪个里面装着传送阵! 但谢云渡一时想不通的是,明明龙吟声未少,但怎地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龙影愈发少了?他这一路都在老白背上,老白一路都跟着陆启明,所以这个问题自然要问到陆启明头上。 陆启明被追问地烦不胜烦,只能一边皱眉疾速计算,一边隔半天断续地给谢云渡解释一句。 他们此时已经奔过了龙宫绝大多数的路,也见过了此刻追着他们跑的所有的龙。但每条龙的修为、力量、速度和转向的反应都不一样,再加上龙族为了尊卑限定,只能在一定高度下飞行,陆启明便有机会计算出其中细微的差别,逐渐累积,将他们慢慢甩掉。 而每当那些被拉开距离的龙,试图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从其它看似更短的路线追过来时,陆启明就能凭着记忆向相反方向行进,将他们甩开更远。 谢云渡直听得双眼发直,然而现实又令他不得不信。他喃喃道:“也不知道你跟那书呆子荀观相比,哪个脑子更好使些……” 第二十一章 去野凉 龙王主殿巍峨如峰,煌煌然不可言。? ?? ? 又不失细处雕琢,让人恍然以为跌入鬼斧天工的金箔仙境。 主殿中内院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巨大珊瑚,闻名神域,有名“万衍”。 “衍”字为万年纪元。万衍珊瑚虽不可能真存在了一万个衍纪那么久,但它的寿命也已经比这座龙宫更加悠长了。 三个衍纪之前,这株珊瑚的体积还整整是龙宫的十倍;此后逐年凝练,直到如今,变为仅仅覆盖内院的这般大小。这却是天大的好事——待得万衍珊瑚齐人高的那日,它将化为人形,坐地升仙。 外面真正的万衍珊瑚早已生灵,感念龙族无数岁月的照拂,时刻护卫着龙族安危;而秘境之中的,则只是无意识的静物化规则,才有了让陆启明等人借树洞藏身的可能。 即使秘境之中的事物都失了原本颜色,此处仍有诸多美妙。万衍珊瑚是天生地养的灵物,真正的集日月之精华,是无比亲近世界本源的存在。 陆启明背靠珊瑚树坐着,周围皆是仙灵之气,五行自然汇聚如泉,馥雅缥缈的香气萦绕鼻尖。微风流动,经过珊瑚树大小不一的细密空隙,却毫无喑哑风声,只有叮咚清悦的天然小曲沁人心脾。 此情此景,真真只欠了美酒一壶。 陆启明想起之前与谢云渡准备埋的那坛酒;风暴刚起时,他隐约看见那中年人掀起的沙土恰好把那一坛盖在了地下,若是好运没有碎,那倒算是歪打正着了。 想到此处,陆启明眼前忽热多出了一只晃来晃去的手。 谢云渡惊奇道:“都什么时候了,七哥你还真有闲心发呆?” 陆启明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他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就你一个闲人吧?好好坐着别说话。??? 要?? 看书” “真理啊……”谢云渡喃喃道,“本来就是我一个‘人’啊……” 陆启明努力劝说自己,要宽容。不然他真担心自己不小心手抖丢出团红莲业火,从此还世上一个清净。 这一路上,他可不像老虎背上的谢云渡那般轻松——跟一群肉身力量比他还强的真龙玩追逐战是说笑的么?更不用说他还要时刻计算路径。这类事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但换成龙族的力量与速度后,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但这一中断,一切就又要推倒重算……陆启明叹了口气,看谢云渡道:“你是自己说负责找传送阵的位置……现在呢?” 谢云渡原本试图依靠神域惯用的建筑方式推测传送阵的可能所在,谁知道龙族这么……不走寻常路?谢云渡顾左右而言他:“七哥,我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我知道,”陆启明看了眼老白空空荡荡什么包袱都不见了的虎背,道:“没灵石,对吧?” 谢云渡答了一个“对”字。 想要开启传送阵,必须要有足够的能量,最常用的就是灵石——每个传送阵都有专门设置的灵石嵌槽。然而灵石这东西,陆启明自然是没有的;谢云渡原先有,现在也没有了。 “所以——”谢云渡的尾音拖长。 陆启明微笑接道,“所以请你坐远一点。” 又到了炼丹的时间了。 …… 暂且回到不久之前—— 秘境龙宫之中,并非所有的龙都去追陆启明了,还是有一些“超然物外”的;比如眼下这个。 闷闷的嘀咕声不间断地从鼓鼓囊囊的被子下面传来。??? ? “到这儿了……咦居然能跑进‘灵耀’!还不赖嘛。” “哈哈哈三个笨蛋,十一王叔就在那个殿里……” “这儿啊……不过秘境里面什么用也没。” “啊千万别进去!”他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半晌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你们要是自己找对了,那还有本太子什么事?”原来他之前不知透过了什么东西,看到了陆启明三个差一点就找对了地方,但最后还是错过了。 大棉被下面,是一个粉雕玉琢、模样喜人的小奶娃;乍一看就是人类二三岁的孩童,但从他头上的两只小角和后面摇摆的尾巴不难看出另有端倪。龙族最以血脉为尊,便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封出个这么小的太子了。 小太子此时正用被子牢牢蒙住全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一个散布着许多光点的方正玉盘。玉盘原本是有个极风雅的名字;可惜小太子永远记不住。他只说得出大家最常用的叫法——“小龙宫”。仔细看来,“小龙宫”分明是龙宫缩小了千万倍的模样,顾名思义,自然好记。 小龙宫与龙宫整体同步关联;掌握了玉盘,不但龙宫的布局尽收眼底,更能看出所有生命的所在——除了个别修为通天的大人物——陆启明谢云渡他们自不在此列。 小太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小龙宫”中代表陆启明三个的光点,脸上神情愈发激动,他不停地喃喃道:“往这儿、往这儿、往这儿……”他尾巴啪地一甩,兴奋道:“对对对来吧!让本太子拯救你们!” 小太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委屈。 他天赋在那儿放着,触动了点水规则的边儿有什么好惊喜的?可那是天生的,完全不是他聪明……可惜父王不听他说,强行把他送到这无聊透顶的黄金树秘境里,还说什么感悟规则要从小龙抓起——他都气哭了——他又不是那些人族天才,怎么可能领悟出东西?可他自己又跑不了…… 但是现在,小太子终于看到希望了。他夸张地阴险一笑,蹑手蹑脚从被子底下钻出来,猫着腰往陆启明他们的位置溜去。 …… 陆启明早就有这个打算。 通过炼丹的方式将各种东西的能量糅合起来,再捏成灵石的形状,效果一样能相抵;顺手的话甚至还能加一个小阵法,在传送阵上动些手脚。 陆启明一路上已经顺道拔了不少合用的药材,虽然还缺了一些——不过这里多的是现成的。 他环视一圈,一抬手,手心红莲业火一燎,直接掰了一小块珊瑚下来。 这直叫谢云渡瞠目结舌——怎么可能?!万衍珊瑚通体凝练无比,何等坚固?谢云渡自认,就算他立刻恢复真力,再加上全部精神力,用极品法器可劲儿地砍,都不一定能砍出一道豁口来。 陆启明在他问之前快速道:“这一截本来就是断的。” 谢云渡一点儿不信地翻了个白眼;但他向来在只在小地方烦人,大麻烦则知趣避开——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根本不在乎。他看着陆启明把各种东西摆了一地,后知后觉惊道:“你……会炼丹?” 什么时候凤族也能掌握炼丹了?谢云渡转眼想到陆启明可怕的计算能力,一时间更是无言——这不都是凤族不擅长的事么? 陆启明用刚学没多久的规则召出一团普通的火焰,把一株秘境特色的金色的紫草丢进去,专心致志看着变化——他还是第一次尝试在不用精神力的情况下炼丹,得谨慎一点。 好在规则世界中,所运用的规则也是随心意同时变化的——紫草顺利被炼化为一团闪耀金色光辉的透明液体。 之前收集的各种药草快速消失。 陆启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指尖一错,丢了几滴血液进去;他是准备在里面勾出一个凝结符——延长传送阵使用后的恢复时间。 看到这一幕的谢云渡哈哈大笑道:“你居然用自己做材料?”虽然龙凤两族的血液珍贵人尽皆知,但是会炼丹的人族不敢拿他们的血液,而两族自身又是出了名的不擅长炼丹炼器这类精细活儿。而现在,他却见到了一个会自己炼丹的凤族,让他大赞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陆启明微笑道:“其实……用你的也是可以的。” 谢云渡大奇,追问。 陆启明静静道:“我大约算了一下,用你的血,拿来一千零七十三倍,也能凑合。” 谢云渡干笑着挪到了另外一个树洞。 陆启明笑笑,把火焰换成红莲,又将那一截珊瑚迅速丢了进去。 …… 神域中部,再偏东南的地方,有一座很有名的城市,叫做“野凉”。无论秘境内外,野凉城都十分热闹,聚集了数不清的年轻人,只因她的特殊性—— 野凉本就是秘境的入口之一,又有道院固化的出口,人流量自不会小;同时,在秘境中的野凉城正中央,就生着一株巨大的黄金树。 所有显示榜单的大型黄金树,包括陆启明他们曾遇到的那一棵,都对于列入潜力榜中的修行者格外友善——只要处在这些黄金树覆盖的范围,潜力榜就会受到保护——其余的修行者对潜力者的任何规则、物理攻击,都会被黄金树吸收;只有同为潜力者的对手,才能在黄金树中不受拘束的交战。 陆启明三个都属于潜力者,而绝大多数龙族却不是;再加上通往外界的固化出口,野凉城自然便成了陆启明最理想的传送之地。 目的地有了,能量丹也有了,可是传送阵在哪里呢? 这时,陆启明三个听到了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本太子带你们去!” 第二十二章 临江,观灯,吃寒宵(一) 去往野凉的传送阵前面,有一道倩影早已等候多时。 深蓝色盔甲边角闪烁着冰冷锋利的微光,红缨长枪杀气逼人;矫健而美丽的安澜公主冷冷地俯视着他们。 她目光停留在老白肚子下面若隐若现的龙尾上,怒意立显,冷硬道:“我的太子殿下,你是准备干什么?” 龙族小太子吓得使劲儿往不显眼的角落里缩,心中急得火烧火燎——真生气了!这下可怎么办? 他原先的计划是——他发发善心、给那三个倒霉蛋带路,前提是他们必须要答应把他一起带上——等到出了龙宫,那可就天高任龙飞,谁也管不了他了——可怎想到,龙安澜早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龙安澜虽然是后来册封的公主,但地位可一点不差;在小太子心里面,也跟亲姐姐没区别。再加上龙安澜面冷心冷可是出了名的,积威甚重,第一回对小太子发火,把他吓得差点没直接反悔回床上躺着。 但眼看离“脱离苦海”只差了一步,真让小太子取舍不得;这时,他忽然灵光一闪,一边佩服自己的机智,一边挤出眼泪,跳出来叫道:“本太子是被他们劫——” 陆启明三个一听这话,心叫不好;幸亏老白挨得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爪子一把捂住了小太子的嘴。 龙安澜冷笑连连。她怎会不知小太子想说什么?更知道小太子真正的打算;那头白虎没让他说全——正好!好让她下来好好与小太子谈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下一刻,一声苍老的爆喝响彻整个龙宫—— “太子殿下被劫持了!” 刚刚那一幕,竟恰好被一条路过殿门口的老龙看了个全! …… 陆启明与谢云渡对视一样,皆倒抽一口凉气——这回可大不妙了! 之前漫长而混乱的追逐战,看似激烈,但实际上——双方都带了些玩儿票性质。 陆启明他们三个,是理亏在先,实在不好意思还手;而龙族又早清楚他们的身份,没可能下重手,甚至追了这么久,连规则都不怎么用——要知道,龙族的水规则绝对是最顶尖的水平——只不过种族优势被秘境认可的比例极低,才导致了龙族在秘境各榜上排名的惨淡;故真正的强弱判断,仅看榜单是无用的。? 要看 书 现在陆启明三个只是模样看着可怜,实则内里活蹦乱跳;但被强加上“劫持太子”的罪过之后,那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 以龙族惯常的性格,就算知道这事儿多半是莫须有,但为了面子,也要真刀真-枪先给一场教训;而任陆启明三个再有能耐,在龙族大本营中也不可能讨得好。 到时候,恐怕就得被捉住、大张旗鼓地带去桃山凤族问罪。谢云渡尚有人可问;但陆启明除了母亲外,从没有见过所谓的族人,更不知族里对母亲、对自己是持的哪种态度。万一时运不济,碰上了最坏的情况,说不得真要出大事。 到了那时陆启明再想脱身,如果不用红莲业火就根本没有一丝可能——而红莲业火又绝不能动—— 令人极度畏惧的东西,往往导致极度憎恨;红莲业火就属于这种东西。别说他与龙族没有仇视到那等地步;就算是以后真的遇见了不死不休的敌人,陆启明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用出红莲业火。 幸好传送阵就在眼前。 他们的目光迅速交汇过,齐齐扑向阵前眉头紧皱的安澜公主。 …… “天旋地转”亦不足以描述。 视野中,所有景物瞬间挤压、拉细、伸长,化为无数深浅不一的金色细丝胶着成一团,结成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圆球空间——便是此刻陆启明他们的所在。球体空间边缘正因高速穿梭而发散着灰蒙蒙的雾化辉光。 在陆启明等人的感觉中,就好像是整个世界扭曲变形,将他们包裹在正中;然而这是错觉——真正失去形状的实际上是他们;这种情况就与相对速度相似。 大约是凤族不擅长阵法的缘故,传送阵的原理在陆启明的传承记忆中仅提了寥寥几句;但陆启明根据前世的一些知识,大概能推算出,传送阵是利用相互的阵法联系,在足够能量的支撑下,短暂凝结一个细小的“伪空间”,通过主空间固有的空间缝隙穿梭、跳跃,最后借助另一个传送阵,中转回归正常空间。 正因为提前知道这些,在此时的感知中,形态完全正常的自身以及周围的圆形空间才更让陆启明觉得奇特。毕竟以他的精神力境界,实在很少事物能让他产生这种无法归正的错觉。?要?看书 这种奇特不仅仅有陆启明一人感兴趣;听说道院——也就是中武的主院——还有专门研究传送阵、空间跳跃方向的修行者。 然而奇特并不等于好玩。比如现在,大家都被传送阵的“奇特”折腾得欲哭无泪。 且回看刚刚的那一幕—— 谢云渡先拎着小太子朝龙安澜怀里扔了过去,然后回头负责解决那位老龙丢过来的规则攻击,一边向传送阵范围疾速后退。 老白一只老虎谈不上什么规避男女之嫌,直接从正面向龙安澜全力扑身过去。 陆启明瞬间跃过这几人,将炼好的能量丹拍入灵石凹槽,用最快的速度激活了两个阵法——传送阵本身以及能量丹中隐藏的冰冻阵法。同时顺着老白扑过来的力道,牵住龙安澜的红缨枪、将她向后推去。 陆启明他们人多势大,可安澜公主的赫赫名声也绝不虚假——她虽然不可抑制地向后倒去,却迅速飞起一脚将老白踢到谢云渡身上,再借着两边扭转的力道一把抓住了陆启明的手臂。 此时阵法已完全激活,下一瞬就要开始传送,而老白和谢云渡却一同向阵外飞去——陆启明顾不得龙安澜,立刻揪住了老白四处飘飞的尾巴,用力一扯,让它再飞了回来;谢云渡自然眼疾手快抱住老虎脖子。 可这一下,陆启明完全无从着力,被龙安澜轻而易举地一手掀倒在地,然后压上来狠狠给了一拳。 连龙安澜自己都毫不避讳,陆启明更没什么好说的,当即不再客气,揪住她领口的甲衣往斜上方一侧,用龙安澜高大的身子挡住了铺天盖地砸下来的老白和谢云渡—— 光芒大盛。 至此,大家都以各种前所未有的奇怪姿势开始了传送。 …… 纵观世界史,传送阵这种东西,其实是一个新生事物。所以,各方面性能真的十分不完美;比如,每个孩子第一次使用传送阵的时候,家长们就会说出无数血泪教训总结出的至理——坐中央,坐端正……要不然就要像陆启明他们此时的现状——完全失去平衡,在球体空间内高速旋转,四处弹射。 因为人多且两方正看不顺眼的缘故,陆启明、谢云渡和龙安澜才努力忍着不出声,所以空间中只回荡着小太子的“啊啊啊啊”和老白的“嗷嗷嗷嗷”。 这还不算完—— 在陆启明与龙安澜又一次“擦肩而过”的时候,龙安澜快速抓住了他,砰一声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陆启明抬手封住了她砸来的一拳,吃惊地望着她。 龙安澜面无表情,浑身散发冷气,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不打,难道闲着?” 陆启明的神情则显然在说:“不闲着,难道还打?”且要打也应该找谢云渡啊——他人呢?陆启明扭头一看,谢云渡正拼命地贴在弧型的空间内壁上,极尽所能地远离了他和龙安澜;竟还记得保持微笑。 陆启明长叹一口气。 …… 一个龙族非要与你打,并不是最无奈的事;最无奈的是——你打不过她。 这就是陆启明的感想。 空间不够,龙安澜只能维持人类的模样。可就算此时的龙安澜远非她最强的状态,近身战斗也完全不是陆启明能比的。 连那边的谢云渡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默默道:“七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一个化凡了的,怎么能连她都打不过?”龙凤两族近身交战是一样的强,但怎么到了陆启明这儿,就只能用规则支撑了呢? 陆启明倒能理解谢云渡他们的不解。因为除了他之外,所有化凡的凤族或龙族,都是小奥义巅峰或以上;而龙安澜的修为却仍在小奥义高阶,尚未达到化凡的标准——所以按正常来看,陆启明的年龄和战斗经验无论怎么算,都应该比龙安澜多才对。 可现在这种情况是——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都能一眼看出陆启明的战斗经验不是一般的差。 但陆启明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是不久前才知道自己是凤族吧?也不能说他没学过近身战、更没凤族那种本能吧? 陆启明暗暗摇头。仅凭借天赋在中洲还没问题,到了神域这个级别,果然就要糟——别说这龙族的安澜公主;就算是那个被他杀了的金鹰,如果不说规则,仅看近身战斗的话,也算他败。 而在龙安澜心中,陆启明战斗如何倒在其次,她最震惊的是:“你化凡之后,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力量和速度?” 化凡的一个“凡”字,就表明了**强度不会比普通人强太多;可陆启明完全违背了这个定律。更何况,他一个凤族,怎么水规则这么强? “你这样的凤族,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龙安澜紧紧盯着他的脸,探手去揭他的面具,冷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藏头露尾有何意义?” 陆启明皱眉,下意识用出了前世的擒拿手法挡住了她,旋即心中一惊—— 而龙安澜竟毫无异色,只平淡道:“看来你与隐宗的人交情不错。” 隐宗?陆启明回想起暮途洞府中韩秉坤的刻字,正是自称“隐宗”;他又想起幽泉镜的似曾相识、黑影的丹方,种种,心中沉思。 “不仅如此……不仅仅是化凡……”随着时间的推移,龙安澜愈发觉得不对;陆启明身上的气息非常独特,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她与龙族传承记忆中的描述一一对应,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与陆启明拉开了一段距离,神情有些复杂。 她缓慢而笃定地道:“你刚涅槃不久。” 陆启明讶然道:“这也能看出来?”他原本不觉得有什么,但周围出奇的静,连谢云渡的神色都不对了起来,陆启明便知道又有什么神域的常识没有包括在传承记忆中了。 他叹气,直接问谢云渡道:“能解释一下?” 谢云渡看他半晌,舒出口气无奈道:“现在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凤族了……”他摇头叹道:“以你们凤族的德性,若是有族人被逼到涅槃的地步,哪次不是一场惊动天下的报复?但是……” 但是陆启明这次,他们却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见;这不是不正常,是根本不可能。 陆启明点头道:“原来如此。” 就这样就完了?谢云渡和龙安澜对视一样,都有些抓狂。谢云渡好奇得抓耳挠腮,学陆启明道:“能解释一下?” 陆启明笑笑,简短道:“他们没见过我。”他说的是事实,但也带了些误导的意味。 果然,谢云渡等人了然点头,不好再追问。龙凤两族,尤其以龙族最为常见——有一些族人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在外面留下一些血脉——这些后代却往往不会得到承认。 他们却没注意,陆启明用的是“没见过”,而非“不知道”。 下一刻,所有人眼前一花再一亮,周围景象大变。 野凉到了。 第二十三章 临江,观灯,吃寒宵(二) 坐地而起,升天十八层。 ——当有了足够强大的阵法和足够充裕的灵气,城市的构建便能够突破常规,无视重力,自由随着人们的想象力极致伸展;比如这野凉。 野凉四周大江环绕,江外是山,水平扩大不方便,就干脆拉来阵法大家在空中设阵——野凉便成了这样一座竖向建造的城市,地下三层到了尽头,地上则继续向上累加,直到现在的十八层,算是够用了。 但一座城每层的高度可不是普通房屋能比的;从第十层以上,普通人根本不能适应,更别说居住生活。这样的城市,也只可能出现在神域了。 神域。 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提前到了神域。陆启明漫步在一条盘旋上升的木结构道路上,余光见脚下金色云团蔼蔼,忍不住地想笑。 外面正值大雪纷飞的冬季;野凉也一样下着雪。白色松软的雪堆在枝头、屋檐,把秘境中的金色淹没,让人恍然以为已重回外面真实的生活了。 这场雪其实是修行者们自发用规则凝结的。除了好看,没有其他用处;但就是因了有许多人乐意做一些没用却开心的事,世界才会让人这般喜欢。 刚过完新年。 虽然是在神域,又都是决心在秘境中努力参悟的修行者,但是人们身处节日时候的好心情和祝福的愿望,都是相同的。陆启明在路上边走边看,可以见到许多房子门前新贴的红纸对联,以及漂浮在腾空流动的小河中的、粉白色的盏盏莲花灯,连那课贯穿城市的巨大黄金树——枝头也挂满了情人们祈福的彩色流苏坠子,在微风中摇晃轻碰,清脆声音连成一片,像是少女随口哼出的小曲儿。? 而当陆启明视线再向前看时,不由莞尔——路面竟然向纸张一样,在前面不远处陡然向上,折叠成直角,而且距离上一层还有相当的距离,使得经过这里的人们不得不顺着梯子爬上去。 谢云渡也好笑道:“当初建立阵法的,和修路的不是一拨人。能做这种级别阵法的都是‘大佬’,随心所欲,想建多高建多高;可是那群修路的非要按规矩来,路上升的坡度必须是固定的——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只好‘唰’一下直着接上去。” “以前也没觉得不方便——可以直接飞上去嘛……”谢云渡看着缓慢爬梯子的人们,嘴角抽了抽,无奈道:“可到了秘境就没法子了。” 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巨大梯子的下面。 陆启明看着谢云渡无比期待的目光,把小太子提起来,微笑道:“放心,我会在上面等你们的。”这个距离,他还是可以直接上去的。 说罢,他轻一点地,就带着小太子轻飘飘地往上一层升去—— 说时迟那时快,在陆启明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谢云渡和老白如闪电般的扑挂到了陆启明身上——这么近的距离他们若是依旧抓不住陆启明的衣角,那可就白修炼了这么多年! 于是他们抓住了陆启明的衣角…… 陆启明扶额,赶在衣服断裂之前捞起了这两位。? ?他看谢云渡兀自长笑不止,没好气道:“你也好意思?” 自诩玉树临风举世无双的桃山谢云渡谢大少侠——也好意思? 谢云渡大喇喇道:“没事,若还有姑娘能认出我,那绝对是真爱。” 三个白眼同时丢了过去。 不过也确实。经过龙宫那一场闹,再在传送阵折腾一番,他们早分不出原本面目了;好在这野凉城中人人皆怪,他们不过是狼狈了点,丝毫不会惹人注目——除了陆启明带着他们一同飞跃梯子这一幕。 尽管陆启明中途在梯子上借了一次力——毕竟突然多了两件“重物”——依旧让梯子上仰头看的人惊羡不已。 到了第六层。站在此处向下望,山川皆小。 而谢云渡向来不给别人感悟风景的机会,立刻嘿嘿笑道:“怎么样,都到了第六层,她也没能追过来。” 陆启明叹气道:“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六次了。”每层一次。 谢云渡神情不动。 方才几人从传送阵中出来后,趁着龙安澜与陆启明纠缠,谢云渡用规则把她困定在了原地,一行人才能顺利脱身——这让一路上什么活儿都没做的谢云渡总算找到了心理平衡,故喋喋不休。 不过到现在龙安澜也没追来,就肯定是她自己忽然不想追了;谢云渡就算比她强,也不可能这么悬殊。 好歹谢云渡也有自知之明,连忙指向人多的地方咦道:“那个红灯笼做得倒不错。” 陆启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今天心情好,就不戳破了。一行人便也向着热闹的那处走去。 是真的热闹,人声鼎沸。陆启明不由奇道:“怎么这么多人?”这里毕竟是秘境,平常真有这么多? 谢云渡道:“我看大部分都是道院的,算了算时间,应该这几天恰好就是道院的学生集体组织过来的点儿。刚才见着了好几个熟人。” 道院啊……陆启明看着周围结伴而行的年轻面孔,感觉颇为奇特——他连中武的人还没见过,反而先来看道院了,这顺序可真够反的。他随口道:“熟人?怎么没见你打招呼?” 谢云渡脸一黑,闷闷道:“一会儿真得换身衣服洗个澡……” 其余几个原本想笑,然看了看自己,还是默默点了个头。 …… 人虽然多,却不至于到拥挤的地步。陆启明等人在路面的边缘驻足,向中央望去—— 在野凉城每层正中央的位置,都有这样一个近似圆形的巨大镂空——其中是支撑整个平面的主阵法,固定在高空中,但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质。每每站在边缘,就能上下层面的人、景对望得见。 城市中央有这样一个贯穿上下的空主,若什么都不做,着实浪费。外面的世界中,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换上不同主题的装饰,偶尔大型活动的主持者、表演者也会干脆漂浮在这个地方。 秘境中的大多数时候,这里则单调的多;今日却不同。 无数有节日气息的红灯笼、鼓鼓囊囊的福袋、时不时爆一声响的炮竹、红色溜圆的冰糖葫芦……各种能够勾起人们笑容的小物件,都在空中依照某种有趣的轨迹四处漂浮着;乍一看觉得普通,但细节却极妙,更奇的是,这些东西仅仅依凭外形,就能引出人们心中的种种回忆,竟有了幻境一般的效果。 陆启明看到地上支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牌子,上面写道—— “道院??器??甲??‘问君能有几多红’组设计作品”。 谢云渡自觉地解释道:“这东西是道院那一帮炼器的人做出来的,甲级么?那可相当不错了。甲乙丙丁——甲级可是很难进的。” 陆启明看着那个十分长的组名,笑道:“这一组的名字倒是……谦虚啊。”是在自我戏谑作品大面积运用的红色吧。 谢云渡笑道:“道院里面有意思的人也多……至于名字,听说古时候都很正经起;但这么多年道院的学生数不胜数,那些短的名字实在太容易重复了,于是各种奇怪的名字层出不穷——这个‘问君能有几多红’已经够正常了,我还听过不少像‘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组、或者‘飞天的鸡腿’组这种名字……” 众人皆笑。 谢云渡又奇道:“但无论如何,这儿也不至于这么热闹吧?” 他话还没说完,陆启明便看到前方的红色糖葫芦忽然散开,然后迅速排列成一行字,笔法飞逸俊秀—— “魏成许路梓一生一世“。 周围一静,然后瞬间掀起期待已久的欢呼起哄。 陆启明几人对看一眼,皆轻笑出声——竟给他们撞着了一次告白! 第二十四章 临江,观灯,吃寒宵(三) 人间若列三大幸事,“有情人终成眷属”当属其? 陆启明含笑看着人群中央那对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紧紧相拥的恋人,从周围人们的打趣中听关于这两人的故事。 魏成和路梓都是道院主修炼器的学生,其中魏成正是这个“问君能有几多红”组的成员,而路梓则是低他两级的小师妹。两个人在一起修行,日久生情,早已是对儿道院有名的情侣,直到今日才正式确定了道侣的关系。 而身后那些红色的装饰,此刻又化为了无数玫瑰花跳跃飞舞。 谢云渡颇有些羡慕地道:“像这种类型的情侣感情最好了。” 陆启明笑着打趣道:“那你怎么不就近在桃山找个师姐师妹?” “师姐哪儿敢想啊;至于师妹……我就是同一辈儿排位最小的了。你以为我没求过师父再收来个小师妹?他老人家不是没允么。”谢云渡无奈摊手。 这时候那名唤路梓恰好转过身正面对着他们,谢云渡不由咂嘴道:“这个叫魏成的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魏成相貌平平,路梓却生的极标致。她个子不高,也有着相称的娃娃脸,眼睛大而圆,看上去懵懂可爱,是那种毫无侵略性的美貌,一看就是个柔和善良的好姑娘。 陆启明微笑,对这姑娘很有好感。“路梓”二字与“陆子”同音,又有着相似的大眼睛,让陆启明自然而然想起了小祺儿——她一定已经到中武了吧?这些日子一定让她担心了;准备个什么礼物好呢…… 巧的是,脸颊微红的女孩正好道:“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件小礼物。”她返身向友人走去,接过来一个大盒子,打开来,其中装着许多颗银白色的珠子。 路梓小声解释道:“这个是‘变形餐具’,大家想用筷子啊勺子啊什么的,它都可以变的……其实是老师布置的炼器任务……”听着大家善意的轻笑声,她又连忙补充道,“不过这些都是没出错的。? 要看 书” 笑声更多了;魏成也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见者有份;路梓与魏成一起亲手把小珠子递给周围的每个人,感谢大家的祝福。 到小龙太子的时候,路梓蹲下来惊叹道:“好可爱!”忍不住多给了他一个,让小太子开心的一个劲儿摇尾巴。 她递给陆启明的时候,与陆启明有一瞬的对视;她下意识回以微笑,心中有些惊奇地想着:“这个人的眼神……真像清亮的井水啊。” …… 接下来,由谢云渡带着路,一行人径直上了第十一层,再左拐右拐,穿过无数奇形怪状的建筑,来到最边缘的一处酒楼。 果真是“最边缘”——酒楼甚至有一小半悬空在路面之外,其下高空万丈云烟缥缈,使得摇摇欲坠的酒楼看上去愈加惊险。 可偏偏正有人坐在悬空那一侧的檐角,托腮望着云层下面,那自西来、向东去的滔滔大江。 谢云渡看见了他,心情大好,扬声道:“小苏景,就知道你在这儿!” 那人惊喜回头:“小师叔?” 陆启明看着他利索地从屋顶跳下来,心中暗暗惊讶。 这是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虽不知具体年龄,但一看就是真正的年少——这至少说明他成为大周天的时候绝对与陆启明此时的年纪相差不大。 但这并不足以令陆启明惊讶;最大的原因是——他有“天眼”。 这苏景的眼瞳比正常人要清透很多,仔细看时,能看到一种不易察觉的神秘纹路;就是天眼的标志了。?要?看书 真正的天眼都是天生的,是百世善人的功德现于今生,拥有各种奇异的威能;倒不知这少年的天眼是哪一种。 苏景跑过来,盯着谢云渡看了很久才敢认,震惊道:“小师叔你没事儿吧?” 谢云渡翻白眼道:“既然看到了,还不快去给我找两身干净衣服去!” 苏景乖乖应是,扭头跑回屋里依言去找。谢云渡感到十分有威严,然后自然遭到了众人的鄙视。 大家笑闹着进了酒楼。 …… 一行人整理半天,终于没了在龙宫荡的土气,神清气爽地坐在了那个视线最佳的雅间,感慨生活终于美好起来。 酒楼位置偏僻,却神奇地人满为患——大约是因为桃山的名气。谢云渡听着下面的猜酒声,对苏景笑道:“我一看今天人多,就知道你又到了帮二师兄赚钱的时候了。”他又对陆启明介绍道:“他是我二师兄收的徒弟。” 陆启明点头笑道:“你二师兄倒是好福气。”生就天眼的人不但身具神通,更至纯至善,又兼有绝佳的资质,绝对是任何人最想收的弟子。 “你能看出来?”谢云渡微讶,好笑道:“你这人还真有意思,别人都知道你不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你却偏偏知道……”他转而道:“可惜我那二师兄一点儿也不珍惜,总把小苏景丢进来赚酒钱。” 有人的地方就有买卖;秘境也不例外。不过秘境中的可就是天价了——要知道,除了个别带着长辈法宝进来游玩的少爷小姐,能在秘境中四处走动的可都是奥义境之上的大修行者,买家如是,卖家亦如是。 又不能用储物之器,想带东西进来便只能手抓着;再加上任何东西在秘境中都会快速规则化,不能长久保存……种种限制导致秘境中卖的东西贵的吓人;所以只要你有耐心,确实十分赚钱。 谢云渡见苏景一直盯着陆启明发呆,笑骂道:“傻看什么呢,没看见人家戴着咱们的面具么?你小子快去好好赚钱,省的二师兄又怪我头上。” 苏景应是,一步三回头地向门外走。 谢云渡补充道:“还把那几样菜传上来啊。” 苏景十分开心的点头。 谢云渡莫名其妙道:“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啊?” 陆启明想起他的天眼,微微挑眉。 …… 桃山所学庞杂,机关术自然囊括在内。酒馆中传送酒菜向来用专门的机关,根本不必有店小二这种角色;可这次却不同——每一盘餐,苏景必会亲自过来,以各种理由停留甚久,期间目光一直望着陆启明不放。 陆启明倒还没什么,谢云渡先有些忍不了了,扶额道:“小苏景啊,你是看着什么了你直说啊,小心人家误会……” 苏景心里早纠结很久了,被谢云渡一提,总算松了口气。他关上门,凑过来低声问陆启明道:“我能看的是气运,不知道师叔介不介意?” 陆启明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道:“但说无妨。” 苏景斟酌好久,忽然沮丧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陆启明莞尔,问他:“是不是我什么气运都没有?”他灵魂来自异世界,自然不会受这个世界气运庇护。 没想到苏景立刻摇头,道:“不是没有,是太多了。” 陆启明讶然。 “不……是太多种了。”苏景纠正道。 “你是不是看错了?”谢云渡大奇,“气运不是不分种类么?” 苏景道:“我原本也以为不分种类,但今天见了这位师叔,就知道有很多种了。” 苏景好奇地盯着陆启明猛瞧,想了很久措辞,才迟缓道:“师叔你有其中一种气运与我们一样。师叔你是凤族人吧?凤族有整整一成气运都在你身上呢,好厉害!” 谢云渡猛然扭头盯着陆启明,倒抽一口凉气——整个凤族的一成?!那是什么概念?!怎么可能这么多? 陆启明沉思——看来凤族的血脉使自己被这个世界接纳……但一成气运未免太夸张了吧?或许是因为母亲的身份或者血脉的纯度? 苏景又道:“还有两种最奇怪的。”他脸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迟疑道:“我是不是看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气运,怎么会这么多?比凤族的气运还要多得多得多……我根本看不到尽头……而且还完全相反。” 看不到尽头?陆启明挑眉,这话听着熟悉。他又问:“‘相反’是指?” “我能看到气运也是分正负的。”苏景解释道,“很不幸的人,就是负气运;幸运的,才是正气运。师叔你这两种气运明明是同源的,但是正与负为什么没有抵消呢?” 他喃喃道:“这样看,师叔你的气运既好到了极点,同时又坏到了极点么?那这到底算好还是坏呢?说不通啊。” 苏景苦思冥想半天,抬头问陆启明道:“师叔,你真的是既非常幸运又非常倒霉吗?” 陆启明过去从没这样想过,但被他这么一提,不由摇头笑道:“好像还真是……” 苏景振奋道:“竟然没错?”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云渡晕头转向,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桌子,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我明明一个月只被人追杀一次,怎么最近这么倒霉?看来不是我的原因哈哈哈……” 陆启明无言——这人的关注重点呢?不过这苏景确实神奇。他再问:“还有别的吗?” “有的。”苏景点头,旋即又摇头道:“还有好几种,但是我看不清楚了。” 他担忧道:“好像被谁遮住了,师叔你要小心啊。” 第二十五章 临江,观灯,吃寒宵(四) 少年苏景被打发出去后,屋中一时无言语。? ? 外面人来人往,相熟的人遇上了,总要先道一声“消寒消寒”。语笑声不绝,透过敞开的窗子传入耳中,令陆启明恍然想起,原来已经是寒宵节了。 寒宵取“消寒”意,是每年春季的第一天。自寒宵起,大地渐渐回暖,万物皆生出新的希望。是这样一个代表着生命力与美好祈愿的节日。 谢云渡歪在椅子上喝着酒,欣赏窗外那些手提琉璃花灯走过的婀娜女修,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忽问:“你有门派没?” 不等陆启明回答,谢云渡自顾自道:“看你毫无常识,肯定就是没有了……怎么样,要不要来我们桃山?” 闻言,陆启明把目光从窗外移向他,笑问:“怎么?不怕麻烦了?” “你还看不出来?”谢云渡反问,扬眉笑道:“我只怕不够麻烦。” 陆启明莞尔,见他目光炯炯盯着自己不放,只能笑着点头道:“知道了,若某天我真混不下去,不与你客气便是。” 谢云渡心情很好,神游道:“要是你真入了咱桃山,那我就终于不是‘小师弟’了……诶,说起来,”谢云渡坐直身子,好奇道:“你到底多少岁了?” 陆启明神情一滞——果然还是被问到了这个问题。要?看 ??书 他沉默片刻,道:“你呢?” 谢云渡无语道:“这是我的问题好不好?”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旁边响起了小太子奶声奶气的嗤笑:“无聊。” 陆启明先避开对视,叹气道:“这不重要吧?” “当然重要——”谢云渡猛一拍大腿,道:“你该不会真是那种强行装成年轻人的老家伙吧?” 陆启明语速极快地接道:“就当是吧。” 谢云渡更加怀疑地盯着他,再猛一拍大腿道:“该不会刚好相反吧?” 陆启明大为头疼。 幸好这时苏景再次推门进来,托着一盘四只碗,轻快道:“吃寒宵咯!” …… 寒宵节里有种专门的节气美食,就叫“寒宵”,俗说“凉团子”;一年也只有这段时间吃的上。制取的原材料是一种特殊的稻子——在冬季最寒冷的时候成熟,收获之后就是新一年温暖的回归。 用这种稻米制得的寒宵,需用冰碗装盛,晶莹剔透,极为喜人。冬日里看起来模样冰冷的吓人,入口之味则恰相反——温暖滑软,不必加任何辅料便有一种沁人的味道。食后全身通泰,暖意融融;即使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在整个夜晚尽情游玩赏灯,也不会感到寒冷。? ????? 神域中的寒宵团子,比之中洲的,更是灵气氤氲。陆启明拂开汤面上聚散的气雾,看到寒宵上还有一些浅淡的细致纹路。 苏景注意到陆启明的目光,微笑解释道:“有些凉团子上面有花纹,预示着各种不同的祝愿。师叔不妨看看是什么。”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其实,咱们酒馆里的这些,还是蛮准的。” 那边谢云渡已经笑道:“这次运气不错——一支毛笔、一锭银子、一个如意——就是‘必定如意’了!” 苏景小声道:“可小师叔你的心意总是与大家不同……” 众人皆笑。 陆启明也用勺子舀出一个来看,却心下微惊——恍惚间有条浩大江流凭空乍现,挟磅礴气势迎面奔来,形神具真——然而陆启明再定神去看时,仍是颗普通的凉团子,只是印了水流的纹路罢了。 苏景探头过来,吃惊道:“好巧!这不就是师父今天刻的那一颗么!” 谢云渡奇道:“二师兄那懒的样子——也会亲手做?!” 苏景摇头道:“是师父在外面的时候观江得了感悟,随手就拿了颗凉团子刻上;也就这一个了。” 谢云渡挑眉笑道:“既然是二师兄……那含义可得好好猜,肯定会应验出什么来的!” 陆启明早已慢条斯理地把它吃掉了。 …… 楼下大厅喧闹渐起,气氛空前热烈,不断有人匆匆出去。陆启明等人在房间里,隐约能听到“蓝亭”、“碧寻姑娘“、“出云舞”等词。 谢云渡神情顿时徜徉起来。他看了看一脸平静的陆启明,又看了看眼神激动的小太子,发出古怪的笑声。 陆启明被他看的发毛,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谢云渡喃喃道:“我还与人打过这样一个赌呢,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法知道我赢没赢,没想到今天……”他问陆启明道:“你们凤族传承记忆里果然没有‘蓝亭’的信息吧?” 陆启明皱眉道:“有话直说。” 谢云渡哈哈大笑:“看来是真没!你们凤族果然都是正经人……”他转而对小太子挤眉弄眼道:“龙族肯定都知道吧?” 众人皆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清了清嗓子,骄傲道:“蓝亭就是——每个男人都想去的地方!” 陆启明:“……” 他看了眼连一米高都没有的小太子,眉毛跳了跳,叹气道:“以后再陪你们闹,我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云渡拉了出去,耳边盘旋着谢云渡轻松愉快的笑声:“怕什么!一路走传送,包你半个时辰内到!蓝亭姑娘们的出云舞机会多难得,怎能不看?” …… 然而出云舞却是看不到了。 这一路情况太奇特,导致陆启明严重低估了谢云渡在神域的知名度;哪想到几人一到蓝亭,立刻受到了所有围观男子的横眉冷对、以及所有年轻女子的热情欢呼。 蓝亭那群打扮好的姑娘们原本正在舞台后面准备着;这下可好,轰然一声全部跑出来,柔情蜜意地“谢公子”“谢公子”唤个不停,手绢香囊当空飞舞。 陆启明看着谢云渡得瑟的脸,叹气。 没等谢云渡得意多久,众人便听到蓝亭那领舞的碧寻姑娘欢快道:“既然谢公子来了,今儿个我们就没空表演了,大家就散了吧!” 下面哀号声一片,却没有敢对着她们发脾气——蓝亭可是个正式的、很有实力的女修宗门,非但不是青楼的性质,其中女子们反而深信女尊男卑,调戏俊美男子如吃家常便饭——只不过对于那些男子们而言,面对着蓝亭貌美如花的姑娘们,可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但能修炼到这种境界的,又有哪个真的脾气好?只听此起彼伏的无数声—— “打!” 等了一场空的年轻男子们,黑压压的一片,齐齐向着陆启明一行人冲来。 一片混乱。 蓝亭的姑娘们总算幸灾乐祸够了,才齐齐涌出门,三下五除二扫清人群,抓压寨夫人一般把陆启明、谢云渡他们几个七手八脚举到空中,悠哉悠哉地运回了蓝亭。 门砰一声甩上。 第二十六章 有轻于鸿毛之死 雕梁画栋;琉璃花灯彩光潋滟。??壹??看书许多个盛装的美丽女子神情慵懒地随意坐在栏杆扶手上,裙摆荡漾。无酒人自醉。 小太子脸被捏得红扑扑的,奶声奶气道:“本太子……很满意!”自然又惹得姑娘们挨个抱在怀里揉来揉去。 碧寻笑过之后,眼睛一转,忽地严肃下来,对小太子说:“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太子睁大眼睛问:“什么秘密?” 碧寻低声道:“其实……你总是自称‘本太子’,这样不太好。” 小太子委屈道:“我觉得挺好的。” “但是,我们女子啊,都不喜欢。”碧寻循循善诱道,“‘本太子’什么的,听起来年纪太小、太娇气了!” “啊?”小太子焦急道,“那怎么办?我以前都这样说的……” 碧寻温柔笑道:“没关系,现在改来的及。” 小太子果然道:“那本……我该怎么说?” “‘本大爷’。”碧寻眼睛晶亮,笃定道:“这三个字最有男子气概了。姐姐见过的那些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是这样自称的。” 原来如此。小太子认真点头,重重道:“本大爷知道了。” 所有人皆捧腹大笑。 小太子登时觉得不对,瞪碧寻道:“你骗我?” “怎么会呢!”碧寻板着脸道:“我先问你,人家对你笑——是什么意思?” 小太子迟疑道:“她喜欢我?” 碧寻笑着点头,又道:“那人家对你大笑呢?” 小太子试着道:“非常喜欢?” 众女强忍着笑,不住点头。 小太子还不敢相信,目光在屋子里转一圈,最终停在了陆启明身上,再问:“真的?”大约是觉得整个屋子中还是陆启明更可信些? 蓝亭的姑娘们皆虎视眈眈瞪着陆启明。? 要看 书 陆启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很有悟性。” 谢云渡一口茶喷了出来,看着周围姑娘们眼神立刻变了,喃喃道:“七哥你才是真的有悟性……” 七哥?姑娘们一怔,相顾讶然——这人到底是谁?谢云渡虽随性,却向来骄傲,什么时候“哥”这个字会随意说了? 碧寻不由多看了陆启明几眼,将他身形与记忆中的那几位一一对照,却毫无所得。她饶有兴趣地一笑,看来是新出的年轻俊杰咯? 而紧接着,她嘴角的笑意却陡然凝滞——新出的?七哥?七……启?! 碧寻心脏剧烈地一跳——她想起了不久前那个激起轩然大波的名字。她必须要试一试。 她沉默很久,突兀站起,直视着陆启明道:“帝启。” 帝启,血榜之首的帝启。 谢云渡愕然:“你们认识?” 陆启明无声叹了口气。 …… 一片死寂中,忽“咔”一声。清脆厮磨如人骨碎裂。 白骨杀。 谢云渡脸色剧变,心中一片冰冷——碧寻分明是激发了蓝亭最高级别的杀阵——这悍然杀心从何而来?何竟至此? 他听见碧寻的声音低却决绝:“谢公子,对不住了。” 诡异的咔嚓声不绝。谢云渡环视一周,咬牙——若是在外面,这“白骨杀”别想让他皱一次眉头,可在秘境里…… 而下一刻,随着某种炽烈到极致的高温在地底深处一闪即逝,“咔咔”声戛然而止。 碧寻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陆启明的脸,周身如坠冰窟——秘境中不能用精神力,他怎么可能瞬间确定阵法核心的所在?!而阵法核心那般坚固,他又是用什么规则破坏的? 惊骇只是 碧寻眼神再次恢复平静,全力凝聚规则向陆启明杀去,一边对身后喝道:“你们走!” 蓝亭在此的女修除了碧寻之外,再没有一个入了潜力榜,连对陆启明出手都不能。她们清楚这个事实,故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被她们抱在怀里的小太子却用力挣脱了下来。 陆启明平淡地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任何人。他由碧寻用规则攻击,身上却连一丝金色都未显。 早在白骨杀阵被破的那一刻,碧寻就知道自己的最高规则远远比不上陆启明,便也没什么惊讶的。她无所谓一笑,停了下来。 陆启明看着她的神色,开口道:“你本没有必要一个人杀我。” “我也不觉得自己高尚,”碧寻笑笑,又道:“但我也不是怕事的人。谁让你先被我认出了呢?倒霉呗,我认了。” 谢云渡复杂地看着这个有几次酒饭交情的女子,又看了面无表情的陆启明,低声道:“为什么?” 碧寻扑哧一笑,挑着眼梢瞅他:“谢云渡啊谢云渡,你也太不靠谱了吧?你难道不知道,你喊‘七哥’的这位,就是现在的血榜第一?” “血榜?”谢云渡愣了好久,指着陆启明哈哈笑道:“就他?根本不可能!老天,这是多大一个误会——” “误会?”碧寻舒出一口气;过了很久,才微带慨叹道:“我连性命都不顾,便不会再与谢公子你开玩笑了。” 谢云渡神情一滞,沉默。 碧寻笑笑,直视着陆启明道:“血榜人人得而诛之,更可况是你帝启?我死了,还有更多的人。”她停顿片刻,然后极其认真地道:“没有人希望你继续活着。” 同时出现在血榜与潜力榜上的“帝启”二字,远远比任何姓名都不可饶恕。类似于野凉城这种保护有潜力年轻人的安全区域,就因“帝启”的存在,反而变成了最危险的地带——因为真正修为通天的大能,不能在这里对“帝启”出手;然而作为血榜之首的“帝启”,却能够随心所欲地杀死任何其他潜力者。 能出现在潜力榜上的名字,都是各大势力未来的希望,绝不容有失。他们已经互相确定,“帝启”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方。那么这两个字就是时刻悬于他们头顶的利剑。若不处理——莫非就让他们寄希望于血榜第一是个善人么——皆知,只要入血榜,就一定是杀过人的。 陆启明了然道:“看来你们早商量好了。” “不错。”碧寻淡笑道:“既然你还在潜力榜,那么越早杀你,越可能成功。所以我们会不惜代价。”她看了眼欲言又止的谢云渡,道:“这件事你虽然不知道,但桃山却是知道的。” 她望向窗外,平静道:“虽然白骨杀阵杀不了你,但一旦被破,就会对外示警;所有看到的人都会过来的。” 陆启明笑笑,也非常认真地告诉她:“我本没有想杀任何人。” “你以为我们会信?敢信?”碧寻反问过后,忽妩媚地笑起来,轻声问他:“那你会不会杀我?” 陆启明抬手按上她纤细白皙的脖颈,点头。 “会。” …… 不知从何处探来的黄金树藤蔓无声攀上了碧寻的身体。陆启明目送她渐渐消失,心中忽生了几分萧索。 碧寻不是恶人,却不知道陆启明同样不是;她怀着重于泰山的悲壮感牺牲自己,却不知道这场死亡事实上不值一文。 实在很不值得。 陆启明不由想,若人们知道他此时根本无一丝修为,定会觉得这一幕荒诞可笑到了极点;毕竟——要不是黄金树秘境的特殊,碧寻挥手便能轻易取他性命,更不必说那阵法“白骨杀”。 可惜没有如果。 只要是在秘境中、在黄金树旁,想杀他? 还是不要想了。 …… 房间中只剩下最初的那四个,却不动不说话,如同雕塑。 小太子有些茫然,又有些想哭。他只觉得,就刚刚,那些好看姐姐们身上的香气还在屋子里萦绕,大家都还有说有笑的,怎么一刹那就完全变了呢? 陆启明向窗外扫了一眼,对小太子安抚地笑了笑,起身离开。 走到门边时,他忽听见身后谢云渡的声音。 “你站住。” 陆启明心中微沉,终还是依言转身,看了他的神情,叹气道:“在这儿你真的赢不了我,就不要试了吧。” 谢云渡一脸古怪地盯着他,憋了半晌骂道:“你脑子有病?” 陆启明一呆。 “血榜第一了不起啊?”谢云渡翻白眼,嫌弃道:“没我带路,你知道出口在哪儿?” 陆启明哑口无言。 旁边老白顿时精神抖擞;小太子不知何时又躲在了老白肚子底下,谢云渡把他揪出来:“倒是你——不出去躲着凑什么热闹?” 小太子嘟囔道:“我是被你们劫持的龙。” 谢云渡把他塞回老白肚子下,又忽然想起一事,呆了呆,一拍陆启明肩膀道:“问你个事儿,你得给我说实话。” 这么正经?陆启明看向他。 谢云渡指了指陆启明的脸,欲哭无泪道:“你当时说‘交出面具不灭口’……不会是讲真吧?” “……”陆启明默,没好气道:“开玩笑的。” 谢云渡热泪盈眶:“我不信——” 大家皆笑。 第二十七章 剑与天道何为(一) 门砰然炸开,凝成利剑的规则之力直向二人面门射去—— 试探而已。 陆启明与谢云渡同时抬手轻松拂散,一个随手拉过了柄秘境原有的金色长剑,另一个则使身上挂着的那把斑驳锈剑,相视一点头,一同迎着外面铺天盖地的攻击并肩冲出。 心念演化,风沙露雨皆杀人。滔滔规则洪流当头砸下,二人如小舟巍巍逆行。 与当初金鹰只能通过肢体接触的初级规则攻击方式不同,此刻对他们出手的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规则离体、甚至凝成极具杀伤力的实质利器;加之潜力榜与年龄密切相关——这里有不少人虽其排名比陆启明二人远远不如,但对于规则的领悟,却一点不差。 陆启明自不必说;连时常被“追杀”的谢云渡,对于此刻这种真正的规则围杀,亦是毫无经验。一时间,两个人举步维艰。 ”幸好幸好,“谢云渡苦中作乐地笑道:“野凉能攻击咱们的也就这三十多个——”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二人就觉脚下一空,地面竟毫无征兆地整个塌陷下去,他们登时失去平衡向底下坠去! 陆启明连忙抓住谢云渡,用身周膨开的尘土当空凝成一块石板,足尖一点,提气向上空跃出,停在近处建筑的檐角。 谢云渡只好补充道:“但其他人可以间接攻击。” 这句话同时,陆启明立身的檐角突兀崩碎成细小木屑,他只好反手提剑向身后猛一扫,借力与谢云渡一起再度落回地面。??? ? 这两次攻击都不属于同列潜力榜的那三十余人,而是出自于那些看似仅仅围观的人们——他们确实不能直接攻击,但是却能通过改变陆启明二人周身的环境,达到相同的效果。 陆启明和谢云渡再度被逼回了人群中央。 两个人背靠背站着,各自挥剑挡住两边。陆启明剑柄一起再一转,抵住对面二刀三剑,无声而疾速地解着压迫而来的规则。谢云渡那边却相反——陆启明听着耳后利器碰撞声交错如疾风暴雨,笑着戏谑他:“你坚持住,一会儿等我回头救你啊。” 谢云渡立刻呸道:“等着看谁救谁!” 陆启明道:“比比?” 谢云渡长笑一声:“必须啊!” 陆启明挑剑与之前胶着的数只武器错开,剑尖向地面一刺,微笑道:“那得先说清楚——这个算谁的?” 下一刻,他们脚下那不断虚化的土地蓦地一凝,又无端压缩三丈——一座苍旷雄沉的城池凭空出现在人们面前。 赤亭关。 这赤亭关的虚影缥缈黯淡,仿佛一戳即散;然其所至之处,一切破碎地形的规则尽皆退避,无法撼动丝毫。 看到这一幕,周围的人们不由面露异色。 “这好像是……凡人王朝的那种边关要塞?” “那些蝼蚁们之间的相互征伐?这种规则有什么用?” “呵,那要看用的人是谁。? ” “不过这规则本身也有独到之处。” 人人都能看出陆启明对赤亭关规则的掌握远远说不上精深;但仅凭一座虚影就能做到如此,已足见此规则自身境界之高。 此时的他们尚未发觉其最大的助益。 铁马冰河入梦来。 金戈之声于心底锵然响彻,陆启明与谢云渡仍在原地,却皆感到了坚硬强烈如同真实的古战场。与此同时,有一层无形的规则之力如铠甲般遍覆他们周身,剑刃之锋利陡增三分。 谢云渡讶然,这种规则实在难得。他点头笑道:“自然算你——且看我三两下补回来!”若不露两手,真要被人以为他桃山谢云渡尽是虚名了! 他顺手挽了半个剑花连撞开三人,侧头对陆启明笑道:“让你见见我们那儿的《桃山六曲》。” 陆启明低声调侃他:“到底是六‘取’还是六‘不取’?” 谢云渡洒然大笑:“知道就好!第一曲——” 只见他眼睛微眯,右手斜斜抬起,顷刻间由缓转快向四周同时出剑,连指九个最匪夷所思之处——那分明尽是些事倍功半、最不合适的位置! 陆启明却了然点头——此剑不斩空门,专斩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机,最是考究眼力不过。他微笑道:“果然是‘不捞水中月’。” 他话音未落,余光里便见谢云渡那边的几人招式猛地一岔,原本节奏瞬间被那一剑截断,器刃乒乒乓乓接连互撞。被牵扰的几人面现懊恼之色;但道理听来简单,真临了身却总难以避过。 这只是开始。桃山六曲本是一套连剑式,此刻被谢云渡得了先机,怎会轻易饶过? 第一曲未尽,他便剑柄一转,长锋横扫天圆地方,再迎着前面当空斩落,轻笑道:“二曲不摘天上星。” 虽说是“不摘”,可幽暗天际的星辰却乍然大亮,正与炽烈的剑意交相辉映。秘境中不能动用修为尚且如此,更难想象在外界的这一式是何等的风华。 谢云渡看起来只斩落一剑,而最靠近他的那七人却皆觉得这剑正对自己,不约而同抬手去接—— 急促七声几近连成一响! 谢云渡竟真的同时出了七剑!周围人心中皆惊——在秘境内,他怎么可能这般快? 谢云渡的目光却忍不住往陆启明那边飘了一下;若不是陆启明用了赤亭关的规则增幅,谢云渡确实不可能在没有修为的情况下做到如此。他小声道:“这招算给你一半。” 陆启明失笑:“出你的剑吧。” 谢云渡自不能真的浪费了机会;他嬉笑着用一贯疏懒的调子念叨:“三曲不探榜上花,四曲不坠半吊钱。” 此时周围已被之前那两式逼出了大片空地;谢云渡剑势随之转为细碎飞散,看似漫不经心却无孔不入;余人再退。 陆启明一边将旁人打出的规则引到自己剑上,一边笑道:“这两招像你;还有么?” 谢云渡勾唇道:“最后两个,本是要藏着与华释打的;不过用到这里也差不多有趣——” 陆启明挑眉,最后两式竟也练成了么? 谢云渡缓缓舒出一口气,低声道:“五曲不度千秋事。” 他这一剑由高向低睥睨而过,只简单横扫,不快不慢不出奇;而对面的人们却立时觉得身陷泥沼,仿佛有无形桎梏加身,无论如何努力,动作都滞慢了无数倍。 这感觉一瞬即没;可即便再短暂,也足以令谢云渡此剑功成——剑招笼罩的每个人,都只能僵在原地拼尽全力解除谢云渡的规则。 人人皆惊——此剑赫然已初具“时间”规则的神韵!怪不得谢云渡竟有底气挑战华释…… 看到规则攻击对陆启明几乎没有任何威胁,又加之谢云渡五曲连剑在前开路,两人竟眨眼就突破人群;原本有些人放不下颜面参与围攻,此刻却也急了眼。 一个面相近于中年的黑袍男子拦于二人必经之路正中,冷冷道:“谢云渡,你倒行逆施,我们已给足了你面子;莫要再执迷不悟,不顾大义。” “大义个屁!”谢云渡冷笑道:“老子手里的剑,砍的就是你们这种没有脸皮的伪君子。” 大义?他谢云渡只知道有仇报仇,可从没听说过没仇也要报仇的。一个人错,挥剑斩之;一群人错——呵,人多了就能把错的变成对的么? 他照样要平。 可惜坏了他第六曲的好兴致。一边腹诽着,谢云渡挥剑斩出第六式。 桃山六曲六不取,羡酒不羡蓬莱山。 第二十八章 剑与天道何为(二) 人们最初想着,能直接杀了帝启最好。?? 入血榜的原因有很多,不一定真是说他的实力足以杀死所有人;或者说归根到底,人们还是不愿意相信一个不超过五百岁的修行者能强到哪里去。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个愿望并不现实——赤亭虚影的加持,桃山谢云渡的相助,帝启本身不弱于谢云渡的剑法再加上他离谱的肉身强度……种种条框之下,仅凭潜力榜在此的三十余人,根本没可能取得帝启性命。 他们转而准备将帝启逼离黄金树——只要没有黄金树的庇护,所有人都能对帝启出手,到时任他再怎么了得,也难逃一死。 而当他们发现连这一点都难以达成的时候,他们便清楚,只余那一种最危险的方法了。 黄金树对潜力者的庇佑并非毫无原则——如果潜力者主动攻击其他人,黄金树便允许被攻击的人反击。所以人们心中最后的办法就是——他们主动抢到帝启剑下,只要不死,他们便能正大光明地加入围杀。 但事到临头,人们却沉默了。 战斗进行这么久,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那帝启始终以防守为主,目的从始至终都极明确——仅仅是要离开秘境而已,根本不曾下过死手;而秘境对血榜第一的认定亦不可能出错。所以,帝启的最强手段必然根本不曾用过。 这种情况下,主动上前受他一击?万一真死了呢? 他们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危,才围杀帝启;如果为杀他而己身死,岂不是本末倒置? 人群中,有个生着张可爱娃娃脸的姑娘。她遥遥望着那边帝启的身影,双拳握紧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松开,舒出一口气。 她踮起脚尖抱住了身旁相貌平平的青年,颤声道:“成哥哥,对不起。” 魏成如往常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却没有说话,只是叹气。?要?看书 路梓闭了闭眼,缓过呼吸,转身走到人群中央,深吸一口气开始说话;声音小却极清晰。 “五年前。” “我曾见过与今天很像很像的场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就因为我的轻信,害得……”她哽咽道,“害得师姐为了救我……” 魏成在旁边看着这幕,无声叹息。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次是她永远的噩梦。 路梓停了很久,才忍泣继续道:“师姐用生命告诉了我,血榜上的存在绝对不可原谅。姑息罪恶绝对不是善良,只有杀了他们,才是真正保护珍视的人。” “我的命是师姐救的。” 路梓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轻声道:“如果要有牺牲,就从我开始。” 可是她能够直视任何目光,却唯独不敢看魏成。 这时她感到了一个温暖的大手再次轻柔拍在了自己头上。 魏成叹道:“别怕,我陪你。” 路梓哽咽不能言。 “怎么能让女人上前,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就躲在人家裙子后边干看着?”一个光头青年长声一笑,哼道:“你们不上,老子上!怕啥?” 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走了过去。 …… 只要是血肉之躯,便会伤会累。 谢云渡喘了口气,低声骂道:“他奶奶的,秘境就这点儿不好……”精神力和真力都不能用,干凭体力与这群人对耗,实在够呛。他皱眉:“要在外面,这几个人不够我一波杀的。” “少说几句吧。”陆启明拍他,微笑道:“先换我来。”凤族的体质,总还是好些。 谢云渡没有逞强,微一点头,与陆启明互换了位置。他甩着手腕,没话找话道:“看你近身战差成那样,没想到剑法反倒还不错。壹?????看书 ” 陆启明反转剑柄划出一条路,再进数步。听了谢云渡这话,他似笑非笑瞥过去一眼:“只是‘不错’?” 虽说那个世界总体的修行境界确实不如这里;但他前世四百多年的剑又岂是白练的?就算已经忘了许多,也总不能比谢云渡差。 谢云渡也是剑修,自然看得出。他干笑两声,想起陆启明竟始终只用基础招数,便奇道:“你怎么不用正经的剑诀?”他看陆启明剑术明显极有火候,总不可能那么多年都不曾修习过剑诀吧? 陆启明微微沉默。 前世他继承的本就是剑修道统;但那件事之后,他已发誓一生再不用剑。如今身在今生,前世诸人事便尽皆化作烟尘散。但他也确实再难做到曾经的心剑相合,挥洒如意了。 陆启明看看手中长剑,低笑一声道:“能省些力就省些,应付不了再说吧。” 恍神间,他忽然看到一位小个子姑娘身子倏忽前倾,正正朝着他的剑锋撞去! 是她——陆启明一眼认出是不久前刚被师兄表白过的那个乖巧女孩儿路梓,她还送了他一个……对,叫“变形餐具”。 对这个与小祺儿的名字重了两个音的姑娘,他心中很有些亲近,当下急收住剑势,顺手帮她把身形扶稳,低声道了句“小心”。 路梓身子一僵。 紧随她后面,有一个面生的光头青年挤过来;这一幕在陆启明角度看,恰像是光头青年以路梓为肉盾冲到这里的。陆启明冷哼一声,未待他站稳,直接一剑把他挑趴在地。 有这两人短暂的阻隔,后面那些人积累了足够多的规则攻击,金色瞬间覆盖了陆启明的右臂,周围顿时有忍不住的欢呼声响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金线埋过他的手腕。 陆启明不甚在意,一边解着规则,一边换过左手剑继续。规则攻击他尚不擅长,但解除总没问题。 战斗继续。 …… 周围人很快觉得呆呆站着的路梓非常碍事。有的人攻击的时候干脆不再避开她。 陆启明大皱眉头,把她往后一扯,下意识带了与陆子祺说话的语气轻斥道:“你这丫头傻了不成?站这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本想将路梓送出战场,但一则对面攻势紧逼,加之打到现在他也有些疲累,短时间内并无余力,便干脆让她放在自己与谢云渡中间。 没想时间久了却让某些人琢磨出些门道来,每每偏对着路梓攻击,逼陆启明去挡。 刀光剑影笼罩间,路梓反而成了唯一毫发无伤的人。她怔怔望着四周那些眼睛盯着陆启明、攻击却对着她的那些人们,觉得心中有某种无法忍受的情绪剧烈翻涌。 最终她还是想到了惨死的师姐。她紧咬下唇直到渗出血丝,深吸一口气,用力向陆启明握剑的左手撞去;然后在他收手不及的那一瞬间,路梓握着“变形餐具”演化的尖刀,直直向着他的咽喉刺去! 她决然的目光恰好与陆启明惊愕的眼神对上——她呼吸猛的一滞——这双眼睛……是那个人! 路梓手上的劲力霎时一泄,尖刀只在陆启明颈侧划出一道浅淡的血痕,根本连小伤都不算。 陆启明沉默片刻,微嘲一笑。 路梓脸色惨白,颤巍巍闭上了眼睛。 陆启明看她神色,笑笑,侧头对谢云渡道:“帮我挡一下。” “你早说啊!”谢云渡大翻白眼,手忙脚乱递剑上前。 陆启明拉过路梓的胳膊,明显感到她身子一个战栗。他好笑地低叹道:“这傻丫头……以后长点儿心吧。”说罢,他一提气,将路梓整个人从上空掷出了战场之外。 做完这一切,陆启明将剑横一扫,示意谢云渡可以继续后面凉快去了。 谢云渡啧啧称奇道:“这次脾气怎么变好了?我还以为你要把人家一剑砍了呢。” 陆启明莞尔。良久他又微笑道:“那姑娘挺像我妹妹。” 谢云渡一时沉默。 “不过,”陆启明补充道,“我妹妹可比她聪明多了。” 谢云渡微怔,很快觍着脸凑上来嬉笑道:“介绍介绍?” 陆启明笑骂声“快滚”。 …… 预想中的疼痛和死亡都没有降临。路梓只觉得身子一轻,再睁眼时已轻柔地落在了安全地带,那人的身影已经远的要看不到了。 周围渐静,路梓却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茫然四顾而不知何从。 她忽觉肩膀被人一拍,一张忧心的脸庞凑过来道:“路姑娘,你没事吧?” 路梓隐约记起这是刚刚没有加入的人之一。她强笑道:“我没事。” 那人笑道:“路姑娘真是人不可貌相,真真胆识过人!” “我……”路梓张口结舌。 “对啊对啊,若不是知道路姑娘早已名花有主,在下也要忍不住倾心于姑娘啦!”另一人调侃道。 “我见过很多虚伪的女子,而今才算知道何为真正的善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 “路姑娘……” “那魔头从头到尾没有杀人,定然是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限制!” “正是,我们定要趁这个天赐良机惩恶扬善!对了,还要多亏路姑娘涉险,将他这一致命弱点试出来啊!” “好,既如此,有路姑娘之大义在先,咱们岂能示弱?走,一起去!” “路姑娘……” …… 路姑娘路姑娘路姑娘。 这三个字在路梓耳中从未有一刻这般陌生过。她多么渴望这些人口中的“路姑娘”根本不是她!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彻底安静下来。只剩那个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身影。 路梓缓缓看向他,似哭似笑道:“是我又错了吗?我又错了,对不对?” 魏成叹息:“傻丫头啊……” 这个在今天第三次听到的喟叹一瞬间击垮了她。 路梓崩溃大哭。 第二十九章 剑与天道何为(三) 情况急转直下。要看书 对于那些主动撞过来被攻击的人,陆启明和谢云渡确实无可奈何——你若攻击他,他顺势就加入围杀的队伍;你若避开他,难免影响自己的应对,一样会给别人机会。 两人的对手急剧增多。 “幸好早让老白去打闷棍了,否则更烦。”谢云渡勉力再劈落一剑,余光瞥陆启明一眼,喘了口粗气低声道:“还有,你怎么能下手比我还轻?别告诉我这些人个个都像你妹子。” 此刻情境早已不允许两人交替攻击,他们便又如刚冲出蓝亭时一样,背靠背同时对四周人群出手。 “你以为我想?”陆启明又一次把剑换到了左手,心中无奈——他在秘境一直是赶路,又是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真在神域也能大杀四方?他用比谢云渡还小的声音回道:“我早说过我规则攻击不在行。” 谢云渡脚下一滑,无语道:“我以为你是谦虚……”然而他想起陆启明被追杀的缘起,惊道:“不对啊,那你到底是怎么蹭上这狗血的血榜榜首的?!” 红莲业火这东西啊…… 只有在这个规则的世界,他才能展示这种力量;但亦因此才有今天这场围杀。有得有失,勉强算公平了。 陆启明随意想着,一边把四周乱剑绕着一个圆弧拨开,小声笑道:“打人不行,杀人可以。” 谢云渡一噎,半晌道:“那你倒是杀两个减点儿压力啊?我不好下杀手,你这个被追杀又带面具的总没问题吧?” 陆启明摇头道:“不行,要杀就得全杀了。” 谢云渡挥剑的手一滞,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少说有上百人,再想想还有不少散布在野凉各处的……他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小声道:“你讲真?” 这次时机赶得太巧——神域里进秘境的修行者恐怕得有一小半都在这儿,如果这群人真莫名其妙死在这儿,那可真要天下大乱了,他桃山都没法交代啊……其实谢云渡真的难以相信陆启明能做到,但是黄金树秘境可从没有出过错。 陆启明粗略估计过,皱眉道:“说实话,很难。??? ? ” 还没等谢云渡松口气,就听到陆启明继续道:“只要有一个漏的,以后我就得倒大霉了。”那就不仅仅是秘境中被追杀的事了。 谢云渡听得心惊肉跳,愁道:“我现在……已经有点儿能够理解对面这些人的心情了。” “下下策。”陆启明摇头一笑,淡道:“死不了,就不用。” 至于潜在意义,就不必说了。 “我发现,”谢云渡深吸一口气,道:“我又再次充满了动力。” 他余光见着陆启明勾起的嘴角,白眼道,“你别光笑不干活,到底是因为谁啊?至少——”谢云渡眼睛炯炯有神,撺掇他道:“能用个剑诀?” 陆启明简单一点头。 “好。” 谢云渡挑眉,还没来得及再问,便惊觉身后有一道清绝剑意洒然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铮然一声响! 他看向自己手中的剑;不、不只是他——整个野凉城的剑修都骇然握紧自己那震颤不已的剑—— 无上剑意既生,万剑长鸣以贺。 谢云渡蓦然回头,看那一剑开天地。 …… “明暗何为?阴阳何化?”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陆启明默念剑诀,挥手间连出两式。 他亦听到了那大片剑器的轰鸣,眉宇间却平淡。若非他在百年前就已自绝剑道,又岂止是“万剑长鸣”这么简单——在场仍能握住剑的,不会超过五指之数。想当年同门比武时候,没有一个剑修愿意找他。 陆启明视之平常,其他人却心魂摇撼。 天地已在那一刹静止。 人们恍然间以为,过去一切皆是无边混沌,眼前绽开的这道剑光才是初诞生的新世界——日出而昃,月盈又缺,星移斗转…… 他们痴然望着,神为之夺。 眼中有招才能拆招;可人们只看得到这奇迹般的浩渺意象,连剑式都不能得见,那还能破?最前面的人狼狈倒地时,才茫茫然想到,原来这是一个剑诀…… 陆启明稳步前行,如处无人之境。谢云渡神游良久,才恍然快步跟上。??? 要?? 看书陆启明剑身略转过一个弧度,第三式起手。 “洪泉极深——” 陆启明横剑与前,左手随意轻弹一声。伴随着那悠然轻响,他平平出剑,低声续上剑诀:“何以填?” 有洪渊煌煌然自天上来。 而后直直穿透人们心神。他们这一次勉力看到了空中的剑痕,却无从抵挡心底深处那不填不平、填亦难平的无尽沉郁。再退。 “地方九则——” 陆启明剑势一挑,云烟淌过眼底,目光却清和平静。他微笑问:“何以坟?”空芜;却壮意凭生。 意气,傲骨,方得剑道。 这个世界的修行者们,境界再高又如何?一味无知地顺从、乞求所谓“天道”,又怎能懂得他们手中的剑究竟为何物?今日,就让他这个半途而废的剑修,给这些人长些见识吧。 陆启明扬声一笑,长剑再出—— “何阖而晦?” “何开而明?” 大开大阖,同明同晦。 人群中,忽有人长叹一声,倒转手中剑柄举过额头,遥遥向陆启明行了一礼,对周围说了四个字后,转身离去。 “剑道当兴。” 有半数剑修随之。 …… 不远处的屋顶,蹲坐着两个灵猫族少女。 其中那个穿红丝缎短裙、马尾用雪白绒球固定的娇小姑娘,正瞪大溜圆的猫眼使劲盯着陆启明。 她深呼吸了三次,喃喃道:“我的天啊,我要不行了……” 另一个少女穿了黄裙子,见她脸蛋红彤,忧心道:“小雪,你是不是上次的伤没大好?” 雪喵茫然——什么伤?她早忘了。 她连忙继续望着陆启明,陶醉道:“天啊,我就没见过这么英俊潇洒的男子!” 黄裙少女叹气——小雪又来了…… “这次是真的!”雪喵一脸傻笑道,“呵呵,呵呵呵呵,以后——他就是我的夫君了!” 黄裙少女愁苦道:“那你的谢云渡呢?” 雪喵小手一扬,作拍飞状,决绝道:“已经是前任了。”她又捧着脸皱眉道:“怎么才能跟新夫君认识一下呢?” 黄裙少女惊吓道:“小雪,你这次可别再乱来了!姑姑不在,一会儿再出事儿了谁救你啊?” 雪喵口头保证着,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时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 …… “这是什么剑?” 谢云渡忽然沉声问道。 名字?陆启明想了想,随口道:“《问剑》吧。” 这套剑诀是因大师兄身死,他于激愤中所创,并没有起过名字,甚至连用过也不曾。算来,今日竟是第一次用于人前。 已然是隔世了。 陆启明静默良久,轻声念出最后一式。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惊艳过后,谢云渡缓缓意识过来,瞪眼道:“喂你这一式怎么有点答非所问?” 陆启明微怔,才反应过来是谢云渡误以为这剑诀是他在悲愤今日之事。他哑然失笑,摇头道:“这是祭故人之剑。与他们无关。” “……能不能早说?”谢云渡憋屈道:“妈蛋,浪费感情……你笑什么笑啊!” “好了,”陆启明笑道,“你先顶一会。我算点儿东西,现在这样太慢。” 谢云渡这时才看向四周,惊道:“你这条路走得不太对啊!” “没有错,”陆启明笑道,“马上就知道了。” …… “规则用‘藏金’。” 迎面又来一人。谢云渡正要出剑,忽听见陆启明在耳边这样说。 藏金?正好他会。 谢云渡姑且顺手把规则换为“藏金”,一剑递出去,登时乐了,嘿道:“你看他一脸吃屎的表情——莫非‘藏金’刚好克他?”就这一点儿规则,竟然就把这人定住了。 陆启明点头,抽空扫了一眼谢云渡前面的人,道:“依次——‘三火’、‘五火’、‘藏木’。” 谢云渡挑眉,也依他所言一一用处。他将三个动作立刻迟缓下来的人砍翻在地,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们打过。”陆启明快速道:“‘离水’。” 谢云渡点头,继续出剑。 “‘正土’、‘九火’、‘十三木’。” 谢云渡出剑。 “‘五火’、‘藏木’、‘正金’、‘九土’。” 谢云渡继续出剑。 “‘肃木’、‘正火’、‘藏金’……” 谢云渡嘴角抽搐道:“那这些人?!” “……‘潜金’。”陆启明点头道,“都打过。刚刚。” 谢云渡出剑,喃喃道:“你竟然全都记住了?!简直毫无人性!”他忽咦道:“那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规则我会不会用?” 然后谢云渡看到陆启明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嘴中蹦出两个字。 “‘九金’。” “得得得,我打还不成么?”谢云渡翻白眼道:“乐得轻松。” 他一边听着陆启明的判断出招,一边悠闲问:“你不是凤族么,形容五行规则怎么用的是术修的方法?要不是我博学多才,换了别的武修绝对听不懂。” 陆启明对五行基础规则的了解完全是源于黑影和大祭司,自然只会他们术修的说法;他回道:“得了术修的传承。‘三土’‘藏木’。” 不知何时,两人已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围攻他们的那群人反倒在后方挤作一团。 陆启明侧头低声问:“老白呢?” 谢云渡道:“就在旁边等着呢。” “好。”陆启明嘱咐道:“一会儿用力往后跳。” 陆启明眯眼确定了位置,将赤亭关的规则融入剑中,然后全力向下一斩—— 这一剑竟摧枯拉朽般直入地底——接连三声断响——人群所在的那一整块地居然砰然向下倾倒,直直坠向底下的那一层! 与此同时,陆启明拉过谢云渡纵身向后跃去;不知从哪里奔来一头巨大白虎,在半空与二人相接—— 二人一虎一同跃回了安全地面,身后一片惊怒声远去。 说时迟那时快,陆启明还没来及再说什么,便见迎面又一头老白飞扑而来—— 不——陆启明定睛一看——这回是一只巨大白猫! 居然还有躲过的?狡猾。 陆启明挥剑去挑;却挑了个空—— 只见那巨大白猫在半空中化身成一个娇小少女,完美躲过了那一剑,张狂笑道:“夫君!我要给你生孩子!” 陆启明一呆。 下一刻他顿觉眼前一黑,少女整个人就这样直接挂在了他头上。 “夫君,咱们先认识一下,我叫雪喵。” 第三十章 时刻注视着他的饕餮 野凉城十三层中央。要看书 通体冰蓝的巨龙低首俯瞰东南角轰然坠落的地面,开口问身边的人道:“比你又如何?荀观。” 此刻立于高塔负手远眺的,是一位书生长衫的清肃男子,正是这一代的岳麓七子之一——荀观;以算术闻名神域。 “剑术远胜。”荀观神情自若,微笑道:“公主莫非看不出?” “这话轻巧。”龙安澜冷笑一声,淡淡道:“他是凤族,将来注定为你们武宗大敌。你岳麓书院心忧天下惯了——这次怎不急?” 荀观含笑道:“公主身在龙族,立场亦与我武宗不同……你我二人不一样能在此平心交谈?” 龙安澜讽刺一笑。 荀观轻笑,良久叹道:“剑是好剑,可惜断了……此人剑道已绝,而我等才刚开始,又何须假作那忧虑样子?” 龙安澜微微沉默;她知道荀观既如此说,便是笃定。她又问:“算术又如何?” “平。”荀观简短回答。顿了顿,他又沉吟:“只是,我有一处不解……” 龙安澜皱眉:“说话说完。” 荀观笑笑,抬手遥指那边的地面断层,轻声道:“他究竟是如何知晓地下有空洞的?” 陆启明挥剑斩断的那处地底,分明是中空的。 龙安澜也看不出缘由,便道:“他们马上就过来了,你若想知道,直接问他便是。” 荀观哑然,摇头调侃道:“我不如公主远矣。” …… 陆启明、谢云渡、老白小太子;现在又横空多出了个有着奇怪名字的猫妖雪喵。 一路上谢云渡的爆笑声响彻云霄。他回想着刚刚陆启明手忙脚乱把雪喵从脖子抓下来的狼狈样,拊掌哈哈道:“太对了太对了——对付你这种类型,就得像她这样直接上!” 小红裙摇荡的雪喵看了他一眼,奇道:“谢云渡,你怎地不吃醋?” 谢云渡一愣,大怒:“我吃醋个屁啊!” 雪喵也愣,转而捧腹大笑,欢快地在空中翻滚了一圈,猫眼上挑瞥着他道:“我是把你当作我前任夫君来着,你当然该吃醋啊!” 谢云渡身子? 雪喵猛地凑近他,鼻子碰鼻子,嘻嘻道:“那你刚刚想的……是什么呀?” 谢云渡砰一声滑到了地上。 陆启明一阵头大。他望了眼前方,叹气道:“都正经点,前面有人等着呢。” 他探手把晃得七荤八素的小太子从老白肚子底下揪出来,微笑道:“你这小不点儿也回去吧。” 小太子茫然抬头,看了前方以龙安澜为首的众龙族,又看了眼陆启明,咬着手指犹豫不决。 陆启明好笑道:“回去吧。留在我这儿才是个小麻烦,懂吗?” 小太子点点头,拍陆启明道:“别怕,等我当上龙王了,我罩着你!” 陆启明莞尔,和声道:“好,那我等着。” 小太子满意又矜持地点了一下小脑袋,挥别众人,向龙安澜那边走去。 陆启明微微一笑,然后抬头对上荀观的目光。 荀观对陆启明点点头,从塔顶轻身跃下,缓缓道:“岳麓书院,荀观。” 谢云渡惊道:“荀书呆,别告诉我你也要来搅局。” 荀观摇头叹道:“谢云渡,怎么一有麻烦就有你?——不必担心,我没有那么小气。” 他不再多说,后退一步,对陆启明淡淡道:“会再见的。” …… 一行人与龙族、荀观一错而过。 陆启明想到之前谢云渡那罕见的紧张,调侃道:“怎么,你打不过他?” 没想到谢云渡竟未在第一时间否认,半晌只道:“没试过。”他看陆启明一眼,撇嘴:“他擅长的,跟你一样。” 陆启明道:“我擅长的事有很多,你说哪一种?” 谢云渡:“……”他发现他还真没什么话说。 “算。”谢云渡没好气地蹦了一个字,又道,“那家伙脑子好使得过了头,总是不动手就把事儿解决完了,我也没机会与他打。真打的话……单对单,估计胜负能五五;但要是人多——比方今天这种——铁定他赢。? ? 要看??书? ” 陆启明点头不语。 谢云渡好奇道:“能不能大约算一下——你们两个要是打起来,输赢几成?“ “不用算,”陆启明不假思索道,“当然他赢。” 谢云渡正仔细听着呢,这下脚下立马一个踉跄,无奈道:“你不用这么长他人志气吧?” 陆启明抬头,遥遥望了眼顶层隐约可见的秘境出口,叹气道:“马上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了。” 谢云渡瞥了一眼后面黑压压渐追渐紧的人群,道:“想出去还得问问他们——你能不能再把这梯子砍了?” 他们此时正处在野凉城十四、十五层之间的悬空长梯之上——这是上下两层城市仅有的连接,如能斩断,之后就好办了。 陆启明也知道这一点;但这段梯子可不像刚刚可以取巧,想破掉这种等级的硬度,连《问剑》都没可能。唯一可能成功的方法,就是那一招《天道残式》。 可是那一剑,在他剑道巅峰时期用来都略显吃力,如今废弃已久,更要七分靠运气了。 “试试吧。”陆启明对谢云渡一伸手,笑道:“这回得借你的好剑了。” “玩真的?”谢云渡挑眉,他原本只是说说而已。他把剑递给陆启明,随口问:“又是自创?” 陆启明接过,在手中掂了掂,摇头笑道:“不,是我师父。” “哦?”谢云渡正经下来,认真道:“那得好好看看。” 陆启明一笑,目光垂下来,无声用精神力渗透剑身,细细感知着这柄剑的一切;最后,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万事万物皆有各自独特的波动;而在这些不同之中,却永远保持着某种古老玄秘的一致,且在人们身周时刻弥漫,无所不在。陆启明凝神静气,试图捕捉那一线微茫缥缈。 某一瞬间,他心底那株红莲蓦然烈焰翻腾,周围幽暗中忽然显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线来! 那无数红线的尽端皆断裂,却隐约与无限远处藕断丝连;此刻它们猛然无风自动,疯狂地向四周竭力伸展开来。 陆启明大惊,却根本不及深思——因为就在同一时刻,一种与磅礴天地的豁然联通的感受贯穿了他整个心魂——他依旧闭着眼睛,心中视角却陡然上升,如灵魂出窍俯瞰一切。 下一刻,他不能自控地持剑高举,对着前方缓缓斩下。 轰然一声巨响 天梯凭空爆开百米,空中金色烟尘剧烈翻腾。 …… 极端失常。 陆启明心下悚然——他根本无法脱离这种状态!他能够控制红莲业火,却撼动不了那数也数不清的诡异红线——那到底是什么?! 他无从知晓,只能感觉到他的意识被迫继续拔高,无边无垠地在高空扩大,无休止的容纳一切。 他先是“看”到了持剑静止的自己,接着是后面渐觉不对的谢云渡等人,断裂的金色天梯,那些人们震骇惊艳的神情,在野凉城顶层、秘境出口处向下张望的少年苏景…… 终有一科,他的意识接触了那株巨大的黄金树—— 异变陡生—— 静止了无尽岁月的黄金树霎时化为**,剧烈摇撼如凶兽震怒! 直逼性命的强烈危机感将他的心脏挤压成一团;陆启明闷哼一声,意识中的景象尽皆如镜面崩碎。 仿佛被掷入无尽深渊。 …… 这一切太过突然,谢云渡几乎无从反应—— 先是陆启明那天人一剑,石梯尽碎。 然而谢云渡还未来得及回神惊叹,便突觉地动山摇,四面八方爆响声不绝于耳。他骇然去看,那一向被视为死物的黄金巨树竟震颤不已,野凉城中与其相接之地坍塌殆尽,人们惊叫一片。 谢云渡本想开口问问陆启明这个始作俑者,却惊见他整个人竟直直向后仰倒!谢云渡慌忙去扶,心中惊骇只有更甚——只见他脸色青白一片,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却双目紧闭,无论如何喊都不应。 正焦急间,谢云渡的手碰到了东西;他定睛去看,入目赫然是飞速缠绕攀缘的金色藤蔓——它们眨眼间已然从陆启明膝盖蔓延到了腰部! 谢云渡倒抽一口冷气——陆启明分明没有被规则化,怎会招来这只吞噬死人的藤蔓? …… 黄金树,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启明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结成冰,手脚麻木,一动都不敢动。 旁人只感觉到黄金树震怒的情绪;可陆启明却极其清楚笃定地知道,在那震怒之下,翻涌着饕餮一样难以压抑的贪婪! 它想吃了他。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全部都是它垂涎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陆启明撕咬干净。进秘境后一向不受限制的精神力,此刻被压迫到了极点,直让陆启明头痛欲裂几欲作呕;就连他心底的红莲业火,都被逼迫回一颗黯淡无光的细小莲子,根本给不了他一丝热度。 竟然一瞬间就丧失了一切抵抗能力! 不知过了多久。 黄金树分明可以轻易取了陆启明性命,但不知为何,在它吞噬他的迫切中,又始终带着一种犹疑不决的克制感。 最终,克制压倒了贪婪。黄金藤蔓缓缓撤回,消失。 力量重归体内,红莲再度绽放。 陆启明蓦地睁开眼睛,身体猛然前倾半跪在地,剧烈咳到几近窒息。 围在他身边的人终于舒出口气。 谢云渡想起刚刚的场景,遍体生寒,喃喃道:“它到底是什么……”他虽无法对陆启明的遭遇感同身受,但黄金树意图何为,再清楚不过。 陆启明撑着地面,缓了很久才感到知觉勉强恢复。他最后看了一眼黄金树,咬牙道:“快走。” 谢云渡扶起他,不再多说,一行人直奔出口而去。 …… 出口处,苏景已守了多时。 他不知陆启明发生的事,打了个呵欠,轻松道:“放心,还没有人出去。” 陆启明微一点头,低声道:“多谢。” 近了,苏景才发现陆启明脸色差极,正要问,却见这一行人停也不停地直接跃向出口,耳边再听到陆启明道:“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什么? 下一刻,空中蓦然艳红一片;还未待苏景看清那是何物,便听到空中一阵琉璃打碎的声响。 定睛再看,空空茫茫,那还有什么出口? 苏景瞠目结舌——他他他把这个出口炸了?! 第三十一章 身份重叠的他们 是一种火。? ? 在陆启明毁掉野凉城出口的那一刻,荀观在心中这样判断。可惜距离差了点,即便是他,也没办法确定究竟是哪一种。但既能在瞬间爆发如此惊人的破坏力,恐怕这火焰的品质已经相当接近传说中的十大本源之火了。 不愧是血榜榜首。只是,神域诸方势力相互知根知底,这一位又是凤族的谁?荀观一时想不出,心中反复咀嚼着“帝”字与“启”字,试图找出关联。 这时,人群中忽起骚动。荀观目光顺着人们争相指着的方向看去,眉峰讶然上扬—— 潜力榜前三位仍是“教主”、“华释”、“杜云”三个名字;可第四位却赫然换成了他心念千百遍的那两个字—— 帝启! 这一场围杀之前,帝启分明只排一百七十位;排名晋升如此之快的原因只有一个——年龄。这帝启,年龄绝对小到了荒谬的地步! 荀观神色沉凝下来。对于帝启的真正身份,他已有猜测。 而人群震惊之后,也有人向他走过来,问他:“荀公子,您可能推算此人年岁?” 荀观点了点头,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刚刚的场景,计算着众人对陆启明规则攻击的精确强度。片刻后,他得到了结果,平静道:“凤族,接近十七岁。” 果然是他。 荀观没有吃惊,人群亦然。要知道,按凤族的生长阶段,十七岁不过相当于人类的幼年;这种情况下,帝启竟然能位列秘境血榜之首,不可不谓是惊世骇俗到了极点。 但是此刻确实没有人震惊——只因为他们很久之前已经为某个名字震惊过了。恍然的感叹声此起彼伏。 “原来他就是承渊。” 人们原本已经排除了“帝启”不属于任何一方知名的势力;但若他是凤族承渊,倒也说得通——承渊实在孤僻到了极点,别说“熟识”了,在场的人们连承渊的面都没有见过。? 承渊从不与任何人交往,但神域无人不识其名。 说起来,承渊走入人们的视野,也不过将近四年而已——他是凤族泠如公主的儿子,幼年一直流落中洲,直到四年前才被凤族寻回。 “帝启……”荀观再次重复了这两个字,摇头轻笑道:“我早该想到的。承渊回族之前的名字,不正有一个‘启’字么?” 他听闻,承渊原本叫做陆启明。但是在回归凤族之后,他忽然宣布改名为“承渊”——只有“承渊”二字,而非“凤承渊”——既不再姓“陆”,也不姓“凤”。凤族也不在意这个,便由着他去。 承渊古怪的行径不止于此。 身为凤族,却不修行凤族的功法,而是自成一套体系;偏偏却手段高深莫测,修为心智皆远超年龄。其他人不知道,但荀观却清楚,这四年来神域局势愈发诡谲,大事频出,其后都隐隐有承渊的影子。 这回又被秘境判为血榜之首,再加上此次展现的剑术……如此种种,绝不是天赋就能解释的;而且如今又是一个新的衍纪,时间点正正对得上。 荀观想到这里,眼神转冷:“承渊,你果然就是新来的‘九代’。”早知如此,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当场要了他的命,怎可能袖手旁观? 但荀观仍有两处不明。 一是,承渊对常规修炼体系的不屑人尽皆知,他根本不修习五行奥义,不研究规则,更直言自己不会进入黄金树秘境——但这次何故出尔反尔? 二是,承渊虽然确实忌讳杀人,但他的“不杀”远比“杀”更要危险。承渊行事狠绝无情——这点可能只有溺爱孙儿的凤王凤后不相信。然而,此次荀观亲眼所见的他,却分明与传言相悖……或许他另有图谋? 荀观一惊——谢云渡会不会有危险?莫非承渊也要将中立的桃山拖下水? 他皱眉看着上空消失的出口,脸色阴沉,一拂袖向城外传送阵快步而去。????? 一?看书 他必须尽快通过别的出口回去。 荀观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事实会是这一种可能——他看到的这人,根本不是他所想的“承渊”。 如果陆启明此时还在,就能想通很多事情、防备很多事情。 可惜没有如果。 …… 天际清蓝,晴空万里。 冬日的阳光格外温暖喜人,铺洒下来,让斜斜吹过的风也减了寒意,只觉爽朗。陆启明眯眼看着四周景物,发自内心地感叹着,还是正常的世界让人喜欢。此刻一放松下来,他几乎想就地仰倒睡上一觉。 这时空中三个黑点在他眼中迅速放大;正是谢云渡他们。 谢云渡急急忙忙飞回来,一眼看到陆启明居然还在原地悠哉休息,瞪眼道:“不趁机多跑段儿路保持优势,你当他们真不敢追你啊?” 一离开秘境他们就恢复了修为,歇都没敢歇直接腾空继续跑,结果半晌一回头——主角怎么没了?这不只好再火急火燎飞回来找。 陆启明抬了下眼,道:“我把出口炸了。” “这都行?”谢云渡跌回地面,然后小心看了看四周,不知作何表情:“你能不能小声点儿?要是被道院那帮老学究知道,还不找你拼命?你个没常识的肯定不知道建个出口费多大力气……” 陆启明笑笑,一时懒得开口;是真累。 刚刚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再次在谢云渡脑海中浮现,他也一时沉默。 “吓得老爷我以后再不进这什么鬼秘境了!”一个声音忽然在陆启明脑海中响起。 陆启明讶然抬头,这又是谁? “看哪儿呢看哪儿呢?一起跑了一路,咋地,装不认识?!” 陆启明目光缓缓移向炸毛的老白,嘴角抽了抽——这货也会说人话?哦,对了,这是个妖怪横行的世界。他环顾一圈,一行四个,居然只有一个是真正意义的“人”? 陆启明一声长叹。 谢云渡瞄他一眼,嫌弃道:“都是点儿皮外伤,怎么出了秘境还半死不活的?起来飞。” 飞?陆启明奇道:“你们难道没发现?” 另三个问:“发现什么?” 陆启明笑笑,站起来,严肃道:“终于要暴露了。” 众人茫然再问。 “如你们所见,”陆启明一耸肩,忍笑道:“我没有修为。” 谢云渡他们彻底懵了,呆愣半晌齐声吼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内心,都是崩溃的。 谢云渡深吸无数口气,痛心疾首道:“做人!不能这么极端!” 刚刚不还是举世皆敌、被无数奥义境追杀还来去自如的血榜榜首么?!完事儿出来了,然后其实这人压根儿就没修为?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谢云渡喃喃道:“怪不得你说打不过荀书呆……果真是算都不用算都打不过啊……” 陆启明叹气:“真至于这么惊讶?我以为一出来你们就能感知——” “没错!能!”谢云渡悲愤地打断道,“然后我们都以为是你敛息术太高明了啊!谁会想到你、你……” 陆启明默默道:“你不是知道我不久前刚涅槃过么?” “就是想到这个,”谢云渡深深地忧伤,“我这心里才有点儿安慰。要不然——我真的想——一巴掌拍死你啊!”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装的人! 没,有,修,为…… 谢云渡牙齿磨得咯吱作响,心中恶狠狠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嗯? 谢云渡神情一凝,双眼蓦地睁大,咻一下爆射出两束贼光;与此同时,另外两只也猛然意识过来。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对啊,他没有修为,那不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他们激动万分地想到,眼前这个可是“凶名赫赫”的血榜榜首啊,现在,人家就这样毫无反抗能力地站在他们面前……下次见面很可能就再也打不过了;所以,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 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缓缓盯住陆启明。 陆启明心里咯噔一声,不是吧…… 对面三个忍不住齐齐上前一步——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道:“我赶时间。” 谁管?腾腾腾再逼近三步。 陆启明退一步,快速道:“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 “七哥你放弃吧,”老白的传音瓮声瓮气地响起:“对于你这种猛人,不趁你之危才是天理难容啊。” 谢云渡大点起头,认真道:“我有强烈的预感——不趁机欺负个够绝对悔恨终生。” 雪喵小手揪了揪裙摆,舔了舔嘴唇,甜甜道:“我想做一件事已经很久了。” 陆启明心中警铃大作——他最不敢保证这只不靠谱的猫妖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云渡干脆问:“上他?” 陆启明一愣,还没来得及骂,就震惊地看到雪喵居然真的点了点头,然后闪电一般向他直直撞了过来! 陆启明怒道:“你们——” “砰!” …… 所幸雪喵虽然豪言壮语不断,但其实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与未化形之前的猫儿时候一样,喜欢谁就用舌头舔舔、用脑袋蹭蹭以示亲近罢了。 但就算这样,他两辈子也都没这么狼狈过! 陆启明黑着脸擦身上的口水,冷飕飕地瞥了一眼仍不满足的谢云渡,暗暗咬牙不已——这事儿绝对没完,等重新修炼回来,绝对让他被追杀个够。 谢云渡怡然自得——早着哩! 好在这几个总算还剩下点儿良心未泯,给陆启明指了传送阵的路——先从野凉入道院中转一次,接着就能到达中武了。 看着传送阵开启,陆启明阴森森甩下三个字—— “等死吧!” 然后身形彻底消失在原地。 谢云渡道:“都谁?” 老白和雪喵同时远离谢云渡三丈。 第三十二章 劫持了院长的新生 近日时运不济。??? ? ? 陆启明刚一停下,就正正对上了临近传送阵的另一双眼睛,不由默然无语。中武是道院的分院,只有道院才有直通的传送。可陆启明既不是道院登记在册的学生,又没有邀请玉牌,如果被人发现,绝对是要被二话不说扔出去的。 所以陆启明一定要小心翼翼尽可能避开所有人。 之前他们信誓旦旦给他保证不可能有人——不是说道院与外相通的这寥寥几个传送阵都因为价格太贵处于半废弃状态么?那现在这是什么? 不幸中的万幸,对面只是个孩子。 虽然她用一张巨大的头巾把自己的脸包裹得十分严实,仅在眼睛处留了一条缝隙,但无论是身形、眼神还是气息,都表明了她是个真真正正的小女孩。 女孩也没有料到有人与她同时到达,仰头看着陆启明不说话。 她穿的明显不是道院的服饰;亦双手空空,与陆启明一样没有拿道院的邀请玉牌;又是还没开始修行的小孩子——突兀传送过来着实奇怪。但多半是道院哪个老师的孩子吧。 陆启明没有与她交谈的打算,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出手,只对她微笑点头过了,就径直快步离开。 “你面具开了。”女孩忽道。 陆启明心中一惊,立时站定;却并非是因为这话的内容,而是这女孩的声音——实在太过动人,只随口轻巧一句话,竟都带着摄人心魂的美感。连陆启明都难免恍惚了一下,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说的具体内容上。 陆启明有些尴尬,干脆把面具取下。他用精神力感应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走回去蹲下来问她:“小姑娘,一会儿有家人接你吗?”她有这样的声音,孤身一个人到处跑实在太危险,万一遇上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女孩微一摇头。 陆启明皱眉,哪家做父母的竟这么放心?他转而想起这里是神域,暗惊,问道:“你……上用了敛息术对吗?”总不会是她修为强到完全无法被感知的程度吧? 女孩再一摇头。 陆启明再问:“那记不记得你家人的位置?”按谢云渡所说,从这里开始——到通过中武的传送阵——这个路线是道院最主要的道路之一,顺路的可能性极大。如果真顺,他不介意带她一程,反正凤族敛息术可以捎带别人。 女孩道:“道院没有我认识的人。” 陆启明一阵头大,看到她把自己裹得这么小心,暗道:”她该不会是瞒着家人偷跑出来玩的吧?” 女孩除了有问必答之外,不说别的话,也不动不走,只若有所思地盯着陆启明看。 陆启明叹气。没见过、不知道便也罢了,但现在他还真不太好把人家一个小女孩儿就丢这里不管。正头疼间,他猛然看到女孩脚下的传送阵微微亮起,分明是又有人要来! 他一惊,只好拉过女孩一同敛息,用最快的速度掠出门外——先远离这里再说。 …… 片刻后,传送阵光芒渐强,两个人影缓缓现出,皆是身着月白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再细看,他们面孔分明一模一样——原来是一对双胞胎。 他们茫然地看了一圈空荡荡的大厅,齐声道:“教主呢?” 他们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 左边那人喃喃道:“教主您不。” “能这样啊。”右边那人自然而言地接上,愁眉苦脸道:“您得给道院的学生讲道两个时辰,咱们好不容。” “易才说好的啊!”左边那人继续道:“教里没钱了,您说过您。” 右边那人流畅地接道:“要自己挣回来的啊。道院想把那二十。” “五个学生送到教里学几年,”左边人愁道:“教主您还得亲。” “自去谈价钱啊。”右边道。 两人你半句我半句絮絮叨叨了好久,还是没有一丝回应,只能相顾无言。 左边道:“教主这么久都不理会咱们,看来是。” 右边道:“真的反悔了。” 两人齐声道:“那一会儿的讲道怎么办?”钱都收了啊…… 他们对望一眼,苦着脸异口同声道:“看来,只有咱们自己上了。” 唉,教主的心思,从来都是这么的变幻莫测啊! …… “我要去中洲分院。” 女孩的声音如从天上来,陆启明神思一晃,竟下意识点头道:“好,我正——” 说到这里,陆启明登时悚然而惊。但他转再细想,她确实不曾用任何幻术惑术,甚至连语气都未带一丝感**彩,完全是她自己音色太美的缘故。 陆启明叹气,这总不能怪她吧? 可越是无意为之,越是可怕。以陆启明被红莲锻炼过的心志,就算毫无防备,那些魅惑之术也对他无用;可陆启明尚且要一而再地晃神,换作普通人,岂不是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直接把性命交予她了? 陆启明目光掠过她的头巾,暗想,如果这小女孩有与其声音相称的面貌,那么即使她手无缚鸡之力,也是世间最可怕的人之一了。壹看书 ? 女孩等了片刻,开口问道:“正什么?” 陆启明无奈笑笑,道:“我也要去。”一顿,他奇道:“你不是神域的孩子吗?怎么要去中武?”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神裔之域中,本来就有很多刚开始修炼的后辈选择到各处分院修行。” 陆启明默然,看来他又无意间问了一个常识问题。 女孩又道:“尤其是化凡之后的龙族和,凤族。” 陆启明再默然;他开始觉得,这女孩实在不太像那种没有自保之力的弱小孩童了。 女孩再道:“离中洲分院新生报名结束期限还有半个时辰。” 陆启明惊,一把捞起她就跑——距离还远着呢! …… 道院中建着许多排墙墙相连的阁楼,坚固可靠,是专门建来给师生们做实验的。 某排某间。 张大延绷着圆胖的脸,用精神力牢牢锁定面前翻滚着绿色液体的琉璃瓶,白胡须紧张得一抖一抖。 “七成九五分——九九分——八成一三——就是现在!” 他手指一晃,琉璃瓶下面的火焰瞬间转化为青白色,房间中气温霎时降到冰点,使得他眉毛胡子上都结了一层霜。 张大延却神色不动如山,仍死死盯着瓶中的液体。盏茶时间后,他身后桌案上的毛笔忽然自行跳起来,刷刷刷疯狂写满了一页纸——正是由精神力控制的。他又眯眼看着液体忽升忽降了七个来回,然后猛地拿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药液,小心翼翼地倾斜。 这时窗外蓦然响彻一声暴喝—— “老张!别忘了你那中洲分院的迎新大会!” 分院?迎新大会?!居然已经到今天了?! 张大延心下一紧。 那人又道:“对不住啊老张,你让我早上提醒你的,结果我一忙,这不——眼看都快晚上了,这可真是……” 张大延手一抖。 下一刻,那原本要慢慢倾倒整整一个时辰的药液“哗啦”一声全部灌了进去! “完了!”张大延惨叫一声,本来要窜出屋外,又想起身后的那一页纸,脸色一变,整个人扑向桌子把纸塞进了怀里—— 他刚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眼前就被金红烈焰充斥——轰然一声巨响——固若金汤的阁楼整个炸开,咔嚓咔嚓四分五裂。 外面一静,几声大笑相继响起:“老张,这个月第五炸喽!” 张大延满面乌黑衣衫褴褛地走出来,挨个瞪视探身出来的其余几个干瘦老头,边擦脸边叹道:“到关键地步了不是?本来这次有希望的……哎不说了,我得赶快去中洲露露脸。” 他原本想借身干净衣服,但比较一下身材——这几个的衣服他这体型哪儿塞得下?罢了,回中武再换吧。 好在传送阵与他院长的楼挨得近,走快点儿应该也不会被人看到。 …… 陆启明带着个小孩、历尽千辛万苦、避开无数高手、排除了十六间屋子——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传送阵。 然而还没等他走过去,就觉一阵带着焦糊气味的飓风刮过,定睛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胖老头疯一样越过了他,抢先朝着传送阵奔去! 到现在可已经足了半个时辰了,陆启明怎能让这个后来者耽搁时间——传送阵用过一次,第二次至少要等一盏茶啊! 他冷哼一声,发挥凤族的速度优势,眨眼间就超过了破衣服老头,一掌把他拨了个圈,嘴上道:“我们真赶时间,这一位老先生还是让让吧。” 老头没留意陆启明修为不咋地,力气却不小,一时间吹胡子瞪眼说不出话来。 陆启明已抢到了位置,然而眼光掠过灵石凹槽,神情一滞——该死,忘了问谢云渡要了! 时间来不及了! 陆启明环视一圈,目光盯到了老头手上——那不正是一枚合适的灵石么?陆启明在老头大声嚷嚷之前快速飞身过去,一把将他也拉到了阵中,干脆利落抢过灵石一巴掌拍进传送阵,同时激活阵法——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直叫破衣服老头目瞪口呆——天下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人? 陆启明缓缓舒了一口气,微赧道:“真不好意思啊,下次灵石我付。” 老头看着他真诚的脸,一时无语。 光芒闪过,三人同时消失。 …… 此次传送时间出奇的短。只两个呼吸后,一行人便踩到了实地。 终于回到安全的中洲了。陆启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已经结束。” 站稳的下一刻,入耳便是响彻中武那句宣布的最后四个字。 陆启明脸色微变,转又一定——先到再商量! 他精神力横扫而过,瞬间确定了准确位置;同时脚一点地,他跃至房顶,一路在各个屋檐借力,直接从空中向新生报名处直直奔去。 斜阳傍晚,光线昏黄,大多数人只能隐约见着一条黑线如流星划过,相互猜测纷纷。 陆启明终于在负责的教员收拾东西离开前赶到,喘了口气道:“老师,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吧?” 教员姓徐,本就以严苛著称;再加之疲累一天心情本就不佳,想也不想就冷声拒绝:“你没听见我的话么?要报名早去哪儿了?” 陆启明头大,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忘了一路还拽着那个胖老头没放—— 胖老头被他绊了一跤,夸张地哎呀哎呀叫起来,直接覆盖了陆启明的话。 徐教员不耐烦地抬头,正对上那胖老头狼狈的脸,瞬间呆滞。 他目光缓缓移向陆启明拽着胖老头胳膊的手,再看胖老头一身焦黑的凄惨模样,咽了口吐沫。 陆启明察觉气氛诡异,眉头微皱。 一见他皱眉,徐教员立刻紧张道:“你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他刷一下从箱子里拽出一沓崭新的报名表,小心翼翼递给他:“你要报名,我把表给你就行了,不要冲动!” 陆启明一头雾水,但为防止他反悔,还是先走过去接过再说吧。 此时陆启明已经放开了拉着那小女孩与胖老头的手,可在陆启明没看到的角落,胖老头偏偏自动凑过去,让旁人看来仿佛他依旧被陆启明抓住一般。 看见这一幕,徐教员脸又白了一分,连连对背后的人打手势。 陆启明迅速填过报名表;小女孩也将自己写好的递给他,上面有着她的名字:“宇文暄。” 还没等陆启明惊讶一个小女孩竟能写出这种笔力的书法,便见她抬手指了指四周。 陆启明抬头,赫然见到周围不知何时已围满了人——近出是中洲武院的老师,后面则是不计其数的看热闹的学生——附近有人屏蔽了他的感知!陆启明眼神一凝,立刻转头盯向了那胖老头。 他此刻正笑得一脸猥琐;可惜只有陆启明看得见。 然后陆启明就听到徐教员慷慨激昂的声音:“呔!你这阴险狡诈之徒!速速把院长放了!” 院长…… 陆启明看了一眼笑得没鼻子没眼的破衣服老头,默然无语。 …… 当天晚上,某个胆大包天的新生为报名不惜采取卑劣手段劫持院长的爆炸性新闻席卷整个中武。 第三十三章 久违的团聚 霞光向晚。 细斜人影绰绰,语笑声晏晏,在中武特有的年轻又欢脱的气氛中,人群渐散。这场误会解除得出乎意料地轻易——看来武院中的先生们早已对张大院长的作风非常了解、也非常配合了。 见此,陆启明自是长舒一口气;然而张院长临走时那眉飞色舞的猥琐眼神,明显是在说“十分期待下次见面”这一类预谋感浓重的宣言,陆启明再想着之前横冲直撞的相遇,心中便有些发毛。 自然,也很期待。既然有了这样一个老顽童般的院长,不难想象,未来生活的丰富多彩程度,多半不会比今天弱到哪儿去。 该去找他们了;陆启明颇为头疼地想到,这三个月音讯全无,可真不好解释啊。原准备招呼新认识的宇文暄小姑娘一同去;一转身,却发现她人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到了中武,总不会再有危险。陆启明一笑,独身向待考新生的暂住区走去。还不知道他们具体住在哪个位置,得好好找找了。 …… 陆启明一出现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不必他去找别人了—— “什么?他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秦悦风“啪”一声摔了杯子,咬牙道:“到了是吧?他还真知道来?就掐着时间点儿呢是吧!” 屋子中一片寂静。 顾之扬腾地站起,剑都没背,直接往门外走;夏五立马跳起来跟过去。 “都不准去!”秦悦风大拍桌子,冷笑连连:“他倒架子够大!还要咱几个去接?他不是有能耐么,让自己一间一间找过来!” 穆昀意眼神带霜,淡声道:“不错。这三个月,得好好听听。” 顾之扬脚步顿住,想了想,走回去一把抡起了重剑,煞气逼人。 一直僵坐在原处的宋平安却已经完全听不到他们的话;她脑海中只盘旋着四个字—— “他回来了!” 她猛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外面冲去。 一屋子人登时泄了气。秦悦风长吁短叹道:“女人就是麻烦。”余人立刻射来“你也好意思说这话”的鄙夷目光,然后皆随着宋平安跑了出去。 一个巴掌拍不响了——秦悦风只好摇头站起,不情不愿地向外走去,喃喃道:“一群没骨气的家伙。” 他身侧忽然传来女子的低笑声,直叫他惊了一跳,无言道:“姐,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秦悦容端庄微笑:“一直。??壹??看书” 秦悦风白眼。眼看那一帮积极的家伙已经跑得看不着人影,姐弟俩无奈一笑,提气追过去。 …… 陆启明极目远眺,可见天际烟尘滚滚,一群人挟着万丈怒火直向奔腾而来。 “你们快看——他居然还在悠闲的散步!” 陆启明隐约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由脚步一顿。 “你们快看——他居然还想跑!” 陆启明:“……” 这时,人群更后面传出一声娇喝:“你们统统给我让开!” 陆子祺横空出世——喊话同时,她嘭一拳就把跑最慢的夏五打得脑袋一歪,然后一脚踹到顾之扬屁股上;两人大怒回头——见是人家的正牌妹妹,只好默默后退。 穆昀意见势不妙及早躲过;陆子祺抽空赞赏一笑,然后脚步一错斜斜擦过秦悦风秦悦容,再一鼓作气风一样地超越宋平安,双脚一蹬地高高跃起,直接从空中扑向陆启明—— “哥!” 陆启明连忙张开双臂,把从天上砸下来的她稳稳接在怀里,看了又看,叹气道:“瘦了。”眼看这之前带着婴儿肥的小包子脸都瘦出尖儿来了。 陆子祺把头埋进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道:“哥你个大坏蛋!你上次回家也不看我!为什么不给我说!还有这几个月……坏蛋!全世界最坏的坏人!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了!我……” 陆启明抚摸着她的头发,无言以对。 周围人虽不打搅这兄妹二人,但皆以眼神作利剑群而攻之。 “有血的味道?”陆子祺抽了抽小鼻子,猛然抬头,惊慌地在陆启明身上上下翻找:“哥你怎么又受伤了?” 陆启明一惊,正要想怎么解释,低头却见之前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何时竟已恢复成了极浅的普通伤口。虽暗自惊讶怎么会复原这么快,但他还是大松了一口气笑道:“算不上受伤,你看,就不小心划了一……” 然而陆启明这话说了一半,就讪讪停住—— 陆子祺正盯着的那道剑伤——普通人少说要两天才结痂——居然就在她眼前迅速愈合、消失无踪。 陆子祺一怔。她没有想陆启明伤口的愈合速度不可常理,而是第一时间想到——哥哥好得这么快,那之前是什么样子?这样一想,她“哇”地一声哭的更厉害了。 陆启明头大如斗,这下更不知道怎么安抚她;他脑中灵光一闪,迅速取出那颗银白色的珠子,道:“小祺儿看——礼物!” 陆子祺一边抽噎着,睁大眼睛看着这枚珠子一会儿变成勺子叉子一会儿变成刀子筷子——然而并不耽搁她哭。?? 秦悦风叹了口气,还是出来解围吧。他调侃问道:“我说——你该不会是真的与张院长打了一架成这样的吧?” 陆子祺终于想起还有旁人在一边,努力克制了一下。 陆启明无奈笑道:“怎么可能?明显是他老人家故意的……” 想起这个,陆启明眉头微一皱——他十分清楚地确定,张院长是小奥义中阶——虽然极强,但按理说绝对不可能屏蔽他的感知——或者是因为术修独有的手段吗? 转而陆启明想到“小奥义术修”五个字,差点没给自己一巴掌——在秘境呆久了,真以为奥义境强者是好招惹的了?他之前一时间没转过来弯;幸好是张院长,否则…… 陆启明摇头一笑,看了看周围好奇围观的人,轻声道:“回去说吧。” …… 一群人围了一桌。 环视四周虎视眈眈的诸位,陆启明苦笑。倒不是他藏着掖着,而是秘境里的事,这么早告诉他们着实不好。他叹气道:“简而言之,就是我本来只是想取巧把那七个人解决了,结果不小心自己被人追杀了一通。” 秦悦风道:“你一个人逞什么强?我不信你们陆家会不帮你。” 陆启明只摇头道:“我没法与外界联系。” 余人皆默然;他们心里自然清楚陆启明不是那种故意让人担心的性子,不联系一定是实在做不到。穆昀意叹道:“算了,平安回来就好。” 他这话一出,人人皆忍不住看向宋平安,都是一笑,又纷纷点头。 秦悦风还是忍不住道:“那七个人你真的?”见陆启明点头,秦悦风抱拳以示敬意;又不禁想到,如果真耗费三个月来杀,他倒也能做到。 陆启明则忽然想起盛景泰还被他忘在了秘境内海那里,一时无语。不过时间尚足,可以以后再说。 秦悦风看他走神,没好气道:“就知道你还藏着好些东西——不过这次就放你一马,不追根问底了。” 椅子紧紧挨着陆启明坐的陆子祺挥拳道:“哥你要以后还敢一声不吭地失踪——” 众人齐声怒:“新帐旧账一起算!” 陆启明举手投降。 …… 众人又随意闲聊了几句,夏五忽然一拍大腿,羡慕道:“陆哥儿你知道青衣遇上什么大好事了么?” 青衣?陆启明一怔,看诸人皆对这个名字一脸熟络的模样,讶然道:“你们怎么认识他的?”以青衣那么孤僻的性子,太不正常了吧? 秦悦风挑眉,意味深长道:“你果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不等陆启明再问,他便主动把那一天青衣易容成陆启明的模样、为其分去杀身之祸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 陆启明默然良久。 秦悦风好奇道:“你们到底怎么是什么关系——就算他是林有致的人,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不跟你说一声就把自己命卖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陆启明想起当年第一次见青衣时的场景,轻声叹道:“我只是帮过他一次。” 夏五喃喃道:“看不出来这个小白脸整天冷冰冰的,人这么实心眼儿……” 陆启明短暂的出神,转而微笑道:“你还没说——他遇见什么了?” “苏路。”秦悦风接过话头,摇头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苏路竟相中了他,当众宣布定了他为真传弟子。” 陆启明讶然,抚掌笑道:“这还真是天大的好事。” 苏路可是一位很有名的大周天境界修行者,更是年纪轻轻就晋升到了中洲武院教授席位。 这就要说起中武里面诸多教员的划分了。除了负责考察学生出入、功课勤惰、起居生活等日常的“监学”,以及通常由师兄师姐担任的“助教”以外,正式授课的老师从低到高共有三个级别—— “讲师”,“博士”和“教授”。 教授是最高等级,论权威仅比副院长稍弱,整个武院都寥寥无几;又不是修为高就能评定的——这些足以证明苏路的才华横溢。 同时苏路又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与那一众粗糙大汉、白发老妪相比,她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啊!是以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抢破了头想成为她的记名弟子;至于真传?就算张院长亲自开口塞学生给她,她都不会应允的。 然而这一次,她居然主动收了从未修行过的青衣为唯一真传,不知让多少人扼腕叹息。 不过陆启明倒知道苏路看重青衣的原因。 苏路年少时是当时中洲最惊艳的画道天才,一直试图直接由画入道——如果她能做到,就是提前踏入了真正通天的大道,以后修行顺利何止百倍? 可惜她虽然被称为“最接近画道”的人,但是最终还是差了一线。不过好在苏路是真正的天才——即使画道失败,她从头开始修行,依然轻轻松松成为了如今大周天境界的修者。 大周天之后,寿命延至五百年。苏路毅然重拾画道,居然奇迹般的断道再续——所以她如今是中武、也是整个中洲唯一的画道大周天。 不过没有直接通过画道一步登天,始终为苏路心头大憾。她很早之前就已经宣布过她的决定——她的真传弟子,一定是要走“以画入道”之路的,而且画道天赋要不弱于她。 不必说,青衣就是唯一合适的人。 夏五酸溜溜道:“主要是——青衣还一脸不乐意!” 余人皆撇嘴点头。 陆启明则赞道:“苏路是真的有眼光。”要不是她抢了先,陆启明肯定要想方设法说服青衣修行他承渊宗一脉的功法;不过画道么?也很适合。 说过青衣,陆启明自然而然地问:“林兄……有致呢?她最近没什么麻烦吧?” 屋中一静。 陆启明心中骤然一紧,皱眉:“出什么事了?” “麻烦不小。”秦悦风叹道,“她去黑三角了。” “黑三角?!”陆启明大惊,“什么时候?” 秦悦风道:“早了,去年八月份的事儿了。” “怎么没人告——”陆启明一顿,想到之前诸事,他长叹一声,低问:“之后可有消息?” 秦悦风点头道:“她到达的时候,有一封信来——在腊月初的时候。”秦悦风看陆启明脸色,又隐晦看了宋平安一眼,嘴上把这段时间与林有致有关的一切信息都复述了一遍。 陆启明默然听着,心中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更多一些。 他早知林有致有以黑三角为自身境况再做突破,但是一直极不赞成——她一个不曾修行过的普通人,去那种地方?!他劝过多次,她每每只是口头应允。没想到,这次这种情况下,她就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自己过去了。 其实,她一贯如此吧。 但连没有研究过那里的陆启明,都知道此次绝非行动的最佳时机,以她的聪慧又岂会不知?她实在助他良多,而此时他却没有办法帮她解决任何事。 不知此刻她在那里,又是怎样的状况。陆启明出神。 有的时候事情的时机就是那般的巧—— 门外有一个白胖的身影雀跃着跑进来,高举着手中的两个信封,喜极而泣道:“林小姐终于又有信寄到了!” 是姚成象。 他手中两封信,一封已经拆封的,是林有致写给他的;另一封上则见了俊逸工整的四个字—— “陆兄亲启。” 第三十四章 作为凤族的初次修炼 之前衣服有不少破损,既已回了安定的地方,陆启明便单独进去里屋整换。 他先把陆子祺带来的衣物放下,取出林有致新寄来的信,打开。 即使已相隔了千万里,林有致那惯常的简明精炼的风格,依旧未减一分;薄薄一张纸。 “陆兄, 我在这里很好,不必担忧。希望此时你亦已安全到达中武。 须小心唐晟。除了你已知的过节之外,我离开时为应急变卖了他以“谢礼”为名送来的聘礼换现。以他性情,这笔帐会算在你身上。我便不谢你了,权当还钱。至于具体如何处理,你随意。 姚成象与青衣请你多多照拂。 同时,希望你务必不要贸然进入黑三角。 黑三角有大变,能够确定存在的小奥义修者已有三人;新显势力无数,怀疑与神域有关。我没有修为反而不受注目;但你不同。 所以我改变了原定计划,现已作为饕餮武院术修学生的身份先行安身(不错,我也没有料到自己有术修天赋。中庸,但给我极大便利)。 可还记得去年五月上下的天明教?不出我所料,黑三角确实是那些思想生长极佳的土壤。但此时时机未至;亦希望时机至时,能有机会与你一同探讨修正;但那必将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吧。 万万保重自己。 林。” 陆启明默不作声看过三遍,把信笺重新折回外封,收入青玉坠中。 果然,报喜不报忧。 但陆启明知道,她素来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感慨喟叹什么的女孩子,所以他并不说什么。 不过——陆启明微微一笑——他倒想到了一种极妙的礼物。 …… 陆启明刚回到厅堂,就听到外面传来院方宣布今晚召开迎新大会的消息。 对视间大家皆讶然——迎新大会?现在? 虽说能进入中武范围报到名的年轻人都算是经过一轮筛选、没有哪个是差的,但中武每一届真正的名额只有三千人,他们还不算真正通过,怎么现在就开始什么迎新大会了?这一类的庆典活动,往年也确实有,但都在新生大试之后。??? ? 还没等发问,就听到紧接着传来的“寒宵节”三字。陆启明一怔,哑然失笑——这一天居然还没有过去? 宋平安心下惊喜,小声赞叹道:“中武这么有人情味啊。” “未必。”秦悦风悠哉道,“真有这么好心?多半在后面等着呢。” 陆启明闻言点头,笑道:“这次录取的规则恐怕要变了。” 大家一阵紧张,忙问为什么。 陆启明道:“这一次,只算武师之上的人数,就已经不止三千了。”穆昀意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他是小周天境术修,感知出这个并不难。 姚成象一听,脸都白了,喃喃道:“那不就是说,武师也不能保证录取了?!”夏五也是一脸心碎状。 陆启明摇头笑道:“我只是随便猜测,一会儿还要听院方说什么。” 姚成象已然扑过来泪目道:“陆少救我!” 陆启明哭笑不得——这胖子都成了武师五阶怎么还怕成这样? 夏五郁闷道:“那这次还关我屁事儿啊!”他才一个武者,那什么跟那三千多个武师拼? 陆启明意味深长地一笑,再看向忧心忡忡的顾之扬,打趣他道:“你大可以放心了,如果咱们之中真有谁没有被录,就算是你,也不会是夏五。” 顾之扬大讶,夏五更是一脸“你骗我”的表情。 陆启明轻松道:“夏五你到时候去测测术修,绝对免试就过了。” 中洲武院三千人的限制其实是指武修。学生太多,资源不够,才必须限制人数。 但是术修不同——中洲有术修天赋的人实在太少了,而且往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不来报名——导致中武能招到的术修新生简直比术修老师还少。比术修更少的就是类似于青衣这种有希望“以画入道”的人。这些人只要被抓到,直接免试,并不算在那三千名额之中。 陆启明涅槃之前、精神力还不如现在的时候,感觉不出林有致精神力如何,但已能隐约感到夏五的精神力不同寻常;而现在,更是能十二分地笃定他术修天赋不仅是有,而且相当出色——比穆昀意还要更好。? ? 陆启明暗暗好笑,不是说术修少见么?他认识的人怎么一个接着一个? 至于夏五本人——在再三确认陆启明没开玩笑之后,已经完全进入惊喜到恍惚的状态,嘿嘿傻笑不停。 说笑着,一行人一同向宴会举办的地点走去。 …… “师父!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院长屋子的门砰一声打开,一个身穿暗红色学子服的青年出现在张大延眼前。 每次看到他,张大延就觉得自己仿佛是看到了“一丝不苟”这个词修炼成精,从字典中飘出来,然后化作了他这个亲传弟子——诸葛恪。 诸葛恪身材颀长,从头到脚果真都非常一丝不苟——他的发髻一根乱发也无,玉冠中正不斜任何一个角度,连衣服左右的褶皱甚至两边的每一根眉毛都完完全全对称——连他这个小奥义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诸葛恪冷着脸大步跨进屋中向张大延走来——每一步的距离也完全相等;他一脸崩溃道:“师父!你不是说过辰时一刻以前不回来,这迎新大会就不开了么?!” 张大延后退一步,讪讪道:“我真这样说过?” 诸葛恪继续崩溃道:“又突然要开——别说审核五次了——现在连一审都没有过!” 张大延叹气道:“小恪啊,咱们做人啊,要轻松,不能那么较真!” 诸葛恪已然听不到他说什么,双目无神道:“粗制滥造!何等粗制滥造的大会!居然是由我!诸葛恪负责的!” 张大延十分担忧地盯着,生怕自己这个追求完美到了病态的徒弟一时想不开去撞墙。 许久,诸葛恪抬起头,断然道:“不行!还是不能开!推迟!” 张大延苦恼道:“说都说了……你看,这样——我上去第一句话就先说——”张大延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本次迎新大会绝对不是由诸葛恪负责的’,可好?” “……”诸葛恪看了他一眼,冷静道:“懂了,以后只要是师父的提议,我都会准备十个备案。” 张大延背脊发凉,干笑道:“这眼看着要开始了,为师走了啊——”脚底抹油。 诸葛恪在千钧一发之际堵到门口,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镜子,严肃道:“师父,发冠向前三分之一厘!里衣向下七分之三分!右袖子!腰带!鞋上有尘土……” 张大延眉毛狂跳不已——他当初怎么会认为“十分严谨”只是做实验的优秀品质跟人品无关?!他真是,太天真了…… 张大延不由想到,要是给诸葛恪弄来一个难对付的小师弟什么的来给他折腾——大概就没精力管着他这老家伙了吧? 张大延立刻想到了那个抢了他灵石把他拽进传送阵的臭小子——如果是这一个,多半麻烦等级够了吧? 他阴险地笑了两声,然后在诸葛恪怀疑之前迅速转为慈祥的笑容。 诸葛恪点头赞许:“表情不错,继续保持。” …… 诸葛恪为迎新会的粗糙抑郁不已,但除他以外没人这样觉得。 是夜晴。星月明亮,灯火交辉如长龙,又倒映在清浅的水景之中,兼有轻快妙乐入耳,真是仙境一般的美丽。 新来的年轻人们在此浪漫情景中聆听校史,在看着巨大光幕中回放的师兄师姐们在武院中的有趣日常,皆心向往之。 除此之外,必不可少的,自然是中武独有的美食了——这大概是所有人见过的食物质量数量皆为第一的一场佳宴了。 然而宴会尾声果然露出了真面目——浑身焕然一新的张大院长义正严辞地宣布需要给大家一个平等的机会——“武师以上免试录取”取消! 至于具体考的内容与比重,倒与往常相同——修为占二,悟性占三,实战占五;其中实战指的是组队实战,且题目届届不同,变数最大。 原本铁板钉钉的事又悬起来了,但又能怎么办?武师们哀号遍野地回去了。 回到住处,年轻人们原想临阵磨枪,晚上不睡觉了也要再提升自己;可是一盘膝坐下,没一会儿纷纷愕然——怎么回事,天地灵气怎么没法像从前那样顺利吸收了?好像……都在朝一个方向涌去? 是武院搞的鬼么? ——并不是。 只是陆启明在修炼。 …… 晚宴散后,这无比漫长的一天终于接近了尾声;陆启明却出乎意料的精神充沛。 从在龙宫传送阵中与安澜公主打的那一场开始,进入野凉城又身份暴露被人一同围杀,临出秘境时再横出变故,好不容易离开了秘境又被谢云渡他们一番作弄,又一路鸡飞狗跳地拉着院长一起在日暮时分报了名——直到现在。 这么多事,横冲直撞层出不穷,仅仅是想这么一遍都觉得够了;但此时的陆启明居然真的丝毫不觉疲累。再想起伤口奇迹一般的复原速度,陆启明只能惊叹这凤族涅槃重生后的身体确实方便。 但陆启明现在体会到的,仍远远不是极限。 他本身便是最高等的凤族血脉,加上黑影、大祭司他们不计代价的相助,又融入了红莲业火不息的生命力——这一切对他的增益又岂止如此?具体如何,就要他在日后的修行中慢慢发现了。 陆启明缓缓舒出一口气,盘膝坐下。既然不累,索性开始修炼;现在想来,竟已有一年多时间没能安定修炼了。 凤族的修行与人族不同。 每一个凤族的功法都不大相同,都是独适于自身的——这也是当初陆启明没有觉醒传承记忆,凤泠如也不敢贸然传授他功法的缘故。同时,凤族即便是化凡之体,也仅仅是外在模仿人族的身体;本质上仍完全不同——所以陆启明虽然也能依照《长生诀》修炼出内力,但始终不可能真正契合、增益自身。 这便罢了;最大的不同,是内丹。 龙凤双族是独立于人族、妖族之外的更高等的生命;不过他们显然与妖族更相似。他们的修行,不同于人族武修滋生内力于丹田,而是从凝聚“内丹”开始。 内丹…… 想到这两个字,陆启明眉毛仍不由跳了一下——真是想多少遍都无法习惯。他长叹一声,静下心来,开始默念《凤衍诀》第一章。 凝神结丹。 第三十五章 日夜与心情 夜风清凉;天地边界茫而远。?? ?壹看书 中洲武院有一座巨大的青铜高塔。宇文暄负手立于塔尖,独自俯瞰整个武院灯火明灭。 星辰光辉向着整个世界均匀地平铺而下,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汇聚在她指尖、发尾,月白色的光华似水流缓缓流淌在她的周身。 她的眼神依旧是孩童般的清澈,脸庞也显得年幼,但从始至终没有一丝表情,像极了世人跪拜的神女石像——仁慈,神圣,也无情。 这个位置距离陆启明的所在极远,但宇文暄的目光却毫不费力地穿过层层阻碍,仿佛她就在他的近前。 宇文暄注视着他,抬手向前方轻描淡写一指—— 广阔虚空有一瞬间的凝滞,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微一颔首。很好,不管一会儿有多大动静,都不可能有人能感知到陆启明的修行了。 她目光移向陆启明不远处,另一处房间的那个身影,然后消失在原处。 …… 在陆启明此时的意识中,也感受到了某种与星辉相似的光亮。 元神。 似雾非雾,似烟非烟,是某种在身体中自由散布、循回的无形光晕;也像是无数晶亮细微光点的聚合体。这是陆启明第一次尝试唤起自身对元神的感知——前世的世界,并没有这个概念。 在这里,任何生灵皆有元神——那是一种与天地韵律相和的灵质体;生灵们以此与世界关联、契合。不同的是,人族的元神寂静内隐,妖灵精怪的元神则活跃外显。中洲有些江湖术士所谓的“有妖气”,其实是感应出了妖灵精怪们充溢的元神之气。 凤族的元神自然偏向于后者。在没有结丹的时候,元神散而不凝,很容易被感知力强大的修行者辨认出凤族的特征,即使用了敛息术,也不能很好的隐藏。但结丹之后状况便会有极大改善—— 结丹本就是融“气”入“精”,再融“精”入“神”,最终凝练成丹的过程。陆启明盘膝静坐,双手上下交叠,掌心相照。 凤族原身出生即有内丹,本不必结;唯有化凡之后才有“结丹”一说,严格来说算是违背自然规律的修行,所以对应的手印格外晦涩复杂。而陆启明十指轻微一晃——只刹那间便复现了那个印诀——与传承记忆中不差丝毫。 因为他已对这些知识极熟悉了。 他虽是初次依照凤族功法修行,但恢复记忆之后对这《凤衍诀》的研究却从未间断,毕竟凤族的身体、传承下来的记忆、根基截然不同的修炼体系……诸多相异之处,容不得他不谨慎。? ? 陆启明再次确认了对于元神的清晰感知,然后正式开始第一步——融气入精。“气”指气血,“精”则指精神力;皆是无形质之物,而凤族的身体和功法却能将二者融汇,在丹田处化为隐约的内丹基础。 他依照功法第一章催动气血与精神力,丹田处渐渐生出温热充盈之感;内视时见得其中有淡红色气雾缓缓聚团。 某一刻,陆启明的意识忽然有短暂的下坠感——随着精神力的相融,红色气雾迅速变浅凝结,呈现一种虚化的琥珀般的质地。 按照功法描述,第一步分明已经完成;但陆启明却大皱眉头—— 现在这样,又算是什么情况? …… 陆启明仅仅分出一部分精神力,就完成了这个过程——甚至根本没有撼动识海——原本是必须整个识海都融入其中,才足够的。 等于是说,凝聚内丹之后,识海的位置便从眉心转移入了内丹。但陆启明此时的情况,更像是在内丹雏形中用一部分精神力凝出了一个微型的新识海;原本眉心处的识海却巍然不动。 陆启明尝试再融更多的精神力进去;但下一刻便发现内丹雏形顿时出现膨胀迸散的迹象,只好作罢。 陆启明维持着手上的印诀,一时间进退皆不妥——他明显不是正常情况,涉及精神力、气血的修行本应该停下来谨慎考虑;但是若此时撤印,气血激荡之下又必然会有内伤…… 不能拖了。 他仔细感知上下,皆无一丝不顺;索性继续——反正如果真出差错,不管第几步都会受伤,且先将错就错。 …… 元神相融是的感觉最惬意不过。 陆启明虽闭着双眼,一切景色却自然映照于心,周身通透自在,缥缈然如仙。 散逸的元神缓缓聚集,而更远处的天地灵气则以千倍万倍的速度,以陆启明为中心,欢腾汇聚成江海—— 内丹迅速显形。 陆启明此刻仍不能动用精神力感知外界,但已能感受到身边水汽氤氲——那是天地灵气密集到了极点才会出现的景象;更不用说耳边风声呼啸,房屋只一刹那便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欲碎声;不必想,就知道外界动静不可能小。 可就在陆启明心中无奈明日多半又要再被围观逼问的时候,世界骤然安静,仿佛之前急风骤雨皆幻象;唯有灵气浓稠如旧。? ????? 陆启明眉峰一挑,立知有高人相助。 张院长?还是…… 那个女孩? 这些想法在脑海中快速掠过;陆启明注意力再次回到内丹上—— 丹珠浮于丹田,圆明透彻,周围灵雾缭绕,使边缘略显虚幻。 结丹成功。 …… 晨光仍熹微;但可见天高云阔。又是一个好天气。 昨夜仿佛下过小雨。早起的年轻人们推开窗户,皆觉天地前所未有的清新灵动,身心安宁,眉眼舒展。他们深吸一口气,嗅着湿润的泥土草木芬芳,一时都忘了三日之后考试的紧迫。 正因为环境实在美妙,才让陆子祺昨夜糟糕的心情重新变好。若问她之前为什么心情不好?原因大概是陆启明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因为昨夜没法修炼。 去年五月时候,那场关于陆启明的变故,是真的让陆子祺吓坏了,就算现在,也心有余悸。 自从那日她受了打击离家出走、中途又被陆文斌喝醒之后,她便再不要当那个懒惰贪玩的小女孩了;她决定努力修行。如果下一次她关心的人们有难,她再也不要像那次一样、只能无力的看着。 陆子祺的性子就是这样,不做便罢了,一旦下定决心,那就绝对说一不二、真的不能再真。于是她真的去找了陆明月,大半年的时间——在大多数精力用来练习体修的武诀、拳法的同时,她已成为了三阶的武师,期间日夜修炼无一次间断——除了昨晚! 昨晚不知出了什么鬼,明明灵气那么充裕,可她修炼的时候却连一丝也无法纳入体内。她原想着过一会儿可能就可以了,但没想到整整一夜居然都是这样。幸好别人也都是这种情况,否则陆子祺可又要被大吓一跳了。 陆子祺用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再看时脚步却不由一顿——对面廊道尽头转过去一个女子身影。 是宋平安啊。 陆子祺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脸色微显暗沉。但这只是一刹那;陆子祺稍微加快步速走过去,淡笑唤了声:“宋姐姐早啊。” “子祺也早!”宋平安回头一笑,看见她下眼睑浅浅的阴影,便问:“子祺昨晚没有睡好吗?” “还不是因为修炼!”陆子祺嘟嘟嘴,又笑:“宋姐姐不也一样么?”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简单聊着,余光看见前方不远处的门槛,听到大家齐聚谈笑的声音,都暗自在心中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向众人走去。 走到门口时,两个年轻女孩儿却又都停了一下,看着眼前情景,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仿佛担心声音一旦大了,这一切又会像梦境一般消散。 其实这一幕真的很简单平常——不过是陆启明与顾之扬、秦悦风他们打闹说笑罢了;但这一刻在她们心中,又是何其珍贵啊。一想到陆启明已经真切地回到了她们身边,以后在中武可以每天都看见这些,她们就忍不住地想笑,也想哭。 怀着相同的心情,陆子祺与宋平安的视线再次交汇到了一起;片刻后,陆子祺先别开了眼。 宋平安笑笑,并无异色。她步履轻快地走过去笑问:“热闹什么呢?别忘了我们啊!” …… “昨晚上,绝对是这家伙搞的鬼!” 秦悦风那双桃花眼的眼梢微微挑起,唰一展折扇,无比笃定;停了很久,他又长叹口气道:“才一晚上,居然已经武师了……” 他们连修炼都不成,可陆启明一夜不见居然已经连跨武生武者整整十四个小阶变成了武师。好,就算都知道他是重修——也没必要快成这样出来吓人吧? 陆启明脸上微显疲态,苦笑道:“我也是迫不得已。” 众人皆瞪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启明无奈道:“你们自己看着啊——” 他话音还没落,众人就吃惊地感觉到陆启明的气息猛一弱——居然眨眼间又跌落回了武者巅峰。 陆启明忽然从武师,又回到了武者。 秦悦风眉毛大跳,无言道:“你这……又是搞什么?”跌小阶境界的原因花样翻新,怎么样都不奇怪,也常见。但共识是——大境界可不会这么跌啊! 像武生、武者、武师这种基础境界,是按照**的修炼程度划分的;陆启明之前已经是武师,就算内力变弱,也不可能变回武者啊?结果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发生了…… 他们却不知道,陆启明现在已经按凤族正统转为内丹修行,他现在的境界完全以内丹中能量的多少来划分——能量一少,不管小阶级大境界,都一样的掉。 至于陆启明内丹能量为何会少,这还要从昨晚说起。 内丹初成时,陆启明仅仅完成了武生这个境界的跨越,就停下了修炼。 他之前涅槃重生时为了自救,强行超越自身境界去领悟规则——别看他在黄金树秘境中少有敌手——这种事其实是非常有损修行基础的。 陆启明一开始就决定,重新修炼的这一次,务必求稳,就算能快——也要把进度慢下来认真体会。 然而只是设想的好。 陆启明刚结完丹准备休息,就感觉到身体各处都涌现出强大的吸力,内丹中内力极速减少,只过了三个呼吸——内丹居然就因为能量过低而出现即将迸散的迹象! 陆启明当时头就大了,只好立刻起来继续运转功法吸收天地灵气来补。 这次他倒很清楚原因——他的肉身强度太高了。 修为与**强度是相互哺助的;修炼出的内力,不仅仅存在于丹田、内丹中,还要被**吸收一小部分。 如今陆启明**强度至少抵得上一个小周天战力,但修为才刚开始重修——完全失衡——对**来说只是吸收了“一小部分”内力的量,但是对内丹来说却已几乎是全部了。 陆启明忍不住暗自腹诽,莫非是嫌他实在太懒,逼着他每天修炼是么?但这样又岂止是“每天修炼”?那是根本不能停! 他为什么无视之前的决定一口气修炼到武师,还不是想安安生生与大家吃顿早饭? 陆启明叹气——看来,在修为与**强度回归平衡之前,他要始终保持这种累死人的拉锯战了。 …… 陆启明挑拣了些他们能理解的东西,勉强把自己此时的状态解释了一遍,不出意外收到了一众损友的嘲笑。 还是顾之扬最正经,一句话指出事实:“那你的修炼速度岂不是比我们原以为的还要快的多?” 说话间陆启明已经掉到了武者四阶;他一边快速吃饭,抽空点了个头。 秦悦风瞅陆启明了半晌,摸着下巴喃喃道:“既然你修炼速度这么快,那岂不是没几天又炼回来了?” 众人看他说完这句,犹豫半晌不再说话,齐声怒道:“有话快说!” 秦悦风身体后仰避过空中乱飞的吐沫星子,从容微笑道,“若是今天不趁人之危与陆世弟你好好比一场武,我明天肯定会后悔的——怎么样?” 陆启明夹菜的手一顿——这话听着,真耳熟。 他莫名其妙地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放下筷子,仔细擦了擦手,抬眼盯住秦悦风。 秦悦风被他看得发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话说都说了,断然没有反悔的道理。秦悦风坐直身子,再问:“怎么样?” 陆启明微笑道了声“好”,然后迅速补充道:“就现在。” 他想起昨天出秘境之后的经历,咬牙想到:“打不过谢云渡老白雪喵那三个奥义,难不成还能再打不过你?!” 晴空万里;陆启明心情甚佳。 第三十六章 师姐忍冬 在正式入学之前,准备考试的年轻人们都临时住在这一片连绵的四合院群落之中。壹看书 ? 中洲武院每隔一段时间会允许其他武院的人来观光交流,当那些师生们成群结队地过来时,这些四合院便给他们住。毕竟是作待客之用,是以每个四合院修建得十分走心,环境极好。 比如陆启明他们这段时间住的这一套,房屋与廊道在中央围合出一个宽敞的露天庭院,简单比武足够。 而陆启明和秦悦风才刚刚相对而站,连行礼还未来得及,便听到一声“且慢”。陆启明看过去,见到槐树下安静叠袖站着的秦悦容,莞尔——她此时才慢悠悠睁开眼睛,依稀带着困意;明显是刚刚几秒钟又睡了一觉。不知这回她又梦占了什么? 秦悦风笑着打趣她道:“姐,早上好啊。” 秦悦容不理他,只对陆启明温声道:“世弟,你们如果在这里打,一会儿总共要拆掉五座院子,武院的先生们会有些不满。所以,不如换个地方?” 秦悦风直叹气道:“也不知到底谁才是你亲弟弟。” 对擅长梅花易数的秦悦风而言,构件儿越多越复杂的地方,就越有利于他的发挥;如果到了正规的比武场,一览无余,他反而不便。??? 陆启明用精神力扫了一圈,微笑道:“我看南边那个湖泊周围就很好。” 秦悦风稍一回忆,不客气地欣然点头——来这儿这么多天,他早已与新勾搭上的姑娘逛遍了所有风景优美之地,自然知道那湖也极适合他的战法。在这一点他可不敢与陆启明谦虚,那就太托大了。 “不过有点远啊……”那个距离,等他们一大群人慢腾走过去,恐怕他内丹中的能量又要散尽了。陆启明简短道了一句“稍等”,然后就在原处开始运转功法。 一阵大风刮过。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天地灵气蜂拥而来,在接触陆启明的一瞬间如泥牛入海,只弹指间陆启明的修为就回复到了武者五阶、六阶——再然后就感觉不出了——陆启明已然用了敛息。 秦悦风无言半晌,看这阵“妖风”散过,陆启明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示意他快走,满腹的百思不得解:“你怎么做到直接站着修炼的?” 陆启明道:“天生的。” 众人齐齐翻白眼;陆启明微一耸肩,他可真没说假话,只是他们不信。?要?看书 龙族凤族在化凡结丹的时候要求的严格,但日常的修炼真没什么讲究——设想一下,他们的原身既然是龙或凤,又何来盘膝打坐之说? 这一幕也就瞪了眼便算过;对于陆启明,大家其实早已见怪不怪了。 只是秦悦风在目光掠过秦悦容时,忽然想到一事——秦悦容之前的梦占,向来都只能看到绝对无法改变之事;怎么这一次竟不同了? 秦悦容感受到了弟弟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端庄一笑。 …… 在路上,陆启明回忆着进秘境前,与辰如真的那一战。 辰如真是小周天中阶,但绝对有资格比肩“世家标准”中小周天高阶的战力;当时他对身体仍未适应,又从没有学过近身战法,一开始完全处于弱势,后来才逐渐扳回局面。 如今在秘境中走了一个半月,力量与速度掌握早已没有问题;若回到当时情景,自然能轻松胜之。不过此时的秦悦风,亦比辰如真更强。 辰如真可称“优秀”,而秦悦风则是“顶尖”。以秦悦风的能力,即使仍在小周天初阶,与辰如真相比也能不败,更不用说他现在已经是小周天中阶——陆启明那天的战绩实在太过惊人,激得秦悦风只好发奋图强以免被落下太远。 以涅槃重生后的肉身强度,只要仍在大周天之下,陆启明都可说是立于不败之地;包括秦悦风。 但是,在不动用剑术、计算又被梅花易数克制的情况下——能否胜得干净利落,陆启明不能笃定。 闪耀的明亮光线蓦地射入眼底,众人眯着眼向前望去,只见朝阳东升,湖边波光粼粼,水汽如薄雾拂面。 到了。 习武之人多惯于早起,湖边草坪、凉亭已有些零星人影,而陆启明却第一时间看向了那个一身宽大白袍的瘦高女子,心道好巧。 那女子如瀑的长发在阳光下显出栗色的柔和光辉,只在身后用绳线简单地一拦,无任何装饰。她清淡的眉眼在世家女子中显得普通,眼神却极为宽广平静,仿佛收容天地。 陆启明与她对视,微笑道:“师姐。” 秦悦风眯起的桃花眼中有锐芒闪过——姜家姜忍冬! 如今中洲年轻一辈最杰出的三人,陆启明、秦悦风,再就是姜忍冬。在陆启明震惊中洲的那一战之前,公认的最强,其实是姜忍冬;即使现在,也有大半的人依旧坚信姜忍冬比陆启明更强。 但提起这个女子,修为仍在其次;姜忍冬真正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是圣人。 称一位年轻女子为“圣人”,或许听起来荒诞。但如果是姜忍冬,那么无人反对。她是“天生圣心”。 陆启明的目光中多了些赞叹。他前世今生接触的修炼体系虽不同,但无论在哪个世界,天生圣心都是极其罕见珍贵的天赋——天生圣心者,境界越高,修行反而越顺利。姜忍冬是他两辈子见过的唯一天生圣心之人。 陆启明成为姜家大长老的弟子之前,姜忍冬已经从师于大长老多年;陆启明的医术基础,就是她代师传授的。但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尤其是这两年姜忍冬根本不曾在中洲现身;没想到此次中武她竟也来了。 姜忍冬向他们走近,赤着双脚,却不染一丝尘埃。她向众人点头问好,微笑注视着陆启明:“启明,好久不见。” 陆启明感知到她的气息变化,微有惊讶——都说姜家与神域势力有些关联,看来不假;若那个势力果真是他想的那四个字,可就太了不得了。陆启明边想着,轻声笑道:“恭喜师姐了。” 姜忍冬并不否认,轻声道:“我刚回中洲,已经听说了你那件事。看来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她顿了顿,认真道:“师父和我都觉得,以启明你的资质,如果能回你们那里,会更稳妥安全。” 陆启明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道:“或许与师姐来武院的理由相似吧。” …… 第三十七章 破坏公物 湖光天色;景与人俱静。? 恰好遇到这场比武的年轻人们纷纷退到外围,为陆启明二人让出宽敞空处,兴奋地屏息凝视。 在这里的人,没有谁不曾听过二人的名字。秦悦风张扬风流惯了,这段时日携女伴四处流连,又是一身标志性的宽袖大红袍,任谁都能一眼辨出。而见过陆启明的人虽少,但只要有一两个认得,顷刻间就都传遍了。人们皆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把目光停留在陆启明身上,心中思绪纷飞。 与秦姜二人相比,关于陆启明的传闻无疑更具传奇性。 最初“陆启明并非陆氏血脉”的消息不知惊掉多少眼球;紧接着以小周天初阶的修为与陆氏太上长老凌空一战;不久又在近三十个小周天的围杀下独自反杀十人,全身而退;而还没等人们把这些事消化完,陆氏又突兀把前事定性为阴谋,连太上长老都当众认责道歉…… 这些事若放在常人身上,无论哪个单独拿出来都够念叨大半辈子了,却在短短数月内接二连三发生在眼前的这位少年人身上;如何教人不感慨? 不过传闻之所以为传闻,恐多有夸大。他们已听说陆启明与秦悦风去年那一战近为平手;而如今秦悦风修为已至小周天中阶,二人此次交手结果仍未可知。 他们注视着那两人以世家礼节对施一礼,陆启明好像简短说了一句话——距离太远他们听不清晰,但能看到秦悦风的笑意颇有些不以为然。正当他们暗自辨认揣测时,陆启明二人同时有了动作—— 下一刻,人们忍不住发出震惊到极致的惊呼声! 这怎么可能?! …… 在陆启明出拳的那一刹,秦悦风嘴角的笑意陡然凝固;电光火石之间他只来得及仓促横转剑柄挡于身前,便觉一阵远超想象的巨力向他冲来—— 他身体霎时一轻,整个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倒飞出去,竟根本来不及反应! 上下景物在秦悦风眼中极速后退,残影化成无数连线,居然快到他看都看不清晰——秦悦风苦笑,没想到有朝一日被人砸飞出去的速度居然会比他自己的极限速度还要快…… 好在陆启明第一招用的巧劲儿,仅作提醒,未带伤人之意,只叫秦悦风看起来狼狈了些。??? 他踏着步法祈雨承风在湖面上兜转了一圈,重新站回岸边,黑着脸把衣袍拉正——这家伙,绝对是故意把他往水里打!还好他应对及时。 陆启明早已站在岸边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上来,无辜道:“我刚刚才提醒了你的。” 秦悦风回以瞪视。 陆启明想到自己毕竟劳秦悦风他们等了很久,还是厚道一些,便好心问他:“还打么?” 秦悦风哼一声,凉凉道:“打,怎能不打!” 话音刚落,秦悦风内力一转,翻手便是一式“悲白”,四周凄寒之意凭生,萧肃剑气如银瓶乍破! 小周天中阶的内力,辅以五品灵器玄冥八卦剑,其威力与上次相比不啻是质的改变。 对于这等攻击,陆启明自不可能再用血肉之躯硬扛;他疾退数步先避过其锋,在漫天剑影中不假思索地斜斜出掌,手指在空中连扣三下——竟恰恰扣在秦悦风剑脊三七相分之处,乍看上去就像是秦悦风主动送破绽给他一样! 秦悦风眼睛一眯,暗道好快。? ? 要看??书? 他这“悲白”的出剑速度足以让小周天巅峰的修行者躲无可躲,而陆启明居然能闲庭信步般随意避过?还有他那三扣信手拈来,顷刻间就破了他的剑势——其中道理秦悦风根本看不出——会是巧合么? 陆启明自不待他细想,轻声笑道:“又换我了——”他说第一个字时,整个人就如鬼魅一般瞬间逼至秦悦风面前,平淡推出一掌。 秦悦风眼底深处八卦虚影急转,在陆启明出掌之前就开始蓄势躲闪。 此处湖与草木兼具,最利于施展祈雨承风——空中烟云飘渺,这次秦悦风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同时不忘反手一剑“豆蔻”向陆启明刺去! 陆启明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右手画弧,在虚空毫无道理处一捞—— 秦悦风眼神一凝——他这剑才刚出一半,陆启明居然就直接将剑身定了出来!他的眼力何时竟变如此老辣?这与上次依靠天分与计算的应对简直是本质的改变——这几个月,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然而无论秦悦风再如何去想,也万万猜不到真正的原因。陆启明既然曾经用剑,自然也会“破剑”——而“破剑”的本事可与他剑道断绝与否无关。单论对剑式的了解,谢云渡也远比不了陆启明,更何况是秦悦风? 陆启明单手拈住长剑,并不长停,反转一掌将秦悦风连人带剑向外推去。 秦悦风持剑的右手顺势向外,左袖中冷光一闪——一柄山水扇面的折扇倏然展开——原来他平日里招摇的折扇也是武器。 虽是折扇,但秦悦风这出手本质仍是剑招——再一记“豆蔻”! 陆启明并不意外,心中倒赞叹秦悦风的左手剑竟丝毫不弱于右手。他微一点地,身子陡然向右边平移两尺,正待要再出手,耳边忽地“咔嚓”一声—— 一株高大柏木经过二人这几招余波,正巧在这时从中断裂,还偏偏向着陆启明当头砸来! 陆启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早听过秦悦风梅花易数的天赋运用在与人交战时,总不由自主地将周围环境破坏得惨不忍睹——上次比武台中他无处施展,这次终于能见识了。 不过,区区树木倒下的速度,又怎会被陆启明放在眼里?陆启明淡淡一笑,下一瞬便出现在秦悦风身后,伸手搭上秦悦风肩膀—— 秦悦风一惊,还不及说话便又觉身子一轻,刚站稳抬头便是砸到眼前的那株柏木! 陆启明分明是把秦悦风扔到了他刚刚的那个位置! 砰一声。 秦悦风灰头土脸地拨开树站起来,咬牙道:“再来!” …… 观战的人们没一个能想到,两人交手居然是这种情状。 其实陆启明与秦悦风所出的具体招式,修为在小周天以下的人们,根本看都看不清——只见到两团虚影剧烈碰撞。但通过秦悦风招眼的大红衣服,人们都能分辨——从始至终,占据绝对优势的是陆启明。 陆启明偶有停留时,神情都一派悠闲,看起来根本未出全力;而秦悦风却一退再退,连还手的机会都极少,只是暂时未彻底落败、勉强支撑而已。 而秦悦风这勉强支撑的代价就是——百年大树不间断地折了八棵、碎花残草混着泥沙四处纷飞、置景用的精致假山断成无数块、湖边坚如磐石的两层凉亭居然也能莫名其妙地坍塌…… 闻声赶来的武院监学看到这一派断壁残垣,脸色简直比煤炭还黑、比冰块更冷;然而他并未出言制止,只一边看着一边念念有词,手中还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发出阴笑声,直吓得有意凑过来套近乎的年轻人皆暗暗咽口吐沫,小心翼翼地离他更远了些。 隐约能听到监学阴森森道:“破坏公物,十倍赔偿!” …… 秦悦风越打越是心惊。 实话说,对于陆启明远胜于他的情况,秦悦风也曾设想过;但绝不是现在! 首先,陆启明的修为尚未恢复,此刻恐怕连武师都不是,这就代表着陆启明无法动用高境界的武诀——那些都是需要足够的内力支撑才能用出的。陆启明始终只能凭借基础招式、纯粹的**力量与他交手。 再者,秦悦风知道陆启明一直修行的都是刀道;虽不知他为何对剑道也这般熟悉,但他至少笃定一点——陆启明并不擅长近身交战。 在这种情况下陆启明竟仍让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真真大出秦悦风意料之外——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到有人的身体力量、速度能达到这种地步。 但也仅是心惊而已。 秦悦风眼神始终冷静,前所未有地全力动用梅花易数,逼自己跟上陆启明的节奏;外人看来他劣势依旧,但秦悦风自己却清楚——他的形势在一点一点好转。 陆启明心中亦讶然,旋即摇头暗想到——正式入了中武之后,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体修相关的武诀;他在近身战方面,仍是太差。 比武刚开始的时候,陆启明确实有些放水;但他没能在内力低至极限之前搞定秦悦风亦是事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陆启明感应了一下内丹的情况,拉开距离,无奈笑道:“这次还是算平吧。” 秦悦风身形狼狈,却一脸意犹未尽,笑道:“等你稳定之后定要与你再行比过。” 说罢,秦悦风遥遥望向独自伫立在湖石上的姜忍冬,恰好与她目光相对,皆微一笑。 第三十八章 桃山夜话 清风明月,仙灵雾霭聚散。? ? 荀观依旧是秘境时的那身书生长衫,闲静从容,看不出长途奔波的风尘。他看着那一脸惫懒模样躺在树枝上的谢云渡,若有所思。 谢云渡翘着二郎腿,打了个哈欠道:“荀书呆,这月黑风高的又来找我做甚?扰人清梦可耻啊。” 荀观无声笑笑,淡道:“今日方知小奥义境的修行者竟也会困……看来你是决意回护那人了。” 谢云渡随手扯过一团枝叶盖在脸上,不耐烦地摆手道:“就知道是来问他的——来晚咯来晚咯,人早走远了,我也不知他去哪儿——你可以放弃了。” 荀观静静道:“谢云渡,你可知——为何我明知不可能追上他,还要出秘境找你?” “我哪会知道啊。”谢云渡浑然不在意地笑,斜斜瞥过去一眼道:“与其自找麻烦费劲儿去猜你荀书呆的心思,还不如找姑娘喝个小酒快活。” 荀观先不说原因,转而问道:“那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他——”谢云渡一呆,猛的一骨碌翻身坐起,拍腿叫道:“靠,还真他妈忘了问!” 谢云渡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那么点儿不靠谱——秘境里那一架怎么也勉强能算生死之交了吧?结果到头来除了知道是个凤族,连名儿都不知道…… 荀观只抬了抬眼,丝毫不惊奇;谢云渡这人,哪次不是看谁顺眼就帮谁?他早都习惯了。荀观感慨道:“你惹麻烦的本事一流,看人的眼光却不怎么样。”顿了片刻,他声音转冷:“他就是承渊。” “承渊?”谢云渡愣了愣,回想起出秘境之后那场闹腾,他忍不住喷笑出声,捂着肚子哈哈道:“开什么玩笑!承渊要是有那小子十分之一的人品,神域还至于乱成这样?” 桃山虽超脱,但也是神域里头的“山”,谢云渡自然对那承渊的作风有所耳闻。 荀观不与他争辩这个,只平静道:“在秘境时,从蓝亭到你们离开,就那么短一路,帝启这两个字已经排到了潜力第四。”他看着谢云渡微笑道:“你喊‘七哥’那位的身体,只是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凤族。” 谢云渡瞪眼,不过他第一反应却是——“妈蛋他居然才十七、啊不十六岁?!那喊哥真亏大发了!” 荀观看着他不说话,目光沉凝。 谢云渡叹了口气,神情认真下来,重新回想了一遍,还是道:“我认为这次是你弄错了。无论他年龄怎样,性格真的截然不同——除非是承渊这个人自一开始就被误读了。” 谢云渡说到这里又摇头;因为他想起了陆启明对神域诸多常识的不了解,若是已回凤族四年的承渊,断然不可能像他那样。但谢云渡没有细说这些,只道:“我之前倒真问过他是不是承渊,他否认了——无论是他还是承渊,都不像是会在这方面遮掩的人。何况,我看得出他说的是真话。” 荀观皱眉,沉声道:“性格可以轻易作假。谢云渡,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十六岁的凤族’正常是什么样子——那龙族的小太子如今都活了二十年!像承渊这样的特例,出现一个已是前无古人,如果说同时还有第二个——年龄又丝毫不差——这么巧的事,你认为可能吗?” 谢云渡一时沉默。 荀观继续道:“十六岁的凤族,化凡之体,无师自通的那些功法手段,神域那些惨案的幕后黑手——这些只有一个解释,承渊就是这个衍纪的‘九代’。” 谢云渡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九代么?” 每临一个新的万年——即衍纪交替之时,气运轮转动荡,时空的壁障最为薄弱——就会出现一个灵魂来自其他世界、拥有前世记忆的修行者。 当第一个“一代”初次出现时,人们都以天纵奇才潦草解释;因为人们根本想不到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发生。然后后来“二代”、“三代”等等的出现,再加上他们本人的承认,人们便知道世上居然真有保留前世记忆的人,也存在着其他的世界。 如今神域人们早已习惯的炼丹术、法器还有种种精妙技艺,都是来自于他们。 但异世界的灵魂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穿越时空壁障,偏偏在这么远的地方转世重生。这一切,都是以三灵族为首的修行者联盟的意愿。 如今已经过了八代,其目的也已经清楚——灵盟需要这些异世的灵魂,用另一个世界独有的方式,救出一个“大人物”。 谢云渡曾经问过师祖那个“大人物”究竟有多大;他犹记得那一刻师祖的神情变得极端肃穆,认真道——“有天那么大”。 算算时候,如今确实该是第九个人——也就是“九代”出世的时候了。 谢云渡眉头紧皱,回想秘境初遇陆启明的位置、陆启明对“凤泠如”这个名字的在意、以及他始终的目的地都是中洲的道院分院、从未回过凤族…… 他不禁脱口道:“定然是‘九代’冒了他的身份!如果是‘九代’,或许真有手段能瞒过凤族——而他才是真正的凤族皇子。” 荀观耐心听完,才冷笑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有两个九代了?帝启的剑术如何,你比我看得清楚——那是十几年能练得的?” 谢云渡再次哑口无言,欲言又止半晌,捏着眉角道:“我不知道承渊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你说的对,帝启确实很像是这次的九代。”他顿了很久,叹道:“你们武宗阵营肯定是要可劲儿杀九代的,所以荀书呆,帝启的很多事儿我不能给你乱说。但我十成十告诉你,帝启跟那什么承渊——绝对是两个人。” 夜风清凉,透衣而过,让人心神愈加清明。莹白月光落在谢云渡身上,让荀观把他认真笃定的目光看得清晰。 荀观沉思。他之前说谢云渡看人不准,实则调侃意味居多;能被谢云渡这人看顺眼的,确实从没有过大差错。他虽不知谢云渡是根据什么判断的,但他是信的。难道真的有两个九代?或者…… 荀观抬头,轻声道:“还有一种可能。” 谢云渡从树上跳下来,“什么可能?” “双魂之症。”荀观沉吟,补充道:“或者是多魂之症。” 医家发现——有一些人,或是精神上受过挫折,或是修炼出了差错,有时候会交替出现完全不同的人格,而且自己不自知——就好像一个身体中住了很多个不同的灵魂一样。 谢云渡登时呛了一口,边咳边笑道:“荀书呆你想象力真够丰富的……” 荀观淡淡道:“不然,如何解释?” 谢云渡翻了个白眼,正准备说帝启刚刚涅槃过、若他是承渊,那凤族早翻了天了——然而话到嘴边急忙憋了回去——若帝启真是九代,他现在没修为,被武宗抓到那岂不是糟糕透顶? 谢云渡倏然想到,何不就让荀书呆他们尽情误会去,就把那作恶多端的承渊当作帝启好了;刚好能让他悠闲着安然修炼。 想到这种好处,谢云渡瞥了荀观一眼,含糊道:“是有那么丁点儿可能吧……” 荀观定定看了他很久,平淡道:“我来就是看看你有没有死在他手上。既然没死,就给你们桃山提防些。你知道的,已经有两个中立势力被拖下水了。” “动桃山?”谢云渡嗤笑一声,撇嘴道:“就算那承渊真是九代,也没可能。”他看荀观又皱眉不说话,轻松笑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多谢。” 荀观微一颔首,道:“你近日最好不要出桃山。我就先回书院通告此事。” 谢云渡胡乱点头,摆手作别。 …… 四处重归静谧。 谢云渡感应到荀观很快远去,长出一口气。他毕竟与荀观也很有交情,刻意瞒着事儿真不是他谢云渡的作风,但既然两边都是哥们,那肯定先帮弱的一方啊。别动辄要人命就行了。 谢云渡自觉今天这“灵机一动”动的不错,正准备转身回自己住处,蓦地想起一事,脚步立时顿住—— 以帝启之能,进秘境之前居然被人逼到涅槃的绝境——会是谁做的? 如果承渊顶替了凤族皇子的身份,那么要想永绝后患,必然要把真的那位杀了……之前要杀,如今帝启在秘境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岂不是更要杀? 谢云渡心中一沉,暗叫糟糕:“他现在没有修为——看样子还不知道这事儿——那岂不是危险到了极点?” 他左思右想,愈发觉得要大事不妙,直接转了个身向山下行去。他得尽快找到中洲去提个醒。 然而还没等谢云渡下到山腰,就听见天上一声暴喝—— “你给我站住!” 谢云渡莫名其妙的看向凌空飞来的落拓中年男人,奇道:“二师兄,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谢云渡这位二师兄平常时候胡子拉茬,一脸沧桑,看上去永远懒洋洋的,今日却眼神凌厉如刀剑,对谢云渡低喝道:“你给我说实话,你这次又招惹谁了?” 谢云渡干笑两声,“说来话长……二师兄你先忙,我有急事儿出去一趟,回来再细说啊——喂喂你干嘛?!” “还出去?!”落拓男子一把抓起谢云渡肩膀往回飞去,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惹了谁,但我之前算得那一卦——你这次若是下了桃山,有去无回。” 谢云渡心中一寒;他知道二师兄的卦不会有错。他急道:“二师兄,我不下山可以,但你得帮——” 落拓男子心脏猛一跳,警兆骤起,直接用修为压下了谢云渡的后半句话,断然道:“禁言!” 谢云渡脸色顿时涨的通红,心中却更冷——这承渊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让二师兄也警惕到这般地步?! 落拓男子提着谢云渡一路疾驰,中途顺手把睡觉的老白一同捞过,然后带着一人一虎行至桃山深处的一个山洞中。 谢云渡此时已察觉了二师兄的意图,瞠目结舌——至于这么夸张么?然而他与二师兄的修为相差云泥,别说挣脱了,连动弹一下都不得。 落拓男子快速开了几个阵法,无比干脆利索把谢云渡和老白丢进一个结界之中。到了此时,他神情才总算少了几分阴沉,再掐指算过,终于露出谢云渡熟悉的坏笑:“小师弟,这几年就在这儿好好练你的剑吧。” 谢云渡欲哭无泪,咬牙道:“二师兄你——” 然而他已经拍拍衣服走远了。 谢云渡与老白无言对望,皆苦笑——进了这儿,没悟出里面的剑法,根本不可能出来。 一声长叹罢了,谢云渡把目光移向石壁上刻录的剑法。 第三十九章 来历惊人的那些新生 武院所在的九华山系中,有一处奇美之地,名曰大空崖。??? ? ? 大空崖景如其名,开阔明旷,清新山风盈盈不绝,最适群人汇集的情境;今年的新生大试就在这里开始。 时辰尚早,大片年轻人们散布在周围,一边等着一边闲聊。不显眼的地方,一位圆胖的老人家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树下,眯缝着眼瞅光线柔和的天际,看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 唐绯远远望见老人歪斜的衣袍、三天没理过一般的松散发冠,忍不住低头窃笑。她慢悠悠走过去,蹲在老人身边打趣笑道:“院长早!诸葛恪是不是今天有事不在?” “绯绯来了呀。”张大延抬了抬眼,嘿嘿道:“小恪他啊——我大前天就打发他鼓捣新东西了,他今儿个可没空折腾我了。”说完这句,张大延又咦道:“怎么才来没几天,你就知道我那徒儿了?” 唐绯是道院的学生,前段时间刚接了任务,下来中武这里当术修的老师;也是为了沉淀一下自己——按她自己的说法就是,修为进展快的出乎意料,反而她心里不踏实了,总担心基础不牢靠。 虽然唐绯的师父不这么认为,但想到唐绯年纪小,修炼的时间一大把,她想怎么花怎么花吧;何况,教几年学,也确实是稳固基础的好方法。刚好唐绯的师父与张大延熟识,就让她来中洲这个分院了。 不过唐绯也就是六七天前才过来的,张大延没想到她居然已经知道诸葛恪了。 唐绯嫣然笑道:“我哪敢不知道他啊!院长,您难道还没听说——诸葛恪写的那几篇关于‘红丹木’、‘天婴草’、‘白余桐木’的述论和变法,在草药大院儿里都传遍了么?您这个徒儿啊可是个宝,当心以后被人抢了去!” “他敢!”张大延瞪眼,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小子怎么也不给我说说,这么好的事儿……” 唐绯掩嘴低笑,眉眼柔和。其实张大延师徒两人都在道院的药草系很有名,也只有他们不自觉——或者是不在意罢了。他们都是一心做学问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学者啊。 她与老人一起懒洋洋地享受着晨风,觉得心中安静舒服。多少年没有这么悠闲惬意过了?唐绯心中感慨,愈发觉得自己来中洲度个假——这个决定真是正确。 张大延眯眼看着大空崖上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对唐绯笑道:“这一次,可不担心给你找不来学生了。” 唐绯下意识地抬头眺望了一下,又想起自己的精神力尚不足以分辨有术修天赋的人,不由摇头而笑。她问:“这一届的术修很多吗?” 张大延点头,道:“足足有二十二个!” 唐绯一呆,旋即扑哧一笑,“这还叫多啊?” “当然。中洲又不比神域嘛。”张大延摇晃着脑袋,“以前好多届,最多一次招不到十个,这次翻了翻——还不够多?”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比较来说,还是学武修的增幅更厉害——这次学生,光是武师以上的,都有三千七百多!啧啧,这在中洲可是不得了啊。” 唐绯点头道:“也是应该的。连神域中天才都明显气运更盛,又何况是中洲?”她感叹道:“这些孩子,都是出生在衍纪交替前后的十年之内吧。”今年刚好是新衍纪的第十七年。 张大延瞪眼:“孩子?!绯绯你可别忘了你才几岁——这里面少说一半儿都比你年龄大吧?” 唐绯脸庞微一红,连忙小声嘘道:“院长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拆我台!就说……就说我已经一百多岁了好吧?”她第一次当老师,就算是教中洲这些学生,心里也有些忐忑。????? 一?看书 张大延忍俊摇头道:“算啦算啦,不说就行了——还一百多岁?亏你说的出来!” 唐绯愈发窘迫,立刻转移话题道:“院长,您给我讲讲我未来的学生吧。” 张大延点头,认真道:“不错,我正要给你好好说说。今年确实有几个必须得重视的。” 张大延遥遥指了指那个白袍赤脚的年轻女子,道:“那个小周天高阶的女孩你应该注意到了吧?名叫姜忍冬。” 唐绯认真点头。姜忍冬是这次新生修为最高的,她刚来便注意到了。唐绯不由用精神力探知过去,却看到姜忍冬蓦然回望,微微吃惊——她早已是大周天了,姜忍冬竟能发现她? 张大延却一点也不惊讶,继续道:“这女孩儿是武术双修,不过武修弱了点儿——小周天初阶。”他一顿,道:“你刚才感受她的气息,有没有感觉出不同来?” “不同……”唐绯皱眉,她原先没往那处想,经张大延这么一提,倒吸一口凉气:“她术修功法……难道是茯苓古地的?!” 茯苓古地是神域中一切医家、炼药师和毒师心目中的圣地。古地一脉的功法——无论是术修武修——特征都极其明显:人族修行之后,气息也会像妖灵精怪一样灵动通透、亲近自然。 姜忍冬的气息就是典型的古地一脉。唐绯之前有感觉,但是没敢往这个方向去想。唐绯摇头不解道:“茯苓古地怎么会无缘无故收中洲的人?而且她为什么不留在古地?” “中洲这姜家,跟茯苓古地有一点儿联系——不过跟没差不多。茯苓古地主要认的是姜忍冬这个人——天生圣心。”张大延也有些感慨。 唐绯肃然。传说,天生圣心者,只要圣心不毁,之后修行几乎没有瓶颈;这姜忍冬,以后赶上她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她摇头自嘲道:“院长,这给我的压力可太大了……” 张大延笑得一脸幸灾乐祸,道:“还不止呢!你看那个红衣裳的小子没?” 唐绯顺势望向秦悦风,轻声道:“知道,论修为他是第二。” 张大延道:“秦悦风,主修的是术数中的梅花易数。不过他没有术修天赋。秦家嘛——他们术数上的天赋都是在血脉里头传的。” 毕竟那件事发生的时间对唐绯来说太过久远,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看张大延目光复杂,她才不敢置信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失声惊呼:“秦——他是那个秦门的后人?!” 张大延点头,又摇头。他低声道:“大风水秦门,得罪的人多,但交好的人也不少。当年那些人虽然不足以对抗灵盟,但是至少能保证秦门血脉不至于断绝——听说也是灵盟的意思。他们的后人最后只是被驱逐出神域而已。” 唐绯喃喃道:“没想到……不过他若是到了神域,恐怕难免多灾多难。”她望了秦悦风半晌,又想起之前的姜忍冬,扶额道:“院长,我觉得我应该是在道院还没出来吧?这真是中洲么?!” 张大延伸出食指摇了摇,戏谑她道:“这就受不了了?还有更有意思的呢——陆启明,这个名字熟不熟?” 唐绯茫然,回想新生名单中足有三个同名的,摇头。 张大延翻了个白眼,道:“凤族,是个凤族。就是将近二十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凤族小公主嫁了个凡人的事儿。陆启明是那个公主的儿子。” “就是他啊!”唐绯立刻恍然,然后皱眉道:“但我好像听谁说,凤族前几年已经把他认回族了吧?怎么还在中洲?” 张大延一怔,也恍然道:“应该是有这件事吧,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道院——我们一块儿传送过来的。他可能是刚从凤族过来吧。” 唐绯点头不再问。相对于姜忍冬离开茯苓古地,她反而更不奇怪陆启明离开凤族。毕竟龙族凤族是出了名的喜欢四处跑,也最喜欢与人族来往。 唐绯是层次远远不够对凤族之事了如指掌,张大延则是双耳不闻窗外事,以至于陆启明这完全不合理的出现,竟丝毫没有被怀疑。 张大延道:“我看陆启明虽然没有修行术修的路子,但术修天赋真的是前所未见的好。我找机会撺掇试试,他要是愿意学术修,你也能跟凤族结个善缘。” 唐绯咽了口吐沫,又有点儿紧张了;不过还好是凤族——听说比龙族友善一些。 “对了,”张大延补充道:“这小子凤族的身份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声张。” 唐绯认真道:“放心,我懂规矩的。” “还有一个,嗯……”张大延环视了一圈,奇道:“人呢?” 唐绯头都大了,苦着脸道:还有?院长你要再吓我,我不如回道院了……” “就是被陆启明一起带来的小姑娘,看模样可能有十一二岁。”张大延找不到人,只好放弃指给她看,压低声音道:“她写的名字可是宇文暄。” 唐绯一时间脸都白了,艰难道:“是那个‘宇文’……吗?” 张大延道:“虽然神域姓宇文的不少,但是如果跟凤族在一块儿出现,那应该就是那个‘宇文’了。” 张大延又四处看看,无奈道:“这都马上开始了,那宇文家的小姑娘看来是不想露脸了——但我有什么法子呢?这个小祖宗只能供着。” 唐绯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觉得刚才的轻松惬意真是错觉!这哪里是中洲啊?简直比神域还要人命——道院至少不会遇见宇文家的人啊! 唐绯瞬时坚定地想到——以后只要遇见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就毕恭毕敬绕着走。 …… 第四十章 远上白云间 新生大试如期开始。 朝阳初升,云雾渐散,站在大空崖中向四周眺望,视线清晰明朗——新生们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中武院长一身衣服分明与三日前一模一样,却简直判若两人。 陆启明看着张院长那拖着地的、被他自己踩出几个脚印的衣袍后摆,暗笑道:“其实这才对吧?”不知寒宵节晚宴时张大延一本正经的模样是哪位仁兄整理出来的? 陆启明不知道的是——从前张大延虽也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混乱成现在这副模样;可是自从收了诸葛恪做徒弟,整天被他管的太严,直接反弹成了一丝不苟对立的极端,只有乱七八糟着,张大延心里头才舒坦——然后再被诸葛恪纠正、再乱、再纠正再乱……恶性循环如是。 一旁的秦悦风眼角跳了跳,忍不住低声道:“咱们这张院长,作为一个大周天巅峰的修行者,是不是……也太不像了?” 大周天?陆启明眉峰微挑——原来对外是这样说的。他含笑点头道:“是不像。”然后又在心中补充道:“但像小奥义中阶。” 在年轻人们的注视中,张大延笑眯眯地一抬手,大空崖地面蓦然一晃,霎时有数千个圆凳齐齐破地而出,恰一一对应在每个人面前。张大延扬声笑道:“早上好孩子们!来,咱们坐着说话。”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本应该高高在上的中武院长居然是这个开场,一愣之后,纷纷回喊“早上好”,惊喜、新奇又小心地坐上了圆凳。 张大延是按照他们随意站的位置安放圆凳;此时的大空崖看上去更像是自由自在的一场春游,实在不像是庄重的“五年一度新生大试”了。????? 一?看书 不过除了个别性格板正的人暗中皱眉外,大家都由心欣然接受,连心中的紧张都淡去几分。 让人遗憾的是,很快台上的人就换成了一位严肃的中年女人;她一身墨色长裙,头发高高盘起,上台时疾行如风,再加上些微倒竖的细长眉毛——一看便知是那类对学生极为认真严厉的老师。 她显然不认同院长允许学生散漫随意坐的决定,但皱眉后并未多说,只是眉宇间冷肃更盛;大空崖上的说笑声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瞬间消退干净。 她这才满意地微一颔首,开始了常规又简明的讲话。 因为有术修、画道、琴道等特殊天赋的人可以直接录取,为证明其中没有猫腻,这些天赋的认定都是公开进行的,也是新生大试的第一件事。 陆启明注意到夏五在旁边紧张的直冒汗,笑着宽慰道:“放心好了,你是真的没问题。” 夏五深呼吸再深呼吸,白着脸喃喃:“这怎么可能放心的了啊!”他本来没抱希望,才大大咧咧;结果忽然间天上掉馅儿饼一般——陆启明竟说他能走术修——这一惊一乍的,反而让夏五这心揪的不行。 陆启明微笑道:“来都来了,总没有回去的道理。”陆启明存心想逗逗他,半真半假笑道:“我答应你,就算术修不行,我也保证你——还有姚成象能进中武。要?看 ??书 ” 夏五听到“术修不行”脸色一变,而最后一句时才有些放心,幽怨地瞅了陆启明一眼。 而旁边一个圆脸少年却听不下去了,嗤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你算老几,也能保证谁谁谁进中武?”他转头对夏五道:“你蠢啊,这么明显的牛皮你都信?放心吧,世上绝没有你这么笨的术修。” 夏五眼睛一瞪,提高声调怒道:“说谁呢你!” 圆脸少年冷笑道:“好心提醒你,信不信由你!” 夏五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台上正讲话的女老师厉声喝道:“那边的两个!再喧哗直接取消资格!” 夏五和圆脸少年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正襟危坐乖乖闭口不言。 陆启明在一旁笑着摇头,让圆脸少年更加怒目而视,却真不敢说话了。其实这圆脸少年确实没有坏心,不过是表达方式冲了点儿——这也是很多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孩子们的通病。但他却没想到,陆启明真没有夸大。据陆启明对中武规矩的了解,他现在至少有三种方式能让夏五他们正经地留在中武。 不过这些自然是无需向他人多解释的了。 这时,张院长又梦游一般晃上了台,在中年女子无可奈何地眼光中,嘿嘿笑道:“我想到了一个更快的方式。大家不用来一个个测试术修天赋了,我直接告诉你们——” 他打了个响指,在惊叫声中,有五个圆凳猛然长高三尺——五个茫然惊慌的年轻人成了万众视线的焦点。 五个年轻人相互看看,神情渐渐变成激动狂喜——他们都没有料到自己竟有术修天赋!这下可轻松了! 张大延再一抬手,又六个圆凳抬升——这次又比之前五个更高两尺。这次除了两个人惊喜之外,其余四个虽然带笑,但明显已经事先笃定自己有术修天赋了。 其余人逐渐意识到,圆凳的高低表示了术修天赋的强弱。比如最开始的五人,虽然有术修天赋,但比寻常人高的不多,所以自己也没有发现;陆启明暗暗想到,林有致多半也就是这种情况了。 随着圆凳一个个升起,懂些往届情形的人皆面露讶色——这次怎么这么多? 夏五脸色越来越差——怎么还没他?!正想着,身旁圆凳猛然冲上去,直接让他吓得跳起来——是穆昀意! 这次是穆昀意单独一人;停稳时,他赫然已升至整整两丈。 远处那些个大齐皇室看见了穆昀意,脸色皆阴沉不定;穆昀意平静回望过去,微微一笑。 接下来是同步的两个——都是女子,一个是意料之中的姜忍冬,另一个则是陆启明不远处的黛色衣衫的少女。 少女生的极为瘦弱,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连嘴唇的红色都极淡,整个人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山风吹去。她此时紧紧按住圆凳,生怕自己身体一晃摔落下来。 陆启明看看她,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夏五。其实像这黛衣少女这种程度的瘦弱,反倒是正常的。除非是像姜忍冬这种自身修为高深的修行者,一般来说精神力过强的人,身体素质都很差——因为平凡的肉身无法承受强大的精神力。 陆启明正思索间,夏五座下的圆凳终于升高——居然直接升至四丈!这回连姜忍冬都不禁予以注目——这个少年又是谁?术修的天赋竟比姜忍冬高出近一倍? 不出所料;陆启明暗中点头。但陆启明一时间找不出原因——夏五精神力高到这种程度,怎么会如正常少年一样整日活蹦乱跳毫无顾忌? 正思索间,他感受到了台上张大延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道不妙;还没等他反应,便觉身子一轻,紧接着便是眼前景物极速下落,大空崖在视线中迅速缩小——只一眨眼,其余年轻人就远得像蚂蚁一般渺小——再一眨眼—— 陆启明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他居然高过了云层…… 至于这样整他么?!陆启明在高空中环顾层叠云海,叹气。 陆启明等了半晌,那位老张也没放他下来,只有百无聊赖地顺便修炼。不过真没想到,高空的天地灵气这么充裕啊。 …… 大空崖上,万籁俱寂。所有人呆呆地仰望着那个比山还高的圆凳——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上面人是谁…… 中年女老师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暴起打人的冲动,凉凉道:“院长,您又玩脱了。” 张大延眼睛四处溜来溜去,小声道:“这次真不管我的事……我本来只准备抬个一百米就行了,谁知道……” 女老师崩溃道:“我知道了!院长你赶快把这位同学放下来!” 张大延试了半晌,苦着脸道:“……忽然不灵了啊!” 他刚说完这句,之前无法控制的圆凳就开始乖乖下降;女老师长舒一口气,恶狠狠瞪了张大延一眼,坚信他是故意的。 张大延默默地溜下了台,蓦地想到——不会是那位小祖宗干的吧? 第四十一章 画外画中人 张大延猜的不错,这件事确实是那位姓宇文的小姑娘做的。??? ?? ?? 要看?书 她一直就在天上的云朵里独自站着,垂眼看着大空崖的热闹。 然而没人能想到——宇文暄并非在恶作剧;她真的是在很认真严肃地做这件事。 她认为张大延给陆启明判断的高度不正确,所以在张大延将圆凳停在空中百米后,她亲自出手纠正。 宇文暄原本准备继续高下去;但她通过人群的神情,推测出她的行为好像会给陆启明造成困扰,这才停手。 不过这次歪打正着,倒也算帮了陆启明一个小忙——人们只知道陆启明术修天赋很好,却不知好到什么程度。毕竟没有人会以为他的术修天赋真至于高到天上去。 包括陆启明自己。 …… 宇文暄放弃控制之后,由于张大延太过急于把高度恢复,以至到后面时——凳面下降的速度竟比陆启明自由下落的速度还要快! 陆启明只能临时提气旋身,在虚空中横跃了一长段距离,又在几株高大杉木接连借力,才安稳回到地面。 可惜能看清这一幕的人少之又少。 唐绯自然没有问题;心中暗赞之余,也放弃了冲过去救场的打算。她回想着之前的高度,暗自腹诽——幸好这位是凤族能及时应对,要换个人,真不知道要被院长吓成什么样子。 陆启明确实不会被吓着,但尴尬自是难免。他扫了一眼那边已经恢复正常的圆凳,又望着了笑得一脸和蔼无辜的张院长,还是决定自己捡一块形状规整的山石放心些。??? 刚看到落下来的圆凳上连人影儿都没时,台上的中年女老师脸色明显一变;直至终看到陆启明安然无恙从旁边的林子里走出来,她才大大松了口气。至于陆启明自己拎了块石头来坐——她心中其实也是十分认同的。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到,就算陆启明拿着石头对张院长砸过去,她这次也不是不可以当做没看见…… 想到这里她连忙摇头,把神色重新定下来,示意年轻人们尽快安静,然后继续保持严肃的语调讲话。 对于此次术修天赋的第一人——虽然展示的方式有点诡异——但听到了“陆启明”三字之后,反而无人再发表议论;大家都太习惯听到这个名字了,不是他反要奇怪。 不远处黛色衣衫的瘦小姑娘忍不住地望过来,惊奇又小心地对陆启明笑笑。之前出言挑衅的那个圆脸少年则脸色阵青阵白,使劲吭一声负气扭过头去。好在夏五此时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拔,否则以夏五的得瑟劲儿,两人最后非要打一架不可。 秦悦风看陆启明像没事儿人一样悠闲坐回来,啧啧赞叹两声,忍不住凑过去小声笑:“飞翔的感觉如何?” 陆启明似笑非笑打量他上下,轻巧回道:“我原以为你已经很有经验了。” 秦悦风脸一黑,咬牙切齿地坐回去。 …… 术修定后,则是人数更少也更难合格的画道、书法、琴曲等特殊资质的证明——这些都是需要申请者在全部新生面前作公开展示的。壹?????看书 数千紧张兮兮的年轻人们在自己大试之前能先参观别人的考试——尤其都是些赏心悦目的艺术——心中也算安慰。 申请者有十余人,皆天资出众;他们如此年少,达到的水准却令寻常人穷极一生不能望其项背;但是想要达到让中武破格收录的标准,仍远远不够。 “以画入道”、“以琴入道”等等,听起来浪漫诗意,然而——仅仅通过极致的艺术,就能与天地共鸣,从未曾修炼的普通人一步跨入大周天甚至更高……这样的事,已经不是“难”一个字能表达的了。这十几个少年少女,仍局限在“艺”的层次,并没有“道”的天赋;唯有一人例外。 青衣。 苏路带着青衣从空中落地时,之前的最后一个刚刚结束——两人显然是卡着时间过来的。苏路与其他老师问好;青衣则一个人上台,神情冷淡照旧,沉默压纸作画,视一切人事如无物。 这是陆启明自广扬一别后,第一次再见青衣。 陆启明略觉惊讶。青衣既已成为苏路的亲传弟子,根本不必要再参加这场考试;以青衣的性情,更应该是厌憎这种场面、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才对。 远处的青衣不会听到陆启明心底的疑问;即使听到,他也不会回答。 青衣亦不是来与相熟友人打招呼的——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只停留在画上,甚至连往陆启明他们那儿望去一眼也不曾。 这样的举动很容易被解释为傲慢自负,但台下等着青衣作画的人们,心中居然连轻微的不耐烦都生不出——因为他实在太美。人们只看着他,就觉得天色都仿佛更亮了三分。 青衣确实是男子,但人们第一眼往往难以立刻分辨,只觉得美。但又绝非阴柔,而是清朗明透,像山林间的溪水,又像月光下的玉石。今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隐匿自己,所以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人们皆忍不住想到,无论青衣画的是什么,都不可能与他自己相比吧。 然而人们又错了。 看到完整画纸的一刻,不知有多少懵懂的粉色少女心破碎一地——画中人是女子。 青衣大约是为了尽快完成,用笔极尽挥洒写意,并没有用精细白描勾勒女子眉目;但震撼之处便在于此——青衣分明不曾画,人们却能清晰具体的看到。 画纸本身在人们眼中消失了,那道水墨倩影却缓缓现在心底,音容笑貌可见可闻,具如真实。 陆启明望着画中的女子会心一笑,目光平静柔和。 林有致。 …… 宋平安屏息望着,半晌忍不住惊叹:“天啊,她真的……”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非常轻,生怕惊扰那画中人。 单论五官之精致,画中的女子或不如青衣;但风华气度却遥遥胜之——她眸蕴星辰之华,眉敛日月之秀;淡淡笑着,却万水千山亦睥睨而过。 她属于女子的妩媚丽色只在外貌,骨子里却透出股凌厉决断来,慑人英气比男儿更盛。 这或许与世人眼中女子之美相悖,但宋平安却由心地赞美羡慕——在她心中,正是这样的女子才最令人敬佩;她多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这样的人啊! 世上有谁能配得上她呢? 宋平安望着青衣,却忍不住想到:“虽然青衣也很美,但在这女子身边,却有些逊色了。不过,她一定是青衣倾慕的人吧?” 这时,旁边恍惚良久的姚成象忽然发出一声啜泣,又强自忍住,似担心声音一大,就再看不清那女子了。 宋平安虽知道姚成象爱哭,却想不出他这次哭的原因,心中更好奇女子的身份。 秦悦风看到她的神情,玩味一笑,低声道:“你与她还没有见过面吗?” 宋平安茫然看向他,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秦悦风俯首在她耳边清晰说道:“她就是林有致。” 宋平安震惊地睁大眼睛倒退一步,不敢、却又忍不住地缓缓望向陆启明;当看到他神色的那一刹,她心里蓦然一痛,不由自主地再退一步。 陆启明听到声音,转过头望向表情各异的众人,挑眉道:“这是……怎么了?” 宋平安勉强笑了笑,正要说“没事”,却被秦悦风抢了先。 只听秦悦风一派轻松地调侃道:“当然是被你的‘林兄’惊艳到了呗。” 陆启明听到他的形容,失笑道:“什么叫‘我的’?我可不敢当。”他说这话时语气非常自然,只因他知道林有致是什么样的女子,更知道她不喜被人这样形容;他敬重她,所以纠正。但听在旁人耳中,却又是另一种意味了。 秦悦风兴致不减,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宋平安,笑问:“说起来——你怎么总称呼她‘林兄’?” 陆启明抬了抬眼,叹气道:“秦悦风,你的佩剑真没选错。”玄冥八卦剑。 秦悦风气结,只能败下阵来。 他暗地里递眼色给宋平安让她趁热打铁自己问。宋平安也明白他的意思,然而话到嘴边多次,却仍是心跳如鼓说不出口。 秦悦风扶额,恨铁不成钢呐。 第四十二章 记下的第四个小周天 青衣没有停留。? ? 要看??书? 墨尚未干,苏路与青衣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了微明天际,只留下无数痴痴然入神的年轻男女。 不过,之所以能有如此效果,除了青衣画技本身,还有一层原因则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们,从未曾见过如青衣、林有致这等钟了天地灵秀的人儿,更不必说两人竟一齐“出现”了。 对于早已认识青衣和林有致的人们而言,这一幕就很平常了。秦悦风甚至觉得,青衣只是敷衍而过,并没有尽心力;当然,也可能是青衣更擅长于易容之道,用笔墨纸砚反而不习惯。 秦悦风想到此处就搁下,不再深思。青衣是拥有罕见的以画入道的可能,但是也仅仅是“可能”罢了,青衣现在毕竟仍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性子又不好相处,远远不值得他秦悦风费心思琢磨。 与其想青衣,还不如想宋平安与林有致呢。秦悦风之前探陆启明口风,还真不仅仅是好奇。 世家自然也分强弱。 姜氏无论是实力还是态度,皆最超然。其余世家固然不敢招惹姜氏,但也不忧心姜氏会无端对他们出手——姜氏根本志不在中洲。 姜氏之下,则是“秦”和“陆”。余下的皆与他们三个姓相差甚远;不然中洲年轻一代领先的三人是怎么评出来的?就算其他姓氏有更优秀的后辈,也不敢与姜秦陆三家放在一起评较。 当然,他们也确实没有。 陆氏这几十年发展极快,能人层出不穷;尤其是陆启明的祖父陆行之。自他担任家主到现在,陆氏几乎追平了过去与秦氏的差距。而在去年五月那场变故之后,陆行之这一脉更因祸得福——陆家此后至少十年,族内也不会有大的不同声音。 而陆启明本来就身处漩涡正中,如今更理所当然是陆氏年轻一代中最被人们重视的那一个。他未来的妻子人选,在人们心中,真的是一件既认真又严肃的事。 这不仅仅关乎陆启明自身,甚至可能影响中洲未来的格局。 陆、秦两家在地理上本就离得远,一直以来几无交集。没有仇怨,也不亲近——或可说是“冷淡”。 但是从林有致牵的那条线为起始,之后大事接连不断,两姓皆互有来往。陆氏与秦氏,终于借着各自最重要的后辈之间的交情,初次建立了足够友善的联系。这是真正两利的事。 既然已经有了完美的开始,最好不过“亲上加亲”。 在秦悦风心中,宋平安就不必说了,就是林有致也要靠边站;他最乐见其成的,当然是陆启明与他姐姐秦悦容。无论是家世、武学层次还是性格处事,显然都是他姐姐远胜;至于年龄——修行之人,只差四五岁,真如浮云一般。 这亦是两个家族共同的意愿。 秦悦风不担心秦悦容的想法——她向来都做正确的事,也最喜欢正确。? ?????只是陆启明看起来平和近人,骨子里却分明比他更随性,这种人心中若真做出决定,任谁都不能改变。 好在现在仍有余地。 陆启明对宋平安很好;但他对其他人也一样好。若说陆启明就真的喜欢上宋平安了,秦悦风看着还真不像。 林有致么……秦悦风则觉得陆启明对她,又似乎是视为知己的意思多些;更何况——他可是听说过,林有致并没有嫁出林家的打算;没看人家自个儿去黑三角打天下去了? 再说,如果陆启明真是喜欢林有致,那他看到这大唐的太子在眼前笑得一脸灿烂,难道不是应该冲上去揍一顿? …… 陆启明感觉到一道视线,顺着回望过去。 入目是一张有些印象的脸。唐晟。 由于十分顺手的缘故,那场变故中的唐晟与大唐,是他与林、秦共同挑到的牺牲。而数月之后的此刻,再见这位最大的输家,却丝毫看不出之前的种种恩怨。 唐晟生了副好皮囊,浓眉大眼,嘴角笑容和熙又坦然。这种相貌的人极易取信于人,再加上他大唐太子的身份,此时他身周早已聚集了不少新结识的年轻俊杰。 之前他看到林有致画像的时候,既无情意也无怨怼,仿佛她根本不是他曾追求过的女子,也不是曾害他性命的仇人,目光清明平静。随后唐晟自然地向着陆启明这里望了过来;对视之后,微笑着轻一点头作问好——确实很像是有过一面之缘、又关系疏淡的人。 虽然知道现在情境很不适合,但陆启明还是忍不住有些笑场——唐晟这幅做派,才真是摆明了要狠狠报复回来的样子吧? 对于必然要折腾些风浪的唐晟,换成是一年前的陆启明,或许还要在意;但现在,陆启明已然不再有与他过招的兴致了。 陆启明回顾了事情经过,忽然想起唐晟其实不曾主动招惹过他;若再有闲心去细数一遍“仁义道德”——反而是他欺负唐晟多些…… 想到这里,陆启明不由失笑。 秦悦风注意到了他们两人视线的交汇,点评唐晟道:“看模样倒是个人才。”他挑眉去看陆启明神情,奇道:“不过你对他笑什么?这可不像要打架的表情啊。” 陆启明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了?” 秦悦风理所当然道:“趁现在还不是中武的‘同学’,打打杀杀不会被罚。”顿了顿,他补充道:“你看他——不知道下了多大决心。反正早晚的事儿。” 陆启明摇头笑道:“秦悦风,你是不是忘了——你跟唐晟才更有大仇吧?” 秦悦风笑眯眯“哦”了一声,后又语气轻快道:“不过他显然要先找你麻烦,到时你早就代我解决好了,我又何须忧心?” 陆启明凉凉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修为虽然比谢云渡差远了,但欠揍的水准可真是不分伯仲的高。??? ?? ?? 要看?书 ” …… 这一届中,有术修天赋的,再加上青衣,一共二十三人。他们并不占用武修的那三千名额,也允许自愿决定是否参加新生大试——不过不参加的话,自然就没有奖励。 青衣早早走了;而术修中,除了那个穿黛衫的瘦弱女孩、另两个确实身体不好的少年,其余皆继续随着武修们一起参与大试排名。 夏五原本也准备装虚弱偷个懒,但被陆启明劝回去了——夏五修为是差了些,但修为只占总数的两成;现在尚不清楚二试三试的具体题目,说不定夏五有机会发挥寻宝的天赋也未可知。 至于陆启明自己,并不看重武院列举的那些奖励,更早已过了与这些一二十岁的年轻人们争名次的时候。不过他依然乐意按武院的流程慢悠悠地走——何事不可游赏?何处不能修行? 陆启明已经确定了今后修行的道路——**方面,既已是凤族的身体,自然要依照《凤衍诀》继续;放弃优势才是不智。 虽然他现在不能笃定结丹时识海没有相融的原因,但这种情况却给了他兼修术修的可能。陆启明今后也会以术修的身份在外行走,以对凤族身份做简单遮掩。对于“凤族与术修不可能同存一身”这一点,其实知道的人极少;但最需警惕的,正是这些少数人。 同时,依照前世之法修心。肉身所限,陆启明不再修行前世的功法;但那个世界的修行理念却在陆启明心中根深蒂固,无法摒弃,也无需摒弃——因为陆启明如今依旧认同。 内观己,推而映天地。故对陆启明而言,所见所闻,所遇所思,皆可作为内心修行的观照了。 …… 新生大试的第一场没有“发挥失常”之说;与其说是考试,不如说是登记了。所以气氛还算沉静。 数百位身着深蓝色学子服的师兄师姐,带着工具和纸笔散入大空崖各处;他们每个负责五十名新生的修为验证。 走到陆启明他们这边的是位胖乎乎的师姐,一看就是性格极好的人。听她介绍自己,名字也很好听,叫做“童瑶”。 陆启明注意到这位童师姐带来的方正木盒——通体是刻绘了秘纹的乌木,顶面的中央镶嵌了一枚透明的莹石,底部则是一整块淡青色的灵玉。他用精神力扫过一遍,轻松便看出了这盒子的道理。 这一种灵玉对武修的内力的相容最佳,同时又能与很多阵法接洽。将内力输入进去后,不同等级的力量对其中阵法的激发程度也不同,最终通过莹石发出的光芒,判断出准确的修为级别。陆启明辨认了盒内刻录的阵法,等级不高,到小周天高阶即止;但在今日的情境中,显然够用了。 不过…… 陆启明微一皱眉——如果是这种判断方法,不知道轮到他的时候,会不会再出意外。 他为了使自己的特殊状况在今天看起来正常一些,这几日好不容易才把修为稳定了些。算着时间,在一试期间他的修为能定在武师三阶,不至于再忽上忽下地吓着人。只是没想到——过去都是老师直接用感知判定,谁知道今年武院怎么就用这个新物件了呢? 凤族功法修炼出的力量,本质上是类似于“内力”的能量和精神力的融合体;所以能不能被那个盒子测出来——陆启明觉得悬。 这样想着,陆启明暂且退到人群后面,一边再确认一下里面那阵法激活时的效用。 …… “王一言,武师二阶。”童瑶看了眼莹石发出的浅淡橙光,在本子上写下第一行字。 “袁珂,武师五阶。”五阶很不错啊……童瑶抬眼,对眼前这个眉眼媚丽骄傲的少女微笑鼓励。 “杜醒,武师二阶。” “钟不易,武师一阶。” “纪还,武师三阶。”童瑶继续记录。 …… “宋平安——”莹石骤然爆发出浓盛到了极点的橙光——已经无限接近红色了。 童瑶讶然抬头。 眼前的少女只扎一束简单的高马尾,面容比之前的袁珂明丽更甚,但却毫无骄纵之气;对上她的目光时,竟还有些不好意思。 童瑶对她柔和笑笑,写下四字:“武师巅峰。” 接着走过来的是一位背着重剑的黑衣少年;童瑶看了耀眼的莹石,写道:“顾之扬,武师五阶。” “夏五……”童瑶看着莹石上的淡黄光芒,忍不住一笑,低头写:“武者四阶。”然后她看到眼前的少年脸色通红地急急辩解道:“师姐我我我是术修!” 童瑶忽然想起这一届术修天赋第二的就名叫“夏五”,顿时恍然,真诚笑道:“我记得了,你很厉害呀!”那个叫做夏五的少年连连点头,傻笑着向后面走去。 童瑶暗笑,抬头看到一个白胖的青年走上前来;大约是因为都生的胖,童瑶觉得很亲切,见他一脸紧张,还小声安抚了一句。她心想,可能他修为不太好吧? 没想到莹石却橙光大亮——童瑶讶然看到他猛舒一口气,暗暗奇怪,怎么好像他也不相信自己修为的模样?童瑶提笔写道:“姚成象,武师五阶。” 姚成象之后,走来一位谪仙人一般的白衣公子,几乎让童瑶看得晃了神,她心里顿时很不好意思。 这白衣公子坐下后却没有碰灵玉,而是微笑着低声问她:“童师姐,可以测试术修的修为吗?” 童瑶一怔,才知道他竟原本就是术修,连忙从盒子后面的暗格中取出一颗晶莹透亮的圆石递给他,然后吃惊的看到圆石在他掌心现出红色光芒——小周天境界的术修?居然在进学院之前就已经…… 她接过他还回的圆石,郑重写下:“穆昀意,小周天初阶。” 刚放下笔,童瑶抬头便看到了一位身穿大红衣袍的男子,心中不由想着,她这次分到的五十个人,相貌不凡的可真多。 “秦悦风——”童瑶正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便看到木盒顶上的莹石蓦地爆发出深而艳的红色,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周天中阶!”这个修为,已经比武院大多数的学生更高了。她此时自然已经知道眼前这位,就是这次最有名的三位之一了。 童瑶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暗道:“像他这样的人进了学院,真不知道要被师姐们喜欢成什么样……” 秦悦风起身后却并未离开,而是转身看向后面的女子。童瑶也望过去,看到那女子面容与秦悦风近有八分相像。 红色光芒亮起。童瑶这次已经不再大惊小怪,低头写:“秦悦容,小周天初阶。” 没想到的时,她还开始感慨“是不是所有的小周天都分到她这儿”这种话,反而是听到秦悦风失声惊道:“姐你什么时候破境的?!” 童瑶大讶,他们不是姐弟么?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 看到无色莹石转为鲜红的那一刻,陆启明望向一脸平静的秦悦容。 此时注意看秦悦容时,才隐约觉出她的气息变得特殊,像烟云和梦境,而非平常的武修。 陆启明心中一动——果然是“她”吗? 秦悦容回眸与陆启明对视,带着一贯的娴静笑意,看不出心思。 她很快收回目光,简单回答秦悦风道:“三天前。”说着,她已起身站到一旁,让位给后面的人。 只余陆启明了。 陆启明注意到那位童姓师姐的神情带着明显的期待好奇,心知她是猜到自己的名字了。他走上前去,依样把手放在灵玉上——不出所料,莹石毫无反应。 陆启明嘴角勾起一道莫名的笑意。 下一瞬,红光大盛。 童瑶毫不怀疑地微一点头,提笔写道:“陆启明,小周天中阶。” 大多数人都觉得理所当然;而秦悦风等一众最熟悉陆启明的人,表情个个像白日里见了鬼。 可惜童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收拾东西回去了。 …… 远处,一直关注着陆启明这一片儿的两个人同时喷了一口茶出来。 唐绯瞠目结舌道:“他他他自己篡改了阵法?!” 张大延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唐绯看了半晌,意识到张大延居然是真的十分高兴,无奈道:“院长,你就是这样管学生的么……”——这难道不是作弊? “改的多好啊!”张大延把手拍得啪啪响,又小声道:“这小子刚刚才跟人比过一场,如果他修为测出来才是个三阶武师,那才叫惊世骇俗——不明摆着不是人嘛?你看现在这样——小周天中阶,才没人奇怪。” 唐绯结巴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大延大手一挥,问她:“小周天中阶,你说他打不打得过?” 唐绯想了想,点头:“能。” 张大延道:“那不就结了?一个意思嘛。” 唐绯恍惚的点头。 但是还觉得好像有哪点不对啊…… 第四十三章 如是壁上观(一) 山青云淡,景色甚美。要看书 ——然,众人只顾瞪大眼睛盯着陆启明一个,呆若木鸡。 小周天中阶?! 就今一早,陆启明不还是区区武师三阶吗?怎么只眨眼功夫,也没见有那天似的阵阵妖风,居然就已经与秦悦风修为齐平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修炼如此之快——即使那人是陆启明,即使陆启明是重修,他们也无法不震惊。 秦悦风忍了半晌,还是难以置信道:“你真的……?” 陆启明看了眼远处——那位童师姐已经把乌木盒与名册一齐交还给了院方。他一点头,道:“当然是假的。”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更震惊了。 “大惊小怪什么,”陆启明忍笑,板着脸道:“小声点。” 秦悦风翻个白眼,还是压低声音问出了几个人共同的疑问:“那刚刚测试的结果怎么不对?” “这很明显是——”陆启明不假思索地流畅说道:“我动了手脚。” 秦悦风顿时被噎住了,满身悲愤的控诉他道:“你怎能这般理直气壮?” 陆启明笑道:“我可不想整天被人围着看。”相对于荒唐的“三阶武师”,人们显然更愿意接受“陆启明是小周天中阶的修行者”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诸人倒纷纷认同点头,旋即好奇追问陆启明是如何做到的。?? ?壹看书 “阵法。” 他们中有几个身份特殊,其他年轻人也知趣地不往他们跟前凑。眼下周围无外人,陆启明便简单解释一二。 乌木盒子中的阵法,原本是一级一级地激发的;其中勾勒墨线的材质正好很巧,用精神力就能修改推动——这对陆启明来说实在轻易。 陆启明在发现阵法确实对凤族修为无反应的瞬间——当然这一句他没有说——就干脆利落直接改了阵法的结构。其后,只要有力量注入灵玉,无论是什么级别、什么性质,都会使莹石发出同一种强度的红色光亮;即,代表小周天中阶的那种。 听了这话,众人默然无语。他说得简单,但一瞬间就把阵法改了、效率快到连时间差都感觉不出——这岂是正常人能做的事? 秦悦风不甘心道:“那下次再用那木盒,岂不是立时被人发现不对?” 陆启明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改回原样了。” 秦悦风缓缓点头,沉默一个抱拳。 …… 雪松、杉木;山茶红而有容。 树植花草们兀自熙攘热闹着,大空崖上的年轻人们却更加安静拘谨——记录修为的师兄师姐陆续完成返回;大试第二场即将开始。 再次登上高台的,仍是之前那位严肃的中年女老师。??? 要?? 看书陆启明等人原先只从她最初的自我介绍知道她姓“俞”,经过秦悦风补充之后,才知这位俞老师竟也是与苏路一样的“教授”。她在武院四大系中的“术数”系任职,所以与秦家有过几次交流。 虽然武院中的品级并不依照修为划分,但教授一般都是大周天境界的修行者,因为很多修行上的改进、新设想等,都是要以深厚的修为作支撑,才能实现和验证的;比如“文藏”系的苏路,她就是用大周天的修为证了画道,才从博士升为教授的。 但陆启明却看出俞教授分明仍是小周天;这一点正说明——她的博学与贡献,甚至更高于许多大周天的老师。 俞教授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不少人变了脸色:“鉴于大家的平均水准远高于往届,二试的内容有所变动。” 她向下面的年轻人们展示了一卷书,继续道:“加上我手中这卷,共有二十六卷,是一位杂学大家的著作,以游记、随笔的形式叙述,其中涉及了武学、天文、医理、占卜等各方面的知识。” “武院选取了其中的五卷作为本次二试题目。” “大家需要做的,就是三个时辰的时限内,尽可能多的解读卷中所述,并从中总结出正确的武诀,并简单地展示出来。” 听完这句,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次的二试题目也太折磨人了吧? 消息灵通的早就知道,武院对悟性的考察,一直以来都是直接给学生们一套全新的武诀,看他们在现学现用的情境中,能达到几分水准。 这已经够难的了。武诀一般都是用极精简的古语表述,一般人光要理解透彻,都需要大量的时间;至于发挥武诀的真正威力,更是需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的练习。虽然能够参加新生大试的,都是资质极佳的年轻人;但想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用出,就算不求完善,很多人也做不到。 谁知这一次更加夸张,连武诀都没有直接给,还需要自己在书中找——怎么可能做到?想到这里,不少年轻人急的眼圈都红了。 俞教授也清楚这个要求难度不低,立刻解释道:“这次考试没有合不合格之说,武院会根据大家的表现按梯度评分,只要尽力即可。” “同时,”俞教授强调补充道,“改变规则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同学提议——考试题目应该能体现他们炼药、阵法、术数等方面的特长。” 听到这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骂:“到底是那个王八蛋提议的?!” “所以,”俞教授继续道,“除武诀之外,大家也可以将书中描述的药剂、阵法等等的具体制作方法总结出来,这些知识的得分并不比武诀低。” 有人窃喜有人愁。 “好了,”俞教授环视一周,难得给了一个温和些的微笑,道:“大家现在尽快去二试的考试地点吧,就在对面。” …… 陆启明与秦家姐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对视一眼,同声说了一个词—— “壁上”。 中武的许多地方,名字都起得十分率性;比如藏有很多书的“有”,以及这对面的“壁上石窟”,皆可顾名思义。 年轻人们纷纷依言相对面望去。 时已近正午,山间深浓雾气散去大半,与大空崖两相对望的陡峭高山隐约得见真容。那面巨大的山壁之上竟凿有无数石室。每间石室皆顺山势而建,大小方向皆不尽同。 站在大空崖向上仰望,只见山壁接天而去,石室掩映云间;这一幕太过宏美壮观,人人皆震撼不能言。 原来竟要在那些石室中考试吗?年轻人们想象着坐于其中俯瞰万水千山的感觉,一时间心中又是新奇、又是激荡,倒压过之前的担忧了。 陆启明,秦悦风等少数知道详细的人,则心中暗笑——现在高兴?未免太早了! 壁上石窟确实是中武最知名的修行地之一,选址、修建和其内布置皆极有考究,兼有清音阵、静息阵等诸多阵法增益,于其中修行事半功倍。 只有一点,妙又不妙——就是到达这“壁上”的方式。 很快有人出声相问:“老师,我们怎么过去啊?” 虽然那山就在“对面”,但是两侧山壁皆陡直而下,中间毫无依凭。想要过去,恐怕要下山再上山;中武的山又太大,一来一去,岂不是半天功夫都要耗去了? 第四十四章 如是壁上观(二) 眼看着俞教授径直向崖边走去,年轻人们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重了;他们心惊胆寒地盯住了两山之间的那些绳索。 近百根平行的绳索将大空崖与对面那座山相连,根根绷得笔直。绳索通体呈赤褐色,表面光滑却不反光,仅凭外观难以辨认材质。绳索约有人手臂粗细,但与山崖之高、两山之远相比,却是蛛丝一般的不起眼。 事实也是如此——方才观“壁上”景时,绝大多数人都直接把这些绳索忽略了;即便有注意到的,也只以为是武院用来固定某种东西,真万万没想到—— “没错,”俞教授十分平淡地点头:“现在,就请大家尽快通过这些绳索,前往对面的壁上石窟吧。” 一片寂静。 之前感受中清凉宜人的山风仿佛一瞬间凛冽了起来,下方遥远飘渺的激流声则不断提醒着他们此处究竟有多高,绳索的尽端甚至还模糊不清地隐没在云雾中……这种地方——若是失足跌落下去,绝对粉身碎骨无一丝幸理。 张大延不知何时也跑到了前面,满脸笑容地安慰道:“同学们不用害怕,有本院长在,怎么也不可能会让谁摔着呀!” 然而他语气中的兴奋实在太过明显,直叫人忍不住暗中腹诽——这主意该不会就是张院长提的吧? 虽然可能性极大,但张院长看上去不像俞教授那样严厉不容置疑;很快有人试探着问:“院长,今天雾气好像有点儿大,看都看不清了,您看要不……”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张大院长爽快无比地一个拂袖——飓风瞬起,烟云尽散! 张大延捋须长笑道:“好!现在没了!” 众人彻底傻眼。 这下,绳索是能看清了,但是那些险谲的峭壁、尖锐的岩角却看得更清了——难道没有更吓人? 看到张大延好整以暇地打了一个“请”的手势,人们皆忍不住齐齐退了一步。 …… 趁着大空崖上一片慌张混乱,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少女偷偷溜出了陆氏的队伍,飞速朝陆启明这边儿摸来。 陆启明含笑看着她凑近,戏谑道:“小祺儿忍不住了?” “以前我没怎么听过,这回一听——他们说话怎么会无聊成这样?”陆子祺耸了耸肩,撇嘴道:“也不知大哥他怎么忍下来的。? 要看 书” 她长舒一口气,嘻笑道:“反正到了二试大家都要分散的,我就先过来找哥哥咯。” 陆启明与远处的陆锦成对视一点头,轻声问陆子祺道:“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忘记给大哥说一声?” 陆子祺连连点头道“说过了”。 秦悦风在一旁夸张地叹了口气,嘲笑道:“真不懂你们这些姓,总做这些没趣儿的形式干甚——一露面就拉帮结派讲究站位……啧啧。” 陆子祺心里虽然十分赞同,但还是立即冷哼道:“那也总比你们算卦算出家主的靠谱多了!” 秦悦风一脸“你们这些俗人”的嫌弃表情,但总不好再与人家小姑娘争辩,转头问陆启明道:“看这意思,你们家的人……是已经定了?” 看陆子祺还在瞪视秦悦风,陆启明很配合地点头道:“废话。” 对于陆秦两氏联姻的意思,陆启明自然知道;而这件事,也有可能着落在陆子祺身上。虽然只是可能性,但每每想到,他还是看秦悦风十分不顺眼。 秦悦风翻了个白眼。 陆子祺喜笑颜开。她又指了指山崖那边的绳索,抱住陆启明胳膊可怜兮兮道:“哥,我怕高。” 陆启明不假思索答允道:“放心,我带你过去。” 话音刚落,陆启明却眉峰一挑,抬眼向崖边望去——张大延正盯着这边儿,笑得和蔼。 耳边是他的传音。 “小子,你若能带着个人,同时保证绳索一丝不晃——我不但算你妹妹过,还再给她加五分,也不拆穿你修为——怎样?够划算吧?” 陆启明略一思索,便领会了张院长期待看到的那些后续效果;他自然忍着笑点了头。 …… 达成与张院长的秘密约定后,陆启明开始仔细观察那些绳索。 两山之间距离甚远,即使他是凤族,也不可能一跃而过;至少要在绳索上借力两次。精神力一探,陆启明就意识到这件事一点也不简单。 绳索明显的不久前新置换的,与他过去知道的信息不同;是用软赤铜与曲香木芯一起炼制的。两种原料本就是以“韧”出名,再加上专门的炼器手法…… 这样的材质,别说承载两个人的重量与借力,就算是一般山风的风力,都会使之轻微摇曳——此刻的“巍然不动”,显然是张大延故意造成的假象。??? ?? ?? 要看?书 若是普通的藤木也就罢了,但现在这种情况,仅凭凤族的天赋已不足够。 陆启明感受着今日风的流速——尚可;但不知道到时候,张大延会不会一时兴起再挥一把袖子干扰他。除了对相反冲力的计算,陆启明思来想去,最终还要用精神力控物这种法子。 且先行试验一二。 陆启明分出些精神力散布在一根绳索四周;因为他已十分清楚那绳索的坚韧程度,所以“试验”时他特意用的力道重了些…… 下一刻,陆启明脸色一变——怎么就这样就断了? 陆启明连忙用精神力将断口两边勉强拉住,然后怀疑地看向张大延,却见他正与身旁一绯衣女子交谈,连绳索断了还不知道。 绳索原本就绷得极紧,此时一断,纵使陆启明试图保持原状,但断开的两端还是不可抑制地渐离渐远。 陆启明无奈,只能轻咳一声提醒道:“院长,有一根忽然断了,您能不能帮忙接上?”陆启明现在的修为还不能传音,但他知道远处的张大延肯定听得到。 张大延明显一愣,诧异地把目光转向那一根目前还看不出异样的绳索,呆滞半晌,气急败坏传音道:“臭小子,你又干了什么!” 陆启明认真地猜测道:“可能是这根绳索有问题;是不是哪位师兄炼制时候出了差错?” 张大延怒:“放屁!那就是我炼的!” 陆启明:“……” 沉默片刻,陆启明继续道:“院长,您要再不管,我真拉不住了。” 那边,张大延看了一眼缺口缓慢变大的绳索,忽道:“你小子不是还没开始学术修?这绳子两头的拉力大成这样——你怎么做到的?” 陆启明微怔,下意识松开了绳索。 接连两声爆响;是断绳拍击在山壁上的声音。 …… 绵长回音不绝于耳,大空崖上却静的吓人。 人人脸色发白。原本被告知要由这儿过,都已经够让他们膝盖发软的了;然后现在又亲眼目睹这绳索有多么不结实——没人碰,它自己都会断;更何况人还要在上面走? 始作俑者陆启明自然不担心这个;他此时正思索自己的精神力变化。 涅槃后他**强度的提升太明显,精神力总量却几无变化;随后也没有需要他大幅调动精神力的事,所以陆启明居然一直没有发现精神力“质量”的改变——不,更应该说——即使现在,陆启明也感觉不出精神力与涅槃之前有何不同。 在陆启明的感知中,更像是“他自己维持原状,而外界事物相对于他——变弱了”。 陆启明微微蹙眉。悖论。 这时,张大延的声音再次在大空崖上响起,内容十分恶劣:“二试时限三个时辰,就从现在算起——所以越晚通过的,答题时间可就越少。走还是不走,你们这些小家伙们自己把握吧!” 一片哀号声中,陆启明听到了张大延的传音催促:“小子,你要是不第一个上,之前我答应你的可是不作数的。” 其实张大延倒不必担心有人在陆启明之前;因为即使知道犹豫胆怯会耽搁时间,大多数人也不愿意第一个尝试。 陆启明微微一笑,对陆子祺道:“小祺儿,咱们先过去。” 不管怎样,精神力的变化对他百利而无一害;至少当下这件事,是肯定没问题了。 …… 在数千身形凝定的沉寂人群中横穿而过,动静是极明显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陆启明;当看到他牵着黄衫少女的手、直到山崖尽头也不曾放开的时候,那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在人们心头缓缓浮现清晰——他该不会是准备带着那少女一同过去吧? 下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张大了嘴巴,无声惊呼。只见—— 陆启明将那少女打横抱着,足尖只轻一点地,便带她飘然而起,身形轻若鸿羽,仿佛根本不受一丝重量的束缚。 在无声震惊的目光中,陆启明在绳索接近正中的位置停下。人们不禁想到,再抱着一个人的情况下尚且如此,若只陆启明自己,岂不是几乎能直接跃过去了?! 山风习习,陆启明抱着容颜精美的黄衫少女悬空立于两山之间,衣袂翻飞,真如将乘风而去的仙人一般。 更奇的是,那纤细的绳索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居然纹丝未动!人们暗暗猜测——莫非,那绳索竟是固定牢靠的?并不会摇曳摆动?但是之前断掉的那根又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人们见陆启明似是低头对怀中少女说了句什么话,使得她开心笑个不停,笑靥之美胜于百花绽放。 不少女子羡慕地望着这一幕,纷纷向旁人打听那黄衫少女的身份。得知她只是陆启明的妹妹之后,她们的笑容与眼神皆更加柔和,专注望着陆启明的身影,心思百转。 片刻后,似是等黄衫少女看够了风景,陆启明二人身形再起——依旧是轻盈如烟云,再停稳时,已距对岸仅十余米。 绳索始终未曾晃动分毫。 人们心中皆已笃定绳索是定死的了——第一次下落时就罢了;可陆启明在方才再度腾起的时候,绳索竟仍未有动——这已经不是武学修为能解释的了。想到这里,人们都微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固定的绳索,那就简单多了。 一旁的张大延暗暗窥探他们的表情,心中窃笑不已;他再回头时,陆启明已经带着陆子祺安稳落了地。 张大延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好了,现在已经有两位同学安全通过,你们大可以放心了。都开始吧!” …… 因了周围这些个世家公子哥儿的灵通消息,顾之扬等人很早就知道,这山崖下安置有阵法,即使没有大周天修行者看护,失足跌落的学生也绝对不会有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顾之扬自然不觉得有需要畏惧之处。他把背上的重剑放稳,二话不说闷头就走。 “急什么,”秦悦风一把拉住他,眺望了眼对面回头望向这里的陆启明,冷笑着笃定道:“你看那家伙居然没有直接去‘壁上’,以他的性格,这绝对不正常——我看多半他是刚刚干了件坑人的事儿,现在等着看成果呢!” 顾之扬一怔,一言望向对岸,果然见陆启明与陆子祺并没有抢着这难得的先机直接去壁上石窟开始考试,而是站在树荫下面带微笑,悠闲地看着向绳索靠近的人们。 穆昀意点头,笑意有些复杂:“我正要说这个——我刚才用精神力看了,那绳索的材质很有意思,是软赤铜与曲香木芯的混合。” 秦悦风与秦悦容同时失声惊呼:“什么?!” 其余人不知道这两种材料的特性,待穆昀意解释过之后,皆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那他是怎么做到不让绳索晃动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想不清楚;现在他们清楚的是这一点—— 这一批放心大胆往绳索上跳的人们,绝对要倒霉了! 第四十五章 青麓笔谈 秦悦风猜得对极,某人还真是在等着看热闹。壹看书 ? 临近正午,树荫下乘凉恰好,此刻这边的山崖又只有这悠哉的兄妹二人,视线最是一览无余。 当然,以陆启明的精神力,要看也不必非待在近处;但他抱着陆子祺站在绳索时已经告诉了她玄机,以陆子祺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肯定要近距离观察“效果”不可——大空崖那边被她笑容恍了眼的少年们,定然想不到那双天真纯美的眸子里,却藏了满满的幸灾乐祸。 陆启明引发的议论热潮逐渐过去,第一批准备过崖的人缓缓向平直静止的绳索靠近,大空崖再次安静下来。 即使有成功的先例,敢于上前的人也不多,只堪堪与绳索数目齐平;陆启明随意扫了一眼,却连熟悉面孔都没有。 秦悦风居然没有抢先过崖——这一点令陆启明颇为失望。而触上秦悦风瞪过来的目光时,陆启明便了悟自己似乎表现得太明显了。 那么下次准备坑人时他会注意一点的;陆启明微微颔首。而看到接下来的场景,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吃惊的微微睁大眼睛—— 只见对面近百个少年先是对好位置,又后退数十米,气势汹汹一段助跑后,猛一蹬地,齐齐腾空而起,向各自面前的绳索径直跃去! 陆启明嘴角抽了抽,这未免夸张了吧?难道正常人不应该是选择稳妥地一步步挪过去么?此刻仍在原地用脚尖试探绳索的,竟只有寥寥四个。 然再想,有这样的效果倒也不算出奇。 对于凤族而言,身处高空非但不会紧张,反而有种源自天性的放松自在;可对眼下这些普通的人族少年们来说,站在那悬于山崖之间的绳索时候,越是缓慢小步,置身万丈高空的眩晕和恐惧就越强烈、越难以忍受。加之此时出列的人又皆勇猛异常,对自身实力无比自信,以至于在陆启明的误导之下,竟不约而同决定沿用陆启明之前过崖的方式。 看着近百个义无反顾腾空而起的身影,陆启明心中终于有了点儿过意不去。?要?看书 他本来没打算一口气坑这么多个,真的。 陆启明还在忍着不笑,另有两人却毫无禁忌顿时长笑出声——陆子祺和张大延!见此,陆启明隐约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小祺儿也就罢了,但对面那位——身为中武院长您这样笑真的好么?” 这也是所有年轻人心**同的谜。 笑声中阴谋得逞的含义实在无法更明显了,发出的一瞬间就让那近百个少年汗毛倒竖,脑海中警铃大作;然而他们此时都已远远跃出了崖边,反悔哪儿还来得及? 下一刻,他们足尖顺利而精准地接触了各自选定的绳索,身子却毫不受力地继续沿之前的轨迹继续向下坠! 他们神情刹那间剧变——脚下哪里是想象中坚硬的钢条?这简直比弓弦更韧更弹更……连这句话都还来不及想完,他们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先是一滞,短暂而可怕的静止之后,脚下的绳索凶猛回弹而上,然后他们冲天而起…… 大空崖上,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们齐齐陷入呆滞;他们想,他们应该知道院长笑的原因了。只见—— 近百个少年整齐地被抛向更高的天空,升至顶点时,手舞足蹈地以各种奇怪姿势向下坠去,在远处看就像下饺子一样。 群山之间回荡起悠长的“啊——”声。 少年们往下掉了好久,才被无良的院长捞上来。剧烈地失重感仍残余在脑海中拍击不断,他们面无人色地听着院长的狂笑,只觉得心中有一万头荒原巨象奔腾而过。 人们再次望向那些静止的绳索和遥不可及的“壁上”时,皆欲哭无泪;然后他们同时想到了某件事,齐齐盯住对面树下的某人。 陆启明立刻收到了有生以来为数最多的幽怨目光。 一时间,大空崖上再次没动静了,之前那近百人也默默地走回了人群——再“勇猛异常”的人经了这糟心事儿,都得缓缓。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越过了人群,站在了崖边。??? ? 陆子祺眯眼看清了那人,震惊道:“姚胖?!我没看错吧?他何时有这等胆量了?” 然而姚成象果然不愧是姚成象;他颤巍巍向远处的陆启明伸出手去,使劲道:“陆少救我——” 众人绝倒。 陆启明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走了一步,耳边顿时炸响对面俞教授厉喝道:“过了的一律不许回来!” 她冷着脸盯着陆启明,显然这话就是针对他说的。俞教授心中暗道,“抱一个人过去还不够?你难不成还想把所有人全部都抱过去?!” 这次新生大试,虽因了张院长天马行空的掺合而显得跳脱了点儿,但考试内容实是有讲究的。 比如,一试登记的是修为,看似简单潦草,本质上是同时考究了学生的资质与努力程度。而二试悟书之前要求学生走这特质的绳索,则是看他们的应变能力与心境几何。 以这些年轻人们的修为,安全通过是绝对足够的;但是耗时多少、又对之后的感悟影响多少,这些才是武院要看的。如果考生们都被陆启明一个个拎到对面,那她们这些老师还看个什么? 对于俞教授的阻止,陆启明只想说一句“甚合我意”。 他微笑朝对面一挥手,与陆子祺一起施施然向壁上石窟走去。 …… 风吹林木有飒飒声,平整石径唯行人两位;是难得的清静。 壁上石窟看上去近在眼前,但若真正到达,仍有一段距离。陆启明二人却不约而同选择和缓步行,仿佛踏春。 或说,对这兄妹二人而言,也真的就是如此了。 对于武院的二试,陆启明自不必说,即使是陆子祺也丝毫不怕。凡事出身世家的年轻人,没有哪个不精于古文经义;而相似的题目类型,他们也早在族学中考过无数遍了。更何况,陆子祺过去虽惫懒贪玩,但悟性向来无可挑剔。 既然二试对他们而言毫无压力,兄妹二人又偏偏都不看重名次,此时的悠闲便不难解释了。 再走几步,散逸着灵气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壁上已近在眼前。陆启明抬头望过去。 石室间间皆不同。有些几乎全然敞开,不作丝毫遮挡;有些则简单立一面石壁;有些却几近封死,修行者想要进去,甚是要缩成一团从窗格过去。 这些遮挡看上去信手而筑,毫无道理可言;而陆启明和陆子祺却立时了悟到,这是在织造石室内部的光影效果。 大宗大姓,为了增益修行稳固地位,简直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类似于药剂、燃香、阵法等等,对他们来说都算极凡常的方法;再讲究些——连修炼室的位置、朝向,构筑时的材料,墙壁名家字画的位置,以及日升日落过程中光线在室内的变化……种种这些,凡是对修行者心情和感知有一丝影响的,全是需要一一考量准确的。 长久以往,这竟也发展成了一个专门的行业,其所需知识之精深丝毫不亚于炼药。陆启明与陆子祺倒不必学习这些,但眼力却是够的——不必细看,二人便清楚这壁上石窟的盛名一丁点儿也不曾掺假。 陆子祺不禁感叹道:“中武确实是大手笔啊,这些石室居然也舍得让学生们随意用。”这等耗费心思的修炼室前期造价极高不说,其后的阵法维持亦是天价;即使在世家,也只有最优秀的一小部分能够随时使用,其余人每月配额都很有限。 “不完全是。”陆启明笑着摇头,道:“中武给学生无偿使用也只在考试时候罢了,平时若要来,似乎是每个时辰一‘贡’的价格吧。只是不知道现在规矩是否改了。” “贡”是中武内部通行的货币单位,取“贡献”的“贡”字。学生们通过竞赛、任务、助教等途径从武院获得“贡”,也可以用经商的手段与人交换。“贡”虽然与毕业无关,但却能在武院中换取高级修炼室、药剂、功法武诀、兵器等各种外界所没有的宝物。 如果有足够多的“贡”,甚至可以兑换法器;当然,还从未有人达到过就是了。 陆子祺显然也知道这个概念,点头道:“这还合理。不过……一贡相当于多少筹来着?” 陆启明微皱眉头,回忆道:“好像是一百;还是一千?”他看这类信息向来不怎么用心。 陆子祺也想不起来,大大咧咧一摆手道:“管他呢,都差不多啦!”她顿了顿,算道:“在这里修炼是一时辰一贡,那这样看,大试首名五千贡的这一项奖励,到不算太吝啬。” 听她提起这个,陆启明恍然道:“五千贡……那么‘贡’与‘筹’互换的比例应该是一百。”毕竟只是一个新生试而已,中武就算有钱,也不至于奖励首名五百万筹。 不过陆启明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不过,大试前三可以进入‘有’任意一层不受限,这一点倒还不错。” 陆子祺嘻笑道:“那哥哥可要给我讲讲它最上面那层究竟是什么好看模样。” 陆启明不假思索一点头。 说话间,山壁眨眼便到。 陆启明笑问:“小祺儿喜欢哪一间?” 少女亲昵地搂住他的胳膊娇声道:“哥哥想到哪儿,我就挨着!” 陆启明遥遥望了一眼云雾掩映的山巅,微笑道:“那咱们就上去瞧瞧。” 下一刻,陆子祺便觉身子一轻,四周景物以她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下坠,眼前豁然开朗;他们中途还超过了一只呆头呆脑的黑鹰。 耳畔响着陆子祺自由自在的笑声,陆启明调侃问:“听说小祺儿怕高?” “是啊是啊!”她笑个不停。 …… 视线开阔的高处最顺心意,恰有石室比邻两间。 陆启明把陆子祺送进其中一室,见她进入的瞬间,石室外凭生一道光幕,便再看不见室内情形了。陆启明了然——单向视觉限制的阵法;屋里人看外面则无妨。又半晌听不到陆子祺应声,看来亦自动开启了清音阵。 陆启明用精神力简单检验一二,知安全足够,便放心走入她隔壁那间。 石室约三十平。就地取材的灰白色整洁石板,及柔和而又与精神紧密关联的柏木;是一处沉寂而素净的空间。 陆启明平缓踱步至桌案,低头看书卷的名字,《青麓笔谈》。 书卷明显只是拓本;而他见到那四个字的刹那,神情立刻郑重下来——能写出此字的人,修为必在奥义境之上! 第四十六章 书画、山河与刀 椅子线条简洁规整,坐上去时却妥帖舒适,与面前的桌案一同散发着清淡的柏木幽静香气。? ????? 此刻陆启明正在翻读的,是《青麓笔谈》中的书画一卷。看着,陆启明方才了然,这书多半是某位大能写给后辈作启蒙用的。 与书法睥睨旷绝的气势不同,卷中叙述的语气十分温和,内容也并不晦涩艰难。比如“书画”这一卷,多谈书画鉴赏,也有些书法墨画的技巧;但每一篇于细微处皆有大气象,读之可得修行。 陆启明没猜错。《笔谈》自二百余年前问世之后反响极大,如今已成为神域诸多宗族的蒙学必修。这一届新生大试选《笔谈》中五册作题,也是道院的意思——衍纪更替,亦盛世亦乱世。而近年又已渐听得风雨之声,道院也希望能从各个分院中发现更多新鲜血液。 故《笔谈》这场,明面上虽然只占三成,但其被看重的程度却为三场之最,更有诸多加分机会。对于悟性超群的人来说,仅此一场便足以稳进中武。 陆启明对此有些猜测,但并不在意;他只是缓慢而专注地把这一卷书读完,合上,再放回原位。他站起身走向石室靠近外沿的位置,再次盘膝坐下,横放念慈刀于膝上。 览遍青山绿水、苍茫天际;然后低头看刀。 与大多数名刀不同,念慈刀通体未雕纹饰;只在侧面刻了“念慈”二字的古体铭文,经朱砂浸透后愈显沉淀内敛。 对炼器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选刀需看“锻纹”——经由炼器大家反复折叠锤炼后的刀刃,会呈现出清晰而规律的肌理纹路。锻纹正代表了刀的强度与韧性。然而念慈刀乍一眼看去,正反刀面却皆是平亮如镜。 但这并非是说念慈刀没有锻纹;恰相反。?陆启明用精神力透入刀身,便能感到不计其数的花纹曲折排列,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正因密集到了极处,反而肉眼难辨了。这是真正实现了锋刃之刚与刃体之韧的合一。 血槽的勾画则最集灵气。自刃体根部开制,起势规中沉凝,再以圆润弧度顺刀势前行,终在刀尖由宽化窄凌厉收笔,与刀尖契然如天成。 陆启明望向念慈刀的视线一直未曾移开;时间就这样无声流逝着。 “书画”一卷在陆启明合上书的那刻,便已被他完整清晰地复刻在脑海;而若是果真按照规则总结,陆启明轻而易举就能把其间提及的二十一式武诀全部演化而出。 但是,这些对于他统统没有意义。 所以陆启明从最开始就没有依照题目一一作答的打算。《青麓笔谈》或可为参考之一,他最终仍是在思考自身的修行。譬如此刻静放于膝上的念慈刀。 如今再看念慈刀,难免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毕竟,刀道与剑道有大不同。 确实有诸多武诀可容刀剑通用,甚至通过刀也一样能够使出上乘剑诀——比如陆启明过去就曾用念慈刀演化无生剑。但混淆刀剑只可用一时,却不可能攀至巅峰。 即便使用者性情相异,剑与刀各自真正的气质也依然长久恒定—— 剑取“锐”,刀重“稳”。 剑道鸣不平,而刀道平之。 剑道一往无前,刀道霸而有余。此“霸”非凌霸之霸,而是身在高处时自然平常的俯视;此“余”亦非藏掩露怯,而是攻守自如、游刃有余之“余”。 用刀之人不同,其刀道便也会在核心的前提下衍生出万千不同的外显气质——或狂放如澜,或迅疾如风,或变幻如电…… 对陆启明来说,最合心意的莫过于化繁为简,取其原意了。?要?看书 当然,这也是最适合他的。 比剑道更适合。 陆启明神色有瞬间的复杂,又很快归于平静。接着,他把视线微微抬高。 石室空气中有山林的清新与高空的疏凉。阳光净透,流泻于质感粗砾的高阔墙面,显出边缘清晰的轮廓,与阴影交织开合。 再远望。 山河碧透,层云渲染,九华峥嵘皆不见。天地收了入眼。 陆启明微微一笑,闭目凝神。 …… 中洲武院楼阁殿宇林立,其间有一座最为巍峨雄伟,上题“御守”二字。御守系主“实战”,世上风气尚武,其师生总数毋庸置疑为中武四大院系中的最多。 今日,御守主殿往常摆放的设施尽皆移去。空荡高旷的大殿中,悬浮排列着无数光幕,正与壁上的石室一一对应。 光幕对面浩浩荡荡摆了近百对桌案座椅;可惜除了被拉来做苦工的学生助教在上面正襟危坐,那三十余位负责监考评分的老师则满殿乱晃——懒散躺在椅子上的都已算十分端正,不少盘膝在宽大桌面上打坐修炼,有几个甚至绕到助教那片儿区域就地教起了学生。 至于御守系的院长卓知秋,则与另一位黑衣男子并肩站在房梁上。 卓知秋眉目平凡却极有威严,是中年人模样。而那黑衣男子面相比卓知秋看上去还要年轻些,像是仅三十许;剑眉星目,一身游侠气。 此时众多光幕皆颜色暗淡,看来尚未有新生到达壁上。卓知秋看了身边男子一眼,微笑道:“老李,我看你这是又晋了一级吧。” 李沧波神游物外地“嗯”了一声,半晌才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前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卓知秋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刚刚定然又是在思考修行上的事,无奈道:“我是说,你这都高阶了还顶个‘讲师’的头衔,这让其他老师都怎么称呼你?” 李沧波不假思索道:“本来就没人称呼我,他们不都绕着我走么?” 说什么大实话?卓知秋头疼不已,叹气道:“别说高阶了,你看看武院的大周天——除了你还有低于博士的么?”他再叹了口气,劝道:“以你的能耐,随便把你这几年新创的剑诀总结解释一二,升至博士绝对没问题。” “耳朵都起茧子了,”李沧波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道:“老子没那时间。” 卓知秋踹一脚过去怒道:“没时间你还过来添乱?”这一次监考的老师名单里压根儿就没有李沧波。 也不见李沧波动作,只觉他身形微微虚幻了一瞬,就轻巧避过了卓知秋一招无影腿。他视线扫过面前的光幕,百无聊赖地蹲下身坐在梁上,幽幽道:“找我徒弟。” 闻言,卓知秋眉峰立时扬起,震惊不已:“你这懒货居然也会收徒?!谁?” “不知道——还没收呢。”李沧波摆了摆手,指了指东边的术数系主殿,懒洋洋笑道:“这不是上个月秦解语给我算了一卦么?她说我今儿能见到个好徒弟,就来了。” “是秦院长的卦?怪不得。”卓知秋点头了然。他是御守系院长,秦解语则是术数系院长,但他们之间并不熟络,因为秦解语性子着实古怪且喜怒无常,也难为李沧波怎竟能跟她关系不错的。 下一刻,两人同时将视线投向最上方的一块光幕上——第一个学生到了! 入目是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 李沧波剑眉一扬,一拍大腿长声笑道:“漂亮!我喜欢!还是第一个上来——我徒弟该不会就是她吧?” 卓知秋无言道:“秦院长难得没有告诉你男女?”他扫了一眼光幕下面亮起的一行字:“陆子祺,武师三阶。”卓知秋回忆起她刚出现在光幕时的姿势,淡淡道:“这小姑娘应该是被谁带上来的。” 话音未落,与陆子祺并列的光幕也亮了起来。卓知秋看过之后,调侃道:“这一位倒有可能是你那个未来的徒弟——前提是你得能把人抢到手。” 一行字:“陆启明,小周天中阶。” “哟,相当不错啊!”李沧波看着光幕中那年轻甚至微显稚嫩的脸,啧啧赞叹。他偏头问卓知秋:“怎么?这小子很有名?姓陆啊……世家的人吧。不过陆家的人可不怎么讨喜。” 卓知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饶有兴味道:“这小子前段时间还跟他们陆家干了一架。” “真的假的?他难道不是陆家的人?”李沧波正好奇要再问,却见光幕中陆启明的视线直直向他们望过来,不由讶然道:“他这是发现了?——他懂阵法?” 卓知秋点头笑道:“没错。我听说他不久前还借助阵法一个人解了二十九个小周天的围杀局。”见李沧波神情平淡,卓知秋才想起他也遇见过类似的局面,便悠然补充了四字:“反杀十人。” 李沧波这才面露惊容,喃喃道:“全都是世家的人?”见卓知秋点头,他才感叹道:“那确实厉害。” 相识这么多年,可李沧波连嘴上服人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卓知秋心情甚好,便把关于陆启明的信息简短叙述了一遍。 “看这小子长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没想到折腾的大事倒真不少。”李沧波笑笑,又忽道:“不过他这样的徒弟我收不起。” 卓知秋讶然笑道:“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李沧波会说的话啊!怎么想的?” 李沧波简单回道:“感觉。” 这时两人看到陆启明放下书卷,在空旷处坐下后又取出念慈刀,皆一笑。 卓知秋摇头笑道:“我倒还不知道他修的是刀道。” “再看看吧。”李沧波目光转向临近一处新亮起的光幕,轻声道:“又有人到了。” …… 第四十七章 山水,山水 秦悦风心里是十二分的不耐烦。????? 一?看书 此时距离陆启明过崖已有一炷香时间还有余。以秦悦风的水准,再怎么慢也不可能晚这么久;之所以拖到现在,还不是因为那些人事多? 方才大空崖上那一群,有嫌绳索材质太奇怪的,有不想自己上还不愿别人先过的,有说早过晚过耽误时间不公平的……总之是被张院长吓过一场后,莫名其妙就闹成一团,群情激愤要求改规则。 对此秦悦风嗤之以鼻——对于那些半天过不了崖的人来说,再给他们十倍时间,也悟不出什么所以然。然而这第二场计算时间的规则偏偏还真的改了;现在是按过崖的人,一批批分别作三个时辰的倒计时。 不过秦悦风留意了张院长的表情,大约能猜出——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规则,之前那些话不过是他逗弄学生的恶趣味罢了。 即便如此,平白无故耽搁这么久时间,还是令秦悦风郁闷非常,连原本找个目标英雄救美的兴致都没了。院方那边刚把计时规则重新敲定,他就直接用上祈雨承风当先过了崖,一口气直接登至“壁上”之巅才停下。 秦悦风注意到最高处两间外的光幕,心知定是陆启明兄妹二人,暗暗腹诽了句“张扬”。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稍下方的位置算了一间吉利的屋子进去。 类似于这种程度的占卜,秦悦风早已是信手拈来。 放松坐在柏木椅子上,见周围陈设养眼讲究,秦悦风才觉得心情转好。 他伸手捞起桌上书卷举到眼前,一怔后猛的直起身坐正,下意识并指为剑比划了两下,低声喃喃道:“这字……” 秦悦风看着封面“青麓笔谈”四字沉思良久,皱着眉缓缓翻开;而看过几页之后,他神情明显一松,拿着书卷站起,勾唇一笑。 “简单。” …… 御守主殿的房梁上。 李沧波还没来得及看光幕下的字,就先被那一身红袍晃了下眼,忍不住笑道:“这又是哪家的风流种子?”而看到他转过来的脸,李沧波不由惊咦道:“好生眼熟……难不成我以前见过他?” 卓知秋失笑不已,抬手一指:“你看他名姓名便知。” “秦悦风,”李沧波一顿,恍然道:“原来他就是秦解语的那个亲侄儿。还真是像。”然而看到秦悦风接下来的举动,他又摇头轻笑道:“不过这性子倒截然不同。” 只见秦悦风手持书卷,只翻开几页,便拔剑而起,反手就使出一式剑诀;正是书画卷中出现的第一式“揣骨听音”。 秦悦风这一式演化极为精准到位,又是在看书的第一眼便即兴用出,悟性与武学基础皆不凡;但御守殿注视着他的两位大周天却无丝毫惊讶。毕竟,这等程度的武诀对秦悦风、陆启明这些人本就没有难度。 卓知秋回想方才陆启明认真读完整卷再放下的场景,再看秦悦风时,微微皱眉:“急了些,不够踏实。壹看书 ?” “非也非也,”李沧波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淡淡道:“这叫自信。有实力还温吞给谁看?我认为好的很。” 说话间,秦悦风又用出一式“琵琶上弦”。这一招位置靠前但极易忽略,且难上手,然而对秦悦风来说依旧不够一碟小菜。 看了这一剑,卓知秋也颔首道了句“确实不错”,然后带着戏谑的笑意望向李沧波。 李沧波苦笑道:“你别看我。虽然这秦家小子也使剑,但我可做不到把秦解语预定了的晚辈抢到咱们御守。” 卓知秋笑容玩味,低声道:“果真与秦院长‘熟络’……我猜你最近连练剑的时间都没有,而是日日有‘要事’去术数系吧?” 李沧波笑笑,平淡道:“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卓知秋斜过去一眼,好整以暇道:“不知道秦院长对这四字会有何想法。” “你!”李沧波云淡风轻的表情立刻挂不住了,喃喃道:“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想当年,卓知秋还是多么正经一个人啊。 卓知秋看他上钩,立刻道:“所以限你月底之前赶快把你那碍眼的头衔给我换成‘博士’!”见李沧波还要说什么,卓知秋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再说,你顶着个‘讲师’的身份,自己不在乎,总得为你那秦院长想想吧?” 李沧波一怔;他从前还真没想过这个。他思索半晌,点头不语。 卓知秋暗笑。 此时光幕已陆续亮起的不少。卓知秋环视一周,目光最终定在了中央稍靠右的位置——那位眉眼清淡的白袍女子,姜忍冬。 她与秦悦风亦不同。 秦悦风好歹翻看几页,而她却连内页都不曾翻看,只的卷名,便抻开一张新纸,提腕写字。 卓知秋微一挑眉,莫非她读过这些书?他手指一点,姜忍冬所在石室的画面立刻一转,显出她写的字迹来。 姜忍冬的笔迹很特别。即使不以世家的准则,她的书法也称不上好,书写时一笔一画,认真而有度,通篇无一丝连笔;但偏偏又无孩童稚气,反而莫名给人以肃穆感。 卓知秋看着她写,心中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 内容字字珠玑,却与武学无关;姜忍冬是这一届修为上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的武术双修。而这些却皆非她真正所重。 苍生医道。 姜忍冬不但主修医道,还选了其中最为艰难的苍生医道! 姜氏虽为医术世家,但并不代表着后辈个个必须学医。姜忍冬武修术修两方皆资质极高,又天生圣心,无论她选择二者任一,今后的修行都是通天坦途。然而她竟统统放弃,选择了最难登顶的苍生医道。 连卓知秋都心下憾然;也敬佩——她最是无愧天生圣心。 感慨之后,卓知秋移开了视线。 秦悦风已经内定是术数系的人;而姜忍冬也显然将去医药系。这一届最被看重的三人已有两个流失,仅剩下的陆启明总会进入他们御守系吧? 不过…… 卓知秋抬头看向陆启明所在的那片光幕,沉吟不语。 二试进行到此时,速度最快的秦悦风赫然已过完了书画卷全部的二十一式,陆启明却仍盘膝静坐,未动丝毫。若说陆启明的悟性真比齐名的秦悦风差距这么远,卓知秋是如何也不会信的。 那么,他究竟准备做什么? …… 时间早已成了次要的东西;陆启明仍在推演。 以书画卷、天地景为楔,以身所历、心所感为基,他要推演出一式完整的刀诀。 在剑道上他曾行至高处;而今生转修刀道,他则重新作为初学者。于是陆启明把刀诀的境界严格限定在了大周天以下,并以现世修行体系为主,只在极少困滞之处用了前世方法圆满其气韵。 务求稳妥无误。 曾翻阅过的万千刀法此刻一一流转于陆启明心中,抽丝剥茧,精华尽取。 刀剑相异则参照,相通之处又自然融汇其中。陆启明脑海中显映出无数幻影,同步演化着这一式刀诀。纷杂化为统一,虚浮转为凝实。 某一时刻,陆启明心中蓦然闪过《巨然山水篇》中的一句话—— “近视无功,远观则山河巍巍然具显,不备形妙而神韵集。” 微一笑,他起身出刀。 看遍了山水,便化山水。 第四十八章 观我自在通明意 即使是影像,对于人之精神气的变化,亦能显现些许端倪。? ? 要看??书? 在陆启明睁开眼睛的前一刻,卓知秋心有所感,抬手一指——陆启明所在的光幕瞬间放大前移,直接将其余多数小片光幕遮住。 李沧波原本正专注地盯着下方某处,谁知他正看的人倏一下被挡了个彻底,正要发作却恰看到陆启明抬臂起刀的那刹;李沧波眼神顿凝,闭口不再言。 见卓院长如此动作,御守殿中其他人亦安静下来;然而在他们着视线于陆启明刃尖上时,却觉其轨迹十分潦草,竟似小儿胡划毫无章法,不类整体。 他们只看了片刻,就不由得心生躁意——这种刀法东西拼凑,气息恐怕都流转不畅,可偏偏人们从光幕上可见陆启明神态一派悠然平和,更让他们百思不得解。 这样的反差极度令人生郁;当即便有一个女声冷冷道:“他到底在做甚么!大试是给他来胡闹的吗?” 房梁上李沧波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陆启明的刀,听了这话便笑:“宁女侠,你这次可是走眼了。”刚刚说话的女老师叫宁新,是他在武院少有的几个交情还不错的。 宁新皱眉,把目光从刀尖移向了李沧波。她正准备反驳,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怔再一惊,脸上显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来。 宁新也是听说过陆启明的,早已清楚他与寻常年轻人不一样;再加上卓院长又郑重其事地将光幕放大细观,不必想就知道他发觉了其中的精妙之处。??壹??看书这种情形下,宁新本不应该莽撞出言驳斥,可她居然真就这样不假思索地做了! 想到这里,宁新再不敢大意。她念头一动,小周天巅峰的势瞬间护绕周身;然后才继续看刀。 御守殿内更静。 此处的老师们绝非庸人,只是在这种情景中未作警惕。现在慎重再看,很快就辩出了刀诀深意。 陆启明这一式刀诀,竟然真正做到了从意境的高度上斩乱气机!仅凭这一点,就不知有多少人心心念念却求之而不得。 这代表了什么? ——普适。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对面有多少人,无论对手如何应对——统统可斩——甚至在陆启明连内力都未用的情况下,光幕之后的人们也会被他的刀诀牵引!若是谢云渡在此,便可看出陆启明于此处取了桃山六曲中第二式的一缕神韵。 然而到了这里,仍不是全部;这一式的关键之处在于“此消彼长”。 扰乱对手的同时,陆启明自身气机却愈发圆润通明,恰如他凭虚泼墨了幅山水。 一笔一点睛,一刀一写意。 直到光幕中陆启明收刀入鞘,再次到桌案处拿起新一卷《青麓笔谈》,御守殿的人们仍久久未曾回神。 卓知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而当他环视殿中诸人神情时,脸色却猛一沉,开口提点道:“你们现在立刻回想一遍书画卷中的《巨然山水篇》,再想他刚刚的刀法。????? 一?看书 ” 李沧波则摇头笑道:“是你要求的太高。”他眯眼望向光幕——陆启明坐在柏木椅子上翻了一页书,平静自然如身处自家书房。 李沧波无声舒出一口气,微带感慨地继续接道:“这一式已经是小周天巅峰境界的圆满武诀,你要求他们一眼就看个通透,未免强人所难了。” “圆满武诀?!”御守殿内惊呼骤起。 圆满就意味着极度完善,并且未来仍有进步余地。勿说是陆启明;即使是大周天的修行者,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一定能创出这等境界的圆满武诀——更何况陆启明用的时间这样短? 再有,刚刚那一式确实惊艳四座,但若称之为“圆满武诀”,似乎还有些谈不上吧? 见大多数人仍面带疑惑,卓知秋脸色更黑,说话都带上了些恨铁不成钢的冷气:“《笔谈》你们都看过,其中有一句‘近视无功,远观则山河巍巍然具显’,对应陆启明刚刚的刀诀,还不明白么?” “你们注目在他的刀尖上时,只觉得散乱潦草——这已经能乱人心境了。但这只是一半。” “如果在远处看整体呢?”说着,卓知秋一拂袖,光幕上影像顿时疾速倒放,重新回到陆启明刚出刀的那一刻。 人们屏息凝视。 卓知秋看他们逐渐面露惊容,缓声继续道:“你们现在也都看到了,与那句对画作的描述性质相同——远观反而能见雄浑气象,以刀诀演化出了山水!这才是陆启明这一诀真正的聚势!” 御守殿内,静得只剩下人们的呼吸声。 正因清楚“圆满武诀”的含义,人们才更难相信这刀诀竟出自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但事实由不得他们不信——每种武诀从它们的创造者手中用出时,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特殊气质;旁人往往相去甚远,不容造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声音低低响起:“请问……这位师弟的,该怎么算成绩?”开口相问的是一个着淡青色学子服的青年;他刚好负责陆启明所在位置的成绩记录,实在不得不问。 而这简单的一问,还偏偏真就把御守系的老师们给问住了! 这二试的规则分明是总结书卷中提及的武诀;可陆启明这一刀,明摆了是无视武院的题目,自己开天辟地新创了一式!至于《青麓笔谈》的作用,真真是连灵感都谈不上。 这种情况,若严格按规则算,那陆启明妥妥是没有分的。然而亲眼见过他那一式“圆满武诀”后,就算是把以苛刻闻名的文藏系俞教授拉过来,也绝对无法昧着心判零分。 分是不能不给了;那么,给多少? 李沧波扫视了那一圈纠结万状的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拍大腿道:“这还用想?当然算给他一百!” 众人无言以对,提醒他道:“大试满分是一百;这第二场总分才三十!” 李沧波不假思索道:“不是可以加分么?” 众人:“……”虽然可以,但加这么多真的行? 李沧波挥手把陆启明所在的光幕大小还原过去,再次盯回了他之前关注的那人,嘴上继续道:“别告诉我你们不清楚‘圆满武诀’的价值。他要是愿意提交给武院,像这样的——只要够三式,代表的贡献就足够让一个讲师升任博士!”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莫名尴尬起来,忽然就没一个老师好意思开口评价了。 卓知秋轻咳一声,一锤定音道:“不用争了,考虑到陆启明藐视规则这一点——就计五十吧。” …… 壁上石窟。 陆启明现在手中的这一卷“故事”,记录了诸多笔者周游神域的逸闻轶事。陆启明看的兴致盎然,时而会心一笑——有不少熟悉的地名,譬如龙宫所在的南海;又譬如野凉城。 他看着边想到,此卷精彩之处须熟悉那些名词的典故,才能意味。这些故事个个遣词练达,幽默有趣;可惜今日的大部分年轻人,却注定是难以体会其间妙处了。 故事卷很快看完;陆启明却并未急于演武,而是拿起新的一卷继续翻读——或者说,陆启明连演武的心都没有。 事实上,就连方才那一刀诀,也是因为那时机恰好让陆启明得了心、成了意,便顺势凝神感悟,水到渠成自然演化而出。 故事卷虽读来甚悦人心,但陆启明自觉心中积存的意蕴尚不足,也就没准备苛求自己。但凡不是圆满武诀,对他便没有价值。所以陆启明悠闲翻着书,权当午后休息。 第三卷,名“药议”。 第四十九章 自求多福 “四逆汤篇二段,药材排列顺序有误,甘果应作君药……” 看完陆启明的提笔首行,卓知秋哑然失笑。? 他原本还正费解,这小子方才还嫌题目简单不按规矩来,怎么一翻开卷医书就愿意好好答题了?未免‘厚此薄彼’得太过!哪知,待卓知秋腹诽半天再看——陆启明依然不是在答题,居然干脆是挑毛病来了! 大试第二场十分重要,所以不只在御守主殿,在其他三系的主殿中一样可以同时见得实况。 刚刚陆启明那一式刀诀,绝妙是没得说。但是被人家直接无视了规则这一点,也同样让另三系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这叫卓知秋这位御守院长心里很有几分没面子。 结果比了才知,原来陆启明对御守系已经非常友善;现在医药系那帮矜贵的老家伙肯定更没呛。想到这里,卓知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老怀大畅,恨不得再给陆启明加上十分。 而卓知秋再看几行后又不禁皱眉。《青麓笔谈》可是从道院传下来的,仅看笔迹就知道作者修为境界极高;那种层次的人,可能在这么基础的东西上出错?就算真的有不妥,也不该是这样一个少年能察觉的吧? 但若是陆启明轻狂;以医药系那些人的较真性子——那可真是捅着马蜂窝喽! 卓知秋毕竟对医道了解不深,又有那式刀诀金玉在先,所以不便立时评判。壹?????看书 他见陆启明洋洋洒洒写个没完,忍不住摇头而笑,暂且不看他那处,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李沧波。 李沧波从陆启明出刀之前就盯着下处不显眼的某个光幕瞧,到现在也不放开;联想到秦解语的那一卦——莫非是寻着徒弟了? 卓知秋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是一个眉眼锋锐的黑衣少年,背一柄暗红重剑。那少年反手握住剑柄,却始终一动没动;真不知李沧波看了这么久是在看个什么。 卓知秋扫了一眼下面那行字—— “顾之扬,武师五阶。” 如果在往年,这样的修为倒还优秀;但搁在恰逢时运的这一届,武师五阶可就平平了。这样一位竟能在数千学生中被李沧波发现,不可不说是缘分。 卓知秋笑问:“老李,这是瞧上了?” “再看看。”李沧波没有立刻点头。壹?????看书 他修为已至大周天高阶,在武院却仍是讲师,都是因为常年专注于剑道的缘故;想必日后仍不会变。像他这样的人,弟子定然极少、且选择极慎重。 三字说完,李沧波嘴角忽勾起一丝弧度,微笑补充道:“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卓知秋看了顾之扬站的位置和石室内书卷桌椅的摆放,不由莞尔。之前秦悦风是没看完就开始演武,姜忍冬则是只看卷名,到了这个顾之扬就更有意思了——他竟只盯着封面那“青麓笔谈”四字猛瞧,而书卷却连碰过也不曾。卓知秋轻笑一声,“说说?” 李沧波点头道:“字如其人。写《青麓笔谈》的前辈是剑修,又是亲笔,其中的剑意就被那孩子感觉到了。” 他顿了一顿,神情似是很想笑,又有些认真,道:“他是察觉到其中剑意精奥非常,看了几看没有明白,便想到自己连最先看到的四个字都没能吃透,妄论卷中内容?所以就只盯着书题看,等他想透彻了才会翻书。” 若是石室中顾之扬能听到李沧波这一番话,定会震惊于居然有人会将他心中所想理会得如此之准。 卓知秋失笑:“这是出自奥义境大修的东西,他这可要想到什么时候?” 李沧波但笑不语。他没有说的是——在他第一眼看到《青麓笔谈》时,与此时顾之扬的反应,一模一样。 卓知秋虽然并非剑修,但眼力不差;他再仔细观察少顷,挑眉道:“不过他这方向确实准了。难得。” 李沧波点头,接着眼神一凝——顾之扬动了! 起,刺,截,收;只是基础剑诀。 而看到这一幕的李沧波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眼睛愈亮。 同样的招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往往相别云泥;顾之扬始终循环往复使用最基础的剑式,却圆转流畅如艺术,气息生发且绵长。他虽然只是自己比划感悟,但每招每式自然简练有力,一看便知是久经实战之人。 更难得的是,他自己原本的剑意——坚忍;锋锐;唯战;而在那等强者剑意的引导下,顾之扬依旧不移本心,只不断作自我磨砺、精进。 卓知秋眼中闪过一抹惊叹,望着李沧波道:“真像你当年。” 李沧波摇头,认真道:“不像。” 卓知秋一怔,笑着点头道:“你说的对。”他垂眸看着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黑衣少年,暗叹:“能得老李他如此郑重对待,这小子好福气。” 李沧波舒出一口气,轻笑道:“就是他了。”停顿了一下,他立刻道:“你给我徒弟算多少分?” 卓知秋笑起来,摇头无奈道:“真不知道这二试设置规则的意义何在了!”一个个都不规矩来,偏偏又优秀得让人无法生出不满。 他下意识往陆启明的位置瞟了一眼,这一看就是一惊!卓知秋脱口道:“赵博士怎么亲自找过去了?” “哪个赵博士?”李沧波皱眉,顺着望过去,顿时脸色微变:“怎么是他?!” 中洲武院姓赵的博士不少;可是最知名的就是医药系的赵公明。医药系的人本就以矜持较真出名;而赵公明的较真更是冠绝整个医药系。他修为不高,只小周天初阶;可就算是李沧波见了他,也很有些揪心。 卓知秋轻咳一声,偏头对李沧波道:“你刚刚没看……陆启明那小子,一口气写了好几页纸——把药议卷中的两篇毫不客气的批驳了一通。” 李沧波瞠目不已,忍笑道:“结果今年评卷的居然刚好是赵公明……哎,这该不会是要就地掐一架吧?全院的人都可看着呢……” 卓知秋想着这位赵博士美名远扬的性子,扶额叹:“还真有可能。” 两人默默看着光幕中的陆启明,心中不约而同道:“让你小子藐视规矩——自求多福吧!” 第五十章 医辩 两声轻响;是指节以微小力道叩上石壁的声音。? ? 要看??书? 陆启明闻声回头,愕然见到一位褐袍老者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一脸严肃地抬手——他还维持着刚刚叩门的姿势。 老者身型瘦削,须发皆白,双目却炯炯有神,显得很有精神。他只轻扣两下即止,显然并无恶意。 陆启明看这老者装束分明是一位博士,自不能当没看见。他立刻起身撤下了隔离阵法;然而还没等陆启明问好,这老者竟当头先对着他做了一个大揖,发冠差点没有砸到陆启明鼻子上。 陆启明大吃一惊,立刻往边上避过,忙道:“老师您这是做什么?!” 赵公明定定的看着他,一板一眼道:“看了你写的文章后,老夫先在医药殿把你大骂了一通,还准备倒扣你三十分。” 陆启明顿时一噎,默默等他下文。 只听赵公明继续道:“之后院长了找过来,说你并没有错——那自然就是我错了。所以我专程过来给你道歉。” 陆启明哭笑不得,只能道:“您不必如此,我也并不知道此事。”边说着,他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陆启明原本是下意识的礼节罢了,赵公明却十分当真地点着头走了进来,就地盘膝而坐,同时道:“当然有必要。??? ? 你虽然不知道,但是除了你可就没人不知道了。” 闻言陆启明微微一笑,也在他对面席地坐下。 赵公明直接道:“我相信院长的判断,但仍不知道你对在哪里。” 陆启明已对他性格有了些了解,也不废话:“那就从四逆汤说起?” “甚好。”赵公明露出一丝微笑,又严肃道:“四逆汤三阴通用,属温里壮火之方剂。甘果性主甘、平,处于其中如何起得主导作用?依我看,甘果理所应当为‘佐使’。但你如何以为甘果应当做‘君药’?” 陆启明不假思索道:“甘果温养阳气在先,再才是姜、附助阳胜寒的作用。” 赵公明摇头,反驳道:“甘果‘味甘’,此类药草起效迟缓,不适用急症。譬如太阴虚寒之时,务必要尽快温里——这一阶段见效快,四逆汤在此处可防微杜渐。无论如何看,都以‘辛温’的姜附为君。” 陆启明一笑,先说:“四逆汤作为温阳、壮火、逐寒、救逆之剂,这一点确实没有疑问;老师刚刚说的也对。”停顿片刻,他反问道:“但请问老师——四逆汤的正用究竟在何处?” 赵公明一滞,缓缓点头道:“更多确实是在少阴、厥阴。” “没错,到了这两个阶段阳气亏虚的就不仅仅是上中二焦了,下元亦有亏。”陆启明回忆起从师于姜家大长老的那一段时日,道:“按你们的说法,就是‘水寒不藏龙’,易转‘龙火飞跃’。” 听到后四字,赵公明脸色有些凝重,沉吟道:“阳气虚衰、阴寒内盛的人这时本该用温热药、火药,但是……” 陆启明点头:“是药水汞而非真汞,遇火即飞。” 赵公明一怔,有些茫然。 “小赵,你不要管它,这小子在用丹道的说法吓唬人呢!”张大延忽然冒了出来,神情十分不屑,对陆启明苦口婆心道:“小小年纪,学炼丹做甚?咱们传统的药剂炼制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啊!” 陆启明苦笑。自从炼丹术在这个世界流传之后,很多人奉为圭宝,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丹道太过苛求,违逆天地自然反倒不美。于是医家内部,就“丹药好还是药剂好”分成了两大派系争论不休;很显然,张大院长属于后者。 张大延在陆启明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默认他是自己徒弟了,所以不与他客气,道:“继续继续——说人能听懂的!” 陆启明叹气,速战速决道:“甘果在此取‘土藏’之用——使火熟物而不焦物、温养又不至于炙烤。” “还以之前‘龙火飞跃’的说法——只有甘果才能使龙火回头,使姜附由辛温转为和熙的温养作用。” “所以四逆汤回阳救逆,甘果才是关窍所在。” 赵公明听着,不再说话,只往张大延那儿看了一眼。 张大延微一颔首,多解释了句:“这书写得早了,而那位又不是专门的医家,对于这些接地气的证解确实不够严谨。不过这甘果的君臣之争吵得也够久,像这小子说的这么笃定的,我倒第一次听。不过——” 他余光瞟见陆启明神色丝毫不为所动,不由撇嘴,只得没好气接道:“……不过说的还算有些道理。” 陆启明笑而不语。 张大延见赵公明不作声,飘过去搭着他的肩膀嘿嘿道:“小赵,这一次怎地这般容易就被说服了?” 赵公明道:“这一点我之前原本也有些疑问,听陆小友上下说了一遍,理顺了很多。” “但是?”张大延提醒道。 赵公明恍然猛拍大腿道:“但是你写的‘空源木’之新十一用——其中第七条!”他深吸一口气,气冲山河般地坚决道:“绝对不对!” 陆启明皱眉,十二分地笃定道:“具体如何,我已经写的足够清楚了。” 赵公明身子前倾,语速加快道:“我记得;但是你说的可是初炼九分火时加入清灵泉——可是你笔误?” “当然不是。”陆启明头大,缓缓道:“空源木外周生机充沛,即使是九分火时加泉,只要时机恰当——” “不可能!”赵公明断然一摆手,提高声音道:“你当我没试过?!即使维持木心不去——” “谁让你不去木心的?”陆启明听到这话,立刻打断道:“必须先去木心!我写得清清楚楚,空源木段,下三上七再向阳之处——那个位置是交汇点。随便一个炼药师都能用精神力控制住!” 赵公明摇头不止,道:“不能这样看,交汇归交汇,但世间万物每一个都为完整整体,你说的设想显然不能实现。”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按我的方法试过没有?” 赵公明理所当然道:“老夫炼了几十年的药,哪还用试?光想一想就知道不通!绝对不通!” 这老头真真冥顽不灵!陆启明怒:“药鼎拿来!我现在就让你看!” 第五十一章 在中武的第一个身份 听着这两人辩论,张大延在一旁作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实际暗地里笑得肚子都要痛了。壹?????看书 赵公明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天赋——无论是脾气再怎么好的人,一与他说话,说不了几句都得上火气,张大延还真没见过有谁能例外的。 一听陆启明说竟可以当场演示,张大延立刻把自己的药鼎夹带着各种药材从纳戒中一窝蜂倒出,飞快地推过去生怕他反悔。 张大延惬意十足地暗想着:“你一小小少年整日里不动声色的,真不知累也不累;再看今儿个——还不是一样要被小赵拖下水?” 然而还没等张大延幸灾乐祸多久,就看见了陆启明手上打的印诀。他脸色顿变,吹胡子瞪眼道:“咄你这臭小子!你居然用我的宝贝药鼎炼丹?!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启明丝毫不为所动,扫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药材,挑捡了些能配伍的直接开炼。他早已对炼丹过程熟悉到了极点,又主要由精神力控制,连用眼睛看也不必。 手上有条不紊,陆启明转头对张大延一笑,轻声反问道:“您这药鼎,若是不用炼丹的手法,大周天的修为都不能用吧?” 张大延挑动眉毛,怀疑地上下打量陆启明,见他笑得很是纯良,心中却愈加惊疑:“难不成这小子居然能看穿我真实修为?还是……只是无意说说?” 不过看到陆启明手中的药鼎时,张大延微窘,便补了一句:“这一回我可真不是故意坑你,刚刚真忘了。” 闻言,陆启明品味着“这一回”三字,摇头叹气;还是专心看药鼎吧。 空源木的品阶不高,算不上珍物;但越是这一类药材,陆启明在处理时就越得心应手。 前世天地灵气匮乏,诸多高品阶的灵药都相继灭绝,或化为凡草。那个世界里的丹家,研究最多的便是如何萃省、榨取更多药力,如何让这些低阶、常见的药材发挥更大作用。? 相比之下,这个世界的炼药师却从来不用担心相似的问题——他们一株不够便放两株,从不仔细研究怎样提高药材的萃取效率。而依照陆启明的方法,空源木的药力却能一丝不漏的尽数提取出来,难怪赵公明会以为是天方夜谭了。 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信。 陆启明没有大张旗鼓去炼那些炫技的丹方,只挑捡了地上有的、依着药理信手炼了一颗,统共也没耗足盏茶功夫。这么短的时间,赵公明又是全神贯注地盯,却硬是挑不出一丝不按来;他震惊又费解地接过陆启明递过来的淡青色丹药,沉思入神。 赵公明的注意力全在空源木上,而张大延却对陆启明的炼丹术心惊不已。 张大延反对丹道,并非是他不懂;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对药剂与丹药都很熟悉,才无比坚定、底气十足地崇尚传统炼药。有句话叫做“最了解你的人,正是你的对手”——正好可以类比张大延对于丹道的了解了。 张大延见过的丹诀没有一百也有一千,却从未见过像陆启明今日用出的这般精简达道的。陆启明自始至终的手诀都少且极简单,不懂的人多半会笑其粗陋,而张大延却清楚,这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他心中有瞬间甚至掠过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丹道都像这样,他或许反而会更赞同丹家。 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后,张大延连忙避之不及地狠狠摇头,仿佛要把刚刚那个该死的想法从耳朵里甩出去。 张大延神情肃穆起来,怀着不让自己弟子继续在丹道上深入歧途的心情,他决定先从“说服”做起。 …… 日光愈渐倾斜,阴影的边缘柔和了许多。 陆启明听着张大院长喋喋不休地讲述炼丹的一百种缺陷,神态却甚是自如;清风过耳不入心。说来还真是邪性,只要争吵的人不是赵公明,陆启明就立刻恢复心平气和。? ? 张大延也十分丧气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好在他早已准备好决胜利器——“温青石!听说过没有?” 陆启明从他手中接过了瞧,摇头。有灵气的石矿,大多都是这个世界的特产。 张大延眼中闪过一丝奸诈光芒,正色道:“就比如温青石的提炼,用传统炼药手法——效率是丹术的十倍!” 陆启明原本一句“不可能”就要脱口而出;临时想到刚刚自己的例子,才勉强道:“那请院长以实例证明吧。”陆启明毫无疑问是丹道的坚信者。 张大延严肃接过药鼎,暗中早已心花怒放。他就等陆启明这句了! 凤族传承记忆中没有这些,陆启明又不曾在神域生活,自然不知——温青石可是丹剂之争中最有名的利于传统炼药的东西;丹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把效率时差提升到了十分之一。 张大延麻利地把温青石用炼药手法提炼一遍,满意地看到陆启明眼中的讶色,然后装作不知地取出一枚新的温青石示意陆启明炼制。 陆启明有些迟疑地接过。 温青石他是第一次见;但对他这等精通药理的人而言,熟悉一种材料只需精神力过一遍就够了。而陆启明看完张大延的炼制,就知道这次要坏——他做不到这么快。 陆启明硬着头皮试了一次。他已经尽了全力,最终还是耗费了张大延的五倍时间。他沉默良久,开始思考改进的方向;可是他刚刚使用的丹诀已经是他前世的巅峰之作,想要立时改进又谈何容易? 陆启明罕见地陷入了苦思冥想,却错过了张大延极度震惊的神情。 …… 时间飞快流逝。御守主殿。 陆启明所在的光幕让卓知秋看得津津有味;连专注于徒弟的李沧波都忍不住时不时地把目光往上瞟一眼。 虽然光幕只有影像听不到声音,但大致过程还是能看出来的—— 先从赵公明石破天惊的作揖开始,陆启明先与赵公明争论,似是把他辩服了;然后不知又是什么事,竟能让张院长也与陆启明辩论不休,神情变来变去。 安静很久之后陆启明似是想出了对策,而院长先是惊怒,转而竟被说服;石室中一派祥和。 然而大好气氛没过多久,三人又很快陷入了新的医术辩论之中;有一个自带“火上浇油”效果的赵公明在,三人前一刻还在正襟危坐说话,下一刻就简直要打起来,再一眨眼又印证出共识握手言和。 如此循环不休。 陆启明的三个时辰很快将尽。卓知秋看着光幕上精神抖擞的三人,好笑道:“这样子——显然早已经忘记是在考试了。” 李沧波则道:“没想到他医术也如此了得。”能做到说服赵公明已经足够令人惊叹,而能与张院长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更是本事。 卓知秋感慨点头,笑道:“不过看起来这三人倒是越吵关系越好了。” 李沧波诧异瞥他一眼,道:“用不用我来提醒你——陆启明明显快要被医药系勾搭走了?” 张大延是中洲武院的院长不假,但他同时也兼了医药系…… 卓知秋脸色一变。 李沧波道:“还犹豫什么?张院长都亲自过去了,你怕什么?” 卓知秋点点头,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 汀然一声轻响,石室内所有阵法同时停止。 时间到了。 三人同时一怔,才想起今天正事儿是什么。 张大延与赵公明对视一眼,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正考试呢,结果……虽然看陆启明的性格,多半并不在乎;但总不能因为这就觉得耽误他时间理所当然啊!两人立刻绞尽脑汁想怎么弥补才好。 陆启明注意到他们歉意的目光,正要摆手道“无妨”;毕竟今日一辩确实酣畅淋漓,各有所得。 而赵公明忽然猛一拍脑袋,动作幅度之大以至于陆启明不得不稍稍后仰。他显然想到了绝妙的好主意,眉飞色舞、目绽神光:“陆小友,你直接来咱们医药系吧!” 陆启明一时有些犹豫。他原本准备进御守系;但今日之后又知道这个世界真正的医术、炼药并不差,这样看来,进医药系似也无不妥——因为医药系的学生也一样可以学御守的内容。 “不不不,”赵公明看出他的想法,摆手道:“我是说陆小友应该来医药系当讲师。” 讲师?这个提议跨度如此之猛,让陆启明也微微愕然,缓缓道:“老师,我现在是在武院的新生大试……”好像不是就职考试? 赵公明正容道:“当然得是讲师!你在医药上的造诣比我还高,又怎么让你当学生看?”考虑到陆启明的年龄,赵公明补充道:“你当了讲师之后,可以先不排你的课。你平日里就跟其他新生一起照常上课修炼,如果有老师请假的时候,你再临时替补。” 听赵公明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且明白就算不答应赵公明也会一直坚持下去;陆启明只有点头应是。 张大延在一旁捋须笑道:“如果担心太特立独行——那倒大可不必!比如你师兄就也兼了个讲师的职。” 陆启明一怔,“我师兄?” 张大延轻咳一声,自顾自道:“你小子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讲师的好处多得是——比如你能分得一个单独的庭院;就算你不上课也有基础的月贡;你若要修炼,老师们的修炼室可是比学生的更舒服;还有研究室……” 陆启明越听眼睛越亮。他以前从没想到来中武当老师这回事儿,所以对于其中信息并不了解;如此看来,居然是如此合他心意的大好事。 院长在此,效率就是高。张大延当即从纳戒中取了块医药系讲师的身份玉牌塞给陆启明,那边赵公明飞速在名册上登记了陆启明的名字,一口气把此事敲定。 而急急过来抢学生的御守系卓院长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场景。 张大延猜到卓知秋的意思,哈哈大笑道:“小卓,小陆,来认识认识——以后大家可就是同事了啊!” ps: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五十二章 灵山成熟的时节 人群浩荡地走在山间。??? ? 经过了一夜休整,就该了这为期三天的最后一场。 陆启明拎着武院发下来的小画册,暗暗好笑。册子上写满了各种天材地宝的采集方法和禁忌——正与大试第三场的要求有关。看过这些后,大可对未来在中武的生活模式预测一二;也能理解为何武院从不收学费了。 册子中的信息陆启明几年前就学过,一路上只随手拨弄着书页,完全不用再费心思记;但其他人可就不同了。 比如夏五正两手揪着册子,怒目圆睁地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书拆吃入腹。 但明明以夏五的精神力足以做到过目不忘;陆启明有些好奇:“其他人也就罢了,以小五你的记性——真至于痛恨成这样?” 陆启明不问还好,一问,夏五神情反而更加忧伤。他唉声叹气:“才不是因为记性哩!还不是昨天那就要烦死!”他顿了顿,瞅着陆启明幽怨道:“陆哥儿,我是听了你的才参加考试的……结果我昨天……啥玩意儿都没悟出来。” 听到最后一句,顾之扬、姚成象、宋平安三人同时苦着脸连连点头。 夏五顿时来劲儿,底气更足地抱怨道:“我也就跟老叶识了个字儿,结果现在让我读古文、还要感悟什么武诀——这不是难为人么?!” 像他们这些自己摸打滚爬过来的野路子,说真的,能识字就已经很不错了;做这些舞文弄墨的活计,可真是万万也不能的。 富商出身的姚成象则比他们好点儿;只听他搓着手小声笑道:“我也悟不出来什么东西,但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想到什么写什么——先把那沓纸写了个满满当当,说不定老师看我辛苦了三个时辰,还能同情给我几分。” 夏五蹦过去抓住姚成象的胖手激动地摇了摇,又捶胸顿足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啊!可是翻遍了书都看不懂,怎么写?!” 一旁的顾之扬忍不住插话道:“你们都还好,我连书都没能翻开。?” 此话一出,众人皆费解——顾之扬可不像是那种不试试就放弃的人啊。 陆启明略一想便恍然,微笑问他:“之扬,你看到了第几个字?” 这一问甚是突兀,使得余人都十分摸不着头脑;而顾之扬却吃了一惊,老实答道:“第三个字看了一半。” 陆启明讶然挑眉,又问:“那你看的时候做什么了没有?” 顾之扬略带犹豫地点了头,又惭愧补充道:“但我只用了基础剑诀。” “那就好!”陆启明拊掌笑道:“既然这样,你可就不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悟出来了。依我看,之扬你啊,至少能得二十分;若是评判的人再有眼光些——三十满分也说不定。” “什么?!”这下连顾之扬自己都不禁愕然。 听完陆启明的解释,众人皆惊佩;顾之扬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早知道写书的前辈是那等境界的修行者,我可能一个字都看不出。” 陆启明则摇头,认真更正道:“那你现在更该知道了——就算是奥义境的剑意,你也一样能悟。” 顾之扬怔住,下意识反手去握剑柄,心中炽热翻涌。 他抬头与陆启明相视而笑;点头。 …… 三试的场地在“北五山”。 中洲武院占地面积实在太广,又多山;若是把那些山头挨个起名字,恐怕直到学生毕业也记不全、分不清。反倒不如按照方向与数字,一目了然。于是这北五山,也就是武院建筑群北面的五座山了。 名字起得懒,但内里却是十二分讲究的。 陆启明之前在地势高处俯瞰北五山时,心中感慨中武的大手笔——这分明行的是“灵阵养山”之法。壹?????看书 远观五山的位列,本就是天然聚集灵气的好风水。在此基础上,又有阵法大家,挥手一座恢宏阵法直接囊括了完整五峰,结成这生机充沛且循环不息的大布置。历经过漫长岁月,北五山早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灵山——这个词并非仅是形容;更是修行界对于山脉品质的分划。 灵山之于修行者,恰如良田之于农家。家族、宗门等势力做大之后,就必需要有稳定充足的资源来源,寻找或培养灵山就是最常见的方法。人们从各处收集天材地宝,置入、养植;灵山便成了一个能够定期收获、源源不绝的巨大宝库。 显然,这是到了北五山收获的时节了。 新生大试的最后一场,说白了就是采集北五山中成熟的灵材交给武院。北五山之中有许多妖兽,灵材的生长之处往往灵气浓郁,早被那些妖兽占位自己领地;学生想取,就要先过妖兽那一关。而得了灵材,究竟能否留在自己手上,也一样要看各自本事。 这样看来,第三试既考较学生实战,又能省了武院采集灵材的工钱,真是一箭双雕两不耽误。 陆启明回想着册子上用重笔标红的规则,居然绝大部分都是为了保护灵材,比如—— “未成熟灵材,取之扣分。” “采集手法有误,视灵材损坏程度扣分。” “毁坏根系扣分。” “恶意损毁他人灵材扣分。” …… 详尽类此,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这些对陆启明而言就太过简单繁琐了,不足以与他人拉开差距;陆启明把目标放在武院所说的“藏于北五山深处的”三枚令牌上——只要取得它们,前三就不会有悬念了。 至于陆启明之所以突然想起要争前三,则还要从昨日说起。 张大院长怀着满心的恶趣味拉着陆启明与卓知秋“认识交流”,倒是称了卓知秋的意——他早看出了陆启明懒得下力气,在事关御守系尊严的排名上,又怎敢客气?当即趁着“认识交流”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让陆启明应允——保证前三、最好第一、然后必须进他们御守系。 陆启明能怎么办,总不能说“我偏不”吧?何况卓知秋也没有强人所难。 卓知秋暗暗透露给他,目前为止比他分数高的已有近十人,秦悦风与姜忍冬更是翘楚,尤其是秦悦风——数量多嘛!而且这一场不同以往,是把新生们随机以三人分一组,个人的成绩确实是一方面,但也要考虑未知的另两位同伴的影响。 所以这一回,陆启明还真得下些功夫了。 …… 到了近前时,连修为最低的武者都感觉到了不同。 空气清透鲜活,隐有沁人的灵草香气渗入肌肤,将跋涉而来的躁意一扫而空。着眼处,花木颜色竟也比他处艳美许多。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嘴角不由带上了笑意。他环视一圈,起了借此地修炼的心思。 灵山的阵法主要助益在天地灵物,对人族的修行倒效果甚微。但陆启明凤族的身体自然来者不拒;甚至对他而言,此处比壁上石窟还合适些。 到达北五山后,武院并没有耽搁多久,仅稍稍整顿后,就直接开始了分组的宣读。 陆启明耳边响起了夏五拜老天拜山神的嘀咕,莞尔。夏五很有寻宝的天赋,就期待着能组到些战斗力超高的队友,这样就能所向披靡了。其余人反应也相似。 当然,大家都十分希望能跟陆启明分一起;虽然这希望有些渺茫。 “夏五!”高台上俞教授的声音响起,让夏五吓得一激灵,竖起耳朵听第二个名字—— “李静茹!”夏五忍不住失望——这名字一听就很不能打架。 这时俞教授已经连贯念起了第三个:“姚——” 大家齐刷刷望向姚成象。 “——成象!” 什么?!居然是真的!熟人啊!这概率! 夏五和姚成象情难自禁地一蹦三尺高,欢呼着紧紧抱在了一起…… 一秒后,夏五恍然大悟地退了几步,愁眉苦脸起来——指望姚成象打架?还不如他自己上的靠谱! 但已成定局的事,不能反抗。夏五和姚成象齐齐抛给陆启明一个“求带”的眼神,依依不舍地向前面走去,与组里那个矮小少女汇合后,站在了已分过组的另一边。 俞教授继续念着。 “秦悦风——” 听到这个十分耳熟的名字,陆启明抬头远远望向秦悦风那边。近日他与秦家的人呆在一起,注意到陆启明的目光,立刻横过来一个挑衅的得瑟眼神——虽然配合他那俊美冶艳的长相,更像是媚眼多些。 然而秦悦风的心情很快跌入了谷底。与他组在一起的两人都不认识,男的倒也罢了,样貌凡凡,可以无视;而那位女子绝对称得上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看着他时眼睛还放着绿光,顿时让秦悦风装笑都装不出。 陆启明这边几个当然是笑得欢畅。 之后穆昀意、顾之扬都分别组了陌生人,没有出奇之处。 倒是宋平安所在组的三人走出人群时,引发了不小的惊叹——宋平安、袁珂、上官霁月,竟个个是极出挑的美人!原本女子就占少数,美丽的女子则更少,而其中三个竟恰分在一组,站在一起时争奇斗艳,使得不知多少人内心萌动不已。 “姜忍冬、陆子祺……” 陆启明挑眉,然后听到陆子祺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陆启明轻声笑起来,问她:“怎么?怕你姜姐姐?” 陆子祺悄悄吐了吐舌头,手抚胸口小声道:“是有点儿紧张……不过其实这样分很好啦!那哥哥,你们打的时候我可不会帮你哦!” 陆启明微笑,凑到她耳边认真道:“没事儿,偷偷帮。” 陆子祺扑哧一笑。 她前脚刚走,陆启明的名字就被点到了—— “陆启明,周幼澄,杜醒。” 第五十三章 吉祥物周幼澄 陆启明望向那个迈着轻快步子走过来的少女。? ? 她穿着时节应景的小袄,是藕荷色的隐纹云缎,活泼又不张扬;为了方便把青丝以紫玉冠束成男子的发式,脖颈上围着雪白毛绒立领,愈发衬的鹅蛋型脸庞秀净娇美。 大周王朝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周幼澄。陆启明没想到在自己这边竟也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周幼澄十分有名,却不是因为修行资质——她在大周被视为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世家壮大,气运自然汇聚;所以世家子弟,尤其是嫡系,受了家族福荫,气运多比普通人更强。而就算在世家中找,也极少有周幼澄这种气运这般强的。先不说她是被秦家大长老亲口惊叹过的,就看具体事迹—— 有次她遇到齐国阴谋刺杀,结果刺杀的队伍还未到她近前,就遇到山体崩塌,死的一个不剩。 两年前周幼澄一时兴起出游,结果就撞入了一个大周天巅峰强者留下的洞府,当时修为仅武者的她居然毫发无损,还带回了府主的毕生珍藏。 但凡中洲出了什么古迹宝藏,只要捎带上周幼澄,就算她一路睡大觉什么事也不做,大周也必然赚得盆满钵满,人员伤亡锐减。 …… 相似的事证,实在数不胜数,让人无法不惊叹。 不过陆启明记得她似是修行资质平平,但如今怎么竟已经武师六阶了? 周幼澄毫不掩饰她对这个分组结果的欢喜,几乎一路小跑地向着陆启明过来,飞快福了一礼,乖巧唤道:“陆世兄!” 她其实与陆启明同岁,只小了个月份。但生的面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幼两三岁。 陆启明刚与她见过礼,就听她笑逐颜开地道:“能与世兄分到一组真是太巧了!从前父皇总说我运气好,我还不信;今天才知父皇果真不曾骗我。要看书 ”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我方才估算过大约的收获;不过既然有世妹在,之前可是我低估了。” 周幼澄眼睛一亮,嬉笑着说:“世兄就直接唤我‘幼澄’吧,反正咱们在一道走着,不熟也熟咯!” 两人寒暄几句,转头望向从另一个方向走近的布衣少年。 少年脸圆头大,乍一看微有些显胖。他并没有出奇之处,武师二阶的修为也甚不起眼,唯一与旁人不同的就是他居然没有带任河武器,只用手臂夹了本厚厚册子,看起来十分不像是来考实战的。 他显然也是知道陆启明与周幼澄这两个名字的,满脸激动。 周幼澄见多这样的眼神,当下心中便有些倦厌,面上虽不会有表露,但只简单做了礼貌的自我介绍,便不想多说。 陆启明则觉得这少年的激动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再一想,忽觉得“杜醒”这个名字似也有点耳熟…… 杜醒立刻看出了陆启明眉宇间的回想意味,忍不住小声补充道:“昨天我也是童瑶师姐登记的。” 陆启明恍然,轻笑道:“那真是有缘。” 杜醒连连点头,一边盯着他猛瞧,手在那册厚本子上摸摸,最后还是忍了忍没翻开。 陆启明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只问道:“对于这一场,二位有何打算?” 一片寂静。 周幼澄与杜醒期待地瞅着陆启明,不说话。 陆启明顿时哭笑不得,叹气道:“至少想个目标?” 杜醒倒不怯气,实话实说道:“我目标就是过线儿就行,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能跟你们一组,所以已经没目标了。”最后一场的个人成绩有五成是依据小组整体;而这一组有陆启明在,杜醒就算自己一分不得,也绝对比大多数人高。? 杜醒这样没追求,陆启明理解;但他没想到周幼澄居然也点头赞同。 周幼澄犹豫了一下,凑近解释道:“陆大哥,你记不记得去年你们陆城的林氏拍卖会?其中有一枚丹药叫做真灵启谒丹。” 陆启明愕然,暗道不会这么巧吧? 果然——周幼澄继续道:“我们大周拍得了一枚,父皇就把它给我了,所以,”她一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虽然修为是武师了,但其实……还是不会打架。” 那场拍卖会前,应林有致的要求,陆启明一共炼制了三枚;第一枚被姚成象抢先得手,第二枚归了姜家姜雪茶作研究用,没想到第三枚是被周幼澄得了。 陆启明不禁想起,那天林有致声称卖的是“中武的录取资格”。当时倒没说错,但规则改了之后这拍卖词自然就不作数了。姚成象是在陆启明眼皮子底下,陆启明自然能保证他进;没想到另一个吃了“录取资格”的人居然直接跟他分到了一组! 陆启明失笑——那这可真是诚信的买卖;难道不是“售后保修”么? 周幼澄却误解了他笑的意思,连忙保证道:“我负责烤东西吃!”说到这里她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在宫里时候她倒没少练厨艺给父皇熬粥做点心,但野外——还真没试过。 听她说了,另一边杜醒也道:“那我负责拎包!”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你们……不准备历练一下?” 两人摆出“绝对不是与你客气”的坚定表情,整齐地摇头。 …… 北五山中,陆启明与杜醒跟着周幼澄走走停停。 至于为何是跟着周幼澄——因为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好到了让陆启明都微微色变的程度。 她就是毫无方向感地随意走着,甚至还迷路了一段时间在一处打转;但三人一路上捡到的各种珍贵灵石矿宝不计其数,杜醒背的药篓中已经堆了好几层!这些东西不但算在灵材的范围内,还没有妖兽守护,纯粹就是弯腰捡的分数! 陆启明又用精神力把一枚上品血灵玉抛进了药篓,望着一脸懵懂的周幼澄,真诚地感叹道:“如果我没有跟幼澄你分一组,最后的分数还真不一定有你高。” 这才过了多久?小半天也没有,灵材只靠捡,连妖兽都没有遇上一只——哦,确实有一只吧——陆启明看了一眼被周幼澄抱在怀里的雪白兔子。在野外能有这么白的兔子,也是难得。 周幼澄无辜地笑:“是因为我吗?但是若是没有陆大哥,我就算路过一百次,也不认得啊。”散落在山林的天然灵石,外面都有层厚重的石衣包裹,还莫名阻隔精神力;如果不是陆启明,周幼澄真分辨不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陆启明确实感知到,周幼澄的路线之外可是一片贫瘠,还妖兽横行,怎么可能像现在这般轻松? 这姑娘的运气啊,真服。 杜醒忽然停下,举手道:“请问……咱们能不能先去交一次东西?”这一篓子石块——真的很重啊! 周幼澄扑哧一笑。她暗想着,若说运气,三人之中反倒是这杜醒运气最好吧?修为不过是武师二阶;这么重要的场合佩剑居然也能忘了带;连背上的竹篓还是陆启明编的……这样一位,若不是碰巧分到这一组,怎么想也没可能进中武吧? 不过陆启明二人倒没有反对杜醒的提议,毕竟百米外就是武院的一个站点。 武院规则上并没有明言禁止学生之间的恶意抢夺,但却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不赞同”的立场——因为考试场地每隔一段距离又有一个老师坐阵的站点,学生可以随时把收获上交登记。 陆启明三人过去的时候周围并无其他学生,只有一位黑色武士服的女老师在椅子上坐着,以手支着头昏昏欲睡。陆启明扫了一眼刻录了阵法的石壁——上面已经排列了不少组的成员名单,但与总数相比可以忽略不计,大片留白。 女老师听到声响,抬眼看了他们三人,淡淡道:“这么早就来交了?先让我看看。” 杜醒早已把药篓取下,恭恭敬敬递给她。 女老师一怔,旋即指着满篓子的灰黑石头微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要蒙混过关么?!”她一看这么多,便根本没有探查的打算。 陆启明无奈,用精神力把一堆石头移至下风口的空地处,将石衣破除;再堆至桌上时,已经是四十余枚灵光内蕴的宝石。 女老师看着随风飘散的石粉面色顿凝,重重看了陆启明一眼,翻开手边的名册问道:“姓名?” 三人依次报了自己的名字。 女老师听到“陆启明”后,眼中闪过一抹了然,而想到陆启明与周幼澄的出身,却心中怀疑更甚,严肃道:“你们真的没有拿自己家族的东西充数?那可是犯规的。” 陆启明与周幼澄对视一眼,只好再三保证,道“欢迎武院查证”了。 登录完成,石壁上暗光闪过,陆启明一组的分数瞬间高居首位,赫然与临者拉开近十倍差距。 …… 北五山另一处。 秦悦风正要把刚刚采集的灵药登记,却看见了变动后的小组排名。看着陆启明名字后缀着的夸张数字,他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跟着在他后面的人奇道:“秦少,不是说先登记吗?” 秦悦风怒道:“我改主意了还不成么?”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再打几场再来!” 第五十四章 三不易 微风徐来。要?看 ??书 在林中步行时,陆启明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整个天地对他近乎于呼唤的亲近。 夕阳铺照在溪水有粼粼白光,踩在层积落叶的窸窣松软,山石,枝头新叶,鹿鸣,竹叶清气。 陆启明未曾动用精神力,身周的一切却以某种更鲜活本真的气息与他的感知相连接;仿佛他的身体融入天地,又仿佛是自然万物同时纳入自身。 凤族的体质确实得天独厚。 今日陆启明才意识到,他之前用精神力牵引天地灵气的修炼方式反而是绕了远路——闹出很大动静,修炼速度还比现在慢了一分。而此刻他就这样自然地走在山水间,凤衍诀行转不息,周围却不起丝毫波澜;比如,周幼澄与他并肩走着说说笑笑,却根本不知道他同时在修炼。 而陆启明之所以能做到一心二用,则要从他特殊的结丹过程说起。 血脉越是强大的妖族内丹就越凝聚;而凤族作为比妖族更高等的三灵族之一,其内丹更是能量与元神、精神力的高度聚合体。但是陆启明的识海在结丹前后却没有变化——于是他现在就相当于在身上长期固定了个“分神”的秘法,可以一边做着其他事,同时不耽搁修炼。 这样一来,陆启明就能更快地把修为补回来;至少先回到小周天。目前武师级别的内力实在对他的增幅微乎其微,况且凤族的诸多天赋能力、战诀步法等,都至少要小周天才能施展。 不过修炼时唯一的不妥就是——敛息术暂时失效。 虽说结丹之后陆启明的气息已经足够沉凝,即使不用敛息术,普通人也无法发觉异常;但是妖兽们却对他凤族的气息异常敏感,源于血脉中的压迫感使得它们纷纷辟易。只有普通的野兽无知无觉,偶尔靠近。 考究实战的最后一试,居然就这样变成了一路捡石头的巡山活动。刚好这一组三人各有各的懒处,乐得。 正走着,陆启明忽脚步顿住,皱眉道:“有人在呼救。?要?看书 武院也不管么?” “呼救?”周幼澄捏了捏耳垂,奇道:“我怎么没听见?不过听声音这打斗确实挺激烈的。”战斗波动极大,且超过了周幼澄感知力的极限,定是小周天之上。 半晌没听见陆启明下一句,周幼澄扭头时才发觉他的神情很有些古怪。她抬手在陆启明眼前晃了两下,“陆大哥,你发现什么了,这么入神?” 此时陆启明已经用精神力探知过了前方状况,却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只仓促道了句“过去看看吧”,便当先走了过去。 周幼澄与杜醒迷茫地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上。 …… 前方确实有呼救声,陆启明没有听错;但周幼澄亦没有听错。 因为发声者,不是人。 陆启明拨开一丛茂盛纠缠的藤蔓,终于从刚刚的密林中出来到这片开敞的空地。他抬眼看了半空那头巨大的苍鹰,沉默。 苍鹰振开双翼时足有近三十米,凶悍无比;而此时它却伤痕累累,被体型渺小得多的秦悦风逼得狼狈不堪,羽毛掉落一地,居然想飞天远遁都没有机会。它感觉到陆启明的靠近,立刻向着他兴奋激昂地高唳一声。 陆启明脸色微变,下意识后退一步,结果后背砰地撞上了紧跟着他的周幼澄,周幼澄又哎哟一声撞着最后的杜醒。 这一连串声响,想不惊动旁人都难。 站在一旁帮秦悦风掠阵的两人立刻警惕地望了过来;秦悦风则在百忙之中瞅过来一眼,惊讶笑道:“居然这么快就碰见了,难得啊!” 陆启明却没空理他,只幽幽地盯着那头天上地下翻滚着的苍鹰。 它正在向他求救?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陆启明抑郁的——他简直要忍不住爆粗口——到底是为什么他居然能听懂啊?! 一时间,陆启明脸色复杂地站在旁边,内心的无语之情恰似大空崖下那条江河一般的汹涌奔腾。 秦悦风打的招呼半晌没收到回应,又看陆启明神色阴晴不定,他心中立时一沉,惊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是准备等着最后补刀抢怪!” 妖兽的打法与人族的不同。??? ?? ?? 要看?书 大多数人都宁愿跟高一阶的人打,也不愿意跟低一阶的妖兽打。别看秦悦风此刻还算潇洒,但实际上他为了摆平这头小周天中阶的苍鹰,是费大功夫了。若是被陆启明突发奇想地抢了去,那以秦悦风现在气力不济的状态,还真毫无反抗余地。 陆启明扯了下嘴角,“当然不是。” 大概知道了陆启明的行动方向,周幼澄立刻扬起脸趾高气昂道:“秦悦风,你以为我陆大哥会与你一样想吗?” 秦悦风斜睨过去一眼,似准备出言反驳;但不知因了什么,他最终只冷哼一声,没再接腔。 周幼澄笑容满面。看了一会儿,她揪了下陆启明的袖子,小声道:“陆大哥,咱们真不抢?”别说这只苍鹰,就算是武师级别的妖兽,也浑身是宝——这都可以算做灵材啊!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了,咱们先走。” 秦悦风一直支着耳朵等,闻言大喜,对着陆启明的背影扬声笑道:“多谢多谢!这苍鹰的内丹取出来可是值不少钱,回头请你吃饭。” 陆启明脚步顿凝,缓缓转身。 …… 北五山高空之上,猛然爆发出一长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声。 “啊哈哈哈哈秦家这小子找死不成?他居然——”张大延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捂着肚子在云层中飘来飘去,断续道:“他居然在一个凤族面前说要内丹?哎哟老天啊我不行了不行了。” 唐绯也忍不住以手遮眼,这场面尴尬得真是让她不忍直视;她真想拉过秦悦风问他一句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火上浇油…… 在神域里人尽皆知——无论是妖族还是凤族龙族,仅是当着他们的面提“内丹”二字就已是极端无礼的事;结果今天让她看到了什么?居然有人在凤族面前一脸随意地说要取内丹? 唐绯只能送他四个字——“勇气可嘉”。 虽然大家都能看出来,秦悦风不曾了解过这些规矩,甚至连陆启明是凤族都不知道。但就算是这样,想必下面的某人也是忍不了了。 这倒不是“保护弱小”这般慈孝祥和的事。弱肉强食的规则在妖族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就算大多数妖族甘愿奉龙凤二灵族为尊,但如果有机会有能力——或打或杀,双方都不会犹豫的。 但是人族参与后,情况不同。 “仇杀”也就罢了;可若是单方向的“猎杀”,那就不能坐视。而这其中也有进一步的细分—— 武师境界或更弱小的妖兽,无甚灵智,与野兽相差不大。除了个别血脉珍贵的异种,其余并不会受到种族强者的保护。 而当妖兽修行到了大周天或以上就已然是种族的中坚力量,智慧更不会输于人族。如有人胆敢无故猎杀这等境界的妖修,在场的其余妖族必将同仇敌忾,事后也要血腥报复。龙族凤族?他们虽不会对人族出手,但也会保下那被猎杀的妖修。 至于小周天境界的妖兽——就像今日的这头苍鹰。这一类则位于前面两种情况之间。 妖兽修行到小周天,就会结出内丹;但其灵智又尚未完全开透,还称不上是“妖修”。此类妖兽被猎杀时,妖族自然要救;但龙族凤族帮不帮忙,则是看具体情况了。 唐绯回想着今天的“具体情况”,暗笑不已。她忽想到一事,问张大延道:“说起来,既然凤族也结丹修行,那陆启明也能兼习术修一道?” 张大延也怔了一会儿,才迟疑道:“凤族还是跟普通妖族不一样吧?或者是因为陆启明的父亲是人族?” 没来得及再细想,张大延眼睛倏的一亮,拍大腿振奋道:“快看快看,要打了——” …… 轰然一声巨响,地面凹陷下去一个大坑,尘土飞扬。 陆启明转身,一步直接跨过近百米的距离,一巴掌就将秦悦风拍倒在土里。苍鹰向他表达了感谢之情,愉快地扑扑楞楞飞走了;陆启明眼角隐隐跳了一下。 秦悦风万没料到他说翻脸就翻脸,事先毫无一丝心理准备,于是被陆启明一招撂倒。他仰躺在地上,胸口闷得半天顺不回来气儿,好不容易猛吸一口空气却吸了一嘴的土,直呛得眼冒金星。 眼看着到了嘴边儿的煮熟鸭子又飞了,自己又弄得这般狼狈,秦悦风霎时全身都漫起了熊熊怒火,“陆启明!你发什么疯?!” 陆启明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没说话;他也觉得不太好解释了…… 凤族传承记忆,不仅仅是与修行有关的知识,也传递着凤族的天性、习惯、好恶,等等。所以陆启明听到秦悦风那句话,不假思索就直接出手了;但照常人想法,这一举动确实很不讲理。 秦悦风继续悲愤交加道:“本少招你惹你了?请你吃饭也有错?!” 他一说,陆启明立刻又想起刚刚,脸色又不由黑了一下。 “你还有什么好气的?!”秦悦风直接气笑了,牙咬得嗝蹦响:“不行,陆启明你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今天非给我个解释不可!” 陆启明又想了很久,缓缓道:“那苍鹰……”他迟疑了一下,继续道:“修行不易……” 秦悦风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来。 他呆滞地看着陆启明;若不是知道他们这等修行者实在不太可能生病,他几乎要摸陆启明额头看他是不是烧糊涂了! 陆启明也有些尴尬。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话。 半晌,秦悦风忍无可忍怒道:“你还发什么呆?快把本少放开!” 陆启明恍然,松开了制住秦悦风的手,歉然一笑。 秦悦风一跃而起,气急败坏地拍打身上灰尘;若不是他现在消耗太大没有打赢陆启明的希望,这串动作绝对要改成“一跃而起给他一拳”。 陆启明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次不够地道,用眼神征求过了周幼澄与杜醒的意见,从竹篓中拿出几枚灵石递给秦悦风。 秦悦风怀着把什么东西挫骨扬灰的心情粉碎了石衣,视线扫了一遍,把灵石抛给后面的强壮女子,脸色才和缓了一分,冷冷道:“原来你陆大少爷还留了一两良心。” 他本来想掉头就走,心中突然掠过个好主意,唇角重新勾起笑容来。 第五十五章 剑鞘上行走的兔子 一连串草木摧折的声响疾速逼近;陆启明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回望过去。要看书 秦悦风一边踏着祈雨承风与新一头妖兽周旋,一边在陆启明周围晃荡,嘴上作惊讶状说道:“哟!这不是启明吗?好巧好巧。” 陆启明微一勾嘴角,对上了他挑衅意味的视线。巧么?已经是第四次了。 秦悦风笑意深深,除了开场一句是惯例,就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除去最早的那苍鹰,他前前后后已经赶了四头小周天妖兽到陆启明这里,就想看他还怜惜不怜惜什么“修行不易”! 秦悦风想的是,若是陆启明这次真可着劲儿与姜忍冬争那“天生圣人”的名头,那很好——就让陆启明救!丢了妖兽,陆启明交还给他的灵石的价值还更高了一分。而若陆启明懒得再装大善人、不再救了,那秦悦风就当正常狩猎,也没什么损失。 稳赚不赔。 陆启明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秦悦风,事不过三,你真是准备一直下去?” 秦悦风捉弄着妖兽,桃花眼一挑,悠然笑道:“这种好事还用问?就是不知道——你们的石头可还够数?” 陆启明忽的一笑,道:“也好。” 秦悦风奇:“好什么?” 陆启明不答,手一挥丢了五枚去过石衣的灵矿。 秦悦风心情甚好地一挑剑尖,也不过手,直接移给身后等着接的女子。?他唰地收剑入鞘,朝陆启明随意一拱手,转身准备去找下一个目标。 可秦悦风还没走出几步,就觉眼前一花——是陆启明拦在了前面;他的目光太像是端详某件货物,让秦悦风很有种不祥的预感,全当没看见换了个方向继续抬脚…… 以陆启明的速度想堵区区一个小周天的路,真是怎么也不可能失败的。秦悦风闪身数次,确认陆启明是铁了心不让他过,只好停下,摇着扇子问:“考试时间紧迫,启明你这是做什么?” 陆启明微微一笑,简单道:“打劫。” 众人呆了一呆。 周幼澄与杜醒很快反应过来,欢呼一声跑到陆启明后面用力瞪着对面三个,同仇敌忾状。 秦悦风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想起他们之前收集的灵材——从三试刚开始直到现在——还从没有提交过!他原是准备积累到足够保持一段时间首名的时候,再交给武院,怎么没料到陆启明居然也会…… 他目光隐晦的扫了一眼站在陆启明背后装天真可爱的周幼澄,暗暗咬牙——刚刚只顾出气,怎么把这臭丫头给忘了? 陆启明本来就够难对付,而周幼澄那身古怪偏门的气运又把他的梅花易数克得死死的——这一点已经被验证了无数遍,实在让秦悦风想不认都不行。壹?????看书 偏偏秦氏就在大周境内,低头不见抬头见;秦悦风早已被她坑了无数遍,简直是怕了她。 秦悦风当即决定,要打可以,但无论如何也不是现在;至少让他先交了东西再说! 各种念头转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外人看来秦悦风只是稍一怔神,然后冷笑问陆启明道:“怎么,反悔了?原来你也会做出尔反尔的事了。” “哪里。”陆启明岂容他偷换概念,淡淡道:“你大可以继续引妖兽来,我确实会救,灵石也依旧照数给你。但这是两码事。” 秦悦风盯了他许久,退了一步摇头叹道:“算你狠。行,这次的事就算咱们两清,下——喂你干什么!” “早说了要打劫。”陆启明一掌逼过去,笑道:“你不要想的太美——等你交了东西,劫你还有什么意思?” 陆启明余光看了另外两人,扬声问:“你们两个能应付吗?” 两人既然没一个能打的,分配显然就是“女对女,男对男”了。所以连佩剑都忘在家里的杜醒虽然十分不情愿,还是只能对上那个面目平凡的黑衣男子。 他背着竹篓抱着厚本子,一刻不停地在四处跑来跑去,回头问道:“陆大哥,我可以不还手吗?”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连秦悦风都忍不住瞟过去一眼——居然有人打架的时候自己不愿意还手?不过这么一看,他不由惊咦一声——没想到这小子貌不惊人,步法还不错。 陆启明也立刻知道了杜醒说不还手的原因。他此时使出的步法确实不凡,后面追着的黑衣男子修为高他两阶,却奈何他不得;但是这步法一看就是专门用来逃命的,一旦出招气息可就岔了。 见杜醒那步法的熟练样子,众人皆不由腹诽——他该不会只练这一个吧? 陆启明莞尔点头道:“可以。” 杜醒喜道:“那我就能应付了!” 至于周幼澄更不用担心。她早跳到了树上,各种机关制物、暗器、霹雳子不要钱一样地往下面砸,与她对打的强壮女子根本近不了她身。 陆启明本想提醒她小心不要炸掉灵材,而看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这句话——周幼澄这姑娘根本不需要什么准头,她只用负责“运气好”就够了。 这时,陆启明开始觉得有哪点有些奇怪……他看一眼秦悦风,又看一眼周幼澄,忽地笑起来:“悦风,你的‘梅花易数’,怎么不用?” 秦悦风脸色一黑,闭口不言,埋首专心用剑诀。 …… 天边刚升起一抹淡白月痕,光线微显昏黄。 陆启明向杜醒借了纸笔,刷刷刷写下几行字,面带微笑地递给秦悦风。 秦悦风接过来一看,顿时开始磨牙。 “欠条——秦悦风欠陆启明八卦玄冥剑一柄,三试之后速速归还;或换以等价物。” 秦悦风缓缓地看向周幼澄,眼角抽了抽——剑被陆启明抢走之后就收了鞘让周幼澄抱着;此刻她那只大白兔子正在剑鞘上爬来爬去,时不时还蹦嗒一下。 陆启明把笔塞给他,心情甚好,轻飘飘道:“签吧。” 秦悦风继续磨牙:“够黑!” “非也非也,”陆启明忍笑,一本正经答道:“既然说好是打劫,那当然得按道儿上的规矩。” 秦悦风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签了自己的名字把纸笔一块儿拍给陆启明,“你等着,本少一定会抢回来的!” “你以为我们会给你机会?” 陆启明收起欠条,把八卦玄冥剑“借”给了他,笑了笑,然后带着周幼澄和杜醒径直向着不远处武院登记的站点,扬长而去。 …… 加上从秦悦风那儿劫来的东西后,陆启明他们这组的成绩更是在排行榜上一骑绝尘,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破榜单飞到天上。 给他们登记的青年男老师一直在忍不住地笑,显然是看懂了全过程。他对陆启明用口型笑说:“陆老师,你这样欺负学生真的好吗?”他恰好就是医药系的讲师,知道陆启明的新身份。 陆启明毫无羞愧,同样无声道:“还不是跟咱们张院长学的?” 男老师一怔,笑得更开心了,连连点头。 …… 高空中,张大延莫名打了个喷嚏。 第五十六章 少女的晚餐 日暮时分,在排行榜上已能够看到绝大多数人的名字了。??? ? ?这些经过特殊手法炼制的石壁体积玲珑,使坐镇各处的老师单手就能拎着来去。容纳这么多人名后,每个字都挨挤成米粒大小;不过以修行之人的耳聪目明,看清楚自是足够。 陆启明的目光在榜单由上而下扫过,寻着那些熟悉的名字看。 陆子祺跟着姜忍冬,收获如何自不必说;她们组毫不意外地排在第二的位置上。陆启明还注意到姜忍冬的选择与他一样——收获平分;看来她亦要以三枚令牌的归属定胜负了。 再往后不久,就是宋平安与另两个女孩子的名字。陆启明知道宋平安一向努力,但她的分数竟能比穆昀意更高,确实在意料之外。当然,这结果想必与各自同伴也有不小关系。 陆启明原以为接下来会看到顾之扬的名字,没想到先看见的居然是姚成象与夏五——他们赫然进了前一百位!而再见到与他们成绩并列的另一组名单时,陆启明了然一笑;看来姚成象这次的忙,他还真不必帮了。 顾之扬的成绩明显是受了另两位同伴的拖累,不过在整体排名中已足够靠前;再加上他二试的剑意领悟,万无一失。 一言概之,所有人都不必担心了。 …… 夕落后,夜幕很快将一切覆盖彻底。 房间中则有灯火温暖明亮。陆启明与杜醒都已在各自屋中清整过了,此刻正坐在桌边简单闲聊,等着周幼澄的食物——她坚持要履行之前说好的分工。 而当他们偶尔透过窗子向外望时,只能见到沿路随风摇摆着的鹅黄灯笼;触目所及的屋院尽皆是空落落的。 因为只有他们先暂时回来了。 三试的时间是完整的三个日夜,虽然没有规定学生不能离开北五山,但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正常的想法都是争分夺秒,恨不得不眠不休,怎可能有闲心去别处游荡? 但事实上——陆启明他们这一组的分数足足比姜忍冬她们高出几近三倍,着实没有动力了。??? 于是这三人一合计,轻轻松松全票通过了周幼澄“回来洗澡吃饭睡觉”的提议。在其他人苦着脸头顶月亮狩猎挖草的时候,他们欢快的靠在椅子上喝茶。 不过,陆启明回来确实是有正经事要做的。 昨日,他最初创出的那一式刀诀,以及随后在医辨过程中说的种种变通和改进方法,张院长等人都建议他整理出来并以讲师的身份递交给武院。从“讲师”升任“博士”的门槛不算高,尤其是对陆启明来说——等他提交之后,“博士”头衔的要求就能满足六成。 陆启明正是准备趁这三天中的空闲时间整理;否则,等他正式作为武院的学生后,修炼显然才是头等事,这个任务多半就要被陆启明无限推后了。 医药方向的整理好说,只需从脑子中搬到纸上;但那一式刀诀却需要陆启明格外考虑——当时陆启明全然以自身条件进行推演,自他手中用时是“圆满武诀”,而其他人却难以实现。 陆启明已经想过几种方法,但普适之后,要么无法维持“圆满武诀”,要么就是从小周天巅峰跌落至少两阶。趁这两三个晚上的时间,陆启明会再推敲深入些;亦作练习。 待改修完善,也好与家书一同寄回陆府一份。 …… 周幼澄搬着一个巨大食盒进屋的时候,陆启明与杜醒都有些目瞪口呆。 “千万别与我客气!”不等他们两个出声客套,她当先俏皮一笑,眨眼道:“你们难道不知吗?我正是要用一顿丰盛的晚餐将你俩统统撑晕了去,才好一人独占咱们组的分数!” 少女步履轻快地走近。她不再束作男子发冠,而是将两侧青丝在耳畔简单清爽地一绾,其余则自然垂落在肩头身后,十分柔软服帖。发梢依稀还带着沐浴后留下的些微水汽。 “放心咯!”她风风火火到了桌边,单手放下食盒,轻笑解释道:“看上去是有些吓人,其实只是盘子大,没多少内容可吃呢。” 食盒剔红山水纹,而周幼澄选的碗碟却皆是白瓷素陶,更显衬菜肴本色——洁白,碧绿,明红;活泼秀气。??? ?? ?? 要看?书 还有用珍珠瓜雕刻成的花朵与小动物。 她用的皆是当下时鲜,没有刻意取珍贵食材,反而愈有自然清气,令人见之忘忧。 陆启明忽然注意到其中一盘中的胡萝卜格外灵气充盈,笑问她:“这该不会就是幼澄在北五山里拔的吧?” 周幼澄眼睛微微瞪圆,惊讶道:“这竟然都被陆大哥发现了?” 陆启明莞尔,摇头道:“我原以为你是用来喂兔子的。” “本来真的是,”周幼澄望着陆启明,眉眼盈-满笑意,轻声道,“可我那小兔兴许是吃胡萝卜腻了,怎也不肯再吃,我便只好拿来当晚餐,才不浪费啊!” 三个年轻人吃饭就不再遵守什么规矩,说笑调侃不断。陆启明与杜醒都不是说话很多的人,但有周幼澄在旁边穿针引线,居然始终热闹非凡。实在让人不由不感慨——周皇帝子女极多,而周幼澄却始终最受宠爱,绝不仅仅是她运气好的缘故。 不久,杜醒知趣地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席,留周幼澄与陆启明二人独处。 …… 光线柔和。 周幼澄正穿着的衣裙与白日时候颜色相同,乍一看似是未变,但实则衣领袖口处的细节却更加精致美丽;单手支着脸颊时显得妩媚又天真。她真的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一切特点。 陆启明很少有耐心与人周旋这些世家子弟气儿浓厚的对话,但不代表他不会。更何况总要有人来问的;就算不是周幼澄,也会有更多张幼澄李幼澄……陆启明含笑,自然而迅速地推转话题,请周幼澄进入正题。 她眼中闪过一抹足够让陆启明察觉的低落情绪,又很快恢复嫣然笑容:“这次的三试,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没什么出奇的;倒是陆锦成世兄,刚刚看时都在第十的位置上了……陆大哥,世兄他平日里一定是内秀又温和的人吧?” 陆启明低头喝了口茶,并不直接回答,只微笑道:“这些年大哥他照顾我很多才声明不显;论顾全大局、处事沉稳,我自是不能相比的。幼澄远在大周可能不太清楚,大哥的能力在我陆氏中早已是公认的了。” 周幼澄眉梢微微一挑,伸手拈了块桃花酥捧着,笑道:“锦成世兄修行资质那么好,但看样子肯定不会被陆家的长老们放走了——这下幼澄心里可是平衡多了!” 陆启明笑笑,顺着她的话问:“这又是从何说起?” “我在修炼上没什么天赋,再加之父皇也不允,所以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去看看神域是什么模样了;但越是这样,越好奇呀。”周幼澄叹了口气,忽然抬眼注视着陆启明,抿嘴笑道:“等陆大哥去了可千万别忘记幼澄啊,也能让幼澄听说些与陆大哥一样的神仙人物。” 周幼澄稍一停顿,看了陆启明的神色,又怅然一笑:“可惜等到陆大哥从神域回来的时候,幼澄多半都已经变成老太婆了;到时就算陆大哥还记得,我也不愿意让你再见到我啦。” “怎么会?”陆启明失笑,摇头道:“神域到中洲,不过是一道传送阵的功夫,多不过半日,轻便得很。”他望向少女晶亮的眸子,继续道:“再者,家族毕竟是家族,就算去了神域,不同样要时常回来吗?” 周幼澄眼神微凝,眉目更加舒展,轻声笑道:“对啊,幼澄一时心急,竟忘了这么简单的事啦,真是笨。” “不过,”她语峰一转,神秘兮兮道:“最近倒有好些人,比幼澄还笨得多。” 陆启明微微一笑,这是该投桃报李了? …… 古战场遗迹即将开启。 听到是这个消息,陆启明也有些惊讶。古战场遗迹的历史比中洲一切世家都要悠长,是不定时开启的,但一般来说也至少有两三百年的间隔。而如今距离上次开启不过十年——当时陆启明的父亲陆展还曾进入过;怎么竟又有开启迹象了? 但周幼澄显然不可能拿这件事骗他。她神情也有些不解,补充道:“而且这一次遗迹‘醒来’的速度远比过去要快,这样下去,最多不过半年,遗迹就要彻底打开了。” 她看出陆启明确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便掩口笑道:“所以幼澄才说盛国的那些人真笨——遗迹这么大的物件儿,又不可能他们一家独吞,还偏偏要掖着藏着,也恁是小气。” 古战场遗迹恰好位与大周、大盛两国之交,这才被他们当先发现了异常。周幼澄虽嘴上说着无需藏掩,但两人却都心知肚明,这种大事当然是自家准备越充分越好。 看来大周确实是有诚意的;而更重要的是——陆启明看着少女带着稚气的清浅笑颜,心中有些感慨。 言谈甚欢,各得所需。 …… 周幼澄踩在门槛上,回头笑了句“启明哥哥明天见”,就迅速旋身离开。 她一路哼着小曲回到自己的住处,食盒随手一扔,拉开椅子坐下,托着腮帮沉思。 周幼澄实际上很难相信在世家中,堂兄弟之间的感情能有多好;所以当她从陆启明的话中听出他的意思后,着实吃惊了一下。 世家出身的年轻人起点本就高,纨绔子弟其实是极少的;所以在中武历届足够前往道院的学生中,世家子弟依旧占了大多数。但是真正去道院的,极少。 不同于普通人的毫无牵挂,他们享受家族福荫的同时,也理应以家族利益为先。只有极少数真正的天才——足够笃定他们在神域也能有所作为的时候,才会前往神域。否则勉强够格又如何,到了神域还不是连自保都难?更妄论助益家族?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中洲,还能作为家族切实可用的战力。 而周幼澄听陆启明的意思,他能做到的显然仍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之上;那么以他的潜力,其实已经足够让她确定心中偏向了。 她叹了口气,拿出一本册子翻开,找到记录了陆锦成的那十数页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在他的名字上着重圈了一笔。 周幼澄本该合上册子、梳洗入睡,然而她却对着那些墨字出神良久,灯烛光线覆盖在她的脸颊,一半明亮,另一半浸没在阴影之中。 她又往后翻了很多页,指尖停顿在“陆启明”三字之上。她不由回忆起白日里他勉强说“苍鹰修行不易”时的尴尬神情,想到了那句她意料之外的“打劫”,想到他一脸正经给秦悦风打欠条的事…… 周幼澄忍不住笑起来。 但很快她就收起笑意,安静地将“陆启明”三字划去,覆手合上了册子。 像她这种女子,都很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会对遥不可及之物持有长久的贪恋。 第五十七章 这世间的另一个他 桃山上桃花香。??? 要?? 看书初春的小风吹足了十里,才勉强送来三两片花瓣到谢云渡面前。 山洞石径幽深曲折,外面的风景实在来得不易;然而其中一片在飘近的某一刻,还是触碰了那道看不见的透明结界,无声无息化为湮粉。 谢云渡已然连眼帘都懒得抬一下了。 这桃山祖师留下的十八剑笼,每一笼都需要把其中剑意悟到绝对通透才出得去。虽然十八剑笼中都是其他门派求也求不来的高绝剑道,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被桃山当作惩诫用;原因无他——实在太过枯燥。 只有极少数练剑疯了魔的才会主动冲进来闭死关。但是以谢云渡的惫懒性子,如果他有其他选择,绝对看都不看这十八剑笼一眼。 不过,他从前确实在这片地方蹲过几次,原因当然是犯错被罚。 谢云渡平生最怕无聊,尤其喜欢各式各样的麻烦,闯祸自然不可能少——最早被罚过剑一笼、剑二笼的时候,他还不当回事儿,觉得简单。到后来剑三笼时,他才算知道了点儿厉害,收敛许多。而在五年前千辛万苦才从剑四笼里爬出来后,谢云渡已经把用来垫桌脚的《桃山山规》捡起来翻得倒背如流,立志今生绝不再触犯山规,再惹事儿绝对要钻着空处惹。 于是这几年,在谢云渡的不断努力下,《桃山山规》以喜人的速度飞快地被完善着。 可这般无辜地被二师兄强行塞进来,对谢云渡来说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倒霉事;更不用说——现在他呆的地方可是剑七笼! “剑七笼……七笼,七哥,都有个‘七’,还真是不算亏。”谢云渡苦中作乐地嘀咕了一声,斜睨石壁一眼,又忍不住唉声叹气。 石壁中的刻痕,有些是完整详细的剑诀,有的则是飘渺不可言的无上剑意;而它们都有一处共同点——一旦开始观想,意识就好像是被拉入了一个梦境之中,以不同的身份经历各种事情;这些事都与剑道有着不同意义上的联系。 观壁悟剑,就如同在破解心中幻障。 既然是剑七笼,那自然就有七障。谢云渡昨日解决了第一障;但那是他受了陆启明那天六式“问剑”的启发,才侥幸成功。以他如今的剑道境界,连第二障是什么都看不完整,而想要破笼而出,更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难归难,但考虑到何时出去很可能关乎他“七哥”的性命,谢云渡可真是前所未有地潜心练剑了。只是今日莫名的,他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才有现在的腹诽不休。 谢云渡斜斜靠在山壁上,喃喃道:“该不会真是他出什么事儿了吧?不都说妖孽多作怪,像七哥这种类型,还真不像是会老早就牺牲的人吧?” 他心下有些烦躁,啪一巴掌拍在老虎屁股上,把睡得正香的老白惊的虎毛倒竖,“大白天的睡个毛!来,咱俩再打一架活跃活跃气氛!” 正当这时,寂静的山洞中,忽遥遥传来脚步声。 谢云渡一怔,昨日他破一障的时候二师兄才刚来过,怎么这么快又来?他眼睛微一眯,试探问道:“二师兄?” 没有人回答;脚步不疾不徐地靠近着。 谢云渡与老白对视一眼,静静站起身,望向石径的转角位置。? 要看 书 有一人全身都掩藏在暗沉的斗篷之下。他从阴影中走向谢云渡,在无形结界外站定。 …… 突然出现的斗篷人显然并非他桃山中人。 谢云渡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抱臂嗤笑了声,道:“你既然有本事走到这里,藏头露尾有什么意思?什么来意,直说吧。”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抬手解开斗篷。 谢云渡觉得他的声音极其耳熟,当他的面容露出来的时候,谢云渡震惊的瞪大眼睛,脱口叫道:“怎么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道:“谢云渡,不认得我了?” 谢云渡犹觉恍然,不可思议道:“七哥你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你修为这么快就恢复了?”连珠炮一般问完,谢云渡看了他半晌,又摇头道:“算了,你没什么事就好。” 那人笑意不减,缓缓道:“首先,我有必要感谢你在黄金树秘境的出手相助。” 谢云渡神情一僵,目光渐渐冰冷,低声道:“原来如此。” 那人也不在意,继续耐心问道:“你可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或者有仇人没有杀?我可以帮你。” “别惺惺作态了。”谢云渡冷笑,一字一顿:“承渊。” 承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认定我是承渊而非陆启明的。” 谢云渡微怔,旋即意识到“陆启明”就是“七哥”的本名,不由摇头一笑。他没有回答承渊的问题,只道:“你也是有本事的人,何必抢去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承渊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奇道:“你难道没发现什么不对么?” 谢云渡只觉得此人十分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承渊打量了周边环境,恍然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小结界。”他含笑望了谢云渡一眼,然后向他走来,竟直接穿过了那道隔绝谢云渡感知的屏障。 谢云渡瞳孔骤缩,完全无法理解承渊如何做到视结界如无物;然而这毫不影响他于同时身形暴起,抬剑便是全力杀招! 承渊是高深莫测,但坐以待毙可不是他谢云渡的风格! 桃山六曲之五——不度春秋事。 谢云渡那柄锈剑刹那间呈现出耀目至极的白色——是极端凝聚的金之奥义;他一剑平淡递出,却使得时间都有短暂的扭曲,导致这一剑好似穿梭空间屏障一般的快! 在承渊踏入结界的同一个瞬间,谢云渡的剑尖就逼至了他的眉心! 承渊额前的碎发被剑气吹起;剑尚未至,他眉心已渗出了一滴艳红血珠,显得他清秀无害的面容陡然漫溢妖异之气。 他一动未动,仿佛根本看不到那柄充斥无限杀机的剑,只直视着谢云渡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笑容。 承渊进入结界的同时,他的一切亦毫无阻隔地展现于谢云渡眼前;感知到了他那熟悉的灵魂波动,谢云渡如遭雷击,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却再也不能往前抵去丝毫。 两个人身形相貌相同,可以用高明的易容术解释;但是灵魂波动呢?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两个灵魂波动完全相同的人! 这一刻,谢云渡脑海中闪过了荀观那个荒诞的猜测,脸色微白。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与那人一模一样的承渊,艰难说了一个“你”字,沉默。 承渊微笑道:“如你所见,陆启明是我。” 谢云渡蓦觉心神一晃,再定神时却骇然发现手中剑已被承渊夺去;他心知不好,立刻移开目光不再与承渊对视。 “感觉如何?”承渊好心情地笑起来,道:“我一向喜欢给你们一个明白。” 谢云渡却彻底平静下来,淡声道:“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承渊指了指谢云渡的额头,很友善地笑道:“我需要看一看你的记忆。” 谢云渡一扯嘴角,讥讽道:“就算你与陆启明真的是同一个人的两种人格又如何?像你这样,一看就是残缺不全的,怎能与他相比?” 听到这句话,承渊平和的眉眼骤然阴森起来,目光如电般盯住谢云渡眉心。 承渊看过来的一刹,谢云渡的识海仿佛受到了莫名力量牵引,剧烈动荡起来。谢云渡不由闷哼一声,嘴上却嘲笑道:“说到你痛处了吧,承渊!”同时,他聚力于掌,飞身向承渊逼去;老白也一齐猛扑向前。 承渊皱眉,足尖一点,身形向后避退。 他的速度很快,谢云渡与老白的眼神却大亮——承渊修为并没有那么强,有胜算! 而下一秒,无法言喻的痛楚却瞬间贯穿了他们心神;老白一声不吭就昏死过去,谢云渡亦无法控制地眼前一黑踉跄倒地,连坐稳都难,更别提继续攻击。 承渊缓缓走过来俯瞰着他,森然道:“我本来有心留你一命,既然你自己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 谢云渡勉强讽刺一笑,额头却有冷汗涔涔而下,说不出想说的话来。 正当这时,承渊却脸色微变,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脑海中激荡的疼痛与眩晕霎时停止,谢云渡喘了口气,苦笑道:“二师兄,你可算来了。” 第五十八章 我们有相同的命运 落拓中年男子斜靠在石壁上,摸了摸胡茬下巴,看着承渊那张清秀少年的脸“啧啧”两声,平淡道:“阁下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无端下杀手,过分了吧。?? ?壹看书” 承渊微微一笑,道:“徐朝客,我知道你。” 谢云渡嗤笑道:“二师兄你别看他故弄玄虚,不过是精神力古怪,修为不比我高到哪儿去。” 徐朝客看了他半晌,忽然闪身过去抬手对着他脑门一个暴栗,冷冷道:“原来你还知道他修为跟你差不多?!” 谢云渡有些懵,下意识道:“但是他……” 徐朝客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抬手招来谢云渡的剑敲的砰砰响,怒道:“你要是第一剑直接刺下去,怎至于如此不济?还有之后呢?学了那么多绝杀的招式,都忘光了?就知道拿性命当儿戏?啊?!” 谢云渡幽怨道:“二师兄,原来你一直在旁边看着……” “明知故问。”徐朝客岂会不知自己这位小师弟的德行,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他眼中闪过一线冰冷杀意,凉凉笑道:“叫‘陆启明’是吧?真不知道给你灌什么**汤了。下次让我再见着这张脸,直接一掌拍死,省得累的师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这话同时,徐朝客果真抬手就向承渊拍去,动作自然流畅,眼睛都不带眨。 谢云渡看出二师兄下手毫不留情,吃了一惊道:“来真的?!” “死不了。”徐朝客眯眼感知着空中的诡异波动,面无表情道:“祸害遗千年,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好杀?” 谢云渡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承渊,目光沉凝。 以承渊为中心,竟刹那间化生出环叠的无数层空间,每一层的时间流速皆不同。??? 要?? 看书徐朝客与承渊近在咫尺,而他的掌印却仿佛永远也无法到达承渊的身前。 好在只是“仿佛”。某一瞬间,承渊的时空屏障终于到达了承受的极限,无声碎裂,淡如幻影的掌印按在他肩头;空气中清晰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 而徐朝客与谢云渡脸色却愈加凝重。承渊此时的修为与徐朝客比起来,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在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徐朝客的一掌居然只能让他受轻伤? 承渊神情丝毫未变,把错位的骨头扶正,随意转了转臂弯;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的伤势居然已复原得差不多了。他并无出手反击的意思,只是看着徐朝客奇怪道:“你留不下我,出手有什么意义?” 徐朝客笑了笑,道:“怎会没意义?看你很不顺眼,打你一掌,我心里舒坦。” 听到这样的话,承渊居然也没有生气。他还十分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转动脖颈望向谢云渡,“我可以不再杀你,包括以后。但陆启明与你在一起时发生的事,你必须一一告诉我。” 谢云渡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怪异起来,无语道:“到现在你还能说这样的话……没有搞清状况么?” 徐朝客却没有出声,心中权衡。 承渊笑着摇头,对徐朝客道:“除非你把他一辈子关在这里。更何况,用不了多久,你也无法阻止我。” 谢云渡正要说什么,徐朝客摆手制止,道:“小师弟,你给他说。” “二师兄?!”谢云渡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朝客淡淡道:“看我做什么,他又没说错。我只管你一个都就够了。至于那个叫陆启明的,他的死活?关老子屁事。??? ? ” 谢云渡无法反驳,转开目光沉默。 承渊忽道:“我已经当众承认过秘境中的‘帝启’是我。” 谢云渡眉峰一挑,抬眼。 “但如果我不是‘帝启’,”承渊莫名一笑,和缓道:“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到中洲追杀陆启明了。” 谢云渡心下一喜,冷笑:“你终于承认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了。”既然承渊亲口说陆启明现在在中洲,那么显然他们并非是一个身体;虽然尚无法解释灵魂波动的事,但这一点仍让谢云渡松了口气。 承渊微一摇头,平静道:“我之前并未骗你。我与陆启明之间的关联,远比你以为的复杂得多。如果你能活得足够久,那么总有一天会清楚的。” “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你帮我,就是在帮他。” 谢云渡笑出声,“之前害的他涅槃的人难道不是你?说这话不可笑么?” 话一出口,谢云渡却蓦然怔住——以承渊的手段,怎么可能杀不了陆启明?倒不是谢云渡小看陆启明,而是陆启明的修为确实比之承渊远远不如,如果承渊亲自出手,本应是绝无失败的道理的。 承渊并不在意他想什么,只莞尔,轻声叹了口气道:“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 他此时的神情与陆启明无丝毫差别,实在让谢云渡觉得别扭无比。只听他语气平和地继续道:“你告诉我那些事,陆启明的情况并不会更糟。至于是不是双赢,你心中已有判断,不是吗?” 谢云渡默然片刻,感慨了句:“原来你也是会正常说话的。” 承渊微笑。 …… 听遍了承渊问到的问题,谢云渡终于相信他这次真的不是为了害陆启明。他隐隐看出了承渊的目的,忍不住道:“做这些事,对你……对你们能有什么好处?”怎么看也是劳心劳神,又损人不利己。 承渊笑而不答,看着谢云渡若有所思:“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他说了这一句就放下,忽然对徐朝客道:“我与桃山,未必没有合作的可能。” 徐朝客面无表情道:“桃山没有加入武宗灵盟任一方的打算。” 承渊笑了,认真道:“为什么只能有两方?战争必将开始,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他顿了顿,玩味道:“尤其是你们桃山。徐朝客,精通术数的你,难道看不到吗?” 徐朝客神色不动,淡道:“你现在是凤族的身份,更是这个衍纪的‘九代’,这句话不该你来说。” “九代?”承渊哈哈一笑。 “好,姑且按照你们的说法。”承渊唇角勾起,慢吞吞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从‘一代’到‘八代’,早都死绝了。” “什么?!” 徐朝客与谢云渡皆大惊。他们难道不是一直在隐宗护佑各自家族么? 徐朝客眉头紧皱,道:“一千四百余年前,武宗秦门的惨案,不就是‘五代’亲自出手代灵盟处置的么?” 承渊笑道:“骗过你们还不简单?连隐宗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家老祖宗早就不存在了。” 徐朝客沉默少顷,道:“你到底是谁?” “这个不要紧,”承渊心情颇好,作忧心忡忡模样:“倒是你们桃山,突然知道了这件秘事,小心勿要某天被灵盟灭了口。我可是只告诉了你们一家,他们若有心处理,还是很方便的。” 徐朝客脸色阴沉,手指动了动,强忍着没有发作。 谢云渡忽道:“陆启明也是九代,对吗?” “当然。”承渊点头,笑容中充满恶意,“你相信他,帮助他,认定我与他绝非一体。但事实上,他确实与我并无区别。” 谢云渡无视了他的最后一句,问道:“之前八人是怎么死的?” “废物利用。也算死得其所。” 承渊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难以捉摸,似是讥讽,似是不屑,又似满意。他最后深深地望了谢云渡一眼,转身离去。 …… 承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石廊尽头。 谢云渡收回目光,拳头紧了紧,垂下眼帘道,“就让他这么走了?” 徐朝客叹道:“不能单纯以修为看他。我有种隐约的感觉,即使师父出手,他也不会死。” 谢云渡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他绝不仅仅是九代。”徐朝客神色暗沉,喃喃道:“这回可要出大事了……呵,招来了这样的‘九代’,我看灵盟那帮人如何收场。”他说的讥讽,眼中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徐朝客沉思片刻,忽道,“还有一处古怪。” 谢云渡迟了片刻才听进去他这句话,抬头道:“怎么?” 徐朝客没有主意谢云渡的异常,皱眉道:“方才承渊修复伤势的时候,用的方式似乎是……加快自己身体的时光流逝?” 谢云渡一怔,“这种方法难道不会减损寿命么?” 徐朝客摇了摇头,道:“这承渊在很多地方自相矛盾,确实不像正常的人。”他拍了拍谢云渡肩头,严肃道:“小师弟,这趟浑水你别再掺合了,这几年就老老实实在这里练剑吧。” “此事必须要与师父他老人家细说,我就先回了。” 谢云渡简单应了声,将视线转至刻着七重剑障的石壁,神色复杂。 他脑海被无数珍贵到了极点的剑道传承充斥;再看第二障——这些对于之前的他十分艰涩难懂的东西,此刻却云雾尽散。 他想起了承渊临走时的传音。 “祝你在陆启明消失之前,能及时赶到吧。” 第五十九章 少女们的心事 陆启明知道“九代”一词的涵义,但这二字“标签”的意味未免浓了些,便常是武宗或中立势力的**;在灵盟内部,则常常是更书面、更正经的“渡世者”。 当然,这两个词在陆启明听来都是一样的故弄玄虚,一想起就忍不住要笑场。因为他就是。 这里封印着一个人。这就是陆启明来到的原因。 在凤族的传承记忆中,甚至有这样的诫语存在——任何凤族族人、在任何情况下,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当衍纪的渡世者。凤族在这个世界已是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众生的存在,于是外人定然很难想象,会有谁能让凤族也甘愿这般牺牲自己。 但其中原因显然不是所谓渡世者的性命如何宝贵,而是渡世者需要救的那个人。 封印只有用陆启明前世那个世界的方法才能破解——不过事实显然没有这么简单;若只是需要方法,又何须“一代”之后的二三四直至他陆启明呢?若再稍往深处想就不难推知,当初设下封印的人不也同样来自前世的世界么? 陆启明目前已知的信息仍十分有限,而这些有限的部分也是灵盟那些人想让陆启明知道的。但如无必要,他并没有较真深究的意思;尤其是实力低微的现在。同时陆启明也确实准备尽力完成他们的托付,毕竟他们救了他性命两次是事实。 ——哦,或许已经是三次了。 他在秘境中弄出那么大动静,隔这么多天竟还没有人打上门来,就是因为自称“宇文暄”的她吧? 一想起宇文暄,陆启明就忍不住用精神力扫一圈找找她有没有在某处看着,虽然以他的境界并不能感知到她。而陆启明没有想到,这一扫还真让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宋平安。 说这个名字的蓝衣青年是陌生面孔,让陆启明心中暗笑——宋平安这小姑娘,与同龄的年轻人们相处还未满三天,难道就十分出名了? 而看到那蓝衣青年径直去见的那人之后,陆启明嘴角的微笑消失了。 周幼澄敏锐察觉到了陆启明情绪的变化,轻声问:“陆大哥,出什么事儿了吗?” 陆启明思忖片刻,用精神力笼住三人周围,道:“前面是唐晟,咱们跟着他走一段路。” 唐、周两国关系可不怎么样;闻言,周幼澄脸上顿时露出兴奋的坏笑。而拎包的杜醒任劳任怨,亦无异议。三人当即改变了方向,尾随唐晟一同向宋平安所在的位置走去。 …… 又交了一次东西。 三个姑娘拖着步子就近找了一块草地,毫无淑女形象地直挺挺躺倒在地,惊起蟋蟀三两只。 天很晴,以至于连此时上午的阳光都有些刺目。宋平安抬起一只手搭在眼上,昏昏欲睡。 “今日真是天高云淡呀,”一个细糯的声音响起,轻声继续道,“草地也这般柔软舒适;还有土壤的气息,就像刚下过雨一样清新宜人……” 饶是宋平安已经快睡着了,也忍不住轻笑起来;性格泼辣开朗的袁珂更是翻身过去伸手去揉上官霁月的头发,笑骂道:“酸死啦酸死啦,快让姐姐看看,这是哪儿来的臭儒生哦!” 上官霁月嘟囔一声,笑着与袁珂打闹作一团。 宋平安翻身滚了一圈,使自己远离“战场”,带着笑意叹气道:“你们两个怎么还是这么有活力?” 同样出色又好看的同龄少女待在一起,本就极容易熟络;再加上这将近三个日夜的并肩作战,就算是性格最为内向的官家小姐上官霁月,如今也能自然地与同伴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嬉笑了。 这时,袁珂与上官霁月同时痛呼一声。宋平安扭头看过去,顿时无言——只见两个姑娘的发簪相互勾住了对方的头发,都僵直支在那儿不敢动了。 宋平安只好哭笑不得地爬起来把她们两个仔细分开。她抬手的时候袖口往下退了两寸,露出了精致如艺术品的护腕来。 上官霁月睁大眼睛注视着那护腕,再次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的浅蓝,纯净得像天空一样。” 刚认识的前半天宋平安还有些不好意思,而现在早已习惯成自然,一边腹诽着上官的说话方式,一边当没听见。 袁珂一重新拥有自由,就朝宋平安坏笑个不停,长吁短叹道:“可惜某人不舍得用,整天塞在袖子里头,白瞎了这等好东西唉。” 宋平安哼一声道:“就是不舍得,怎么啦?要你你舍得啊?”说这,她下意识抚摸着冰心护腕,微微出神。 她心里又是开心,又是黯然。 这冰心护腕是陆启明前几日给她的。说起这个,还是在陆氏族比前的那场拍卖会时候陆启明买给她的,只是没想中间竟发生了那么多事,直到现在才送到地方。 这世间的女子无论是谁,但凡生了情思,对一些东西就变得格外敏感起来。陆启明送她礼物,宋平安自然是开心的。但同时宋平安也感觉到,陆启明自从那次醒来以后,看她的目光就就总像是在看小孩子了。 宋平安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也无能为力,只能期盼着自己能优秀一些、再优秀一些;至少能让他看到自己。 想到这里,宋平安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当即一骨碌爬起来道:“休息好了没?要不咱们继续?” 听了这话,上官霁月和袁珂同时露出了惊吓的表情。袁珂哀叹道:“哎我的好妹妹,您还真准备奋斗到最后一刻啊?” 宋平安认真点头,低声道:“你们两个还好些,不像我——我第二场可一分都得不了,只能在这 ” 袁珂心下嘀咕了句“老娘难道不是?!”,但嘴上却什么也没提。她丢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摆手笑道:“安了,有那些可爱的男同窗的无私奉献,咱们组的分数不早已经富得流油了?怎么也不会不过的。” 上官霁月也连连点头。 她们个个是美人,就算是考试这等关键时刻,也有无数狂蜂乱蝶前赴后继。对于那些男子几乎等同于送分的行为,宋平安最开始好不习惯。但是就像袁珂说的——那些男子啊,尤其是出身不错的,那可个个是头犟驴,只能顺着毛捋;要是一味拒绝,就变成不给人面子、得罪人咯。 更何况现在她们是一个组,而非她宋平安一个人,她便更不能说什么了。宋平安道:“分数自然是越多越好啊。要不然这样,你们两个先在这儿继续休息着,我就先去,反正我修为高一点还有余力。” “瞎说什么。”袁珂使劲爬起来,又把撅着嘴的上官霁月也拎起来,咬牙道:“一起走!” …… 修为对体力的影响确实很大,加之三试进行到现在,好欺负的妖兽早被解决光了,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于是袁珂与上官霁月很快就有心无力,松松软软地歪在树下,勉强起到“帮宋平安掠阵”的作用。 宋平安却渐渐觉得不对劲。 眼前这头银狼不是她们找的,而是它自己撞上来的。初时宋平安见它只约有武师五阶还觉惊喜,没想到它受过伤之后激起凶性,竟比宋平安之前遇到过的武师巅峰境界的还要狠厉。看来这就是陆启明曾交代过她要小心的异种了。 麻烦了。 宋平安心气渐浮。此刻她后力不济,只是勉强应对根本不可能解决,避开更是不现实,这可如何是好? 战斗最忌走神。那银狼对于攻击的敏锐丝毫不弱于人,瞬间对着宋平安右臂就是一爪—— 宋平安一惊,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见血,却没想到银狼的爪子居然只擦着她衣服过去,根本没伤到她分毫。 宋平安抓住机会稍拉开一段距离,心中暗自奇怪——她怎么觉得刚刚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帮她挡了一下? 但方才那一幕太过短暂,让宋平安无从确定。只是个一掠而过的念头;宋平安继续凝神对战。 …… 唐晟本来已准备冲出去救人,却没想到银狼那必中的一击竟莫名其妙落空。他皱眉,莫非当真是他看花眼了? 不过,三试进行到现在,他早已对结果胸有成竹,有的是等待的耐心。 然而唐晟没有料到的是,他等到现在,宋平安明明有四次将要被伤着,却在最后关头堪堪避过,这让他眉头皱得更深——难不成这女子真的天赋异禀?他也怀疑过是不是有人暗中相助,但那种角度、那么短的间隔,又怎么可能做到? 唐晟渐渐不想再等了。他不缺时间,但是把时间放在这样一个小角色身上,唐晟觉得不值。所以他准备行动。 他提气,足尖轻轻一点地,飘然来到战局中央,一边道“姑娘小心”,行云流水般推出一掌将银狼击倒,这才转身,含笑回望向宋平安。 与少女吃惊的眸子相对的那一刻,唐晟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抹惊艳,让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赞叹又丝毫不觉冒犯。 他摆手止住了宋平安感谢的话,轻笑道:“还未请姑娘原谅在下的多事,怎能让姑娘先道谢?” 这时袁珂与上官霁月已经反应过来,连忙跑过来。唐晟温和有礼地与她们客套几句就说了要告辞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宋平安的眼睛,仿佛是忍不住地道:“还未请教姑娘……姑娘们芳名?” …… 听到这里,陆启明摇头叹气,周幼澄更是第九次笑出声来,若不是始终有陆启明精神力遮掩,早就把唐晟惊动了。 周幼澄瞅着陆启明,咯咯笑个不停:“我还以为他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噢,知道了,他一定是把林家姐姐拒婚的事算在陆大哥你的头上了……所以这是准备把这位宋姑娘勾引到手吗?”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笑的温婉:“这事包给我身上了,不就是演个戏吗,唐晟这小子跟我简直不是一个段位的!” 陆启明莞尔,这姑娘有时候倒真是直率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他笑问:“幼澄想要什么条件?” 周幼澄小手一挥,“什么都行!” …… 唐晟正说得兴起,忽觉脚下一震,他与宋平安之间的地面赫然劈开一道深长裂缝,泥沙乱石和崩碎跌落的山体都向着他劈头盖脸砸下,宋平安那边却稳稳当当,连一丝灰尘都无。 发生了这事,唐晟那还不知有黄雀在后?他反应及时地提气上跃,却有神出鬼没的石子连连砸中他周身穴位——他气息一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崖下跌落。 正当唐晟情况危急时刻,树丛中奔出一个藕荷色衣裙的娇小身影,一边喝着“公子小心”,一边挥手甩出一条细长红绫缠住唐晟的小腿,使力把他倒提起来。 这一幕只叫宋平安三人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唐晟灰扑又涨红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周幼澄一手扯着红绫晃来晃去,深情地望着唐晟,面露惊艳之色。看到唐晟似乎想说话,她轻笑道:“还未请公子原谅在下的多事,怎能让公子先道谢?” 周幼澄又道:“三试即将结束,在下不便耽搁公子的时间,咱们就此别过吧!”说着,她手一松,唐晟瞬间再落下去。 片刻后周幼澄又把他提回来,忍不住微羞道:“还未请教公子芳名?” 见她还要继续鹦鹉学舌,唐晟脸色已经阴沉地几乎滴出水来,只无奈刚刚一直穴道被锁,此刻刚一冲开,就用最快的速度斩开红绸,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周幼澄笑了一声,收起红绫,回头对宋平安解释道:“这唐晟与陆大哥有怨,没安什么好心,宋姑娘可要小心了。” 宋平安一怔,连忙道谢。 周幼澄觉得这场景有意思,调皮笑道:“还未请姑娘原谅在下的多事,怎能让姑娘道谢?” 陆启明无奈道:“幼澄你还真上瘾了不成?平安,你还好吧?” 宋平安有些脸红。当时她到广扬城时,唐晟刚在之前离开;而一试时候陆启明与秦悦风谈论唐晟那一会儿,她刚好被林有致的画像弄得心神晃动,居然一直不知道唐晟这回事。 几人还没说几句话,就感到北五山中央两道极强的气势蓦然腾起,有悍然战意。 “是师姐和悦风。”陆启明微微一笑,轻声道:“看来是到了结束这一场的时候了。两位姑娘,平安,我们就先过去了。” 宋平安三人点点头,目送他们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 …… 经过这三天的相处,宋平安处事并不见稚嫩,唯有方才在那人面前才显局促,袁珂与上官霁月都不是笨人,又哪有看不出的? 上官霁月看宋平安神情有些委屈,不由奇道:“平安,你这是怎么啦?” 袁珂翻白眼道:“还不是觉得那陆公子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提前制止,偏要看到最后再出面?” 宋平安欲言又止,还是默认。 上官霁月忍不住吃惊了一下,摇头道:“平安,这可是你错怪陆公子了,他是好意呢。唐公子当着咱们这么多人的面吃这样的亏,以他们那一类人的骄傲,今后定不可能再通过纠缠你去针对陆公子啦。” 宋平安一呆,沉默。 上官霁月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有些惊慌道:“平安,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袁珂心中无语,暗暗腹诽不已:“上官你看着挺聪明一姑娘,怎么也不想想——你一个初次见陆启明的人竟都能比平安更理解他的用意,你说她能不沮丧么?还有平安,怎么一牵扯到男人就什么都写在脸上?!” 她看着另两个变化多端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吼道:“你们两个缺心眼儿的臭丫头——快起来给老娘干活儿去!” 第六十章 线不牵姻缘 令牌与那些可采集的灵材不同,必须要持有直到三试结束,才算定下了最终归属;所以早取没有意义,徒添麻烦罢了。于是,待到最后时刻相聚一战决定排名,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陆启明到的时候,另两人在他们选好的开阔场地上一边一个,隔了相当一段距离,说话都费力,更别说比武了。 秦悦风此时的位置倒与陆启明很近。他身子懒洋洋地斜靠在树上,合起的折扇在手上百无聊赖地转玩着。见陆启明到了,笑着打了个招呼。 陆启明遥遥望了眼对面的姜忍冬。她正背对着他们跪坐在地,专注地摆弄裸岩缝隙中长出的药草,明显是又想到了什么新东西;以陆启明对他这位师姐的了解,这种状态的她可是连师父都不理的。 他停住脚步,调侃道:“刚刚那气势,还以为过来时会见到你们先打着。” 秦悦风摊了摊手,无奈道:“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但是……你也看到了。” “不过也没有必要离这么远吧?”刚问过这句,迎面就吹起一阵山风,带来了药草汁液的细微香味。陆启明恍然笑起来,“原来如此,熏香的材料恰好与这个药性相冲。” 秦悦风一呆,喃喃道:“居然是说真的?”看了陆启明一眼,他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学医的,鼻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灵。”他用的这类清神效用的熏香,味道原本就极淡,寻常人就算是擦肩而过也感觉不到;如今更是散了三天,亏得他们竟还能辨别。 “什么打算?”陆启明问他。 秦悦风谨慎道:“保底。” 陆启明“咦”了一声。 “得得得,”秦悦风后退一步,摆手笑道:“知道现在打不过你们两个,过来凑个人数。????? 一?看书 ” 说罢,两人同时抬头望向姜忍冬;她已起身向他们走过来。 正当这时,不远处忽有三道粗细不一的光柱冲天而起,再转瞬即散——是三枚令牌同时被人激活的标志。而看光柱之间的距离,三枚令牌分明已尽皆落入一人手中。 陆启明三人对视一眼,皆笑了起来。 秦悦风一摇扇子,啧啧道:“这挑衅的意思可就太明显了。让我想想,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陆启明点头,“也好,不必由咱们找了。”他感觉到了那人气息的异样,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望了秦悦风一眼。 “中阶的修为,不过……”姜忍冬显然也发现了某种独特。 枝叶缝隙透出了衣摆的黛青色,脚步渐近。 一位广袖长衫的女子笑吟吟地从林中走出。 是秦悦容。 “姐,你怎么?!”秦悦风震惊了。 秦悦容却望向陆启明,又垂眸笑叹道:“没办法,这是我的考试啊。” 陆启明微一点头,“开始吧。” “看运气,如何?比较快。” 无人有异议。秦悦容微笑着将三枚令牌高高抛向天空。 …… 令牌安静地上升着。 秦悦容主动与陆启明视线相对。空气中仿佛闪过某处不可捉摸的奇异韵律;片刻后,两人同时闭上眼睛。 意识里有瞬间的失重感。再定神时,陆启明与秦悦容相对而站,周围是无尽虚无的幽暗背景,空荡寂静。 陆启明感受着无处不在的诡秘波动,好奇道:“这是你的梦境?” 秦悦容点点头,道:“准确的说,是在你的意识空间中,我们共同的梦境。??? ? ”她清亮的双眸中忽然露出了少见的俏皮笑意,“所以说——我现在好像是在给你托梦?” 陆启明微笑,点头赞许道,“这确实是防止别人探查的好方法。” 秦悦容没有否认。她沉默地注视了陆启明良久,忽道,“她说,你很特殊。” “宇文暄?”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秦悦容缓缓舒出一口气,笑了起来,“确实是这样。她能够进入我的意识空间,却不能看见你的。”她眼帘微阖,如同叹息般地感慨道:“现在站在这里,心中真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安全。”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提议道:“你能不能把环境变得好看些?” 陆启明哑然,道:“不会影响梦境的稳定吗?” 秦悦容轻笑:“放心。既然是梦境,当然可以随心所欲。” 陆启明多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在这里,倒是活泼许多。”说着,他心念一动,幽暗虚空快速转淡,浮现出连绵万里的青淡山水来;他们此时正身处其间最灵秀的一峰之中。 秦悦容初时没注意,还以为是中武所在的九华山脉,但很快就发现不同来。她看陆启明心念演化出的山水连青草沙石、飞檐雕梁都精细如真,恍然大悟,目光惊奇地望着他问道:“这,是你在那里……居住的地方吗?” 陆启明一怔,挑眉:“她连这个都已经告诉你了?” 秦悦容点头。 陆启明失笑,又道:“那你可知秦门之事?” 秦悦容再点头,神情非常平淡。 陆启明不由摇头,道,“这种情况下,她竟仍要选你。心很大啊。” “我们看重的都是结果,这一点倒很适合。”秦悦容安静一笑,又认真道:“再说,我的天赋真的很难得,想找旁人也是不能的。” 陆启明莞尔,道:“然后?” 秦悦容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捞,有一根赤红的细线从无到有显出形来,被她缠绕在指尖,也不知是梦境虚幻或是真实。她轻声道:“启明,因为家族的关系,你我之间存在了一线可能的姻缘。” 她稍作停顿,又摇头一笑,“但无论你我,对对方皆无男女情意。而今日如果顺利,我就会离开。这姻缘线,迟早都是要断的。” 陆启明注视着她手间的红线,沉思片刻,忽然拂袖将何辜山的景象散去,周围再次恢复最初的暗沉。 而这一次,黑暗之中却交织穿插着无数细密的红线,有一部分将他与秦悦容相连,更多的则透过女子的身体,延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这让陆启明想起了红莲业火中那些触手般漂浮飞舞的红线;很相同。 秦悦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被红线分割的虚空,喃喃道:“因果线……你竟然能让真正的因果线显形?!”她方才握着的姻缘线只是虚化而已。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蓦地涌起激动的红晕,扬高声调道:“你可会占卜?现在——用这些因果线占卜,就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任何事!天哪!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啊!” 陆启明苦笑摇头,如实道:“我所学颇杂,但唯独占卜一道,无论如何都不能成功。” 秦悦容面露遗憾之色,转而奇怪道:“这不应该啊,即使是普通人学的多了也能行一些简易的卜算,你怎么可能不行?” 陆启明低头看她口中的“因果线”——它们一旦没入他的身体便如水滴入海,消失无踪;以至于秦悦容身后的红线密集如巨大光翼,而他身后却空无一物。 他微一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她道:“我大概知道了,你想用姻缘线为祭品,建立你我之间更普通却更稳定的联系。” “这也是宇文暄希望看到的。”秦悦容微笑,道:“决定权在你。” 陆启明感受着无边无际的红线,沉吟片刻,笑道:“我总有种感觉,我应该答应。” …… 何辜山的风景再次浮现出来。梦境的时间远比真实更久,二人并未立刻脱离梦境,在小径中并肩走着。 秦悦容带着笑意叹息道:“启明,我这可是把唯一的注压在你身上了,还请你万万要‘保重身体’。” 陆启明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真诚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但看来你们都不信。” 秦悦容扑哧一笑,耸肩道:“信,我信。但是我能找到的人,也只有你一个大一些的人物了——再说,我还是很相信她的眼光的。” 陆启明道:“悦风他知道么?” 秦悦容摇头,声音更加柔和,“这些事,他还是晚一些知道为好。”她望着陆启明认真道:“我了解他,他心里其实是与你很亲近的。我走之后,请看在今日之事上,多帮我照拂一二。” 陆启明点头,“这个自不必说。”他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想法,轻声道:“你是秦氏选定的下一任家主……或是族长?” 秦悦容安静道:“以前是;以后就说不定了。” 陆启明一时沉默。 “我还有一个问题。” 闻言,陆启明转头看向秦悦容。 只听她道:“你到底有没有钟意的姑娘?” 陆启明一怔,半晌道:“你不是说……” “虽然是那样没错。”秦悦容狡黠一笑,“但只要是女子,都要好奇这个问题的。” 而下一刻她却露出失望的神色,叹气道:“算啦,时间到了,这下真该出去打架咯。” 梦境消散。 第六十一章 春日渐 被秦悦容直直抛起的令牌,上升到最高点,然后再度向着她坠下。??? 所谓“看运气”的比法,是指依据令牌的轨迹决定对哪一人出手。如他们这等修为的修行者,对战中会掀起激烈对撞的气流,带动三枚令牌在他们周身环绕飞旋。每次变化的时间都极其短暂,而对于他们,已足够了。 说是“运气”,内里更是考究着对时机的把握以及攻守的稳定程度;又因为会有群攻一人的局面频繁出现,稍有应对失误便要出局,使得整个对战往往在极短时间内便结束。是以此类方法在群战之中时常选用。 而秦悦容作为第一个掷出令牌的人,那三道垂直下落的轨迹显然便与运气无关了。是礼节。 方才那一段梦境中的对话,在现实中却只有一个眨眼的时间。陆启明睁开眼睛看向她,却见她转瞬又再次合上了眸子——刚离梦,又入梦。 下一刻,秦悦容安静地后退一步,身子略显前倾,像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 令牌依旧向下落着;陆启明却微一挑眉,抬起的手凝滞在半空中。 姜忍冬也在同一时间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轻声道:“奇特。” 秦悦容却没有停顿。 风中氤氲出轻薄湿润的水气,光线柔和起来,似烟雨里入了江南。亦是“祈雨承风”。 她仍是闭着眼睛、双手交叠站着的模样,身体却以一种极细微的角度疾速变换着朝向;若不是她偶尔会向四方迈出一小步,普通人恐怕会以为她根本从未移动过。 此时的秦悦容既不是攻,也不像守,只在清风细雨中独自走着,却竟能使另外三人的招式凝而不能发。 正如秦悦容起手使令牌轨迹指向自己一样,陆启明他们的初次对她出手,不使用兵器亦是礼——虽然攻击范围确实会受影响,但这并不代表陆启明三人刻意相让。 远看上去四个人战斗根本还没开始,实则无声的交锋已不知有多少次—— 秦悦容以梦占之道预先“看到”了另外三人出手之后的结果,并在他们出手前的某一时机提前避过。这时陆启明他们若按原想出手就不再有意义,只能立刻变向;而那时,秦悦容也早已随之换了。 刹那间反复多次,秦悦容对面的三人竟连一次出手也无——她甚至比他们更早知道他们将要用出的招式! 而下一刻,秦悦容却无奈一笑——姜忍冬与陆启明同时放弃了她,转向对方出手。 …… 即将落地的三枚令牌再次被二人充盈的气机激向高空。?? 陆启明取出念慈刀的同时,姜忍冬手心有润泽光亮闪过——是一柄灵气沉凝内蕴的长剑;剑身以古体字勾刻出“磐木”二字,鎏金浸透。 陆启明感知着磐木剑自身气韵与外界灵气的交辉应和,心中立刻有所领悟——这是一柄武、术修通用的灵器;既是剑,也是灵媒。只因其阵法秘纹都在锻造时印嵌在深处,才使外表平整净亮,看不出丝毫。 两人对视片刻,见对方都无动作,皆莞尔;姜忍冬收起她术修的势,仅运转小周天初阶的武修内力,而后率先出剑。 看清姜忍冬的起手,陆启明微微一笑——是姜氏“春日剑”第一式,青草。其意境恰遇他前几日的刀诀“山水篇”有相同之处。 ——春日渐,草色遥看近却无。 灵剑磐木与姜忍冬是如此契合,以至于即便她不曾动用精神力,剑体自然汇聚水、木二气并入剑势! 一瞬间,陆启明眼前化出了上千道无形的流线——并不是说姜忍冬能在刹那间同出千剑,而是陆启明算出了她所有可能的攻击变化。 在细小如牛毛、密集如云雾的剑气中,陆启明抬手出刀。最简单一式“锐光”。 没有激烈的对冲;只有弱不可闻的“叮”一声微响。刀剑轻触即离。 姜忍冬目光微凝。虽然她已曾见到过陆启明的出手,他此时表现的速度仍让她微感意外;尤其是她能够感觉到陆启明根本没有动用内力。 第一声轻响只是开始。紧接着,是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的对撞——姜忍冬不断以“青草”刺出,陆启明亦始终以“锐光”相应。 初时清脆如琉璃玉器的声响,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拔高至轰然雷鸣! 此时,先变即意味着退让;但姜忍冬已不得不变——陆启明的“锐光”唯求快一字,加重力道只有更好;而她的“青草”却兼要轻盈,重力便坏了意境。 她无声叹息,手中剑诀已变—— 第二式,花容。 春日渐,春风拂槛露华浓。 剑诀刹那间转为艳烈。生发木气仿佛与姜忍冬共为一个整体,周转、愈盛。 陆启明心中赞叹。手握磐木剑的姜忍冬,即使只用初阶的武修内力,也能遇高阶而不败。 念慈刀起;仍是“锐光”。 眼前剑势高涨如盛放芙蓉;陆启明于瞬间挥去两斩。 两刀对一剑。 而他这两刀实在太快,如同凭凭生出第二柄念慈! 力量相近,则唯快不破—— 剑气崩解,芙蓉花瓣散而飞。 姜忍冬后退一步,神情却不变;她手腕顺势一转,春日剑三式出! 春眠。 剑意升腾,天色忽欲晚。分明是白日,却让人无端想起了夜时那急骤风雨、花落不知数——姜忍冬那被陆启明破了的第二式,竟反而成了这春眠一剑的助益! 这虚幻的意象看来美甚,陆启明却微微摇头。这一式好像是极难极妙,在陆启明眼中却不如前两式。剑式破了就是破了,用技巧强自粘连也是华而不实,破解比之前更易。 陆启明反手以念慈刀刃向至密集处点去,轻声道:“此剑工巧,不似师姐。”他此次甚至连“锐光”都不用,仅做基础刀式了。 姜忍冬收剑的速度很慢。 春日剑已经是非常完善的剑诀,意境技巧俱佳。她过去以此剑对敌,“春眠”一式从不曾失手。她虽心中隐觉有不够圆润之处,但从未想过其破绽竟然会如此之大,竟能被人以十分之一的力道轻巧破去? 陆启明对春日剑第三式的破法,若传至姜家,定然会在剑修中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姜忍冬自然认为这是好事,所以她认真地向陆启明行了一礼。她心中暗暗惊叹,师弟对于剑道的理解何时竟高到了这种地步?看来这未见的两年间,有境遇的绝不止她一个。 下一刻,陆启明和姜忍冬的目光同时转向秦悦风。 令牌正向着他落下。 第六十二章 被他意志干涉的空间(一) “我喜欢人多。? ?? ? ” 秦悦风轻笑一声,眼瞳深处隐现出缓缓转动的八卦阵图,步法“祈雨承风”瞬起。 他足尖点地向后洒然退去,左臂却向前抬起,大红广袖迎风。他指节微微一错,折扇外围的两段飞快一开一阖;空气中闪出两道细微冷光。 秦悦风这柄折扇的每一枝扇骨中都有一个夹层,内里是薄如蝉翼又锋锐坚硬的刃片。他勾起唇角,指尖一松,任薄刃自由下落,然后瞬间被围绕四人的呼啸气流卷入、消失不见。 两片薄刃仿佛已被他遗忘;秦悦风一扇一剑双袖齐出,飞身迎向对面三人。 快剑? 看到秦悦风的出手,陆启明微感讶然。快剑并不是剑诀,而是剑修的一种战斗流派,即舍弃高级剑诀以特定方式运转内力的时间,将全部修为都用来提升出剑的速度。不用那些花哨的剑诀——以秦悦风的性子,竟也舍得? 金铁声细碎如疾雨。 又一次收刀时,陆启明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方才秦悦风出剑时分明是凌空写了一个“谢”字给他;而他刚刚拆招时,念慈刀划出的轨迹又恰好是“不必”二字——这显然就是秦悦风算好的了! 陆启明了解秦悦风的意思——这快剑正是受了他的启发。去年陆府的那场“天比”,陆启明以基础武诀和对双方招式的计算来对敌;秦悦风虽做不到陆启明那等强度的计算,但替换为他的梅花易数,亦不输绝妙。 但秦悦风一把精力用在这三个巧字上,姜忍冬那边就难免疏漏——衣服唰地被划开一长道口子;这还是姜忍冬临时收了力的结果。秦悦风顿时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收起笑意凝神应对。 不得不说,快剑很适合秦悦风。 他原先走的便是敏捷灵动的路子,再加上梅花易数远超常人的时机把握,他此时的速度虽仍不能与陆启明的凤族天赋相比,但已能对另两人有明显压制了。 战斗节奏在秦悦风、陆启明二人的有意为之之下,迅速加快着。 第一段刃片落地,无声没入山石缝隙三寸,稳稳停住;然而在四人激烈对冲的气机漩涡中央,一切静止都是暂时的—— 某一刻,刃片在剑势的压迫下向后翻折;山石本就逐渐松动,竟整块被刃片撬起,随着不知是谁的掌风向陆启明盖压下去—— 普通的山石即便再大也不会对陆启明有威胁;他下意识反手一刺,刀尖点在山石正中,以均匀力道将其碎成小块。而念慈刀刺穿的同时,山石背面传来奇特的声响—— 第二段刃片。 陆启明的刀尖刚好对上薄刃中心,一声脆响,薄刃断为整齐两截,借陆启明刀势余力向后翻飞而去,撞入秦悦风与姜忍冬之间。 此时二人的势都已蓄到了顶点,齐齐出手时,交叠剑气陡然炸开,将靠近的两枝刃片瞬间崩化为细密利刺,与陆启明背后的山石碎块混融。 秦悦风挑眉,拂袖一卷再一推,将其作暗器用,一边自我调侃道:“暴雨梨花针。” 一枚令牌最先落下,恰好停在他手心。秦悦风反掌一看,上面正写了一个“壹”字;他摇头一笑,再度把令牌抛上天去,随手挽过一个剑花,飞身回到战局。 …… 正午渐近,天愈发晴亮,万里无云。 既然无云,那么一直漂浮在天上就难免显得傻;于是张大延拉过唐绯找了个很高的山头蹲着,看陆启明四人的比斗。要?看 ??书 “无趣无趣!”张大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陆启明这小子和那姜家丫头都没尽全力啊。” 唐绯有些好笑道:“院长,也得让他们按次序来呀。” “不过,那个秦家的丫头倒是个意外之喜。”张大延坐直身子,注视着秦悦容沉思。 唐绯道:“但是她这梦占之术对内力的消耗实在太大。占卜修为低的人没有必要,而对于同级或更高修为的对手,又后继无力……是不是有些鸡肋?”她能看出秦悦容的内力支撑已然接近极限了。 “现在确实可以这样说,”张大延摸着下巴,神情有些严肃,“不过据我所知其他能行梦占之术的人,比她的消耗还要更多数倍;这应该是他们秦门血脉的天赋……如果能成长起来,其实是一种极其可怕的能力啊……” 顿了顿,张大延又愁道:“但是咱们中武还真没有梦占的老师啊。不知道当年秦门的族学,这中洲的秦家还能留下多少。” 唐绯低声道:“恐怕……都存在灵盟那里了吧。” 灵盟……宇文?张大延心中蓦然一惊,想到那种可能,暗暗叹了口气,摇头不再继续想。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中武院长,只喜欢摆弄摆弄药草,逗弄逗弄学生,真没心力去理会那些大事咯。 唐绯没想太多,遥望着秦悦风,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听人说曾经有一个秦门的大能,也是将梅花易数修行到了极致——只用一片枯叶就覆灭了一个宗门……院长,您说这真的有可能吗?” 张大延点头,“你说的这个啊,确实是真事儿。他们这一脉的修行讲究看清因果关联,修行至大成——又岂止是一个宗门?秦悦风这小子道行还浅得很,不过天赋是够硬啊……他们这一类修行者注定不适合单打独斗的路子,但看这小子的性子,得再过些时日才能转过弯儿来。” “那陆启明与姜忍冬哪个更强一些呢?”唐绯不敢自己猜了。 张大延略有些摸不准地道:“现在……应该是姜丫头吧。” “如果陆小子能把修为恢复上来,就算是只是初阶,那结果就没有悬念了。但是他现在的那点儿内力出什么招都不够使,就算他**的速度力量都强,但不加内力的话,武诀刀诀这些还是难免单薄了。” “不过,”张大延又补充道:“或许他能用他们凤族的秘法——那我这些话就当白说了。” 唐绯莞尔一笑,继续看着。 …… 令牌二分。一枚向陆启明,两枚向姜忍冬。 两人对视间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四个字—— 是时候了。 姜忍冬剑尖低垂,清淡的眉眼肃穆而虔诚,使得她那身简单的白袍都仿佛在安静散发着柔和光辉。她轻声提醒道:“剑法名‘大观’。” 陆启明目光微亮,点头以示领会;心中暗道,师姐果然是去了茯苓古地。 大观剑法是古地最有名也最普及的剑法之一,所以在凤族传承记忆中曾有提及。它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整个剑法只有一式。 剑法最初的雏形来源于古时的医家,是他们在采集险要峭壁上药材的技巧总结;随着时间流逝,技巧逐渐蜕变为艺术般的存在,人们的目光也由一花一叶转而向天地观。 剑法“大观”遂成。 这样的剑法由光阴雕琢,一点一滴积累升华,最是踏实圆满。陆启明通过传承记忆中的描述,能够大略推演出大观剑法的模样,它根本不存在致命的破绽,只能算有弱门——但除非是力量对比天差地别,那些弱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大观剑法虽只有一式,但既然敢为“大观”之名,自然亦有包罗万象之能,大成之后能够随心意演化剑法万千;姜忍冬虽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但其层次已胜过中洲了。 唯有正面相迎。 秦悦风的声音忽然在陆启明耳边响起:“你准备用哪一式?本少可是难得准备给别人打下手啊。” “好。”陆启明笑着点头,挥手斩出一记“朝暮”—— 秦悦风扬声一笑,与他同时出手,“豆蔻”、“红颜”、“悲白”三连剑向前递出—— 一时间,刀剑呼应交辉,气机如暗夜幽昙骤然绽开。 二人“天比”作为对手时尚能使刀意、剑意完美相融,而今互为助益,更是使“势”一瞬间就达到巅峰! 秦悦容主修梦占,毕竟不擅战斗,只以掌风阻了一瞬。刀剑合击继续直向姜忍冬而去。 姜忍冬这一式的蓄势明显比之前任何一剑更久。 在刀剑锋芒几乎逼至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挥出了灵剑磐木。霎时,天地间木水之气在她精神力的控制下疯狂涌入磐木,与武修内力一同并入剑势! 昙花在先,又一轮明月凭生;二者似慢实快,无声相接。 短暂的寂静后,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响贯穿了整个北五山。 烟尘散尽,四人周边地面已出现了一个巨大空洞;陆启明与姜忍冬、秦悦风对望后皆是一笑——这一次倒是势均力敌。 姜忍冬犹豫片刻,望着陆启明道:“师弟,我看出你仍未出全力,仅凭这一剑,我不足以胜你。” 陆启明微笑道:“师姐不也一样吗?” 姜忍冬知道了他的意思,便轻声道:“我这一式确实还有另一种用法,但出手后我尚不能掌握力道,还请师弟务必当心。” 陆启明点头,“师姐请。” 秦家姐弟对视一眼,退至外围观战,心中皆想着,这就是此次大试的最后一笔了吧。 第六十三章 被他意志干涉的空间(二) 这个尚武的世上,出挑的年轻人们若想要证明自己,最好用的法子莫过于向前辈们挑战。??? 往低了说——在还用着“内力”的基础修行阶段,武者挑战武师,甚至武师挑战小周天,都不算稀罕事。而在中洲世族向往的神域之中,更不乏有天才之辈,能以大周天的修为遇小奥义境而不败;至于更高的大小奥义境之间的越级战,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唯独小周天与大周天之间的越级挑战,从古至今,从中洲到神域,从未有过哪怕一次的成功先例。 虽然听起来都是“周天境”,但二者之间却是字面意思上的“天壤之别”。小周天的修行仍拘于人体之内,武修的力量来源只是自身修炼而得的内力;而大周天却是真正的与天地之力贯通,一招一式皆借天地大势,又岂是仅凭肉身的小周天能比的? 至于术修,有人以为他们自下至上都是以精神力操纵五行元力的战斗方式,似乎大小周天也无不同;实则不然——小周天术修运用精神力的方式就像是用“碗”盛装了五行元力、小心翼翼端稳了最后再泼向对手;而大周天的方式则是以精神力为“渠”、为“河道”,滔天洪流亦如臂使指。 一言蔽之——大周天若有心杀小周天,一招足以。 常识如此,就不难想象去年的陆氏族比之变究竟给了人们多么大的震撼——陆启明居然能在陆族太上长老手下保全性命——更何况是正面相抗那么久?诚然陆启明用了诸多丹药、秘法甚至是法器,但当时那太上长老同样也是不留一丝情面全力出手的。 然而纵使惊才绝艳如陆启明,当时境况也可谓之“绝境”。就算是现在,陆启明拥有了与凤族身份匹配的力量与速度,也恢复了前世的诸多手段,仍只能保证小周天无敌与人,至于大周天——保命问题不大,但胜过?依旧是万万不能的。 这与资质能力无关。 周天二境之间是天障。不能逾越,也不能打破。 ——所以当感受到姜忍冬气势的那一刻,张大延与唐绯同时色变。 …… 人们见惯了姜忍冬白袍赤足走在大地行医的模样,见惯了她眉眼平淡气质内敛,却从未见过她居高临下、周身气势欲夺日月之辉。? 这一方天地的灵气剧烈波动起来,无穷尽的花草林木仿佛洗礼般焕发出浓郁生机,水气氤氲似云烟;若不是姜忍冬身上迅速攀升的压迫感,真让人以为是入了仙境。 在唐绯的感知中,姜忍冬的眉心识海处正散发着无形又耀目的光芒,就像其中埋着一枚绝世宝玉一般——那是由于精神力的薄发而产生的幻象。不仅仅是眉心,她全身的肌肤都因内力与外界灵气的极速呼应而愈显清新净透。 下一刻,她晶莹洁白的双足悬浮在空中,整个人竟凭虚而立! 纵使唐绯出自道院,此刻也不禁看得呆了。她不可置信的喃喃道:“大周天?……不,这是……” 张大延白胡子在自己手里揪了半晌,感慨道:“这女娃子真是不得了啊!” 他修为毕竟已跳出周天境之外,姜忍冬的方法在他眼中一目了然;而正是因为十分清楚,才让他更加赞叹。 简单来说就是——姜忍冬运转内力的同时,以精神力为介质、从识海将自身与天地沟通。绝难维持,应该只有一招之力,但却能在短暂地达到大周天伪境! 武、术双修者在神域实不算少,但能做到姜忍冬这般的,张大延这么多年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只因这种方法太艰难更太危险——而看姜忍冬的模样,分明已经足够稳定了。 唐绯忍不住问:“院长,你看她能达到大周天的几成?” 张大延道:“如果给她足够时间专心蓄势,我看她最后差不多能……四成吧。”顿了顿,他眯眼看着下方的交战,又道:“但要看陆小子给不给她机会了。” 大周天伪境需要时间蓄势,强大的武诀同样需要。姜忍冬能用出的大观剑法只有一式,在剑势圆满之前只能用基础剑诀;而陆启明这次选用的刀法“山水篇”却不同。 山水篇重意不重式,更招招接续、刀刀渐进,运用的本身即蓄势过程。 更何况陆启明是凤族血脉,别说伪境,就算是真正的大周天,修为威压也对他无用;而陆启明的山水篇却有斩断气机之效。要看书 此消彼长之下,姜忍冬最后能不能用出那一剑,尚且两说。 此刻,下方两人那交手的节奏看似舒缓,实则气势的争夺早已开始了。 唐绯不由叹道:“凤族的身体素质真是得天独厚。姜忍冬虽说只能用基础剑诀,但此刻的平均力量也有大周天的一成了吧?但陆启明居然还这般轻松,真是……还有气机,”说着,她忽然“咦”了一声,有些无语:“他……怎么放弃了优势?” 张大延嫌弃地瞟了眼那边,哼道:“这小子好折腾惯了,非要看看人家最强一剑不可,也不知是真有把握还是逞强。” 虽然以陆启明的性子多半是前者,张大延还是叹了口气道:“小绯,你过去看着他们点儿吧。” 唐绯懂得张大延好意,笑着应是。 …… “山水篇”是陆启明自己的刀法,明面上比“朝暮”境界稍低,但用出反倒更强些。今日虽是初次用在实战,已顺手极了。 陆启明在验证过“山水篇”扰乱气机的效果后,就放弃了对姜忍冬蓄势的干扰。这并非是人们所以为的——要从正面光明正大击败对手、少年意气云云。 陆启明是要做一个重要的试验。 自从大空崖上那根突兀断开的绳索开始,陆启明这几日一直在研究自己精神力出现的变化。他很快发现,自己当时的感觉并没有出错—— 当他有意去操控时,他能够削弱物质的强度! 但这种“削弱”只是对陆启明有用。 前天晚上陆启明找了一对双剑,都是同样的四品灵器。在他尝试削弱之后,仅仅用手轻一折就断了。 而当陆启明拿着另一柄剑、用相同方法,找来杜醒去试时,却发现那柄剑对杜醒而言根本没有变化过,还是一样的坚固。 当然,这是有范围限制的。以陆启明现在能做到的来看,极限仅有直径约三米的空间。 如今想来,其实这种能力并非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便一直存在,只是从前时候它太过微弱,实在不足以让人当作异常。而最近它不知为何有了极大幅度的增强,才能够让陆启明发现并用到实处。 这几天陆启明已经验证了很多;而他接下来想知道的是—— 他能够削弱的力量极限。以及,他为此消耗的究竟是什么。 陆启明抬眼看向女子手中紧握的磐木剑,其中灵气积聚已隐约现出潮汐声,剑芒锋锐欲出。 他神色渐转严肃,心中道:“开始了。” 大周天四成的力量,如何? …… 天地蓦然一静,风起云涌。 在磐木剑落的那一刻,陆启明手上“山水篇”斩出,全部的注意力却尽皆凝注在那宛若实质的玉色剑芒之上。 剑芒的速度何其快;可在这一瞬,在陆启明的感知中,世界忽然慢到几近静止——磐木剑、念慈刀,狂风中落叶的轨迹,姜忍冬的神情,他自己的动作……一切都如固定的画面一般! 唯一速度正常、或唯一速度不正常的,只有他的精神力。 剑芒是姜忍冬内力、精神力与天地元力的融和,其上水木之气缭绕不清,而此刻它的所有细节却精密入微地被陆启明收入脑海。 下一刻,是骤然出现在他感知之中的巨大阻力! 与之前数次的轻松不同,这一次明明是同样大小的空间,陆启明却极其清晰地感受到了整个天地对这种能力的排斥。 所幸尽管艰难,但仍有完成的余地。陆启明全力以赴改变着剑芒的强度。 某一瞬间,陆启明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那被他控制的三米范围,好像已经不是原来的空间了! 这怎么可能?! 陆启明心中涌出一种极度荒诞的感觉。 若此刻谢云渡或徐朝客能看到这一幕,不难发现,陆启明的能力与承渊的防御手段实在相似到了极点。 …… 陆启明能感觉到空间有异,可旁人不论是谁、就算是奥义境的张大延,都彻底的一头雾水。 他们什么都感应不到;那一幕在他们感知中消失了,使得他们只能单纯用眼睛看。 他们便只能看到姜忍冬惊艳的一剑,居然在陆启明轻轻一刀下消弥无形!他甚至始终未用内力?! 一片死寂。 姜忍冬已耗尽了全身力气,复杂地望了陆启明一眼,就地盘膝坐下。 所有人都盯着陆启明,心思百转,一时无人言语。 陆启明也没说话;却非不想,而是不能。 刚才那一幕他确实消耗很大;但他却仍不知道消耗了何物——内力无损,正常;可他没想到精神力居然也仍与之前相同。 陆启明现在的情况,任谁来看,都是不费任何代价轻易抹消了那一剑;但事实却是,他在更深的层面中感到疲惫至极,致使他丝毫没有开口说话或移动的打算。 都是熟人,总不可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 秦悦风啧啧感叹了声,与姐姐一起走过来,打量了陆启明,却不禁怔了怔,奇道:“怎么你打了一架,我居然觉得你人似乎……变得亲切了许多?” 陆启明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半晌他忽道:“你能不能再对我说句话?” 秦悦风:“……” 听到这样的要求,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 他从陆启明的眼神意识到这人居然不是在开玩笑,不由愈加莫名其妙:“喂,你没吃错药吧?……好吧,那你——刚刚怎么解决那一剑的?” 陆启明沉默。 秦悦风:“……” 秦悦风终于感到陆启明的状态好像不太对,拿手在他面前晃晃,疑道:“启明,你没事儿吧?” 这时不远处跑来一位鹅黄色衣衫的小姑娘——正是陆子祺。 她不知道战斗的诡异之处,只看出他们终于结束了,便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飞身抱向陆启明,整个人都挂在他胳膊上,满脸开心道:“哥,你第一是不是?” 陆启明无声舒了口气,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陆子祺抱住他的手,心中复杂。他像往常一样抬手摸了摸少女柔软的头发,轻笑道:“小祺儿来了呀。” 陆子祺年龄小,又活泼,众人气氛很快恢复平时模样;再加上四人其余的队友也慢慢聚齐,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陆启明最初时候一直只听其他人说;但他原非多话之人,也无人察觉不妥。只有秦悦风心中仍有些怀疑,但又看陆启明渐渐言笑如常,只好解释为多半是某种秘法疲累吧? 对,秘法——这就是人们心中认为的解释了。 第六十四章 美好生活的序幕 新生大试在和煦的熏风中落下帷幕。? ? 要看??书? 在年轻人们的讨论热烈中,秦悦容悄然离开了。 那个总以旁观者姿态立于角落安静微笑的女子,第一次站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却又毫不犹豫地转身淡出;仿佛她的到来只是为了那场四人的比斗。 陆启明望着她独自向山下而去的背影,不由想着,等下一次见面时候,又会是怎样的情境、怎样的立场呢? 陆启明又看向身边众人,夏五与姚成象正耍着宝,陆子祺明媚的笑颜,宋平安身后雀跃的发梢…… 中武初春的午后实在明亮温暖。大概正因如此,才更要好好珍惜这段难得轻松无忧的时光吧。 中武的效率很快;但毕竟人数太多,又要保证严谨无误,所以正式的结果至少要小半个时辰才能等来。不过此次大试的前三名自然早有定数——陆启明,姜忍冬以及秦悦风。 也直到这时,陆启明才终于想起应该关注一下首名的奖励。现在看来,中武的作风确实比较实在。 先是五千数的“贡”值与五十的“历”——前者主要用来向武院兑换物资,后者则是判定课业是否合格的标准。 这两个都是极大的单位,虽然听来五千五十的好似并不多,实则已是相当难得的数字了。??? 这对陆启明来说虽不是必需,但能锦上添花当然是好的。 整座“有”自由进出的资格,则是陆启明最为看重的。 中武毕竟是神域道院的分院,其中藏书的质与量皆是中洲的世家宗族难以望其项背的。尤其道院在神域属于中立势力——分院虽不可能查到深层次的隐秘之事,但其中的看法,显然会比凤族的传承记忆更客观几分。 另外则有两件实物——一是柄五品的灵器,允许学生入武器阁自选;二则是一件经过特殊炼制的学子长袍,外观与其余新生的相同,但却兼具聚灵、清神与净尘的效用。陆启明早有念慈刀,也记起了前世的炼器之术,对那灵器并不看重;不过那件长袍倒是很好,尤其是最后一项。 对这一点,秦悦风也十分赞同。原本他情绪很有些烦郁——因为秦悦容要走竟没有提前告诉他!终于想到难得有一件他满意的东西,心情才总算好些。 秦悦风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他姐的事,开口问众人道:“说起来,一会儿就要决定主辅修了,你们都准备填哪两个系?” 中武分了四大院系——御守,文藏,医药和术数。每位学生为自己选定主修、辅修各一个;不过在第二年还有次更改的机会。? ? 秦悦风先说了自己的:“我主‘术数’,辅‘御守’。不过,你们……”他环顾一圈,无语道:“好像都是要主修‘御守’的?” 御守系的名字是取了“守护”之意,但修习的是“实战”。只一个系就占了师生总数的六成。 余人皆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唯有姚成象举手小声道:“我还是去文藏吧……” 大家这才想起眼前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打架的,纷纷笑起来。不过姚成象也确实适合文藏,脑子灵活。比如刚刚过去的三试,就是他主动牵线找到了林氏的小公子——也就是林有致的亲侄子,两组合作才得以高分通过。 秦悦风目光转向陆启明,笑问:“启明你呢?让我猜猜,一定是辅修医药吧?” 医药?陆启明摇头,他这个医药系的讲师如果真填了“医药”,多半会被负责审核的赵公明赵大博士瞬间驳回吧……他忍不住一笑,道:“我准备选‘文藏’。” 不过这个选择与讲师的身份无关,而是陆启明早已经决定好的。他认为自己很有必要认真研究一下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凤族传承记忆可不管这些……对了,凤族又为什么会有“传承记忆”这种事存在呢?这可是他前世那个世界听都没听说过的道理——也可以研究一下…… ——先打住。 陆启明摇了摇头,再想下去,他都快要主修“文藏”了。 另一边姚成象感动道:“陆少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众人齐齐翻了个白眼,笑骂“关你何事”。 这时,半空中显出一片巨大的光幕,正是这次大试合格者名单。陆启明快速扫过一遍,放下心来——果然,一个人都没有落下,而且排名都还挺好。 而姚成象、夏五等人已忍不住地欢呼起来,连顾之扬都罕见地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新的生活,真正开始了。 …… 正当陆启明等人准备往回走时,迎面遥遥走来一位身着青色学子长袍的高大身影。 夏五“咦”了一声,很顺溜地脱口道:“好像来了一位师兄?” 大家都不禁撇过去一眼——这小子!进入角色还真够快的。 不过夏五说得倒不错。武院按学生们各方面能力掌握的程度,划分了由低到高四个阶段。衣袍的颜色不同,是鼓励低阶的学生们主动向师兄师姐求教,也是方便同届的学生交流切磋。 如陆启明他们这些新生,都是从白袍开始。再往上则是蓝色,就像那日登记修为的师姐童瑶。而前面正走过来的这位青袍,则在第三阶段。至于最高一阶的学子服则用了红色,比如张院长的嫡传弟子诸葛恪——虽然陆启明还没见过。 青袍的师兄走的很快,只几个眨眼间就到了近前。他生的虎背熊腰,全身肌肉虬结,仿佛脸颊都比旁人的拳头硬,而那颗溜圆的光头更显体修的彪悍气场。 夏五等人皆被这凶骇模样唬住,而陆启明和陆子祺却同时笑起来。 来人正是陆明月。 陆明月人未到、声先到——只听他一边喊着“亲爱的小堂弟可真是想死我了”,一边对着陆启明就是一个熊抱,然后还有空隔着陆启明伸手拍了拍陆子祺的肩头,挤眉弄眼道:“祺祺还是这么温柔可爱啊!来让哥哥听听,这次多少名啊?” 众人的眉毛同时一跳——这画风怎么不太对? 陆启明无奈地推开他,笑道:“明月堂兄,提前过来的?”前段时间是中武的年假,他们新生提前来了,而老生的时间还没到。 不过大家的注意力显然没在时间上,而是——“明月”?!这壮汉师兄的名字到底是什么鬼? 众人的眉毛再一跳——这画风更不对了…… 陆明月幽怨地看了陆启明道:“小堂弟你肯定是故意的……” 陆启明一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是狠心啊,我提前来还不是为了欢迎你们?”陆明月长叹了口气,抒情道:“如果要评‘武院第一好师兄’,那我绝对当仁不让。”他环视一圈,大手一拍胸脯长笑道:“走,带你们来一个中武半日游!” 第六十五章 朝雾山有书楼 陆明月话很多,一刻都不能停,所以还在半路上买了一大葫芦的酒——润润喉咙。? ? 他显然与那路边支摊儿的青年熟络的很,买酒时候勾肩搭臂坏笑不止,嘴上说着一大堆新生们听不懂涵义、老生间却心照不宣的词儿。 那青年看到陆子祺和宋平安时双目炯炯有神,可还没等他凑到近前问芳名几何,就被陆明月没好气地提着肩膀抡到树上卡好——却又没奈何,谁让他不是体修呢? 不理那青年在树上折腾叫骂,陆明月带着陆启明等人继续往前走,一边痛心疾首道:“看看!堕落啊!刚才那家伙提前一个月回来准备,就是为了赚小师弟们的钱外加勾搭师妹!哪像我——该修炼时勤勤恳恳,该为师弟师妹服务时任劳任怨!唉,哪儿才能找见第二个像我这么合格的师兄啊……” 陆启明耳边响着他的喋喋不休,再观察着另几个的表情从别扭到崩溃再到麻木,忍笑忍得辛苦。 一路上大家的脑海中都在翻滚着同一句话——活这么久终于见了第二个像秦悦风一样擅长赞美自己的人了——手法真推陈出新,措辞还绝不重样!幸好秦悦风被秦家的人喊走了,否则这一路真没法过了…… 尽管修行者气息悠长,但一串话说到底还是得换气儿的。陆明月自封了无数个称号后,终于想起了买酒的目的,拧开塞子豪饮了一大口,陶醉道:“爽!” 还别说,虽然因为酒葫芦体量太大的原因看上去不太讲究,但里面装得还真是好酒,陆明月一打开,周围顿时香气四溢,其味清冽又不失醇厚。 顾之扬好酒,忍不住深吸? 陆明月真眼尖无比,当即捕捉到了这一亮,一巴掌拍顾之扬肩膀上大笑道:“馋了馋了——刚刚你们这些家伙都客气着不要,这会儿后悔了吧?啧,还是身体诚实哈!哈!哈哈!” 顾之扬:“……” “害什么羞啊!”陆明月爽朗道:“咱这儿可没有‘过这村就没这店’的说法,今天说我请客就我请,一会儿好吃好喝的多着呢!”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避开陆子祺与宋平安,眉飞色舞对陆启明几个甩了男人都懂的眼色,意味深长道:“可不止有美酒哦——” 众人一怔,同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禁道:“不会吧……在中武?!” 陆明月鄙视的扫了他们一眼,咂嘴道:“小小年纪的,一个个都想到哪儿去了?!思想真是太不纯洁了!” 众人:“……”好不可理喻! …… 别说是世家,只要稍有些底蕴的势力,中武的信息都绝不会少。 不过对于陆启明来说,有关中武,他了解最多的还是父母亲曾讲述过的趣人趣事;至于那些武院明文或默认的规矩、具体的建筑位置和功能等等,他并没有提前花心思去记。 陆启明一行人在春景中悠闲地迈着步子,听着陆明月活力四射的讲解,渐渐觉得——这种“十句里才有一句干货”的说话方式……好像也蛮不错? 知道陆启明他们几个大多都主修御守,所以陆明月就先带着他们前往御守系主殿所在的那座山。 在山下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树木繁盛太过遮住了屋檐房顶,而上了山后实在有些傻眼——这建筑物未免也太少了吧?! 只有一座巨大的主殿杵在中央孤零零的宏伟壮观着;然后就没有了…… 看到这一幕,每个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说好的建筑成群呢?其他的山头就不用走过去,遥遥望一眼就知道楼房数量御守系的上百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多钱少?! 但很快大家同时否定了这个想法,中武会缺钱?不可能。 夏五装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沉吟道:“那么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障眼法?!” “障个毛啊,就这一栋!”陆明月大手一挥,理所当然道:“御守系是干嘛的——教你们打架的啊!要房子干什么?而且你们想啊,房子再加固那也是木头。咱武院大周天满天飞小周天遍地走,随便一巴掌拍过去房子就得重盖,御守系若是在屋里上课,还叫不叫人开开心心地演武了?” 众人默。虽然听起来好有道理,然而为何还是有种幻灭的感觉? 陆明月表示十分理解,又宽慰道:“不就是房子少么!换个方向理解不就行了?” 大家忙着心塞,没人理他。陆启明好心的顺着问:“怎么个理解法?” 陆明月豪情万丈地张开双臂:“只要没有房子的土地——都是属于我们的!” 陆启明:“……嗯,好有道理。” 陆明月终于抒发完了情怀,进入正题道:“你们第一年有过半的课都是御守的,所以——千万要分清东西南北。” 众人一呆,其中的逻辑在何处? 好在陆明月没有跑题,继续道:“没有房子就没有门牌,所以咱们御守系的课,都是在山里分区上的。每座山分四大方向,每一个方向又自下到上均分为三区。” “比如——若是让你们到‘北三区’集中,那就是主殿所在的山——也就是这座山北面最高的那一截儿。”说着,陆明月抬手往右边儿一指,道:“喏,就是那儿。那棵红果树的亭子,到那儿站着就对了。” “但是,”陆明月转折了一下,嘿嘿笑道:“你们新生一般不会这么受优待。据我的经验,你们多半要到很不好走的山头上课。再给你们举个例子——‘南南东南二区’——听起来怎么样?” 夏五无力道:“这座山南面的山的南面的山的东面的山的南面的……山腰?!” 陆明月伸出一个大拇指,赞道:“好悟性!” 更没人想说话了。 陆明月笑不能停:“你们不知道,我那一届有个路痴非常出名——开学整整半年才他第一次自己找对地方,这壮举简直刷新了院史的记录啊!不过……” 陆明月似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脸色陡然一黑,闷闷道:“后来居然有很多姑娘给那家伙寄‘花笺’!还说‘路痴什么的太可爱了’……唉,女人的心思啊,真是猜不透!” “花笺……名字好好听,是什么?”陆子祺关注重点果然与他不同。 “中武的一大特色,很那啥……哎说白了就是情书嘛!”陆明月耸肩道:“制作方法挺麻烦的,咱大老爷们做不了那细活,都是姑娘们告白用的。” 他笑眯眯地看了看陆启明,又看了看穆昀意,幸灾乐祸道:“穆兄弟还有小堂弟啊,你们可注意提前买个超大号的信箱还有加固的门板门锁——师姐们可是非常热情的哟!” 陆启明扭头与穆昀意对视一眼,莞尔道:“哪可能像堂兄你说的那么夸张。” 陆明月啧啧点评道:“年轻,就是天真!” 陆启明摸摸鼻子,还是不说话了。 御守主殿殿门大开,是欢迎新生们参观的意思。陆启明一行人过来得早,此刻殿中还没有其他人。他们就在陆明月的介绍声中登上了阶梯。 进入之后才能感到主殿之大超乎预计,且其中也是有相当数量的大小隔间的,即使真在室内上课,容纳学生也绰绰有余。 一众人边走边聊,很快到达顶层。扶栏远眺,眼前蓦然开阔,心神清爽。 陆明月再度举起酒葫芦痛饮一大口,抬臂向对面山谷那片屋宇一挥,指点江山道:“看到那片房子吗?有没有察觉不同?” 众人纷纷依言望去,皱眉不解。 陆明月严肃地问陆启明道:“堂弟,你觉得如何?” 陆启明发觉那一部分区域竟无法用肉眼看清晰,立刻用精神力扫过才恍然,微微正容道:“原来武院在整个山谷都设置了一座巨型阵法,大手笔!我看看啊……嗯是以视觉与精神力的双重单向隔离,还有少量的聚灵作用……是武院的秘地之一吗?” 陆明月郑重点头,缓缓道:“是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秘地!” “那可是——”陆明月拉长尾音,忽然狂拍栏杆,深情朗诵道:“可爱的师妹们的宿舍啊!” “咳咳咳……”大家都被呛得不行,然后齐齐扭头看向陆启明。 陆启明缓缓停下了习惯性破解阵法的推演,凉飕飕地瞥了陆明月一眼,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忽然很想打人?好奇怪啊。” 其他人皆忍笑,望天。 陆明月干笑,悄然往旁边挪了两小步,见陆启明没有“冲动”的意思,立刻转移话题道:“咱们接下来去朝雾山吧!” “有,就在那里。” 第六十六章 师姐的糕点铺子 朝雾山平缓且清秀。? ? 要看??书? 试想——武院的年轻人们沿着林间青石小阶,广袖拂开晨间的缥缈凉雾,悠然步入有……真是美丽的风景啊。 一行人正怀着这样的心情向山上走着。 穿过一片茂盛的柏树林豁然开朗,人人心头同时浮现出了两个字—— 工整。 眼前的景致与常见的模仿自然山水的造园手法截然相反。中央是修砌得方正整齐到了极点的宽大石阶,石阶中心又将山溪引来做出了跌水的景观——也是一模样的方正。石阶两侧是面积开阔的花坛树木,整体按中轴线严格对称,连每棵相对应着的树木树冠都修剪成完全相同的形状。 高九层的有就坐落于阶梯尽头,有蓝衫青衫不一的师兄师姐们进出。 这般整齐虽然有些奇怪,但大家也能接受;可是牌匾上为什么写的是“有一”? 对于这个问题,陆明月摊手道:“既然有‘一’,那自然就有‘有二三四’咯。” 陆启明道:“我记得从前不是只有一座吗?” “没错,是新增补的,多了不少东西——都是上边儿。”陆明月说着,用手指了指天,低声道:“这几年忽然重视起咱们中洲这个分院来,我还听说道院下一次的名额好像直接翻了十倍,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陆启明沉思片刻,道:“这次大试的第二场用的或许就是道院的东西。而且……”他想起了那个总是跟在张大延身边的女子,那么年轻的大周天——多半是道院下来的。但陆启明没有说下去,只道:“如果是真的,也不一定是好事。” 陆明月舔了舔下唇,嘿笑道:“有事儿就是好事啊。”不过他很快就叹气:“还得看族里放不放我去啊……” “上边?道院?”夏五他们几个听不明白了。 陆明月笑笑,简单道:“咱们中武只是道院的其中一个分院。至于具体的——以后等老师给你们细讲吧,我就不现在说了。” 说罢,陆明月不管他们震惊恍惚的神情,抬手一指有,继续念叨:“等你们的身份玉牌拿到手之后,就能进去了,千万记得去尝尝四层里面卖的灵茶,啧啧,那味道真是平多少次都不会烦……” “有里……还卖吃的?!” “不是吃的,只是些茶水。”陆明月用手仿照有的平面比划了一个方框,解释道:“很多人到有就会呆很久——尤其是文藏系的,所以楼里每一层中央有一部分划成了休息区。? ? 要看??书? 医药系的人就在那儿卖他们新研究的茶水,提神醒脑……嗯宋师妹和祺祺你们可以尝尝灵果茶,我一大老爷们没去喝,但听说妹子们都喜欢得不能行。” 一行人绕过了“有一”,顿时又呆了——眼前分明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若不是“有一”就在背后,面前那一栋又后缀了个“二”字,他们还真要以为是自己莫名其妙后退到了刚才的情境。 原来“工整”两个字还没有表现完呢……不过好像还有哪一点对不上? 陆子祺猛然反应过来,指着两栋除了牌匾毫无差别的楼,疑惑道:“堂兄,你不是说这是新盖的么?但看上去建造的时间也差不多啊。” 陆明月嘴角抽了抽,缓缓道:“是专门做旧的……” 陆子祺吃惊道:“做旧的?还真是像模像样的。” “岂止,”陆启明在旁边真诚地感慨道:“这做旧的水准,都足够去伪造古董了。” 众人震惊,再看“有二”时皆无语——至于么? 陆明月掩面长叹道,“你们不知道,咱武院有个师兄,唉那讲究的啊——我也是服!你们猜这一片儿为什么对称成这样?就是因为是他审核的设计图!还足足改了十次!好不容易以为他满意了——谁知道到了建楼的时候,居然连楼外面刷的漆的老化程度——他都非得要求一模一样啊!” “听听我的良心劝——以后见到这位师兄负责的工作下面招人的时候,就算报酬再多也千万别去!真是折腾死人了!”看陆明月一脸痛苦,显然是亲身体验过的了…… 陆启明笑道:“堂兄,你还没说他名字。” “诸葛恪!”陆明月心有余悸,又叫道:“对了!他就住在这座山上!” “这么美?”陆子祺一脸羡慕,朝雾山显然比御守系的那个山谷漂亮多了,还离有这么近。 陆明月示意他们向朝雾山山顶望——那里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屋檐正在云间影影绰绰。他解释道:“武院能修到第四阶的人非常少,相互都认识,也几乎不再上课了,所以没有必要再分院系住。他们就都住在这座山上。” “走吧,之后两栋有也都长得一个样。咱们去下一站。” …… 陆明月把路带到了一个小山崖上;空气中有几道绳索幽幽闪着寒光。 这场景似曾相识…… 姚成象的腿立刻软了,圆胖的身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惨叫道:“不要啊!” 陆明月被他夸张的反应吓了一跳,没好气道:“你们不是走过索桥了么?这儿不比大空崖那边简单多了?” “可是……”姚成象泪目:“我当时可是揽了两根绳子闭着眼爬过去的……” 陆明月:“……” “这样可不行。??? ?? ?? 要看?书 这种索桥你们可得习惯,而且还要走得顺溜、走得飞快,要不然你们上课绝对迟到。啧啧,有一些严厉的老师啊,那惩罚手段真是让我不忍直视。”陆明月坏笑不已。 姚成象奄奄一息道:“上课……也要走这个?” “那还用说!”陆明月幸灾乐祸地大笑道:“你们第一年课最多,就等着每天四个院系的山头跑一整遍吧!要是不走索桥,根本不可能准时——哦对了,小心不要被其他新生挤掉下去,爬上来好半天呢。” 顾之扬难得发言问道:“四个院系?不是只有主修和辅修吗?” “但是你们还要上基础课啊。”陆明月眉飞色舞地介绍道:“比如文藏系的中洲史院史和五行基础,医药系的急救、人体解构、毒药辨别,术数系的阵法基础……还有好多啦,都是人人必学的。” 众人:“……”好黑暗! “所以未来一年你们有得忙了!嗯……除了小堂弟你。”陆明月羡慕地瞅了一眼陆启明,“大试得了首名就有整整五十‘历’,第一年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了。” 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历”的含义,这可比钱重要多了,是学生能够进阶或毕业的凭证。而且如果连续两年的“历”数不符合武院要求,就要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夏五一算,舒了口气道:“那这么说我们第一年只需要攒够一百‘历’就够了,还好还好。” 陆明月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那你知不知道,平均一门半年的课能得多少?” 夏五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就听到陆明月斩钉截铁的声音:“二!” 众人:“……”更黑暗了! “其实想轻松起来,还有一个好方法。” 听到这一句,大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陆明月淡淡道:“在开课前自己去申请考试,考过了就不用上了。” 众人沉默半晌,一起恍然大悟地想着:“哦,原来这句话是给陆启明说的。” …… 春日处处好,文藏尤甚。 入目是青山秀水、雕梁画栋,又有古木参差、鲜花如点翠。淡冶总相宜。 这般的秀致景色,任谁走在其中,都会很快地舒展眉心,嘴角带笑。 陆启明边走边看,愈发满意自己辅修选择文藏系的决定。早听说文藏系的建筑构景是中武最美,一路看过来,传言果真不虚。 陆明月观察的诸人的神情变化,好笑道:“这么快就被房子收买了?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其实,每届新生一年后转系的选择,绝大多数都是进了文藏。” “虽然这地方是真的好看,但因为这个就转……不至于吧?”夏五不解了。 “这话就又是没经验了!难道没听说文藏最美的可不是房子,而是妹子么?”陆明月一脸恨铁不成钢,转而又笑道:“开个玩笑哈。文藏研究的内容其实对我们每个修行者都极其重要—— “从小的地方说起,比如古文字的破译,每次发现遗迹、洞府这些秘地,有文藏系的人在,能避免极多危险。 “大的方向,咱们修炼的功法,使用的武诀,这些都是需要不断改进的。但是其中涉及到的知识非常繁多,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做到的。这些也是文藏系需要负责的内容。 “其实文藏系的人才是最了解各种武诀破绽的人,可不是说加一个‘文’字就不会打架了,如果小看他们,真是会有大‘惊喜’的——有很多次院比的首名都是文藏的人。” …… 陆明月口若悬河地说着,带的路却离文藏主殿越来越远。陆子祺扯了扯他的袖子,忍笑道:“堂兄,你别走错方向了!” 陆明月环视一周,笃定道:“没错!就快到了!趁现在人还没过来,师兄带你们去吃糕点——可得快点儿,过一会儿店里人满为患,绝对挤都挤不进去。” 糕点…… 大家看向陆明月的目光顿时诡异起来——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爱好是吃糕点? 陆明月闷头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着,扭过头一对上他们眼神儿哪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拍大腿道:“想啥呢!唉,师兄我好不容易说话委婉一次,真是没有知音啊!”他激昂道:“糕点不就是个由头么?重点是开店的师姐可是文藏系的系花啊!啧,人美的不能行,又是出了名的温柔——这么宝贵的情报,也只有我会无私告诉你们了……” 说起美人,陆明月的话愈发多了起来,一路上把那温柔师姐夸了个天花乱坠仙女下凡,仿佛他们不去拜访就是罪过。于是每个人都明白了——分明是他自己想去嘛! 路面渐渐平整开阔起来。道路两侧建着整齐而别致的三层小筑,一看那些花式点名,就知道这定然都是武院学生自己开的铺子。此时只有大约三成的店铺开门,这自然是老生们假期还未结束的原因了。 一与买卖有关,姚成象的眼睛就溜溜地圆了——他可没忘了自己混进中武来的目的:做生意!当下支起耳朵听陆明月讲解,比之前认真了十倍。 敞开的店铺有几家是卖胭脂首饰的——中武出品岂是凡物,只远远一瞥,就让队伍里的两位姑娘引得眼睛发亮。幸亏陆子祺还没有拿到她的身份玉牌,不然刚刚得到的大试奖励肯定一瞬间就要花光花尽。 陆子祺灵机一动,问道:“堂兄,武院里可以用世俗的钱吗?” 陆明月点头道:“可以。实际上,吃喝住行仍然是使用外面那些货币居多——哦对了,方便起见最好都把钱兑换成林氏商行的‘筹’——可以记录在你们身份玉牌的阵法里。” 听到这里,陆启明露出一丝微笑。当年林有致把“晶卡”与“筹”的概念提出来后,就第一时间找到了中武推销。这个发明可比从前的本册记载方便太多,中武很快就认可并应用到了学生老师们的身份令牌中。作为交换,中武唯一允许林氏商行的“筹”在武院内部流通。 陆明月继续道:“但是如果想要买到与修行相关的好东西,还是需要用武院的贡献值交换,或者是以物易物。”他顿了顿,小声道:“武院明面是不允许用‘历’与人交换的,但是只要数少、心细,还是不会有问题的。” 再走几步,陆明月啪打了个响指,振奋道:“到了!”说罢,就一马当先向左侧其中一间铺子冲去。 体修的速度何其快——只见长烟滚滚,众人眼睛都还没眨一下,陆明月已然奔到了门口! 下一刻,所有人就看到陆明月如被人试了定身术一般陡然停下,痴痴然望向门里,满眼都冒着粉红心,嘴里还喃喃道:“美!太美了……” 大家齐齐扶额——这家伙,不早都见过人家了?还傻成这副模样……真的好想说自己不认识这人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唰唰唰三道寒光——有三枚飞镖从屋内飞出,整齐钉在紧贴陆明月的地面上! 大家默默吐槽:“这就是传说中全武院最温柔的师姐?”虽然那飞镖一看就没用大力气,但怎么也没法儿跟“温柔”二字沾边儿吧? 带着满心的好奇,他们加快脚步向糕点铺子走去,抬眼看,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肤白似雪,眸蕴潋滟秋水,周身气质清华恍如月下青竹…… 然而。 “青衣?!” 第六十七章 南十六院的钥匙 珍珠糯米、寒天与砂糖,以恰适的份比混合烘制成雪白团子,再点两滴朱红。要?看 ??书 器皿选了古朴气的青铜青海盘。上下一起看,颇具雅趣。 这一以“玉兔”为名的糕点被捧在陆子祺、宋平安两个娇俏少女的小手心时,真是一道活泼又乖巧的风景;可是当它搁置在那身长八尺还有余的光头壮汉面前…… 陆启明笑眯眯地看了一眼陆明月那黑红黑红的脸,端起茶盏悠闲的品了一口——是品质上佳的清茶“长山露”,不错。 虽然看在陆启明的面子上,青衣总算没有把陆明月这个恶客拒之门外,不过显然给了他特别厚待——比如长山露的茶叶“恰好”到陆明月这里用完了,便不容置疑地端给他这样一份充满少女心的糕点作为补偿。 于是在陆启明他们几个喝着清茶心旷神怡的时候,陆明月这汉子只能陪着两位姑娘盯着“玉兔”发呆。 不过…… 陆启明把目光移到青衣身上。饶是他已经非常见多识广想象力丰富了,也从未想到有一天居然能看到“青衣端着糕点走来走去”这种画面。就连青衣对陆明月的回敬方式,陆启明也觉得讶然——若是从前的青衣,定然是漠然无视,哪里会这样? 看来中武果真是个好地方。 青衣显然注意到了陆启明眼神里满满的神奇,只板着脸站很远,全当没看见。 然而陆启明此时恶趣味一上来岂会放过他,故意打趣问:“勤工俭学?” 青衣立刻答:“只是代她看两天店,她临时有事不在武院。”他语气的毫无起伏一如往常,但语速却分明比平时快了两分。 这句话中的那个“她”,才是这家铺子的主人、陆明月提到的文藏系师姐。正是因为陆明月从没见过青衣,更没想到青衣比那师姐生的还好看,才反应那般夸张,震惊之下连性别都错认了。要?看 ??书 想来青衣修的是画道,而画道又归于文藏,在这里见到他也不算出奇。 此刻陆启明倒真的相信那位师姐是超乎常人的温柔善良了——否则又怎能说动青衣帮忙?以陆启明对青衣的了解,若不是他欠了人家极大的人情,打死他也没可能过来当糕点店的临时掌柜。 不过,即便有着“正当理由”,但显然青衣还是十二分的不自在。眼看店里现在只有陆启明他们这一桌人,青衣还是在一旁低头各种收拾东西,浑身散发着很忙很忙的气势。 陆启明暗笑,不去戳破。青衣有这样的变化真的很好。 愿意接受陌生人的善意并有所回应——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放在青衣身上却极其难得。 青衣经受过的不幸实在太多,才会对任何人都排斥、冷漠,也从不主动与人交流。只有面对曾救过他性命的林有致、陆启明二人时,态度才有所不同。没想到青衣被“掳到”中武不过月余时间,就受了如此大的影响。 大试后,武院留了五天空闲时间给年轻人过渡。桌上的几人便商量着明日庆祝的事,完了陆启明抬头望向青衣一眼,笑道:“到时候就来店里叫你了。” 青衣沉默不语。陆启明一笑,知这就是默认了。 后过来的新生们很快多了起来,青衣便愈加不必开口说话。见他们临走时,遥遥点了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一行人远了铺子很久,陆明月还是一脸惊疑不定的神情,居然连续半柱香的时间都没说几句话。 陆启明好心问他:“堂兄,怎么了?” 这汉子扭捏半晌,贼心不死地小声问:“你别骗我——那青衣……真不是女扮男装?” “当然不是。 ?”陆启明瞥他一眼,无语道:“堂兄你自己莫非看不出来?” 陆明月唉声叹气:“可惜可惜……要是个姑娘,说什么也得追一把啊……” 众人皆腹诽,之前谁一幅非某师姐不娶的深情样子啊?好不坚定…… 陆启明抬了抬眼,提醒了他一句:“你千万别拿这个开青衣玩笑。” “看出来了。”陆明月撇嘴,又疑道:“青衣……不像是本名吧?他叫什么?” 陆启明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问他从来不说。” 陆明月挑了挑眉毛。不过既然不是姑娘,他也不再深入探讨,只胡乱遗憾了几句,就继续履行“好师兄”的职责了。 一路上说说笑笑,时间很快过去。 临近傍晚时,陆明月被一路过的老师抓去做苦力,姚成象一人孤苦伶仃地去往文藏主殿找自己的身份玉牌,而陆启明他们则向御守系走去。 …… “陆师弟,这一枚是你的。”排到陆启明时,分发身份玉牌的蓝衫师姐之前那冒着火气的声音瞬间轻柔一百倍,并额外补充说明道:“大试首名的奖励已经存入玉牌中了,师弟若想用随时都可以。” 陆启明笑着道谢,从她手中接过玉牌。 不同于他那枚墨沉玉制成的讲师令牌,武院学生令牌的材质是晶玉,夕阳的光线中微微折射出彩色的光辉。玉牌形状方正,仅掌心大小,通体透明无色,仅凭肉眼很难想象其中竟微雕了足足二十余个阵法。 阵法平时是看不出,只有在激活的时候——比如与人交易、取交任务、紧急求救等等这些情况,才会亮起其中细密的阵法线条。 陆启明忽想起一个有趣的典故。 那时他还没有恢复阵法方面的记忆,所以没有帮上林有致的忙,只是听她抱怨过——原本以林有致经商的习惯,晶卡与这玉牌中的内雕阵法都是必须保密的,绝对不能用透明的材质——然而武院却偏要用最最透明的,说“就是要让学生每次用的时候都看到、加深对阵法的领悟”什么的,实在让林大小姐郁闷的不行,还毫无办法。 “师弟,还有这把钥——嗯?等等,好像弄错了……” 陆启明看向女子手中乌金钥匙,确实与武院制式的极不相同——外形精致严格对称,嗯还有阵法的痕迹,噫中央的针孔是什么?嵌了毒针的机关?……这似乎更像是哪位改造狂人自制的吧? 蓝衫师姐翻开手边册子第一页,下意识念道:“朝雾山南十六院……南十六院?!”她脸上的神情十分丰富——羡慕、同情、忍笑……真是什么都有。 陆启明刚要再问,那蓝衫师姐已经一脸恋恋不舍却动作飞快地把钥匙塞到陆启明手里,用极诚恳的语气道:“没有错,就是朝雾山南十六院,祝师弟好运!” …… 落日余晖中,陆启明怀着“有哪里不太妙”的心情,再一次登上朝雾山。 这种心情在他站在“南十六院”门口时达到了巅峰。 武院最高一阶的学生与整体比确实不多,但是集中到一起后也绝对说不上少。特别是武院给这些大师兄大师姐们的住处都是一个大院子只住两人的标准,所以朝雾山上几乎没有空房。 除了这里。 陆启明走来路上经过了从南十二到南十五连续四个空院;而站在这里望远处看,更不难发现——南十七到南二十同样无人住。 南十六院夹在空房子中间,幽幽散发着“万人辟易”的气势…… 这个院子之前已有一人住;不知这人是谁,能有如此威吓效果? 对此,陆启明低头看了眼钥匙的造型,心中已有猜测。然后他开了院门,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整洁干净有序! 青石被切割成了精准的正方形铺在地面上,平行均匀的细缝如网格般铺满整个院落,墙壁、房角、亭柱、池塘等等一切都严格沿点线分布。每一格地砖都干净到了极致——就好像时间凝滞在了它们刚从石体上被切割下来的那一瞬。 院落中也是有树的。 陆启明等人见有的时候已然觉得那里的树已经足够对称,但跟这院子中的树相比,果真是小巫见大巫!那边的树还停留在树冠的形状修剪上,而这个院子…… 陆启明用精神力扫过之后,嘴角都不由抽了抽——连左右两棵树地下的根系都长得完全对称……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是丧心病狂! 对此,陆启明表示—— 简直没法更加心旷神怡了好么?! 难道不知道他“析药十滴”中那九十九个装药液的瓶子摆放时连瓶盖的旋转位置都要保持一致么?或者忘记他当时一时兴起在顾之扬的院子里做的那一场烧烤的刀功? 当之前他们在吐槽有周边环境时,陆启明心中其实已经充满了对那位设计者的赞叹敬佩之情——像这样井然有序的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只是考虑到陆明月悲愤的心情,他才十分友善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没想到武院分给他的住处竟然这般符合他的审美。陆启明真心觉得,在这里呆的这一会儿,仿佛连修炼的效率都更快了两分。 至于在南十六院同住的师兄的姓名,显然就是那对旁人“闻风丧胆”而对陆启明来说异常可爱的三个字—— 诸葛恪。 陆启明愉快地走进院门,心中暗道:“不知是谁安排的,嗯,有必要好好感谢一下。” …… 院长室,蹲在凳子上嗑瓜子的张大延忽觉鼻子一痒,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他伸手揪了揪衣袍,把原本左边歪的袍子拽成了右边歪,自言自语道:“邪门啊,怎么觉得有点儿冷?” 第六十八章 炼丹致富 看来那传说中的诸葛师兄是偏向医药系的。 陆启明打量着这里的各种布置,心中如是想到。 外面能拆掉的园景全部改为了一个小型药田,里面栽种着一棵棵整齐排列的药材,培养手法专业。 进入厅堂,不难发现诸葛恪根本没有在这里待客的打算——屋内原本的设施尽数被搬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几乎撑满了整个空间的大型装置,激活的阵法光芒流转。晶石制成的透明瓶管穿插相连,其中由药材萃取的各色液体一刻不停地流动翻滚着。 陆启明扫了一眼,粗略辨别了几种成分,顿时有些懂了为何这院子外都没人敢住——这里面的东西有极大爆炸的可能,其后混成的毒杀伤力之大连小周天中了都要脱层皮…… 在日常居住的地方玩这种实验真的好么?陆启明叹气。他开始真诚地考虑是否需要在自己的房间设个保护阵法?或者还是搬到讲师的独立院子比较安全? 他不禁微微摇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 是以木质与石材为主置办的屋子。桌、柜、椅等的形状都很简单,是最基础的模样,没有做多余的装饰;不过每一种都根据不同木材的特质制造,让人感到服帖契合。灯具的材料是一种淡青色的凡玉,虽没有聚灵之用,但看上去冰凉安宁。 桌案与书柜显得空旷。 窗子是打开的。??? 要?? 看书站在房间向外眺望,俯瞰山腰树木掩映的四座有旁人来人往;山风拂来,有草木清气。 一切都看似如此清新正常,然而以陆启明凤族超凡的目力不难发现——上至窗帘杯垫中间枕头棉被下边打坐蒲团……其上的花纹针脚竟然都与整个院子的风格如出一辙! 对比下午游览过的普通画风后,陆启明心中突然涌起了深深的怀疑——这……果真是中武制式的标配? 陆启明一动不动在门边站了半晌,猛的伸手把门再度拉上,毅然转身,向相反方向的房间走去——定然是他走错了!罪过罪过! 片刻后,见识过另一边“没有最夸张只有更夸张”的房间后,陆启明默默地回来了。 他怀着复杂地心情望着布制品上细密而绝对平均的针脚,第一次有种拔脚就跑的冲动。 这一瞬间,他忽然非常理解下午时候陆明月的侥幸心理,比如,他现在就很想确认一个重大的问题—— 那位诸葛师兄真的不是女扮男装?! …… “澄石,朱拂玉,青茧铁……” 重新冷静下来。陆启明拉开椅子坐下,提笔开始列清单。 在他力量大幅度增加之后,念慈刀对他来说就显得单薄了。但若是仅为了增加重量而回炉重炼,就太过小题大做;所以陆启明准备顺便将它改良一下。 这个世界灵气充沛,人们的修为普遍很高,但是在炼丹、阵法、炼器等等这些方面的发展进度,比之陆启明前世的那个世界就显得差了许多;或者更谨慎来说——目前在中洲看,是这样。? ? 比如陆启明的这柄念慈刀,炼制时用的材料非常好,但是成品不过是五阶灵器——虽说在中洲已经足够珍贵,但是以陆启明的眼光看,原先材料的价值十成中至少有八成都没有充分利用。如果给陆启明足够的条件,他甚至能把念慈刀的品质提升到“法器”的范畴——当然,那需要的材料就贵重得太多太多,还是暂时不要考虑了…… 想到这里,陆启明笔尖一顿,回忆起前段时间在“壁上石窟”与张院长分别炼制“温青石”的比较。 受温青石的特质所限,他当时以纯粹的炼丹手法实在做不到如张院长那般的速度。但是他后来想了一种方法将传统炼药术与丹道相结合,效果出人意料的好。于是陆启明在想,大约类似的方式也能应用到炼器一道? 现在这个世界非常神奇,很多灵药灵果,在陆启明看来其实已经超出了“植物”的定义;而很多矿石、金属,竟然可以作为“药材”服用……这些都是他在之前那个世界中很难想象的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一些新的尝试呢? 陆启明回忆了一些灵植的特性,在纸的另一边用小字写了几个名字:“金石紫芝,骨竹,化碧草……” 顿了顿,他又在下面添了句“需更多资料,需事先试验”。想着“壁上石窟”的那场医辩,陆启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应该向张院长请教一下。 写完“念慈刀”部分后,陆启明继续考虑布阵、符篆常用的材料。毕竟,总不能每次都就近用自己的血吧?他真还没有懒到那种地步……况且他前世有一句老话叫做“器道阵道不分家”,不用阵法谈什么炼器? 另外还有他准备给林有致寄去的礼物,也是个以阵法为基础的小物件儿。他参照了她曾说过的创意以及已有的一些传送阵、通讯阵,现在已经有了粗略的模型。但能否成功还要再推敲、实践一二…… 想着这些,陆启明又在清单上写了长长一串灵材的名字。 对了!还有周幼澄提起的古战场遗迹即将开启之事。 古战场遗迹十分奇特,其中环境与外界截然不同,但又偏偏不是秘境。有大危险也有大机遇,是处极佳的修炼地。陆启明已经把消息传回了族中,而他自己也有额外的准备——所以又是很多很多材料…… 念及遗迹的特殊,陆启明很有些怀疑凤族的敛息术会不会一样失效;如果能集齐炼制敛息丹的药材就保险多了。可惜敛息丹需要的药材在中洲实在难得……姑且先记上吧。 提及敛息丹,陆启明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个自称“宇文暄”的小女孩。 在道院传送阵刚遇见的时候陆启明是没想太多;但之后,她的身形、姓氏、说话的习惯……种种。她并未刻意隐瞒,陆启明又哪有猜不到的? 她既不挑明,陆启明也乐得装糊涂。只是——若仅仅是防止他再次遇见无法解决的危险,像她这样的人物,实在没必要亲自跟来吧? …… 傍晚向夜幕的过渡快得仿佛只需几个眨眼的时间。 陆启明点起桌案上的青玉灯,在清亮的光线下重新看了一遍刚写好的这几页纸,不禁长叹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 缺钱啊! 武院首名的那点奖励与这些材料的价值相比简直九牛一毛,连敛息丹的一株主药都买不起唉。 陆启明只好再抽出一张新纸继续写;这次是一些低阶丹药需要的药材——考虑耗时最短,就只能采用“炼丹致富”的常用方法了。从前他与林有致合作多么方便,但这次只能自己来……或者找姚成象?还是直接拿去与武院换材料? 不过这仍然是以后的事;目前最要紧的是——他要尽快找地方把炼药师的品级给考了。 武院为避免灵材倒卖资源流失,有这样的规定——无论学生还是老师,每次大量兑换药材的时候,必须要有证明。证明的种类多种多样;相对而言“炼药师品级”反而是最方便快捷的。 陆启明当下决定——就明天了。 这时,自远处传来一声尖锐延长的声音,陆启明转身向窗外望去—— 深蓝的夜空中,忽有一道刺眼的明黄色光芒从山中某处直上云霄,再如烟花般绽开,却凝滞在高处长久不散。 陆启明眉峰微挑——有人呼救? 第六十九章 师弟攻略 制作身份令牌的晶玉是一类对修行者内力非常敏感的灵石。要看书 当遇到危险时,可以将内力以特定方式输入玉牌激活阵法,以此向四周传递求救信息。 ——比如此刻正在天上闪烁着的明黄光晕。 明黄色么?那便是小周天境的修行者就能解决的小状况;多半是某个武师不小心撞入高阶妖兽的领地了吧——在武院范围内的呼救十有八-九就是这种类型。 陆启明起身走到窗前,饶有兴趣地望向那一处。 限于“有周边禁止使用精神力大范围探查”的规定,陆启明只是简单看着。 凤族的血脉在亲近自然的环境中原本就有天赋的敏锐感知,清晰程度虽远不如精神力——只能感受到大略的修为,但距离跨度上更佳,反而更适合此时用。 在陆启明的感知中,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时,以那一点为中心就有十余个小周天境的修行者完全放开了自己的气势;距离之远近一目了然。 紧接着,与中心点相隔最近的三位小周天第一时间便向求救者赶去;其余几位则很快收势,继续各自原本要做的事情。 整个过程极为迅速有序,显然这一幕在武院中十分日常。窥一斑而知全豹,可见得中武的整体氛围如何了。陆启明微笑,然后关上了窗子。 然而这注定不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仅过了盏茶光景,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陆启明听着厅堂中传来的轻微爆响,头大。他叹了口气,起身去外面查看。 诸葛恪设立的这个装置里不知放了多少奇怪的东西,只现在同时发生的变化都有十多处,相互联动之下,又是走的传统炼药术的体系——即使是陆启明也不可能看一眼就立刻搞定。??? ? ? 耳边低低的炸响声绵延起伏并有迅速升高的趋势。为了避免住来的第一晚房子就被摧毁,陆启明选择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比如找一下诸葛恪的试验计划? 在诸葛恪这类人的房间中找东西实在是太简单。他桌案左右靠上位置各有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右边是空白新纸,而左边那叠写满字的——就是了。 陆启明推开门,稍作犹豫还是没有走进去,只用精神力把左边那一叠轻轻托了出来,按顺序排列一串悬浮在空中。 诸葛恪的字迹真与印刷的没什么区别。 陆启明迅速看着,微觉惊讶。没想到诸葛恪看上去如此循规蹈矩的作风,做起研究来的思路竟然各种新奇且很有道理,很多方向是陆启明都没有考虑过的。 只有一点…… 这个世界真的是灵材多得没处花么?陆启明感到仍然无法习惯人们如此奢侈阔绰的药材使用方式啊!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灵材灵气自然都是越多越好,陆启明前世有很多新的设想,只可惜限于条件没有办法去做。到了这里,才终于有实现的可能;实在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啊。 陆启明仔细看着诸葛恪写的流程,心中了然自己方才是多虑了——即使陆启明将这堆东西放着不管,装置也不会真得爆炸,只是实验失败而已——对照诸葛恪完美主义的行事风格,本该是这样才对;如果时刻有摧毁屋子的风险,屋内的布置怎么会这么用心?外面更不可能种植什么珍贵的灵草了。 不过陆启明依旧准备代诸葛恪续上实验的下一个步骤。 看过这几页纸才知道,原来这个实验已经持续进行了两个月之久;若仅仅因为这一次没有及时照看而失败重来,未免太遗憾了。? 陆启明依照诸葛恪原先写好的设计,激活了北面第二个瓶子上的阵法,爆裂声瞬间平息;陆启明再次确认过没有任何问题,又看了下一个步骤是在明早进行。那时这位诸葛师兄定然已经回来,就不必他操心了…… 想到这里,陆启明微怔——结合房间的和实验的种种,诸葛恪显然是行事谨慎绝不出错的人。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忘记自己维持了两个月的实验呢? 陆启明忽然想起之前天上明黄色的求救信号——莫非是因为救人?时间上来看,确实很有可能。 陆启明眼神柔和了些。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这位诸葛师兄人倒真是不错。 他心念一动,空中散开的纸再次合拢对齐;而当精神力扫到后面的某一页时他顿时愕然—— 好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 “备案一:如果师弟性情非常活泼开朗……” 看到第一句陆启明就直接笑出了声——诸葛恪这到底是在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是“师兄们如何应对新生参考指南”?好吧,就算他似乎是在武院负责很多事,但如此匪夷所思的细则真的也需要写吗? 陆启明视线往后一扫,居然有整整十个——加起来的字数简直比实验的流程还要多…… 虽然知道干这样的事十分不合礼数,但陆启明真是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类型的东西,实在忍不住好奇,于是愉快地继续看了下去。 “论如何在师弟心中留下良好的初次印象一二三四……” “论可能出现的矛盾与解决方法一二三四……” “论如何说服师弟刻苦修行一二三四……” …… 陆启明眨眨眼,暗叹这位简直是史上最友善的师兄啊,整个流程完全与炼药步骤一样充满学术气息,不但完整涵盖了衣食住行,还详尽严肃到令人发指——但为什么他笑得停不下来? “备案二:如果师弟性情桀骜不驯……” 陆启明忍笑,轻咳两声。原来在师兄们心中,“师弟”竟然是如此难以对付的生物吗?他开始回忆在承渊宗时候的师弟师妹们——好像确实是这样啊,尤其是小师妹…… 他出神片刻,摇了摇头,继续看。 “……既然师弟能被师父破格录为讲师,说明……” 陆启明嘴角悠哉悠哉的笑意蓦地一僵。 等等!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讲师”?! 陆启明倒抽一口冷气——文中的“师弟”莫非指的是—— 他?! 霎时,陆启明事不关己淡定围观的心境崩塌成碎片。 当他再度将目光放在那些纸上,看着“师弟”“师弟”“师弟”后面的花式形容词们,只觉得头皮发麻,再也不能直视了。 陆启明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无语之情,怀着侥幸的心情继续向下看,却越看脸色越黑。 沉默半晌,陆启明低低咬牙道:“张院长!” 收徒就收徒吧,但能不能直说?为什么要把说服他的任务分配到诸葛恪身上?居然还诽谤他什么“擅长惹祸”“十分懒惰”“狂妄自大”……结果让这位诸葛师兄如临大敌弄出整整十个备案! 这都是什么人啊这! 陆启明深深的感觉到,真是活得时间久了什么都可能见到…… 幸好这里不是黄金树秘境,否则他真怕自己手一抖,直接丢出团红莲业火把这些“师弟”“师弟”的纸烧得连灰都不剩。 陆启明脸色阴晴不定地站了很久,一挥手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一堆归回原位,转身就走。 收拾东西走人,这院子没法住了。 他要趁诸葛恪还没有回来之前赶快、立刻、现在就走! …… 陆启明返回房间把刚才列的几页捞起来塞进青玉坠中,然后径直向院外走去。 其实陆启明倒能理解诸葛恪的心情。比如前世时,他刚入承渊宗时也收到了师兄师姐们的热烈欢迎;而后来师父再收年龄更小的弟子时,他也一样会认真想着该怎样照顾师弟师妹才对…… 然而理解归理解——陆启明真诚地认为这位诸葛师兄非常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才能够正常交流。 陆启明一瞬间就出了院门。 他很想走偏僻的小道离开,但初来乍到实在不熟;而在居住区用精神力毫无疑问会被阵法发现,到时候反而更麻烦。 只能祝愿一路上不会遇到诸葛恪了。陆启明默默地想着。 但事情发生的规律往往是,越不想发生的事越来的飞快—— 陆启明还没走出几步,视野中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对称的青年,正迈着均匀的步伐迎面走来。 借助凤族超凡的目力,陆启明甚至能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看清他左右眉毛都是那样的整齐划一。 即使陆启明从没有见过诸葛恪,但以这样形象出现的人……除了诸葛恪真没谁了。 一瞬间陆启明差点凌空就画个“隐”字符出来。 只能祝愿诸葛恪认不出他了。陆启明默默地想着。 但事情发生的规律往往是,越不想发生的事越来的飞快—— 只见诸葛恪一眼就盯住了他,当即严肃道:“师弟,晚上好!” 陆启明:“……晚上好。” 诸葛恪举了举手里的一摞书,继续严肃道:“师弟,你的书我已经帮你领过了,你不用去了。” 陆启明:“……” 第七十章 五品 在朝雾山山巅的南北院中走动的都是红色学子服的师兄师姐;不过那种红色更偏暗些,显得内敛。??壹??看书于是一身鲜艳红袍的秦悦风依旧异常醒目。 拂晓。陆启明向山下走时,正看见迎面走过来的秦悦风。 “你还真在这儿啊!”秦悦风羡慕不已。如果仅论风景,朝雾山甚至比老师们住的地方还要更好些——这才是符合他期待的住处啊! 陆启明点点头,简单表达了一下自己吃惊:“今天是怎么了?原来你也能起这么早。” “小声点小声点,”秦悦风四处一看没有人才舒了口气,“要是让女孩子听见多破坏我形象啊!虽然是师姐,也一样是女孩子。” 陆启明一脸习以为常。 秦悦风补充上一句:“本来能更早的——还不是因为绕到御守那儿白跑了一大段路么?刚刚碰到周幼澄那丫头说你住这儿,我还不太敢信……” “周幼澄?”陆启明眉峰微挑,“她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话问的,一听就知道大试排名你一眼都没看过吧?”秦悦风翻了个白眼,道:“她与你妹妹名次差不多,又都主修御守,所以显然邻房住呗。” “这样啊。”陆启明恍然。他确实没注意其他的名字。 “不说她了,快来讲讲你朝雾的院子住得怎么样?”秦悦风兴趣盎然。 陆启明神情一滞,顿时想起了不久前与诸葛恪“斗智斗勇”的种种。 诸葛恪不知道陆启明已经不小心看了他写的那些东西,果然言行举止皆严格遵照他之前的流程严格执行——以至于他的每一次沉思、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说话时候,陆启明的眼前都会自动浮现一行印刷体的字与之相对应…… 这种感觉着实令人哭笑不得,陆启明只好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露出破绽——然而却不小心触发了诸葛恪“师弟十分冷淡”、“关爱师弟心理健康”等额外的系列篇……可以想象陆启明当时复杂的心情。? ? 简直比弱化姜忍冬那一式大周天伪境的攻击还心累。 碰巧秦悦风这时候也在说:“你这状态怎么又不对了——莫非你又不知不觉跟姜忍冬打了一架?还是没吃早饭饿的?” 早饭……陆启明神情复杂道:“吃过了。”真是一顿无比整齐的早饭,充满了正方体、长方体等规则形状。 秦悦风一噎,把原本准备说的那句“我也没吃一起去啊”咽回去,惊奇道:“你居然自己做了早饭?” 陆启明喃喃道:“不是我,是一个院子里的师兄。” “什么?!”秦悦风彻底震惊了,“怎么什么好事都给你撞上了!哪个师兄这么好连饭都管了?” 陆启明苦笑不已。 诸葛恪确实是真心实意对他好,而且做事效率高的很,昨晚只一会儿功夫就帮陆启明筛选了对他真正有价值的课程。但是诸葛恪完全是把他当作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少年对待,偏偏这一点陆启明还真没办法澄清…… 陆启明长叹一声,道:“这个以后再说……你这么早来找我是?” “对对,差点忘了。壹?????看书 ”秦悦风一拍脑袋,问道:“你是准备去器阁的吧?” 大试的前十名都有灵器的奖励,但品级不同,而前三名更是允许自选。他们现在既然已经有了各自的身份玉牌,去器阁挑选自是越早越好。 陆启明道:“算是吧。先去药盟在这儿的分部考个炼药师品级,然后再……”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秦悦风眼睛登时亮了,喜道:“炼药师考试?有趣有趣,我还没见过,快走咱们现在就去!” 陆启明默然片刻,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秦悦风总算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道:“本少那张欠条呢?你还放着没?” 欠条?反正陆启明所有的东西都在青玉坠中,好说。他心念一动,秦悦风写给他的欠条就被移了出来;不过以陆启明平均速度之快,外面看时还真分不清“凭空出现”与“从袖中取出”有何差别。 秦悦风自然也没仔细注意,只看着陆启明不假思索就把欠条拿出来,顿时脚下一个趔趄,无语道:“你你你还真随身拿着啊?”调整了一下表情,他拿出自己的身份玉牌,继续道:“你不是要去器阁呢?正好把我那一份一起领了,算把这欠条销了。” 陆启明笑:“这么认真?” 秦悦风立即道:“废话,本少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口头的话都不会忘,更何况白纸黑字?你不答应是不是?那可不行,你这次若不应、那以后等本少赢你东西的时候岂不是也不好意思向你讨要了?而且……” 陆启明耐心听完了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一大通话,然后从他手中把刻了“秦悦风”三字的身份玉牌抽出来,又把欠条塞给他,微笑道:“悦风,你真想多了。” 秦悦风:“……无耻!” 陆启明摊手,叹气道:“要求真高,答应了居然也被骂,啧。” 秦悦风:“……” 陆启明想了想,忽然出手把秦悦风的玄冥八卦剑抽了出来。 秦悦风已然十分习惯陆启明时不时莫名其妙做一些事了,眼都没眨一下,只喃喃道:“你这是跟我这柄剑卯上了是吧?还非它不要了?” 陆启明没出声,很认真全面地把剑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然后递还给他,笑道:“这剑底子也好。等我修为回到小周天的时候,给你这柄剑上添些东西。” 秦悦风一怔,反手把剑唰一声收回剑鞘,哼哼道:“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连炼器也会?” 陆启明摇头叹道:“我对秦家的情报系统表示担忧。” 秦悦风再次气结。他开始反省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个人话这么少为什么他还是每次都说不过他?! 但是秦悦风毕竟是一个思维方式非常灵活且擅长为自己节省力气的人。他很快问道:“炼药师品级……你准备考几品?” 这等转移话题的效率让陆启明也不禁愣了一下,然后如实道:“四品。” “四品?!”秦悦风惊。虽然他没学过炼药,但也知道炼制四品的药剂需要至少小周天的内力。如果说陆启明修为跌落之前能够有四品的水平,秦悦风是相信的;但现在他修为还没恢复,四品没问题? 陆启明点头道:“用丹道的方式炼制药剂,就可以。”他没有隐瞒自己懂丹道的事。之后相处的日子多了,他们知道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况本来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炼丹对精神力的倚重远远大于内力,所以他才能做到以目前的修为炼制四品药剂。至于过程——他用的丹诀远比人们想象的模样简朴得多,只要不是张院长那等眼力,根本分辨不出他用的是丹道还是传统炼药术。 秦悦风却是忍不住再次大惊小怪了一把;而他想到的还要更多——既然陆启明用炼丹的方法,武师就能炼制四品药剂;那么他从前还在小周天时候,岂不是能五品了?! 五品。 想到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和地位,秦悦风忍不住抽了口凉气。然后他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不要告诉我,去年拍卖会那三枚‘真灵企谒丹’……其实就是你炼的?!” 陆启明道:“你别听有致她乱说,那丹药名字是‘青灵丹’。” 秦悦风啧啧道:“还真是……行啊你,真够深藏不露的——咦,那你岂不是至少有,多少来着,两千多万筹?!大财主啊!” “早没了,现在还倒欠了有致两千多万。”陆启明无奈。 秦悦风幸灾乐祸笑起来:“这么能花?来,讲讲。” 陆启明瞥他一眼,“你以为我话跟你一样多?” …… 两人一路说笑,很快到了医药系主山山脚下的一栋小竹楼,便是药盟在中武设立的小型分部了。 第七十一章 竹楼中的少女 竹制三层小筑,简简单单,与环绕四周的青翠竹林相融洽,直至走到近前才能分辨清楚。??壹??看书 四方檐角下挂着串风铃,摇曳时响声轻灵;其中一支还别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山溪汩汩绕楼而过。 陆启明与秦悦风不约而同慢下脚步。 竹楼安静秀气,更像是哪一位女子的隐秘居所,周围连一处文字指示也找不到。若不是空气中熟悉的草药香气实在明显,陆启明两人定然已掉头走了。 附近并无其他建筑,再联系昨晚诸葛恪所说的位置,那所谓的药盟分部多半就是这里了。不过即使这样,天色才刚蒙蒙亮,竹楼门窗又都紧紧闭着,着实让人不好打扰。 楼内倒是有人的,是一个小武师;陆启明与秦悦风都能感知到。但不知为何,那武师此刻就贴着门站,一动不动。看来那人是听到他们走近的动静,却选择没开门。 陆启明二人对视一眼,猜测屋里的那小武师十有八-九是位姑娘。万一人家刚起床不久还没打理好自己,那多尴尬?这样一想,两个人同时转身原路返回——还是先去器阁再说吧。 没想,两人还没走出十几步,就听见后面的门砰一声猛然打开。然后又没动静了。 好生奇怪。陆启明二人同时回头望去。 果然是个姑娘。白衣裙,年纪大约与陆子祺相仿;眉目平凡也素净,令人看了觉得舒适。眼睛晶亮清澈,像森林中的小鹿。 她此时正一脸“我惊呆了”的表情抓着门站在原地。 秦悦风扇子一展,侧头对陆启明低声笑道:“这位姑娘是被刚才自己开门的声音吓到了。” 他声音虽小,但那白衣少女也有武师的修为,距离这么近怎会听不到?当即脸庞大红,好不容易准备说的话瞬间忘光。 陆启明无奈地看了秦悦风一眼——他刚刚那句话不是故意的才怪!这个人明显又一次犯了“见到妙龄少女就要花式逗弄”的老毛病。 还是得他上。陆启明轻咳一声,正要开口相问以确定地点;然而那白衣少女这次却比谁都快,急促说道:“请进!请快进——啊不是,是进快……嗯?” 陆启明与秦悦风:“……” 这姑娘怎么紧张成这样? 他们两个自然无法体会到董樱樱心中无与伦比的窘迫之情。??? ? ? 她生来性子就内向,又自幼随着师父独居,几乎没有独自与陌生人交流的经历。结果昨天师父忽然有急事离开了;这便罢了——师父居然让她暂时负责炼药师的考核! 董樱樱听到这句话时正在尝试四品药剂的炼制;当场炸炉。 她昨夜吓得一晚上没睡着,就是祈祷着这几天千万不要有炼药师来这里考品级——没想到才第一天,这么一大早就立刻有人来!还是两个男的! 要知道,因为师父出题难度太高的原因,中武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考。他们都是宁肯走很远的路去别的分部,也不会来这里。自己运气怎么会这么差啊…… 董樱樱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一听见响动就紧张兮兮地贴在门后,犹豫了好久要不要装作自己不在。但她实在做不出“辜负师父重托”这种事,再害怕也硬着头皮开了门;结果激动过度闹了一连串笑话…… 她又想关门了;可惜现在自己已经被他们看到,想假装不在也来不及了。 溪水两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 呆在分部的是这样小白花一样的姑娘,不知今天品级之事靠不靠谱…… 陆启明在心中默默叹气,还是决定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缓解一下她的紧张情绪:“姑娘,这里是药盟在武院的分部吗?” 董樱樱果然大松一口气,这个好回答!于是她答道:“是。” 陆启明眨了下眼,再问:“那现在可以审核品级吗?” 果然是审核品级……董樱樱心中最后的侥幸破碎了。她苦着脸道:“可以。” 此时她也缓过了劲儿,终于做出了正常的反应。她向门侧稍退一步让出位置,道:“二位先请进吧。” 进了竹楼,陆启明、秦悦风二人都觉得——这里更不像什么药盟分部了!分明是人家小姑娘家自己住的屋子嘛!在这充满女子生活气息的空间中,他们简直不好下脚了,心中都是同一个问题——真是这里?住的地方整日里人来人往的,真的合适? 他们初到中武,董樱樱的师父又恰好不在,所以自然不知平时这里根本没人来。? 陆启明询问的人若不是诸葛恪,还真不一定能问到地址。 董樱樱却毫无“在家里审核品级不合适”这种意识,带着两人就往楼上走去;而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紧张道:“对了,今天是,是我……审核品级,可以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若非陆启明二人耳力不凡,根本别想听清。 陆启明倒没什么,微笑点头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不不是‘姑娘’,”没想到董樱樱又手足无措起来,不好意思道:“我叫董樱樱,叫我‘小樱’就可以了,我师父就这样叫的。” 陆启明与秦悦风也分别简单介绍了自己。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明白这女孩的程度根本不是“涉世未深”一词足以形容的。一般对女子来说,被陌生人直接称呼昵称才会不自在吧?结果她倒好,刚好反了。 董樱樱将二人带到上层的一个炼药室中——看到这里,才终于有了些“正规”的气息。 进门左手边的那面墙下足足摆了十几个形状各异的药鼎。董樱樱小跑过去把最边缘那个最干净的药鼎搬到中央;其实它本应该是灰尘最多的那一个——还是董樱樱昨晚失眠爬起来刚刷洗的。 直至此时,董樱樱才想起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陆公子、秦公子,你们要考哪一品级?” 秦悦风立刻后退一步,指了指陆启明,示意要考的只有他一个。 只有一人!董樱樱开心不已。 然后陆启明道:“四品。” “四品?!”董樱樱小脸登时白了,声音先是因惊吓而尖细,然后迅速弱下来:“但但但我只有三品啊……” 秦悦风不由惊咦了一声,“你已经三品了!” 炼药师的品级可比修为难提升多了。术修的话或许勉强能做到修为与品级相平,但武修的炼药师想同步几乎毫无可能——没看天才如姜氏姜雪茶,不也是修为到了大周天,炼药师品级还在四品徘徊么? 尽管三品的难度无法与四、五品相比,但董樱樱能以武修武师的修为达到三品,绝对算万中无一的卓绝资质。 董樱樱一看就是不会说假话的人,所以秦悦风只是赞叹了一句;但董樱樱却误以为他不信,当即扭头就跑,喊都喊不住。 在陆启明与秦悦风无奈对望时,她又跑了回来,把一份正式文书和一枚戒指双手捧给他们看,以示自己的品级真没错。 陆启明二人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明明是她考核别人,结果一身被考核的气质。 不过陆启明的目光在那枚戒指上多停驻了片刻。 戒指造型古朴沉静,男女皆宜,中央镶嵌着一颗灵气流蕴的紫水晶,在光线下看时能见到其中隐刻的药盟标志。 只要有正式品级的炼药师都会得到一枚对应各自精神印记的戒指。不过一二品的紫水晶只是象征身份的凡物,从三品往上用的材质才真正对炼药有增益——能够令佩戴者心境平和、注意力更加集中,亦对精神力有一定增幅。 看到董樱樱这枚戒指,陆启明才记起五品炼药师的戒指就会有储物功能。但考五品的念头在脑海只一晃过后就被否定;还是再谨慎些吧。 董樱樱这边,想起就算证明自己确实有三品然而依旧没什么用这一事实后,更加沮丧。 陆启明过去一直没有考品级的打算,所以对其中规则并不了解,当下奇道:“品级的考核,难道不是依据题目炼制出相应等级的药剂就可以了吗?” 董樱樱摇头道:“这只是条件之一,还需要至少同品级的药盟正式成员在一旁看着才行。” 陆启明微微皱眉。诸葛恪之前是说过这里可以考四品的;如果只有三品,他准备兑换的材料有大部分都只能用更麻烦的方法了。 董樱樱愧疚道:“都怪我品级太低……我不知道师父她什么时候回来,这可怎么办?” 她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喜道:“有了!陆公子,我可以用留影石把你炼制药剂的过程录下来传给总部啊!四品的话,已经达到送给总部审核的最低要求了呢。而且也很快,最多一天就好了。” 药盟总部?陆启明微微苦笑,他之前决定不考五品的原因就是这个。 中洲与神域关联的势力可不止武院一个;其中最常见的就是药盟,而且其历史可远比道院久远多了。 如今的炼药师走到哪里都受人敬畏,但在远古时期可不是这样,炼药师的能力使人人受益,却大多没有相匹配的自保能力,处境极其艰难——直到药盟出现。 药盟曾经盛极一时;然而随着炼药术的发展,以炼药为主的门派宗族层出不穷;药盟却因人数太多也太杂,渐渐失去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若按常规发展,药盟本是注定要被淘汰的。但是当时的药盟盟主另辟蹊径,在药盟的至高地位尚未完全坍塌的时候,以“公正性”与“统一品级标准”为名,主动邀请以茯苓古地为代表的几大医药偏向的势力在药盟兼任席位。 如此,“庞杂”二字反而成了药盟的优势。 不过这样一来,药盟自然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巨大却松散的组织;但它却真正成为了衡量炼药师最权威的标准象征。整个药盟以另一种形式顺利存活下来,直到现今。 “药盟总部在神域”这点倒也罢了,重点是总部中多的是神域各大势力的人。 陆启明不久前才在黄金树秘境中折腾出那么大动静,就算猜到了些宇文暄的身份,也不敢让自己的影像就这么大剌剌送到神域去啊。 现在看来,只有另想方法了;或者期盼这位董小姑娘的师父回来。 陆启明委婉地向董樱樱说明了自己的意思,然后就见这孩子再次脸红了。 董樱樱虽然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但是却是个非常有礼貌的好姑娘。她最怕因为自己的原因给别人造成麻烦——这一次的事,在她看来就是因为自己品级太低,既没有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又给那么温和亲切的陆公子造成困扰,简直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愧疚过…… 她一咬牙,猛然抬头道:“能不能这样——我先把四品的文书给陆公子你,但是戒指的话……能不能等师父回来看过药剂,才往总部递交申请?” 陆启明一怔,居然这么好?! 他确实急用,自然不会矫情,当即笑道:“求之不得。” 董樱樱舒了一口气,脸上扬起轻松灿烂的笑容,喜道:“陆公子你人太好了!我现在就去拿文书!” 在一边儿站着看完全程的秦悦风目瞪口呆——陆启明这人的运气能好到这份儿上?连这种傻姑娘都遇的到? “等等。”陆启明却再次叫住她。 董樱樱又是一脸惊吓地回头看他,难道不行? 陆启明无奈道:“不如……先炼药?” 董樱樱低呼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真忘了…… 她又连忙踮起脚尖到书柜旁把最上格的一叠纸抽出来——这是师父选好的四品考核的题目。她翻看着二十余不同的药剂,暗暗想着,“陆公子这么好说话,我得给他找一个最简单的才行啊。” 第七十二章 点睛 千门锁。??? ? 陆启明接过董樱樱递过来的药方,看到了药剂的名字。 此刻,即使陆启明并不了解董樱樱师父的严苛,就与一般情况相比较,他也立刻意识到了董樱樱的有意相助。 通常人们想到药剂的时候,都默认指那些助益修行者的良性药剂。但实际上仍有相当一部分药剂的作用恰恰相反——比如致幻、削弱,甚至毒杀等等——这些药剂的难度一般都比前者要低。“千门锁”就属于其中相对温和的、暂时困敌一类的药剂。 至于作用,“千门锁”三字非常形象。它针对小周天境的修行者,仅接触皮肤就会有削弱之效;在服用后的一段时间内,能自内封住修行者周身穴窍,阻滞内力的周天循环。 千门锁作为四品中特殊类药剂——只要有效,就算炼成。 在这种层面上看,千门锁的难度绝对在四品这一区间垫底,甚至三品炼药师运气好时候都可能完成。 但这次本来就没有按照正规流程,若真以此标准炼制——陆启明对于这姑娘她师父认可结果的可能性表示担忧。 所以陆启明选择炼制有“实际作用”的千门锁。 千门锁要想有实际运用的可能,只占着“有效”一个词儿是远不足够的。 小周天的修行者又不是傻子,可不是你炼制了“千门锁”他们就二话不说一饮而尽。那么,如何瞒过小周天的五感并尽快起效,才是炼制千门锁真正的难点。 当然,这“难点”对陆启明而言实在毫无难处可言。 陆启明自上至下迅速扫视一遍,微一蹙眉。 他过去知道“千门锁”这个名字,但并未亲手炼制过。现在一看,这药方编得未免也太不走用心了吧? 下意识地,陆启明脑海中迅速浮现出若干种改进方案。 …… 董樱樱把“千门锁”的药方挑出来给陆启明后,就动作熟练地挑选着需要的药材。 选择“千门锁”,董樱樱也是动了些心思的。 她这段时间尝试练习的四品药剂总共有三种,千门锁正是她最熟悉的那一个。这样一来,待陆启明开始炼制之后,她也能看出些道理,到时候师父回来她更方便交代。 ? 这时她听到陆启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樱,能不能替换两种药材?” 替换材料?董樱樱呆了一呆,因为从来没有人在考核时这样做过,师父也从没说过这种可能。但是没有说过“不可以”,那就是可以? 她犹豫了很久,谨慎问道:“哪两种?”如果是这里没有的药草,那就不用纠结了。 陆启明道:“用‘枯木花’替换‘结龙’,‘瑶山罂粟’替换‘隐藤’。” “啊?” 这两个替换太出乎董樱樱意料了,她原以为陆启明想用更贵重的药材,没想到竟恰好相反——枯木花与瑶山罂粟的价值都是明显低于另两种的! 惊讶与放松之下,她下意识点头道:“这两种的话没问题。”转而又担忧道:“陆公子你以前有试过吗?用它们的话会不会失败?只有一次机会啊……等等,枯木花?!” 瑶山罂粟就罢了,与隐藤效果很相近。但枯木花与结龙难道不是正相反的吗? 千门锁这种药剂原本是想方设法桎梏敌人的内力,但是枯木花这一味灵药却分明是充沛生机、使内力流转更加流畅的作用吧?难道是她记错了? 陆启明猜出她心中所疑,直接解释道:“像‘枯木花’这种极端环境生长的药材,在外显表象下,都是有极端相反的暗藏属性的。枯木花是在本体生机彻底枯竭后再次爆发生机长成的,但它的源头却没有变。如果用对方法,可以在它展现生机之后,逆转整个过程。” 董樱樱的药理功底也极扎实,听罢眼睛立时就亮了,继续推测道:“这样的话,依据枯木花本有的属性可以数倍地加速药效,内力流动的速度在极短时间内就被推到顶点,而且从极快到枯竭的转变是一刹那的事,根本没时间反应,二次逆转更没有可能……” 之前董樱樱一直声音极小甚至局促到有些结巴,但一谈及炼药,她的语速立刻快起来,口齿清晰,一点就透。 稍一停顿,她眉间微蹙道:“如果能有这样的效果自然是好的,但是怎么做到呢?通过药理反应,那药方就要大调了吧?而且还是太难了……噢瑶山罂粟!陆公子,这是你替换掉隐藤的用意吗?但是……”但是这一点她怎么看不懂了呢。壹?????看书 “不,我换隐藤只不过是因为瑶山罂粟与其余药材的药性对冲更低,跟枯木花关系不大。”陆启明微微摇头,继续道:“你换一种想法,想想枯木花的五行属性——它根本不用再额外匹配其他药材,只要淬炼、融合时候用精神力配合丹火牵引就可以了。” “这怎么可能?”董樱樱脱口而出。她蓦地响起刚刚陆启明说的两个字,震惊道:“丹火?陆公子你难道是丹师?!”四品的丹师——她师父也不过如此了! 陆启明汗颜,方才说顺口了…… 董樱樱恍然大悟道:“如果是丹诀,那确实有可行性了。” 陆启明听着这话的意思,好奇道:“小樱你也修了丹道吗?” “不是我,”董樱樱连连摇头,脸红道,“是我师父啦。我试过,但是太难太难了……陆公子你是要用丹诀改吗?那我可真懂不了啦。” “其实传统炼药与丹诀只是各有偏重,本质并无区别……”然而看着董樱樱的表情,陆启明还是放弃了原本准备说的话,改口道:“至少我一会儿用的丹诀就非常简单,比传统炼药术更省力。” 董樱樱一脸不信,看来丹道的高难度已经深入内心。 两人说到现在,陆启明已看出“千门锁”定然是董樱樱尝试练习的药剂之一,否则她这三品炼药师不可能对一个四品药方这般熟悉。这姑娘有意无意地给他了这么大方便,陆启明自然也不介意帮她一把,当即道:“我把我要用的方法说一下,小樱你一试便知。” “真的!”董樱樱惊喜,但想起师父曾说过的炼药师交流禁忌,很快反应过来,小声道:“这样……不太好吧?” 陆启明随意摆手道:“没什么,一个小技巧而已。你看,手诀这样做……” 这种讲课气氛董樱樱太习惯了,立刻乖乖应了一声,凝神听讲。 …… 另一边,被两人遗忘在屋子角落的秦悦风一见这架势,很有先见之明地自己拉了个椅子坐下,直听得头脑发晕,两眼都是圈圈。 好在陆启明所言不虚,这还真是一个很简单的技巧——没看董樱樱那么快就学会了么? 而陆启明此时看向董樱樱的目光中却又多了几分赞赏,这姑娘在这方面的天赋确实极佳。他打趣道:“小樱,不如咱们两个一起考四品好了。” 虽然刚刚他们并没有真的用药材实践,但陆启明能肯定董樱樱已经可以炼制成功这“千门锁”了。 董樱樱正沉浸在“学会第一个丹诀”的激动中不能自拔,听到陆启明这个新奇的主意,一时间还真有些心跳加快。但旋即想到自己的水平其实远不够格,而且总不能自己审核自己,于是还是放弃了这个诱惑,一脸沉痛地摇了摇头。 不过陆启明今天教给她的方法,真可谓是帮她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丹诀在董樱樱心中一直都是“艰涩”、“繁复”等的代名词,她从未想过丹诀竟也能比传统炼药的手法更贴合心意。 董樱樱虽是炼药、炼丹一道的初学者,但她的师父却很不简单。这么多年耳濡目染,让董樱樱也多了些普通炼药师没有的眼力。陆启明这方法看起来毫不出奇,连她这个小武师都能很快上手;但董樱樱却清楚,这才是真正做到返璞归真的、连她师父也难达到的大丹道。 结合陆启明刚解释过的方法,再看他调整后的“枯木花”运用,整个“千门锁”药方瞬间焕然。董樱樱此时已是绝对的心服口服,惊叹的心情早写在了脸上:“这,这真的是点睛之笔啊!这样一来,千门锁根本超出了‘四品下’的程度啊!” 四品药剂之内,也是有大略的小阶区分的。千门锁原本只是四品下的药剂,而今被陆启明这样一改…… “四品中的效果,三品上的难度。”陆启明笑着补充,“中和一下还是没变。” 董樱樱连连摇头:“才不是呢,中和一下说‘四品上’还差不多!” “……”秦悦风听着都无语了,转着扇子道:“这屋里只我一个听众,你们两人就不必相互吹捧个没完了吧?” 董樱樱大感不好意思。陆启明忽然笑道:“悦风,一会儿药剂炼好了你要不要尝尝?”方才他们讨论的时候并没有提及药剂的名字。 秦悦风将信将疑地挑眉,“有这种好事?”显然他也是默认药剂都是好东西的那一类人。 可惜董樱樱实在装不了假,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陆公子你太坏了。” 秦悦风哪还有不知道的?抢过药方看见了“千门锁”三字,顿时七窍生烟,黑着脸连声道“快滚快滚”,自己却不自觉地往墙边儿避。 他知道在陆启明这种腹黑炼制“千门锁”时最安全的做法应该是立刻远离此地三千米,然而他实在很好奇,所以还是警惕地远离了三米看着。 董樱樱抿嘴偷笑,转身快速收集好了材料给陆启明。 需要解释的刚刚已经说得足够详细,所以陆启明燃起火种,直接开始。 好事做到底,陆启明刻意放缓的炼制的速度;而董樱樱也很快明白了陆启明的用意,不懂之处同时就问出来。两人一教一看,气氛融洽非常。 即使放缓,一炷香时间也足够了。 陆启明干脆利落地把药剂装在一支透明瓶子中,递给董樱樱。 董樱樱刚一拿到就不禁惊呼一声“好轻!” 真的就像薄雾一样没有重量!董樱樱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过去她见过的最完美的“千门锁”也只是如白水一般。而这次的千门锁,想骗人服下去的话更简单了,介于液态与细小颗粒之间的这样,无论是放在食物还是茶水中都是防不胜防啊。 她了然道:“这就是在传统炼药术中融合丹诀之后的效果了吧?” 陆启明笑着点头:“聪明。” “嗯?”很快,董樱樱惊讶地发现,她视线中居然连微白的雾气都消失了,仿佛瓶中什么都没有一样。 陆启明示意她把瓶子放在阴暗处,并闭眼一段时间再看。他耐心解释道:“这就是瑶山罂粟的效果了,它在这种状态时,致幻的作用才能达到极致。” 董樱樱惊奇不已。瑶山罂粟可是极其常见的药材了,但这种用法她却是第一次听说。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支药剂放好,然后起身去收集第二份炼制材料。 这下连陆启明都有些不解,这是做什么? 没多时董樱樱终于自己反应过来了,一拍脑袋窘迫道:“陆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现在就去取文书……” 实在是刚刚的过程与师父教导她炼药时太过相像,以至于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照着再炼制一遍了。 第七十三章 一年后的去留 陆启明二人沿着石阶向山上走时,仍算早晨。??壹??看书 风叶飒飒,地面光影晃动。雾气很浅,走路时带着凉意薄薄拂过皮肤,十分清爽舒适。时有山泉跌水,声音清冽如琴筝。 再过一段,渐有人声入耳。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屋檐楼阁隐约得见。 这一峰建筑顺山势绵延;以三座为主。其一为陆启明两人即将去往的器阁,相对方向的那座为药阁,二者规模相仿。以中央一座最为沉肃壮观,上书“正大”二字。 附近往来人群不少,多是三五结伴。 新一年的修行尚未正式开始,提前到达武院的学生大多选择穿戴自己顺心的衣饰。又因了修行一道的特殊性,即使是同阶,学生们的年龄亦有很大不同。所以这些天里,即使面对面走过,不熟悉的人之间也很难分辨新生老生。 但是在这座山中,情况却不同。 与陆启明两人擦肩而过的人们皆风尘仆仆。然而在他们微露疲态的同时,却有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冷厉气场。无论男女,在与他们眼神相碰时,都能由心感到一丝锋锐与坚硬。 那是尚未散尽的杀伐之气。 陆启明与秦悦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前方题有“正大”二字的殿宇。 功法,武诀,战斗技巧,内力,剑道刀道,阵法。? ?等等这些是修行,却仅仅是修行的一部分、是武院能够教授的一部分。而任何人的修行想要真正完整,都不可少“历练”二字。 传承自神域道院的中武,在中洲有压倒性的绝对实力优势;这便决定了——整个中洲都被划为中武学生的历练之地。 新发现的古迹洞府,某地特有的天材地宝,动乱,瘟疫,恶人恶派,挑衅者,伤害过中武学生的人或势力……都会注明以详细的资料,作为历练任务等待学生们自行选认。 当然,除了这些需要千里奔波的危险性任务外,也有不少是在武院内就能完成的——简单的一些像打理药田、修缮阵法或帮某位老师做一些工作,稍有难度的可以代武院炼制灵器药剂等等。 收发历练任务的地方,就在眼前这“正大”大殿。 陆启明又看了秦悦风一眼,不出意外看到了满脸的志在必得。他这几天已经听秦悦风说了无数遍“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红衣大师兄”的话,想要做到这一点,按部就班慢慢上课是肯定不够的,最终还要着落在额外的任务上。 而秦悦风见陆启明一脸平淡,不由问他:“你难道不准备冲一冲?” 陆启明摇头道:“不了,我这一年就准备学” “这一年?”秦悦风敏锐地发觉这句话的重点,似笑非笑道:“那一年后呢?” 陆启明道:“去道院。” 即使之前有些猜测,秦悦风还是震惊了一下,“这么快?大周天啊——你有把握?” “有啊。”陆启明笑笑,微叹道:“就算是一年,我也觉得长啊。” 他嘴上没有提过,但是心中却从未有一刻忘记父母亲的事。他知道,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绝非中洲能困得住的。只有去往神域。 秦悦风忽道:“你现在修为稳定到哪儿了?” 陆启明道:“六阶。” “哟,挺快啊,这几天你怎么也有空修炼的?”秦悦风奇。 陆启明但笑不语。旁人感觉不到,他如今实际上是每时每刻都在运转功法修炼着的,所以尽管大部分内力都会被身体吸收,修行速度仍不算慢。 不过在凤族的传承记忆中,陆启明并没有找到先例;想来应该是涅槃后**的大幅增强,再加上自己特殊结丹过程的双重原因。 陆启明没有细说,转而道:“悦风,我倒建议你先不急任务之事,这等实战,对你我都益处不大。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师姐她已经能触碰大周天伪境,去留更不必问。你呢?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下一年试试道院吗?” 秦悦风一时默然。 说没有考虑过那肯定是假的。但是他的修行天赋并不在内力提升上。常规来看,他虽已小周天中阶,但若想一年内就晋升大周天,那可就千难万难了。 他微微一笑,侧头望一眼陆启明,微带戏谑地叹道:“道院我倒是想啊,只是不知道你这位五品丹师有没有吃了就变大周天的灵丹妙药了。” 陆启明想了想,道:“确实有。但到了小周天的境界,凭借丹药之力晋升,会对以后的修行有影响。如果从你现在的中阶直上大周天,那修行可能就局限在大周天巅峰了。高阶的话好一些,只不过以后的突破会艰难很多。小周天巅峰时借助丹药,这个就妨碍不大了——但前提是你得真到小周巅峰。” 稍一停顿,他补充道:“不过,材料很贵,你自己找。” 秦悦风正等着他补充什么严肃问题呢,没想到是这个,登时被他狠狠呛了一下。他道:“你认真的?” 陆启明眼睛都没抬一下,道:“明知故问。” 秦悦风反而沉默了。 陆启明又道:“这个也不急。你们不会不知道吧——今年有个意料之外的机缘。” 古战场遗迹。 秦悦风挑眉,旋即恍然,冷笑道:“周幼澄说的吧?啧,野心不小啊,准备当陆家主母呢这是?” 陆启明没好气道:“你们秦氏计较这个?” “还不是我姐一个人溜了,你妹又……好吧当我没说。”秦悦风干笑两声,正了正神情回到之前的话题:“就是算上‘遗迹’,才有可能拼一拼啊。尽人事吧。” “其实,”陆启明语峰一转,道:“即使你没有到大周天,去道院也没问题。” 秦悦风一怔,“什么意思?” “不要把道院啊神域啊太妖魔化了。”陆启明笑,“哪个人不都是从武生进入修炼的?道院在神域设定的准入也不过是小周天而已——你现在去就没问题啊。” 秦悦风脚下一滑,“这么坑?!” 陆启明诚恳地点头。 秦悦风怀疑地瞥过去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我不会骗你。”陆启明随意一摆手,继续道:“我那明月堂兄听说下次的道院名额会翻好几翻。现在中武大周天才有几个啊?你到时候怎么也不至于比不过其他小周。” “……你还不如不说呢!”秦悦风痛苦地拍了拍额头,纠结道:“让我再想想。” 他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心中的偏向就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秦氏比较特殊,在中武其实很难有大的提高。对于秦家的人来说,去往神域虽然有极大危险,但同样的,如果真的想要修行,也只有神域了。 两人说着,器阁转眼便到。 第七十四章 器阁 秦悦风在器阁首层与两个同是等人的姑娘愉快地聊着天,陆启明则跟随一位在此兼职的青衫师姐径直向楼上走去。??? ?? ?? 要看?书 器阁第一层用作接待;紧邻的向上四层,不计其数的各类灵器琳琅满目;而再往上走,便是灵石异铁等炼器材料了。 楼层的顺序不代表什么,并非是说材料比成品珍贵;纯粹是因为中武懂炼器的学生比炼药的还要少得多。材料放在最上几层,颇有几分“束之高阁”的意思。若非“净尘阵”是中武建筑的必备阵法,真难想象这些“宝玉”会蒙尘成什么样子。 不错,陆启明放弃了五品灵器的大试奖励,转为换取等价值的材料。 一般来看,成品灵器怎么也要比飞散的材料性价比高;中武对自家学生又向来大方,所以陆启明最后能得到的东西比预期要更多三成。 不过即使加上秦悦风给他的份额——陆启明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次能凑齐六种材料都勉强。毕竟陆启明有意向的都是在外面有价无市的东西。 至于那些次一级的,完全可以让族里帮忙收集。以陆启明如今在族中的地位,这都是小事。 “还生藤与澄石,这都是提高通透度的材料啊。师弟你换取这么多,有把握驾驭吗?”同行登记的青衫师姐倒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想到什么说什么。 ? 陆启明微笑道:“很久没有碰过炼器了,得留一些失误的余地啊。” “这倒是,有备无患嘛。”青衫师姐赞同地点头,“就算多余了,在咱们武院也好与人换。不过这材料已经算很贵重了,陆师弟你自己试试,要没把握的话再来找我,我认识些炼器不错的师兄。” 陆启明笑着点头。 而这女子想不到的是,陆启明还真是准备把换取的全部都熔炼入念慈刀之中。 还生藤与澄石能极大地提高念慈刀与天地灵气、内力的双向交换速度。念慈刀本来就是以快著称的名刀,再经过这等程度的提高,可想而知——除了陆启明外,再没有哪个小周天能掌握了。这是血脉天赋,其差距不是人族通过训练就能弥补的。 “朱拂玉?呀,这可是很偏僻的火属性领域啊,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呢,教师弟炼器的一定是位器道大家吧?” 青衫师姐在一枚淡红色、内里如水纹流动的椭圆玉石前停下脚步,拉开下面的抽屉,“这个量可不多,我看看库存啊……咦竟然刚好!陆师弟运气很好嘛……” “青茧铁,这么重的家伙——师弟你居然要这么多?” 陆启明看着底层放着的那一小块,有些失望,“武院的量也不够吗?” “有倒是有,在别处放呢,器阁这儿就是个展示。”青衫师姐问道:“陆师弟你具体住哪个位置?我这儿记一下就好,到时候找人给你送去。” “呃,”陆启明有些无奈,道:“朝雾山南十六院。” 青衫师姐怔了好一会儿,咯咯笑起来:“陆师弟你运气可真够……复杂的——居然跟诸葛师兄分在一起!噢我晓得了,你也是咱们院长的弟子了对吧?” “其实……这个到现在也没人给我说过。”陆启明微一耸肩。 青衫师姐大笑:“是咱张大院长的风格!” 再走一段,陆启明问道:“师姐,怎么一直没有看到空冥石?” “空冥石?!” 她的语气太过震惊,以至于陆启明都差点以为自己问了多大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他沉默片刻,道:“怎么了?” 青衫师姐幽幽道:“师弟你这是要自己造一个传送阵么?” 陆启明汗,否认道:“只是需要一些空间属性。”空冥石是打造传送阵、储物器皿等等的必备品;而陆启明则是准备炼制两个能够远程通信的半法器——之所以说是“半”,是因为它超出了灵器的范畴,但法器么——仍算不上。 “放弃吧!”青衫师姐手一挥,道:“先不说空冥石有多贵,就算把你这两件五品灵器的份额全部用光,也只能换这么一点儿——”说着,她用手指圈了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圆,然后继续补充道:“重要的是,像空冥石那么珍贵的东西,咱们学生是没有权限换的,得老师才行。” 至于吗? 这下陆启明是真的惊讶了,直到想起两个世界的不同时才反应过来。 空冥石是在空间不稳定的地方才有可能出现的奇异石材。在陆启明之前那个世界中,空冥石简直到处都是,于是陆启明下意识就默认了它价值不高。现在看来,这个世界的空间果然是超乎寻常的稳定啊…… 陆启明不由想起野凉城秘境与生活空间的交界处、那个被他用红莲规则炸掉的固化出口……怪不得当时谢云渡反应那般夸张,原来真的很贵啊。 只能再想法子了。陆启明叹了口气。 嗯? 斜下方一点莹玉光华一掠而过,陆启明脚步立刻顿住,倒退几步回来看。 竟然有九转青云枝?! 陆启明再细看了几眼,确认自己没认错,然后注意到下方标签写了“青阳木”三个小字。 原来中武的鉴定也是会出错的啊。不过想来也不出奇——如果他凤族二百七十年前更新的传承记忆没有太过时的话,这九转青云枝即使在神域都很难见到,出现在中洲时被错认实在太正常了。 问过价格后,陆启明默然无语——如此珍贵之物居然这般贱卖,如果这九转青云枝有灵的话,定要生生气昏过去。 而对陆启明来说,显然要二话不说拿下。 陆启明在心中暗暗感叹秦悦风的运气,简直是周幼澄上身啊——才刚刚说过要帮他改进一下他那柄玄冥八卦剑,转眼就见着九转青云枝——这材料短时间内陆启明没有需求,反倒是玄冥八卦剑与之绝配。 两个人在器阁中兜转一圈,陆启明换取的材料与预计相似。剩余的份额还有,但就显得比上不足了。最终在青衫师姐的建议下,二人来到了六层西北角一处小仓库。 这里俗称“捡漏区”,储放的都是些罕见但是分辨不出用处的材质;武院权当边角料处理,学生碰碰运气。 陆启明进来一看,倒有半数能说得上名字。虽不至于一文不名的地步,但也确实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作为辅料也算好用,聊胜于无。 看过这些,缓步向楼下走时,陆启明心中已有四五种不同的想法。 有很多那个世界中已经很普及的材料用途,在这里却尚未被发现。之前他懒得费功夫赚钱,但现在不同。借助这一点,倒很有可为。 …… 离开器阁时向远眺望,将明的天际再次暗下来。青翠山峦边际模糊,像滴了水的墨画。 要下雨了。 第七十五章 桑梓小筑 武院中的楼阁与道路都修砌打理得工整洁净,不染纤尘。? 要看 书 毕竟深处山中。 一下了雨,草木清香芬郁,似空气都沁透绿意。有湿润的土壤味。这些贴近于自然的气息,并不会使人厌烦。 寒宵节后已愈回暖。而在这初春的清静小雨中,又再次让人感觉出几分熟悉的料峭凉意来。 日中时分,雨自东方渐停。 坐在桑梓小筑第三层的隔间中望向远山,半边天已明亮起来,近处的景物却仍迷迷濛濛。相映成趣。 桑梓小筑是另一位沈姓师姐经营的精致酒楼——不消说,这又是陆明月向他们隆重推荐的地方;原因同上次。 陆明月介绍中武诸景时秦悦风没有同行,今日一见面,两人果然臭味相投。虽然外形相别甚巨,却丝毫不耽搁他们把酒言欢一见如故,差点没当场唱一出“不求同年同月生”的戏里台词来。 虽说桑梓小筑中的沈师姐也像上次那位文藏师姐一样没见着,但这里的酒菜可比“玉兔”适合他们多了。尤其是席间一道“竹香青鱼”,竹筒里蒸着鲜嫩鱼肉,填了竹叶后更是味美香清,当真宜人。 其余也都十分可口妥帖,并不是复杂珍贵的食材,又让人吃起来时放松愉快得很。选来作大试后休息庆祝的地方非常适合。 正当大家热闹说笑时,却出现了一幕完全在陆启明意料之外的场景—— 他没有想过宇文暄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她直接推开门走进屋来,没有做任何遮掩。 其实这才是陆启明第一次看到她的面容;然而即使她还未开口说话,陆启明脑海中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宇文暄”这个名字。? 陆启明见到过很多生得十分貌美之人。如林有致、青衣,可说是人族美丽的极致了;灵猫一族的雪喵化为人形时,亦是极美;而龙族的安澜公主更是拥有足以与母亲凤泠如相媲美的容貌…… 但此刻,即便之前所有的美丽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出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仿佛整个世界全部的美与灵气已尽数汇集一身。 这一刹那,陆启明唯一联想得到的,便是那幕由无尽星河显化出的莲花宇宙。 …… 桑梓小筑其实并不小。 雨尚未停;其中某一个房间的蓦然寂静并没有引起旁人在意。 然而秦悦风等人的沉默却与突兀进门的女孩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只是讶然于陆启明的反应——这人向来是处变不惊的平淡性子,众人何曾见过他这般失态过? 他们只看到那女孩刚一出现,陆启明就震惊站起,随后竟神色恍惚地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女孩年纪那么小,容貌又平平,至于反应这么大?众人都诧异到了极点;莫非这女孩与陆启明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他们不约而同望向陆子祺,却见她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也是不知。 他们再次将目光转向陆启明,可惜仅看神情根本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一时间,大家眼神诡异地等他下文。 其他人不可能体会到陆启明心中瞬间涌起的无数情绪——无关“人”的爱恨,而是他平素从未产生过的、极端复杂矛盾、甚至偏近于“恶”的念头——这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 要看??书? 而回过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不自觉地离席很远。 不过就像在道院第一次听到宇文暄的声音一样,只是初次感受到时难以抑止,随即便再次恢复平静,仅以欣赏的态度看她。那么,他是这样,其他人呢? 陆启明一回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只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竟没有一个去看宇文暄的。 这不正常啊!大家什么时候都能对宇文暄这般的美貌无视到这等程度了? 陆启明想到宇文暄可能的身份,试探问道:“你们看不到……吗?” 一片沉默中,秦悦风嘴角抽了抽,喜闻乐见地拆台道:“怎么看不到了?你手都快戳人家脸上了哪里看不到了?”当然他说的夸大了好几倍,陆启明其实离宇文暄还有挺远一段距离。 陆启明眉角一跳,心里很想问“你们难道没看到她有多美”,而看到众人的表情后,他知道这话不必问了。 那么…… 现在这一幕如何解释…… 陆启明再次看向宇文暄,见她仍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与自己对视。一时间,陆启明感到十分头疼。 像她这样的人,多半不屑于什么幻术,那就是——“你不希望他们看到你的样子?”陆启明低声问。 宇文暄说话了;然而她说的内容却让陆启明霎时后悔了自己的上一个问题。 她终于把视线转向陆启明身后的年轻人们,然后问道:“你们觉得陆启明好看吗?” 包括陆启明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呆。 陆启明尴尬地轻咳一声,“宇文姑娘,你今……” 而旁边的秦悦风凑热闹之积极,顷刻间就打断了陆启明的话题转移,迅速描述道:“中上中上,比陆明月、顾之扬他们是强多了——” 顾之扬人老实,听到这一句时认同地点了一下头;哪知秦悦风下一句却是“比起本少自然是差远了”——他语速奇快,以致于顾之扬似乎是为这句点头一样;顾之扬脸登时黑了。 至于陆子祺?自然是直接跳起来、一把揪住秦悦风领口,大声为自己哥哥摇旗呐喊,口若悬河着各种赞词。 陆启明在一旁头大如斗。 所幸除了这两人外,在场其他人也与陆启明这当事人一样感到这问题十分棘手,当作没问自己。不过大家也没有反驳秦悦风——毕竟秦悦风是夸张了点儿,但也算事实。 宇文暄对陆启明道:“他们看你时能感受到的程度,看我时也相似。” 众人继续迷惘;不过这次很快得到了答案。 只听女孩用一种叙述绝对事实的平静语气道:“就像你认为我很美一样,在我看来,这世上也没有比你更美的存在。” 一语毕,四方彻底鸦雀无声。 …… 陆启明望着女孩认真的眼睛,默然无语。 他现在没有空去想她这话的原因和用意;他只觉得自她进来之后场面急转直下,实在让他想淡定也淡定不起来了。 果然秦悦风不会放过这个补刀的机会,惊叹道:“这位姑娘,你不会是在表白吧?” 陆启明心中一阵紧张——早知道有这一出他绝对会跟秦悦风这类人事先沟通一下——万一她恼羞成怒,真一挥手当场把谁杀了,他可真是拦不住啊! 好在最严重的场景没有出现。虽然宇文暄的神情依旧清冷,但显然没有暴起杀人的打算。 但下一刻陆启明又头疼了——这姑娘,存心折腾他的不是?刚刚他多次试图打断她的话,她却一丝不苟说了个全;现在该她立刻否认的时候,怎么又一句话不说了? 陆启明绝不会相信她这等修为的神秘人物也会冲过来主动告白——简直荒谬到了不能再荒谬的地步。不过说真的,这位今天的这一场到底是几个意思啊?陆启明无力地想着。 等等…… 陆启明忽然在女孩平静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疑问的情绪。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想着:“她……该不会是并不懂自己的话会招来误解吧?甚至连秦悦风的问题也不太听懂?” 她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连陆启明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以前的推断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修为通天的“黑影”会有对人情世故如此……的一面。 不过很快陆启明又再次坚定之前的想法——身形相同,笔迹相同,语气相同,再加上“宇文”这个姓氏以及她会出现在他身边的事实。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宇文暄确实是那“黑影”,同时她也确实是个很小的女孩。 但仍有一处疑问难解。 如若宇文暄的生命阶段确实处于幼年的话,那么她应该也是特殊种族而非人类了;可神域宇文氏,却分明是人族。 不过这个问题就相对不重要的多了;相比于此,陆启明更需要谨慎考虑的是,她忽然出现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修为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拥有这样修为的人,是个孩子。 第七十六章 不可能的可能 “糟了!” 宋平安一声惊呼打破了房间中的寂静。?要?看书 虽然不像好消息,但此刻有话题可换真的是好事——陆启明与其他人都连忙望向她。 “小扬、小五,咱们可都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宋平安一脸内疚,声音越说越低。她看另外两个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小声提醒道:“小笛子啊!” 顾之扬与夏五顿时“啊”了一了,羞愧涌上心头——这几天忙着武院的大试,居然把小笛了忘了个彻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若非今日恰好看到了另一位小女孩,真还不知道究竟何事才想起此事。 宋平安想着当时他们向小笛子许下的满满的承诺,自责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焦急道:“咱们原本是答应昨晚大试一结束就去看她的啊!这这都什么时候了呀!怎么办,小笛子她肯定难过得不行……” “小笛子?”陆启明眉峰一挑。听着这话的意思,他出声问道:“她不是留在广扬城了吗?怎么,现在她就在武院吗?” 宋平安抬头,眼神一时茫然,这才想起到现在还从没给陆启明提过这件事。 她有些无措,急忙解释道:“原先是在家里的,但是我们走到半路时小笛子一个人跟着过来了,所以我们就……” “一个人?”陆启明皱眉,当时应该是冬天吧。“到底怎么回事?” 秦悦风接话道:“你不是在拍卖会上给她买了个蛊心铃——顺手的吧?我估计你都忘了。????? 一?看书 但因为这个不就被她那一群小玩伴儿孤立了呗。不过那小丫头倒也心气儿足,一个人寒冬腊月得硬是追了过来——都做到这份儿上了,总不能在把人再送回去,就捎带着来了。” 陆启明微怔。秦悦风说的不错,若不是重提,他真已经忘了蛊心铃这回事。 他沉默片刻,颔首道:“是我考虑不周。那小笛子是如何?”说着,他看向秦悦风。 同时秦悦风一指自己,点头笑道,“没错,除了我还能有谁?” 秦氏家大业大,在中武任教的也不止秦解语一人。当时小笛子能进来中武就是托了秦悦风一位族姐帮忙;而到达中武后的这些日子,小笛子也暂住在她的房子里。 虽然知道这非是长久之计,但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陆启明道:“悦风,多谢你了。” 秦悦风随意一摆手。 这次聚餐本就到了尾声,大家略一商量就准备起身离开。 只是宇文暄…… 陆启明见她始终只看不说话,尝试问她问题,也没得到回应。实在犯愁。 屋外,雨声已停。 陆明月不认得什么小笛子,没有继续陪他们去的必要,结过账就告辞溜了;毕竟大家都有各自需要忙的事情。而青衣却也丢下一句“我先走了”,便径自转身回往文藏。 看了一眼青衣离开的背影,秦悦风不禁微微摇头,撇嘴道:“我不喜欢这人的性子。” 秦悦风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大部分人就算真有想法,也不可能像他这样无所顾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无人搭腔。 其实不只是这一句。 平常的多数情况中,顾之扬等人都不会接秦悦风的话;甚至于有秦悦风在场的时候,他们都是沉默的。 人无论聪颖愚笨,对旁人的态度都很敏感;或许找不到证据,说不出道理,但就是能够感觉到。 中洲地域广袤,却是一片阶级分明的土地。修行的存在让世间多了更多可能性;但世家二字,仍是一道鸿沟——出身世家的,有几个能真正做到以平等目光看待旁人?像陆启明这样的,反而是异类吧? 或许应该这样说——对于以掌控者自居的人们而言,“平等”是贬义词,是累赘,是严重的缺点。 从贫民窟中杀出来的顾之扬夏五,走南闯北负担家人生计的宋平安,大唐富商人家的姚成象,大齐流落的七皇子穆昀意,各自家族最最嫡系的秦悦风陆子祺……这些出身天差地别的年轻人们,因陆启明而经常聚在一起。但是这就代表他们不再有隔阂了吗? 不可能的。 勿要说秦悦风,即使陆子祺也是难免,只因她年纪更小,又是活泼爱笑的少女,才不那么明显罢了。 不过事有两面,不能仅苛责一方;另一半原因则在于——顾之扬他们自己也并不愿意与这些世家子弟交心啊。唯陆启明例外而已。 对于这些,陆启明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觉无甚可担忧之处。 因为中武才是开始,年轻很好。顺其自然吧。 …… 依秦悦风的脾气,其实直接说出口的不满反倒不是那么严肃认真。陆启明也不在意,一笑道:“我看你是不喜欢人家长得太好。” 秦悦风先是嗤笑一声,而看到下一幕顿时改为哈哈大笑:“这句话是说你自己吧?” 宇文暄跟着青衣走了。 陆启明望着她的背影不说话。目前看来,她好像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秦悦风戏谑道:“刚刚那小姑娘不还……” 之前事发突然也就罢了,到了现在陆启明可不敢继续让他口无遮拦试探宇文暄的脾气,连忙打断。 秦悦风看出他十分认真,问道:“怎么了?她的身份有什么特殊吗?” 陆启明选一个方面说,“你族里老人有没有与你提过‘宇文’这个姓氏?” 秦悦风皱眉,摇了摇头。 陆启明“哦”了一声,道:“简单概括的话,这个姓氏在神域中的地位,至少相当于姜氏在中洲。” “神域?!还‘至少’?!”秦悦风真的惊了,“你别骗我,这样的人跑来中洲干什么——你别告诉我说是因为你。” 陆启明苦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其实中武时不时的都会有些出身神域的学生和老师,只不过数量不多,而且都不声张罢了。” 秦悦风喃喃道:“这不是折腾人吗?” “谁说不是呢。”陆启明叹。 “难不成以后揍个人,还要提前猜一猜会不会有来自神域的大能打回来?”秦悦风咬牙道:“还有谁?” 陆启明摇头:“学生中……唔,如果她算作学生的话,我现在只知道她一个。”在他心中,他自己显然是不算的。 秦悦风道:“那老师呢?” “这个就多了吧,最好认的显然是张院长,”陆启明顿了顿,调侃道:“怎么,打遍学生还不够,你还准备打遍老师?真要猜的话也方便,你看谁年纪轻轻就大周天了,十有八-九就是道院的人下来历练的。” 秦悦风皱眉,想到一人:“难道收了青衣的那个苏路……?” “她?人家从小都在中洲,这你还不知道?”陆启明没好气回了一句,道:“但像大周天境界以上的老师,或多或少都已经与神域道院有联系了。” 顿了顿,陆启明笑道:“其实神域的人下来才是绝对的小概率事件。如果只这一年,我看不可能再有别人了。所以你赶快修炼,明年到了道院就不会有这个担忧了。” 秦悦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瞬间反应过来,黑着脸道:“到了道院是不会有这个担忧,因为它里面全都是神域的人……” 陆启明笑。 他却没有想到,在不久后的将来,不可能的可能——真的发生了。 …… 第七十七章 师徒(一) 天色暗沉,一如曹宏学此时的心情。? 曹宏学是武院的监学,平素里学生见了他倒也多会尊称一声“老师”,但他自己知道,武院中最无足轻重的,就是像他这样的监学了。 监学这名字好听,不过是用人情换来的养老好去处罢了。 养老啊,曹宏学暗暗喟叹。他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龄,怎就开始养老了? 喟叹只是喟叹而已;成不了大事儿,难道还不允人抒发个情怀了?这么多年,实则他心里头早都认了;或者说,他时常觉得,就这么清闲着过,也挺好。 但是总是有人叫他不得清闲。比如这辰孑。 曹宏学斜睨着他喋喋不休的脸,心中烦不胜烦—— 今天一大早的,这姓辰的臭小子就来拍门。新生多就是非多,对此曹宏学早有心理准备,便耐着性子听他说道,没成想——这小子竟然是来举报人的! 举报? 曹宏学听到的时候愣住了,竟从心底觉得十分陌生。究竟有多久没见过来举报的了?不过既然自己还挂着个“监学”的名头,如果这辰孑说得在理,他也不介意教导某些新生一点中武的规矩。 然而只听辰孑说到一半儿,曹宏学的脸就黑了。 这小子举报谁不好,居然要举报老师?一个新生,课都还没开始上——他举报老师?! 曹宏学连听都不准备听完,当场断然拒绝,冷着脸把辰孑直接关在门外。虽说监学名义上也监督老师,但他见了陪笑脸都来不及,还去监督?辰孑想告他还不想收呢。?? ?壹看书 他本来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怎么会想到辰孑这般“契而不舍”——第二次过来时,赫然拿了张辰姓博士写的条-子给他! 曹宏学一看头就大了。他这监学的地位怎么能跟武院的正经老师相比?更别说是个博士;哦,还是个不讲理出了名的博士。当时曹宏学只后悔自己麻痹大意,早知道应该直接“外出有事”走人的。 但既然没走,这辰孑带着他们辰家长辈的条-子来了,曹宏学便不能不把话听完。 曹宏学只能期盼着辰孑他再不讲理一点,最好举报的事儿是“白痴都能判断辰孑错”的那种——他就不用做难了。 但看来他今天是要倒霉到底的节奏——辰孑说要告的,正是他最不想处理、最让他里外不是人的情况—— 老师私自让外人住进中武。 曹宏学想着这其中的明明暗暗,脑门就青筋直跳。 中武,明面上显然是不允许外人住进来的,否则今天这个老师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明天那个老师带着九大舅十大婶——那还让不让人好好修炼了?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 某老师家里只剩一个老母亲没人照顾想带进来,你难得真黑着脸把人轰出去?某男老师与某女老师在武院成亲生了个儿子,真的可能硬把人家孩子丢到外头? 说白了,之所以有“不允许外人住”的规矩,根本不是为了限制老师,恰恰相反——这是为了方便老师才设立的——给老师们一个回绝远房亲戚的正当理由嘛! 所以老师房子里真住了个外人,只要不占用不该占的资源,谁都不会闲得蛋疼去找麻烦。?? ?壹看书 哦,除了这辰孑。 曹宏学实在没办法推脱才跟着辰孑出来看看。但他已经想好了,就算那老师房子里一口气儿住了一百个人,他也会把这事儿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但就算打定主意,他的心情也没法不糟糕透顶。这辰孑自己乐意得罪一圈儿人真是英勇,但凭什么拽得他也一身腥?武院这么多监学,偏偏死磕他啊?可不是把他当软柿子揉捏咯? 呵呵。 曹宏学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不断晃荡的这张脸,暗暗盘算着,还是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把他兜头暴打一顿出出气吧。 噫,这么一想,曹宏学心情就又好了起来,暗自夸赞自己果然是随遇而安的人。 他步子放得更缓了,左看看右看看。刚下过雨,空气清新,风景不错。 …… 武院另一处。 陆启明一行人向小笛子借住的地方走着。 “之扬,”陆启明忽想起一事,道:“这几天你该去拜师的地方认真看看了。” 顾之扬点点头。 昨日大试总分数一出,自然不难推算出顾之扬二试的成绩——满分。陆启明一看这个结果,就知道定然是有地位极高的老师认可了,否则以当时顾之扬连青麓笔谈都没翻开的状况,就算普通的某个老师欣赏,也定不下这么高的分数。 所以陆启明建议顾之扬趁热打铁,尽快找一个合适的老师正式拜师。如果能有一个合适的师父尽早引上大道,那受益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完的。 每次大试后的这段时间,有意收新弟子的老师都会在同一处地方公开挂个声明,学生去报名,然后老师在选择。一般都是越早越好,趁大试刚结束排名还热和的时候——否则老师很可能就忘记了。 绝大多数学生的心愿都会落空,也只有像顾之扬这类给老师们以深刻印象的才可能被选中。 但顾之扬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抿唇道:“就直接报名的话,真会有老师选我?” “放心吧,肯定没问题。”陆启明笑,“要我说,更该之扬你选老师才对。” 顾之扬骇然连连摇头。 陆启明耸肩。顾之扬是跟他们这些人呆一起久了,才觉得自己很一般。实际上顾之扬才是老师们心中最完美的徒弟类型——背景干净,没有错综复杂的利益牵扯,性格踏实,本身的资质悟性又都是绝对的一等。这样的他没有老师抢才奇了怪了。 陆启明道:“说不定现在你已经被哪位教授级别的人物内定了呢。” 顾之扬一脸难以想象。 夏五插话道:“我呢我呢!” “小五你还是别急了。”陆启明好笑道:“你术修天赋那么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耽误找师父。而且你这种情况相当于重新修行,这段时间可以先熟悉熟悉老师。” 像夏五这样的跳脱性子,可得找个性格合拍的老师不可,否则好事也要弄成坏事。 陆启明又看向宋平安,笑道:“平安也记得报名。二试不用放在心上,如果早就全知全能,那还要中武做什么?” 宋平安也点头。 其他人——姚成象是他自己坚定不找老师为难自己,陆子祺是已经说好跟着陆明月的师父,秦悦风显然要找自家姑姑秦解语去学,至于穆昀意门路多而复杂,也是早有打算。 至于陆启明自己?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现在拿着学生令牌去查,他名字后就已经缀过“师父张大延”这类的标注了。 陆启明暗暗腹诽,为什么张大院长总是一身“我坑了人我十分心虚”的气质? 众人边聊边走,老师居住的区域就在眼前。 用来给老师们建房子的山有很多,平日里完美符合“地广人稀”这四个字;但今天陆启明他们过来时,四周却热闹的紧——不消说,都是一些登门以示拜师诚心的新生们了。 正走着,对面忽看到一个脸熟面孔。陆启明随口道:“原来辰孑也进中武了啊。” 秦悦风嗤笑道:“肯定是三试时让他家的庶出帮了忙。” 只随口说一句就罢。 两人原以为是一次偶遇,毕竟辰孑远不够格称作“敌人”,所以最开始都没在意;没想到随着距离的渐进,辰孑的声音突然就提高了好几个度,阴阳怪气对旁边的中年男子说个不停。 听着辰孑话的内容,陆启明眉头渐渐皱起。秦悦风自然也品出味儿来了,脸色立刻一沉,冷笑:“哦,是来者不善啊。” …… 第七十八章 师徒(二) 本就不是复杂的事,陆启明等人在一旁听了两句,便清楚了辰孑的意图。 秦悦风面上显露不多,心里却恼怒非常。这件事是经了他的手办的,原本稳妥无比,辰孑没头没脑地搞这一出,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 其实秦悦风仍然十分费解。辰孑想图这短暂一时的痛快,怎也不想想得罪他秦悦风与陆启明,不就相当于把秦、陆两家都给得罪了么?这实在太不符合世家子弟的作风;没看人家唐晟那么大仇,不还是憋屈到用了勾搭姑娘的婉约方法? 可把话说回来,辰孑这手段确实幼稚得可笑,放在明处它还确实占着理。 他们是提前了解过中武的规矩,但毕竟初来,对很多中武老人心照不宣的东西无法笃定;又见与辰孑走在一起的那位中年监学神情怡然,实在无法不猜测他是不是辰家的人。 秦悦风沉声道:“这小子以后再料理,现在咱们反而不适合在场,我那堂姐能处理的。先走吧。” 宋平安、顾之扬等人听了,皆面露焦急之色。话虽这样说,道理他们也清楚,但他们若是不过去,担惊受怕的肯定是小笛子。他们不由望向陆启明。 此时对面的中年监学也同样看清了他们,整个人明显一怔,脸色迅速变了。 陆启明“咦”了一声,心中有些猜测,忍俊不禁道:“我觉得,咱们倒不妨跟过去瞧瞧。” 秦悦风一挑眉峰,看他。 陆启明笑道:“这辰孑,多半比咱们想的还要更天真些。别急,我去试试。” …… 身边辰孑突然抽风,把之前说过的话又大声朗诵了一遍。 曹宏学又不傻,知道他这是碰见准备坑的人了。唉,熊孩子就是这样。 是谁呢?曹宏学有点好奇,顺着辰孑的视线望了过去…… 不好! ——这是他看过去那一刹那的心声。 辰氏的实力在世家中也就中等还偏下些,所以曹宏学看辰孑斗志那么昂扬神态那么嚣张,下意识就以为辰孑准备对付肯定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可对面那一群年轻人,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可比辰孑更像世家子弟多了! 糟心啊糟心。中武肯定哪个世家都不怕,但他曹宏学又不是中武!曹宏学最烦的就是沾手世家之间的勾心斗角——那可真的是无论哪家得利都他倒霉啊。没想到今年开门大不吉,还是撞上了。 抱着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壮烈心情,曹宏学开始努力辨认前面那两位是哪家的,如果……嗯? 不对! 左边那红袍的!好生面熟! 快想快想! 嗯?! 曹宏学脸色一变——像术数系的秦解语秦院长啊! 能长这么像那得血缘多近啊——秦家的人,那就想一个能说得出名字的吧——秦悦风?那与他并肩走的是…… 辰孑已经替他说出来了——陆启明! 一个秦家还不够,连陆家也加上了?!辰孑你小子也太豪放了吧!曹宏学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他回想了自己刚刚看风景的表情,再看了看秦悦风的眼神,内心崩溃道:“我不是跟他一伙的啊二位千万不要误会!” 然而作为一名武院监学曹宏学肯定不能直接这么喊出来,得换种有尊严的表达方式。 就在曹宏学暗暗琢磨着从何说起,准备主动凑过去攀谈的时候,却看到陆启明先他一步向这里走了过来。 难道是要对辰孑警告或威胁一下? 曹宏学没有想到,陆启明看都未看辰孑一眼,而是专门来找他的。 世家子弟没几个好相与的。曹宏学虽持有几分警惕,但有辰孑这个反面典型在先,忽然间换成陆启明这种平和有礼的说话方式,好感度还是忍不住蹭蹭蹭地向上涨。 没说几句,曹宏学就暗暗惊讶——他已经看出来了? 外人听来时,陆启明说的话都是很平常的寒暄——至少他相信以辰孑的理解能力是绝对听不出;但是听在曹宏学耳朵里,却又恰好能让他水到渠成地委婉表达出自己的真正心意。??? 要?? 看书 他望向少年人清亮的眼睛,各自都笑得和气。 曹宏学也是那种“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类型,当即把辰孑抛到脑后,与陆启明说得其乐融融,口才发挥得前所未有的好,恍然间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都没这般谈笑自若过。 其实曹宏学很羡慕这种心照不宣高深莫测的说话方式,可惜一直没机会体验。今日可算了达成了一个心愿了,曹宏学自觉光芒万丈。 只可惜辰孑实在太迟钝。他与陆启明当着辰孑的面都把话说到你知我知清楚无比的程度,然而辰孑还是被蒙在鼓里丝毫没有察觉——这让曹宏学好没成就感。 曹宏学只能感叹句“傻人有傻福”咯。 …… 秦悦风的这一堂姐只是位资历不太高的讲师,术数系又是全中武第二讲究资历的院系,所以附近如往常一样地空落清净。 空气恢复了雨后特有的清幽。旁有一株茂盛的古木,院门就傍依着树木枝干建起,独具意趣。 陆启明一行人从院外望向里头,见房屋门窗都紧紧闭起,不像有人的样子。看来此刻秦悦风的堂姐多半不在;而小笛子,她应该是不想声张给别人带来麻烦吧。 秦悦风拿着一副他堂姐用来备用的钥匙。 打开房门,很安静。 陆启明的目光在一处屏风上稍作停顿,又看向桌案——漆木表面仍有一层薄薄的水迹,是抹布擦拭过的痕迹。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地唤她:“小笛子,是我们。” 一个穿着粉色薄袄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从屏风后走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惊喜道:“陆哥哥?!小笛子好想你啊!”算起来,自从陆家那场变故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启明。 她开心地小跑过去,也没有忘记把认识的哥哥姐姐们挨个喊一遍,然后张开双臂问宋平安要拥抱。 宋平安正内疚呢,刚刚都不好意思对上她晶亮的眸子,这下赶快俯身抱住她。然后就听小笛子在她怀里疑惑道:“平安姐姐,你们的大试不是要到傍晚才结束吗?怎么这么早就来看小笛子了?” 听到她这一句,陆启明与秦悦风对视一眼。这孩子连大试结束的准确时间都打听到了,又是跟着武院一位讲师住,怎么可能真的记错时间?显然是怕别人尴尬才故意装作不知的。 但其他人都各有各的大条之处,竟真的没人意识到这小女孩并不高明的善意谎言。 听了小笛子的话,宋平安微怔——小笛子自己也忘了时间了?她心中的愧疚顿时少了一些,但还是如实道:“小笛子,姐姐得向你道歉。其实……唉大试是昨晚结束的……可是可是……” “昨天?”小笛子吃惊,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原来是我记错了啊……都是这些天在被窝里睡的太香,把日子都记错了。”她稍一顿,又撒娇道:“不过既然姐姐也记错时间了,那得给小笛子买好吃的!” 宋平安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展颜笑着作保证。一低头,她却看见小笛子手里抓着一块抹布,笑容微滞。 一边秦悦风也看见了,顿时尴尬起来:“堂姐她……”他心中暗道不会吧?但是他其实与这堂姐不算熟,还真不敢肯定她会不会做出使唤小孩子这种事儿。 小笛子反应了过来,连忙摇头道:“秦哥哥可千万不要错怪秦姐姐。姐姐待小笛子可好了,亲自做好吃的给小笛子吃,还买了好多好多好看的衣服,还总是不让小笛子整理房间……”她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补充道:“是因为姐姐有事出去了小笛子才偷偷做打扫的。” 秦悦风也舒了一口气。 而陆启明则一直暗暗观察着,面上若有所思。 他原本已想过了合适的解决方法,但这次亲眼再见到小笛子,确认了某个事实后,他却完全改了主意。 陆启明心中感慨万千——虽然他如今是凤族的身份,但先有青衣,后有小笛子。莫非冥冥之中真有某种指引,要让他在这个世界完成承渊宗的传承吗? “你们到底说完了没?” 极不讨喜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大家才恍然想起来——辰孑还在后面跟着呢。 “被完全忽略了”的事实在辰孑脑海中呼啸,他拉着一脸嫌弃的曹宏学挤进人群,指着小笛子冷笑道:“曹监学,事实就在眼前,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刚刚他们两个陌生人完全被挡在后面,小笛子根本没看到,此刻突然听到这样一句,她小脸登时刷白,下意识地后退,似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曹宏学嘴上嗯嗯哦哦,目光却望向陆启明。 陆启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揽过了话头,却说了一句让曹宏学莫名其妙的话:“这孩子不是外人。” 辰孑继续冷笑:“哦?” 陆启明依旧没有看他,而是向小笛子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转身问曹宏学道:“曹老师,我想确认一件事。我听说,每一个武院老师,都是有资格让嫡传弟子以正式学生制在武院修行的,对吗?” 曹宏学点头道:“没错,这一条在武院是有明文定论的。” 小笛子听懂了陆启明的意思,有些震惊,又有些惘然。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 秦悦风一直没有出声,心中却转着各种念头。其实他带小笛子来的时候,堂姐已经帮她测试过武修术修的资质。这小女孩今年刚满九岁,所以还没有因出身的关系耽搁修行。如若她碰巧有些天赋,那他们也不妨好事做到底,干脆让她拜谁为师,直接就成了中武的学生,也算是得了陆启明一个小小的人情。可惜这小笛子的资质连普通都算不上,所以最后这个想法还是作罢。但现在听陆启明的意思…… 秦悦风暗道:“难道还是拜我那堂姐?虽然真这样也没什么,但启明他不会做这么没分寸的事。那就是他们陆氏同族的老师咯?嗯,应该是了。以启明在他们家的分量,这也是小事一桩。”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陆启明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的眼睛,微笑问道:“小笛子,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第七十九章 师徒(三) 小笛子,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她怔怔地望着他带着柔和笑意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全世界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人。 她在这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是梦境吗?是梦境吗?一定是,否则为什么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在实现?她习惯欺骗,习惯告别,习惯背叛习惯觊觎习惯躲逃,却独独无法习惯这么多的、只给予她一个人的善意。 如果是梦境,能不能晚些醒来? 小笛子,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可是这句话此刻正真真切切地在她耳边响起,在她心中回荡,让她不能也不愿忽略。 此刻发生着的,远远超出她的期待千倍万倍,以至于她脑海霎时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的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翻涌着极度激烈的情感——远比她曾经产生的仇恨更激烈——她甚至感觉到烫。 小笛子,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在她能够思考之前,她的双手已经紧紧抓住了陆启明的衣袖,争分夺秒脱口而出:“愿意!” 话一出口,她反而吓了一跳——这个近乎于哽咽的声音,真的是从不哭泣的自己发出来的吗? 不管了。 理智告诉她,她此时应该说自己天赋不好不可以拖累哥哥的,但是她真的太怕了,太怕一说出口陆哥哥真的会改变主意。 这一刻她在心中想着,她一定一定会跟上他。不惜一切代价。 …… 屋中静极。 其他人的心情,可就与小笛子太不相同了。 曹宏学有些懵。 最初陆启明问那个问题的时候,他的想法与秦悦风是一致的——陆启明会把小笛子托付给他们同族的某一个人。他虽已铁了心一辈子赖在中武,并不太关注外面的局势;无奈这一年陆启明的名气实在太大,那些事迹就算他不问也被动地听了好几遍。 所以曹宏学根本没有怀疑过陆启明会做不了这个主——不就是让族里谁帮忙收一个弟子吗?轻轻松松,皆大欢喜。 哪能想到陆启明他是要亲自上阵啊? 武院老师的弟子,那自然是算的;可是武院学生的弟子,这…… 曹宏学一个头有两个大——刚刚聊的那么好,莫非竟然是假象不成?现在他纵然是有心偏袒陆启明这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圆了。要?看 ??书 而辰孑显然不会放弃这么一个好机会,当即大笑道:“曹监学,我刚刚听着什么了?难不成咱们中武这么威武,连一个新生的徒弟也一样收进来?” 小笛子脸上的潮红稍稍退了一点,但旁人的质疑却已不会让她的心情有任何改变——只要能拜陆哥哥为师,进不了中武算什么? 在场的只有秦悦风神情还算正常,他想起了陆启明巅峰时丹师五品的水准,若有所思。 在中洲,师徒的情分是极重的,根本不比血亲弱。秦悦风道:“你认真的?”但是他这问题的方向却与其他人想的不同。 “当然认真。”陆启明站起身,拍了拍小笛子的肩膀,微笑道:“咱们现在就在武院正式登记一下。嗯,之扬、平安,一起过去,你们也要尽快报名。” 陆启明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应当,大家恍然间以为他说的真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然而…… 辰孑忍无可忍地讽刺道:“武院的老师?在哪儿啊在哪儿啊?你么?” 陆启明道:“对啊。” 静。 辰孑口吃道:“你你你说什么?” 除了秦悦风以外的所有人都一脸痴呆的傻站着;而秦悦风尽管已经很有心理准备,眉毛还是好一阵乱跳。 陆启明感受着这诡谲的气氛,有些无奈:“不像吗?” 所有人一起抓狂:“不像——” 辰孑迷惘了,为什么自己的台词被抢了? “证、证明呢?”辰孑只好换了几个字。 “对!证明!” 这整齐的一声吼让辰孑都吓了一跳,他开始深深怀疑起自己的定位来。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这倒好办。但你们难道不觉得——我现在拿出块令牌自己证明自己——这举动很奇怪吗?” 所有人继续抓狂:“废话少说!快把令牌交出来啊啊啊!” …… 陆启明,是中武的讲师。要?看 ??书 每个人都在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 可不知怎么的,他们心中竟隐隐有这样一个念头——还好还好,他还不是教授……否则他们连奔到大空崖上纵身一跃的心都有了;虽然下面有阵法摔不死人。 “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他们开始怀疑陆启明失踪的那几个月是不是就在做这个。 “还没来得及说。”陆启明看起来非常诚恳。 大家的脸一齐黑了:“谁信!” 陆启明道:“真的,就四天前的事,二试那下午。” “我去,居然还真是……” 算了算这几天的忙碌日程,大家只好闷闷不乐地放弃了声讨,转而开始各种好奇当时发生了什么。 陆启明简单总结道:“与张院长还要赵公明博士讨论了很多医药方面的东西,然后。” “……没了?” “没了。” “就这?!” 陆启明没好气道:“你们还想怎样?” 夏五道:“这么光彩的事儿,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然后最终获得承认——怎么也得说两三个时辰才能完吧?” 陆启明:“……” “就是,”姚成象补充道:“要是让杜醒那小子知道,肯定够写半卷书了。” 陆启明奇道:“你怎么也认识他了?”语气还这么熟? “他也是文藏系的,我们两个房间刚好挨着。”姚成象解释,又忽一拍脑袋叫道,“对了,他还托我来问件事儿,他自己不好意思开口。” 陆启明看他。 “他想以陆少你当主角写个小说,成不?” 陆启明:“……让他想都别想!” 姚成象小声道:“好吧,我今天回去就让他别再写了。” “那就是已经在写了耶!”“我要看!”“还有我还有我!”“继续写!千万别停!” 大家瞬间来了精神。 陆启明扶额:“你们真是……” 和谐的哄笑声中,大家忽然听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陌生笑声,齐齐扭头去看——咦,辰孑?还没走? “你笑什么?谁啊你!” 辰孑被他们一吼,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跟着笑什么笑啊!他羞恼万分,嘴硬道:“我就是要看看他那令牌是不是假的!” 然而他说这句话时人们早已转了回去继续说笑——原来根本没人真的准备听他的回答啊! 居然又被无视了。辰孑欲哭无泪。 “算了……”辰孑这样想着,黯然地走了。 在辰孑看不到的地方,陆启明与秦悦风嘀嘀咕咕。 陆启明笑:“你还气不气了?” “无聊啊。”秦悦风失望,喃喃道:“原本还想着能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能耐应该不是太糟糕吧?没想到他还真只是个小屁孩儿啊!收拾着都没劲儿。” 陆启明点头:“先不欺负他了,让下面偶尔看着就行,要是还惹事——” 秦悦风接道:“那就让他五年之后再来中武吧。” 陆子祺忽然凑过来:“别啊,把辰孑让给我,我打着玩呢。拳法又练到瓶颈期了,揍别人我不好意思啊。” 陆启明道:“唉……” ……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如陆启明惯常作风一样的简洁自然。 他真的就直接牵着小笛子的手,找到了专门为老师们发布收徒帖的房间进去,然后盏茶功夫都不到就出来了。 ——秦悦风甚至怀疑,就这么点儿时间,其中绝大多数也是用来解释“讲师令牌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手里”这件事。 陆启明带着小笛子找到他们,道:“好了。” 众人无言,就这么结束了?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但人家当事人都这么平静——包括抓着一枚崭新晶玉令牌的小笛子——不愧是师徒啊! 当然实际上小笛子与他们一样,完全没反应过来。 秦悦风不甘心问道:“什么感想?” 陆启明道:“好险。” 嗯? 大家顿时又来劲儿了:“什么好险?” 陆启明舒了口气道:“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有四份申请投进来。” 与新生三千余的总数相比,这次有意收徒的老师实在太少太少。很多人为了提高自己被老师选中的概率,就一刻不停的疯狂遍洒申请…… 秦悦风等人不约而同想起刚刚“陆启明”三个字在医药系开放收徒的老师名单中一闪即逝的短暂光景,皆咂舌——若不是他们提前就死盯着光幕,根本不可能看到;居然有人还能趁机塞申请?那手速也是,啧。 而顾之扬与宋平安两个准备找师父的,目睹了这等竞争激烈度,脸色都有些白。 秦悦风好奇道:“那你把人收了没?” “你想想那可能吗?!”陆启明几乎懒得回答。 陆子祺在空中一挥拳,遗憾道:“哥你应该多让名字在上面保持一会儿的,好想看看他们吃惊成什么样啊!诶没事,反正哥哥你肯定要讲课的呀,到时候震慑效果更好呢……” 陆启明哭笑不得,摇头道:“讲师这事只是个意外,我到中武只是来修行的,可没准备真上去讲课。” “不讲课当讲师干什么!”大家好生失望。 陆启明道:“福利啊。” 众人:“……” 他们现在是该说果然不愧是陆启明么? 然而“福利”这两个字彻底击中了至今仍只是监学的曹宏学的小心脏,他道:“陆……陆老师,我就先回去了啊……”他准备飘然离去留给人们一个潇洒的背影;然后回去抱着被子哭! 曹监学摇摇晃晃地走了,但大家追问的热情依旧:“不讲课也有福利?你也太美了吧。” 陆启明如实道:“那肯定是要少些的。而且张院长他们说,如果有老师临时请假可能会叫我去替。” “要不要我助你履行一下讲师的职责?”秦悦风摸着下巴,沉吟道:“我记得我好像有个族叔就在医药系?唔,他可以请假很久的,你觉得怎么样?” 陆启明凉飕飕的看过去一眼,这个人准确诠释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精要。 不过真的到了转移话题的时间了。陆启明道:“人这么多,大家还是尽快申请吧。” 这是真正的正经事,确实不敢耽搁。于是大家心中念叨着“来日方长”,然后都拎着自己的令牌跑去申请去了。 陆启明想了想,也与他们一道过去。不过这次他手中则换成了代表学生身份的透明晶玉令牌。 第八十章 先斩后奏的老师们 进了正门,眼前景象霍然一变。??? 这座殿阁与常见的很不同。外面看是平常,其中进深却是制式的近十倍,人们走进去,感受到的是一个高而狭长的奇特空间。顶格的中央排列着巨大的吊灯,想必夜里会很美。 这里与有周围的宁静是截然相反了。年轻人与他们新认识的同伴三两成群热闹谈论着,激动、自信、忐忑、紧张,等等不一。 好在殿阁两边的窗子开得敞亮,山风携着清爽雨气穿堂而过。窗外远山翠色溟蒙。 正中是一个向前方伸展的台面,很像大唐特有的那种举行大型筵席时的延长餐桌;但这里的台面自然不是用作摆放食物的。 这是一个经由高明器家之手炼制而成的阵法容器。 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新奇地围在周沿,数不清的小光幕与上方悬浮着的的巨大光幕交相辉映,扑面一种超越时代的梦幻感。 陆启明一行人走至近前,能看到台面上或重叠或错落的阵法密布其上,时有微芒闪烁,无数流线清晰可见——不愧是时刻准备着加深学生之阵法理解的中洲武院! 夏五看得头晕眼花,奇道:“陆哥,阵法不都是圆的么?这些方的也是?” “这个我知道!”陆子祺高兴地挤过来,回忆着在陆氏族学中记过的东西,背道:“阵法构成的关键是‘中心平衡’,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任何形状都没有问题。而圆形是最易达成的,所以阵法主要以圆形为主。但在组合阵法中——比如像这里的这种——反而是以方形居多了。哥,对吧?”她邀功似的望向陆启明。 陆启明自然是笑着点头称赞。 不过,在他前世那个世界,阵法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摆脱“中心平衡”这一桎梏。中洲之中他尚没有见到过突破界限的阵法,只是不知神域中的阵道究竟发展到了哪一程度。 正当这时,听到夏五羡慕地说:“像这种东西,你们家都有很多吧?” 陆子祺一噎,闷道:“也……不是太多吧。” 陆启明莞尔,解释道:“这种场面也只能在中武看到了,世家中并没有。” 且不提其中体现的炼器、阵法水准,单说材料——陆启明随便一看,就能说出如水玉、北海金线等十余种珍贵灵材的名字,无一不是万金难买之物。 确实难,但倒不是说世家真的负担不起,而是没有这个必要。不同于武院的学生来自中洲各地,世家中族谱严格字辈分明,记录族人时轻易得很,根本无需大费周折。 秦悦风见陆启明一句话说完就不再多解释,暗暗翻了个白眼,只好自己出声补充以弥补点世家的尊严:“其实以前中武的很多设施还不如世家方便,这些东西也都是没有的。不过自从院长换成张院长之后,就来了一个大翻新——比如眼前这个,还是张院长亲自炼制的。” 随口聊着,众人找到了一片没人的位置站了过去。大家看了看凹槽,又看了看手中透明对称的正方形令牌,齐齐看向陆启明:“你先!” 摆在明面上的阵法还不简单。陆启明抬手就把自己的令牌搁了上去。 一道红光闪过! ——是不允许再向投递申请的意思。 是因为陆启明本身已经是老师了吗?还是已经他有师父了?众人想着。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答案——是后者。 “师父:张大延教授。” 好熟悉的名字……噢这不就是张大院长吗!大家恍然想起来。如果是在知道陆启明讲师身份之前,他们或许还可能小小吃惊一下;而现在看,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陆启明么,这个人身上发生什么神奇的事儿都很正常。 众人看陆启明那么平静,都以为他早就知道,便懒洋洋问:“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启明道:“刚刚。? ?? ? ” “你意思是,”秦悦风嘴角抽了抽,“院长根本没给你说过?那你还不惊讶一个给我们看看。” “之前能猜到一些。比如,与我同院住的诸葛恪师兄,就是张院长的弟子。”陆启明得到了结果,抬手把晶玉令牌收起来,道,“今天只是来验证一下。” 众人啧啧称奇。看来还是没有习惯张院长的作风。 顾之扬第二个走上前去,照着陆启明之前的做法把令牌接入阵法。 又一道红光闪过! 顾之扬的心猛烈一跳,脸上涌起一抹激动的红晕——自己竟然也提前被老师看中了?! 其余人皆屏息凝视。 “师父:李沧波讲师。” 顾之扬用力握了握拳,长舒一口气,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儿傻笑的表情。 倒是夏五好生失望,嘀咕道:“扬哥这么厉害,怎么也得是个博士啊!” 顾之扬瞪他一眼,“乱说什么。” 这时,他们两个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太静了? 半晌陆启明先道:“恭喜。” 陆子祺也跟着哥哥说了一声恭喜,再用打量奇异生物的目光盯着顾之扬,喃喃道:“你这家伙……真有这么好?!” 顾之扬:“?” 陆启明笑了,感叹道:“之扬,这个结果可是比我之前预想的更好了。李沧波老师的修为至少是大周天中阶,修的也是剑道。他从来不收弟子,所以这次连我也没有想到。不过如果是之扬你的话,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不过陆启明还没有得到消息——李沧波其实已然大周天高阶了;就是半月前的事儿。 “大大大周……?!”顾之扬懵了。 “我看是意料之外也情理之外才对!李前辈从来不关心修行以外的事,这次居然收你为徒!这简直是!”秦悦风都不淡定了。 其实秦悦风曾经最希望自己能拜李沧波为师——潇洒自在,快意恩仇,多好。可惜他是秦氏秦悦风,这个只能想想;更何况他就算想拜,李沧波也不一定会收啊!哪知道这个连李沧波是谁都不知道顾之扬居然!居然! 当然,如果秦悦风知道这件事其实是源于自家姑姑的一卦,一定会神情复杂;如果秦悦风再知道李沧波正在与他姑姑谈情说爱,那神情肯定得更复杂一点…… 此刻秦悦风并不知道,所以情绪平复得还算快。他看顾之扬关注重点只在于“大周天”,十分恨铁不成钢地道:“大周天怎么足够形容?!李前辈在同一大境界中的战力,就像——” 秦悦风四处看了一圈,指陆启明道:“就相当于启明他在小周天境中一样的横扫啊!” 陆启明道:“谢谢啊。” 秦悦风:“……” 他默默看了陆启明半晌,道:“我说到哪儿了?” 陆启明提示道:“他很强。”言简意赅。 “对对,是的。而且……”说到这里秦悦风忍不住白陆启明一眼——被这人一打岔,无法连贯地说完,气势都没有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找中武最强的前三人中,李沧波绝对是其中之一。”说罢,秦悦风挑眼去看顾之扬的反应。 然而顾之扬已然懵得不能再懵,所以看起来表情并没有变化。 秦悦风只能放弃,喃喃道:“这可是第二个说都没说一声就收徒的,难道这种事在中武很常见么?” 他是无意之言,宋平安却更加紧张忐忑,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强作镇定地把自己的令牌接入阵法,眼前出现一个小型光幕。 是光幕,不是红光。 果然……没有老师选自己啊。 光幕上行列文字清晰可见,而她一时间却看不进去丝毫。 她现在已经是武师巅峰,纵观整个武院也不算差,三试时她的两个同伴都羡慕的不得了。但是她自己却清楚,这些都是陆启明炼制的那枚天成宝丹的缘故,她自己的修炼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现在,天成宝丹的药力也已经尽了。她又恢复了那个平凡的自己。 对,她是很努力。但努力的人成千上万,她又有什么值得别人珍视之处呢? 依旧是天成宝丹——她的修炼资质已是过去的二倍。但即使是二倍的自己,也比不上眼前的他们啊。至于悟性?她微微苦笑。 “平安。” 是陆启明的声音。她抬头望向他。 陆启明正看着那面写满老师姓名的光幕,一边道:“咱们御守系卓院长说,宁新宁博士很欣赏你,你不妨给她发去一份申请。” “真的?!”宋平安不敢置信。 陆启明微笑道:“听说宁老师她三试时一直关注着平安呢。” 宋平安眼睛再次亮起来,重重点头,心中欢欣地想道:“他……他没有忘记我。” 陆启明心中则想的是:“听卓院长说宁新对那一式‘山水篇’的刀法很感兴趣。看来得明天找她讨论一会儿了。” 宋平安刚把令牌收起来,夏五就笑嘻嘻地挤上前来,啪一巴掌把自己的令牌拍了上去,眉飞色舞道:“我也来试试!” 他说试试就是试试而已,只是觉得这阵法亮来亮去的好玩儿。可没想到—— 竟又有一道红光闪过! 这下大家都奇怪了,纷纷盯过去看。 一行字迅速浮现。 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陆启明挑眉。 而另一边,夏五的嘴巴早已惊得足够放一个鸭梨进去:“我了个去!哥哥我没看错吧?重名了重名了这是?” 但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是重名,否则这个名字不会做为夏五的师父出现。 陆启明暗道:“能正大光明出现在这儿,看来他身上那‘三千弱水’的毒已经解了。不知道他与姜雪茶谈的怎么样?” 夏五喃喃道:“老叶他离家出走了那么久,居然是来中武当老师来了?” 是叶醉! 第八十一章 他们敢说吗? “惊喜吧?” “惊喜……”夏五先是下意识应了句,然后整个人愣了一下,猛然扭过头去,大叫道:“老叶!” ——眼前这个人虽不再是一副落拓书生的打扮,全身焕然一新,脸上神采飞扬,简直像年轻了十多岁,但只看那小眼神儿、看那得瑟劲儿、看那贼坏贼坏的笑——除了叶醉还能有谁?甭说改头换面了,老叶就算是化成灰他夏五也认得……啊呸!呸呸呸!这说法也恁是晦气——幸好自己没直接脱口而出;夏五这样想着。??? 听到叶醉声音那刻,顾之扬身子微微一颤,与夏五同时回头望去,一时间只觉今日完全超乎意料的惊喜实在太多太多,让他感到如坠梦中。 “这出场怎么样?”叶醉哈哈一笑,向他们张开双臂:“来!抱一个!” 这一刻夏五顾之扬真什么都顾不得了,满脸激动地就往前扑去;而到叶醉面前时二人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皆猛地打住。夏五余光扫了一眼周围,大感不好意思,不满道:“老叶你逗小孩呢——” 然而话还没说完,夏五与顾之扬同时感到一股不可抵挡的大力袭来,身不由己地就撞向叶醉怀里,鼻子眼睛都挤歪了;然后就听到叶醉长声笑道:“俩小兔崽子!在我面前矜持个什么呐!” “老叶你!啊啊放开啊你!” “……就是。”这是顾之扬。 “哈哈哈哈想我了吧想我了吧?”叶醉大笑。 …… 三人的热闹即使在喧嚣的大厅中也非常之引人注目。感受着他们欢快得简直要飞起来的氛围,人们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柔和笑意。 久别重逢,真是很好很好的事啊。 陆启明等人也在一旁含笑看着,并不打扰。要?看 ??书 众人中认识叶醉的也占了大部分,但论感情亲密当然是不及顾之扬、夏五他们的。五年半的时间,以他们初遇时候的年龄,已足够说是叶醉看着他们长大的了。 现在想来,以顾之扬宁折不弯的性子与夏五招惹麻烦的本领,竟能在广扬城平安成长,背后怎么可能少了叶醉这“牵机书生”的暗中守护?如若叶醉真的杳无音讯,那夏五与顾之扬不知道要有多难过。 如今,大家能在武院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聚,真是皆大欢喜啊。以后可以预见,即便没有李沧波,顾、夏二人在中洲的生活也是一片坦途;因为—— “大周天?”秦悦风以眼神向陆启明确认,得到肯定的示意后,他只微一点头,没有出声。感慨是有的,但只在心中说说了。 大周天这道坎是修行路上的“天人界限”,即使他出身秦氏,即使他是秦悦风,也有表达尊敬的必要。 对于这个结果,陆启明倒不意外。 叶醉年轻时就是他们那一代有名的天才人物,否则平民出身的他也不可能与堂堂姜氏的嫡出小姐相识相知。 他很多年前已是小周天巅峰的修行者,只因了“三千弱水”的毒才境界停滞;而如今一解,再依着“三千弱水”先毒后补的特性——哦,想必还要加上姜雪茶的悉心照看。天时地利人和,叶醉晋入大周天实在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那边,三个人也亲热完了,叶醉一手搂着一个向陆启明他们这边走来。 陆启明与秦悦风同时向叶醉欠身行了一礼。陆启明依旧称“叶先生”,而秦悦风与叶醉是初次见面,便称“前辈”。 他们二人的举动让众人皆是一惊,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其中涵义,一时间“叶先生”“前辈”喊得手忙脚乱。??? ?? ?? 要看?书 “嗨,跟我客气什么!”叶醉随意摆着手,目光掠过陆启明身旁的一个身影,明显一怔,吃惊道:“这不是小笛子么!” 小笛子甜甜一笑:“是我啊,先生。” 这实在不能怪叶醉刚刚没认出来——小笛子被秦悦风那堂姐打扮得精致漂亮,与过去贫民窟里跑来跑去的黄毛丫头简直是两个人;再加上小笛子根本没踏入修行,叶醉怎想得到她居然也会出现在中武?刚过来时,叶醉见陆启明身边站了一个小姑娘,下意识以为是陆氏的哪个正经小姐就没有细看。 不消说,这事情得与陆启明有关。叶醉望向他。 陆启明笑:“说来话长。” …… “啧,你这小子真是……” 叶醉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虽是“说来话长”,但是以陆启明向来“长话短说”的风格,解释清楚整个过程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不过有事实在那儿放着,纵然陆启明说得再平淡,给人带来的心情却是平淡不了的。 叶醉感慨道:“像你这么年轻的讲师,恐怕是空前绝后了吧。” 这种时候再谦虚什么,在旁人眼中就要解释成虚伪了。陆启明心中想着,或许会有;但那大概就是万年后到来的“十代”了。 清风徐徐拂过衣角。人声渐远。 夏五与顾之扬跟在叶醉身后,神情都有几分恍惚;他们得慢慢消化一下“老叶变成大周天强者”这回事。至于其他人——除了小笛子继续跟随着陆启明走——都各回各处,开始置办新生活需要的一切。 陆启明与叶醉在前面走着,随意闲聊。 叶醉忽道:“启明,你现在修为到哪个境界了?”他望着陆启明一笑,也不遮掩,直接道:“我这都到大周天了,还看不透你的修为。知道你大试展示的修为是小周中阶,现在我看——是不止吧?” 陆启明笑而不语,暂时撤去了敛息术。 “嗯?!”叶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连道:“怎么才武师六阶?你这是怎么搞的?” 夏五道:“陆哥已经够快了,他大试前还一点儿内力都没呢。” 叶醉眉头紧皱,“重修?你们难道不……”之后的话他没能说下去。 去年,叶醉在陆氏族比前就已经离开了广扬,之后一直与姜雪茶一起,又因冲击大周天连续数月的闭关,所以对那场变故只知道个大概。 因为事情的最终结果对陆氏一族百利而无一弊,又是陆启明真正的成名之战,于是叶醉心中的想法与大多数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一样——更倾向于认为整个事件是陆氏肃清族内矛盾并打击其他世家而特意设的一个局。 没想到…… 这样的话,陆启明居然能将那场生死攸关的巨大危机挽回到另一个极端,那其中的难度可不止千倍万倍了。 叶醉沉默良久,道:“抱歉,我没有想到这么严重。” 陆启明猜到些他的想法,笑道:“现在看来,对我来说并不是坏事。否则我也没有可能以武师的修为作为大试首名。” “都讲师了,我才不信‘大试首名’会被你放在眼里。”叶醉笑,转而认真说道:“不管怎样,你帮了我很多,但我上次闭关的时间却十分不好。我与雪茶都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事尽管说。” 陆启明笑答:“到时候不与叶先生你客气便是。” 叶醉满意了。 见他们这一截儿对话告一段落,夏五忍不住凑过来八卦道:“老叶,你说的这‘雪茶’,谁啊?” “没大没小!‘雪茶’也是你小子叫的?”叶醉一巴掌呼到夏五脑门,然后神情转为柔情蜜意:“过不了多久就该喊‘师娘’了!” 听到这话,陆启明眉峰微挑。 当年姜雪茶临场悔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更是发誓终身不嫁;直到随后她修行破入大周天,外界的议论才渐渐平息。而听叶醉这说法——他们是用什么方法解决的这事? 叶醉自不能不知道这事,此时却浑然不在意地笑笑:“雪茶她是发誓不嫁,我知道。不嫁就不嫁呗,可以娶啊!” 娶?那叶醉这意思是……他入赘? 陆启明怔。饶是他也没有想到叶醉会给出这个答案。 后面顾之扬眉头已深深皱起,夏五更是忍不住跳脚:“老叶!你搞没搞错啊你!这怎么行啊!” 叶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圈,道:“也就是你们这些小鬼,才会整天死撑着面子,稍有不顺气的就随时准备着一拍两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呵呵,还说你们呢。”他忽一摇头。 “我与雪茶当年,可不就是这样么?” 叶醉叹息,笑容微讽:“做是这样做了,但心里那股气就真的顺了么?怎么可能。顺的不过是那些看热闹、看笑话的闲人的心。快六年了,我躲躲藏藏隐姓埋名,但雪茶她就好过了?她的辛苦远比我更多。” “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在自己为难自己,真是受够了。” “其实运气还是不错,这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事,谁能说个准?有些可能,光是想想都不寒而栗。现在——都活着,还能见到,也没什么误会了,多好。” 叶醉问他们:“都这样了,还要继续耽搁着?” 没有人说话,因为知道叶醉并不需要他人的答案。 短暂的静谧后,叶醉继续道:“我把雪茶视为今生唯一的妻子,雪茶也把我视为今生唯一的丈夫,已经够了。成亲本来就是我跟雪茶两个人的事,旁人想些什么,真就那么重要?” “反正对我们两个来说,简直太不重要了。” “何况,”叶醉一笑,平淡道:“他们敢想,但他们敢说吗?” 第八十二章 勾玉阁,寒时琴 神域,岳麓书院。??? ? ? 暮意深浓,湖光天色与共。水面上摇晃着竹木楼阁的细碎倒影;荀观久久凝立,目光平静无声。 “公子,你现在在想什么?” 背着古琴的紫衣女子站的位置落后荀观一步。她问他。 女子面容姣好,着一袭广袖流云长裙。她不出声站着的时候,显得娴静秀致;说话时声线却清亮可爱,又带着笑意,使整个人的气质忽然活泼起来。 荀观回过神来,如实答道:“最初想了很多事,后来却什么都没有在想了。” 女子叹息道:“公子,你总该让自己休息一段时间的。” 荀观笑:“我记得,我不久前刚去过黄金树秘境。” “这不能算休息。”女子摇头,道:“又是因了谢云渡害公子受累。加上这次,已经是第五次了。下次我见到他,一定要杀了他。” 她这话说的十分认真,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荀观并不担心,微笑说出一个事实:“等你下次见到云渡,他一定已破了桃山的剑七笼,你连伤他都未必能做到。” 女子道:“杀一个人,未必要比他强。” 荀观笑着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望向夕阳西沉的尽头,轻声道:“七夕,走吧。” 女子名七夕,无姓。 七夕点点头,跟随着荀观一同向那个方向走去。??? …… 勾玉阁是岳麓书院的重地。书院中有权限在任意时间进出的人很少,荀观与七夕是其中之二。 但即使是他们也需要接引。因为四周遍布禁空阵法,勾玉阁却在天上。 这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浮空楼阁。 荀观登上高台,面向虚空行了一礼,恭敬道:“虞先生。” 七夕则道:“师尊。” 无人出声回应,荀观二人却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庞大的楼阁,并无牌匾;门是洞开的。荀观与七夕再行一礼,然后安静地走进去。 勾玉,勾玉。 空中悬挂着不计其数的玉牌,高低错落,疏密不一。高空风声凛冽,但无丝毫能刮得入阁内;玉牌只用细线与玉钩悬挂,却始终维持绝对的静止。 勾玉排列乍看毫无规律可言,而熟悉其间奥妙的人,却能轻易将其与世界中的某个特定区域相匹配。比如荀观二人刚刚经过那一片,对应的便是西荒漠的地图;而其上悬挂着的玉牌之中,则记录着相应人或势力的最近信息。 勾玉阁知天下事。 荀观走到中洲对应的地方。这里的玉牌明显比神域所属地区稀疏得多;而这些少得可怜的玉牌,实际上也大多是最近新加入的。神域的人们看不上中洲这类凡俗之地,岳麓书院也不例外。 但现在情况不同。??? 要?? 看书 他停下,轻声道:“陆启明。” 七夕点头,走上前去。 勾玉阁中的每枚玉牌外形都一模一样,而七夕却毫不犹豫地取下了其中一枚,显然是有特殊的方式辨别。 接下来是桃山。 “谢云渡。”荀观说。 路过凤族梧桐树时,他道:“承渊。” 两人继续走,经过龙族龙宫时,荀观挑眉,停下:“龙安澜。” 最后是一片整齐排列的玉牌林;这恰是代表着其中人物暂时无法确认其所属位置。 荀观说出需要的最后一个名字:“帝启。” …… 那个夜晚,荀观到桃山与谢云渡一谈后,意识到所有人——包括他——在九代这件事上,都存在两个思维误区。 第一,谁规定过九代只能有一个?并没有人。 第二,承渊真的就是九代吗?并没有实证。 真相绝对就藏匿在这两个误区的背后,非一即二,再没有别的可能。而无论是哪一种,最关键的名字就是“陆启明”。 荀观一拂袖,五枚玉牌依次悬浮在空中。他对女子微笑道:“七夕,有劳了。” 七夕一笑,将古琴从背后取下,抱琴跪坐。 琴名“寒时”,玄冥蚕丝做弦,十三徽位以灵青石镶嵌于琴面外侧。 七夕在取出寒时琴的一刹,神情便转为平和安宁,再不见丝毫悲喜。她眼帘微阖,右手轻轻一拨。 人耳听不到实质的声音;而左边第一枚玉牌却敏锐与之呼应——同一时刻,玉牌霍然散作无数淡金色的文字漂浮着空中。原来这些“玉牌”也并非是真正的玉石。 这是荀观第二次展开有关“陆启明”的信息,但他依旧从头开始读起。 这一位“陆启明”与承渊不同,他在中洲的生活是非常连贯的,并没有所谓“回归凤族”而出现的四年空白期。 有趣的是,这位陆启明正是在四年前——即承渊回归凤族、也是凤泠如失踪之后开始穿出身体不妥的消息,并长期隐居暮途山脉,少现于人前。而去年五月时更是被指认并非陆氏血脉。 ——单从这些信息来看,这一位陆启明很像是狸猫换太子,被承渊塞到中洲陆家充数的。 但重头戏在后面。 有关中洲陆启明的信息,其唯一的断层,恰好与“帝启”出现在黄金树秘境的时间重叠! 荀观回头,轻声吩咐道:“帝启。” 七夕微一点头,再次拨动琴弦,代表着“帝启”的玉牌也随之散为空悬的文字。 ——帝启在野凉城用处的城池规则,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已经有人辨认出,那是中洲一座叫做“赤亭关”的要塞。 知晓了具体所在后,荀观在地图上,自陆府广扬城起笔,与赤亭关两点一线相连——指向的正是道院设立在中洲的分院,中洲武院。而这一点,也恰好与陆启明后来在中洲武院现身相符合。 原先确实仍有一处存疑——帝启是怎么突然在龙宫出现的。 中洲并没有直通龙宫的传送,帝启若想到达,必然涉及空间规则;再以帝启当时被动的局面来看,帝启自身是被迫且没有掌握空间规则的。那么,其中必然涉及除帝启、谢云渡以外的第三人,且修为深不可测。 再看目的地——龙宫。考虑凤族与龙族奇特的关系,荀观很容易推得,帝启与谢云渡定然是惹闹了那位神秘大能,但他必定是灵盟这一方,否则不会选择这个惩罚方式。 荀观三日前得到消息,隐退、闭关已久的申屠策突然现身凤族,联合时间点——那人是谁,已经没有疑问了。 重新梳理到这里,荀观出声道:“七夕,把‘神秘人’替换为‘申屠策’。” 七夕随之再抚琴,空中文字转换。 归结到现在,能绝对笃定的一点是——谢云渡在谈话中最初坚持的东西没有错,帝启才是真正凤族皇子,有秘境排行榜作为实证的、真正的九代! 而中洲的这位陆启明,荀观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但在心中已有非常明显的偏向——他,才真正与秘境中“帝启”是一个人。 至于承渊?他说自己是“帝启”,他就真的是吗? 同一个道理,他说自己是十七岁的凤族皇子,是这个衍纪的九代,他就真的是吗? 直到帝启横空出世,点出了这些自相矛盾的疑处,荀观才恍然惊觉,过去的所有人对承渊的所有认知,居然都是由承渊本人一手操控! 建立在假象之上的“铁证如山”吗? 荀观自嘲一笑。 他眉宇间显露一抹倦意,继续道:“七夕,承渊。” 第八十三章 一人即一方 琴弦微颤;第三枚玉牌散开。 像是金色的烟花在眼前绽放;不计其数的文字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密闭的房间——这囊括着承渊自出现以来,能够收集到的一切信息及衍生的推测。 文字散发着清浅的光华。荀观缓步走着,如同穿梭于星河之中。 他从最初开始分析着,心中叹息。 如果将“承渊是十七岁的凤族”这一点否定,那么承渊便可能是任何人。同时也只剩下一条能够确认了,即承渊确实有凤族血脉。 然而这仅剩的一条也是异常的苍白无力——人为做出来根本不是难事。虽然名门正派不屑为之,但那些邪修多的是剥除他人血脉化为己用的法门。 上次来勾玉阁的时候,荀观的第一个想法是——帝启即陆启明是真正的九代?而承渊只是灵盟放在人前、吸引注目的障眼法? ——不。 荀观摇头。 第一个否定一旦开始,便会有更多随之而来。 无论承渊到底是谁,他的所作所为总是能够确定的——但那些事情,称之为“有益灵盟”实在牵强。 如今,荀观刻意忽略了承渊自称的诸多身份后,再来看承渊做过的事——他始终都未曾有考虑灵盟整体利益的倾向;偶尔对灵盟有利的结果,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凑巧而已。 荀观甚至感觉到,承渊想要的结果,反倒更像是偏向于他们武宗! 当然,如果承渊真的是武宗的人,那灵盟可就无作为得过分了。难以置信。 所以荀观认为,需要将承渊独立看作一方。 新的,第三方。 …… 勾玉阁沉寂如斯,唯有荀观平静叙述的声音在隔离的房间中回响。他每说一句,七夕都会以古琴“寒时”不断更改、添补着空中悬浮的文字。 一切都是来自荀观一人的推论,却有资格即时作为最新的信息补充入勾玉阁。岳麓书院赋予荀观这样的权限。这是由无数事实佐证而得的信任。? ?? ? 这世间确实没有人能够永远正确;荀观负责做的事情,是比其他人更接近真实。 此刻他说道,应当以承渊一人,单独作为新的第三方。 七夕耳朵微动,指尖暂时停滞。她忽道:“这个第三方,是与武、灵相持的第三方吗?” 荀观回身一拱手,恭敬又认真地道:“回先生,是的。” 说话的是七夕,而她传达的却是她的师尊、勾玉阁守护者“虞”的询问。 “大胆的设想。”七夕朱唇轻启,不带感**彩地平静转述道:“理由。” 荀观点头,先总结道:“承渊身处灵盟内部,但针对他的一切作为,灵盟并没有展现出‘制止他’的能力。初期做到了‘限制’,但‘限制’的力度正在以显著的速度被削弱。” 稍一停顿,荀观继续道:“承渊始终独自一人行事,但同时却他从不亲自出手。这种情况下他依旧能轻松达成自己的目的,根据已知能够汇总出两大原因——” “一,承渊拥有极其高效的、控制他人行动的能力。” “二,承渊掌握着大多数人不知道的隐秘事实。” “这两个原因共存。” 七夕抚动寒时琴,变幻了空中文字的一部分。 然后她停下,道:“不够。” 荀观本就没有准备到此为止。他继续道:“灵盟不可能比我们了解承渊更少,他们制止承渊失败,却依旧容忍他——所以,灵盟有求于承渊,同时承渊必然具有某种不可替代性。” 七夕垂眸不语,提腕又弹了几个音。 荀观的声音添了几分凝重,道:“这种不可替代的程度恐怕极深极深。我有一个……猜想。”这是他第一次用上“猜想”这种极端不确定的字眼。 荀观缓缓说道:“过去从一代到八代无法替代承渊,帝启这位当下的九代亦无法替代承渊,而以后可能出现的十代等等,依旧无法替代承渊。或许,有了承渊之后,灵盟再也不需要从异世界找寻新的灵魂。??? ?? ?? 要看?书 ” 良久的寂静之后,七夕再次开口:“你认为,灵盟‘那位’的封印,承渊能够破解。” 经过七夕转述的话语调平稳一如既往,但通过之前异常的沉默,不难窥见“虞”的情绪波动。 荀观叹息道:“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答案。” 又是一阵压抑的死寂。 女子蓦然八指齐动,寒时琴铮然一声响——这一瞬,荀观感到自己的心脏都随之剧烈一跳! 空中所有关于承渊的文字一瞬间转为肃肃血色。 “杀。” 荀观平静点头,并无异议。以那个封印维持下去的重要性——倾整个大武宗之力必杀的决定,只要怀疑就够了。但是…… “我将承渊独立作为第三方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有极大可能拥有破解封印的能力,但他与灵盟并不一心,也并不准备如灵盟之愿破解封印。”荀观道。 七夕这一次回复的很快:“不破解,也要杀。原因之二呢?” 荀观微微一笑,欠身道:“原因之二,就在于先生这句话了。” 七夕道:“哦?” 荀观道:“承渊自信,我们武宗做不到杀死他。否则他不会让我们知道这些事。” 七夕指尖在琴弦上凝而不发,道:“你为什么认为这是他主动让我们知道的?” 荀观点头,“没错,能够推出这些事的人是极少。但对我来说不难,甚至太过顺利了,与之前种种不符。” 七夕再度变更了几句话,又道:“那么,你认为承渊为何用如此隐晦的方式?” 荀观一字一顿道:“筛选。” 他神色有些复杂,“承渊在向有能力做出推断的势力发出邀请。其一,便是我们岳麓书院。” 仅仅是岳麓书院,而非书院所属的武宗。 荀观沉吟道:“一定还有后续。我等他便是。” 话刚出口,他便是一怔,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已然掉入了承渊画出的那个圈。但纵使意识到了又如何? 荀观摇头一笑,“不愧是承渊。我等他便是。” 他说了两句相同的话,涵义却绝不相同。 七夕对此没有回应,转而道:“再确认一处。你倾向于——承渊并非九代?” 荀观点头又摇头,解释:“更应该说‘九代’远不足以形容承渊。”他郑重道:“我刻意将承渊与‘九代’一词区分开来,是为了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被过去的认知所局限。” 也是为了提醒更多的人。 “大胆的推断。”用词的变换代表着“虞”本人的认可;她借七夕之口说了最后一句话:“辛苦你了。” 荀观还以一礼。 他抬头再望了眼空中血红的文字,轻声道:“七夕,收起来吧。” …… 在整个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帝启——暂且就把他对应为中洲的那个陆启明吧——他究竟扮演着那一种角色呢? 当眼前血色的文字重新凝聚成一枚毫不起眼的玉牌时,荀观却望着陆启明相关的信息出神。 骄傲孤僻如承渊,深不可测如承渊,居然会选择冒充另一人的身份,这本身便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无论是承渊还是灵盟,对待这位陆启明的态度都太过暧昧,自相矛盾之处不计其数。 时而杀,时而不杀。时而护,时而又不护。 看不透。 ——荀观不得不这样承认。 他之前并没有针对陆启明说很多,并非是不重视,而是因为他完全无法确定。陆启明是什么?灵盟的弃子?交换?突破口?陷阱? 这个人被他们忽略得太久太久,以至于如今来看,几乎一无所知——那些谁都能看到的资料有什么用?荀观需要的是内在的真实。 剑道便也罢了;荀观看出他剑道已绝,在秘境之外不足为惧。但血榜榜首——他究竟是凭借什么? 一旦等陆启明真正被证实了帝启的身份之后,那血榜榜首的含义就预示着,他的危险程度根本不比承渊低! 这么危险的人物,同时出现两个? 荀观神色数变,最终还是压下了让七夕亲自去中洲接近查探的想法。 时机尚未至。 …… 荀观最后让七夕展开了关于谢云渡与龙安澜的玉牌。 谢云渡的信息与上次并无变化。荀观想着谢云渡与陆启明的关系,眼睛微微眯起——这或许不是坏事。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一掠而过。如非走投无路,荀观一点也不想利用谢云渡去达成目的。 荀观将目光转向龙安澜——她是在黄金树秘境中与陆启明有关的另一个重要人物。 她曾与陆启明近距离交战,不可能没有丝毫发现。但是那日之后,龙安澜不问外事直接闭关——这倒与她一贯武痴的风格符合。而昨日刚刚更新的消息显示,她已突破至小奥义巅峰境界后,竟选择继续闭关。 龙安澜想做什么?直接化凡? 荀观皱眉。不过龙安澜毕竟算是相对知根知底的人,继续关注便是。 “七夕,全部收起来吧。” …… 两人自勾玉阁返回时,夜幕已经降临。 岳麓书院时常是很宁静的,尤其在勾玉阁附近。 荀观与七夕一前一后走着,又一次路过了之前的那片湖。 “公子。”七夕在荀观身后唤道。 “嗯?”荀观回头看她。 “我能感觉到,公子你心里有些难过。”七夕认真又不解,轻声道:“公子明明了解了那么多重要的事,为什么……” “仍不能算了解,推测而已。”荀观下意识地把用词纠正准确,然后自己倒先笑了。 他继续向前走,道:“凭心而论,我并不想这样推测。” 七夕跟上,不假思索道:“公子不想,就不说。” “不,七夕。你误解我的意思了。”荀观声音很温和。他微带叹息地解释道:“我只是看到第三个衍纪的悲剧即将重演,却无可奈何罢了。” 七夕回想着书中那一段遍布杀戮的、血骨铸就的历史,隐约感到了冬日未彻底散去的寒意。 荀观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这次,会更不留余地吧。” 七夕望着他的侧脸,忽道:“公子,在你心中,他们都是错的吧?” 荀观没有回答。 第八十四章 冥想(一) 荀观仍是过谦了。? ? 要看??书? 缺失了谢云渡的态度等诸多特殊因素后,能推测出这些信息的人,又岂止是一个“少”字就足以概括的?也不过是他一家一人罢了。再加上各方面的权衡,短时间内并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于是,即使宇文暄没有帮忙遮掩的意思,陆启明在中武的平静生活,仍然能够再继续一段时间。 …… 中洲。 大试结束后,武院留给年轻人们的五个休整日转瞬即逝。 …… “陆哥陆哥!我在这里!” 陆启明才刚能勉强看见御守主殿的边角,就见到了这段石阶尽头夏五蹦跳着向他挥舞手臂的身影。 暖和的日光刚好由陆启明身后的方向来,照耀在前方少年崭新的学子白衫上,朝气蓬勃一如这个春日。陆启明也笑着向他招手。 又是一个清新愉快的早晨。 陆启明下了朝雾山一路走过来,身边跑来跑去的都是身着白衫的武院新生们;当然,此时的陆启明也是相同的装束。 像这般地走在这些小少年小姑娘之中,在某个出神的瞬间,仿佛是时光回溯去了无比久远的从前——那个他真正的年少时。方才踩着山路上来,抬眼望见枝叶间透出来的殿宇檐角,他恍惚间几将看到牌匾上刻写的“承渊宗”三字。 不过,其实是“御守”。 御守,为守护世间一切务须珍重之物。????? 一?看书 是这样一处教授年轻人们如何出于守护之心而战斗的地方。 这样也很好啊。陆启明望着渐近的主殿,目光与心情一样清淡自然。 现在他偶尔想起过去的时候,已经很少再生出什么感慨。想到了也就是想到了,就像想到“今日天晴”,这样。 …… 御守主殿二层,东面自北数起的第一扇门。 修习武修的都在林间山里,而术修自然不同。 陆启明与夏五进来时都略感惊讶。房间中已有十数个人先到了——回想一下总人数,陆启明与夏五居然算最晚到达的。但事实是,他们已然是十二分的提前;真足见大家对于这第一次术修课的积极了。 新生中没有谁会不知道陆启明。 刚一进门,陆启明就立刻感到了所有人的注目。对此他早习以为常,点头以示问好,然后就与夏五就近落座。至于姜忍冬与穆昀意二位,既然已经在术修上达到了小周天的修为,自然是不必再来上这样概念普及一类的课程了。 屋中的这些少年少女,都明显比新生的平均年龄更小。这是因为只要意识到自己有术修天赋的年轻人们,都会尽快来到中武进行学习和修行。 毫无疑问,中洲不存在比武院更擅长教导术修的地方。就像陆启明,虽然陆家也不是不能搜集术修修炼之法,但他依然选择到武院再开始。? 陆启明术修天赋被发现得很早。中武是五年一届;实则五年前,陆氏一些族老就有意让陆启明过来武院。 但以他当时的年龄,父母亲方面当然是舍不得的;尤其是母亲,反对地尤为坚决——现在想来,除了感情方面的原因外,她一定还考虑到了凤族身份的关系。 凤族,龙族,包括一切有内丹的妖族,在正式修习本族功法之后,都不可能再走术修的路子。所以在当时凤泠如的认知中,即便陆启明借助化凡之体暂时成为术修,而转修凤族功法后,之前的辛苦也一样白费。 哪知陆启明是个特例—— 他现在虽已依照《凤衍诀》结丹修行,但识海依然存在,丝毫不耽搁他兼习术修。真要找原因的话,大约要归功于他涅槃后比较复杂的境界吧。 已知的各种修行道路中,武修是与陆启明过去那个世界的修行最为相近的;至于妖修,虽然在陆启明前世生活的时代早已绝迹,但一些冷僻的史书中还依稀能见到写记载。 唯有术修,着实是这个世界独有的产物。对此,陆启明是抱有相当好奇心的。 …… 辰时三刻,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准时推门进来。 有些面熟。陆启明回想起她就是那位经常与张院长一同出现的红衣姑娘。不过今日的她,身上穿的是武院老师们统一的黑袍。陆启明也有一件,此刻看过了,原来男女老师的衣服并没有样式的区别。 这一件黑袍对比她纤细的体型来说稍显宽松;但像她这样境界的修行者,自内而外都有种特别的气质,无论何时望过去,都能感受到一种飘逸又和谐的韵味。 陆启明唯一疑惑的是,以这女子大周天高阶的修为,竟会负责如此基础的课程? 这念头刚闪过,陆启明便听见那女子笑着开口说:“大家好,我是唐绯,是一个小周天巅峰的术修。今天这节课就由我与大家一同学习。” 小周天?原来是这个说法啊。 再联想起张院长分明已是小奥义中阶的强者,偏偏要称自己仍是大周天……莫非武院的老师们都有这样“谎报境界”的传统?陆启明莞尔,他们这是担心吓坏中洲人们脆弱的小心脏吗? 唐绯似乎在陆启明身上投放的注意力格外的多,陆启明只不过极浅地微笑了一下,她就立刻发现了。 表面看时唐绯仍然是平静对大家微笑的样子,而陆启明却忽然听到了她的传音,微带一丝不好意思的语气:“陆公子可不要揭穿我啊!” 女子的声线非常柔和好听,与她之前说话一样,但语气明显活泼许多。 陆启明微感讶然——她怎会如此客气? 要知道大周天的修行者地位在中洲极高;就比如叶醉,他本人并无家族背-景,但晋升大周天境界后,陆启明、秦悦风他们这些世家嫡子也一样需要行礼以示尊敬。而眼前这位名叫唐绯的清丽女子,可要比叶醉更强多了。 看来她定是清楚他凤族身份了。 唐绯来自神域道院,又与张院长关系亲密,知道他凤族身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过看她的反应,凤族在神域的地位可是远在陆启明原先的理解之上了。陆启明忽然有些懂得为何张院长想收他做弟子——明明是对陆启明来说十分有益的好事,张院长却总是一副自己理亏的样子,非要用各种迂回的方式。 原来凤族在神域居然是这么有震慑力的存在啊? 这也不能怪陆启明没想到。 凤族可不像龙族那么喜欢自夸,传承记忆中的知识都是非常实在的东西,没有额外说旁人见了凤族的正常反应该如何如何。 而陆启明唯一接触神域中人的那一段经历中,首先是遇到的人物——要么是要杀他的,要么是要打架的,谢云渡老白这两个桃山来的与凤族一样了不起,至于雪喵那只喊着要给他生孩子的奇怪猫妖更不必说……总之陆启明全程丝毫没有感受到大家对凤族有何敬畏的心情;直到刚刚。 不过唐绯这样实在令陆启明很不自在啊,毕竟人家修为可是比现在的他高出太多了。 等有机会的时候,还是委婉的提一下吧。至少……直呼他姓名?或者混熟一点。对了,这位唐绯住的院子,好像恰好与他作为讲师分到的住处相邻。陆启明想着。 这时,唐绯已极其高效地在第二句就进入了正题:“接下来我们开始练习冥想。” ps:大家新年好!祝,平平安安,诸事顺心。 第八十五章 冥想(二) 朝阳的光线透过窗纸与窗格缝隙穿过房间,洒在西面的墙壁上。 高脚小方案上搁置着砾面青墨瓶,颜色雪白的辛夷花开放在光影交织之处。 这间屋子的布置与壁上石窟的风格很相像。 地板的木质稍显柔软。桌案与座椅安然散发着令人心神清宁的柏木香气。女子悦耳的声线在这个闭合的房间中环绕。 惊奇于传闻中长篇累牍的例行训诫竟然被她直接省略,所有人都立刻精神一振,眼前的唐绯老师似乎更加美丽了些。 唐绯手中突兀出现了一摞书。陆启明察觉到了轻微的空间波动。原来女子那对珍珠模样的耳坠也是一件储物之器。 书册很快一本本地发下来。 陆启明翻开了来。其中内容与修炼无甚关系,而是某位大能回忆写下来的游记。陆启明认为自己在术修一道上是真正的初学者,并没有特立独行的想法。既然唐绯拿给他们,那就看;何况真的很有趣。 年轻人们初时还警惕着是否是类似于二试青麓笔谈那种考验,但看的久了,不由自主便投入到笔者那波云诡谲的惊险经历之中。 盏茶时间很快过去。 在只有纸张和呼吸声的安静环境中,唐绯突然出声道:“请问大家——现在,你们的左手正在做什么?” 左手? 年轻人们稍一怔,视线下意识地左移寻找目标,然后回答“翻页”、“托腮”、“压书”等等不一。?要?看书 而陆启明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出声,等着唐绯的下文。 屋中重新静下来。唐绯环视一周,道:“大家所说的这些动作,本来就是你们自主做出的。但是——当我问了这个问题,大家回答之前却需要找、需要回想。这说明了什么?” 有五六个少年少女脸上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唐绯稍作停顿后,继续道:“这说明,人们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无意识地做很多事——无意识地醒来起床、早餐,无意识地左右脚交替步行——这些都是人们自己做出的行为,但却是与思想完全无关的。” “人们在绝大多数时候,思想与身体实际上是处于分隔状态的。” 在唐绯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人不自觉地抬手支着下巴倾听,又旋即意识到自己刚刚做出的动作。一时间,心底都升腾起某种奇异的感觉。 唐绯一笑,温和地说道:“众所周知,我们术修要做的事情是与天地自然感应交流。但在做‘沟通世界’这样的大事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意识到自身。 ” 意识到自身。 唐绯看到人们渐渐露出意会的神色,点头道:“为了让大家体会到更形象的感受,咱们现在开始尝试一种最简单的冥想方式。请大家依照我说的来做。” “首先,请大家在尽量放松身体。在维持舒适的前提下,尽量伸直背部,”唐绯的声音变得愈加轻柔,解释道,“——这样的姿势能够让我们的精神更为清醒。” “闭上眼睛,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之上。耐心感受自己每一次吸气和呼气的过程——” “全新的空气被自己接纳,有些清凉的感觉。它们从身体中央向四周浸透,再离开……”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当年轻人们尝试去做时,却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微妙。 当将注意力前所未有地倾注在“呼吸”这件存在感淡漠的事情上时,对“自身”与“外界”的双重感知却同时增强了——空气无时无刻不存在于身体之外,又不间断地充盈在身体内部。 人们是这样自然而然的、天生便拥有与天地交流的能力。 …… 看到资质最弱的几人也都进入状态,唐绯暗暗点头——效果比她想象的要好上很多。 她再次开口,声音与之前一样和缓:“请大家把注意力向周围延展。在感受着呼吸的同时,也继续感受身体的整体。” 唐绯微笑着说:“现在睁开眼睛也是可以的。再次看到我们周围的景物,眼中的画面、还有对自己身体的知觉。保持这样的状态。” 年轻人们缓缓睁开眼睛。 真的是十分惊奇的感受——确实是如此简单的步骤,但他们却分明感觉到视角扩大了很多,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这般的清晰明亮。清凉干净的山风仿佛化为灵气,星星点点地充盈在脑海,使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与豁达, 其实,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往往都有过类似的状态——当人们攀登至云端之上的顶峰,一览众山小,灵秀尽收眼底的时候;或者是寂静月光下的深蓝湖面…… 种种这些绝美的场景,总是能够让人们的精神力前所未有地调动起来,让人们感到清醒、感到壮阔,感知会在短暂的瞬间得到充分的扩展。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向往美妙的自然风景的原因。他们从中能够得到如此舒适的精神感受,整个人如同被天地灵气洗涤干净,变得通透而轻盈。 术修的这一种冥想方式,就是为了让人们在经过训练后,能够每时每刻保持这种更扩大、更清晰的感知能力,而无须外界的激发。 “现在,”唐绯轻声道:“大家可以继续看刚才未读完的游记。记得有意识地维持这样的状态。翻页的时候要留一些空隙,来想到自己要做的动作。” 年轻人们低头,再次轻轻翻开书页。 每行字都是这样的清晰好看。纸张在指尖下的质地,桌案柏木的纹理,辛夷花清冽而单纯的香气……一切都展现在感知之中。 …… 如果说刚刚是惊喜,那么此刻年轻人们做到的事,对唐绯来说已经是震惊了。 修为低的人们是感受不到天地灵气的变化的;他们只会隐约觉得舒服、清新。而向唐绯这样境界的修行者,却能很明显地察觉到天地灵气的蓦然活跃——它们在迅速地向这间屋子汇聚! 他们不过是第一次冥想,怎么可能做到了神域孩子们也做不到的事? 唐绯闭上了眼睛,大周天的感知力温和地散布于四周。 在她的感知中,每个人都像一个光点;而陆启明毫无疑问是光辉最盛的那一位——正式以他为中心,这些少年少女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而融洽的气氛场,才使得作为初学者的他们轻易的完成了一次完美冥想! 唐绯望向陆启明平静读书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人族在术修上的努力,难道不就是为了拼力接近凤族这等灵族对于自然万物的天赋吗? 她回神,感受着灵气汇聚的状态,起身推开了窗。 …… 第八十六章 换个新愿望 人们耳边有窗户打开时木轴转动摩擦的声响,拂面是清爽新鲜的晨间空气,依稀带着干净浅淡的花叶香气。 ? 春熏惹人醉。人们各自体会着这难得的安逸。 这些由他们自发冥想牵引而来的天地灵气,虽然暂时不能化为他们精神力的一部分,但却能润物细无声地改善着他们的体质。 这种场面殊为不易,使得唐绯都有些不舍得打断他们的状态。但今日毕竟是唐绯这个年轻女孩子有生以来的第一堂课,她可不敢不完成武院规定好的内容。 计算过时间,唐绯出声道:“大家做的很好。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对冥想的感觉有过切身体会了。” “咱们刚刚尝试的这一种,叫做‘全意识’冥想法,是我们术修主流的两大冥想方法之一。至于作用嘛,”唐绯环视一周,微笑道:“首先就是提升记忆力和集中注意——比如用在今天咱们上课的时候!” 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总是好相处啊。 “第二点,就更重要了。”唐绯略一停顿,正容道:“‘全意识’与我们术修的战斗方式密切相关。” 一说起战斗,年轻人们都迅速收起笑意,更加认真地听她讲的东西。 “在中洲,想必大家最熟悉的还是武修。在武修的修行中,剑诀、刀诀、步法、近身格斗等等,都是务求熟练——尽量达到那种下意识出手、不用想就能够反射出招数的程度。” 大家纷纷点头。虽然在座的都有术修天赋,但大部分都曾经经历过武修的训练,对此自然是了解的。? ? 对武修的描述只一掠而过,唐绯继续说道:“但作为术修的我们,在这一点上却是完全相反的。” “战斗中的术修,要做一个完美的观察者。” “天时地利?这是需要我们术修去掌控的。而我们自身的每个应对,也必须持有清醒明确的认知。对我们术修而言,‘全局’二字尤为重要。” …… 唐绯讲的东西很有道理,但夏五不知怎的,真是越听就越觉得耳熟;究竟在哪里听过呢?夏五苦思冥想。 有了! 夏五猛一下扭头看向陆启明——唐绯说的,可不就与以前时候,秦悦风他们讨论陆启明战斗方式时说的一模一样嘛! 顿时,夏五敬佩了一脸,不愧是“术修天赋高得突破天际”的人——原来人家自己的习惯本来就是术修的最高标准…… 而陆启明这边,他虽然一直听着,看上去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心中着实有几分哭笑不得。之前唐绯讲“全意识冥想”的时候,他就有些无奈——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按她说的方法,也是与原本一样,毫无差别。而她现在说的战斗方式,就更…… 陆启明摸了摸下巴,略感好笑地想着,莫非他就真的这么适合学术修? 陆启明便罢了,但夏五的表情却总是幅度相当的大,唐绯立刻便注意到了,当即问他:“夏五,你有什么疑问吗?” 夏五此刻正思绪纷飞着,一有人问,不假思索道:“这么难的事,也只有陆哥他这样脑子超级好使的才会经常这样做吧?像我们这些脑子一般好使的,真打起架来,哪有时间想这想那啊!” 听这夏五的意思……唐绯望向陆启明,好奇道:“陆……同学,你原本的战斗习惯就是这样吗?” 她虽然与张院长一起看过陆启明与旁人的比武,但那几次战斗节奏都极快,在外面看与正常武修没有明显的区别。??? ? ? 陆启明暗松一口气,若是这位唐老师脱口而出一个“陆公子”,传出去了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其他人解释。 他答:“确实有相似之处。不过这个习惯主要是因为我过去的战斗经验不足,才不得不用临场计算的方式。” 当然,在他恢复前世记忆之后,除了近身格斗这一部分仍是短板外,战斗经验已经不再需要用计算的方式弥补,这部分精力就可以放在其他的地方了。不过这些话自不必对外解释。 陆启明虽然已经省略了很多,但这答案还是令唐绯瞠目结舌——武修的时候,用计算的方式就能弥补熟练度?不必想与陆启明比武的肯定都是与他同一层次的人,这种情况下还能这样做? 这天赋也太过火了吧!虽然在上课时有“实例”似乎是个好事,但“实例”太强的话——会不会起反作用?唐绯对此表示担忧。 她偷偷地观察其他人的表情,果然…… 唐绯轻咳一声,道:“这样做确实难度很高,所以才需要大家用‘全意识’的方法不断训练提高。”她丢给陆启明一个眼色,问他道:“嗯,陆同学,你过去也经常用冥想的方式练习吧?” 陆启明莞尔,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对。” “看吧!”两个字说完,唐绯感到这似乎不太像老师的语气,一边感叹着自己“全意识”修行不到家,一边正容道:“没错就是这样的,大家贵在坚持,很快就会有成效的。” 她高效切入下一个话题,道:“现在,我们来说一说咱们术修的等级。” 夏五迅速举手:“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唐绯眼角一跳,有种强烈的预感——话题又要扯到陆启明身上了! 果然——只听夏五兴奋地叫道:“我陆哥境界早都是大周天了,那他一改修术修,那不直接都变成大周天的修行者了!” 陆启明扶额,这小子! 夏五努力绷着脸装严肃,但内里的得意洋洋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仿佛可能当场成为大周天的不是陆启明而是他夏五本人一样。 房间中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虽然人们早已告诉自己任何事情发生在陆启明身上都不要太惊讶,然而那可是大周天啊——在中洲这地方可是真正的巅峰了!他们实在是忍不住。 原来是说这个啊。唐绯倒是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夏同学说的境界,指的是武修的境界。但武修与我们术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修炼体系。” 她对于夏五的话倒不惊讶。虽说凤族在神域也是神秘超然的存在,但唐绯至少知道,凤族生来便是小周天;就算根本不修炼,等到完全成年也自然就有小奥义巅峰的修为。所以对于“陆启明有大周天境界”这一点,在唐绯看来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唐绯继续道:“陆同学在武修上达到了大周天的境界,这代表的含义是——在武修方面上,陆同学只要持续吸收天地灵气转化为内力,内力积累足够后就直接能成为大周天,不存在感悟上的壁障。” “但术修,又是另外一条全新的道路。” “当然,武修大周天的境界必然会有一部分体现到精神力上;而高阶的炼药师,”说到这里,唐绯又不由望了陆启明一眼,接着道:“高阶炼药师的精神力强度也是非常高的,他们能够做到精神力化为实体干涉外界——即精神力控物。” “但是以上的所有,都只是术修的一部分。” 唐绯肃容道:“我们术修的精神力,是一种更复杂、更高等的存在。精神力强度只是一部分,我们还需要精神力对于天地、五行元力的通透度与接纳力,最终实现本质上的交融。” 在充满憧憬心情的静谧中,唐绯微微一笑:“在座的大家都有术修天赋,是足够以原有精神力,直接达到最基础的‘术生’境界的——当然,时间早晚会有一些差别。我有一个心愿——希望今天就能看到你们中有人成功。” 现在就直接开始?! 少年少女们心跳瞬间加速。 夏五第一时间插嘴道:“老师,你的愿望肯定会实现的——有陆哥在啊,怕啥!”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人竟都无言以对。 夏五又追问道:“老师老师,你再换个新愿望呗!难度高点的!” 唐绯与陆启明:“……” 半晌,唐绯端起标准的笑容道:“我很期待。好的,大家注意,现在开始!” 其实是唐绯不敢说,怕说错…… 第八十七章 再入道院 冥想牵引过来的天地灵气尚未完全散去,便再 ? 陆启明抬眼,看到半空中倏然显出一点耀眼的红芒;这是唐绯用火系元力凝现而出的。看来她主修的应该是五行之火。 飘逸在天地间的五行元力本身并无颜色。那些术诀偶尔带起的色彩,也往往是修行者心中的感觉,就如黄金树秘境中的金色一样,并非真实。不过此刻唐绯为了让人们看得清晰,倒确实是以火元力显化红色了。 虚空中,由那一点红色起笔,同时同速向斜下方三个均匀的方向延伸。如此,很快构成了一个无底面的赤红三角框架。到了某一比例的时候,下方的三个亮点同时以顺时针方向向相邻一点连接。如此,便恰好构成了一个正四面体。 “这是我们术修第一个奠基阵法的基本框架。”勾绘到这里时,唐绯暂时停了下来。 居然是立体的?陆启明挑眉。 陆启明前世那个世界中的阵道早就达到了构建立体阵法的程度,只是他从前在中洲还从未见过。虽然术修体系中,以精神力在识海建立立体阵法确实有天然优势,但不可否认的是——既然敢于将立体阵法应用在识海这种性命攸关的地方,可见立体阵法在神域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这样的话,对于神域中人的阵道水准,可就要重新看待了。 种种考量在陆启明脑海快速掠过。这时听到唐绯继续说道:“现在只是一个框架,我之所以停下来的原因是,大家自行构建时一定要向我刚刚做的一样——三点勾画务必同时开始,同时完成,长度也要分毫不差。只要其中任一点没有做到,就必须重来。” “完成这个框架之后,就没有那么严格了。” 唐绯指尖一扬,凌空画出一道又一道奇异纹路,很快将框架填补完整。 完成后的奠基阵法仍然是四面体的模样,不过在加持了许多道秘纹后,更像是一座精致如艺术品的艳红小塔。 “好啦!”唐绯情不自禁一拍手,旋即意识到这举动太孩子气,连忙轻咳一声负手而立。 她正色道:“在识海调动精神力完成这个阵法后,修为便是最基础的‘术生’境界了。我们术修每个大境界都需要构建相应的奠基阵法——以奠基阵法为基础,我们才能够使出相应等级的术诀。” 原来如此,难怪他小时候在陆家藏书阁找到了一册简易术诀时,虽然精神力强度早已达到要求,但仍是不管用。陆启明回忆着六年前的那一幕场景。 陆启明看着唐绯在前面实例用的阵法模型。?他虽然不熟悉术修这个体系,但只要是阵法相关的就能判断——比如这个被称作“奠基阵法”的东西,确实已经是极度完善的作品了。 既然这样…… 陆启明垂下眼帘,在识海中以精神力重现了唐绯之前的步骤,一个与眼前红色阵法完全相同的透明阵法一瞬间就悬浮在了识海之中。 术生么。 完成之后,陆启明认真感应了一下差别——这个阵法虽然与外界物质的聚灵阵无意思相同,但确实有些聚集灵气的效用;但实在弱得离谱,与他凤族体质的天生能力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至于其他的用处,陆启明还真感觉不到。不过这显然也有“术生”这个境界太低的缘故,想必级别更高时才才会明显吧。 这时,前面唐绯恰到好处地开始另一座奠基阵法。 …… 之前那一座也并未撤去。 紧接着,随着唐绯轻柔嗓音的讲解,第二座更复杂精密也更美丽的“术者”级奠基阵法展现着年轻人们眼前。 有人问:“唐老师,武修这一境界还分了七个小阶级,咱们没有吗?” 唐绯点了下头,微笑道:“术修在小周天之前就不再细分小境界,只是精神力强度的累积差别,无须添改奠基阵法。只要精神力足够,直接构建高一境界的奠基阵法就可以了。” 既然这样…… 再一眨眼,陆启明就又完成了术者的奠基阵法。 陆启明继续努力感应差别——聚集灵气的效率大约是之前的十倍——不过仍然对身为凤族的他毫无用处。其余就真的再没有了。 他忽然有些知道为什么没有凤族放弃伴生功法改修术修了…… 听说术修的这阵法附带什么耳聪目明等强化五感的作用,而且也有增进**的五行亲和力这些。然而现在看来,凤族自身的体质就远远强过术修这些对人族来说很难得的增益了太多太多倍。 陆启明摇头。原先他还期盼兼修术修之后能有二度提升。果然没有这么好的事啊。 唐绯继续道:“大家也看出来了,我们术修境界的构建十分特殊,这是我们比武修更看重先天资质的原因。” “我们在小周天之前精神力尚未发生本质的蜕变,是没有办法通过吸收天地灵气来增长精神力的。所以,先天资质能完成的奠基阵法——越接近小周天,以后的修行道路才会顺利。否则我们只会比武修修炼得更辛苦。” 听了这话,对术修尚不算熟悉的少年少女们都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印象中的术修就是在环境优美的房间中惬意地冥想,燃根清神静气的线香,手边还煮一壶清茶这样;如果有美貌可人的侍女在屏风后抚琴,那可就更妙啦! 不是只有武修才是整天在训练场风吹日晒挥汗如雨的模样吗?现在听唐绯所言……莫非?! 唐绯安慰道:“放心,大家既然被确定有术修的资质,那么凭天生的精神力完成术生的阵法构建——肯定没问题的。” 然而她这句安慰也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最低等级的术生就没什么用啊! 夏五忍不住问:“老师,你说刚开始的时候不能吸收天地灵气,那我们怎么提升啊?” 唐绯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道:“有两种方法。” 大家全神贯注。 “第一,极限使用精神力。” 不必听内容,只需听见这“极限”二字,就知道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功课。年轻人们纷纷苦了脸。 唐绯笑容更灿烂了,“这句话的含义就是,一定要反复练习术诀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精神力,然后立刻冥想恢复,再耗尽再恢复……这样经过漫长的时间后,大家就会发现自己的精神力——哇!有一点点增长了呢!” 漫长的时间——才一点点增长?好嘲讽! 年轻人们听得脸都白了。 听到周围的人们关注点都仅仅在时间的对比上,陆启明在心里为他们默哀了一下。看来他们之中既没有修炼过术修的、也没有会炼药的,所以没有体会过——精神力完全耗尽的滋味,可远要比他们能想象到的难受得多。 幸好他的精神力强度足以跳过这一段艰难漫长的修炼。陆启明想着。 “那……第二种方法呢?”出声问的是一个女孩。 唐绯笑道:“第二种轻松。简单概括就是三个字——‘吃好的’。” 众人:“……” 唐绯环视一周,莞尔道:“我可没有开玩笑,这三个字比之前那些更加重要。精神力也可以看作一种能量,它可不是无缘无故会增多的,总要有吸收的东西。等到小周天之后,我们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但是在精神力本质尚未褪变之前,我们只能从自己的身体吸收能量。不注重补身体的话,术修就会越修炼身体越差,那怎么行?” 唐绯又道:“在座的很多人,都能发现自己的体质是比普通人偏差的,就是因为身体难以供应超凡精神力的需求。所以啊,不爱吃饭的姑娘们,你们可得改改!” 大家哄然一笑。 “好了,”唐绯以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笑道:“咱们现在继续来看术师境界的奠基阵法。” …… 唐绯演示的奠基阵法到小周天初阶境界为止,于是陆启明的术修修为也暂时停留在了小周天初阶。 他心中暗笑,没想到术修的修为等级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一举超越了《凤衍诀》的修炼——不愧是最重天赋的修行体系啊。 接连跨越四个大境界之后,陆启明已能推断出术修大周天需要的精神力——一举完成大周天是没有可能了,毕竟术修大周天要求的已不仅仅是精神力强度,还有本质上的一些改变。 陆启明估算,以他目前的能力,完成小周天中阶的奠基阵法应该没有问题。但根据唐绯所言,小周天以上的奠基阵法,就要根据修行者自身发展不同的偏向了;这就需要亲传师父的指导了。 师父…… 说起来,张院长最近跑到哪里去了? 小笛子还知道师徒关系要递名帖敬茶一类的程序;虽然他也觉得某些繁杂的虚礼可以省略,但连人都找不到的话,这…… 陆启明叹息。 唐绯挥手散去空中凝聚的四座红线勾画的奠基阵法,微笑道:“现在大家可以继续翻开手边的那册书,看看有什么不同?” 年轻人们再次打开看,皆吃了一惊——其中赫然换成了讲述术修各个境界奠基阵法的内容。只是他们此时都仅能看到术生的那几页,其后都是白纸。 唐绯解释道:“目前请大家暂时专注术生的部分,慢慢来。另外,纸张都是平面的图形,如果有人能做到精神力离体,不妨用精神力浸入书页,就能在脑海中感受到与我演示一样的立体模型。这册书大家可以带回去,当大家完成第一境界的阵法构建之后,书就会——” 她话说到一半,就见陆启明手中的那册书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绽出四道光芒,每一次都比之前强盛数倍,最后一次刺眼的白色光辉直接充盈了整个房间透射到了外面去,恐怕从山下都能望得见。 唐绯呆呆地盯着陆启明,迟缓地续道:“——亮,亮一下……然后,然后,嗯……亮一下?” 一片静寂中,书卷掉落在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串。 陆启明:“……” 他对上唐绯的目光,用眼神示意“你怎么不早说?”。 唐绯则回以“你怎么不再晚点摸”的幽怨注视。 两人相顾无言。 “等等!”唐绯忽然想到一事,叫道:“你不是还没有翻开书吗!” 陆启明轻咳一声,道:“刚刚……” “哦哦哦!”唐绯一拍脑袋,了然道:“原来如此。” 然后,该说什么呢? 房间中所有人大眼瞪小眼,共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唐绯道:“陆同学,你先跟我出来一下。” 陆启明点头起身。 两人离开房间关上门之前的一刹那,听到背后议论声轰然而起。十几个人能讨论出这样的效果,也很厉害。 陆启明见唐绯出来后就可劲儿盯着自己也不说话,无奈:“唐老师,我炼药师很早就四品了,术修直接到小周天应该没什么惊奇的吧?” 没什么惊奇?! 唐绯幽幽道:“我本来还不太信你是第一天修炼术修,听你说了这句话,我就信了。” 陆启明:“……” 唐绯眼神复杂,心中默默道:“这真的还能用凤族天赋解释?凤族要个个像他这样,恐怕早就统治全世界了吧!” 其实若是一年前的陆启明,术修天赋也不会差,但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不过其中曲折自然是无法向旁人解释的了。 唐绯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眼前这个人一瞬间就达到小周天”的事实,然后沉重道:“陆公子……” 陆启明忙道:“唐老师直接叫我‘启明’就好。” 唐绯张了张嘴,觉得不太好喊,便道:“咱俩也算同事,我也叫你陆老师好了。总之啊陆老师,之后的阵法你还是找咱们院长吧,我不能越俎代庖了。” 陆启明点头,有些无奈:“但我已经有几天没找到院长了。” 唐绯一怔,尴尬道:“哎我的错!院长托我告诉你的,我以为我已经转告给你了,看来……可能只是我梦见了这回事儿。”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院长要完成一个重要的实验,这几天回道院了。他好像还有几个关于那什么草的问题要找陆老师你讨论,刚好一起啊!” 陆启明暗道不会吧,再次向她确认道:“所以我现在……” 唐绯轻松的道:“陆老师你直接去道院找院长吧,院长在那儿的地址是……”她熟练说了一串,然后道:“传送阵的位置,陆老师你也知道,我就不多说了。” 真去道院啊! 陆启明心情复杂。现在算来,虽然中间做了很多事,但他离开神域还没几天呢,这么快就又去啊? 不过,似乎还挺有意思的?陆启明笑。 唐绯真是没想那么多。在她心里,陆启明就是凤族里一个出来体验人间生活的公子哥儿,去一趟道院算什么! 陆启明道:“不过我没有道院的身份令牌,他们允许我们随意过去吗?” 唐绯拉了拉自己的黑袍,笑道:“陆老师穿咱们武院的学子服肯定是不行的了,但换上讲师的衣服就没问题。遇见道院的人,也会认为是像我这种道院学生到分院历练的类型,不会有人拦的。” 第八十八章 风露谷的人们 又到琼花开放的时节了。壹?????看书 身穿淡青色衣衫的少女从一丛丛花树下走过,脚步轻快。 青衫少女脸庞圆圆的,笑起来时候眉眼弯弯。空气中是清淡的花香;她腾出一只手,顺着轻柔的风挥了挥衣袖,仰起脸欣赏身边的春景,神情陶醉。 她名叫冉冉,是两年前进的道院。 虽然已经有两年,但这里的一切在她眼中仍然是如此的新鲜漂亮,怎么看也看不够。她在道院中天赋平平,不是很受重视,但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潜心学习药学,她已经觉得非常非常满足了。 一片洁白的花瓣慢悠悠地飘入少女抱着的深红木盒里,格外醒目。 冉冉先是因这一幕而眼神惊喜,可看到花瓣旁那一层桂圆核一样的乌黑小圆珠时,眉宇间又不由带上了愁色。 她把盒子举在亮处,接着阳光仔细分辨数百颗黑色珠子的不同,嘀咕道:“祈桐子、祈桐子,明明都是祈桐子啊!老师说的三个,到底是谁呢……” 冉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她看到了迎面有人正走过来。 那是一位穿着黑袍的清秀少年。他身上好像有种奇特的气质,让她觉得心里很安宁,对视的时候不由得就带上了微笑。 这黑袍的样式,似乎有些眼熟? 冉冉回想了片刻,很快想到——这不就是道院各个分院中老师的衣服嘛!她注意到那张年轻的面孔,又丝毫感知不出他的修为境界,猜想这定然是接了任务到分院里任教的某位师兄吧。 最近几年有很多师兄师姐都到分院历练了呢。她心中如是想着。 …… 这黑袍少年自然便是陆启明了。 如果把上一次的“快速路过”算上的话,这也只是他第二次来道院。??? ?? ?? 要看?书 对于这个地方,陆启明显然是不可能熟悉的。 之前他听唐绯描述具体地址的时候,语气极其笃定干练,便没多想就直接来了。 然后陆启明现在已经知道,唐绯对于地址的形容方式,可真是不敢恭维——听起来很对,实则——完全是乱七八糟不知所云啊!可惜只有亲眼见了地况,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陆启明努力了很久,也只能明确自己此时的位置,是在道院中属于药草系的那一座悬空岛中;但这也与唐绯的指路无关——因为传送阵本来就是在药草系。 必须要找个人问路了。陆启明望向前方那个穿青衫的小姑娘。 由于深切感受到了唐绯在指路方面的不靠谱,让陆启明忍不住开始怀疑她说的另一件事——穿着这讲师黑袍在道院走来走去到底会不会出问题? 好在那青衫少女一看便是刚进来道院不久。前些日子陆启明才与秦悦风提起道院对学生的标准仅是小周天境准入;眼前这位,便是实例了。陆启明走近她,还没开口,就听这小姑娘当先一低头道:“师兄好!” 看来是管用的。陆启明顺势还礼,微笑道:“请问师妹可否知道‘风露谷’的位置?” “风露谷啊,”冉冉回忆了一下,又看了眼他的黑袍,恍然笑道:“我知道了,师兄一定是去找张大延教授的吧!我记得张教授也兼任中洲分院的校长吧?” “没错。”陆启明笑着点头,“师妹也认识张院长吗?” “不不不,没有认识啦!”冉冉连忙摇头,赧然道:“是因为张教授他学识那么高,人又好,我们好多人都想跟着他学呢。” 陆启明目光掠过她手中的深红木盒,了然道:“祈桐子,师妹选了木科吗?是挺少见的选择呢。壹看书 ?”陆启明大概知道,草药系中也是有许多分支的,木科就是其中一种。这少女抱着的祈桐子用途很偏僻,一般只有专修木类的人才会大量用到。 冉冉明显没想到陆启明能认出来,惊喜道:“师兄也是吗!” 陆启明笑:“只是恰好了解过。我在药材方面学得比较笼统。” “这样啊。”冉冉有些失望,她本来还想请教怎么分辨呢。她忽想起陆启明的问题,两人说了这么多句她居然还没回答,不禁脸一红,忙补救了这个失误,认认真真把通向风露谷的具体路线给陆启明说了一遍。 陆启明谢过,略一犹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道:“容我冒昧问一句,师妹拿这些祈桐子是准备?” 冉冉有些茫然:“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陆启明抬手指了指,道:“我看其中混入了三颗火桐子,如果师妹不小心拿来做实验的话,恐怕会有些小麻烦。” 这么准?! 冉冉目瞪口呆。这是她老师让她做的一项小工作,同时也是考验。是数百颗祈桐子与火桐子以大致五比一的比例混合的一箱子,她需要挑出所有的祈桐子。 原本冉冉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拿给老师看,老师却说其中还有三枚。但冉冉辨认了好久还是分不出,差点猜测老师是故意为难她;结果面前这位黑袍的师兄,怎么只看了一眼就全部认出来了,连数量都不错?! 冉冉的眼神都变了——不愧是师兄!实在太厉害了! 听她将原委一五一十道来,陆启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是老师给这姑娘的考验,那他可是多事了。 “绝对没有!”冉冉连连摇头,期待道:“师兄请帮帮我吧!应该怎么才能分辨呢?” “嗯,我倒有个简单的方法。”陆启明看着光线下的黑色珠子,示意她一起来到树荫下。 陆启明笑道:“师妹是术修吧,在周围聚一些水元力试一试?” 冉冉照做再看,讶然。只见木盒中绝大多数珠子都转为光华内敛,唯有其中三颗呈现出明亮至反光的色泽;结果不言而喻。 是师兄自己发现的吗?冉冉望着陆启明离开的背影,心中想着。分明是这么简单的法子,但她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挑出了那三枚火桐子,心满意足回去交差的时候,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那位师兄之前并没有这样做啊,那他是怎么辨认出来的? …… 风露谷地势很低。 陆启明远远眺望过去,看到是一片平静美丽的宽阔谷地,坐北朝南建有一排排整齐的小楼。 不远处的对面有清溪环绕,花草缓坡向上逐渐过渡成树林。透过枝叶,依稀看到一只低头饮水的幼鹿。 果真处处是景。 正当这时,陆启明看到其中一栋房子猛然火光闪耀,紧接着便是一声炸响惊天动地,楼房整个都从中央炸裂成碎块,隔着老远陆启明都仿佛闻到了一股焦熟味儿。 陆启明这时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张院长时他的形象……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吧! 风露谷突然亮起一嗓子中气十足的暴喝:“老孙!你炸你的!跳我屋子里想干嘛!哎呦喂那个你不能动!” 是张院长的声音。 陆启明忍不住笑起来,原来这次炸的不是他。 …… 陆启明过去的时候,好几个老头子正围在一起脸红脖子粗,语气十分复杂,真很难听出到底是在吵在闹还是在笑。张大延格外显眼——因为只有他一个圆胖的。 不过等陆启明一靠近,他们就立刻安静下来了,一个个恢复了和蔼可亲的长者风范,齐刷刷笑眯眯地盯向陆启明。 陆启明听到其中一位眼睛很大的老者小声问张大延道:“老张快看,他就是你新收的徒弟吧!” 张大延也小声道:“是……吧?” 大眼老者顿时眼睛更大了:“老张你就不能靠谱点?” 陆启明哭笑不得,果然还是得他先来啊。他行礼道:“师父,各位前辈。” “哎!”张大延嘹亮地应了一声,引来一堆鄙视目光而依旧得意洋洋。这时他看到了一只漆黑的手拍向陆启明肩头,连忙跳过去捉住,叫道:“老孙!不许欺负我宝贝徒弟!” 老孙茫然:“没啊!” “还说没?”张大延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肩膀上一按,指着自己衣服上的黑手印子叫道:“你看!一抹一把灰!手都没洗!” 老孙:“……”他沉默半晌,喃喃道:“老张,你真的不适合收徒弟!真的!” 说完这句,他转着那张烟熏火燎的脸望向陆启明,语重心长道:“小陆,以后可不要欺负你师父啊!千万别像你那个诸葛师兄学!” 陆启明则在想,这句话真的需要他回答吗? “嗯?!”老孙的话却惊醒了张大延,他跳起来飞快把老孙另一只手抓住,然后在自己另一个肩头一印,舒了口气道:“好了好了,现在对称了!” 陆启明也是一怔,然后恍然道:“诸葛师兄也在啊!” 张大延心有余悸地点头,指了指自己那栋楼的二层。 老孙看完了这一幕,遮眼道:“老张,你怕徒弟这毛病真再没救了!” “你懂什么!”张大延哼道,转身笑得一脸阳光地拉着陆启明向屋里走去,“徒儿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个事儿啊……” 老孙等人眼睁睁看着张大延十分狗腿的帮徒弟开门帮徒弟关门,皆心服口服。 第八十九章 带着徒弟一起玩 诸葛恪飞快地下来打了个招呼;陆启明注意到他穿的也是中武的讲师黑袍。 至于张大延——他全程蹲在陆启明身后试图不被自己的大徒弟看到。 陆启明转了几个方向,发现张大延始终牢固地躲在自己正背后,无奈道:“师父,师兄他已经回去了。” “真的吗!”张大延警惕地探头出来一瞅,见果然没人,才干笑着站直身子。他帮诸葛恪解释道:“小恪他现在正忙着算几种药草的混合变化,完了就下来。咱们俩先说着。” 屋子里的东西多而规整——这一定是诸葛恪的功劳;可惜全部是实验用的药草药鼎瓶瓶罐罐,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按张大延的说法,就是房子常炸常换,这个炸了直接找另一间空的搬进去,所以放置家具浪费。张大延还说,以前风露谷里漫山遍野全是房子,结果他们这些个老家伙一来,没多久就炸得只剩两排了;不过呢道院还是拿他们没办法…… 陆启明微笑听他念叨,丝毫不觉得厌烦,偶尔找到感兴趣的问几个问题。 “对了徒儿,”张大延终于想起了重点,问陆启明道:“你对你们家的‘梧桐枝’熟不熟?” 他所说的“梧桐枝”自然不是那些寻常的梧桐树枝,而是一种富集火元力的天地灵木,以凤族的凤梧之渊最为常见。 陆启明不曾去过凤梧之渊,梧桐枝也是这个世界特有,不过有凤族的传承记忆,陆启明对它的特性仍算了解。于是他点了点头。 张大延挥手招来支透明的瓶子,里面摇晃着一团玉色的灵液,是经过传统炼药方法淬炼后的梧桐枝。他费解道:“这梧桐枝,不说是‘人人都知道’,但也差不离了。? 可是它那各个用法中最完美的一种,所有的书上都只有激发后的效果描述,但方法是什么,我跟小恪却怎么都找不到。” “至于那些次一等的法子,试过了但达不到要求。结果我这实验就卡这儿了。”张大延愁道。 陆启明笑,他倒是能猜到人们无法找到书面记载的原因。 张大延看他神情,喜道:“徒儿你知道是不是?” “其实很简单,连额外的炼制都不需要。”陆启明从张大延手中拿过瓶子,感受了灵液的重量,然后划破指尖往里面滴了两滴血摇晃均匀,指着迅速变化的灵液道:“用凤凰的血液就可以了。” 张大延呆呆地看着他做完这一串动作,猛的蹦起来吹胡子瞪眼道:“干什么呢你!” 难道这瓶里的梧桐枝灵液还有别的用途?陆启明有些茫然。 张大延继续跳脚:“哎呦喂我的手指头啊!不嫌疼啊你!” 陆启明微怔。 随后他就听到张大延高声叫道:“小恪快、快!赶快下来!你师弟受伤了!” 陆启明:“……”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诸葛恪已然拎着箱子大步走过来,一边对张大延怒道:“师父你又干了什么!” 张大延羞愧道:“我……” 陆启明头大,连忙打断道:“等等!我没事,真的。” 张大延叫道:“什么没事!我亲眼看到你……嗯?!怎么没了?”他再看陆启明的手指,居然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他不信道:“障眼法?不,难道是‘缩时’?” 一听到最后两个字,诸葛恪更严肃了,道:“师弟,切不可用‘缩时’这种方法疗伤,对寿元有损。 ” 陆启明快要从头大变成头痛了,反复解释道:“真的只是体质的原因。”他看了两人的神情,叹气:“要不然我再演示一遍?” 这下张大延与诸葛恪眨了眨眼,整齐道:“不用了!” …… 再次平静下来后,三个人各自找了一个箱子坐着。陆启明低头翻看他们之前整理的资料。 张大延设置的这个题目非常大,又是传统炼药的方向,并非陆启明擅长的东西。看懂他们的思路倒是没问题,但重要的部分陆启明是暂时帮不上忙的了。 “要换材料。”诸葛恪总结道。 之前他们紧张的是其中一个原因,再者就是——凤凰血液绝对属于违禁品,就算完成实验也不能声张,更不能有书面记录。 “师父,你们需要梧桐枝最佳状态的,是哪个地方?”陆启明指了指旁边的一摞册子。他记得几种药材能配比出类似的交换,就是不知道综合起来是否适用。 张大延捡出来,很快翻到中间某一页,递给他道:“这里。” 陆启明前后看了一遍,再否定了几种后,心中有了些把握。他忽又想起张大延是传统炼药术的坚定拥护者,便问:“师父介不介意我用丹道的方法?” “丹道?!”张大延脸登时黑如锅底,半晌还是摆手道:“你用你用……但以后好好跟我学咱正统的炼药术!” 陆启明笑着应是,把自己想的替代方法详细说了一遍,后又摇头道:“我想到的只有这些,后面的衔接不知道应该怎么续上。” “这是问题么?!根本就不是问题!”张大延翻了个白眼,完成了一次对陆启明传统炼药术水平的鄙视。他得瑟大笑:“为师听说徒儿你以前跟姜家一个后生学的医术,如此看来,他水平哪儿能跟我比啊!完全不能比嘛!哈哈哈哈!” 姜家大长老在他口中便成了“一个后生”……虽然以张大延的学识和年龄这样说也没错。 陆启明擦汗,连忙认道:“是我的问题。”他说的也是实话,当时因为身体状况的原因,他一直修行的重心都在人体解构、经脉这类方向,其他地方确实没有深入研究。 然而张大延表示“不听不听”。 …… 张大延手指一晃,当空写了三字,陆启明的名字便也出现在了书册上。 “师父,这些东西是要交给道院的吧?”陆启明问。 张大延点头道:“没错。” 陆启明笑道:“那我还是算了。” 张大延道:“舍得啊?咱院里很大方的,有好东西哦!” “其实是……”陆启明耸肩,笑道:“前段时间惹了不小的麻烦,最近还是尽量避避风头。” “那好吧,”张大延把陆启明的名字散去,又纠结道:“不行,当师父的怎么能占徒儿的东西?徒儿你快想想,最近缺什么?” 陆启明下意识要摆手,转而想起一事,道:“倒还真有……师父你有没有空冥石?” 他需要几枚,但在中武查过之后才知道,即使他凑够的兑换资格,武院短时间内也是没有空冥石的。 “空冥石?”张大延惊奇不已,好笑道:“你也会缺这个啊?” 陆启明无奈。他知道张大延的潜台词是什么——若论神域哪个地方盛产空冥石,可不就是他们凤族的凤梧之渊么! 张大延眼睛一转,道:“有倒是有,不过……” 陆启明问:“不过什么?” 张大延捋着胡子悠长道:“喊一声师父听听!” 陆启明:“……我今天一直就这样称呼的吧?” 张大延道:“不嫌多!” 陆启明扶额,沉默半晌,道:“师父。” 张大延高兴了,一伙把自己的空冥石全部掏出来。不过他递给陆启明中途忽然又反悔了,眼睛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小声劝说道:“再可爱一点嘛!” 陆启明眼角跳了跳。 诸葛恪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严肃道:“师父你不要为难师弟!” 张大延恋恋不舍地点了下头:“好吧。” …… “徒儿,想不想今天一举把修为恢复到小周天?” 诸葛恪刚搬着书上楼,陆启明就听到了张大延兴奋的传音。 传音?! 明显是为了避开严肃谨慎的诸葛师兄——那么一定就是与“严肃谨慎”完全相反的事情了……陆启明有些警惕地推想着。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戳破张大延的小动作的原因是——如果张大延没有骗他的话,这可是能帮他节省近一个月时间的大好事。 以他如今的**强度,重新回到小周天所需要耗费的灵气数量超乎了原先的预计。即便是凤衍诀吸收天地灵气的效率极高,也需要漫长的时间累积。 张大延一看就知道陆启明心动了,立即眉飞色舞起来,他继续传音道:“我去准备点儿东西,一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看陆启明略显迟疑地点头,欣慰不已,愈发感叹自己再收一个弟子的决定无比英明——小恪总是太严肃了,完全无法满足他拉着徒弟一起玩的愿望啊!但小启明就很有天赋嘛,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出来了! 张大延这样想着。 第九十章 梅花殿 陆启明接过这一支素净的白玉小瓶,入手冰凉中携了几丝润意,显然非是凡常的玉石。??? ? ?其中应当加了特殊的材料共同炼制,只是这额外之物究竟是什么,只凭这一眼,陆启明也难以笃定。 他再转动瓶身,见侧面浅浅雕刻有一枝梅花,寥寥数笔而神形俱肖。陆启明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名字。 梅花殿。 梅花殿中有当世最杰出的器道大家,却总好以商人自居。小到陆启明手中这等普通的仓储器具,大到引动天地共鸣的绝世法器,样样都卖,也都一板一眼地明码标价。人人都听过“无价之宝”的形容——有时也确实是事实——但是在梅花殿这里,绝没有这回事儿! 可偏偏就是因为他们太过在买卖上较真,反倒使得明眼人都能品出来一股“游戏人间”的味道来。 不过,就算这白玉小瓶确实仅仅是用来装成药剂的,只要是出自梅花殿,也必定不凡、必定难得、必定贵重了。 陆启明不禁被引出了些好奇心。这瓶中的药剂究竟是什么,竟值得师父用上梅花殿的瓶子? 张大延此时也拿着支一模一样的瓶子,他眨眨眼,神秘兮兮道:“这可是我的杰作!”说着,他拔开瓶盖,豪爽道:“来!好徒儿!咱们一口干了!”接着仰头喝下去。 然而陆启明眼睁睁看着他喝了好久好久。 陆启明晃了晃瓶子,疑道:“师父,这瓶子中是有小空间吗?” 有一些特殊用途的瓶罐在炼制时会像储物之器一样特地附加一个小空间,是以能够装盛的量远远比外观要大得多。比如陆启明就听谢云渡说过,他那个紫玉酒壶看着不大,实则里面足足装了五方的酒,还分了三个不同的品种呢。 张大延半晌终于喝完,摇头道:“不是啊,只是有点儿稠。” 他一张嘴说话,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黑芝麻糊味儿。 陆启明神情古怪起来,缓缓道:“师父,你这装的到底是什么?” 张大延努力板着脸问他:“你闻着像什么?”还没等陆启明回答,他自己先绷不住笑了,得意道:“像黑芝麻糊吧!像就对了,我好不容易才配成的,喝着更像,你快尝尝!” 陆启明低头看了看手里这支雕了枝梅花的素雅玉瓶,深深地感到了自己这师父思维方式的难以捉摸。 张大延忽又露出诡计得逞的笑:“那天你不是说药剂的炼制都很浅显,不管是哪一种,你只要一闻就能辨别出配方——那这次呢?” 陆启明一怔,半晌终于想起自己好像还确实说过这句话……是壁上石窟与他们医辩的时候。可是那时三个人争论地快了说的话都不怎么经大脑,张大延居然还记着…… 张大延哈哈道:“这次别说闻了,我保证你喝了也分辨不出来!” 虽然这激将很明显,不过陆启明还是打开了瓶盖。?? ?壹看书 张大延见他喝了第一口时就隐约皱了下眉,幸灾乐祸:“不喜欢啊?多好喝啊。” 陆启明叹气,努力忽略掉这奇怪的口味,把注意力集中到药剂成份和作用的分辨上来。 张大延飞快地掏出纸笔递给他。 …… 极其复杂的过程。 陆启明最先笃定了这一点;这令他稍微放了些心——至少说明师父他是认真在炼制,而不是拿了罐黑芝麻糊闹着玩。 其次,这味道是偶然。 陆启明第一遍粗略的感觉,就知道其中少说有近三百种不同的主要灵材,辅材更是不计其数。这显然是经过精密、反复计算得到的配比。如果这也能兼顾到味道这种次要的东西,就太夸张了。 但不得不承认,强烈的黑芝麻糊味带给了陆启明极大的干扰——尤其是在这种灵材数目繁多的情况下。 那就从作用开始反推。陆启明想。 其中灵力充沛,但却没有被身体吸收、游离在外……不,更应该说是模拟内力?还关联到了识海? 各种推测很快产生又不断被新的想法推翻。陆启明快速在纸上写画着。 张大延凑过来,见他果然用的还是丹道的方法也不在意,神情一派悠闲,笑意越来越深。 陆启明很快写满了近一页纸,笔速减缓直至彻底停下。张大延好整以暇抱着臂,满意道:“不知道之后怎么办了是不?为师提示你一句,到目前为止你写的全部——” “都是错的。” 陆启明帮他续上这句话,指尖一点,将墨迹尚未干的这张纸散为粉末。 他抬头看着张大延,忽笑道:“师父,你之前好像忘了告诉我一句话。” 张大延有些心虚,但还是不太信他能想到,便嘴硬问道:“什么?” “这支药剂是半成品。”陆启明微笑,又补充道:“准确地说,是成品的一半。” 说完,他抬手平了一张新纸,重新开始写。 张大延一呆,把那句“没错算你赢”的话咽了下去,转而提高标准道:“写对两成药材的名字,就算你赢。” 陆启明笑了笑,没有说话。 修行者的速度同样也体现在写字上。即使张大延用到的灵材种类多到了极点,“两成”依旧眨眼便过。 张大延收起笑容。 很快——三成、四成、五成……陆启明下笔根本不曾有一丝停顿! 一处未错!张大延神情已转为郑重。这药剂出自他手,最清楚辨认难度的人就是他。可是陆启明…… 七成主材写完后,陆启明稍一停顿,解释道:“后面的材料,我能估计出范围,但可行的不止一种,我便按重叠列写了。” “等等!”张大延两只手摆来摆去,连连叫道:“好徒儿你不用写了,我信了,信了!你先让我静一静!” 陆启明从善如流地停下笔。 张大延费解:“你……真是尝出来的?!” “那怎么可能。”陆启明失笑,道:“有一部分是通过精神力的感知,大多数是推算的。” “推算?!”张大延更费解了。 陆启明点头,然后道:“但是也到此为止了。师父你用的传统……好吧,正统炼药术,所以辅材我不能确认。而且师父你这一支太复杂了,步骤我完全推算不出来……” “你还准备推算步骤?!”张大延跳起来。但转念一想,连自己这个难度这么大的他都能推到这种地步,换种简单的,那岂不是真的可以?! 张大延也的确这样问了。陆启明答:“我只试过四品及以下的药剂,需要亲自感受过药剂的效果才能算得出来。” 长久的震惊过后,张大延神情忽然徜徉起来。 陆启明被他看的有些发毛,试探问:“师父,你又想到什么了?” 张大延满目憧憬道:“乖徒儿,为师带你去茯苓古地、岳麓书院那些地方把他们的宝贝药剂尝一个遍——哈哈哈那咱们岂不是就轻松知道了他们的宝贝配方?!轻松啊轻松!” 陆启明哭笑不得。 …… ps:今天增补了一些重要设定,有些影响时间。明天的更补字数。 第九十一章 天才的创造 “……这样下去,只需要一年四个月零十天!” 张大延嗬嗬低笑道:“咱们师徒三人,就能坐拥天下——” “的所有药剂配方对吗?”陆启明按了按太阳穴,叹气道,“师父,你还是说一下这药剂的另一半是什么吧。??? ” 陆启明没有贸然作猜测。在他的感觉中,张大延的这支药剂似与他从前炼制的那枚敛息丹有些相像——比如那敛息丹就必须要配合对应的内息运转法诀才会起到作用。 但也只是相像而已,其中仍有十分明显的差异。究竟是什么,陆启明一时想不出。 “好吧。”张大延从幻想中还神归来,拿出了两片树叶。 这不是普通的树叶——叶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金色,泛着水银般的光泽感;叶片薄如蝉翼,是半透明的浅绿色,能清晰看到其中分支、蜿蜒的金线脉络。 陆启明接过来,道:“金蝉柏的叶子……通常是用来记录信息的吧?” “一点儿没错!”张大延笑道:“我在上面安置的,可是一个大奥义境的敛息匿踪术诀。” 术诀?不是阵法?这样的话…… 陆启明怔住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瞬间便想到了张大延这件创造拥有的可怕意义。? 要看 书他第一时间将精神力浸透那枚金蝉柏叶片。 外表天然的树叶之中,隐含着密集而庞大的细节。大奥义境界的术诀被具化为一件精密到了极致的器物,以至于它根本不需要经由人体经脉便能独立存在!而使用者本身在整个过程中只是作为介质存在,根本不需要消耗自身。 这代表着什么? 拥有了这片叶子之后,只要有足够的能量供应,连以陆启明此刻不值一提的修为,就能轻易用出大奥义境的术诀! 而能量已经有了!就是刚刚的药剂! 何等天才的创造!这可是足以动摇整个修行体系的事啊! 陆启明这一次是真正的震惊了。这样的东西,即便是他前世那个各项技艺都繁盛到了极致的世界,都从来没有出现过——设想很早就有了,但根本无人能真正实现。包括他。 陆启明叹服半晌,忽然想到一事,幽幽道:“师父,你制造这个东西,是准备干什么的?” 张大延兴奋道:“咱道院里舒坦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是被他们宝贝得太紧不让进。这下好了——肯定没人能料到咱们能越级使用大奥义的匿踪诀!我以前试过了,根本没一个能发现我的!哈哈哈哈……” 果然……陆启明心悦诚服道:“师父,您真的是天才!” “你也是你也是!”张大延看起来非常享受互相吹捧的过程。 ? 陆启明不由想到,幸好师父是道院的人,否则这件事传出去了实在危险……不,就算是道院也不保险。 虽然陆启明觉得张大延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但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张大延则笑道:“我当然知道啊,但是徒儿,是你高估这件东西了吧?理论上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用各种高级的术诀武诀,但也只是理论上而已。” “像术诀这种东西,境界不到真研究不出来。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捣鼓这大奥义的术诀足足有快五十年呢!” 陆启明眨了眨眼。无论如何,五十年也不至于吧?看来师父果然很不擅长跟对战有关的一切啊…… 张大延继续道:“但是那些境界有了的大人物,要么没有做这东西的必要——保护后辈的东西多种多样不差这一种。要么他们想做也不会做,可能你会说他们可以捉我过去做,但以我对术诀、对境界的悟性——他们给我说得再直白,我也听不懂啊!” “所以,”张大延总结道,“要想达到徒儿你想的那种轰动效果,除非有人既有远超过自己修为的境界,又有本事学会我这么复杂的东西——而且这类的,每一种都不一样。要换其他的,连我也不一定能成。你说这样的人往哪儿找?” 张大延说到最后,语气也略显低落。 这是他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宝贵——否则就不可能特意用梅花殿的瓶子保存。可惜最明白其中局限性的人也是他。 陆启明笑了,道:“我就可以啊。” 张大延一愣,猛然抬头望向他。 …… 陆启明始终认为,自己没有高估,反而是张大延低估了。 在陆启明心中,实则最想做的不是那些越级的高等术诀,而是秘法。 远超自己能力掌控范围的力量,能起到的威胁当然是有,但却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与人对诀时的根本,永远是自己控制自如的东西。 但秘法不同。 比如他们凤族传承记忆中就有诸多神异的秘法,威力惊人,但发动后往往会对使用者造成严重的负荷。尤其是多数保命用的秘法,都走的是极致激发潜力的路子,要么是消耗气血——这些都会对身体造成极大伤害, 如果能用这种方式“固化”秘法,岂不是消除了秘法最大的弊端? 再往深处设想——如能找到某种相通的关键,岂不是能够让天生缺少修行资质的人借助外物踏上修行之路?只要跨过需要肉身资质的阶段,后期的修行就…… “啪!” 张大延一巴掌把那片金蝉柏叶按到了陆启明额头上,得意地大笑起来。 陆启明正在认真考虑各种新设想的可行性,直接被张大延吓了一跳。他无奈地抬手拽了拽叶子——它一贴上眉心位置就直接与之前服用的药剂构成了一个完整循环;纹丝不动。 他看着张大延也在自己脑门上贴了一片树叶,真是不需要镜子他就能想象自己此时的形象如何了。 陆启明有些无力地放下了手,喃喃道:“师父你不觉得这种使用方法……看起来很奇怪吗?” 张大延无辜道:“没办法啊,术诀嘛当然得与识海放得近才像啊!再说,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也没必要炼制成法器隐形什么的。” 陆启明还能说什么? “放心了,不会有人看到的!”张大延大大咧咧一挥手,“咱弄这个本来就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嘛!” “走了走了!有时限的!” 陆启明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张大延拉着飘出了屋子,然后就是眼前景物花成一团极速倒退,并伴随着张大延志得意满地怪笑。 他觉得心情十分复杂。第一次体会到师父的修为压制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遇到这样一位师父——真是奇遇! 陆启明真诚地认为。 …… ps:一更。 第九十二章 灵山阵眼 “小启明,看到北边那片湖了吗?名字简单,就叫‘圆湖’。? ?? ? 再过两三个月,等里面栽的红线莲一开可就更好看了。那时候遍地走的都是你们这些小年轻,小姑娘打扮齐整了就在里面撑一支花船。嘿!到时为师带你过来,相中了哪个姑娘——师父给你们牵线呀!” “师父你……” “哈哈,至于‘师父我’啊,最喜欢的就是湖里那浑身光溜溜的、漂亮白嫩的——”张大延顿了顿,咽了口吐沫接着道:“大芙蓉鱼了!不行,勾起我馋虫了,等会儿咱们回来路上绕过去偷几条……” “偷?” “那是当然咯!院里养来看,一般不许逮——不过没事儿,咱们少捉几条就是了——然后拿回去交与你师兄,让他给咱们清蒸着吃!啧啧那味道美的!启明你也见识过你师兄的厨艺了吧?嗨对了,你师兄要是问起来,千万要记得一口咬定这鱼是咱们买的啊!” “……好。” “啥?!”张大延差点没栽一个跟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厉害毛病。 陆启明微笑。 …… 道院景致殊佳。 各个悬空岛中,以“药草”一系灵气最盛。中洲足称以“珍贵”的名花珍木,在这里却随处得见。师徒二人一路多经由林间走过,清香沁沁,身心都仿佛被洗涤过了。? 偶尔由地势高处向下俯瞰,看到松林苍莽,在风中翻涌如潮汐。 这令人不禁想到,眼前景色辽阔至此,就像没有穷尽一般;而这也只不过是道院诸多悬空岛之一座。道院之大乃至神域之大,可想而知。 阴影忽然覆盖下来。 陆启明回头望去,见到天空中有一座阁楼自两人身后飘来。考虑到神域中正宗的大型势力都有范围内禁空的规定,想必天上这座就是那种需要“接引”才能准入的特殊建筑了。 “这一座,好像是剑阁吧。”张大延眯眼辨认着,又道:“像这样的天上阁楼,岳麓书院也建了个,名字故弄玄虚叫什么‘勾玉阁’,还不是跟着咱们学的?不过差远了,咱们的可以到处飞,他们的能么?” 陆启明暗笑。道院与岳麓书院争那“天下第一院”的名头可是有很久了,无论在大处小处,都非要比较一番不可。这不,今天他已经是第二次从张大延口中听到“岳麓书院”这个名字。 他不由想起在秘境中遇见的那位清雅书生,便出声问道:“师父,你可曾听说过‘荀观’这个人?” “荀观?那必须得听过啊——咱道院与岳麓争了那么多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哪能连最出名的后生都不知道?” 顿了顿,张大延收起调笑的语气,道:“荀观那小子,按年龄修为,仍要算在神域年轻一代里面。但是实际上,他是唯一一个真正介入势力中心的年轻人。在这一层面上——不得不说,咱们道院年轻一代,确实没人比得上荀观。人家可已经是目前岳麓最主要的情报分析了。” “情报分析?”陆启明低声重复了这四个字,想起那日荀观看起来与谢云渡关系很不寻常,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安。 “徒儿快看!”张大延指着天上的楼阁叫道:“漂亮姑娘,徒儿你喜不喜欢?” 从他们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二层有一扇窗子忽地打开,一个白衣人向四周张望。 陆启明看过去一眼,顿时哭笑不得:“师父,那明显是个男子啊!” 阁上之人五官颇为精致,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模样,但看他气质神态,怎么也不至于真的误认为是女子。 那人的视线掠过陆启明二人的位置却没有丝毫停顿,显然并未发现。他迅速环视一周便再次退了回去。 阁楼飞行似慢实快,眨眼间便越过了陆启明二人,消失在了前方视线尽头。 …… 灵山阵眼。张大延要带陆启明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虽说是“阵眼”,但其大小足以与他们路过的那个圆湖媲美。而天地灵气也像是真正的湖水一样,直接凝结成了晶莹纯净的灵液。 阵法、山脉共同汇集了这巨大的灵气之湖,而这些灵气也同样反哺灵山;如此构成圆满的大循环,隐隐契合天地之道,又再次使得其中灵气愈发精萃完美。 这样的地方,如果是寻常人族,修为不够就贸然进来,反而会因过度活跃的灵气而受重伤;不过对于陆启明凤族的体质而言,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张大延传授秘诀道:“咱来这地儿,是第三大的灵山阵眼。前两个看得太严,再小的又不好玩儿,就数这个最有嚼头咯!” 陆启明因为张大延的交代,始终没有使用精神力向外探查。而他们这一路过来,就算有着大奥义境匿踪术诀的遮掩,居然能一个人都没见到,真足以见得张大延对这地方之熟悉了——不知道他之前偷偷来过多少次…… “废话不多说了咱快点儿进去,里面舒服着呢!”张大延拉起陆启明,笑道:“来!风行术——走起!” 青草微斜。师徒二人已消失在了原地。 …… 以前世那个世界天地灵气的匮乏程度,这样的奇观根本没有可能出现。所以,这是陆启明第一次感受浓郁到这种程度的灵气。 灵气;或许应该说是灵液。它的质地非常独特—— 人身处其中,放松下来后,就会被其自然的流动推着飘来飘去,不受重力的约束。但偏偏又丝毫不影响呼吸、说话,仿佛这能够被触摸到的灵液并不存在。矛盾又有趣。 “感觉怎么样?”张大延斜斜地飘荡在陆启明眼前,对他挤眉弄眼,“还等什么,赶快趁机会多吸收些灵气,要被他们发现就得立刻跑路了。” 陆启明道:“师父,我已经在修炼了。” 凤族与龙族的身体,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是其他任何生命都无法比拟的;尤其是像陆启明这样最纯粹的凤族血脉。他刚一接触这些灵液,就感到它们毫无阻滞的流淌过周身,然后迅速被凤衍诀转化为内丹中属于他自己的能量。 如今他早已学会顺着自然之势运转功法,并不会引起外界察觉。 张大延则与大多数人一样,对凤族知之甚少,当即好奇道:“你们修炼的时候难道不用盘膝静坐?不用掐手诀?还能说话啊?” 陆启明笑着一一作答。 …… 陆启明听师父半晌没动静,一抬头忍俊不禁——只见他笑咪咪地闭着眼,呼吸均匀,居然睡着了。 陆启明没有打扰,感知过自己的情况,再估算了时间,心情颇好。 如无意外,在师父说过的匿踪术时限到来之前,他完全能够让修为再次回归小周天。这样一来,他就能够尝试一些传承记忆中的奇特武诀、身法了——那些才是能让凤族天赋发挥到极致的东西。 时间就这样安静流逝。 某一时刻,陆启明与张大延同时睁开眼,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 前方有人。 第九十三章 楚少秋的第二壶酒 这日天气晴好。? ?? ? 阳光与流动的轨迹相融,使灵液晶莹如剖切打磨过宝石。置身透净的灵湖之中,眼前尽是折射出的七彩流光。 美丽,但令人很难看得清远处。 陆启明依稀看到前方有一个身影,正直直向着他们的方向飘来。 悬浮在灵液中以后没有重力的影响,使得大家的身形都完全随着自然流动轨迹移动;比如此刻那身影,在陆启明的方向看过去,就是头朝向他们横着飘过来。 那人身体随着灵湖放松地旋转着,青丝如瀑缓缓铺开,稍微露出一小部分的面部轮廓在湖水中显得十分静美柔和。 是个姑娘吗?这是陆启明的第一想法。 然而下一秒——随着三人的进一步靠近,陆启明彻底怔住:“这姑娘怎么好像没穿衣服?!” 哦,并不是;她其实是有穿一件……陆启明不太好形容。 陆启明感受着越来越近的距离,知道这次是没可能避开了。他与张大延沉重地对视一眼,看来—— 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了! 张大延坏笑着对陆启明先做了一个“加油”的握拳手势,自己则尽力开始往外漂。壹看书 ? 陆启明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张大延的意思是——“要打架的话你要保护师父哦!”——因为这里面情况特殊,他们都不能大幅度调用内力或精神力作战,若是不小心引动天地灵气的话,那可是要连锁反应出大事的。 要打就只能靠武修纯粹**力量的比拼,张大延一个术修可是帮不上忙的。 但问题是这种尴尬场景!陆启明只觉得头痛之极,不由抬手按了按眉心——然而却摸到一片树叶……陆启明咬牙,他都差点忘了师父那“大奥义术诀”的奇葩用法了——好吧,现在他自己的形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完全是五十步笑百步吧?陆启明叹息。 虽然他们二人仗着匿踪术不易被人发现,但那人毕竟也是修为不凡,距离近到一定程度后有哪里不会惊觉? 只见那人猛然抬头望向陆启明与张大延,神情一连两惊。 陆启明嘴角扯了扯。他差不多能猜到,对面这家伙第一惊是惊“身后有人”,第二惊呢恐怕就是——这两人怎么各个头顶片树叶?! 不过此时陆启明倒是稍稍放下心来。 即便那人的脸在陆启明眼中是倒着的,但他还是轻松地与之前见过的那张面孔匹配——这不就是方才天上剑阁中的那个白衣人嘛! 其实陆启明仍然觉得这种场景十分古怪,但只要不是女子就好——这样就不会被追杀了吧?陆启明能感知到这人的修为在大周天巅峰,如果是女子,对此时的他来说可就太危险了…… 陆启明下意识望了一眼自己的师父,果然见他脸上露出失望至极的表情。 ? 陆启明摇了摇头。 那这个人会作何反应呢?考虑到此时情景,陆启明暗想:“希望不是那种性格非常奇怪的人。” 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以这种方式出现的人,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也必须非常奇怪吧? …… 只要是见过楚少秋的人,都会觉得他性格很好。 ——尤其是在长辈们眼里。 楚少秋,年轻俊逸,一表人材;性情纯良,温文尔雅;行事谨慎,落落大方;天赋过人,勤奋努力……总之这是一个可以将世上所有的褒义词都用在他身上的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没有喝酒。 当然,在楚少秋的众多长辈们心中,“少秋当然是从来不喝酒的”——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事实,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楚少秋确实从不喝酒;只可惜他遇见了一位“损友”,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并拥有了丰富多彩的人生。 不过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都是一个小秘密;至少在楚少秋心中,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今天,楚少秋再一次醉眼朦胧地飘荡在这药草系第三大灵山的阵眼灵湖之中。 最初他只是因为一次疗伤的需要,被一位长者特例带来了一次;然而尝过甜头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忍不住隔三岔五就偷溜过来一趟泡一泡这灵湖浴。 楚少秋也知道正常状态的自己肯定做不出这种出格事;不过没关系,站在剑阁的窗户边一口气喝完一壶酒,就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跳下来,然后恰好砸进这灵湖中。完美。 至于会不会被人发现?反正他楚少秋宝贝多,就连法器也不少,到时候…… 等等!被人发现?! 想到这四个字,楚少秋内心就咯噔一声,心跳如鼓,不由自主就开始紧张起来——自己这样做是违反院纪的,要是被人发现可如何是好? 紧接着,楚少秋额头上隐隐冒出冷汗——他想到自己刚才为了舒服居然只穿了一件大白裤衩…… 啊! 楚少秋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胸口郁结之深简直要吐出一口老血。 他抬手覆住眼睛——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一定是被谢云渡那家伙的傻劲儿给传染了!楚少秋咬牙切齿。 楚少秋尽力冷静下来,试图让渐渐清明下来的脑子再快一些恢复正常的思考。 现在的情况是,剑阁早已经飘走大半天了,完全没可能回去。那,直接走出去?也不行,外面显然有高手守护,他不熟悉地形,肯定会被发现的! 一时间,楚少秋进退维谷。 有了! 楚少秋心中灵光一闪,暗道:“再喝壶酒壮壮胆,然后一气呵成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说做就做。楚少秋不管喝没喝酒,都是行动派。 楚少秋立刻就从纳戒中移出了一壶新酒,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很快,他白玉般的皮肤上微微透出红晕,嘴角再次露出“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的飘渺笑意。 他哈哈一笑,酒壶随手一扔,舒舒服服地往后一栽,开始继续享受自己的灵湖浴了。满脸心安理得。 又不知过了多久,楚少秋几乎已经睡着;但身为一个修行者的合格警觉还是让他瞬间醒来,猛然抬头望向前方—— 嗯?两个人?头上的叶子?是什么鬼? 这一刹,虽然楚少秋没想起自己身在何方,但自幼身处危险之中而练就的本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开始判断眼前这两人的可能威胁—— 寒光一闪,剑已在手! …… 第九十四章 再见剑道 下一刻,楚少秋眼前一黑。 他心中大惊——在这种周身全是密集的灵气的情况下,连他也不敢动用武诀联通天地,对面那二人到底是什么手段?! 楚少秋下意识用手一抓,然后就觉头皮一痛,立时呆了——靠为什么是他自己的头发?! 原来是在水里! 是水里的话……楚少秋来不及多想,立刻从纳戒中找出一个玉冠把头发束起。但他心情并不凝重——不过是水下战而已,真以为他楚少秋经历的少么? 然而紧接着楚少秋就忍不住再爆了一次粗口——他的衣服呢?! 这一回,楚少秋花费了足足三秒才想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用第四个一秒的时间飞速把自己的月白色衣袍穿好,才抬头再一次望向对面那二人。 他扫了眼那两人脸上震惊的神情,不屑地想到:“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看着呆呆傻傻的?头上还顶一片树叶?” 这是因为他此刻酒劲儿还没过,否则正常状态的楚大公子一定会羞惭到当场炸裂…… 虽说醉酒不代表失忆,楚少秋早晚都得经历这种可怕的心情;但此时的他,仅仅是闷闷不乐地暗中抱怨自己怎会如此倒霉与人脸对脸碰上? ——实际上他们真的不是倒霉碰上,而是十分幸运地在一个灵湖中恰好错开无数次,直到两个时辰后的现在才终于碰上。 不管怎样,楚大公子此刻心情很不好,需要抒发一下。 于是他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反手将长剑暂时倒收在身后,冷然道:“我乃灵阵守护者,你们两人擅闯灵阵,罪孽深重,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 眼前这个人终于恢复到了陆启明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整齐模样。要?看 ??书 可以直视了。陆启明抬眼打量他。 不得不说,这人冷下脸的时候还确实很有些气势。 单以容貌论,他在陆启明见过的人族之中,足以排得上前三;眉目神采蕴藏,即使面无表情也自有一股高华气质。而若是陆启明没有认错,只一眼过去——他发上玉冠,手中长剑,腰间玉佩,样样都是法器;这还仅仅是表面能看到的。足见其出身不凡。 所以,若他始终保持这一副模样,那么他究竟是不是灵阵守护者这件事,陆启明还真得斟酌一二。 然而! 衣服都不穿在这灵湖里飘来飘去!被人看见了居然好整以暇地穿上衣服还能面不改色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摆造型时扯到了自己的头发这又是为什么?这还不算完他居然还要冒充灵阵守护者? 陆启明此刻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这到底算是什么人啊这!” 陆启明对自己此前的判断心悦诚服。这果真是一个性格非常奇怪的人。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结果这个奇怪的人只用一句话就击倒了陆启明—— 楚少秋忽然绷不住神情一手指着陆启明大笑起来,只听他断断续续道:“你在头上粘一片树叶干什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陆启明:“……” 发生了什么?他居然被一个如此愚蠢的人嘲笑了? 这一刻,陆启明对师父这设计的怨念直接突破天际。?他缓缓转头望向张大延,然后脸色一变。 …… 当听到楚少秋那一句“我乃灵阵守护者”的时候,张大延心中热流涌动,双眼热泪盈眶。 他一下子就兴奋了——同道中人,棋逢对手,怎能不上?! 张大延上前一大步,一拍胸膛,高声喝到:“咄那小子!胆敢在货真价实的真灵阵守护者面前冒充?!” ——陆启明一听师父这开场,头就开始隐隐作痛,右眼皮跳个不停,“下一刻就要玩脱了”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哼,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盯了你小子已经有很久了!”张大延胳膊一抱,冷笑不已,“本来准备放你一马,结果今天你竟然又一次借着剑阁下来,真是屡教不改!” 剑阁?!楚少秋心中一凉——这人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真的? 张大延轻轻松松先用两个字震慑住了楚少秋,然后开始了自己洋洋洒洒的无限展开式演讲。 看着师父激昂澎湃、吐沫横飞、特别有气势的模样,陆启明神情恍惚地想起来——这位可是中洲武院的院长啊!原来师父做中武院长多年真不是白干的,至少着睁着眼说瞎话的口才真是练的…… 当张大延终于忍不住开始吹嘘自己头顶的叶子是多么伟大的划时代作品的时候,楚少秋脸上的怀疑之色一瞬间浓郁到了巅峰。 楚少秋的第二壶酒还没醒,最初又被“剑阁”二字先声夺人,才会认真地听张大延说了这么久。虽然他慢了好多拍,但终究是反应过来了,心中立刻大怒。 他隐约感到头正晕乎着的自己可能说不过他们,便再次化身行动派—— 楚少秋“唰”一下亮出长剑,衣袂翻飞地向张大延冲过去,叫道:“废话少说!看剑!” “糟糕!”张大延怪叫一声,伸直胳膊捞起陆启明就丢了过去,长声大笑道:“臭小子当老夫怕你吗!看我徒儿!” 陆启明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去,倒抽一口冷气,仰天长叹道:“师父!你对我的信心到底何在啊?!” 妈的,对面那个再蠢也是个巅峰的大周天——而他陆启明现在修为连小周天都没恢复到好不好? 张大延叫道:“徒儿放心!这小子**力量比你差远了!快揍他!揍他个满地找牙!” 陆启明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极其艰难地侧身险险避过,欲哭无泪:“但这是在水里啊!” 灵液凝聚的湖那也一样是水啊…… 张大延一呆,恍然大悟道:“也对哦,徒儿你是天上飞的,进了水里确实不太好打吧?” 陆启明怒:“什么叫‘天上飞的’?!” 张大延嘿嘿陪笑。 楚少秋冷然道:“什么鬼!看剑!” …… 在被师父随手推出去、可他居然没能力反抗的时候,陆启明就知道事情大条了——因为张大延真的只是随手一推。 一个术修、玩闹性质的随手一推,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可他居然不能控制身体!恐怕直到他飞出去的那一刻,张大延还以为是他自愿过去的呢…… 在水中,凤族居然会被压制到这种程度? 陆启明体验了这么久凤族血脉的便利,终于在这一天被其坑了一次狠的。刚刚他们都是顺着水流漂,才让陆启明没有察觉到“水”对凤族身体的可怕阻力——不,这还叫“阻力”么?简直就是“封印”吧? 陆启明只能庆幸在灵湖中对方也不敢动用修为,否则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面对面了这一会儿,陆启明也隐约意识到这白衣青年的状态似有些不对;那么讲道理肯定是没可能了。 至于张大延所说的这人力量差,更是无稽之谈——陆启明感知力又不差,刚靠近就知道了这人可以说是他见过**力量最强的人族之一了——至少比谢云渡强。就算与他凤族的身体比,也只差一线而已。 剑法也极不凡——以陆启明在剑道上的眼力,只凭那两剑就足以判断,这人的剑道修为比起谢云渡也绝不会弱。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若不是修为还没有破入奥义境,恐怕早已名扬神域了吧?当然也可能确实是这样,只是陆启明不知道。 总之要想在水中应对这么难对付的对手,初修习的刀道已是不够。 只能再用一次剑了。 陆启明在心中道了句告罪,取出了青玉坠中唯一的一柄剑。 第九十五章 甘心不甘心 剑身通体玄青,气势深重而有古意。? ? 形与势合,剑意自发;这样的剑,当为世间名-器。而陆启明却并不知晓此剑之名,因为它的主人不是他。 这是韩秉坤的剑。 去年那日身在暮途,他借韩秉坤的洞府和遗赠渡过危机,虽府主韩秉坤此前便早已故去,但之于陆启明的恩情没有差别。陆启明将此剑随身携带,并无不敬之意,而是为了日后有缘遇到韩氏门人完好归还。 不仅仅是这柄剑,包括功法、幽泉镜乃至陆启明由乱刻推演而出的无生剑,他都要一并整理后传给韩秉坤的亲人后代。 洞府之物本该留待有缘人自取,许多人视之天经地义。至于归还?这世上确实没有这种规矩,但他陆启明有。 当然,归还的时机与对象,陆启明自会谨慎,不可能将这一桩善缘误出恶果。 所以如无意外,陆启明无心动用这柄剑;但显然,此刻就是那“意外”了。 …… 陆启明右手握住剑柄的那一刹,就用最快的速度点刺向虚空中某一处。 ——然而由于凤族水下战的先天弱势,纵使陆启明确实用了最快的速度,但剑尖还是以肉眼可见的缓慢进度移动过去——没错,对于他们这等高手而言,凡人的“肉眼可见”真的算是极端缓慢了。? ? 楚少秋都愣了,发觉并不是陆启明在故弄玄虚之后,顿时哈哈大笑:“这样的慢剑也想档我——嗯?!” 只见陆启明的剑尖本是刺入了一处毫无意义的空处,可是就在下一瞬楚少秋剑法自然变幻时,竟恰好被陆启明的剑卡在了紧要处—— 两柄剑相触,剑尖正抵上另一柄的侧面中央;看上去就像是楚少秋主动把自己剑法破绽送上去的一般。而陆启明虽然在水下身法不便,但本身力量未失,直接借助剑身相撞,反而让楚少秋先吃了一小亏。 正常的天才一般都会下意识否认对手,会认定陆启明这一剑是巧合;但楚少秋他就不是正常的天才。 不论楚少秋醉没醉酒,他都是那样擅长发现别人的优点。于是他立刻一脸钦佩道:“厉害!我就使不出这么慢的剑!” 陆启明:“……” 以为他想吗?嫌慢,那敢在外面试试么? 然而楚少秋还没有说完呢,他只不过断句断错了。 只听楚少秋继续道:“重点是,你这一剑慢成这样,竟然还能提前破了我用出的‘越秀剑法’第二式,真是太了不起了!” 陆启明一边挑时机用慢剑与楚少秋对着,一边暗道:“叫做‘越秀剑法’吗?挺不错的,不过女子气很重。壹看书 ?”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楚少秋继续道:“这越秀剑法可是我娘亲自创的,高明的很——它本身就是以破绽少、而且这第二式还是以‘让敌人眼花缭乱分不清虚实’著称的。结果你用这么慢的基础招式居然也能破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在这一招至少两变之前就猜出了之后的变法,甚至还应该根据我的速度力道还有周围的环境做了极其精准的推演,要不然你没可能破掉!只凭这一剑,你在剑道上的修为就绝对不凡,而且眼力更是我所见之人中……” 陆启明听得眉角直跳。 毕竟都是修行者,说“慢”也是比较而言的。就算陆启明在水里再慢,有楚少秋说这一通话的时间,陆启明也已经与他直接相交了十数招了,结果呢——楚少秋连第一招还没夸完呢…… 没办法。楚少秋喝了酒之后,话他就是这么多。平日里见了他多半只会道一声“好”,但现在他得让“好到哪儿”都给人清清楚楚地解释一遍。 末了他终于以一句话结束了夸奖:“所以我要认真了!”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见他没准备从很久之前的第二剑继续分析,有些放心。其实他倒是很愿意这人托大,以为他是瞎蒙的,这样多轻松啊。但现在……陆启明叹了口气,望了遥远的张大延,扬声道:“师父,帮忙!” 张大延紧张道:“什么忙!为师打架怕拖徒儿你后腿啊!” 陆启明道:“……我在这里移动太不方便,师父你帮忙拉我一把。” 张大延放心了:“好,没问题!看我的!” 半晌。陆启明再叹气:“师父劳驾您快点儿行吗?”说这话的时候,陆启明已经被水流推得离楚少秋愈发近,根本无法施展,只能勉强封住他的剑招。 张大延也着急啊,但他一边拨水一边艰难道:“为师术修,腿短啊!” 陆启明默然无语。 不过张大延也没夸张,术修的身体抛弃力量而追求对天地五行的通透;即便张大延已经有奥义境的修为,但遇上了下力气的活也一样……但至少张大延还能保持正常人类能在水里扑腾出来的力度,总比陆启明这个凤族动手指都费力的强一些。 聊胜于无;没想到今天他也当了一回那个“无”字。所以在这种境地下自己居然没有被对面那个人一剑挑翻,陆启明都不得不十分佩服自己——快一百年都没练剑了——这可真不是夸张,还确实是快一百年了,他竟还能有这么高的境界眼力…… “其实你还是不甘心吧!” 陆启明笑意微滞。 …… 不知怎的。可能是灵湖中的光线太晃眼;在这一个瞬间,陆启明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师妹的脸。 “其实你还是不甘心吧!”她说。 他从来没有一次像那天一样,看到小师妹用那样冷漠而讥讽的眼神看着他。 甘心吗?号称以一人之力引领举世剑道跨越五百年的剑修? 甘心吗?看那些往日尊你为师的人们因恨你抛弃剑道而前赴后继地来杀你? 甘心吗?将百年心血倾注在丹器阵法等等这些小道之上。那些赞誉对你来说难道不是莫大的讽刺吗? 奇怪的是,小师妹分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却能从她坚冷如寒冰的眼睛中读到一切。 她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七师兄,既然不甘心,你。” 那一刻她冷漠的神情蓦然如面具破碎,她哽咽地仰望着他:“你,为何还要做?” 因为什么呢? 其实答案很简单,聪慧如小师妹也定然是知道的。 因为他做不到绝情绝义,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洒脱。世事想要求得万全,何其难。 …… 这时陆启明感到有人将他向后拉去。灵湖中流光溢彩,映得他眼前明亮无比,再无前世烟云之微痕,只看得清对面划过来的那道剑芒。 陆启明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某一式熟悉剑法使出的最佳时机,不假思索借水流势侧过剑锋。 有一剑出宛若天成。 任谁见也断然无法相信此剑竟出自一剑道断绝百年之人。 陆启明自己也是不信的。 身后张大延鼓掌鼓得啪啪作响,叫好道:“徒儿威武!” 陆启明莞尔。 第九十六章 碧海潮生 楚少秋眼睛一亮。??壹??看书 这是陆启明自出手以来,第一次用到的一式完整剑法。 任何剑法都脱胎于基础剑式,但二者的威力却绝不会因此等同。只有初学者才比拼招式,而高明的剑修重道重心——这便需要真正的剑法了。 如果有一剑能做到意境充盈并以此御敌,那它便是剑法。楚少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剑。 极干净的一剑。 分明身处温暖的灵湖之中,楚少秋忽然感受到了寒意。这寒意并不凛冽,甚至可说轻如薄纱,却莫名能覆身透骨。 楚少秋能分辨出来,这一式本就该是慢剑。重而慢的剑有很多,而像这样轻而慢的剑他则是第一次见。 ——可偏偏他又觉得重。并非是对方的剑重,而是他自己的。 此乃滞敌之剑。 楚少秋眉宇间有凝重之色,手腕一转,身前立时幻化出剑影无数,一丝一缕地消解着陆启明的那剑。如此慢剑,破解却需要耗费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力。 在剑道修行至楚少秋这等高度时,“意境”二字实已不再是最看重的。更高的层次,当属“分寸”二字;这才是最让楚少秋心悦诚服之处。 于是楚少秋诚恳道:“真好。请教剑法之名?” 陆启明答:“霜驻。” 楚少秋点头,轻声道:“领教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十分正常;但如果说话的人是楚少秋…… 陆启明莫名其妙地看了楚少秋一眼,心中好生不习惯——这人怎么又变得这般符合长相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完,便见楚少秋表情已变了,慢慢地笑起来…… 楚少秋其实也是当得起“武痴”称号的那类人,即便此刻他是醉酒状态,对陆启明那一式“霜驻”的分析也能于刹那呈现在心中,然后谈兴大起。? 电光火石之间,楚少秋赫然已经打好了腹稿,只差照着念了。所以他笑着开口道:“这‘霜驻’是自你今天出手以来,我第一次见你用的一式完整剑法。我们都知道任何剑法都脱胎于基础剑式,但二者的威力却绝不会因此等同……” 陆启明心里咯噔一声,腹诽着“这人又来了!”,以最快的速度打断道:“还有更好的。” 楚少秋想了想,果然停下来,道:“那我等着。” 陆启明舒了口气,一边与楚少秋对着招,一边侧头道:“师父,帮忙往左两米。” 然后他就看到张大延往左奋力游了一段距离…… 陆启明无语问苍天,喃喃道:“师父,麻烦把我往左拽一下。” 张大延恍然大悟:“哦!” “……师父!我是说两米,你这是一米好不好?” “噫徒儿你怎么估算得那么准的?厉害!” “师父你……好了好了——现在已经过了……师父!请停下来谢谢!……唉。” 张大延表示很无辜。 楚少秋懵懵地道:“这是搞的什么鬼?你自己不会动吗!” 陆启明头已经够大了,这人还来火上浇油。他凉凉看过去一眼,道:“关你何事。” 楚少秋诚实道:“我看着着急啊!要不要我来帮忙?” “……” 还能有比今天这场更异常的打斗吗?陆启明觉得没有了。 …… 默契是可以培养的。比如某一次张大延终于把陆启明摆到了一个极好的位置。陆启明深感欣慰,连忙抓住时机再用一式。 他这一剑在张大延看来与那式“霜驻”差不多,都是横剑一类;而在楚少秋眼中却截然不同。 楚少秋立刻道:“这个,我看着眼熟。” 陆启明微微一笑,也不意外。 他这一剑,与谢云渡那桃山六曲之“不度千秋事”,形神皆似七成。他在秘境中见谢云渡用过便记得,此时情境正合适,稍一调整便顺手用了。 “桃山六曲么?我也会。”楚少秋右手前递,剑势转为细碎飞散,笑道:“看我这招‘不坠半吊钱’!” 这并非楚少秋目前最让陆启明惊艳的一剑,却是让陆启明惊讶的一剑。 剑法剑诀纵然相同,但不同的人使出来也是带了性格的。但楚少秋这一式桃山第四曲,却分明与那日谢云渡的惫懒气儿丝毫不差。若说两人不认识,陆启明是如何也不信的。 也在情理之中。想来,以眼前这白袍青年如此神奇的性格,恐怕也只有谢云渡这类型的能与他凑到一块儿去。陆启明心中虽有猜测,但并未直接相问;毕竟他与谢云渡相识的时机太特殊。 不过有谢云渡的关系,陆启明无形中也对楚少秋看顺眼了许多。 …… “霜驻!”一声轻喝。 幽光落水堑,净色在霜枝。剑影再现。 ——可这却并非出自陆启明之手,而是楚少秋。 陆启明眉峰微挑,笑着点头,并不吝赞叹:“用的很好啊。” “谢了!”楚少秋笑,颇有几分自得。 仅见过一遍的招式,就能直接用出来,可不是模样相似就行了的。天分,眼力,功底——缺了哪一样都不行。前生今世,能勉强做到这一点的人陆启明见过也有很多,但能做到像楚少秋这样好的,却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只可惜,太像了。陆启明微觉遗憾。 就如同楚少秋用的桃山第四曲,真就仿佛谢云渡亲临。他模仿陆启明的这一剑“霜驻”虽然生疏了些,但还是一个毛病——太像。“化对手剑法为己用”才是上乘,而楚少秋用的完全是别人的剑,没有他自己的心意。 不过即便这样,他也确实是当世罕见的剑道奇才了。 陆启明看楚少秋得意的模样,忽然也起了玩心,笑道:“看我的。” 虽然凤族在水中天然劣势,但有这么久陆启明也能摸到些诀窍。他顺势一转手腕,斜斜划去两剑,笑着问他:“你刚刚未说——这又是你‘越秀’的第几式?” 方才,楚少秋正是以此法解了他的“霜驻”。 这本是楚少秋练熟的剑法,又哪有认不出的? “是第四式,花宴。”楚少秋下意识回答,转又迟疑道:“简化版?” 既有“花宴”之名,便是繁盛艳丽的剑法,怎会像陆启明这般两剑就结束?但很快楚少秋自己就否决了先前的论断。他有些羡慕地望了陆启明一眼,叹道:“是花宴,真正的花宴。你做到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看来他自己也是清楚的。陆启明想。 “不过,我娘说了,既然我能学得像,也没什么不好。那就尽力学的更多。等阅尽天下剑法,自然也成一家。”楚少秋神情自如,转而勾唇道:“所以你快让我多见识几招,看谁能学到谁更多!” 陆启明笑道:“我倒没意见,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用了。”说着,他出手又是一式“花宴”。 “小看我?”楚少秋冷哼一声,道:“看你在水里被限制成这样,若我还赢不了你,我楚少秋就改随我娘的姓。” 原来叫楚少秋啊。陆启明点头,然后道:“一听你这话我就知道,令堂一定也姓楚吧?” 楚少秋身形往前一栽,狼狈道:“能不拆台?” 陆启明道:“你早说啊。” 楚少秋翻了个大白眼。 …… 很久之后。 楚少秋实在拿陆启明没办法,黑着一张脸道:“你一前辈高人,居然还真不让让我啊?” 陆启明莫名其妙:“你是如何误以为我是什么‘前辈’的?” 楚少秋道:“还装!” 陆启明叹气:“随便你怎么想吧,以后后悔可不要怪我。” 张大延在一边捂着嘴窃笑。 “既然如此,”楚少秋肃容道,“那我只好出大招了!” 陆启明笑:“哦?” 楚少秋在灵湖中远比陆启明二人自如得多,他身形一转飘然向后,手中剑势大开大阖,当空的每一剑都仿若具有独特的气韵神机。他仍未动一丝内力,却仍能引动湖水暗流蛰伏,蓄势待发。 此剑应有龙气。 陆启明脸色微变,惊道:“你做什么!快停手!”他倒是想阻止,可凤族在水中的行动能力根本来不及过去。 楚少秋大笑:“这一剑名‘碧海潮生’。怎样,怕了吗!” 陆启明没理他。他感受着灵湖中波涛渐盛,长叹一声,然后扭头对张大延道:“师父准备,是时候跑路了。” 他话音刚落,三人就同时听到有暴喝声从外面传进来:“何人擅闯灵阵——”余音绕梁。 楚少秋一呆,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脸色变来变去。 张大延拽着陆启明奋力划水。 陆启明摇了摇头,望向另一边道:“楚少秋。” 楚少秋神情恍惚地站着,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神情恍惚地转过去对上目光。 陆启明招手道:“罪魁祸首快来帮忙啊。” 楚少秋忽然脸色爆红,猛的鞠了一躬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给前辈们添麻烦了!” 陆启明:“……” 这人又在搞什么?!陆启明扶额。他果真还是不够了解楚少秋,若是谢云渡人在这里,当下肯定捶地狂笑说“这是他酒醒了”。 陆启明叹,总结道:“废话少说,武修快上。” 楚少秋乖巧应道:“是。” 这直接惊的陆启明又多看了他一眼。 …… 第九十七章 阆风 时间是傍晚了。? ? 落日余晖,景物万千都镀上一层柔光。 陆启明斜躺在一株古松上,指间夹着一片金蝉柏的叶子。他微微抬手,映着昏黄的光线仔细端详着记录了术诀的金线纹理。 没错,它终于能从眉心上取下来了;陆启明十分欣慰,下定决心以后轮到他炼制的时候,说什么也要换一种用法,把师父的奇特审美纠正回来。 说起师父。 陆启明坐着身子,低头望过去——在不远处的圆湖中,有一个正扑腾着捕捉大芙蓉鱼的圆胖身影。陆启明只能叹服:“师父他老人家还真是活力四射啊。” 他回想着之前的过程,暗道:“看来师父在道院也是有大人物照顾的了。” 陆启明的情况有些特殊,所以在感知方面远比同境界的修行者灵敏。他很清楚——哪里是他们三人摆脱了追捕?事实应该是后面那些人看清了他们的形貌之后主动放弃了才对。 楚少秋就不必说了,一看就是十分有来头的;但从灵湖出来不久楚少秋就与他们分开了。这种情况下张大延与陆启明仍安然无事,就说明两边——无论是楚少秋还是张大延,都属于那种“抓住了也不能欺负”型的惯犯。 这样才对嘛,陆启明点头。道院的分院可没几个,以师父这样性格的人居然能坐稳“分院院长”这个肥差,显然有别的原因。 看到张大延熟练地从纳戒中取出几个大鱼缸,然后熟练地把芙蓉鱼一条条装进去,陆启明知道这是可以回去了。 他站起身,足尖在枝上轻轻一点,身子便顺着清风飘然而下,在空中枝叶间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无声落在了张大延身边。? ? 张大延感觉到他根本没用内力,啧啧称奇:“凤族的轻功真是方便啊。徒儿,你们都特喜欢走树上吧?” 陆启明噎了一下,果断转移话题道:“师父你认识那个楚少秋吗?” 张大延道:“就那白裤衩小子?” 陆启明无奈:“师父别闹!” 他犹记得不久前张大延用这个称呼喊楚少秋时,那个人一瞬间的表情真是完美诠释了“生无可恋”这个词,一副遭遇人生惨重挫折的模样——恐怕这就是直接导致楚少秋不惜用上两个法器也要立刻逃之夭夭的原因了。 “好多法器,真有钱啊!”张大延咂舌,哈哈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那小子就是传说中‘九阴双煞’的那个倒霉儿子了!” “九阴双煞……”陆启明一扯嘴角,无语道:“好夸张的称号。没听说过。” 张大延大奇:“你居然没听说过?!”想了想,他有些恍然,试探道:“那我换个说法——阆风侠侣呢?” 陆启明在传承记忆中找了一遍,居然还真有。 这世上无宗无派的散修有很多,归元境的强者也不算少;但归元境的散修可是只有两个——而这两人还居然是对夫妻——便是鼎鼎有名的“阆风侠侣”了。 在凤族传承记忆中的阆风侠侣,可是出了名的潇洒之人。快意恩仇,逍遥四方,见不正则正之,遇不平则平之。夫妻二人都当得“侠”一字,恍若神仙中人,是故二人以“阆风”为号,也无人敢有非论。? ? 但这一对何时生了个儿子?这便罢了,凤族传承记忆中的八卦消息向来成百年地延迟;但他们的称号何时变成了古怪的“九阴双煞”…… 陆启明这样问了,张大延顿时一脸倾佩,道:“我早听说过你们凤族特实诚特高尚,看来果然如此!”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怎么了?”他怎么听着这不太像好话…… 张大延道:“人家那一对夫妻与你们凤族关系可不怎么样,结果你们自己族内居然也不趁机多诽谤他们一下?还居然给夸得像朵花儿似的?” 好吧。 陆启明直接问重点:“有仇?” “那倒没有,只是听说脾气不太对……” 陆启明点头道:“没仇就行。”他一向要求不高。 “哎徒儿,这你们凤族自个儿的事你怎么问起我来了?”张大延忽然反应过来。 陆启明微一耸肩,道:“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啊。没事师父你继续讲,比如他们是不是忽然性格大变什么的?” “没有的事。”张大延摆手,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那几个不要脸的势力仗着人多欺负人家,结果被人家反杀了个痛快。因了那次围杀发生在九阴玄涧,后来好事的人就给他们夫妻安了个‘九阴双煞’的称号——不过他们本人好像也还挺满意这称号的,所以这些年倒是这个称号用得比原来的‘阆风’多了。” 陆启明眨了眨眼——看来凤族的性情还真的……因为这件大事他也在传承记忆中找到了。既如此,那就确实不是因时间延迟才没更名为“九阴双煞”了,而是真的因为人品好? 九阴玄涧那一战,距今有三百多年。乍听来很长,但三百年前对于神域中人,仍算是一件相当热乎的“近期大事”。 不过是俗套的“杀人夺宝”,也同样有一个“大反转”的俗套结局。 像阆风他们的性格,是典型的朋友多也仇人多的类型,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稀奇。不过九阴玄涧那一场,牵扯势力之广、人命之多,纵以“衍纪”观,也是极为罕见,所以才值得被凤族一记。 陆启明看凤族的评价,阆风根本毫无过错,杀也杀得有理,整件事完全是另一方的卑劣贪念。虽然也有个别灵盟势力牵扯其中,但他们想找凤族搬救兵时,凤族根本懒得搭理——丢人、掉价。 目前的一切迹象,都让陆启明感到凤族的行事风格还算合他的胃口。那么,凤族关于自己与母亲凤泠如的态度……又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前后矛盾之处太多。 他现在知道的信息仍太有限。 如何寻一个有效又稳妥的方法呢?陆启明沉思。 即使在神域,凤族对于大多数人仍是神秘的存在。就像师父张大延,他显然在道院也是有门路有地位的,但还是对凤族知之甚少,绝大多数都只是道听途说。 谢云渡,可谓生死之交。但是桃山对此时的他来说太远也太难入,暂时没有可能。 其实有一位——那个以小女孩形象出现的宇文暄。她是最有可能知道一切的人,但她却始终不提一字。这已是她表达的态度了。 那么,还有谁? 陆启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今天刚认识的那个人。 楚少秋,他有可能吗? …… 张大延没有注意到陆启明短暂的出神,继续道:“那阆风夫妻二人暂且不提,只说那小子一个,就已经非常有趣了。” 陆启明笑道:“刚刚已经看出来了。” “不只呢。他这些年不怎么出名,最有名的是他小时候那段时间。”张大延好像在讲故事。 陆启明也确实对楚少秋很有兴趣,便顺着问下去。 张大延好笑道:“他也不知是属于什么体质,明明爹娘都是那么强悍的人,但从小多灾多难的——就算跟他爹娘时刻带在一起,也会莫名其妙地就忽然走丢被人劫走绑架什么的;当然,一个人出去更惨……人家阆风夫妇从来都是出了名的风流潇洒,可是自从生了个楚少秋之后,就常年奔波在到处救儿子的路上——后来终于忍无可忍,就把那小子往咱们道院一丢,夫妻俩继续逍遥快活去了!说来也真是怪,他这么多年一直呆在道院,只要不出去,还真就没那么多倒霉事了。” 陆启明摸了摸下巴,想象着楚少秋与号称“每月被追杀一次”的谢云渡相结合的神奇效果…… 师徒二人简单聊着走着。风露谷近在眼前。 张大延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天这么晚了,就住在道院吧,一会儿叫上小恪也好讨论些药理。” 陆启明点头,好在他在来之前已经给小笛子她们留了字条。等等,他到底是为什么过来道院来着…… 他摇头一笑,道:“师父,我今天过来还有另一件事。” 术修。竟险些忘了。 …… “居然是凤族。” 楚少秋离开后其实并未走远,而是用了另一件匿踪的法器在二人后面缀着。只是望见风露谷后,他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禁忌,未再靠近。 他思忖片刻,就近寻了处视角极佳的位置,盘膝坐下,静息修行。 第九十八章 风露夜色 “什么?!小周天的是术修?!徒儿你怎么不早说!” 都已经回屋很久了,中间甚至还和诸葛恪解释了半天大芙蓉鱼的来历。? ?谁知这会儿,陆启明正向张大延请教着一个炼药方面的问题,却见他忽然跳起来吼了这样一句…… 陆启明一时无语。 他刚刚还在想师父不愧是活了这么久见惯大风大浪的人,表现得那般淡定,果然是唐绯那种年轻女子不能比的;结果呢,原来只是反应慢? 陆启明提醒道:“师父,我之前说的,就是术修。” 张大延须发皆张了好久,吐了口气喃喃道:“你们凤族!果真天赋异禀!”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其实我觉得,正式修行前精神力足够到小周天的,应该有不少吧。” 张大延揪了揪胡须,感到脑袋灵光一闪。他道:“是了,我又忘记算你们那边的了——你们凤族和龙族,生出来就是小周天,确实是非常不少……还有一些血脉厉害的妖族,能达到这个程度也不稀奇。天生地养的那些种灵物,也有一诞生灵智就直接所向披靡的……不过我们人族嘛,我还真没听说过。” 张大延又咦道:“那这么看来,灵族妖族修炼术修岂不都是天赋顶破天了嘛?怎么除了你没见你们修?” 陆启明无奈一笑,先给他解释了自己术修连跨四境但对身体也没什么增益的事实,又补充道:“其实我们的修行,表面看上去更偏向武修,实际上应该算是武修术修的结合。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结丹的过程需要融合识海,想修炼也没办法。” 张大延道:“那你怎么可以?” 陆启明道:“对啊,好奇怪啊。” “……” “好吧咱们说正事。”张大延轻咳一声,语重深长道:“徒儿啊,你敛息术高明也不能这样用啊。??? ?? ?? 要看?书 ” 陆启明挑眉,“很容易被人发现吗?不会吧?”他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 “不不不,”张大延连连摆手,纠正道:“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你用得太过了。你看,为师好歹也是一奥义境,这样也看不透你境界,反而不妥。万一你被误认为是大高手也是很危险的事——比如刚刚那楚少秋不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陆启明笑道:“我以前想过这个问题。我也发现凤族的敛息术绝对了些,要么全收,要么全放,没有用一半的说法。所以术修就是解决办法了,我对外只展露术修的修为……” “等等。”张大延忽打断道。 陆启明停下来看他。 张大延道:“我说的本来就是你术修的修为。听你的意思,你就压根儿没用敛息术?” 陆启明一怔,道:“我只刚建了奠基阵法,尚未学过术诀。” 张大延沉吟片刻,问他:“你从前有没有服用过让精神力蜕变的天材地宝那些?” 红莲业火虽不是能服用的东西,但结果与张大延说的相差不大。于是陆启明道:“算是有吧。” “这就对了。”顿了顿,张大延又道:“不,这也不至于。这样徒儿,咱们两个到外面试一下。” …… 已经是晚上了。 张大延随手打了个响指,同一时刻,他手上蓦然出现一团橙色的球形火焰,在夜空下十分明亮。若不是因为那显眼的亮度和炙热的温度,倒更像是他顶了一颗圆圆的柑橘,而非火焰。 高温并不会伤到术诀的施用者。张大延把橙色火球在手里抛来抛去,看着它道:“这算是术诀中最简单的一种了。只要是能感应到火元力的,即使是术生也能施用。启明,你先按照我说的试一个。” 术诀的施用,需要修行者先对对应的五行元力建立联系,然后以精神力收束之,并在识海以奠基阵法为基础暂时构建术诀对应的小阵法。??? 种种要求,毋需时机契合恰当才能成功。 凤族身体本就与火元力亲近,再有丹道的底子,张大延话音刚落,陆启明指间便亮起了一枚鲜红的火团,颜色极艳。 “你这个好看!”张大延当即赞道。 陆启明眼神则有些复杂。以他现在的修为远远不足以唤起红莲业火,但其规则却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即使只是普通的凡火,也竟带上了丝红莲的模样。 陆启明忽然把它散去,道:“师父,换用水系的术诀试验吧。火系恐怕不准。” “也行。”张大延点头。他没有多想——毕竟凤族嘛,与火有关的术诀肯定会威力倍增,不具代表性。 他很快将一种命名为“冰菱”的简单术诀教给陆启明,然后道:“启明,咱们用刚刚约定好的力量同时撞上去,看结果如何。” 陆启明点头。 同样的术诀,同样的力量,这样的对比自然能够分辨出精神力的本质区别。 空气中有细微的灵气波动,水元力无声凝结为左右两枚冰菱。 静止到极速只需一瞬间,两枚冰菱相接。 许是凤族对五行的天然亲和,陆启明用出的术诀颜色总会鲜艳些,呈现出澄净的水蓝色。 僵持片刻,最先溃解的竟是张大延的那枚;而水蓝色的冰菱突破屏障继续前行的一段距离后,也自行消散了。 张大延并没有太过吃惊。毕竟在自家徒儿“不是人族”的前提下,发生什么他都能勉强接受。 两人方才都在用精神力时刻感知着其中变化。张大延当先开口下了个定论:“强度和爆发力极强,但稳定性较差。” 陆启明点头。涅槃时诡异出现的红莲业火乱得可不只是那些人的计划,他的境界更乱。前世的记忆、自身领悟、宇文暄灌顶一样的五行传承,还有最后化解红莲之劫的神异情景……这一切直接导致了他境界极乱。 他提前触及了更高层面——甚至足以说了解极深。但前生今生是两种相反的修行观,而且他本身也在中间存在境界断层。所以连陆启明自己也很难说自己究竟处于何等境界。 比如刚刚的一幕,说明陆启明精神力的强度是超过小奥义境的,但是稳定性远远不如。 张大延道:“这样的话,你以后倒适合走强攻的路子。” 从晋入小周天之后,就要选择细节一些的发展方向了。这与武修们选择剑道还是刀道、选择兵器还是体修等等是差不多的。 术修的战斗方面,笼统可以划分为“强攻”和“控制”两个大范围。 陆启明则道:“我在考虑一下。”他总觉得自己很容易陷入被围攻的状态,这样的话,或许还是控制系比较实用? 张大延瞪眼道:“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稳定不好可以提升啊。而且,”陆启明提醒他道:“稳定性不高,这一点是与师父你这位奥义境强者比的啊。” 张大延一愣,喃喃:“对啊,你现在才小周……”他忽然一拍手,叫道:“这样的话,徒儿你岂不是可以尝试闯闯大周天这个‘天人堑’?!” 小周天挑战大周天,这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上没有人完成过的越级战,才会被称为“天人堑”。古往今来天才何其多,却从没有一人能做到,可见难度。 陆启明道:“还是不够。何况我觉得没有必要,我自己修到大周天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越级呢。” 张大延苦思冥想了半天,竟发现真的没什么好反驳的。他无力道:“好歹也是个历史记录?” 陆启明摇头,微微苦笑:“我需要考虑的是另一件事。我有种预感,我术修的修为也会极难提升了。” 精神力品质上的优势自不必说,但缺陷也显而易见:必将耗费更多的努力才能提高。 他现在修为不过小周天,强度上居然能高于奥义境——好处不可能全部由他占——可想而知,他精神力提高、积累的难度也是高于奥义境的了。 “启明,你自己约摸一下,小周初是你目前的极限了么?”张大延忽道。 陆启明道:“还没。至少中阶。” “那还急什么,咱先继续升级——不过得等等,明天我去给你找个更好的。” “更好的?”陆启明有些好奇,问:“是奠基阵法吗?” 张大延点头,“阵法,术诀,还有观想图——特别是观想图,重要着呢。我明天去找我姥姥,她老人家好东西多。” 陆启明顿时被呛了一口。 张大延关心道:“徒儿你怎么了?” 陆启明幽幽地说:“没事,谢谢师父。” …… 今夜的星空好似格外明亮。 风露谷有草木灵秀,溪水潺潺经过缓坡。天高野阔,霁月清风应如是。 张大延袖子一挥,作为小奥义的大术修,他轻轻松松平底起了个台面作桌子。然后从纳戒中拔出来三个大竹藤椅。 陆启明扶额:“师父你都往纳戒里放了什么啊……” 然后他淡定地从青玉坠移出一座高大的落地莲花灯摆一旁,又施施然取出一整套茶具开始泡茶。 张大延在一旁笑个不停。 负责做饭而发型永不乱的诸葛恪迈着均匀的步子走来走去,把新鲜出炉的菜摆上。 修行者的速度就是这么快;只见几串残影飘过,等消散时再看——桌子已经摆得满满地,诸葛恪已然在藤椅上正襟危坐等着他们俩了。 忽略那每一片菜完全相同的厚薄尺寸,诸葛恪真是好厨艺!色香味俱全,清芬宜人,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然而…… 张大延小声问:“小恪,鱼呢?” 诸葛恪道:“鱼?我养起来了。师父师弟还有别的建议吗?” 陆启明与张大延对视一眼,齐声道:“没。” 诸葛恪微微一笑:“来,趁热吃。” …… 第九十九章 大五行图 同一片夜空之下;中洲。? 武院有处新景,虽刚建成不久,但已颇有名气。取得名字也有趣,叫做“九家停云”。 这是依山势打造的九座院落。 由山间青石径上去走正门,看起来都是常见的那类前置了园景的独立院子,虽样貌雅致讲究,却也并不出奇。但若是站在文藏的主山往这边望,便能看见每栋三层小楼都有一部分是伸展在峭壁之外。云烟掩映,宛若空中楼阁。 “九家停云”刚一建成,便是武院许多老师极心怡的住所,可惜他们既在武院多年,自然早有了自己的院子。这本就是特意建给新加入的老师们的,其余纵然喜欢,也不好相占。 今夜里,九家灯亮其二——第一家属于叶醉,第二家属于唐绯。 山中清静。第一座院子的院门吱呀打开,一个提着盏雕花灯笼的身影走出来。是小笛子。 她与叶醉他们一同吃过晚饭,是时候回去了。 烛光和暖,能映出小笛子樱色的裙摆和白皙的脸颊,像花儿一样。她步子轻快地向第三家走去。不久,第三家的灯火也亮了起来——这是属于陆启明的那一座。 …… 小笛子看过了时辰,从红木柜的格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玉瓶,然后将里面的药剂倾倒入水汽蒸腾的浴桶中。 不,不是药剂;应该说“筑基灵液”。小笛子在心底更正道。??? 要?? 看书 温热的水很快变为一种浅紫色,极美,还带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如梦似幻。 在陆启明与她讲之前,小笛子从来没有听说过习武之前需要先行筑基的说法。这些天她也在有中找到了一些有关“筑基”的书籍,可是上面写的依旧与陆启明的方法完全不同。 是了,师父也说过的,他传授的功法与现有的大多数功法并非一个体系,问她的选择。小笛子回忆着那一天两人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容——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师父竟然会询问她的意见。 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平等与她说话的人,而不是把她当作什么都不懂、需要大人替她决定一切的幼小孩童。 小笛子的选择就是现在这个了。 她低头看着清香四溢的水,两手合起来掬起一捧仔细瞧着,然后洒下、再掬一捧,玩得乐此不疲。 陆启明恐怕猜不到她选择的真正原因吧?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提前一年开始修行。 其实是不到一年。无论谁来看这时间都不长,对于她这样的小孩子来说,或许玩一玩闹一闹就过去了吧?但小笛子等不了,她恨不得能立刻长大,立刻修行,立刻站在师父身边。 在漫无边际飘散的思绪中,浴桶的水渐渐重新化为无色。小笛子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 某一刻风忽地大了,关起的窗子吱吱作响,房间灯光摇曳。? ? 要看??书? 小笛子环视一圈,并不害怕,只是被那面高大的铜镜吸引了注意。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一笑,放下了擦拭头发的棉帕,赤脚向铜镜走去。 …… 房中寂静。 她今天恰好换了红色的灯罩。光线洒在颜色相近的红木家具上,显得艳丽而幽深。 沐浴后她脸颊微红,唇瓣的颜色也愈加鲜亮,像点了朱砂。眨眼时,仿佛灯光凝成一颗颗微小宝石挂在她的睫毛上。乌黑的长发湿漉,如海藻一遍蜿蜒在她纤细的肩背手臂上。 水一滴滴落在地板。 小笛子就这样认认真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稚嫩的脸上毫无表情。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很美——是身为一个可怜兮兮的孤女所不该有的美。即使她年纪很小,也有那么多又老又丑的男人想要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呢?比她更好看的姐姐们分明有很多呢。小笛子歪歪头,做出一个明知故问的疑惑表情。 小笛子脸上蓦地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天真、孩子气、无辜又可爱,多么符合她的外表气质啊。 可是,在这个过于艳丽死寂的房间里,一个**着身体的小女孩这样对着镜中的自己笑,气氛诡异非常。 “师父,我到底是什么特殊的体质呢?虽然您没有明说,但我好像有些猜到了呢。” …… 把自己和房间都收拾工整后,小笛子坐下来叠衣服;只是这件衣服原本就是已经叠好的,她却又取出来重新叠一遍。 经过特别炼制的白色学子服。小笛子指尖缓缓划过光滑丝柔的缎面,然后低头反复看自己的双手。 这世上连自己的身体都是如此擅于忘记。她想。 才过了多久这样的生活?这双手竟又像那些贵族出身的小姐们一般的白嫩,找不到一丝伤痕老茧。 哦,除了…… 她拿出一支细小的簪子,熟练地刺破指尖,然后把鲜血滴入蛊心铃中。 这是师父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她珍贵得很。既然说蛊虫什么都能吃,那她就给它吃她能给它最好的东西。而且她已经在有查过资料了,血饲本来就是一种常见的法子。没想到她歪打正着,也真是有缘。 小笛子轻轻把再次叠好的衣服放回去,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 她原想给师父一个惊喜。可惜有中的藏书实在太多,她虽料定里面必然会有,却实在没可能在寥寥数日里找到了。 不过没关系,明天继续加油。她握了握小拳头。 然后她做了睡前的最后一件事。 她从枕下取出两张纸。第一张是陆启明今早离开时给她写的简单字条,第二张则是她央了陆启明留给她珍藏的拜师名帖。 小笛子抚摸过其中两个字,目光极温暖。 她低声道:“对,我的名字是陆笛。” …… 神域道院。 陆启明从张大延手中接过一个墨玉卷轴,轻轻展开。 卷轴并无人催发,却自然汇聚五行。 天地间的五种元力以源源相生的次序呈周天排列。五行本源皆以简洁却神秘的古文字象征。 以每个古文字为中心向外,则是以阵道的方法,显化五行之间更详细的分别。 阵道再向外,则有渐转繁复的秘纹。秘纹再转为更生动的画面……如此,花木鸟兽,江河湖海,天地星辰,无所不纳无所不容。 ——这就是术修观想中最有名的“大五行图”。 这类卷轴是一种人为制作的观想物。 一个术修,在他的整个修行途中,可以有许许多多的观想物,本不需如此郑重。但对于此时的陆启明却不一样——因为他是第一次、在识海中构建第一个观想物。 一切事物之“初始”,往往皆具有特别的意义。观想物亦是如此。 初始的它原本是自然生成的——根据术修本人的经历、记忆、心性,宛如神赐一般,会在识海中自动挑选出经历过的最为稳定且有意义之物。 这种观想物与修行者本人关联极其密切,故也有“本命观想物”之称。 但是,只要是不可控,总会给人们带来遗憾。于是人们试图控制这个过程,也因此有了如“大五行图”这样的卷轴了。 比如,接下来陆启明只要完整记住这幅大五行图,然后立刻凝神构建观想物,就将会以这幅图完成初始。这种人为制作的,更利于修行者领会和感悟,也更有可能在未来推演出更具威力的神通。 大五行图毫无疑问是已知的最高等的观想图之一,只是…… “启明,你当真决定了?”虽然已经将卷轴带了过来,但张大延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第一百章 用真诚打动他 陆启明知他的意思,笑着点头:“师父可以放心。?要?看书 ” “难难难。”张大延却是不住的摇头,叹道:“你选了这‘大五行图’,倒是给为师我省事了——若不是这一种,以我的能力,想要帮你寻来与之同等级的观想图,可就麻烦多了。哎不对,启明你该不会是怕我为难吧?” “没有的事。大五行图的特殊之处,反倒恰好与我合适。”陆启明语气很认真,因为这确实是事实。 术修的顶级传承之物,多需要大能者亲手炼制,更有许多是一次性的,所以愈显珍贵罕见。在术修一道上,若是得不到传承之物,纵使你天资绝世也寸步难行。 顶级的观想图亦是如此。 张大延虽然在道院有门路,比寻常人方便许多。可是他多年潜心研究炼药一道,积蓄也尽数倾注其中,而性情又那般与世无争。若是陆启明需要其他的顶级观想图,张大延确实有心无力。 大五行图却不同。它一方面确实属于真正的顶级,另一方面亦有旁人眼中致命的缺陷。 张大延担忧道:“一旦选了大五行,以你的悟性,可以说就是注定在小奥义境界遇着难题了。” 悟性越好,修行就越轻松。这似乎是人们心中的共识。然而在小奥义境却恰恰相反。 小奥义境中,悟性越好的修行者,反而更难以晋升。 这一切都是源于小奥义的特殊。??? ? ? 五行——五种基础规则只要悟透其一,便为小奥义圆满。但麻烦之处就在于——若是有人同时触碰了两种基础规则,那么他就必须把两种基础规则全部悟透,才能成为小奥义圆满进而晋级为大奥义。以此类推,同时领悟的五行规则越多,那么修为突破的难度就越大。 天才人物对于五行的领悟更加广泛,他们很容易就会触发新的感悟。 举一个极端点的例子—— 传说中有一位专修火系的天才,他只不过坐在石头上歇息了一会儿,就“嘭”地领悟了一点儿土系规则——然而“一点儿”是不够的,为了晋级他必须再把土规则悟透。随后,他洗手的时候,又蓦觉脑海有灵光一闪——好了,这下他对水规则也有了感悟,那么他就只能再多修行一种。 就是这样。悟性越高的人在小奥义中就越尴尬,眼睁睁看着那些远比自己笨的人们的修为一天天超过自己,顺利晋入大奥义并拥有更多的寿元;而自己却不知道是否能在小奥义有限的寿命里,把不幸触发的各种规则全部领悟完…… 于是有人说小奥义简直是天才们的坟墓。或许也并不夸张。 张大延担心的就是,陆启明用了大五行图做观想,到时候哗一下把五种基础规则全部触发了那可怎么办。 陆启明笑:“没事没事,师父你知道我们凤族寿命长。要看书 ” 张大延没好气道:“你明知道师父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像我们这种普通人的修行才是‘修炼’,你们这些天才们的修行啊——是‘保命’!就是修一个‘如何活得更久’的。等入了奥义可就不算后生了,明面条约里对你们这些孩子的保护就没有了——你未来在小奥义拖得越久,岂不就越危险?” 陆启明叹气道:“可是我已经接触过所有的五行规则了啊。没有‘大五行图’也一样。” 张大延直瞪眼,哼了一声道:“危险份子!那你就把自己性子收敛点,总是这么能闯祸就不放你出道院,等你到大奥义再放出去!” “师父你确定你说的是我?!”陆启明一脸匪夷所思,惊奇不已:“‘闯祸’这个词完全跟我就不沾边好吗!” 张大延叫道:“还不承认!为师活了这么久什么人没见过?一眼就看穿你了!你就是一个什么事都敢干的家伙!” “……师父你开心就好我要开始修炼了。” …… 风露谷外,某处山崖,凝立着一个身着月白衣袍的俊美男子。此人正是楚少秋。他仍然在这里没有离开。 某一时刻,他右手忽然微一握拳,仿佛做下了某个重要决定。 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形飘然而下。虽然道院中有禁空的规定,但以楚少秋的修为身法,就算只是在岩角借力纵跃,也像腾空而去一样地潇洒飘逸。 楚少秋前往的方向,正是风露谷。 然而没走几步,楚少秋脸上蓦然闪过一抹可疑的红晕,颓然停了下来。 他四下望望,感知中亦无人在近旁,才有些放心地抬起手——然后“啪”一声重重拍在自己额头,遮住了眼睛。 楚少秋回想起昨日与那两人在灵湖遇见时候的情形,无力地喃喃道:“我人生的污点啊……” 还能再丢人点吗?!楚少秋咬牙切齿地想着。 楚少秋很希望自己现在立刻一走了之隐姓埋名与那两人再不相见……可是一想起那凤族少年惊艳的剑法,他就挪不动步子了。 那位凤族少年的剑道修为远胜于他——楚少秋很清楚这一点。虽然不明白凤族居然也可以这般擅长剑道,但楚少秋一向信奉达者为师;他很想向那位凤族少年请教,而且很急切。 这不仅仅因为楚少秋痴爱武学剑法,更重要的原因是——谢云渡! 楚少秋眼神一定。 自他与谢云渡相识以来,二人一直在剑道上较着劲儿,每过段时间都会相约比试,互有胜负。 可楚少秋怎么也没想到,以谢云渡那人的懒散性子居然能狠下心把自己关到桃山剑七笼潜修……不,以楚少秋对谢云渡的了解,肯定是又犯什么事儿受罚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一样的,那便是——等谢云渡出来,经过剑七笼磨砺的剑道修为定然会完胜于他。 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楚少秋就一直琢磨着如何才能更快——甚至比谢云渡更快地修行剑道,却一直不得解。他虽身在道院,但身份特殊,也并未拜师;说实话楚少秋总有一种被寄存在道院的感觉,很多事情并不如旁观者眼中那样方便。至于他那逍遥似神仙的父母……楚少秋惆怅地叹了口气。 不过现在不同了! 楚少秋想着那个凤族少年的剑法,心动不已。既然知道他是凤族,那么在灵湖中的不便就可以解释了——那么他定然更强! 如果能说动那少年与他比剑就好了。可是那少年既然是凤族,剑法又强于他,楚少秋还真不知道用什么才能诱惑得住。 只有试试用真诚打动他了!楚少秋默默想着,然后又遮住了眼睛——但是有那样尴尬的相遇真是让他怎么开口啊?人生怎么如此艰难! 正纠结间,楚少秋忽然眼睛微眯——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 之所以称之“奇异”,是因为这波动没有出现在他的五感,也没有被他的精神力感知到——这原本应该是什么都没有,但楚少秋却能笃定那波动确实存在。 或许绝大多数人并不能发现;只是楚少秋的感觉生来敏锐超乎常人。就好像心脏被什么神秘之物牵动了一下,很难形容,但却让楚少秋莫名肃穆、郑重。 楚少秋抬眼望向风露谷某处。 是他吗?那个凤族少年。 楚少秋想了想,回到了方才站着的山崖等候。很有可能正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事,他有求于人,不适合此时去打扰。 等那少年出现的时候再说吧。 楚少秋盘膝坐下,继续自己的修行。 第一百零一章 照己身为观想 不得不说,楚少秋确实是有些特殊的。 张大延虽与陆启明近在咫尺,在那个发生的时间点上,却并未察觉到不同。他只是看出陆启明睁开眼睛后神情有异,才开始紧张起来。他试探问道:“启明,难道失败了?” “失败倒谈不上,只是,”陆启明微微皱眉,“这图成了我的第二个观想物。” “以‘大五行’的级别,居然还不够成为你的本命观想?!”张大延惊。 观想图的制作都是有讲究的,大五行图更是如此——通过无数代人的努力改进,才使得它们远比任何事物都更容易被修行者的识海接纳。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什么事物能压过大五行图,那真不知道是多么珍贵的宝物;张大延有些难以想象。 张大延好奇得不能行,连忙问道:“那你的本命观想物是什么?” 陆启明神色有些古怪,停顿了许久才道:“我。” 张大延道:“你什么?” 陆启明叹了口气,也有些无奈。他道:“观想物的样子,就与我自己一样。” “这……”张大延完全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他嘀咕道:“观想物怎么可能是活人?就算是凤族,也不应该会这样啊!虽说龙族凤族浑身都是宝可以——” 陆启明眉峰一挑,这说法很奇怪啊……他幽幽开口道:“师父?” 张大延干笑两声,立刻决定仅拿龙族举例子,继续道:“我也确实听说过有人在奇怪地方捡到龙角、龙骸当观想物——当然后来都被龙族灭了;但是这种情况观想物也已经是无生命的东西了。????? 一?看书 但启明你这样……” 陆启明沉吟不语。 其实这种“照己身为观想”的情况倒与他前世那种修行体系有相似之处。 在那个世界,修行者向内修心。传说到达某一高深境界之后,会汇聚出一个“真我”——之所以只是“传说”,是因为在陆启明所处的那个时代,时空破碎,百道衰落,仅能从古籍中一窥曾经承渊神全盛时的那个修行盛世。 由于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陆启明无法笃定自己本命观想物的状态与传说的“真我”有何异同。 识海中的那个自己是盘膝静坐的模样,只是神情让陆启明有些陌生,甚至是不适;不,应该说并没有明显的神情,却无端给他一种诡异的感觉——天真又无情?或许这样的描述稍微恰当些。 正因如此,即使那模样与陆启明无丝毫差别,但陆启明仍然无法将其与自身完全等同。 正思索间,陆启明忽然听到张大延问了句:“稳定吗?你快感觉一下。” 陆启明没有直接评论是否,而是给他描述了一遍:“就像是无数个微小粒子组成的另一个‘我’,有时是凝实,有时虚化。? ? 两种状态一直在交替。” “这可不太妙了。”张大延眉头大皱,道:“本命观想物是你以后精神力修行的基础,不稳定怎么行?” 陆启明摇头道:“我觉得也不能说它‘不稳定’,不能单纯用这个概念。但如果师父你指的是‘是否容易被破坏’这一点,那么它倒是比大五行图强很多。” 张大延有些懂了,半晌点头道:“也对。你的这个奇怪的本命观想既然能把‘大五行图’挤开,肯定是强过很多了。让我想想你这个状态像什么……” “‘道’?”张大延先说了一个字,皱眉道:“我担心的是——你这样会不会跟那些修‘剑道’、‘琴道’的状态类似?只不过是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化为具体观想物了吧?你说观想物与你很像,但是识海中不可能存在实体,那么最可能的猜测——与你的心境有关。” 陆启明有些佩服,点头道:“确实有联系。我能感觉到。” 张大延说的陆启明一开始就想到了,但这是因为前世的一些相似的理念。而张大延可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居然仍能这么快向这个方向猜测,实在不易。 张大延继续道:“那可就更糟糕了。本来咱们术修是多么安全一种修行,怎么你一掺合就变成这样了?与心境有关的话……岂不是万一有心境上的大波动就可能反伤你自己?” 心境突破可以带动境界提升,但心境受损亦会受伤甚至走火入魔危及性命——这不就又与前世修行的特性一样了? 陆启明微微皱眉,莫非前世的记忆真的影响这么大?他身体是凤族,功法是《凤衍诀》,刚刚用的又纯粹是术修的方法,与前世修行一点关系也没有——都这样了,难道还会有如此之大的牵扯? 陆启明望了一眼张大延,知他不放心,微笑道:“真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师父你也知道,修行只要触及‘道’的高度,这种危险本来就是免不了的。” “那能一样吗?”张大延翻了个白眼,叹道:“修行中,‘道伤’一向都是最难恢复的。那些武修修的什么剑道啊刀道啊,危险性最高还没法子恢复——对了启明,我看你也在修刀道吧?” 陆启明笑笑,只道:“初学而已。” “你知道很多武修本来练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要兼修术修这么费事呢?就是因为咱们术修的观想法能修复‘道伤’。结果你倒好,一旦出问题,非但咱术修的好处没得,反而伤上加伤……” 这都说到哪儿去了!陆启明哭笑不得:“师父,没必要这么悲观吧?我会小心的。” 张大延瞅了他半晌,拍板道:“总之你先别回中洲了,留这儿观察几天,要有不对直接把你送去找我姥姥。” “……”为什么每次听到“师父的姥姥”这种说法都觉得怪怪的?陆启明腹诽。 陆启明点头道:“也好。不过我后天还有一节近身格斗的课……” “你怎么还没把它退了?”张大延奇怪道。他原本以为陆启明会退掉所有新生的课只留一个术修。 陆启明诚实道:“因为我近身很差。” “得了吧!”张大延道:“以你们凤族的力道,一拳就把老师打趴下了。诶哟谁这么倒霉啊,居然不幸刚好代你那一天的课!出事儿了怎么办,还要算工伤让我这个院长负责呢!” 陆启明:“……” “我是说真的啊,启明你要是想练近身战的技巧,恐怕中武没谁能教你。咱大周天的老师只有一个体修,但他的路子不适合你。”张大延想了想,道:“我看你也只有在道院里找了。至少得找个**强度不比你差的吧?否则以你的速度和力量,足够补上技巧的差距了。” 陆启明无奈道:“我也知道。但是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练啊,难道还真等一年后的道院招新?太浪费了。” “要不,”张大延撺掇他说:“你让你们族中的长辈过来给院里招呼一声,走走后门?” 陆启明:“……” 不过,近身战究竟该如何修习,确实需要想个更可行的法子了。 …… 五日时间很快过去,张大延终于对陆启明特殊的本命观想物放心了些,准他先回中洲。 而刚一离开风露谷,陆启明便再次停下了步子;他感知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陆启明微微一笑,回头望过去。他前几天还正想着怎样与这人深入认识一下,真是心想事成。 楚少秋。 第一百零二章 平衡场 几句寒暄。要?看 ??书 陆启明仔细看着这位白袍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微露疑色。 眼前的楚少秋一切都很好。眉目俊美温润,谈吐谦逊有礼,只简单交流了片刻便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但今日的他与那天的性格作风……这反差未免也太大了吧? 若非因为每个修行者独有的气机骗不了人,陆启明说不定真会怀疑楚少秋是否另有一个性格截然相反的孪生兄弟。 楚少秋猜到了些陆启明的想法,脸上略有窘态。他虽然很想忽略掉这个话题,但又担心陆启明会误解他故意作弄,只好解释道:“那天……实是饮酒误事,还请陆兄勿怪。” 陆启明自然是连声道着无妨,不过心中却难免莞尔。他见过的醉酒之人有很多种,还真是第一次遇着能分裂成楚少秋这个样子的…… 既然已说到此处,楚少秋语峰一转,道:“陆兄,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陆启明笑道:“楚兄请说。” 楚少秋作了一揖,认真道:“五日前有幸一窥陆兄剑道修为之一隅,只恨当时醉酒,憾失良机。如果陆兄能再给在下一次机会……” “楚兄言重了,能与楚兄这般人物切磋武学,也同样是我的幸运。”陆启明不好让他继续说下去,忽然感到似乎还是“喝醉状态的楚少秋”更有意思些?他一边想着,又微笑问道:“只是不知——如果比平衡场,楚兄是否介意?” “平衡场?”这个楚少秋自是知道的,是一种设了特殊阵法的比武场,可以修正、平衡对战双方在修为、武器上的差异,以作纯粹技巧的比试。?要?看书 说起平衡场,楚少秋第一反应是陆启明相让——这是因为楚少秋过去用到平衡场的机会,都是他父母、或父母的朋友们来指导他修行的。但他又转一想,若是这种情况,陆启明定然不会用这种措辞,便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陆启明一笑,解释道:“因为一些原因,我修为没有完全恢复。若论剑法的话,我现在还未到小周天。” 楚少秋本来一句“怎么可能”几近脱口而出,但很快反应过来,了然道:“化凡?” 陆启明挑眉,然后笑:“对。” 他留意了楚少秋神情,看来已知道他是凤族、但暂未与“九代”联系到一起了。 对于楚少秋何时会意识到他“九代”的身份,陆启明自然不会主动提醒,但也没有准备刻意隐瞒。 不仅仅是楚少秋;对于自己身边的人,陆启明都不曾多做掩饰。如果想要瞒过周围所有人,那么许多事便无法顺遂自己心意,与他的修行有损。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凤族的特殊—— 陆启明早已不是那个对神域一无所知的陆府少年。他知道,只需要一句话“他是十七岁的凤族”——他九代的身份就根本不可能瞒住。以凤族漫长的生命来看,十七年本该仍是幼.童模样;如他这样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证明了。 若是期待“改名换姓”的效果,那可就太小觑天下人了。想来,当初宇文暄与大祭司的警示,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明白武宗的杀心罢了。 实际上,若不是需要暂避黄金树秘境中血榜一事的风浪,陆启明甚至想过干脆尽早扬名以试凤族对自己的态度。毕竟,放在明面上只有一方敌人,而身处暗处反而不止。 …… 今日微有小雨,沾衣不湿。抬眼看天时,也可依稀算作晴。 是个惬意舒闲的好天气。 步行穿过湖畔林间,观景,身心俱是清透的。陆启明与楚少秋随意闲谈,没有刻意的话题;偶尔说到了,就自然而然地交换些各自对修行的感悟,虽只是寥寥几句,亦皆有所得。 这让陆启明回忆起与谢云渡在秘境中同行时的规则切磋——那段时间虽然不长,但仔细想来,竟算是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自旁人那里学到最多的一次了。 中洲的人们,与陆启明亲近的有很多,但却给不了陆启明修行上的帮助。比如陆子祺、顾之扬、宋平安等等,陆启明再与他们交手时就只能算“指点”而非“切磋”,即使是目前的秦悦风、姜忍冬也是不行的。 也只有与谢云渡、楚少秋他们这等境界的修行者,才真正有共同语言吧。陆启明暗叹。 无独有偶,此刻楚少秋的心中也正是相似的感受。很多时候师长教诲能带来的益处,未必比得上旗鼓相当的友人;可惜对楚少秋而言,后者太少——从前只有谢云渡一个,还不常见到。楚少秋不由想着,身边这位自称“陆启明”的凤族少年,是否可以呢? 言谈甚欢;目的地很快到达。 “药草”这座悬空岛的演武场,广阔又安静。 道院之后,人们研究的都是更加细致且本质的东西。比如这里属于药草系的师生们,绝大多数都不擅长也不喜欢武学,即便努力修行,为的也是更长的寿命和对药草更强的观察能力。于是这偌大演武场常年空置。 陆启明与楚少秋的到来,真是这演武场难得的客人了;然而他们两个其实也并不是药草系的人。 不同于中洲常设的比武台大小,道院里虽然是同一个名字,但面积却要数十百倍地向上加了;毕竟道院中的修行者,飞天遁地的有许多,比起武来只好建个巨大的比武台。有一些比武台甚至可以模拟出几种不同的地形,像森林、沙漠这些。 陆启明两人要用的平衡场则无需这般麻烦,也很方便识别。就在演武场的北侧,有五座并列的比武台,其上多了一个标注了两排细密刻度的高大石碑。 楚少秋看了眼石碑上对于修为的界定,转头问陆启明道:“那咱们就还像在灵湖时,不动用修为,如何?” “如果不在水中的话,”陆启明稍一停顿,含笑道:“凤族的速度优势可就太明显了。既然咱们单论剑法,不妨把速度与力量调为持平。” 楚少秋想着那天的情形,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道:“也好。具体怎么算——先大略试试?” 陆启明微微一笑,指尖在石碑中下的某个位置一点——那是“小周天高阶”与“小周天巅峰”这一段的三分之处。他目光转向楚少秋,笑道:“我估算了一下,先按这个吧。” 楚少秋一怔,转而想到这应该是陆启明在提醒自己不要被灵湖那一比误导,便笑着点头。 又或许……这凤族少年真的仅凭这寥寥数面、就精准推算出了他内力与肉身强度相合后的信息么? 但这个念头只在楚少秋心中一闪即逝。这种事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岳麓书院的荀观或许可以,但凤族一向不擅长这个的。 楚少秋笑笑。一定是他多想了。 第一百零三章 存真仙酿(一) 平衡场阵法开启。?? 有一层无形的力量自地面而起,向上延伸覆遍陆启明全身,旋即很快消退,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改变——这是由于陆启明这一方没有设置修为上的限制。若是设过,就会像此时的楚少秋一样,他在此期间就只能动用小周天高阶强度的修为。 陆启明目光垂下,望向自己的手心——那里密集的五行元素正在汇集。于此同时,有一柄长剑由剑柄处、如聚沙般快速凝聚成形。 他抬指一弹剑面,听得长剑锵然一声轻响。这柄剑外观手感皆与正常炼制的剑器没有差别,但实际上却是阵法以五行之力模拟出来的。 楚少秋注意到陆启明饶有兴趣的目光,有些意外:“陆兄不常用比武场吗?” 陆启明点头笑道:“其实应该说,这平衡场我还是第一次来。”他虽然知道这种物件儿的存在,但之前总在中洲,哪有机会与人在平衡场比武。 向外望时,比武台与外界交界的那层空气有轻微的扭曲——看来就是吸收台内波动的屏障了。陆启明看着其中的细微变化,轻声赞道:“这阵法组合得倒很有意思,像是……加了一些传送阵的构造?” 因为林有致的缘故,陆启明最近正在研究与空间有关的各种阵法,所以对其中特征格外敏锐。 楚少秋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这也是不久前道院新作出的改进。”顿了顿,他好奇问:“凤族也准备装平衡场阵法吗?” 陆启明轻咳一声,摆手道:“没有,只是我个人感兴趣。” “原来如此。” 楚少秋心中则想到,听闻凤族一向不擅剑道不喜阵法,看来——传言好生没道理!果真不可轻信。否则他若不小心当真说了出来,岂不是让陆兄笑话?说不定是龙族故意抹黑——毕竟龙族可是三灵族里最高调的了,人们所知中的大部分都是源于龙族的说法。 说话间,平衡场的所有阵法陆续准备完毕。陆启明与楚少秋在两边相对而立,互施一礼。 楚少秋提转剑柄,道:“请陆兄多多指教。”语毕,他轻身向前,速度瞬间提升到极致,手中长剑势起。 “花宴。”陆启明心中念出这两个字。仍然是越秀剑法的第二式——陆启明见过也用过的那一式。 陆启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想:“这位楚公子没饮酒时,还真是非常礼貌的人啊。” 不过,即使是同样的剑法,用在此地与灵湖也是不同;毕竟灵湖这种环境对两个人皆有削弱,无非是哪个更轻更重些罢了。? ?? ? 小周天境的内力,已足以使剑法幻化出意象来。陆启明认真看着这式“花宴”的每一丝细微变化,目光赞叹。 春意浓时,天下花尽数开,便揽了天下共作一宴。 “花宴”之名甚美,却美不过剑诀自身。不愧为归元境修者心中的气象。 陆启明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剑意,暗暗点头。楚少秋剑的特点若是真放开了任其自由发展,也确有独到之处。比如此刻持剑者虽是楚少秋,但感知中的剑意却完全与他母亲的意境本质相同。随着楚少秋修为的精深,那么总有一天他能再现越秀剑法在其创始者手中的威势。其余剑法亦如是。 陆启明并没有在原地等着楚少秋过来。他迎上前去,微笑道:“前辈风采,心向往之。以此剑为敬。” 说话间两剑已遇,辗转相接声之迅疾已完全连成一道悠然长响,任谁来听也绝对想象不到这是大周天以下的修为能达到的速度。陆启明话音落时,恰好将楚少秋这式花宴化解。 他剑势自然一转,起剑诀。 “明暗何为?阴阳何化?” 陆启明默念着《问剑》第一式,目光仿佛很远。 楚少秋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但见到他只手演阴阳。 “本源剑道?!” 楚少秋握剑的手依旧极稳,心下却暗叹——既然是本源剑道,那么在此处试剑,依旧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阵法模拟出的长剑,组成虽相同,却空有其形,并无剑心。陆启明的这一式,如果两人手中是真正的剑,一定会引发“灵剑长鸣”的异象吧?到时候作为对手的自己又怎可能如现下这般轻松? 楚少秋现在早已发现,陆启明对他速度的“估算”竟真的精准到丝毫不差。可是,他应不上。 只有用身法了;只有在速度上占些优势,楚少秋才可能跟得上陆启明的剑。想必这亦是陆启明有心为他留下的余地。 想到这一点,楚少秋更加钦佩的同时,也不再犹豫。内力周天运转,他身形瞬间一花,幻化出重重叠叠的虚影来。 而虚影仅是小用;楚少秋的速度再涨三分,终于从方才的困境中稍微挽回。 数之不尽的层层剑影交迭流连。陆启明眼睛一亮,笑问:“剑法身法合一?” “不错。”楚少秋剑招急急不停,念道:“枫叶重。” 枫叶重,枫叶红,再延火烧连云。 陆启明不由想起姜忍冬的“春日剑”,同样是层层递深的剑诀意境,楚少秋这“枫叶重”可就高明太多了。再加上既是身法,又是剑诀,交相呼应,威道更上一层楼。 既如此……陆启明一笑,道:“季节相近,也算我应景。” 他再出剑。霜驻。 楚少秋凝神以待,不舍得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陆启明是他极少见过的用剑极为自由的人,无论是技巧和心意都随性,即便是他亲手使出的同一式剑诀,也往往差别甚大——又各有妙处。这让爱剑如痴的楚少秋看得心痒难耐。 不过这一式…… “这也行?”楚少秋确认过发生了什么后,不禁瞠目。 陆启明笑道:“突发奇想,忍不住试了试。” 刚刚陆启明依旧没有用内力,却以巧劲借了“枫叶重”的余势,竟也有了内力加成的效果。 可惜只是惊鸿一瞥。楚少秋遗憾不已,忍不住劝道:“陆兄怎么不用内力?”如果用的话,一定会更挥洒自如吧? 陆启明笑笑,道:“非不愿,而是不能。” 楚少秋怔住,有些忐忑。是他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吗? 陆启明倒不介意,调侃他道,“不过,你没有看出来——可是不够合格啊。” 楚少秋再一怔,认真道:“那我再试试。” 陆启明莞尔。这年轻人性子还挺可爱的,不过如果与谢云渡一道的话——多半会被那家伙欺负吧? …… 第一百零四章 存真仙酿(二) 陆启明忽地停下来,问:“方才那一剑若是换为‘霜驻’第一式,一定会顺利很多,楚兄为何不用?” 不仅仅是那一剑。?要?看书 陆启明注意到楚少秋自始至终都仅以其母亲所创的剑法换招;陆启明很多次有意引导楚少秋化用他展示过的剑法——因为这本来就是楚少秋擅长也期望的。但是那些机会楚少秋都放弃了;陆启明不信他会看不出。 楚少秋确实感觉到了陆启明的好意,但是…… 他赧然道:“我虽然对模仿剑意略有所长,可那日在灵湖时我在陆兄面前班门弄斧、刻意卖弄已是失礼之极,怎敢再冒犯贵族剑道传承?” 原来是担心这个。陆启明笑道:“这倒无妨。我的剑法皆与凤族没有牵扯,有一部分传承自一个宗门——不过已不在此世了。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将这些剑法继承下来,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有一小部分则是我自己的总结,更与旁人无关,楚兄若是能用,与我也同样是一桩善缘。”他望向楚少秋,微笑道:“再说,楚兄若是一直避嫌,我岂不是也不好意思偷师你们的楚家剑了?” 楚少秋当然是愿意的,但心中还是十分不好意思,当下决定——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郑重报答才行;就算将来成了朋友,对修行者来说,这也仍然是极大的恩情。? ? 要看??书? 若真是对等的交换倒也罢了;但在楚少秋看来——并不是。 先说他父母对自家传承的随便态度——他们两人在外游山玩水,吃吃喝喝,也没心思搞那些稳定赚钱的门路。钱花光了呢,就索性就近找个大宗大姓兜售自己的剑法术诀等等。若真给得起大价钱,让他们教导某些后辈十天半个月,也是好说的…… 所以楚少秋他们家的剑法,其实根本没有“不传之秘”“传家之宝”这种说法。 再者,楚少秋甚至觉得——对陆启明来说,他们家的剑法,他也未必会看在眼里。想到这里,楚少秋忍不住问:“陆兄,你化凡之前,真的只是小奥义巅峰吗?” 陆启明点头。虽说他化凡的时机有些古怪,但如果按前世算的话,这样说也没问题。 楚少秋感叹道:“天赋果然是无法解释的。剑道也是需要修为达到某种高度才能有相应的感悟。但如果单论剑道,我几乎要以为陆兄曾经是不弱于归元境的大修行者了。” 说者无意。?要?看书 陆启明却微微出神。 一直以来,某些让陆启明感到怪异的地方,突兀地被这句话挑明了。 与其他各道类同,剑道境界也受到修为限制的。如果修为不到,很多东西根本无法感受——陆启明十分清楚这一点。 但是,为何在他关于前世的记忆中,所有人都突破了这个局限?这太不正常了。 他前世的修为大致相当于这个世界的小奥义巅峰。那么,他的剑法就算比谢云渡他们熟练,也不可能强出太多。但事实呢? 若只有他一人,勉强以“特例”解释便也罢了。可前世他经常打交道的所有人——师父、同辈的师兄师弟、小师妹、敌人……所有人都是如此,“道”与修为完全失衡。这分明同时违背了两个世界的真实。 还有一点。如今有了比较之后,陆启明才更明白前世他师父——承渊宗帝师的深不可测。这样的他,说修为仅是区区小奥义巅峰——才是笑话吧? 陆启明无声一叹,没有继续想下去。 这时楚少秋记起他之前的话,试着问道:“霜驻第一式……莫非还有第二式吗?” 陆启明回神,抬头笑道:“是啊。咱们继续吧。” …… 楚少秋额头微微见汗。 枫叶重的步法无一刻止歇。这场比武若有其他的观众,定然要惊叹其中惊人的美感——两个人身周就好像真的有金红色的枫叶重叠翻飞;他们身形掩映其中,剑气如游龙,在数也数不清的红枫之间,华美非常——这是内力与剑意都激发到极致的标志。 楚少秋的每一次挥剑都与空气激荡出一个奇异的音节。剑鸣声如琴音,琴音又反哺剑气。原来这“枫叶重”之高明尚未止步于“身法剑法相合”,竟还蕴了音律御敌之法。 然而,即使这样也很难改善楚少秋的处境——长剑近处相接时,这些助益都不是关键。 楚少秋望向前方;关键是像陆启明这样的对于剑法信手拈来、宛如艺术般的应用。 如果两个人是敌人,楚少秋会选择另一种身法与陆启明拉开距离周旋,这样才能将速度的优势利用到极致。不过在今日这种情况时,楚少秋选择迎难而上。虽然艰难,但能在有限时间内提升更多。 陆启明也看出了楚少秋的用心,暗暗点头。他遇到过的大多数年少有为的天才人物,都宁肯错失良机也要让自己的场面好看一些。楚少秋做的选择,道理说出来人人都懂,能做到的却太少太少。 某一瞬,陆启明抬剑将楚少秋的剑向上方一格,又看到楚少秋转动手腕,剑锋在空中折过一个淡影。 陆启明记起楚少秋之前剑招的几次犹豫之处,很快在脑海中简略演出一式起手剑。他隐约感觉到了丝血气,略好奇地问:“楚兄有一套剑诀,杀伐之气很重。是什么?” “这也能看出来?!”楚少秋又吃了一惊,他自觉已经收的很及时了。 那便是了。陆启明笑道:“怎么,这次是怕我受伤?没事,若是我接不下,到时你停了不就行了。” “……”看样子楚少秋还没有熟悉陆启明直接的说话方式。半晌他摇头道:“我知道以陆兄的剑法,是肯定接得下的。只是这套剑我模仿得很像,杀气太重,我觉得不太妥当。” 陆启明失笑,打趣地提议道:“楚兄啊,下次咱们比之前,你要不要试试先喝杯酒?” 楚少秋脸不由一红,然而想到“下次”这个词,还是点头道:“好吧。” 陆启明:“……” 这个人这么实诚,还让他怎么开玩笑啊。陆启明默默想着。 楚少秋则没有体会到陆启明的心情,而是认真道:“既然陆兄不介意我用,那我就试试。剑法的名字是‘九阴’。” 陆启明了然道:“九阴玄涧?” 楚少秋点头。 陆启明道:“请。” …… 世间艳美之物多有杀心,而杀心亦增艳美。 这一刻陆启明看见的,便是这样杀气绝艳的剑法。 第一百零五章 存真仙酿(三) 剑诀《九阴》。 随着楚少秋的起手,空气中陡然漫溢萧肃之意。 原来竟是临场剑!陆启明眼睛微微眯起,手指下意识的摩挲剑柄。 杀敌前,临阵创此剑。 其后,每多杀一人,剑诀便再添一层威势。凶煞与灵韵奇迹般交织共存。 仅凭这扑面的森然剑气,陆启明虽不曾亲眼目睹,却已然几近能看到九阴玄涧那场惨烈之战的模糊影子。 是浴血而生的剑法,一气贯通而成,虽为人力,却能胜得鬼斧天工。 这种剑法的诞生,遇强则强。想当年的那柄剑不知饮了多少奥义境乃至归元境大修的心头血,便可猜测九阴剑法盛极之时的滔天威势。 《九阴》由楚少秋施展,虽远不及其母亲亲手,然,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精髓,也断然不可小觑。何况楚少秋能做到的不仅于此? 陆启明目光沉定,长剑迎面递出,挥袖便连斩了《问剑》前两式! 阴阳化天地,天地升日月。 剑意洒然而出,恰似九天星河倾泻而下,正正迎向《九阴》之妖娆血色。 楚少秋眼神一凝。此刻方知,最初陆启明的那一式《问剑》竟是根本未出全力。 剑器声铿锵然。 电光火石间,二人手中的剑已相撞了不知多少记,空气中瞬时绽出无数道剑痕残影。 若是其他剑法,楚少秋此时早已不敌。然而《九阴》的剑意——剑出舍身,以换命救命——杀气之烈,足以暂时无视技巧的不足。 眼看交锋中自己的剑意飞快被消磨,楚少秋神色平静如常,眉宇间则不由得随剑意添上一抹森寒,手中剑速不减反增——《九阴》本就是无视劣境的杀伐之剑! 只见楚少秋后退一步,手臂却高高扬起,一时之间天上地下尽是剑影,剑剑直指刁钻空处! 陆启明足尖一点,身形轻如无物般飘然后移。? 抬眼看着漫天剑气,他只平平出剑——这剑比之前任一剑都更慢,其势却厚重如山。 他心中默念剑诀。 洪泉极深,何以填之? 以剑。 陆启明出剑的刹那,楚少秋心神不可抑制地一晃。 以我手中剑,平尽天下不平事——自古剑客,心向往之。《问剑》如是,《九阴》亦如是。两套剑诀虽意境气韵截然不同,却在这一刻达到了某种共通。 楚少秋感受着那虚无却无比真实的剑意交鸣,心头蓦然涌起感慨万千。他们沉浸于剑道之中,甘愿为之付尽心血,这些难道不正是他们之全部所求了吗? 楚少秋知道,此刻的他在剑道上尚差陆启明远矣,他手中的《九阴》胜不过陆启明的《问剑》,但他仍要继续近十二分的全力。他想要看到更多。 “是否有能力让陆兄用出完整的《问剑》呢?”楚少秋暗暗想着。 不待剑招用老,他已尽力再向前一步。剑出时心中已无杂念,《九阴》煞气再涨——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替天正道杀杀杀! 陆启明并不知晓《九阴》剑诀,但对剑修而言,剑意本就是最明了的语言。于是他叹息;并无嘲讽之意,仅仅是纯粹的叹息。 他手腕一转,剑峰直挑而上。 剑气傲然,陆启明目光却仍然清和平静。这次他轻声念出了剑诀:“地方九则,何以坟之?” 极短的寂静后,楚少秋低声应道:“以剑。” 两柄剑再次相接,楚少秋却微微一愣,旋即苦笑。这柄剑毕竟是阵法拟得,无法与真正的法器相比,经受不得陆启明的剑意。 楚少秋的剑自剑尖开始,缓缓消失。 而紧接着,陆启明也望向自己的剑——它也正在消失,只是消失的方向相反,自剑柄而始。? ????? 陆启明摇头一笑。 即便不用修为,只出空招,依然无法摆脱剑道断绝带来的影响。许多更深层的东西,它们虽然依旧存在在陆启明记忆之中,但他能想到,却做不到。 楚少秋如今层次还差了点,感觉的不清明。而陆启明自己却明白,他出剑时,如《霜驻》这类剑法尚可,但全力用《问剑》时,他的剑意实际上是断续的,关键处常有滞涩。 这就是他的剑也随之毁去的原因。 …… 余光看到两柄长剑一前一后消散、重新化为纯净的五行元素,楚少秋的眼神却连一丝波动也无——他清楚,对于凤族来说,失去剑,远远不是战斗的结束。很巧,对于他楚少秋而言,亦然。 于是楚少秋没有丝毫犹疑地冲了上去。 陆启明:“……” 要糟! 他近身战的水平若与剑道修为比教,那简直是零;而从楚少秋作为人族的**强度来看——这一位可是典型的均衡发展,剑道与近战不相上下。再加上此时陆启明内力弱于楚少秋,凤族的天赋身法现在又不够动用,而云寸步的层次在神域可就放不上台面了——怎么算也是……角色要对换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陆启明微微一笑。现在楚少秋的修为远高过他,也一心向学丝毫不怕失了面子,他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以二人如此之近的距离,楚少秋只一瞬间便攻至近前。而陆启明却也早计算好了他力道的空当,当即身形一晃,左掌如风截断对面拳势气机,右手并指指向他臂弯曲陵。 陆启明后发先至,这一应对时机、眼力之准,皆可谓精彩。可是既有剑法珠玉在前,楚少秋自然相信这才是正常。他神情不变,不等陆启明指间点至,身法“枫叶重”瞬起。 霎时,陆启明身周尽皆是楚少秋“枫叶重”所化幻影,就似有无数个楚少秋同时围攻而来! 这一幕方才比试剑法时陆启明已经见过几次,而换为近身格斗,他却无法像之前一样信手破解。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陆启明忽然斜斜走出一步;这一步平平无奇,而当他走出第三步时,楚少秋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韵律。陆启明分明早已离开原地,但却冥冥中有丝牵扯把之前每一步的气机缕缕相连。 待陆启明走完七步,楚少秋才惊觉他竟不知何时绕出了自己的封锁。楚少秋皱眉苦思,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阵法?” 陆启明点头,说了名字:“七曜剑阵。” 没错,是剑阵,而且仅是剑阵整体的一部分走位,并非专门的身法。至于后者,在陆启明记忆中自然是有许多,但以他现在内丹尚不足小周天的修为,即便用出也只是空壳。反倒是七曜剑阵涉及了阵法的走位,没有内力加持亦能起用。 虽是无奈之举,配以凤族身法上的天赋,倒也有些奇效。可惜只是初次好用罢了,以楚少秋的能力,仅凭这一点想压制他根本不可能。 陆启明凝神与楚少秋换招,心中暗叹果然。 当陆启明与速度弱于他的对手近身战斗时,仅凭他的计算能力就足以弥补技巧上的差距。可是当遇到楚少秋这种境界的修行者时,真的必须有长久、反复的训练才行。 无妨。陆启明心态放得很正,这本来就是一次极好的练习机会。 …… 有短暂略显尴尬的寂静。 陆启明叹气道:“不用继续摆姿势了吧?” 楚少秋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收回。他到现在还有些茫然——他已经做好从始至终都输很狼狈的准备,怎么到最后莫名其妙赢了? “是不是觉得出乎意料地容易?”陆启明说。 楚少秋眨眨眼,突发奇想道:“原来如此!陆兄你不必刻意相让,这点打击我经受得起。” 陆启明默然,幽幽道:“你想多了。我没有让你的意思。” 楚少秋:“?” “近身战……”陆启明道:“我确实就是这么弱啊。最近正想办法学呢。” 楚少秋开始深深地思考“凤族为什么会不擅长近身战”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化凡时间不久、不适应这个身体吗?不对啊,凤族他们在没有化凡的时候也是可以随时化为人身的啊。再说,剑法也需要以人身实战,看刚刚的样子,也不像是不熟练啊! 不过。 楚少秋眼睛渐渐亮起来——如果陆启明真的不擅近身战且准备学的话,他们不妨…… 与此同时,陆启明也微挑眉峰,想到一个主意。 “楚兄……” “陆兄……” 两人同时开口,对视间皆一笑。 楚少秋笑道:“请陆兄先说。” 看来是想到一处去了。陆启明微笑道:“如果楚兄也在这段时间有闲暇的话,你我不妨约好时间交流剑法,我也好向楚兄请教近身格斗的要义——如何?” “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楚少秋喜道:“那就一言为定!” 陆启明点头,又道:“只是因为我修为的缘故,只好暂时在平衡场了。” “无妨,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楚少秋并不在意,自然而然道:“有从前的境界在,陆兄修为定然会很快恢复的。” 一提起这个……陆启明看了楚少秋一眼,忍俊不禁道:“本来确实是很快的……否则楚兄以为我为何要跑去灵湖?” 楚少秋低低“啊”了一声,想到自己那天一招“碧海潮生”折腾出那么大动静,果然还有更多不妥之处啊…… 怎么补救呢?他心中快速想着。 修为晋级仅需要大量灵力的话……有了! 楚少秋一拍手,抬头笑道:“陆兄,你今天可还有空?我请你喝酒如何?” 他这话题转的甚是突兀;而待他说出那酒的名字时,陆启明立刻明白他为何有如此提议了。 “存真仙酿。” …… 第一百零六章 断剑重续 他们来到之前曾经过的高处。 在那里,视野极佳处,建着一座精巧的四角凉亭。 雨从很早便停了。 清风朗日。坐在亭中可以俯瞰整座偌大的演武场。空旷平静,依旧无人。其中有他们方才试剑的那一个。 再望远,高山连延起伏,入目皆是春日秀色。耳畔有风叶与鸟鸣。 “这一局又是陆兄赢了。” 楚少秋摇头一笑,拂袖散去石桌上的棋局。他微一揽袖,再斟满两盏酒。 陆启明拈起这只白玉小盏,看到爽净清透的酒质在光线下显现出细碎的色彩。香气悠远,萦绕于杯。 存真仙酿,即使在神域,也是享有盛誉的名酒。其蕴灵气之裕,仅这一壶,就足以够一个普通人晋入武师——当然,此处也只是单论灵气总数了。类似存真仙酿这等灵酒,修为低的人是万万喝不得的。 之于陆启明与楚少秋,自是无妨。 品上一口,是种淡雅柔和的酒。却不寡淡,入口回甘纯正,尾香干净而绵长。 不过既是灵酒,便与凡酒的选料有诸多差别。 “真是复杂。”陆启明暗暗想着。应该是这些天与师父讨论药理讨论的太多,连品酒的时候,他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长长一篇原料的名字,一看便知至少需要五品的正式炼药师才能制得。 最难的是,酿制时要摒除绝大多数灵材的味道,仅保留甘醇的酒香和一种名为“青梅花”的药材清气。 楚少秋见陆启明神游物外,含笑问:“陆兄在想什么?” 白玉小盏在指尖缓缓转动,陆启明微微一笑:“我在推算这酒的炼制方法。”存真仙酿的材料与他来说不算太过困难,蕴含灵气却极充裕。加之此酒不烈,多炼制些出来,也好让修为进展更快几分。 楚少秋一怔,道:“陆兄也研习炼药之术吗?”他原本想问的其实是,凤族居然炼药? 应该说除了人族之外,灵族妖族等等都并不如何需要药剂。那些人族的身体经受不住的烈性灵药,他们直接服用就可以,根本无须炼制以温和之。虽然如今炼药术日益繁盛,药剂的效果已经足以让他们正视,但似乎他们确实并不具有炼药的天赋? 陆启明点头笑道:“最近正在学炼药。” “陆兄涉猎颇广啊。”楚少秋感慨,又道:“不过,对于这存真仙酿,陆兄倒不必自己麻烦了。我这里存量有很多,如果陆兄需要尽管拿去。我约莫着,应该够陆兄修为恢复到大周天了。” 居然这么多?陆启明略感愕然,又想到两人的初次见面——看不出他竟是如此好酒之人?只是不知酒量如何了。 “楚兄好意我心领了,”陆启明微微苦笑,叹道:“我的情况有些特殊,每一级耗费的灵力都比正常多出将近十倍。现在还好说,至于大周天……我也正在想方法。” “怎么……”楚少秋说了一半便顿住,想到了他化凡之体原本达不到的**强度,了然笑道:“原来如此,但也‘物有所值’。? ? ” 陆启明一笑,点头认同。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又怎么可能仅凭**强度便胜过小周天? “既然这样,大周天确实是不够了,不过小周天中阶总是没问题吧?算是我为那天的事向陆兄你赔礼了。”楚少秋说着,又满了一杯酒。 陆启明略一犹豫道了声谢,并没有再拒绝。只是听楚少秋的意思,好像是准备今这一天……就全部喝了? 陆启明道:“这酒,真的不会喝醉?” “应该是不会的。我喝这酒便从未醉过。”楚少秋顿了顿,赧然解释道:“我酒量一向不太好。” 陆启明缓缓点头。他只知道自己上一世酒量不错,现在么?还真没试过。不过目前来看,应该尚可。 “单饮酒无趣。来,陆兄咱们继续下棋。我今日定要赢下一句不可。”楚少秋笑着,很自觉地抬手拈起一枚黑子。 陆启明取一枚白子随后按下。棋子入手清凉,带着丝缕水气,正是楚少秋摄取四周的水元力凝聚而成的。 陆启明目光落在棋盘,随口问:“楚兄对‘水’这一系奥义的掌控,足够小奥义高阶了吧?怎么迟迟不晋升?” “陆兄果然好眼力。”楚少秋并不惊讶,笑着解释道:“还不是为了尽快跳过小奥义的那些麻烦。等到把‘水’奥义领悟通透,闭一次关就直接修大奥义。” 陆启明微一挑眉。尽可能避免小奥义期触发另四种五行奥义的方法有很多,但少有人会像楚少秋这么极端,居然要在周天境悟透一系……应该还有别的原因。陆启明没有再问,只笑道:“楚兄之前还说‘遥遥无期’,等不久后成就大奥义,剑道修为自然就会胜过我了。” 楚少秋的手登时一滞,棋子从指间滑开,落在了它原本不该落的地方。 陆启明轻笑一声,指着那处错棋笑道:“落子无悔——楚兄可不许改棋。” “陆兄……”楚少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他之前就算隐约察觉陆启明剑道异处,也没敢往那方向想;但等到后来陆启明的剑也散去的时候,他若再看不出来,那就说不过去了。 楚少秋便知晓了陆启明使用剑诀时为何始终不用内力、只出剑意和空招式——因为用内力会引得道伤反噬。 其实楚少秋当时比剑之后就急急开始近身战,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免这个话题。 陆启明抬眼看他神情,莞尔道:“想安慰我啊?不用太在意了,我也正在想办法解决。” 解决?楚少秋脱口道:“断道也有办法重续?!”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礼,目光歉然。 陆启明摆手示意无妨,微笑道:“现在还没有。但凡事总有一线生机,且试试吧。” 道,断了便是断了,再无挽回希望——这是人们自古共识。但陆启明说这句话也并非在自欺欺人。 道伤的关键究竟是什么——陆启明认为,大多数人们都想错了。 得益于自身的特殊经历,陆启明至少能确定一点——道伤并没有深入到触及灵魂本质的地步。既然这样,那就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 他曾经有十数年没有记起前世,仅仅作为一个年幼的孩童修行。那个时候他是完全可以自由以内力驾驭剑法、施展剑意的。《无生剑》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恢复记忆之后,他又再次如前世时一般,再次处于剑道断绝的状态。所以与记忆有关——而与记忆有关的一切事物,都并非坚不可摧。 除却这一点,陆启明在黄金树秘境中也有一个特例——以《天道残式》一剑断天梯——仅凭空招式绝对不可能做到如此境地,必然是触及了规则的。 如果剑道断绝就会反噬的话,为何“规则”例外?为何“剑意”没有被完全限制? 有这么多的特例,足以证明“剑道断绝”绝非看上去那般绝对。 陆启明想着,坦然笑道:“否则,连我也觉得,挺可惜的。” 何止是可惜!简直是……楚少秋又觉词穷。如今陆启明剑道断绝尚有如此威势,那么他剑道未断时呢?天啊,岂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登峰造极? 世上难道真的有如此天才吗?楚少秋有些难以想象,又有些慨叹。有人说慧极必伤,也有人说才惊天妒,或许就是如此吧。 一时间,楚少秋心中情绪复杂到了极点。他仓促举杯,试图遮掩眸中神色:“我再敬陆兄一杯。” 陆启明与他对饮一杯,笑着一指棋盘:“先不忙着搁下——三步后黑子输,楚兄莫忘罚酒一杯。” 楚少秋与他对望片刻,微笑应是。 第一百零七章 饕餮武院 他们二人既非专修棋道的修行者,那么便不会单论“棋艺”眼前摆的虽仍是像模像样的棋盘棋子,但内里较量的却是各自的修行。 酒逢知己时,时间流逝总要快很多。眨眼已至午后。 当陆启明眼睁睁看着楚少秋的棋风突变为“走一步悔三次”时,他心中便知道——这个人是喝醉了。 陆启明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果真变成了初见时的灵湖版楚少秋。他忍俊不禁,调侃他:“楚兄不是说这存真仙酿不会醉人吗?现在这又是怎么了?” 楚少秋勾唇一笑,道:“我骗你的。” 陆启明:“……” 楚少秋想起某人,咬牙道:“本公子总是被人灌,今日终于轮到本公子灌别人酒了!” “原来如此,楚兄的经历真是可悲可叹,我一定会帮你的。”陆启明很善解人意地立刻表达了自己的同情。 楚少秋一竖大拇指,赞道:“好!还是陆兄够意思!” 陆启明微微一笑,主动端起酒壶帮他添上一杯,温和道:“来,楚兄继续讲,先喝杯酒润润嗓子。” 楚少秋接过酒杯,十分感动地一饮而尽。 …… 陆启明发现,楚少秋倾诉**真的很强,一打开了话匣子,就事无巨细什么都说。 “你知道,因为我爹我娘太厉害了,所以我跟他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总会受伤……”楚少秋说。 “等等,”陆启明以为他醉得逻辑都没有了,问道:“你爹娘厉害与你受伤也能有必然联系?” “当然了!”楚少秋一个鄙视的眼神,理所当然道:“我爹娘的仇家肯定也是他们一个级别的人啊,也厉害。” “……好,你继续。? ” …… “对了!”楚少秋一把抓住了陆启明的袖子,诚恳道:“还有一件事!我对陆兄有隐瞒!” 陆启明扯了扯,发现楚少秋实在抓得很紧很紧。 他道:“说。” 这着实不能怪他不礼貌,而是——楚少秋说话之多的程度,已硬生生让他的措辞从“楚兄请说”换成“请说”、再换成现在的一个字“说”了。 “我之所以迟迟不晋入小奥义,确实是另有原因的。” 楚少秋一脸神秘,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挚友,他也是很高明的剑修。我修为一直比他进展快,谁知道——他居然就在我准备晋级前一天,比我先成了小奥义!” 楚少秋拍着桌子叫道:“真真岂有此理!他就是故意的!” 见他终于松开了手,陆启明心情很好,于是以和为贵地劝道:“说不定是楚兄误会他了?” 楚少秋:“没有误会!他亲口说了,他就是故意的!” 陆启明一怔,笑出声来,道:“那当我没说。” 这性子这作风,让陆启明也想起了一个人。 楚少秋继续道:“不过他果然在小奥义触发了好多规则。哼哼,他先我一步入小奥义,那我就先他一步到大奥义!到时候再比剑,打他个落花流水!” 陆启明问:“那人是谁?” “是……不行!”楚少秋及时刹住。 陆启明道:“怎么了?” 楚少秋认真道:“本公子常年不出道院,才叫那人名气比我大了很多。我一给你说,你就不稀罕我了。” 陆启明淡淡道:“这有什么好保密的?不就是谢云渡吗。” 楚少秋震惊了:“这这这你怎么知道的?!”他虽与谢云渡认识多年,但实际上神域知道二人交情的极少极少。 ? 陆启明笑起来,悠然道:“你早就暴露了——桃山六曲,你就是从谢云渡那儿学来的吧?我见他用过一次,你们两个简直用的一模一样。” “好吧……”楚少秋悻悻然放弃了无用功。他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移话题问他:“陆兄你修为恢复到中阶了没啊?” 陆启明感觉了一下,道:“快了。” “好!来咱们继续喝!”这回楚少秋也懒得用小杯了,直接从纳戒中捞出两大坛酒,一坛递给陆启明。 陆启明“哦”了一声,随手去接,居然接了个空!居然没有摸到? 这是几个意思? 陆启明心下蓦然一惊——自己修为居然已经快恢复到小周天中阶了……那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 陆启明暗道糟糕,看了醉得眼神迷离的楚少秋,心中有些担忧地想着——他不会也被拉下水了吧?早知道就见好就收不灌他那么多了。 好多年没有喝醉过了,陆启明一时陷入了回忆。真的醉了吗?但感觉思路还是很清晰啊!陆启明试图比较自己与以往的区别。 不行,不能再喝了,速度回去。陆启明做下决定。 楚少秋在那边催促道:“陆兄快接陆兄快接陆兄快接!” “好。”陆启明点头,接过了那坛酒打开。 存真仙酿的香味,依旧是那样温和良善、那样人畜无害。 咦,刚刚……好像忘记了一件什么事? 陆启明一边喝一边回想着。 …… “咱不要陆兄楚兄什么的喊了吧!多生分!”楚少秋热情地提议道。 陆启明颔首赞同道:“你说的很好。” 楚少秋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你喊我小名吧!” 陆启明登时呛了一口酒,咳道:“咱们两个好像也没熟到这种程度吧?” “我这小名其实原本不是小名。我小时候就叫那个名字。”楚少秋幽幽道:“那个名字,让我深深地怀疑——我不是我爹娘亲生的。” 陆启明一听这个就好奇了,道:“快说!” 楚少秋幽幽道:“楚小啾。” 虽然喝了酒,但陆启明头脑的反应速度还是一样的快——他当即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你现在名字不还是差不多吗?把‘小’字换成‘少’字,又把‘啾’字去掉偏旁!改得妙啊!” 楚少秋恨恨道:“就这个名字还是我好不容易争取的!他们取名字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儿子再小也会长大的啊啊啊!” 陆启明笑得停不下来,道:“等你酒醒了肯定会后悔告诉我这个的。” 楚少秋立刻问:“你小名呢?” 陆启明道:“没啊。” 楚少秋十分不甘心地叹了口气,道:“‘存真’,‘存真’,既然你现在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了。” 陆启明笑:“用心险恶啊!怪不得非喝这酒,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好,一会儿我就找机会骗你一次,试试这酒的能耐。” 楚少秋:“……”他到底是为什么多了那一句废话! 他想到一个主意,开始卖可怜。他诉苦道:“……而且我爹我娘他们俩跑得太远,我有个什么事都完全联系不到他们。” “想联系那简单啊。我最近就在研究一种远程的通讯器。”陆启明道。 楚少秋很怀疑:“通讯器?限制不都很大么?能有多远?”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启明一笑,兴致盎然解释道:“我准备把空冥石用丹道的手诀把它融进去,再微雕几个经过我改良过的空间阵法——别说远距离了,给我足够的材料,就算是在空间壁障稍弱一些的独立空间内外都不影响联络。你要是需要,我给你写个材料单子,炼制起来也快得很。” “好哥们!”楚少秋热泪盈眶,然后问:“你也是为了跟家里人联系吗?” 陆启明沉默片刻,微笑摇头道:“是送朋友的。” 楚少秋眼睛一亮,赶快问:“男的女的?” 陆启明道:“女。” “噫!”楚少秋眼睛更亮了,继续追问:“你喜欢她?” 陆启明思忖良久,还是道:“不太清楚。” 楚少秋一口酒喷出来,无语道:“你这算什么!” 陆启明道:“主要是太熟了,从小熟到大……不,应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嗯,年龄对我来说太小了。” “这根本不是问题!”楚少秋不以为意,道:“你们凤族嘛,活二百岁也就相当于我们的十多岁出头,年龄根本不能那样算啊!再说,只要脸年轻人就不会老。你拿镜子瞅瞅自己——啧,少年啊!” 陆启明耳朵直接忽略了他的喋喋不休,忽然道:“道院,应该也有到饕餮武院的传送阵吧?” 楚少秋点头:“不就是建在黑三角的那个分院么?有啊!” 陆启明起身,道:“走,咱们现在过去。” 楚少秋愣了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一拍手大叫道:“你那姑娘就在那儿是不是?接了任务到那里当讲师?” 陆启明道:“不啊,新生。” “诶我了个去!”楚少秋叫道:“那她年龄真是有够小的!你也下得去手?” “……” 陆启明没好气道:“废话少说,你去不去吧!” 楚少秋笑得一脸暧昧,连声道:“那必须啊——走,咱们现在就走!” 第一百零八章 骑鹤行 “这么行动派?想她了?” “通讯器的材料差了点儿没凑齐,她那边儿应该有。??壹??看书”陆启明不假思索地说。 “……你给人家送礼物,还用人家的材料?” 陆启明道:“因为我们熟啊。” 楚少秋无语,喃喃道:“那确实是有够熟的。” “开个玩笑,”陆启明微笑解释道:“更快地得到结果才重要——无论对我还是对她来说,都是这样。既然想起了更快的方法,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换作她,也会这样做。这对我们两个来说是很正常的事。” “噫,这话听着,”楚少秋喝了口酒润润嗓子,道:“有戏。” …… 两人很快来到了一处风景宜人的和缓山坡。 湖泊,草地,灵秀药圃。不远处屋宇殿阁连延,在阳光中安静闪耀着光辉。时有神情肃穆的年轻学子进出。着实是陆启明在“药草系”看到的、难得十分庄严的地方。 总之,看起来很不好惹。 陆启明与楚少秋收敛气息藏身在密林的阴影之中,视线直指湖边那几只悠哉趟水的仙鹤。 陆启明看了一会儿,不由感叹道:“好肥的仙鹤,还能飞得起来么?” 楚少秋想了想,道:“没问题吧?说不定一摸全是肌肉。” “……可能吧。” “咱们要快!”楚少秋压低声音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陆启明无语:“你看看除了咱们还有谁会打这仙鹤的主意?” “总之,”楚少秋郑重托付道:“启明,就看你的了!” 他们现在正准备捕捉两只……会飞的东西。??? 要?? 看书 通往黑三角的传送阵并不在“药草系”这座悬空岛,而道院全院范围内禁空,就算有的地方没有设置禁空阵法,修行者飞上天去也是会被打下来的。 但想要到达黑三角传送阵,又必须经过一长段空路。 若是正常情况下,道院的成员拿着自己的身份令牌就能免费乘坐环境优美设备舒适的浮空船,很是方便省力。但陆启明听后却摇头。 这是为什么,刚刚不还说不喜欢“舍近求远”么? 结果楚少秋一问,好嘛,这家伙居然没有身份令牌。再一问,这家伙居然连道院的人都不是!听到这里,楚少秋只能再给陆启明竖一个大大的拇指。 所以只好捕捉会飞的东西了。但这东西也是有讲究的——必须是常见的“师长常用坐骑”——这样就会被别人默认为接了师父的什么任务,才能把被盘问的概率降到最低。 结合所有条件,陆启明与楚少秋一致认可了“仙鹤”这个选择。 楚少秋可没学过什么驯兽法诀,还是需要陆启明来。虽然陆启明也没有学过什么驯兽,不过凤族么…… 只见他朝那边轻轻招了招手。仙鹤群经过了激烈的竞争之后,其中两只最强壮的向他们这边扑扑腾腾奔了过来。 奔? 陆启明与楚少秋对视一眼,皆有些担忧。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忧是多余的,虽然慢了点,但—— 在某一个殿外无人的时刻,两只胖且壮的仙鹤晃悠着飞向远方。 …… 高处宜望远。 视角渐渐上升。遥远地面上交织的道路,纤细得如丝线一般。 向后回眺时,终于得以观得药草系悬空岛的全貌——那座巨大的岛屿沉定安稳地悬浮与天地之间,宛若神迹。 在前方、四周还有更多这样的悬空岛,其中灵力充裕,或精美、或宏大的建筑物林立,隐约透出无数的高阶修行者特有的强大气息。 这个世界修行之繁盛,在此刻一览无余。 继续向西方眺望,那里有大海。原来道院是近海的。 陆启明二人乘鹤而行,悬空群岛之下——一边是海洋,另一边则是同样看不间穷尽的阔大森海。 深蓝潮汐,青翠林浪,风中尽是浩瀚无垠的气息,仿佛能随空气一起纳入心胸。 此情此景,真的适合干两件事——要么吟诗,要么喝酒。 他们这些修行者的“诗才”呢,都尽数拿来为剑诀们取名字了,没剩几两;只有存真仙酿还有很多,是“几两”的成千上百倍。遂继续喝酒。 暖风拂面。 陆启明抬头望向前方,赞道:“真是好香气。” 迎面是一座雅致的红木雕花船,以两人的目力,在这个距离亦能望见乘船的皆是女子修士,身姿绰约,语笑嫣然,刚一出现便成了一道新景。 她们明显是知道楚少秋的,立刻认了出来,纷纷笑逐颜开,招手唤道:“楚师兄——” 近了的时候,还有几个香囊丢过来——不愧是修行者,双向高速行驶的高空、又是轻飘飘的东西,居然仍能丢得又快又准。 陆启明戏谑地看了楚少秋一眼;然后他就吃惊地看到楚少秋果然又做了奇怪的事—— 只见楚少秋环视一圈——是一个个认真看的那种环视。紧接着他清晰而认真地叹息道:“长得还没我好看,这可真是……” 陆启明:“……” 他望向红木船,果然看到了一群石化在原地的曼妙女子。如果是其他修行者也就罢了,可是她们的话…… 陆启明忽问道:“少秋,你懂不懂医术?” 楚少秋摇头。 陆启明微微一笑:“那你就自求多福吧。因为这些姑娘们都是……” 这时又有几个新的香囊直直朝楚少秋飞了过来。陆启明早有准备,一边以水系术诀阻止了香囊香味扩散,一边继续接道:“……毒修。” 楚少秋沉吟不语。 陆启明道:“这两种香味混合之后就会变成恶臭……少秋,你以后有福了。” 楚少秋猛地抬头,长笑道:“没事,区区毒修,本公子怕她们做甚!来一个挑一个,来两个挑一双!纵使她过来多少,本公子统统一剑挑翻!” 已然飘远的木船中顿时传来一阵轻快的娇笑声,依旧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然而…… 陆启明叹:“朽木不可雕也!” …… 随后一路平安无事,无惊无险,只是下方景象愈显偏僻,其他修行者的气息愈发稀少了。 “黑三角那儿的分院,是道院下面四个分院中最特殊的一个。黑三角那地方你也是知道的——实力就是规则,强就是道理,实在混乱得不行。 “连带得饕餮武院的理念也与道院产生了巨大分歧,关系素来不好。饕餮武院的院长最厌烦道院的学生到她那里指手画脚了。再加上黑三角资源不少,他们自给自足也够了,还有其他势力——特别是武宗那一方的支持,所以饕餮武院几乎处于半独立的状态。” 站在足以称得上“寒酸”的破旧建筑面前时,楚少秋如是解释道。 “没错,到饕餮的传送阵就在这儿。”楚少秋嫌弃地看了四周一眼,门上甚至还挂了张歪扭不牢靠的封条。 “真够脏的。“楚少秋一边说着,随手一掌拍向前方以拂净尘土。 陆启明目光随意瞥了一眼,忽道:“等等!” 可是却已晚了——门上那张写字的纸已然随着灰尘散去了。 写的什么?好像是“封禁”?似乎还有一个“期”字? 陆启明没来得及看清。 第一百零九章 混乱传送 仍然是传送阵所特有的球形空间。 最初的那一刻,万千景物都化为拉丝的彩色糅合成一团;很快,混杂的彩色在空间的穿梭中逐渐模糊淡化,最终混沌成一片雾濛濛的寂静银灰。 这让陆启明回想起从龙宫到野凉的那一次传送;好在这一次他与楚少秋进入传送的位置十分端正,没有上次那种一群人到处撞来撞去的可怕经历。 楚少秋好奇道:“你激活阵法之前喝了个什么东西?” “你感知一下我的气息,”陆启明微笑道:“我正要试试这药剂的效果。” “以我这种特别厉害的大周天来看——” 陆启明无语,这人还要加个前缀吗? 楚少秋继续道:“像个敛息术相当不错的妖族。” “这就对了。”陆启明点点头。 这种药剂是他与张大延这几天的成果之一,就是针对他术修的修为无法被感知、且凤族敛息术又高明得太过——后来他们也猜测应该是陆启明精神力对此有加成的缘故——这两种比较危险的情况,而专门研究出的一种“伪装药剂”。 黑三角是出了名的亡命之徒集中地,很多原本就不要命的人,他们也不见得会顾及什么凤族,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收益够了他们就敢做——这种地方,就算陆启明与楚少秋只是去饕餮武院走一趟,也还是小心点为妙。 “不过这一次传送居然需要六枚灵石,也不知道有多久没人用过了。”楚少秋想着传送阵旁结的蛛网。 陆启明扫了眼四周,沉吟不语。六枚灵石本身没有什么不对,但…… 他忽问:“以道院到黑三角的距离,一般需要多久?” 经陆启明这么一提,楚少秋挑眉,打量着周围:“好像有点不对……”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陆启明语速很快。他心念一动,把五行鼎移了出来。要?看 ??书 他迅速察看了一遍青玉坠中的其它材料,眉头微微皱起。 “混乱传送!”楚少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练过剑阵,阵道水平虽不如陆启明,但也有几分实在的造诣;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够狠。”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道院的传送阵上动手脚? 照这样的趋势,待那六枚灵石的灵力耗尽、保护传送者的球形空间消散,那么他们就会彻底被高速变化的空间边界扯入空间乱流之中! 空间乱流可不是说笑的。他们二人修为都不是奥义境,就算有法器护身,也根本没可能毫发无伤。还好是他们,若换成其他人恐怕保命都难。楚少秋目光极冷。 陆启明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推算着阵法出的问题,余光瞥见楚少秋神情,道:“事情比你想的更严重。必须在灵石耗尽之前在正确位置出去。”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空间相关的阵法,再加上在秘境时虽然倒霉地与谢云渡一起被某位大前辈从中洲丢到龙宫,但也因此对空间规则有所了解。 对传送阵动手脚的人,根本没准备让里面的人活着出去,同时还要把人为的事故伪造一场传送“意外”。手法够老道。 陆启明话音落的那一霎,外界景物模糊一闪,银灰色的空间猛然剧烈摇撼,尖锐的声音直刮的耳膜生疼,几道无形波动从幽黑的空间裂痕中迸射而出! 楚少秋神色一紧,于千钧一发之际激活了某件法器的保护屏障;二者相触的那刻,他也感觉到了这几道空间乱流不同寻常的凶险,凝神苦思破局之法。 陆启明此时却心中微松——还好只是在传送阵的另一边安置了一套额外组合阵法,看空间不稳定的程度,那边的阵法也应该是临时新设的,并没有花费太大代价。 尚有漏洞可寻。? 这比他料想最糟糕的情形好上许多。 他算了时间,偏头对楚少秋道:“你不用的材料速度给我。” 楚少秋挥手就把纳戒丢给了他,“随便用。” 陆启明微一颔首,不再多说,立刻开始挑选能用的材料。 须臾花、离合玄草、重耳海贝…… 顷刻间,上百种可能用得上的灵材似烟花一般的从纳戒中散开,一一悬浮于五行鼎周围。 陆启明环视一周,飞快计算着这些灵材互相融合之后的效果。 他需要用前世的“符篆”之法,可是面前大部分灵材都是这个世界所独有,如何替换才绝对保险,不可有一丝马虎。 选出的灵材又不断被剔除,最终只留下了二十六种。 陆启明此刻有些庆幸这些天在张大延的督促下,他翻看了许多有关这个世界灵材药性的书籍,否则这回还真要有大麻烦;不过即使是材料足够,麻烦仍然不小—— 时间! 这是庞杂到不可思议的计算,陆启明却只用了三秒钟;然而就算仅仅只是三秒,传送阵的球形银灰空间就又出现了两次空间崩碎,楚少秋借助法器凝成的保护屏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薄。 陆启明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外界的变化没有分出他哪怕一分的注意力。他一拂袖,二十六种灵材同时进入五行鼎之中。 炽热的火焰燃起。 火的颜色鲜红到了极点——让楚少秋某一瞬间联想到那妖冶艳美的亡者之花。再看时又觉平常,似再无诡异之处。但楚少秋相信自己最初的感知。 他一边努力维系着屏障,同时忍不住去关注五行鼎中的变化;而下一刻他却怔住了——因为他什么也观察不到。 在他的感知中,那里是空的。 …… 这并非术诀,而是修为恢复小周天后,身为凤族所自然激发的火焰。 但它毕竟是由内力维系的,品级确实远高于凡火,比之红莲业火却仍相别云泥。如果仅凭他目前的火焰,在球形空间彻底崩碎前根本不可能完成。 然而,此刻,那二十六种灵材却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熔炼着。 陆启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火焰中加快无数倍的药性暴.动。 或者说,所谓的“加快”,仅仅是对其他人而言;在陆启明眼中,它反而是放慢的。 以陆启明精神力范围为分界线,世界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不同的时空。 陆启明无法解释自己在这个世界才忽然出现的这种能力,也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做到凭自身意志干涉物质空间的。在他独自的试验时,它是有限且不稳定的。 不稳定就代表着危险。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这是压缩炼制时间的唯一方法。 球形空间崩溃如溃堤。 只一眨眼的时间,四周已千疮百孔。楚少秋化出的保护屏障在无形的利刃中摇摇欲坠,范围已被压迫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 与此同时,那二十六种复杂的灵材也尽数融为一团灵气内蕴的液体,在五行鼎中发散着琥珀一般的幽然光辉。 这一切是能用肉眼看到的;楚少秋暗自惊叹陆启明掌握火焰的品级之高,心中也稍松一口气。他注意到陆启明略显苍白的脸色,有些紧张:“你还好吧?” 陆启明微一摇头。动用这种力量并不消耗精神力,也无关修为、不会反噬,只是太过耗费心力;所以他就言简意赅道:“把衣服脱了给我。” 楚少秋:“……” 虽然陆启明这一句很不委婉,但楚少秋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 他身上这件长袍,是以一种名为“千代丝”的材料炼制——这种材质的布匹通常会被术修用来制作观想图等一些刻绘传承、阵法之类的东西。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拉扯,月白色的丝质刹那间在虚空平整展开,再迅速与琥珀色的奇异灵液融合在一起。 陆启明收起了五行鼎,却没有收起火焰;他轻一拂手,空中艳红光芒以极快的速度一涨一消。楚少秋定睛再看时,惊奇的发现那丝质的布匹竟变成了类似纸张的模样,微微发散着温润莹光。 这……很像传说中隐宗的符篆之法。楚少秋想着,并不太确定。毕竟精通符篆的人实在太少。符篆最初的出现是在一个衍纪以前,隐宗韩氏的老祖——八代。 当楚少秋若有所思间,忽听到陆启明喊他的名字:“少秋,现在找关联点。” 快到了。无论是位置,还是时限。 楚少秋点头,立刻收神,将感知散布与四周。他明白陆启明的意思——那个阵法既然能够作用于他们所在的银灰色空间,那么必定与之有一处关联点——破局就在此处! 陆启明向前一指;自他指尖延伸出一道细长红线,凝而不散。 符纸上蓦然现出嫣红一点,如朱砂滴落。以此为起笔,以血液为墨,红线开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走转。 收笔仍在最初那一点。一副完整的阵图几乎是在一瞬间绘就。 完成之前的那一刻,楚少秋分明感到其上有激烈的空间波动乍现——那爆裂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刚刚的空间乱流——这让楚少秋几乎以为一切就要前功尽弃;所幸陆启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其再次稳定了下来。 这时,陆启明忽道:“做好准备。” 楚少秋心中一紧——难道? 不过陆启明说的不是这个。他快速道:“恐怕要打一架;或是报你父母的名号。”这话听着像调侃,但陆启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楚少秋已经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果然,陆启明的最后一句话正是—— “会传送到那个扰乱阵法附近。” 语罢,他一挥手,符篆轻却极快地印向楚少秋标记的关联点位置。 银灰色空间彻底支离破碎,刺目的白光一瞬间占据了视野的全部。 到了。 第一百一十章 南临 没有人能够否认南临的美丽。要?看 ??书 暗紫色长裙包裹着成熟女性独有的曼妙曲线,愈发衬出她肤白胜雪,让人极自然地联想到了光洁柔润的羊脂玉。她有着十分立体的五官,目光由此显得幽深而暧昧;哪怕是再平淡的一瞥,也会教人忍不住地试图去解读她千百遍。 这无疑是一个极易引人遐思的女子。 然而单膝跪在地上的杨易却无法生出哪怕一丝的绮念,目光低垂凝定,甚至连她在灯光下映出的影子都不敢看。 女子? 在黑三角,所有知道南临的人,都会下意识忽略她的性别。 封闭房间中的寂静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杨易的心脏,越收越紧。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感觉冷汗将后背衣衫浸透。他等待着南临的决定,无论是什么,他只能接受。 南临正在仔细地看着一卷展开的暗黄卷轴。这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但南临没有避讳眼前的中年男子;她知道他不敢窥探。 南临并非为了显露威严而刻意装做样子,她是真的沉浸在对卷轴内容的推演中。 此刻对杨易而言不啻是命运的审判——很可能听到的下一句话就决定着他的性命;然而,这对南临来说却仅仅是她每日处理的无数小事之一,甚至不足以将她的注意从之前的思路中引开。 “大冶。? ? 要看??书? ” 南临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这是一个象征着历史、权利、神明和力量的名字。 这曾经是她独自来到黑三角这片土地的唯一原因;不过现在么…… 南临平静的目光从卷轴上移开,然后落在前面低着头的杨易身上。她回想了一遍杨易方才请罪之事,问道:“‘迷锁’余几?” “回禀院长,余四所。”杨易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居然干涩至此。 南临微一颔首,吩咐道:“那就不要浪费‘迷锁’的价值了,杀了吧。再给你三日时间,之后老规矩。” 杨易如蒙大赦,绷紧的神经霍然放松的那刻竟有一瞬的晕眩。他恭敬顿首道:“定不负院长重托!” 南临重新看向卷轴,平静而不容置疑地继续道:“青儿那孩子不错,以后你做事时带上他好好教导。” 杨易身形一僵,脸色瞬间苍白。但他却不敢因为自己的失态耽搁她的时间;很快,他艰涩地重复道:“定不负院长重托。” …… 杨易退出房间的时候,门有短暂的无声开合。 外面的光线透过来覆盖在南临的侧脸,使她的眼瞳呈现出与阳光同源的浅棕色。有一瞬间柔和温暖的错觉。 也只是一瞬间。 房门再次恢复紧闭。虽是白天,外面的阳光和目光却无法到达屋内,唯有灯火不分昼夜地幽然而明。壹?????看书 这并非南临行事风格过于阴柔隐秘,而是黑三角中的人们所共有的习惯。 但南临确有隐秘之事,亦为事实。 从五日前,她更进一步接近正确答案的时候,她做下了设立传送阵扰乱阵法的决定——共有四座,连道院都被包括为其中之一。 风险是必然,但这一切与“大冶”的秘密相比,就太轻太轻了。只要她能得到,这么多年她在饕餮武院的苦心经营也完全不值一提,可以被毫不犹豫的舍弃。 当然,道院是确实是值得重视的。所以她要求他设给道院的那座扰乱阵法是唯一温和的一座,困但不杀,留有斡旋余地。不过,按照规律来看,或许等到她拆除扰乱阵法,都并不会有道院的人过来这里。 其余三座连接的是另外与饕餮武院有联系但不能完全信任的势力。这五日以来,倒不时就会显示出阵法被激活的迹象——到底有几次,南临没有费心去记;到底有多少人命,南临也没有费心去猜。 南临知道,快了。越是如此,她越不容许有人在紧要关头插足。 当她缓缓合上卷轴的时刻,阵法再次亮了。没错,这四座扰乱阵法正是设在这个房间。 南临本就是随意看过去一眼;但就是这一眼,让她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道院! 不过那沉色只倏然一闪便再不见踪影。南临有条不紊地将卷轴和另外几件珍重之物收入纳戒。她站起身,轻轻一拂手,房间中随之出现一道奇异波动,转而再次恢复平静。 南临注视着那道阵法。在她的认知之中,给道院的扰乱阵法并不致命,所以她等着那人,或那些人出现。 阵法越来越亮,到最后几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轰鸣声,似是与某种力量激烈对抗。 南临秀美的眉尖蹙起。时间太久了——此刻的她生出了与之前的陆启明二人相似的怀疑。 这时她忽然感知到扰乱阵法的崩解——从内部开始、受人为控制的崩解。 受人为控制?很好。 战斗从此刻就已经开始了。 南临的精神力就像利剑一般,毫不犹豫地顺着阵眼冲了进去。在尚未看到对手的情况下,南临已经在第一时间决定与之以精神力正面交锋。 如果对方修为远高于她,那么她不过是早几秒败亡罢了;但如果对方与她相仿或更低,那么这次先机就足以重创他。 很值得。 然而南临却失算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诡异情况——她的精神力仿佛冲进了传送阵那头的另一方天地,完全没有着力之处。那绝杀的攻击过去也就过去了,像一阵风最终淡化在空气中。 她并没有受到反噬或反击,但神情却愈加肃穆——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境界?她完全猜测不出。 不过,马上就要知道了。南临平静着注视着,感受着突然明显起来的空间波动。 在房间摇晃的光影中,残余的空间乱流迸射而出。南临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冷芒;她在这些无形的利刃中看到了背叛。 南临随意一摆手,空间乱流如细微火星般尽数灭绝。 同一时刻,房间中多出了两道稍显狼狈的人影。南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 年轻;这意味着潜力。 气度;这意味着出身。 破阵;这意味着能力。 这三条相加,就意味着麻烦和无尽的后患;那么不能杀,或者至少不能由她来杀了。南临自然而然地想着。 她向着他们抬起了手,却又顿住了,眉峰挑起。 “小奥义中阶,少秋?”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清秀少年环视一周,开口说道。 精神力交锋最易确认出境界;莫非他就是方才破阵之人?南临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年人。 “可以一试。”另一个俊美年轻人傲然一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人在哪?” 南临没有丝毫意外,她布置了一个幻阵,对方看不到她理所当然。她目光停在那年轻人精致到精美的五官上,若有所思——总感觉有些面熟? 但下一刻她就不得不再次看向那个清秀少年了——因为他正在与她对视! 南临的神情已经再次沉静下来。拥有那样深不可测精神力的人,看破幻境并不值得她惊讶。 然而—— “真美。”少年望着她,十分真诚地赞叹了一声。然后幻境碎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三昧围城 陆启明与楚少秋从空间乱流中破阵而出后,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古老而堂皇的宫殿之中。要?看 ??书 宫殿高大之极,阶梯层层向上仿若无穷无尽。人置身其中向上仰望时,只觉自身渺小如蝼蚁,敬畏之心顿生。 四周的饰造皆与今有大不同,具有粗旷而原始的美感,偏又让人感觉到某种精心尊崇而出的神圣——像悬丝而舞的远古祭祀仪式。 这一切的交融,让陆启明二人不约而同感觉到了真实;虽然看到的景象如此荒诞。 不过,显然是幻境。陆启明与楚少秋都能轻易分辨。 日夜有所思,幻境则有所化;那么这代表着什么含义呢?看这模样,很像是有致她会感兴趣的东西。陆启明环视一周,一边找幻境的破解节点,一边这样想着。 “小奥义中阶。”陆启明对楚少秋说了句前面那位女子的修为,问他准备选哪一种后续发展——还准备打打试试吗? 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陆启明倒也没有觉得楚少秋莽撞。这家伙是一直压制修为才会停留在周天境,若是现在立时给他个地方让他闭关去,没几日就能变成小奥义高阶出来。 楚少秋本来就有越级的能力,再加上他身上那不知道多少个的法器,就算真赢了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陆启明观察着幻境,想的是另一件事——刚才的扰乱阵法不是这位紫裙女子亲手设的——因为但凡她稍稍对阵法了解深入一点,她的幻境就不会这么好破。 这幻境纯粹是修为堆砌的蛮力,没加上一点儿阵法技巧;当然,或许用精神力建立幻境本来就是武修的弱项。碰巧遇上精神力特殊的陆启明,破解掉真的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惜这显然是陆启明一个人的想法,只需看看另两个的表情就知道了。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之后的战斗,陆启明还没有醉到以目前的微弱修为硬去掺合的程度。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在不再稳定的幻境景象与真实环境昏花交织之时,房间中莫名掠过一阵轻风。门倏然开了。 幻境彻底崩碎,显露出房间真容,除了地上的三座半阵法,并没有什么稀奇;三人也似乎没有人移动过。而楚少秋与南临却同时望向门外。 逆着灿烂的阳光看过去,有一个清秀少年微笑着站在远处的雪松下——不是陆启明又是谁? 直到这时,房间中陆启明的幻影才终于在空气中淡去。 这是陆启明第一次试验凤族传承记忆中的身法——没错,达到小周天后终于能用了。不愧是凤族,体质加上身法之后速度直追大周天,没有让陆启明失望。 他之前未动用修为时,南临因他之前的两次破阵心中尚存怀疑,而此时南临已确认了他的修为竟然真的仅仅是小周天;但越是这样,南临越是震惊于他方才那瞬间所展现的速度。 这真的是小周天能够做到的吗?不,应该问——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绝妙的身法? 南临眼睛微眯,但很快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是妖族,也定然有种族天赋的缘故;身为人族的她无法化用,否则定要好好逼问一下。 楚少秋忍不住惊叹:“好身法!什么名字?” 陆启明答:“身法一。” 楚少秋嘴角抽了抽,然后坚定道:“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们想的!” “……你先应付好你的机关吧。”陆启明说。 “要等你提醒早来不及了!”楚少秋翻了个白眼。? 他话音尚未落,那看似简单的房间中就彻底黑了下来,如同光源被幽暗中的某种魔物汲饮殆尽。仅凭肉眼已完全看不到屋内的景象。 楚少秋自然早有准备。长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反手便是一式“花宴”——以繁复对繁复;原来那黑暗竟是密集到了极点的纤细乌针! 刹那,纯粹的黑中绽出如昙花一样洁白叠瓣的光亮。 与剑诀同时的是极致的冰寒——那无尽的乌针根本没有近楚少秋的身,就尽数被冻裂成湮粉随剑气四散!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这第一幕的交锋结束,空气中才传出一道悠长如钟鸣的声音。 陆启明看了一眼雪松的树干,那上面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层。不仅这里,以楚少秋那一剑为中心,方圆千米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是小奥义高阶境界的水规则。陆启明抬指叩了叩冰层, 在冰层发出清脆声音的同时,又一道尖锐的音爆声响起——楚少秋的那一剑尚未结束。 它穿透了黑暗,没有一丝停顿地继续向南临斩去。 南临的眼神只有在水规则出现的那刻波动了一瞬。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楚少秋,仍未出手。 又一道隐藏阵法,而且是水准很高的困阵。陆启明感知到房间中的波动,并没有出声提醒——一则来不及,二则没必要。 确实没必要。 困阵激活只在瞬间,而楚少秋的法器却更快——是那枚玉佩——阵法尚未完全亮起,玉佩上就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道极强的力量,竟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将困阵根源直接摧毁! 陆启明不禁摇头——不愧是阆风侠侣的亲儿子,出手够奢侈。破坏那个小困阵明明只需要五分之一的力量,他自己一剑就能解决,竟值得动用一件自蓄力量的法器? 就算楚少秋装备精良……陆启明已经不认为他能胜得过那紫裙女子了。 南临也是这样想的;应该说,她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她没有立刻动手的唯一原因就是——她有必要进一步观察这两个人的更多细节,以确定最正确的处理方式。 于是再两道新的阵法。杀阵。 楚少秋叹了口气,只好暂时转了剑向;看来如玉佩一类的法器他也没那么多。 楚少秋此时还有闲情说话。他一边敷衍地解决着阵法,一边闷闷道:“不够义气,你定是看出这破屋子阵法特多——才提前出去躲的吧?” 陆启明看了南临一眼,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再向后掠去长长一段距离。 “不啊,我是在躲你们。” 南临要出手了。 …… 南临耐心本就不多,现在更是连一滴也没剩下。 她极其厌恶这两人身上浓郁到极点的公子哥儿脾性——好似再险要的处境都不过是一场游戏,好似这世上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必放在眼里,好似他们背后永远有一千条平坦退路。 南临知道自己这一刻的杀意定然盛极,所以那妖族少年才会警惕地再次后退。不过她很快按捺住了;她永远只会做利大于弊的事,杀弊大于利的人。 但这不代表厌恶的程度会有所减轻。 南临不再等阵法失效,直接朝楚少秋一掌击出。掌式沉重无比,如同是凭虚搬了一座山! 土系规则。 楚少秋笑意收敛,却不慌忙。以下克上本难事,再加上五行相克确实难上加难。但这亦非楚少秋所经历过最糟糕的处境。 他心神凝定下来,平静递出长剑—— 霜天清晓,铁衣寒早;剑歌骑曲,烽火谈笑。 远处陆启明微微一笑,这是晨时他用过的霜驻第二式,楚少秋选在此处重现确实是好时机。 不说规则,单论力气,南临身为奥义境的修者,比楚少秋远远胜之。然而,楚少秋竟能凭借这剑霜驻正面接住南临一掌而无伤。 南临微一蹙眉。这种层次的剑诀,为何她从未听说过?那就再试。 而她正要继续出手,却见楚少秋身周忽然隐现一层光幕——是件抵消攻击的法器。 居然这么胆小?她还没有动真格。南临冷冷地想到。 她却是误解楚少秋的意思了。 楚少秋激活了新的护身法器,然后扬声笑问:“启明,你看我刚刚这剑怎么样?” 南临身形微滞。她脸上第一次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居然是为了有空说话? 陆启明则继续向战场中心相反的方向退去。他看到楚少秋十分有往这边来的趋势,立刻认真道:“离我远点。” “……” 楚少秋气结:“你还真准备闲着看?” 陆启明不为所动,分析道:“之前传送阵和幻境不都是我负责了吗?我现在只有小周天当然帮不上忙,就算说话提醒也是来不及的。对了,如果那位姑娘朝我这边攻击,记得帮我挡一下。” 楚少秋不禁叫道:“你一定是谢云渡变的吧!咱们到底是为什么过来的?” 听罢,陆启明默然了片刻——他刚刚真的忘了……都怪存真仙酿! “实在不好意思。”陆启明先道了个歉,接着建议道:“不然少秋你趁现在报个名号吧,今天赢不了的。” 楚少秋抓狂——这人能不能不要这么懒!他怒道:“快想!要不然我就喊你的身份了!” 如果是正常状态的楚少秋肯定不会真的说,但喝了酒之后的他……陆启明还真的不敢确定。 “好吧。”陆启明环视一圈,然后很快换了个位置。 “这次换我执黑——先走‘三昧围城’试试。”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迷锁(一) “三昧围城”是棋路。壹看书 ? 当时陆启明执白连让三子,却凭“三昧围城”于局中大杀黑子无数,使胜负奇迹反转——要知道,这本应是绝不可能发生在楚少秋这等修行者身上的事。 那是楚少秋败得最哑口无言的一局,也因而印象最深。陆启明此刻只一提名字,楚少秋就连每一步黑白子的先后顺序都能无比清晰地想起来。 但想得起是一回事儿,如何把棋路化为战法又是另一回事。 “难度这么大,你以为我是你啊?”楚少秋嘴上抱怨着,动作却没停。他瞄了眼陆启明走的位置和朝向,顷刻间已变了步法。 之前确是下棋,又与纯粹的棋局不同,已经足够算作修行者“文比”的一种了。楚少秋虽然喊着难,但有陆启明在一旁帮忙定“黑子”的棋位,还不至于连最简单直接的化用方式也用不出。 即,化“三昧围城”为剑阵。 三昧围城本就是身处劣势时的绝佳对策,用在此时…… “嘭”一声巨响,楚少秋连人带剑被南临一掌拍进了土里,激荡起半空烟尘。 同一时间,陆启明开口判断道:“速度四倍少三分。”他指的是楚少秋“走棋”的变化速度。 楚少秋很快从坑中飞出来,幽怨地瞅了陆启明一眼——虽然仗着护身法器效果他暂时不会受伤,但打着还是很疼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陆启明只能亲眼看过南临的应对之后才能推演出准确合适的速度。何况楚少秋也承认自己刚刚的低级失误——陆启明只是帮他定个位,他居然下意识跟着陆启明的速度走、反而忘了真正的对手,实在…… 不过仅凭刚刚那一幕,楚少秋自觉二倍余的速度就足够,为何陆启明会说到将近四倍那么高?难道他竟能将这女子隐藏的后力也推算出来?道理呢? 道理是——这女子也是剑修。? ? 陆启明对于剑道的一切实在太熟悉了。即使南临尚未用剑,但从陆启明第一眼看到她起,她每一个惯常的动作和眼神积累到现在,已足够让陆启明清楚——南临剑修的身份乃至她剑道的水平。 楚少秋虽然来不及问陆启明笃定的程度,但他仍然选择信任陆启明的判断。 他神情彻底郑重下来——这个速度,已经相当接近他修为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 南临深深地看了陆启明一眼。 看来她之前猜测的没错,这妖族少年定是因为某些变故使修为严重倒退甚至重修。他现在修为确实是小周天,但原本境界远高于此,否则绝不可能有如此眼力。 南临刚准备动些真格,竟就被陆启明先一步说破了她的打算。 陆启明刚说“四倍少三分”的时候南临并不清楚确切的含义,因为她对“三昧围城”一无所知。然而在楚少秋按陆启明的意思做了以后,她才真正感受到陆启明的推算究竟有多精准。 这里所说的精准,不仅仅是对南临速度的预测;实际上,这只是最浅层的东西。更进一层来看,更是对楚少秋能力的推算——这个倍数恰好能够让楚少秋的能力得到最佳发挥——稍低则不敌,稍高则削弱攻击力。 而最深的“精准”之处——也是最让南临不快的地方,就在于“四倍少三分”这个数字对于她心理的押注。 陆启明就把它明明白白说出来了。以南临的修为,她完全可以随心情减慢或加快自己的速度;但陆启明赌的是——南临不会这样做。 陆启明的所作所为就相当于是在直接对南临说:“就算你再不乐意,你肯定还是会维持这个速度的。??? ?? ?? 要看?书 ” ——这就是南临最愤怒的地方;因为陆启明说的对。 她是一个目的性极强且高度自持的人。她的目的始终都不是杀了这两个人,也不是不痛不痒地放过他们,而是逼出他们的底牌、找到他们的价值并确定处理方式。 所以即使她愤怒,她心中有杀意,她依然选择了自己原先准备的、也是陆启明推测的速度,并握住了自己的剑。 剑身黑色深浓。锋刃边缘竟是近于透明的,光线映照中依稀能够看到淡金色的缎纹折叠细密。 “寒蝉剑!”楚少秋目光一凝,神情骤然转冷,“怎么会在你手里?” 南临自然不会回答。 她知道楚少秋质问的含义,但她不在乎;她只觉得这般状态的楚少秋很好——可以让她看到更多东西,不是么? …… 陆启明没有听说过寒蝉剑,这也不是他现在需要关注的东西。 他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 南临自始至终控制着战斗的高度,但两人交手的范围依然很广;陆启明一直随之变动着自己的位置——这个行为看上去很正常。实际上,只要陆启明不趁机一走了之,南临都不会在意;当然他走了南临也不在意,再抓回来就是了。 所以陆启明又一次站在她那座楼的屋顶上时,南临连一个目光都没有给。 这座像宫殿一样的楼有极佳的视角,几乎是周围最高的地势。于是陆启明略感讶异——这里居然就是饕餮武院。 再看远处建筑群的分布……难道这紫裙姑娘就是饕餮的那个女院长? 陆启明不由想起了来之前楚少秋的说法——这哪里是简单一个“关系不好”就足够形容的?简直就是有仇吧?或者说,这个院长到底想干什么? 还有,这饕餮武院也是有够不像“武院”的。如果是在中武或是道院,有这么大的打斗动静,周围肯定早已围遍了人——而在饕餮,到现在竟没有一个人赶过来;而那几个原本就在近旁的气息,也在原地未曾移动,甚至连感知力都没有发动。 毫无疑问,这是南临定下的规矩。以“武院”为名,但更像是等级、纪律都极度森严的军队。 亲眼所见以后,饕餮武院与他之前了解到的信息实在太不同;与中武所知不同,尚能以“消息闭塞”解释,但楚少秋也不知道的话——那就是近期所做的改变了。 再联想到林有致信中所言,看来黑三角是要出些大变故了。 …… 需要给他些真正的压力了。南临平静地想到。 楚少秋经常用几招剑法就会扬声问一句“怎么样”;最初南临以为他只是在单纯地向那个妖族少年炫耀,后来她却意识到自己又想错了。 他是在请教。 那就是在练剑了。 对于这个事实,南临的心情倒没有发生波动。这说明她之前对于楚少秋身后的力量仍然低估了;能将不熟悉的剑法在这种战斗强度中使用,此人的重要性要再调高。 至于楚少秋的这个举动是自信莽撞还是藐视,南临没有去想。醉成这样的人——其思维没有分析的必要。 所以南临并不是想教训楚少秋,而是需要让他用自己最擅长的剑法。 然而,又一次——就在她准备加重力道的时候—— “九阴。走‘龙抬头’!” 是陆启明提醒的声音。前“剑诀”,后“棋路”。 这六个字轻易击碎了南临之前维系的平静,心中怒火在一瞬间暴涨——有完没完?! 她冷笑了一声,就算你曾经修为高又如何? 南临冰冷地开口道:“看来有必要提醒你如今的修为了。”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向后面陆启明的方向斩出一剑,讥诮地说:“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但是除了不死,其余的她就不能保证了。 炽热。炽热。炽热。 空气中因楚少秋水系规则沾染的寒意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划破长空的熊熊火光——这是南临的第二种规则! 来不及阻止! 楚少秋大惊,万没料到南临会对陆启明用出她目前最强的一剑! “启——” 然而楚少秋只喊了一个字就完全呆住了。 “五倍。”陆启明说道。正好五倍整,好巧。 南临猛然回头。 …… 阳光明亮;而在这一刹,南临那座楼更要比太阳还明亮千百倍。 空中尽是金灿灿的光华;几乎将南临那一剑的红色吞噬殆尽。 不,这就是事实。 灌注了南临无尽怒火的一剑,无声而激烈地撞上了一层金色的屏障,不可抑制地被消磨着。 完全激发的防御阵法。而且是极其复杂、造价极高、坚固无比的高级防御阵法。 ——南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总结着这个阵法的特点。 哦,还要加上一条。 这是她的阵法!她的! 而陆启明,就那样好整以暇地站在她的阵法的保护之下,用她的阵法抵消了她的攻击,还对她此刻的对手提醒了“五倍”这两个字。 她不甘心地暗自试了试,果然——阵法已经不受她的控制了! 南临已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了。 南临对面,楚少秋咽了口吐沫。 哪怕他是站在敌人的角度,他都觉得有点理亏——这女子肯定快要被某人气死了吧? 更麻烦的是,他很有种“自己马上就要倒大霉了”的强烈预感…… 果然,下一刻,南临冷若冰霜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他,手中的剑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迷锁(二) 战斗比预想结束得更快。壹看书 ? 楚少秋确实不是一般的大周天,但南临同样也不是一般的小奥义。再加上之前与陆启明喝的酒实在是太多,楚少秋很多时候出招都只求爽快,根本没考虑实际后果。一来二去,原本三分的胜算到最后半分也没剩下。 “你不想眼看着这小子受难吧?”南临单手捏着楚少秋的后颈,像拎小鸡一般把他拽到自己近旁——这还是听到“阆风侠侣”四个字之后的特别优待。直到这时,南临心中才觉稍稍解气。 就差逼另一个从防御阵法底下出来了。南临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启明。 陆启明苦笑:“那就是换我咯?” “你说呢?”南临反问。 她难得地对他嫣然一笑,语气缓和下来,道:“放心,还要请你帮个小忙,不会让你受伤的。” “信你才有鬼了!”楚少秋对此嗤之以鼻,望向陆启明急道:“我爹娘给我留了标记,她不敢杀我的,启明你不用管……” “你闭嘴。”南临按住他后颈的手输出一道真力,直接把楚少秋的话压了下去。她挑眉对陆启明道:“你难道能在里面呆一辈子不成?阵法的时限——是你的话,也不必我多说吧?乖乖出来,顺便把阵法给我改回去。” “好说,但你到底要哪种?”陆启明指了指地面,问她:“原来的阵法看起来厉害其实有严重漏洞,就是糊弄姑娘你这种不懂阵法的人的,否则我也不可能瞬间将其易主。所以你的意思如果是阵法整体修复的话,那就……” 南临眸色一暗,突然打断道,“不要拖延时间了。立刻出来!再给你三秒考虑时间。” 陆启明自然懂得她的深层含义。他看了眼楚少秋略显苍白的脸色,皱眉:“小事。你先放开他。” “好。” 南临干脆利落地松了力,把楚少秋推到一边,向陆启明随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启明看她片刻,撤了阵法。 在阵法光芒消散的一刹那,南临身形暴起,瞬间扣住他的脉门把他带到了外围的空地上,很小心地远离了任何可能设置阵法之处。??? ? ? “真是令人惊叹的资质。”南临赞了一声,问:“你的本体是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 南临并没有立刻放开陆启明,而是与他以十分暧昧的姿势贴近站着。她眼光流转,纤长柔软的手一寸寸缓慢下移,最后在他丹田位置停下,“我忽然有点想……” 陆启明目光骤然转冷。 “不知道……如果真成功的话,我会有什么下场呢?”南临饶有兴趣地在他耳侧低声问道。 “你可以试试。”陆启明简洁而平静地对她说:“但那就不再是玩笑了。” 南临有不易察觉的停顿。某一瞬她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承认这一点让她心中羞恼不已。她以最快的速度摒除这不合时宜的感觉。 “是么?我就做了,你又能奈我何?”南临说罢,眸中狠意一显,手下真力同时向陆启明的内丹渗透过去,满意地欣赏着他眼中冰冷与痛楚交织的神色。 楚少秋怔了好久,才意识到南临想干什么,震惊道:“你这女人是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南临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拂去陆启明额上的汗珠,像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她漠然道:“不知道。但很快他自己就会告诉我的。” “操!”楚少秋倒抽一口冷气,急得团团转,“你快停啊!” 见南临迟迟不放手,他咬牙决定,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那他只能放开对自己修为的压制,然后杀了南临。否则凤族追究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他是阆风的儿子又如何? 陆启明忽然道:“南临。” “嗯?”悠闲的鼻音,南临转过目光望向他。 而她刚一与陆启明四目相对,嘴角笑意立刻凝固。心中瞬间警兆大作,可她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移开目光。 楚少秋怔住——又是这种波动!与风露谷他感知到的那次一模一样! 他莫名感到了强烈的寒意从心底窜起,无法自抑地接连后退。 …… 这到底是什么攻击方式?!南临心中惊骇。 在她与陆启明对视的一刹,她只觉得自己识海仿佛受到了一种诡异力量的牵引——这种力量直接覆压下来,切断了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可是她却感知不到有任何实质的力量波动! 绝对不能继续看他的眼睛!南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然而…… 这究竟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她望着他,周围一切景物都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但她却感觉到了一种让人沉溺的广袤,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美。 移动不了! 理智在脑海中尖叫,但她依然不可能摆脱那种宇宙般壮阔无垠的致命诱惑——她相信没有任何凡人能摆脱。 “你说,”陆启明轻声问她,“到底是谁认主谁呢?” 南临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扫开,但是她识海受到的压制却愈发沉重;她彻底慌了。 她此刻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用眼神苦苦哀求——放过她,她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放过她! “错。”陆启明摇头,帮她分析道:“你明明是很好奇‘认主’这件事的,不要口是心非。” 不要再继续了! 不! 南临无声地喊着;但这根本无济于事—— 仿佛她的世界碎出一个无底的深洞,意识就这样向着永无边际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 楚少秋屏住了呼吸。 那种不能被南临等大多数人感知到的波动,楚少秋却能清晰的知道。虽然这次与风露谷那次本质相同,但楚少秋却在这一次的感知中觉出了极其强烈的威胁。 他看到陆启明身子踉跄了一下,可那瞬间他竟没有敢立刻靠近去搀扶。 而当楚少秋好不容易压下心惊走上前去的时候,脚步却再一次停下了,因为他看到—— 南临的膝盖正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向下弯;看得出她极力试图站直,但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她身上,不能抗拒。 她嘴唇都咬破了,可最终还是狼狈地单膝跪倒,艰难低头:“主……主人,我……我……” 陆启明轻声咳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苦苦挣扎。这本来就是南临想对他做的事;只要他再稍差一分,此时两人角色就会调换。没有任何可同情之处。 绷太紧的弦总有断裂的时候;某一刻,南临眼角蓦然划过一滴泪水,脸上神情却从此消失了。她恭敬而流畅地低头道:“主人,我有罪。” 陆启明心神稍松,强烈的眩晕感却立时如一**巨浪拍击而来。 果然还是太勉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他知道自己状态,暗叹一声,强自打起精神站稳。他注视了南临片刻,低声道:“你自裁吧。” “是,主人。”南临的声音依旧恭敬平稳,瞳孔却瞬间收缩至针尖大小,依稀能看到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中的惊恐灵魂。 没有一丝停顿地,她抬手,毫不犹豫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 “需要帮助吗?” 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轻快声音穿透了浓烈的黑暗,清晰地响起在南临意识深处。 “救我!”快要溺亡的人颤抖地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没有说交换条件,而是直接传给她了对策:“喏,斩魄之法——看你对自己够不够狠了。” “南临?” 南临之前只是身体不能控制,但此刻似乎连思想也不能控制了——之前的“救命稻草”带来地却是更深的绝望。 这个声音!她想起来了!这个声音根本就是陆启明的声音! “呵呵,好像把你吓到了。放心,我不是陆启明——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南临你快死了哟!” 她心中苦笑,难道还有选择么。 在灵魂撕裂般的疼痛中,她的意识终于感到了光明;然而这光明,却实在太像那暮日的余晖了。 余晖短暂;此后寒夜漫漫无边。 …… 楚少秋扶住摇摇欲坠的陆启明,注意到他脸上的倦色和始终未移动的目光。 原来如此。楚少秋理解了陆启明为何没有选择留南临一命、收为己用;因为他控制她的方法根本无法长久维持。 杀了就杀了吧。从头到尾,都是她咎由自取罢了。楚少秋微微摇头。 本以为一切终于了结,楚少秋却忽然感到陆启明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心她……” 话还没说完,他就骇然看到陆启明与南临竟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楚少秋想也不想一剑劈过去。 南临冷冷道:“晚了!” 她这次再无一丝保留,用最快的速度封死了楚少秋的修为,然后一记手刀直接把他砍晕过去,检查三次才终于放心。 至于陆启明——看来那个声音说的没错,陆启明对于他能力的使用方法极不成熟,之前压制她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她用过“斩魄”之后,他受到的反噬一点也不比她轻。 “这一次纯粹是你太蠢。”那个声音在她耳边讥诮道:“但凡涉及精神力和灵魂的东西,你根本不能与他比。若是直接用你奥义境的修为,哪还有之后的这么多事?” 南临沉默,道:“阁下需要我做什么?” “我早说过不干涉你自由的啊!”那个声音轻笑,又道:“不过,对陆启明你准备怎么处置?杀掉可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哦。” 对。趁他昏迷,永绝后患。南临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 但或许是之前陆启明对她的控制仍有残留,南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然后做出一个看上去很傻的动作—— 她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没有动静。 南临又靠近了几步。 这时,陆启明的睫毛忽然轻颤了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睛看她!南临大惊,猛地别开视线,情不自禁地连连倒退,竟差点跌坐在地上。 出乎意料地,那个与陆启明声音相同的神秘人却并未再说任何话。 良久的寂静之后,南临无力地按了按太阳穴,吩咐道:“幽雀,把他们带去迷锁。” 没有人回答;南临这才注意到是此前楚少秋隔绝声音的布置仍在。她自嘲一笑,挥手拂散,然后重复了刚才的话。 她想了想,指着陆启明补充道:“交代下去,任何人不要与他对视……也不要与他说话……不,最好不要靠近他。” 幽雀不禁好奇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少年。他看起来比她年龄还小呢…… “不要看他!”南临厉声道。 幽雀惊地一颤,连忙收回目光,恭敬称是。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古国遗迹 楚少秋是被热醒的。 他是专门修行水规则一系的,距离悟到通透也差不离了,按理说应该对“热”有些抵抗力,但这地方实在邪门。楚少秋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自己是置身一个被炙烤着的巨大药鼎。无孔不入的燥气牵动起之前的内伤,让人昏睡时也不得踏实。 楚少秋悠悠醒转时,某一瞬间差点以为时间倒流回到了传送阵的那个银灰空间;除了形状是一个五平大小的方正盒子。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四处打量。原来是又见识了一种新的囚笼啊,楚少秋咂嘴。对于这种处境楚少秋实在驾轻就熟,至多腹诽一句“看来出门必然被抓”这一倒霉定律仍然没有解除,然后就翘着脚安之若素坐着了。 只是…… 楚少秋试着动了动修为——果然已经被南临用奥义境的力量强行锁死。不能用内力的话,那他身体的恢复能力还有对这诡异燥热的抵抗,就不会比普通人好多少了。 “嘶……”楚少秋抬手小心碰了碰后脑,低声骂了句,“这死女人,下手真够重的。” 内伤也不能耽搁了;虽不严重,但被关在这种折腾人的地方,迟早小伤变大伤。 需要伤药。楚少秋下意识去摸纳戒,却摸了个空——定然是被南临取了去。但也在意料之中。 他只稍稍郁闷了一下就放下了。没就没了吧——这种事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楚少秋早已习惯成自然了。等回去,光是他那一堆前辈们长辈们的压惊礼物就够把所有损失补回来了。 想想,他的大部分东西居然都是通过这种奇妙方式得的…… 空气温度愈发高了;有些不好忍。 楚少秋按了按闷疼的胸口,微微蹙眉。他站起来走几步,忽然发现不同位置的温度并不完全相同。这哪里还用选?楚少秋二话不说找了个温度最低的地方坐下;还恰好靠着墙,方便。? 这时他的手忽然碰到了一块温润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他那件玉佩法器。楚少秋一怔,旋即发现自己的其余几件法器也并未被收走。 这可就不太合理了;楚少秋眉峰微挑。 正当这时,对面白茫茫一片的墙壁上忽然显现出一个黑边的长方框……哦!原来是门!楚少秋目光立刻警惕起来。 一个纤细的身影被草率地丢了进来,毫无知觉地软倒在地。她正昏迷着。 楚少秋随意瞥了眼过去。是个穿黑裙的少女,从侧脸看还挺漂亮的。莫非这年头连牢房也紧俏?不过如果是跟美丽的少女同处一室的话,他倒也没什么意见。 他是很想趁这一刻夺门出去,但一则修为被锁,二来精神力在这里也极受压制,实在没必要自讨苦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门却没有关闭;第二个人影紧接着走了进来。 楚少秋一看便惊住了,大喜道:“你没事?!” 陆启明慢吞吞走进来,反手把门关好,轻笑道:“你一定以为南临早已杀了我出气对么?然后等你出去势必帮我报仇?” 楚少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还真是这样想的…… 陆启明走近,蹲下身来看着他,忽然道:“太没警惕意识了。” 楚少秋茫然。 “这地方有个名字叫‘迷锁’。”陆启明微微一笑,继续解释:“既然是迷锁,自然有致幻的作用,你看到的东西可未必是真的。唔,让我想想——看到了我,说不定只是证明你很想见到我?” 此言一出,楚少秋果然不说话了,眯眼仔细盯着他。 陆启明忍俊不禁:“开个玩笑,你还真信啊?我既如此说了,那自然就是真的我了。好了,少秋你让一让。” 楚少秋一动不动,对他怒目而视。? ? “好吧我的错。”陆启明退了一步,道:“来,劳驾先让一让。” “不让,”楚少秋放松身子靠在墙上,做虚弱状喃喃:“你要是真的陆启明肯定不会这么没有同情心。” “……”陆启明无奈地看着他,叹气道:“真不嫌热吗?我本想帮你改阵法,结果你就坐在阵眼上不走——这也怪我?” 楚少秋在第一时间坐直,讪笑:“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来我给你让位——” 而就在两人位置交错的时候,楚少秋脸色蓦然变了,一把抓住陆启明的手臂。 猝不及防之下,陆启明差点没被他直接拽倒在地。他没好气道:“你这是报复么?小气。” 楚少秋看他半晌,道:“你上哪儿来这么重的伤?” “喏,就她。”陆启明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黑衣少女。 楚少秋默然。 陆启明拨开楚少秋的手,在阵眼旁席地而坐,一边查探着阵法,一边道:“你正在看着的这个人——虽说是偷袭,但好歹也算是史上第一个在小周天时期就搞定大周天的人,怎么——不准备来膜拜一下?” 楚少秋笑了笑,道:“还有心情说笑,看来死不了。” “她是个雀妖,还恰好带了一丝凤族血脉,不然这次真麻烦了。”陆启明以指节轻叩地面各处,侧耳听着回音,反复丈量着长度。 他手中忽然出现一块墨石,做了一个标记后动作稍顿,回头对楚少秋晃了晃手里的纳戒,“忘了给你说了,再借用一下。” “随便用随便用,我还以为是南临拿的。”楚少秋一摆手,多看了那黑衣少女一眼,不禁道:“居然刚好是雀妖,咱们运气也太好了。” 陆启明竟一时无语。他回想了一遍今日二人的经历,摇头道:“原来这都能算‘运气好’……少秋,你以前究竟有多倒霉?” 楚少秋翻了白眼,心中却不太好受。他之前见陆启明破解阵法,哪次不是一气呵成瞬间就破了?这次却要用如此繁杂的笨方法…… 他想到南临脱困的那一幕,忍不住轻声问:“启明,你……你反噬还好吗?” “没有反噬。”陆启明头都没回;正忙。 楚少秋认为他是强撑,便不客气地直白指出:“我看见你昏过去的。” “有没有听说过‘战略’这个词?”陆启明说着,拿出一个红色珠子——楚少秋都不知道自己纳戒里还装着这个东西。 他把那红色珠子搁在一处墨点上,试了试又放弃,对楚少秋招手道:“来,帮我把这东西砸进去。” 楚少秋道:“我没法用内力。”他早试过了,这格子的墙壁坚硬无比,他现在根本无能为力。 “放心,我弄好了的。试试?” 楚少秋挑眉,伸手过去——果真,他只用了三分力,红色珠子就轻易陷进了洁白的地面。只是……他又忧心地看了陆启明一眼。 陆启明简单摆手,微笑道:“没事,我有分寸的,睡一觉就会好了。” “南临那会儿,以为她会下死手。我只剩一击之力——可能还要再少点儿,才想着诈她一诈。没想到她最后竟然没有出手,直觉够准的。”陆启明简单解释了那时的事。 斩魄之法是一种攻击,但却要针对自身魂魄的攻击;波及陆启明的部分只是捎带的。若非他当时到了极限,实在没余力防御,南临的那点儿冲击连让他受轻伤也做不到。 “就是说,”楚少秋若有所思,道:“你现在其实主要就是……的伤?” “对,是内丹没错。”陆启明倒没那么避讳。 楚少秋指了指地上的雀妖少女,好奇道:“所以,你抓她过来进补?” 陆启明怔了好久,震惊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楚少秋不解道:“不是说你们这种伤最好用其他妖族的……” “打住!”陆启明扶额,实在被这馊主意恶心地不行。他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妖族怎么做是他们的事。但是!我们绝对不可能用这种方法!不可能。” “讲究的。”楚少秋小声说了句,又道:“那你怎么办?” “不是有阵法么?啧,还第一次见这么麻烦的阵法。”陆启明长长舒了口气,背靠着墙笑道:“灵气充裕,正好给我。” 楚少秋这才意识到燥热不知何时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暖而纯净的五行灵气。他不由赞叹道:“厉害!你——” 声音戛然而止。 呆滞半晌,楚少秋抢身过去扶起陆启明,惊道:“你别吓我啊!这又怎么了?启明?启明?醒醒!” 很久很久,陆启明终于睁开眼睛,无力道:“停停停别摇了!我就是没昏也会被你摇昏过去。” 楚少秋放下心来,道:“你醒了就好。” “好什么。”陆启明无奈,道:“你既然知道吞噬内丹疗伤这种邪法,不会没听说过‘休眠’吧?” 一出现这类内丹的伤势,他们的身体就会强迫他们进入睡眠。这也是陆启明之前说“睡一觉就好了”的涵义。他刚刚可是故意一直不停说着话才没有立刻睡着的。 楚少秋一怔,立刻会意过来,尴尬道:“不好意思啊,我又忘了你是凤族了。” “别说你了,我自己都经常忘……”陆启明这样嘀咕了一句,楚少秋没听清,便问:“什么?” “没事,你刚刚把我叫醒也好,我真有件重要的事忘说了。” 楚少秋道:“你说,我听着。” “两个时辰之后一定要把我叫醒,不然之后就很难醒了,恐怕少说要睡上个几天几夜了。”陆启明认真交代道。 楚少秋听出了他的意思,问:“一会儿还要做什么事吗?” 陆启明笑着点头,“没错,一件大事,大赚的事——是一个从未开启过的古国遗迹。”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来 饕餮连夜晚都是比别处更黑三分。? 月色冷清无情。庞大的宫殿群寂静矗立,黑暗中森然阴沉如同鬼域。 如此的深夜总是更适合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若说“阴谋”、“鲜血”与“杀戮”都算得一种热闹,那么黑三角定然也是世上数一数二的繁华貌美之地。 于是这里的人们也最为警惕黑夜——他们在夜里小心地屏息,谨慎地入梦;同时,也永远兴奋地等待着。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像秃鹫老巢。” 一个女子这样点评着。 她的语气与视线一样是绝对俯瞰的,显然此言并非出自对暗藏凶险的畏惧,而仅仅是纯粹的不屑。 星空辉映间,有两道身影倏然出现,一男一女。他们于万丈高空凭虚而立,风中白衣翩飞,宛如神仙中人。 “你既不喜欢,那咱们现在立刻就走,还回去刚刚的澄碧海。”男子笑道,“算算时间,等咱们到了,正好还能看到那里出名漂亮的晨汐。” 女子瞪过去一眼,“胡说什么!就知道你又故意的。” 男子微笑,望着云层下方的饕餮武院,转为一脸喟叹:“想当年,咱们闯荡江湖的时候,素来最厌烦那些‘打了小、来了老’的一套。没想到多年之后,咱们俩也终于成为了这样的人。” 女子冷笑:“说谁老了的——找死么?” “楚慕女侠您绝对听错了。”男子连忙做了个揖,指着自己笑道:“只是说小生我一个的。” 楚慕收回眼神里的寒光,却又长叹一声:“走吧,去看看咱俩那倒霉儿子又闹出什么事儿了。????? 一?看书 ” 然而环视一周,她心头愈发火大,冷哼道:“区区一个黑三角,什么穷酸偏僻地方?给他下的标记一声声挨个儿响,妈的就跟放鞭炮似的——他也好意思?” “少秋他也不知道咱们给他放了那么多啊。”楚凤歌帮自家儿子解释了一句。 楚慕摇头叹息:“前段时间还听说谢云渡那臭小子接连在龙宫和野凉大闹一场——结果呢?屁事儿都没。你说说咱家小啾怎么就在黑三角都能栽跟头?” 楚凤歌悠然笑说:“等把人带出来了,慕儿再教训他也不迟。” “你还不知道我?”楚慕再叹:“要是见着了,哪里还舍得真骂?” 说话间,二人已进了迷锁。 之前被他们直接略过的几层普通牢狱空空荡荡,仅在靠近地面的位置锁了寥寥数人;而最深处的迷锁之中却人满为患——五十间牢房,仅有三间空置。 “果然有猫腻。”楚慕冷笑不已,“道院一个分院,竟在地下千米深处私造囚牢。他们莫非是把黑三角所有的大周天、小奥义都抓进来么?” 楚凤歌随意感知了一些牢笼中修行者的修为,淡道:“也确实差不多了。” 迷锁无日夜。其内常年弥漫着深浓的白雾;人走进去就似穿梭于云层之中,即便对面而站,也很难看清对方面容。 当然,对阆风二人来说自是一览无余了。 “阵法水准不错,在神域也够排上名号了。? ?应该不是黑三角的人物。”楚凤歌判断道。 楚慕越往深处走脸色就越阴沉,这种地方实在让她深深的厌恶,“不管是谁,这种心理阴暗扭曲的人,最好让我直接一剑砍了了事!” 牢房中布置的阵法,无论大小都是难得的高明精巧,却纯粹是为了折磨人而设计的,可以说是将每一种五行规则最令人痛不欲生的能力都挖掘到了极致。而每每被囚之人油尽灯枯之时,又会转为开启治愈的阵法,纵想求死也不可能。 “谁给的胆子敢把我儿子关到这种地方?!”楚慕一身煞气,随手一掌就把地面击出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她冷声喝道:“一会儿老娘就去把那人砍成三千段!说三千就三千!一段都不能少!” 楚凤歌表示毫无异议。 结果等找对了位置,夫妻二人站在楚少秋那间的外面,才知道实际情况远比他们之前所想好很多。 楚凤歌不禁惊咦一声,赞道:“连阵法的性质都完完全全变了——少秋最近进步够大啊!像我。” 纵使白雾与墙壁再精巧,也不可能隔绝他们这等强者的感知。虽然那个空间仍是封闭的,楚凤歌也能清晰看到阵法新近改动的痕迹。 “得,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一见儿子没大事,楚慕也轻松下来,随便扫了眼房间中的另两个,嘲笑道:“儿子我生的,我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儿小水平?还有你,看看人家改的手法——你好意思继续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楚凤歌面不改色,颔首道:“确实,不知出手相助的究竟是何人,应该好好感谢一下。还有这里面的两个妖族——嗯?” 说到这里楚凤歌却突兀顿住了。 他与楚慕对视一眼,同时笑道:“看走眼了!” “居然是个凤族,罕见啊罕见。”楚慕啧啧称奇。 楚凤歌微笑:“倒是与我有缘。不过……”他觉得这画面有些不好形容。 楚慕则已噗嗤笑出声来。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续道:“不过——咱儿子真是,到底在搞什么啊……” …… 楚少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有办法把陆启明叫醒。 “真是败给你了。” 他双眼无神,反复喃喃着这同一句话。 他觉得陆启明实在是太谦虚了——哪里用得着“以后很难醒”?!分明是现在就毫无希望了好么?!楚少秋坚定地相信自己已经用遍了从古至今所有叫醒别人的方法;还多创新了三百种,然而…… 楚少秋把陆启明摆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咬牙切齿道:“启明,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你还是继续睡吧!” 良久,楚少秋又叹气,自语道:“不行,人不能言而无信……继续!” 只能——重新来一遍了! “方法一,剧烈摇晃法!” 楚少秋低声念着,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念剑诀。哦对了,还要加上—— “陆启明你给我醒醒!醒醒!陆启明!醒醒啊你!陆启明陆启明陆启明——” 没用。 “啊……”楚少秋郁闷地双手捂头,拖了一个无奈的尾音。 真是要疯了。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方法二……方法二是什么来着?” 现在连他都快睡着了好么?!楚少秋欲哭无泪。 …… 外面,楚氏夫妻并肩盘膝坐着,一同观看自己儿子在里面折腾。 “用力点!用力!”楚慕猛拍地板,隔墙指着楚少秋怒喝道:“就那点儿力道还想把人叫醒?想的美!按摩还差不多!” “唔,少秋的内力被封了嘛。”楚凤歌强忍笑意。 …… “噫这又是在做什么?”楚慕有时已经跟不上自己儿子跳跃的思维了。 “让我想想啊……”楚凤歌沉吟。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傻了太傻了!”楚慕捶地狂笑,断断续续道:“天哪这一定不是我生的吧?” 楚凤歌则做思考状,点头道:“原来……少秋不在咱们跟前的时候居然是这个样子?” …… 很久很久之后。 楚慕扶额:“凤歌,我看咱俩还是偷偷帮一把吧。儿子弱成这样,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楚凤歌道:“不过,打断这种程度的休眠实在很不道德啊。” “管他呢,只要咱儿子玩得开心就行,凤族很难死的,大不了事后补偿他呗。”楚慕眼疾手快地向里面打去一道力量。 她虽嘴上这么说,使力却极为柔和,非但不会伤到人,反而对陆启明的伤势恢复很有好处。 而下一刻,她却稍怔,挑眉道:“这小凤凰……血脉等级怎么高成这样?要不然咱俩偷回去给咱儿子养着吧!” “慕儿别闹,”楚凤歌拍拍她的手,若有所思道:“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承渊吧。” “我当然知道啊。”楚慕笑笑,转过目光,低声道:“确实得好好观察一下。”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封印 就在楚少秋第无数次准备放弃的时候—— “可怕。? 要看 书” 陆启明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开口先说了这两个字。 楚少秋凑过去与他近距离对视,确认这不是在说梦话以后,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他擦着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幽幽道:“你总算醒了。” 陆启明没回他这句话。他停了很久之后,以一种极度匪夷所思的语气说道:“人居然可以困到这种程度……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显然是,”楚少秋一摊手,没好气道:“你是凤族不是人啊……喂等等你可千万别再——” “知道的。”陆启明使劲拍额头使自己回神,“先别说话。” 他扫视一周辨别过方向,又摇摇晃晃站起来,缓慢地挪到房门处,猛地把门推开向外面张望。 楚少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一连串动作,问道:“你找什么?” “人。” 陆启明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紧皱着眉头扶住门停下来,疑惑道:“我感觉刚刚好像有两个人,两个人在看……但……是……” “哦?”听了陆启明的话,楚少秋也警惕起来,但他显然也一样感知不到。于是他提议道:“如果这样的话——保险些,不如你直接掌握住这迷锁的主阵法试试?” 没有回答的声音。 陆启明身形一动不动。 楚少秋眉毛直跳——这人不会又睡着了吧!他与第一时间果断暴喝一声—— “陆启明!!” “哦哦实在不好意思。”陆启明一边说着,反手重新把门关上;这次他很谨慎地没有扶任何东西,省得再睡着。?? 陆启明抵抗着困意,努力回想起刚刚楚少秋的问题以及他自己的打算,然后点头微笑道:“主阵法肯定的。但是需要大量材料;不过也好说,我准备向其他被关在这里的‘同仁’借。” “怎么个借法?”楚少秋好奇地问了句,然后脸色一变:“喂你不是吧……” 陆启明用力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不行,这样下去真不行。得采取其他措施了。” 他先在自己青玉坠中看了一遍,抬眼问:“少秋,你还有没有类似于‘清心药剂’这类东西?” “有倒是有,但能管用么?”楚少秋在纳戒中翻找一圈,递给陆启明一个瓶子。 妖族若受了丹伤,进入休眠的趋势说绝对不能逆转也无法抵抗的,否则伤势只会越来越重。虽然凤族早已超脱于妖族,但既然仍是有内丹的,恐怕也不能避免这一铁律吧? 其实之前陆启明让楚少秋叫醒他,楚少秋就已经非常不能理解了;现在怎么——他居然还试图用适用于人族的药剂提神么?楚少秋一脸狐疑。 陆启明打开,简单辨别了药剂的香味,沉思良久,然后一仰头喝下去…… 片刻之后,楚少秋一边哭笑不得地摇着陆启明肩膀,一边叹气道:“看来果然是不管用了。” “天啊。”陆启明努力睁开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重影的。 他抬手用指节抵着眉心,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原来伤到内丹竟是这种效果么?太不讲理了吧?” 楚少秋无语:“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受过伤么?” 其实陆启明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或者是还没说完就忘了彻底。?? ?壹看书 “药剂也没用的话……” 陆启明忽然用三指搭上自己左手手腕,沉默了半晌又换右手搭;如此反复两次。 “怎么了?”楚少秋关切问。 陆启明费解道:“这算什么鬼脉象?慢成这样的人居然还活着?医道上的新案例?” “咳咳咳……”楚少秋把陆启明扳转过来,诚恳道:“启明,陆兄,陆大公子——我劝你还是放弃什么古国遗迹立刻回去睡吧!你看,你又忘记自己是凤族了吧?” “对,凤族。内丹……”陆启明深吸口气,抬头,极认真地说:“知道了,只要把内丹封印了就好了。” 楚少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冷静!冷静!你真不要命了?” “没事,我有些特殊。”说着,陆启明已经取出了五行鼎与药材。 他盘膝坐下,趁着自己十分勉强的清醒,向着药鼎打出了第一个丹诀。 …… “啧,这下好咯——现在连丹诀都出了。”楚慕单手托腮,眼睛直勾勾盯着陆启明的动作。 他们二人始终在门外不曾移动过,只是陆启明与楚少秋都没有看破的能力而已。 楚凤歌简短道:“像又不像。” “确实。他那几句话倒挺值得考究,可如果真的是承渊……那这性格可就与传闻简直了。”楚慕莞尔一笑,又道:“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休眠状态的问题。这小凤凰的伤还确实有点重。挺能忍的。” “等一下,”楚凤歌看了一会儿,蹙眉道:“虽然尚未亲眼见过,但承渊不可能像他这么弱。而且这气息……” 楚慕皱皱鼻尖,假装是在闻某种气味。她自然地接过男子的话,轻笑着调侃道:“而且这气息如此鲜嫩美味——看来是近一年内涅槃过的咯……还真是多灾多难的孩子啊,不比咱家小啾差了。” 楚凤歌笑而不语。 “我对什么九代凤族灵盟那些琐事没兴趣,反正天塌了也砸不到咱仨身上。”楚慕慵懒地打了哈欠,眨眼笑道:“只要这孩子真的是咱小啾的朋友,管他是谁。” 楚凤歌点头,微笑道:“慕儿总是与我心有灵犀。” “只可惜咱儿子心眼儿太实,与他娘亲毫无‘灵犀’可言。” 楚慕满脸都写着恨铁不成钢。她指着陆启明遗憾道:“这小凤凰伤这么重还死撑着不睡……嗯很好,还喝了许多存真仙酿——这样着,他要是还有余力说谎,老娘我亲自拜他为师!全都是实话啊,此时不套他话更待何时?” “不然慕儿传音提醒一下?” “……还是算了。”楚慕讪笑。 …… 楚少秋心惊胆颤地看着陆启明,随时准备抢救——虽然他并不知道如何抢救…… 陆启明中途失误了足足十一次,最后是凭着运气和对丹诀的熟悉才侥幸成功的。他眯眼看着新鲜炼制出炉的丹药——通体黝黑,形状也不够圆润——但管用就行。 多少年没有炼过品质如此低劣的丹药了?陆启明一边混乱地想着,同时在楚少秋惊怖的目光中直接把丹药塞进嘴里。 封印类的丹药效果向来都是立竿见影。 仿佛是关闭了体内的某个开关,陆启明在一刹那间就完整经历了“从极度昏沉到极度清醒”的飞速转换——实际上只是恢复了正常思维,但在强烈的对比中就显得“极度清醒”了。 楚少秋颤巍巍向陆启明伸出手,紧张道:“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陆启明看他半晌,强自压下了挥拳揍人的冲动,幽幽道:“少秋,这种话你自己想想就行了,下次记得千万不要说出来。” 楚少秋干笑,转移话题道:“你这样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吧?” “没关系的。我只是做了一个隔离,并没有打断内丹自行修复的状态。”陆启明简单比划了一个手势,解释道:“但这只是暂时的,休眠确实没办法避免。我还有一个时辰,也足够了。” “那什么古国?这东西你也稀罕吗,这么大执念?“楚少秋奇道。 陆启明微怔,好笑道:“原来我着重说的只有这个吗?看来刚刚是受南临记忆的影响了。” 楚少秋挑眉:“南临的记忆?你控制她时候看到的?” “不,不是我。”陆启明沉吟片刻,道:“应该是她用的‘斩魄’之法并不完整,才会导致让我看到她的记忆——全是关于‘大冶古国’遗迹的信息。” “大冶?!”楚少秋脱口惊呼,“你确定是‘大冶’不是其他?”他方才不在意,只是因为他完全没想到陆启明提到的遗迹——居然是传说中的古国“大冶”。 陆启明似笑非笑看着他,戏谑道:“现在知道珍贵了?” 楚少秋连连点头。 陆启明莞尔,摇头道:“还是保留你之前的想法吧。对于你我二人的处境来说,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恢复你的修为。” “原来你是……”楚少秋微赧。腹诽了人家半天,结果陆启明非要醒着是为了救他,这多不好意思。 “不用太感动了,救你就等于救我自己。”陆启明微微一笑,对他伸出手道:“给我检查一下,不介意吧?”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题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三个姓楚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启明把脉——从来没有见过凤族做这种事,稀奇。壹?????看书 然而陆启明只按了片刻时间,就笑着松开了手,并对楚少秋朝一侧的墙角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少秋好奇问:“你诊出个什么结果来了?” “结果是——” 陆启明走到之前改动过阵法的位置盘膝坐下,慢悠悠道:“报两位楚前辈的名号确实管用,南临真是唯恐把你伤得重了。” “……” 一墙之隔,楚慕与楚凤歌同时遮了遮眼睛——好羞耻! 楚少秋虽然不知道那两人此刻正就在外面,但也没缘由一阵不自在,便争辩说:“我有后招啊,还不是你先给她说的。真继续打,谁赢还说不准。” 陆启明但笑不语,转而道:“南临这次也够小心的——是纯粹的力量压制,所以不会被你的‘水规则’影响;又是这种孤立循环的封印锁,强行破除的话肯定会被她感应到……只好麻烦些了。” 楚少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奇道:“你居然还真的会,刚才见你给自己把脉还以为你是迷糊了。“ “刚才?”陆启明神情有瞬间的茫然。他微微摇头,笑着问楚少秋道:“我究竟是说了什么才让你这么不信任?” 楚少秋眉峰微挑,不由在心中遗憾道:“原来他完全记不得刚刚的事,早知道就趁机会多问他几件平时他不会说的趣事了……不过现在或许也不晚?” 陆启明没有留意楚少秋的神情变化。目前的条件,即便是对他而言也实在过于苛刻了,尤其是材料。 青玉坠中的材料大多品级太低,至于楚少秋的纳戒——由于楚少秋修行中阵法占的比重极小,也并不研究丹药炼器此类,所以其中材料虽然珍贵,但不成体系,再加上之前数次已经用了大半……等到了现在,连陆启明看了也很有些为难。??? 要?? 看书 思来想去,也只能试试看能否把迷锁阵法拆掉来用了。陆启明琢磨着该从哪处下手。 余光看着陆启明在一旁沉思,楚少秋稍作犹豫,还是经不住诱惑准备试试运气。他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还有那什么,你刚讲到一半儿,我正听得起劲儿呢,结果你就又睡着了。” 门外,听到他这一句,楚慕眼睛一亮,抚掌大笑道:“乖儿子,终于悟了!” 楚凤歌则想着陆启明清醒之后的气质,拍着妻子的肩膀道:“慕儿,咱们还是不要太乐观了。” 楚慕瞪了男子一眼,“不要多话,好好听着。” …… “什么?”陆启明一边忙着,随口应了楚少秋一句。 “就那个……你开始发现自己不用于常人的剑道天赋啊!啧,之后的事儿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些书生们编写的少年侠客奇遇记啊。”楚少秋试图找出涵盖范围更宽泛的说法。 陆启明的手稍一顿,然后继续把火绫晶——也就是那枚红色珠子换到了另一个位置,又添了些楚少秋看不明白的东西。他依然没有回头,淡淡道:“谁知道你说的是哪里,再具体点。” 听这意思,好像有门?楚少秋脑袋急转,更加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辞。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就是你离开你们凤族梧桐树不久之后遇见的那位——” 陆启明嘴角隐没一丝笑意,不慌不忙地用了小术诀唤起了一朵火焰,然后在火绫晶上轻轻一燎。 “——那位大前辈啊,”楚少秋时刻关注着陆启明的神情变化,见他并无异色,继续不动声色地开口:“他……” “轰!” 楚少秋只觉耳畔猛然炸出一声爆响——这一下简直可谓是直接炸在楚少秋心头啊,差点没让他惊地跳起来。 ?他脸都有些白了,结巴道:“怎、怎么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破坏了一个小小的封闭阵法。”陆启明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惬意。 空间中光线比方才稍暗。之前平整光滑的六面白色墙壁黯淡下来,显现出若干条纵横交错的平行线。楚少秋这才发现原来它们并非完整一块。 陆启明用手指轻轻一扣,其中一片白玉模样的方正板便整个脱落下来,显露出后面阴暗背景中光与弧线交错的复杂阵法。 楚少秋脱口道:“居然这么脆?” “是啊,”陆启明点头,把这些特别炼制过的白玉板一一收入青玉坠,“不过仅仅是对于我而言。” 楚少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陆启明动作很快,只几个呼吸时间,这间囚室就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白玉板一个不差地收入青玉坠。 “来,少秋帮我个忙。”陆启明招招手,在楚少秋询问的目光中指了指地上横躺的少女,“抱着她。” “啥?”楚少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还是迟疑地走过去按他说的做了。 “谢了。”陆启明一挥手,少女之前挡住的两块、以及楚少秋方才坐住的那一块也收了起来——至此,整间囚室原本的模样全部被陆启明拆卸下来收了去。 环视四周,他们仿佛是置身于精密机械的内部,无数启动的阵法微光闪耀,恍然间像是在星空之中。 陆启明忽然停下来,正色问他:“看到现在,少秋你想到了什么?” 楚少秋很是纳闷,但还是颔首道:“实在玄妙,你做事总是很有深意啊。” 陆启明:“啧。” 楚少秋:“……”难道他又说错了什么?难道这句话不是万能回答么? “刚刚真是过奖了。”陆启明微微一笑,清淡道,“最近缺钱,正好拆了去卖。” 楚少秋才知道他故意作弄,咬牙道:“你故意——” “到底是谁先要套我话的?”陆启明轻飘飘一句话就把楚少秋的后续堵了回去。 理亏在先的楚少秋只能默默无语。 “不过,”陆启明语峰一转,笑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我是从哪里识破的。” 楚少秋看向他,却听到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我既从来没有去过凤族,又怎么可能从凤族出来?” …… 从来没有去过凤族? 楚慕与楚凤歌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同时他们也注意到陆启明用的是“去”字,而非“回”。 近几年的诸多信息瞬间在脑海中组合起来,楚慕饶有兴致地捏着下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啊。” 楚凤歌却笑着摇头,道:“慕儿,你上这小凤凰的当了。” “哦?”楚慕挑眉,“他说谎?” “说谎倒未必。”楚凤歌注视着陆启明,淡声道:“他这句话是说给你我听的,也正是希望你有刚才的反应。” 楚慕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知道咱们在这里?” 而楚凤歌却再一次否认了,纠正道:“他怀疑我们在这里。” “只是怀疑么……”楚慕语气有些复杂,其中某些寒冷、坚硬的东西却渐渐消失了。 在这一刻楚慕想到了很多很多事。那都是过去了,有关于她自己的,也有与楚凤歌一同经历过的——都是他们最艰难的时候。人走的越远,五味陈杂的故事就越多,谁都一样。 楚凤歌是比楚慕自己更了解她的人,简单一个眼神的交流就能清晰看到她的想法。他露出一个无奈又温柔的笑容,道:“你看,他这句话的高明之处便在于此,就算我说破他的想法,慕儿也会忍不住想帮帮他对吗?” 楚慕沉默。 “很少有人能做到像他这样,仅凭一句这样简单的话就传递如此之多的信息。”楚凤歌的声音仿佛永远都是这般的低沉而平稳,他继续分析道:“如果我们听到了这句话,首先便能理解他的善意,比如他对少秋并不存在势力相关的利用之心,仅仅是个人的朋友。但同时,另一种更单纯也更无解的‘利用’也是客观存在的……” 楚慕忽然心中感伤莫名,摇头打断道:“你不要总是把人想得那般复杂。他不过还是一个孩子,年龄可能还没有咱们家小啾大。” “但是,”楚凤歌叹息:“他确实就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 他十分罕见地摆手压下了楚慕准备说的话,注视着她的眼睛:“少秋的决定是他一个人的事。但于你我——‘力所能及’四字,慕儿答应过我的,可还记得? “如果我真的是传言中的那种人,他已经成功了。可惜我只是喜欢、敬佩那种人,却不会选择成为那样的人。” 稍一停顿后,楚凤歌平静地继续道:“天地很大,归元境又算得了什么?有能力做到的不过是保护身边的人而已。对我而言,便只有你与少秋了。” 楚慕良久无言,却忽然又笑:“其实,我也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楚凤歌轻轻拍她的手,“慕儿不必因为今天的事难过,你看——注意到他调整阵法的方式了吗?” 楚慕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精准与全局,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极致’。”楚凤歌言简意赅,“若我换为少秋如今的修为,也断然没有可能做到像他这种程度。 “他这种人,向来看得最清楚不过,也绝不会做孤注一掷的事——因为他不可能让自己置身那种处境。 “所以慕儿,继续看着就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重律 如果有人能够知晓楚氏夫妻的对话,一定会惊讶于他们截然不同的想法。但若真如此简单地看待,那就又错了。 在本质上,他们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整体——各自持有看似对立的想法,最终却能得到最接近正确的答案。这一切也只是他们习惯的方式而已。 同样的,楚凤歌之所以那般分析陆启明,是因为他需要这样说。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世上没人能真正还原另一个人的暗藏想法。 他们只能看到,陆启明在反问了那样一句话后没有再继续解释。有意也好,巧合也罢;总之自那以后,陆启明确实已无法再分心了。 …… 迷锁五十室绝非孤立存在。 它们被无数精密复杂的阵法紧紧熔铸在一起,交相辉映,像是时刻呼吸着的巨大活物。 在阵道中,此式建造有一个统属的名字——千重律。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而陆启明正在做一个小心翼翼的牵丝者。 陆启明每做一点改动,哪怕再微小,都必然会带动“迷锁”整体产生无比庞杂的连锁反应——但这种可怕的变化决不能放任,陆启明必须赶在它恶化到无法控制前将其挽回。 然而,陆启明之后的作为对于“迷锁”来说依旧是外力,新的连锁反应亦不可能避免——那么又需要新的挽回手段。??? ? 改动、异变、归正,再异变再归正……一层又一层海啸般争分夺秒的追赶,陆启明每一瞬都会面对比前一瞬更加危险的僵持。 阵法因身为死物而生生不息,可人心力终有穷尽,如何匹敌?“迷锁”的价值便在于此,它出自顶尖的阵道大家之手,除非有绝对压倒性的力量直接将其暴力摧毁,否则无解。 不,暴力摧毁也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解开”。所以还是无解。 迷锁无解。 但陆启明此刻就在做这样一件无解的事。 …… 一墙左右,除了陆启明以外的所有人,都仿佛只是一副早已绘完的背景屏风,无意识地选择沉默凝立,连呼吸声都下意识压到最低。 时间在寂静中稳定地流逝。 某一时刻,楚凤歌忽道:“已错一处,前功尽弃。” 楚慕挑眉看他,调侃:“比我估计的还要少一分——这可是我第一次高估你啊。” 他摇头而笑,叹道:“可笑我之前居然还说‘换为少秋的修为’,原来即便以我术修归元境的计算能力,也是比不过他的。” 楚慕的神情恢复漫不经心,轻笑了一声,反问他:“莫非你好不容易修行到归元是为了算术么?如此耗费心力作甚,随手一剑劈了便是。” 楚凤歌笑道:“我只是在阐述一件事实。? ? ”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楚慕轻声道:“你说,他会成功吗?” 楚凤歌没有回答会或不会,只道:“继续下去,这种层层叠叠的推进就会形成一个首尾相衔的完整循环。到那时,迷锁阵法的每一节点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控制——新的权限者便出现了。” 他莞尔一笑,道:“我现在在想‘千重律’最初被创造时,那个被所有人嘲讽的‘致命缺陷’。” “我记得的。”楚慕点头,“‘千重律’越是圆满无解,破绽便越多。如果是迷锁这种完全无解的‘千重律’,那么就无处不可以被破解——只要能完成这孩子现在正在做的事,就能通过任意一个位置,抢夺‘千重律’整体的控制权。” 这种说法自诞生起就是阵道中出了名可笑的空想,因为这种所谓“夺取控制权”的方法被确信仅可能存在于理论当中,绝对绝对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完成。 只要是人,就必然有情感;只要有情感,就必然会出错;只要出错,就必然失败。 楚慕的真实心情显然与她之前说的话截然不同。她喃喃道:“难道这个死律,终于要被打破了吗?” 楚凤歌默然良久,叹道:“怕只怕它没有被打破。” 楚慕一怔,缓缓道:“你是说。” “百余年前诞生的那位存在,”楚凤歌说的很隐晦,“你不觉得……很像么?” 楚慕长长的“哦”了一声,微笑:“我觉得就还好吧,也不是那么像,你忘了岳麓那个叫‘荀观’的小子了?” 楚凤歌道:“还是不同的。” “总之费脑筋的事就统统交给你了。”楚慕掩口打了个呵欠。 这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再次把目光放在陆启明身上。 楚凤歌感慨地笑笑。 …… “好了。” 陆启明无声舒了口气,缓缓在原地坐下,闭目养神。 阵法对精神力的压制蓦地消失无踪,楚少秋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之前不敢置信的猜测一瞬间明晰;他脱口道:“真的是千重律?!” 陆启明微一点头,低声问:“过去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楚少秋目光复杂,却没有再问别的什么。 如果说之前只是“震惊”,那么他恢复精神力感知之后的现在,就是彻底的“震骇”了——这种级别、这么庞大的“千重律”,怎么可能真的解开?然而事实不容辩驳。楚少秋虽有惊疑千万,但眼见陆启明实在疲惫,心知此时不是聊天的时候,只好再度按捺好奇。 “不要动。”陆启明提醒道。与他的声音一同出现的,是整个房间的光影变幻。 没有了白玉板的遮挡,一切都清晰可见。无数大小阵法像相互咬合的齿轮,如此严谨精密,任楚少秋如何看都觉得无法做出任何改动。 然而,在陆启明的控制之中,这些阵法却在迅速而流畅地再次重组——最终化为一个新的整体将楚少秋与妖族少女的位置一并包裹,如同一张精致无匹的刺绣地毯。 楚少秋此时也看懂了阵法的含义,这次无须陆启明再解释,他主动将掌心印在了阵法中正确的位置。 陆启明颔首道:“冒犯了。” ——毕竟,无论在何种情况,用精神力穿透其他修行者的身体都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当然这只是惯常的礼节而已,事情该做还是要做的。 他“看”清了南临所设封印锁的模样,稍一思忖,从阵法划出一道灵气,缓缓由楚少秋的经脉向丹田渗过去。 楚少秋感觉到这道灵气的特殊,讶然道:“模拟内力?还真像。” “对,但你千万不要动内力。”陆启明再次强调了这么一句,凝神用灵气结成缠丝,勾住封印锁小心向阵法牵引。 陆启明组的这个属于交换阵法,目的就是——将楚少秋身上的封印锁转移到那个妖族少女身上。 “你自己再感觉一下,没出错吧?”转移完成后,陆启明一挥手将阵法归原。 “没有。” “那就走吧。”陆启明站起身,“时间很紧,得先去把这里关的人放了,然后把‘大冶古国’的遗迹打开。” 楚少秋费解:“放人干什么,你做善事啊?” “当然不是,清场而已。遗迹就在这里。”陆启明莞尔,用手指了指地下。 “再者,放他们出来又不是无偿的——开启遗迹的材料还需要他们提供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白灵 白灵姓白,却只穿黑衣。??? 要?? 看书 能将白衣穿得一尘不染的人太少,大多数人只会更显滑稽;但黑衣不会。黑衣遮掩狼狈。 ——比如,每当现在的这种时刻,白灵就无比感激自己对黑色的偏爱。 殷红而细密的血珠无声从她皮肤底下渗透出来,再与衣服的黑色融为一体。 虽然因为这个过程重复过太多次,黑衣实际上已经遮不住什么,但总比其他颜色好吧?如果她还有机会活着出去,一定要买件浸多少血都不会脏的衣服…… 白灵断断续续地想着,拼命想转移注意力,试图逃离铺天盖地而来的痛苦;可是没用。她浑身颤抖地蜷缩在囚室一角,清晰地感受着某种无形的力量把自己的身体不断切割搅碎再不断粘合修复,永无休止。 她无法理解这间苍白无物的囚室居然给人带来如此难以承受的折磨。她被封闭感知、锁死修为囚禁在这里,唯一能做地就是咬牙忍下痛极的呜咽。 不,其实白灵还有另外两种选择——死,或者服软。可这显然都不是白灵会做的事。 她甚至还刻意远离了那个位置,以免在挣扎的时候不小心碰到。 那个位置有一个浅蓝色晶石制成的漂亮按钮。在白灵被关进来第一天就被告知,若是经受不住选择招出实话,就把蓝色按钮按下——这样的话,就算最终一定要死,南临也会给她一个痛快。 “南临……南临!” 白灵嘶声从喉间挤出这个名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阴森道:“只要我不死……” 低头时她的余光扫到指间的纳戒,心中更恨。壹?????看书 只要南临再贪心一点,只要把她的纳戒抢去强行破解,那么宗主就会记下南临的灵魂气息,也会知道她失手被擒前来救她——可恨那个阴险的女人居然毫不动心! 突兀地,在她体内搅动的利刃消失了——这次的折磨比以往短暂很多;看来是有人要来了。 之前的疼痛还顽固的滞留在身体里,但白灵仍然强撑着坐起,冰冷地盯住即将打开的门。 “这是倒数第八个了吧?还挺快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倒真是生了副好皮相。看着他的脸,白灵心中冷笑想着。 紧接着走进来的男子看上去年龄要更轻一些,仅仅少年模样,眉眼清隽,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白灵反而更加警惕;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越是这类人,越要加倍留心。 那少年对另一人微笑纠正道:“准确地说,应该是倒数第七个。你看旁边那间虽然处于激活状态,但其实是空的。” “这就是说,里边的人之前就已经跑了?”俊美男子沉吟道。 “对啊,”少年指了指自己,笑道:“不就是我么?” 听到这里,白灵眉峰不易察觉地挑起——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们…… …… 听了陆启明的回答,楚少秋哑然失笑——怎么把这人给忘了! 两人几句说笑,渐渐走近了墙角艰难坐着的黑衣人。 浓烈的血腥气让楚少秋眉头大皱,干涸暗沉的血迹与新鲜的血珠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黑衣人的原本模样。 ? “啧,这几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更惨。”楚少秋点评了句,见陆启明俯身察看那人情况,怀疑道:“这样的也有救?” “那得看时间、报酬,以及——” 陆启明用新学的术诀召出一面土元力盾牌,恰好挡下黑衣人一记锁喉。他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病人’的配合程度了。” “我去!”楚少秋目瞪口呆地盯着空气中悬浮的盾牌,叫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没看错吧?术诀?你不是——” “所以原来我一直是术修伪装的对吧?”陆启明随口开了句白灵听不懂的玩笑。 白灵早看出这少年有重伤在身,便准备先下手为强试他一试;此刻知他是术修,她自觉机会再添三分,当即拼起全身力气再度跃起——然而还没等她出手,便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地下传来,根本不留给她任何挣扎的余地。 她闷哼一声跌倒在地,被阵法牢牢禁锢,丝毫动弹不得。 “哦?”陆启明听出她的声音,恍然道:“原来是位姑娘。” 楚少秋则冷笑:“还是位活蹦乱跳的姑娘——看来是不用咱们救了。” “不急。”陆启明取下她的纳戒,微微皱眉,又顺手施了一个水系的清洗术。 楚少秋注意力再一次被术诀吸引了,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你怎么可能还是术修?” “这个啊,”陆启明一边端详着白灵的纳戒,边道:“好像是修炼的时候出了问题,之后就将错就错了——你知道,就我自己一个,也没有人能请教。不过现在这样倒更方便。” 楚少秋沉默片刻,道:“你怎么不去那里找你族人?” “说来话长,所以以后再说。”陆启明道。 这时白灵却忽然开口了;嗓音略显喑哑,但仍能听出是娇美悦耳的女声。她低声道:“二位公子,方才是误会,请原谅我刚刚的鲁莽。如果二位能放我出去,这枚纳戒——” “——就归我们了。可恶!抢了我的台词。”顿了顿,楚少秋又道:“不过你还算知趣。因为就算你不同意,我们也会取了你的纳戒然后把你丢出去。” 白灵:“……” 她费力想了好半晌,竟愣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对话接续下去。 很久之后,她才勉强道:“无论如何,我会记住二位的恩情的。” “怎么记?记住我们的灵魂气息,以后找过来杀了我们把纳戒夺回去?”陆启明似笑非笑地晃了晃那枚纳戒,对楚少秋道:“这个也一样被动了手脚。” “就知道能从南临指缝里漏下来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同一幕场景重复了太多次,楚少秋早就见怪不怪了。 另一边陆启明已拆开白玉板,眨眼间便重新组合了阵法,然后把白灵的纳戒丢了进去——很快,无论是南临的封印还是纳戒原本的阴招,全部被消解无踪。 楚少秋掌力一吸,纳戒便飞到了他的手中。 “她东西还不错——‘放人’够,‘保命’也够。但这么重的伤的话……‘修为’不够保。”楚少秋帮陆启明估价已经非常熟练了。 陆启明问:“考虑得怎样?” 没人回答。 “姑娘,我是在问你。”陆启明见白灵一直睁着眼发呆,只好提醒她了句,道:“修为还要不要了?我看你还能救一救,要的话另付酬劳。” 白灵沉默半晌,闭上眼睛。她已懒得再装腔作势,讥讽道:“救命之恩已无以回报,不敢继续劳烦公子。” 陆启明道:“这么说,就是有戏了。” 楚少秋摸着下巴道:“没有立即回答,说明是付得起酬劳的。犹豫很久之后还是拒绝了,就说明这酬劳比修为还珍贵了。” “分析得不错。”陆启明点头称赞。 白灵愤然睁开眼睛,冷笑不已:“原来是强买强卖。” “说‘挟恩图报’更恰当,”陆启明微微一笑,道:“姑娘刚认了救命之恩,那请现在立刻就报吧。” 白灵与陆启明对视片刻,又自己移开了目光。她淡声道:“除了纳戒,没有了。” 陆启明笑笑,耐心道:“迷锁中只关着两类人。一类是像这位楚大公子这样——南临惹不起又不能放的。另一类就是姑娘你这种,掌握一部分大冶古国秘密的人。” 白灵紧跟着问道:“那你是哪一种?” “我?”陆启明微怔,不太确定道:“应该只是为了出气吧?” 白灵忽然笑起来,诚恳道:“我喜欢这个答案。可惜了,南临没有成功。” “注意时间啊,”楚少秋打断两人的交谈,瞅着陆启明道:“你还剩两刻钟。” “放心,你见我什么时候有与人废话的习惯?”陆启明微笑,“我是在找这位姑娘要付的‘酬劳’。” 楚少秋怀疑道:“不要骗我,我可只看见你与人家姑娘深情对视——酬劳是‘以身相许’么?” “这样就对了。不对视怎么找得到呢?”陆启明却再一次看向白灵的眼睛。 白灵心下咯噔一声,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他发现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为祸 “这位姑娘的眼睛很美。壹看书 ?” 陆启明收回目光,朝楚少秋招招手,笑道:“少秋你也来看看。” “弄什么玄虚……”楚少秋一脸莫名其妙地走到近前,依言低头看向白灵的眼睛,登时愣了愣。 确实很美。 纵使白灵因长期的囚禁与酷刑而显得憔悴狼狈,纵使她的面庞因冷汗与血污已根本看不出原本颜色,这双眼睛却依然清亮,黑白分明,充满灵气。 看到了这双眼睛,楚少秋忽然间就理解了书生们那“眸若秋水”的形容,原来未有丝毫夸张。 楚少秋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忽地反应过来,奇道:“她怎么不闭眼也不吵闹?这么听话?” “还用问么?显然是被我用银针定住了。”陆启明道。他正在用之前收缴的材料在白灵附近刻画新的阵图。 闻言,楚少秋目光不由往那两枚深深没入穴道的银针飘忽了一下,忍不住低声道:“你还真下得去手……” “……”陆启明一时无言,叹气道:“立场呢?” 楚少秋道:“让我想想。” “那如果我告诉你,她眼睛这个样子只是因为里面放了东西呢?”陆启明再问。 “这样啊……”楚少秋十分失望,给陆启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你随意。” 陆启明摇了摇头,观察道:“呼吸急促,心跳明显加快——看,被你气的。” “到底怪谁?”楚少秋翻了个白眼,然后接着看陆启明在一旁忙来忙去。??? ?? ?? 要看?书 陆启明取出一枚水玉。 水玉是一种奇特的灵玉。平时拿来看,只觉它晶莹透彻,似乎与其它玉石差异不大;而当放入水中时,水玉就会转还为完全透明的质地,仿佛消失在水中一样。 陆启明将水玉打磨成两枚圆形薄片,以精神力托起,一一悬浮在白灵瞳孔上方。 楚少秋好奇道:“你在做载体?”——这是水玉最常用的功能。 “不过,你要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楚少秋回想起刚刚白灵惊恐的反应,讷讷道:“不会太……那什么吧?” 他是想问“不会太血腥吧”,但没好意思直说。 陆启明自然猜到了楚少秋的隐藏含义。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语气却平淡:“你修为已经恢复了,若是看不下去想阻拦我,随时可以。” 楚少秋没有言语。他低头看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白灵,一时间心中既是不忍、却又觉愧疚,只好呆在那里犹豫不决。 陆启明余光注意着他的反应,调侃道:“看来‘另一个楚少秋’快要回来了。” “啊?”楚少秋茫然。 “我是说,‘没有喝酒的楚少秋’。”陆启明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你若是酒迟迟不醒,等我时间一到,还真不敢肯定今天会有什么后续。” 楚少秋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那她……” “放心,我怎么说也算个医师,还是有些职业操守的。?”陆启明随口答了句,再检查了遍自己的布置,一挥手续上了新绘阵图与迷锁阵法最后的衔接。 一扇弧形光幕蓦然自地面腾起,水玉恰好嵌入其中;很像月光与星辰。 与此同时,白灵的双瞳也逐渐有一对微小光幕浮起,隐约能看到其中无数玄奥字符旋转升腾。 楚少秋脱口道:“黄金树秘境?!”这些字符分明与黄金树上的一模一样。 陆启明沉吟不语。 楚少秋道:“她这是弄了一个固化的阵法附在眼睛外面吧?”这种做法倒不稀奇,很早便有人用了。 “意思是对的,确实是外物。”陆启明语气稍有迟疑,摇头道:“但似乎不是阵法……我看不懂。” “哟,还有你不懂的东西?”楚少秋乐了,顿时兴趣盎然:“那我得再好好看看。” 说着,楚少秋又凑近了些,脸色却忽然变了。他一把拉住陆启明,沉声道:“现在又是什么说法?” “怎么了?”陆启明正在整理别的东西,却忽然莫名其妙被他扯过去;然而等他低头一看,也立时惊住了—— 只见女子瞳孔深处赫然出现一点殷红,极短的时间里便扩散成一个危险的血斑! 不对! 陆启明手微微一颤,以最快的速度直接毁去了阵图,拂袖把悬空的水玉晶片摔到一边。他第一时间用银针连刺数个穴位紧急止血,凝神注意白灵的反应—— 随着阵图的飞散,那两片汇聚着玄奥字符的微小光幕再次没入白灵的双眼;然而她眉目间的痛苦之色却根本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加深重! 究竟怎么回事?! 陆启明紧紧盯住白灵的眼睛,终于在细小光幕波动的间隙看到了另外的东西——在光幕的遮掩下,竟还有一个阵法! 辨认出那暗藏阵法的作用,陆启明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不可逆转的爆破阵法!好狠的手段! 不可逆转,但能够暂停;陆启明这一刻实在庆幸自己的凤族身份。他划破指尖,挥手疾速写出两个“止”字符。 “止”字符虽以鲜血写就,却在空中瞬间转化为凝练的透明符力,无声与白灵眸中的阵法相融—— 成了。 白灵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在银针的控制下很快睡去了。 陆启明再小心检查了她的眼睛,确定情况已暂时稳定下来,心中绷紧的弦才总算稍松了些。 他神情恍惚地向后靠坐在墙上,默然良久,叹道:“是我的错。” 此时楚少秋早已看出他并非故意,语气缓和下来,轻轻问他:“刚刚出什么事了?” “确实另有一个固化阵法,隐藏在那个字符光幕的后面。”陆启明捏了捏额角,低声道,“不应该没有看出来的。” 楚少秋沉默片刻,安慰道:“谁都会有失误的。你今天太累了。” 陆启明微一摇头,继续说道:“那个阵法将她的眼睛与光幕相连,一旦脱离就会……炸开。到时候恐怕不只是眼睛,连性命……”他说得有些艰难。 楚少秋犹豫半晌,小声试探问:“那现在还有救吗?” 陆启明点头。 “……那你在这儿坐着自我检讨做什么!”楚少秋没好气道。 “差点酿成大祸,还不能让我缓缓了?”陆启明把之前收集的各种储物之器摆了一排,挨个察看着里面的药材,苦笑道:“刚刚要是直接开始治,我怕把脉把不准。” “原来你也会有紧张的时候啊,”楚少秋忍不住笑起来,道:“这可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以后别不认。” 陆启明停下来注视着楚少秋,认真道:“少秋,刚刚的事,多谢了。” 楚少秋摆手,微笑道:“看来你是要换一种角色了。” “是啊,这下变成我欠她了。”陆启明自嘲一笑,轻轻抬起女子的手腕,眉头却再度皱起。 楚少秋问:“不好办?” “没有时间了。”陆启明长叹一声,无奈道:“看来这姑娘果然是被人控制的——她体内还有一种复杂的慢性毒,离下次毒发恐怕只有三四日时间。但是就算我把剩下的时间全部为她解毒也根本不够,至少也要整整一个日夜。” 确实棘手。楚少秋也清楚陆启明的身体状况,连现在的清醒状态都是勉强;就算他还有法子继续撑下去,也定然于修行根基有损。 “我把丹方和药材留给她吧,只能这样了。”陆启明说着,向地面上的水玉晶片望了一眼,再次将它们收入手中,“我得先把这个解决了。” “还来?”楚少秋挑眉。 “是那个阵法,爆破阵法。已经不可能还原了,只能把它移出来。”陆启明神情微显疲惫,低头恢复之前破损的阵图。 “至于她那两片与大冶有关的字符光幕,等我转移到水玉上之后,会还给她的。” ……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造物可笑 黑暗中意识渐渐回归,白灵却不敢睁眼。? 不。 其实更应该说——她不必睁眼,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眼睛的血色和疼痛。唯一让她稍觉奇怪的是那疼痛并不剧烈;或许是因为已经麻木了吧。她想到。 一切都结束了。白灵心如死灰。 思绪如无根浮萍,散漫飘荡着。这一刻,白灵再次想起了这个漫长噩梦的起源——大冶古国。 大冶王朝是人族历史中最重大的转折点。 ——世人自大冶,始知长生。 这个名字是如此恢宏浩大,堆砌再多华美颂词都不为过。可对她来说,却仅仅是个古老沉重的诅咒。 大冶古国遗迹于黑三角将出的消息,如今算来,应有三四年了。 神域真正的大势力们理所当然拥有“随时随心插手”的能力,所以不急,放手让小宗小派慢慢帮他们探路;而小宗小派们纵使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也无法按捺一窥大冶隐秘的**。 ——她所在的宗门就是其中之一。 宗主是个既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人,在探索“大冶”机密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宝物——“天眼”。 这虽与天生天眼的神通不同,但能力却只高不低。他们暗中研究很久,只弄清楚了宝物“天眼”最浅显的一层用途——看见代表着帝王气运的龙脉。 对了,还有一点——“天眼”的使用方式。 白灵丝毫不想沾惹这是非,可宗主偏偏选中她作为“天眼”的载体。她无法违逆。 其实白灵心里对宗门没有丁点儿的归属感,之所以选择默默忍受,一是因为她与南临早有仇怨,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宗主对她的控制——若非如此,陆启明相问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答应? “天眼”已经与她的双眼通过一个阵法紧紧相连, 就算能保住一条命,宗主也绝不可能饶过她。更不用说她体内根深蒂固的剧毒…… 白灵感觉到阵法对自己的禁锢已经消除,却仍躺在原地沉默。 心里那股气一旦散了,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之前强忍的伤痛也一并叫嚣起来,她只觉得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她想了很久,平静地开口:“杀了我吧。” …… 这寂静,久的过分了。 难道又哪里出错了?不会吧……陆启明心中忐忑。 包括白灵在内,他与迷锁中的其他人无怨无仇。他是为了借“大冶遗迹”彻底解决南临的威胁,才只能选择去打他们的主意。 之前那些作为,虽然确实是对等交换,但一句“趁火打劫”已是免不了的。哪里想得到——稍微一个不留意,这“趁火打劫”竟差点变成“谋财害命”? 如果这个女子——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他的失误而出了什么事……说实话,陆启明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形。 直到她终于开口说话,陆启明才真正松了口气。他踌躇了一下,轻声道:“姑娘,你可以睁开眼睛试一试,我已……” “别假惺惺了。”白灵冷笑着打断,“做都做了,怎么?现在还要看看成果么?”她再次恢复面无表情,淡淡道:“杀了我吧,就算做件好事。我自己下不了手。” 陆启明有些尴尬,继续道:“姑娘你误会了,我刚刚已经把那个爆破阵法去除。??壹??看书姑娘睁开眼睛看看,也好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隐患。” 白灵丝毫不信,只讥诮道:“折辱一个女人,很有意思么?” 陆启明很为难。他向楚少秋那儿望了一眼,然而这个人站的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白灵无论如何也不愿信他,他十分理解。可是他遏制休眠的药效只余不足一刻钟,实在没有时间说服她了。 思忖片刻,陆启明把白灵的那枚纳戒放回她掌心,逐条解释道:“这是姑娘的纳戒,现在原物归还。其中有丹方与药方各两种,无论哪一种都能解去姑娘体内剧毒。需要的主药也一并放在纳戒里。想必以姑娘恢复修为后的能力,足以找到合适的炼药师。” “另外,原在姑娘眼睛中的那两片小型光幕,已被我转移至了水玉之中。如果需要原先的那种使用方式,依然是可以的。也放在纳戒里。” 白灵一怔,旋即意识到他指的是“天眼”;但她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她握紧掌心的纳戒,硌手的轻微痛觉让她头脑迅速恢复清明。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有一层浅淡的红色;眼前的世界依旧清晰。他没有骗她。 白灵脸上并无喜色。她支撑着坐起来,平视着陆启明,安静问道:“你有什么目的,直说吧。” 陆启明坦然与她对视,诚恳道:“我的目的,仅仅与我自己有关。” ——只为心安。 白灵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陆启明没有说出口,但她却仿佛听到了。 “除此以外,与姑娘、以及任何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干系。”顿了顿,他补充道:“今后也是。” 毫无缘由的,她竟信了。 这一刻,白灵忽然心生嫉妒。 为什么分明是一个可恨到了极点的人,他的目光却能这般清澈?为什么他无论善恶都无法令人怀疑?为什么对她做了这样的事却还可以显得真诚无比? 看呀看呀! 造物可笑至此。 初见时她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越是这种模样的人,越是加倍留心;可惜她已经足够留心,还是毫无用处。 白灵冷冷道:“你能这样说很好。但千万不要指望我会承你的情。” “这是自然。”陆启明点头。 南临施加在白灵的修为封印纯粹是借助迷锁,这对陆启明来说十分容易。 他放开了迷锁阵法对白灵修为的压制,站起身对她微一颔首,“姑娘,就此别过。” 白灵注视着他转身离开,一语不发。当陆启明即将踏出这间囚室时,白灵眼中蓦然闪过一线幽光。 封滞已久的内力呼啸而出,她丝毫不顾忌自己经脉的伤势,拼尽全力决然向陆启明一掌击去! 大周天境的修者贯通天地,速度何其快——顷刻间白灵的掌力就逼至了陆启明后心! 囚室中四散的白玉板爆裂出一路烟尘;白灵的掌势却戛然而止——是力量的源头再次中断。她身形猛一个踉跄,扶住墙壁才堪堪站稳。 陆启明回身望向她,轻声道:“姑娘明知在迷锁之中不可能杀我,这又是何苦?” 白灵死死盯住陆启明,冰冷道:“你——” 可她说了这么一个字,却就此停了下来。 陆启明道:“姑娘请说。” “你……”白灵艰难地再次开口,又再次停下。她的呼吸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下一刻竟“哇”地一声直接哭了出来。 陆启明茫然。 胸中激烈翻涌的复杂情绪一旦打开了一个缺口,就再也一发不可收拾。白灵这起了一个头,竟越哭越是止不住,径自抽噎得连站都站不稳,索性坐在地上捂着脸继续哭。 陆启明:“……” 他小心地蹲下身,试探道:“姑娘?有话好……” “你闭嘴啊!”白灵抽泣着打断道。 她手足无措地胡乱擦着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完。连白灵自己都不明白,像她这样的人,怎可能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泪水。 我的天啊。陆启明想着。 他这句话是没说出来,但脸上早已明明白白写着了。白灵泪眼朦胧中见到了他难得的窘态,却又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陆启明原以为,这一笑肯定就是“好了”,可万万没想到——笑过之后,她哭得反而比之前更凶…… 这又是什么意思?陆启明头大如斗。 好在这次白灵没有让他等太久。她一边拼命抹泪,一边断断续续地抽噎道:“你、你给我等着!下次……下次让我见到你,我一定、一定一定杀了你!” 陆启明只好点头表示知道了。 放完狠话,白灵摇晃着站起来,一手把陆启明拔开,扶着墙壁一步步向迷锁出口走去。 走了一段她忽然回头,定定地盯着陆启明,半晌道:“我的名字是白灵。” 不待陆启明回答,白灵轻一抬手,掌心有微芒一闪,便见两道流光划破空气,直直向着陆启明而去。 陆启明接过一看,是那两枚封存着光幕“天眼”的水玉晶片。 “这祸害就给你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白灵微显蹒跚地径直向前,直至彻底消失在阴暗廊道的尽头。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南临的密令 苍穹是无尽昏茫的浓黑。 前半晴夜时,尚能望得深蓝夜幕中的清亮星辰。此刻却已彻底黑了,连月光都不见一丝。厚重乌云层层覆压,仿佛就在下一刻,整个天空都会坍塌下来。 林有致看过外面的天色,点起了一只灯笼。 灯笼雕饰极巧,外面用了雪山灵蚕丝作画;灯火亮起时,整只灯笼都显得晶莹剔透。房间中平添几分节日的欢喜气氛。 “真漂亮。”一名男子的赞叹在后面响起,带着温润的笑意。 “让苏先生见笑了。”林有致转身回望向他,无奈道,“在饕餮,夜间出行需要点灯的人恐怕只有有致一个了,只能买到这种不合时宜的灯笼。” 苏玄卿耐心听她说完,方才含笑解释道:“其实我不是在说灯笼。是林姑娘。” 林有致怔住,手上力道不知觉一松,灯笼从她指间滑落。 灯笼却没有跌落在地,而是被苏玄卿定在了空中。他微笑走近,将纤细光滑的楠木手柄递还给林有致,低声道:“不要怕。我一定会帮你的。” 林有致低头接过,沉默不语。 寂静房间中灯光柔和发散着,映照着她的发丝,显出金色流光般的温暖色泽。苏玄卿如同受了蛊惑一般缓缓抬手。 就当他的指间将要触碰到她的脸颊的时候,林有致猛然后退几步,抬头冷笑:“苏先生是不是觉得我与院长真像?” “有致!”仿佛是太急了,苏玄卿脱口叫了她的名字,“我从未——” 然而苏玄卿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他脸上涌起一层不正常的暗红,仓促转过身,压抑而剧烈地掩口咳着。 林有致安静地注视着苏玄卿扶着桌角的背影,没有人能猜出她此刻心中所想。? 很久,苏玄卿气息才终于恢复和缓,低叹道:“林姑娘,是我失礼了。” 仿佛之前的对话从未存在;林有致温声劝道:“院长只是小伤,苏先生不必太担心了。等院长闭关出来,修为定然会有精进。” 苏玄卿的脸色隐约更苍白了几分,却只能无言点头。 林有致微微一笑,道:“院长之前提及幽雀姑娘新押送两人去了迷锁,我看这时间过久了。还请劳烦苏先生与有致同去,也好确保迷锁安稳。” …… 南临宫殿的殿门开了,从中走出一男一女。在外面待命的人们同时将目光投掷过去。 他们在意的是那位男子,苏玄卿。他与南临是相爱的道侣,这是黑三角中人尽皆知的事。 苏玄卿确实是俊雅如谪仙般的人物,可惜因为身体的原因,在男子中就显得柔弱了些,又是与世无争的性子,修为亦远逊于南临——这样的男子与南临在一起,一般难免遭人非议。 但对于苏玄卿却不会。 苏玄卿是整个黑三角最杰出的阵道大家,无人能够望其项背。饕餮武院中最重要的阵法,除了迷锁以外,尽皆出自苏玄卿之手。 这种自身有足够能力、又极受南临信任的人,即使不表露出威严,也会受到南临所有下属最恭敬的对待。 此时,苏玄卿尚未真正走近,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们便纷纷现身,皆行礼道:“见过苏先生。” 至于一同走来的那位年轻女子,众人态度则各不相同。 有人把厌恶不屑直接摆在脸上,有人只当作没看见,当然也有人和气笑着打招呼,唤一声“林姑娘”。 林有致来饕餮时日不长,却已是名人。 美丽且聪慧的女子通常惹人喜爱,但是太过美丽且太过聪慧的女子却可能恰恰相反。如果再添上一项“修为低微”,那么她必将需要更多地运用她的特质去达成目的,于是也会更加的毁誉参半。 然而在这个时刻,无论人们是否真心欢迎她,都不可能忽略她的存在。 因为林有致是南临闭关之前,点名要见的唯一的人。 这样一句话总是避不过的了:“林姑娘,院长闭关之前,可曾留下什么吩咐?” “就让我代为解释吧?”苏玄卿笑着把问题接了过去。 在众人疑问的目光,他与林有致对视一眼,征得她点头同意后才继续说道:“院长有令——在她闭关期间,全院暂时听从林姑娘调遣;包括我在内。” 一片死寂。 半晌,一个中年女子先干笑了声,道:“苏先生真会说笑。” 人们这时才勉强恢复正常的表情,纷纷附和起中年女子的话。 苏玄卿却好似一点儿没听出他们的意思,一丝不苟道:“这并不是玩笑,而是院长的原话。就从此刻开始执行。” 再次冷场。 人们不好直接顶撞苏玄卿,但对林有致就没有什么讲究了——当下就有人严厉道:“林有致,你难道还不否认吗?还要欺骗苏先生到何时?” 林有致语气平和地说道:“这就是事实。” 中年女子脸上的厌恶之色更盛,讥讽道:“那院长可真够信任你的,只用一句谁都没听过的话就行了。” 林有致环视四周,平静道:“院长对各位素来看重,自然不会只有简单一句话。”她取出一枚通体漆黑如墨的玉质令牌,“院长将此物暂交与我保管。” 盯着那枚墨色玉令,很多人脸色再度变了——他们原以为只是南临本人的身份象征,哪想到竟是饕餮武院的唯一院长令?! 就算林有致一向深受南临重用,但是代掌整个饕餮武院?她一个刚开始修行不久的小小术修? 荒唐! ——哪怕南临威信再重,这也是所有人心中仅剩的想法。 林有致享受了片刻这种充满复杂情绪的尴尬气氛,微微一笑,声音转为轻柔,“院长之所以有如此决定,只是因为关于几件事,我是除院长以外唯一的知情人,以防万一罢了。诸位都是师长前辈,有致怎可能不尊重?” 听到这些话,众人的脸色才总算缓和几分。若不是知道南临只是暂时闭关,且那令牌做不了假,他们早已直接掉头走了,哪里有耐心与她在这里慢慢周旋理论?如今她能这样说实在再好不过——他们本来就不可能真的听从她的吩咐行事。现在有台阶下,大家都好看。 他们的想法本来就没有作掩饰,林有致怎会看不出;但这自然在她意料之中。 她嘴角隐没一丝莫测的笑意,郑重道:“同时,院长托我传达一条密令,是用诸位熟悉的密文。虽然我并不知道密令的具体内容,但院长再三交代它极度重要,万请诸位勿要因为我的原因而耽误院长的安排。” 众人稍稍提起了些精神;而苏玄卿则为了避嫌而转过身去——由于某些原因,他从不插手武院内部事务。 “诸位请看。” 林有致捏碎了一支细小卷轴——它在碎裂的刹那化作点点星光升腾在人们眼前,很快凝聚为一行完全以圆点组合而成的文字。 是一句话。 而当辨明了这句话的涵义,众人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有人立即便说:“林姑娘,看来之前是我误会你了。现在我相信了,你确实是准确传达了院长的意思。” 中年女人也和蔼可亲起来:“有致你大可以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因为因为原因而耽误这条密令的执行的。” “那就多谢各位师长体谅了。”林有致笑笑,道:“苏先生与我正要去迷锁检查,就不打扰各位师长了。” “我们也同去。”中年女人迅速开口,又补充道:“这也是院长密令的意思。” 众人交换过目光,皆点头附和。 “这样吗?” 在他们含义莫测的目光中,林有致点头笑说:“那就辛苦各位了。” 她对苏玄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当先向着迷锁的所在缓步行去。 在清凉夜风的吹拂中,林有致心中想的是南临离开之前,与她最后的对话—— “这条路不必想了。无论密令内容是什么,只要是从你手中拿出来,他们都不可能相信,更不可能卖力的。”南临不屑地否定了这种毫无效用的荒唐方法。“那件事,只要他们因为你的原因没有出全力,就绝不可能成功。” 面对这连续三个“不可能”,林有致却笑,“未必。” 南临道:“哦?” “如果由我亲手来传达处死自己的密令,他们就不会有丝毫怀疑,更不会有丝毫抵触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刺穿虚无的引线 “迷锁不属于南临。? ?? ? ” 在空荡的迷锁中快速穿梭的时候,陆启明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把刚收集的各种灵材依照某种规律放在合适的位置,一边解释道:“同为阵法,‘传统’与‘外来’还是有差异的。迷锁中的阵法路数显然属于后者。” “外来的……那岂不是说南临很可能是隐宗那方的人?”楚少秋皱眉,“既然同属灵盟,她怎么敢对你做那种禁忌之事?” “所以我说‘不属于’。看来是双方都毫无诚意的合作了。”陆启明一笑,转而道:“南临受的伤其实远比我严重;不过这并非我的原因,而是她自救时用的‘斩魄’存在重大缺陷。” “这样我就更有把握了。”楚少秋点头,又问:“像她这种灵魂上的伤,也被你看到一部分记忆的情况——会不会她直接就不记得‘大冶’的事了?那她岂不是不会再来?” “失忆倒不至于。除非当初给她‘斩魄之法’的人故意想让她斩去某一部分记忆……”说到这里,陆启明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沉吟道:“不对,太巧了。那个人极有可能是有心让我看到关于‘大冶’的信息的。” 楚少秋认真问道,“何以见得?” “还是迷锁。” 陆启明随手扣了扣阵法光芒闪耀的地面,道:“迷锁的存在误导了大多数人的视线,遮掩着下面大冶古国巨大的祭坛。但实际上它本身就是钥匙——迷锁本质上就是为了开启古国遗迹而存在的。” 楚少秋想了想,否认道:“我倒认为可能真的是个巧合。 “如果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他是怎么预先知道咱们两个忽然决定从道院来饕餮——这可是连你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再者,他又是如何肯定南临一定会把你关进迷锁?而你在破解‘千重律’之前连自己都不肯定,他又是凭何认定你必然成功? “就算他比你自己还相信你,又为什么要把‘大冶’这种机缘拱手让人?就算他真的就是要送给你,那为什么不直接来?这些都是说不通的。????? 一?看书 “今天的事发展到现在,本就是无数罕见的巧合堆出来的——如果说一切尽在某个人的掌握之中,我难以相信。”楚少秋不禁摇头,望着陆启明道:“还是——对于这个人,你心中已有可能的人选?” “没有。”说话间,陆启明已完成了这片区域的布置,“希望如此。走吧。” …… 人族历史浩瀚如星海。纵以观之,可以将初期的修行演化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最早是凡人时期,枯燥、集权式的农耕文明。后来,随着整个世界的成长、五行灵气的哺育,妖灵精怪的出现日益密集起来。它们远远超出人族的力量和生命力严重破坏了凡人平静安稳的生活。 无助的人族开始祈求神明。 可惜在沟通天地的能力上,人族有先天的弱势;唯有漫长而艰难的等待。 终于,在古大冶王朝第三位帝王秦烨在位时期,人们第一次听到了神的声音——祂应允人族以获取同等力量的可能,并赐予一小部分人修炼的法则。 人族最初的术修出现了。自此,人族的修行步入第二阶段。 踏足修行,便是开始了求长生之路——这是生命短暂而脆弱的人族所无法抗拒的诱惑。可是拥有术修天赋的人毕竟太少太少。 又是长久的坚持、前赴后继的尝试,人族终于创造出适合更多同族的修行之法。从第一个武修诞生的那刻起,人族的修行来到了第三个阶段。? ? ——但这三个阶段只是人族最初的修行。那些历史,距离现今这个时代已经是太过久远了。 数十万年的时光流逝,纵使在这个人人皆求长生的修行世界,也足以被记忆淡忘、在史书蒙尘。“大冶”二字亦是如此;除了少数专门研究古代修行的学者修士以外,这个名字已很少被提及。 甚至,很多人都以为,大冶古国或许只是古人们一个美丽浪漫的幻想,从未实际存在。 陆启明与楚少秋自然知道大冶古国的真实,但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们一样——除了“真实存在”这一点之外,他们并不曾了解她更多的细节。目前为止最大的信息来源依旧是南临对卷轴内容的解译。 不过其中可以确信的是,此刻他们正站在大冶古人亲手建造的巨大祭坛原址之上。 迷锁占地面积已是极广,而若要与祭坛整体的体积相比,那可真的是钥匙与门的大小对比了。 数十万年岁月的演变,沧海桑田都过去了,远古时人们垒砌的建筑本体与象征神明之力的图腾刻纹早已无迹可寻。那些具体的实物没有能力逃出时间之外。 然而,这祭坛最神异之处正在于此。 分明连沟通祭祀的媒介都已尽皆消逝,可偏偏祭坛原本的作用竟能在虚无之中完整、完全的留存下来,等待着世人再一次将这段传奇唤醒。 “神迹。”楚少秋轻叹,目光敬畏。 陆启明没有说话。神是真实存在的,这是两个世界的共识;然而意义却极其不同。 这个世界中神明地位无上崇高,即使是武宗一方也不会对神明不敬。而在他原来所在的世界,所谓神,也不过是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而已。 作为修行目标的“神”,被那个世界的人们研究了很多。可惜在他前世时候,师父总是刻意避开与神有关的一切——所以尽管他来自那个世界,也笃定大冶古国的留存必然有神的干涉,却无从分析与解释。 陆启明更关注的是他所能理解的——阵法。 他们此刻已经完成了启动祭祀、打开遗迹的全部布置,站在迷锁正中央,只余阵法最后一步的激发,大冶古国便能重现与世间。 但陆启明却没有立即开始。 他忽道:“其实,我并不觉得大冶古国的价值会高于这座迷锁。” 楚少秋讶然道:“那怎么可能?迷锁不是已经被启明你解开了吗?” “我解开的只是最浅显的东西而已。真正高明的地方根本没有设防,否则我绝对没有控制的能力。 陆启明有些感慨,解释道:“你一定也猜到了,大冶古国的遗迹存在于一个独立的小空间中。以祭坛原本的模样,即使有神力的庇护,这个小空间也仅仅是存在而已,无法被人们发现,只会像之前的无数时间一样——永远漂流在虚无之中。 “但迷锁完全扭转了这一切——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的。是迷锁将古国遗迹重现牵引回了我们的这个位置……居然真的是纯粹的阵法?用的材料也这么简单?这真是……” 陆启明摇了摇头,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楚少秋听得头大,忍不住笑着调侃他:“还真是标准的‘学者’语气。” “少秋,我现在也赞同你的观点了。”陆启明叹,自嘲道,“有能力创造出这种杰作的人怎么可能关注我?如果真是这样,那简直是我的荣幸了。” “用不用这么夸张?”楚少秋擦汗,好笑道:“你阵道的水准已经够高了,如果按你的说法,那这人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陆启明点头,认真道:“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还有一句,他在心中补充道,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存在阵道水平高到这种程度的修行者,之前还真是小看了。 楚少秋道:“那也好说,大不了以后多过来几次慢慢研究就是了。反正有古国遗迹在这里,等咱们回去准备够了,总需要再来的。” 陆启明无奈:“问题就在这儿。遗迹的开启,是用迷锁的自毁为代价的,否则空间壁障破不了。” “……好吧。”楚少秋没有办法了,只好道:“就算可惜,想想南临吧,不是要趁她受伤尽快解决了吗?” 且先不提他们自身的机缘,开启大冶遗迹本身所造成的轰动就已经达到目的了——这种公开所引发的一系列后续,必将解除南临在饕餮的控制力,最终恢复道院对这座分院的绝对掌控。 而若是南临不甘心放弃遗迹再次前来,凭借陆启明对迷锁的掌控,加上楚少秋正常的战力,足够彻底解决南临的威胁。 这是他们原本的计划。 然而此时提及南临只会起到反作用。 “都是我现在修为太低。”陆启明长叹一声,怅然道:“只是为了一个南临而已……若是让我五师姐知道——我有一天居然会堕落到为这么件小事摧毁如此珍贵的阵法,她一定会追杀我够足十万里的。” 五师姐?楚少秋微挑眉峰,听起来似乎是很复杂的师承呢,但是他当时传授剑法时又为什么会那样说呢? 不过现在的楚少秋又恢复了恭谦有礼的常态,所以即使依然很好奇,但还是没有选择趁机追问。相反,他很好心且委婉地提醒道:“启明,距离你说的‘最后一刻钟’,好像过去有一会儿了。” “确实早过去了。不过困着困着——好像有些习惯?”陆启明缓缓道。 “……那就好。” 其实楚少秋心中想的是——恐怕是因为启明你太痛心这迷锁才连困意都无视了吧? 但该做的事总是要做的。陆启明惋惜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对阵法灵力走向做最后的调整。 “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命为题 夜深且寂静。 林有致与苏玄卿并肩而行,轻松聊着。 对于这一幕人们并没有在意,毕竟苏玄卿曾经指点过数次林有致的术修修行,二人熟络本是正常。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令人激动的时刻,他们根本没有心思在意其它。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等这个自作聪明的女子知道所谓密令实际上是针对她的死令,脸上的表情该是多么有趣啊!可惜他们也只能想想,因为在他们完全按照南临密令做了以后,她根本不会再有展现表情的机会了。 为什么杀死林有致这样修为低微的术修,却必须他们所有人一齐全力出手呢?这是他们对南临密令唯一疑惑的地方。 但疑惑归疑惑,他们并不会自作主张地去篡改什么。无数已死之人带来的教训让他们清楚,只有按照字面意思严格执行,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注意着周围的环境,众人相互交换眼色—— 在这里吗? 就这里。 他们悄无声息地变换着各自的位置。 苏玄卿忽然脚步顿住,在少女询问的目光中,轻声道:“林姑娘,除了迷锁以外……院长对我,可还有别的交代吗?” 林有致微笑,宽慰道:“过两天院长就会出关的,想必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有事情发生……”说着,她停下来,恍然笑问:“还是苏先生有什么新的发现?” 此言一出,她身后众人心下皆是一紧。 “林姑娘莫要见怪。”苏玄卿先告了个罪,低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阿临的这个决定似乎还是突然了些,林姑娘觉得呢?” 林有致眉梢微挑,没有想到他竟会真的出言提醒。 短暂的瞬间,她在对方的眼里捕捉到一丝探究,便随口说:“我是没想到苏先生竟还不知道细节。??? ? ?”她眼神俏皮,轻笑道:“那就先保密——以后再告诉苏先生。” 苏玄卿颔首。他余光注意到林有致说这句话的时候,后面有几人隐约露出讥讽的笑。 “林姑娘,能过来单独说几句话吗?与院长的密令有关。”这时后面有人出声招呼她。 “现在?”林有致似有些犹豫。她回头望向苏玄卿。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苏玄卿却先行退了一步,笑容温和如常:“那我就在这边等着你们。” 果然。林有致心中满是戏谑,面上依然微笑点头,“劳烦苏先生等候了。” 苏玄卿摆手道:“无妨。” 林有致缓步向众人中间走去,雕花灯笼宁静的光线洒上裙摆,光影摇曳,轮廓随着她的步子变幻万千;苏玄卿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无端联想到凡俗国度中常有的皮影戏。 她笑了:“怎么回事,大家这般严肃?” “有致说的是,”那中年女人笑得玩味,“没必要这么严肃的。” 仿佛收到了什么信号;周围的天地灵气霍然暴.动起来——整整十七个大周天境界的的修行者同时向着林有致全力一掌击出! 苏玄卿脸色霍然大变;然而之前十七人同时出手几乎在一瞬间就将天地灵气尽数抽空,他根本不可能做任何有意义的挽回! 女子柔和的笑意还停留在嘴角,而身形却已彻底被无可抗衡的斑斓气流淹没。 一滴殷红血珠无声氤氲在灯笼雪白的丝幕上,恰似一点含苞待放的红梅。而此时此刻,众人却觉得自己仿佛是真的置身于寒冬的雪夜——冰冷死寂。?? 深陷围攻正中的女子安然无恙站在原处,而那位远离众人的俊雅男子却失力坠落在泥土中。 林有致从袖中取出第二枚卷轴,用指尖碾碎;星光般的圆点密文再次浮现。她微笑道:“这是院长的第二条密令。诸位,辛苦了。” 处死叛徒——苏玄卿。 惊滞中,一声厉喝再次打破了寂静:“荒谬!苏先生怎会背叛院长?我看是你妖言惑众!” 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那人再次朝着林有致出手,无一阻拦。 然而,眼睁睁地——他的掌力却再次被莫名的力量转嫁在了苏玄卿身上。 “试探完了?”林有致用手轻一拂衣摆,似是扫去并不存在的尘沙。她环视一周,平静开口:“既然试探完了,那就好好听我说吧。” “苏玄卿。 “其罪一,利用院长的信任,在武院防御阵法中刻意留下严重漏洞——这是导致今日院长受伤的直接原因。 “其罪二,私自在四座传送阵上附加杀阵,奥义境下进入传送必死;其中——”林有致冷眼观看着众人的神情,一字一顿道:“包括道院。” 听到最后二字,所有人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道院?!他怎么敢?! 饕餮武院在黑三角称王称霸,根本的依凭就是神域道院;杀道院的人?!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中年女人阴沉着脸,不甘心地再次质问:“这还是你一面之词,你……” “道院的人已经知道了。”林有致只一句话便让她彻底无言。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必须有交代,必须有人付出代价。既然没有人希望那个人是自己,就不会再说什么。他们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如何应对道院责难”这个切身问题上了。 林有致将目光移向苏玄卿,似乎仅仅是请教:“若非事发突然,苏先生功成身退之后回归灵盟,自然不担心道院的追责,是这样吧。” 此时苏玄卿的气息已衰弱到了极点,血液不断从嘴角涌出,但神态却并不狼狈。他注视着林有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甘愿以自己为饵来杀我,这就是阿临信任你的原因?” “苏先生时间不多了,应该谈更有价值的问题。”林有致踱步走近,一边问他:“我可以知道苏先生同伴的名字吗?” 或许今夜注定是双方皆答非所问的对话。苏玄卿试图从女子面具一般的微笑中分辨出他想知道的信息。他再问:“攻击转嫁的阵法,是什么时候?” “你笑了。”苏玄卿盯着她,看出这是一个真实的笑容。他自嘲道:“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对付我而已。” 林有致则只是重复了自己之前的问题:“还有谁?”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苏玄卿失笑,艰难地喘了口气,低声道:“聪慧如你,难道找不到吗?” 林有致点头道:“那就好,原来真的只有你一人。” 苏玄卿无言看她很久,摇头而笑。 他眼帘低垂,轻轻叹息:“你一直很小心。这是对的。像我们这种人,最终只会死在对自己的自信上。” 林有致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问完了。 “苏……苏玄卿,你为何要背叛院长?你明明与院长……”后面的中年女人完全不能理解。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林有致和苏玄卿却同时笑出了声。 苏玄卿有些感慨,断断续续地道:“听听,这才是你们女子应该问的问题。林有致,你还算个女人吗?” 林有致微笑道:“苏先生倒是比女人还浪漫。” 苏玄卿微怔,低笑道:“有意思。” “请不要这样笑,”林有致取出了一柄匕首,“我本来就很担心苏先生不会死,现在会更加谨慎的。” 苏玄卿淡淡道:“如果不是这个阵法,你一定比我死得早。” “所以我会珍惜。”林有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用力握紧匕首。 苏玄卿若有所思,忽笑道:“看我,忙着与你说话,差点忘记杀人了。” 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已经平静而自然地发动了攻击。 人们这时蓦然惊醒——纵然**垂死,但苏玄卿仍是与他们同级的术修啊!临死反扑何等危险,他们怎么会大意到这般程度?! 在两声凄厉的惨叫声中,其余人脸色剧变,瞬时腾空而起,身形暴退数千米。以林有致的目力,已经完全无法望见他们的身影了。 林有致在苏玄卿身旁跪坐下来,匕首轻轻搁置在膝前,认真问:“苏先生是要单独与我讲什么吗?” “不错,两件事。”苏玄卿伸出手,微笑:“来,麻烦扶我起来。” 林有致没有拒绝。 而苏玄卿却在她回身时再次攥住了她的手。他察觉出她掌心的冰凉,莞尔道:“原来还是个小姑娘啊……第一次亲手杀人吧?” 林有致静静道:“苏先生有话请讲。” 苏玄卿放开她,带着几分探究,自顾自道:“你很排斥这柄匕首;但你本不必多此一举。是谁要求你必须亲手杀我吗?阿临吗?” 他看出林有致依旧准备拒绝,提前打断道:“回答我,这很重要——如果你想听‘第二件事’。” 林有致权衡片刻,道:“好。我不是南临的人。” “这句够了。那么,与我做个交易吧。” 他注视着林有致的眼睛,笑:“这是你最擅长的,不是么。” …… 第一百二十五章 醒来的帝陵 排斥是内心承认其特别,贬低则自证不如。所以一些人排斥并贬低林有致。 她身上可以聊作谈资的地方有很多,其中一处便是那种传统大家闺秀的讲究味道——这是为黑三角专注于生存的人们尤为看不惯的。 然而,当此刻的她用平日里下棋品茶的姿态划开另一人的心脏时,他们忽然感受到一种令他们愉悦兴奋到浑身发烫的美感。 他们开始有点喜欢这个美妙的年轻女子了。 一人近乎痴迷地看着林有致借着雕花灯笼的火焰施了一个术诀,点燃地上安静躺着的人影。他忍不住出声赞叹:“真是漂亮。” 这句话让林有致短暂的出神,她不由想起了苏玄卿与她之前的对话。 长期在黑三角生活的人们,连称赞都要夹带惯性的恶意。那人接连着讥讽道:“也不知这术诀是哪位老师教的?” 林有致回过身望向他,平静答:“正是苏先生。” 那人反而哑口,尴尬避开了目光。 近来无雨,天寒且干燥;苏玄卿的身影在火光中愈显幽晦,看不清明。 忽然有一瞬,人们不约而同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林有致燃起的火焰无限扩大,直接将天地充满、连漆黑夜幕都染为暗红…… 不!不是幻觉! 轰然一声刺痛耳膜的巨大炸响,刹那间地面剧烈摇撼,树木接连摧折,眼前尽是沙土烟尘;而那冲天火光的源头—— “迷锁?!” 仿佛失语一般;人们根本听不见自己的惊呼声;任何其他的声音与爆炸的轰鸣声相比都太过微弱,像细碎浪花被埋入海里。要看书 无尽混乱之中,林有致脸上的极度震惊根本不会引任何人起疑;而实际上,尽管她与他们震惊的原因不同,但想说的确实是同一句话——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会被人控制?怎么可能? “道院来的人。”林有致喃喃道:“到底是谁?” 恰好站在她不远处的一人辨认出了她的口型,半晌领会了这句话暗含的信息,惊得差点没直接跳起来:“道院的人——被关进了迷锁?!” 林有致颔首,道:“南临下令的。” 意识到事情性质彻底改变之后,她已不再以“院长”敬称;但其他人一时之间无暇顾及这种细节。 他们纷纷望向迷锁的方向。那里,炽明的烈火赫然已壮大为接天巨柱,根本看不出高度的极尽。可想而知,这一幕定然被整个黑三角的有心人瞧了个分明。 但在此处人们的考虑中,除了道院以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这爆炸威力至此,里面的人呢? 轰鸣声渐散,远处的人声传到这里时已很微弱。人们的头脑也随着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知道自己刚刚是多虑了。迷锁爆炸后的模样明显不同寻常,那道院的人既然有本事惹出这么大动静,没有道理护不了自身周全。至于迷锁中其他人的生死,则不在他们忧虑范围内。 相互交换过目光,他们很快达成共识——立刻过去看看。 林有致却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刹那,昼夜恍如逆转;人们眼前尽是金灿的光明。 “那是什么!”有人惊喊着。 远处倏然浮现出大片宫殿,壮观如山海,阁间云烟掩映,不似凡尘。??壹??看书 是海市蜃楼么? ——在他们注视的那里,宫殿的影像与晃动的竹林重叠在一起,看上去虚幻而无害。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口气,刺耳的破碎声同时在各个方向响起!人们赫然见到有几处宫殿的尖锐檐角摧枯拉朽地割裂了饕餮武院原本的建筑! 这到底是什么?! 与迷锁爆炸时束为一柱的火焰完全不同,这奇异而旖丽的景观从她出现的那刻起就肆无忌惮地向外扩张,只一瞬间就覆盖到了他们这里! 根本来不及反应;有人惊骇地看到天上乍现一柄染血凶刀,势不可阻地向他的头颅斩去! 另一人立时抽剑相救,低头却眼睁睁见到自己的胸膛被长矛穿心而过! 更多更多人的厉喊尖叫。 人们恍惚间以为自己被某种神异力量席卷进古老的荒乱沙场,战将兵士,战马奔腾。他们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看得到这杀伐的泥沼。 “是兵马俑!”林有致轻喝一声,打破了乱象。 其实就算她不出言提醒,再过不久人们也会发现异样。 没有血。 无穷无尽的兵马淹没了他们,覆盖了他们,却只是轻飘飘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并不曾带来一丝实质的伤害。 但人们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与兵马俑的交叠;他们可没有忘记,这些看似虚无的画面,仍有可能在某一刻突兀变成实质刺穿他们的身体。 这时人们才终于有心情端详四周的景象。 “该不会是……活人俑吧?”有人低声问。 那些士兵虽然凝止不动,毫无生机,但身形面目皆与真人一般无二——杀气凛冽,怒目圆睁,无怪不知情者会一时错认。战马竟也遍覆锐甲,形状可怖,像择人而噬的凶灵。 人们只看了片刻,便觉周身说不出得阴冷,下意识就想远远避开。 到了此时,众人已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 大冶古国的遗迹,开启了。 他们一直就在黑三角,怎可能对这个名字毫无知觉?传说古国遗迹存在于一个独立的小空间,看来是真实的——眼下这些明明灭灭的异象,就是小空间与现实世界嵌入过程中的磨合。待这些画面消失,小空间便能与现实世界形成一个稳定的通道。 然而,他们却从没有想到,苦苦寻找而不得的大冶遗迹居然就在自家武院之中。 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常年不联系的道院忽然就有了人来,忽然就去了迷锁,然后忽然就开启了大冶古迹。他们心中已经认定,这本就是道院来人的目的了。 于是,此刻想到是道院的人最先开启了古迹,他们竟有些庆幸。 …… 真的是“最先”么? 陆启明却不这样认为。 他与楚少秋站在高处,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恢弘的景象——这里是大冶王朝的国都,以及帝陵。 大冶国祚延续五十八代,有五十八位帝王,五十八座陵墓。而允许进入古国的修行者数量,亦为五十八;显然,这是一一对应的。 总数以内,每一个到来的修行者都会唤醒一座帝陵。那座帝陵只允许其相应的唤醒者进入,直到唤醒者死去,才会选择新的接替者。 其中会发生什么事仍是未知,但可以预见的是,等人们知道这个规则,一番腥风血雨定然是难免了。 而此刻,被唤醒的帝陵共有四座半。 但这与陆启明预料的情况不同。他看了楚少秋一眼,心中暗道:“本来以为会再多两个。看来这里容许的最高修为应该是奥义境了。” “我对应的是第四位,那么启明你就是第三吧?”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楚少秋调侃道:“还好是这两位。我记得大冶第三、第四任帝王恰好是兄弟而非父子,否则还真有些尴尬。” 陆启明微笑道:“这么算的话,你我还是尽量不要与第二座帝陵的唤醒者见面的好。”明显,在他们之前,已有未知的两人来过了。 “看来是凤族的传承记忆里没有记录历史细节了。”楚少秋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大冶第三位帝王与第二位的关系更巧。他们是夫妻。” 陆启明讶然:“女帝?” “没错,是正史中明确记载的第一位女帝。估计南临就一直想成为第二位唤醒者吧?”楚少秋想起了刚见面时南临的幻术,“她不会已经来过了吧?” “尚未。”陆启明抬手指向远处的第五座帝陵——它覆着一层灰濛濛的光晕,色彩比之前已唤醒的四座黯淡许多,又胜于其后沉眠的其他五十三座。 “那就是南临的。”陆启明说道,“她通过某种方法提前与这里取得了一些联系,算是提前预留了一个位置——不过这位置会不断地顺位向后排。” 正当这时,两人注视中的第五座帝陵却彻底灰暗下来,与其后数十座再无不同。 南临究竟是死去,还是自愿放弃,他们无从得知。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南临再不会来了。 “先回去吧。”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寻人 拂晓将至。? ? 大冶古国的幻影最先消散。再不久,贯穿天地的炽焰也淡去了;只留下浓浓的烟尘,在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的背景下,像极了一条老刀疤。 地面也是破碎支离的。几乎是一座小山的体积直接在爆炸中湮灭,自迷锁以上的土地已完全消失了。巨洞至少深千余米,幽暗而不见底。 林有致等人到达迷锁时,眼前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对于他们而言,此时最好的选择是等待;而答案比他们预想的要来得更早一些—— 光明自深黑中跃起;若非那光线太过清澈沉静,人们几乎要以为是朝阳提前升起。 那光亮继续向上,在极高处如烟花一样绽开,凝聚为一个庞大而玄奥的古文字——“道”;光辉笼罩了整座饕餮武院。 这是道院的徽记。 伴随徽记响起的是一声清和的长鸣。并不强烈刺耳,却能极遥远地传播开来,直至扩散到黑三角的每个角落。 这绝非求救信号,而是在宣告道院的绝对掌控。此时任何其他势力不经允许的介入,都视为与道院为敌。 只有道院的人才能打开这种徽记,道院本部更是会在同一时刻收到感应,所以根本不存在灭口之后侥幸不会被道院发现的情况。这确实足以镇住各方蠢蠢欲动之心,但人们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 “林姑娘,拥有此种徽记的人在道院地位极高,修为恐怕至少是奥义境。”一人低声向林有致解释着。 林有致微一点头,没说什么。 他们推出一人向林有致解说,即是承认了林有致暂时负责的身份;然而,很显然,在现在这种情境下可没有安一丝好心。 “临危受命”,在大多数情况里都不是什么好词。 不过,林有致倒觉得自然。她们中洲林氏世代行商;若能时常碰上此类“你情我愿”的买卖,真是再好不过。她本就是为了见到道院的人。 她抬头望向前方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令人惊讶的俊美——让林有致不由想起了青衣。两人相貌是不分伯仲的出色,只是眼前这位眉宇间更多了几分锐气神采,并不会让人误认是女子。至于修为,林有致虽无法感知到他的境界,但通过其他人愈加恭谨的神态,不难猜得。 年轻有为,一表人材——想必这类人极少会遇见不顺遂自己心意的事情,偶尔倒霉一次,也通常会比一般人有更激烈的反应。 但他不是。 没有一丝怒意;说明不会迁怒。这是一种温和且安全的性格。 他的眼神始终平稳,不因旁人的敬畏而骄矜,也不曾对林有致低微的修为表示古怪或不屑。这是有真正资本的骄傲,不会贪图一个小小的饕餮武院。 林有致的微笑更加真诚了,他实在她所期待的最完美的“道院使者”。 然而很快地,她却发现事情的走向可能不会像她预想的那般顺利了。 …… 楚少秋并不准备涉入饕餮与道院之间的细节。 他只会做自己身为道院一员所必须要做的事,以最基础、最标准的流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或者不如说——若非忧心陆启明的伤势,楚少秋很可能就会默不作声地偷偷溜回道院,只通报消息让师长处理,而非他自己出面。毕竟他身世特殊。 正如林有致所感觉到的那样,楚少秋对面前这位容貌绝美却几乎没有修为可言的女子,没有丝毫轻视。相反,他甚至有些佩服。 在黑三角这种把弱肉强食的规则强调到了极致的地方,她能取得如此的地位,必然在修为之外远胜旁人。 不过,楚少秋察觉到她于言语间多次试图引导他处理一些饕餮武院的事务——她或许仅仅是出于负责的态度,但这却恰好是楚少秋一直以来极力避免的;那就更要尽快结束对话了。 楚少秋简略交代了包括传送阵在内必须立刻处理的事,安抚道:“其余诸事,各位尽管按饕餮武院旧日惯例处理即可。不久之后院里来人,调查的重点也仅在南临一人,武院主体不会有大动。” 这几句话任谁单挑出来看,都只是敷衍的场面话罢了;可偏偏由楚少秋来说时,人们却忍不住有些信了。 只是…… 人们暗中交换着眼色——听这话的意思,问题似乎是出在南临的身上,那之前林有致对苏玄卿的说法又是什么曲折?如果说林有致真是南临的人,那她为什么在将饕餮院长令递交给楚少秋时,却说南临“畏罪潜逃”? 处于习惯性的谨慎,他们保持沉默。 而对于楚少秋而言,作为道院一员需要履行的义务已经完成;他直接道:“我有两件事需要诸位相助。” 林有致道:“前辈请讲。” “帮我准备一间闭关用的修行室,大周天境以上,最好是火属性的。” 林有致点头,侧身与身旁一人简单几句交流,应道:“令牌和具体位置马上就为前辈送到。” 楚少秋略感讶然。这位姑娘确实是冰雪聪明,竟然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欲“单独”前往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第二件事,帮我找到一位名为‘林有致’的女学生。” 林有致愕然抬头,其余人则面面相觑。 楚少秋挑眉:“怎么,可是有什么困难吗?” 林有致压下心中的疑惑,恭谨解释道:“前辈,我就是林有致。” 什么?! 楚少秋不禁有片刻的呆滞。他这才认真端详起面前的这位年轻女子,再逐条与陆启明的描述对应起来…… 看着林有致恭敬等待自己吩咐的模样,楚少秋尴尬了。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吧?楚少秋心中苦笑想着。 林有致望向他,“前辈?” 听到这两个字,楚少秋立刻退了一步,汗颜道:“初次见面,在下楚少秋,林姑娘直接称呼我姓名就好。” 什么意思?林有致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后续着实大大超出她的意料。她是希望能与道院中人建立联系,但这种跳跃式发展,未免也太诡异了吧? 旁人时常对她背景有诸多猜测,但她自己却是清楚的——至少在道院,绝对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而这位自称楚少秋的男子明显大有来历,何以对她如此特别? 林有致怔了好久,如实道:“前……楚公子是否是记错了名字?我并不曾认识道院的前辈。” “这就对了。”她这一否认反而让楚少秋更加笃定。他友善地笑笑,低声道:“有人想见你。他剑法与阵道都是极高明的,你应该猜到是谁了吧?” 剑法?阵道?林有致心中却疑虑更深。她想到了一个名字,却觉得荒诞,但仍是试探着问:“是他控制迷锁开启了大冶遗迹吗?” “没错。”楚少秋点头,微笑道:“林姑娘,请随我来吧。” …… …… ps:近日各种手忙脚乱,下午又被强制上架的小说首页吓了一大跳,让我平息一下试试码二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心悦你 与预想不同,千米之下的地底并非绝对的黑暗。??? 要?? 看书 整座迷锁虽然毁去了,但它与大冶古国连接的通道却稳定地留存下来,在原先迷锁阵心的位置显现出一圈洁白的光晕——那是空间的门。 林有致只扫去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定定注视着那个倚靠石壁而坐的熟悉身影,心道,果然是你。 那人的气息如此虚弱,即便是以她不值一提的修为,竟都能明显感觉出异样。林有致沉默。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连你都这么狼狈。”轻一声叹息,她缓步走过来,蹲下身静静望着那人,“这种情况,我其实很难帮到你什么。” 只是她没能得到立刻的回答。 过了许久,陆启明方才睁开眼睛与她对视,眉宇间仍带着浓浓的困倦之色。他对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有致,好久不见。” “启明?!” 霎时,林有致僵在原地,整个人仿佛被惊雷劈中—— 错了!完全错了! 她之前想的,完全错了! 无数混乱的思绪一团糟地涌入脑海,让她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最终还是对他安危的极度担忧压倒了一切;林有致猛地站起想要再靠近些,却一脚踩中了自己的裙摆,整个人跌跌撞撞向前扑去,下意识脱口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伤得这么重?” “对,对,疗伤药剂……”林有致慌忙捋下自己手腕的玉镯捧到他面前,道:“我镯子里只存了三种,你快看看哪种能用?” 陆启明莞尔,轻轻拍了她的手背,“不妨事的,这伤睡一觉就好了。” 林有致急道:“哪有这个道理,你——” “林姑娘,恕我冒昧。” 楚少秋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启明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有些东西或许会漏掉;但有句话,作为朋友我不能不问—— “林姑娘,你在认出启明之前,一直以为是谁?” 林有致瞳孔骤缩,刹那间回想起自己刚刚自相矛盾的反应,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思路却出奇地清晰起来。 她深知自己之前那一时情切造成的疏漏实在太过严重,无论如何圆都是不可能被相信的。但如果对面的人是楚少秋这种性格的话,或许还有机会…… 而另一边,楚少秋已语气极郑重地再次问道:“这里的光线足够让林姑娘看得清晰,那么,为什么还会错认?” 绝对不能解释。? ? 绝对不能心虚。林有致心中反复告诫着自己。 她呼吸很快恢复平缓,转过身直视着楚少秋的眼睛,认真道:“这件事很长,我以为应当以后来说。或者楚公子真的相信——此时是说话的上好时机?” 楚少秋只看着她,不发一语。 “另外,我能否知道启明受伤的原因?”林有致说到这里,目光在楚少秋身上停驻了片刻,又望向眼帘微阖的陆启明,安静道:“今天与楚公子初次见面,难免问题多了些,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楚少秋听出了她的语锋所指,但自觉无话反驳。 当代入到这个日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中后,或许有些人会认为自己毫无责任;但在楚少秋心里,却确实认为陆启明之所以受伤,与他的失误是有极大干系的。而从传送阵开始,到与南临的对抗、迷锁脱困,直至最后开启大冶古国遗迹,也几乎完全是陆启明一人的功劳,他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所以楚少秋心中有愧。 空气中有片刻的寂静;林有致忽地自嘲一笑:“是我失言了。” 稍一停顿,她继续道:“其实启明看人从未看错过,反倒是我,故作聪明,总想得太过。” 楚少秋微觉尴尬,转而道:“想必闭关修养之处他们已经准备妥当,我先上去看看。” 说罢,他身形已消失在了原地。 …… 楚少秋离开后再数三秒,林有致心中松了口气,知道是把这位大周天或是小奥义的修行者应付过去了。 像楚少秋这样的人很好看透。他只要当下没有得到答案,其实今后是不会再追问的了。 林有致回过头望向陆启明,却再次滞住了—— 方才半梦半醒的他,此刻却专心地注视着她,眼神清明。 她又错了。林有致想到。 她能猜出楚少秋的反应,而陆启明何尝不是把她看得明白清楚?他一向是最了解她的人,她每一个咬字轻重的用意,恐怕都被他解读了个透彻吧? 原来她还是慌张的;慌张到忘记了陆启明也在听。林有致有些无措,又有些茫然。 陆启明轻声道:“发生了很多事吧。” 分明这个目光仍然是独属于他的平和温暖,但人心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无法控制地自作主张、擅自曲解出无数种让她心慌的涵义。 于是林有致感到自己被击中了——被恐惧——甚至还根本不是失去他的恐惧,而仅仅是被他责备、令他失望的恐惧;仅仅是这样,居然就让她怕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原来……我已经喜欢你到这样的程度了。”这一刻,林有致在心底无声地说道。 陆启明拉起她的手,微笑道:“这是怎么了,有谁规定今天女孩子都要哭吗?” 林有致再与他凑近了些,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问道:“还有别人啊。” 陆启明低低应了一声,叹道:“刚不久前,我险些害死了一位姑娘。” 林有致一怔,她紧紧回握住陆启明的手,小声道:“我也是。” “怕不怕?”陆启明问她。 林有致迟疑片刻,点头。 陆启明莞尔。 她神情有些落寞,轻声道:“我……我有事瞒你。”沉默半晌,她又问:“我该怎么办?” “从一开始,你就已经对我说过你的答案了。”陆启明微笑。 林有致挪到石壁旁靠过来,抱住他的胳膊用脸颊蹭了蹭,呢喃道:“你总是对的。” 陆启明摸摸她的发丝,笑道:“像只小猫儿一样。” 林有致点点头,又忽然噗嗤一笑。 “又想到什么了?”陆启明问她。 林有致道:“我是想起,女孩子经常说自己是‘猫’,却极少用‘狗’自称的。” 陆启明无奈。 林有致笑了一会儿,把脸埋在他肩头,闷闷道:“好几年没抱过你了。” 在这如此简单的一刻,她忽然体会到了那种矛盾而统一的隐秘心情。 仰慕世界之美好,且祈祷世界毁灭。 第一章 大事 朝雾山的景致当属春季最美;恰在此时。????? 一?看书 许多树木正值花期,花瓣叶片都生长得饱满鲜艳。阳光透过晨雾倾洒下来,景物镀上一层柔光,色调舒适。 这是个温暖明丽的休息日。 诸葛恪走出院门时听到自有那里传过来的热闹,嘴角不觉勾起一丝笑意。 他用双手同时将两扇院门规整合好,再仔细将挂锁扶正,然后匀步向山下走去。 南院的地势高,人立于此处,山腰的三座有尽收眼底;能看到走动的多是身穿白色学子服的武院新生——如今离他们正式进入武院有半月有余,有的妙处皆已品味得十分熟练了。 这半个月里,诸葛恪也带过几次医药系的课。次数不多,但已足够感觉出这届新生在各个方面上的出色。再想到师弟的天纵之才,诸葛恪也不禁有些相信“衍纪轮换”时的气运之说了。 说起师弟…… 诸葛恪又一次开始回想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对话。他十分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惹得师弟生气了——不然为何师弟这半个月连一次都不曾回过南十六院? 这次的思索仍旧无解。诸葛恪决定前往“九家停云”那儿师弟讲师分得的住处,如果有误解还是当面澄清的好。 但他的步子很快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正站在樱花树下,用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她衣衫的颜色与花瓣相同,脸蛋也是粉扑扑的,像自花树中诞生的精灵。 诸葛恪认得她,是师弟收的第一名弟子,随了师弟姓陆。?陆笛。 她小跑过来,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脆生生唤道:“师伯!” 诸葛恪一怔,心底忽然就柔软起来。他温和应道:“小笛子,早。” 小笛子对他记得自己有些惊喜,但似是因为心中有事,眉间始终有掩饰不住的忧虑。在诸葛恪询问的目光中,她小声道出了来意:“我有事情想要找师父。师伯,您知道师父他在哪儿吗?” “师弟也不在你那里?”诸葛恪皱起了眉头。 小笛子低落道:“我已经有十七天没有见到过师父了。” 诸葛恪一算日子,脸色愈发严肃——这岂不是说师弟自去道院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走,我们现在就去找院长。” …… 秦悦风自术数系主峰下来,选了一支人流最少的路;因为衣服的颜色。 尽管已经过了半个月,秦悦风还是无法习惯新生的白色学子服,穿上后总觉得浑身都不对。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一年后与陆启明一起前去道院,实在不该把时间浪费到“白衣还是红衣”上。 说起陆启明…… 秦悦风腹诽。这家伙三言两语把他给说动了,然后这半个月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从上一个休息日纠结到了现在,秦悦风还是决定自力更生过来找人。 这时—— “风公子!风公子!” 是独属于单纯少女的清澈声线,满分十分的话够打八分。秦悦风在心中随意点评了一句,但并没有回头;又不是在叫他。 “风公子!风公子!” 声音愈发近了。? ?秦悦风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但他依然没有回头,因为他听着熟悉又记不起人名的女子声音实在有很多,多一个也没什么特殊的。 “风公子——” 声音终于近到了他无法无视的距离。少女揪着洁白裙角一路跑地飞快,见他终于停下才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对秦悦风开心地道:“风公子,终于追上你了!” 秦悦风:“……” 他瞅了少女半晌,黑着脸纠正道:“我姓秦,不姓风。董姑娘。” 董樱樱“啊”了一声,脸庞猛地涨红;尤其刚刚是秦悦风说对了她的姓氏,她之前却大声错喊了那么多次…… 看到她本人之后,秦悦风已经想起这姑娘是谁了——就是上次帮陆启明考核炼药师等级的那位。想他秦悦风怎么也算个名人,若是别人把他姓氏说错,肯定是故意挑衅;但若是这位董姑娘么……好吧,她真记错了。 秦悦风叹了口气,也是拿她没辙。他直接问道:“你是找陆启明的?” “对对对!”董樱樱连连点头。她捧出一个小盒子,解释道:“是陆公子炼药师四品的证明,好几天就到了。我担心是他忘记来取,所以……” 秦悦风目光一转,忽然一摊手,道:“给我看看,我帮他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 董樱樱:“啊?” 秦悦风挑眉,道:“怎么,信不过我?” “不是不是!”董樱樱连忙摇头,认真解释:“但是这个戒指还没有对应陆公子的灵魂印记,秦公子……” 秦悦风看了她一会儿,勾唇一笑:“算了,不逗你咯。走,我带你去找他。” 董樱樱反应过来,对他怒目而视,然后重重哼了一声。 秦悦风大为震惊,道:“原来董姑娘也会‘哼’人啊!” “你你你——”董樱樱气急。 “走了!”秦悦风愉悦地笑,当先向朝雾山走去。 …… 秦悦风与董樱樱行至山脚的时候,恰与另一行四人迎面遇上。 他一抬眼就笑了——诸葛恪、小笛子,陆子祺再加上宋平安——瞧这些个人的组合,一看就是统统都要来找陆启明的。 秦悦风给他们简单介绍过董樱樱,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向张院长的阁楼走去。 “这是——想他了?”秦悦风看看陆子祺,又看看宋平安,眼神戏谑。 宋平安道:“我是……我师父宁博士想要找他。” 陆子祺却早憋着一肚子委屈,直接声讨道:“我哥他真是过分!又是这么久都不见人!有了师父就忘了妹妹,有什么事情能商量半月都没完?” “师弟没有与院长在一起。”诸葛恪一脸严肃,道:“早在十三天前,他就应该从道院回来了的。” “道院?!”众人齐声惊呼。他们只知道陆启明被院长找去了,哪里猜得出他居然跑去神域道院那种天边一样远的地方? 陆子祺却完全没心思想什么道院;她有些结巴道:“什、什么意思!我哥又失踪了?!” 诸葛恪沉吟道:“现在看来,你们是一直以为师弟在我们这里,但我和院长却都以为师弟与你们在一起。” 陆子祺顿时柳眉倒竖,怒道:“那你们走这么慢干什么?春游么!院长呢!怎么当师父的!” 诸葛恪颔首:“你说的很有道理。” 陆子祺眼睛倏然亮了,抬手啪一声拍在诸葛恪肩膀上,赞道:“好师兄!师兄你带我一程,我跑得慢!” “好。” 诸葛恪应了一声,拉住陆子祺的胳膊,身法瞬间走起——两个人唰地一下就跑得看不见影了。 众人呆呆看着他们身后的尘土,半晌无言,然后奋起直追。 …… 张大延最近一直老老实实呆在中武院长室里,连卡在紧要关头的实验都暂时搁下了。 ——道院出大事了。 准确来说是道院的分院,但因为道院常年平安祥和,所以分院出的事儿也足够等同于道院的大事了。 张大延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居然有一处分院的院长犯事儿后叛逃了!听说还差点害死了两个道院的学生。那分院院长欺上瞒下无法无天了近三年——虽然三年时间对于神域中人来说不过弹指,但道院居然毫不知情这也太过分了——实在是安逸得太久了。 于是这段时间,道院自上至下严查严打,尤其是他们这另外几座分院,更是绝对的重点照顾对象。尽管张大延对道院来说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但还是要规矩做几天“模范院长”避过这阵风头——他最近还亲自讲了好几次课呢。 所幸风平浪静……嗯?! 张大延警惕地抬头——隔着老远的距离他都能感知到一股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的味道。 “是小恪?还有小启明的妹妹?”张大延在心中默数着,“咦这不是我那个乖乖徒孙女嘛!还有这个是……” 门砰一声打开,张大延眼前是他十分熟悉的、诸葛恪严肃的脸。 “师父,师弟失踪了。” …… …… ps:终于进入第三卷了!卷名《剑心》。 第二章 夏凉 神域道院。??? 是上午,天际清亮明好。 不远处那一重重的殿宇楼阁过于肃穆了;这里的花园则十分平和柔美,最是契合休息日的心情。 溪水的支流淌过缓坡,在阳光里微微亮着。 一位身着布衣的温婉女子自花丛中走来,悠哉踱步至溪旁,将一只约莫二尺高的瓷器罐子装满了水,又再度回返。 她眉眼如衣衫一样素淡,周身气息也像是未曾修行过的平常人;唯有从悬空漂浮在她手边的陶瓷罐,才可窥得她术修的身份。 女子姓夏,单名一个“凉”字。她在浇花。 瓷器拙朴,上面有层叠晕染的淡青色远山。夏凉手持一只水瓢小心地舀水,对自己的花一株株挨个照料着。 夏凉养了很多花,种类多得数不清,香气却是和谐舒适的,懂的人一闻就知道这一定是出自顶尖药师之手。 夏凉就是顶尖药师。 她本无需这般麻烦,但她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就用凡人最原始的方法养育植物。眼前的花花草草,在她心中就像通人性的灵宠一个样。 夏凉就这样充满爱心地喂养着自己的花草,一边愉悦地哼着小曲。 然而就在她拿盛满了水的瓢浇到另一株花的前一瞬,她猛然惊悚地看到自己的花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一个圆胖的白胡子老头,差点没让她吓得跳起来! 下意识地,邦一声巨响——夏凉的水瓢直接砸到了那个粘着金蝉柏树叶的镗亮脑门上—— “张大延你吓鬼啊!” 夏凉一声怒吼。 ? “姥姥,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张大延揉着脑门上的红印子,从花丛中站了起来。 “你怎么又顶着这东西在道院瞎跑!”夏凉气不打一出来,随手舀一瓢水泼过去,同时喝道:“不是说了让你老老实实蹲你中洲分院么?” “我是啊!但今天不行,真不行——出大事儿了。”张大延一边躲着,一边愁眉苦脸解释:“我小徒儿找不到了。” 夏凉道:“哈哈。” “……姥姥这次不是说笑。咱能不能查查传送阵记录?就只查咱这儿与中洲的那座激活的次数。”张大延压低声音打着商量;这本来是不允许的事。 “哦,那就是你连你徒儿在中洲还是在道院都不知道咯?”夏凉嘴角抽了抽,问:“查哪一天的?昨天?前天?” 张大延小声道:“十三天前。” 夏凉看了他半晌,道:“你别告诉我——这半个月前的事儿你是今天才发现。? ? ” 张大延默默点头。 “……大延啊,我看你干脆改名叫‘大心’算了,心够大的。”夏凉评价道。 张大延默默点头。 “十三天前,这个不……嗯?十三天前?!”夏凉掐指一算,忽然脸色一变,古怪道:“你说的该不会就是你刚收的那个小凤凰吧?” “对对对,就是启明啊。”张大延道。 夏凉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怎么了?”张大延期待听到什么振奋人心的线索。 夏凉咬牙切齿道:“我就还奇怪呢——十三天前我们家有两只仙鹤莫名其妙跟着别人飞了!你说!是谁干的!” 张大延茫然:“仙鹤?” 不等张大延慢慢反应,夏凉又紧接着问道:“他跟那个楚少秋也认识对吧?” 张大延眉毛一跳:“楚少秋?” 他回想起那天三人的灵湖遭遇,心虚点头。 “得,那不用查了,人现在黑三角呢。”夏凉懒洋洋一挥手。 张大延叫道:“黑三角?!不是正乱着呢,他跑那儿干什么?” “还没想明白?”夏凉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这新徒弟啊,别的能耐我还不知道,但闯祸的本事——我看不用你教就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你当黑三角是怎么乱起来的,还不是因为你那宝贝徒儿?” “啥?!”张大延下牙床差点没惊掉在地上。 夏凉一一为他细数:“十三天前,那小凤凰用血脉威压拐走了我两只可怜的仙鹤,然后伙同楚少秋走传送阵跑去了黑三角的饕餮武院。” 张大延一把揪断了好几根胡子,叫道:“哎呦我的妈——不是说饕餮的传送阵被改成了杀阵……” “恭喜回答正确——看来你那倒霉徒儿就是传说中‘差点被害死的两个道院学生’除楚少秋之外的另一个了。”夏凉微微一笑。 “就说嘛,那楚少秋阵道水平一般般,看来就是你徒儿的手笔了……”夏凉若有所思,回头一看张大延,顺手一掌拍他脑门上,轻松道:“哭丧着一张脸做甚,不是早知道没死么。” 张大延道:“那他为什么没回来?” “我不还没说完呢。”夏凉就知道张大延从不打听跟自己无关的八卦,黑三角出这么大个事儿,他也不知道后续详情。 夏凉继续道:“你徒弟破了阵,然后应该是楚少秋跟饕餮那个女院长打了一场没赢,然后两人被关进了饕餮里一座私建的牢狱里。” “真真真岂有此理!”张大延一捋袖子,赤红着脸怒道:“我这就去跟她拼了!” “大延你好好想想,同级打架你有胜过一次么?”夏凉叹气,道:“没事,你徒儿已经把那座牢整个炸了。” “炸得好!”张大延使劲鼓掌。 “然后更大的麻烦被他炸出来了。”夏凉啧啧不已,“大冶古国。从前传了那么多次,这回可重要是真的了。” 张大延道:“那不是好事儿么?姥姥你为什么说是麻烦?” 夏凉脸色蓦然郑重起来,道:“既然知道是你徒弟,那你可千万记得好好保密,除了我之外不要再让更多人知道。 “大冶遗迹的珍贵谁都知道,麻烦的是那地方只容许最早的五十八个修行者进入。 “区区五十八——一家分一个名额都远远不够呢! “再往后的若想要进去,只有把前边的杀了才能顶替。他虽然是凤族,但毕竟修为太低,难保有人不会铤而走险。” 说到这里,夏凉稍一停顿,笑道:“看来你徒弟与那楚少秋交情是真的很好。这半个月了,有关饕餮、大冶古国的所有事情都是楚少秋一人出面交涉,绝口不提同行的另一个是谁,连道院都没能知道。你可别浪费了人家的一番苦心。” 张大延颇有些意外,看来期间发生了很多故事啊。他大致思索一遍,皱眉道:“既然这样,那启明岂不是就困在黑三角了?只要一传送回来,绝对瞒不住。” “这个你不必管了,我亲自来安排。” 夏凉神秘一笑,“顺带给你们中洲分院多送一个好学生。” 第三章 承渊 密闭的石室中灵气氤氲。 林有致专注地凝视着陆启明,呼吸缓慢而均匀,像在熟睡。 很多年了,她总是一个片刻也闲不住的人,想做的事永远比时间更多。但是在这十多天里,她几乎整日整夜坐在这里发呆,再要紧的事也不想理,再要紧的人也不想见。 如今想来,她记忆中难得几段轻松悠闲的时光,原来都是与他一同度过的。 林有致忽然用双手覆住脸,把眼睛埋入阴影中。 她原以为自己的心情会逐渐归于平静,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渐进,她心中的波澜不断堆集、复加,直到掀起海啸般的狂潮;或许下一刻就会把她一切承担的决心由内向外彻底摧毁。 惊惶。惊惶。 不舍。不舍。 畏惧。畏惧。 林有致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 停!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缓缓移开双手,继续望着陆启明。 他现在气色很好。 修行之道时常因祸得福。楚少秋说等他醒来,修为应该就能积累到小周天高阶的门槛了。 “真不愧是你啊,陆兄。”林有致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笑意,低声道:“我相信你。”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两支玉簪,一一将其取下,再轻轻搁在陆启明枕畔。 如瀑青丝散落下来,柔软地搭在她的背上,又顺着光泽的丝质衣衫滑到两侧肩头。 林有致没有理会;她轻手轻脚地绕过陆启明,然后来到他身旁和衣躺下。? 火系元力密集的地方最适合凤族修养。石室的地面和墙壁皆铺设着温热的火系灵玉。红色明艳极了,简直就像玫瑰花瓣或者是鲜血。 而他的衣服是重重的、浓烈的黑,仿佛要把周围的光线都吞噬进去。 无意识地,林有致抬手覆上去,却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周围环境的映衬中,她的指尖冰雪一样白,几乎发出光来。 袖口有用金线勾描的牡丹纹路,此刻愈显明黄,比正午的阳光还要晃眼,似在流动。 裙摆则是隐纹的深蓝色,像是干净安和的幽深湖面——这让林有致想到了陆启明那水月泠如的院子里、那一汪弯月模样的潭水。 眼前的场景色彩鲜艳到了极致,让她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恍然间以为自己身处一段无声的梦境。 她确信此刻的画面深深刻入脑海。 就这样,林有致在陆启明身旁侧躺着;良久。 “我相信你。” 她再次说了这四个字,然后重新把头发梳拢整齐,起身离开了石室。 …… 林有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多日无人,房间中桌椅摆件都蒙上了一层灰尘,色泽黯淡。她眉尖微蹙,只简单整理了书桌,坐下来开始翻看这些天的子午阁记案。 忽有一刻,门被人扣响——在林有致的意料之中。 她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她缓步走过去打开了门,看清来人先是一惊,然后喜道:“你醒了!感觉怎样?” “很好,你早应该这样小心了。” 承渊径自越过她走进屋中坐下,摩挲着下巴微笑道:“只要看到这张脸,不管心里以为是谁,都要先当作陆启明——不是吗?” 林有致推上门关好,平淡问道:“有意思么?” 在承渊命令南临把院长令交给林有致的时候,他分明有一千次机会告诉林有致——所谓的“道院中人”,其中一个是陆启明;但他没有,故意任由林有致将他们两个错认,再慌乱补救。 “太有意思了。”承渊随意拊掌两下以示赞赏,唇角勾起:“我正是想要知道——在察觉到你的破绽之后,他会有什么反应。” “看得出来,你很满意。”林有致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冷声道:“为什么要把他引来黑三角,你不怕弄巧成拙吗。” “这次可是你误会我了。”承渊一摊手,无辜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在这儿也能见到他,我也十分惊讶,差点忍不住主动找他聊聊天呢。” 林有致哦了一声,眼皮都没抬,讽刺道:“那你怎么不去?” 承渊笑笑,转而道:“知道么?南临还真差点死了,就是你那个‘温良无害’的心上人做的。” “这样么?让我猜猜。”林有致单手支住下巴,轻声道:“启明他要杀南临,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你出手把南临救下——你早就看中她了,不是么?刚好趁此机会收服。 “同时,你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通过南临把大冶古国的信息悄无声息地透露给启明,引导他去开启遗迹。他来都来了,大冶又名额有限,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对吧?”林有致虽然用了问句,语气却笃定。 “猜这么准做什么,一点儿乐趣都不剩了。”承渊叹气。 林有致道:“我能轻易推测出来,你以为就能骗过他吗?未免太过小看他了。” “怎么可能?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不会小看的——就只有他了。”承渊笑容玩味,继续道:“他一开始确实是怀疑的,后来却自己否定了。这次你还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吗?” 林有致皱眉。 “迷锁!” 承渊大笑出声,道:“他居然因为嫌我设置迷锁的技巧太高超,认为我这一层次的人不会对付他——听他的夸奖,感觉还真是十分的微妙呢。 “明明是自己随兴创造的‘小玩意儿’,忘得一干二净不说,还反过来作‘高山仰止’的模样——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承渊边笑边问。 林有致没有说话。 承渊笑意渐敛,神情转为苦思冥想。他喃喃道:“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真的被谁消除了记忆,还是装的。” 林有致嘲笑道:“你当所有人都与你一样‘爱好独特’吗?” “这可真的说不准。” 承渊正色道,“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事实上,我们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你们眼中的‘缺陷’,各式各样的都有——这我见的可多了。说不定他还真是那种以戏弄旁人为乐的性格,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装做不知道,就看着整个世界围着他团团转。” 承渊说着,愈加苦恼:“你说万一真是这样怎么办吧!他暗地里不知道嘲笑我成什么样了。” 林有致简短笑了一声,诚恳道:“你真的很无聊。” 承渊回过神来,抬头看她半晌,忽笑道:“今天很冷淡啊——怎么,一见他就后悔了?” 林有致道:“没有。” “不用着急否认嘛。这十几天你难道不是在躲我?”承渊反问道。 林有致淡淡道:“我很早就已经说过,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人为最糟糕的结果做准备。这是有必要的,所以我不可能后悔。这种话你今后不要再问。” “‘很早’,‘必要’,‘不可能’——听听这用词。”承渊啧啧感叹着,笑道:“你是在说服你自己吧——我的‘初代’?” “……” 林有致嘴角一抽,别过头去,无力道:“快停,你这语气我真没法与你交流。” “好吧。”承渊耸肩,轻笑道:“就知道说事实总会招人烦。” 林有致不再搭理。 承渊突兀道:“你没有杀死那个阵师啊,就是叫‘苏什么卿’的那个。” “你当时说的是‘处理’他。”林有致笑的一脸天真,道:“我处理了啊。” 承渊点头道:“好。” 林有致挑眉。 “还有最后一件事——关于陆启明得到大冶名额的事,你不要帮他遮掩。” 林有致有些警惕,沉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承渊微笑,“心情不错,所以准备尝试一下‘好人做到底’这种事。” …… 第四章 荆棘和荣光 当南临叛逃一事在道院掀起的风波逐渐止歇时,修行界对于大冶古国的讨论热潮才刚刚开始。? ?? ? 大冶古国的珍贵,在于意义和神。 人族修行的发展从未停滞。确实存在一部分与神明祷言有关的古文字至今仍具有难以解释的隐秘力量;而除此以外,古人的修炼之法放至今日,已早无优势可言。所以人们并不曾对大冶古国的功法武诀怀抱憧憬。 但是,大冶的现世,让当今人们重温起那段先辈们遍布荆棘和荣光的壮阔史诗。人们神往,崇敬并深深感恩。 ——这绝不是无用的纪念,须知人族力量之凝聚正因于此,而人族之魂亦因坚信“崇高”二字所以活着。 这就是意义。 而数十万年前建造的都城与帝陵能够完整留存至今,自那个修行初生的时代——这是毋庸置疑的神迹。 同时,没有人能够忘记,正是大冶时期诞生了神与人族的第一次直接对话——这对于站在修行界顶端的大能们而言,具有极端的重要性——尤其是,他们生活在这个被封印了整整九个衍纪的密闭位面,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到神明。 大冶古迹本就是许多人的势在必得之物,而那五十八的限额,更是将之前预想的激烈竞争进一步加重了无数倍。??? ?? ?? 要看?书 “道院也是好运气,大冶遗迹竟恰准地就出现在他们势力范围内。这眼看快一个月了,恐怕这五十八个位置早就被他们道院占全了去。” 陆启明沿街道向前走着,听到身后一人如是说。 “你当道院与你一样傻么?”另一人听了十分不屑;他言之凿凿:“我敢说道院除了楚少秋以外,进古国的至多不超过五人——再多就等同于让自家学生送死!大冶遗迹何等宝贵,哪里是他道院一家能够独吞得下的?总要先问问武宗和灵盟的胃口吧?” “那也不至于只有五个——我猜十个。” …… 类似的讨论随处可见。陆启明一路走来,这种重复的话都听过不下十遍了,皆是在推测神域各大势力对于大冶名额归属的角力。 但无一例外的,这些神域中的人们从没有提及黑三角中的势力;或许他们连在脑海中想过都不曾。古国遗迹的层次,已经远远超出黑三角原住民有资格分享的极限了。 实力决定所得,理应如此——所以此刻的陆启明独自一人离开了黑三角。 陆启明漫步在盘旋上升的木结构道路上,梯下雪白云团飘摇,不远处造型独特的建筑浪漫缤纷——这景致可比上次在秘境见的时候色彩鲜明多了。 黑三角一远,心情自然惬意许多。他欣赏了片刻风景,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 在神域,陆启明不需要问路的地方很少;他此刻是在野凉。 ——这是张大延的安排;更准确来说,是张大延的姥姥的安排。 这个安排本身没什么新意;是让陆启明与别人同行,再绕远路、曲折地返回中武。其中最有价值之处在于同行的另一位身份特殊,与之一起传送不会被人记录、盘查。 至于让陆启明来到野凉城,则是那一位的要求。他们将在这里汇合,再一同传送入道院——正如陆启明当日在此与谢云渡分别以后的路线。 陆启明是提前来的,一是处于理所应当的礼节,二则是他需要时间处理手头上的一些琐碎物件。 那天他与楚少秋在迷锁中扫荡一番,总共得到了三十七件储物之器。它们原先主人的修为最低也是从大周天起始,器中珍藏之物的品级自不会差。这些所得在大冶古国的祭坛上耗去大半,后来又被陆启明拿来制作了两套特殊的通讯器,十成之中已去了其七。 不过即便只余三成,也是一笔相当的财富。只是这些经过两次使用之后剩下的东西,都是些不甚合用的偏僻之物了。恰好要经过“野凉城”这座在神域也称得上繁华的大城,不妨顺路做些交易。 许是坏运气已经在此前的波折中耗尽了,今日一路出奇顺利。诸事办妥之后,与约定的时间仍有一个时辰的闲余。 陆启明略一思索,继续去往高处。 …… 黄金树秘境由于其特殊性,里面的修行者大多为奥义境之上。然而,在神域真实的生活中,周天境才是主流。 陆启明神态自然地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丝毫不惹人注目。 他径直前行,直至到达野凉城第十一层。 十一层最边沿的那座酒楼,依旧有半边险险悬停于万丈高空之中,依旧简单到连门匾都没有,依旧位置偏僻却非凡地热闹。 是桃山的酒楼。 陆启明回想起了那个拥有天眼的纯净少年苏景,如能遇上,倒可以问问谢云渡近况如何——若是依照他总结出的“平均每月被追杀一次”的频率……祝他顺利。 恰好还余一座临窗的位置。陆启明随意点了壶清茶,向窗外远望,耳畔是轻柔的风声、遥远的江流以及人们的闲谈。 酒楼中人们的话题与楼外大同小异,无非是时间更多、说得更细罢了。陆启明原本无心关注,却被一个熟悉的名字引去了注意—— “你听说了么?承渊好像在黑三角现身了。” 承渊。这是陆启明第二次在这个世界听到这个名字。 上次还是在黄金树秘境,与谢云渡初遇的时候——他猜测陆启明真实身份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这两个字。 巧合实在很多。比如这个世界的一个知名人物,恰好与陆启明前世宗门的名字一模一样。再比如,隐宗韩氏的老祖,又恰与他前世已故的大师兄同名同姓。 陆启明在脑海中毫无目的地任意联想着,而那边人们的对话则继续深入了下去。 “之前时候,似乎有线索怀疑与楚少秋同行的另一人是个凤族……” “凤族”二字再度将陆启明的思绪拉了回来。但他并不吃惊。 说实在的,在这个黑三角被万众瞩目的时段,陆启明作为大冶遗迹的开启者之一,直到现在,人们对他的身份仅仅是“怀疑”而非“证实”,已经是远超期望的成果了。 方才说话那人低头抿了口酒,又继续道:“如今既然承渊已经现身,那差不多就足够肯定了——与楚少秋同行的,就是他!” 在稀落的附和声中,陆启明却怔住了——听这话的意思,那承渊竟也是凤族么?真这么巧? 他心中隐有不安,但细而思之,却难以根据已知的线索理出因果关联。 “等下次见到少秋,定要向他详细请教‘承渊’其人。”陆启明默默想着。 正沉思间,陆启明忽觉有异,猛然抬头,对上了一位中年男子的锐利视线。 男子突兀出现,落拓剑客打扮,而眼神却如刀剑一般,冰冷而沉默地注视着陆启明。 …… 第五章 手相 绝对在归元境之上! 敌意?什么原因?陆启明心念电转。? 第一反应是秘境血榜之事,可当时他分明戴了面具;再者,他十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中年男子,更不存在无意结下仇怨的可能。 酒楼仍是轻松热闹的,人们把酒言欢,对中年男子的存在毫无知觉;他只针对陆启明一人。 陆启明有心想问个清楚,却被中年男子释放的威压牢牢禁锢在原地;他已尽最大努力抵御,却连眨一下眼都做不到。 这是彻彻底底的修为压制,根本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 势压沉重之极,纵然以凤族的体质,也远远超出了能够承受的极限。陆启明面色显得苍白,眼神却是截然相反的平静。他无声与中年男子对视着。 陆启明想到了谢云渡曾提及的一个人。 …… 有点意思。 徐朝客眼睛微眯。他忽然收敛下威压,仿佛刚刚那个强硬冷漠的剑客只是幻象。 他抬手一指陆启明对面的空座,笑着问道:“这儿没人吧?” 陆启明脸上涌起瞬间的潮红,旋即压下。他垂下目光,向前方简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颔首道:“前辈随意。” 方才徐朝客一直带着些近乎嘲弄的古怪笑意,而听到“前辈”二字,却明显愣住了,一脸不信。他定定瞅了陆启明半晌,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陆启明眉峰微挑,又很快收回目光。? 要看 书他揽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道:“原来前辈也认错了人。” 徐朝客道:“哦?” 陆启明一笑,平淡道:“第三次了。看来与我相像的某个人,人缘不是很好。” 徐朝客莞尔。他一把拉开椅子,大剌剌坐下,好奇问道:“那你人缘如何?” 陆启明道:“挺好的。” 徐朝客一怔,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次我有些信了。”徐朝客喃喃道。 陆启明在他对面安静喝茶,并不多问,就真的只当徐朝客是普通过来拼桌的食客。 而徐朝客却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凑到近前.戏谑道:“像你们这种年轻人单独坐在酒馆的窗边,难道不都是为了结识小姑娘么?结果来了我这样一个老家伙,心里正失望吧?” 这话题可真是急转。陆启明略有愕然,因为徐朝客这句话说得突然且大声,让整个酒馆的注意都吸引了来。 当下便有人笑着调侃:“小公子人材天赋都是有的,只是这年纪太轻了些,来这家酒楼却是来错了。” 徐朝客好整以暇地准备看热闹。 但陆启明只对没有恶意的人们回以微笑,并无解释的意思。他低头抿了口茶,道:“前辈说得都对。” 徐朝客立时被噎了一下——“都对”的话……果然是不欢迎他这个“恶客”啊。??壹??看书他不禁有些尴尬,随手捞起茶壶,直接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 陆启明还没说什么,没想到徐朝客却先不乐意了,皱眉道:“永川?” 这茶的名字正是“永川秀芽”。 ——果然没猜错。陆启明心道。 徐朝客看起来可不像是喜爱品茶的人物,但他却能一口说出茶名简称;那么他就应该是这酒楼的老板,也是少年苏景的师父,以及谢云渡的二师兄了。 “在酒馆喝茶?这行当做得可不够熟练啊。”徐朝客大摇其头。 陆启明担心他又拿什么由头非要灌酒,便难得解释了一句:“不久之后与人有约,饮酒未免失礼。” “无趣无趣,哪里有剑客不饮酒的?”徐朝客意有所指。 陆启明但笑不语。 徐朝客也不气馁,直接道:“相逢即是有缘,你请我喝个酒吧。” 修为强劲的滚刀肉最是可怕;陆启明算了算时间,叹气道:“那前辈想要喝什么?” 这时徐朝客倒是谦让起来了,连声道:“你请客,听你的。” “好,”陆启明沉吟片刻,有了决定:“那就‘桃山仙酿’吧。” 徐朝客脸色一变,叫道:“别别别!千万别这个!” 陆启明认真劝道:“晚辈听说这‘桃山仙酿’是自酒楼初营之日起,一直闻名至今的,品质百年不变,喝过的人都说好。前辈真的不要试试吗?” “……” 看着少年诚挚的眼睛,徐朝客眉毛一阵乱跳。他这酒楼经营有一百年了——现在他听到这个酒名都可以直接吐出来好吗? 这小子绝对故意的!徐朝客咬牙,坚决道:“再换一种!” 陆启明暗笑,点头道:“好吧——‘睦月’,前辈觉得如何?”睦月是最近新上的酒名。 徐朝客赶紧竖起一个大拇指,快速道:“这个好!” 陆启明低头喝茶掩住笑意。 “对了,既然你请我喝酒,作为回报——” 陆启明一听这开场白就不禁摇头,果然还在后面等着呢。 而这时徐朝客已经很熟络地一把将陆启明的手拉了过去。他把陆启明正拿着的茶盏拽出来扔到一旁,自然流畅地继续说道:“我来帮你看个手相。” 只是这样的话……倒也还好。 ——毕竟,陆启明并没准备提醒徐朝客他“无论面相手相都从未有人能相准确过”这件事。他看着一脸聚精会神的徐朝客,心中如是想。 但徐朝客既然提出这个要求,显然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表现了这一点:“一般人看不出来——但实际上,手相这东西,不同地方的人都有差别。” 稍作停顿,徐朝客深深望了陆启明一眼,继续道:“地域不同会有差异,若是空间的不同,差异便会进一步扩大……如果干脆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那就更明显了。” 陆启明没有说话。 徐朝客本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陆启明,加重语气道:“同时,古人与今人也是有极大不同的。若非知道你是个小小少年,单看这手相——我还以为是其他世界的古人死而复生了呢。” 陆启明轻淡一笑,道:“前辈说笑了。我听闻灵魂有转世轮回之说;逝者转生就是重新开始。前尘往事对于现世而言,与臆想无二,更无法显化于肉身之上。” “真的么?你不会不知道‘精神力干涉物质’这种事吧。”徐朝客目光探究,“关键之处就在于此——相由心生;这个词在修行者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他自顾自地继续讲述:“在数万年前,有一个很有名的实验——是一位修为臻至‘神道’的前辈亲自进行的。 “那位前辈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了另一副躯壳之中。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吗——不出一个月,那副陌生的身体已经完全转化为那位前辈原身的模样,分毫不差。 “再后来,那位前辈就通过这种方式制造了数千个一模一样的、他自己的身体——这可以说是‘灵魂强度改变**’的铁证了。” 徐朝客仔细盯住陆启明,沉声问道:“你说,这有趣不有趣?” 陆启明皱眉,道:“抱歉,我不太明白前辈的意思。” 徐朝客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二人在冰凝的气氛中对视。 “很好,那我就直说了。” 他的声音在陆启明耳侧响起,一字一顿—— “这个世界不需要你。” “九代。” …… 第六章 风雨 风雨忽来。? ? 要看??书? 有时天公作美,竟真是晴空一声霹雳,倾盆大雨瞬间即至。 灰茫的乌云层叠堆积,自四面八方覆压而下。朝窗外望去,入目尽是阴沉的混沌,偶有闪电穿梭如蛇,距离之近几乎触手,不啻是凡人想象中的末日之景。周遭景物则被尽数遮掩,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座酒楼。 而那声惊雷,就恰准打在徐朝客的那“九代”二字的尾音之上。 真是好气氛,最适合谈些“改变世界走向”“见证历史转折”之类的天下大事。然而,陆启明与徐朝客相顾无言许久,却一先一后绷不住地笑了起来——无他,这场景实在太像说书人醒木下的段子了。 这二位在本质上都不是性情板正的书生样的人物,平日里说件严肃的事也忍不住时常打些个岔子才自然舒适。虽然方才确实都是极认真的,但“气氛”一物过犹不及——仅仅是说几句话而已,周围却弄一番“风起云涌”、“妖里妖气”的大阵仗,叫人难免暗嫌矫情尴尬了些。这声惊雷让他们得了个由头从怪圈中跳出来,实是心旷神怡,一时间险些忘了正题。? ? 深重的雨气自天际飘摇而来,木质的桌椅很快蒙上一层细密水珠。 陆启明起身关了这面窗户,拈了指尖的冰凉润意,笑问徐朝客道:“不遮风雨——可是这里酒家老板独到的意趣吗?” 野凉城的酒楼,尤其是这野凉第十一层的酒楼,实在很少见到不用阵法规避雷雨的了。 这时,新酒“睦月”赶巧上了。酒质清澈见底,在这阴雨天里突兀地就增了一抹亮色,仿佛收拢了冷清月光入酒。 徐朝客满了一杯自酌,举起酒壶对陆启明摇晃两下,提议道:“真不来点?” 陆启明笑着婉拒,坐下来再次开口时,却不再那般客气。“我一直以为桃山是剑道乃至人族的先行者,尚不知晓前辈也会如此自欺欺人。” 徐朝客反倒愈加起了兴致,坐直问他:“怎么说?” 陆启明轻声道:“若论武、灵之争,天下早已乱了太久。而前辈今日却只针对区区一人警告,难道不是自欺?” “乱,可以。”徐朝客冷冷道:“但必须是时代正常变迁的‘乱’,而绝非你们外来者的导演。??? ” 陆启明忍不住一笑,平和地道:“前辈说笑了。被选择的人是否身不由己暂且不说,更重要的事实是——难道不正是因为这类人的存在,因为某些特殊意义,当今武宗与灵盟才能维系勉强的平衡。不是吗?” “真是各有各的说法。”徐朝客嗤笑一声,淡淡道:“你是九代,自然向着自己,毫无公正之说。” “是我没有表达清楚。”陆启明顿了顿,道:“我之前的话,只是因为景仰隐宗韩乾山前辈的风采,才忍不住私下里越俎代庖说一些自己的看法。” “韩乾山?八代?”徐朝客挑眉,轻笑了声道:“无论你曾经修为几何,但现在么——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试图转移话题的好。说说你自己吧。” “我?” 陆启明含义莫明地笑笑,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句话本身很像挑衅,但陆启明的语气却又是极诚恳的。 徐朝客先不着急说话,只再饮下一杯“睦月”,等候他下文。 “出身中洲一个凡俗世家,在中武做学生和讲师,除道院外不曾与任何一家有交流——这些,前辈已经知道了吧?”陆启明问。 徐朝客颔首,没有否认他曾经调查过这些内容。 “这就是事实。 “目前我对神域人事的了解,仅仅来源于传承记忆和中洲分院的几册记录。”陆启明自我调侃道:“至于前辈期待听到的那些,就算随便拿起神域一本史书翻看,都远比我知道的更多。” 徐朝客摸了摸下巴,玩味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灵盟十分不满?” 陆启明摇头而笑,轻声道:“正如前辈最开始那句话一样。‘不需要’这个词,往往也是相互的。” 徐朝客哑然笑道:“很有底气嘛!”但转念一想,他却蓦地意识到直到现在陆启明也没有在言语上正面承认自己的身份,反倒是他无意间透露了许多倾向明确的东西。 徐朝客看了陆启明很久,啧啧讽刺道:“出身凡俗世家么……听闻他们从小被长辈教导切忌与人交浅言深——从这一点来看,你倒是像的很。” 陆启明一笑置之。 他目光始终平静,忽然开口道:“有一件事,我希望与前辈达成共识。” 徐朝客似笑非笑:“哦?那我等着。” 陆启明道:“自一开始,我与前辈的位置就从未对等过,原本唯有不说才不会出错;且一旦开口,无论内容,这席话都会有这样一个前提——前辈必然不会信我。 “所以也不为取信于人。 “我本无所求,却仍然选择说这么多,唯一原因只是因为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我不想欺骗谢云渡,仅此而已。” 听着这些话,徐朝客嘴角讥诮的笑意渐渐敛起,沉默喝酒。 陆启明继续道:“前辈想知道的事我确实没有能力回答,而我真正对话的对象又是另外一人。所以今天这一席话,前辈听过了笑过了就好,何必真的再三思虑,徒添不快?” 他言尽于此,而徐朝客也没有再开口。二人之间再度陷入寂静。 外面依旧有雨声和雷鸣,只是被窗子隔着一层,声音愈显沉闷。 酒馆的椅子不算舒适,难以让人松垮地向后靠坐。紧闭的窗格则阻绝了屋中人的视线,无法惬意观景。桌面上酒壶茶杯零星几盏,又皆被搁在徐朝客手边。 在长久的沉默中,既不能望向别处,又不能低头饮茶——这往往是极尴尬的处境。而陆启明却泰然静坐,神态自在如常,仿佛这才是人们本该的模样。如此这般,反倒是一杯杯喝着酒的徐朝客,显得内心不很平静。 陆启明在等着。 等对话再次开始,或者就此结束。 …… 第七章 原来是个俗人 徐朝客确实是不平静的。??壹??看书 他无言以对。 只怪承渊先入为主带给他的印象太过深重,使得他从一开始就对陆启明怀有极大戒心,言语间也是平素少有的冷锐压迫。可此刻经由陆启明几句明言,徐朝客蓦然惊觉——这次的不妥真的太大了。 他自诩平生行事一向随性却有度,恶事不为,人心不愧。没成想,今日却两两同时着了相。 自上次承渊潜入桃山、对谢云渡下手之后,徐朝客不可能不详细调查相关的一切。神域中人虽素来不关注中洲,但陆启明的事迹在中洲人尽皆知,真有心调查的话也容易得很。而谢云渡虽不愿吐露秘境细节,但也确实反复告诉过徐朝客他对陆启明的观感,他的认可与信任。 就算未曾蒙面,徐朝客对陆启明也绝不能说是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得到的一切线索都与陆启明今日言行相符,承渊的存在却让徐朝客不断地对陆启明怀疑、否定。 徐朝客最初误认是承渊又来挑衅,出手时根本没有顾及分寸。后来虽然意识到他伤的原来是陆启明,心中其实也并无歉意——因为承渊与陆启明在他看来毫无区别。真的毫无区别。 但现在徐朝客不得不开始思考,如果一切都是事实与真话,那么今日这一幕,对陆启明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 新酒“睦月”一口接着一口咽下,徐朝客却品不出丝毫滋味,恍惚似是被先前的茶水冲淡了。 这少年甚至还未知道承渊的存在。凤族原本应该是他的最大后盾,却被承渊蒙蔽,对他不管不问。而若真如谢云渡担心的那样——承渊与陆启明之间存在生死冲突的话,灵盟必然会舍弃实力远逊的陆启明。更不必提原本就敌对的武宗威胁。 群虎环伺。 陆启明与承渊同为九代,但前者却受到灵盟近乎漠视的对待。算来已有十七余年了,灵盟却是最近才有联络陆启明的倾向——想必是近年承渊愈渐脱离他们的掌控,才终于想起试试另一个了吧? 徐朝客冷笑,倒还真是灵盟的作风啊。 但下一刻,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却不由得攥紧了;他开始怀疑另一件事—— 四年前,仅凭承渊一人,真的可能瞒住凤族直到现在么? 难道是灵盟掌权者默许甚至帮助承渊欺瞒凤族、窃取陆启明凤族皇子的身份?凤族这种可贵的资源正要用到刀刃上,不是么? 还是……凤族本身的意愿?为大业牺牲区区一个族人,或许也是可以接受的? 徐朝客心底微觉寒冷。? 要看 书在那座庞然大物的堂皇表象下,真不知道藏匿了多少龌龊事。 一声叹息。 怔怔出神良久,徐朝客再满斟一杯。 他目光似在凝视杯中清透的酒,余光却忍不住地看着陆启明。 这少年是何等的灵秀人物,对此也一定是有些知觉的吧?否则也不会说“不需要灵盟”类似含义的话。 区分开两个“九代”截然不同的处境之后,徐朝客再回想起陆启明今日所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话有何等的分量。 陆启明遣词谨慎且惜字如金,但仅凭他对徐朝客调查之事的亲口承认,早已蕴含极大信息量了——他几乎明确表达了有关自己的绝大部分事。 渡世者身份特殊。无论哪一代,灵盟对他们的保护虽是事实,但本质却是“利用”,更是时刻警惕着、防备着的。假如徐朝客真的心怀恶意,把今日这席话录下来交给灵盟,对陆启明而言不啻是一场灾难。 陆启明分明已经冒了极大风险,但徐朝客却丝毫不理会、不满足。 徐朝客一心想知道陆启明与承渊的关系,想知道承渊的打算——只要没听见这些,就兀自认定陆启明满口谎话,就非要言语挤兑、刻薄相逼,但事实呢? 陆启明纯粹是出于对挚友的信任才与他平心静气在此交谈对饮,但他却将这难能可贵的信任弃如敝履。 徐朝客一仰头,杯酒入腹,再次一饮而尽。 如果陆启明当真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弱者姿态,徐朝客心里反倒不会如现在这般难捱——只要以后给他些补偿就可以了。 可偏生这少年又是无比骄傲的。 他本就没有准备得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徐朝客的信任都不需要。他只是做了内心认为正确的事,无愧自己,亦无愧挚友;除此以外再无它物。 至于那些无关人等的质疑和讥讽,对他而言犹如清风过耳,是根本不会在意的。 这是情义。 徐朝客微微苦笑。 他怎会不知,世上唯有“情义”这二字最最亏欠不得,因为一旦欠下了,就再无可补偿,只会越欠越多。 徐朝客不禁庆幸。?要?看书 幸好陆启明的话及时阻拦了他,否则再发展下去,他不知还要说多少过分的话、做多少过分的事。到时,恐怕真就无颜面对小师弟了。 他心中复杂。没想到陆启明与承渊竟真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种“不同”的程度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让徐朝客确信——等下次相见时,纵使这两位的相貌乃至灵魂气息都完全相同,他也绝无可能再错认。 他依旧下意识地倒着酒,但这回却中途停了下来—— 壶已空了。 彻底没有不说话的理由了啊。徐朝客自嘲一笑。 …… 陆启明很少与另一人沉默地对坐如此之久。 年少时候,林有致偶尔会到广扬城来。她到陆府找到陆启明,两个人寻一间书房或茶馆待着,各做各事,交流极少,但却觉得自然安稳,不会有任何尴尬。 那种沉默,与此时性质不同。这里的沉默是给徐朝客的压力。 而陆启明的目光却始终十分平和;甚至称得上温和。如果此时徐朝客望进陆启明的眼睛,一定会懂得陆启明的等待只为表达自己的决心,绝非故意给他难堪。 陆启明很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不擅长勾心斗角的人。而一个人会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往往是出于焦急。 徐朝客则是因为担心谢云渡。 ——这样的人非但不坏,还比世上大多数人要好。 如果站在朋友的角度,陆启明甚至真心为谢云渡感到高兴。有这样一位师兄,实在是好事。 此时看徐朝客的反应,也是理解了陆启明心意的。皆大欢喜至此,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于是陆启明安然等着,毕竟茶水总有饮尽的时候。 就是此时了。 …… “之前确是我有偏见,实在不应该。” 徐朝客本以为有些话很难说出口,但事实却完全相反。他只觉得整个人转瞬就轻松了。 他肃容正坐,对陆启明轻一颔首,认真道:“桃山徐朝客,与云渡同为桃山第三十七代弟子。先生身份毕竟不同,你我之间不应以修为计,先生直呼我姓名便可。” “‘先生’二字绝不敢当,”陆启明沉吟片刻,含笑道:“云渡与我平辈论交,那我便随云渡称呼前辈一声‘师兄’,可好?” 徐朝客自是求之不得。 放下相互试探之后,便是真正的轻松闲谈。 修行之人的“风月”也时常与修行有关。漫无边际聊了几句之后,两人都略感好笑,他们擅长的竟恰好是对方最不擅长的——比如“占卜”之于陆启明,“丹道”之于徐朝客。 兜转一圈,原来仍是在剑道上最有共鸣。比较着两个世界剑道的相通与不同,也颇具意趣。 直到陆启明因与人有约提前告辞离去,徐朝客心中依旧很是意犹未尽。他不禁暗自遗憾,如若陆启明没有这个“九代”的身份,实是最值得交心的友人。只可惜身在其位必谋其事,他是没有小师弟的幸运了。 只余徐朝客一人的木桌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少年。他自觉地收拾桌子。 少年面容看上去比陆启明还要稚嫩许多,眼瞳明亮清透,光线下依稀能看到其中无数神秘纹路环绕。正是苏景。 徐朝客回过神来,笑道:“小苏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们说师父你在这里,我就来了。”苏景回答道。他晃了晃酒瓶,认真问道:“师父,是我新酿的酒不好喝吗?” 徐朝客暗中努力回想酒的滋味,一边道:“挺好的,为什么这样问?” 苏景道:“那师父你为什么宁肯喝光了茶,也不喝‘睦月’?” 徐朝客一怔,有些尴尬。原来不知是哪个时刻酒壶错拿成茶壶,他居然一直没有知觉。 今天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徐朝客老脸一红,随口道了声“为师先回桃山一趟”,人便彻底没了踪影,只留下站在原地捂嘴偷笑的少年苏景。 …… 桃山,十八剑笼之七。 徐朝客到时,看见谢云渡正头枕着老白睡得酣畅,连他走近也没丝毫反应;但徐朝客只用一句话就让谢云渡惊得跳了起来—— “我刚刚见到陆启明了。” “啥?!”连老白都蹦上了石头。 谢云渡叫道:“二师兄你一定在逗我!” 徐朝客不理,慢悠悠道:“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记得我已经转告到了啊。” 老白道:“那我呢?” 徐朝客道:“咦,好像忘了。” 老白的一张大白老虎脸明显黑了下来,开始默默磨牙。 谢云渡也已没空安慰老虎了,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二师兄你跑中洲去了?” “不,就在野凉。”徐朝客忍不住一笑,道:“我难得这几天在酒馆待着,这样也能碰到他来——看来他与咱们桃山还真是有缘。” “还有这么巧的事?”谢云渡喃喃。 徐朝客点头道:“确实。毕竟是神域,刚见到他时,我还以为是承渊呢。” 谢云渡笑容顿敛。他抬头望着徐朝客的眼睛,郑重问道:“二师兄,我原先要去提醒他的事,你有没有帮我转达?” 徐朝客犹豫片刻,道:“小师弟,我需要向你道歉。” 谢云渡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次徐朝客没有遮掩什么,详尽且如实地与谢云渡复述了一遍今日之事。 听着,谢云渡的眼神黯淡下来,低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心里很不好受,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因为陆启明不需要他帮忙解释,陆启明是真的不在意——但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谢云渡才会更加低落、自责。 谢云渡忽道:“二师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承渊的事?” 徐朝客避开他的目光,道:“我算了一卦。不必我说,他也很快就要知道了。” “卦象怎能是这样用的?”谢云渡气急反笑,双手紧握成拳,一字字道:“二师兄不可能不知道承渊的危险!这种事,差之毫厘,不知要凭添多少险境!避免这些,对二师兄而言难道不是举手之劳?!” 徐朝客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无言以对。 谢云渡手缓缓松开,神情显得十分疲惫。他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二师兄,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俗人。” 徐朝客在原地怔神良久,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徐朝客虽然已经远远离开了,但剑笼中的气氛仍然是这般的沉重。 老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凑近到谢云渡跟前,传音道:“老谢啊,你说的话虽然也是事实吧……但是不是太重了?” 谢云渡长长舒了一口气,歉然道:“我也觉得……”毕竟徐朝客也是为了桃山和他;他知道的。 “但是,”谢云渡又道,“如果不这样,我真担心二师兄这几个月三天两头跑这儿看看——次数多了,肯定会发现的。” 老白大点其头,“也是。被挤兑几句老徐也就最多抑郁几天,但再耽误下去,七哥说不定要挂——” “啪!” 谢云渡一把掌乎到老虎头上,怒:“说什么晦气话!” 老白翻白眼。 “行了——老白,继续帮我望风!” 说话同时,谢云渡已恢复之前盘膝静坐的姿势,沉心悟剑。他一定要快些出去,更快些,再快些。 如果徐朝客此刻还在这里,他就会发现—— 剑笼七障,已破其四。 …… 第八章 道破 陆启明刚迈进大门就不知觉一顿;他没想到竟真有这样巧合的事。? 由野凉城去往道院的传送阵阁楼,如记忆中一样罕有人来。尤其是在陆启明毁掉了黄金树秘境在野凉的固化出口之后,经此前往道院的人便愈加稀少;比如此刻,阁内便只唯独站着一个身影。 而这个身影,居然就恰好是陆启明认得的。 一位绝美的女子。 女子身着一袭冰蓝色衣袍,却丝毫不会减弱她如火一般明艳的完美容颜;偏偏眉宇间又是不输男儿的凌厉锐气,神彩夺目之极——这样的女子,任是谁只要见过她一面,就绝计不能忘记。 是她,龙族的安澜公主。 陆启明不久前才遇到过与谢云渡关系密切的人,心想难免正回忆着黄金树秘境中发生的事;却没想到,那日相处对话的人本就屈指可数,眼下竟又见着了一位! 在那个刹那,陆启明几乎要立刻回身避开,而视线对上龙安澜毫无波动的双眼时,他却蓦地想起,她其实是未见过他真容的。 连最苛刻的人都无法挑剔陆启明对自身情绪的控制力。他的不自然确实只有极短暂的一个瞬间,若换在其他地方绝无可能被人注意;然而,此刻在仅有两人相对而站的楼阁内,这种不自然却被无限放大。龙安澜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启明。 陆启明疏离而客气地与她一点头,走到楼阁一角等候;与人约定的时间不久将至,无论龙安澜怀疑与否,他都不愿再添是非,不准备与她交谈。 可是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无法控制别人的。 龙安澜沉默地注视了他良久,终于还是缓步向他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种距离是任何陌生人都无法无视的。陆启明只能开口道:“请问姑娘——” 他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龙安澜竟毫没道理地直接朝着陆启明心口一掌击出! 她的神情依旧是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是在做最凡常的事,眼神连一丝杀气都不带,出手却绝不留情,掌势光电一般向陆启明直直杀来! 没有杀气的杀招才最阴森难防。 但陆启明自不可能对龙安澜毫不设防。他神色不动,人已飘然向后,一面土元力护盾凭空凝聚身前,恰好封住龙安澜一掌。 龙安澜微挑眉捎,收掌。她负手而立,饶有兴趣看着空中悬浮的护盾,忽问:“你是术修?” 陆启明冷冷道:“姑娘这是何意?” 龙安澜则道:“你似乎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你说我应不应该出手一试?” 陆启明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之前是怀疑,现在就是肯定了。”龙安澜没有再靠近,就站在原地淡淡地看着陆启明。 她继续道:“看来你虽是认得我,消息却不如何灵通。? 要看 书你难道没有注意我现在的修为么?有哪个小周天会像你一样全神贯注来警惕区区一个武师?除非——他知道我本该是一个小奥义境的修者。” 龙安澜此刻的修为,竟只堪堪达到武师境! 她也化凡了! 陆启明暗自叹息。既知道是她,他又怎会贸然用精神力感知?既然不用精神力,凭借龙族不逊于凤族的敛息法门,他又怎能轻易判断她修为?这下恐怕不好斡旋了。 而龙安澜的下一句却让陆启明咽下了嘴边的话。 “就知道能让道院一系的院长亲自出面的人不会太简单。”龙安澜转身走向传送阵,道:“叫‘陆启明’对吧?不是要去中洲么?来吧。” 陆启明怔了许久,摇头而笑。 原来龙安澜便是那个约定中的神秘人物。 ……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般而言,除了化凡之后的凤族或龙族,又有哪个道院之外的神域中人会前往中洲武院呢?再加上龙安澜是龙族,而他又是凤族——安排此事之人一定以为他们是认识的吧? 而陆启明与龙安澜也确实认识,只是这种“认识”的性质……不很友好。 陆启明暗暗想着,颇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并肩站在传送阵上;光芒闪过,眼前是熟悉的、传送时特有的银灰色球形空间。 与空间转换的同一时刻,龙安澜的目光却蓦然锐利起来。她脸上再次出现陆启明使用术诀时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知道么?有一些人再如何易容都是没有用的,眼神会轻易暴露他们。” 陆启明心下一沉,低声道:“姑娘是否是误会什么了?” “是了,你是该谨慎一些。”龙安澜点头,又道:“但你我都知道这绝不是误会。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突然化凡选择来中洲,为的就是你——帝启。” 银灰色空间拥有恒久的寂静,话音落后,甚至连二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在这种地方谈话难免多了些不好形容的压力,但这里又确实是神域中人公认的密探好去处——因为即使是归元境的大能,也休想探查到传送空间的对话内容。 但传送的时间毕竟是短暂的。 龙安澜双眸紧紧逼视着陆启明,继续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凤族的态度?难道不想知道你真正的处境?还是——连凤泠如的消息都不想知道?” 听到最后一句,陆启明瞳孔微缩,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 沉默片刻,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望着龙安澜微笑道:“不得不承认,每次见到公主殿下,都会有不同寻常的惊喜。” 龙安澜道:“我只知道,想达成目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问、直接说。” “受教了。”陆启明平淡回了一句,问道:“那敢问公主殿下的目的?” “我来帮你。”龙安澜干脆利落地回答。 这四个字十分温暖,可惜她神情总是这样冷冰冰的,语气更是无情,虽说着自己来帮忙,但看上去却好似来寻仇的一般。 陆启明倒不至于误会,他已经理解了些她的性格作风。他笑道:“难道公主殿下也是为了什么‘九代’?” 他的语气带了些讽刺意味,但显然并非针对龙安澜。 而龙安澜也知道这一点;她甚至与陆启明心有所照地微微一笑——要知道,她实在很少笑的。 “很好,你果然是个明白人。”龙安澜颔首。 她冷冰冰道:“凤族与我们龙族的记忆中都包含有对你们这些‘渡世者’的态度,想必你已经是知道的了。但显然,所谓的态度也是要区分对象的,如果你们渡世者伤害了我们的族人亲友,莫非也要求我们无条件地保护、帮助吗?那么这要求未免太高了,能做到的都是‘圣人’;至少不是我。” 陆启明道:“公主殿下所描述的,好像与我没什么关系。” “耐心听,马上就有了。”龙安澜目光冰冷下来,但显然也不是针对陆启明的。 道院即将到达;她加快了语速,继续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个衍纪出现了两位渡世者。我确实对你也没什么好感,但比较之下,总比另一个好过太多。” 陆启明隐隐有些预感,沉声问:“另一个是谁?” 龙安澜与他对视,一字字道:“承渊!” …… ps:大家好久不见!第一次请三天长假真是忐忑啊。明早考试请祝我顺利吧(垂泪)明天考完试我尝试能不能手速爆一下…… 第九章 四层关系 或许世上根本不存在巧合。? 所以安澜公主的到来不是巧合,“承渊”这个名字亦不是。 这一刻,在真实空间的静寂以外,陆启明恍然间却听到了无数声音——那些嘈杂的、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统统化作洪流向他席卷而来。 是旧人吧。 不可否认,在陆启明刚知道以“承渊”为名的那个人与他同为九代的时候,陆启明内心存在某种希冀——那人会不会也是他承渊宗的人?甚至就是他同宗的师兄弟?但陆启明清楚,他只能否认。对宗门心存尊敬的人,只会选择像陆启明一样延续传承,而不会直接以宗门为名;毕竟人无完人,但宗门在很多人心目中却是永恒完美的符号,不容许丝毫亵渎。 而以“承渊”九代再加上凤族的身份,他不会不知道陆启明的存在,却从未现身相见。孤独地来到另一个世界,就算前世是不相关的陌生人,只要知道对方的存在,也会心存亲近之意,也会想来见一见、说说话的。可是“承渊”没有。 不是朋友的“旧人”,多半就是旧仇了。 陆启明却忍不住轻轻一笑。原来人与另一人之间,居然会存在贯穿前世今生、乃至两个世界的仇怨纠葛,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比说书的章回起落还要离奇。 没有相同经历的人很难理解陆启明此刻的心情;他竟隐约有些期待。可惜目前的信息,实在不足以让他判断“承渊”真正的身份。 龙安澜说完“承渊”这个名字,就直勾勾观察着陆启明的反应。她似乎对陆启明的微笑感到莫名,却没多问,只道:“其他到中洲再细说,道院不安全。” 陆启明知道她指的是,以二人此时的修为,道院如有高人暗听,他们没有能力发现。可是陆启明更知道,在中洲也未必。 他忽道:“你听过‘宇文暄’这个名字吗?” “宇文暄?”龙安澜眉梢一挑,“没听过……男的女的?要么就是个偏远的旁系。” “绝不是。”陆启明否定,皱眉道:“她只是小女孩模样,但修为深不可测。” 龙安澜面色严肃下来,道:“我从没听过有这样的人。她说的名字未必是本名,就算真姓‘宇文’,也未必就是宇文家族的人。你勿要被人挑拨。” 陆启明不置可否,只道:“这样的话,你要小心。她就在中洲武院。” 龙安澜多看了他一眼,简单道:“我无事。” 陆启明点头,亦不再多言。 两人不约而同开始了沉默;这是面对未知将见之人的谨慎的沉默。 视野中单调的银灰色逐渐散去,四周恢复了正常的景物。道院到了。 在此等候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月白色衣衫的俊逸男子。 看到是他,连龙安澜的眼神都比以往和缓了几分,颔首道:“少秋,好久不见。” 原来楚少秋与这位龙族公主也是熟悉的。 …… 楚少秋今日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他刚不久前才知道,夏凉安排给陆启明的人,竟然是龙族的安澜公主。当时一听楚少秋就懂了,夏凉定然以为这一凤族一龙族本就认识,同来同往便不会尴尬。夏凉自然是好意,可是楚少秋却知道,陆启明连凤族都未曾回过,又哪里有机会识得什么龙族公主? 他们既不相识,却被龙安澜识破凤族身份,谁知阴差阳错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幸好因为父母的原因,年轻一辈的杰出人物楚少秋几乎都认得,特地来为友人接风本就理所当然,不虞旁人往陆启明身上怀疑。 而待楚少秋与龙安澜叙旧三两句,得空与陆启明偷偷使眼色时,却忽觉这两位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你们两个认识?” 陆启明略感无奈,这样一来倒像是他之前与楚少秋说谎了。事实是陆启明在神域只认识这几人,结果就这么小的概率,这几人之间竟也相互认识,着实是…… 若想详细说明清楚,就要从黄金树秘境说起,而说秘境又不得不说血榜,说了血榜之后又得解释九代……如此可真是好大一通话。 ?陆启明倒没准备瞒着楚少秋,否则在饕餮迷锁时就根本不会开口;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陆启明叹气道:“这实在说来话长了,等下次我来找你时再细说。” 楚少秋点头。 龙安澜目光扫过二人,冷不丁对楚少秋道:“我说你刚刚眼神怎么不对,好似怕我吃了他似的,原来根本不是因为我来的。” 楚少秋只有讪笑。若换成是旁人,就算真看出来也决计不会当面讲,可安澜公主她就是这么直接。 不过,直接的性格自有可爱之处。如果能选择,想必大多数人倒更愿意与这样的人来往。 陆启明与龙安澜没有在道院久留,与楚少秋暂别,径直往中洲去了。 …… 远空夕阳红彤,春熏,竹叶清气,泉水叮咚声。 九华山总是美丽的。 龙安澜凭栏而望,脸上带着一种宁静的茫然神色。 已经是日暮了。 身后有推门的轻响;龙安澜刚刚近乎于软弱的气质瞬间消失无踪,她又成了她最惯常的模样。 她回身望向陆启明,问道:“你的那些小朋友,终于安抚好了?” “让公主殿下见笑了。”陆启明微笑道。他虽这样说,但眉宇间十分温和,显然心中并无一丝厌烦。 他们已到达了中洲,此刻正在“九家停云”属于陆启明的那一栋小楼之中。 这次陆启明又无缘故地失踪了一月有余,好不容易抓住了真人,朋友们自然少不了好一番控诉盘问。只是陆启明在中洲的朋友们年纪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在龙安澜眼中真与孩童无异。 龙安澜静静看着他,道:“你倒是好耐心。中洲这些人族修为这么低,你陪他们说话,怎也不烦?”她语调平平,听不出心中情绪。 陆启明忍不住一笑,道:“人活着又不是只为了‘修行’这一件事。” 他说这话时语气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这让龙安澜立刻沉默下来。再抬眼时她神色有些复杂,道:“你与他太不同了。” 陆启明问:“谁?” 龙安澜再次说了那个名字:“承渊。” 陆启明轻声问:“公主殿下认得他?” “如今神域,不知道承渊的人很少,亲眼见过他的人却更少。我也只是听说而已。”龙安澜顿了顿,问了一句很突兀的话:“我需要再向你确认一遍——陆启明,你是承渊吗?” 陆启明皱了皱眉,道:“当然不是。为什么这样问?” 龙安澜沉声道:“你不是承渊——这本来就是件糟糕的事——因为承渊是陆启明。” 陆启明沉默地听着,他知道龙安澜会很快解释。 “大约在四年前,凤族认回了他们遗落在中洲的皇子。那皇子原名叫做陆启明,但回到凤族之后,却执意易名为承渊。这样说,你明白你们的第一层关系了吧?”龙安澜道。 陆启明淡淡道:“在我还活着的情况下,凤族作为三灵族之一,为什么时至今日仍未能识破?” 既然承渊能蒙混过初入凤族的第一关,那么至少血脉上有完美伪装;所以陆启明不必问。但关键之处在于陆启明这几年从未更名,又并非真的无名之辈,凤族若真的有心,怎么可能会继续这个愚蠢的错误? “这就到你们的第二层关系了。”龙安澜继续道:“四年前,是凤泠如亲自带着他回凤族的。” 母亲? 陆启明心中一惊,忽然记起去年族比时那枚刻录了母亲声音的留音石,一瞬间只觉浑身血液都往上涌,耳畔尽是轰鸣声。 龙安澜看他神情,摇头道:“凤泠如我知道的,她不是那种无情的人,显然是因为……” 陆启明却打断了她的话,道:“据你所知,承渊是什么样的人?” 龙安澜微怔,这才明白他担心的究竟为何物;但他很快就更担心了。龙安澜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近些年神域几乎每一桩惊动大的血案,背后都有承渊的影子。” 陆启明心缓缓沉了下去。 一个与凤族毫无关系的人若想要伪装成他,需要三个条件——血脉、记忆、凤族族人的证明。而这三个条件,都可以从作为凤族公主的凤泠如身上来取! 陆启明低声道:“后来呢?” 这回龙安澜懂得他问的是凤泠如,于是道:“四年前,凤泠如只将承渊带去了凤族,不久后就孤身离开了——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东西——我也知道得不慎详细。但凤泠如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过,凤族只通过‘魂灯’知道她还活着,可是这些年将神域翻了几遍,也没能寻着。” 凤族,以及神域许多大族大宗,会给重要的成员点燃一盏魂灯,只要人活着,魂灯便长明。 “说起魂灯,就该说你与承渊第三层关系了。”龙安澜继续道,“你可知道,其实自你刚出生起,凤族就帮你点燃了一盏魂灯?” 陆启明一怔。这个他倒真的不知道。 龙安澜深深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凝重:“所以承渊也通过了魂灯的检验——他不但与你容貌一模一样,连灵魂气息都毫无差别。” 陆启明皱眉:“灵魂气息不是不能伪装的。” 龙安澜指出:“但是想瞒过凤族,根本……几无可能。”她原是想说“根本毫无可能”的,可是想到了事实,不得不留了一线。 但这种事光凭两人在这里猜却是没有用处的。 陆启明不关心这些,转而问道:“看似万全,但只要我不死,在这件事上就永远留有一个致命漏洞。据你所说,这承渊简直无所不能,杀了我应该是很简单的事。” 龙安澜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指道:“或许他未必没有试过……不过你问的对,这一点确实说不通;也是我最不懂的地方——你们的第四层关系。” 她费解道:“承渊时而害你,时而又救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 第十章 渎神(一) 门外,忽有茶香渐近。要看书 龙安澜暂且停下了要说的话,品评道:“没想到中洲也有不错的茶。” 陆启明听着小笛子上楼的脚步声,知她是不想当着其他任何人的面谈论此事,便微笑道:“看来公主也是爱茶之人。” 龙安澜淡淡道:“你应当知道,我们龙族最好附庸风雅,这些茶酒诗画多少都是要沾一些的,也好在外面不小心遇到时,显得很懂。” 陆启明愕然,抬头望过去,果然见到她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也不由笑起来。 龙安澜与他对视,问:“你们凤族暗地里是不是这样编排我们的?” 陆启明但笑不语,转而道:“如此说来,我也有些担心自己在公主心目中的形象了。” 龙安澜嘴角悄然勾起一丝弧度,一切尽在不言中。她道:“依我看,在这历来的十个人中,你虽不像是最强的那个,但好像是最有闲情的。” 这十人,自然是指从初代到八代,再加上这个衍纪的两个九代了。 陆启明则悠然一笑,点头赞同道:“如真能当上一个‘最’字,也很不错。” 龙安澜看着他,默然无语。 她忽道:“说你确实是个安闲的人,我倒是有几分信的。只不过,世上最不能闲下来的,也往往是你这种人。” 陆启明沉默地笑笑,道:“也好。”说了这两个字,他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刚刚走到。小笛子双手抱着竹木托盘,上面搁的是两枚白瓷小盏与一壶刚沏好的清茶,壶口依稀缭着白色热气。她仰起脸望着陆启明,甜甜一笑:“师父!” 陆启明温言道:“辛苦你了。? ”他见她执意自己来端,便只在旁边看着,没有阻拦。 小笛子对龙安澜有些紧张地笑笑,却没有问好——因为龙安澜根本无意向中洲的其他人介绍自己。再加上她太美丽又太冷冰,难免让小笛子心生怯意。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竹木托盘放在案几上,为二人加满茶水。 陆启明回坐下来,道:“这茶好像有些熟悉。” 小笛子答道:“是青衣哥哥送来的‘长山露’。” 这么一提,陆启明便记起了——是在那位文藏系师姐的糕点铺子中品过。他不由感慨道:“到中武之后,青衣变化很大啊。” 小笛子犹豫片刻,低声道:“其实我们还是很少见到青衣哥哥……听说他总是与那位宇文小姐姐在一起。” 宇文暄?陆启明讶然。他与龙安澜对视一眼,问道:“小笛子可还听说了什么?” 小笛子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她道:“宇文小姐姐说,让青衣哥哥画她。” 陆启明再问:“她是想要一张画像吗?” 小笛子摇头道:“不,是一直画——一张接着一张地画。已经有好些时日了” 这可就太奇怪了。陆启明皱眉,龙安澜也微微摇头。 其中缘由,除了宇文暄与青衣自己之外,恐怕没有人可能猜到。 …… 沉默中,小笛子乖巧地先行告退,留他们二人继续方才未完的对话。 陆启明把玩着茶盏,笑问:“承渊害我的理由很容易理解,但他又是何时救的我?” 龙安澜道:“据我所知,已有两次了。壹看书 ?最近一次就是他高调现身黑三角,把原本应该在你身上的注意转移了过去,否则你在大冶的事决没有那般轻易瞒住。” 陆启明颔首,道:“这么说来,承渊似是个低调惯了的人?” “一点没错,他向来擅长背后使阴招,否则又怎可能身负这么大名声却少有人见过他真面?”龙安澜语气冰冷。 陆启明莞尔:“听起来公主对他很没好感?” 龙安澜淡淡道:“我从来最厌恶鬼鬼祟祟之徒。”她稍一停顿,盯着陆启明道:“现在算来,承渊仅有的两次高调行事,都是因为你。” 陆启明道:“哦?” 龙安澜道:“黄金树秘境。” 陆启明略一思索,苦笑道:“看来是最后那一站中潜力榜上的排名有变……是荀观吗?” 闻言,龙安澜眉梢挑起,她实在没有想到陆启明反应竟如此之快。她点一点头道:“不错,当日正是荀观计算出了你的年龄与凤族身份。因为有承渊在前,所以当时秘境在场之人都认定‘帝启’就是‘承渊’。就算有怀疑,出来后也立刻就没有了。” 陆启明缓缓道:“承渊公开承认他就是秘境中的‘帝启’,对吗?” 龙安澜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与你说话未免也太省力了些,我几乎都要以为你已经知道详情了……你猜的很对,承渊确实是这样做的。” 陆启明沉吟不语。他自秘境中出来之后,原本猜测是宇文暄身后的灵盟势力帮忙遮掩,而今看来偏差竟如此之大——帮他之人是承渊,反而宇文暄是否为灵盟之人却变成了不能确定之事——哦,当然,前提是龙安澜没有说谎。 陆启明道:“不过,就这两件事来看,对承渊自身也是有利的。” ——也能保证承渊冒充的身份暂时不被揭穿。 龙安澜否认道:“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还不算了解承渊的行事风格。如果不是因为你,他绝对会选择更加有利于他自己的方式。” 陆启明颔首,便不再说。 他忽然笑道:“那公主是如何发觉我的存在呢?” “我也正是要说这个。”龙安澜盯住陆启明,道:“你涅槃过——你觉得,是承渊动的手吗?” 陆启明并未多说,只简单道:“我没有见过他。” “这倒是符合他的作风,他从未在公开场合攻击过旁人……”龙安澜眉心紧锁。她忽然意识到,承渊究竟修为几何,竟从没人知道。只觉得高深莫测,但高深到哪里去,却又说不上来。 她苦思半晌无解,一回神才想起正题,继续解释道:“我原先与大多数人一样,只知道承渊一个九代。你或许要觉得不可思议,但神域势力对于中洲这些小地方的漠视真的就到了这种程度——你明明就在这里,承渊进凤族之后,竟真的没人会想到来中洲核实、查探。” 陆启明听着。 龙安澜道:“要不是因为在秘境中发现你刚涅槃过不久,我也绝对不会去想‘帝启’究竟是不是‘承渊’这个问题。” “但是你涅槃过,而凤族却毫无动静——如果涅槃的真的是承渊,凤族早翻了天了,神域有谁不知道凤族最是护短。”大约是习惯,说到这里时,身为龙族的龙安澜语气里还是不由自主带了些讽刺意味。她喝了口茶,继续道:“凤族没有动静,只能说明承渊与你不是同一个人。” 陆启明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沉默片刻,他淡淡道:“承渊的事,难道凤族没有参与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龙安澜诧异,又很快恍然:“是了,这种情况你怀疑也是正常;但是你这次真的想多了。” 陆启明静静望着她,等她下文。 龙安澜摇头笑道:“凤族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这么说吧,就举你最熟悉的例子——凤泠如。她当时可是与宇文世家的人订了亲的,结果到中洲喜欢上了一个人族非要悔婚,最后怎么样?就算是把凤王凤后气的不行,不还是帮她把亲事退了?” “虽然我是龙族,但不得不说一句,凤族上下对族人、亲友的好——确实没什么好挑剔的。他们没来找你,那就是真的不知道。只能说是承渊的本事。应该也有这几年凤族把精力都花在了找凤泠如身上的缘故。” 陆启明皱了皱眉,未置可否。他道:“那现在呢?” “我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龙安澜道,“你也知道,从来没有哪个衍纪会同时出现两位渡世者,又偏偏重叠一个身份——这件事听起来很像无稽之谈。说实话,在今天见到你之前,我也只是怀疑。 “像我们这种身份,未经确定的事是绝对不能贸然说出口的,太容易引起更大的误会。而这件事又确实事关重大,我只能亲自前来;所幸没有令我失望。” “事情的经过,我大概知道了。”陆启明放下茶盏,注视着对面的女子,轻声道:“那么,之后的事,公主心中是否已有打算?” …… 第十一章 渎神(二) 龙安澜饮茶如喝酒,端起来就一干而尽;而她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干净利落—— “没!” 陆启明一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公主……” 龙安澜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她道:“我过来中洲就是求证的。之前连你们两个是不是同一个人都不能确定,提前考虑那么多又有何用?当然是要确定了以后再想。” “更重要的是,”她不等陆启明开口,便紧接着开口道:“我知你不过是与我客套一下,我若是当真讲个一二三条的计划,你也不可能照做的,说不定还要厌烦我。” 陆启明哑然失笑,抱了抱拳以示敬意。他此时也不禁生出了与方才龙安澜相同的想法——与这姑娘说话未免也太省力——她只一个人,就能把“你说的”“我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全了去! 只是打岔也罢、玩笑也罢,那些应该严肃地来考量的问题,最终还是要严肃来说。 龙安澜淡然一笑,道:“我能帮你的,也只是把我知道的信息给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判断。” 陆启明认真道:“多谢。” 他这两字说得简单,但无论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分量。 龙安澜望着他,半晌叹气道:“其实,你也是生不逢时。如今正是你们渡世者处境最艰难的时候。 ” 每个衍纪都会有新的渡世者降临。自初代渡世者,到如今九代的出现,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九个万年——如此悠长的时光流逝,每一代渡世者的处境也必然是不甚相同的。 最幸运的莫过于初代——那个时候唯有灵盟的寥寥几位掌控者知道“渡世者”这种新的身份,但是对于世上的多数人而言,他们连世界之外的世界都不能想象,“渡世者”更是无法理解的存在。于是初代就被认定为天纵之才。试想,这世界上只有初代一个人自出生起就身具一位绝世强者的完整记忆,更拥有来自另一个修行更繁盛的世界的无数玄妙手段。其修行路上的风光顺利,可想而知。 可能是初代太过得意了;抑或是他出于某种心理,不想让以后的渡世者像他一样得意;总之,他功成名就之后,最终自己说破了“渡世者”的秘密。 在得知“渡世者”的涵义之后,武宗人人自危——如果渡世者解开封印,救出了灵盟的那位大人物,武宗必将一蹶不振,甚至会遭到灭顶之灾。 只有杀死渡世者,他们才是安全的。 ——渡世者永无止境的危局就此开始。 不出所料,初代之后的二代、三代皆在武宗的追杀、灵盟的保护中艰难生存。可是从四代以后,武宗对渡世者的态度却渐渐发生着改变。 这种改变最根本的原因是——渡世者根本无力破解那个封印,连一丝一毫都破解不了。他们只能仗着先人一步的前世记忆、超越现世的修炼体系,年轻时候在修行界耍耍威风,最终泯于众人。 既如此,与其为了追杀一个无用之人与灵盟正面火拼,还不如默默积蓄实力发展自身呢! 于是,自四代.开始,武宗对渡世者的压迫放松了,偶尔追杀也是走个形式,极少大动干戈。武宗中甚至有不少成员还与渡世者结为了挚友。 然而渡世者的处境,本质来说依旧是糟糕的——这一次,是灵盟的态度转变了。 渡世者因为灵盟才得以再世为人,这种恩情是必须报答的,所以渡世者为灵盟做事、属于灵盟的势力范围。然而在思想上,他们却偏偏与武宗是一致的。 渡世者与武宗都不信更不服天命,认定“人贵自救”;如无天赐,他们便自己来取。 说到此处,龙安澜停下来喝了口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陆启明一眼。 陆启明微微一笑,坦诚道:“确实是这样。” 他前世那个世界,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上,本质上的理念与这个世界的武宗完全相同,同时又是超前于武宗的。 从四代.开始,武宗中人开始与渡世者成为朋友、互相切磋修行——这直接的影响就是,武宗得到了与自己同源、又更为先进的修行理念。 灵盟似乎一直在做无用功,反倒是武宗的发展进入了一段跃升期。 ——渡世者的存在因此变得暧昧起来。他们成为了武宗追杀且拉拢的对象,同时又被灵盟保护、警惕并严格限制着。 说着,龙安澜放下茶盏,后背下意识地挺直,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尊敬神情。她轻声道:“在上个衍纪,韩乾山前辈来到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韩乾山前辈啊……”陆启明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他又一次因为这个名字,想起了前世的大师兄。 龙安澜自是无法理解陆启明心情的,但她也自有她自己的一番向往。 第八代渡世者韩乾山,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真正的侠之大者。无论灵盟还是武宗,或许有人不喜欢他,却没有人能够不尊敬他。 在有值得警惕的前例的情况下,灵盟依旧赋予了韩乾山无与伦比的信任。而韩乾山亦不曾让灵盟失望。 韩乾山,八代——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当然,最终仍是功亏一篑,否则就没有陆启明与承渊这两个九代的。但毋庸置疑的,韩乾山绝对是最近接近成功的那个;而就算封印最终没有解开,灵盟也必然获得了天大的好处——只是这好处是什么,龙安澜尚没有资格知道。 自韩乾山之后,灵盟上下重新燃起了对渡世者的信心;相对的,武宗对渡世者的杀心,又一次达到了巅峰。 “再加上,”稍作停顿后,龙安澜沉声道:“如今的九代承渊,甚至比韩前辈看起来还要高深莫测,所以武宗上下的危机感可是前所未有的重。” 陆启明暗暗蹙眉。对于承渊在前世究竟是何身份,陆启明心中原本是有几个怀疑姓名的;但是此刻听龙安澜的描述——承渊竟强到了这等地步?那可就不像了。 龙安澜提醒道:“你切切要当心,真实情形只有更严重,绝不可能轻。你现在看好像压力不大,武宗连你的存在都不知道——但这只是因为有承渊在外面顶着风头。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他们证实了你——另一位渡世者的存在,必然会全力追杀你。承渊自是躲得过——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可你呢?” 听到此处,陆启明无声笑了笑。到底还是灵盟的龙族公主啊。 不过这种引导本身亦无从置喙;毕竟,“下一步如何做”仍是不可能避免的话题。 第十二章 住客 群山在远空模糊了边界。?夕阳沉没下去,留余晖在云层上渲染出温暖的金色光晕。 天地景色永远有种正大光明的美丽;如若人心也能如此,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的为难事? 龙安澜指尖碰到了洁白的陶瓷杯子,触手冰凉。 尚未入夏,夜幕将至时候仍会有轻微的寒意。这寒意顺着晚风,自开敞的窗户飘摇进来,又沁入杯中,最后被女子沉默着与茶饮下。 有时她会觉得,像这样凉透了的茶,也很好。 空了的茶盏停留在手心;龙安澜目光低垂,再开口时她语气中微有喟叹:“我之前还说自己决不会给你乱出主意,结果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了。” “公主自是好意。”陆启明笑,轻叹道:“我能做的选择,也确实不多。” 龙安澜目光微微闪动,没有说话。 陆启明沉思片刻,忽然展颜笑道:“既然起了头,公主不妨再帮我讲得详细些。我毕竟对神域所知甚少,如果有误会就不好了。” 龙安澜双手摩挲着瓷杯,却又说起了承渊。她低声道:“承渊……他极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渡世者,比韩乾山前辈还要无所不能——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陆启明颔首道:“很显然,这样一个人,灵盟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的。” 这种“无论如何”的程度极深——无论承渊做下何等恶事,哪怕是他背叛了灵盟,哪怕是他投靠了武宗,灵盟都不会舍弃他——因为承渊极有可能解开那位“大人物”的封印,就凭这一点,承渊就绝不能死。?要?看书 当然,至于解开封印后怎样算旧账,那是另一回事。 相较而言,承渊假冒了另一个九代的凤族身份——这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灵盟绝不会因此给承渊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惩罚;甚至可能反而不利于陆启明。 龙安澜微一点头,叹息道:“我自然是知道我们龙族的。所以你的事,非但在今日之前我不会与族内说,今日之后我也是不会的。至于凤族……” 陆启明笑笑,续道:“至于凤族——四年了,他既然自诩‘承渊’,总不至于连家门口都守不住。” 听到“家门口”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词,龙安澜心中立刻便有些伤感心酸。女子天性中都带着一种美好的感性,哪怕这个女子是龙安澜也不会例外;比如她此刻分明应该先注意到陆启明对承渊的形容方式,却情不自禁地去猜测陆启明心中真实的感受——他会不会也有些难过呢? 龙安澜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她温声道:“如果你们凤族知道了这件事,定然会一心一意保护你,让承渊付出代价的。我绝没有说假话,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凤族还会有别的反应。” 陆启明却很平静,好似根本不曾往这个方向想。他笑叹道:“也正因为这样,凤族才更不该知道啊。如果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岂不是逼着灵盟‘祸起萧墙’?” 龙安澜无言以对。??? ? 她心中承认,对于这件事灵盟是否主动参与,她其实也是怀疑的;可这样的话她不能直接说。 但是——难道真的劝陆启明继续保持沉默,就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其实这对陆启明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聪明的选择。只是这种话龙安澜绝对说不出口。 “那公主呢,”陆启明微笑着望向她的眼睛,调侃道:“我原以为公主这次找来,是准备打完上次没有打完的架。” 想起上次遇见时的场景,龙安澜本想板起一张脸,最后还是忍不住与他一起笑了。如今她总算相信——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人,无论你之前对他如何生气,只要与他一起待上一段时间,就不由自主想带上笑容。 但是当龙安澜准备开口时,她的眼神却真的冰冷了下来;只因她说的是承渊。 她道:“虽然我们灵盟是一心押注在承渊身上,可那并不是我的想法。在我看来,无论是谁敢用承渊,那都是在玩火!” 陆启明道:“他可曾做过许多不该的事吗?” “承渊……”龙安澜眉心深锁,语气迟疑起来,好像不知如此才能准确地形容,“他是个很可怕……也很矛盾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看了陆启明一眼,缓缓道:“其实,他对你的态度自相矛盾,这反而是他的常态——因为承渊所做的每件事,都自相矛盾,损人不利己。有时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个神魂错乱的疯子——可偏偏他阴谋阳谋皆算无遗漏,行事极为缜密。” 陆启明道:“所以这位自称‘承渊’的人,他非但不是疯子,而且目的明确,图谋深远。” 龙安澜点头:“不错。只是连岳麓书院的荀观都无法找到承渊行事的前后联系。” 荀观……陆启明回想着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清俊男子,若有所思。这实在是个很容易听到的名字。 龙安澜忽然道:“你似乎很不情愿以‘承渊’这个名字称呼他,为什么?你莫非知道他真名吗?” 陆启明微笑道:“我只知道‘承渊’这二字不是他真名。” 龙安澜挑眉。 陆启明缓缓道:“在我们那里,‘承渊’是一位神明的名字。” 他自己觉得这句话毫不出奇,而龙安澜的脸色却霎时变了。她拍案厉声道:“又是一个无耻的渎神者!果然与武宗那群人一路货色!” 陆启明不由摸了摸鼻子,没想到灵盟的人对这种事看着这般重。他便笑:“我原以为武宗并没有对你们的神明不敬。” 龙安澜冷冷道:“武宗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渎神!” 对此,陆启明只好不作评论。 与历代渡世者一样,陆启明显然更认同武宗的思想,再加上武宗才是真正的人族势力,灵盟的领袖却是宇文、龙凤三灵族——龙凤两族完全与人族不沾边,而宇文氏族相传有神灵的血脉,已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人族。 所以陆启明的身份很有些尴尬。灵盟有恩于他,这一世也身为凤族,但在思想和灵魂上他又是亲近武宗的人族。 龙安澜继续道:“武宗之人,他们心中根本就无恩义可言。世上无论哪一种族,生命从诞生到成长都依靠天地,修行之道也是从师于天地,修炼吸收的灵气亦然。其余种族都知恩图报,唯有武宗之人只知索取,欲使人族一族凌驾于万千种族之上,甚至还妄图灭亡我灵盟……” 陆启明本来还默默低头喝茶,听到最后一句实在是惊讶,奇道:“灭亡?” 龙安澜冷哼一声,决然道:“如我灵盟失去主导地位——那又与灭亡何异?” 陆启明不禁哑然。 龙安澜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不禁暗自责怪自己今天怎么魔障了似的、什么不该说的都说。 她清咳了声,略显生硬地把话题拉回来,边笑道:“你听到这里,自己心里肯定已经有了很多打算——但你可千万告诉我。我与你说这些已是自作主张,你准备做什么我可不知道。这样的话,以后我被长辈责怪也好推脱些。” 陆启明暗自舒了口气,自是笑着应是。 暗蓝天幕悄然降临。 清风拂过竹林,九华山的夜色静谧舒缓。望一眼过去,心中情绪也渐渐沉静下来。 龙安澜忽然道:“我决定了,就住你这里了。” “……住……注意什么?”陆启明以为自己一定听错了。 龙安澜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脸上表情却认真又严肃,她道:“我看你这栋小楼还有房间。怎么,不欢迎我?” 陆启明叹气:“姑娘您请。” 龙安澜莞尔一笑。 …… 是夜,陆启明这栋九家停云的小楼里,就这样莫名其妙多了一位新住客。 第十三章 筑基丹 世上没有哪个男子是不喜欢美人的,只要他的眼睛还能看见。 山林间云雾飘渺,熹微晨光之中,万千景物都好像是方才苏醒一般的懵懂。而安澜公主的美却是无比清晰耀眼的;即使她气质中总带着七分冰冷,可只要她站在近旁看着你,也总能叫人心情加倍的好。 诸事皆宜;唯一令陆启明稍感头痛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大早跑来这里的陆子祺陆大小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从她哥哥的小楼中走出来。这种时候根本什么也不必问,也会知道龙安澜昨夜就住在这里。 陆启明有些为难。毕竟这种事越描越黑,但不解释却又像是默认。 出乎他意料的是,陆子祺在一怔之后,反而看上去非常高兴——要知道她一向对哥哥身边的女子都有些敌意的。 其实陆子祺的心思倒不算难猜。她不喜欢宋平安,甚至连对林有致都稍有些许芥蒂,无非是觉得她们还远远不够好罢了。而眼前这位与哥哥一同从神域归来的神秘女子,不但相貌这样美,再听到哥哥对她“公主”的称呼,可见家世在神域也是一等一的好——如果是这样的女子,倒也能配得起哥哥了;以后若让她喊声“嫂嫂”也是心里乐意的。 如果陆启明知道陆子祺已经想到这般深远,一定会哭笑不得。 此刻他只欣慰自家妹妹好歹没有当着龙安澜的面追问。他摸了摸少女柔顺的长发,微笑道:“小祺儿来的正好,今天有个小礼物要给你。” “礼物!”陆子祺的眼睛咻一下亮了,一把挽住陆启明的胳膊往屋里拐,喜道:“我要看!” “这回可不是现成的,要等我炼出来才行。”陆启明笑道:“是一枚丹药。” 筑基丹。 …… 陆启明取出一支素净的白玉盒子打开,示意陆子祺与小笛子观察其中装着的物什——是一簇簇整齐摆放的墨绿松针。 小笛子凑近盒子,只小心翼翼地看着,不敢触碰;而陆子祺自是毫无顾忌,拔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侧头好奇道:“哥,这是什么呀?” “如心松针。”陆启明本就是要教她们辨认。他看着陆子祺的动作笑道:“在它还在树上长着的时候,倒有些香气。但现在已经做了药效的保护处理,小祺儿若想闻,要等一会儿我炼制的时候了。” 他又从盒子中拿起一簇放到小笛子手心,讲解道:“‘如心松’在野外很容易辨认,每七簇松针在完整的情况下会排列成心形。从正午往后两个时辰里,松针会变成半透明的质地……” 小笛子连连点头,用心记下。 旁边陆子祺拎着一簇松针晃了晃,苦着脸道:“原来哥哥今天是要给小笛子讲课的,那我岂不是白白多了一天功课?”要知道今天可是宝贵的休息日呢。 陆启明笑而不语。他知道陆子祺虽嘴上抱怨,该学的却绝不会落下。 筑基丹——一听这名字,就与之前给小笛子炼制的“筑基灵液”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同样是为了小笛子的修行而准备的,且品质更好。至于陆子祺,则纯粹是陆启明习惯了有合适的好东西就给妹妹加一份而已。 陆启明继续道:“如心松针的药性很温和,待会儿我炼制时也是取得它最经常的用处,调和。”他说到这里便停住,没有再深入下去,毕竟目前来说“药理”并非她们需要精学的东西。 陆子祺玩够了,把松针放回盒子,随口问:“那它是几品的灵药呢?” 陆启明手上动作一顿,眨了眨眼。虽然是个简单的问题,但他还真的不知道。他在野凉城购置灵材时,完全是根据东西本身的效用判断价值,至于这个世界规定的品级,他还真说不准…… “四品。”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忽然答道。 陆启明讶然望向一旁坐着的龙安澜,没有想到她竟愿意主动回答。 其实龙安澜决定住在这栋九家停云的小楼里,陆启明也能猜出些原因。一则是风景确实好,更重要的原因是,除了陆启明以外,龙安澜根本不屑于与其他人交流。龙族本来就傲气,而她化凡前境界已至小奥义巅峰,中洲无一人能望其项背。即如此,还不如与她此行的目标“陆启明”住的近一些。 至于龙安澜对其他人的态度,仅凭她连介绍自己都懒得做,就可知是何等的视若无物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主动回答陆子祺的问题? 陆启明甚至觉得,她对陆子祺的态度好像比对他还要更好些? 不过陆启明本来就认为自家妹妹是个人家人爱的姑娘,所以只稍稍惊讶一下便过,不再深思。 而在陆子祺想来,又是以为这位美丽绝伦的公主是因为哥哥的原因才对她和颜悦色——岂不是更有戏了?要火上浇油……哦不,锦上添花! 她眼睛一转,忽然抱住陆启明的胳膊笑道:“哥,你怎也不带炼药师的品级戒指?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陆子祺小姑娘心中偷偷想的是:“像哥哥这样、如此年轻就成为四品炼药师的,一定在神域里也没几个,肯定会让这位姐姐更加刮目相看;可是以哥哥内敛的性子又绝不可能自己炫耀……怎么说我也要骗哥哥把品级戒指拿出来晾晾才行!” 她果然没猜错,陆启明岂止是不会炫耀——他是连这回事儿都忘了。经陆子祺一提,他才总算恍然记起,“品级戒指?原来是董姑娘已经帮忙送来了吗?” 陆子祺无言。 小笛子赶快站起来,小跑向旁边的侧柜中取出一只方正小木盒。这个房间就是陆启明用作炼丹来布置的,所以她也将陆启明的品级戒指放在这里。 盒子打开,其中是一枚镶嵌暗紫色晶石的古朴戒指,有沉和静谧的光华,一看便非凡物。四品的戒指,已经会对佩戴者的精神力带来相当的增幅,尤其是在炼药时能极大提高药剂的成功率。 陆子祺满怀期待,竖起耳朵准备听龙安澜的反应;可是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她心中猛一沉。 龙安澜道:“怎么才四品?” 陆子祺暗叫不好——自己这回可要是帮了哥哥的倒忙了! 结果龙安澜第二句却说:“你丹道水准哪可能只有这么低?”这话显然是对陆启明说的。 陆子祺与小笛子都愣住了——四品怎么可能算低?这可是中洲最顶尖的了!而更重要的是,听这女子的意思……竟是说实际水平还要更高?那不就是五品了?天哪…… 陆子祺本来是想要龙安澜大吃一惊,没想到最后大吃一惊的反倒是她自己。可是她依旧想不到,她哥哥的丹道水准绝不是区区五品就能概括的。 陆启明却也是一怔。他讶然笑道:“公主也知道我炼丹?” 龙安澜淡淡瞥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我只知道桃山谢云渡对丹道一窍不通,却丝毫不知道启动龙宫传送阵的能量丹是谁炼的,更不知道秘境里绝不可能被破坏的‘万衍珊瑚’是被谁偷偷撬下来一块,最不知道有哪个丹师的火焰规则竟连‘万衍珊瑚’都能熔——这人实在神奇的很,你认识‘他’么?” 陆启明干笑两声,只好在一旁装聋作哑。 龙安澜唇角微微勾起。这次就放过他了。 陆子祺和小笛子则是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 陆启明见自家妹妹眼睛越来越亮、好像下一刻就要抓着他追问,连忙轻咳一声,严肃道:“来,咱们继续。” …… 第十四章 有书楼的书 …… “这是岚山青梅,也是筑基丹的 ” “哥,它是神域一座叫‘岚山’的山上生的青梅吗?”陆子祺轻轻将指尖靠近那枚精巧的果子,惊奇地感觉到了其周缭绕的细微清风。 ——她这次之所以转变为对果子“温柔相待”,是因为已经知道这岚山青梅竟是高至五品的灵药。五品,这可是大周天境的修者都会起贪念的东西,在中洲根本是可遇不可求。 陆启明微笑摇头,解释道:“岚山青梅中蕴藏着由木属衍生的‘风’元素,所以才取了‘岚’字。在辅助修为的药材中,这一味是难得温和的,能换到也是运气。” 再看玉盒中放的,相比之前各种药材的富余,岚山青梅不过只有两枚罢了。 龙安澜则将目光投向红木矮方案,上面放着最后的那支不起眼的瓷瓶。瓶口紧闭,并无特殊香气溢散,但其中装着什么却瞒不过她。 她侧脸在阴影中不甚清晰,眼神莫测。等陆启明几句话讲完岚山青梅,她忽道:“魅果,也是筑基丹的主药?” 陆子祺好奇地将瓶子拿起,微怔——这瓶子入手极轻,竟似是空的。 瓷瓶外表连釉都没上,颜色灰扑扑,就像劣匠用泥土随手捏的一般。可当瓶盖刚开启一条缝隙的时候,其中便立刻透出了璀璨的七彩莹光;等盖子完全拿起时,从瓶中缓缓升起一团彩色光晕,眯眼细看才依稀辨得出中央有一枚杏仁大小的晶莹果实。??? 要?? 看书 陆子祺连呼吸都屏住了,声音轻不可闻:“真美。” 龙安澜面色却明显阴沉下来,瞳孔有轻微的失焦,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小笛子的反应最为古怪。她神情恍惚,竟如受了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地向魅果缓缓伸过手去,在即将触即时霍然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急急道:“师父我刚刚……” “不妨事。这魅果本就是给小笛子的筑基丹准备的。”陆启明伸手一招,魅果重新没入瓷瓶。他望向龙安澜一眼,道:“不过魅果并非主药,是作‘药引’用。” 龙安澜淡淡道:“六品的药引?你这筑基丹的丹方倒也奇特。” 从来没有哪个丹方的药引会比丹方本身品级更高,这是常识;但此刻陆启明所说的,分明违背了常识。 陆启明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知道龙安澜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魅果”;毕竟对女子而言,提及魅果,总容易联想到一些不好的用途;魅果也确实并非筑基丹的药引,而是小笛子体质的药引。不过这些就无需细说了。 陆启明一边整理着之前的药材,一边笑道:“每个人体质不同,市面上流传的丹方就不可能面面俱到。有条件的话,自然是让丹师根据具体情况‘量身定做’最好。” 龙安澜果然被陆启明最后一句话转移了注意。壹?????看书 她不禁挑眉问道:“你要炼制的这两枚筑基丹,难道是不一样的?” 陆启明点头,道:“打基础的时候最是马虎不得,左右于我也是举手之劳。” 龙安澜神情复杂地看了陆子祺与小笛子一眼;她们尚震惊于魅果“六品”的品级。 良久,龙安澜轻声叹道:“福缘一事真是不可说。她们虽然生在中洲,但在修行上得到的指点与资源,却是连神域最顶尖的势力都给不了的。” …… 丹室忽然间安静下来。 ——陆启明炼丹居然说炼就炼,陆子祺她们还是余光瞥见丹鼎中的火光时才意识到他已经开始。 龙安澜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她感知到陆启明方才起火用的是术诀,而灵媒却是他自己——确实,这世上哪里还有比灵族身体更好的灵媒呢? 旁边看着的三位大小姑娘不敢出声打扰,陆启明自己却一派悠闲。 他如今术修是小周天中阶,内丹修为则到了小周天高阶,再加上凤族体质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用他独创的丹诀炼丹时,早已不必担心中途气力不济的窘境。至于炼丹过程本身,更是他闭着眼都无法出错的事了。 一株株贵重的药材接连被投入丹鼎,经由鲜红的火焰转化为清透的灵液,再逐渐凝聚成丹胚……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快得不可思议,以龙安澜的感知,竟全程察觉不出陆启明的动作有哪怕一丝的停顿犹疑。 隐约间,女子美眸中异彩连连。 安澜公主修行二百余年,见多识广,怎会辨别不出丹诀的优劣?她深知陆启明的丹诀看似简单,实则已至返璞归真之境。而她虽不懂药理,但凭着龙族对五行变化天生的敏锐,更知道丹药的药力配比堪称妙绝巅峰——这一切都是陆启明亲手所创。 龙安澜望着少年轻松如吃茶饮水的惬意姿态,心中判断道,“他在前世的丹道水准定然是他们那个世界的顶尖。” 此刻,她愈加肯定心中的想法——灵盟选择陆启明这样的九代才该是正理。 其实若不是那莫名其妙的承渊,陆启明在修行上的资质绝不比上任渡世者韩乾山差;只可惜承渊妖孽到了违背常理的程度,才吸引了所有的注目。但修为真的应该是唯一衡量标准吗?陆启明为人正大光明,心怀善念,这是多少个承渊都比不上的。 只可惜…… 龙安澜眼中隐有忧色,无声叹了口气。 希望他快点成长,希望一起都来得及。她想到。 …… 清雅丹香仍缭绕在屋内,龙安澜与陆子祺已先行离开了。 陆启明给陆子祺准备的“筑基丹”虽然是一样的名字,但毕竟陆子祺已有练武的底子在,此丹只为巩固,随时随心服用无需顾忌。只是她素来性子风火,拿了刚出炉的热乎丹药就兴冲冲跑去闭关了。 但小笛子如何用筑基丹,就要万千谨慎了。这关系到她日后长远的修行,必须细细交代,更要挑个天时地利又人和的点儿。今日炼丹只是准备的第一步,不急服用。 陆启明把筑基丹收入玉瓶之中,余光瞥见瓶身上浅笔雕刻的一支素梅,方才想起另一件事。 上个月,他在迷锁中得到的三十七件储物之器,别的不说,那些储物之器本身就有极高价值。但毕竟来路算不得正,被旁人看到恐有隐患。陆启明虽不怕麻烦,也确实不喜欢麻烦。 或变现,或以物易物。总而言之,当初的所得,如今都已成为了陆启明和朋友们有用的东西——其中便有十件梅花殿的储物之器。 当日在野凉行程紧凑,陆启明也不习惯挨家对比做买卖,便去了梅花殿在野凉城的分布交易。这些就是其中一部分。 陆启明心念一动,自青玉坠中再取出一个漆黑方盒——储物之器只有装在这种特别炼制后的盒子中,才能被收入另一个储物之器。 他对上小笛子好奇的眼睛,微笑着将盒子递给她。 女孩一怔,惊喜交加打开来看——里面正静静躺着一圈洁白的珍珠手链,看大小正是适合小孩子佩戴的。 不错,这正是十件梅花殿储物之器的其中一个。 小笛子依照陆启明教的方法将筑基丹收入珍珠手链之中,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想着那些有中的书,开心笑起来。 “师父,我也有一个小惊喜要给您看。” …… …… ps:最近更新确实很不稳,待我开题答辩完,等五月份的时候课业就轻松了。看看能不能把欠的补回来t.t 第十五章 被低估的人 将要入夏的晴朗上午,即使身处树荫深浓的有一层,也能透过枝叶间隙看见一束束清凉的阳光。 光线倾洒在深木色书架和浅木色地板上,让人心里觉得安宁。 陆启明穿梭于高大书架之间,脚步轻缓无声。他目光掠过书脊上的名字。 对于中洲的人们而言,武院的历史是他们无法理解的悠久;但真正强大的心不会因地域的差别而失去光彩,中洲从来不缺少杰出的年轻人。比如陆启明此刻看到的这些名字。 有第一层中最靠东方的一大部分面积,是特地为放置历届学生的优秀著作而开辟的。眼前这些就是了。 陆启明走过一栏又一栏摆放整齐的书架,最终在某一处停下,久久无言。 这里有两种熟悉的笔迹和两个熟悉的名字;熟悉到了极点。 陆展,风泠如。 …… 陆启明小心地抽出这一隔层的第一册——这也是父亲在中武整理的第一套自创武诀。 书册并不厚,他很快读到了最末几页,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笑意。他竟在父亲的书末尾处看到了母亲当时的笔迹。 “咦,你这小子叫陆展是吧,还不错嘛。就是眼界太窄。今天师姐我心情好,就大发慈悲指点你几句——第三式应该改为……”洋洋洒洒两满页。 ——原来是凤泠如开始了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虽然是通过在书页上给对方留言的形式。 陆启明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母亲化凡后来到中武的时候,其实比父亲陆展要晚一届。而身为凤族的母亲,初到中洲时,对人族武诀的了解程度其实…… 陆展在留言后很不给面子地戳穿了她的错误,并回道:“还自诩‘师姐’,也不知哪里的小丫头,连人体基础都没学过,还跑来指导师兄?不过小姑娘也不必气馁,还是挺有天赋的,再接再厉。?? ” 陆启明莞尔。父亲在他记忆中已是沉稳的陆氏家主继承人,原来年少时也是个喜爱逗弄女孩子的风流公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句话在两人面对面争吵时倒很常用,可是在留言交流时候就太没气势了。 陆启明含笑看向下一行——果不其然,仍在学生时代的陆展还真依言把之前的话照抄了一遍,连字形间隔都与上面完全相同,简直像刻了印章盖上的。这字虽是写得一板一眼,但陆启明却仿佛能看到父亲当时的戏谑神态。 凤泠如大约是意识到打嘴仗并非自己的强项,转而利用自己的凤族优势和化凡前的境界感悟,对尚未曾谋面的陆展进行各种“指点”。而陆展亦从善如流,之后的对话便多是关于修行的讨论。 这一本是陆展与凤泠如的初相识。 陆启明把它放回原处,再拿起下一本。 放在这里的十几册书,几乎每一本都是陆展与凤泠如共同完成的。它们不仅仅是两个人在学生时代的武道成果,也见证了他们从素不相识、惺惺相惜再到成为恋人的整个过程。 陆启明轻轻翻着书页,有时忍不住哑然失笑。? ?里面有些内容,对普通的年轻人而言十分了不起,但对他们二人来说,却分明是偷懒混学分的东西——写完了之后,两个人又分别在各自的书下面留言调侃。 那时候都是活泼的性子啊。陆启明微微一笑。 看着,陆启明陷入沉思。他逐渐意识到,一直以来,有一个人被他远远低估了—— 他的父亲,陆展。 每一册书中几乎都有陆展与凤泠如对于修行激烈的讨论。凤泠如是小奥义之后的化凡之身,本身便有着超越中洲的境界,更不必说凤族无数年传承记忆的积累——在这种情况下,陆展居然能够进行针锋相对的修行辩论;这意味着什么? 不似陆启明渡世者的特殊身份,当年的陆展可是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二十余年的知识积累局限于中洲,却能在这些讨论中不输于神域的凤族公主。 这是何其的天才!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陆启明曾遇见的天资卓越之人很多很多,甚至可以说他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有各自不同的天才之处。但是真正能令陆启明为之动容的只有两人——其一是隐宗韩秉坤,他以剑道触及了天地间的某种至高法则。其二则是张大延,他的“固化术诀”于将来极有可能会掀起一场修行的革命。 而直至今日陆启明才知道,原来他早已遇见了第三人——陆展。 年幼时与父母朝夕相处的那些年,陆启明尚没有恢复前世的判断能力;单论修为,按部就班修炼的陆展自然远不能与化凡重修的凤泠如相比,以至于他身上的光芒始终被凤泠如遮掩着。 想来也是。相恋的原因总有许多,但如若一个女子郑重决定要将自己嫁给另一人,那他必定拥有令她真心敬佩之处。 其实,相比凤泠如的杳无音信,这些年家族陆续收集了一些关于陆展踪迹的线索——陆展似乎曾在浮罗冰川边缘出现过。而浮罗冰川长久以来被中洲人称作“绝地”,又岂是好相与的?陆氏一族虽然无法像凤族那样借助魂灯感应,但也曾请秦氏族老为陆展卜过一卦——卦象中上;这才令人心中稍有安慰。 陆启明曾经猜测父亲或许被困在浮罗冰川某处危险与机遇并存的秘地之中。而今来看,纵然当初父亲离开的时候修为只有大周天,也不是浮罗冰川就能够困住的。他很可能早已进入神域。 而无论是哪一种,等陆启明晋入大周天之后,浮罗冰川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 怦,怦,怦。 指节轻叩木头的声音;这是在模仿敲门声。 陆启明抬眼望过去,看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正摇来摇去地向他打招呼。身穿白色学子服的娇小少女从书架后探身出来,嫣然一笑:“陆大哥!” 是周幼澄。她怀中抱着两个竹木杯子,是从有四层买的灵果茶。 她递给陆启明其中一杯,咬着吸管小声说道:“规定过不让在休息区以外喝的,陆大哥可不许告发我。” 陆启明接过,轻笑道:“所以就拉着我做共犯?” “猜对啦!”少女掩口笑个不停。她仰起脸望了一圈周围工整干净的书架,轻叹道:“我这些天总是在这里看到小笛子。” 陆启明道:“你们也已经认识了?” “也在这里一起偷喝果茶。”周幼澄眨眨眼,又道:“一个月前这儿还是乱糟糟的,自从来了小笛子,就都按名字排列清楚了。” 陆启明目光移向四周整齐的书架,一时沉默。他望着少女轻声道:“幼澄,也谢谢你了。” 她既然知道这件事,自然不可能没有帮忙。 周幼澄微笑摆手。她看着陆启明手中翻开的书卷,眼神中有些感慨,又有对美好感情的羡慕,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把视线移开,偏头望向陆启明,神秘一笑道:“陆大哥或许还不知道,咱们武院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陆启明略一思索,问:“莫非是‘古战场’?” “果然瞒不过陆大哥。”周幼澄笑了,点头道:“是武院对参加学生的选拔。” 陆启明挑眉,奇道:“幼澄说这个,是准备通过这种方式?” 古战场是中洲最有名的修行圣地,但情况极为特殊,进入的人数一旦过多就会失去历练的意义。所以只能是一少部分人。而这部分的人选,则由世家与中洲武院共同协商。 像陆启明与周幼澄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自是占用世家名额,一般是默认不允许参加武院人选的、竞争的。所以这件事或许热闹,却本该是与陆启明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但周幼澄既然提了,就不可能真的只是无用的八卦。 少女望向陆启明的眼神有些幸灾乐祸,嬉笑道:“这件事与我自然是没关系的,但是与陆大哥的关系可就大了。” …… 第十六章 空卦 “与我有关?” 陆启明思忖片刻,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面上气定神闲的笑意渐渐转为苦笑。? 若是作为武院新生的角度,世家出身的陆启明万万没有道理被强制参与古战场的名额争夺;可偏偏他在中武还有第二个身份——与“学生”不同,这个身份可是要求他履行义务的。 周幼澄一看他神情就笑得更开心了,双手捧着灵果茶,一脸的乖巧:“看来我们的‘陆老师’终于想起来啦!” 陆启明摸了摸下巴,佯作沉思状笑道:“莫非是让我做某个‘关卡’?” 周幼澄扑哧一笑,道:“如果真是这样就有意思了——这次参与名额争夺的人肯定全军覆没、一个不留。”顿了顿,她续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陆大哥好像是评审老师之一……总之是在负责讲师的名单里。” 这样的话,倒不算意外。陆启明虽是中武新近录入的讲师,但学生间的大型活动本来就是新讲师们出力最多;尤其是这种比武类型的赛事,通常结果都很明显,无需负责的老师有什么深厚资历。 不过时间还早,离名额争夺战尚有两月有余。相比而言,倒是周幼澄能提前这么久知道讲师名单,显得更难得些。 “说起来,”周幼澄用手指绕着发丝,有些难为情地叹气道:“我之所以费心思打听评审老师的名单,还是因为我一位远房表兄。我们家的名额是不会给他的,他就想通过中武……” 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吧?陆启明好笑道:“幼澄是想让我放水?” 周幼澄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笑意,“这次陆大哥终于猜错了!” 然而等说完这句,她却忽然收起笑容,严肃道:“我想拜托陆大哥的事恰恰相反——请陆大哥遇上我那位表兄时,千万不要放水。”稍一停顿,少女叹息道:“我知道他的性子。这次若真去了,恐怕有去无回。” 陆启明品着少女语中的“这次”二字,问:“古战场有变?” 有大机遇的地方无疑都存在危险,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古战场遗迹的危险对中洲各大世家而言,早已属于可控范围。但听周幼澄的意思…… “这还要从秦家的卜卦说起。”周幼澄道。 陆启明挑眉,缓缓道:“利益相关之事,他们算得的结果好像从不外传。” “没错。但这次例外了。”周幼澄一字字道:“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空卦么……”陆启明沉吟道:“是被人遮蔽天机?” 周幼澄笑容有些苦涩:“连这一点也无法判断……我想,堂堂秦氏无需在这件事上说谎。” “除了秦氏的‘空卦’以外,古战场周围环境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古战场原本是一片生机寂灭之地,里里外外与它的名字一样荒芜。??? 但这次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草木疯长,繁花千里,干涸的支流一夜之间化为灵气四溢的溪泉……最早看到那惊憾一幕的人,完全以为是自己中了幻术。 虽然这种变化听上去是件好事,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次古战场的反常已经太多太多。 周幼澄神色恍惚,喃喃道:“最近时间我也不知怎么的,每次想到那个地方都莫名觉得胆战心惊——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可是这种毫无缘由的感觉,又不可能说服他们不要去……” 陆启明沉默地听着。这些话若是别人说,或许是胆怯;但如果出自周幼澄之口,那是一定要放在心上的。 他道:“既然如此,这次你不会去了吧?” 周幼澄点头,迟疑片刻,道:“那……陆大哥呢?”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还是要去。” 勿要看他修为只用了月余时间就到了小周天高阶——其中掺杂了太多机缘巧合。涅槃之后凤族身体需要的灵力太多,如若以正常速度修行下去,他距离大周天依然还有很远。 但他已没有时间再慢慢等下去。 最有可能让他迅速达到大周天的地方,就是古战场。 …… 陆启明最早听闻古战场的变化,尚是中武新生大试期间。 当时他刚创出刀诀“山水篇”不久,正要将之整理成册寄回家族,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顺手写了几页适合为古战场之事做准备的药剂方子——那是他根据丹方演化而成,以陆族炼药师的能力完全能够炼成。 然而,在得知古战场出现更大的变故后,陆启明立刻意识到之前应对的不妥;太过冒险。预期充满未知风险的情况下,对于陆氏这一层次的家族,应以“稳”字当先。 巧的是,就在陆启明整理完替换药剂的第二天,他接到了消息—— 族里来人了。 …… 中武的客院有很多,陆家人这次住的那一座就在山下。 陆启明推开院门,恰看到一位锦衣中年男子正望着他,嘴角带着熟悉的温厚笑容。 陆启明脸上掠过一丝喜意,刚待问好,却见那中年男子向他眨了眨眼,大步流星踏上前来,迎面当头就是一拳! 这男子步子似慢实快,旁人原以为他仍在原地、还没踏实第一步,可实际上他只一瞬就逼至了陆启明身前——拳势更是烈焰般的爆裂,热气席卷如风暴,使得二人身侧的草叶尽数枯卷焦黄! 陆启明无奈一笑,身子微微后仰,也不见他如何施为,身形一晃便闪现在了中年人身后。 他好像准备开口说些什么,锦衣中年人却故意不给他机会,大笑一声“来的好”,同时手肘违背常理地一个猛转,第二拳出! 这拳灵动似龙蛇,奇的是竟丝毫不失力道——在陆启明的感知中,中年人这一拳俨然化为了一个狰狞巨虎,直直向着他咆哮而出! 陆氏族学——金刚龙虎拳! 锦衣中年人攻势急猛,陆启明却丝毫不乱。他微微一笑,足尖只轻一点地,竟就凭空出现了四个一模一样的陆启明,严严将中年人围在中央! 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以他的眼力,居然也完全无法分别出那个才是真身。 但也无妨。他眉峰一扬,拳风蓦然转急,空中霎时闪现数不清的爆裂拳影,远处看好似一人生了三头六臂一般! 纵使身法再快,虚影总归还是虚影——无所不至的拳风之中,陆启明以极致的速度幻化出的虚影接连消散;只是刹那,中年人四周就再次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 中年人脸色微变,抬头前望,却见陆启明不知何时竟已到了数十米开外。 陆启明遥遥行了一礼,笑着唤道:“方伯。” 他此前实在没有想到。来人竟是多年未离开过陆府的陆怀方。 陆怀方虽然与陆氏一族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但自幼跟随陆行之,如今已有四十余年。他早已是陆氏有名的强者,也是陆启明的半个老师,不是亲伯父,却比亲伯父更亲。 至于这“许久不见先考较武学”,则是他们二人数年来的惯例了。 陆怀方见陆启明站的如此远,笑骂道:“总是前三招不出手——也不知上哪儿听来的这古怪规矩。” 陆启明只笑不语,但人却再次走到了近前。 “现在三招已过,该动真格了。”陆怀方扬声一笑,沉喝道:“启明,出你的刀!” …… 第十七章 念慈 世有名刀,刀名念慈。?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依言握紧刀柄。 层云蔽日;光影时晴时暗。而在念慈出鞘的那刹,天地竟蓦然大亮,仿佛万物皆为刀气惊醒。 陆怀方静静看着这一幕。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无论再看多少次,依旧会感到莫名动容。或许是因为这柄锋锐无匹的杀伐之器却以“念慈”为名,又或许那抹冷煞刀光的掌控者却拥有至为中正平和的眼神。 刀若有灵,就决计不可能再认服第二个主人。 陆怀方知道一个道理——如果有人同时拥有善与力量,那么他就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战胜的。而陆启明,就是这样的人。 少年含笑施了一礼,足尖轻点。这次由他率先出手。 他身形如惊鸿掠影,陆怀方竟连内力波动都没有感知到,瞬间便见刀光逼至面前! 陆怀方目光一凝,大喝了声“好”,同时一提气,纵身向前。 陆怀方平素为人内敛,但武道上走的却是至刚至猛的路子,一拳既出,空气都被轰出刺耳的音爆声! 拳风直至陆启明空门,若是旁人,非得即刻收刀慌忙抵御不可;可陆启明又岂是“旁人”?他仿佛未动,身形却凭空虚化,再定身时赫然已出现在陆怀方身后! 手腕一转,陆启明眨眼间再出一刀——这原本只是人人皆会的一个基础招式,而从陆启明手里用出,竟令人无端觉得简净出尘,说不出的好。 这刀看上去轻柔地无一丝烟火气,陆怀方却头皮猛地一炸,急急侧身躲避—— 锵然一声炸响!却是金铁交鸣之声。 陆怀方在千钧一发之际已拔出了一柄通体深灰的长刀——“出云”! 原来他亦是刀修;而且是练左手刀的刀修。极少有人惯用左手,但是一旦真的修炼至醇熟,这种违背常理的招数角度又端的是令人万难防备。?要?看书 陆怀方扬声道:“好小子,我可真不能拖大了!” 笑着,他握刀的手却无丝毫停滞,出云刀借前势直直向前劈出,刀力凝实沉重——正是陆氏星河七斩之“星坠”! 这着实是陆启明最熟悉刀诀之一。 陆启明前世虽为剑修,但万法皆通,如今他对刀道的理解亦不可同日而语。若要破解这一式“星坠”他至少有四五种方法;而在这一刻,他知道陆怀方想要看的是什么。 他身形轻飘飘向后退去,凭虚当作纸,秉刀寥寥几笔即意境出! ——刀诀,山水篇。 此诀一出,陆怀方瞬时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处处受制,心中纵有万千绝妙的刀法,也根本施展不开。 “山水篇”斩断对手气机,此消彼长之下,但凡有一式稍有差错就绝难再逢胜机。但陆怀方亦是中洲有数的强者,遇此逆境不退反进,猛一横刀反向陆启明近身逼去! 在激荡的刀气中,念慈与出云终于相接;而这却不是结束——两人不约而同一掌击出,掌心相对的刹那强劲掌风四处迸散,直掀起猛烈气幕,空中石粉枯叶混沌一片。 两人刚一接触,陆怀方就不禁脸色一变,一掌一刀同时收起,向后退了开去。 陆启明便也停下来,询问道:“方伯?” “算了算了,不必再比了。”陆怀方摇头而笑,叹道:“到这时候我若是还不能明白你从头到尾都是在让我,岂不是白白习武这么多年?” 之前二人单单兵刃相接,陆启明的速度也并未全力施为,所以此前陆怀方感觉并不明显;而方才他们掌风相触,最着眼在内力上一较高下——到了这时,陆怀方还哪能分辨不出,陆启明恐怕连全力的四成都未使出。? ? 要看??书? 最令陆怀方惊奇的是,以他小周天巅峰多年的修为,内力早已凝练至极,可在这回比较之下,陆启明却又不知胜他多少倍了。 既不得其解,陆怀方便直接问了。可是这其中实在太多曲折,有些事直说了反倒于他们有害,陆启明就只好简略道了句“因祸得福”。 陆怀方沉默片刻,道:“我这次过来也正要说此事。来,我们屋里说。” …… 什么?陆远空死了? ——陆怀方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让陆启明也不由为之一惊。 在那场变故之中,当时仍是大长老的陆远空毫无疑问是背后主使之一;但最终只将其在长老系中除名,罢免了他在陆族的一切权利。其中固然有陆远空本身战力对家族仍有价值的原因,而更重要的是——陆行之与陆启明都希望从他身上找到真正幕后黑手的线索。仅凭陆远空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掀起那么大风浪,他背后定然还有更深的东西。 虽然现在陆启明猜测一切可能是另一个自称“承渊”的九代所为,但陆行之显然不知道这一点。这事,真的是怪了…… 陆启明沉吟道:“究竟是什么事让祖父忽然改了主意?” 陆怀方闻言却一怔,摇头道:“这不是家主的决定,而是……大长老,他是自尽的。” 自尽?陆启明挑眉道:“他可不像是会自尽的人。” 陆怀方长叹了声,低声道:“此事可真是说来话长……” 原来,这次的祸事还是被陆远空的亲儿子——陆庆挑起来的。 那次变故尘埃落定之后,陆远空一脉即便性命暂时无忧,但任是谁都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再难翻身了。在这种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处境中,有些人难免狗急跳墙,于是陆庆就挑出了去年“黑杀”之事,试图拉陆载下水。 “等等,陆庆么?”陆启明蹙眉,问道:“这种事,以大长老的性格,恐怕不可能让陆庆知道吧?”陆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名头在陆家人尽皆知,陆远空做事定然要瞒着他的。 陆怀方道:“启明有所不知,那件事以后大长老‘不太方便’见外人。如果那‘黑杀’再联系大长老,难免要找到陆庆头上——一来二去,那不就知道了么?” 陆启明沉吟不语。 陆怀方续道:“可惜陆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你大伯虽然联系过黑杀,但是泄露家族武诀隐秘的却是大长老他们自己,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大长老?”陆启明眉心始终不曾舒展,他轻声道:“我觉得泄露武诀之事应当与大长老无关。他之所以对付我,是真的相信我并非家族血脉。他确实是有私心,但对家族的态度倒是没有问题。” “启明,恐怕是你把人想得太好了。”陆怀方苦笑道:“这件事,是大长老亲口承认的……不,准确来说,是亲笔。” 陆启明思忖片刻,道:“原来如此。想必大长老自尽之前留下遗笔,将一切罪过尽数揽到自己头上,然后说他的孙儿陆文斌是无辜的,希望家族看在同出一脉的情面上勿要牵连。” 陆怀方目瞪口呆:“启明,你真是神了!一点儿没差!” 陆启明面上却无喜色,叹气道:“我只想知道——大长老对陆文斌的无辜是如何解释的。” 陆怀方又不禁脱口道:“你怎么知道他专门解释了的?” 陆启明这次却并没有回答。 陆怀方用看怪物的眼神盯了陆启明半晌,才继续道:“他说,他一心想培养陆文斌当家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他有任何污点。” 陆启明的神情有些奇异,平淡笑道:“很合理。了不起。” 陆怀方疑道:“你是说大长老是牺牲自己保全陆文斌吗?” 陆启明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对于他尚未确定的事,他从来不会贸然去说,因为他的随口一句话就可能酿成别人的悲剧。何况,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陆文斌曾经在他不在的时候帮助过陆子祺。 沉默片刻,陆启明微笑道:“方伯,您这次来,应该不只有这一件事吧?” 陆怀方颔首。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他终于一改之前的沉重语气,嘴角也不由挂起了笑容,“启明,你留给家主的那两张丹方,药材已经备齐了。” “这么快?”陆启明讶然。祖父为了他强行提升境界而使自身武道根基有损,他当然不可能视若无睹。只遗憾当初他离开广扬时修为没有回复,而丹方的药材又难以以他一人之力集齐,才不得不向后延。 陆启明拊掌笑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主要还是启明你列出了足够多的替换药材,不然就难办多了。”陆怀方感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道:“这件事万万不能有失,我若不来实在不够保险。” 陆启明笑着点头:“方伯放心,炼丹的事就交给我了。”原本陆启明在梅花殿换得的纳戒正是有一枚要交给祖父,再有就是之前他整理过的其他方剂页子,正好一并加上。 陆怀方叹道:“好在有你,否则大长老去世,家主身上伤势又未愈,族里在这次古战场的名额上说不得要吃亏。”顿了顿,他又笑道:“等拿到丹药,我们这次就不在中武多停了。” “应该的。”陆启明微微一笑,“反正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是啊……古战场。” 古战场之后,中洲的格局是否要再变上一变呢? 陆怀方不由望向少年。他很期待。 …… …… ps:开题答辩完成!终于解决了一个重大事项啊啊。不过像之前请假条说的,这章是挤时间写完的,这次无奈的请假还没结束。依然是有时间就写,写完一章就发。等这些拥挤的课业任务完成之后,我会在章末写恢复正常更新的声明的。最近真的特别特别不好意思。 第十八章 热闹六月 天空蓝得像湖水。??? ?? ?? 要看?书 石榴花红,莲叶清气。转眼已到了六月。 修行之人寒暑不侵,是以在这醺醺热气中亦能持有一份清凉,习武间隙也能有悠闲赏景的心了。 只不过,中武这些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们最想见到的并不是平常的风景,而是一位姑娘。 两个月前,武院凭空多了一位风云人物。她的姓氏在中洲显得十分独特;龙。 龙姑娘最初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修为只是武师;然而只用了区区两个月,她竟就成为了小周天高阶的修者——若论修行进境之快,她已抢了那陆启明“中洲第一”的名头。 更不用提,这样一位天才女子,同时还拥有倾国倾城的绝世美貌。 ——这与当年风泠如在中洲引起的轰动何其相似。 而世间事最喜欢“无独有偶”,这位龙姑娘居然也像那时候的风泠如一样,偏偏与一个姓陆的形影不离。着实令许多人腹诽,假如陆启明最后真的“子承父业”抱得美人归,不知道又要有多少黯然神伤事——足足两代人的心头大憾啊。 龙姑娘来到中武已有两个月。????? 一?看书 按理说,无论是何等超凡的人物,过了这么久也该被人们习以为常了。可是龙姑娘在中武的风头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热火朝天。 这与不日即将开始的另一件大事有关——古战场名额争夺战。 …… 位于大盛、大周两国之交的古战场,是一方宝地,更是一方奇地。 它似乎与外界同属一个空间,时间流速也相同,但却从没有人能说得出它的真正大小。如果在古战场之外沿着边缘走,那面积也不过与暮途山脉相近;然而人若是进了里面,那就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就仿佛是钻进了一个无比庞大的纳戒之中。 而古战场还有一个闻所未闻的奇怪规矩——所有修行者能够使用的修为总量是固定的——所谓的“总量”,大致相当于一位归元境强者的修为。 也就是说,如果只有一位归元境进入古战场,那么他几乎能够发挥出全部实力,古战场不会压制。但如果换成两位归元境一同进入,那么他们各自就只能使用自己一半的修为了。 依照这个规律,进入古战场的修行者越多,那么每个人能分摊到的修为使用空间就越小。? ?? ? 而古战场本身又是杀机遍布之地—— 一句话,人越多就越危险。 在这样的前提下,最终能够被选择进入古战场的人显然是非常少的,即使大张旗鼓参加什么“名额争夺战”,到头来被选中的概率也几乎为零。 于是在刚开始的时候,中武的学子们普遍对名额争夺战兴趣不大。 但是龙姑娘的一个举措,却彻底引爆了全武院、包括老师们在内的热情狂潮。 而这,又要从古战场对人们修为的提升方式说起;也是陆启明之所以认为古战场能够帮助他迅速达到大周天的原因。 …… 进入古战场的每个人,识海中都会自动出现一段玄奥秘诀。只要将之领悟通透,就可以利用那段秘诀吸收古战场中一种特殊的灵力——这种灵力或以气雾的形式出现,又或是灵泉、灵石——总之,只要运用秘诀纳入体内,就可以直接化为己身修为。 因为形式特殊,所以进入古战场的人最好是悟性超群之辈,否则岂非白白浪费名额? 世家中对名额的选择多为内定,毕竟家族内部成员皆知根知底;但中洲武院的选拔,可就非得公正公平不可了。 这一次中武的名额争夺战,决定用模拟古战场的模式,也好让惯于安逸的学生们提前适应一下古战场内拼杀的严酷气氛。 “模拟古战场”的第一个要点,就是需要有与那玄奥秘诀相似的陌生功法武诀——而这些,正是由那位龙姑娘一人提供的。 人们听说,她无偿给了武院不计其数的绝妙秘藏,武院只透露了几个最浅显的,就令很多人如痴如醉、大受启迪,更不必说那些用在争夺战中的、更珍贵的部分了。甚至一些对古战场有所了解的世家子弟告诉同窗,恐怕连古战场本身的传承都不及龙姑娘提供的这些东西宝贵——这等修行至宝只要参加名额争夺战就能获得——还用犹豫么? 只是此时之后,那龙姑娘的来历——除了那高高在上的神域,又怎会有别的可能?人们心中又羡又敬,想男女之情的倒是渐渐熄了。 不知道,在阳光明媚的今日此时,人们心中完美无缺的龙姑娘,又身在何方呢? …… 中武有一座与道院互通的传送阵;也仅有这么一座。 如果有之前曾见过传送阵的人再来这里,定能发现它的模样已经发生了极大改变—— 从前密集繁复的幽深纹路不知何时已换为了质朴简洁的流畅线条,但其中蕴含的空间气息却愈加平稳沉定,大改以往传送阵的浮躁味道。 某一时刻,传送阵核心位置倏然亮起了一点光明;紧接着,灵力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整座阵法的贯联,晶莹内蕴的光泽凝聚在阵法线条之上,仿若泉水流动。 熠熠生辉的阵法之上,两道身影凭空闪现,再悠然步出。 龙安澜仍一脸意犹未尽,道:“这次为何回来的如此之早,还不够我热身。” 陆启明曾与楚少秋相约一同切磋修行,楚少秋向陆启明请教剑道,而陆启明则学习近身格斗的方法。可是事不凑巧。紧接着就爆出了饕餮分院的南临一事。自那以后,道院对分院和传送阵的控制空前地严格了起来。这种氛围下,陆启明显然不合适再反复出入道院。 在黑三角时,陆启明与楚少秋品味着道院的动向,皆以为这件约定暂时难成了。没想到龙安澜来得及时——以她的身份作掩护,实在是来去自如啊。 理所应当的,他们比武切磋的对象也要再加上她一个了。 此刻,就是陆启明与龙安澜又一次从道院返回的时候。 …… …… ps:郑重感谢贞元未济,对我的鼓励之深,真的难以用语言描述。我的幸运。再次感谢。 第十九章 不能说 午后明亮的光线透过雕花门窗倾斜下来,在地板上显现出光影交织的深浅格子。壹?????看书 又是一个好天气。 陆启明请女子先行,擦肩而过时见着她眼睛深处对于战斗的狂热火焰,不由笑着摇头。他一边反手阖上木门,道:“我前几日曾提过一次,武院约在这个下午开会。” 龙安澜终于恍然:“是了,你被拉去那什么争夺战作评审。时间好像是……三日之后?怪不得这次才半天就要回来。” 陆启明点头。 这一次古战场名额的选定,早已成为了整座武院的盛事,学生中每十人至少有九人都要参加。亏的是中武地域广大,否则单论场地,都是一个头痛的难题。三日之后便是争夺战正式开始的日子,很多事情武院还是要再交代一下的。 “说起这个。”龙安澜随手拨开挡在眼前的一枝木兰,转过头瞪着陆启明,道:“你把你们那边儿的传承送给中武,非要安在我头上作甚?” 不像身为渡世者的陆启明,安澜公主可是正统的龙族,她的修行与人族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体系,又怎么可能记得那样多人族适用的功法武诀?这些时日在武院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域秘藏”,不消说——就是陆启明的手笔了。要?看 ??书 龙安澜不等少年开口,毫无停顿地继续道:“以我的名义倒也罢了,你为何偏要白送那么多?搞得那些中洲人现在看我就像在看一座没有大门的金库。” 陆启明哭笑不得,摇头道:“什么‘金库’……那明明叫做‘崇敬’好么?” “没兴趣。”龙安澜板着脸,神思已然再次飘回到了武道讨论上。她回想着刚刚在平衡场的三人比武,实在忍不住地再次盯住陆启明一阵猛瞧。 陆启明不知她又想起了什么,无奈问她:“安澜?” 龙姑娘有一个绝好的优点,你只要问她她就直说,从不会绕弯子。于是她道:“你学东西从来都是这么快吗?” 虽然陆启明在剑道丹道阵道器道等等各方面都比她与楚少秋强,但陆启明毕竟来历特殊,再加上他们好歹在近身格斗上能有明显压制——这两条相加,心里才有了丁点儿安慰。然而她与楚少秋都万万没有想到,这唯一的优势居然仅仅维持了区区两个月…… 这样的事实,即便是龙安澜,接受起来也有些困难。?? ?壹看书 陆启明却摇头道:“你也知道的,单论战斗中的第一反应,我远远不如你们……” “没错没错,你每次出手之前都只好先在脑海中计算一遍,然后按算出来的招式来应对。”龙安澜打了个哈欠,冷冷道:“但你整个算一遍,仍然比我们这些什么都没想的人反应还快,所以你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 陆启明只有苦笑。 龙安澜迟疑片刻,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她说这句时声音明显低了下来,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占卜。”陆启明回答得很快,笑道:“虽然学过,但我算出的全部是‘空卦’,没有一次例外。” 龙安澜疑道:“这是为什么?” 陆启明耸肩,没人知道。 不过对于算卦这件事龙安澜兴趣缺缺;唯有与实战有关的东西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有了!”女子忽然打了个响指,道:“我也要参加。” 陆启明就笑:“古战场啊?” “别这样看我,古战场还是很有些意思的。”龙安澜语气微妙,转而问他:“你可知道,神域人放弃探索古战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陆启明道:“难道不是因为那里的价值已经被榨取干净、余下的风险与利益不成正比?”他对古战场的认识大多来源于中洲,凤族的传承中极少提及。 “这话只对了一半。”龙安澜淡淡道,“勿要说什么‘价值榨取干净’,就连古战场真正价值究竟是什么,他们都没有办法确定。但风险太大倒一点儿没错。” 中洲与神域对待未知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对前者而言,神秘即意味着珍贵,但后者则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也更为“自惜”——如若某样东西他们完全无法看懂,那么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选择远离。正如他们对待古战场的态度。 中洲对于古战场的迷惑,在神域同样存在;中洲人无法理解古战场诸多异象的机制,神域中人也同样不行——例如古战场的面积之谜,那些口诀是如何直接出现在人们识海、又如何在离开的瞬间被强制遗忘,等等。当时甚至惊动了几位至强者关注——竟仍求不得解。 更何况,古战场是除了黄金树秘境以外,第二个绝不可能从外界直接探知的地方。 陆启明听到这里,忍不住莞尔笑道:“既然如此,那他们更不可能放弃探索才对。看来是对外宣称的与实际做的事截然相反了。” 某种未知的威胁必然存在,但真正站在幕后的主导之人,他们本就无须亲自冒险。轻飘飘一句命令,就有可能得到巨大的收获——他们怎么可能不做? “确实是这样。”龙安澜干脆利落地点了头。 她收起笑容,肃容道,“但古战场的传承不适合我们灵盟,在里面下注的几乎都是武宗——所以你知道的吧,对你而言,真正的危险绝不是中洲这些普通人。” 陆启明微一颔首,沉吟道:“安澜,我记得你之前曾经说过,古战场的传承,与我们那边似乎是同源?那它最初是如何出现的?” 龙安澜道:“不……”但只说了一个字她就停住了。她原本想说“不知道”,但最后还是改口。 她叹息:“不能说。” 陆启明微怔。沉默片刻,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谢谢。” 龙安澜却别过了视线,抬头望向远空。 那里,飞鸟翎羽划过蔚蓝天际。 她轻轻道:“我先回‘停云’了。” 陆启明微笑点头,目送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林径深处。 …… 第二十章 试探 蝉鸣声像远处起伏的青山。? ? 陆启明到达御守系主殿的时候,四处已有许多人。驻足向下望去,仍有更多人陆续前来。相熟的朋友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言谈甚欢。 这场景似与往常并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在场之人各个皆是老师,而非修习御守系日课的武院学生。 学生们已在五日之前停课了,与老师们一同为古战场名额争夺战做准备。 原以为名额战只会涉及极一小部分学生,所以两个月前周幼澄看到负责讲师名单确实只有寥寥十数位。可没过多久——这个小型的活动赫然变成了轰动整座武院的盛事,不仅是学生中参加者十之八.九,连小周天境的老师们也只好全体出动,才能勉强保证名额战中“模拟实战场面”的初衷——这完全是陆启明的“功劳。 实际上,陆启明拿出来用作名额战筹备的那些功法武诀,在他自己看来,远远达不到旁人形容的珍贵程度。毕竟在中洲,这些相对基础的东西已经够了,再多的话过犹不及。 在中洲生活的修行者们之所以会反响强烈,更多的原因是他们此前从未接触过陆启明那个世界的修行体系,见到的都是闻所未闻的全新东西,每一字读来都难免心有所动、感触万千。但对神域中人而言,他们早已通过历代渡世者建立的隐宗对这些理念有过了解,不会真以为是什么大事。 而陆启明对这些功法武诀的选择,也是有讲究的。蕴藏其中的修行理念都是走中正的路子,圆融温和,无论是武修还是术修看了,都能轻易解释为自家的东西——这也算是陆启明做的某种试探。????? 一?看书 他拿出的那些东西,在中武的老师们中已经公开了有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的讨论也一直被陆启明关注着。目前来看,一切都与预期相符。 唯有一点让他十分不解。 就算他对内容做了筛选,并没有明显的武宗倾向;但也只是不明显而已。以龙安澜敏锐又直接的性子,她就算不制止,至少也应该对陆启明的做法表示不赞同。 但她都没有。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不看重中洲的缘故? …… 御守系主殿的正门高大且开阔。 陆启明思索着近些日子新得到的种种信息,缓步走上台阶。 他忽觉光线稍暗,抬头望见前面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是陌生面孔。 男子面貌方正,粗横眉,应是行事风格严肃认真的人。他与陆启明面对面,看上去是准备出去;于是陆启明朝他微一点头,向右边侧身避开。 而男子却在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双目定定地盯着陆启明。 到了这时陆启明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人就是专门走来找他的?只是看中年男子素未谋面却似有不悦,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同为小周天境,“前辈”二字自然是不能用的;然观他模样,诸如“公子”、“兄台”这类称呼也是实在不好喊出口的。踌躇片刻,陆启明还是选择道:“这位老师?” 没料到,这句话反而让中年男子更加认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他皱眉看着眼前的少年,问道:“你是哪位老师的弟子?不知道今天武院开会,学生一律不准进来吗?”他语气虽严厉,声音却不大,可见不愿打扰其他人。? 闻言,陆启明一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也是忘记了,在外人看来,他现在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模样——这种年龄,不要说是讲师,就算在学生之间都算非常年幼的了。偏偏武院不上课的时间,大家都穿便服,陆启明被陌生的老师当成投机取巧混进来的学生——丝毫不奇怪。 不过既有身份玉牌在,这种简单的误会就很好解释。然而,陆启明即将开口的话却又被另一人打断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苍老且强硬,让人无端联想起寒冬里的腊梅枯枝。 “张平之!你想干什么!” 一个干瘦的白发老者气冲冲绕过来,瞪住中年男子怒喝道:“你这几个月在外面威风惯了,回来就给下马威不是?” 老者的质问顿时把近处的好几道目光引了来,可等人们看清这老者的模样,又立刻讪讪地扭过头权当没听到。原因无他——惹不起。 若论修为,老者不过小周天初阶,在武院根本排不上号;论资历,医药系的博士也绝对不止他一个。但赵公明赵博士却能让许多教授、大周天修者唯恐避之不及——谁不知道医药系赵博士较真的程度简直可令鬼神辟易? 历来最难相处的不是恶人,而是性情板正、无比较真又脾气火爆的好人——赵博士都给占全了! 张平之却被赵公明骂得满头雾水。再加上他忽然见到最麻烦的赵博士从天而降,也难免心中发怵了那么一小下,脑子登时就有些混乱,张口道:“怎么?这小子就是你学生?” “我学生?!”赵公明跳脚,抓住陆启明直叫道:“让我给他当学生还差不多!” 这话本身倒没什么,听着不还挺谦虚么?可是从赵公明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有非同一般的致怒效果。 张平之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怒火万丈,但又忍不住,冷笑道:“不是学生,难不成他还是老师么?赵博士是不是老糊涂了?” “糊涂的不是我,是你!”赵公明叫道:“你就说对了一句——他还真就是老师了——不服?” 张平之冷冷道:“你说什么我就信?” “很好!”赵公明眉飞色舞道:“不服来辩!” 张平之稍稍一滞,没想好下一句说什么。他其实是很不擅长吵架的人,一时之间无法连贯地跟上赵公明的快节奏。 陆启明却欣慰的很,连忙抓紧这个空档快速道:“两位老师!都是误会!” …… 陆启明头大如斗。 之前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飞快,声音又大又冲,陆启明尝试多字,竟根本压不过他们的声音。说来也好笑,他们好像是因为陆启明吵起来的,然而吵起来之后却完全忘了先问陆启明的意见。但公共场合,陆启明又实在不好“一声暴喝”…… 索性这位张平之老师不很熟练,否则要真来一位与赵博士旗鼓相当的……他们最后该不会当场打起来吧? 当然,只要给陆启明说话的机会,他就不可能让这种糟糕的后果发生。本来是一件小事,陆启明三言两语就把话讲了个通透。 张平之自是连连告罪,赵公明也难得心平气和地承认了自己此前语气稍有激烈。气氛终于恢复正常。 但陆启明万万没有料到——接下来却是轮到他对赵公明招架不住了。 除了“较真”以外,赵公明还有个人人称道的特点——他不记仇也不留气。方才还与人家掐架呢,这会儿误会一解释开,竟就毫不尴尬地开心地聊起天来。 只是他们聊得话题却让陆启明尴尬得很—— 赵公明在向张平之“介绍”陆启明。 可他的“介绍”,完全是夸陆启明医术如何如何好、药学如何如何好、丹道如何如何好、各种如何如何好,只把陆启明夸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真让陆启明自己听了都脸红。 偏偏张平之许是因为之前误会陆启明的原因,这下听得特别认真,偶尔还讨论几句,实在让陆启明听也不是、走也不是,附和也不是、谦虚也不是,只能站在一旁苦笑。 陆启明猜的不错,张平之确实在很认真听赵公明讲,而且还听进心里去了——不过这并非因为歉意,而是赵公明的为人。 张平之也认识赵公明很多年了,知道他绝对可以算是中武“最不服人”的那一类。而这少年看上去温和内敛,何时就不声不响把赵公明这犟老头搞定了? 连赵公明都这么服他,可见绝对是有真本事的人了。 亦因于此,张平之就想着借今天这个机会不打不相识,好好与陆启明结交一番。 然而心愿固然是好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有一位年轻男子径直匀速走过来,在张平之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一看清年轻男子那一丝不苟的脸,张平之就眉毛一阵乱跳——又一个“麻烦”来了! 诸葛恪。 张平之内心纠结了许久,还是觉得赵公明加上诸葛恪的组合,杀伤力实在太大,与陆启明进一步结交之事,还是另寻一个吉利的日子吧。反正他是术数系的老师,算卦拿手。 如此一想,张平之便先行告退,留陆启明、诸葛恪与赵公明三人继续交谈,自己逃之夭夭去了。 …… …… ps:恢复更新。 第二十一章 云汐节 修行者的世界经常比普通人更有意思一些,习惯也多有不同。? ? 比如现在。 御守系主殿偌大的空间里,人群中的陆启明抬头望着悬浮在半空中做大会演讲的张大延,嘴角不由带起笑意。 像此刻的这种近千人齐聚的场合,若是换成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聚会,非得特地建筑高台、放大声响,才不至于使讲话者淹没于群人群声之中。但对身为奥义境修者的张大延来说,只需轻轻松松飞到天上去即可。 今日的张大院长衣帽整齐,形容端庄,一看便知道已经被诸葛师兄仔细整顿过了。 然而着装风格变了,可不代表着性情也能跟着一起变—— 张大延一眼就看着了自家宝贝徒儿,当下正朝陆启明挤眉弄眼;真难为他如何在这种复杂表情中还维持音调平稳肃穆的。 可是诸葛恪就紧邻陆启明站着,见状立刻板起了脸;然而他的神情已然不能更严肃,不满意时板着脸也根本看不出来。直到好半晌他忍无可忍地一大步挪过去挡在陆启明身前,张大延才讪讪作“正经讲话”状。 陆启明却差点没笑出声来——因为他同一时间就听到了张大延的传音! 一边正经演讲、一边嬉皮笑脸私下传音给徒弟;天上地下恐怕真没有能够阻挡张大院长的人了! 不过张大延也不是只顾着思想开小差,他是有正事要问的。只听他传音道:“术修的问题——你最近可有进展?” 陆启明摇头。 纵然不算上在黑三角那段时间,陆启明术修的修行也已经进行了两个月。他自身的理解能力自不必说,又有张大延这位奥义境术修做师父,按理说应该有明显提高的。然而事实是——他的修为始终没有丝毫变化。 陆启明凤族内丹的修行需要已然远超常人的天地灵气,而术修的情况却艰难更甚——这已不是区区“更多灵气”能够形容的,而是“无论多少灵气”都无法使他的术修修为增长。 这两个月内,张大延与他不知道做了多少种尝试,但仍然一无所获。?唯一可能的猜测是——因为各种特殊的经历,使陆启明精神力的本质发生了改变,在拥有超凡质量的同时,也失去了“吸收天地灵气”这种普通的修行方法。 一言以蔽之,如果陆启明想要继续提升术修修为,那就需要纳入某种更高层次的能量。 但这种事毕竟没有先例,所谓“更高层次的能量”究竟是什么,他们暂时没有找到答案。 张大延道:“等‘名额战’结束了,咱们就去找我姥姥问问。” 陆启明稍作犹豫,点头。 …… 会议的内容很常规,大概是重申了几条需要格外注意的注意事项,再者就是分配负责区域。 这次古战场的名额争夺战采取组队对战的模式,学生们五人一组——这也是未来进入古战场之后、武院对学生们的行动要求。小周天境的评审老师们则三人一组,扮演古战场中的世家一方,与学生们进行竞争对抗。 学生们想要获得足够的分数,除了寻找功法武学并领悟之外,还可以主动挑战评审的老师们。每每在对战时胜过一位老师,都会得到相应的实战分数;而评审的老师除了自身实力对应的基础分值之外,还可以根据战斗过程自行给学生增加得分;在十分以内浮动。 老师们之间的组队早已确定过了,今日只需要通知一遍各组老师负责的区域。 ——但这些陆启明却是不用听的。 这次名额战,他与赵公明、诸葛恪三人组了一组——很容易找到他们的共同之处——都是医药系的人。 与御守、术数、文藏这三系不同,医药系除毒师以外的所有老师,都是负责医疗救助的。 相比较这些居住在象牙塔中的稚嫩学生们而言,世家之间的争斗实在残酷太多,二者可谓是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古战场情况特殊,天高皇帝远,只要进去了,世家间的搏杀必然会将同处其中的中武学生们牵扯进去。 所以必须要让学生们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所谓“模拟”,就是要连气氛也 如果有学生证明确实无法适应,还是不要妄自进古战场送命的好。 武院难得下了狠心,名额战中受伤流血估计是难免的了。但是武院又不可能真的放任自家学生重伤不治,所以这次医药系近乎全员出动,必须保证学生们基本的安全。 医药系的老师们自然也有划分各自的区域,但陆启明他们情况就又不一样。 陆启明、诸葛恪、赵公明,还有其他的十数位,都是医道研究最为全面且精深的。名额战开始后,他们会在整片区域按照规定好的路线全面巡视,防止某些老师恰好遇见他们解决不了的难题。 同时,他们评审加分的权限也比其他老师更高——只不过不是战斗评审,而是评审学生们自救、以及救助同伴的能力。 总之,对于这次古战场名额争夺战,武院已经在各个方面事无巨细地重视起来了。 …… 中武不是世家,做事情并不讲究虚假形式,能把话尽快讲清楚就够了。会议很快结束,众人渐渐散去。 陆启明独自往山下走着,忽然顿住了脚步,望着来人微笑起来。 且看那一身招眼的大红衣袍——不是秦悦风又是哪个? 陆启明向他走过去,调侃道:“这是专程来这儿堵我啊?” “可不是么。”秦悦风抱着双臂斜斜靠在树上,懒散笑道:“自从咱院长收了你当徒弟……噢对了,还有那位龙大姑娘来了以后,总是见不着你人影。这不,我只能提前在这儿等着抓人了。” “哪有这么夸张。”陆启明摇头而笑。 秦悦风站直身子,与他并肩而行,一边悠哉道:“不过你放心,最近几个月我是不会再来烦你了。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下午就直接走了。” 陆启明一怔,道:“这么早?离古战场还有至少三个月吧。” “我也没辙。”秦悦风耸肩道:“要是以前,像族里这种类型的事务,都是我姐在主持。但她现在忽然一走,族里其他人还真没有能撑住场面的,所以这麻烦事儿就落到了我头上。” 说着,他瞥了陆启明一眼,语气中不无羡慕:“这方面,还是你们陆家方面,分工明确得紧,你只管自在修行就好,没有这等琐事儿烦心。” 陆启明笑道:“你说这个我倒赞同。” “更何况,”顿了顿,秦悦风又道:“我若是真等你们名额战开始了再走,说不定看得心痒难耐,一个忍不住就要加入了。” 陆启明但笑不语。 这可就是戏言了。秦悦风非常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中洲秦氏是神域“大风水秦门”的后裔,他们自身的传承才是最适合秦悦风的,其他修行体系再精巧,都只不过是分散精力而已。他又怎么可能在古战场争夺战上浪费时间? 非但是秦悦风,另有很多世家的核心子弟也都是根本没必要与一群人竞争那些功法武诀的。 他们之所以参加,其实别有用心。 秦悦风眨眨眼,戏谑道:“你知道吧,这次参加的,有很多人可是等着看你呢!” 参加名额战的世家子弟主要是要为家族收集信息,了解中武出挑学生的战斗习惯,再者就是针对陆启明。 如今谁不知道陆启明是这次的评审之一?既然这样就不可能不出手,只要出手就能被人看到,能被人看到就能总结信息、推断弱点。 像陆启明和秦悦风这些,其他世家永远不可能放弃对他们下杀手,任何时候都是能杀就杀,杀不了也要试——万一侥幸得手了,那就是让对方少了一个未来的大周天。 ——可他们还不知道,陆启明虽然确实是评审,却是医道评审,根本没必要亲自上阵打架。真说要“看”,还不知是谁看谁呢。 秦悦风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担心谁都没必要担心陆启明。他眼睛一转,唰地一展折扇,压低声音笑道:“要不要玩个反转?你在四处转悠的时候顺便把某些人的战斗弱点帮他们总结了——当无名英雄给他‘广而告之’,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陆启明摸摸下巴,似是有些意动。 秦悦风眉飞色舞,道:“咱俩合作,你总结,我负责散播渠道?” 思忖片刻,陆启明还是摇了摇头,遗憾道:“确实是个好主意,只是这次可惜了。” “不是吧你!”秦悦风见希望莫名其妙地落空,叫道:“这么合情合理的事儿有什么好挑剔的?还‘这次’‘那次’的?” 陆启明叹气道:“我在古战场遇见他们倒不可能客气,但在中武好歹顶了个‘老师’的名头,这种事就不合适做了。” 秦悦风一呆,没好气道:“好好好!就你规矩多!” “当然——”陆启明还没说完呢。 只听他悠然道:“等进了古战场就不必讲究了,反正总结这种简单的东西也不费时间。到时候带你们秦家的人先来汇合走一段路,我无偿给你们现场讲解。” “这才像话。”秦悦风脸色转晴,折扇再次摇起来。 大鱼吃小鱼。“大鱼”是没必要捉对厮杀让那些“小鱼”捡便宜的,跟多人混战比武时先清除弱者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如今秦陆两家实在是其乐融融,相看两不厌。 心情一好,秦悦风就又有其他闲心了。他好奇道:“不是说武院给每个老师都设了个分数么?他们给你设了多少分?” 陆启明道:“一分。” “咳咳……”秦悦风登时给呛着了。他震惊道:“谁啊,傻了吧?就给你设一分?赢了你就得一分?我看直接所有学生零蛋得了!” 陆启明解释道:“所有医药系老师都是一分,而且也没有战斗加分的可能——因为武院不支持攻击救治者。” 秦悦风这才恍然,又道:“就算这样,一分也低得太夸张了。” 陆启明则笑:“我倒没意见,反正给我设‘一分’还‘一万分’都毫无区别。现在这个境界,没人能胜我的。” 秦悦风第一时间给他翻了个大白眼,但还是只能如实赞同道:“这话倒没错。” 从前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但这两月与陆启明比了几次之后,他早已是彻底无话可说了。 “说起来!”秦悦风一敲脑袋,笑道:“上次说过要拉你去我们东海看‘云汐节’的浮天云海——这事儿你没忘吧?” “是了,刚好是在夏末。”陆启明也想起了去年时候与秦悦容他们三人的对话,原来转眼已一年了。 他算过时间,笑着点头:“既如此,到时候我就提前一月出发,你记得请客。” “一言为定!” 第二十二章 湖边人 九华甚美。? 即使是战斗的狼藉痕迹,也遮挡不住这青山秀水的丽色。反倒是修行者们招来的更密集、活泼的五行元力,使得周围景物的色彩都看仿佛更明艳了。 这是中武古战场名额争夺战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年轻的学生们很容易被鼓舞。名额战刚一宣告开始,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各方面的竞争就直接加深到了极激烈的程度——这比武院期待的效果还要快得多。 虽说已做足充分准备的武院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无疑,陆启明他们这些医药系的老师就要辛苦了—— 这已是陆启明三人,在今天上午遇上的第四组需要进行医道评审的学生队伍。 “不错。” 诸葛恪盯着蓝衣青年被包扎好的左臂看了眼,神情难得添上了几分满意,然后出声说了这两个字。 这句称赞虽然简单,但从诸葛恪口中说出来分量可是大不一样。谁不知道他是个认真严谨到近乎苛刻的人,能让他夸上一句的治疗过程,绝对没有出一丝差错。 之前处理蓝衣青年伤口的人,是一位梳双髻的瘦小少女,年纪很轻,脸庞生得乖巧,多半是今年的新生。她从看到陆启明三人开始就一直紧张着,直到听到了诸葛恪的评价才终于松了口气。 确实不错。陆启明看那蓝衣青年左臂不灵转的角度,判断得出这是剑伤。 剑伤是最常见、却也是最难处理的伤势之一,这少女完成得确实很好。只是…… 陆启明问道:“你是修了医药系正式的疗伤课程吧?单看这手法,与医馆里专职的医师也不差了。” 而少女还没来得及开心,就被旁边赵公明给吓了回去—— 只听赵公明猛地一拍手,高声道:“这才是说到点子上了!你这是‘医馆里头’的手法,但你们现在是在哪儿?野外啊!现在用这个怎么行?!” 少女紧张得屏住呼吸,小声道:“哪、哪里错了?”她也是刚学,此前大都停留在理论层面,第一次真的上手,心里无论如何也没底儿。 其实赵公明老先生对学生的时候语气已和缓许多,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始终是不太适合与人耐心讲解的。而诸葛恪的情况又刚好与他相反——这位是属于耐心、精细得太过,若是放任他来详细讲解,恐怕每人都要耗费至少半天。 所以这个出力的工作只能陆启明来做。 陆启明接过话头,温声对少女解释道:“你学过,自然知道这种包扎手法的好处——最大程度地减轻痛苦,也有利于后续的静养。但在你们现在的连续战斗场景下,就有很致命的弊端了——一是处理过程太慢,二则是无法支撑受伤后被迫进行的剧烈活动。” 少女只有一个劲儿点头的份儿。 陆启明走到近前,一边察看着蓝衣青年的状态,一边道:“我建议你有空去看看战时急救课程的书,比你学的这种简单,但对你们更实用? ” 少女连忙点头道:“等名额战一结束我就去旁听!” “专程上课倒不用。”陆启明微笑,道:“我现在给你演示一遍,以你的底子应该就没问题了。” 闻言,少女立刻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 陆启明莞尔,果然是学生气,哪里有参加这种高强度的作战还随身携带笔记的? “还有你们几个,听见了没!快过来!”赵公明一看其他三个学生离得八丈远,满脸恨铁不成钢,厉声喝道:“你们也要跟着学!真到了战场,怎么可能有每组给你们配个医师这么奢侈的事?!” 三个事不关己的年轻人被惊得一个激灵,这才飞速围了过来。 陆启明望了眼他们迷茫的神情,便了解这些都是彻底的外行了,无奈笑道:“你们尽量看,不懂的就请教这位小姑娘。” 那瘦小少女一怔,才意识到陆启明说的是她,脸颊顿时有些发红。她偷偷望了陆启明一眼,心中不由想到:“你年龄不也与我差不多嘛,居然叫我‘小姑娘’,哼。” 虽然这样腹诽,但“课”还是要听的。她很快端正心态,即使知道自己已经懂了,但还是一笔一画地认真记录下来。 赵公明在一旁看看陆启明,又看看做笔记的少女,皆是满意点头不止。这一高兴,赵老先生拍板儿道:“老夫给你们加十分!” 在学生们的欢呼声中,陆启明三人微笑对视,继续向前行去。 …… 幽蓝静谧的湖泊旁,有一位同样优雅美丽的女子。 她纤细白皙的手臂浸入清澈湖水中,扬起时指尖上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再微笑着望过来。 ——这一幕,真像是一幅画一般。 宋平安神色恍惚地看着,心中如是想到。 女子向她轻轻招手,笑道:“平安,你快来试试,这水凉凉的很舒服呢。” “来了!黎师姐。” 宋平安与女子并肩坐在湖边的时候,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气息——不是任何香料,只让人觉得干净纯粹,很想与她待在一起。 或许就是像黎师姐这样温柔到了极致、又美丽到了极致的女子,才最受优秀男子们欣赏吧?宋平安心中不无复杂地想着。 刚来中武时,陆明月带他们一行人特意去一个糕点铺子,为的就是这位文藏系师姐——黎鲤。当初错过了,宋平安暗中还想着,肯定是过誉了吧?而如今认识了、还与她组在一队里,宋平安才终于理解文藏系黎鲤在武院如此出名的原因。 黎师姐真的是很多人眼中、完美女子的化身吧。 宋平安很羡慕黎鲤,因为她真的做不到;她甚至有一点点嫉妒。可是她只要听到黎师姐的声音、看到黎师姐的笑容,就只能觉得好、觉得美,其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了——黎鲤就是这样神奇的女子。 比如此刻,宋平安就情不自禁再次沉浸在这娴静美妙的画面中了。 ——如果没有这么一大颗光头的话。 身材魁梧、满面横肉的陆明月再次挤过来,嬉皮笑脸地往黎鲤旁边挪进了点儿,傻笑道:“阿鲤,中午你掌厨不?” 天知道他废了多少功夫才终于把称呼从“黎师姐”晋升到“阿鲤”的。追求女孩子第一要义就是长期连续坚持,所以这个曾经被陆明月鄙视为“小孩子过家家”的名额战——这次也跟着黎鲤的脚步、巴巴地跑来参加了,连族里的召回都先推了,还厚着脸皮挂了个“照顾小堂弟陆启明”的正经借口。 只是…… 一想起黎鲤参加名额战的理由,陆明月就忍不住开始咬牙切齿。黎鲤原本也不想参加;她纯粹是来给一个朋友帮忙的——还是男性友人! 陆明月的眼神儿像利剑一样冷飕飕地往那“男性友人”的方向射去,心里同时啐道:“装什么装,还整天‘白衣公子’呢!一看就不是好货。别说你是齐国的弃子了,就算是齐国的正经太子,也不敢跟老子抢女人!” 没错,很巧。这人正是穆昀意。 或许是同为小周天术修的缘故,穆昀意与黎鲤关系很好。 但陆明月也看出来了,穆昀意确实没有对黎鲤动歪心思,否则以陆明月坑死人不眨眼的性子,绷得住才怪!更不用说与他同组一组了。 穆昀意当然注意到了陆明月的针对,既不以为意,也不会去讨好什么。都一样是骄傲的人。 他只回头望向背着重剑的黑衣少年,微笑问:“之扬,谁先来?” …… 第二十三章 命数,寿数 黑衣少年面容平凡,却永远有着坚韧且不屈的眼神。?要?看书 重剑赤鸿之杀气冷肃无双,却也不能盖过他身上锋锐的意气。 顾之扬已然是真正的剑修。 在从师于李沧波的这三个月里,他得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悉心培养,昔日少年的青涩稚嫩已不见痕迹。璞玉雕琢,宝剑开锋——再没有什么能够遮掩这天才剑客的光芒。 他听到了穆昀意的话,却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望向了不远处的湖畔——那里有一块平整光滑的扁圆湖石。 顾之扬问:“就是那里?” 穆昀意道:“不错。” 顾之扬道:“那就一起。” 湖石巨大,几乎是一个小房间的面积,容纳两人坐在上面盘膝修炼实在绰绰有余。兼有周身景致秀丽,灵气充盈,在此休息修行理所应当的很,丝毫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圆石靠近湖水的那一侧向下继续倾斜延展,就像天然形成的阶梯一样,一层薄薄的水蒙在上面。 穆昀意指尖掐了一个术诀,挥袖空拂,石面上赫然起了异乎寻常的变化——只见温润光辉一闪即逝,二人透过微微漾起的水波,轻松看到了湖石上清晰细密的字刻。 原来这里便是一处武诀的藏匿之地。 顾之扬看到武诀,二话不说就地盘膝而坐,立刻心无旁骛地沉浸于修行感悟之中。 穆昀意微微一笑,也随之坐下。他一边阅读着湖石字刻,一边思索着顾之扬这三月的变化,心中无法不慨叹。 若非亲眼见证整个过程,恐怕极少有人会相信,顾之扬的修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连跨了两个小境界,如今更是只差最后一小步就能跨入小周天,足以与中洲众世家最顶尖的年轻人比肩争锋。 顾之扬是贫民窟出身的孩子,本就艰难,又甘愿担负老幼二十余口的生计,故武技稍有所成便终日在斗场搏杀。如此一路走来,虽仍是少年人,身上的陈年暗伤却数不胜数。? 而今有大周天高阶的剑修李沧波在,自然不可能让唯一的嫡传弟子再受一丝委屈,无数珍贵灵液源源不断地拿来。沉疴尽除之后,再加上扎实的武道底子,修为一日千里本是正理。 这些倒也罢了,最令穆昀意吃惊的是,前段时间顾之扬越级挑战另一位小周天,最后竟反倒胜了半招。这等实战能力,如能进入古战场,说不定会有极大收获。 这样算下来,顾之扬竟是他们这群人中、最有希望明年随陆启明一同进神域道院的一个! 谁能想到——当初陆城中沉默寡言又莽撞的少年,近一年时间竟就有如此成就? 但是其他人么…… 穆昀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胖子姚成象不必说了,他天赋不在修行,而在行商。夏五固然潜力无限,可惜起步太晚,想看到成效仍需数年。小笛子就更年幼了;不过她情况特殊,竟有幸被陆启明收为弟子。 他们三个都没有参加此次名额战。 至于此前为穆昀意最为看重的宋平安—— 穆昀意抬眼望了在湖边忙碌午饭的少女,暗中摇头。 当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实话说,这姑娘在穆昀意的评人标准中,完全是一无是处。穆昀意根本不必问,就笃定宋平安修为能达到武师巅峰——绝对借了陆启明的力。 即便她进中武前就十分接近小周天,又有最顶尖的功法和身体基础,常规修炼到小周天依旧要至少两三年,大周天根本毫无可能。 除非陆启明再次帮她强行提升;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没有相匹配的能力,修为再高也如何?没有哪个壮年人会畏惧手持宝刀的婴儿。宋平安毕竟不适合他们的世界。 …… 宋平安没有注意到穆昀意的目光;她正专心致志地准备烤鱼。 新生第一年的课程非常繁重,但宋平安还是咬牙选修了医药系的厨艺课程。? ? 虽然在陆城时,楚薇手把手教她做饭她都学不好,宋平安已经知道自己毫无天赋了;但她还是要学。 说来也怪,其他的菜样她依然做不好,偏偏就是与陆启明一起吃过的寥寥几种,每次都发挥得连老师也赞不绝口。 烤鱼就是其中之一。 顾之扬与穆昀意感悟武诀,黎鲤与陆明月一边处理食材一边说笑,火堆旁只坐着宋平安一人。但她神游物外,满心想着他事,也正是不想说话。各得其乐罢了。 在焦嫩鱼肉的鲜美香气刚刚飘起的时刻,顾之扬恰好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完成。 “这次你比我快。” ——是穆昀意带着笑意的声音,但顾之扬转头望过去,发现他仍是闭着眼睛的。 “你还是专心点吧!”反正已经足够熟悉,顾之扬就有话直说了。 “是是是,”穆昀意轻笑着答道,“我也快了。” 确实。顾之扬约莫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见穆昀意也睁开眼睛,微笑点头。 “走吧,刚好吃鱼。”顾之扬嘴角也扯出一个简单的笑意。 穆昀意则道:“等等,还有最后一件事。”说着,他已迅速出了一个术诀—— 湖石刻字的那一层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切割着,转瞬间化为细碎石粉冲散在整片蓝色湖泊之中,任是谁也不可能再从上面看出武诀刻录的丝毫痕迹。 “你这是做什么!”顾之扬顿时皱起了眉头,不愉道:“领悟过就行了。既然拿不走就留下,你毁掉作甚?” 之前他们已遇到过两次,但都是书卷形式,穆昀意将其带走顾之扬觉得也理所当然。可是换成石刻拿不走,也不能就这样毁了吧? 穆昀意却浑然不在意,莞尔道:“之扬,这武诀的原本都被武院收藏得好好的,我毁去的不过是复刻罢了。” 顾之扬认真道:“但还是不应该。” 穆昀意失笑,还是耐心解释道:“古战场与其它地方不同,一切身处其中的人都是绝对的竞争关系,他强你就弱。这也是武院希望我们学到的。” 顾之扬道:“我怎么没听武院这么说过?” 穆昀意微笑道:“默许就是允许。” 顾之扬皱眉看了他半晌,一言不发当先向其他人走去。 穆昀意摇头一笑,并不着急立即跟过去。 他取出了三张纸,再用术诀迅速将方才的石刻默写下来,复录三份。不管另外三人究竟需不需要,这件事总是要做的。 …… 今日的午餐出乎意料的好吃。 穆昀意回想起她在陆城时厨艺极端的对比,由衷赞叹道:“平安,这可能是我吃过最鲜美的烤鱼了!真是厨艺大进啊!” 其余几人也连连附和。 宋平安展颜一笑,却转而说道:“其实,我还是差远了。有人远远比我做得好呢。” 黎鲤抿嘴笑道:“咱们的平安真是太谦虚了呀。” 这个话题至此而止。另外四人很快转入了对修行的讨论,如黎鲤和陆明月虽然不需要用心学这里的武诀,但与优秀的同龄人多多交流总是有益的。 宋平安不禁有些失望,她原本期待着有人继续问下去,这样她就可以讲那次与陆启明一起的经历了。 但很快宋平安就调整了心情,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她一定要进古战场。 她听说陆启明下一年就要去道院,古战场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吧? 一定要进古战场。一定。 …… 除了宋平安一行五人以外,参加名额战的,还有另两个陆启明的熟人——意想不到会参加的熟人。 浸染着湿润青苔的山间石径,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向上缓步走着。 当先走在高处的是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她穿着一席纹饰繁复而华美的裙子,看起来更像是古人的装束;裙摆像千层莲。只是与装束不同,女孩的容貌平淡无奇,像平淡无奇的日常景色。 女孩身后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他神情淡泊到近乎冷漠,但面容却生得清隽美绝,令人见之失神。只是与容貌不同,年轻男子只穿了最普通的青色布衣。衣角沾染山间雾气,浅浅深深。 宇文暄和青衣。 两人相对沉默地走着,始终未说一句话,连一次目光交换也无。途中已路过三两次置放明显的传承,却理也不理。 女孩忽然停下,挪步走向小池中一株雪白的睡莲。她蹲下身抬手轻轻抚摸,那莲花瞬间被某种神异之力注入了灵性,轻轻舞动,看来竟像是在道谢,每片花瓣都是生动至极的亲昵之意。 面对这惊人一幕,青衣却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连片刻停顿都无,好似两人并非同路,而仅仅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但他们显然不是。 宇文暄与青衣一路登顶,来到了大空崖对面、壁上石窟的最高处。 女孩从纳戒中依次取出了分类明确的画材,摆放到青衣四周。然后她出现在了空旷的悬崖中央,转身面对青衣站着。 “开始画吧。”宇文暄道。 青衣一语不发地开始。 润笔,着墨。这次他画的无比仔细,仿佛整个人都已沉溺入了画纸中,每一笔都用尽全身气力。 然而,此刻若有第三人在场,他定然能发现这场面的诡异之处——因为青衣的画中人绝非悬崖上那位古服女孩。 青衣画的是陆启明。 可更奇的是,青衣作画之间仍要时不时望向宇文暄一眼,分明是真的在进行某种至关重要的参照。 时间寂静流逝,转眼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青衣放下毛笔时,手臂已不自禁地颤抖,显然疲累到脱力。然而他根本来不及歇息,勉强抬起手,用尽最后几丝力气把刚完成的画作撕得粉碎。 正如之前的青衣一样——面对这惊人一幕,宇文暄亦毫无反应。 她再次突兀出现在青衣面前,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她道:“古战场有未知的危险。我可以分出一缕意志借你的身体降临其中,你便能短暂拥有胜过一切的力量。但会耗去你二十年寿元——你可愿意?” 青衣无声一笑。 第二十四章 大乱局(一) “咱们武院这些学生啊,还是不行。” 须发皆白的瘦削老者坐在树荫下的青石上,拍着膝盖唉声叹气。 陆启明笑问:“先生何出此言?” “学生气儿浓得!”赵公明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着,板着脸道:“刚开始时候瞻前不顾后,吃着苦头了又闹娇气!武院真是白教他们这么多年了!” 自古战场名额战正式开始已有两天有余。 第一天很多年轻人热血过头,芝麻大一点小事儿都要大打出手,美其名曰“历练”,以赵公明的话就是“愚钝至极”——导致医药系老师们的工作量大大增加,到处都是不知为什么就受了伤的学生。 结果从第二天起,需要医治的频率就大幅度下降。若是他们学到战斗技巧减少受伤倒也是好事,可偏偏赵公明已经预见了好几波在树林间谈情说爱的——赵老博士当然是把那些贪玩的学生给骂了个透彻。 这也是赵公明为何会失望、作如此感慨的原因了。 陆启明与诸葛恪在一旁交换过目光,看到对方心中相似的想法,皆忍不住微微一笑——其实他们师兄弟两个私底下还觉得这样挺好——闲啊! 赵公明瞧不明白了,疑道:“你们是笑什么啊?” 陆启明轻咳一声,道:“我倒觉得这次是先生多虑了。” 赵公明打起了些精神:“怎么说?” 诸葛恪再不动声色地看了自家师弟一眼,隐去嘴角笑意,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同时朝他做了一个“这次你请”的手势。 陆启明摇头一叹,开口道:“不知先生有没有注意,有受伤学生的队伍多由年纪尚小的新生组成,他们本身历练就少,有此反应实属常理。但武院高几届的学生才是这次的主角,若着重看他们的表现,还是称得上优秀的。” 经他这么一说,赵公明也回忆起来了,不禁抚掌笑道:“这话有道理。”虽然赵公明仍不明白陆启明这几句话与之前那“摇头一叹”有何关联。 诸葛恪在一旁添道:“不仅如此,受救治的新生重复率很高,几乎都是同一拨人。” 赵公明连连点头,赞道:“年轻就是好啊!看这记性,比我好多了。咱们继续走!”说着,他就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大步向前走去。 陆启明与诸葛恪才暗松了口气,相视笑笑,也跟上去。 无怪他们头疼,着实是赵老先生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性子,不想办法劝回来,恐怕没小半个时辰喟叹得停不下来。这绝对不是第一次,师兄弟两人已经形成了轮流游说的默契了。 赵公明却再次停下,回头笑道:“启明,你看下边那几个——就是你那些小朋友吧?” 此时三人刚行至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往下俯瞰,是一片草木葱翠的和缓谷地。?其中能看见五个年轻男女聚在一起,正是顾之扬一行人。 …… 剑诀,霜驻。 顾之扬目光片刻不离碑石,并指为剑在虚空不停比划着。 他已在此苦思冥想了整整一个时辰,却进展甚微——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领悟得如此艰难的情况。 拜李沧波为师之后,顾之扬提高的不仅仅是修为,更在于眼界。 顾之扬已经知道这是一种极特殊的“滞敌”之剑。然滞敌之法众多,大都为重剑,而这“霜驻”的剑势偏偏主“慢且轻”——完完全全与顾之扬所习惯的快剑重剑相悖。 显然,这是顾之扬难以领悟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顾之扬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何况碑石上写得清楚,他们看到的“霜驻”已是简化版——若是这样还是不能悟透,那以后更晦涩复杂的剑诀呢?难道要统统放弃吗? 这绝对不是顾之扬的作风。 …… 与顾之扬一同研读碑刻的是宋平安。 毕竟是剑诀,不再适合穆昀意这位术修;至于另两位,就是赵老先生口中“在树林中谈情说爱”的了。只有顾、宋二人需要这剑诀。 但宋平安心中所想却与顾之扬并不相同。 这里是个山谷,地势本为周围最低,更不必说这个剑诀传承正好雕刻在山谷中央的碑石上——显眼至此,再加上他们一行五人在这儿杵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越来越多的竞争队伍注意是不可能避免的事。 看到了顾之扬无比郑重的态度,宋平安也明白这剑诀之珍贵非同小可。可是她本就被这晦涩的碑刻折腾的心身疲累,此时感知着四周密林中急剧增加的嘈杂修行者气息,不满心忧虑才怪。 此时她虽如顾之扬一样眼睛牢牢盯着石碑,可内里的心思早已不知飞往哪里去了。 雪上加霜——有不加掩饰的脚步声逼近! 宋平安实在忍不住地向来人望去,顿时呆住了,欢呼声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启明?!” …… 武院为名额战画出的面积极大——就看陆启明与他们同处其中、却直到两天之后才第一次遇见,自可窥斑知豹。 好不容易相遇,又是相熟的朋友。虽然陆启明作为评审老师不可以权谋私,但顺势指导一二总是能够的。 尤其是——这霜驻本就是他自创的剑诀;再好的老师也不可能比他更懂得其中要义。 陆启明一路走来就在注意着顾之扬比划的手势,心知他这次来是来对了。凭陆启明对剑道的熟悉,根本不必听言语描述,就能看出顾之扬对“霜驻”的领悟已撞入了一个误区。 这时顾之扬也将注意力从剑诀中拔了出来,望向陆启明欣然而笑。他站起身走过去,却唤了句:“老师。” 他这两字一出口,顿时让另几人不得不咽下了原想的说笑打闹,也才想起——在当前情境中,陆启明与他们的关系可不就是”老师“与”被评审的学生“么! 陆启明也是一怔,压低声音微笑道:“不当紧,我一人过来的,赵博士他们在原处等我。” “就算那样,这称呼也是必须的。”顾之扬认真说着,眼中却也多了些笑意,又道:“再说,既然叫了‘老师’,那下句自然是准备接‘学生要有所请教’。” 此话一出,大家也都相视笑了起来。 其中当属陆明月笑得最为畅快开怀;只不过他却是因了陆启明的那句话。他可是知道与陆启明同组的另两尊大神的——当年医道选修课的时候陆明月不知道多少次被赵公明骂得狗血淋头,而后又某次武院大型活动时被诸葛恪使唤得精神崩溃——如果能自愿选择,陆明月是万万不愿意见到那两张脸的。 陆明月在中武罕见的几次受挫经历,可都是拜这两人所赐。 想到这里,陆明月眼睛滴溜溜在四周转了一圈,心中坏笑道:“难得聚了这么多人,怎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 …… ps:好巧啊,生日与这次母亲节同一天。那就祝妈妈们节日愉快+我生日快乐。以及祝我手速大爆… 第二十五章 大乱局(二) 事态的发展时常急转直下,让人措手不及,只有呆呆看着—— 锵! 锵锵锵! 激剧的碰撞声尖厉如白日惊雷,炸响接连不断,直震得人耳膜生疼;修为稍弱者早已忍不住拼命按住耳朵,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踉跄着向后方远离避退。 山谷中鸟蝉齐喑,唯见万千枪影与剑气交叠纵横,激荡出前所未有的强劲气障。 霎时,空气中飞沙走石一片,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明,只感知得出其间森寒肃杀的混乱气机。 ——众人齐刷刷瞅着突兀出现又突兀打起来的两人,一时间皆默然无语。 忽然间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不远处的赵公明与诸葛恪匆忙赶来;可是待他们看清那两位对战主角究竟是谁之后,也唯有相视苦笑的份儿。 现在如何是好? 大家茫然许久,目光纷纷聚集在陆启明身上。 陆启明掌心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九颗光泽温润的圆珠,皆由蕴含五行元力的灵石打磨而成,是经过简单炼制的半成品;由它们布置一些初级的阵法,再适合不过。 他抬指连弹,九枚灵珠依循次序接连没入地面各个方位,恰好将石碑附近的这八人环围其中。??壹??看书 陆明月盯着他不断变换的手诀,少顷便觉头昏脑胀得紧。他摸了一把自己澄亮的光头,好奇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陆启明随意将五行元力牵引成束、丝丝缕缕归入阵中,一边道:“我在做一个‘屏障’。他们打他们的,不用管。” “堂弟你也是够……”陆明月嘴角抽了抽。 陆启明挑眉看向他。 “挺好,真的。”陆明月干笑,立刻转头继续围观打得热闹的那两位—— 最耀眼的莫过于那位眼神冰冷的绝美女子。 她单手一柄红缨长枪英姿飒爽,出手又快又狠,交战时一步不退,势不可挡,相隔再远也能感知到那锐利逼人的枪意。女子正是安澜公主。 与安澜公主相对的是一位持剑的英俊男子。他看面貌似有三十许,即使是讲师的正经黑袍也遮不住那一身出挑的游侠气——这位却是顾之扬那位大周天境的师父、剑修李沧波了。 顾之扬好不容易才从一脸懵的状态缓缓回来,喃喃道:“无论跟谁打都行,只要你们两个没打起来……” 陆启明莞尔;顾之扬这话正是对陆启明说的。 众人回想着顾之扬刚才前所未有的尴尬表情,皆忍俊不禁。 ……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李沧波极其不乐意陆启明指点自家徒弟的剑法。 虽然整个中洲都没有人比陆启明更了解剑道,但在场清楚这一点的恐怕也只有陆启明自己和龙安澜了。 其他人只知陆启明正在修行刀道;至于剑道?似乎是没有的。 那么在李沧波看来,陆启明指点顾之扬,就相当于一个十七八岁的无知少年“误导”他好不容易培养的得意弟子——绝对不可姑息! 以李沧波的修为战力,在中洲已称得上是“立足巅峰”,于是说话行事素来无所顾忌。看到那一幕,他当即气冲冲的跳出来,毫不客气地制止了陆启明。 这件事在陆启明看来也好解决得很—— 若李沧波对剑诀“霜驻”领悟准确无误,那由他教导顾之扬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作为剑诀的创造者,陆启明深知“霜驻”中有些要点,即使是“老手”也有极大弄错的可能;万一李沧波错了,岂不是对顾之扬不益? 有的时候,越是合情合理的建议,听起来就越像挑衅。 李沧波因了年轻时的一些事,本就对陆家毫无好感,这下一听——直接脸色转阴,就准备直接用真功夫来说话了。虽然名额战期间限于规则只能动用小周天的修为,但李沧波自信已经足够。 陆启明就更没有异议了。左右这两日走路走得无聊,找个还算不错的剑修打一架也是好事。 ——这可把顾之扬急了个满头大汗。良师益友,又都是为他好,真真是劝哪个都不合适! 所以,原本此刻大打出手应该是陆启明与李沧波才对;但是事情又有了个绝妙的大转折。 仍旧是除了陆启明与龙安澜之外,大家都以为这些功法武诀都是神秘龙姑娘提供的,李沧波也不例外。 可能是被谁下了降头,李沧波忽然就顺口说了句“别说是你了,就算是那提供剑诀的龙安澜,也别想夸口教导我徒弟。又不是剑修,她懂个什么?” 结果好巧不巧,龙安澜她现在就在这个山谷,把李沧波这一席话听了个一字不漏! 如果说李沧波在中洲无所畏惧,那安澜公主就是在整个神域都无所畏惧;怎么可能忍得了? 李沧波那句话话音还没落,龙大公主就提着红缨枪上前实力告诉李沧波“她懂个什么”了…… 陆启明这个原本要忙一场的人,就这样再次闲了下来。 …… 只是一个小阵法,很快。 陆启明的手诀转换如行云流水,眨眼间便已完成。 蓦地,虚空中无形的灵气线阵似乎有一瞬间的整齐闪烁——同一时间,激战那边的噪音和战斗余波尽皆在众人耳畔消失,彻底被屏蔽在了阵法之外。 这个阵法对于此次名额战的医药系老师们非常实用,救治学生或者教授急救技巧时候总会需要这种安静的隔离环境。早在名额战开始之前,只要是懂些阵道的老师,都将这个阵法练了个纯熟。 而考虑到屏蔽对象的具体实力,陆启明还特地做了加强版。 现在清净了。 陆启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道:“之扬,咱们继续。” “喂我说!你这个臭小子!” ——可惜这阵法“恰好”是单向隔离;听了陆启明这句,李沧波顿时怒上加怒。 然而在阵法保护内的顾之扬只能看到自家玉树临风的师父的嘴不间断地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顾之扬想了想,道:“好。” 外面的李沧波悲愤:“我……” “看枪!”龙安澜冷喝道。 …… 第二十六章 古剑知昧 作为中洲闻名的大剑修,李沧波的战力毋庸置疑。要?看 ??书 剑出剑落,每招每式都宛若天成;那柄长剑实则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热情、精力、意志……将自身所拥有的一切都决然熔铸其中,才成就了如今毫无匠气却威势超绝的脱俗剑道。 这亦是每一位真正剑修的必经之路。 面对这样的对手,即使是神域中人也会暂时收敛骄傲,平等视之;尤其是念及,李沧波是在中洲这等修行资源匮乏之地,仍能有此成就——更当持以敬意。 然而,尊重并不代表服输。 同时使用小周天境界的修为,安澜公主可是奥义境的龙族化凡而来——比李沧波高出一个大境界还有余,又含怒出手,怎会容他战斗中分神? 女子双眉冷冷扬起,枪势尽出犹如龙啸,毫不客气地向着李沧波空门处直直轰去! 这赫然已是她在当前修为下的全力一击——雄浑内力呼啸而出,带起四周水元力疯狂集聚在她蓄力的右臂,刹那间竟几近凝聚成形,依稀可见是一狰狞龙首! 这等威势?! 李沧波心中警兆骤起—— 无数次杀机、绝境磨练出的敏锐感应令李沧波在第一时间放弃了对名额战规则的坚持——大周天高阶的强劲内力瞬间全力调集,他原本极高的速度再次呈几何倍地暴涨,整个人近乎瞬移地直接出现在了百米开外,目光锐利地紧紧盯住龙安澜。 她绝对不是小周天! 小周天怎么可能有不输于大周天的内力质量?小周天怎么可能有接近大周天的**速度?更重要的是——小周天怎么可能对他形成威压压制? 在这一枪之前,龙安澜一直用的普通人族小周天的极限标准与李沧波对招,当时李沧波已觉赞叹,怎会想得到她还能再强数倍? 只是对于龙族的身份,安澜公主自不可能对他多做解释。??? 她提枪而立,眼神毫无波动地与李沧波对视,冰冷道:“一百。” 李沧波一怔,无奈苦笑,这才想起——他是“一百分”。 …… 李沧波是为了徒弟才参加这场名额战的。不过作为大周天境的老师,总会特殊些,比如只他一人就划为一组,再比如胜过他一次就可以获得足足一百分。 当然,所谓的“胜过”,其实是指逼迫李沧波用出超过小周天的修为——就像龙安澜这样。 无独有偶,龙安澜也是为了一个人——陆启明——才会耐着性子在名额战中陪她口中的“中洲的人族小朋友们”打闹。虽然学生通常五人一组,但以安澜公主的骄傲,当然也是单人一组。 而她更不可能像普通学生一样慢吞吞地积累分数;对她而言最利索的赢分方式,就是专挑大周天境界的老师对打。 龙安澜紧随李沧波而来的原因就可想而知了——就算李沧波没有口不择言,两人这一场架也是绝对少不了的。 只不过既然李沧波多说了那样一句话,恐怕就不是“一场架”就能了结得了! 龙安澜枪尖向着李沧波遥遥一指,才向上一挑——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 李沧波失笑,多少年没遇见有人敢这样对他了?居然还是个美丽女子? 他嘴角勾起,颔首笑道:“有点意思。” 龙安澜讥讽地笑笑。 李沧波不以为意,兀自道:“我一直以来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与当年的风泠如姑娘打上一场。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而龙安澜早已很不耐烦,随手挽了一个枪花,冷喝道:“废话少说!” 说话同时,她已大步逼至李沧波近前,第二战说开始就开始。 …… 阵法以内。陆启明垂眸注视着手中的长剑。 这是一柄古剑,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六百年前的五国争战时代。它最初的主人是当世一代大儒郑晖之,如今则是诸葛恪的佩剑。 规矩,质朴,恒久,有力。 剑名“知昧”。名与势,正相契。 借剑并不是“一递一接”这般潦草敷衍的事,毋需有一个相互了解、认同的过程;尤其是对于“知昧”这样灵性蕴藏的古剑。陆启明正在做这样的事。 至此时,陆启明已经将剑诀适合顾之扬的用法、以及他自己惯用的方式先后讲了一遍。他微笑道:“你全力攻击,我用‘霜驻’。” 顾之扬闻言,重剑赤鸿竖于胸前,对陆启明郑重行了一个剑礼。 陆启明微一回礼,轻声道了一个“请”字。 顾之扬点头,定神,起手—— 剑出开山! 激昂剑意骤然腾空,如游龙直冲云霄。 “好!”陆启明情不自禁赞了句。 这绝不是客套。过去顾之扬的剑锐利有余而沉定不足,出剑时总是靠着股意气在支撑,远远谈不上稳定。这是他艰难经历带来的必然。 而今,别的暂且不提,仅从这第一剑来看——李沧波确实是位合格的师父。 顷刻间两人就疾速互换过了十数招。陆启明始终只守不攻;他在判断顾之扬剑道修行的准确程度。 “准备了。” 陆启明的目光平静而专注,“知昧”剑势一轻,气韵无声而起。 幽光落水堑,净色在霜枝。 究竟该如何形容这一剑—— 连天地都被夺去了颜色,仅余古剑沉静的光华刻印于心。 分明若有若无、不着重力,而整个山谷的空间却都陷入了绝对的凝滞——当然,这只是人们的臆想;唯因这一剑实在太清静、太无暇,让人动容又遗憾,恨不能使时间回溯重演千万次。 实则大多数人们都说不出这一剑真正的好,他们只能感觉到其中巨大的美感,以及对高深境界的下意识的敬服;而这已然够了——所闻所见皆修行,在场之人即使不求甚解,亦能受益匪浅。 旁人已是如此,顾之扬心中所受到的冲击之深更是无以言表—— 字“霜”。颜色雪白,是为世间纯净之物;却兼又携了晚秋肃杀与冰雪严寒,有萧瑟之意——如此有两解。 字“驻”。有忍耐、磨难之“驻”,又有坚韧、持恒之“驻”——如此又两解。 其中意境深沉、复杂难明至此,陆启明却能够将这一切尽数完美融入一剑!如非亲身所感,顾之扬决计无法相信世间有剑法竟能做到这等地步。 感激、尊敬、仰慕……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最终统统化为瞳孔深处炽烈的火焰;顾之扬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赤鸿剑柄。 这正是他热爱的剑道啊! …… 在霜驻剑起的那一瞬,李沧波已彻底沉默。 剑诀,自它的创造者手中用出的时候,是绝对不同的——那种灵动和鲜活感是那般强烈,令每一位剑修都无法忽视;就好像枝叶与根脉的生命关联。 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即使判断结果再荒谬,李沧波也不得不承认,剑诀“霜驻”的创造者,竟就是不远处那位平平淡淡的清秀少年。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天才到这等地步?李沧波只觉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一刻这般匪夷所思过。 “嘭”一声巨响! 正恍惚间,李沧波猛然感到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瞬时腾云驾雾地飞了出去! ——原来是龙安澜的一记鞭腿。 “二百。”她冷冷说罢,连一丝停顿也无,红缨长枪再度扬起。 李沧波脸上怒意一显,道:“面对如此剑法,你就算不愿虚心向学,至少也该停下来以示敬意。像这样对修行毫无尊敬之心——你还算什么修行者?” 龙安澜眉梢挑起,看了他半晌,然后道:“你真当我见得少么?他这式剑诀我看了不下百遍,那还会像你一样稀罕?” 李沧波神情顿时僵住,尴尬不已,“这……” “不过,”龙安澜淡淡一笑:“你这几句话在理,我喜欢。你人还算不错。” 李沧波一怔,认真道:“你也是。” …… 第二十七章 重塑剑道 昨夜下了场温顺的雨,地面并不泥泞,倒使这个上午多了清凉。? 人的心里也是清凉的。 “霜驻”碑刻;大周天;安澜公主;以及此时的剑法传授——这一切令小山谷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许许多多的人掩身于密林阴影之中,心思各异。 然而,说不清准确缘由,人们只要看着陆启明手中“知昧”古剑的痕迹,听着他闻言讲解的声音,心中就自然而然沉静下去,仿佛置身于清净妥帖的壁上石窟之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陆启明身上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从容,一种奇妙的感染力——总能让他身周的人暂时放下诸多杂念,变得诚恳、接纳。 就像此刻。即使不是剑修,人们也都无比专注地听着,不知时间流逝。直到一切告一段落,陆启明将“知昧”归鞘,他们才霍然如梦惊醒,终于回想起自己的本意来;只是这一次,他们望向碑刻剑诀的眼神更加炽热,人心浮动。 穆昀意的目光也若有所思地停驻在了石碑刻文之上。 “不行!”顾之扬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警惕地一步跨至碑前,挡住穆昀意的视线。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顾之扬认真想了一会儿,肃容道:“可能你说的对,‘不能带走就毁掉’是古战场的生存之道。但这个绝对不行,只要我在这里,就绝对不能看着这碑刻毁去。” 生存固然重要,但如若一个人没有值得坚持的底线、没有值得固守的信仰,那又与未启灵智的兽类何异? 顾之扬以为自己是一个剑修,如果只因区区一场比赛、只因不想让别人得到,就将篆刻着珍贵剑诀的石碑摧毁,那又如何配得上手中握着的长剑? 不愧为师徒;他与李沧波对某些事物的看法,真的如出一辙。 穆昀意微微一笑,道:“好。” 他回答地如此利落迅速,反倒教顾之扬? 宋平安难得插话道:“这石碑位置如此显眼,又已经过了两天还多,肯定已经有很多人读过。但是它到现在还完完整整地,肯定是大家都也舍不得将它毁掉。” 顾之扬点头:“正当是如此。” “诶哟我的小师弟小师妹们啊,你们也太天真了。”陆明月在一旁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笑道:“不过是院里那些老鸟们辨别出了这玩意儿的难度,故意让你们蹲这儿钻牛角尖、浪费时间的呗!这样一想,你们要真毁了这石碑,可不是个大善事儿嘛?” 宋平安一听,顿时脸色微红,有些尴尬,目光下意识向陆启明望去。 顾之扬却神色不变,淡淡道:“我只做我需要做的事,其他人自然各凭本事。” 听到这里,陆启明拊掌笑道:“这话在理。” 陆明月摸了摸鼻子,悻悻然道:“堂弟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陆启明但笑不语,与顾之扬相视一笑。 顾之扬面上仍看不出情绪,心中却如热潮涌动。 其实在顾之扬心里,早已不能将陆启明看作单纯的朋友。 陆启明就是他的老师。 来到中武之后,他已经明白以自己的能力,原本不可能在一年前就领悟剑意、步入剑道。陆启明才是顾之扬在剑道上的真正领路人。如果没有遇见陆启明,就算他能侥幸进入中武,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际遇。 感激的话顾之扬不懂如何说,但陆启明实在帮助了他太多太多。 换一个人可能会觉得,陆启明或许是看重他的潜力,准备将他收为己用或是招揽入陆家。但顾之扬却清楚,陆启明不是这种人,陆启明真的只是出于纯粹的惜才之心。 然而,正因为陆启明对他一无所求,他才更无以回报。 顾之扬长叹一声,郑重向陆启明行了一个师礼。 …… 世上最莫测之物莫过于“因果”二字, 它猜不得、循不得、求不得,却总能给人以他最应该得到的答案。 在顾之扬行礼的那个瞬间,陆启明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他心中蓦然诞生了无边无际的宽阔感,就像那日在高空俯瞰整片暮途山脉,又像宁静而永恒的世界。 这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他似乎是从顾之扬身上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力量。这种力量与修为、精神力皆不相关,却令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强。 在这种感觉出现的同时,他竟然“听”到了顾之扬的想法。与控制南临的那次完全不同,他“听”到的不是具体的记忆,而是顾之扬在这个瞬间感激、敬仰的心情。 不仅于此;最重要的是—— 陆启明沉默很久,忽然反手握紧剑柄,无声斩出一剑。 此式霜驻,取纯粹而坚决的剑道之心。 这正是他不久前教导顾之扬领悟到的,这是顾之扬的剑道。 他当年创造剑诀之时,只是为作“滞敌”之用,实战对敌时方能显出最大效果,单独使用时并不显威力。但无论哪种剑诀,一旦用上小周天高阶的内力,辅以凤族涅槃后的力量,都会于刹那间掀起浩大的声势—— 这方天地间的五行元力前所未有地沸腾起来,漩涡般汹涌汇聚于古剑剑身;他立于灵气海洋的中央,衣袂猎猎逐风。 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静,剑势却在瞬间完成了从极静到极动的转换—— 只见那道耀目剑光开天辟地劈斩而来,摧枯拉朽地冲破一切桎梏,肉眼可见的气浪带着剧烈的引爆声直直向四周压迫而去! 良久,剑意才在寂静中渐渐散去。 ——这是自陆启明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次全力驭剑而未受道伤反噬。 通过顾之扬的剑道。 …… “以师道重塑剑道?!” 惊怔半晌,龙安澜一句低呼脱口而出。 身为龙族公主毕竟见识非凡,在其他人尚处于震撼茫然之中时,她已经想清楚了事情的大概。 清风拂过枝叶;龙安澜眨眼间便已来到了陆启明身边,同时以龙族秘法将外人五感屏蔽在外。 她望着少年依旧平静的眼睛,轻声问:“是完全属于顾之扬的剑道,还是……也加上了你自己的剑道?” 陆启明道:“前者。” 龙安澜立即有些遗憾,叹道:“如果是这样,受的限制就太大了。” 在陆启明以内力驭剑的最初,她还以为是陆启明的剑道终于能用了;但旋即她就意识到,不然,陆启明虽然确实用了剑,可那剑道却是顾之扬的。 陆启明教导顾之扬剑法,顾之扬也真心敬陆启明为老师——在这种情况下,二人的剑道发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使得陆启明也能使用顾之扬的剑道。 可惜其他任何人的剑道都远远比不上陆启明自己的;这也是龙安澜遗憾的原因。 陆启明却笑着摇头,道:“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至少证明了一条重塑剑道的可行之路。” “也是,应该恭喜你。”龙安澜也笑了。 古往今来修行者众,有道伤的也绝不止陆启明一个。长久以来,人们一直在讨论使道伤痊愈的真正方法。 以“师道”完成“武道”的重塑,就是最有名的猜想之一。有关这种猜想的文章著作不计其数,但关键只有一点——功德之力。 只要出于善意教书育人,无论是一人之师、一家之师、一族之师乃至一国之师等等,都会拥有不同程度的功德之力。这种力量玄之又玄,被人们认为有修复道伤的可能。 想到这里,龙安澜不禁道:“你只教了顾之扬一人,便立刻证了这条路,还真是运气不错。” 陆启明点头,又道:“但刚刚的感觉,似乎与前人总结过的不太相符。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实例,我也好参考一二?” “哪有啊。他们说的头头是道,其实全是猜想,到现在连一个确切的证据都没有。”龙安澜对某些人嗤之以鼻,笑道:“反倒是你,恐怕还真是天下第一家了。与他们不符合才正常吧?” 陆启明微微皱眉,道:“可能吧。” 是否是“师道”他无法确定,但至少——绝对不是所谓“功德之力”。如果是“师道”,那么限制条件也必然极多;他隐约感觉到,很可能只有像顾之扬这样真心以他为师、也真心感恩的人,才能够让他得到这种有益于道伤痊愈的力量。 就像楚少秋,虽然陆启明也教过他许多,但二人的相处本质上仍然是互相学习的平等朋友关系。所以即便此前有那么多次,陆启明也没有遇见过类似今日的情况。 恰好龙安澜也提起了楚少秋。她道:“你现在这种情况,倒与少秋的剑道很有些相像。只不过他只停留在模仿别人剑诀剑意的层面,你居然直接就复制旁人剑道了。” “他曾说要‘阅尽天下剑法,自成一家’。可如果我要真像他这样,岂不是要‘教尽天下剑修’?”陆启明忍俊不禁,摇头道:“可怕的工作。” 龙安澜失笑:“你要能做‘剑道之天下师’,那可就太气派了。” 陆启明叹气道:“安澜还是不要再调侃我了。” “那就庆祝一下。”龙安澜说着,打个响指撤去了屏蔽的秘法。 陆启明摸摸下巴,笑问:“怎么庆祝?不然我请客?” “俗!”安澜公主板着脸道。 “那应该如何?”陆启明虚心求教。 龙安澜美眸炯炯有神,道:“以后如何庆祝我也不知道,但现在么——先跟我打一架再说!” “还真是你……”陆启明顿时哭笑不得,然后道:“好。” 龙安澜大喜,转头看见那边站着的李沧波,扬声道:“李沧波你也来!” 陆启明莞尔,凑近她压低声音道:“三百、五百还是一千啊?” 龙安澜瞪他一眼,自己却先笑了。 …… 第二十八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当女子念出的数字一次次变幻、最终到达“五百”时,人群已彻底沸腾了。? 勿要看安澜公主的分数仿佛获得轻易,那是因为李沧波大周天修行者的特殊地位。此刻围在这里看热闹的大多是新生——以“五百”之数,实则已然超过了在场所有学生队伍得分的总和。 陆明月的眼睛从老早就滴溜溜转着看,怎会没有注意到人群的气氛变化。他摸了把下巴,沉吟道:“大家学剑诀的学剑诀,比武切磋的切磋,都这么勤奋,咱们总不能光闲着看吧?” 周围几人瞧见他嘴角藏也藏不住的坏笑,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陆明月眨眨眼,压低声音笑:“这个提前说了可就不灵了。” 他用余光偷偷观察着“老对头”赵公明和诸葛恪,心底嘀咕道:“虽然是医药系,但光从衣服上看不出来嘛……这可就好玩了。”尤其陆启明教顾之扬的可是剑诀而非医术,年轻人们先入为主,哪里会想得到这三位竟是医药系的老师? 陆明月再往另一边望过去一眼——那里,陆启明正与龙安澜、李沧波热闹着,应该无暇顾及这边,当下心思稍定。在几道茫然的目光中,只见陆明月脚步一挪,转眼间便窜进密林、混入了喧闹的新生人群之中。? ? 他嘿嘿低笑了声,胸中憋足一大口气,中气十足暴喝道:“五百分啊!” “知道这是谁吧——李沧波李老师啊!打一次就是一百,你们看才多长时间人家姑娘都刷到五百了! “大周天怎么了,规则只允许小周天的力量,趁人多怕个什么?还有这三人,每个水平都不差,你们看那位面嫩的简直比李老师还强——这么多分,咱大伙儿平分都值了!” 最初还只有陆明月一个闷着头煽动,结果效果好得连陆明月自己都没想——还没几句,乱喊乱叫声就此起彼伏地出来了,简直比故意夸张了的陆明月还激动—— “就是就是!还等什么?!别让他们跑了!” “没错,大家一起动手!” “快!赶快!” 就这样,丛林中围观的小年轻们再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轰然蜂拥而上,一时间兵器乱飞,攻击手段花样翻新。 …… 出了这么大热闹,哪里还有可能正常切磋? 陆启明三人只能停下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数十个激昂澎湃的新生向他们狂奔而来;当然,诸葛恪与赵公明那边也有一群。 龙安澜望了陆启明一眼,其中含义正是“你要不要揭露陆明月?”。?? ?壹看书 陆启明一笑,忽扬声道:“师兄,这里!”说罢,他轻一挥手,将古剑知昧送还给了诸葛恪。 诸葛恪抬手稳稳接住,朝陆启明微一颔首,越出一步坚定地挡在赵公明前面,沉声道:“赵博士您先走。” “我不!” 一道更坚定的大喝。 “你们以为老夫干嘛要参加这次名额战?!” 在人们呆滞的目光中,赵老先生使劲儿把诸葛恪推开,仰天长笑三声:“老夫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他胳膊往后一甩,就从身后拔出了一柄粗旷无比的巨大砍刀来! 这一幕直叫陆启明与诸葛恪都看怔了。他们师兄弟万万没有想到,被赵公明包裹得严严实实、背了一路都不让人看的——居然是这样一件东西?! 赵老先生砰地把大砍刀砍在地上,一路狂奔,刀身斜斜拖拉出漫天灰土,一边大声道:“老夫那年轻时候可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看刀!” 喊话间,他早已飞越了目瞪口呆的诸葛恪,还没与人相遇就开始一阵狂乱挥舞,长长的白胡子迎风挂在脸上,整个人锐不可当! “看刀看刀!” 陆启明:“……”他想了想,有些迟疑道:“赵——” “——看刀!” 赵公明兴奋地红光满面,状若疯魔地喝道:“谁敢挡我!” 他面前的学生们顿时抹着一脸唾沫星子,节节败退。 “来的好!”赵公明哈哈大笑,继续向前冲。 陆启明眉角跳了跳,余光又恰好看见龙安澜正一脸好奇加费解地观察人族的模样。他忍不住抬手按太阳穴。 李沧波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解释道:“其实……赵老博士是武修出身,四十多岁时候才改修医道。” “这样啊……”陆启明缓缓点着头。 他们聊着,时刻注意着赵公明那边的情况,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周围乱七八糟的学生。 李沧波四处望望,喟叹道:“你们继续,我就先走了。” 龙安澜挑眉看向他。 李沧波没好气道:“要不是我自己没准备走,你真以为能刷到五百?你也就罢了,要今天再栽到这群小鬼手里,我可丢不起那人。” 龙安澜轻哼一声,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看向另一个方向;不仅是她,陆启明与李沧波也一同看向那边,神情似笑非笑。 ——人群中挤出一个油光发亮的光头;罪魁祸首陆明月来了! 他嘿嘿赔笑着,用口型对李沧波说:“李老师,这儿人多,我给您开路!” 李沧波顿时翻了个大白眼,无语道:“你这小子,乍看长得一根筋,怎么内里贼坏成这样?” 陆明月过来帮忙可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李沧波是在场老师中唯一一个真的分值高的。李沧波跑了,就相当于无穷多个“一百分”跑了,剩下的加到一起才只有三分。尤其是根本不可能战胜的陆启明——就算真的大伙儿齐心协力千辛万苦赢了他,也仍是一分…… 陆明月憨笑道:“历练无价嘛!” 听到这句,连陆启明与龙安澜也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 不过李沧波也是那种“修行之外,力气能省则省”的人,也就任由陆明月在前开路、“将功赎罪”了。 …… 因了陆明月的小插曲,陆启明稍有片刻没有去注意赵公明那边儿;结果没有想到,只这“片刻”功夫,就迅速出了岔子—— “啊!” 赵老先生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山谷。 陆启明猛然回头,见赵公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倒在地上哎哎哟哟,手里依旧紧握着他的大砍刀。周围一圈学生却已经退出老远,皆一脸无辜。 “怎么回事?”陆启明冷声问道。 他身影瞬间出现在赵公明身旁,俯身把脉。这一把却又是一怔——没什么事儿啊! 这时赵老先生才继续道:“唉我的腰啊!一不小心给扭了!” 陆启明:“你……” “就是啊老师,我们都没碰他,真不怨我们。”学生委屈道。 赵公明扶着腰哎哟道:“也不怨老夫!” 陆启明默然四顾,半晌一声长叹。 …… 第二十九章 观星台密谈 天色近黄昏。?? 陆启明三人怡然坐于山间一处高地观景。远方夕阳辉映金红云层;飞鸟归林。 自从那日小山谷的混战之后,他们三人可算成了这次名额战中最大的闲人。 还是要怪陆明月的言语误导,使得当时在场那些没经验的新生们都以为自己遇见了“肥羊”,加之人多胆壮,纷纷手段尽出,其中绝不乏有许多一次性的昂贵攻击方式,就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多抢些分来平摊。 李沧波很早时候就离开了,无人能奈何;而另三人虽没跑,人们也确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攻破了除陆启明外的另两位老师,结果…… 结果,他们居然是医药系的?! 医药系老师们可都只有一分。武院既不支持攻击治疗者,那么不给他们差评就够实在了,战斗加分更是想都别想。近百个人来分区区“两分”——难道还能算每人零点零几分?! 可是,当损失惨重、满脸崩溃的新生们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找最初搅事的罪魁祸首时,陆明月他们早已不知翻越了几座山头了,又哪里还找得到? 此后,亲历此事的新生们逢人就大倒苦水,根本用不着多久,这件事就在参加的全体师生间传了个遍。而传言又很少能尊重事实的,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陆启明三人已经赫然成为了“冒充武修老师故意调戏学生”的恶劣治疗者。这几天里学生们见了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连找他们评审医道的都没有了。 就这样,陆启明三人在哭笑不得之余,也得以游山玩水地逛到了最后一天。 再不久——待远空红日与地平线相齐的时候,这场延续了七日的古战场名额选拔也就结束了。 …… 下方竹林中走出一个清隽颀长的身影,抬头直直望着这边。? 要看 书 是青衣。 他向陆启明无声颔首,又转身走入竹林,身形看不清晰。 青衣怎么也在这里?陆启明微一挑眉,起身微笑道:“赵老先生,师兄,我过去看看。” “那个年轻人是……苏教授的弟子吧?”赵公明一拍脑门想了起来,笑道:“你去吧,我跟小恪就坐这儿继续歇着等你。” 陆启明点头,提气轻身纵下山崖,也不见他在何处借力,整个人就像是被清风直接送到了竹林间一样。 他站定时,正见青衣在竹林斑驳的阴影中望着自己,目光平静而幽深。 陆启明微觉有异,“青衣?” 过了很久,青衣才道:“我代宇文邀请你来。她只是想与你说些话,没有恶意。” “宇文姑娘也在吗?”陆启明左右看看,微笑问:“什么时候?” 青衣道:“现在,这里。” 他说完这四个字的刹那,陆启明周围的环境霍然大变—— 竹林与青衣如幻境一般迅速淡去,取而代之是无边无际的暗蓝夜幕,星辰罗列闪耀如江海,更远方是绵延冰寒的雪山。他正站在一座巨大而沧古的观星台之上。 这本该更像幻境的,但陆启明知道这里不是。这居然是另一个空间,比外界更稳定的空间。 一切景物都蒙着一层极浅的金色光华。这令陆启明很快联想到了黄金树秘境。二者是同源的,都处处体现了万物规则,区别仅在多少。 陆启明望向对面的女孩。她穿着一身郑重华美的长裙,式样繁复而古老,好像随时准备参加一场盛大的晚宴。 但陆启明却无法过多注意她不合时宜的打扮。 无论见多少次他都觉得,这女孩实在生得太过美丽;尽管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看她普通无奇。 ?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陆启明隐约觉得,她似乎比从前看上去稍稍年长了些。 想到这里,陆启明微笑开口:“宇文姑娘,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陆公子。”宇文暄回答道。 这句话一出,陆启明不禁有些奇怪——这不像她的说话风格吧? 果然宇文暄接着道:“其实我经常见你的。但人们相互问好都这样说。” 陆启明讶然道:“宇文姑娘难道是在学习?” 宇文暄道:“是的。我来这里之后,发现自己的交流方式与你们不同,所以请青衣教我。” 青衣? 陆启明哑然失笑。青衣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最不擅长与人交流的了,这小姑娘还真是找了个好老师。不过若换种思路,也许青衣反而挺合适宇文暄之前的状态。 宇文暄抬手指向四周,解释道:“我听说你们会请重要的人到家里做客。我不知道这里算不算‘家’,但确实是我自诞生之后一直居住的地方。只是青衣说你或许不愿意直接去到我们那里,所以我就用我的世界来代替。外观是一样的。” 陆启明再次看了一遍这座空旷寂静的观星台,没有问别的,只微笑道:“十分感谢这个邀请,姑娘的家很漂亮。” 宇文暄道:“我有时候也这样觉得。” 她的神情从来没有哪怕丝毫的变化,像完美的雕塑。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语速比平时稍快,才算有了些情绪表达。 这时她忽然一拂袖,观星台上盛聚的星光汇成了凝实的桌椅。她道:“请坐。这一步我漏掉了。” 陆启明莞尔,拉开椅子依言坐下,“我听青衣说,姑娘有事找我?” 宇文暄点头道:“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术修的问题,第二件事是请你不要这样防备我。”稍作停顿,她又道:“青衣告诉我,我最好先说第二件事,你赞同吗?” 陆启明一笑,如实道:“赞同。” 宇文暄似乎此前已经想好了说什么,立刻接道:“你可以问我问题,我会回答我可以告诉你的。” 这样的交流方式倒也直白方便。陆启明思忖片刻,道:“现请问姑娘是否确实是灵盟一方的阵营?如果是,那姑娘又是怎样的身份?” 宇文暄道:“我在灵盟中地位很高,但是身份有很多。我可以告诉你其中两种,‘象征’和‘沟通者’。” 陆启明皱眉,问:“姑娘能否再具体些?‘象征’是类似于某种图腾的意思吗?‘沟通’是与谁沟通?” 宇文暄沉默片刻,摇头道:“我还没有学会用‘比喻’交流,‘象征’就是‘象征’,不是‘图腾’,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沟通’是与我的父亲。” “令尊?” 宇文暄道:“我们请求渡世者帮忙解救的就是我的父亲。” 听到这个回答,饶是陆启明也不禁吃了一惊。若真是这样,就算灵盟其他人对渡世者目的不纯,这女孩却是决计不会了。且知道了这一点,“象征”二字也就不难解释了。 但仍有疑惑之处。陆启明继续问道:“听闻令尊的事情发生于九万年以前,但姑娘实在很年轻。” 宇文暄道:“我诞生于你到来的一百年前,但是我的父亲在十万年前就想要创造我了,只是没有成功。父亲被封印之后,我反而有了诞生的条件,但封印又一直阻止着父亲的力量。” 陆启明不动声色听着,暗暗心惊。这父女显然不是平常的生命形式,更不是普通的亲子关系,二者力量似乎此消彼长,牵扯着天地间某种重大规则的平衡。很多地方她说的过于简略,陆启明无法确认自己的猜测,只能将她的话牢牢记住。 紧接着,女孩却又说到了一个陆启明熟悉至极的名字。 “我很仰慕你的上一代渡世者韩乾山前辈。”宇文暄此时的语速又慢了起来,大概是在表达心中的郑重。她缓缓道:“如果没有他,我就不能诞生。他对我很好。用人族的意义,他也同样是我的父亲。” 陆启明压抑住仔细询问韩乾山诸事的心情,回神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宇文暄口中被封印的“父亲”此前因为封印对力量的限制,所以不能“创造”宇文暄。但是八代韩乾山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显然可以理解为——那个“封印”已经处于半解开的状态了。 陆启明继续问:“姑娘在灵盟既有如此地位,为什么龙族安澜公主曾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姑娘?姑娘难道并非宇文家族的成员吗?” 宇文暄淡淡道:“她不够资格知道我。至于宇文家族,我借助宇文家族的一位女修行者的身体出生,她曾暗中为我取过的名字是‘宇文暄’,她在心里也总是这样称呼我。而我的父亲并没有说过我的名字,母亲九万年前就消逝了,所以我就叫‘宇文暄’吧。” 陆启明一时沉默,但见女孩并不知应该有难过之意,也无法说道歉的话。 宇文暄道:“还有吗?” 陆启明心中叹了口气,微笑道:“承渊,另一个九代,我可以知道他吗?” 这次却轮到宇文暄沉默了。陆启明也不着急,静坐等着。 很久,宇文暄才再次开口。她问:“你是见过他,还是只是听说过?” 陆启明道:“听说。” “你如果亲眼见过他,就不会再向我主动提起他。”宇文暄忽道。 陆启明蹙眉,道:“姑娘此言何意?” 宇文暄又停顿很久,缓缓道:“我很想与你细说,但我曾对承渊做过承诺,所以我不能。我只能说说父亲与我对你们的一些感觉。 “父亲说你与承渊曾经是同一人,他相信你们绝对有破解封印的能力。 “在我的感知中,你与承渊确实很像,但本质完全不同。我与你更像,所以我心中很亲近你。 “我畏惧承渊。” …… 第三十章 从师于世间 星河浩瀚,仰望则心生永恒之感。??? ? ? 这是一个只存在两人的世界。地旷山空,极尽目力也望不见尽头。唯有晚风习习绕绕,才使得此时此景不至于寂静太过。 幽烁星光凝聚的桌椅美得引人入梦,而清凉的触感又一丝丝沁入身体,令人清醒。 陆启明沉思良久,轻声道:“看来,宇文姑娘的这些话,等到我亲眼见到承渊,自然就会明白了。” 宇文暄颔首道:“正是如此。我正是这个意思。” “不过,我认为姑娘的判断是正确的。”陆启明话锋一转,道:“无论是现在,还是更早的五百年,都只有这一个我而已。承渊究竟何人,当与我无关。” “五百年……”宇文暄重复了这个词,反问道:“那五百年再以前呢?” 陆启明微怔,旋即失笑道:“一个前世已经够多了,更久远的事即使追溯了又有何意义?再者,我自己尚且不知,姑娘与我有两个时空之隔,莫非反而比我清楚吗?” 女孩没有回答,只定定地注视了他很久,然后清晰道:“红莲业火,我想你没有忘记。” 陆启明缓缓收起笑意,似准备说些什么,却还是沉默。 “天道最是公允,功则赏,罪则罚。”她道。 她说这句话时显得极为神圣肃穆,让陆启明心中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但这种气氛瞬间便消失不见。 女孩继续道:“我们确实没有能力追溯更久远的事,但是你身上无边的业力不会出错。能造多大的罪孽,也证明了多大的力量。这是你我皆知的事实。如果说过去的你庸碌无奇,你自己相信吗?” 陆启明安静听着,神情却平常。他淡然笑道:“既然姑娘也说了,你我都没有追溯旧事的能力,那么无论五百年前、五千年或者五万年前到底发生过何等大事,又与现在有何相碍?” 宇文暄道:“我们不能,但承渊能。 ?” 陆启明却兴致寥寥。他摇头笑道:“时过境迁,知之何益?最多只算是听了一段旁人的故事而已。” 宇文暄不解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与承渊的关系?你们的因果渊源?” 陆启明不再多说,只笑道:“莫非你们找的每一代渡世者,身世过往都这般值得深究吗?” “当然不是。这次实是意料之外,我们甚至怀疑……”说到这里,女孩忽然停下来,观察了很久陆启明的神情,方才恍然道:“是我没有及时理解你,原来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又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摇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连我都很想要知道的事,为何你这个当局者反而丝毫不感兴趣。” 陆启明微笑不语。 他对太过陈旧的“过去”确实不甚在意,但却需要知道宇文暄他们对此感兴趣的原因——这些人目的性极强,绝不可能是感性原因,所以那些“前尘旧事”必然与他们利益相关。同时,陆启明连见都未曾见过那个封印,宇文暄的父亲凭何认定他和承渊“绝对有破解封印的能力”? 听到此时,虽然宇文暄好像并没有说什么,但陆启明已能将答案限定在两个方向——其一,宇文暄的父亲认为或误认为陆启明、承渊是他的“旧人”转世;其二,作为破解封印的某种“材料”。 目前来看,事实显然偏近于第一种。只是第一种也未必是好事。但目前信息不足,臆测过度反倒不好。出于谨慎,陆启明没有继续推想下去。 “这样很好。”宇文暄并不知道他已经总结了这么多,她只道,“我原本正想警示你不要完全相信承渊所说的话。? ?现在我知你无须我提醒了。” “听姑娘的意思……承渊似有欺骗我的可能?”陆启明微一皱眉,笑道:“承渊的修为如果更高于姑娘一筹,又有何说谎的必要?” “修为?”女孩摇头,认真道:“我畏惧的是他本身,与修为无关。对于我们来说,修为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陆启明不动声色地听着,仔细分析着她话中的含义。看来单论修为,承渊不如、甚至远远不如她。但就像宇文暄所说的,他们对于力量的评判很可能另有一套标准。 若是从前,陆启明或许无法理解修为以外仍有其他力量存在。而如今他回想着自己改变空间强度的能力,想着自己对南临的控制……难道宇文暄所指的就是这种东西? 女孩继续道:“至于我说‘承渊不可全信’,并非是指欺骗。除了真正而唯一的神,没有谁能够绝对正确,承渊并非知悉一切——虽然他自己这样以为。”顿了顿,她缓缓道:“我只希望你们相见之时,你勿要无条件相信他。” 这种荒谬的事怎么可能发生?陆启明眉峰微挑,但想来宇文暄的回答一定还是“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便不再问。 除开个别莫名其妙的话,宇文暄提及承渊时的措辞方式倒值得思索一二。可以看出她与承渊交流次数不少,但明显关系并不亲近,相互提防甚深。这样一来,陆启明心中的一部分疑虑,倒可以解释了。 “有朝一日,当你……” 宇文暄这次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下。陆启明望向她的眼睛,续道:“当我如何?” 她出现了罕见的犹豫不决,又道:“算了。等到那一天,我再来找你。现在多说无益。” 陆启明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他有一个优点——对有些事情不深究,不好奇,也真的不在意。于是他转而笑道:“不如姑娘与我讲一讲术修这‘第一件事’?“ “也好。”宇文暄颔首,道:“我知道你与张大延考虑的方向,你们想要寻找更高等级的能量。” 陆启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皱眉道:“不对吗?” “对也不对。”宇文暄道,“你看这个。” 说着,她轻轻一点眉心,观星台上盛接的辉光在同一时间漾起纱幕般的波纹,星光月华集萃,瞬间凝聚为一颗暗金光芒流转的明珠——这是无限接近于本源能量的纯净精神力,甚至已经呈现“天地规则”具化时才会显露的奇异景象。 宇文暄道:“这已经是我们所在位面中、有助于普通修者精神力提升的最高等的能量。你不妨吸收它试试。” 随着她的声音,暗金明珠缓缓飘至陆启明面前。 陆启明将其收入掌心,微惊:“这可是用姑娘自身修为凝炼成的?” “不错,”宇文暄点头,道:“这其中的能量足以令一个未曾修行过的凡人一步踏入奥义境,但对你依旧毫无用处。你一试便知。” “我信姑娘便是,何苦如此?”陆启明苦笑,同时将暗金明珠递还向她。 珠子中蕴含了奥义境的能量,但若是想要炼制这样一枚珠子,炼制者却要永久失去成以数倍的修为,所以太不值得。一般只有在一些大术修离世之前,才会将毕生修为凝聚为传承宝珠,作为留给心爱后辈的遗赠。 但今天是什么情况?不过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实验而已,哪至于此? 宇文暄摆手不接,解释道:“我早已说过,修为等级无关紧要。它对我而言是很表面的东西。修为等级的高低与我的实力无关,它只是我在真正修行中附加而来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陆启明沉吟不语。 “非但是我,对你也是无用的。”宇文暄道。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怎么说?” 宇文暄道:“我们的修行与他们不同,我们修的是万物规则、世界秩序,从师于整个天地。一个人之于天地是何等渺小,而人的修为又仅仅是他的一小部分,何须在意?” 陆启明反问道:“姑娘所说的,难道不正是人们一直以来遵守的修行之道吗?” “怎会一样?”宇文暄摇头。她依旧是同样的神情,却莫名显得冷酷。 她道:“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自以为自己做到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成功的可能。但我们却是在实际去做,这本就是独属于我们的修行。” “或许吧。”陆启明笑笑,道:“如果我真的是姑娘所说的‘我们’之一,那具体应该如何去做呢?” “我们之间也有诸多不同,所以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开始之前,你至少应该保证神魂圆融归一。” “圆融归一?”陆启明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你无法感受到自己真正力量的存在,正是因为你的意识与‘本我’现在处于隔离的状态。你若不能打破这种隔离,修行就永远不可能有进展。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状态,所以具体如何做我也不清楚。你可以用术修的方法试试。” 陆启明默然良久,忽然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听这说法,怎么没完没了了。” 宇文暄问道:“什么没完没了?” 陆启明笑道:“我还在家族时,你们努力让我想起前世的事。结果现在成功了,却需要继续‘深究’。如果下次要我回想一万年前、十万年前或者一百万年前,那可该如何是好?” 宇文暄看他片刻,认真道:“应该没有那么久。但你为什么要笑?” 陆启明眨了眨眼,颔首:“宇文姑娘,我会尽人事听天命的。说起来,你也要一同进入古战场吗?” 他觉得,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 …… 第三十一章 纳凉小聚 盛夏八月,莲叶接天。? 越过芙蓉秀致颜色,依稀见得一角木舟;舟中童子采莲蓬。 “天河斜搁,人家咬菱角。” “天河阑环,人家吃新米饭。” 孩童歌声活泼清澈,不沾世情;而世上偏偏有许多人端坐席间高谈阔论,却未必及得上这些句童谣道理清明。 陆启明收回目光,重将竹帘放下,微笑望向对面那人:“少秋讲的不错,这里果真是个好去处。” 此间名字随性,为“纳凉”二字;在神域,却已不在道院了,而是稍向北些的一座小城,盛泽。 “纳凉”原本是楚少秋一位友人自家的招待之所,只偶尔邀知己前来小聚。然酒香不惧巷深,慕名来往者越来越多,又是通过好友联系,难以拒绝。而来者又总是留下贵重赠礼,反不如明着标价更好。这般久之,此处只好成为一家正经经营的茶酒苑了。 只是说“正经经营”也是相比较而言。耐不过此间主人漫不经心的性子,这纳凉仍闲散得很,是否开门从来都是看心情。 楚少秋笑道:“早就想带二位过来赏玩,只是这家时间实在难逢。” 安澜公主冷哼一声,道:“我们两个给你当陪练了这么久,临到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才知道请客,居然也好意思说。? ?? ? ” 楚少秋只好苦笑着连说“冤枉”。 转眼间时节已至八月,距离古战场开启时日仅余月余,又兼有与秦悦风的云汐节之约。算算车程,近两日已是时候动身了。这次陆启明与龙安澜过来神域,是小聚亦小别。 陆启明看着两人调侃,莞尔道:“虽说是道别,但我们这趟来回至多也不过三个月罢了,很快就又能见到。” 楚少秋点头笑说:“也是。”于他们这境界的修行者而言,三个月不过是闭一次小关而已。 而听到陆启明这句,龙安澜却忽然沉默,怔怔望向窗外。 竹帘编织地精巧,挂下来时,虽外人目光不能至屋里,而屋里人却仍是能依稀望见青翠山水的。 陆启明轻声问:“安澜?” 女子许久才回神,微微一笑:“古战场之后,我可就直接回族了。” 陆启明与楚少秋对视一眼,点头不语。 三人相处数月,陆启明又未曾隐瞒,所以楚少秋也已知道龙安澜当初过来中洲的目的。如今目的早已达成,她身为龙族公主,想来自不可能真的长久在中洲停留。 外面有人轻扣门扉;楚少秋轻笑道:“这是来了。” 有三个着淡青色衣裙的清秀侍女手捧竹木托盘鱼贯而入,行走动作间皆无声响。她们低头行了一礼,再轻轻将一白瓷长方盘连同杯器分别摆放于席间三人面前。 与他们最近的侍女浅笑道:“请,晨露酒。”旋即行礼而退。 白瓷长方盘上并列三支琉璃器。左为置冰饮杯,右为一盅碧绿清澈的“晨露酒”,中央那杯则只为取景——以微型巧石共景竹作“山水景”,其间白茫雾气缥缈萦绕,仿佛是将一座仙山收纳入了这琉璃盏中。 “请。”说着,楚少秋先提起自己的那盅,轻缓倒入左侧冰杯之中。 龙安澜依样倒了杯给自己,摇头道:“你们人族,连吃喝都这般麻烦。” “少秋今日不戒酒……嗯?”陆启明的打趣却说了只一半。他微微摇晃着冰凉杯盏,笑道:“原来是茶。” “正是。”楚少秋笑着解释道:“之所以以‘晨露酒’命名,是因为水源取自一支名为‘桑落’的泉水,泉水灵气蕴集,凡人饮之便醉如饮酒。同时‘桑落’又本为一种酒名,所以这‘晨露茶’就取巧作‘晨露酒’了。” 陆启明点头,龙安澜却情不自禁在继续摇着头感慨“你们人族”了。相视间皆是忍不住的笑意。 楚少秋稍品了口茶便放下杯盏,轻声道:“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两个月,启明你可有进展?” 这问题若是出自楚少秋之口,问的则就是剑道了。 自中洲武院关于古战场准入的名额选定告一段落以后,已又经过了两个月。对未入选的学生们而言,自然恢复平常日课;至于被武院认可有进入古战场历练能力的那一小部分,武院则另有特训安排——正是刚过去的那两个月了。 原本陆启明可以闲着,但自从通过教导顾之扬剑诀“霜驻”之后,他已初步证了“经师道重塑剑道”的可能。名额战之后,陆启明自请加入了特训讲师的名单;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以医道老师的身份,而是教习剑道,以此进一步验证这条道路的可行性。 如今两月已满,不知成果如何? “目前来看,倒比之前想得容易些。”陆启明颔首,道:“在之前的推测中,得到他人的剑道反馈恐怕条件苛刻,难以广泛实现。但在实践之后,只要是剑修,倒十中有七能成功。” “本该如此。”楚少秋毫不吃惊,道:“以你的剑道高度,指导中洲的剑修岂不是太轻松了?他们倾佩敬仰才是正常。” 龙安澜则道:“那你如今能用多少人的剑道了?” “接近二十吧。”陆启明没有细算,摇头道:“不过实话说,他们的剑道仍然比较基础。如果是在实战中对敌的话,我不会用那些。” “中洲毕竟层次太低,对你的帮助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楚少秋叹气。 龙安澜挑眉看他,道:“说起来,启明教你最多,他怎么还是不能用你的剑道?” 说起这个楚少秋就尴尬。他郁闷道:“我也不知道啊!”他自然也是真心佩服陆启明,二人也是亦师亦友;可偏偏…… 陆启明失笑,道:“这我不早就说了,只会有两种原因——要不然是修为所限,要不然是少秋自身剑道‘集众家所长’的特殊性。” 龙安澜:“哼!” 楚少秋苦笑。 “话说回来,勿说我了,世上有几个剑修的剑道能及得上启明?”楚少秋又道:“所以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这条路究竟是重修一条新的剑道,还是对恢复原本的有助益?” 陆启明道:“目前尚看不出来。也许只能未来找机会在神域试试了。” “我觉得也是。”楚少秋点头赞同,认真道:“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说一声。” “不与你客气便是。”陆启明微微一笑,转而问:“少秋,我听说你准备进入黄金树?” …… 第三十二章 永寂台(一) 第三十二章永寂台(一) 茶汤沉静如镜,倒映出悬顶上挂着的竹织灯笼。??? ? 晨露酒质地澄莹,茶香与雪色云烟萦绕杯间,看着教人心里清净。楚少秋抬指拈起杯沿,将茶盏缓缓旋入掌心。他感受着指尖的冰凉,沉吟道:“启明,你是想提醒我‘秘境意志’一事吗?” 陆启明颔首道:“你只要还记得就好。” 上次他离开秘境之前,以“天道残式”一剑断天梯。虽解了血榜危局,却因此惊动了秘境中的神秘意志。他在秘境中能自由驭使红莲业火的规则,甚至被秘境定为血榜榜首,但生死仍在那神秘意志一念之间,足见其可怕威能。 陆启明从前简略讲过此事。如今既已知道楚少秋即将进入黄金树秘境,作为朋友,自不能不再次提醒他保持警惕。 楚少秋道:“我曾与父母提及此事,也才知道他们这些年不再进入秘境修行,竟也是同样的原因。” “哦?”陆启明挑眉,问:“原来已经出过类似的事了吗?” “不,他们只是隐约有些感觉。”楚少秋摇头,道:“他们说归元境以下的修行者原本没有能力引得那个意志的‘注视’。启明你实在是特例。” “或许吧。”陆启明叹气道:“总之如无意外,我是不会再进黄金树了。” 楚少秋自我调侃道:“我若是能做到像你那时一样的轰动效果,哪还用得着再去秘境修炼?” “你勿要不当一回事。”龙安澜冷冷瞥他一眼,严肃道:“当时我也在场。虽离得很远,那种感觉我却永远不可能忘记。我自然没本事引出那么大动静,但是只要不是别无选择,我也不会再进去。” 陆启明见楚少秋有些尴尬,笑道:“我猜少秋倒也非不重视,而是已经打定主意‘只感悟规则、不出手对敌’——是也不是?” 楚少秋讶然:“还真是!启明说的丝毫不差!” 陆启明想了想,道:“这样,倒还好。” “其实我也是不得已。”楚少秋微微苦笑,解释道:“你们都知道我一直压制修为,就是想在大周天时候将水系规则领悟圆满,直接越过小奥义这道坎儿。” 陆启明笑道:“你也确实接近成功了。” “对啊,‘接近’。”楚少秋摇头一叹,“只可惜差了的这一点,却实在不是好过的。我能感觉到,只要我再稍稍尝试继续领悟规则,就无法继续保持周天境的修为了。能让我顺利完成这件事的地方,也只有秘境了。” 龙安澜眉峰一挑,道:“听你这语气,竟然是没差多少了么?进展够快。要?看 ??书 ” “还不是因为启明?”楚少秋微笑:“剑道上的进益也帮了我水规则感悟的忙,否则我离这一天恐怕至少还要两三年。” 陆启明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小心便是。” 楚少秋正色道:“一定。”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我这次准备到中洲对应的秘境区域,毕竟如果仅仅水规则的话,中洲与神域并无区别。” “中洲吗?”陆启明沉吟片刻,忽想起另一件事。 “莫非有其他不妥吗?”楚少秋问道。龙安澜也望向了他。 陆启明摇头笑道:“没有,我是在笑自己——方才还建议你最好不要进秘境,这会儿我自己却有一个‘麻烦’要拜托你帮忙了。” 楚少秋不假思索道:“当然没问题。” 陆启明失笑:“你还没问是什么呢……帮我从秘境带个人出来,名叫‘盛景泰’。” 说着,他指尖一抬,以术诀凌空幻化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形貌来。“中洲盛国境内,琼州内海。那附近有座王府。他应该就在那里。” “好。”楚少秋点了点头,好奇道:“听你的形容,难道这盛景泰竟也是中洲人?他进去的时候何等修为?中洲也有奥义境的修行者吗?” 陆启明莞尔:“哪有那么高。他不过是个小周天罢了。” “小周天?!”楚少秋与龙安澜异口同声。普通小周天在秘境中也能活着? 龙安澜想起小笛子,猜测道:“莫非他也是你弟子?” “这关系可就有些复杂了。”陆启明笑,道:“刚进秘境的时候,他可是准备杀我呢。” “啊?!”楚少秋与龙安澜这下可更吃惊了。 楚少秋不由笑道:“听你这一说,我可真是对这位‘勇士’起好奇心了,真要亲眼见识见识不可。” “我说的是‘最初’,后来就大不一样了。”陆启明三言两用解释了秘境中盛景泰前后态度截然相反的变化过程,以及盛景泰能以小周天修为在秘境中生存的原因。 陆启明轻笑道:“他既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领悟我曾经宗门的心法,也算缘分。” 楚少秋摇头笑道:“这种‘结缘’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好,我离开秘境前一定找到他把他带出来。你尽管放心。” …… 说话间,菜肴已渐渐上着。 单论烹饪手法之复杂、食材之贵重,这里未必及得上神域其他知名酒家;但胜在雅致清舒,怡情悦性。 席间菜品多为应季时蔬,察觉不到香料刻意烹调的造作,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食材原本的天真滋味,令人品之唇齿生香。 每一菜式选取的器皿亦别出心裁,如这道“水客”是以流水纹桐木圆盘配雪白菱角,或者金铜散华盘盛接灵莲花片作一道“芙蓉玉绽”,又如以青花纹四方皿与寒天红豆再配“相思美人羹”之名…… 一品一景如是,不胜枚举。 这次主菜交替间有一小盏冰镇青梅酒,饮之沁脾,既清口亦小憩。席间三人随心漫谈着。 “看我,险些忘了。”楚少秋一拍额头,取出一枚纳戒递给陆启明。 “这是?” “我能找到的有关大冶古国的全部史料就在这里了,后面还有近期新添的遗迹探索信息,目前应该算比较全的。”楚少秋解释,又笑道,“不过此事倒也不急,启明你闲时先随意看看就好。” 数月时间过去,大冶遗迹中五十八座帝陵早已被各方瓜分完毕,也各有进展。但若要完成最终仪式,则必须等到全部五十八座帝陵的唤醒者都完成各自的部分,才能够正式开始。 楚少秋道:“非但是我们,最早来的那前两位也从未露面。大冶开国皇帝和女帝林隽的陵墓,至今仍未有丝毫进展。可能是与我们两个的打算相似了。” 陆启明点头,问:“少秋这时进入黄金树,也有在探索大冶前将修为提升至大奥义的打算吧?” “正是。”楚少秋笑着点头,“虽说帝陵的难度会根据修为调整,但无论如何大奥义总比大周天更稳妥。启明你呢?” 陆启明望向遥远的东方天际,微笑道:“那就要先看不久后古战场收获如何了。” …… 第三十三章 永寂台(二) 在陆启明三人离开“纳凉”的时候,迎面恰好走来一位年轻男子。??? ?? ?? 要看?书 男子一身剪裁恰适的暗紫色锦袍,微微上翘的唇角带了三分游戏人间的味道,一双丹凤眼又显露出些凌厉的精神气;见之不凡。 他似在沉心思索什么事,一路走来竟没注意到对面的三人。 楚少秋见了却是展颜一笑,忽扬声唤道:“徐灏!” 听这语气,两人分明熟悉得紧。 “徐灏”正是这紫袍年轻人的名字。他微愕抬头,一眼就看见了楚少秋,当即向这边大步走过来,一边喜道:“少秋你居然就在这里!我正有重要的消息要……” 只是他这话说了一半不得不停住,转身面向陆启明与龙安澜,歉然笑道:“看我,只顾着自己了;还不知这两位朋友是?” 楚少秋微微一笑,正要帮两边相互介绍,却被龙安澜直接出声打断—— 她淡淡看了徐灏一眼,冷笑道:“你徐灏的名头大得很,装什么假,你会认不出我?” 她这话一出,陆启明与楚少秋皆是一怔。他们自然了解她平日就不是热情温柔的女子性格,说话也直来直去,但她实是面冷心热,从不会真的无端给人摆脸色看;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她语气中的怒意排斥可是不加丝毫掩饰的——莫非两人曾有旧怨? 陆启明与楚少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正被女子针对的徐灏,却见他也是满头雾水的无辜模样。 其实龙安澜有一点倒没说错,徐灏刚注意到她时就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了。但这没什么出奇的——徐灏来历颇为神秘,虽独来独往惯了,大小道消息却素来灵通,在神域也很有些声名。 只是徐灏也确实是第一次与龙安澜见面,先按正常礼节互通姓名才是道理,龙安澜这一通指责才真是毫无根据。? ? 要看??书? 反常至此,连徐灏也几乎以为自己是曾经得罪过这位龙族公主了。 然而,正因为徐灏信息来源颇广,所以他才更加肯定——绝没有。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他刚刚没有注意到她?徐灏苦笑道:“这位姑娘是否是对在下有些误会?” “误会?”龙安澜不再看他,漠然道:“你自己做过什么,莫非不知?” 徐灏眸中暗芒一闪即逝,自嘲叹道:“被姑娘这样一位美丽而高贵的女子讨厌,实在不是一件可喜的事。” ——这样的话换了旁人来说难免显得轻佻夸张,但从他口中说时却能让人相信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而龙安澜却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向旁边移开一步。 徐灏注意到她的反应,面上神情未变,心中却深思更甚。 徐灏倒并不真的在意龙安澜言语挤兑;他们两者一番不和谐可只苦了楚少秋一个,当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由向陆启明透去求救的目光。 可还没等陆启明开口救场,龙安澜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冷冷道:“咱们走!” 这下连陆启明都是一愣,刚才准备的话顿时不好再说了。 楚少秋大为头疼,连道:“安澜,咱们有话慢慢说啊!” “他不是找你有事么?你们俩慢慢说去吧。”龙安澜生硬把话还了回去,果真拉着陆启明就走:“我们先走了,回见。” 这莫名其妙的一出,陆启明也是无奈。但念及徐灏刚见楚少秋时说的话,也知他们也确有事情商量,便索性给楚少秋打了个“下次再说吧”的眼色,顺道先与龙安澜返回了。 …… 目送陆启明二人离开,楚少秋叹气连连。 徐灏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好友的表情变化,戏谑道:“看够了没啊?” 楚少秋认真再想了一遍,道:“不行,我还是过去找安澜把道理讲清楚。? ?? ? 你什么事下次再说,我先走了。” 徐灏作大惊状,连忙把他拉回来,无语道:“居然有人要自讨苦吃去与一位姑娘、还是位漂亮的姑娘讲道理——你才是不可理喻。” 楚少秋道:“你有所不知,安澜她从来都是最讲道理的性子,与寻常女子是不同的。像今日这般,还是我自与她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到。”顿了顿,他疑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得罪过她……或是她的族人?” 徐灏只笑笑,简单道:“她最开始那两句的语气,是装出来的。” “不会吧?”楚少秋讶然,奇道:“可她为什么这样做?” 徐灏补充道:“不但如此,我还知道她对世间男子毫无好感。所以这样的女子居然会主动拉那少年的手——可见也是故意为之。” 之前楚少秋还半信半疑,听到这句却登时笑了出声,摇头道:“我看安澜她只是对你毫无好感,对……对他却是有好感的很。” 徐灏也不在意,悠哉笑道:“不信就算了,反正我看这事儿也与你无关。”说罢,他目光流转,又问:“方才那少年又是谁?被龙族公主这般在意,还让你在姓名上对我也如此避讳?这样的人,恐怕不是无名之辈吧。” 楚少秋笑意温和,诚恳道:“他确实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等下次我征得他的同意,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 “真这么郑重?”徐灏讶然而笑,道:“我记得过去曾让你这样敬重的好友,还只有谢云渡一个吧?”稍作停顿,他忍不住加道:“你可得如实告诉我——你这一位该不会也与那谢云渡一样性子吧?”看他神情,竟似带了几分心有余悸。 楚少秋莞尔,又无奈道:“谁能想到云渡与你怎就那般不合?”回想着徐灏与谢云渡第一次见面的糟糕场景,他也不由摇头,再笑:“不过这次你就放心好了,我这位朋友,实在是最好相处的人了。” 徐灏却长叹一声,幽幽道:“这可就更糟了。看起来越好相处的人,偏偏总是最难相处的。” 楚少秋却当即识破了他,笑道:“你别想再套我话。不经他同意,我是不会与你多说的。” 徐灏挑眉,赞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少秋,你变聪明了呀!” “少来!”楚少秋没好气道:“早知道我这次就装作没看见你了,又哪里会有这么多麻烦?” 徐灏哼了声,道:“等你知道我给你带来的是什么消息,看你会不会再说这种话!” 楚少秋思索片刻,惊道:“莫非是……” 徐灏颔首道:“走,里面说。” …… 两人并肩回了“纳凉”,径直往林园深处走去;路上侍女见了徐灏纷纷恭敬行礼。 徐灏正是此间主人。 楚少秋刚见他关好房门,便立刻问道:“难道是‘永寂台’有消息了吗?” 徐灏心知他看重,没有故意卖关子,直接点头道:“不错,就是永寂台。” 永寂台是上古流传的一座的至品法器,神威绝世,相传得之可得世间之大逍遥。 关于永寂台的渊源,众说纷纭,至今尚无定论。有说永寂台集天地日月之精粹、鬼斧天工自然成就,又有说永寂台为万古圣君昭元大帝亲手炼制;自然还有诸多其他考量,但信者寥寥,远不如前二者主流。 迄今,人们更愿意相信第二种说法——曾经昭元大帝横空出世,一统天下,使世上无处不荣华;而昭元却于皇朝至盛之际,挥毫写下“山河永寂”四个大字刻于寝宫,日夜观之,从不与人语其中深意。 山河永寂;永寂台。如此巧合,很难让人不将二者相互联想。 徐灏感慨道:“近几年传了很多次,恐怕这回是要来真的了。” 永寂台现世。 楚少秋沉声道:“莫非已有具体信息了?” “是。”徐灏面露迟疑之色,正容问道:“少秋,你寻这永寂台究竟为何?如果只是为了‘锦上添花’而非必需,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趟这趟浑水。” 楚少秋沉默片刻,低声道:“其实不是我寻,而是我父亲。但他也未曾向我说过真正原因,只听他语气,恐怕是要极尽全力的了。” 徐灏点头,便不再多言。他直接道:“永寂台很可能于‘四方之一极’现世。” 四方之极,除了极东之地是在中洲范围,另三方皆难于登天。 极北之地有凤族凤梧之渊,不然就是天棘森林最深处的茯苓古地。 极南则是无尽汪洋,正是龙族龙宫所在。 极西之地更无可能。那里是世间术修心中的圣地——大时之山;亦为宇文氏族的所在。天下无人敢闯,更无人能闯。 “四方之极……”徐灏咂舌,品评道:“倒是将三灵族的地盘占了个全。” 楚少秋听罢,反而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我心中也是不希望父亲与人争什么‘永寂台’的。若它是现于绝无可能的地方,想必父亲自然也会放弃的。” “也是。”徐灏赞同道:“这种事,最怕的就是在危险中偏偏留一两分希望,那才是最要命的。” “不过,”徐灏语锋稍转,保守说道:“‘四方之极’的说法我不能保证十成的准确。这次消息的渠道相对不太稳,又是最容易以讹传讹的时期,你也不要急着放在心上。等有新的进展时我再联系你。” “这次你倒是够谦虚。”楚少秋调侃了他一句,道:“你说的我知道了。只是我正准备要闭关三个月左右,你估计这时间如何?” 徐灏略一思索,颔首道:“可以。” “应该不会那么快。” …… 第三十四章 舞龙门 神域道院。壹?????看书 穿过山林间的草药清气,再走过溪水边的小小一座石拱桥,便入了这片悠悠吹着和风的安静谷地。 陆启明独自来到风露谷,循着每栋楼外不同的标志找张大延的位置,最后在西北角停下。 他抬眼看着这栋崭新的小楼,不由摇头而笑——师父果真又换了一处!此刻回忆起来,眼前风露谷的这些栋房子,与他初来时何止是少了两三排?师父他们实在破坏力惊人。 门虚掩着,隐约见得到老人圆胖的背影——乍一看似是在对着桌上某件东西发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的双手正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不间断移动、调整着,以完成某种精密的操作。他如此专注,以至连旁人的靠近都丝毫未察觉。 陆启明放轻脚步,站在一侧等候。 很多人只见张大延一贯嬉笑玩闹的风格,却不知他也会有这般专注肃穆的时候;仿佛此刻连天塌下来都不可能把他惊动。张大延实在是能够沉心做学问的真正的学者。 陆启明望了一周悬浮在张大延面前的十数支药剂,最终将目光停驻在中央那团流光溢彩的灵液上。??? ? 灵液颜色斑斓,其他作为半成品材料的药剂也是色彩深浅各异;而随着张大延小心翼翼地将药剂凝为丝线添入其中,灵液反而逐渐变得透明清澈起来——等彻底归于无色,便是它完成之时。 炼制这团灵液的程序复杂无比,连张大延也必须全心神投入才可能成功;可即便如此,这灵液也依然是半成品——它是“骨骼”,固化秘法的“骨骼”。 张大延史无前例地研究出了将“术诀”脱离人体、固化制作的方法。假如能够大规模推行,这天才的创造势必对目前的整个修炼体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革。只可惜张大延属于典型的“偏才”,对战斗有关的一切都不擅长,使得他耗费数十年光阴也只成功制造出了一种大奥义境的敛息匿踪术诀。 但在陆启明加入之后,状况已完全不同。 张大延曾经说,如果想要将这种创造进行下去,“除非有人既有远超修为等级的境界、又有能力学会这复杂精密到极点的制作原理”;而陆启明正是完美符合两种苛刻条件的人。 在过去的数月里,师徒二人相处的一切时间几乎都用来讨论固化术诀或者固化秘法,进展一日千里,推演中已能保证成功的术诀模型已有十余个。? ?只是满足要求的材料样样价值不菲,在师徒二人实际制作的时候,总要选择相对值得的模型来实践。 所有条件综合起来,他们决定选择凤族秘法来尝试;也算是为了古战场做些筹备。又在张大延的坚持下,最终选定了一种遁术。 “徒儿啊,咱打不过二话不说就跑路,千万别跟人死磕!” ——张大延这句话来来回回讲了不下十遍。他自己不擅长打架,于是思考战斗的态度也与主流的修行者相反。 面对张大延一片爱护之心,陆启明又能说什么别的?何况他自认此去古战场应不会有需要动用凤族秘法的时候;既然如此,选择何种秘法又有什么关系?那就随师父开心吧…… 这般正想着,陆启明蓦觉眼前一花,就见师父他老人家突然一蹦老高,一边叫道:“吓死我了!你怎来得这么早?!” 陆启明:“?” 他只不过是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一刻钟而已。 张大延拍着大腿,大撼不已:“本来想早点弄完,然后气定神闲地等徒儿你过来——方才有‘师父’的厉害风范啊!” “……”陆启明只好依照他的形容想象了一遍那场景,颔首道:“已经很有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大延哈哈大笑,草率地捋了把白胡子,怡然自得。 他一挥手把炼制完成的透明灵液推到陆启明那边,笑道:“你先跟它熟悉熟悉,接下来的步骤可要换你续上了。” 凤族的身体毕竟与人族有大不同,秘法运转的细节也只有凤族自己知道。至于张大延——虽然陆启明一点儿也不介意让师父了解凤族法诀的关键,但张大延自己却没打算知道;以他的话说那是属于“看不懂还白白招惹麻烦”的事。 “咦……”张大延琢磨着陆启明的神情,好奇道:“咱们之前一直说的那个难题——难不成已经有解决法子了?” 对于固化术诀或秘法而言,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将庞大繁复的细节浓缩进一件细微的宿体之中”。就如张大延曾经制作的那枚金蝉柏叶子,其中的微雕已复杂到了可怕的程度。而凤族秘法制作的难度更要远在其上——更不必说陆启明准备将其改进为一件融入身体的法器。 理论上如何去做——这是师徒二人早已推演好的,只是想要将这么复杂的结构聚缩至普通丹药大小——即使大奥义境的修行者也没可能做到。 而陆启明却竟然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有八分把握。还是刚不久前研究出来的。” 说着,他已拿出了数枚空冥石。 …… 众所周知,空冥石与空间有关,无论是构建传送阵或者是炼制储物器具都少不了它。但是相较于珍贵的用法,空冥石貌不惊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深红色,看上去像是层层血迹沉积堆叠。 “空冥石?”张大延沉吟良久,一时想不出陆启明要用空冥石的原因。正待细问,又见他凭空挪出了一尊约半人高的古朴药鼎。 “五行鼎——这是要动真格了啊。”张大延少见他如此郑重,啧啧感叹着。 陆启明很快将各种材料准备妥当,解释道:“这药鼎是天地自然生养之物,五行均衡,鼎内空间稳固无比。我便准备借助药鼎和空冥石布阵,暂时构建一个半实质化的放大空间。” 他这话外行人听了定然云里雾里,但张大延却瞬间意会了。他先是一喜,旋即却又深深皱起眉头,惊疑道:“那岂不是必须要……” “没错。”陆启明微微一笑,确认了张大延的猜测。 “正是‘舞龙门’。” …… …… ps:大地图交替,略卡文。会尽快调整的。 第三十五章 阵道双绝 自古阵道有两道死题—— 一绝“千重律”无人解,二绝“舞龙门”无人结。? ?? ? 千重律是由无数个阵法共同构成一个圆满自洽的循环整体,使组合阵法本身“稳定”的特性达到了极致,才叫任何外力都无从介入。最典型的千重律就是陆启明在黑三角解开的那道“迷锁”。 而舞龙门则恰恰相反。它绝不平衡、绝不稳定,但却要求布阵者通过庞杂的计算和精密的控制——将每个不稳定的瞬间连结成动态的平衡,并自始至终维持下去。 舞龙门只有材料,没有载体,甚至连哪怕一处的固定结构都无,完全依靠精神力凭空操纵。 虽然理论上一切阵法都能转化为舞龙门的手法来构建,但值得一提的成功先例迄今仍没有确实例子——无非某几个性情张扬的阵道天才,拿一些简单的基础阵法改编成“舞龙门”来炫耀罢了。 但一切不能体现其真正价值的炫技,都称不上“舞龙门”。 张大延原先以为他已足够了解自己这个小徒儿,却仍有些不敢相信陆启明竟然能在这等难度的阵法中用到“舞龙门”;当然,他还不知道陆启明早在黑三角就已完成过“阵道双绝”之其一了。 陆启明道:“那我就开始了。” 张大延呆呆道:“好。” 陆启明点头。? 九枚暗红色的空冥石被他轻轻抛向五行鼎,再以精神力定在空中——某种奇异的细微波动无声扩散,九枚空冥石之间开始形成隐约的呼应…… “等等!”张大延暴喝一声。 连第一步阵图还没来得及结好的九颗石头同时往下一掉;陆启明叹气:“师父?” 张大延激动了,断然道:“这种见证奇迹的时刻怎能没有‘留影石’?!不录下来岂不是太亏了!” 陆启明:“……” 张大延赶快往他这儿凑挤过来,嘿嘿笑道:“好徒儿,好徒儿,你就答应为师吧——咱们保证不给外人看,可好?” 陆启明环视一周,看房间里堆积如山的各种草药、瓶罐和实验器械,道:“但现在也没有地方摆‘留影石’啊。” “嗨,这就不是事儿!”张大延胳膊一挥,直接将所有无关杂物一股脑全部丢进了自己的纳戒里,整个屋子瞬间就给搬空了。 张大延掏出留影石和支架,眉飞色舞道:“现在咱摆哪儿?启明你说!” 陆启明几乎是闭着眼迅速指了一个位置;然后睁开眼时见师父竟已然摆好了——还真是奥义境大术修的速度。 再看张大延,他赫然已切换为“堂堂中武院长”的气势,嘴角带着神秘的端庄微笑。 经历了这一连串的打岔,陆启明好不容易才回想起自己原本准备做什么。??? 张大延等了半晌,奇道:“启明你怎么不开始?” 陆启明沉默片刻,如实道:“有点尴尬。” “没事没事,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张大延长笑三声,揽住陆启明肩膀,一边道:“来,与为师一起对留影石笑一个!” 陆启明:“……这是已经开始录了吗?” 张大延理所当然道:“对啊!” 陆启明长叹了声,右手一扬,空冥石再次散于五行鼎周围。 不知是否是错觉——张大延好像感觉到,自家徒弟这次的布阵速度,简直比上次要快一倍还多。 …… 之前玩闹也罢;正式开始以后,陆启明未敢有丝毫怠慢。 他在阵道上能常人之所不能,尤其是对于迷锁千重律的破解,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特殊的计算能力;若单论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深度,他却不可能没有极限。毕竟他真正开始精研阵、丹等道,不过百年光阴罢了。 陆启明沉心静气,专注感知着药鼎五行元力与空冥石之间的气机辉映。 在他精准的控制下,九枚空冥石逐渐开始了韵律各异的移动;它们围绕着五行鼎高速旋转成一团光晕,像极了深色夜空中的某种暗红星辰。 陆启明目光仍笼罩着九石阵,同时伸手一招,将作为“秘法骨骼”的透明灵液送入鼎中——灵液在进入药鼎的那刻,阵法气息蓦然大乱,却又在瞬间被陆启明以精神力强行规整;而这时,灵液竟也随着阵法凌空旋动起来! 陆启明竟将灵液也并作了“舞龙门”的一部分! 旁边看着的张大延早已把留影石忘了干净,眼睛盯着药鼎方向一眨不眨。陆启明还看不出有什么,张大延却已经紧张得一手汗。 灵液原本是拳头大小的一个圆团,而在陷入阵中之后,却迅速呼啸成龙卷风似的细长模样——拉长,交缠,缭绕——最终竟化作了一个栩栩如真的凤凰幻影! 九枚空冥石不知何时亦旋入了鼎中与凤同舞,速度之快、仅凭肉眼已难以辨出实体。药鼎的五行属性也激发愈盛,五色光芒交织辉映,如同梦幻。 这哪里还像在炼制东西?简直是一幕幻化万千的皮影戏。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固化秘法的制作材料也远远不止这么多。 半空中六支长颈玉瓶同时向下倾斜,其中赤金色的沉重液体在接触空气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凝成无数条晶莹丝线,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向凤凰幻影缠绕而去—— 这一幕实在美丽绝伦;张大延却心中猛一沉——糟糕!要乱! 张大延知道陆启明是想要将这些金线接入阵法,最终与凤凰幻影合并;但张大延更能看出,早在陆启明第一次将灵液并入阵法时,已极端接近陆启明能够掌控的极限,更可况此刻他要以更快数倍的速度、添加更多的东西? 无论怎么算都是绝不可能成功的啊! …… 张大延判断得不错;但他却不知道陆启明拥有短暂改变时空的能力—— 此刻,在陆启明的视角中,药鼎中的变化放缓了不止百倍——这才是他能够维持“舞龙门”的真正原因。 如若今日的“舞龙门”与上次迷锁“千重律”一样庞大,那陆启明确实绝无可能成功。但此次“舞龙门”的阵法范围只局限于一鼎之间——正属于陆启明有能力改变的距离范围。 “改变时空”——这种能力听来荒诞如天方夜谭,即使陆启明自己就是它的掌控者,他依然认为它背离常理。但亦因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他才有些相信宇文暄所说的“另一种修行”了。 不过陆启明对时空的短暂更改,是任何境界的修行者都无法感知到的,留影石更是绝无能力复映。旁人只能看到他莫名其妙就完成了这个过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莫名其妙——这个词也是张大延的感觉。 陆启明炼制的过程,从开始到现在,充满了各种无法理解的“化险为夷”;如果是别人定会忍不住追问,但张大延却不会如此。在他心里,一切对自家徒弟有好处的东西就都不必问,唯有对他们不利之物才会被张大延认真研究、改变。 某一时刻,象征着“空间”的银灰色朦光蓦然暴涨,直将整个房间包裹进去。 若此时有人回放留影石记录的影像,就会发现其中昏黑一片,寂静无声。 …… 第三十六章 告别 空间的变化致使留影石失效,身临其境的人却感受得清晰;他们分明在原地未动,眼前却无端换了个世界—— 深重的黑暗看不到止境,其中彩色光晕像巨大的星云,于这未知的空间中浮幽浮明。? 目光尽头显现出一滴血迹般的暗红,再以骇人的速度疯狂放大、直至冲撞而来,最后以濒临毁灭的危险距离与他们擦肩而过——而这一切却悄然无息,连呼啸的风声都无,好似一场恢宏默剧。 瞬间看清了的暗红巨石——体积庞大如同一座宫殿;然而某一时刻张大延脑海中猛然劈下一道灵光——这分明是一枚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空冥石! 张大延再愕然望向暗空中央那浅白色的光明巨影——那与山海同样辽阔的晶莹羽翼——这岂非正是之前的那道微小的凤凰幻影?! 那么,这无所不在的黑暗空间……原来是身处五行鼎之中? “这这这——”张大延简直要惊得说不出话来,瞠目叫道:“这是什么?!你改变了空间?主物质空间?就凭区区一个药鼎和几颗空冥石?!” 陆启明直起手臂,恰好迎上另一枚疾速飞来的巨大空冥石;而暗红的石壁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指尖——双方看似相交,实则毫无影响。 张大延眉毛一挑,沉吟道:“这是……” 陆启明点头,解释道:“这个阵法主要的作用改变的不是空间本质,而是我们对空间的感知。师父与我实际上也确实仍在原地,但是精神上感知到的却是被放大了的鼎内空间。? ?” “但是你对这虚拟放大后的空间中的事物进行精神力干涉,也会依样映射为真实的改变。所以不是单纯的感知幻觉,而是在精神力层面的‘真实’。”张大延续道。 陆启明笑着点头道:“正是。所以我称之为‘半实质化的放大空间‘。” ——这样一来,既然面对的是放大的场景,之前困扰他们的“微雕”的难题自然而然就解决了。 陆启明抬手一指,赤金洪流如游龙般涌向凤凰幻影,轻而易举地勾画出之前不可能实现的精密纹路,秘法的雕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完成着。 …… 秘密的银灰色光晕缓慢褪去。 门窗,桌椅,五行鼎如常。空冥石化作暗红色烟尘落入鼎底,微光闪烁的精致灵珠悬于鼎中,像一枚果实。 此前那荒诞又浩瀚的场景无声消散,他们已再次回归了对空间的正常感知。 陆启明抬手将灵珠招了前来。 通体晶莹剔透,与琉璃质地相若。灵珠中央有几近凝实的赤金凤凰,神态如生,似将振翅而出。唯有凤凰羽翼边缘的颜色在灵珠中忽聚忽散,像赤金墨汁滴进深水的某个瞬间。 如果此时有感知高绝的大修行者将精神力渗入灵珠,就会发现那凤凰影子连每一片羽毛都由无数细密玄奥的金线勾画,无与伦比的精致,再放大千百倍也不会有一丝细节的瑕疵。 “居然……”张大延喃喃。 凤凰影子倒映在老人的眼底;他神色有轻微的恍惚,低叹道:“居然真给做成了。? ? ” 将术诀、秘法等依靠修行者本身才能实现的东西,通过独特的炼制手段固化出来——这是足以改变时代的创造。张大延作为发明者,怎可能真的仅满足于制造区区一个敛息术诀。 而如今师徒二人仅在数月内就完成了一件更高难度的固化秘法——且先不论秘法的效果;这件事本事,就对张大延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陆启明清楚师父此刻的心情。他心念一动,自青玉坠中取出一个方正玉盒——这是他很早之前就已准备好的,最合适拿来存放这枚固化秘法。 张大延回过神来,奇道:“你拿出个盒子做什么?” 陆启明将灵珠装入盒中封好,一边递给张大延,认真说道:“师父,咱们现在仍待解决的那几个问题,没有这个实例对照着研究是不行的。反倒是我——古战场而已,我确实用不到这件东西。” 张大延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接过盒子、再次打开,然后一巴掌把珠子直接按在了陆启明脑门上——这一连串动作做得那叫一个利索熟练——毕竟有金蝉柏叶子那次在先。 张大延道:“用不用得到是你说了算的?” 陆启明苦笑着摸了摸额头。还好这次他对固化秘法使用的方式特地做了改进——灵珠刚触碰眉心时就化为一道流光融入身体。否则要是还像上次一样——就算灵珠的模样再美观,一直粘在脑门上……实在看起来太尴尬了。 张大延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放心笑道:“这样才对嘛!” 若作比较,固化秘法比固化术诀更有实战价值。 秘法威力巨大,因而必须付出代价;有些品质过差或负担过重的秘法甚至会导致修为倒退、乃至危及性命。 凤族秘法得天独厚,自不虞有此危难,但亦必须以燃烧灵力、精血为代价——听起来似乎无大风险;然而值得动用秘法的情境本就危急万分,付出秘法代价后,对修行者无疑雪上加霜。 而有了这固化秘法之后,就能完美规避激发秘法所带来的沉重负担。 张大延想着,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又遗憾道:“只可惜里面的能量只够你用一次,它自己蓄能的速度又太慢。否则你可以直接那这秘法当身法用,又哪里去不得?” “哪有这么奢侈的事……”陆启明忍俊不禁。正是因为材料太过贵重难寻,他们才无法炼制额外补充的能量,结果师父竟已经想象到这种深度了?“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张大延叹:“也只能以后想办法改进了。”顿了顿,他问道:“你明天就出发?” 陆启明点头,笑道:“我前天接了几个沿途的任务准备路上顺便做了,否则作为学生的分数太低,连参选道院的资格都不够。” 张大延道:“你怎么又想起来去做学生了?你用讲师的资格也一样能进来道院啊——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优秀的人才不去你们世家做客卿享福、偏偏蹲武院教书?” 陆启明默然片刻,道:“这我还真不知道……算了接都接了,刚好让小笛子练练手。” 张大延就乐了,“你准备路上带着我小徒孙女啊?” 陆启明点头,轻叹道:“那孩子……这次也算带她散散心吧。” 张大延啧啧道:“听着就是准备一路游山玩水的——你妹妹肯定肯定也要跟去吧?” “子祺本来确实是说要去的,但毕竟是长大了——说古战场她又不够修为,还是留在武院修行的好。”陆启明轻笑道:“我很有些惊讶呢。” “好好好,知道用功就是好孩子。”张大延点头,又好奇道:“你那位龙族公主呢?” “什么叫‘我那位’……”陆启明哭笑不得,摇头道:“她有事要回族里一趟,我们进古战前汇合。”这次不等张大延继续八卦,陆启明自觉解答道:“宇文姑娘也不同行,她很早就回去了。” 张大延这么一算,道:“那岂不是说,你这一路就带着小笛子一个?” 陆启明点头。 张大延道:“那你干脆先别走了。你教了那些学生两个月剑法,他们好多给我说希望你带队去古战场呢。” 陆启明无奈,提醒道:“师父莫非忘了?我毕竟是陆家的人……” “诶呦,这我还真给忘了!”张大延一拍脑袋,又道:“要不然……” 陆启明等半晌没见师父继续开口,只好问:“不然什么?” 张大延小声劝道:“要不然这次你别去什么劳什子古战场了?” 陆启明眨眨眼——这又是来哪一出? 张大延也知道这话好没道理。他胡乱揉了揉自己脑袋,把原本蓬乱的头发揉得更加歪扭。他郁闷道:“这怎么回事,你还没出发,为师竟就开始想你了?” 陆启明一怔,轻声微笑道:“真的很快就回来,师父放心好了。” 东方,天光正朦胧。 …… 第三十七章 禁婆讨食 出了中武,再东行六百余里,便到了大盛王朝西北边境的浔州。?要?看书 是日雨声淅沥。车窗外是阴天日暮时分的黯淡光线、以及深夏时节的特有的闷热湿气。 但马车车厢里却是十足清凉明亮的。 这是一架非比寻常的马车。 最前方是两匹高头大马并驾齐驱,神骏通灵,奔腾时星流电掣,凡俗目力根本看不清晰——正是中洲名马“汗血龙骑”。 车身通体以栎木构建,却绝不是普通的栎木——是产自风水宝地东鞍山的灵瞳天栎。即使今日天气阴暗,木质也显现出丝绒般的柔和光泽,是一种沉静内敛的金棕色。 更奇的是,以汗血龙骑如此的速度,马车竟仍能始终平稳如静止——这完全违背常理的一幕,若叫有识者看见,定能脱口而出两个字——阵法。 “公子,前方就是昆阳城了!”驾车的是个年轻的高瘦小伙,活泼而健谈,一路上讲了许多周边的奇闻趣事,说话时声调总是上扬的。 一只白皙纤细的小手飞快伸出来,“唰”一下把帘子拉开;小笛子从车厢探身往外望了好一会儿,待看清暮色里的那座山城,她回头对车里人笑道:“师父,一下山咱们就到了!” 无怪她需要眼睛适应才能看清,原来车厢中的光线反倒比外面更加明亮。? ? 通过掀起的遮帘有夜明珠温暖莹润的光泽透出,车厢里萦绕着安静的茶叶清气,依稀还能看到缝制材质精美的舒适软座。 陆启明刚刚正翻看着一卷民间书生写的精怪故事,是在上个落脚的酒楼里顺手买下的。著书人名不见经传,故事也仅流传于一郡之地,可贵之处在于文中对本地风土人情描述的细心考究。 他听出了女孩语气中的兴奋之意,莞尔笑问:“既知道是昆阳城,也不紧张吗?” 小笛子嘻嘻笑道:“有师父在,紧张什么?” 离开武院前,陆启明通过讲师的权限挑选了几个于他有些价值的隐秘任务;昆阳城正是第一个坐标。 …… 青年车夫听着车厢里的对话,心中好奇得紧,却不敢出言发问。 虽说做他这一行的见识过的贵人并不少,按理早已锻炼出了几份胆量;但这师徒两位却更像是贵人中的贵人。尤其是那少年,即使待人那般温和友善,也让青年下意识地敬畏,很多平日里常与客人们说的玩笑,到了这回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壹?????看书 最让青年印象深刻的,还是师徒二人刚来乘车的时候——也不见那少年人用任何材料,好像就那么简单随手一画,就在马车上加了两个叫做“阵法”的东西,不但凉快消暑,而且原本三四天的路程竟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轻松走完——这种事,恐怕说出去别人都是不会信的。 那少年定然是极厉害的修行者;而路上他不经意间展露的一些神通更是让青年车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青年甚至怀疑,他指不定就是传说中那种修行了几十上百年、却依旧面相如少年的神秘高人,否则同行的小姑娘看起来明明不比他小几岁,又为什么称呼他为“师父”呢? 正胡思乱想间,青年忽听到身后小姑娘好听的声音响起:“阿磊哥,你还有没有关于这昆阳城的故事呀?” 名叫“阿磊”的青年应了声,回头看见遮帘并没有被放下来,甚至那少年也正含笑望着自己,一时间竟莫名有些脸红,连说话都没有平日利索了。他道:“昆阳这儿……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故事,就是听人说,最近周围老是出事儿。” “是有人作恶吗?”小笛子眼睛一亮,忙继续问下去。 阿磊点了点头,道:“听说有小孩子失踪。原先没当回事儿,山里头嘛。可这个月接二连三的都有十几个了,说不得有更多哩!” 闻言,师徒二人对视了眼。在武院的任务描述中,可没有提及还有这一码事。 小笛子继续问:“那没人管管吗?” 阿磊嗨了一声,摇头道:“哪儿有啊!出事儿的都是偏僻地方住的山民,好多压根儿就是黑户,没一个城里的。昆阳城里可安稳着呢。” 像这类事情,只要城里无事,官府就不会管;而官府不管,也更不会有别人管。人死了就是白死了,旁人知道了还要碎嘴句“晦气”。 小笛子年纪虽小,却早懂得这些世态,所以听着青年车夫的话,还真不如听那些稀奇故事更有触动。 阿磊初还担心吓着她,此刻见她神色淡淡,却又担心她真把这当成一个无聊的故事。他忍不住再回头道:“公子,我是真听说的这事儿,不是胡乱编的。您是世外高人,但要是在这儿片落脚,一定得多多小心啊!” 陆启明笑着点头,又道:“阿磊方才所说之事,是否与附近‘禁婆讨食’的民间传说有关?” 阿磊吃了一惊,赧然憨笑:“原来公子早就知道了啊……” 陆启明晃了晃手里的书卷,微笑道:“也是在这里面刚看来的。恰好是作者最新添上的故事。” 故事;一个详实如真的故事。只不知他们要找的那个“禁婆”,是否也如书中一般神通广大。 …… 路上少有行人。 寂静沉暮中,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城门外悠悠停下。 “就到这里吧。”陆启明开口道。 阿磊本想脱口问一句“不送公子到客栈吗”,而当少年拨开车帘时,阿磊竟不再敢多言其他,只能应道:“是。” 青年心中想的却是:“只听公子的声音倒还好;见真人的时候,反而更让人觉着敬畏了。” ——此刻,若有旧时在远处看到陆启明,定然会有些不太敢认。 他穿一身暗金绣纹的玄色锦袍,剪裁质地无一不考究,掩住了他平日中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平和感,使整个人显得肃穆高傲——但这或许更符合陌生人对世家子弟的想象。 不仅是着装,还有这一路的马车等一系列用度,统统依照世家嫡系子弟的平均标准来,保管让一切有心人都能把他的路线行程瞧得一清二楚。 小笛子感受着不远处或隐晦或直接的视线,悄声嬉笑道:“师父,好多人呀。” 陆启明撑开一把伞,微笑道:“走吧。” …… 第三十八章 离尘山庄 昆阳城。?要?看书 城外有离尘山庄,城内有离尘酒楼。山庄如何尚且不知,但风雨交加的夜晚里,酒楼总有故事。 天色愈发暗了,只余日落后的最后一丝余光。风携雨推灌而入,没有带来凉气,反倒叫人浑身潮湿粘腻。木窗虽紧紧闭着,却被墙壁两边的清浊气流挤搡地声响不断,好像总有谁在拼命叩门。 ——正因如此,在房间外当真有人叩门的时候,于成然过了许久才注意到。 于成然无声一叹。事初始而有疏漏;不吉。 他微一摇头,很快摒除心中思绪,提声道:“进吧。” 门这才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外面站着一个黑衣男子,面目平凡到模糊不清。他似是怕身上的湿重雨气扰了屋中人安稳,只在门外抱拳行礼,恭声复命。 “庄主、夫人,他来了。” 来了。 于成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深闷且压抑。 正是最熏热时的夏季,屋子里竟生着炉火。黑衣男子开门的时候,毕竟是把外面的风雨寒意带进来了。 与于成然并肩而坐的女子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瓷瓶,拍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成哥……” “秋水,我没事。” 于成然很快缓了过来。? ?? ? 他轻轻将瓷瓶推回,对妻子和声道:“只是一时呛着了,不要紧的。” 殷秋水又怎能相信这种单薄的安慰?她握着瓷瓶的纤长手指下意识收紧,低低劝着:“成哥,不如你先回山庄吧。我一个人就可以的,相信我。” “说什么呢,”于成然失笑,摇头道:“最多不过相差一两刻钟的事,早回晚回有何区别?” “再说……” 他的目光平静且清明,微笑道:“好久没有武院的师弟来山庄作客了。秋水,你有没有想起咱们当年在武院生活的日子?真是怀念啊。” 女子眉宇间虽仍有忧愁未散,嘴角也不由随着他的话绽开了真心的笑容。她回忆着,眨眼笑道:“我忽然想起,那年……也是夏天,你还欠了我一杯有里的灵果茶!” “好好好,让我想想配方——等回家了……” 这对年轻夫妻低声说笑着,相携向外走去。 于成然在门前稍作停顿,迎着风雨眯眼看过天色,接过属下递来的一柄檀色油纸伞。 …… 昆阳城另一头,陆启明在暗雨中缓步走着。 他走得很慢,或许是专门让人等着,也或许是想给人准备的时间。? 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他撑着一柄大伞,足够遮住他与小笛子两个人;但这并非他们衣衫干燥整洁的真正原因——若有其他术修在场,就能感知到始终有轻灵的风环绕着师徒二人。 于是雨随风去。 再转过一个街角,陆启明顿住脚步。 前面酒楼下站着一对璧人;男子撑伞,女子提灯,一看便知是夫妻。行人路过的时候,却皆忍不住将目光先停驻在其中女子身上。 女子的气质柔和且有韧性,美如红梅傲雪。她的眼睛十分有神,脸颊薄薄一层粉色显得健康明艳。女子只浅笑着站在那里,竟就使人有种周围景物都变亮了的感觉。 也只有在想“究竟是谁如此幸运能娶她为妻”的时候,人们才会把注意力转向与她并肩站着的男子。 男子身上穿着的也同样是以质地高贵闻名的“江岳织锦”。只是太保暖厚重了,又是内敛的霜青色,便瞧着不似夏天,而是适合秋暮临冬时节的穿着。其实细看他也一样是位俊雅的人物,可惜过于清瘦苍白,更像一个文弱书生。 二人对比如此鲜明,可偏偏他们并肩而站的时候,任谁也无法将他们拆开来看;那种独特的、不可分离的共通气场——若非是十分相爱的恋人,绝不会有。 陆启明在远处站着望了一会儿,忽低声笑道:“小笛子,我改主意了。” 女孩像小大人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嘟囔道:“我就知道师父肯定会……” 陆启明莞尔一笑,牵着女孩的小手,径直向那处酒楼走去。 彼时于氏夫妇也注意到了陆启明,立刻向他的方向微笑迎来。 …… 当夜幕终于将最后一线天空遮蔽的时候,两辆马车相继驶出东城门,向着更东方的离尘山庄悠悠行去。于氏夫妇正坐在前方引路的马车之中。 “没想到陆……师弟竟是这样温和的性子,我之前还以为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殷秋水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回头向后方望了一眼过去——仿佛这样就能看到那陆姓少年。她一时忘了自己是坐在车厢内。 “秋水何以这般疑惑?”于成然望向妻子,轻声道:“世家风范,理应如此。再说,陆师弟也并非突兀前来,早在五天前他就托人送信与我——秋水你也是知道此事的;一叶知秋——陆师弟待人以礼,本是自然的事。” “可是他……”殷秋水咬唇,没有说下去。 于成然思忖片刻,猜测着问她:“殷家与陆氏一族向来交好,莫非秋水曾听过有关陆师弟的传闻?” 中洲并非只有世家,世家也不可能仅与世家交流。譬如与陆族同处盛国境内的浔州殷氏,就是与陆族有联系的家族之一。虽然仍称不上世家,但殷秋水出身的殷氏也是很有名望人脉的大姓。 这句自然而然的推测反倒叫殷秋水怔住了。她目光显得游离,似是想向后望又临时收回。她摇头否认道:“我与家族联系不多,对陆师弟知道就更少了,只听人说过,他是个……全才。” 于成然望了妻子很久,叹息:“秋水,我知你性子柔韧。但若要有事,你切切要与我仔细商量,千万不要一个人担着——答应我,好吗?” 殷秋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半晌方道:“成哥,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傻话。”于成然摇头而笑,轻轻拍着女子的手,道:“有我呢。” 殷秋水低低嗯了一声。 安静握着丈夫的手的时候,殷秋水心中想着不久前见到陆启明的那一幕——少年面庞清秀柔和,有着令人信服的从容眼神。他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秋水?” 丈夫熟悉的声音将她从万千思绪中拉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双手紧握。她连忙松开,歉然道:“成哥,我刚刚……” 于成然自不会在意这些,他只关切问道:“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殷秋水沉默许久,幽幽叹道:“我只是在想,这位陆师弟看上去像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等丈夫再问,她深吸了口气,抬头微笑道:“没事,我没事的。” …… 第三十九章 暴雨将至 昆阳城东有山名“铃鹿”,四季皆景;离尘山庄便傍依此山而建。??? 今晚有贵客至。整座山庄灯火通明,于是夜深也无妨,风雨也无妨。 殷秋水亲自拈起白玉酒壶,揽袖满上三杯。酒质澄明,香气氲而不散;酒名“瀛台”。 陆启明接过,垂目看着这杯酒;酒面隐约漾起浅淡波纹,在灯光中幽幽明明。他微笑道:“‘瀛台’名贵,中洲尽知。我本就贸然叨扰,却还劳烦师兄师姐取此酒来,实在心有不安。” 殷秋水与于成然对望一眼,柔声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师弟长途跋涉,一路辛苦,我们夫妻俩如果还拿粗茶淡饭来,那才是不该。” 陆启明摇头笑道:“我们不过是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真要说的话,师兄师姐照看这偌大一个离尘山庄,岂不是辛苦太多?上下打点时候,一定有许多无奈之处吧?” 于成然是离尘山庄的庄主,但山庄在本质上从属于中洲武院,以帮助武院收集外面的信息与资源;陆启明故有此言。 这本该算是普通的客套,陆启明语气亦一如往常,殷秋水却笑容蓦然一僵,而于成然正低头饮茶,似没有意识到有何异常。空气中某种莫名的气氛渐渐堆积,只有小笛子安静喝鱼羹时、汤匙与碗壁碰撞的轻响。 殷秋水勉强笑道:“师弟可是在责怪我们?” “师姐何出此言?”陆启明面露疑惑之色,沉吟道:“莫非……当真有为难之事?” 殷秋水呆了呆,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失态,一时间既是后悔又是尴尬。 这时于成然长叹了声,开口道:“陆师弟有所不知,山庄确有难事,可缘由却在我。” 殷秋水一惊,失声低呼:“成哥?!” 于成然微一摆手,淡然笑道:“陆师弟本来就是极高明的医家,你我又何必隐瞒?” 说罢,他再次望向陆启明,轻叹道:“想必陆师弟也早已看出来了。从前还好些,近两三年山庄受我的身体拖累,诸事凋零,秋水她又一心照顾我,无暇他顾……实在是有愧于武院的信任了。” 听到这里,小笛子忽然抬起头,笑问道:“于哥哥既然知道我师父医术高明,为什么不请我师父帮忙瞧瞧?” 她本就年纪小,声音神态更天真无邪,任谁都会相信她此问无心。可这提议毕竟唐突,偏偏陆启明却没有一丝出言呵斥的意思,反而微笑望向于成然。 “其实我正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于成然反倒笑了起来,不假思索道:“正想劳烦师弟。” 小笛子暗暗吃了一惊——这与师父得到的信息并不符合。她忍不住望向陆启明,试图揣测他是如何考虑的;可是直到陆启明帮于成然把完脉,她都无法辨认出任何信息。 ——这也是于氏夫妻共同的感想。 殷秋水小声道:“陆师弟,你看……如何?” 陆启明先道:“于师兄此症症因一半先天一半后天,好在师兄已在五年前更换了修行功法,加上一直调理得当,情况已算是很稳了。” 殷秋水听了这些,心中已对他传闻中的医术信了七分。? 要看 书陆启明虽只是每句话正常的间隔停顿,她却已忍不住追问道:“那……还能再稳一些吗?” 陆启明迟疑片刻,道:“恕我直言,维持现状已是最好。如果想要彻底根治,我只能给出两个答案。一,在未来晋入大周天的时候,身边有足够水准的医家相助。” 于成然与殷秋水安静听着,面上并无异色,显然早已听其他医家说过这种解决方法。可惜于成然虽修行天赋尚可,却为病症所困,大周天显然是没有可能的痴妄了。 陆启明继续道:“若说最快的法子,有几种五品以上的药剂有令人脱胎换骨之效,如果能设法得到,即刻就好了。” 于氏夫妻相视苦笑。五品?五品以上?他们怎么可能得到,除非…… 霎时,殷秋水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光亮——他们是不行,但有能力得到五品药剂的人不正在眼前吗?她再顾不得想其它,猛然抬头道:“陆师弟——” “秋水!”于成然立刻出声打断,不让她将这种荒唐的请求说出口。 “成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时间,女子眼眶都有些发红,再堪堪忍下。 “师姐且先不急,”陆启明语峰一转,又道:“之前也只是我一家之言。虽然我确实想不出其他的有效法子,但我师父未必不能。” “是啊,张院长……”殷秋水喃喃道。她没有注意到丈夫的双手已经在桌下紧握成拳,只一心想着陆启明的话。 自此以后,“陆启明能救他、甚至可能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这个想法深深扎根于她的脑海中,并在她做任何决定时都如影随形,再也不可能散去。 陆启明静静呷了口茶,忽道:“师兄的山庄负担沉重,应该不止之前那一个原因吧?” 殷秋水心中猛地一跳——她最怕的就是陆启明提起这一茬。若想要保于成然安稳,就必须要源源不断的珍贵资源供应。于成然并无深厚背景,她也不过是殷氏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仅以他们两人的单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 于成然也沉默了片刻,自嘲笑道:“说来惭愧,以我这副身体能苟延残喘至今,大都是靠了秋水的家人相助。” 陆启明似是怔了怔,旋即低笑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忽然想到,盛国官府有没有故意刁难呢?” 他这一问直接将对面两人问愣了,完全没想到他要说的原来是这一句。小笛子连忙低头舀汤,以掩眼中调皮笑意。 殷秋水只好道:“这种事……师弟又是从何处看出来的?” 陆启明道:“这还要从咱们在昆阳城中的相见说起。” ——酒楼初见的那幕。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于氏夫妻都属于“在人群中第一眼就会被注意、第二眼就能被记住”的人。然而,即便他们的离尘山庄与昆阳城近在咫尺,城中的人们居然没有能认出他们身份的。 这不是能用“淡泊”二字草率解释的,何况于氏夫妻并不像疏于交际的那种人。出现这种情况,显然就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进入昆阳城了。 最容易想到的解释之一,便是于氏夫妻与大盛官府关系不好。 殷秋水暗中松了口气,连忙笑道:“确实是这样,已经有很久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方也没有做太绝,我们夫妻就索性退让一步罢了……还有我们殷家,与大盛也是这样过来的。” 陆启明微笑问:“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回头与族里交代几句,帮忙协调一二?” 殷秋水迟疑片刻,点头笑道:“那我也不与师弟见外了,多谢!” 于成然听着她这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无奈一叹——论言语试探,秋水实在与这位陆家公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殷氏附庸于陆氏一族——这件事在明里暗里都绝不是秘密。殷氏的人若真的被大盛王朝“刁难了许久”,哪里用得着等到这时、借助陆启明的同门情谊请陆氏相助?一早直接告之陆氏知道,他们自会帮忙做主。 可惜其中的细微关窍,秋水一时之间恐怕是反应不过来了。想到这里,于成然出声问道:“哪有我们一直麻烦师弟的道理?我还没来得及问——师弟此行任务,可有我们夫妻能够协助之处?” 于成然本来只为取得对话的主动权,却没料到陆启明竟然会真的细说。 只听陆启明严肃道:“这也正是我前来叨扰的原因。是有关一个月前文藏系沈兴师兄的死亡——武院怀疑另有原因,方才让我再来调查一番。可我实在对附近一无所知,只好来请教师兄师姐。” 于成然与妻子对望一眼,郑重点应道:“武院如果这样说了,恐怕其中是真的有猫腻。” “既是此事,我们夫妻二人绝没有坐视的道理。” …… 天气没有好转。 陆启明与小笛子刚踏进山庄客院,不待片刻,便瞬间下起了暴雨。雨声鼎沸,雷电交鸣,天空像打翻了的巨大墨砚。 第四十章 傀儡师 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女孩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壹??看书 房门刚一关好,小笛子就迫不及待地拉住陆启明的衣袖,崇拜道:“师父,这真是太厉害了!” 陆启明环视着这间屋子,随口问她:“小笛子都看出什么了?” 小笛子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师父刚刚与他们说的每句话,我都要背下来!” 陆启明失笑不已:“哪有那么夸张。” “才不夸张。”女孩的双手交握在胸口,一一细数道:“从晚饭刚开始的时候,师父说的虽然都是特别自然的客套,可是只要听到的人心中有鬼,就会忍不住辩解——可是当他们又听到师父原本没有责问之意的时候,就会心慌后悔,就会一错再错。 “最重要的就是在对于哥哥病情叙述的时候,只要于哥哥与殷姐姐有其中一人真的关心,就一定会有心情波动——而这又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在这之后师父忽然提出山庄收益不好,他们本就心虚,这下更会以为师父已经知道他们将武院的资源贪为己用。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师父要说的偏偏是与之前毫无关系的‘大盛王朝’! “前面的屡次出错已经让他们不能保持冷静了;尤其是殷姐姐。? 这种时候,师父轻而易举就试探出了她们殷家已经与咱们陆家不再一心的事实!” 女孩语速极快,显然已经在心中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说到最后时她脸颊上已燃起了两团激动的红晕,眼神炯炯地仰望着陆启明,“他们想的什么、会做什么反应——师父统统都知道,都能掌控——这简直就是艺术!” 早在小笛子说到中间时,陆启明就已经回头凝视着她。他静静听她讲完,轻叹了声:“小笛子一直以来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女孩一怔。她听出了陆启明语气中的复杂意味,顿时有些慌张:“师父,是我说的不对吗……” “或许对吧。”陆启明微微一笑,又问她:“那小笛子可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 小笛子迟疑着道:“难道不是为了得到这些信息……” 陆启明笑道:“但这些都是咱们早就知道的啊。” 小笛子沉默下来,苦思冥想。 但陆启明并没有考验她的意思。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的眼睛,认真道:“小笛子,你要记得一句话。” 女孩点头。 陆启明低声道:“当你有能力决定他人命运的时候——不要这样做。?要?看书 ” 但是……修炼变强的目的不正在于此吗?小笛子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真的问出口。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应道:“只要是师父的话,我都会记得。” 陆启明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重新站起来。他在屋子中四处走动,随手布置着简单的阵法,一边道:“刚刚我之所以与他们说那么多,是担心自己不小心冤枉了无辜的人。” 小笛子连忙跟在他身后,问道:“可是他们真的无辜吗?他们显然知道一些事啊。” “如若不是,能让他们少做些错事、多回头几步也是好的。”陆启明叹道,“我能做的已经到此为止,以后的事如何选择就只有看他们自己了。” 女孩轻轻皱了皱小鼻子,又道:“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于哥哥的身体情况,真就像您在宴席上说的那样吗?” 陆启明停下来,目光落在桌案那盏明灭摇曳的烛火上。 他摇头,道:“不。他时日无多了。” …… 人总有一死。但究竟如何才能给短暂的寿命附加上更多的意义。 ——于成然望着妻子沉静的睡颜,心中这样想着。 他曾经请了一位高明的医师对他的身体状况做了绝妙的遮掩。如今除了他自己以外,已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身体的真实情况;包括妻子殷秋水。她只以为是无伤性命的重病——即便这样,她已经担心地夙夜难寐,若真知道了事实,还不知会做出何等反应……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于成然抬手抚摸了她柔软的脸颊,悄然从床榻上坐起,从衣架上取了外衣。 只是他穿到一半时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额头上迅速渗出豆大的汗滴,呼吸艰难而急促,脸色却反常地惨白一片。他喉咙中发出似咳嗽又似喘息的艰涩声音,看神情已然痛苦到了极点,却仍在强自忍耐。 然而病痛的难捱却不及他心中焦急之万一——这病原本绝不可能在今晚犯,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于成然艰难抬手,试图去抓枕侧的白瓷瓶;可无奈何手臂颤抖不止,他尽全力反复四次竟都未能成功。 殷秋水被响动惊醒,一见丈夫情状,泪水瞬间就盈了满目。她慌忙抓起瓷瓶丢开瓶盖,小心翼翼凑到他唇边。 冰凉的药剂散入身体,很快压下了在他体内搅动不休的暴.乱内息。于成然的呼吸迅速平复下来,眉宇间的痛苦之色也渐渐散去;然而他的视野却没有像往日服药后一样恢复清明,反而愈加昏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一切景物都浑浊不清…… 于成然心中霍然惊觉,勉强睁眼看向对面的妻子,费力道:“秋水,你!” 女子的泪水一颗颗接连滴落。她将于成然重新扶回到床上,轻轻帮他掖好被角,低声道:“成哥,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 于成然的眼中第一次涌起了真正的惊恐,急促道:“秋水!不!你不知道……你不要……” 然而,即便他急切到了极点,但声音却不可抑止地低了下去;最终转为平缓而均匀地呼吸声。 殷秋水坐在床沿凝望着熟睡的男子,眼角眉梢尽是温暖柔和的笑意。她含泪笑道:“成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知道的。” 她再次压了压被角,将男子的外衣重新挂好,然后起身更衣。 外面的雷暴声嘶力竭地下着,树木枝叶的碰撞声在四方呼啸起伏;恍然间殷秋水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片黑暗海洋之中。 四周也确实是黑暗的。 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对它如此熟悉,根本不必点灯。嘈杂的黑暗中,房间里隐约有细碎的衣服摩擦声。 某一刻——当又一道炽烈闪电割破天际,房间有了瞬间的明亮—— 那里赫然站立着两个完全相同的女子身体! …… 第四十一章 杀死自己 黛色衣裙在柔光下显得娴美,而在这深黑雨夜中却如幽灵幻影,与周围一切阴暗之物糅融一体。? ? 要看??书? 孤身穿过重门,殷秋水来到这间幽闭的屋子,掌灯四顾。 凡玉,紫檀木雕,漆器表面微弱的反光,陶瓷花瓶;半新不旧。 ——这是一间搁置普通赏玩物件的地方。其中东西皆平淡无奇,似乎既不被主人喜欢,又不被主人厌弃。 殷秋水仔细环视过一圈,挪步至房中西侧某处顿住,俯下身注视着那一面旁人看不出异常的地板——普通大理石石质,上面刻有梅花纹样;只是其中一条对角线上的梅花五瓣中仅有其四.清晰,剩下那瓣只有极为浅淡的灰色隐纹。仿佛是当初雕刻的工匠漏了心。 女子无比专注地凝望着石纹梅花,嘴角噙着追忆的笑意。她这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去,五指灵巧地敲出一连串极有韵律的清脆响声。 随着她的动作,两朵梅花中缺失的一瓣同时亮起一道微光;待光芒消失后,之前浅淡的刻痕竟被补上了——与其他部分的深浅完全相同。 不错,此处有机关。但这道机关对殷秋水的意义却绝不寻常——机关的解法,正是她与丈夫在学生时代刚刚相恋时默契的暗语。这些珍贵温馨的记忆,他们两个都从未遗忘。 正想着,机关已彻底开启——殷秋水侧手边一处木柜向墙壁深处隐去,展露出一条幽深隐秘的甬道来。??? ? 殷秋水经过密门时隐约感到一阵微风拂过;但她没有在意。她只是重新关闭了机关,提起灯,缓慢走入密道深处。 …… …… 墙壁冰冷而潮湿,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石质所特有的触感。陆启明与小笛子背靠石壁侧站,看着殷秋水毫不知觉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在殷秋水开启机关的间隙,陆启明带着小笛子已先她一步进入了密道。借助凤族的身法与敛息术,殷秋水绝不可能察觉。 但“她不能察觉”并不代表着“她不知道”。 “师父,她怎能保证咱们一定跟过来?万一咱们就偏偏不来呢?”小笛子问道。陆启明早就给她讲过可以随意讲话,所以一路上她不懂就问,一刻都没停。 陆启明拉着女孩的手缀在殷秋水后面走着,微笑道:“既是离尘山庄的庄主夫人——他们的客人到底有没有乖乖待在自己房间,总还是有能力知道的。再者,假如咱们当真不过来,他们自有其它吸引注意的方法。” 小笛子点头,笑道:“不过这样刚好呢。咱们一路上故意那般显眼,师父甚至还特地提前写了封信过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事先做好准备、尽快采取对付咱们的法子么?” 确实是这样。 他们自中洲武院出发,一路向东海秦氏族地而去,再转而前往最终目的地——古战场;这一程需要在一月之内完成,除去路途已不剩多少闲时。? 要看 书对于这个任务,如果能省去打文字哑谜的时间直接进入正题,最好不过。 然而,相比师徒二人赶路的心情,走在前面的殷秋水明显截然相反。 她走得十分缓慢。勿要说是作为一个修行者,就算是与毫无内力的普通人相比,她的步速也显得太过慢了。 小笛子奇:“殷姐姐这是做什么?” 陆启明回想着她一路而来的整个过程,微微蹙眉。他道:“再等等看。” 前面,女子仍然在缓慢地走着。 …… …… 时间回到之前—— 在机关密门再次紧闭的那一刻,殷秋水自丈夫床边站起,从温暖的卧室推门而出,快步走向不远处的书房。 于成然正在沉眠,陆启明师徒暂时不会回来;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 殷秋水点亮了书房全部的灯火。明亮的暖光透过雕花窗格向黑夜发散,使得这间书房在远处看好似一大盏橙红色的喜庆灯笼。 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书房中的所有暗格、取出其中保存的全部秘密书信,再一沓沓依据日期顺序平摊在桌案上。 她掌了一盏烛火坐下,先看了一遍最新日期的密信,然后目光回到最初,飞速在信件扫视着、筛选着—— 殷家;普通交易;保留。 大盛皇族;保留。 殷……烧掉! ——看到这里时,殷秋水毫不犹豫的用烛焰将那张信纸点燃。她继续看。 大盛;保留。 大盛、大盛、大盛;保留。 于……烧掉。 殷家;烧掉。 …… 两年、一年、半年;两个月、一个月——密信的日期与当下的间隔越来越短,殷秋水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她脸色苍白地缓缓将一月前的那张纸抽出,低声喃喃道:“武院……沈兴……沈兴师弟;烧烧掉。” 然而她虽然与之前一样做了决定,却依旧紧紧将这页信纸攥在手心,迟迟没有伸向烛火。 她呆愣一会儿,似在走神;然后她低头继续看信纸。 “分部,北院十三人。” “南院五人。” “猎户李氏……幼子。” “粱家村四孤。” …… 殷秋水低沉而清晰地念着许多名字,面无表情;然而她端庄的坐姿却一寸寸佝偻下去,全身肌肉绷紧到了极点——仿佛有某种她无力承受、却又不可能摆脱的巨力正向着她的生命覆压而下。 她懂了。 世间最沉重者,莫过于“人命”。 她一边像溺水之人一样艰难呼吸着,一边将这些记录着人命的密信用力卷成一束,再用力伸向焰火。 纸卷开始像蜡烛般地燃烧。 殷秋水呆呆地看着,直到它烧到尽头,直到它烧进指尖、烧进掌心、烧进血肉。 女子终于闷哼了一声,似哭又似笑地抓灭了手中焰火。 …… …… “她加快了!” 小笛子轻呼一声,抬手指向前方。 陆启明也抬眼望向女子背影。 殷秋水行走的速度突兀加快。她步履坚定无疑,像要奔赴战场,更像奔向一个一旦前往就再不能回头的崭新世界。 受某种难以言明的气氛所感染,小笛子安静下来,只沉默地抓紧了陆启明的手。 陆启明对女孩温和一笑,带着她跟上殷秋水的步子。 密道中的三人在寂静中一路阶阶向上,两侧石壁的影子在他们视野中飞速倒退,逐渐模糊成一团——他们已然用上了身法。 小笛子低声道:“师父,咱们是不是已经很高了?” 陆启明点头,“不久前已经过了山腰。” 下一刻,迎面忽吹来了清凉湿润的夜风气息。女子也顿住了脚步。 原来已到了尽头。 陆启明也停下来,默然望向前方。 暗蓝夜幕的背景轮廓中,依稀能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剪影。她有着纤细的腰肢,还有随风飘起的细碎鬓发。 陆启明低低道:“不太对……” 这时殷秋水蓦然回身望向幽黑的甬道深处。她确实无法看清任何人任何物,可是她知道。 殷秋水端正仪态,敛身向陆启明深深一礼。 陆启明踏一步上前,向她伸出手去—— 女子淡淡笑了。 她足尖轻盈一点,安静向着万丈悬崖纵身跃下。 …… …… 第四十二章 傀儡术与易容 风声凛冽。? ? 黛色衣裙扬起优美的弧度,却在女子飞离甬道的瞬间便被暴雨浸透。她毫无挣扎地向黑暗深处坠落,像断翼的死蝶。 陆启明望向她。 女子闭着眼睛,面庞雪白,在夜幕中仿佛发着柔光;这使陆启明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神态—— 那是一种痛苦到了极致的茫然。而她的嘴唇却紧紧抿着——让人联想到了因身负使命而坚忍的献祭者。 这一幕让陆启明意识到,无论表象如何——殷秋水是真的正在杀死自己。原来…… 剑气!剑气!剑气! 千钧一发——陆启明几乎就要捉到女子手腕的那刻——无数道阴冷剑气齐齐向他杀来! 天上地下,每一柄剑都有黝黑而粗粝的剑身,使得再快再狠的速度也绝不会闪出一丝锐光。暗剑披着风雨呼啸而来,如同蛰伏已久的蛇。 陆启明神色丝毫未变。念慈刀自他手中蓦然现出,高低角度恰准好;他刀势一扫一压借了力,身子轻盈凌空一个反转,便带着小笛子无声越过了崖尖,稳稳停身在后面平整的山石上。 原来他出手根本不是为了救人上来。他出手本就是为了出刀。 跟随的殷秋水只是一个傀儡化身——陆启明早就知道这一点;之前令陆启明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心中思索着,陆启明并没有关注身周围上来一众黑衣人,而是回头再次望向悬崖的方向——那个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拖拽上来的黛衣女子身影——殷秋水的傀儡化身。 或许是自认人多势众心中底气,这群黑衣人竟还有时间说闲话。 他们之中有数个冷冷盯着殷秋水,其中一个开口讥讽道:“我的好妹妹,你就这样来了?也不知到底是为了谁的事儿忙活!” ——这个声音任谁听来都是普通的青年男子音色,语气却完全是一个刻薄的中年妇人。壹?????看书 这种不协调实在令人听着浑身不舒服。 殷秋水默不作声。傀儡分身虽然拥有主人的一缕分神,但却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别废话了,先解决他!”另一个黑衣人道。 陆启明微一挑眉,注意力终于转到了说话人的身上——因为出声二人的声音竟一模一样!陆启明环视一周,了然笑道:“有意思。” 树影人影森森。小笛子的目力尚无法看得清晰,便好奇问:“师父,他们是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吗?” 陆启明笑道:“不止呢。”说着,他微一抬指,无声起了一个术诀—— 烈阳平地升。 庞大的炽热红焰以他为中心盘旋生长,高温使倾泻而来的暴雨一瞬间就蒸腾成气雾、再无可阻挡地向四方喷薄而去。一时间,除了混沌的白与鲜明的红,人们的眼睛再无法看到丝毫。 光明比白昼更盛。 红焰映进小笛子眼底,使得她的目光也像是燃起了烈火一般地炽烈。而女孩却完全没有注意周身艳丽景色,只定定地仰望着身边的少年,眼睛一眨不眨。 陆启明手诀变幻,低声道:“散。” 霎时,火光随之一凝,再转瞬分化出三十二团明亮的小火球,一一对应地向四周黑衣人直射而去。 一时间,众人皆以为是什么恐怖的攻击手段,同时大喝一声向后面跳跃躲避;难得在动作整齐划一,三十二个身影却宛若一个人。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闪躲、扑杀,那火球就牢牢悬浮在他们脸前,即使扑灭也会在瞬间再次生出一个来。唯一怪异的是,这火球虽说难缠,却只也仅此而已,既不飞走也不攻击。?? ?壹看书 莫非是阵法?黑衣人疑神疑鬼。 这时火焰蒸出的浓重白雾已逐渐变浅,四周景象清晰起来。只听陆启明轻笑道:“小笛子,你现在看清了吗?” 原来周围的这三十二个黑衣人,长相、胖瘦、高矮、衣着武器——竟全部一模一样! 世上双胞胎已然罕遇,哪里又能见得三十二胞胎?! 小笛子乍见如此场景,心里实在好奇稀罕得很,脱口叫道:“师父师父,这实在太好玩了,他们是怎么弄出来的?” 陆启明笑答:“浔州殷氏有两门绝技——傀儡术与易容术。这里实际上只有十六个人,他们易容得一模一样,再化出同样的傀儡分身——就成现在这样子了。我之前也只是听说,今日一见,他们这种用法还真挺有意思的。” 直到陆启明不紧不慢地与小笛子讲完,难以置信的黑衣们才终于不情不愿地确认了陆启明的意思——居然仅仅是为了照亮他们的脸让那小孩子看热闹?! 这下,纵然再相同的脸,也难免五颜六色起来。 “变了变了!好好玩儿!”小笛子拍着手笑个不停。 孩童天性里总带着纯真;可偏偏正是这种蔑视最令人难以忍受。一时间怒喝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小笛子扳着指头数道:“骂‘找死’的有六个,骂’不知死活‘的有八个——师父,他们怎么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呀?” “听力有进步,看来最近确实是用功了。”陆启明笑着称赞了一句。他扫了眼周围一众飞身扑来的黑衣人,轻一挥手,术诀再换—— 一切炽热焰火同时湮灭,世界再次归于森冷黑暗之中。 术诀引出的火焰由纯净的天地元力凝聚,明亮到刺眼,适应后固然令人视野无比清晰,然而一旦再次失去——这种光暗反差带来的强烈失明感,即使是小周天境的修行者也无法规避——猝不及防间,众人下意识收剑自护,纷纷在身前用力劈砍着。 却还没完—— 诡异寒气不知从何而生,只须臾光景、便使得刚刚犹坚实可靠的土石地表面凝结出一整片光滑至极的坚硬冰层。仓促间,或傀儡、或修者本人,竟有近十个直接跌倒的。 看起来像是殷家众人太过无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们却实在是有苦难言——陆启明速度实在太快太快,快到无论他用如何浅显的技巧攻击,他们都根本来不及应对——这怎么可能是小周天境界能够达到的速度?怎么可能? 看到这一混乱情景,陆启明不禁长叹了声。 此时他与小笛子早已不在原地。更高处的峭壁有一处向外伸展的虬结松枝,他们就站在那里俯瞰着,仿若置身事外的闲人。 小笛子虽看不清晰,但只听着下方传来的叫闹声,就能想象出几分黑衣们的窘迫情境来。她问道:“这样不好吗?您为何叹气?” 陆启明摇头笑道:“没想到今晚竟连一个盛家的人都没来。看来殷家连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得到。” 小笛子冷笑道:“敢背叛咱们,还以为在盛家那儿得了多大好处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早知如此,倒不如跟着她的真身划算。”陆启明无奈。仅仅是殷家这一些人,实在不值得他走这一趟。 小笛子问:“那咱们回去?” 陆启明沉吟片刻,笑道:“不必。换种思路也无不可。” 小笛子好奇了,正待要再问,却被下方一声令人生厌的叫嚷。陆启明也闻声向下方望去。 “人呢?人呢!殷秋水,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原来他们到这个时间才终于发现目标不见的事实;可他们非但不合力去找,反倒一股脑将怒气发泄到殷秋水身上。 女子的身影被谁一路拖扯到人群中央。她安静低垂着头,宛若一具任人摆布的布偶。她的脸色完全隐匿于阴影中,无人看得清。 “妈的,看你这幅样子就来气!”某一人啐了一口。 “这可是你们家的事儿,结果你就过来个傀儡分身就算完了?”另一人喝问道。 殷秋水低头沉默。傀儡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寥寥几声惊呼中,忽然一道剑气划破厚重雨幕,再狠狠划断女子的身体! 人群有片刻的静默。 有人迟疑道:“阿衡……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毕竟秋水……” “过分什么?不过是毁了区区一具傀儡而已,能有什么后果?” “但……” “都已经这样了还说什么。算了算了。”另有人道。 人们把目光再度投向黛衣女子身上—— 被利剑劈开的身体没有血液,却像崩裂的皮革一样翻卷上来,令人看了心里不适。灵气星点散开,它最终还原为一张干瘪的、陈旧血液浸透的人型阵图。 陆启明皱了皱眉,猛一拂袖,十五道冰凌凭空凝聚,直接向着那十五具傀儡身体透心而过。 十五道惨叫声凄厉响起;傀儡被毁的刹那,相对应的十五个殷氏修行者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小笛子没有听清殷氏众人之前的对话,仰头轻声问:“师父?” 陆启明道:“无事。我只是想看看——毁掉区区一具傀儡能有什么后果。” 陆启明这句话说时声音虽低,却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每个黑衣人的耳畔。他们面面相觑的同时,发现唯有先前出言反对的那一人幸免于难。他们方才懂得,原来自己唯一引以为傲的傀儡易容障眼法,在陆启明那里根本不起丝毫用处,一时间皆有些心灰意冷。 这时他们耳畔再次响起了少年的声音。 “带路,去你们殷家族地。” …… 第四十三章 吃人救命 夜雨中,女子纵马狂奔。? ? 她忽然低低闷哼了声,唇角溢出一丝暗红血液。但她没有时间休息,只伏在马背上喘息片刻,就再次勉力撑起了身子。 这是傀儡术被她强行切断造成的反噬;受伤自是难免的,但总比被旁人毁掉傀儡来得轻一些。毕竟都是她的族人,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怎会想不到?所以在那一剑刺向她的傀儡分身之前,她已经干脆利落地率先斩断了与傀儡的关联。 若是从前,面对这样的族人,她或许会觉得委屈,也可能只是冷笑一声——这纯粹视她当时的心情而定。 但今天已经不同。 殷秋水抬手抿去嘴边血迹,面无表情地紧了紧缰绳,继续策马前行。 …… 她一路疾驰,终于到达了这个幽暗山谷。 山谷看似平凡,实际上却用了高明老练至极的匿踪手法布置。若非事先知道具体地方,殷秋水自问自己未必不会看走眼。 她下马,沿着特定的路线独自走入密林深处。 足够隐蔽的山洞。 门口的守卫们见了她时皆大吃一惊。 “夫人您……莫非是……出事了?” 殷秋水这才想起自己来的时候竟忘了披雨蓑,这般暴雨中骑马而来,此刻她是如何的狼狈情状自不必说。 她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过来看看。” 她这话虽是对他们说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深且死寂的山洞深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苍白阴沉,简直像具死尸。 见此情景,守卫们皆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多问了。 殷秋水这般看了一会儿,沉默走进山洞。 诸守卫在她身后面面相觑,眼神交流片刻,走出其中一人跟了过去。 山洞里面的构建与离尘山庄内部的密道如出一辙,只多了寥寥数个昏黄的壁灯。走道也修砌得十分平整干净;可殷秋水刚一踏进,便觉一阵强烈到无法忍受的反胃感袭来,让她忍不住扶着石壁干呕了起来。 ——血腥味,浓重到了极点的血腥味。 跟在她后面的守卫一脸为难,小声打着商量:“夫人,要不然您先回去,等下次……” 然而还没当他说完,殷秋水就冷着脸挺直身子,再次向山洞深处走去。 他们很快经过了一个半掩的铁门。殷秋水顿住脚步,退回来多看了几眼,皱眉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里面赫然是一摞摞摆放整齐的书,几乎堆满了一整面墙。而且是新书——殷秋水依稀还能闻到未散尽的墨水气味。 守卫陪笑道:“夫人,这是庄主吩咐让买的。说是那穷书生……啊不,那位先生很有才气,庄主就让多买了些他的书,算是帮帮他。” 殷秋水沉吟片刻,道:“我看看。你不用跟着了。” 守卫略作迟疑,低头应是。 而殷秋水哪里管他如何反应,早已挪步进去,连门都关严了。 …… 这是本只有民间书生才会写的精怪故事集。 民俗细节考究详实。但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普普通通;其中甚至还夹杂了些疯疯癫癫的痴人呓语。 “或许成哥真的只是为了帮助那个书生吧……”殷秋水这般想着,眉宇间的冰冷之色稍淡了些。 她快速翻看着,指尖终于停滞在了最后一篇故事上。 《禁婆讨食》。 刚看了前几行,女子的手就不禁颤抖了一下——这分明是根据最近几桩孩童失踪的传闻编写的!他买这些书是什么意思?! 不知想起了什么,殷秋水目光呆滞地缓缓坐倒在地,脸色白得透明一般,仿佛下一刻整个人都会像傀儡分身一样化为灵气消逝。她缓缓低头,继续看手上摊开的书,忽然口齿清晰地轻声读起来。 “禁婆是实体与虚无之间的死物。她行走于日夜交替的溪水旁,借着冥河的气息重返人间。 “她的脏腑是溃烂的,她的骨骼是腐朽的,却拥有一张光鲜亮丽的美人皮。见过她的人都将毕生歌咏她的美丽。 “她走来。带着阳光的温暖和花香。她像母亲一般纯美无私的爱。 “她微笑起来,用最轻柔美妙的嗓音询问:‘我渴了。我饿了。你可以帮助我吗?’ “人们带着梦幻的笑意,答:‘吾爱!一切我所拥有的都可以给你!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用最轻柔美妙的嗓音说着:‘最甘甜的血,最鲜美的肉。? ’ “人们带着梦幻的笑意,答:‘吾爱!我有血!我有肉!给你!都给你!’ “她的微笑染上一抹烟霞般的忧愁;她用最轻柔美妙的嗓音叹息:‘不,我不要你,我要你娇嫩的孩子。’ “人们带着梦幻的笑意,答:‘吾爱!拿去!都拿去!能化身为如此美好的你的一部分——正是等待的宿命啊!正是等待的宿命啊!’” 殷秋水读到这里停了下来。她闷闷地笑了声,下一刻表情却蓦然扭曲;她用尽全身气力把书狠狠砸到了墙上,抱住头,歇斯底里地无声尖叫。 然后她静静站起来,再次推门走了出去。 …… 方才的守卫果然还等在门外。 殷秋水瞥了他一眼,继续向深处走去。 越走越近;再几步就到了。她几乎已经能够看到腥臭血池的一角和上面污黑的一团…… 殷秋水停下。 “夫人?”守卫低声询问。 殷秋水别过头去,喃喃道:“什么声音?” 守卫一脸茫然。他侧耳努力听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毕竟他的修为与殷秋水差太远了。 殷秋水眉头紧皱,猛然转过方向,急步向传出怪异声响的那处走去。 紧闭的石门;原来是一间隔音密室,无怪守卫听不见。 殷秋水用力去推,石门却纹丝不动;这让她心中戾气一瞬间浓郁到了极点。她暴怒地一拳砸到门上——之前被火焰烧出的伤口再次崩裂,在灰暗的石门上溅出刺目的鲜艳红痕。 守卫深深地弯下腰去,不敢看她。他手臂微抖地按上门侧一处机关,埋头小声道:“夫人,小的这就、这就帮您开门……” 机关是令人称赞的精妙,石门厚重,开启时却悄无声息,丝毫没有惊动密室内的人。 ——而当那幕被石门隔绝的凄惨场景直直映进殷秋水眼底,她只觉脑海中轰鸣声一片,突如其来的强烈眩晕让她几乎软倒在地。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糜烂气味。凌乱歪斜的物件,液体,衣服碎片,血,奇怪工具,淫邪的笑声和低喘。 身形纤细的少女浑身**,手腕被绑在桌腿,一动不动。衣衫不整的男子在上面耸动着。 “畜生……” “谁啊?没看见老子正……”那男子不耐烦地回头,却在看见殷秋水的刹那陷入呆滞。他浑身一个惊战,慌张爬下来,伏下身子道:“小、小姐……我……” “畜生!” 殷秋水全身都在发抖。她紧紧咬着牙,唰地拔出长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砍了下去! 鲜血四溅! 守卫呆呆看着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颤声道:“夫人……他是殷家的人……我……小的是真的不知情啊!” 殷秋水恍惚了一会儿,低声道:“把它给我弄到一边。” 守卫愣了愣,拼命点着头,踉跄过去把死去的男人和他的头颅拉扯到密室角落。地上拖出长长一道血迹。 殷秋水脚步浮虚地走近地上的少女,两剑斩断她手上的锁链,小心翼翼地唤道:“姑娘?” 似听到了同为女子的声音,少女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她蓦然抬头,直勾勾盯着殷秋水,歪头笑道:“我弟弟呢?” 殷秋水后退一步,如坠冰窟。 “弟弟!”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子猛地弹起来,一把推开殷秋水,疯狂向外面奔去。“弟弟!弟弟!” 殷秋水下意识地跟着她。跟着她出门,跟着她拐入主道,跟着她奔向中央血池。 空气温度冰寒,血池中浓稠的暗红血浆却一刻不停地翻涌着,如沸腾一样。血池分六角,周围刻画着诡异复杂的花纹,花纹再蔓延到尖角上固定着的小小身体上…… “弟弟!”少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失力跌坐在其中一个死去多时的男童旁边。 殷秋水摇摇欲坠。她恨不得自己也是死的,才能彻底看不见听不见。 少女缓缓抬头,怨毒地看向血池正中心—— 那里,在一切肮脏环绕的地方,却有一团纯净洁白的光体,充盈着鲜活美妙的生命力,让见了的人如坠梦幻。 “是它!都是它!” 少女抓住破碎锁链的尖锐棱角,飞身向血池中央扑去。 “不可!”殷秋水惊慌地将她拉回来,挡在血池前,反复喃喃着一句话:“它不能毁!它不能毁……” 少女嗬嗬惨笑着,用力向殷秋水脖颈刺去,嘶声叫道:“你们都该死!死!死!死!” 殷秋水依旧维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竟不知道躲—— 一声惨叫。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夫人?” “小姐……” “夫人……” 殷秋水缓缓回过神来,抬手去摸脸颊溅上的温热血液——是那少女的心头血。 **的少女扭曲地倒在地上,身体渐渐冰冷僵硬,双目至死不闭。 “小姐?这个小贱人敢对小姐出手,活该……” “滚!” 殷秋水猛然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她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爆炸了。她弯下腰去,用力地呕吐,仿佛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吐出来。 “滚。滚啊——全都给我滚!” 属下们被她惊得后退连连,纷纷仓皇远离了这里,独留她与一个死人久久对望。 …… 整座山洞被一种坟墓般的死寂覆压,翻不了身,叫人难以呼吸。 殷秋水离开血池的时间比人们预料的更早一些。 她缓步走出,神情肃然,眼神如铁。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了口气,就看到殷秋水冷静地回到她第一个进的房间,开始疯狂地撕书。 漫天苍白书屑翻飞,像下雪。 可偏偏做着如此疯狂之事的殷秋水的神情还是那般冷静——这一幕让人毛骨悚然到了极点。 一个守卫大着胆子靠近了些,轻声问:“夫人,庄主呢?” 殷秋水道:“你说什么?” 守卫用余光悄然看着她的神色,踌躇着重复:“夫人……庄——” 然而,他却再没有可能把这句话说完整了。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到一柄剑没入自己的心口。 殷秋水漠然拔出长剑,任由守卫的鲜血喷了自己一脸一身。 她推开尸体,走向门外的第二个守卫。 …… 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殷秋水提着一个木箱独自走出,向着昆阳城纵马而去。 在她身后,秘密山洞已然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坟墓,再无一个活人。 …… …… …… ps:不得不说,写这样的场景实在令人筋疲力尽。完成这次题目之后,我恐怕不会再选择写这种场景了。 第四十四章 最好不要 “小殷啊,我看你年纪轻轻就小周天了,怎么不去中洲武院?” 陆启明撑着一柄伞在前面走着,随口问着身边的青年。要看书 殷舒不禁再次抹了一大把汗——他真觉得自己这一路出汗出得易容的脸都快要掉了! 他眼见着陆启明的步子像是散步一样,实在是无比的轻松悠闲,甚至还带了一个小女孩;可偏偏换了他来,必须得全力运转身法才能勉强跟得上。至于他的另外十五个族人——虽然他们都被陆启明封住了哑穴,但只要听后面拉风箱一样的粗重喘气声,就知道他们也与他一样累的够呛——不,恐怕还要难受得多。毕竟除了殷舒幸免于难外,其他人都受过傀儡被毁的反噬。 但这仍不是殷舒导致汗流浃背的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心理压力——殷舒真的很想问陆启明一句:“就没见过像您这样的——咱这种关系居然也能聊的起来?” 然而这话他当然是不敢真问出口的;就连在心底腹诽他还担心被陆启明看出来呢。 于是殷舒道:“去了的,我早就去武院了。这次是做任务恰好回来家族的。” 陆启明啧道:“那你可真倒霉。” 能不能委婉点,殷舒想。虽然对于陆启明这句话,他内心其实特别赞同。 陆启明忽然转过头多看了他几眼,道:“我说怎么看你有点眼熟——你是不是听过我的课?”毕竟他代课的机会没几次,医药系的课又限制学生人数,有几个熟悉面孔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殷舒早没空去想隔着易容陆启明为什么还能看出他长相;他的脸瞬间涨红了,过了好半晌才支吾道:“听过……” 陆启明乐了,调侃他道:“你们的易容术质量还真挺好,连脸红也能透出来。?要?看书 ” 殷舒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 陆启明又道:“其实你应该死活不承认的,要不然这见面多尴尬。” 殷舒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陆启明莞尔,不再逗他,转而道:“就今天来的这些个人里,除了你,也只有殷秋水的修炼天赋还凑合——那她究竟是为何与家族关系不好,你知道原因么?” 无论如何,只要换个话题就好——殷舒大大松了口气。他道:“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在武院,回来了也没有人谈论那件事,所以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陆启明微微颔首,没有追问,因为他本身就不需要听什么原因;他只需要确认殷秋水与殷家的真实关系。 既然殷舒没有否认问题本身,看来殷秋水与殷家的关系确实不是一般的差了——这种情况下殷家又怎么可能为帮她处理事情而出动这么多人?之前于成然说殷家看在殷秋水的面子上帮助他的事更是无稽之谈。 贪墨武院的资源、杀死武院的一个学生,乃至今晚对陆启明的伏杀——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殷家有胆子干出来的。 所以,尤其是在陆启明涉入之后,这件事的性质早已不是“完成一个武院任务”这般单纯。它更应该是陆、盛两个世家之间的一次博弈,浔州殷家与离尘山庄至多算是棋盘棋子。?? ?壹看书 只是这种级别的博弈对世家而言不过是日常的小打小闹,可对于殷家他们来说却是自由与生死——这些人让自己陷入这种两难境地,实在不够聪明。 想到这里,陆启明随意问道:“你们殷家跟了姓盛的,现在后悔了没?” “……啊?”殷舒脚下一滑,差点直接摔倒。不过虽然他没摔,后面却有的是摔的——只听扑通扑通声接二连三。 陆启明不由摇头,叹气道:“你们居然还真的相信能瞒住?……算了,你们家还有多远?” 殷舒回过神来,抬手指向北方:“是那里。就快到了。” 陆启明顺着望过去,微微挑眉。他一伸手,忽然从后面拉了一个黑衣人出来。 瞬间,殷舒紧张得身子都僵硬了,脑子飞快转着,费劲儿回想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要不然陆启明忽然抓他的傀儡做什么? 但殷舒是想多了。陆启明很快又把傀儡丢了回去,笑道:“原来还有远程示警的用处,挺精巧。看来你们家的人已经做好准备了。” …… 早前的暴雨已逐渐弱下来,而夜幕暗沉如旧。 陆启明停下脚步。 站在这里,殷氏族地一览无余。前方乍看似是空无一物,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某一范围内的景象有轻微的扭曲——那是透明能量层的厚度导致的。 纯粹的防御阵法;陆启明判断道。殷家剩余的战力正在阵中严阵以待;一个衣衫华贵的中年男人站在人群簇拥的后方,应该就是殷氏家主了。 陆启明左右看看,忽转头对殷舒笑道:“你们殷家只出动这么几个小周天,未免太小看我了。” 殷舒一滞,赧然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已经能用的都用上了。要不然族里怎么会让我来。” 陆启明点头。他自然不可能去在意殷家是否重视自己,他只是为了从殷舒口中确认一件事——在场众人基本可以算是殷氏一族的全部了。这个事实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既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可急的了。陆启明余光见殷舒神情有异,心中了然,便问他:“怎么,是看到你们家主启动了这座既不能出也不能进的防御阵法,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殷舒低头不语,就算是默认了。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如此——更不该表现在陆启明面前。可不知怎么的,或许是殷舒第一次见陆启明是在武院的讲堂上听他讲医药知识,又或许是另一些原因,使得殷舒在这个“敌人”面前,反而更忍不住自己的真实想法。 陆启明摇头笑叹:“孩子气。” 殷舒神情有些不忿,却蓦然见到陆启明手中微芒一闪,十数枚金针同时没入后面殷家人的穴位。他被吓了一跳,结巴道:“他,他们……” 陆启明道:“不碍事,定身而已。” 殷舒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看着被金针定穴的族人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却滴溜溜直转;再加之发现陆启明竟然也往他的傀儡身上用了一枚金针——这自然是毫无作用的。两两相加,一时忍不住,殷舒竟十分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你倒是心宽。”陆启明也有几分无语,道:“把你傀儡收了。” 殷舒应了声。他召了傀儡身过来,同时向“对方”走去——傀儡身从相触的瞬间开始迅速虚幻,很快化为晶莹光点蓬散开来——又转瞬汇聚为一个手掌大小的人型符偶。人偶模样精致光滑,在黑夜中静静发散着清透的光泽,与此前被强行毁去的模样是云泥之别。 殷舒收了傀儡,就乖乖走到陆启明身边。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道:“干什么?” 殷舒道:“不是要点穴吗?” 陆启明哭笑不得,没好气道:“你看着他们就行。” 殷舒“好”了一声,又小声道:“你为什么不怕我跑?” 陆启明没有回答这个更加孩子气的问题。他看了殷舒很久,忽然抬手,随意向着阵法一个弹指—— 宛若流星划过。夜色中乍现一道温润的玉色光华,再转瞬与阵法的能量层相撞,激起层层波纹。 陆启明回头问他:“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殷舒答:“陆氏一族的岳山指。” 陆启明道:“没错。接下来,我准备就用这岳山指破了你们殷家的防御阵法——你明白其中含义吗?” 殷舒沉默半晌,低声道:“是‘陆氏一族’破的阵。” 陆启明颔首,淡道:“正是如此。从你们前往离尘山庄布置埋伏的那一刻起,我就仅仅只是‘陆族人’这一个身份。你不应该再把我看作武院时候教你课的老师。” 殷舒一呆,眼圈莫名其妙就红了,仓促别过脸去试图掩饰。 陆启明摇了摇头,抬步走近阵法。 身后忽然再次响起了殷舒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大:“我觉得我相信你!”顿了顿,他紧紧握住拳头,小声恳求道:“可以吗……” 陆启明道:“你最好不要。” …… 第四十五章 七指破阵 “可是师父,您还是在教他啊。? ? 要看??书? ”小笛子这样说。 陆启明摸了摸鼻子,道:“有吗?” 女孩使劲叹了一口气,眨巴着眼仰头望着陆启明。 陆启明莞尔,道:“一半一半吧。毕竟这个殷家有将近三十个小周天,虽当不得大用,但弃之可惜。如果最后有必要重新在殷姓之中找一个代理者,自然是要找看得顺眼的。” 小笛子脱口问道:“师父难道不准备杀他们吗?” “杀他们做甚。”陆启明摇头而笑,道:“杀弱者毫无价值——他们是拿来用的。” 小笛子闻言十分迷惑,她继续问:“但是殷家已经背叛过一次了,族里还敢再用他们吗?” “没有‘敢不敢’之说,只在于族里愿意与否。”陆启明笑笑,平淡指出:“唯有二者之间存在某种依赖关系的时候,才有必要担心对方的背叛。殷家没有那么大本事。它对族里而言,只是一个现成的资源罢了。” 小笛子恍然大悟,眼神晶亮而雀跃。她想了想,又道:“那若是这殷家实力太弱小,又或者强到接近世家的程度,那是不是就要……” 陆启明微一颔首,简单道:“那就只好杀了。? ?” 女孩俏皮地笑:“原来这殷家还挺幸运的。” 陆启明则道:“那可真要看族里这次来接手的是谁了。” 小笛子奇:“难道不是师父吗?” 陆启明失笑,摇头道:“这种繁琐的事,族里自然有专门负责的人来代劳。咱们今天过来可不是做这个的。” 说着,阵法的边界已近在眼前。那一边殷氏家主似乎在后方喊话,声音高亢嘹亮,但无论师徒二人哪一个都没有细听的打算。 陆启明抬手却又顿住,指力引而未发。他忽低头对女孩笑道:“等一会儿进去了都听小笛子的,想做什么想拿什么都可以。” 女孩不由吃惊地睁大眼睛,正待要追问;可在下一刻,陆启明已然开始破阵了。 …… 雨停了。然而在殷家人们的心中,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阵外的少年只随手一指,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守护阵法就被震荡出层叠的纹路——原来陆启明之前那第一次攻击远远未尽全力;可再看他此刻气定神闲的样子——难道这次就是全力以赴吗?就连殷家人自己都不相信。 人们想到陆启明这两次都信手为之,不无侥幸地暗暗祈祷着——或许他并不懂阵法? 当然。要看书 不懂的是他们。 岳山指与阵法的碰撞,在其他人看来仅仅是光芒一闪、劲风一阵;而在陆启明眼中,他看到的却是天空中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细密隐线。 “线”代表着能量流动的轨迹,它们交汇处的“节点”则是天地灵气与阵法之间的能量转换。 陆启明抬眼望向虚空中某个节点,再出一指。 暴雨初停的湿气分明无所不在,空气却蓦然燥热起来——就连感知力最弱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疾速汇聚而来的火元力。 五行之火助生,加之大地源源而来的土元力,只一刹那便蓄势到了极点——竟有一片壮阔无匹的山岳虚影凭空闪现! 若换了世家的人来看这一幕,定会误以为陆启明已经是大周天了——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大幅度的调动五行元力?也亏是殷家人大都见识浅薄,才没有自己吓自己;他们只关心他们的阵法能否撑得住—— 在人们屏息凝视之中,那玉色的耀目光辉终还是与阵法相触——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指的气势是前所未有的惊人,然而在二者接触的瞬间竟无声无息地被阵法吸纳,连一丝涟漪都无!而阵法非但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连之前的晃动都消失了。它牢牢矗立在原地,显得无比稳固。 阵法内的人们在短暂的寂静之后,轰然一声欢呼起来。看来陆启明是真的不懂阵法;而他们的阵法也比他们原以为的更加可靠——人们这般庆幸地想着。 而陆启明已经毫无停滞地用出了今夜的第四指;直指另一个节点。 相融。依旧是相融。 在岳山指指力触碰到节点的刹那,天地灵气霍然呼啸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疯狂向着阵法内部注入! 空中隐隐传来潮汐般的轰鸣声,原本透明的阵法逐渐显露出一种璀璨至极的金红光泽,在夜色里忽明忽闪,仿佛凭空造就了一面色彩艳丽的奇特星空。整座阵法散发着威慑四方的强大压迫力。 殷家众人怔了半晌,脸上纷纷升起狂喜之色。 这其实也是他们第一次启动这座护族阵法。他们怎也想不到,他们殷家的阵法竟也能拥有不弱于世家的威势;虽然他们并没有见过世家的护族阵法是什么模样。 第五指;继续相融。 而在陆启明用出第六指之后,殷氏族地上空已俨然成了一片金光普照的巍峨皇城,当真宛若神迹一般,方圆百里皆可仰望得见。在场不知有多少人为这场景喜极而泣,不能自已。 下一刻,陆启明再次抬手,以极轻的力道点出了第七指。 刹那。 繁盛至极的尽头是虚幻泡沫。没有一丝声响地,金色皇城蓬然化为漫天星点光芒飞散而去。虚假的辉煌就此灰飞烟灭。 阵法汇聚的威势重新归为最纯净的天地灵气,轻轻拂过少年的衣袖。 一切结束。 他简单收回手,仿佛刚刚真的只是扣开了一扇木门。 “走吧。咱们过去。” …… 寅卯之交,城中万籁俱寂。 身披斗笠的人影一路策马急驰,看其身形应该是一个清瘦青年。他自离尘山庄的方向而来,疾风般穿越昆阳东城门,径直来到了城中一处府院。 此处乃世家驻地。姓陆。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急急叩响了侧门。 半晌才有门房闷闷的声音传出:“谁啊!” 青年压低声音道:“在下离尘山庄于成然,此行有性命攸关的要事相告。请见陆先生。” “于成然……”门房嘟囔一声,旋即怔了怔:“于庄主?”他这才把门缝拉大了些,再看那青年的面容,不是于成然又是哪个? 门房惊讶不已,连忙打开门让青年进来,“于庄主这先请进。我这就去禀告老爷。” …… 第四十六章 已经来了 于成然? 陆宇确实没有想到来的人是他。??? 作为陆氏在昆阳城的负责人,陆宇对于殷家、离尘山庄阴地里干出的事最清楚不过——都到这份儿上了,于成然竟还会主动找来?还“人命攸关”的大事?总不能替姓盛的示威来了吧?但也不会亲自来啊?就算他特别想亲自来也不该客客气气敲门吧? 陆宇使劲揉了揉睡意惺忪的双眼,揣着满肚子疑问向客堂走去。 刚一进屋,陆宇就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房间中塞满了浅淡却令人难以忽略的血腥味,与外面潮湿的雨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由心生厌。自从过来这昆阳城之后,陆宇在府邸整天大鱼大肉、妻妻妾妾得乐呵得不行,早就与那喊打喊杀的生活离得太远了。这咋一闻见血气,还真有些不习惯。 陆宇抬眼望向前面站着的清瘦青年,他的斗笠竟到了屋里也未摘下,只将黑纱撩起,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气息不稳,看来是受伤了;病入膏肓的样子;小白脸。这是陆宇心中对于成然的点评。 然而,青年只用一句话就将陆宇的瞌睡和悠闲全部惊没了—— “陆先生,我有确实消息,盛玉成要来。” “盛玉成?!”陆宇失声惊呼,后背瞬间就出了一层冷汗。? 陆宇怎么可能不认得这个名字,盛玉成与他同辈,绝对称得上那时候中洲最有名的天才之一。他几年前便已越过了大周天这道“天人堑”——他来做甚么?! 陆宇喃喃道:“莫非……莫非他盛家真敢坏了规矩?”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陆启明来的时候,盛家暗中出了个大周天——其中什么意思还用说吗? 世家间早有不成文的规矩——大周天修行者之间自成一个圈子,不得向小周天及以下境界出手。 哪家都会有令人眼红的天才人物,他们往往同境界无敌,用人数也很难堆死——也只有大周天出手,才有杀死他们的绝对保证。但是只要能被列为世家的,都有不止一个大周天,难道就不会报仇吗? 这样下去,你杀一个我杀两个,渐渐发展到所有大周天放开了随意杀……最终结局是中洲的全体世家抱成团一起玩大灭绝。 这种事是所有世家最忌讳的;是绝对底线。所以虽说是“不成文”,但实际上可比那些明文条例严厉太多太多。他盛家难道不怕事发败露成为众矢之的? “已经不是大盛王朝是否敢做的问题了。盛玉成很可能已经来了,而且他确实就是为了陆师弟而来的。”于成然低声道。 “你说现在?!”陆宇的冷汗是出了一身又一身。??? ? ?要是因为他陆宇情报太过闭塞的原因导致陆启明在这里出事——他不如尽早拿柄剑抹了自个儿脖子来的痛快。 陆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睛微眯,开口问道:“这种秘事,连殷家人都不知情,你又是从何知道的?”他在昆阳也有几年了,殷家对他来说根本没有秘密,连殷家家主前晚上在哪个妾室房里睡都如透明一般——跟大盛献媚最积极的殷家都毫不知情,他于成然又何德何能得到这种隐秘消息? 于成然沉默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来都来了,他毕竟还是要说的:“实际上,与大盛关系最密切的,不是殷家,而是内人。” “殷秋水?”陆宇挑眉,道:“你继续说。” 于成然道:“昨日陆师弟到访,我却察觉她神情有异。夜间趁她熟睡时我检查了书房的暗格,没想到……”说着,他长叹一声,继续道:“陆师弟与我们有同门情谊,更视我们为师兄师姐……我又怎能眼看这种不义之事发生?” 陆宇听懂了,似笑非笑地略一拱手:“于庄主还真是大义灭亲啊,佩服佩服。”虽然陆宇真的很欢迎于成然来告密,但——出卖自己妻子以求富贵?这种人总归令人不齿。 滴答一声。 两人视线下移,同时看到了滴落在地上的那滴血液。 青年略显不自在地收了收右手。 陆宇简单瞥了一眼,没多少诚意地问道:“我看于庄主像是受了伤。我府里刚好有医师……” “只是习武不慎,多谢陆先生关心。”于成然退开一步,抱拳,快速说道:“时辰不早,在下不该再打扰了。告辞。” 陆宇颔首,“不送了。” 于成然的背影刚一消失,陆宇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其实他并不是对盛家的阴谋毫无觉察。但这件事实在是连盛家自己的人都一知半解,所以陆宇得到的线索也难免断断续续,更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而如今补充上了“盛玉成”这个名字,一切就完全说得通顺了。 之前陆宇的反应不过是他不愿意相信事情恶化到这种地步而已。此时陆宇冷静下来,根本不用再次派人求证,他就已明白于成然的情报确凿无疑。 陆宇匆匆走至桌案,快速以密语写了两张字条,一条封成密信,一条封入细小竹筒。做完这一切,陆宇对候在门外的管家招了招手。 “两件事。一,立刻派人把这信交给启明少爷,之后一切人手无条件服从他的调遣。二,立刻把这竹筒找一头最快的信鹰递给族里。其余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管家不禁道:“老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陆宇这时已踏出了屋子,道:“我去请族里太上长老相助。” “不用去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后面屋内传来。 还有人?! 陆宇骇然回头,正看到一个黑袍老者静静坐在屋里,已不知坐了多久!老者坐在那里,却如幽灵般气息毫无,无论陆宇如何感知都感觉不到那处竟存在着一个大活人! 黑袍老者的声音干涩无比,好似已很久很久未曾开口说话了。但他的语气十分平和,让人觉得安心。他道:“我已经来了。” 陆宇的神情已经从惊吓变成了狂喜,他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不敢置信叫道:“老祖?真的是您吗?!” 陆宇原本以为能请来太上长老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怎又会想到亲自出山的竟然是这位老祖?!他老人家可是镇守经义阁三百余年、陆氏一族最接近奥义境的大人物啊!在陆族人心目中的地位简直与神灵无异! 想到自己竟有幸能再见老祖一面,居然能听到老祖对他说话,陆宇直接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 稳了!稳了稳了!绝对万无一失!陆宇在心中大叫。 什么盛玉成,什么大周天的危机,统统被陆宇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满脑子只剩下怎么才能充分表达对老祖的崇敬、孝心,怎么完美服侍好老祖的饮食起居等等事情。 黑袍老者微一颔首:“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有我看着。”他遥遥望向远方天际——他知道陆启明正在那个方向。 他忽然低笑一声,自语道:“这小子,答应我的事也不知忘了没。” …… …… 第四十七章 壁画 香檀木小方架上搁置着一枚玉石。??? ?? ?? 要看?书 玉石打磨作“龙珠”品相。玉质通体呈现出一种烟云笼罩的静谧紫色,中有似虚似实的复叠纹理,像极了夕阳里的天边云霞。正是出自东海宣州、最上品的云锦玉。 “它好漂亮。” 小笛子轻声赞叹着。她朝圆玉伸出手,仔细感受它光滑的表面,动作很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咪。 她飞快转过身,开心地问身后的人:“可以送给我吗?” 后面,殷家众人个个神色抑郁,气息萎靡。他们没有人说话,只目光隐晦地望向陆启明。 他们有些搞不懂了。 自陆启明七指破阵,带着一个小女孩堂而皇之步入殷家大门,其后更是势如破竹——根本看不清他的出手,人们就已挨个受伤倒地,再无反抗能力。 这种年龄,这等实力,未免强到荒诞了。试问又有谁在十七八岁年纪就能独自一人破了一整个家族?人们根本无法理解,满脑子都是混沌的,反倒心中没什么丰富感想了。 殷家人只想着,这下完了,灭顶之灾没跑。可又哪里知道——陆启明过来之后反而什么话也没交代,光随意走走看看,发表意见的都是他那个小女娃徒弟? 而这小女娃,也绝不是一般的奇怪。??? 人们最早都被她天真稚嫩的外表给欺骗了个彻底。可以说,像她这般爱演戏又爱捉弄人的孩子,他们真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且看看这间库房吧—— 房间上方悬顶调高,虽是一层,却有将近两层楼高。四周筑有正面墙的高大木柜,原本是专门为储放殷家从各地收集而来的珍品摆件之用。殷家多年积累,虽时有人情交往送出去的,但依然存下许多;刚进这个房间时,绝对称得上琳琅满目、华彩缤纷。 然而现在—— 四面木柜上只余各个摆件的支架残留,其余已然全部被这一脸纯真微笑的小女孩搬空了!更何况这里还是她进的第三个库房,之前的金银银票、药草灵材统统已被扫荡过一遍了! 不过无论怎样,拿东西总比拿命强。这般想着,人们都努力掩藏着自己的肉痛表情。 而殷家族长的神情却有些躲闪。其他的倒也罢了,可是这件云锦玉它……但让他出言反对又着实不敢,只好干看着。 小笛子似乎也发觉了异样,既不拿起,也没有试图收入储物之器,只反复摸着看着。? 半晌,她眉尖越蹙越深,最终还是求助地望向陆启明,“师父,这个机关怎么打开才对呀?” 好多束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陆启明身上;人们终于有理由正大光明地看他了。 此刻陆启明正在门口。刚刚他摆弄了两下那扇深红木门,又凭空画了几笔人们看不懂的字符;可惜人们连灵力内力波动都感觉不出,便更无从判断陆启明的真正目的。 “遇到难题了?”问着,陆启明朝女孩走近。他扫了眼那枚云锦玉,随意以指节在最近的木柜上轻轻一扣。 像蜂鸣。 他叩响的手法非常特别,力度不大,却使得整面木柜的每一个微小部分同时发出了共振。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轰鸣响声,人们却皆有种骨头微微发麻的奇异感受。 陆启明收回手,淡笑道:“这个难度你足够解的,只是方向有些跳。我可以提示一句,先向下转三分。” 小笛子立刻收起所有的嬉笑态度,肃容应道:“是,师父。”此时她好像已换了个人。 女孩轻轻闭了闭眼,似是在沉净思绪;然后她双手垂放在玉石两边,也开始轻叩木格。与刚刚不同的是,陆启明只简单一声,而她则是一连串鼓点般的疾速节奏。 陆启明在一旁听着,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赞许。 这种以声音判断机关大致结构的方式很有难度,更无一套节奏就能广泛适用之说,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每次都做不同的调整——天分与大量的练习,缺一不可。 之前有一次秦悦风好奇想学,就是因为懒得练放弃了。小笛子的勤奋自不用说,但即便如此,她能在两个月时间内就初步掌握,实在有些出乎陆启明的意料。 鼓点声很快结束。 小笛子再次把手放在玉石上,将其向下转动三分。 师父说的不错,这机关本身并不难,唯一关键在于解开机关的扭转方向。类似的圆球形机关往往是在东西南北这个平面上扭转,而殷家这个却能任意方向。 想着,女孩又向西北偏上的某个角度转动了几分。然后再转。 如此三个来回,在数秒平静之后,木柜每个格子都开始重新移位组合,最终形成一个石径的洞口,通往幽静深处。 小笛子不禁笑道:“师父,怎么又是一个密道?” 陆启明将周围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点头道:“咱们过去瞧瞧。” …… 尽头是座石山。山有石壁,壁上有壁画。 天光渐明。壁画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它已历经悠长岁月,很多处显得斑驳脆弱,令人不敢触碰。但风霜垂打并未完全泯去它曾经灿烂壮观的模样,如今依然能看得出其自由奔放的线条以及鲜明艳丽到了极点的配色。 这些图画再结合其巨大的幅面,极具视觉冲击力。然而相比于内容,其艺术性反倒其次了。 它是传承。 古老的文字,繁复奥秘的图腾,向神灵虚影顶礼膜拜的众生相,死者、棺木、亡灵,还有纯黑背景下艳红艳红的神秘符号……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沉迷。人们即便难以懂得作画者当初的真正含义,也情不自禁发自内心地向往着,神魂摇曳。没有人能够否认,这必然代表着某种古老而伟大的传承。 殷氏家主叹道:“就是这里了。不瞒公子,我殷氏一族的傀儡术,就是从这壁画中悟得的。可惜能力所限,也仅此而已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出这壁画真正的价值。” 陆启明没有说话。他抬眼望着整面壁画,眉心越蹙越深。 小笛子轻声问:“师父?” 而这时陆启明却忽一笑,对那家主道:“你的话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 说罢,念慈刀已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不存丝毫犹豫地——他向着前方壁画,一刀斩下。 …… 第四十八章 寂川蝶(一) 往往,事物最绝艳的时刻恰是在其即将毁灭以前。? ????? 在刀锋落在实处前的那个瞬间,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心情所激发,人们的视野前所未有地鲜明起来—— 此前抽象潦草的线条蓦然就立体起来;一切奇特的意象都能被人们感受到了。 人们以想象力将其中图绘无限地丰富、充盈,使得这面巨幅壁画像是活了过来,过往无尽沧古岁月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接连闪现…… 然而,就在这精妙绝伦的美丽里,就在人们全身心地沉浸之时,他们却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不协调。这种不协调迅速扩大,最终让他们的思绪重新拉扯回了现实之中—— 莫非这壁画真的有问题? 也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陆启明这一刀的痕迹很奇怪——是自上而下垂直的一道细线,并没有向外延伸的碎裂,像是为了尽量不破坏内部的某种东西。 里面有东西? 后面有人不由道:“这不可能。如果里面真是空腔,我们又怎可能会听不出来?” “对啊,而且精神力感知也毫无异样,绝对是实心的。”另一人也道。 但他们也只说了这两句就不得不停下。壹看书 ?事实让他们沉默—— 透过念慈刀划开的细长空隙,人们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山壁里面传来剧烈的撞击声——声音骤然出现,沉闷且极具力度,只振得地面都在轻微摇晃——竟像是有某种凶狠的活物在里面! 在场皆为修行者,自不难估算出每次撞击声究竟需要多大力量才能达到。殷家人相顾间皆是骇然——自家后山居然一直藏着这等可怕凶物? 陆启明抬指一弹念慈刀。 锵然一声清鸣。 念慈刀通体光锐无比,原本很难沾染上东西,而这次却例外了。陆启明盯着被震离刀身的细微粉末,深深皱眉——这粉末在空气中隐约显现出幽绿的诡异光泽,同时还有一种刺鼻辛辣的腥气,显而是剧毒之物。 陆启明随手在粉末处划了一刀,空气在尖锐的摩擦中升温,粉末竟霍然被点燃,化为一团碧绿鬼火凌空漂浮着。 看到这一幕,有些类似经验的人都不由浑身发冷——莫非里面竟是遍布枯骨不成? 陆启明忽道:“都退开。” 其实本不必他说,后面人早已离得远远的了。 但是还不够。? 陆启明没有回头,却对他们的位置清楚无比。他皱眉道:“再退……继续退。好,任何人不要超过现在这条线。” ——此时殷家的所有人已然站在了百米开外。 陆启明挥手起了一个术诀,在小笛子身周聚起一个浅蓝色的巨大气泡,将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这样可以避免逸散毒物的影响。 小笛子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泡泡——像是一层很有弹力的水膜。她看向壁画方向,期待道:“师父,这壁画其实是故意迷惑人的对吗?那什么传承是不是就藏在洞里?” “这话倒没错。”陆启明点头,道:“不过洞窟里除了一个‘守卫者’之外都是空的,我猜是被盛家的人取了。” “啊?”女孩顿时大失所望,嘟嘴道:“那咱岂不是白忙活了?” “当然不是。”陆启明笑道:“他们漏掉了最有价值的东西。不过要想把它们取出来,还非得破开这山壁才行。” 稍作停顿,陆启明“不过”了声道:“里面东西不怎么好看,这次我会只用术修的远程攻击方式。小笛子不想看它就闭上眼睛。” 小笛子嬉笑道:“听您这样说,我可更好奇了。” “欢迎后悔。”陆启明微微耸肩,将念慈刀收回了青玉坠。 他向远处退开一段距离,向前轻一拂袖—— 霎时,空气中布满了尖锐刺骨的寒意,直牵动周围草木同时凝结出细碎的冰晶;可偏偏壁画四周反常地干燥到了极点——因为那处的水元力已暂时被陆启明抽空隔离。 做完这一切,陆启明手中术诀再换—— 只见他遥遥向前方一指,正准续上之前了刀痕最顶端的那点。 继续平移、再转直角,陆启明最终凌空画出一个完整围合的方形;而相对应的,顺着他指向的轨迹,山壁之间不断闪现雪白的光痕,宛如一柄无形之刀。 小笛子轻声问:“师父,这就是金属性的术诀吗?” 陆启明点头。他再退,一边道:“注意,它要出来了。” 说着,他做了一个“收”的手势,被单独割离的山壁受了他的牵引,像一块巨大的方砖一般,缓缓从山壁整体抽离。 小笛子的眼睛很早就盯紧了那处,而当内部洞窟完全展现在她眼前,她不由脱口道:“怎么是空的?!” 的确。晨曦以前的光鲜虽不明亮,却已足够让人们判断——洞窟内已空无一物。可是既是如此,那可怕的撞击声又从何而来? “看来还残存生前的伏击意识啊……” 陆启明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反手一覆,道:“它在这后面。” 这块山壁虽是割离而出,但体量也绝对不小,连平常的小周天也莫想抬举自如。而陆启明以术修之法凌空控制,竟能轻松如翻动书页一般。 他说话间,山壁已灵活地一个扭转,将背面完全展露与人前—— 竟有一个灰黑的人影死死趴在山壁后面! 也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虽隐约有个人型轮廓,却四肢长短怪异,粗细也绝不均匀。它手脚深深抠陷进山壁,显示出极具威胁性的锋利。 陆启明刚将山壁翻转过来,它就敏锐地感觉到了—— 只听阵阵野兽般的嘶吼,它已挟着辣毒腥风扑杀而来! 呲—— 尖锐的摩擦声直刺得人耳膜生疼;空中不知何时升起一面明黄色的晶莹术盾。盾牌既高且宽,将那人型怪物挡在原地。那刺耳声响正是它爪子劈打在术盾时的声音。 透过半透明的术盾,小笛子终于看清了这怪物的全貌,也立刻明白了师父建议她闭眼的原因—— 它浑身污黑而遍布黏液,四肢动作僵硬,皮肤看不清晰,像是垃圾堆里腐烂的破败皮革。面目更是可怕,五官都粘腻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前后。 再听着不远处殷家人的阵阵作呕声,不难猜想它身上发出的恶臭是何等滋味;好在小笛子有浅蓝气泡保护,才免受其苦。 第四十九章 寂川蝶(二) 小笛子恍然笑道:“师父一定是嫌它太脏,才用术诀对吧?” “一点不错。??? ”陆启明皱着眉头,连唰四声术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暂时封住,再起了个“清风诀”将周围腥臭和山壁上沾染的污迹尽数卷走干净,这才算好。 “它……还是活的吗?”小笛子问。 “不,是尸傀。”陆启明往殷家众人那方向望了一眼,道:“也是傀儡的一种。殷家他们用的傀儡术虽然浅薄,但取源于自身,还称得上是‘正道’。但眼前这个可就是用修行者尸身炼制的尸傀了。” 不过很明显,两种傀儡之法中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可能是殷家正用的这种傀儡术并不如何珍贵,才被殷家人轻易得到。 小笛子不由道:“可这尸傀看上去也不怎么高明嘛。” 陆启明摇头而笑,道:“这个尸傀只有**力量,但却至少有杀死小周天高阶的本事。但你知道它生前的修为吗?武师巅峰而已。 “这也罢了。最麻烦的在于它毒性太强。在场中除了我的任何一人,只要血液中沾染丝毫它的尸毒,就会被它迅速同化。要?看 ??书 我估计就是因为它不易对付,才会被盛家的人留在这里。” 小笛子连声道:“那还是把它销毁干净的好,否则岂不是要到处害人?” “现在还不行。” 陆启明随手在尸傀周围布置着阵法,把临时的封锁转为稳固的封印。 他淡淡道:“恐怕洞窟中原本存在的传承,就是炼制尸傀之法,那就是已经被盛家得去了。这个尸傀留着,我找个时间研究一下克制这种尸毒的药剂。否则按这种尸毒的程度,真被谁拿出来用,那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事了。” 说话间,封印阵法已布置牢靠。 陆启明微微一笑:“好了,咱们不说它了,去看看这次的收获。” 女孩左瞧右瞧,无辜道:“师父,小笛子还是找不到……” “在山壁的夹层里。”陆启明没有卖关子,再用术诀将山壁最表面的坚硬石壳清除,露出一片缥缈梦幻的紫色来。 那是一面由无数的小方格子整齐排列出的“墙”。每个小格子都像极了紫色的灵玉,但抚摸上去的触感则更像晶莹滑.润的芦荟果肉,冰凉舒适。四周飘散着空灵清香的美好气息。壹看书 ? “这是‘寂川蝶’的卵。”陆启明道。 “啊?!”一听居然是虫卵,立刻吓得小笛子把手移开,苦着脸道:“师父……” 不过当她再将视线移回时,仍然情不自禁地赞叹:“还是好美啊。” 不仅如此,寂川蝶的来历也同样富有诗性。 在神域有名的险地——九幽玄涧的最深处,有一条神秘的河流,名为“寂川”。寂川蝶就生于那里,也只生于那里。 它是一种极度罕见的珍贵灵物。蜕蛹化蝶后拥有超乎想象的奇异能力和无与伦比的美貌,相传是来自冥间的通灵之物,终日在亡者的灵魂之花间翩然起舞。 即便在神域,也只有豪门子弟才有可能得到一只寂川蝶作为战斗辅助。而今日竟能在这种偏僻之地得到这么多保存完好的寂川蝶卵,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奇事。 至于寂川蝶卵为何会与远不可相提并论的尸傀同存一处,恐怕就只有读过那些失落传承之后,才有可能解答了。 而现在。 陆启明看了眼天色,道:“该回去了。” …… 清风习习。离尘山庄正笼罩于熹微的晨光之中。 殷秋水不自觉勒马,似是下意识担心扰了此刻静谧。 离尘,离尘。 这时看,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妥帖。远离尘世喧嚣,沉静且温柔,美好得一如那传说中的桃源仙境。女子迎风微阖双眸。 朝阳升起之时,暗蓝夜色散开干净,仿佛连那些灰黑的秘密也能一并随之消融…… 殷秋水心中蓦然涌出一种浓烈至极的渴求——如果她现在立刻回去、将那个罪恶血窟一把火烧尽,把那些可怕的罪证尽数销毁,说不定就再也不会被人发现。那些孩子,她也给他们报仇了不是吗,她……说不定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还能和成哥平平安安一直生活下去…… 不。不可能的。她猛地睁开眼睛。 如果这是一场人人放.荡的荒诞酒宴,那么她就是唯一不曾饮酒的那个。 在殷秋水见过陆启明之后,她就无比清醒地知道——这是一个仁厚之人,但也更是一个能够洞悉隐秘的智者。那昆阳城中的陆宇或许会无视罪恶,但陆启明绝不会;陆宇或许会漏掉许多线索,但陆启明绝不会。 瞒不下去的。真的瞒不下去。 ——只可惜,这个道理只有她一人懂。 殷秋水苦笑,叹了口气,又归于某种平静的沉默。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拼去性命也一定要守护的东西吧。 “如果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女子纵马而过,低喃湮没于风声。 …… 殷秋水转过廊角时,刚好与前来服侍的侍女相遇。 侍女见到她竟像是从外面回来,心中暗暗奇怪,但自不敢多问,只供身行礼:“夫人。” 殷秋水微一颔首,道:“今天就不用了,你回去吧。”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交代下去,庄主昨夜里受了风寒,你们都不要打扰。客人若是问起什么事,通报与我便是。” 侍女应是退去。殷秋水独自推门还屋。 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于成然还在熟睡——这是自然的。她前夜时候添给他的东西,准确来说并不算迷药,而是一种对他身体有益的珍贵补剂。不过因为药效的特殊性,没有一整天功夫他绝不可能醒来。 一整天。足够她为他准备好一切了。 殷秋水反手关紧房门,缓步走回床前坐下,凝视着自己的丈夫。 “成哥,成哥,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但你以后是不会再做傻事的,对吧?” 女子似是想要去抚摸他,可刚一抬起手腕就不得不顿住。 默然片刻,殷秋水收回了自己遍布干涸血迹的手。 …… …… 第五十章 杀镜(一) 是辰时。 ? 殷秋水推门而出,看到园里秋海棠落了满地。 昨夜大雨过了,今晨便比平日疏凉许多。殷秋水穿梭于山庄曲折回廊之中,净透的空气一层层铺洒过来,使她恍然间以为自己也正被不断濯洗着。 说来也奇怪。分明一宿未眠,身心俱疲,她此刻反而觉得无比清醒。只是她现在已经不再想用这些清醒去思考任何“大事”了。 树叶沙沙,轻浅虫鸣,偶有叫声清越的鸟儿飞跃天空。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山庄里帮厨的几个年轻女孩子们也都起得早;透过廊道的雕花窗,轻快笑语伴随桂花香气飘摇过来——这让殷秋水想起,大概是其中那个唤作“云乐”的孩子要做自己最拿手的桂花糕吧。 “夫人?”身旁侍女轻声提醒她,“夫人不准备先看客人了吗?” 殷秋水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错过了之前的转角。她摇头失笑,哪有在自家也能走错路的? 侍女见她笑得和暖,猜想她或许心情不错,便也试着聊些闲话:“夫人,您说这事儿奇不奇怪,陆公子他们昨夜里不就在咱山庄里住着吗,怎么今儿一大早反倒从夫人家回来的?” 殷秋水笑容顿敛。她沉默片刻,仔细交代道:“陆师弟身负武院派遣的重要任务,行事自然是要隐秘的。你在我这里好奇些不打紧,但切记不可对外多言。” 侍女忙低头谨道:“是,奴婢记得了。” 殷秋水颔首,低声叹道:“走吧。” 一路无话。 …… 离尘山庄的正门又开了。殷秋水走出来,静静等着陆启明一行的再次到来。 不多时,自路的尽头驶来一座马车。马车华美又熟悉,原是殷家自用的,连车夫也同样是殷家的家仆;唯一不同的是——乘车之人换成了陆启明师徒。????? 一?看书 昨日前夜殷家对陆启明的埋伏,殷秋水知道的最清楚不过;而眼下的气氛却似乎与前截然相反,仿佛陆启明真的仅仅是殷家的贵宾而已。 但殷秋水一点也不奇怪。她面色平静地看着,眼神连一丝波动也无。实际上她还应该带上些笑容的,只是她已实在强装不出了。 马车悠悠停在门前。 却再没动静。 殷秋水轻声问:“陆师弟?” 依旧没有回答。 ——不可能有回答的。因为车里根本没有人。 殷秋水掀起帘子,看着空空荡荡的车厢,一时怔神。 而旁边车夫已经吃惊失声:“这怎么可能?车轻重可没变过啊!现在也没变啊!您看地上这车辙印儿子……”他驾车二十多年,活计熟练无比,平日里就连车里跳上只野猫都能察觉重量不对,没道理今儿个却连车里少了两个大活人都发现不了啊! 既知对方是什么人,殷秋水自不至于怪罪这车夫。她扫视一周,目光停留在那面红木小方桌上——那里有一张纸笺。 她把它拿起来。 “变了变了!车变轻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车夫在一边叫着。 殷秋水垂眸看向纸笺。落笔隽逸而有风骨;好字。但也唯有一字—— “信”。 殷秋水沉思半晌,摇头而笑。 也是。 她怎么就忘了,陆启明与她关注的格局根本不同,又怎会有耐心继续与她在山庄里打哑谜?相比较整个殷氏家族的处理、与大盛王朝的交锋,她夫妻之间的猫腻细节实在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即便陆启明已身在别处,而殷家的行动、殷秋水的计划依然不得不照着原样继续;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早已没了选择——他会不会连这一点都了然于心呢? 想到这里,殷秋水心中愈加无力。 ?她转身冷淡问:“族里让你捎的什么信?” 车夫一怔,为难地看向周围。族里千番交代他隐秘行事,可现在旁边站着好几个外人——虽然确实是离尘山庄的人,但人多口杂的,万一走漏了可怎么办?这大小姐怎能就直接在门口问了呢! 殷秋水看了车夫一眼,疲惫地晃了晃手中纸笺,低声道:“看看这是什么字——你以为瞒得过他?他留这辆车过来,本来就是让你替族里传信的。说吧。” 这一下车夫彻底想不明白了,“这……小姐,这……小的怎么就糊涂了,这到底——” “别问了。”殷秋水打断道:“快说!” 车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压低声音把原本要私密讲的口信儿在山庄大门口讲了一遍。 殷秋水听完,对身边侍卫交代道:“把他带进山庄关好。” “啊?!”车夫大惊,“小姐您——”然而两个高大侍卫已经熟练地捂住他的嘴往山庄里面拖去。 “放心,不会为难你的。但你现在确实不适合见其他人。”殷秋水简单解释了一句。 言罢,她挥剑斩断车轭,扯散了束轭的革带,索性就骑着手边的这匹马,再次驰行下山。 依旧是独自前往。 当耳畔只留下呼啸风声的时候,殷秋水心中蓦然生起一种奇特的感觉—— 此情此景,恐怕就是余生的全部写照了。 如果是往日,如果这话是她从别人处听来的,她肯定会暗自觉得好笑的;可是今天…… 她果然还是轻轻笑了。 …… 林间掩藏着一座简陋却结实的小木屋,与寻常猎户搭建的别无两样。 ——这就是殷秋水依照车夫的转述、所到达的地方。 就算那车夫确实是殷家的老人,族里能够赋予他的信任依旧有限,他自以为背负重任,实则传达的也不过是一个地点而已。负责给殷秋水传递机密信息的,另有其人。 也不知来的会是哪一个族人。殷秋水想着,下马,快步走过去;而她一推开门却不由一怔,嗓音柔和下来:“福姨?” 局促坐在木屋中是一位体型微胖的中年女子,她是殷秋水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 殷秋水母亲去世的早,所以殷秋水可以说是福姨照顾着长大的。她们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比许多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感情更深。 能在这种时候再见到“福姨”,殷秋水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家族素来只信任血亲,何时敢将重要事情托付他人? 殷秋水很快就听到了答案—— “出大事了!”福姨拉住她的手,唉声叹气道:“那个陆家的小少爷本事可真是太大了!他不知道怎么整出了个阵法,现在只要是有殷家血脉的族人,谁都出不了族地!” “族地?”殷秋水蹙眉。依据血脉限制的阵法,殷秋水也知道一些,但……她问道:“是整个族地的范围吗?如果这么大,仅仅布置也需要很长时间,难道族里人就一个也跑不出去?” “不是不是。”福姨连忙摆手,道:“是老爷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小陆少爷布置了这个阵法啊!都是人家走了,才发现出不去了……这才没别的办法,只能叫我们这些不姓殷的出门办事。” 听着这些句叙说,殷秋水心中嘲讽,她都能想象得到——族里有些人当时一定为陆启明“什么都没做就放过他们”而弹冠相庆吧?哪里知道人家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殷秋水摇了摇头,轻声问道:“福姨,在殷家的时候,他还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诶有了!”福姨回想着道:“我听他们好像说,那小陆少爷带来的那个小姑娘,刚开始直接把整个家族的钱财宝贝都给搬空了,可是他们临走时候——那小姑娘却又让所有东西一股脑全还了咱殷家,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殷秋水无声叹息。这哪里是还给殷家?分明是留给他们陆家啊。 很多东西一旦知道了,也就失去了继续往深处想的力气。殷秋水低声道:“福姨,族里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福姨望着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过去,道:“这信是族里写给朝里一位大人物的。秋水,现在族里有资格见他的,也只有你一个能去了。” 殷秋水静静接过信,低头反复翻看着信封两面。是密封好的,明显不允许中间人私看。 福姨琢磨不透她神情,但心中总觉得不太对,就小声劝她道:“秋水啊,你从小都心善,对族里一些腌臢事儿总是不招惹,这一点福姨也是赞同的。但这次的事儿可不一般啊,万一族里真不好了,咱们也没法儿过好,是不?” 殷秋水抬头,温柔笑道:“福姨就放心吧,秋水省得的。” “哎!”福姨便也舒展了眉头,放下心来。 殷秋水起身道:“福姨,那我这就先去了。” 福姨连连点头,柔声道:“路上记得慢点啊!” 殷秋水最后再次朝她回以一笑,离开木屋,翻身上马。 …… 再转过一条山道时,殷秋水停在了林木阴影中。 她从袖中取出密信,毫不犹豫地撕毁了密封,将其中信笺打开来读。 ——信中所写正是陆启明见到后山壁画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奇事。 读罢,殷秋水指间内力一震,信纸信封瞬间化为湮粉,无声散入风中。 第五十一章 红尘是道 天光微明。? ?人们依旧生活在这个早晨。 有几个背着书箱的稚嫩孩童都向着街道的一个方向走着,想来那里应有一座声名很好的学堂。街旁他们经过的早点铺子,蒸笼开合的时候升腾着鲜香的白色雾气。 昆阳城随人渐醒。 今日陆宅的门开的早。又有来者;是少年和他身边的小女孩。 陆启明在门外望见院里那片边缘轻微蜷起的落叶缓慢飘落。他步入府中,有瞬间的停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而平静已经被打破了;不,应该是更绝对的寂静。 门外挑担的农家客仍在迈着摇晃步子,马车车轮辘辘转动,风叶,鸟雀振翅……分明那大开的门就在他的身后,一切鲜活的声响却同时被某种无可撼动的力量隔拒在外—— 天地失声。 …… 死寂亦能成为一种可怕的攻击手段。它将人紧紧包裹、拼命挤压,它无所不至无可阻挡。 女孩忍不住再往陆启明身边贴近了一步,才能稍稍有些安心。其实她很想要用力抱住他的手臂,却怕自己干扰他的应对。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却听不到声音;实际上她根本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这种声音被完全抽空的感觉,使得她纵使张开嘴巴使劲地呼吸,仍有极端压抑的窒息感。 发生什么了?是谁?这到底是为什么?袭击吗? 小笛子慌张地望向陆启明,渴望得到答案。 陆启明神情凝定——并不是凝重,而是出于尊敬的心情而表现出的一种郑重。但他却在持有这份敬意的同时,毫无退让地向前方迈出一步。 同一时刻,空气蓦然沸腾! 寂静彻底崩碎了。 洪然一声长鸣—— 气浪平直地向着陆启明推涌而来,只一瞬间就奔腾至了眼前;却在相触前的一瞬间哗然而上,终如烟火在高处灿然绽开。 五行元力也在沸腾着,某种妙不可言的缥缈意韵融汇其中,随气流一齐喷薄八方,仿佛这刹那已贯穿了天地。 因这磅礴异象而生的是绵长不绝的奇特声响—— 气流的震颤无处不在,声音便无处不在。它们或细微、或汹涌,或尖细、或浑重——最终交响成复杂而又无比和谐的合声。 在声音的海洋中,小笛子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曾经熟悉到了极点的,这难道不正是像极了那清晨的小集市中、最平碌最凡常的熙攘人声吗? 她以为是自己想错了,抬头时却望见了少年温和而平静的眼睛。 于是女孩便知道自己是对的。因为她从陆启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世间”二字。 她过去总是觉得师父高如皓月,不该是凡尘中人。但此时此刻,至少在刚刚的那个瞬间,她终于明白地感受到,师父确实是真实生活在这个世间的。 且远比其他人们更真实。 …… 这是一道题目。??? ?? ?? 要看?书 ——陆启明微笑想着;而且是一道他很喜欢的题目。 他早在入府停顿的那时便已经认出了这位出题人的身份——在经义阁守护家族三百余年的大周天巅峰修行者,陆族辈分修为最高的族老之一,陆枫山。 对于族中可能有大周天修者前来的事,陆启明此前有些猜测。毕竟这一路他罕有地高调行事,虽然他自有把握,但族里却无法放心。但他也的确没有想到来的竟是这一位。 至于这道题目的内容……陆启明望向那在树下闭目静坐的黑袍老人。 看来老人隐居经义阁三百年后再入世行走,于修行上又有新的感悟。 老人以之为题目的这道生活之音,平凡中带着温平安稳,也正是他此刻心境的展露了。自古修行界对于“出世”“入世”的争论无止无休——但这二者原本是没有必要区分的。 陆启明垂眸感受着周围灵气的波动,忽抬手一揽再一拨,仿佛存在一柄无形之琴。 五行元力被他的气机所牵动,凭空激起一道锐利鸣音,再往前直迎而去! 这鸣音入耳,却是一阵骏马嘶鸣当先开了局——有一驾马车不知自何处而来,穿过人群熙攘的集市;人们连忙向两侧推搡避让,再望着马车继续远行。 小笛子睁大眼睛看着前方层叠气流交织的虚空,满脸不可思议——仅仅凭借这些,怎么可能创造出如此真实细腻的声音变化?她闭上眼睛时,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变成了那个揽着竹条篮子站在集市中的卖花小童,听到的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 树下的老人脸上露出一丝由心的笑意。这道题目是他方才随性为之,出了后才暗觉它过于困难,对感知力和精确控制的考验太过苛刻了。但陆启明再一次远远超过了他的期待。 他轻轻一个弹指,空中细密的纹理随之再变——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之物,在他手中却如温顺的布匹一般无二。 于是声音继续着—— 周围气氛渐渐沉静,隐有竹林摇曳。马车车轮悠悠停转,友人相携步入这座雅致酒楼。 做完这一切,老人抬眼望向陆启明。愈是静谧的背景、纤细的变化,愈是难以掌控自如;他这次又会如何应对? 陆启明有很多种选择;但他只会选这一种—— 他闭目凝神,纯粹以精神力感知周围的一切。他微微虚抬双手,起术诀。 漫天汇聚而来的是水元力明澈的蓝色,再轻柔淌入这方天地。 如若说此前的那些声音只是极度相像,而下一刻入耳的则是震惊四座的真正神韵—— 每个人都仿佛来到了临江酒楼蓦然推开窗子的那一瞬间,身心皆被清风拂了个透彻。 窗外有江河东去,远自天地尽头。 老人霍然抬头。 他早知陆启明在感悟上的境界极高,所以他本不该震惊至此;但他更知道——陆启明做到的这种程度,根本不是小周天的修为可能完成的;再看陆启明使用术诀时根本不曾借助灵媒,难道…… 陆启明再挥袖一拂——空中升起丝竹声幽静,席间低语对谈。然后他回望向树下老人。 老人摇头一笑。因了那片刻的晃神,到头来反倒是他这个出题人没有及时把这曲子续上。 他沉静思绪,重新将心神专注此刻,然后覆掌一压—— 一切声音再次转入低微;却绝不单薄——更像是万物茂荣伸展的盛夏。 陆启明抬眼望向前方,却没有做任何动作;因为这既非内力亦非术诀,而是完全以精神力的全面掌控。 变化;难以立刻察觉却无所不在的变化—— 环绕周身的那些声响缓缓升腾着,像呼吸一样平缓地起起落落。 如同向着四面八方逐渐铺展开来的潮水,低微的声音变得广阔起来。方寸之地恍然化为了无尽汪洋! 人们的视角仿佛从房檐下的某个角落骤然升高,越过屋瓦,穿过树梢,直至在九天之上俯瞰整座城市—— 朝阳清灿,生命苏醒。 存在于世上平常生活的本质中的,是如此正和光明的道。 老人沉默良久,最终仍是任由这一切随时间自然散去。 他明白,在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论道之中,他已经无法再给出任何后续了。 …… …… ps:我想要把这段情节的每一章每一句话都写足全力,这才是我认为自己作为作者最根本的责任。最近更新进展很慢,在这里需要向怀有期待的朋友说声抱歉。但这并不是懈怠,请大家明白我的心意。真的感谢。 第五十二章 万里贺书(一) 依旧是石质、柏木与玉的简单组合,因了建造时取用的材料品质与匠人手艺都是上佳,便使得这间寻常的修炼室也有了不寻常的安适质感。? ? 而对于此刻身在其中的二人来说,这修炼室的意义也仅仅是一个“静”字罢了。毕竟只是在昆阳城的一处小小驻地,自不可能有族里相当的条件。不过既然并非修炼的情境,这种程度的静室倒也足够。 ——陆启明正在炼丹;正是去年在陆府经义阁中承诺老人的丹药。 陆枫山已修行四百年有余——如此漫长的岁月,即便是对于他这样一位大周天境界的修行者,也已接近暮年;可是这些丝毫不会影响陆枫山在陆氏一族中无比崇高的地位。陆族是一个善于铭记的家族,他们铭记外敌仇恨,更铭记长者族人为家族所奉献过的一切。 陆枫山身上的是三百年前那场死战后留下的旧伤,本身又有大周天巅峰的境界;那一方丹药连陆启明在内力不足的情况下都没有炼制成功的把握——足以窥见所需药材的珍贵——而陆族却只在区区数月内全部寻得,这绝对是倾全族之力的成果。 如今药材齐备,陆启明这位丹师的人就在这里,而陆枫山的身体经过半年持续不断的温和调养,亦已达到了服用丹药前所需要的最佳状态—— 天时地利人和齐聚。壹看书 ? 毫无疑问,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立刻炼制丹药,助陆枫山旧伤痊愈,再次恢复全部实力。 这件事的重要程度,是一千个殷家加在一起也不可能相提并论的。尤其又已知道大盛王朝的另一个大周天就在附近,那么更应尽早完成此事,以保万全。 …… 静室之中,丹香清雅出尘。炼丹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有余。 陆启明这时选用的丹诀很特殊。 视线穿过五行鼎的风孔,入眼的并非是赤红的一团火焰,反而是清透如琉璃的薄薄一层,鼎中空气随高温不断曲曲幻幻。 丹药被透明火焰环绕中央,丹纹浑然天成,通体呈现出烟云竹海般的缥缈淡青色。 若按照陆启明当时写下的丹方,炼丹进行到此时已接近完成;但他想要做一个使效果更加完美的更改—— 他准备将丹药的状态向更加接近五行本源的“灵气质地”转化。 丹道起源于陆启明前世的那个世界。他们那里的修行者也会与天地自然沟通,是通过精神力、境界感悟与天道产生共鸣的方式。?而在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之中,境界突破至大周天以后,修行者自身的能量就能够直接与外界天地构成一个完整的大周天循环。 ——依据这种不同,陆启明就在考虑一个问题,如果使用丹药的修行者境界达到大周天以上,那么是否就可以设法省略掉丹药以“食物”的方式被人体吸收的过程,从而将丹药转化为类似于灵气的状态、最终被修行者以运转功法的形式直接吸收? 陆启明最初产生这种想法还是在中洲武院时候、他在药盟分部验证炼药师资格的那一次。他当时炼制的是一种名为“千门锁”的四品药剂,就是借助瑶山罂粟的特殊效果,最终把药剂转化为接近气态的轻盈质地。 只不过当时那次仅仅是形态的改变,而这次他却准备从本质入手。否则以陆枫山身上暗伤的时日之久,仅凭原先的丹方并不能保证绝对万无一失。 陆启明再一次在脑海中过了遍完整的过程,心念一动,自青玉坠中取出一支紫檀盒子。 木盒轻浮于半空。在盒盖无声滑开的同时,整间静室瞬间被冰雪般的冰凉覆盖,随之逸散四周的灵气令人心神蓦然一清。 静静放置于紫檀盒中的是一方霜白色的灵玉,有名“睦月雪”。 “睦月雪”非极寒、极灵、极洁之地不可生,是十分罕见且珍贵之物,可遇不可求——仅仅这一方手掌大小的灵玉,价值就已然超出了丹药原本药材的总和。 若真让陆启明自行寻找这种材料,还真要费一番大功夫;不过这“睦月雪”原本是黑三角那时迷锁的构件之一,他只需在临走前拆了带走就好,自然是得来轻松愉快。 丹药原本的效果,再融了这方“睦月雪”,应该就能达到陆启明所期待的效果了。 这般思量着,陆启明手上已换了新的丹诀—— 在丹诀的牵引下,“睦月雪”从边缘开始星点散开,丝丝缕缕向五行鼎缠绕而去;丹药仿佛完全浸入了一泓澄静月光之中。 陆启明感受着其中变化,心知已经稳妥了。他持丹诀不变,闭目养神。 之后就是等待了。 …… 转眼两个时辰再过。 同一间静室之中,陆启明目光安闲,始终显出游刃有余;反而是陆枫山这位大周天境的修行者,全程神情严肃且专注,仿佛此刻正在炼丹的人是他。 无论是陆启明此前对“道”的领悟、陆启明此刻展示的丹道抑或是陆启明这样的存在本身,陆枫山心中唯有四个字—— 闻所未闻。 其实自从经义阁一别,他已知自己不该再将陆启明简单当做家族里的一个优秀后辈;但他仍然没有想到,他现在甚至已无法再把陆启明当年轻人来看待了——而是正视,绝对对等的正视。 于是陆枫山早已收起了教导晚辈的姿态,转而对陆启明炼丹时的每一个步骤都持以同为修行者的态度。晨时那一场论道令陆枫山清楚,大周天巅峰又如何,世上多得是他无法理解的事,他并没有任何足以自傲之处。 正因于此,纵然这两个时辰内陆启明仅仅变过三次丹诀,五行鼎内的变化也肉眼难见,但陆枫山依旧心平气和地观察着,不曾漏去丝毫片段。 然而下一刻—— 突兀地,在陆枫山的注目之下,那枚淡青色丹药竟完全消失了! 这个瞬间,纵容是陆枫山,心中也难免微微一紧。他望向陆启明,却见少年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陆启明撤了丹诀,转以术诀召集五行元力,迅速在丹药消失的地方凝聚出一个透明盒子;陆枫山再看时方才意识到,这丹药的形态竟不是固定的——恰如此刻它还原成了最初的圆润丹型,却又在下一刻再次无声匿于虚空。 陆启明抬头望向他,微笑道:“接下来,就要老祖多费心了。” 陆枫山便问:“怎么做?” 少年手指向上一指,笑说:“咱们要到天上去。” …… 第五十三章 万里贺书(二) 长天碧洗,苍云已在脚下。? 一老一少并肩立于虚空,纵观远处山河寂静。 陆枫山再次望向下方昆阳城,道:“真像。” 陆启明微微一笑。他明白老人语中含义——二人此前那场论道,虽是行了“御气鸣音”之法,但那种由高处俯瞰全城的感受——与此刻亲眼所见几无区别。 陆枫山收回目光,语气中不无慨叹,“开始吧。”陆启明刚刚已经将丹药的诸多改变与他解释清楚,此刻已万事俱备。 陆启明略一停顿,再次补充道:“这次恐怕会有大动静,到时还请老祖及时收势。” 以丹药愈伤而已,又能有多大动静?但这想法只在脑海中一掠而过,陆枫山并没有额外过问的意思。他只简单道:“好。” 陆启明点头,后退了几步—— 原来这二人并不仅仅是浮于空中,而是陆枫山以天地灵气凝结出了一片宽阔的悬空台面,使他们即便身在万丈高空之上,亦能像平地那般自如行走。 陆启明看老人开始结印运转功法,顺势一拂手,将此前封住的丹药送了过去。 下一刻,他轻轻闭上眼睛。 丹药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之后,已无法再被肉眼观察,唯有借助精神力去感知。 那是不计其数的晶莹光点,汇聚成一淙淙清亮的光河;又像极了一道半透明的奇异布匹,微微闪耀着柔美的丝缎光泽。? ——丹药化作的灵流,就这般向着黑袍老人拂笼而去。 …… 随着丹药药力一分分纳入身体,陆枫山过去内息中的滞涩之处迅速如冰雪消融,最终连最后一丝旧痕也了无踪影。再加上陆启明炼制时额外将“睦月雪”聚灵的特质保留了下来,此刻这里已俨然是一片灵气的海洋,陆枫山身处其中,身体逐渐被这些灵气荡涤透彻。 陆启明也同样在感受着。 修行到了大周天境界的后期,对天地道理领悟较为精深的一小部分修行者,有可能体现形成自己的“领域”——即,将一定空间范围纳入自身掌控的能力。陆启明此刻就处在陆枫山的领域之中。 在双方意念都无丝毫抵触的情况下,“领域”就是提高晚辈修行领悟的最佳手段。正如此时,陆枫山正在感受着的一切,陆启明也能同时感受得到——他现在几乎是以第一视角来体悟大周天巅峰修者的修行——这些即便是对于陆启明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体验。 时间流走。在丹药药力不断消耗着的同时,陆枫山的周身气息也再次恢复了大周天修行者原本的圆融流畅。??? ?? ?? 要看?书 过程十分顺利,诸事皆在预料之中。 然而,就在这一切即将完成的前一刻,异变突起! 毫无征兆地,天地灵气悍然沸腾——竟是陆启明突兀发动了攻击! 天空的蓝色刹那间黯淡了,唯见无穷无尽的火元力奔涌而来,瞬间在四方掀起海啸的狂澜。火之奥义玄之又玄,而在凤族血脉与天地的微妙感应之中,竟自九天之上恢弘降临—— 仿佛虚空破了一个巨大洞窟,炽红瀑布流泻而下;这已不再是虚幻的意境,而是足以具化在人眼前的真实力量。 凤族灵诀引,持苍天臂助。 此名,赤金之泽。 …… 武诀?术诀? 都不像。 陆枫山望着这一汪赤金色的浩大泽海,目光平静,并无动作。陆启明选择在他的领域之中发动这个奇异法诀,便已足以说明自身善意;更何况,进展到此刻,陆枫山自己亦有所感。 ——奥义境,竟然是奥义境!隐藏于陆启明今日所为背后的,竟然是这般连陆枫山自己都不敢想的野心。 陆枫山确实早已是大周天巅峰的修行者,可他暗伤积累多年,又已寿数将尽,再加上陆氏一族并没有奥义境的前辈能给以引导,所以他对晋升奥义境一事早已不存奢望,只求暗伤减退,让他能在自己最后的几十年里再为家族、为后辈做些事。 然而陆启明却用行动在告诉他,他正是应该立刻成就奥义境,他正是应该立刻成为陆氏一族的第一个奥义境修行者! 赤金汪洋之中,陆枫山望向少年微笑的眼睛;他分明未发一语,而陆枫山却在其中读出了掷地有声的六个大字—— 就在今日此时! 这一刻,陆枫山心中豪情顿生,翻涌在胸口的是遗忘多年的壮志热血。 站在元力洪流中央,老人畅然长笑,喝道:“好!” 紧接着,他阖起双目,持灵台清明,全心意感知着身周明炽艳绝的元力之泽,感知着天地间的一切,感知着他自己的道。 他早已不再去想小周天何以能引动天地规则,不再去想陆启明何以对火系奥义领悟如此之深,不再去想陆启明此举有无隐患,不再去想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突破周天桎梏。 只有去做。 …… 陆启明无声一笑,放下心来。 他已经看得到结果了。 一切都是相互的——早晨鸣音论道让陆枫山知晓了陆启明对道的一些领悟,陆启明自然也能够推断出陆枫山的修行。开放的“领域”让陆启明感知到陆枫山的体会,那么陆枫山也同样能够借助“领域”感受陆启明对火之奥义的领悟。 家族必须有奥义境。这是陆启明决定已久的事。 陆氏名声很大,但陆启明以为——名声已经太大了,几乎已经到了名不副实的程度。 中洲世家,姜、秦、陆三氏并立。然而姜氏已经确定与医家圣地茯苓古地有所关联,秦氏更是神域当年大风水秦门的后人——陆启明绝不相信这两家没有奥义境存在;论底蕴,他们更是出身中洲的陆家无法相比的。 陆启明很快就会离开中洲;至多半年。那么在此之前,他会尽自己所能,让家族在顶尖修行者的境界上,至少与姜秦二氏并行。 实际上陆枫山早已具备了一切条件,陆启明所做的只是激发。 他用出的那一式“赤金之泽”属于凤族灵诀,之所以能突破“小周天无规则”的死律,依靠的是凤族血脉的天赋能力——这些规则确实体现的是陆启明自身的感悟,但真正发挥威力的却是天地间游离的无主规则——这是唯有三灵族才可能完成的事。 如果是陆族中的其他长者,陆启明亦难以保证绝对成功;但陆枫山不同。他主修的正是五行之火。 …… 层云尽染之时,一切重归宁静。 陆枫山成功了。 陆启明望着那张年轻的面庞,轻声微笑道:“恭喜。” 小奥义延寿两千年;从这一刻起,陆枫山已不再是那个枯瘦的垂暮老者。 陆枫山没有说什么。他察觉并理解了少年语气的变化,也同样回以微笑。 下一刻,他向东方望去一眼,再向西方望去一眼。 东秦,西姜。 光如惊鸿掠过漫长天际。 ——有贺书远自万里来。 …… 第五十四章 以名为敕 从天边到眼前只在须臾。????? 一?看书 青色束光准确停驻在陆枫山手边,凌空徐徐展开。这道纯粹以规则和木属元力凝聚而成的“贺书”,却展露出了与真实书页毫无差异的质感。 这封贺书来自姜氏—— “姜子苓为枫山兄贺。” 看到这个名字,陆枫山神情有瞬间的恍惚,慨然而笑:“原来是子苓啊。” 陆启明轻声问:“旧人?” 陆枫山点头,喟叹道:“你们已不曾听说他了。子苓与我是同辈人。” 人人皆有少年时;陆枫山与姜子苓也是有旧谊的。只是三百年前陆氏一族遭逢大难,陆枫山非但自身修行受阻,更有敬慕的长辈因护他离世——诸多变故下,复杂心境难与人言。陆枫山避居经义阁,也确有几分心灰意冷的意味。此后便与外面人事断了关联,只偶尔指点族人修行。 不曾想重叙老友竟是在今日这般情境,实在让人无法不感慨。 再往下看,陆启明忍不住微笑道:“这位前辈应该也是很活泼的性子吧?” “确实。”回想当年,陆枫山嘴角也露出——只是十数句简单的叙旧问好,应该看不出什么吧?他便问:“莫非这贺书还有什么玄机?” 陆启明笑答:“即使是奥义境,跨越万里传书也是十分困难的事。姜前辈已是小奥义中阶的修行者,可是想写出这几行字,恐怕也非要用尽全力不可。” 陆枫山哑然失笑。他方才还奇怪怎地三百年不见、姜子苓说话竟简练了这么多,原来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此刻再看这封“简单”的贺书,陆枫山脸上笑意更浓。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贺书上还有一个奇特的符印—— 符印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淡青色,衬在姜子苓书末署名之下,几与贺书整体融成一色,粗略看时根本不会引人注意。而当陆枫山特意注视之时,感知中却突兀闪现了“林中鹿”的灵动意象——分明是蕴藏了高深的木规则运用;其中更有微妙的精神力印记,显然是防止他人伪作之物。 陆枫山沉吟片刻,正待要问,却见又一道玄色流光—— 这次是东海秦氏的贺书。 “秦渔……” 陆枫山低声念着这个连他也无甚印象的名字,简单掠过贺书大同小异的内容,将目光停驻于书末——果不其然,那里也有一个独特的符印。??壹??看书 看来这种符印代表着奥义境修行者之间的某种规矩。陆枫山感受着秦渔符印中沧海星辰的意象,心中如是判断。 “是‘名敕’。” 陆启明轻声道,“在神域,每一位奥义境以上的修行者,都会凝练出独属于自己的符印,也就是‘名敕’——以此在命令或书信之中明示自己的身份。” “名敕……听起来像是类似于世俗官员之间‘名刺’的意思?”陆枫山道。 “不错。”陆启明解释道:“之所以取用‘敕’字,是因为奥义境本身在神域就代表着权利。在神域绝大多数地方,奥义境的修行者都是有一定特权的。” 陆枫山挑眉,“这么说,奥义境在神域也并不是很多。” “远比中洲想象的少,”陆启明点头,又轻笑道:“只不过在神域有地位的仅仅是奥义境修者本人,而不是拥有奥义境的势力。” “原来如此。”陆枫山微一颔首,再问:“那名敕与名敕之间也定然有差距存在吧。” “确实。名敕是通过一种特殊的传承法诀凝练,就像这种——” 陆启明说到这里,以术诀在空中显化出一篇由古文字书写的玄奥口诀——正是凤族传承记忆中的一种名敕凝炼之法。若是功法灵诀,人族修者自无法与凤族通用;但名敕一物原本就是人族的发明,使用时倒无所谓凤族人族了。 将法诀展示与陆枫山后,陆启明继续道:“名敕的凝炼过程并不完全受修行者意志控制,成形之后也极难改变,是以神域大多数人都对名敕十分看重。若是有经验的人,通过名敕就足够判断一个人的传承背景和修行潜力。” “哦?那是要很郑重了。”陆枫山眉头微蹙,抬手指向前方两封贺书,“依你看,他们二人如何?” 陆启明不假思索道:“姜前辈的修为比秦前辈高出一个小境界,踏入奥义境时的年龄也更轻。但无论是传承还是此后潜力,都明显是秦前辈更胜一筹。” “传承?”这个答案出乎陆枫山意料之外,但他很快恍然,叹道:“原来秦家也与神域势力有渊源。” “岂止。”陆启明微微摇头,道:“大风水秦门全盛之时,曾是神域最有能量的武宗大姓之一,只是后来被灭了族,仅余一线血脉未绝——就是如今的东海秦家了。若论真正的传承底蕴,姜家只是沾了一丝茯苓古地的福气,仍远远不能与秦家相比。 “当然,就算是秦家的——” 陆启明一指空中浮动的凤族法诀,微笑道:“也远远不能与这篇相比。” 陆枫山尽管心中早有预料,但听到陆启明亲口说出这么一句,还是不由心神摇曳——这个连他也看不懂的自家晚辈,在神域究竟还有着什么身份?这些分明早已超出了“中武院长的弟子”可能拥有的能量。 陆枫山沉默半晌,最终只向他确认道:“可有隐患?” 陆启明笑:“无。” 陆枫山简单一颔首,直接开始凝炼属于他的名敕。 既然姜、秦二氏万里传书相贺,他不能不回礼。但小奥义原本是没有能力将感知范围穿越万里之遥的;初晋奥义之后会出现短暂却强烈的“天人感应”——这也是另两位小奥义能够锁定陆枫山准确位置的原因;而陆枫山同样要借助这种“天人感应”完成回信。 越早越好。 …… 在中洲东方陆地的尽头,是没有尽头的汪洋。 她有一个寄托人们浪漫憧憬的名字,唤海。 人们如此虔诚地相信着,只要在唤海海岸向远方真诚祈祷,终有一天,他们能得到神明的回音,能够实现心中珍藏的愿望……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我想要的可不是你的回音啊!” 孤帆之上,女子的声音懒洋洋响起。 …… 第五十五章 一叶知秋 不同的奥义境修行者,其性别及性情自然也是有很大不同的。 秦渔就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有着波浪般的栗色长发,白皙莹润的皮肤,和微微上扬的妩媚眼角。 秦渔不情不愿地从船上半支起身子,瞥向面前同样跨越万里而来的回书,眯着眼笑起来:“不错,红色——我喜欢。” 她确实喜欢红色,就像她今日也穿着一身正红色宽摆长裙。她认为美人就是该穿红色;而她,就是美人。 “陆枫山……这人谁啊?没听说过。” 秦渔视线继续下移,直至停在书信落款—— 形如枫叶的火属名敕,淡红中带有流金的规则光晕;一叶知秋。 “啥?!” 秦渔盯了那名敕半晌,猛一下弹坐起来,拍着船舷怒喝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现在的人,你看着这一个个的,压根儿就没有被人示威的自觉啊!” 这时海面上隐约现出涌动的暗流,很快变得明显起来——随着四处飞溅的浪花,秦悦风终于又一次从海底游了回来。 他一边扶着船沿大喘气,一边也没耽搁好奇心。他眼睛盯着这封远道而来的回书,连声问着:“这是怎么啦?他们很嚣张吗?” “看看这名敕——就我刚刚给你解释过的这东西。”女子慵懒地托着腮,呵呵笑道:“就几分钟前我还打赌这陆家的乡巴佬肯定不会咱这么高级的玩法,结果呢——” “打脸真是打得啪啪地响啊。”秦渔甚至还顺手轻拍着脸颊——她连嘲笑自己也是从来不懂客气的。 “这事儿可一点都不奇怪。”秦悦风不假思索地说着,暗中试图再度蹭上船,“肯定是因为启明的缘故。” “嚯——怎么又是他!”秦渔大翻白眼,身子一仰放松躺回原来的位置,捏着耳垂叹道:“你说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秦悦风趁机又往船上靠了点儿,继续说话时的语气却装得一片认真:“真的,我说真的——您想想看,像这种牵扯到神域的东西,陆家怎么会知道啊?不像启明,他可是三天两头就往道院跑……” “瞧你出息!”秦渔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羡慕之意,抬手往他脑门上蹦了一个暴栗;然后再躺回去。? ? 要看??书? 她猛一睁眼,豪迈指着天,气壮山河地道:“不就是神域么!秦悦风你快给我立刻修炼到归元境,咱大秦门说杀回去就杀回去!” 秦悦风在一旁干笑。 “得,不逗你了。不过这次我可不是开玩笑。”女子指了指那个枫叶名敕,皱眉道:“咱们秦门再不景气也还是秦门,有些传承虽然没给你们这些小辈看,但保存得还是相当可以的。就像这凝炼名敕的法诀,神域还真没有几家比咱们的强——而且还敢强这么多……这可就太没道理了。” 秦悦风奇道:“您是说,这法诀不是张院长给的?”这时他已经趁秦渔走神,不知不觉重新坐回了船里。 “肯定不是。让我想想,火属的……”秦渔摸着下巴,忽然问:“那小子,他真是五行俱全的体质?没造假?” 秦悦风这次才是真奇了,反问:“这有什么好造假的?他才没必要造这种假。再说,我亲眼见了好多次呢。” 女子默然片刻,缓慢盘膝坐直,喃喃道:“难不成他娘的那传闻,居然是玩儿真的?” “您说什么?”秦悦风没听太清。 “我得告诉你一个重大秘密。”秦渔的神情极为严肃。 秦悦风还没见过她这般郑重过,也赶快跟着她一起坐正,认真听着。 秦渔道:“你整天说个没完的那位‘启明启明启明启明’——他不是人。” 秦悦风呆了一呆,以为是族里这位“女老祖”的跳脱性子又犯了,就讪讪笑道:“渔姐,咱这话也不能这样说吧……” ——秦渔当然不是秦悦风他姐;她做个太祖奶奶都还嫌小呢。 然而秦渔非要他这样称呼,喊错就一脚直接踹到海底,秦悦风也实在无力反抗…… 果然,听到这次秦悦风喊对了,秦渔也不计较他怀疑自己的说法了。她大笑道:“怎么,这年头还不准人说实话了?陆启明他真的不是人——是个凤凰,就能飞的那种。”秦渔还忽闪着双手给他比划了几下。 秦悦风懵了一脸,结巴道:“什、什么意思?” 秦渔耐心地给他解释:“我前段时间不跟你讲过了,咱秦门当年就是被那伙儿脑子有病的灵盟给灭的。灵盟呢有三大台柱——口误哈,是三大灵族——凤族就是其中之一。再然后呢,陆启明就是凤族的成员啦,还是特核心的那种——你现在心情复杂不复杂?” 复杂。 秦悦风已经复杂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半晌才道:“你怎么不早说?”——他连“您”都不“您”了。 秦渔一派坦然,直接说:“因为我以前不信啊!” 任由秦悦风在一旁纠结着,女子使劲一拍大腿,突然大喝道:“妈的!真爽!” 秦悦风无力地瞥了她一眼——他感觉自己再也跟不上她神奇的思维了;好在秦渔马上就说出了自己的感叹。 看秦渔满脸都是羡慕。她发自肺腑地反复絮叨着:“瞧瞧人家,这投胎投得多好!我也想当凤族啊!为什么不是我啊!为什么不是我!” 秦悦风:“……” 他双手捂住自己混乱的脑袋,喃喃道:“你不是刚说了有仇么!” “有仇归有仇,但这跟我羡慕他们有毛关系?”秦渔反而理直气壮得很。 她看了秦悦风一眼,毫不客气地打击道:“我看你也甭想跟人家比了。知道不?他们凤族就算压根儿不修炼,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只要成年就直接是奥义境……唉!为什么不是我啊!”说到最后,秦渔又忍不住重复吼了这么一句。 秦悦风怔了好久,选了一个最不费脑筋的问题:“那启明他不就要成年了吗,怎么才小周?” “你想什么呢!”秦渔摆摆手,道:“人家凤族活个差不多二百岁才算成年,他才多大?” 秦悦风“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在同一艘小船里对坐着,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秦渔见秦悦风一脸“被打击到了”的恍惚表情,难得良心发现,道:“那什么,仇不仇的,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秦悦风缓缓看向她。 秦渔道:“凤族是出了名的只干好事儿,正义感高得莫名其妙。除非有些白痴主动撞上去,还真没听说凤族无缘无故灭谁族的。咱秦门当年的事,我约莫着也跟他们凤族没什么关系。” 秦悦风深沉地望着她,惆怅道:“没事!渔姐您不用骗我了!” 秦渔喜欢让别人抓狂,而她自己其实也特容易抓狂。一听秦悦风这架势,她觉得自己的头唰一下就涨大了十倍;一头大她就口不择言—— 她脱口道:“陆启明这事儿算什么?就这你受不了啦?你亲姐还跟着咱家真正大仇家走了呢!” 这话刚一出口秦渔就暗叫不好。她本意是为了让秦悦风转移一下注意力,结果现在这注意力倒像是转移成功了,但…… 果不其然。 下一刻,秦渔就见秦悦风倏然睁大了眼睛,然后往后使劲一仰——直挺挺摔躺在船上,发出“砰”地一声。 女子无辜地眨眨眼,身子悄悄趴过去,支着脑袋观察他的表情。捏了捏腔调,她难得温柔地道:“秦悦风?小悦风?你还好吧?” 秦悦风用梦游般的缥缈语气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梦……对,这是梦。睡一觉就好了……”嘴上说着,他一边慢慢闭上眼睛。 秦渔感到自己真的十分体贴,便柔声道:“好,你睡你睡。” 然后她坐到了船的另一头,抱膝望向广阔唤海。 天空很蓝,海面无边无际,湿润的风静静吹拂着她的长发…… 嗯? 秦渔脸色一变,沉声道:“不对!” 秦悦风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秦悦风——” 女子的声音阴森森响起,“你想给我偷懒是吧!” 要遭!秦悦风脑海中思虑电转,拼命想着对策——他真的不想再被秦渔丢进海底修炼了啊!那滋味太可怕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这瞬间的无法反应就已经给了秦渔答案。 “你!居然!敢耍我?!” 秦渔暴喝一声,扑过去一把将他揪起来,咬牙切齿:“演得真像啊!嗯?” 亏她还真以为这臭小子大受打击需要安抚,她居然真信了! 秦渔恼羞成怒。 说干就干。她把秦悦风高高举起,下一瞬就要把他塞进海里—— “走你!” 秦悦风骇然道:“老祖您听我解释——” “老祖?!你居然还敢说我老?!”女子顿时柳眉倒竖,娇喝一声:“滚你丫的!” 她手腕一转,把秦悦风凌空甩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再一松手—— 秦悦风果然还是没有摆脱海底修炼的命运。他嗖一下就消失在了海面,干脆利索,不曾溅起一丝浪花。 秦渔这才算有点儿满意。她拍了拍手,嘴上犹在嘀咕着:“看来这臭小子心理承受能力好得很呢,训练任务要改!还要改!” 平息了一下心情,女子站起身,负手望向南方天际。 那里是古战场。 她刚刚没有说的是,就在与陆枫山万里传书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因古战场异变带来的环境改变,居然已覆盖了小半个中洲、即将蔓延至陆枫山所在的位置了。 秦渔轻阖双眸,掌心向上,双臂缓缓展开,大红裙摆无风自动。她起卦。 日夜瞬转,海上升辰星。 只片刻;女子略带茫然地睁开眼睛,眉心紧蹙。 “九万年寂灭之地/ 今日为永恒主宰之归来而欢欣/ 新主将至/ 至即无限/ 众生立迎立恭迎。” 她沉默良久,心中想道。 不。 这绝不是卦。 …… 第五十六章 杀镜(二) 风中枯叶化蝶。??壹??看书 低矮的格桑花一簇簇往身后掠远。天际云层堆叠出庞大围城,任地上的人再如何拼命奔逃,也绝无突越的可能。 殷秋水的目光依旧直视前方。她就这样在空旷寂静的景色中策马疾驰,已有很久了。 昆阳东南二百余里有一座行宫,依山傍水而建;重檐叠宇,富丽非凡。 殷秋水就在此处勒马。 她沉默仰望宫殿了片刻,然后沿阶梯正中开始一步步地往上走。可是她真实的心情远不及表面上的平静;她知道,盛玉成——那个大盛王朝的大周天,此刻就在这里。 大周天境界的修行者自不是任谁想见就能见的,殷秋水虽然已得了求见之法,但也实没料到竟连等候召见的漫长过程都不需要—— “夫人来的真是巧。”接引宫女如是说着。她抿嘴轻笑,“咱们王爷最喜与民同乐——殿里这时候正要起‘京华芙蓉舞’,夫人可是有眼福了。” 王爷? 殷秋水方才想起盛玉成虽已是大周天,但是非常年轻,只与当今盛皇同辈,远不合适用“老祖”这样的称呼;加之传闻中盛玉成仍然对世俗权力热情未褪,盛皇便予他了一个实权王爷的封号。? 京华芙蓉舞? 名字有些耳熟,似是近几年出名的宫廷乐舞吧。殷秋水莫名地想笑,这些日子昆阳、离尘和殷族三地风雨声阵阵,而在区区二百里外的这座行宫之中,却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他果真是胜券在握,权当来避暑的么。 与民同乐? 殷秋水想着自己这段日子或许是肠胃不好;她又觉得恶心了。 一路并不专心地走着,她随接引宫女穿过重门,终于来到盛玉成所在的大殿。 殿内远比宫宇外观更加奢华。踏入殿门的那一瞬,殷秋水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完美的世界—— 繁花开放如盛宴;不同时节的珍品在这里逆转了自然规律,却又融合成和谐美妙的沁人香调。 殿内建造有大面积的水池。池中水清澈净透,却有着晶莹的金色和醉人的香气——直到这时殷秋水才震惊地意识到,池中装的竟全部是珍贵的美酒!她原本以为这种事只可能出现在说书人夸张的形容中,没想到今日竟会亲眼见得。 池中酒面漾着轻缓的波澜,透过影绰的倒影,能够看到上方流光溢彩的悬顶壁画、精致雕刻的红彤灯笼。??? ?? ?? 要看?书 乐阵之盛大更胜帝王规格,乐师、乐器不知其数。他们共同倾力鸣响的乐曲在整座大殿内起伏流转,令闻者心神沉醉。 ——更令殷秋水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分明像是不久前刚刚筑建的。不必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恭迎盛玉成一人之到来。 这一刻,殷秋水忽然对大周天强者在世俗中的影响力有了更深的体会。 接引宫女躬身退去;殷秋水孤身站立在大殿之末,目光越过那群翩然作舞的曼妙女子,直直望向大殿之上的盛玉成。 盛玉成与她昨夜易容见过的陆宇年岁相近,但面貌身形却仍维持着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模样。他此刻正放松斜靠在宽软舒适的坐榻上,眼睛专注而赞美地望着舞女们款摆的腰肢,丝毫没有往殷秋水这边瞥上一眼。 殷秋水便也站在远处,既不跪拜也未问礼,也与他一样往那大殿当做的舞池望过去。 一曲京华芙蓉舞,便要动辄上百人。而这些“舞女”,竟无一不是修行者,至低也是武师;当先作舞的五位女子修为甚至比殷秋水更高一筹——也必须如此,否则她们怎能展现出如此仙逸出尘的舞姿、更怎配起舞于盛玉成面前? 殷秋水最终望向的还是唯一领舞的那一位—— 她容颜娇媚而不失高贵,眉心点一滴嫣红朱砂,却妆为剑眉入鬓,不以水袖、反持长剑作舞。她旋舞腾挪间身形翩若惊鸿,剑法高明令殷秋水不觉屏息——然而越是看,殷秋水越以为她眼熟…… 画像!殷秋水见过这女子的画像——她竟是大盛王朝当今圣上最为疼爱的永乐公主! 认出“舞女”身份后,殷秋水怔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她的身份与永乐公主的差距已然宛若云泥,又怎么可能与那高高在上的盛玉成有平等对话的机会?既是如此,她今日所求岂不是更是痴妄得可笑?可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若不能成她又该如何挽救? 殷秋水双眼望着歌舞,思绪却无可抑制地飘往未知之处。围绕她周身的是恢弘奢华到了荒诞的巨大殿堂,这让她的心从勉强的冷静渐渐迷茫,渐渐慌乱,最后几近陷进真假难辨的夸张幻境。 她实在很难理解,眼前的这一切竟是真实。 就这样——直至歌舞结束,直至永乐公主带领一众女子向盛玉成恭谨跪拜后徐徐离去,殷秋水仍然魂不守舍地僵立在原地。 然而,气氛的剧变不由得她不回神—— 由极致的喧盛到极致的死寂只在一瞬间。随着盛玉成懒散的一个手势。整座大殿蓦然间就不再有一丝声响——所有舞者、乐师与侍者尽皆退去,舞台整个撤下,乐器依次搬离,连门窗也一一紧闭。偌大殿宇顷刻间空旷寥落,若不是酒池闪烁的淡金光泽仍能证明,殷秋水几乎要以为之前一切都是她不存在的幻想。 这般猝不及防地,大殿中只余殷秋水与盛玉成一站一坐。 “你叫殷秋水是吧。” 盛玉成缓缓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含义莫名地上下扫视着。“——怎么是你?” 这是盛玉成第一次真正看向她——也就在此时,殷秋水才知道大周天修行者居然仅凭一个眼神就能给她以如此之大的压迫力;这一刻,她甚至难以站稳、不能呼吸。 在她极力保持思维清晰之时,她隐约意识到——盛玉成对昆阳诸事的关注重点并非她之前以为的那般简单;如果仅仅是殷家或离尘山庄本身,盛玉成定然不会愿意单独与她对话。 殷秋水尽量控制住呼吸的平稳,勉力答道:“成然身体有恙,又不敢耽搁王爷行事,所以……” 盛玉成笑了声,直接打断了殷秋水准备说下去的话,凉凉道:“我看你是别有目的——自作主张来的吧?” 殷秋水心中顿冷。 …… 第五十七章 杀镜(三) 殷秋水死死盯着酒池倒映出的大红灯笼,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壹??看书 寂静中,她忽道:“是。” 盛玉成挑眉,再次看向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子。他终于发现原来这殷秋水也是个绝色——非但不比之前的永乐公主差,还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韵味,连眉宇间的疲惫也让她格外显出惹人怜爱的柔弱风情来。 盛玉成开始有了点儿兴致。他勾起唇角,很耐心问:“是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殷秋水低垂下头,道:“我们夫妻和整个殷氏家族都已被陆启明逼至绝路,求王爷出手相救。” 盛玉成顿觉无趣。他身子往后一歪,重新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淡声道:“我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除掉那小子,你这不是废话么。” 殷秋水闭了闭眼,咬牙道:“恳请王爷尽快出手,并赐令牌与我殷氏为证。” “哦,这是不信我啊。”盛玉成摸着下巴,玩味道:“难不成我亲口说出的话,还不及一块死物管用?” 殷秋水尽力站稳,继续重复道:“恳求王爷赐令牌与我。” 盛玉成一笑,伸手从靠枕下面扯出一方紫色锦帕——也不知是哪个美人的贴身之物。他随意在上面写了“令牌”二字,手一扬,帕子便轻飘飘向着殷秋水荡了过去。 盛玉成微笑道:“喏,令牌。” 殷秋水沉默以对,未接。余光中锦帕落入酒池,字迹很快氤氲一团。 盛玉成不以为意,兀自悠然笑道:“其实你也不必这样。你看你们殷家的家财,我大盛可是一厘未动——足以见得我们是最宽仁的主家,怎么也不会亏待你们呀。” 他正拿着一柄精巧的小剪子修指甲,一声声脆响分外刺耳。 殷秋水一直低着头,忽道:“那自然是因为你们早已在殷氏族地得到了更好的东西。” 盛玉成手上动作未停,随口问她:“什么?就那壁画么。我看过拓本,那东西就不值一文。” 殷秋水心中想着密信内容,低声道:“壁画之后呢。” 盛玉成弹了弹指甲,道:“早还在京城的时候,于成然就来见过我。他不是说这事儿不让你牵扯进来么,看来也是言不由衷啊。” 殷秋水握拳的手微微一紧。她回忆起前段日子于成然那次远行时告诉她的理由,一时无言。 盛玉成没有注意她的神态变化,继续道:“我就再给于成然个面子——你回去吧,但那壁画后面仍是实心的,给我好好记住了。” 殷秋水没有动,反而道:“那王爷可猜得出,它为什么是‘实心’的?” 盛玉成眼睛微微眯起。 而殷秋水说完这一句便再次沉默。 盛玉成倏然笑了,点头道:“很好,你很好。说吧,你想得到什么——郡主封号怎样?如果这信息足够有价值,就算是公主也无不可……哦,忘了,你已经嫁出去了——那诰命?” 殷秋水道:“只求王爷赐令牌与我。” “你不会真的那么天真吧?”盛玉成笑道:“难道不知道令牌这种东西,得是我承认才有用。我若看不顺眼,那它就是一块废铁。” 殷秋水只重复道:“求王爷赐令牌。” 盛玉成盯了她片刻,忽道:“你抬起头来。” 随着他的声音,根本由不得殷秋水不情愿——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她身上,迫使她仰头与高处的盛玉成对视。 盛玉成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不错不错,你该庆幸自己长得够漂亮。来,先把你知道的说来听听,我看看值不值当。” 殷秋水道:“在山壁中另有一道夹层,其中是一种中洲从未出现过的灵玉。”稍作停顿,她补充道:“家族已经把它转移到了一处秘密所在。” “‘秘密所在’。”盛玉成品味着这四个字,哑然失笑:“就凭你们……何必麻烦。依现在这种情况,除了我大盛,你们又能与谁交易?谁又敢接?” 殷秋水道:“中洲武院。” 盛玉成脸色有短暂的阴沉,但很快又愉快地笑了起来:“你是在开玩笑吗?你们武院叫沈什么……沈乐的那个死在这里,于成然还敢回去求武院?据我所知,陆启明过来不就是调查你们这事儿的么?” 殷秋水瞬间气得浑身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指着盛玉成,“你——你居然,你居然还……无耻!卑鄙之极!” 盛玉成一脸无辜地笑道:“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 “天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啊!”殷秋水泪水夺眶而出,拼命按住心口,一字字咬牙道:“明明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沈兴师弟啊!成哥他做错了什么?他一直尽心尽力帮你们做事,到头来却要被你们这样栽赃?你们还有哪怕一丝的良心吗!” 盛玉成从面前果盘里拈了一颗葡萄,悠哉笑道:“你急个什么,于成然他不也没说不愿意嘛。既然他心甘情愿,我们又怎么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他甘愿……”殷秋水脑海霎时一片眩晕;她几乎能感觉到血腥气涌至喉间:“这种话你居然也说得出口?!他甘愿?他甘愿?!” 盛玉成嚼着葡萄没有开口,只随意点了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殷秋水悲愤到了极点,反而笑出了声。 她神情忽然安静下来,冷冰冰道:“不就是你们拿殷氏全族逼迫他么?但是我殷氏一族有哪里对你们不起,要被你们这样对待?” “无论是陆家还是你们盛朝,一个个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她哭了又笑,声音却始终清晰无比,“在你们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被明码标价的货物,随时都活该准备着被交易出去的——是吧!” “我们殷氏一族是远远不能与你们世家相比,但也是全部族人、多少代人的努力和牺牲才换回来的!家族兴衰,身家性命,全部族人守护的一切!全部都选择托付给你们!我们付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助力!但你们呢?!” 殷秋水笑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续道:“你们仅仅想从族里得到陆家的情报,仅仅是想给陆家添堵,然后就毫不在乎地把殷氏全族的真心弃如敝履!对我们那等简单到可怜的恳求从未理睬,却绝对不会少那些永远没有尽头的进贡、利用。 “最后,到了现在—— 殷秋水踉跄着一步步走过去吗,笑着问道:“先以我们逼成哥承担沈兴师弟之死,然后再把谋害陆启明师弟的罪名按在我们头上——直到把我们所有人的全部利用价值压榨干净,连命都不剩,才算结束!对吗!” …… …… ps:先发一章补昨天的,今天应该能把之后的场景写完 第五十八章 皆荒唐 啪。??壹??看书啪。啪。 盛玉成从柔软舒适的坐榻上起身,拊掌笑道:“哎呀,这听得我都差点儿惭愧了。没想到我们堂堂大盛竟然这般恃强凌弱,罪大恶极。” 殷秋水冷笑:“难道不是?”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她早已不在乎什么了。 “好口才好口才,真是人不可貌相——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易也能被你编成一出苦情戏来,实在太了不起了!” 盛玉成看她表情,笑着摆手道:“你先别急着否认。今天我心情不错,就给你理理—— “首先别把你们说那么高尚——什么真不真心的,讲出来你自己不腻歪?你们殷家原本在陆氏底下待得好好的为什么找到我们大盛?说白了不就是嫌陆氏不重视你们,发展不起来么? “再者也别说什么家族世家的。哪个家族生下来就是世家啊?要想比什么家族血泪史,我现在就给你找个人讲三天三夜成不?无聊不无聊?而且凭什么你们想让我们信任你,我们就得照做?更重要的是——你们真的有被信任的价值?” “敌对世家的叛徒——那也是叛徒。” 盛玉成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笑着。 “我告诉你,事实证明‘背叛’这种事可是有惯性的。要是这一局是他们姓陆的胜了,你们殷家扭头就立刻再换条大腿抱,绝对不带犹豫的——你信不信?” 殷秋水沉默很久,低声道:“事情没有发生,又何必做这种假设?既然王爷有赢了这局的信心,又何必白白扰心?” “嘿我就奇了怪了,”盛玉成忍不住笑起来,问她:“谁给你说过我有赢的信心了?你比我还懂?” 殷秋水不由脱口道:“难道你不是要去杀陆启明师……吗?” “妇人的思考方式还真是猜不透,”盛玉成啧啧称奇,“谁又给你说过我不是去杀他的?” 殷秋水一怔,只好道:“既然确实如此,王爷的修为已臻至大周天境界,又怎可能……” 盛玉成笑道:“原来如此,大周天对小周天,你就觉得我稳赢了?想得也太简单。要?看 ??书 如果陆启明真好对付的话,又何必我来?再说,规矩摆在那儿,我明着杀他岂不是找死?我赌我绝对活不过当天——真当陆家吃素的了?” 殷秋水再一怔,心中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一时无言。 “给你讲个笑话——族里让我找个机会干掉陆启明还不能被陆家发现。” 盛玉成不知何时再一次躺回了软榻。 他嘴里大嚼着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骂道:“他奶奶的,你能你上啊!真他妈难为死老子了。我们族里那一帮老不死的就跟……对了,就跟你们殷家家主一个模样的蠢!闭关闭的脑子都烂了,睁开眼就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想一出是一出。我看啊,大盛再被他们胡乱指挥下去铁定要完,也就等着我这一个明白人力挽狂澜了。??? ? ” 盛玉成先不管不顾地扯了一大番牢骚,呸呸呸吐光嘴里的葡萄籽,再将目光转回殷秋水身上,向她眨眨眼:“怎么样——听到这里,有没有觉得自己的愿望快要落空了?” 殷秋水十指下意识收紧,咬牙道:“王爷……王爷说的是。如果王爷真想除掉陆启明,有所差遣在所不……” “打住打住。”盛玉成翻了个白眼,无趣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演技差得很?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装个屁的假。你是真的想陆启明死?我看你只是想催我去跟他死磕吧——再直接点,你是催我早死的吧。” 一瞬间,殷秋水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她强笑道:“王爷说笑了,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盛玉成再次伸手打了个响指,笑道:“这句话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我也正想不明白呢。不过无所谓,反正我早准备好了出人不出力——你看看这行宫,刚弄出来的。” 他指着四周奢侈到了极点的装潢,满脸洋洋自得:“这钱哪儿来的,就让我准备干掉陆启明的——不过现在已经花光花净喽!” 殷秋水不知如何接话。盛玉成与她想象中的形象实在差别太大,以至于她此前的一切准备都毫无用处。 盛玉成也未必真的是在对她解释。 他兀自冷笑不已:“这世上蠢人太多。他们就只知道我把钱花在这地儿上太荒唐,可他们也不用脑子想想——耗费多少代价去杀陆启明,就更要赔本千倍万倍——到头算来,到底谁更荒唐?” 殷秋水默然。她最初确实以为盛玉成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但…… “至于我到底准备做什么——” 盛玉成哈哈大笑:“这你可是别想打探出来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事可从来不讲计划的。 “虽说我是为了杀陆启明而来的,”盛玉成勾起唇角,半真半假道:“但方便的话我也可以跟他拜个把子什么的。当然,要是我现在有个亲生闺女,结个亲家那才最好啊!” 殷秋水怔怔的望着他,早已彻底无言。 盛玉成摇头叹气道:“好不容易来了个心思复杂的美人聊天,结果你这就听不懂了?真是没趣……算了,说点儿你能听懂的。”说着,他一拍脑袋,笑道:“看我,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刚才最重要的还没说呢,关于于成然的——你想不想听啊?” 殷秋水别开目光,淡声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要这么冷淡嘛,”盛玉成耸了耸肩,戏谑道:“于成然那事儿,你还真是误会我们了。首先那姓沈的死小子,于成然只不过是帮助收了收尾,这算什么栽赃,说同谋还差不多嘛。” 殷秋水气得嘴唇发白:“你——” “我什么我,我还没说完呢。”盛玉成嬉皮笑脸道:“而且他也确实心甘情愿得很,连犹豫都不带犹豫呢——不过是处理这么一件小事,就能换来活命的秘法,他简直赚大了好吗!” 殷秋水心脏剧烈一跳,她想起了之前从书房暗格中那几份语焉不详的书信,想起了雨夜中的那几幕场景,想起了被她毁去的殷家密信……无数线索在她脑海中仍然是一团乱麻,但她心中已经充满了极可怕的预感。 盛玉成继续道:“要不是看于成然有些能力,死了确实可惜,我才懒得理他,又哪里来的这种便宜好事?” 殷秋水下意识摇着头,喃喃道:“什、什么活命?” 盛玉成斜睨她半晌,才道:“于成然病得都快死了,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殷秋水忍不住退了一步。 盛玉成使劲一拍手,叫道,“哟我去,真不知道!” 他眯着眼笑起来,“这下可好玩儿了——你有没做什么不可挽救的事?” 殷秋水茫然地抬头望向他。 “哦,还没啊。” 盛玉成点头,叹气道:“真没意思。” 他瞥了眼下面魂不守舍的殷秋水,摩挲着下巴自语道:“既不是这又不是那,真是奇怪啊,那她到底想干什么?”盛玉成回想起女子从开始就算反复说的那个要求,沉吟着问她道:“你还想要令牌?” 而下一刻,盛玉成脸色霍地变了;他猛一拂袖,整座宫殿的所有门窗蓦然大开—— 远空火烧连云。 浓烈的红色倒灌进来,周围景色瞬间如被血液浇灌,艳丽得几近令人头晕目眩。 盛玉成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握,眼神沉凝。 寂静中,他望向昆阳城方向。 是谁? …… …… ps:心情复杂……就因为盛玉成这一个丑人导致我之后好几张纸的设定全都要废otzotz趴桌子上垂泪 第五十九章 了了斋 傍晚尚未至,天幕已遍染了夕阳般的灿然金红。??壹??看书 陆启明从窗外收回目光,道:“这一架恐怕是打不起来了。” 一旦过了奥义这道坎,修行者对于外在天地的影响力岂止更添百倍;陆枫山又是初入,规则力量尚不能掌控自如。是以即便陆启明事先提醒,这场晋升的动静依旧不小,天地异象覆及方圆数百里。 对于盛玉成此人,陆启明此前了解不深,只隐约听人议论过他性情颇为乖张,常有惊人之举。 但无论性格如何,只要盛玉成此刻在昆阳城附近,就必然会感知到天地间五行元力的激剧波动,便能够对陆枫山的存在猜测几分——盛玉成未必能想得到奥义境的高度,但至少也明白这绝不是与他平级的修行者有可能做到的。这种情况下,盛玉成总不至于宁冒性命之险也非要行刺杀之事。 小笛子轻声问:“师父可是觉得遗憾吗?” 她这时正砌着一壶新茶“夕雨”;是浔州此地的特产茶。虽比不得“长山露”那等的精细,却独具一种源出天然的清新滋味,饮之倒也颇怡人心。 陆启明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一边微笑道:“盛朝的这个大周天保住了,于家族自然是有些遗憾的。不过我个人而言,倒是不如少了这一事的好。” 小笛子抿嘴一笑。她将茶盏静静捧至陆启明手边,不再言语。虽然从陆启明炼丹开始,女孩并没有跟随他身边、见证陆枫山成就奥义境的整个过程,但她却清楚陆启明一定做了很多很重要的事,现在最需要好好休息,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 ——然而还是有人来了。 房间的门刚一被人扣响,女孩的眉头就紧紧皱起,下意识想将来人斥开。陆启明笑着一摆手,道:“进。” 着青衣的侍女轻手轻脚推门进来,低头呈上两卷一模一样的画册。 若是殷秋水此时就在这里,一定能认出画册中记录的内容,赫然就是她昨夜暗中前往的秘密血窟。 …… 家族的人手就在身边时,处理起事情来确实能够节省不少时间。 正如现在的画册。 这是陆启明炼丹之前交待下去让他们做的,到此时陆启明需要的一切信息都已整理成册放在了面前。? ?????过去陆氏没有收集这些信息,只是因为太不重视离尘与殷家诸事;若单论这方面的行事效率,中洲武院也不可能及得上这些世家。 从山洞内部整体的结构、机关的构造,到工匠的派系出处以及猜测人选;死者名单、死因和身份籍贯;最新发生的人为改变——甚至是昨夜殷秋水毫无规律的行走路线、触摸过的石板——使阅者只要看着画册,就能够知道殷秋水在山洞时的一切细节;最后,则是血池中汲取“生命源力”的那个罪恶阵法。 术业有专攻,即使是陆启明亲至,也不可能做到比这些更为详尽了。 这一类信息画册的编制都是有历循的规范,最后呈现出来的成果清晰简练;只是绝大多数内容都以专业的文字来描述,没有经过训练的人阅读时难免枯燥难懂。小笛子只翻看数页便失了兴趣;她抬起头望见陆启明正在看附在尾页的阵图,便也跟着将自己那册翻到同样的位置。她快速将阵图旁的文字分析看过,奇道:“师父,这阵法难道真的能凝聚什么‘生命源力’?” 陆启明莞尔笑道:“在某种程度上它能减缓死亡时间,但说什么‘生命源力’就太夸张了。” 小笛子埋怨道:“那他们还这样写,害人家误解。” “推测而已。”陆启明摇了摇书卷,解释道,“他们整理时信息的排列顺序素来是从‘确定’到‘不确定’,像这个阵图被列在最后,就是他们没有能力准确解答的含义了。” “原来是这样,”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又道:“不过,能减缓死亡时间——也已经很厉害了呀。” 陆启明用指尖沿着阵图随意划了几笔,沉吟道:“这不算常规的阵法,应该夹杂了某个古老氏族的密术——若真如此,那么结阵的具体时辰也要考虑——不过这就是仅凭推测不可能得到的信息了;除非让我亲手检验阵法凝聚的那件东西。” 小笛子插话道:“反正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确实。”陆启明颔首,道:“还记得殷氏族地的壁画和尸傀吧,这阵法极有可能与它们是同源的东西。??? 要?? 看书那所谓‘生命源力’,恐怕是要将活人的肉身转化为近似尸傀的状态——与其说是救命良药,不如称之为‘剧毒’来得贴切。” 小笛子“啊”了一声,不解道:“居然有人自愿变成尸傀那种秽-物吗?” 她回想着于成然的模样,犹豫着道:“虽然只刚见过于哥哥一次,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人。”这还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小笛子真正想说的是,于成然恐怕是宁死也不愿意变成那种样子的。 “他未必知道真正的后果。”陆启明微微一笑,随口道:“让我来猜一猜,恐怕是盛朝在得到了壁画后的传承之后顺便得到了这个阵法的建立方法,再以此交换——让于成然夫妻为他们做事。” 说着他已覆手合上了书册,起身道:“走,咱们再去一趟离尘山庄。” “是。”小笛子也站起来,却忍不住道:“可是现在就去吗?师父您真的该再休息一会儿的。” “只去取一样东西,这又有什么辛苦的。”陆启明笑,道:“而且尸傀的毒,还是尽快制出解药为好。”这种毒他自然不惧,但其他人就未必了;一旦被盛朝不计后果地放出来,后果堪忧。 小笛子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又变成制解药了?” “我想盛朝那些人恐怕误会这阵法的作用了。”陆启明笑道:“这阵法正是与尸傀之毒的解药有关。” “只是‘有关’?”女孩年龄虽小,但对于信息的捕捉已经非常敏锐。 陆启明颔首,道:“另一件有关的东西就是寂川蝶蝶卵。” 小笛子眉心蹙起,摇头道:“那般好看的壁画却只是伪装,将真正的传承封存在山洞里故意不让人感知到,好不容易制作出一种厉害的尸毒,却又留下了更珍贵的东西让人解毒……师父,当初设计这一切的人到底在想什么?这也太古怪了。” “想必又是一道题目了。”陆启明说了这句,又不由笑道:“似乎无论那个地方的修行者,都很喜欢‘缘分’、‘考验’这一套。” 小笛子虽不懂陆启明笑容的含义,但也笑道:“总之,就是好事咯?” “还真不见得。”陆启明对应着凤族传承记忆中内容,道:“我看这行事风格还有寂川蝶这样的手笔,倒很像神域中一个非常奇特的势力——了了斋。” 小笛子笑嘻嘻道:“这名字听着好像一家商铺啊。” 陆启明莞尔,颔首道:“倒也没说错,不过了了斋做的向来都是一锤子买卖。” 小笛子道:“他们难道很霸道吗?” 陆启明笑笑,负手走在前面,边解释道:“了了斋最喜欢在天下散布些环环相扣的题目,每一次人们以为自己得到了最终答案,殊不知后面的环节还多的是。” 听到这里,小笛子拍手笑道:“这样一想还真是——殷家得了壁画还有外面最次的傀儡之术就以为是全部机缘,而盛朝虽然看出了壁画的伪装,却也以为自己的尸傀之毒和半个阵法解药就是全部。而且咱们刚看到寂川蝶蝶卵的时候,不也以为不可能再有更好的了吗?” “没错,但题目并不是真的没有尽头。”陆启明稍作停顿,微笑道:“而当解出了最终答案之后,却又有更加让人两相为难的事情——解开题目就能找到一枚了了斋的令牌,就是联系了了斋的信物了。” 小笛子不解道:“信物不好吗?这有什么两难的?” “重点就在这里了。”陆启明饶有兴趣道:“将令牌交给了了斋的人,就必须得到他们给的一种东西——可能是富可敌国的财富,可能是法器灵丹,可能是最顶级的功法武诀,可能是任何珍贵之物;但同时也可能大麻烦,比如让你刺杀某个的世家风头最盛的少年天才,也有可能去偷某位绝世强者的贴身之物,或者干脆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捐给了了斋,还有被要求为了了斋无偿炼器一千年的——当然,也确实都是持令者能够做到的要求——我说的这些事样样可都是曾经发生过了的。” 小笛子直听得合不拢嘴,奇道:“他们难道就不能拒绝?” “绝不能;至少还从未有过先例。”陆启明摸了摸下巴,也有几分好奇:“无论那人身份修为,了了斋最后总能让人无法拒绝地乖乖照办——能做到这一点实在太不容易,了了斋的历代‘斋主’一定都是奇人。”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小笛子眼睛炯炯有神,不禁问道:“师父,如果这次真的是了了斋的令牌,您准备去找他们吗?” 陆启明看她一脸跃跃欲试,调侃道:“所以说——了了斋评得就是人们的侥幸和好奇心,小笛子可是已经着了他们的道了。” 女孩顿时嘟起了嘴。 “不过,”陆启明语锋一转,轻笑道:“等几件必须做的事完成,我还真准备去试试。是挺有意思的。” 虽然事情还远得很,小笛子竟已经忍不住激动起来;但听陆启明果真有去的意思,她又忧心起来:“万一他们看师父本事大,偏偏要出难题怎么办?” “那也没什么,愿赌服输。”陆启明一笑,道:“再者,有寂川蝶在先,也算提前得过他们的报酬了。” “可是……“小笛子耿耿于怀,忽道:“万一他们忽然送一个女人非要嫁给师父怎么办?万一他们的斋主爱慕您,非要您娶了她可怎么办?” 陆启明一呆,失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再者,了了斋的每个成员都行事神秘,更不用提斋主了,小笛子又怎知道他是男是女?” 小笛子理所当然道:“能想出这么曲曲折折、蛮不讲理的规矩的人,肯定也是个女人。” 陆启明摇头而笑,道:“无论是什么吧。现在想这些未免也太过早了,连是否是了了斋都还未确定。一切到时候再说。” “肯定是!我有强烈的预感呢!”女孩抱住他的手臂,难得地撒娇道:“只是一个假设嘛,师父就假设一下——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您准备怎么办?真娶了她?” 陆启明看着她无可奈何,忽然笑道:“若真是个大美人,为什么不娶?” “师父耍赖!”小笛子不依。 陆启明忍笑,道:“好吧。那我就赖账吧,带着小笛子逃之夭夭。” 小笛子笑了,又道:“但师父刚刚还说已经得了他们的报酬呢。” 陆启明叹气道:“现在我真的有些相信了。” 小笛子问:“相信什么?” 陆启明笑道:“‘了了斋的斋主是位姑娘’啊。” 小笛子一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走了。” …… …… ps:1,这章字数很多:)2,这章前半部分是我在实习过程用手机二指禅打的!!留作纪念:) 第六十章 续弦 殷秋水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的奇异天象。??? 要?? 看书 盛大的赤金光辉笼罩了她能看到的整个世界;仰望远方天际,浓密云层复杂堆叠,光芒映衬中,仿佛是一座巍峨宫城升入了天。 ——是神明现世吗?如果是,那祂可听得到她内心最虔诚的祈愿? 直至盛玉成重新关闭门窗,一语不发地回到软塌坐下,殷秋水眉宇间的恍惚之色仍挥之不去。其实连她自己也隐约觉察到了。自从孤身来到这座堂皇行宫,她失神和迷茫的次数实在已经太多太多;可是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京华芙蓉舞的悠扬乐音仿佛仍在耳畔,华丽到近乎虚假的殿宇,盛玉成的荒唐行径,以及她眼睛中残留的无尽金红云海…… 所有的这一切。她到底要如何相信这一切原本是真实? 殷秋水情不自禁地反复想着——或许都是梦吧,全都是梦,从一开始就是梦。 要是这样该有多好。 她双手用力握紧,指甲刺入掌心时的轻微疼痛再度给了她暂时的清醒。她道:“是。” 盛玉成心思已不在这里,早忘了此前自己问了她的话,反而问她:“你‘是’个什么?” 殷秋水再道:“请王爷赐令牌。” 盛玉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冷冰冰地垂眼看向她;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很快便又舒展开了眉心。男子勾起唇角,遥遥一指殷秋水,悠然笑道:“站得那么远——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殷秋水僵立半晌,终还是挪动了步子。她孤零零穿过空旷的大殿,走到阶梯之下。 她刚顿住脚步,盛玉成便朝她勾勾手指,平淡命令道:“上来。” 殷秋水闻声望去,正对上男子居高临下的目光。沉默片刻,她开始略显艰难地一步步向上走,直至走上最后一阶,缓缓跪伏在地,再次开口道:“请王爷……” “再近点儿。??? ?? ?? 要看?书 ”盛玉成打断她的话,笑道:“你离那么远作甚,怕我吃了你吗?” 女子茫然地抬头。之前她确实与盛玉成远远相对,但此刻她就跪在高台之上,与盛玉成仅有不到两米远。他们真的已经靠得足够近了, 盛玉成随手一拍腰带,摸着下巴笑道:“都嫁人了,真连这都不懂么?” 殷秋水依旧神情迷惘。或许她并非真的猜不对,而是绝不能猜对。 盛玉成好奇问道:“你既然长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自愿一个女子孤身前来,难道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说着,他已笑得愈发邪气,一字一顿道—— “装什么装。” 殷秋水脸色瞬间苍白,不敢置信道:“你,你已经是大周天……” “嘿我就奇怪了,”盛玉成笑着反问:“难道我大周天就不能是男人了?” 殷秋水僵直了很久,喃喃道:“王爷身份原本高贵,又何须折辱我一个妇人?” 盛玉成冷笑道:“你知道我最看不顺眼你们什么吗?” 殷秋水垂头不语。 盛玉成自顾自道:“明明一心想要害人性命的是你,我不过侥幸有些脑子没被你害死——结果到头来,我只是稍微使唤你一下,你就苦大仇深受不了咯?难不成我明知道你想我死,还不准我仗着修为欺负你解解气?又不是要你命。” 殷秋水闭上眼睛,淡淡道:“那你杀了我吧。” “那可不行——谁不知道我盛玉成从来不杀女人?何况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实在是最稀缺的宝物。”盛玉成摇着手指,沉吟道:“不过这世上的男人倒多得杀之不尽;要不咱先从于成然开始?” 殷秋水身子微微颤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 ?她已经对盛玉成的性情有了几分认识——她知道自己越是愤怒,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越起劲。所以她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当自己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傀儡,听不见也说不出。 但盛玉成却不可能这般简单地放过她;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多大的决心,都会被修为的差距轻松压垮。 “你要是脸皮儿薄,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呀。”戏谑笑着,他再次一勾手指,无形的束缚之力随之紧紧缠在了女子身上。 殷秋水已惊恐到了极点,却根本不可能挣脱。她身不由己地向盛玉成越滑越近,直至膝盖都碰到男子的脚尖。 盛玉成微微俯身,贴近到能听见女子散乱的呼吸声。他附在她耳边低笑道:“我给于成然的活命之法,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没告诉他——你真的不想知道?” 殷秋水身体已抖得如筛子一般,几乎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盛玉成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也不着急,反而耐心道:“其实,只凭我猜到的你的一些想法,就足够诛你九族了。我知道你不怕死,那于成然和你那些族人呢?——还是,你不会寄希望于被你们背叛的陆氏吧?这样算来,你受一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你服侍我——还不知到底是谁占了便宜呢。” 一行殷红血迹从女子紧闭的唇边渗出。她依旧一动不动。 “说不定,”盛玉成微笑道:“你若能让我满意的话,你的小计划——我还能帮帮你呢。” “天啊……”殷秋水蓦然失力坐倒,掩面哽咽道:“为什么……” 盛玉成嘴角的笑意迅速扩大。 他往后放松靠在软塌上,懒洋洋道:“你自己来吧。” 殷秋水双目无神地呆坐半晌,缓缓抬起颤抖的手。 盛玉成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双白璧无瑕的手,笑容满面。他看着它们在半空中停了又停,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等殷秋水终于触碰到他腰间玉扣之时,盛玉成忽然握起她的手腕,笑眯眯地将她的手移至侧边玉佩,加重语气捉狭道:“于夫人,你要的不是令牌么?这手往哪儿摸呢。” “你!”殷秋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脸色瞬间惨白到了极点。 她呆滞片刻,猛然剧烈挣扎起来,拼命想将双手挣开,盛玉成却怎也不放,只微笑牵引着她的手将自己玉佩取下,再塞进她手心紧紧握好。 盛玉成刚一松,殷秋水就触电一般甩开了手,狼狈地摔倒在地。 盛玉成拍着大腿放声狂笑,指着她道:“瞧把你吓的,我只不过是逗你玩儿呀!” 殷秋水下唇已经咬出了深深的血痕。她猛然抬头,冷冷道:“我也是骗你的。画壁夹层中的不是什么灵玉,也根本不在殷家——你永远也别想再从我们殷家得到任何东西!” “知道知道。”盛玉成却毫不吃惊,轻笑道:“就算真有什么宝贝,也早被陆启明取走了吧?我大盛都看漏眼的东西,只凭你们又有什么本事发现?我刚刚也不过是陪你玩玩儿而已。” 殷秋水怔神良久,最终惨然一笑,闭口再不言语。 盛玉成伸手把女子捞过来,捏紧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男子恶毒地微笑着,轻声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既无奈,又别无选择,乃至连最后一丝侥幸也都没了?” 无奈。无可选。无侥幸。 ——殷秋水再不想听到盛玉成的任何话,可是这三个字却不断在她耳边呼啸,硬生生钻入她的脑海。 无奈。无可选。无侥幸。 ——殷秋水明明对盛玉成的恶意再清楚不过,可是对于他的这句话,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无奈。无可选。无侥幸。 ——因为这就是事实。 殷秋水眼睛逐渐失了焦距,泪水静静淌出,她自己却无知无觉;仿佛魂魄早已飘远,留在原处受苦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知道这一切该怪谁吗?”盛玉成单手抚摸着女子的脸颊,声音平缓而低沉:“改怪你自己。” 殷秋水的目光微微波动了一瞬,又再次归于沉寂。 盛玉成道:“你好像很善良,但其实也没那么善良;好像聪明,其实又没那么聪明;似乎无私为他人付出,却又放不下自私之处。你反对你家族投靠我们,但反对得也没你说的那么坚决;你明明多的是机会发现于成然做的恶,但你却自欺欺人视而不见;你也觉得杀死别人救自己性命是错的,但你却做不到真的毁去于成然活命的可能。” “你看,”盛玉成笑着,语气却无比冷漠:“你什么都做得不彻底不坚决,永远犹疑,不被逼到退无可退的极限就永远做不出决断。” “但你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吗?太天真了。最终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盛玉成松开了手,任由女子无力跌落。 他平静道:“这就是你的命。” 殷秋水喃喃:“命?” 盛玉成淡淡一笑,站起身,绕过她径直往殿外走去。 “玉佩你拿去吧。你想证明我的身份,没有比这件东西更合适的了。” 殷秋水视线缓缓移了过去,盯住它沉默。 “于成然确实娶了个很不错的妻子。所以我可以破例帮你们一次。”盛玉成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回响,听不出其中情绪。 “如果你这次真能成功,我就做主保了于成然和你殷家平安无忧又如何?” 稍一顿,盛玉成忽地放声大笑。 “还有——我会好好帮他于成然再续一弦的。” 说罢,他已一把推开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 第六十一章 杀镜 红日西山错。壹?????看书 殷秋水到山庄时已是傍晚。 女子缓缓穿过曲折回廊的昏暗光线,下意识朝向自己熟悉的房间走着。一路似乎有好些下人向她行礼,她却提不起力气如往日那般微笑回应;她甚至看不清那些人脸。 推开门,再反手紧紧关上。 殷秋水背靠着门怔怔站了很久,抬头环视一圈灰沉阴暗的房间,然后挪步直桌边把烛台点起了一支。烛火燃起,也是昏黄的。 殷秋水转身走向妆台,对镜而坐。 镜中的那个女子鬓发散乱,双眼呆滞无神,脸颊看不到一丝血色;她就这样与殷秋水长久对视着。 殷秋水看了她一会儿,拉开抽屉,取出一支雪白的团花象牙盒子打开。空气中隐约发散着鲜花露水的清浅香气;盒中盛有玫瑰色的胭脂玉膏。 她取玉簪挑了一点儿,用掌心温度化开,再用无名指点了匀抹在唇上。 殷秋水抬眼入镜,仔细再看。??? ? ? 看着,她猛地站起,用尽力气将妆台掀翻在地,在死寂中发出尖锐的巨大撞响,细碎物件散落一地。 殷秋水蹲下身,缓缓拾起了一柄匕首。 …… …… 陆启明第二次来到了离尘山庄。 此刻正值美丽的的夕阳时分,天上的霞光反而淡了。遥遥望去,远方是一片浅青色、蓝和金橘晕染的柔和暖调,让人看了心里安宁。 “夫人恰好回庄不久呢。”侍女对暗涌的诸多猫腻无知无觉,依旧温软笑语迎着。她生得娇俏,看向陆启明时的目光便格外不同,前去通报时脚步很快,生怕陆启明误以为她怠慢。 然而她回来得却更快—— “陆公子,夫人她……她……”侍女好像见到了什么可怖至极的场景,脸色都被吓白了。她踌躇半晌,就算知道这样不合适,最后还是带着哭腔恳求道:“陆公子,请您帮帮奴婢吧!” 陆启明与小笛子对视一眼,颔首道:“你带路。” 侍女连连点头,轻提着裙摆,转身小步往回跑去。 三人很快来到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子。 里面似有一盏昏黄孤灯,在单薄的窗纸上映照出两个同样纤细的女子身影;而任是谁只要瞥上一眼,就能明白年轻侍女如此惊惧的原因—— 她们的影子在灯光中被拉长成诡异形状,却仍能无比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个赫然正用匕首疯狂刺入另一个的身体! 偏偏凶戾至此的肢体动作却始终未发出丝毫声音,更令见者汗毛倒竖。 小笛子问道:“殷姐姐这是在杀人吗?” 侍女不禁点了一下头,忍不住再次往后退了几步。小笛子说的正是她所以为的,这种时候她是绝对不敢自己一人去扣门的。 她原以为这小女孩也会害怕,却没想到小笛子紧接着说:“那她也杀的太慢了。或者是另一个姐姐早已经是一具尸体咯?” 这几句话本身好像没什么错处,只是女孩说话的稚嫩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其中的好奇心却纯粹到近乎残酷——这反差倒让年轻侍女觉着,论诡异,两边分明不相上下。 陆启明却叹息道:“都不是。” 小笛子还准备再问时,陆启明已当先向屋子走近。 而就在这时变故再起—— 只看见屋内殷秋水的身影晃了一晃,竟与那个被她砍刺的女子一同牵绊着向地上跌去! 哐然响过,屋中自此再无动静。 陆启明眉头紧皱,加快步子走过去,侧头对侍女吩咐道:“你快把门打开。” 侍女一怔,旋即领会陆启明需要避嫌,只得点头,咬着牙上前把门猛地推开;然而在看清那张被刀锋划破的凄惨人脸之后,她再受不住心中惊惧,尖叫一声拼命往后退倒—— 那居然就是殷秋水的脸! 等看到了那具残破的身体,连小笛子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想到,被刺的人才是殷秋水! 而当女孩好奇地望向那个手持匕首行凶的女子的时候,眼睛却又一次不自主地蓦然瞪大—— 居然也是殷秋水的脸?! 呆了呆,小笛子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的不对之处——那具身体残破至此,地面上居然没有哪怕一滴的血迹;她飞快抬头望向陆启明。 陆启明颔首道:“没错,是傀儡。” 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破败的傀儡身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单薄,灵气散逸开来,很快还原成了一张旧符纸。 殷秋水昏昏沉沉间咳出了一口血,终于彻底昏死过去。 小笛子问:“她是装假的吗?” “这次不是。” 陆启明俯下身,目光在地上那枚刻着“盛”字的玉佩上停驻了片刻,用手指搭住女子的脉腕。 下一刻,他讶然挑眉。 小笛子:“师父?” 陆启明微微苦笑,叹道:“这下可不太好办了。” 思忖片刻,他取出纸笔。 “还是先写个方子吧。” …… …… ps:终于写完这个题目otz中间添了太多东西,是我这次结构把握的不好。最近这段情节文青病情怀病一起犯了,从下章起拽回来。 第六十二章 十两银子 自从昨日那场延漫万里的红霞过了,空气就变得格外舒爽清透,资质灵秀的修行者甚至能直接感知到天地间漫溢的五行元力。 在昆阳城生活着的人们一觉醒来,皆觉精神充沛远胜往常,全身仿佛使不完的力气。也正因这样,虽然现在只是清晨,街道间已充盈着轻快热闹的人声。 ——尤其是城东的那座戏台。 虽说是戏台,却筑建得十分粗壮结实,大多时候都拿来做演武台来用;毕竟昆阳只一座小城,哪里会额外建什么专门的武场。 此时此地正有一场比武。 既是比武,自然是需要有两个人的。可无论是台下正在瞧着的、或者是从远处赶来观战的更多的人,他们的关注重点都只有一个—— 那位穿深蓝布衣的俊秀青年。 他已在这里连续与人交战五场,观者已能看出他应该有武师修为。联系上他年轻的面容,这等资质虽不可能与那些顶尖的世家子相提并论,但放在这昆阳城却稀罕得很。加之他衣着打扮一看就有着良好的家世,很有可能是哪个官宦子弟出门游学的,便愈加引人注目了起来。? ? 昆阳城不算大,本地人又天生着山水之间的悠闲心性。比如这蓝衫青年才算初来乍到,就几乎传遍了全城武人的耳朵。 人越聚越多。 蓝衫青年很快又赢下了第六场——现在他已赢下了足足十两银子。虽然青年本人看上去不像缺钱的模样,但对于台下的许多人来说,十两已足够他们絮叨一整天了。不少人心里头开始蠢蠢欲动了——若是趁着这蓝衫青年连比六场的疲惫,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把这赏金赢到自己腰包;可惜也只是想想。毕竟蓝衫青年看上去一点儿不像疲惫的样子,仿佛刚刚打了六场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那么,到底哪一个还会在第七个上场去呢? …… 陆启明独自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在离台不远的地方站定。他抬眼看向蓝衫青年,嘴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此时那青年正向四方行着江湖气地道的抱拳礼,脸上却还挂着大男孩般的腼腆笑容,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显得十二分温良无害。 他一看见陆启明,笑容立马变得更灿烂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再不移开。??? ? ? 人们顺着青年的视线望去,很快望见了那个在人群中同样显眼的玄衣少年—— 议论声有一瞬间的炸响,又骤然压低至冰点。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汇聚在少年身上,却只能强自按捺住兴奋与近旁的人交头接耳。 因为他们已认出这正是两日前亲临昆阳的那位陆氏公子。 一看到陆启明,许多自以为知悉世情的人便对着那蓝衫青年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这青年一定是为了吸引陆家人的注意;他们如是想。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猜测也不算完全错误。 蓝衫青年忽然端正仪容,向着陆启明行了一个严格的邀战礼。 说来也怪,这青年不过是一洒衣袖、一展衣角,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一转——分明仍是那一身平常内敛的深蓝布衣,青年却蓦然变得气派、高贵起来。他与陆启明遥遥对望时,眉宇间尽是针锋相对的昂然傲意。 ——这一下人们可就看不懂了。既然蓝衫青年敢做如此的开场,显然不是那等平庸的攀富贵之人。那么,陆启明会作何答复? 人们的目光再次转回少年身上—— 陆启明却早已消失在了原处;再定身时,他正与蓝衫青年在高台之上相对而站。 陆启明且先不急回礼,只微笑道:“盛先生何时也变成按照规矩来的人了?” 盛玉成朝他眨眨眼,勾唇笑道:“就今天。” ——他气质竟又第二次变了!此时无论让谁来看,都要以为这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少爷。 盛玉成四处看看,压低声音问:“咱附近有没有哪位大前辈在盯着我?” “我可以说没有,”陆启明笑,又道:“只是不知道盛先生信也不信。” “信!怎么能不信呢。”盛玉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折扇,下意识展开扇了两下,又合起来指向戏台外放赏金的地方,悠然笑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跑路了。咱规规矩矩比上一场,哪个赢了就把银子拿去,如何?” “十两?”陆启明挑眉,含笑道:“盛先生没有少说一个‘万’字吗?” “果然料事如神!”盛玉成伸了一个大拇指,哈哈笑道:“原来是有这么多;不,还不止——可惜已经被我吃吃喝喝花了个光,早连影子都没有了!就这十两,还是我刚刚新鲜挣回来的。” 他指了指自己,得意洋洋道:“怎么样,这可是我亲自挣得第一个十两,就不值得你来一局?” 陆启明一怔,忍俊不禁道:“那确实挺值的。”说罢,他也含笑还了一礼。 盛玉成奇道:“你就不怕我乱用修为以大欺小?” 陆启明笑而不语。 “不行不行,”盛玉成摇头道:“你想要我用什么修为?你得说一个。”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那就请大周天中阶吧。” 盛玉成摸了摸下巴,笑道:“这是在祝我长寿么?”他现在只是初入大周天的修者,就算想用中阶修为也是不可能的。 陆启明摇头失笑。盛玉成若真的非要这么理解,他当然也无所谓。 盛玉成想了想,道:“我还是与你一样好了。”说着,他气息微微波动,已从刚开始的武师境变为了小周天巅峰。 陆启明叹气道:“盛先生看错了,‘与我一样’应是小周天高阶才对。” “那多不公平,”盛玉成嬉皮笑脸道:“你武术双修,待会儿动起手来岂不是相当于两个你打我一个?那我可亏大了。” 陆启明挑眉,这才道:“原来盛先生这次是认真的。” “喂不是吧,”盛玉成叫道:“你直到现在才信我?”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既然这样,等我赢了这十两,便请盛先生喝茶。” …… …… 第六十三章 宿月七团圆 冷锐至极的白。要看书 ——在空中骤然出现的是一柄狭而薄的雪白弯刀。 这柄弯刀是一套刀器的一个部件。整套便能够组合出威力煞人的复杂刀阵,名“宿月七团圆”。 陆启明回想着有关这套刀阵的资料。 宿月每一柄刀皆有刃双面,削铁如泥一词也绝不足形容其锋利;却无柄,是极易噬主的凶物,唯有纯粹以意念操控才有可能不为其所伤。盛玉成既非术修又非丹师,可见是晋入大周天后才修行的了。 两柄弯刀相嵌合即为一“团圆”;七个团圆便有足足十四柄,也不知盛玉成随身携带时,究竟是将这七团圆藏到哪里去了。 盛玉成这第一刀,在昆阳城人们的眼里自是疾、狠到了极点,但对台上两位当事人而言,却皆知是做不得真的。 也不见陆启明如何轻一拂手,弯刀就无声反向它的主人回去。陆启明悠然笑道:“此刀本为杀人之器,却被冠以‘团圆’之名。盛先生倒是好雅兴。” 弯刀这次的速度丝毫不快,连戏台下面的人都能看得清晰。却没想它甫一靠近盛玉成,飞行的轨迹就突兀中断,简直像凭空消失一般——这下又不禁引出一连串惊叹了。 但外人的心情早已入不得这二人耳了。 “非也非也。” 盛玉成好整以暇将自己的刀暂且收起,笑眯眯回道:“世人通常生时不得相聚,唯有去死才能得到永恒团圆。? ? 要看??书? 我这名字难道取得不贴切?” 陆启明“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这般情真意切,看来盛先生也是那群‘千古伤心人’中的一个了。” “再‘非也’,”青年模样的男子微带腼腆地一笑,道:“我只会成全别人。” 陆启明笑问:“比如我?” 盛玉成叹了口气,惆怅道:“不敢。” 陆启明一笑了之。 说话间,陆启明也已取出了念慈刀。 他淡声道:“来而有往方为礼。”语毕,他已干脆利落一刀斩下。 一刀燎原。 鲜红的火光自刀身腾起,于天地灵气的灌注中彻底迸发开来。烈火藤蔓借着刀势肆无忌惮地向着盛玉成笼压过去,犹如凭空绽开的巨大亡者之花。 而存在这至烈之火中的,却是杀意。 ——但盛玉成从未见过这般平和中正、却又这般冷静漠然、更这般毫无破绽的杀意。 “至善则无情么?”盛玉成注视着少年人清澈无尘的眼睛,嘴角勾起含义莫测的笑容,低声道:“居然真有走这种路子的人,也是见识了。” 而他嘴上啧啧称奇着,眼神却极其慎重。虽然盛玉成早猜到陆启明能用出“大周天伪境”的技巧,却不想他居然随手一击就能有此威势。 盛玉成一抬手,半月弯刀再出—— 嗡! 尖锐的莹白光芒随之扬起,瞬间与鲜红火海交缠在 感受着其中力量,盛玉成眉宇间沉色再添三分,却勾唇笑道:“对我也这样无情啊?” 今日他们这一场,其中涵义早已在各自心里,所以陆启明便也不急着继续出手。他平静看着二人刀势缓缓随风散尽,微微一笑:“我只知道,不可能有大周天会因‘自行压制修为’而死。” 盛玉成接道:“但确实有很多大周天因‘打了小的来了……长的’而死。”他原本下意识要说“来了老的”,却在最后关头堪堪换成了“长者”的“长”字。 陆启明莞尔,看来陆枫山的存在已经令盛玉成太过警觉了。他轻笑调侃道:“盛先生的措辞一贯如此谨慎吗?” “没办法,”盛玉成倒是承认地干脆,嘿笑道:“我在族里可是惜命出了名的。他们这次叫我来,还真是叫错人了。” 只是他虽嘴上这么说着,空气中已再现白刃—— 这次是呈十字型一齐而现的双刀。无声出现又无声而去,远不如先前掀起的巨大波澜——却是真正的杀人刀! 冷厉却留有足够掌控余地,窥探敌人要害务求一击必中。这绝对是精彩绝伦的飞刀;而台下的人却无缘得见—— 只因太快。 但这自然远远未至陆启明的极限;毕竟这世上本就没有比凤族更善于速度的生命种族。弯刀尚未至,而它即将划出的轨迹却早已现于陆启明心中。 他抬眼,出手便是两刀——连续两出再两收,气机运转竟无一丝的滞涩。 不约而同地。念慈刀亦只显露出加持阵法中凝实而内敛的暗红微芒。刀势几无一丝外泄,沉定归真,却危险至极。 盛玉成瞳孔微缩,猛一拂手,飞刀再变! 宿月第一对“团圆”还未建功,却已决然收回;然而在它们回旋的同时,第二对弯刀悄然腾起! 几乎毫无时差地——在大周天修行者强大精神力的控制下,第一对弯刀巧妙避开了念慈刀势的最险之处,凌空陡转一个尖角,再次向着陆启明冲杀而去! 四柄弯刀刀势快速相融,宿月刀阵已初现雏形。盛玉成并不是一个平庸的修行者,更维持着大周天境的精密控制力,此刻无论念慈刀以何等速度、何等角度使出,都绝无破坏刀阵气机的可能。 面对盛玉成极富挑衅意味的目光,陆启明只淡淡一笑。如此笃定,看来是忘记他也是个术修了。他的掌控范围可不是只有原地—— 而是天上地下任何位置! 在四柄弯刀结阵的同一时刻,在刀阵气机呼应中最紧要的那个节点——就像那样,猝不及防地暴起一团炽火! 精神力本是无形无质的存在;然而在这个瞬间,盛玉成却分明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像极了被点燃的丝帛,根本不受控制、无可阻挡! 四柄宿月弯刀与盛玉成的联系在一刹那便被切断;雪色刀身在空中僵立片刻,如破碎纸片一般无力向下跌落。 盛玉成脸色阴沉。原本五行相克总有个限度可寻。虽然五行之火天生克制他的金属性,可小周天的火却无法克制大周天的金;又怎能想到陆启明的火属性如此邪门,简直像是他们二人的修为反过来了似的! 之前他遗憾宿月刀阵的品级未至法器,此刻他却只有庆幸;否则他必然会受到反噬,更绝无可能再轻易恢复对弯刀的控制。 就算再快,盛玉成再度牵引起那四柄弯刀总会耗去一些时间;陆启明却不必等他。 由静转动的过程只在顷刻—— 念慈刀幻出一片虚影,再稍稍凝实时已直接越过二人距离,刀尖直指对手檀中要穴! 陆启明一招一式皆简单到了极点,偏生却任谁都难想出有效的破解之法。 只有一退再退。 盛玉成足尖一转,身法瞬起。宿月七团圆十四刀同时散布于空中,以眼花缭乱的速度结出完整刀阵,在最后关头及时架住念慈刀锋。 盛玉成与陆启明对视片刻,忽笑道:“听说你并不擅长近身交战,看来是我大盛情报的那帮人欠整治了。年纪轻轻,倒很懂得藏拙。” 陆启明微微一笑,平静道:“或许对于盛先生来说称得上擅长,但与我本人却未必。盛先生是以己度人了。” …… …… ps:只剩一门好过的考试和实习的那些图纸了,至少心理压力不大。我试试不断更。 第六十四章 赤金之泽 枯叶缓缓而落,仿佛时间慢了。? 于昆阳城中的人们而言,今日戏台上的这一场对决实在莫名其妙得很。彩色光辉、幻影、听不懂的对话,以及此刻场景的凝固—— 念慈刀与宿月刀阵维持着它们最初接触的那个瞬间,已有很久。 又一枚落叶飘来,在靠近二人的某一刻无声化为湮粉。 盛玉成注视着叶片泯灭的那处空间,忽笑道:“我刚才知道,原来你言辞锋利亦不输于人。” 陆启明摇头而笑,平淡道:“身在其位而已。既人人如此,盛先生又何必较真。” “只是看你小小少年口气却大得很,瞧不惯而已。”盛玉成轻飘飘接了句,微笑道:“我倒很想见识见识你所谓的擅长之事。” 陆启明不以为意。他随意扫了眼近旁的宿月刀阵,轻笑道:“我最是擅长鉴宝,盛先生可有兴趣听听?” 盛玉成挑眉:“哦?” 陆启明微笑道:“盛先生的这套宿月,想必是从外面凑巧的来的。” 盛玉成眼睛眯起,淡淡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已有很多,就不必你再来告诉我一次了。” 陆启明但笑不语;下一刻,他的手竟突然松开了刀柄! 念慈与宿月分明正处于针锋相对的角力,万万松懈不得——他怎么敢?难道就不怕内力反噬? 而紧接着,盛玉成却脸色一变—— 没有变化。 不仅仅是念慈刀仍悬空在原处;在盛玉成的感受中,连从念慈刀上传来的力道也无丝毫变化!若非他是亲眼看着,他决计无法相信陆启明是真的松开了手! 盛玉成眼神复杂。? ?他原先还在心中感叹陆启明气息悠长——明明是小周天高阶的修为,却能够与他控制的小周巅峰内力分庭抗礼;但现在看来,陆启明能做到的又岂止如此?他连内力都用不着! 此刻盛玉成已经明白,仅凭他压制到小周天巅峰的区区修为,连让陆启明受伤都不可能。 “妖孽!怪胎!”盛玉成在暗地里不停嘀咕着。他忍不住联想起去年的事,那时候连陆氏那个太上长老发起疯病来也没能害死陆启明——而且当时陆启明似乎还比现在要弱得多——盛玉成第一次开始怀疑,就算他真的全力出手,陆启明也有的是本事保住性命。 说来也有趣。 盛玉成原本确实没有准备真的对陆启明下杀手。他从一开始就抱着“做样子”的心态来的。可这会儿,一看陆启明竟真的如此难以对付,盛玉成反而心里痒痒起来,情不自禁开始认真考虑——假如他现在真的突然用大周天的修为,究竟有几分把握杀死陆启明、又究竟有几分把握从陆氏那神秘强者手下顺利逃脱? 但陆启明忽然松开念慈刀可不是为了让盛玉成胡乱做这些感慨;他仅仅是为了腾出手而已。 陆启明起了一个木系术诀。 盛玉成已回过神来,脸色稍显阴沉。他明白陆启明的意思——这术诀级别不高,又是被他的金所克制的木属性——为的就是让他无话可说。 盛玉成也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他就眯眼看着——看陆启明如何用这么弱的木属术诀破他的宿月七团圆! 莹润的青色光华在空中转瞬凝聚,再轻盈向着刀阵飘移过去,再然后—— 叮叮叮;是刀刃跌落台面的清脆碰撞声。??? ?? ?? 要看?书 刀阵散了。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盛玉成倏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踏前一步,似是想要再看清楚些;可惜只是徒劳,方才那短暂的一瞬早已过去了。 盛玉成呆愣在原地,左思右想许久,猛地抬头盯住陆启明的眼睛,厉声喝道:“绝对不是因为那个术诀!你究竟用的什么手段?!” 好歹也是修行至大周天的人,陆启明的木系术诀能造成什么效果——盛玉成还不至于不知道;然而事实却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二者甫一相触,他的刀阵就莫名其妙丧失了全部的抵御能力! 从“牢不可破”到“彻底摧毁”的转换只在瞬间,二者之间根本不存在丝毫过渡!这种不合理的程度之深,简直让盛玉成怀疑自己是被谁消除了一截记忆。 面对盛玉成的质疑,陆启明却只笑:“盛先生为什么单单否认我,却丝毫不怀疑是自己的刀阵出了问题?” 盛玉成冷笑不已:“行!就算我刀阵真有错处!可你若说你没有动别的手脚——真当我瞎?” “何必动怒。之前说了只是鉴个宝而已,盛先生莫非忘了?”少年笑得温和。可是他自然知道,虽然他劝着盛玉成不要动怒,但动了怒的人往往最恨的就是他这种平心静气的姿态。 但陆启明偏偏真的有本事让盛玉成忘了生气—— 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最初那句话其实并非戏言。盛先生的这套‘宿月’是难得的宝物,只不过确实不该叫什么‘团圆’,而是喻了世事阴晴圆缺之道。” 盛玉成眉峰一扬,下意识就要驳斥;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渐渐皱起了眉头,沉默下来。 陆启明微一笑,静静续道:“我看得出盛先生本就更擅长后者,不知是被何人所误,今日这用法反倒是舍近求远了。” 盛玉成蹙眉望着他,道:“为什么要提醒我?”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忽将念慈刀收回青玉坠,淡笑道:“既然这里没有观众,盛先生与我还是不必再比了吧。” 台下分明有许多围观者,而陆启明却说“没有观众”;而盛玉成却偏偏懂得。 “为什么不比?”十四柄雪白弯刀随着盛玉成的心念在空中飞快盘旋。说着,盛玉成已将自己的修为继续压制,直至比陆启明更低一阶。 盛玉成意有所指地笑着,半戏谑半当真道:“我总要练习一下——如何从高阶修者手下逃得性命啊!” “那好。” 在陆启明“好”字音落的同一时刻,也是盛玉成将修为压制到小周天中阶的同一时刻—— 陆启明身形霍然而起! 他的速度较之先前更何止十倍,须臾便欺身至盛玉成面前! 灵力的呼啸声起伏犹如潮汐——念慈刀一瞬间便蓄势到了极点,通体缭绕着森然的暗红光芒,以雷霆之势直逼盛玉成咽喉! 快! 太快! 实在太快! 陆启明此刻展现的速度,早已超出小周天极限不知多少倍! 盛玉成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浑身汗毛倒竖—— 扑面而来的悍然刀意告诉他,如若他不及时用回大周天的全部实力,陆启明是真的会杀死他! 盛玉成长啸一声,当机立断冲破了自己设下的修为桎梏,雄浑内力轰然爆发,只一刹那便彻底贯通天地! 蓦地,四面八方尽是冷厉白光——无所不至的金之元力在盛玉成心念的召唤下疯狂汇聚——像这般随心所欲地掌控天地五行,不正是大周天修行者才有资格拥有的威能吗? 铮然一声长鸣。 ——不出盛玉成所料,只要大周天的内力一出,念慈刀刀尖就此被抗拒在他咽喉一毫之外;果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 并不是结束! 盛玉成刚刚松了口气,还未来及冷声质问陆启明所为,就发现事情不对。 ——因为他望见了陆启明的眼睛。 如此寂静、未起一丝波澜的眼神,绝不属于放弃者。 “他真的准备杀了我?!” 盛玉成不敢置信地想着,“纵然我已经恢复大周天的实力?!” 若在平时,这般荒诞的可能只会引得盛玉成发笑;然而此刻,盛玉成却只觉周身森寒。 他再不敢有丝毫犹豫,身形暴退的同时,刺目的金属性白光继续凝聚累积,直至织成一面囊裹天地的巨网,使四周遍是肃杀之气! 盛玉成已用了全力。 然而,金之元力固然气象鼎盛,却不可能盖过漫天而来的雄浑烈火。 随着陆启明指尖不断变换的手诀,某种玄之又玄的力量逐渐蔓延而出—— 仿佛上天被捅破了一个血窟窿,鲜红却冰冷的红色不可阻挡地倾泻下来;恢弘的金色光辉遍洒天地,整个世界已化赤金之泽! 凤族灵诀再现。 …… 第六十五章 一间酒肆 万千景物尽数退散。?? ?壹看书 元力化为浩荡洪流,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粗暴冲垮;人们眼睛能够辨别的只剩下肃杀的金与炽烈的红。 而盛玉成却什么都看不见;他闭上了眼睛。 对于他这样境界的修行者而言,肉身五感反而是局限,唯有纯粹以精神力去感知,才能够得到他需要的真实。 一滴冷汗缓缓划过盛玉成的鬓角。 他能感知出陆启明本身使用的内力并不如何强,但在那看似孱弱的力量之中,却蕴含着某种更高层次的东西。就像是用坚硬针尖刺破窗纸——他居然不知怎样去挡? 区区小周天境界唤起的攻击,居然会在本质层次上对盛玉成产生绝对压制?!这绝对是任何人都不敢想的事。 只能对耗。盛玉成眉头紧皱。 一层窗纸会被针尖轻易刺破,但十层就能难,百层就能稳——如此若要比拼内力的总量,盛玉成当然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这个方法实在蠢笨到让人脸红。 好在陆启明选用的这“赤金之泽”是大范围的群攻灵诀;若是以赤金之泽的攻击力,等换为针对单一个体的锁定攻击,那盛玉成就连这种蠢笨的方法都用不得了。? 要看 书 ——也正因于此,盛玉成才不得不承认,能够发动这种级别攻击的陆启明,可能真的还是小周天。 毕竟大周天内息运转时刻与天地通联,所以仍处于小周天的陆启明无法用气机锁定盛玉成,才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大范围覆盖的赤金之泽。如果真的已经是大周天,盛玉成知道陆启明绝不会放过杀死他的大好时机。 金火双元力的对耗过程说来漫长,实际上却不过两个呼吸之间的事。 飞旋的激流中,盛玉成再次睁开眼睛望向对面的少年。此时他的目光里反而不再有之前的复杂嫉妒之色。 “是天赋。”盛玉成想到。 陆启明对火元力的掌控是如此自然,仿佛二者本为一体。他只需要极小的付出就能使这方天地的火元力完全供他驱使,乃至令盛玉成这个大周天都不可能从他手里抢夺分毫。 像这种超出理解的灵气亲和力,已决不是通过后天训练能够拥有的了。 这就是纯粹的天赋。 想通了这一点,盛玉成反而失去了深入探究的兴趣。 盛玉成此刻最感兴趣的是“赤金之泽”的异象本身。 ——浩大、鲜明的金红色元力海洋;这一幕很眼熟,像极了昨日绵延数百里的辉煌云海。? ????? 盛玉成将目光再次放回陆启明身上,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眯起,心思活络着。 “或许昨日的那场面就是陆启明的手笔?”盛玉成心中暗道:“以陆启明的能力,再加上阵法加持——听说陆启明也正是擅长极了阵法——或许确实能凭他自己就完成……难道,并不存在什么大周天高阶的神秘强者?” …… 沉默蔓延。 台上二人看似没有动作,实则却在将四周的五行元力一寸寸纳入各自的掌控;下一次交锋就在顷刻。 盛玉成忽道:“昨日的天地异象,可是你做的?” 陆启明微笑道:“算是我吧。” 盛玉成神色不变,淡淡道:“回答这么痛快,看来是假的了。”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陆启明只笑笑,低声道:“关键是盛先生更想相信哪个答案。如果我真是虚张声势,那这可就是唯一的机会了,盛先生难道不想赌一把?” 盛玉成平静地看了少年很久,却看不出任何。他唇角渐渐勾起,轻笑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风寂静地吹着;一枚红色枫叶自极高远的天际而来。它滑过雪白云团,掠过古屋的木檐角,最终在台上二人的中间缓慢飘落。 红枫? 深秋尚远,又哪里来的红枫可赏? 在盛玉成望向枫叶的一刹那,他身体蓦然僵住,冷汗瞬时涔涔而下——关于陆氏的那位神秘强者存在与否的问题,此刻他已知道答案了。 陆启明却只能无奈一笑。 他此前说的是盛玉成杀死他的唯一机会,但事实完全相反——这是杀死盛玉成的唯一机会。 盛玉成看似行事难以捉摸,却有着一套他自己的规则可循。盛玉成实在太小心了,即便刚才被陆启明逼迫至此,使他不得不用出大周天的修为——但盛玉成却始终只针对“赤金之泽”本身防御,没有丝毫力量向着陆启明外泄。 所以即便盛玉成在刚刚的交手中确实使用了大周天境界的力量,他也并没有违背世家之间的规矩,陆枫山便没有理由对他下杀手。 如果陆枫山不以红枫示意警告,盛玉成很可能就真的放手一试;到了那时,陆启明一则能够自保,陆枫山也绝对有能力及时施以援手,更有由头除掉大盛的一个很有潜力的大周天——实在是有利无弊之事。 可惜陆枫山实在对陆启明太过看重,纵使已有万全之策,还是不愿意让他有一丝出差错的可能。 既然如此…… 陆启明收了势,稍退一步,轻声叹道:“我能从盛先生这次保得周全,但盛先生非我。” 盛玉成脸上没有怒色,只是沉默;他已懂得陆启明此言并非挑衅。良久,他道:“恭喜。” 陆启明略一点头,微笑道:“我会代为转达的。” 盛玉成苦笑四顾。枫叶已不见。他长叹了声,道:“还真是好大一座戏台啊。” 陆启明轻轻一笑,指了指脚下,笑道:“盛先生出十两银子引我来演这一出好戏,花的可还值得?” 盛玉成一怔,失笑道:“太值了,实在太值了。” …… 一间酒肆。 喝茶话愈少,喝酒话愈多。依盛玉成的说法,为避免喝茶喝到冷场,还是不如把这十两银子花进酒肆里。 如此三两句商量妥当,陆启明与盛玉成当下便找了一处干净人少的酒肆进去坐了。 清风疏朗,二人对饮谈笑,一如平常。只因他们都是明白人,所以并不会觉得这些前因后果有何耿耿于怀之处。 他们自是相视坦荡,只是难为盛家前来送东西的人——一大把年纪还要被盛玉成折腾——白眉老者刚赶到酒肆时候,一眼看见盛玉成对面坐着的人居然就是陆启明、二人还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差点没把这位老人家直接惊坐在地上。 老者余光警惕地瞅着陆启明,一边把一册书卷颤巍巍地捧给盛玉成,压低声音道:“王爷,这是您要的资料。” …… 第六十六章 江山玉芝 册子在盛玉成手里还没有捂热,就被他直接塞给了陆启明,悠哉笑道:“喏,殷家那壁画后面藏着的就这些了。?要?看书 ” 白眉老者一愣,当即大叫道:“王爷万万不可啊!” 盛玉成身子放松靠在椅子上,懒散说着:“瞎嚷嚷什么。当着人家陆公子的面,成何体统啊。” 白眉老者不敢从陆启明手里去抢,只好眼巴巴瞅着盛玉成继续叫道:“王爷王爷——” “到底我姓盛还是你姓盛啊?”盛玉成一句话就把人堵了回去,不耐地摆手道:“这里没你事儿了,快走快走。” 说完他已不再看白眉老者,转头盯陆启明去了。 陆启明可没有与盛玉成客气,接过册子就随手翻起来,仅两人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粗略读了小半本。只是他读着,眉头却渐渐蹙起。 盛玉成凑近过来,低声笑道:“说好的是拓本啊,你可别再难为我。” 陆启明点头,一时没有说话。如若他所料不错,就连这尸傀的炼制之法本身,仍然是了了斋的一重障眼法;这些法诀提前被盛朝得了去,反倒是省了他的事。看来破题的题眼不在这里,还需要继续考虑。 盛玉成在一边笑道:“好端端的你要这个看做什么?难不成你们陆家也不端着架子了——准备和我们一起下黑手?那感情好啊,咱两家合伙黑了他们去,再坐地分赃什么的。” 陆启明失笑,摇头道:“想什么呢。要这个只是我自己的事,与家族的决定无关。” “唉哟!”盛玉成一拍大腿,笑道:“那我岂不是亏大了?你得好好补偿补偿我。” 他这句话本是随口玩笑,一点儿也不指望陆启明真能那般好心,却没有想到陆启明略作思忖,居然还真流露出了些其他意思来。 只听少年笑道:“盛先生若想寻回本钱,我这里倒有个好主意,想必盛先生一定会感兴趣。” “哦?”事出反常必有妖。 盛玉成一听,顿时有些警惕。但果然还是道:“先说来听听。” 陆启明微微一笑,也不卖关子——挪开酒杯,他在桌面上展开了一幅素净白纸,又取过青瓷酒壶压在中央。 他先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又中途收回,轻声笑道:“我倒是忘了问了——不知以盛先生的亲笔,在大盛王朝的效力如何?” 盛玉成挑眉,缓缓道:“说吧,你什么意思。” 陆启明指尖画过白纸中央,微笑道:“陆、盛两家本为紧邻,可是这些年却疏于往来,实为一件憾事。盛先生与我索性便以这张纸的中缝为界,写一份各自家族的拜访礼单如何?” 盛玉成摸了摸下巴,道:“各写各家?” 陆启明点头一笑:“各写各家。” 盛玉成眯眼,再问:“无论用何等手段?” 陆启明微笑道:“威逼利诱,悉听尊便。” 听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盛玉成反而彻底收起了笑容。他以直接轻轻扣了扣桌面,若有所指道:“此处果真唯有你我二人?” “就算不是,也可以这样算。”陆启明点头一笑,话锋又转:“只是我既然敢提,自然是有十足把握的。盛先生如果想要谨慎从事,那今日就仅当做一次寻常小聚吧。” 盛玉成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你既敢说,我又有何不敢应?只是某人若是一不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们陆家不会翻脸不认账吧。” 陆启明淡声道:“这件事就无需盛先生担心了。” “好。”盛玉成略一拊掌,沉声道:“我很期待你的定力能配上你的胆色。” …… 风过竹帘。 青瓷酒壶悄然浮起,稍稍倾斜,满上两杯酒,在无声落回原位。 陆启明抬指拈起酒盏,微笑道:“今日我做东,盛先生先请吧。”在他扬起的杯中,琥珀色的酒面上开始泛起清浅涟漪。 “那我就不客气了。”盛玉成低沉地笑了一声,慢慢道:“第一条,我希望——” 陆启明垂下目光,看着酒面的细小涟漪连成圆环、很快化出密集波动的漩涡纹路。? ?漩纹渐渐发散出奇异的魔力,令人看过去便再难移开眼,心神仿佛都要随之吸入其中。 催眠吗?一个精神力运用的小技巧。陆启明隐去嘴角笑意,沿着酒波的方向轻巧转了转手心酒杯。 盛玉成也停顿了片刻,开口续道:“第一条,你——陆氏一族陆启明承诺无条件为我盛朝完成三件力所能及之事。”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温淳平和,笑容却玩味。声音与杯中酒本是绝不相干之物,然而在某种特殊气机的牵引下,酒面漩纹一圈圈扩大,直至带起了杯外的五行灵气一同波动,眨眼功夫便与盛玉成的声音融为一体,生出了难以抗拒的蛊惑之力,让听到的人忍不住地想要去跟从。 陆启明轻轻摇晃了一下酒杯—— 他的动作看似简单,却令空气中隐约传出琉璃粉碎的奇异声响,四周迷幻的漩纹霎时荡然无存。 面对这一幕,盛玉成毫不吃惊。他又重新向后靠回椅背,勾唇笑道:“刚刚我不过是举个例子而已。你说的也就是类似这种方式,只要达成目的就都可以吧?” 陆启明只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盛先生第一次没有成功,那接下来可就该换我来试了。” 盛玉成沉默地点点头,凝神以待。 陆启明道:“我陆氏需要的第一条。大盛王朝在殷氏族地画壁石窟中得到的传承——给我陆族一份完整的拓本。” 盛玉成一怔,讶然道:“我没有听错吧?居然这么客气?” 陆启明要求的第一条,非但没有用任何蛊惑、**的法诀,其内容更是盛玉成早已给他过了的——正是此刻仍在陆启明手边的那个书册。 陆启明悠然笑道:“正准备先礼后兵,盛先生勿要谢我谢早了。” “那我等着。你这第一条我就先应了。”说着,盛玉成打了个响指—— 空中五行元力飞速汇聚;依照陆启明所说的要求,两人之前的白纸上出现了第一行字。 盛玉成呷了口酒,自言自语道:“这回又该我了。” 陆启明垂眸望着自己面前仍是空白的纸,静静等着盛玉成开口。 竹帘摇曳。不知何时窗外已人声尽寂,连掌柜小二都已不在。酒肆中只余二人对坐而饮。 良久,盛玉成再次开口道:“壁画后的尸傀之毒,以及相关的一切,陆氏一族需保证不令除盛、陆二氏以外的第三个世家知道。” 这一次,他声音平稳而清晰,没有用其他任何诡道。 陆启明先未置可否。他平静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毫无疑问——将这个消息公开,再加上我配置的解毒之法,才最为符合我陆氏的利益。” 盛玉成道:“说出来就是为了商量。你们想要如何?” “很简单。”陆启明道,“不久之后的古战场,大盛王朝的总体所得——分与我陆族五成。” 盛玉成随手把杯子丢回桌上,冷笑道:“不可能。” “你们本就准备将尸傀之毒用在古战场中,不是么?”陆启明笑笑,淡声道:“这件事一旦公开,盛朝会被直接剔除资格,还是不如留下五成的好。” 盛玉成脸色阴沉下来,半晌道:“五成太离谱。我能决定的最多只有一成,你看着办吧。” 陆启明微微一笑,转而说道:“实际上,你们盛朝古战场中能得到的五成,并没有盛先生想象的那么多。既然我陆氏一族已有修为臻至奥义境的老祖,那么世家间古战场的名额配比总要变一变的。我陆氏与盛朝的关系人尽皆知,如果必须要增加我陆氏进入古战场的名额,那么被压缩最严重的又是哪一家呢?” 盛玉成望向窗外闭口不言,袖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自己想到的“奥义境”三字,与从陆启明这里亲耳听到的“奥义境”,终归是不一样的。 陆启明提起酒壶再为自己添上一杯,微笑道:“折中一下,三成如何?如果盛先生答允,那么在进入古战场之后,我陆氏一族自然会对盛朝出以援手。” 盛玉成默然片刻,终还是道:“你说的最后一句也要写上。” 陆启明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说罢,他对盛玉成举起了酒盏。 盛玉成没好气地与他撞了一下杯子,仰头一饮而尽,飞快依照二人方才所商定的再添上一行字,抬头瞪眼道:“你呢?!” 陆启明颔首,按照刚刚对盛朝作出的承诺,在自己这方写下了今日的第一行字。他望向盛玉成,微笑道:“既然盛先生与我达成的共识,便也算我一次吧。接下来还请盛先生继续。” 盛玉成叹气:“你这话听上去实在有礼,可惜占了便宜的也是你。”几乎没有停顿地,他懒散道:“那就三套大周天境界的武诀吧。” 他神态语气皆像是破罐子破摔,随口说出的要求;但实际不然。盛朝这次虽然因为盛玉成的及时警觉没有酿成大祸,但毕竟出现得理亏;再加上陆氏已有陆枫山的存在——三套大周天武诀,在这种情境下,已经是盛玉成能提出的最好条件了——而这还是在陆启明此后必有更多要求的前提下。 对于这一条,盛玉成心中虽有几分把握,却没想到陆启明竟然答应的这样干脆—— 只见陆启明指尖凌空一晃,就将“三套大周天武诀”这一条写了上去。 盛玉成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就不用问问你们家族?” 陆启明笑问:“想必盛先生不要求武诀的作者吧?” 盛玉成怔怔道:“这当然无所谓……”而说着他已品味出了陆启明的言外之意—— 他嘴角一抽,喃喃道:“你不要告诉我作者是……你?!” 如果是这样,那就怪不得仅凭陆启明一人就能做主了。 陆启明悠然笑道:“放心,既然说是大周天,就绝对不会少。”不待盛玉成说别的,他已很快开口。 “现在换我了。” 陆启明的眼神郑重起来,沉声道:“我需要大盛王朝的江山玉芝。” …… 第六十七章 西荒十二城 世间灵药奇材千万,皆以品级划十等而分。? ?但有极小一部分却是无法被划分的,就是因缘气运而成的那一类了;气运之说萦然缥缈而不可得,灵药若论玄奇,当属此类为最。 江山玉芝便属于此——扎根王朝龙脉而生,汲气运而长,非遇国泰民安不能成。 正因这种种特殊之处,沿古继今,江山玉芝一直被视为圣明君主的证明、繁盛国祚的象征。所以即便江山玉芝毫无实际用途,也仍然是被赋予庄重意义的至宝;更不必说江山玉芝本身就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救命灵药。 听到这个名字,盛玉成面上冷厉之色一闪而逝。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这可不是我故意端着姿态与你讨价还价,而是这江山玉芝实在非同一般。你也知道这年头面子大于天,就算我自己用不着它、愿意给你,族里其他人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先不要说得这般绝对。” 陆启明轻轻摇晃手中杯盏,眼睛注视着酒面上竹藤灯笼的倒影。他慢慢道:“盛朝位处中洲,对于神域发生的事自然难以及时了解。盛先生有所不知,如果你们能将江山灵芝尽数赠与我,其实是免去了一起祸事。” 盛玉成没好气道:“哦,难不成还要我谢谢你?” 陆启明不以为意,微笑道:“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神域,但倒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盛先生一定听说过大冶古国吧?” “那是自然。”盛玉成略一颔首,道:“但你无缘无故提这个作甚……哦,我好像有些印象,是那个大冶女帝?” “正是,”陆启明点头,接过话头继续道:“相传,女帝林隽的驾崩以及其后新帝秦烨的继位——最直接的原因都要归在‘江山玉芝’上面。” 盛玉成淡声道:“我是听说过,但我并不觉得什么野史故事与你我今日所谈有任何联系。” 陆启明笑笑,自顾自讲道:“林隽与秦烨二帝或许是人族历史上最为传奇的一对夫妻——他们两人在位期间,促使整个人族真正踏入修行之道。? ? 要看??书? 所以,如果他们的陵墓现世,只要是有能力的修行者,都会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 盛玉成皱眉,沉声道:“所以你是说,大冶皇陵已经被人发现了。” 陆启明点了点头,继续道:“大冶古国与神明相关,陵墓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进入前当然要准备万全,那么大冶两位帝王渊源甚深的江山玉芝自然是必备之物。 “因为神域的特殊性,凡俗国度的形式在神域早已彻底消失,江山玉芝也就不可能生长。神域中人若想得到江山玉芝,那就只能从北陆、中洲这些地方的帝国、王朝中来抢。”陆启明顿了顿,认真道:“等到神域中人找过来,那就不仅仅是盛先生与我坐在这里好好商量着交换了。” 盛玉成沉思片刻,忽然回过神来,瞪眼道:“你是想要空手套白狼不是?” “能这样当然最好,”陆启明轻笑,道:“不过我之前说得究竟是真是假,想必盛先生还是能判断得出的。就算仍然不足以取信,盛先生尽管去请高人占卜吉凶。根据我刚刚说的信息,已经足够得出相当具体的结果了。” 盛玉成未置可否,转而道:“但你还是没有说你拿那江山玉芝作何用途,难不成竟也是准备与神域中人去争什么大冶皇陵么?” 陆启明平淡道:“是我有两位道院的好友有这个打算,托我帮忙而已。如果此事顺利,今后若有盛朝的人进了道院,让他们帮衬提携一把,也并非是不能的事。” 盛玉成呼吸不易察觉地一滞。他十指下意识地交错而握,半晌方道:“如果真能这样,倒也值了。但是你说的件件都是我们没有能力求证的事情,与空口白条无异。我若答应,风险未免太大。” 陆启明微微一笑,轻声道:“我知道大盛王朝成立至今,一共诞生过四株江山玉芝。 ” 盛玉成摇头道:“早没这么多了。” 陆启明续道:“两百一十三年前被盛海天前辈服用过一株、四十七年前再枯萎一株,如今只余最后两株。” 盛玉成淡道:“听这语气,你也是盯这东西很久了啊。” 陆启明笑笑,语峰一转道:“江山玉芝虽为良药,但对炼制之法要求极为苛刻。听说你们仿佛有传承的古药剂秘法,但看来残破得很厉害。江山玉芝放在你们手中,也仅仅是空有救命之名了。” 盛玉成没有说话。 显而易见的,如果江山玉芝真如说得那般好使,这么多年来盛朝重要伤者无数,又怎可能仍有两株剩余?无非是因为知道用了也是白用,还不如摆着撑撑门面。 “把那两株江山玉芝给我。” 陆启明缓慢放下酒杯,定定道:“这一条我们可以承诺对外保密。同时,只要是医书曾经记载过的江山玉芝能够挽救的伤势——你们带人到我这里,我可以承诺医治一次。至于此前说过的道院之事依旧有效,只要你们自己有本事过去。” 盛玉成沉默良久,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苦笑道:“你还真是一手画饼的好本事。” 说罢,他指尖一晃,已将二人新近商量的内容在白纸上添了一行。 陆启明笑道:“盛先生请。” “好,一回生二回熟,我也不客套了。”盛玉成扣扣桌面,沉声道:“陆氏要为大盛重新放开东南疆域。” 大盛名义上是中洲国土面积第二大的王朝,但事实上,以陆氏所在的广扬城为界,大盛国境内的整个东南区域早已尽数处在陆氏的绝对掌控之中,近几年更是连明面上摆着看的官府都几乎被驱逐殆尽。“大盛”之名在东南疆域已然名存实亡。 陆启明对盛朝的这个要求毫不意外,很快回道:“现在说‘完全放开’是不现实的。但你们尽管派遣自己的官员过来,我们可以不再为难。” “那不就还是撑个脸面、毫无实际意义了么?”盛玉成摇头而笑,道:“凭你们陆氏的手段,东南又岂是区区几个口舌伶俐之辈能够撬得动的?” 他见陆启明未置可否,不由冷笑道:“东南疆域从前状况如何现在又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当初陆氏针对我们大盛封锁东南,本来就是一招天大的烂棋。我提出这一条本就是双赢的事,到现在你们还硬撑着——真没必要。” 陆启明手指摩挲着杯沿,一时沉吟不语。 确实。盛玉成所言非虚。 在修行者世界极度繁荣的情况下——比如在神域,几乎人人都拥有超凡的力量,人族社会能够在抛弃王朝形式之后、以全新的规则维持另一种意义的稳定。 但中洲不是神域。 在中洲,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或者低阶武者仍占群体的绝大多数;这种情况下,对大范围疆域的“世家式”绝对掌控,并不是好事。 东南疆域一面临海,并未与任何其他王朝接壤,过去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也仅仅是大盛王朝发行的。因为陆氏的掌控,大盛的声望自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下降到了冰点。 陆氏一直以家族的形式存在,并没有王朝治理的经验,所以没有想到政权声望的退减会引起一连串令他们也措手不及的连锁反应——最直接也最严重的就是经济。 经济动荡往往是由于政治动荡引发的。盛朝的威望在东南彻底丧失之后,他们发行的货币也很快失去了在市面上流通的生命力。陆氏一族虽然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大麻烦,但具备公信力的货币系统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立的,更不是陆氏一家一厢情愿就能达成的事。 而经济贸易又是绝对必要的。所以,在陆氏无法及时提供的情况下,人们自发找到了另一种可信的替代品—— 林氏商行的“筹”。 这般导致的后果就是——原本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林氏一族,反倒成了陆、盛相争这一局的最大赢家。短短数年内,林氏商行在东南疆域内就激剧扩张到了夸张的地步。而陆氏一族还不能阻止;因为如果不这样,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东南经济彻底凋零。 好在林氏做事历来聪明圆滑,陆、林二氏又是世交,陆氏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这么凑合着过。 但世家间哪里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交情。对于林氏在东南的那些动作,陆氏实则已经忍了够久了。可惜讨论再多次,最好的办法居然还是恢复到最初的状态——与大盛王朝分而治之,最多是夹带上林氏一并制衡。 从前,尤其是在陆枫山尚未晋入奥义境的那时,不论场面话说得再好听,向大盛重新开放东南疆域都难免带上些大扫颜面的退让性质。 而现在由盛玉成主动提出,确实已经到了解决此事的最佳时机。 陆启明轻轻抬起酒盏,点头道:“我刚才也说了,重点在于此时情况与过去已截然不同。现在就让我在这里一口说个定数,未免太过草率。或者——盛先生心中已有更好的主意?” 盛玉成缓缓道:“也是,此事确实需要循序渐进……” 空旷寂静的酒肆之中,两人如此相对沉默许久,忽然异口同声道:“算了。” 说完,他们同时一怔,抬眼望见对方神情,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陆启明摇头笑叹道:“还是承认术业有专攻吧。” “对对对!咱们两个修行之人就不要傻坐在这里不懂装懂了。”盛玉成连连点着头,大笑道:“你刚才还真是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真全知全能,连这种俗事也能懂得清楚——那我岂不是要吃大亏了?” 陆启明也笑道:“既然如此,盛先生与我就只记上大致的方向,细节部分还是留给其他人日后仔细商量。” 盛玉成松了口气,颔首道:“甚好。” 如此,便又定了一件大事。盛玉成看着陆启明添完这行,捞起酒壶掂了掂重量,再笑道:“你请。” 陆启明放下酒杯,缓缓收起笑容,抬眼望向盛玉成。 “西荒十二城。” …… …… 第六十八章 暗渡 窗外明净光束穿过竹帘,空气中显现出缓慢飘荡的微尘。? 酒桌深暗木质纹理与白纸的鲜明对比。不知源自何处的滴水声清脆均匀。远处的高大杉木。以及眼睛。 盛玉成不自主地与少年对视,这一瞬间竟莫名感到由心的静谧,周围一切经常忽视的细微景物尽皆涌入他的感知,反倒教他没能听清陆启明这句话。 盛玉成自知失态,可毕竟是如此重要的场合,却也只能向陆启明再次确认。 陆启明微笑重复道:“西荒十二城的——” 在盛玉成的目光中,他简单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归属。” 而这显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 大盛西荒与黑三角、苍茫雪域紧邻,是苦寒之地,不适人居;但这些荒芜的表象却掩盖不了西荒的极端重要性。 西荒十二城,座座皆是矿城。矿藏深埋地底,近乎取之不竭,价值不知几何,灵气充裕的地段间或还会有少量灵矿出现,当年也是大盛与大唐几度征战才终于握在手中。十二城如今早已成为支撑大盛国运的命脉之一,怎么可能是说割舍就割舍的? 盛玉成素来不是好脾气的人,可不知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即便听到了如此毫无诚意的苛刻要求,他心中居然也没能生出怒意,就连面上的嘲讽其实也是故意做出来的。 他抬起右手,缓缓摩挲着酒盏的杯沿,淡淡道:“胃口这么大,不怕重蹈覆辙么?” 陆启明只道:“既然已经说了,自然有万全的解决之策。” “西荒矿产所得,你们陆氏原本就占了两成,我以为已经足够了。”盛玉成摇头道。 陆启明不疾不徐地压了压被微风吹起的纸角,道:“盛先生莫非忘了,当年若无我陆氏的相助,盛朝本是不可能保住西荒的。” “这难道不就是给你们那两成的原因?”盛玉成冷哼一声,淡淡道:“你们陆氏不用出一分人力就能轻松得了,何必还要揽我们的苦差事。” 陆启明笑道:“既然盛先生也认为是‘苦差事’,那不如你我两家调换一下好了。 ?” 盛玉成把杯子往右边随手一推,摇头笑道:“这可就是玩笑话了。若是其他人还可能说不清,但你不会不知道,你的这一条要求,根本不是和和气气能谈下来的,更超出个人权限太多太多——无论你我。换位处之你也无法答应,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此时盛朝人在此处的,已没有比盛先生更能做主的了。但我不同。” 陆启明语峰一转,微笑道:“想必盛先生也能想得到,‘西荒十二城’这样的要求并不是我一人随口胡诌的。盛先生觉得为难,殊不知我也同样为难的很啊。” 盛玉成神色阴沉,心中却苦笑。 又来了。 他知道陆启明暗示的还是他们陆氏那位奥义境的老祖,可盛玉成也确实最怕这一套—— 奥义境的修行者,一人又岂止抵了千军万马? 盛玉成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叹气道:“恕我做不到。这个条件你们本来就不该来找我。”他指尖遥遥一点,索然无味说了句:“我只能给你们添一成,爱要不要吧。” 五行元力在盛玉成的控制下汇聚,很快在纸面上凝出了第一个字,“西”。 陆启明将目光移向对面白纸。其上字迹浓黑,与凡常墨书无异;而在陆启明的感知中,纸上的那些、或是四周更多聚集而来的,都是活跃流动的金之元力。 “西荒金安、宣州、苏靖……” ——陆启明垂眸看着这一行正在飞速完整的字,轻声道:“之前说好的规则,盛先生没忘吧。” 盛玉成猛然抬头盯住他的眼睛,“你!” “……松江、庆阳十二城——” ——盛玉成以金元力的书写仍在继续,却在写完“城”之后突兀慢了下来,仿佛受到了无形的艰涩阻力。陆启明抬眼与他对视,微笑道:“既然已有规则在先,你我各自尽力便是。”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飞散的火元力蓦然一变,很快化为肉眼可见的炽艳红色,层层覆压在白纸上方,连字迹都几乎被完全遮蔽。 “也好。? ? 要看??书? ”盛玉成眉宇间的冷厉之气倏然一散,淡淡道:“各凭本事,理所应当。” 天地灵气无声地沸腾了。金、火双元力在交锋中渐渐浓郁、紧紧相缠,以纸上着力的那一点为中心,旋聚成赤白交织的风暴。 盛玉成目光紧紧逼视着陆启明,心神则尽皆凝集于金火交锋的字迹之上。感受着火元力的强度,他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仍不太好对付,但其中已不再有比斗时那锐不可当的惊人气势。看来那种程度的威力,于陆启明也并非是那般轻易就能施展的。 这才合理。盛玉成心想。 …… 白纸上,终于又有一行新字徐徐显现。 盛玉成唇角再次牵起久违的笑意。他视线一扫,伸手取过左边斟满了酒的杯盏,酒液显出莹玉般的醉人光泽,平静酒面上空无一物。 盛玉成低低笑道:“承让。” 陆启明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目光,望着盛玉成新写下的那行字,然后抬起青瓷酒瓶轻晃了一下。做完这一切,陆启明再次望向盛玉成,微笑道:“原来酒还有剩余,盛先生又何必着急谦让?” 盛玉成怔住。 空中闪过一阵玄之又玄的细微波动;周围环绕的那种奇妙的沉静感蓦然消散,外界凡尘喧嚣再度蔓延回到这个酒肆。 怎么回事?!幻境?! 直到这时,盛玉成方觉指尖一空——哪里还有什么斟满酒的杯子?他那酒杯真正的位置竟停留还在他右手边的桌面上,里面连一滴酒都没有! 他方才握在手中的,根本就是一把空气而已! 盛玉成猛地低头去看自己刚写下的那行字,心顿时沉了下来—— 果然。是最糟的结果。 盛玉成本以为陆启明只是与他以五行元力交锋,却没料到陆启明真正的胜负手居然是这个令人防不胜防的幻境。当然,最重要的是——盛玉成无法理解陆启明是如何有余力完成这一切的,所以才根本不曾防备。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局竟又是陆启明胜了。 盛玉成写出来的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再添一成”,而是陆启明最初说的那句“完全归属”! 盛玉成神色阴沉不定,半晌他终于极生硬地蹦出两个字。 “不行!” 说罢,他已狠狠一拂袖,金之元力再次疯狂涌入酒肆;房梁桌椅无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声。 “字成既定。盛先生是要出尔反尔吗?” 陆启明笑笑,以指节轻叩了两声桌面—— 霎时;好像这张白纸才是火元力的源头——无穷无尽的炽烈红色以纸面为起始,极速向着四面八方奔腾而出,一瞬间就将淡白色的金元力尽数裹挟而去! 盛玉成冷哼一声,就正要召起更多力量,无意间却再次与陆启明的目光对上—— 仿佛有一阵清凉顺润的晨风徐徐而来。 盛玉成胸中的躁郁、戾气刹那间消失无影;四周再次安宁下来,连时间都似乎变慢了;他也不由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不对……不对! 盛玉成心底蓦地大骇,猛然转头避过与陆启明的对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鬼把戏?!” “与盛先生刚开始用过的相类,”陆启明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道:“一种精神力的小技巧而已。” “不可能!”盛玉成难以置信,连声道:“怎么可能连一点发动痕迹都没有?!绝不可能!” 陆启明已不再回答。 或许确实不算精神力的技巧吧。但无论如何,当初在黑三角,连身为小奥义修行者的南临都不能反抗,更何况眼前盛玉成不过只有大周天初阶?他发现不了才是正常。 陆启明手指一动,酒壶无声倾斜,满了盛玉成手边的那一杯。他笑道:“壶中还剩下我的最后一杯,盛先生若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就请说吧。” 盛玉成摇了摇头。他手指一点那行字,道:“我还是那句话。就算是我亲笔写在这里也没用。西荒十二城确实不是我能管的。” 陆启明微笑道:“只劳烦盛先生动笔就好。至于这行字究竟有没有用——自有其他人能说了算。” 盛玉成沉默良久,冷淡道:“也是。早没我什么事了。如果贵府那位高人果真存在,他们自会双手奉上。但是——” 盛玉成笑了声,仰头一口喝干了酒,再续道:“如果只是你陆启明一人虚张声势,我大盛这西荒十二城,可就不是这般好抢的了。” 陆启明只简单道:“盛先生尽管拭目以待。” 盛玉成一把抓起酒壶摇了摇,笑道:“幸好这里只余了最后你的这杯酒——我可是不敢再喝了,一杯酒就倾了西荒十二城,再来一杯岂不是要把整个大盛都醉赔了进去?” 他缓缓把余下的酒尽数倒进陆启明杯里,笑眯眯道:“陆氏的小公子虽然不是美人,却也有一样倾国倾城的能耐啊——今日种种如能传扬出去,说不得也算一段佳话了。” 陆启明笑笑,道:“最后一条,盛先生请吧。” 盛玉成奇道:“你也不恼?” 陆启明悠然笑道:“总归占到便宜的是我,就随盛先生说什么吧。” 盛玉成咬牙片刻,忽又笑道:“那我就让你便宜占够。” 陆启明挑眉。 盛玉成勾唇,一字字道:“我要占用你们陆氏的一个名额进入古战场,身份什么也就由你们帮我遮掩。我在古战场中得到的东西,只要是我用不上的就都给你们。哦对了——” 他想起一点最重要的,补上:“古战场中,你们陆氏不能以任何形式加害于我。当然,反之也一样。” 盛玉成说罢,下意识望向陆启明,旋即又想起不久之前的糟糕经历,再连忙别开视线。他一边问道:“怎么样,这条成不成?” 但盛玉成实际上是没必要问的——因为在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陆启明便已然写完了。 陆启明道:“另外,我擅自帮盛先生加了一句话。” 盛玉成瞪眼道:“什么!” 陆启明笑:“此事对大盛保密——如何?” 盛玉成一怔,拍案叫道:“妙!太妙了!我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你居然也是个妙人!” 笑着,他忽一呆,狐疑道:“你该不会又是对我用了什么读心之类的手段吧?” 陆启明只好苦笑:“这次真没有。” 盛玉成大笑不已。 陆启明慢慢喝下了今日的最后一杯酒,笑道:“合作愉快。” 听了这句,盛玉成登时变脸似的收起笑容,板着脸冷哼一声。 …… …… 第六十九章 情与寿 日影长长,再渐短。?要?看书 那丛桂花树开得极好,哪知竟会在一夜之间落尽;此时仅余残香。好在不久前正巧被厨女们采了些拿去做糕点,否则难免让人心里更觉可惜。 凉亭阴翳寂寂,显衬出年轻男子的面容苍白而平静。 于成然坐在石凳上,指节轻缓而有节奏地扣着桌面上的黑皮匣子。他已这般沉思了很久。他慢慢将手指移到匣子的锁扣,停下。 于成然忽然转头望向旁边,微笑问道:“琳儿,你见过那位陆公子。在你看来,他……更像是怎样的人?” 琳儿讶然抬头,似是没有料到庄主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正是陆启明第二次来为他引路的那个侍女。 琳儿仔细回想着,小心翼翼地答道:“陆公子他很和善,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耐心。”顿了一会儿,她又想起当时三人一同察看夫人房间的那幕,便续道:“陆公子也是个很守礼的人……医术也很高明;幸好夫人昏迷的时候陆公子正巧来了山庄,要不然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已离了庄主问的范畴,一时间有些忐忑。 “不必太拘束,你说得很好。”于成然轻笑,温和问道:“还记得些别的吗?今天只是闲谈,琳儿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 “是。”琳儿微微一福,怯生生地再次开口:“奴婢觉得,陆公子好像有点特别。” 在于成然鼓励的目光中,她小声道:“奴婢听说世家的公子们一般都不学医的,就算懂得医术也不会给旁人治,但陆公子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忌讳这个……陆公子当时帮夫人写药房的时候,还专门仔细地给奴婢们交代了,哪里该怎么做、哪里不该怎么做、哪种药材的用法容易有误解……真的就好像是咱们专门请来的医师一样——但又比那些医师有威严多了!” 琳儿说着说着,倒是打开话匣子了。??? ? 于成然忍不住笑起来,调侃她道:“我看琳儿很喜欢这位陆公子,他有没有对你格外和善?” “没、没,”琳儿的脸腾一下涨红了,连忙道:“陆公子他……他对所有人都很和善、一模一样的和善,而且对树也很和善,对花花草草也很和善……” 于成然失笑,摇头叹气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琳儿你说到哪里去了?” 侍女脸颊又忍不住微微一红,小声辩解道:“奴婢没有乱说,奴婢是觉得陆公子看风景的时候,也好像在看人一样。” 于成然不由奇道:“若是看人与看没有生命的事物时是同样的眼神,难道不会令人觉得无情吗?” 琳儿皱着小脸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准确形容,只能道:“陆公子给人的感觉好像相反呢。就好像是……陆公子能看到很多凡常人瞧不见的好看东西一样。” 于成然蹙了蹙眉,但还是微笑道:“多谢你了。” 他无声叹气,抬指打开了匣子。 …… 匣中的圆凹槽是空的,里面仅有一张陆启明留下的字条。于成然一时没有去看他写了什么,只僵坐在那里沉默。 琳儿正站在于成然对面,看不清也不敢看字条的内容,只依稀想着那字写得可真是好看。而下一刻,她却被于成然的脸色吓住了——那是她从未在庄主身上见过的痛苦与无力,就像那年洪灾时她看到的那个快要溺死的孩子。 但又很快地,于成然再次恢复了平静。他喃喃自语道:“本就在预料之中,不是吗。只希望……” 于成然微微摇头,抬手把那张字条取在手中。??? ?? ?? 要看?书 夏末的风仍有熏意。 天上云团倏然遮蔽住了圆日,再很快地继续悠悠飘远。 树影摇曳。 桂花细小的浅色花瓣随风而起,有几只温柔地落在了男子肩头。 “原来如此。” 于成然轻舒出一口气,微笑了一下,然后缓缓将字条认真折起、收入袖中。 琳儿屏息凝望着这一幕。她不懂得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字条的内容又究竟对于成然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才会使一个人的神态气质都变得如此截然不同。但她想着,庄主一定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吧。 于成然重新合上皮匣,用手指往外面稍微一推,轻声吩咐道:“琳儿,把它收起来吧。” “是。”侍女把皮匣抱起来,又问:“庄主,要放在哪里呢?” 于成然起身离开凉亭,摆了摆手。 “随便哪里吧。” …… 窗子被层层幔帘遮得严实,看不出天色几何。 屋内光线昏黄;而殷秋水醒来时却觉得一切柔和温暖,处处妥帖心意极了。 她窝在被子里握了握手,感觉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便没有着急起身,只侧头望向桌案上的那盏烛火。于成然正与平日里。 这一幕殷秋水已不知道看了几百遍、几千遍,可是此刻她却感到情绪汹涌如海啸无从控制,使她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忍住泪水。 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殷秋水低低唤道:“成哥。” 于成然连忙走过来,温声问:“现在感觉还好吗?” 殷秋水点点头。 于成然道:“现在想要坐起来吗?” 殷秋水再点点头。 于成然便轻轻扶起她倚坐在床头。 房间中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清甜;殷秋水不由道:“成哥,这香味好熟悉。” 于成然微微一笑,返身去桌旁倒了一杯茶水回来给她,映着烛光轻一晃,笑道:“有没有想起来?” 茶水晶莹透亮,呈现出一种美丽的淡蓝色,就好像四月时晴朗的天空。 这是…… 殷秋水喃喃道:“灵果茶。” 有的灵果茶;还有,武院的有。 她与于成然当年就是在有里遇见的;不止他们,武院有很多对年轻的小情侣,也都是有给牵的红线。 此刻殷秋水注视着这盏淡蓝色的茶水,恍惚间以为自己也回去了从前,回去了穿着一身学子服在有一层层闲逛的少女时期——那时她经常轻手轻脚地穿过两侧高大的柏木书架,偶尔会经过捧书席地而坐的文藏系师兄;窗外斜斜而来的明净光线让人心底舒服;遇见相熟女伴时候,还能听她问一句,“秋水,你也来还书啦!” 看着妻子陷入回忆,于成然笑道:“前日听秋水你问我讨要欠的那一杯灵果茶——这不,我这会儿已经调制出了,你快尝尝对不对。” 殷秋水却沉默了。她忽然别过脸去,道:“我不喝。” 于成然一怔,笑着问她:“是不喜欢吗?那我再给你换其他的。” “别!不是不喜欢……”女子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咬唇道:“只是,只是我……” 于成然望向她。 殷秋水用力吸了口气,抬手覆住双眼,低声道:“我就是要你欠我东西才会心里满意,你——” “你一定要……”她缓缓蜷起身子,把整张脸都埋入阴影中,哽咽道:“你要欠着我,才不会忘了我。” 于成然沉默。他收起笑容,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 殷秋水埋头不动也不语。 良久,于成然长叹一声,摇头道:“我欠你的,又岂止是这一杯茶。”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之前喝了药,口里不苦吗?这茶酸酸甜甜的,喝了它清清口也好。” 殷秋水还是默默接过茶杯。 于成然看她眼泪依旧流个不停,无奈地笑:“瞧你,喝得还没有漏得多。” 殷秋水原本也正暗自不好意思,一听他调侃,也忍不住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总归还是个小女孩一样。”于成然叹息,道:“秋水,你要记得,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以后?又哪里有什么以后。殷秋水心中酸楚,便转了话题问他:“成哥,现在是几时了?” “还早。就快要日中了。”于成然接过空杯,一边道:“以后找个适合的机会,你要记得好好去谢谢陆师弟。” 殷秋水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陆师弟?是说陆启明师弟吗?” 于成然点头,起身转过去续着茶,低声道:“无论过去发生的事,还是以后……毕竟他与咱们家有救命之恩……秋水,有些事,你还是要看开一些。看开些吧。” 他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语速也很快,让殷秋水一时没能领会到他究竟想表达何种涵义;而当她想要再问时,于成然已再次坐回来,先她一步问道:“你还没有说——昨天晚上你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殷秋水顿时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傀儡被毁原本该有很重的反噬,而她今日醒来竟只觉身子懒散了些,并无其他任何不适。 “原来陆师弟的医术真的这样好。成哥,”殷秋水仰起脸望向他,恳切道:“咱们求他救救你好不好?他肯定能救你的!成哥,你……你晚上,不,明天去找他好不好?” 于成然默然许久,站起来。 他道:“他不会的。” 女子双手抓住他的袖口,哀求道:“真的!成哥,只要你去……” “他不会的。” 于成然重复道。 殷秋水低低垂下头,用力握紧双手。 …… 第七十章 我懂的 “你准备怎么处置殷秋水?” ——盛玉成对这个问题的好奇程度略有些出乎陆启明的意料。壹看书 ? 陆启明回想着那天傍晚从殷秋水身上掉下来的令牌,玩味问道:“她真的在你手下做事?” “那是当然!”盛玉成回答得飞快,道:“你光看她干出了什么事就知道——要不是我手下的人,那能有这么大胆子?” 陆启明不置可否。 而盛玉成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嘀咕不断:“才一日不见,那女人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单枪匹马去劫陆启明这小子的徒弟?还居然让她给得手了?瞧瞧这事儿做的,端的是有如神助啊!实在没天理,等有机会了得研究研究她身上的气运去……” “先不说殷秋水。”陆启明笑笑,道:“盛先生还是先与我谈谈那位沈兴师兄吧。” “沈兴?”盛玉成装傻,连道:“谁啊?不认识啊!” 陆启明不禁摇头;但左右路上无事,倒也有的是时间。他耐心道:“虽然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不少,但所有人都知道——我最初在昆阳城停留,为的只是一个武院的任务,其他都是捎带……” “哈,谁信啊?”盛玉成嗤之以鼻地打断。 他扳着指头帮陆启明数着:“你看看你这所谓的‘捎带’,帮你们陆家做了多少大事——最开始你们老祖那事儿肯定跟你脱不了干系吧?还有殷家铁板钉钉又要回你们那儿去了,还有刚刚……算了这个就不提了。要我说,就单靠这两天的事儿——你要是愿意当家主,已经差不多够让陆行之退位让贤了。” “谢谢夸奖。不过不要跑题。”陆启明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因为事关沈兴师兄之死,所以武院的这个任务原本是一个‘清洗任务’。” “但是——”盛玉成嬉皮笑脸,已经抢先一步替他说了。 “但……”陆启明也拿他没办法,叹气道:“既然于成然夫妻二人并非真正凶手,只不过是替武院做事时贪墨了些资源,那我这个任务的性质自然就要跟着变。” “说得这么笃定啊?真没意思。”盛玉成打了个哈欠,又道:“算了,原本也没指望这件事能骗到你。” “沈兴师兄既然是你们盛家的人杀的——好像那个人也同是武院的学生吧?”陆启明随口问了一句,见盛玉成点头,便接着道:“那就不用经我的手了,你们盛家的自己找武院说去吧。要?看 ??书 ” 盛玉成顿时笑逐颜开,使劲一拊掌道:“你总算够意思了一次!我还正想着怎么给你说呢。也幸亏那蠢货也正巧还留在中武的名册里,找人商量着让他们归为学生之间的内部纠纷就行了。” 陆启明皱眉道:“按中武规矩,像这种恶意杀害同窗的也一样饶不了命,你们可别再帮那个人求那些不可能的——否则还是我直接上报给武院……” “别别别!”盛玉成连忙摆手,道:“你真当我们盛家就没一个懂事人么?我也只是不想牵扯到大盛与中武的关系。至于那个蠢货,我可没打算救。” “没打算救?”陆启明冷哼一声,道:“那当初把事情推到于成然身上又怎么说?” “这种蠢事不用问就知道不关我的事。”盛玉成耸肩,淡淡道:“下面人当初报给我的时候就是先斩后奏。若真按我的意思,有胆子杀武院的人、却没本事自己收拾干净的蠢材,就该趁早清理出去——留着作甚?等他以后惹出更大祸害么?” 陆启明微一颔首,便不再多言。 二人边走边谈,神态闲庭信步一般,但动作却一点都不慢。只见周围景物疾速倒退,在视野中皆恍化作色彩斑驳的细长线条。 这等速度已然是旁人不可企及,而盛玉成却清楚这远不是陆启明极限。他实在忍不住,问道:“你就真不急?到底还是不是亲徒儿啊?” 他这一问,更奇怪的反而是陆启明。 陆启明反问道:“若现在随便来一个小周天掳走了你的徒弟,你难道会着急?” 盛玉成一脸超然物外的模样,得意道:“我没徒弟。” 陆启明无奈。 “单凭我留给小笛子的东西,大周天之下就不可能伤她。”陆启明摇头道:“殷秋水自己也根本做不到从那么多人中把她带走。” 盛玉成在一旁幽幽接道:“但事实是。” “那孩子心里一向很有主意。”陆启明笑笑,“就算殷秋水真有这个打算。” “也不过是小笛子恰好也想去罢了。 ?” …… “这儿布置的匿踪手法真是粗浅。” 小笛子提着粉色的裙摆,小心翼翼地避过荆棘和有潮软淤泥的土地,轻松穿过这片阳光下的树林,在山洞口前面站定。 她转身去瞧身后的女子,慢慢笑起来,“看来昆阳城还真是个小地方。就凭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手段,居然也能把这山洞藏了这么久。” 殷秋水抬眼望着前面来踏春一样悠闲的小小女孩,继续沉默。 她已沉默很久。 晴日里下午过来这个山洞,再看看周围明朗新鲜的绿意;原来风景也极好。 听到女孩已经又先她一步进山洞去了,殷秋水才十分费力地把视线移到了那个令她厌恶的洞口——也知道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她所以为的那些肮脏龌龊居然早已消失无踪。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已然变得空荡干净,连微风拂面时也只余清淡花香。 一时间,殷秋水忍不住四处瞧来瞧去。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要么就是不小心走错了路。 “不用再看了。”女孩的笑声稚嫩且清脆。她悠悠道:“之前这里存在的一切,早就被下面的人理清、备过档了。要不是提前知道这里已经干净了,我又怎么可能跟你过来?” 殷秋水沉默地收回目光,低头往前走。明明是她预谋把小笛子带过来的,但此刻的气氛却仿佛相反。 虽然殷秋水不说话,但在小笛子心里,只要她还有耳朵就足够了。 女孩当先在前面走着,一边随口品评道:“虽说与人对峙时但凡挑山洞的都傻,但我知道这地方后面有不止一条暗道——你准备挑哪一条?” 殷秋水淡淡道:“我没准备走。” “哦,我知道的,你就没打算活对么?”小笛子嘻嘻笑着,一旋身子与她面对面,一脸好奇道:“牺牲自己来救丈夫?但我怎么就算不出来,死了你就能救活于成然呢?或者……” 女孩咬了咬嘴唇,指着自己微笑道:“以我为条件威胁我师父吗?但这可怎么办,我明明是自己主动过来跟你玩的。” 今日这山洞的石径也比殷秋水印象中短了很多。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当初.血池所在的那个位置;只是那夜里惨烈的那一幕再也不必见了。 殷秋水随便找了一个石阶坐下,看了一眼女孩笑容洋溢的脸,忽道:“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就是一个卖弄聪明的孩子。” 小笛子神情霍然变了。她目光阴沉地盯着殷秋水看了许久,忽又再次笑了起来。 “我卖弄聪明?那也不错呀。” 女孩脚步轻盈地四处走着看着,咯咯笑个不停:“总比有些人跟盛玉成卖弄风骚的好——只可惜那盛玉成他死定了,再怎么卖也没用。” 殷秋水默然片刻,竟也低低笑了一声。她神情倦倦道:“你师父恐怕想不到你还会说这种话吧。” 小笛子一噎,指甲不知觉刺入掌心。她猛地转过身去,冷冷道:“你既然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要我说好话与你听!” 殷秋水摇头不语,小笛子也不再看她。 相互之间长久的沉默。 小笛子来回走着也无趣,终还是有意无意地走到殷秋水不远处。她拂去石阶浮尘坐下,冷着脸问道:“你到底准备干什么?” 又是沉默。但这次小笛子能看得出来,殷秋水此刻更像是一种神游物外的恍惚。 殷秋水忽道:“成哥他病得很重。你师父……真的有本事把这种病也医好?” “呵,这还用问?”小笛子不屑地哼了声,又骄傲道:“也是。像你们这些寻常人,永远都理解不了我师父他到底有多厉害。我师父随便都能让周天境的修行者变成奥义境,治一个于成然的病又算得了什么?你一定还记得当时我师父说过的——只需要五品以上的药剂就能治好他吧?” 见殷秋水略带茫然地点着头,女孩满意地笑起来,继续道:“别说什么五品药剂,就算是五品的丹药,连我现在都已经服过六枚了——那可都是我师父随手就能炼出来的,再没那么简单了。” “那……” 殷秋水喃喃道:“那怎么才能让他救她?” “怎么才能让他救?”她猛地抬头,双手抓住小笛子的肩膀,略显神经质地反复问道:“怎么才能让你师父出手?怎么才能救成哥?” 小笛子被她下意识摇着,却一点儿也不紧张。她微微一笑,清晰的说了三个字—— “不可能。” 她仔细看着殷秋水痛苦的神情,悠悠道:“你们杀了那么多人,他于成然脱得了干系?我师父他人最好了,怎么可能出手救一个杀人犯?更别说杀得还是那么多无辜的孩子。” “不!”殷秋水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不是成哥!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成哥他根本不知情!我是瞒着他的!他真的不知道!” 小笛子勾起唇角,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就凭你一面之词,我师父就会信吗?” “不,不是一面之词!”殷秋水松开女孩,开始在自己衣服间慌忙地翻找,终于找到一枚玉佩来。 她哆嗦地捧给小笛子看,激动道:“你看,盛玉成的身份玉牌在我这里——这说明一直跟他联系的人是我!还有殷家……我就是殷家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不找我反而去找成哥他一个外人?成哥从头到尾都忠于武院——他绝对不会背叛的!是我贪得无厌、所有东西都是我拿的!真的不是他!” 小笛子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托腮道:“好好好,都是你——但你是不是魔怔了?这些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力气等我师父来再喊吧。” 殷秋水呆怔良久,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她整个人缓缓向后靠坐在石壁上,继续之前的沉默。 小笛子看了她一眼,又笑道:“还有,你不妨好好想想——就算你把所有都揽到自己头上,我师父又凭什么救他?就凭‘恶事都是你一人做的’?” “对,对,你说的对。”殷秋水喃喃着,眼神艰难地凝聚,陷入苦思冥想。 半晌,她忽叫道:“对!是师兄!同武院的师兄!他们是同门——对不对?!” “咦,这个理由听起来还不错嘛。”女孩无甚诚意地称赞着,拊掌两下敷衍了事。 她好奇地盯着殷秋水,道:“我也真是奇了怪了,你一个劲儿坚持这个有什么意义?你也算年轻有为,长的也不赖,何必把自己的命浪费在男女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殷秋水回神,再次望向小笛子,望向这个年幼、美丽却古怪的女孩。 良久,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微微笑起来。 ——一刹那女子眉宇间的神情很难描述;那个笑容温柔和暖一如漫山遍野的樱花绽放。 殷秋水望着女孩,柔声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小笛子面上有瞬间的动容;但她很快别过脸去。 又过了很久,女孩低低开口。 “不。我懂的。” …… 第七十一章 管不了 那日云霞漫天。????? 一?看书 后来殷秋水总能记起山间石缝潺潺的溪水声——那种永远在流逝着、在远去着的声音,像极了命运的隐喻。 她想,或许在看到陆启明与盛玉成同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放弃了吧。 …… 山洞外的坡地有一淙绕溪。陆启明到的时候,殷秋水正紧紧拉着小笛子站在溪水对面陡坡的那侧。 陆启明并没有过分靠近。他望了眼女子轻微颤抖着的手臂,停下,道:“殷师姐是准备以小笛子威胁我吗?” “不!”殷秋水急忙摇头,澄清般的松开了手,“我只是想……”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神情数变,终还是慢慢低下头去,恳求道:“我只是想请、不,求你能认真听我把话说完。”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请说。” 垂下的宽大袖口中,殷秋水的手握住那枚盛玉成的玉佩,又失力般的松开。她再次缓缓望向陆启明。 “我……” 原本准备过千百遍的那么多话,但一与少年平静清明的目光相对,殷秋水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殷秋水默然良久,最终放弃了那些苍白的辩解,只低声道:“一切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所有那些不该的事,全都是我。” 说罢,她面朝陆启明拜倒在地,哽咽道:“求陆师弟顾念同门之谊,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吧!” 陆启明侧身避过,叹道:“我知道这些事殷师姐此前并不知情——” “不!不要!”殷秋水满面惊惶地抬头,痛苦地祈求道:“不要再说下去了……陆师弟,我求求你,就让事情就这样好不好?就是我做的好不好?就这样报给武院、就这样定吧!好不好……” 陆启明一时沉默。 没错。 原本,若说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有哪个人完全清白,那就只有殷秋水了。 殷家与她关系不好,于成然有意相瞒,而她也情愿自欺欺人装聋作哑——所以,在陆启明到来之前,殷秋水除了有次无意间暗中听到了丈夫与人的一小部分密谈外,什么也不知道。要?看 ??书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凭借极其有限的信息,仅仅一个日夜的殚精竭虑,殷秋水竟能做到将所有明面上的证据都强改为指证她自己,反让于成然置身事外——这真已是孤身一人能够做到的极致了;或许她已然穷尽毕生心力。 如果接下武院那个任务的人不是陆启明,如果陆启明没有背后陆氏一族收集信息的条件,也许殷秋水真的已经成功了。可惜。 “请师姐相信,事到如今,说破所谓真相与我并无任何成就感可言。”陆启明长叹一声,诚恳道:“如果此事只关乎你我,我保持沉默又何妨。可是除了师姐一人不需要真相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很需要。” “包括于成然师兄。” 陆启明望向另一个方向,轻声道:“于师兄,你说是吗?” 绰绰树影间,身形单薄的青年平静地走出,沉默地朝向陆启明深深一揖。 “成哥?!”殷秋水身子一软,失声道:“你怎么——” 于成然微微苦笑,叹道:“秋水,前日夜里那次已经让我后怕够了,你总不能指望我再上第二次当。” “原来如此,”陆启明了然,道:“黑匣之中我留给殷师姐的那张字条,就是被你先收起来了吧。” “是。”于成然望向不远处神情恍惚的妻子,目光极柔和。良久,他叹息道:“秋水……她还不知道。” 陆启明微一颔首,不语。 于成然取出一本纸张泛黄的旧册子,平静道:“过去几年里亏欠武院的那些,我一一都亲笔记在这本账册里,绝大部分秋水都是不清楚的。山庄这几年真正的经营大多在昆阳城外,两相折算,价值也几近能相抵。具体的内容,我过来之前已经添在这个册子最后几页了。到时就劳烦陆师弟一并呈交给武院了。” 陆启明点头道:“好。” 于成然望了盛玉成一眼,道:“武院之外的那些事,王爷与陆师弟也早已清楚,我无话可说。只是秋水……” 稍作停顿,于成然抬头与陆启明对视,恳切道:“秋水现在的情况,师弟是极清楚的。我已没有机会报答师弟的恩情,原本不该再提额外的恳求……但秋水与殷家关系素来不好,此事一过,恐怕他们反而要更加为难秋水。? ” 他微一苦笑,轻声道:“秋水在修行的天赋远高于我,若非我这么多年的拖累,秋水的修为断不会停滞于小周天初阶。而且她在傀儡一道上已颇有建树,又最喜欢孩子……能否请陆师弟念在秋水她那一夜易容前往陆氏驻地提醒的小小功劳,给秋水一个回武院留教的机会?只求师弟帮她介绍一句就好,其余的……” “我不要!” 殷秋水费劲全身气力才找回再次开口说话的能力;她用力摇着头,完全无法接受,“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说?!” 于成然苦笑:“秋水……” “我做的这一切——”殷秋水摇晃地站起身,似是想要向他用力扑过去,“所有的这一切!” 可是一时气力不接,女子再次跪倒在地,掩面恸哭:“——都是为了让你置身事外啊!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于成然沉默。 他缓步走过去,蹲下身,低声道:“不要总这样为难自己……秋水,不要太辛苦了。”他叹息:“瞒不过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殷秋水捂住耳朵尖叫一声,猛然一把推开于成然,踉跄往后退开,指着他哽咽道:“你也把我当笑话看对吗?” “秋——” “还有你!”殷秋水狠狠指向陆启明。 “你!”指向盛玉成,再指向小笛子,“你!” “你!你你!” 她指向花树溪石、指虚无空旷的远山和天幕、指一切能指的事物。她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厉声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结果是不是?就是要看我这一个可笑的傻子是不是!你们所有人——所有所有人都一样!” “秋水!”于成然连忙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也不是,不用力也不是。他紧张地望向陆启明,再次恳求道:“陆师弟……” “我知道。”陆启明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殷秋水甚至连陆启明靠近都没有察觉;但她已平息下来。她略显脱力地软靠在于成然怀里,只默默流泪。 良久,她低喃道:“对,没用。我也知道没用。可是我又能怎么办?你让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陆启明感知到女子气息已再次平稳下来,便没有再靠近。小笛子静静地走过来,挨近他右手站着。 空气很静,只有女子压抑的细弱抽泣。 于成然低声叹道:“你对我如此,我对你又何尝不是一样?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替我承担这一切。如果那样,我从前又何必苦苦求活?” “如果……”殷秋水忽自语道,“如果沈兴师弟那件事,你没有答应盛朝那些人的要求,就不会这样了——就不会酿成大错,陆师弟一定就会救你的!对不对?” 于成然沉默。 “不,不,那样的话陆师弟根本就不会再来,成哥你还是会……”女子缓缓摇头,再一次忍不住地痛哭出声:“天啊,天啊,成哥,我怎么才能救你!一命换一命也不行——到底怎么才能救你啊?” 于成然怔怔很久,低声道:“秋水,今生我能有你,实在已经是世上最好的事了……如今想来,过去贪求的那些,”他长叹一声,喃喃道:“我唯恐今后会折了你们的福分,我……”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柔声劝道:“秋水,还是看开些吧。你这样又如何让人放得下心?” 殷秋水不断摇着头,泣不成声。 望着他们夫妻二人,陆启明忽蹙眉道:“你难道还不准备亲口告诉你的妻子?” 殷秋水逐渐回神,目光微带茫然地望向丈夫。 于成然双手紧握成拳再缓缓松开。他默然很久,终还是微不可闻地叹息道:“我配不上……我早已是不配成为父亲的人。我只希望今后过后,秋水他们与我这个人再无一丝关系。只求……只求不要把我的罪孽牵连到无辜的他们身上。” 殷秋水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什么……什么意思?她茫然地想着。 然而她却无法再问;她惊恐至极地看着于成然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秋水,对不起啊。”于成然对她歉然一笑,耳语般地轻轻道:“我在家里给你留了一封长信。回去看看吧。” 一瞬间,殷秋水浑身僵直不能动弹,只觉耳边一片轰鸣,意识中是坠入无尽深渊的晕眩。她呆呆看着于成然渐转青紫的脸色,脑海中充斥着混乱零碎的片段,却根本连接不出完成的句子—— 剧毒?什么时候?毒?为什么?成哥? 她已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茫然地呆坐在原地。 于成然的呼吸已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他恳求地望向陆启明,艰难却清晰地字字说道:“自今日后,世上再无于成然。秋水她还是最普通、清白的武院同门,万请陆……陆公子一视同仁……对她……施以援手……” 陆启明眉心紧蹙,大步走到殷秋水身边,手指搭了她腕脉片刻,闭了闭眼,反手先以银针暂且封住于成然周身大穴,同时示意小笛子给殷秋水服下一支药剂,再回过身查看于成然状况。 在于成然不解的目光中,陆启明面无表情道:“你不用看我,我也不可能真的救你性命,只不过不希望看着殷师姐立刻被你拖累一尸两命。” 说罢,陆启明一拂袖收回银针,轻一掌拍向于成然后背,见他把乌黑淤血吐尽,再随手丢给他了一个瓷瓶。 “你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清楚。今日这一番折腾,还能活多久,只能看你运气了。” 于成然默默接过。 陆启明淡声道:“你根本没必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证明。你心里本来清楚,无论以武院还是陆氏的立场,都不至由我来取你性命。你其他的那些事——大盛王朝的王爷就在这里,更无须我多事。至于你对殷师姐的担忧更是杞人忧天。这样一番做派,除了让殷师姐更加难过之外,没有丝毫好处。” 于成然苦笑:“可是事到如今,我又能如何?” 盛玉成凑过来插话道:“你可以找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自己静悄悄病死呀。” 陆启明微微摇头。 直到这时,殷秋水才算稍稍缓过,小心翼翼地靠近于成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似生怕他会凭空消失。 陆启明无声叹了口气,道:“殷师姐,你有孕在身,今后多多保重。” 说罢,他不再等殷秋水的反应,轻轻拍了拍小笛子的肩膀,转身。 “咱们走了。” 女孩连忙跟上,却还是忍不住回望过去一眼,小声道:“师父,您不管了吗?” 陆启明轻叹道:“我管不了。” …… 第七十二章 白玉如意 离了昆阳继续东行,是舒缓绵延的丘陵,宁静而望不到尽头。? ? 要看??书? 马车平稳行驶着;陆启明低头注视着散落在车厢中彩色碎片,偶尔抬手丢掉几片,或是拨弄下方向角度,心中默算。 论起这些碎片的来历,则仍需回到殷氏族地后山的那幅壁画——了了斋的遗留。 两日前,在那件事结束以后,陆启明再三对照过从盛玉成手中得来的资料,便又去了一趟壁画那里。他用解毒之法化去尸傀之后,果然得到了了了斋留下的信物—— 掌心大小、一柄白玉如意的模样;与寻常令牌形状很不相同。这也代表着当初发出信物的是了了斋某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 不过,说它是信物,不如说只是个“信物的雏形”。而那原先被认定为障眼法的巨幅壁画,实则也另有其用——壁画之中暗藏着完整玉如意的许多微小部件,也有相关炼器之法的指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陆启明原来以为前人对了了斋的描述多有夸张,没想到等他自己真正遇上了,才知道得到信物的过程只有更麻烦。 ——居然最后还得他自己炼制! 若非小笛子在旁边撒娇,加之路上也实在没要紧事,估计他就随便找个理由不干了。要?看 ??书 陆启明不由回想起从前,那时候他得到黄金书秘境的钥匙之后,还是挺积极就把它解了;结果换到这一回,就懒散得太多。不过无论修为还是精神力强度,现在的他都比那时高得多,所以纵然陆启明态度再怎么悠哉,耗费的时间也没多久。 “可以了。” 在小笛子期待的目光中,陆启明又随手丢开几片堆在角落,把仅剩的十余枚收拢起来拿上。“停车。” “是,少爷。”帘外传来车夫略显拘谨的应声。 自昆阳开始,他们一路上用的便是陆氏自家的马车。毕竟这一趟昆阳之行大小事端层出不穷,陆启明与陆枫山又都牵扯其中,实在令陆氏驻地的陆宇惶恐不已,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体现他的好处;所以到了临走时他热情得不能行——以小笛子的话那就是——“那位伯伯一副‘不坐他安排的马车就要立刻哭出来’的样子”。 平心而论,用自己家族的人也确实方便些;只不过也无聊些罢了。 陆启明带着小笛子出来,吩咐车夫:“你先在这里等我们……” “咱们也停车!”不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喊停声;光听声音就知道那人是强压着笑意说的。? 陆启明停下脚步,又一次望着后面的马车与他们那辆并排停下;两个车夫略感不自在地与对方草率打了个招呼,表情有点儿难以形容。 没错,后面来的这辆也同样带着陆氏的标志。 马车中很利索地跳出了一个摇晃着折扇的俊秀年轻人——不是盛玉成又是谁?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经告一段落,但盛玉成可没有。而既然他能大摇大摆地坐着陆氏的马车一路上跟着,那一定是陆枫山是默许了的。于此陆启明倒也无所谓,就是盛玉成这个人的性子确实偶尔略烦。 不过这一次…… 见陆启明难得给他一个如此真诚的笑容,盛玉成登时警惕起来:“你又准备干什么!”他现在倒是忘了明明是他自己主动追着出来的。 “盛先生好奇,跟过来倒也没什么。只不过,”陆启明抛了抛手里的白玉如意,微笑道:“这里面藏了一种手法很有意思的小装置,待会儿可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你有些心理准备。” 盛玉成的目光转动,在小笛子身上停了片刻,朝陆启明笑出了两个酒窝,连声道:“没事没事,谢谢关心。” 陆启明摇头而笑,“那就走吧。” 夏末的暑气仍未消减;三人就在附近随意选了处荫凉去处,往南隐约能够望见奔腾的河流——不仅仅是为了风景看着舒心,而是对于修行者来说,这类地方一般会有更加活跃的五行元力。 陆启明心念一动,又一次将五行鼎取出。 五行鼎为药鼎,一般不适合炼器;好在白玉如意体量够小,倒也能凑合着用。 无需什么开场,陆启明一挥手就把所有东西一股脑都丢了进去。 盛玉成目瞪口呆。之前听过陆启明对他那一套宿月刀阵的评价,盛玉成还对陆启明的炼器水准抱有十二分的期待,没想到到了陆启明真正出手炼制的时候——传说中精妙的手诀呢?行云流水般的步骤呢?材料都看清了吗?就算非得一起炼……也没必要连“盘膝静坐”都省掉吧? 盛玉成脱口叫道:“你到底真会假会啊!” 连小笛子都有些瞪眼。在她印象中,师父炼丹时候总是气定神闲温文尔雅的样子……想到这里,女孩不由向盛玉成投去无比幽怨的眼神——一定是盛玉成的错!她这样想着。 陆启明看着他们两个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他道:“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草率——比如炼器手诀我还是用了的。” 盛玉成与小笛子异口同声道:“在哪儿?” “……” 陆启明说得不错,虽然炼制过程看上去混乱粗暴了点,但结果证明还是很有效率的—— 色彩斑斓的壁画碎片融入了白玉如意之中,却使玉质的色泽更显莹润纯白;若仅通过感知力观察,白玉如意已几近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虽为炼制而出的器物,却与天然形成的灵石一般地通透。 盛玉成一脸匪夷所思:“这就好了?” “还没。”说着,陆启明扔过去一块淡紫色的东西,仿佛也是某种灵玉;但小笛子对它却是印象深刻的——寂川蝶卵。 淡紫色的蝶卵一靠近白玉如意,就自然而然地与之相融,使得如意之中更添了一抹缥缈灵韵。 原来这次连炼制都不用了。盛玉成嘀咕道:“这不跟好了差不多了。” 陆启明笑着解释道:“主要是因为当初炼制这如意雏形的那人修为不高,所以。” 然而他说到此处时却戛然而止。 盛玉成看陆启明神情忽然严肃下来,下意识压低声音:“怎么了?” 陆启明自语了句“还好”,然后续道:“但人家现在修为很高——你做好准备,她是可以透过来的。” 盛玉成一时没能理解他说的“透过来”是什么意思,但总还记得问上一句:“有多高?” 陆启明道:“大奥义吧。” …… …… ps:离尘山庄部分终于写完了喜大普奔&一同回归正常生活我真是欣慰欣慰欣慰啊,要到我喜欢写的部分了:) 第七十三章 中洲 听到大奥义三字的时候,盛玉成脸上没有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懒懒道:“闲着没事儿净开玩笑。” 陆启明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没有说话。 盛玉成顺着他的视线,看那柄白玉如意自从药鼎腾出后就一直悬浮在空中不动,便伸手一拍陆启明肩膀,边笑道:“难不成还是没炼好吗?你发什么呆呢?” 陆启明仍在沉默,仿佛根本不曾听到盛玉成的话一般。 “你……”盛玉成终于察觉陆启明不知何时已经动用了极高明的敛息术——虽然睁看眼仍能见到陆启明人就在远处,但在感知中却竟是完全空的。他这才重视起陆启明刚刚的提醒,脸色立时变了:“你你该不会说真的吧?” 然而下一刻,不必陆启明回答,盛玉成已知道了答案—— “看来我没猜错,”他们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 “你果然藏起来了!” 虚空中突兀现出一位褒衣广袖的妙龄女子,神情清冷,丽色无双。她臂弯上搭了件暗蓝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到住处。也不知她之前去做的什么事,女子眉宇间仍有未曾散去的冷厉之气。 盛玉成此刻已懂得陆启明所说的“透过来”是指什么了。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女子袖口裙摆上的深红血迹,眼角跳了跳。 这女子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可她气质中又偏偏充满了矛盾之处——眉宇间有凌厉之气,眼神里却还能带着种孩童般的纯真;表情冷冰冰的,然而声音听上去却俏皮活泼得很;神情似是稍带怒气,但唇角却又是微微上扬的——而这些矛盾汇聚在她身上,非但没有令人觉得别扭,反而形成了她一种独特自然的魅力。 盛玉成却暗暗摇头。 ——像这种难以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更难以看出她真实修为的女人,盛玉成绝对会敬而远之。于是他就在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权当自己是木头雕的;盛玉成不禁想到——这不就是陆启明刚刚做的吗? 可惜一个巴掌拍不响。盛玉成虽然很想置身事外,但那神秘女子可不准备答应。 她扫了一眼盛玉成, 自顾自道:“这儿怎么有个中洲的大周天?你找的向导么?” 女子并没有刻意针对,然而只是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就令盛玉成浑身僵直,直到她将视线移开,盛玉成才渐渐恢复行动能力。他暗暗咀嚼着女子的用词,望向陆启明的目光愈发深思。 女子忽然抬手指着陆启明的方向,冷声问:“他是不是在这里?” 盛玉成再次诧异地看向陆启明。在他看来,陆启明与这神秘女子之间的距离分明不足两臂——怎么,这女子居然看不见他? 陆启明却很清楚其中原由。 纵使女子形貌再如何真实,既然借助白玉如意现身,就当然是虚影,对他们这边的情形只能凭精神力感知。所以在陆启明运转凤族敛息术以后,她就再难感知到陆启明的存在。 陆启明看着她探近过来的雪白手臂,微微蹙眉。只下一瞬间,他身形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十数米之外——奇的是,非但他四周灵气无一丝波动,就连最细微的风吹叶动也无! 这原本是绝不合理的事;又有谁能在动用身法的情况仍然维持这等程度的敛息术?而偏偏陆启明就做成了!小笛子修为尚低懵懵懂懂,却令旁边的盛玉成看直了眼。 “身法不错呀,”神秘女子虽然感知不到陆启明,却能将在场另两位的反应收入眼中。她微笑道:“可惜你不该把这两个修为这样弱的人带在身边!” 说罢,女子身形一晃,只一瞬家就追上了陆启明;而她虽无法看见,指尖却直指陆启明眉心,精准到不可思议! 这惊险一幕直令小笛子紧紧捂住嘴才不至于惊叫出声;而陆启明在无奈一笑后,反而停了下来——他知道女子此时是意识体的存在,速度想有多快便能多快,本就没有可比之处。 比清风更轻盈地——女子化出的虚影无声穿过了陆启明的身体,两人却皆无丝毫异状,仿佛分别存在于两个重叠却绝不相交的世界。 盛玉成只需看一眼陆启明平静如常的脸,便知这一幕又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这神秘女子的来历显然也不一般,又怎么会做无用功? 女子原本确实是有用意的——她不相信以她凝聚的意识体、直接接触对方之后,竟还会感知不到对方的信息。可事实是,她只能隐约感受到那个地方确实有修行者存在,但除此以外却再不能知道更多了。 女子这时才真正郑重起来。她缓缓转身,朝陆启明的方向嫣然一笑,轻声道:“阁下这样高明的敛息术,实在很少见了。我了了斋一向真心结交年轻俊杰,从无恶意,阁下果真不愿现身相见吗?” 她已将陆启明归于与她同境界的修行者,殊不知陆启明此时也暗暗松了口气。了了斋行事风格虽然还算正道,但真正的意向却是诡谲难测,以陆启明目前的几重敏感身份,还是谨慎为妙。 若女子真身就在此地,那么陆启明一定是瞒不过的;好在她只能借助白玉如意,感知被限制了大半。陆启明已打定主意——既不说话也不干扰白玉如意的阵法,就静静等待阵法能量耗尽、女子虚影自行散去。 “等等——中洲?!”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流转,再次饶有兴趣地望向陆启明:“连我也是刚得到消息,而阁下却早已先人一步到了中洲,看来阁下来历果真非同一般!” 陆启明与盛玉成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各自皱眉。听这女子的意思,竟好似是中洲发生了什么事,将要把神域众人吸引来了么? 好在女子看不到陆启明神色,否则定会就此止住话头。但现在,她却兴致勃勃地问道:“能比我们了了斋消息更灵通的实在很少……莫非阁下原来是岳麓书院的先生?不,还是道院更有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陆启明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想起了当初在秘境刚遇到谢云渡的时候;莫非神域的年轻人都很喜欢猜别人的身份吗? “……也不对,”女子围着陆启明慢慢踱着步,已经又把自己之前的几个想法否定了个遍。 她道:“论起与天地灵气的感应,当然还是三大灵族更擅长,再加上阁下的敛息术与身法……”她思忖片刻,忽然猛一拍手,笑道:“看来阁下还更像是灵族的殿下了。” 明知道陆启明有意隐藏身份,这些猜测原本该惹人生烦;而由这女子巧笑嫣然地说出来,却充满了邻家小妹一般的天真娇憨,让人怎也讨厌不起来。 她的目光又掠过五行鼎,叹气道:“我倒忘了这药鼎了——那岂不是连茯苓古地都有可能?真是让人为难啊。” 只是无论女子猜测准或不准,陆启明始终未曾回应。 一枚寂川蝶卵能够引动的能量毕竟不多;女子身影很快渐渐淡化,忽道:“不妨透漏给阁下一个小秘密。这柄如意虽其貌不扬,却是自我手中送出的第一个信物——这样阁下一定能放心了吧?” 了了斋每位“信使”的最初信物都是馈赠;陆启明知道女子想要表达的意思。 “会再见的。” 女子展颜一笑,虚影终于彻底消散在空中。 …… 虽然是虚影,虽然那女子注意力根本不在盛玉成身上,但仅凭“大奥义”、“神域”两个词,就足够让盛玉成充满压迫感了。 直到看着陆启明把白玉如意收至储物之器中,盛玉成才终于松了口气。他表情瞬间转为坏笑,凑近过来连声问道:“给咱们讲讲‘灵族’呗!” 陆启明不由多看他了一眼。这人看似纨绔脾性,实则精明敏锐得很,当时那女子说了一连串名字,盛玉成竟真能找到最接近的那一个。 陆启明未置可否,只笑道:“与其讨论我一人的所谓来历,不如先想想她说的那些中洲的话。” 盛玉成苦笑。他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想、不想想。毕竟如果神域中的修行者、还是最顶尖势力的修行者当真盯上了他们中洲,那对盛玉成他们而言实在是最坏不过的事了。 默然片刻,他还是低叹道:“或许是那位前辈故作迷阵……” “其实不必我说盛先生也清楚的——已经太明显了。”陆启明微微摇头,抬眼望向四周。 天地之间尽是清新灵动之意,万物繁盛生长,五行元力已经活跃到小笛子都能够感知的程度了。 ——这是所有修行者最憧憬的修行环境;以往世家大族子弟才能享受到的洞天福地,此时却随处可见,俨然已成为中洲最普通的一景。 寻常武者为此欢欣鼓舞,借以上天福泽潦草解释。但陆启明等人自然省得,这异象绝不简单,也绝不只是好事。 盛玉成喃喃道:“听说是以古战场为中心,如今已覆盖了大半个中洲。这实在……” 陆启明微笑道:“盛先生还要去吗?” 盛玉成稍怔,旋即也笑:“你说得对。” 风静静吹拂着。 一片叶子飘着,正巧落向陆启明手心;模样生的有趣,恰好是半绿半黄。 陆启明双目微阖,感知着中洲前所未有充沛的五行灵气,已经天地间背离季节规律的盈盈生命力。 “这样下去,中洲会成为第二个神域吧。” …… 第七十四章 桃山九月 “再这样下去,中洲就要变成第二个神域了。” ——与此同时在神域桃山,也有人正说着相似的话。 初秋的九月,有着格外明净的蔚蓝色天际。 三四月时开的那场桃花渐渐长出了桃子,而现在早已连桃子都被摘走吃光了;对此谢云渡颇有些耿耿于怀,往年他总是装满满一纳戒的灵桃找个地方卖——毕竟桃山的东西从来都是非常之抢手的。结果他今年一直被困在这后山剑笼,又白白少了一笔买酒钱。 还是二师兄幸福,可以在十几座剑笼里进出自如;至于那数字具体是十几……谢云渡幽怨地瞄了一眼徐朝客,这个人总是不告诉他。 此时徐朝客就在蹲在谢云渡和老白对面,就酒大口嚼着烤鸡。 今日徐朝客又来剑七笼“看望”谢云渡了;只不过每次徐朝客带来的好东西,大部分都进了他自己的肚里——谢云渡早十几年前都习惯了。 谢云渡久久凝望着徐朝客的吃相,喃喃道:“二师兄,我真该把这一幕录下来,让那些仰慕你的姑娘们好好认清你的真面目。” 徐朝客把又一个喝空了的酒坛随手一丢,大笑道:“怎么,连吃吃喝喝都不允了?” 谢云渡隐约翻了个白眼,正准备说别的什么,忽然脸色微变,惊道:“中洲?二师兄你说的是中洲?!中洲出事了?” 这小子是不是练剑练傻了?徐朝客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想着。 徐朝客三两下把鸡腿啃干净,一抹嘴飞快道:“看你反应这么慢,我就知道你其实早已把那一档麻烦事放下了——吾心甚慰!既然这样师兄我也就不打扰你修炼了,咱回头再见!” 谢云渡目瞪口呆地看着徐朝客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抬脚就走;而徐朝客的速度又何等之快,等他说完那一堆话,人早已跑的连影子都没了。 谢云渡悲愤地呆了半晌,一扭头忽见徐朝客的剑还与那摊七零八落的酒坛混在一起,当即对老白使了个眼色,老白也立刻心神领会—— 一人一虎齐齐飞身扑过去,一屁股并排坐在剑身上,约莫着稳当了,谢云渡才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长声吼道:“二师兄!你的剑落这儿了!” 他知道徐朝客一定听得到。 果不其然,徐朝客的气机很快从远处向着长剑牵引而来;然而那柄剑只嗡嗡挣扎了几下,便又被谢云渡与老白合力坐了回去…… 没一会儿,就见徐朝客气急败坏地飞了回来,指着他们跳脚道:“你们两个欠料理的快给我爬一边儿去!” “不行!”谢云渡毅然回绝,道:“除非二师兄告诉我们中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朝客目光扫了个遍,却忽然不急了。他抱着双臂靠在石壁上,悠悠笑道: “反正我最近没准备找人打架,你们愿意坐就一直坐着吧。你们能坐——难不成还能把我的剑给吃了?再见!” 说罢,他果真转身就走,干脆利落的不得了。 谢云渡大急,却又要压着剑不能动。正焦急间,他忽然灵机一动,立刻高声叫道:“二师兄你要再不跟我们说——老白就要放屁了哦!” 此言一出,徐朝客和老白同时炸毛。 徐朝客怒道:“你这臭小子说什么?!” 老白嗷嗷传音道:“为什么非得是我放不是你放?!” 谢云渡顿时繁忙起来。 他一边讪笑着给老白传音回道:“你就忍辱负重一次吗——再说又不是真放,那就跟没一个样了呗!常言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二师兄也拿你没办法呀!” 同时还不忘对着徐朝客理直气壮道:“二师兄你本来就是要给我们讲的,现在给我们说——你非但没有赔,反而不是还赚大了么?” 徐朝客与老白听得一怔,皆怒喝:“胡说八道!” …… 好大一通折腾之后,两人一虎终于再次和平地围坐起来开始说话。 徐朝客道:“……简而言之,无论是灵气的密集程度或是质量,中洲都开始变得与神域不相上下——并且不像是会消退的模样。”他咂咂嘴,笑道:“要是真能维持下去倒也不错,想必神域也就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拥挤了。” 到了那时,以往挣扎在神域平均线以下的势力,肯定有许多就会涌入中洲作威作福了。 谢云渡暂且不关心这个方面。他蹙眉道:“虽然古战场本来就是谁都弄不明白的奇怪地方,但是能改变整个中洲……未免也太过夸张了吧。” “古战场与此事相关是肯定的,但古战场却并不是灵气的源头。”徐朝客摇头,道:“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怪事……整个中洲大地都是来源——仿佛真的是自然发生一样。” “还有一点不太对。”谢云渡望着徐朝客,问:“如果只有这种大范围的渐变,他们那些人不至于这么早就热闹着亲自去盯。”徐朝客刚刚已经告诉他有不少重要的势力都已经开始准备人手。 顿了顿,谢云渡眼神转为狐疑:“二师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给我说?” 徐朝客有些尴尬,道:“没错……其实他们是去找永寂台的。永寂台好像要出现了。” “永寂台?”谢云渡瞪眼道:“二师兄,以前可是你亲手算的卦、亲口给我说永寂台根本不存在的!还让我原话转告给少秋的!你怎么现在——” “还不准我算错一次了?”徐朝客瞪回去,一摊手道:“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能怪我,而且你怪我也没用。” 谢云渡被他噎的没办法,只好暂且掠过这事儿,道:“那现在的卦象呢?” 谢云渡最是知道他二师兄的脾性——事情越是古怪稀奇,徐朝客越是忍不住地想算卦。比如陆启明与承渊,别看徐朝客嘴上说着事不关己,谢云渡却敢肯定他绝对已经暗地里算过不下十回了。 一般只要说起算卦占卜,徐朝客总会心情转好;但这一次却不是这样。只听他摇了摇头,恹恹道:“没卦象。” 这次不等谢云渡再问,徐朝客直接解释道:“也不知道是谁,居然有本事遮蔽整个中洲的卦象。不论修为高低,任谁算上一卦,看到的都是几行宣言一样的胡乱预言。啧,这才是真正的通天手段啊。” 谢云渡吃惊,又道:“那二师兄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话音还没落,徐朝客已朝他丢去了一个揉皱的纸团,“你自己看。” 忽略了纸张上的油渍,谢云渡连忙展开来瞧—— “九万年寂灭之地/ 今日为永恒主宰之归来而欢欣/ 新主将至/ 至即无限/ 众生立迎立恭迎。” 谢云渡皱眉道:“好别扭的措辞方式,古不古今不今的,还有这语气就好像是……”他心中私有猜测,最后却自己摇头否认了。 “也不知道要搞什么,听着就邪性。”徐朝客撇撇嘴,又道:“虽然对着中洲没法算,但对着这纸条我倒可以看出些别的。” 谢云渡忍不住一笑,便顺着问:“是什么?” “出现在预言里的‘永恒主宰’与‘新主’乍一看只是两种称呼方式,但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存在。”徐朝客神情渐渐严肃,沉声道:“你有没有联想起……他们两个?” …… 第七十五章 元昭公子 在山洞中那个阳光经常照到的角落,盛开着一小株淡紫色的桔梗花。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听完徐朝客的猜测,谢云渡默然片刻,忽低声道:“要真是这样,也算是好事。” “哦?”徐朝客挑眉。 谢云渡踌躇道:“上次承渊来的时候曾经说,他与七哥原本没有区别……” “嘿,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转了性了?”徐朝客大奇,“之前到底是谁信誓旦旦说的他们两人绝不相同的?” 谢云渡微微苦笑,却一时无法明说究竟。 若问真正的原因,则还在剑道。这数月以来,谢云渡之所以能在剑笼七障的破解上进境神速,全有赖于承渊留下的剑道传承。而谢云渡愈是钻研细致,越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与陆启明剑道的相同本质。 剑道如此,那么掌握这种剑道的人呢?承渊与陆启明性情相别甚远,又怎么会在剑道上相像至此?谢云渡又不禁想起曾经每万年一任的渡世者,也实在没道理偏偏在这次突然变成了重复的两位…… 如此一来二去,就连谢云渡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谢云渡摇头打住,转过话题道:“我却认为不应该是他们。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古战场那地方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个衍纪了,但他们却是刚到的。而且不论是七哥还是承渊。虽然他们都很强,但是想要以一己之力掌控整个中洲,却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勿要说是他们,纵然请这个位面的至高强者亲自出手,也最多只能暂时遮蔽中洲的一部分卦象;至于改变整片中洲大地的灵气——那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道理徐朝客当然也明白,只是……他摇了摇头,喃喃道:“若不是他们,那岂不是很可能又要多冒出一两个闭关闭了九万年的失心疯老妖怪?呸呸呸,晦气!” 谢云渡也思索着,却忽然忍不住笑起来,道:“不管预言中说得到底是谁,这下肯定又要有不少自命不凡的傻蛋跑去相互干架、争当什么‘应运之人’了!” “别忙着幸灾乐祸,”徐朝客翻了个白眼,嘲笑道:“我看你又忘了他们即将去祸害的就是你什么‘七哥’的中洲了。” 谢云渡果然笑不出了。 徐朝客懒理他,兀自感慨道:“如今世道还真是变了。这回这事儿若是放到我刚开始修炼的那会儿,只要听到有狂人自称什么‘永恒主宰’、‘新主’类的话,必定要被以‘渎神罪’视之,人人噤若寒蝉。而现在——居然连灵盟自己都去凑热闹。那些老一辈的人若是闭关出来,真不知要怎么想。” 谢云渡不假思索道:“本该如此。现在这样才是正理。” “或许吧。”徐朝客微笑道:“这对咱们桃山倒是有利无弊。” 谢云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道:“岳麓书院……他们也关注这件事吧?” “你想问的是荀观吧?”徐朝客失笑,道:“那小子刚不久前还遣人送信过来。” 谢云渡一怔,道:“他说什么?” 谢云渡并没有问信在哪儿,只因为他了解荀观从来不留纸质信件的习惯——荀观亲手送出的信都与勾玉阁挂着的那些勾玉相似,只不过是一次性,被人阅读过便立刻消散。 “倒也没什么重要的。”徐朝客道,“除了普通的问好以外,只说了这次他不会亲自前往中洲,但是会派七夕过去。以及提醒你,七夕说下次见了你……”说到这里,徐朝客已再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谢云渡苦笑道:“她过去就与我不对头……这回总不会说要直接来杀我吧?” 徐朝客哈哈笑道:“一点儿都不错!” “二师兄你还有没有良心!”谢云渡叫道:“你是不知道七夕那死丫头的臭屁性子——她可从来不会开玩笑的。” “那怎么了?”徐朝客不以为然,坏笑道:“要是不被几个美貌姑娘追杀过,你还好意思自称桃山门下吗?” 谢云渡道:“可惜人家却是为了荀书呆追杀我的——这也能算?” 徐朝客道:“算,当然算的。别人又不知道嘛。” 谢云渡翻了个白眼。 他本以为荀观的信还有下文,结果干等了许久,见二师兄还是一副等着他说下一个话题的模样。谢云渡不禁奇道:“这就没了?” 徐朝客道:“确实没了。” 谢云渡怔了一怔,自语道:“这可不像荀书呆的风格啊……”他抬头,满眼期待地望向徐朝客,“二师兄,你帮我算算他什么意思呗。” 徐朝客一时无言,道:“你当我神了吗?什么都能算?” 谢云渡失望地叹气。 徐朝客嘲笑道:“人家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到你这儿它就不灵了呢?” 谢云渡一脸尴尬,羞恼道:“我要连荀书呆的心思都能摸透,那我还用得着练剑?” 徐朝客啪一巴掌就招呼了过去,怒道:“什么屁话!” 谢云渡捂着脑袋讪笑,赶快换话题,道:“也不知道少秋最近在干嘛……当时关于永寂台的那卦可是二师兄你自己给算错的,咱总该再给少秋说一声吧?” 徐朝客咳了两声,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儿你不用管了。” 谢云渡忍笑。 “噢对!”徐朝客使劲一拍腿,道:“我忘说了,小楚也跟承渊搅和到一起了。” 谢云渡大惊,“这这……什么时候的事?” “早了。”徐朝客道,“你记得几个月前我偶然见过陆启明一次吧?就差不多那时间发生的。” 谢云渡气道:“那你怎么不早说!这么大的事……” 徐朝客哼道:“本来要说的,谁让你那次中途把我给气走了——结果不就忘了?”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道:“究竟怎么回事?” “解释这堆事儿真是麻烦……我简单说吧,”徐朝客叹气道:“传说中的大冶古国现世了,听说就是小楚跟承渊一起发现的。” “怎么又忽然冒出个什么大冶古国?”谢云渡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糟——他待在剑七笼才区区几个月,怎么会出这么多大事? 徐朝客却没有立刻解释。他神游物外了好久,忽道:“不对。” 谢云渡头更大了,抓狂:“什么又不对了?” “说小楚是跟承渊一起发现大冶古国的,偏偏那时候又刚巧让我在神域碰见陆启明……道院……”徐朝客自言自语,猛一拍脑袋叫道:“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当时恐怕与小楚在一起的根本不是承渊——是陆启明吧!” 虽然不懂他们两个又是怎么认识的,谢云渡还是松了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好个屁!”徐朝客冷笑道:“陆启明与承渊——只要认识他们其中一个,早晚都得招惹上另一个,跑不了的。” 谢云渡欲言又止,终是无从反驳。 他心里暗自理着刚知道的这一通信息,眉头却越皱越深。他低声喃喃道:“在秘境时候就已经与荀书呆还有安澜公主撞过面了,加上咱们桃山,现在少秋也可能与他认识……再加上调查的人手——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然不少,难道凤族还是毫无动静?就算是承渊与灵盟一些人合谋,也不可能真的密不透风……还是凤族故意装不知道?” 徐朝客颔首道:“猜得不错。神域如今渐渐已有些流言,凤族虽然素来出世,但年轻一辈中经常在外行走的那几个里面,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了。” “这才是理。”谢云渡点头,脸上终于再次露出笑容,道:“虽然我跟凤族的不算熟,但也曾见过元昭公子几面。他行事作风是神域出了名的正派周全,若这事能由他亲口说出来,那可比谁说都管用。” 徐朝客却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不知道,也是刚不久发生的事。凤元昭被人重伤,现在能不能保住性命还说不定……” “谁?”谢云渡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倒抽了口冷气,难以置信道:“真是他——凤族的凤元昭?!” “不是他还能有谁?”徐朝客没好气反问了句,又叹道:“这件事确实连我也想不到……神域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谢云渡这才确认二师兄不是在说笑。他反复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时发起呆来。 谢云渡虽然整天自诩年轻一代的巅峰人物,但也只是性情使然过过嘴瘾罢了。他自己其实清楚得很——若较真,他恐怕连荀观都赢不了,更不用提那一位比荀观还强得多的武宗少主华释了。而凤族元昭公子,却绝不弱于华释分毫。 甚至有人猜测,如若凤元昭当真与华释一较生死,那么最后活下来的极有可能是前者。 在人们心中,似凤元昭这等天之骄子,原本是永远不可能陨落的存在。 谢云渡喃喃道:“凤族肯定已经疯了……” “太对了。出事儿才没几天,神域已经被那群老凤凰小凤凰搅和的一团糟。”徐朝客摇头道:“连你五师姐都不愿意在外边找乐子了,昨天刚回来——天下第一大奇事,她居然也会闭关,啧。” “……那看来还真是够乱的哈。”谢云渡干笑。 徐朝客道:“不过我猜凤元昭还是死不了的,毕竟凤凰命多嘛。而且好像灵盟上头的人都被惊动了,有那些神秘兮兮的家伙关照,闹到最后总不至于出人命,否则可就太砸招牌了。” “希望如此。”谢云渡略显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又道:“二师兄,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承渊做的?” “那简直太有可能了!”徐朝客懒洋洋道,“毕竟任何事都有可能是承渊做的嘛。” 谢云渡明显对这个心不在焉的回答很不满意,但也没有再问;这种事除了当事人,又有谁能说得清? 谢云渡微微摇头,慨叹道:“算算血缘关系,元昭公子与七哥他们可是真正的表兄弟啊。” “别说笑了。”徐朝客随意摆摆手,笑道:“他们这些渡世者不过是借了一具躯壳而已,又哪里真会有兄弟之说?” …… 第七十六章 气运之辩 听完这句话,谢云渡抬起头望向徐朝客,良久没有言语。△↗頂頂點小說, 徐朝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扭头反问道:“怎么了?难不成我说错了?” 谢云渡猛一轱辘从地上站起来,定定道:“二师兄,你确实说错了。” 不等徐朝客再说什么,谢云渡气道:“我知道二师兄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对七哥这么大偏见!” “本该如此。” 徐朝客目光望向别处,淡淡道:“岂止是我,你随便去问别人,看看有哪个不是如此?他们这些渡世者从一开始就是逆天改命而来的,存在本身就与天地自然之道相悖,气运之诡异更是我等术数修士的大忌——这些全部是事实,你说我俗也没用。 “死后的魂魄究竟是如何穿越时空壁障在这个世界复生的——我不知道。但我至少能肯定一点,其代价绝不仅仅是明面上那什么阵法的材料,早晚都要有更麻烦的劫难应到他们头上,无论是渡世者还是召唤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人。”说到此处徐朝客顿住,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继续道:“九代……要我说,在某种层面上,那陆启明的好处还比不上承渊。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么?” 谢云渡别过脸去,不答。 徐朝客笑笑,叹道:“全神域的人都知道承渊性情孤僻,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任何朋友——但这一点放在渡世者身上反倒是天大的良心,有什么倒霉事他自己担着,也不会牵扯到他身边的人。最怕的反而是陆启明那种人。” 看到谢云渡立刻又要反驳,徐朝客轻轻摆了摆手,道:“我没有准备对陆启明的人品说三道四。你勿要忘了,我也是曾与他谈过一次的。别说你了,就算是我自己,当时也生出了与他交个朋友、甚至主动帮他的心。他……确实是那种让人很容易向他托付真心,更让人相信这种真心永远不会错付的那类人。” 谢云渡安静下来。徐朝客以前从未与他说过这些。 徐朝客道:“他那样的人,一定会有很多朋友——而且不少都是像你这样实心眼儿的。而朋友也好,血亲也好,所有在他身边、与他关系最亲密的那些人——都时刻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就算陆启明他没准备这样做,原本会应在他命里的那重重灾祸,也难免要越来越多地嫁转在你们头上。也只因于此,人们才会对渡世者唯恐避之不及,如有主动结交,也大都别有目的。” 说到这里,徐朝客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之前说的凤元昭与他的关系可不是假话。他们如今没有兄弟情分反而是好事,最好今后也不要再有。这种事绝非人力所能改变——上一个衍纪的渡世者韩乾山前辈,固然修为通神,不也一样对此无能为力?我想他这么多年来闭关不出,就是不愿再累及身边的人吧。” “小师弟,你入咱们桃山以来想做什么事,我们何曾干涉过你分毫?唯独这件,是真的对你不好。”徐朝客望着年轻人的眼睛,低叹一声。 “小师弟,这是不由人的。” 沉默良久,谢云渡缓缓舒出一口气,抬头道:“如果韩乾山前辈的归隐当真是这个理由,那他就是一个懦夫。” 徐朝客挑眉望向他。 老白放轻步子靠近过来,重新在谢云渡身边扑通躺下。 “二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看那些写气运的书吗?” 谢云渡突兀问了这么一句,然后微笑道:“虽然你们都说我在这方面有天赋,但我却知道我绝对学不好的。 “——因为我不信。” 谢云渡大声道:“说什么气运,最后还不是要应落在人心之上?既然那些所谓灾祸本就是人为,那又如何能怪在七哥他们身上?难不成他们中若有人死于非命,不该去怨杀人凶手,反倒要责怪他们自己不该活吗?世上何曾有这样的歪理!” “七哥他们不是自己想当渡世者的,那些灵盟的人也根本不是在真心帮他们——这种事又有谁看不出来?” 谢云渡一字字道:“他们本来就已经是被害的一方了,还要凭白被人、甚至是他们的朋友如此冤枉,这才是天大的不公平!” 说罢,谢云渡紧抿着唇,双眼直视着徐朝客一动不动。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二师兄再说多少歪理,他都要反驳到底。 没想到徐朝客定定看了他半晌,却忽然笑了,转而慨叹道:“原来如此。陆启明在黄金树秘境被人围攻的时候,当时你们的交情未必真有那么好。其实这才是你出手相助的真正原因吧。” 谢云渡不知二师兄又如何忽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但他回想着当时的场景,眉目渐渐舒展了许多。他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想帮他就帮了。” 徐朝客微怔,失笑。 谢云渡犹豫片刻,低声道:“二师兄,如果那时你在秘境,你……也会杀他吗?” 徐朝客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 谢云渡一喜,连声道:“二师兄我就知道你……” 徐朝客勾起一丝坏笑,故意逗他道:“要是我,在秘境里第一眼看见一个活的血榜榜首,我绝对掉头就跑路,绝不会等第二眼。”说罢,他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云渡气:“你!” 徐朝客却又莫名收起笑容,低声叹道:“小师弟,你天生就该是剑修。” 谢云渡瞧出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一呆,颇有些措手不及。 徐朝客看着他,顺手一拍地面,谢云渡那柄横放在地的长剑随之而起。 “拿好你的剑。” 谢云渡下意识抓过剑柄,不明所以地望向徐朝客。 徐朝客笑道:“来,让我试试你的长进。” 说话同时,他已闪电般出手—— 徐朝客分明仍坐在地上未动,而手中长剑已惊鸿而起!那剑尖在谢云渡眼前无声绕过,下一瞬剑柄却竟在侧后方闪现,只一下便把来不及反应的谢云渡连人带剑拍翻在地上。 谢云渡正要哎呦叫唤,然而紧接着却发觉自己摔进了一片热乎柔软的皮毛之中—— 谢云渡大吃一惊,一时忘了装模作样,脱口叫道:“真的假的!老白你居然这么良心?” 接着他的当然是在场的唯一这只大白老虎。 老白抖抖身子把谢云渡抖下来,昂头道:“看你今天话说得还不赖,老爷我赏你的!” 谢云渡反手一拍老虎皮鼓,大笑道:“臭屁得你!” “喂!”徐朝客高举长剑作势要砍,无奈道:“谢云渡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么!正经点。” 谢云渡面色顿时由笑转愁,诉苦道:“不是我没听见,而是二师兄你刚刚用剑太快了,我就是想挡也挡不住啊!” “装!还装!”徐朝客黑着脸道:“你是太信承渊了还是太不信我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剑笼七障里已经过了六障?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多再有两月就能跑路了?” 谢云渡呆了呆,默默与老白交换了个眼神。 老白传音道:“大事不妙,我猜你该被丢隔壁了。”剑七笼的隔壁,那自然就是剑八笼了。 谢云渡缓缓点了一下头。 徐朝客站起来,看了老白一眼,微笑道:“我压制修为与你齐平。你若能赢了我,我就不把你‘丢隔壁’。” 谢云渡眼睛转了转。 “不是正生我气吗?”徐朝客笑笑,道:“真不想爬起来打一架?” 谢云渡眨眼道:“二师兄,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关我事儿。” “废话真多。”徐朝客笑骂了一句。 “来吧。” …… 第七十七章 仙人指路 冬夜漫长,但也藏蕴有无尽的希望;不久后暖春将至。 ——故而,虽然“冬夜”一词初时听来枯寂,然细细品之,其中拥有更多的原来是人们真诚祝福的心愿。 正如此剑。谢云渡的这柄剑正是秉承着如此的美好寄托,并以此为名。 徐朝客犹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师父出山,独跨漫长十万里,将当时还是个懵懂少年的小师弟从僻远的北陆带到神域桃山,并顺手将长剑冬夜交予了他。 冬夜剑身锈迹斑驳,貌不惊人,更不锐不重不疾,仿佛一无所长;又因其乃新生之剑,从未扬名于天下,所以人们皆把它当做是桃山山长随意赠与年幼弟子的玩物。甚至连拥有此剑的谢云渡自己,也并不知晓冬夜的真正意义。 而徐朝客却十分清楚,冬夜实为师父耗费了百年光阴亲手锻造。 在当今桃山正被使用着的剑器之间,冬夜品质足以排入前三,连徐朝客自己的佩剑都比之不如。而品质仍尚在其次。冬夜被师父融入了整座桃山的一缕气运,它已不仅仅是一柄剑,更是一个师父亲手设下的、充满变数的“活卦”——冬夜与它的主人的将来,也同是桃山之将来的兆示。 冬夜有着如此重大的意义,可是在谢云渡从师父手中接过它这柄剑的时候,他甚至还仅仅是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纵然徐朝客自认已不算循规蹈矩,但也着实被师父的决定惊了一惊。 好在谢云渡确实从未辜负师父的期望——虽然师父并没有对他要求过任何东西。 徐朝客记得清楚,小师弟被师父领进桃山那天正好是他十六岁的生日。十六岁的年纪当然不算大,但是作为修行者来说,却已错过了锻炼基础的最佳时机;而单论身体资质,徐朝客也看不出谢云渡有如何超人一等的天赋。可偏偏谢云渡又一副永远也改不了的惫懒性子,爱偷懒胡闹远远超过修行。所以在谢云渡刚进山的头几年,实在把深知内情的徐朝客急了个不行。 但在谢云渡步入小周天、第一次出山行走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谢云渡仿佛命格奇特,各种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奇怪遭遇,在他这里却是家常便饭。种种巧合机缘之下,谢云渡居然只用了短短十数年的时间,在修为上就追平了神域那些最优秀的年轻人。 作为冬夜的主人,谢云渡在剑道之上,也有着与灵剑相匹的理解与演化能力。就算在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也浑身都是不拘泥于条框的自由与勇气——乍一看谢云渡自行更改的剑招像极了小孩子胡闹;而当真要挑毛病责备他的时候,却总能发现一些连他们这些兄长也要为之惊艳的神来之笔。 如今许多年过去,谢云渡早已成为了神域风头最盛的年轻人之一,连街头的三岁稚童都能说出几件他的传奇经历。不过谢云渡与实力真正顶尖的那几个年轻人仍有不小差距,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但徐朝客相信,此时此地的这第七剑笼,将会是小师弟修行中的新一个转折点。 望着面前再次握紧剑柄的谢云渡,徐朝客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这小子恐怕还不清楚闯过这剑道七障究竟是怎样一个概念吧?不久后的将来,等小师弟再下山去逛悠一圈,神域肯定有的是热闹可看。 他很期待。 …… 徐朝客一时陷入短暂的回忆之中,谢云渡却不敢有丝毫分神。握剑的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已然变了—— 于周身真力尚未转运圆融之前,谢云渡的剑意已以傲然气势引冬夜先行! 谢云渡仍在原地,而那长剑却已凭虚而起、破空而去,直激起肉眼能见的气浪,疯狂地拍击向山壁! 呼啸的风声中,谢云渡抬头一笑,对徐朝客说了四个字,然后无声催动剑诀。 被剑势压迫的空气以及曲徊风啸使得谢云渡的声音无法传达,但即便不去辨认他的口型,徐朝客也对这个开场再熟悉不过—— 仙人指路。 徐朝客挑眉,笑道:“好气魄!” 仙人指路一词本为棋语,是弈者与人对棋时的常用开场之一——既有将先手让与对方的谦礼之意,又便与试探对方棋路、也为己方的下一子作稳。而谢云渡出手的第一剑,正与这棋局有异曲同工之妙,人们便也沿用了“仙人指路”为名。 仙人指路刚柔并济,意向难测,本为试剑中极为精妙的开场。但谢云渡与徐朝客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早已熟悉彼此到了极点,那么谢云渡这次再用仙人指路,便是自愿放弃了它的绝大多数好处,只余礼让。 今日之情形下谢云渡竟敢如此作为,足见自信——徐朝客这句称赞可是发自真心。 徐朝客抬手出剑一转,轻而易举将谢云渡的剑势封住,一边笑道:“不过这……”他原本是准备说这不像你的风格,然而话却只说了一半。 因为谢云渡的剑已然变了。 “哪有这么简单!”谢云渡大笑一声,扬眉喝道:“给我开!” 在谢云渡心里,既然起了个仙人指路的偌大名头,又怎能这样温吞的你让我我让你?既然号称仙人,至少也要有些点石成金的能耐吧?那么这仙人指路要让他谢云渡来用,就得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纵使无路也要成路! 五行规则的使用于奥义境修行者而言早已如臂指使;谢云渡只需心念一动,天地灵气已然沸腾。 有最厚重、蕴藏的黄色——土来! 有最炽烈、恣意的红色——火来! 灵气与真力两相融合,共同灌注入长剑冬夜之中,加上谢云渡胸臆中风发的侠客意气,剑意只一刹那便扶摇上了九天! 在徐朝客手中长剑被剑意阻滞的极短瞬间,谢云渡原本已锋锐至极的剑势居然再次陡然提升!徐朝客此前设置的壁障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那一剑以决然之势直直呼啸而去! 正是于不可能中乍见辽阔天地—— 仙人指路,一指剑门开! …… 第七十八章 取我入世剑 障幕破碎如裂帛,唯见锐利剑光割裂长空。 但徐朝客那些断裂的气机丝线却并没有被彻底摧毁,反而顺随谢云渡的剑气向四面八方蔓延伸展,无声将每一寸空间都纳入掌控。 品味着面前挥洒恣意的剑意,徐朝客眼中隐约流露出几分笑意,轻叱道:“归位!” 风骤停。 被掀飞的蒲团在半空陡然一顿,再以数倍的速度沿原轨迹倒回。酒坛碎片重新垒起,若非裂纹仍在,几乎让人相信它们从未破裂过。连空气都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就好像谢云渡根本还未出这一剑。 只一刹那——仿佛是时光逆转,一切被谢云渡剑势激起的事物都被徐朝客回溯到了之前! 徐朝客手掐剑诀,招式看似引而未发,实则反击早已开始——这显示的是他远超谢云渡的、对五行规则的精密控制。徐朝客正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压迫谢云渡的剑势,使得他这一剑不攻自破。 而谢云渡却对外物变幻视若无睹,只有嘴角笑容愈发灿烂。 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倒退,手中长剑是唯一的前行之物。 在徐朝客的压制之下,谢云渡的力量在被疾速地消耗着;然而愈是艰难,他的剑反而更生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清绝气势! 锵然鸣音之中,冬夜剑势再度暴涨,化出剑芒千万,铺天盖地向徐朝客袭来! “居然还小看你了!” 徐朝客长笑一声,身形速退的同时,手中长剑终于扬空而起。 谢云渡眉峰一挑。 徐朝客起手式,谢云渡再熟悉不过,他初入山门时就是从这类招式练起——这赫然是本门剑法中最最基础的一式,号称连山间野猴都看会了的“猴儿摘桃”。 难道二师兄就准备用这一式基础剑破了他的仙人指路?谢云渡心中很有些不忿,真力催动之下,剑气竟再强一分。 徐朝客淡淡一笑,身影倏然而变,再凝实时已同时现出三个真假难辨的身外化身。手腕一转,他不慌不忙地出剑—— 然而他虽神态闲适,出手却迅疾到了极点,剑气如电如念不可捉摸,竟瞬间就将先机夺了去! 谢云渡眼神一凝,霍然飞身而起,剑光向四方齐齐迸射而去。他知道,虽然四个徐朝客的身影中唯有其一为实,而徐朝客却是真真正正的连出四剑! 谢云渡不由想起二师兄曾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有人能破了你的快剑,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你不够快。” 确实如此。纵使二人此刻使用着相等的修为,但只需徐朝客其中一剑的速度,便已然胜过了谢云渡;更何况徐朝客是连出四剑? 而速度依然不是徐朝客这四剑的真正内核。 猴儿摘桃一式如此简单基础,而徐朝客却连他自己的任何演化都不曾加上,就那么中规中矩地用出来,竟也能够蕴含无穷尽的剑道奥义。徐朝客剑道早已到了不拘于形的超凡境界,此刻重归招式本身,则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选择,既存自由之感,亦蕴拙朴之美。 谢云渡在敬佩之余,心中已明白二师兄的指点之意。 飞散的余波中,旧剑已去。谢云渡展颜一笑,手中冬夜再起。 桃山六曲之终式——羡酒不羡蓬莱山! 剑势凝聚,再度直向徐朝客而去;然而谢云渡却没有望向他,只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冬夜。 谢云渡从前以为,此中酒之一字,当为解愁,当为超脱,当为出世;可是每当他如此去用的时候,出剑后却总觉得少些什么,意蕴始终难以圆融自如。 如今剑笼七障他已破去其六,便相当于以六种不同的虚幻身份,经历了六段各异的人世。区区六种,的确算不上多,但已让谢云渡心中有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体会。 此刻再用起这羡酒不羡蓬莱山,他忽然有些了然。 酒乃俗世一清流,其中自有人间百态。桃山六曲中的酒字,非但不该是什么一醉不理红尘事,而是完全相反。 桃山六曲,当为入世剑。 徐朝客讶然于谢云渡的转变,心中欣慰溢于言表。他这时不由想到,无论承渊传授小师弟剑道用意何在,仅凭这一点,就该谢谢他。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徐朝客没有说别的什么,只扬声一笑:“再来!” …… 时间飞逝,徐朝客面上惊容愈显。 毕竟剑七笼至为关键的最后一障谢云渡还未破,徐朝客原以为他能撑过一炷香功夫已算不易。哪知这转眼已过了足足两刻钟,谢云渡的气息仍然稳极,后发之力绵长不绝,明显仍有余力仔细控制自己真力的消耗。 虽然徐朝客今日为了方便指点有所放水,谢云渡的进步之大仍然大出他的意料。 “太温吞了。”徐朝客嘴上仍挑着毛病,“不是号称遇强则强么?想赢就快用你的信手剑!” 抛却一切定式,使剑随心意而行——如此用出的剑招,便被人们称为“信手剑”。大多数人都把信手剑当做剑道的最大难处之一,而谢云渡性情生来无拘无畏,反而最是喜欢在对敌时使用信手剑。 谢云渡虽然比不上楚少秋对剑法惊人的学习复制能力,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他也有一个好处——敢用。他若见着什么精妙绝伦的剑招,那么但凡他还有一丝记得、一丝意会,就能够任凭当时心意自由挥洒而出—— 招一离手,也便成了他自己的剑。 在神域,谢云渡的信手剑早已是出了名的。单论这一项,年轻一代无人敢说胜他。 但谢云渡却难得有些犹豫,道:“用了就赢不成了。” 信手剑变数太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用出来究竟是怎番一个模样,更不知消耗真力几何,发挥不好说不定一剑下去就要输——面对徐朝客“输了就要扔隔壁”的威胁,谢云渡还真不太敢乱试。 徐朝客则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不用你就能赢?” 谢云渡无言以对。 徐朝客眼光一转,笑道:“你可以不担心这个。只要你信手剑使得让我满意,输赢倒在其次。” 谢云渡先是一喜,旋即警惕起来,道:“二师兄你别想骗我——光是‘其次’可不行。你得保证,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再关着我……还有老白。” “什么叫‘无论怎样’?”徐朝客没好气地反问一句,手中剑速度暴涨,噼里啪啦朝他砍过去,一边连问道:“你要是故意偷懒呢?要是我没满意呢?” 谢云渡不假思索道:“那不可能!” 徐朝客一怔,笑道:“好。” 谢云渡也一怔,大喜道:“你真同意了?!”他原先还准备好了讨价还价呢。 “哪儿来这么废话,”徐朝客笑骂一句,“快上。” 谢云渡唇角勾起,忍不住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然后迅速凝神。 他的心绪已回往了记忆中的黄金树秘境——那人那天的那道剑意。 谢云渡并指缓缓抚过冬夜剑身,低喃道。 “问剑。” 第七十九章 天道剑 谢云渡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凭一人之剑意,竟能引万剑长鸣——谢云渡曾经以为这是不可能真实出现的飘渺传说;不然也至少是师父那等神仙一般的人物全力出手,才有可能看到的盛况。 直到遇上陆启明。 即使是身在黄金树秘境那等奇诡之地,即使连修为都不能用,仅凭对剑道的体悟,竟然能引起那等程度的规则共鸣……说实话,谢云渡时至今日也仍有些不敢置信。 每每回想起那日的场景,谢云渡都忍不住暗暗问着自己——有朝一日,他谢云渡也能成为这样的剑修吗? 无声舒出一口气,谢云渡一运腕力,长剑冬夜横于胸前,天地灵气自然汇聚如江海。 他尚悬剑未动,而之前游于身周的万千剑影却疾速相合为一。剑影凝实如真,仿佛凭空创造了第二柄冬夜。 “明暗何为?阴阳何化?” 随着谢云渡的低语,天色倏然暗了半分,狂风席卷而入,徐朝客此前维系的平静空间如镜面龟裂。 徐朝客面上微露惊容——这剑意如游龙尚未抬头,竟已有如此神骨! 外界变化已再无法扰动谢云渡心神;他眼帘微阖,专注回味着陆启明最初斩落的那一剑。 实际上对于那日细节,谢云渡的记忆远远算不得清晰,毕竟那时间稍纵即逝,而他心中震动早已压倒一切,哪里有时间仔细记忆? 但无妨。 他所求的,原本也仅仅是那一刻的心情而已——那一刻剑道之美、求索之心带给他的感动——这正是他踏上漫漫修行路的意义所在。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谢云渡的声音渐渐清扬,而心神却愈发沉淀安宁。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只需要念着这一篇剑诀,即便不知道修行上的运转方法,竟也能带给人如此之大的力量——仿佛一切彷徨不安都自此有了归处。 也是。 如果想到整个世间,那么区区一人之悲喜又何足道哉?如果面朝天地、放眼古今寻求答案,那么朝夕别离也都是无从计较的。而偏偏最浩大的一切皆由无限微渺之物凝结——造物之神奇,每每念及,总是令人神往。 谢云渡嘴角不知觉带起一抹微笑,左手一掐剑诀,低低道:“并。” 在他心念的控制下,五行元力缭绕如丝缎飘带,莹润光华流转剑锋,一时竟璀璨地让人不舍移开目光。冬夜自他掌心蓦然腾起,与前方剑影合二为一。 持一剑,既持一心。 谢云渡眼神一定,轻喝道:“去!” 风起云涌只在顷刻! 此时若有人立于山外,向着桃山剑笼所对应的高空眺望,便能看到晴日生雷,浓厚云层覆压而来,恍惚若昼夜反转。 徐朝客眉峰扬起,猛一拂袖,长剑化身无数,呼啸盘旋如遮天光幕,齐齐向着谢云渡的剑气迎承而去。 一时间,这山中洞府尽被锐白剑光充斥,人人目难视物。 而谢云渡旧剑未去,新势已生—— “洪泉极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则又以何坟?” 谢云渡扬声念诵,只觉眼前开阔浩渺,犹如高立于云端,孑然一身俯瞰万里江河。 他虽年少时生长于僻远艰难之地,但性情使然,旁人以为之颠沛流离,于他则亦可安身;更不必说自十六岁那年被师父领入桃山,更是一路坦荡顺遂,早已忘了忧苦为何物。于是当时秘境中陆启明用的那两剑,其中有些沉重的东西谢云渡便无法领会,更难以记住。 仍深刻留存于这个年轻侠客心底的,是那人剑道里睥睨一切的傲骨与意气。 谢云渡身在桃山,见识过各色剑道无数,也最多赞它一声各有所长,便罢了;也直到目睹了陆启明的剑,他才终于体会到“相逢恨晚”一词的含义。他素日里使信手剑时最喜大刀阔斧的修改剑意,也唯独遇上了这七诀问剑,实在是看着哪里都是好极了,只恨自己没有楚少秋的本事。 凡俗之人出剑前左思右想只会使剑意冗杂,而谢云渡之辈回忆过往体悟,却往往能使自己的剑更加洗练。 诸多往事如幻影掠过心头;谢云渡平静睁开双眼,手诀再变。 天地五行奔腾而至;剑势辉映间,充盈的气机引谢云渡衣袂猎猎扬起,足尖缓缓升离地面。 “这小子……”徐朝客神情愈加郑重,知道该是自己用全力的时候了。 就算徐朝客压制修为与谢云渡同境,但谢云渡毕竟连还是小奥义,而徐朝客却连归元境都已过了不知多少年了,五行领悟早已臻至化境,就以徐朝客压制过后的修为,也足以胜过大部分大奥义——这足以见谢云渡进境之惊人。别的不说,徐朝客至少得承认,在他还像谢云渡这样年轻的时候,可是绝对达不到这样的程度的。 徐朝客斜斜扫了一眼山壁间光芒辉映的阵法,叹了口气,不得不专门分出一部分元力仔细维持阵法稳定——倒不是说桃山阵法如此不经用,连谢云渡剑势的余波都能破坏。而是内部战斗的强度一旦高过某个界点,谢云渡的剑招就难免被当作外敌攻击了。 而沉浸于剑道之中的谢云渡自然是不会管这些的。 这次他异常地安静,直到余波彻底散去、视野重归清晰,他方才低声念出了四个字—— “剑道当兴。” 然而他声音虽轻不可闻,心中却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当时陆启明的剑意层层递增,到了这第五剑自然精彩更甚;而谢云渡却已然全部忘了。他只记得那句出自敌人之口的赞叹—— 剑道当兴。 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剑法,才能让围杀他的人都由心拜服,以至于当场就有半数剑修因自愧而放弃、离开? “剑道当兴。”谢云渡一字字重复着那句话。每每想到当时的场景,他都不禁热血沸腾,恨不能再回到过去、再经历一遍。 凭剑道服人至此——有朝一日,他谢云渡也能做到吗? 人族之文明浩瀚如无尽星海——在历史长河中,将来也会有他谢云渡的一席之地吗? 人当如是,方无憾此生。 谢云渡扬眉一笑,挥剑。这一剑不是问剑,而是独属于谢云渡自己的心意。 蓦然间,整个洞府都亮起来了! ——那是剑七笼蕴含奥义的庞大壁刻。 每一道剑痕都出自桃山祖师亲手,是桃山剑道传承的珍宝,本身即为剑意的凝铸。 桃山本洞天福地。灵气、时光、人心相向,如此日经月久,竟使得这剑笼的壁刻逐渐有了灵性。或许终有一日,它真能够聚灵化识,真正诞生出属于它自己的意识,从此也踏上另一种神妙的修行之路。只是剑笼中孕育的灵性仍很微弱,可能只有等待万年、甚至更久更久,才能真的化身生灵。 而今日此刻,这如此微弱的灵性,竟也被谢云渡的剑意唤醒了! 剑芒,灵气,星光……这方天地已赫然成为一个绝美的剑道世界。 “小师弟,你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师父果然是对的!”徐朝客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如是想到。 …… 这是祭故人之剑。 ——在谢云渡意气风发,下一剑就要挥洒而出时,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以及说这句话时,那少年淡淡笑着的眼睛。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谢云渡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迷惘。 “能够创造出这等剑法的他,也会有做不到的事吗?”他不由这样想着。 “九代皆为死后之人。那他……也会被人杀死吗?”谢云渡一时失神。他竟忍不住这样觉得——陆启明会死这件事,比他的剑道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还有元昭公子……”谢云渡很快又想到了刚刚知道的凤元昭的消息,默然。 难道真的是天妒良才?否则又如何解释?像他们这等惊才绝艳、心怀大善之人也无福报吗? 而谢云渡自己游历在外,见过的不公之事更不知凡几。那所谓“凭手中三尺青锋、平尽天下不平事”,终究不过是一纸空谈。 再想想这无数岁月的武灵之争——莫非天生万物,就是要看生灵涂炭自相残杀吗! 天道何在?! 天道究竟何在! …… “小师弟?” 宁静重归洞府;而徐朝客却缓缓收起欣慰的笑容,眉心紧蹙,“小师弟?云渡?” 谢云渡依旧保持着方才持剑的姿势,神情不断变化。 徐朝客试探着往前走出几步,“云渡,想什么呢?” “天道……”谢云渡忽然喃喃自语,重复道:“天道!” 徐朝客皱眉,伸手过去抓他的胳膊,“谢云渡,赶快给我醒过来!” 金色光华暴涨! 自谢云渡眉心蓦然闪现一道完全由金色符文组成的光幕;而徐朝客在望向他的双眼,惊见那瞳孔深处竟也旋转着相同的秘密符文——而那根本不属于徐朝客曾见过的任何文字,只觉玄奥诡秘,让人心底生寒。 徐朝客大急,运起元力握向那道光幕;然而奇异的一幕再度出现—— 他的手竟径直穿透了光幕与谢云渡!他们赫然已不在同一个空间! “该死!承渊……” 徐朝客哪里还有想不到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按住腰间令牌就准备禀告师父;然而还不等他灌注元力,谢云渡身周的金色光芒便霍然消失无踪,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次徐朝客轻易抓住了谢云渡的手臂;然而他却不敢放松警惕,连忙问道:“小师弟,你感觉怎么样了?” 谢云渡回望向他,道:“天道罚罪佑德。” 徐朝客心中咯噔一声。 “世事不公,”谢云渡缓缓举剑,清晰道“苍天何以行其道?” 天地风云再变! 长剑冬夜锵然而鸣,比之前猛烈无数倍的风暴盘踞于他周身,耳畔尽是尖锐的厉啸声。 “生而不养,”谢云渡眼神漠然,冬夜缓缓竖于胸前,一字字道:“神袛凭何罚其民!” 感知着谢云渡凝聚的剑势,徐朝客脸色微变。他环视一周,缓步后退,手上元力运起。 谢云渡高举长剑,犹如审判般地道:“天生人,是为律天。” 语罢,他已一剑斩下! “天道剑。” …… 同一时刻,神域野凉,一位少年人蓦然抬头,遥遥望向西方,然后露出由衷的微笑。 望见这样的笑容,他对面的女子神色恍惚了片刻,轻声开口。 “发生什么事了吗?承渊。” 第八十章 有雨如绸 中洲,大越岭。 “云渡……” 陆启明蓦然睁开双眼,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车厢之中。 “喂,你又干什么?”盛玉成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动静,连忙跟着窜出,在外面一圈好找才终于在高处的松枝上瞧见了陆启明的身影。 他正向西而望。 盛玉成晃晃悠悠浮上空去,看陆启明一派严肃,便也正经了点,道:“你发现什么了?”反正盛玉成自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我觉得——” “稍等。” 陆启明连忙抬手阻止盛玉成的长篇大论,闭目专心于感知。 盛玉成撇了撇嘴。 虽然闭上眼睛的确是故意的,但陆启明确实已无暇顾及他事——因为在刚刚那一刻,他竟莫名感知到了谢云渡与天道残式的气息! 这怎么可能?谢云渡此刻远在神域桃山,而他却身处中洲,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就算他们两个人的修为加在一起再乘以十倍,也是决计没有可能互相感知的。 然而陆启明却来不及考虑这些。 陆启明隐约感觉到谢云渡此刻像是遇上了什么困难,似乎有些向他求助的意思;但陆启明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想不出应该怎么去做。 下意识地,他抬手触摸向虚空…… “什么东西?!”旁边一直窥视这边的盛玉成不禁怪叫一声—— 靠近陆启明手指边缘的那一层薄薄空间,竟突兀变为透明——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密的金色线段! 但只是一瞬。 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让陆启明几乎从空中跌落下来。 盛玉成微惊:“你没事吧?” 陆启明摇了摇头,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着。 …… 承渊并没有回答女子的问题。 他起身四顾,目光最终停格在遥远天际的某一点。他神情专注而赞叹,像是真的正在观赏着某件东西;然而当女子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时,那里却分明空无一物。 静默良久,承渊方轻声道:“真是造物的杰作。” “你在看什么?”女子问。 承渊重新回到席位,微笑道:“一株莲花。一株我已经想了很久的莲花。” 莲花?女子皱眉。 “不说这个了。”承渊摆摆手,笑道:“你之前问得不错,确实有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你们这世界的人,一个个的倒还都挺有潜力的。” 女子想着他方才望的方向,心中了然,道:“桃山……谢云渡?” “没错,是他。”承渊颔首,自言自语道:“我当时传他剑道,只不过是觉着他有趣,随手添一道变数罢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触发我留下的印记……天道剑,啧。既然这样,倒值得我认真想想了。” 女子低头默默喝酒。毕竟她不与谢云渡相熟。 “可惜他还是你们这个世界的凡人,就算借着我的印记,这天道剑也难免要失败。”承渊摩挲着下巴,神情惋惜。 他思忖片刻,叹道:“算了,还是帮帮他吧。” 说罢,承渊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抓,空间一阵波动,蓦地显现出一层层纵横交织的金色丝网;而原先那里的景物,赫然已淡化到几近透明。 这一幕本令人觉得神奇且美丽,而女子心中却一阵毛骨悚然——就好像视线穿透一个人的皮肤,直接看见了他的血肉筋骨! 她不禁脱口道:“这到底是什么?!” 承渊拨弄着那一层层的丝网,像是在翻找着什么东西。他随意答了一个字。 “理。” 这时他已用手指勾出了一根金色丝线,右手一点眉心,竟也有一个同样质地的金色光点从他眉心浮现。 ——那一瞬间,以金色光点为中心,女子骇然见到承渊的半张脸竟都是由这样的金线构成的!那没有显现的其他地方呢?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用紧张。”承渊笑笑,将手搭在女子的胳膊上,道:“你看。” 她已忍不住地低呼一声,使劲甩脱承渊的手——因为那一刻,在他触碰着的地方,她的手臂竟也变成了那种诡异模样。然而在惊慌之下,她却没有真正看清,承渊与她实则是不一样的。 承渊微笑道:“万物皆是如此,只不过你们平时看不到罢了。”说着,他微一拂袖,金色光点已与空中的丝网融为一体,再分不出彼此。 半空中异象逐渐隐去,承渊眉宇间微有疲色,低声道:“可以了。加上天道剑这次的领悟,谢云渡应该足够在一月之内离开桃山。” 女子似有些不敢相信。她试探着道:“你是真的在帮谢云渡?” 承渊笑了,反问:“怎么还会有假?” 女子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你明明知道,一旦谢云渡出来,他就必然要去搅局——原本是十拿九稳的大好局面,你又何必徒增变数?” 承渊道:“就是为了他这个变数。” 女子想了想,道:“我记得你之前就说过这个词。” 承渊微一颔首,转而问道:“那你可知为何我从不占卜?” 女子摇头。 “因为时间并不是一条单一的线。”承渊用指节扣了扣桌子,微笑道:“从现在这个时间点开始,你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认为未来只有一种唯一的可能——对吗?” 女子道:“难道不是?” 承渊摇头道:“事实是,从这个时间点往后,有无限种发展同时存在。你们理解的完全是错的,那些什么所谓的时间规则,简直是笑话。” 女子皱眉,反驳道:“但是既然‘我’只有一个,又怎么会有无限种同时存在?” “也确实没说你们。”承渊笑笑,指着自己道:“我说的是我。我同时存在在无限不同的未来之中。” 女子眉头蹙得更深,显然依旧无法理解。但她忽恍然道:“所以,这就是你说你不可能被凡人杀死的原因?” “算是其中一点吧。”承渊没有继续向下细说,而是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于我而言,不可预知的未来才是未来,能够被预知的都是终结。”他稍作停顿,微笑道:“所以你们凡人的命运,都是终结。” 女子不由冷笑一声,不无讥讽地反问道:“既然你说自己本来就是无限的,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谢云渡这个‘凡人’身上寻求变数?” “很敏锐呀!”承渊挑眉,复而笑道:“你说到要点上了。不错,我确实本为无限,但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女子听出他语义的另有所指,一时无言。她轻声道:“这些事我既无法体会,当然也无法理解,你与我说作甚?” 承渊笑道:“因为我希望你有朝一日也能摆脱必然的终结。” 女子眼底掠过一丝情绪波动。但她很快别过脸,淡淡道:“你自然知道,我是要死的。” 承渊道:“谢云渡是我的变数,是他的变数,那为什么不能也是你的变数呢?” 女子神色忽先倦然,声音低如叹息:“我不想再说这个了。” 承渊眯眼看了她片刻,无声一笑,允道:“好。但你要记得,你若真为了他好,就不要有私心。” 天色倏然一亮。打闪了。 女子抬手,窗外的迷蒙丝雨收到她气息的吸引,犹如绸缎一般萦绕于她的之间。 承渊微微一笑。 “天要下雨了。” …… 在野凉城下起小雨时,桃山之上却雷闪交加,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第八十一章 冬夜雪融 在谢云渡完成天道剑的那一刹那,世界蓦然漆黑。r?a?? n?en? ???.?r?a?n??e?n `o?r?g? 自桃山仰天而望,整个苍穹都似坍塌了一般;阴沉乌云在飓风中呼啸旋转,像极了深海的死亡漩涡,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噬其中。金色闪电在浓重乌云层中隐隐显现,游如灵蛇。 在诡异天幕的遮蔽之下,整片桃山肃杀得可怕,再不见素日里仙境般的闲适风景。 桃山各代弟子纷纷浮于空中,仰望着末日般的天际,神色间沉重无比。纵然此前从未亲历过这般场面,但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一幕的含义—— 天谴雷霆诛大逆! 一时间,相熟者三两站在一起,皆望着剑笼方向窃窃私语。看天象所指,这一幕毫无疑问是十八剑笼中的人引发的。只是身处十八剑笼的不止谢云渡一人,桃山心思奇特的弟子亦不止谢云渡一人,所以其他人尚无法确定引来天罚的究竟是谁。 “除了宁誉,其余人全部给我退开,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徐朝客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响彻整个桃山。 众弟子一惊,在此起彼伏的应是声里,桃山天上霎时为之一空。而在后山剑七笼洞府之中,却无声现出一个清瘦书生模样的人影。他对徐朝客微一点头,轻声道:“二师兄。” 宁誉亦是当今桃山山长的嫡传弟子之一。 此时谢云渡已清醒了不少,却一睁眼就看到了他,心中顿时就有些发憷,很底气不足地唤了一声:“六师兄。” 宁誉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小师弟,你又惹祸了。” 谢云渡没敢顶嘴。而且实际上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切都是下意识地完成,再加上一股神秘意志的引导……到现在谢云渡脑海中还是混沌一团,连记忆都是零碎的。 更重要的是,谢云渡也实在没有力气说些别的了。不仅仅是剑诀后脱力的原因,更大的压迫力来自于天上隐隐欲发的雷霆——他感到自己正被某个极其可怕的凶物窥视着,他面上努力不表现出来,但浑身上下实则已难受到了极点。就算徐朝客已替他承受了大部分,谢云渡还是连动动手指都困难。 “都这时候了你就少说他两句吧。”徐朝客自然很了解谢云渡的状况,问宁誉道:“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 徐朝客知道宁誉肯定是得了师父的授意才出来的;否则,莫说只是天“像”塌了,就算天是真塌了,他这位六师弟也绝对懒得向外多看一眼。 宁誉道:“阵盘借你,用完还我。” 说话同时,宁誉一抬手,自他袖中飞出一个青色光点,转瞬迎风而涨,很快化为一面青玉八卦阵盘,静静悬浮于徐朝客手边。 徐朝客挑眉,道:“至……” 然而他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得不停下,因为宁誉根本没有站这儿听他说话的意思。徐朝客原本准备说“至于搞这么大阵仗么”,结果才刚刚开口,宁誉就已然在原地消失了。徐朝客顿时被噎了个不行,却还拿他没辙儿——毕竟谁不知道宁誉从来就是这性子?除了选择性地听一部分师父的话以外,宁誉谁的面子都不会看。 徐朝客瞥了眼后面晃悠站着的谢云渡,随手一拍他肩膀,道:“又没外人,你还强撑着作甚?待会儿在地上趴好。” 谢云渡果然一拍就倒。他灰头土脸地仰躺在地上,哎呦道:“二师兄你能不能轻点儿!” 徐朝客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嘲讽他:“刚刚是谁拽得不行,现在不扑腾了吧?居然还敢拿剑砍我——真长本事了不是?” 谢云渡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奋力叫道:“我我我——” “我什么我,”徐朝客一脸嫌弃,连连挥手:“没看见师兄我正忙么?快别说话。”余光扫见老白,他一指墙角,指挥道:“老虎也再蹲远点儿!” 谢云渡与老白齐刷刷翻一个白眼,然后乖乖照做。 徐朝客这才满意。 他转过身去,缓缓收起笑容。 在天谴之威下,谢云渡的真力与精神力都被死死压制,除视线所及以外,他根本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任何情况。而徐朝客很清楚那蓄势待发的雷霆中究竟隐藏着何等可怖的力量。 徐朝客平缓舒出一口气,伸手一招,青玉阵盘收入掌心。他眼帘低垂,心中默念口诀,右手同时掐起引诀,雄浑元力如洪流般向着阵盘八卦各位灌注而去。 随着他全力催动阵盘,十八剑笼依次有锋锐剑意腾起;很快,剑笼所在的这整整一座山都开始微微震颤起来。宁誉送来的这面青玉阵盘,正是开启护山阵法的媒介。 元力聚流,五行归位,八卦转汇。 护山阵法于刹那间便已完全激活,气势犹如一尊苏醒的远古神龙,隐与天谴雷霆呈分庭抗礼之势。 也就在徐朝客完成阵法的同时,仿佛是被下界之人的反抗所激怒,云层蓦然沸腾,金色雷霆以远快于徐朝客预料的速度瞬间凝聚,自九天之上决绝而下! 冰冷刺目的金光犹如神袛的审判之锤,带着俯瞰众生的目光,无情降临于生命的大地上。 仿佛能感知到天地中玄之又玄的奥秘气机,无需徐朝客意念控制,阵法竟自行轰然而鸣——十八剑笼无数剑意辉映之间,恍若无穷的天地灵气潮涌而来,在阵眼处显化出形神兼备的浩然龙气! 阵龙身影遮天蔽日;甫一出世,即直面着天谴雷霆傲然而去。 徐朝客微怔,旋即有些了然。阵龙能有如此灵性,必然与谢云渡之前凭借自身唤醒剑笼剑意有关——他得到了那些剑意的承认,也便得到了护山阵法的主动相护。 但是徐朝客并没有向谢云渡望去一眼,因为此刻不容分神。 “去!” 手诀转御剑之术——徐朝客仍身在剑七笼,而长剑却已越过层叠山壁、高指九天! 金色雷霆、五行阵龙与冲天剑势绞杀在一起,一时间天地摇撼,气势威慑数千里,却无人敢以精神力探查——这种情形下,只要沾染了一丝气息,都至少要落得识海重创的下场。 谢云渡无法动用感知力,甚至连抬头去看都没有力气,可他能清楚地听到呼啸在耳边的飓风、山体不断崩裂的大石以及那响彻天地的交锋;但最最直接的还是这令他失去丧失抵抗能力的诡异压制。 假如这次二师兄不是恰好在他身边,假如他此刻不是身在桃山,他又该如何?他又会如何? 这一刻,纵是胆大包天如谢云渡,心中也不禁生出强烈的后怕, …… …… “云渡你怎么样?!” 徐朝客原以为这一劫终已平安度过,哪知在他收剑之后,竟还余一道雷霆无声无息穿过山壁、越过他的感知劈向谢云渡,在他意识到时已然来不及—— “……我没事。”谢云渡茫然了片刻,一撑身子坐起来。在最后一缕金色消失之后,他的力量才终于恢复。 “什么没事!让我看看。”徐朝客最清楚那雷霆有何等威力,哪怕只是一丝,也不是谢云渡能够承受的。说着,他已一把搭住谢云渡腕脉亲自检查。 “真没事,”谢云渡摇了摇头,另一手拿起自己的长剑,有些不确定道:“刚刚好像是冬夜帮我挡下的。” “冬夜?”徐朝客挑眉,将目光移过去时恰看见冬夜剑身隐有一道金光闪过——那这种金光,徐朝客已绝不会再认错。他放开了谢云渡,颔首道:“不错……嗯?” 而谢云渡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吃惊,连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空气中尚未散开的充沛灵气再度旋聚而来;在外部灵气、内部金光的冲刷之下,冬夜剑身上的斑驳锈迹竟转眼消散大半,有几处地方已隐隐可见深处温润如玉的光泽。 若非看到徐朝客也同样吃惊,谢云渡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徐朝客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师父说的‘冬夜雪融’……” 谢云渡一听,立时竖起耳朵,机警道:“二师兄,你们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徐朝客回过神来,似笑非笑看他了一眼,道:“这么有精神,看来是回魂了。挺好,你先来说说刚才那天道剑是怎么一回事。” 谢云渡脸色微僵,明显仍是心有余悸。但事情本身没有隐瞒的必要,谢云渡便如实答道:“二师兄,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当时我们离开秘境之前,七哥他一剑断天梯的事吧?” 徐朝客微一颔首,示意他继续。 谢云渡道:“我最想学的其实就是他那一剑,但当时我只顾得惊叹了,其实什么也懂不了,想要根据那一剑使信手剑,更是绝没有可能的事。但没有想到事情竟如此凑巧,那天承渊……承渊他留给我的剑道传承中,天道剑又恰好是讲述最详细的剑诀之一——我甚至感觉,比七哥那天用出的还要完整。” 徐朝客越听越是皱眉,但最后并没有说什么,仍是一点头。 谢云渡便继续道:“其实我也觉得承渊不可能那么好心,这事也应该不是巧合。可是既然见识过七哥那一剑,而完整的剑诀又整天在眼前晃荡,我实在忍不住……”而谢云渡正说着却忽地呆住,骇然失声道:“二师兄?!” 只见徐朝客脸色猛一涨红,竟直接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八十二章 夜踯躅 “二师兄!” 谢云渡慌忙抢身过去扶住他,脸都吓白了。???.?r?a?n??e?n?`o?r?g? 而徐朝客吐了口血出来,脸色反而好了许多。他摆手道:“没多大事儿,纯粹是不想在这儿吓着你,结果一不小心没忍住。” 谢云渡内疚地手足无措,结巴道:“二师兄……我……” 徐朝客一弹他脑门,笑道:“多大人了,胆子怎这么小?我是真没事儿,不然师父他老人家早出来了。” “都怪我……”谢云渡懊恼地垂下脑袋,气道:“什么破天道剑,我再也不用了!” 他握了握拳,猛地抬头望向徐朝客,认真重复道:“二师兄你放心,真的,我以后再也不用了。” 徐朝客却摇头而笑,问他:“我看你那一剑原不是你自己就能用出来的,而刚刚天谴雷霆也与记载有很大不同,多半又是承渊出手了……你先说说,就这个天道剑,若以后再让你用——你还能做到之前那种程度吗?” 谢云渡想了想,道,“好像……可以吧。” “那为什么不用?”徐朝客大喇喇一挥手,道,“一般人想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他还不能呢!” 谢云渡不解,道:“可是……” “喏,戴上这个。”徐朝客拉过他胳膊,啪一声扣过去一个镯子。 茫然片刻,谢云渡一跃而起,叫道:“二师兄你干什么!” 这镯子通体晶莹剔透、灵光内蕴,外有祥云纹围绕,深处隐约有花蕊一般的幽红丝线,见之不凡。 ——然而它却明显是女式的! 看这镯子扣得也不是很紧,偏偏令谢云渡无论如何也扯不开。谢云渡哪里还会不明白?“禁制……又来?” “既然知道,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徐朝客嘿嘿一笑,道:“你难道看着它不眼熟?” 经他提醒,谢云渡才开始往正经方向去想;他这一想便怔住了,道:“这难道是……五师姐的夜踯躅?” 夜踯躅原本是大时之山上的一种珍贵灵花,只在最险峻的峭壁上生长,鲜红花朵于日落月升之际绽放——取其某种隐喻之意,这只镯子便以夜踯躅命名。 徐朝客颔首,道:“单论‘遮蔽天机’这一点,咱们桃山没有哪件法器比夜踯躅更强。只要有了这夜踯躅,以你目前的修为,就算剑意再强,也绝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那五师姐怎么办?”谢云渡摇头,道:“二师兄,你还是把夜踯躅还给五师姐吧,至多我以后不用天道剑便是,但五师姐她情况特殊,不能没有这个。” “这件事师父早有安排,你无需担心。”徐朝客道,“而且你自己的情况也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真以为天谴雷霆就真的只是劈一通雷就完了?总之我懒得跟你解释,你给我戴着就是了。” 谢云渡苦着脸道:“就算如此,也总得给它换个样子吧?” 徐朝客道:“有就行了,还挑三拣四的!衣服挡着,谁会整天盯着看你啊?最不济你自己往上面加一个幻术不就得了?” 没等谢云渡再讨价还价,徐朝客紧接着道:“最后一句话,你要还想去找陆启明凑那个热闹,夜踯躅你就乖乖带着,否则没得商量。” 谢云渡这次反应够快,震惊道:“你居然答应了?!” “小师弟,说什么傻话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徐朝客脸一板,正容说道:“之前我一直对你严格,还不是为了你安危考虑?但现在,师兄已经明白你的决心了。既然是你决意要做的事情,我这个做师兄的又怎会真的不支持?放心,以后这件事我不再干涉。云渡,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吧!” 谢云渡听了十分感动,连连点头道:“二师兄,我懂了——” 徐朝客一脸“孺子可教也”的标准慈祥微笑,作侧耳倾听状。 谢云渡顿了顿,道:“你肯定算出了一个绝世好卦。” 徐朝客嘴角一僵,登时恼羞成怒:“你这臭小子!居然敢拆我台?!” 桃山剑七笼,转眼烽烟又起…… …… 九月初十,中洲。 在大越岭与暮途山脉相接的地方有一座城,名“兴安”。青江有一条支流纵穿城市,与楚翁河同源。 一程走来这里,兴安城倒算是陆启明一行途径过的最大城市了。进了兴安,刚到此地陆氏驻处安置妥当,看时间合适,盛玉成便提议到外面找个有趣酒家打发晚饭,而小笛子也正想去城中热闹地儿逛逛,三个人便一起又出了府。沿着河畔走着看。实则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权当赏玩。 他们沿河畔慢悠悠走着,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就像身边熙攘的人群一样,悠闲聊着许多无关紧要的话。 夕阳斜织,倒映水光粼粼。河面上浮着不少雕花游船,模样雅致美观,大多像是私家的。透过船中点燃的烛光,时能瞥见里面女子的婀娜身影,引许多年轻人心向往之。船中偶有姑娘出来与人隔空作对,若遇见心喜的,甚至会主动渡船过来接引。而若有年轻俊杰有本事横跨浩浩江水跃上船去,只要不是生得太丑,一般都无需担心会被人打落水去。 小笛子单手抱着一只白兔布偶,边神情满足地吃着冰糖葫芦。而那边盛玉成仗着张人畜无害的白净皮相,只一会儿工夫,便与不远处船上一个粉衣少女对了眼,隔空眉目传情个不休。 陆启明看得好笑,调侃他道:“你可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也好意思逗弄人家小姑娘?” “这就是你不懂了,”盛玉成折扇一挡,压低声音笑道:“无论男人多大年龄,找姑娘那可永远都是不嫌小的——你现在不行,等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肯定就明白了。” 陆启明笑笑,不说话。 “还有我说啊,”盛玉成撞了一下陆启明肩膀,坏笑道:“你那些个在中武接的任务,不如干脆别做了。你看这一路咱们就这样玩到东海,多舒坦。” 陆启明轻一笑,道:“难得与你想到一块儿了一次。” 盛玉成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启明悠悠道:“早还在昆阳的时候,我就转交给族里的人了。不然你以为这几天能一直这么闲?” 盛玉成猛一拍手,笑道:“太对了,当年我在中武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那挂的都什么任务,也太无聊了,根本不值得出手啊!” 陆启明道:“赞同。” 盛玉成大笑不已。 他们走着聊着,却见前方骤起一阵骚乱—— 人群推搡着,拼命向道路两沿挤去;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粗暴贯穿人群,直冲陆启明而来,依稀还能厢中女子的呼救声。 陆启明叹了口气,足尖一点,人已纵身上前,先把横冲直撞的马车制住。 马车一瞬间便已挺稳;而厢中女子却尖叫一声直直摔出车外—— 香风袭面;那女子竟正好跌入陆启明怀里! 女子着一身红裙,更衬得肤白胜雪。她半个身子伏在陆启明肩头,羞答答道:“公子,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就让小女子以身相许吧!” 陆启明无奈地把她方正,叹道:“你就不要闹了。” 女子抬起头,用那双美中带媚的丹凤眼与陆启明对视,眼尾那颗朱砂痣红艳欲滴。 她被陆启明推开也丝毫不恼,掩口娇笑道:“小冤家,奴家可算把你盼来了——一看还这么狠心,就知道没认错人啦!” 这位正是阔别已久的红娘子。 第八十三章 空中浮国(一) 夜已深。 纵使海宴阁是兴安城中最大的酒楼,素有不夜之名,此刻仍坐席间的客人也已很少很少了。 侍者一推开门,陆启明便看见了外面霜白色月光流泻满地。今夜星空如此明亮,无需灯火人家,眼前亦是一片清明。 回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的路边,而刚出酒楼的三个人却一时皆没有走过去的意思。他们并肩站在屋檐的灯笼下,望着前方微微出神,各自在心中想着不同的事情。 待喧笑热闹过了,又再次重归安静以后,心情总有些不同。 “走吧。” …… 红娘子在陆启明身后,望着少年把睡得正香的笛子轻轻放在车厢软榻上;那个唤他作“师父”的女孩,早在大半个时辰以前,就睡熟了。 红娘子跟着陆启明进了车厢,很快盛玉成也钻了进来坐到对面。不知怎地,等到现在女子酒意有些浓了,她反而变得有些安静。直到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她才再次抬头望向陆启明,轻声叹道:“你真是个好人。” 听到她的话,陆启明这时候突然回想起过去一个林有致经常开过的玩笑。他嘴角勾起旁人看不懂的笑意,调侃道:“拿这句话夸我可不太合适。” “你看,连他自己都承认了吧!”虽然并没有理解陆启明的真正含义,但盛玉成仍然对字面意思大其头,显然想起了某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盛玉成一本正经地纠正道:“红姐,你要夸也该是夸我才对。” 陆启明忍不住看了盛玉成一眼,心道这人装嫩还装上瘾了。 “你也算啊?这话时问没问过自己良心啊?”红娘子大笑起来。她还当盛玉成真是与陆启明年龄相仿的武院同窗。她没好气道:“别以为脸上长了对酒窝就像好人了——真当我看不出来啊?姐姐当年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你们俩还不知道在哪儿玩呢!”她这样笑着的时候,脸颊红得娇艳,又像是平常时的样子了。 听到最后一句,陆启明莞尔一笑,目光也转向盛玉成。 盛玉成倒一儿也不恼,反而笑着道:“红姐,你什么时候要是想安顿了,到大盛报我的名号,保证给你找个好去处。” 陆启明微感讶然,戏谑他道:“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盛玉成哼了声,针锋相对道:“你这是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红娘子更是直到他们过了两句话的功夫才从愣神中回来。听出了盛玉成真流露出好意,她反而有些不习惯,干笑了两声道:“你子终于承认你是大盛的了……原来你们两家关系还挺好的嘛。” 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忽然这么认真干什么?” “你这性子对我胃口呗。再者,”顿了顿,盛玉成又笑道:“当场证明我人真的很好。” 完,连他自己都笑了。 红娘子意味不明地看了陆启明一眼,笑道:“放心,我可是吃喝不愁。” 陆启明摸了摸鼻子,问:“这是……有哪里跟我有关的意思吗?” 红娘子笑而不语。 沉默片刻,或许还是因为盛玉成的话引动了她的思绪,女子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丝,忽轻声道:“你们觉得,人活在世上,到底是求个什么呢?” 陆启明与盛玉成对视一眼,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红娘子道:“可能是一个人活得久了,总是忍不住想些有的没的。” 陆启明一笑,道:“那你觉得呢?” “好多呢,”红娘子微微坐直,振奋起精神,竖起手指一个个算道:“大西荒的烈酒、天香阁的胭脂,绫罗坊的红裙、万器宗的鞭子。还有就是……” “妙!太妙了!”盛玉成使劲一拍手,笑道:“红姐啊红姐,我现在可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急什么急,人家还没完呢!”红娘子立马白了他一眼。 盛玉成连忙打了一揖,调笑道:“红女侠请继续,在下洗耳恭听。” 红娘子扑哧一笑,却道:“不过我了你们两个可不准笑话我。”顿了顿,她道:“还有就是……就是老朋友都还能见着,也还能聚一起喝喝酒吧……就像今晚这样,就挺好。” 她神情放空了片刻,复又抬头笑道:“不过咱们仨啊也就是酒肉朋友,今天吃喝一顿明天各奔东西——这才最好不过。反正……反正都在中洲,还怕再见不着?” 陆启明却微微默然。 他最近时常有预感,或许再过不久,他就会真正离开中洲——而且远比原先预想得更快。他帮助陆枫山晋入奥义境,并且最终答应家族在古战场中负责,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他之所以会带着笛子单独走这一路,也是与旧友作别之意。 “我已经了我的了,”红娘子之前更像是自自话。她很快问他们:“你们两个世家公子哥儿都是生来就什么都有,我倒是挺好奇——如果是你们,又还有什么想要的没得到?” 盛玉成笑笑,道:“修为、见识、名利,有的多,自然就想到得到更多,永远无穷无尽。” 稍作停顿,他又看向陆启明,勾唇道:“但咱们这位陆少可不一样,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简直无所不能,同境界中他的存在已经是唯一的最高峰了——你要‘什么都有’,也就有他才能算……陆启明,你还有想要的吗?” 陆启明摇头笑道:“这话就夸张了,你又怎知我没有见过比我更强的?我的答案与你一样。” “你才不是这样的人。”盛玉成与红娘子异口同声,皆忍不住一笑。红娘子笑道:“好不容易见一面,问个问题你也不认真答啊?” “如果非要一个的话,”陆启明想了想,道:“就是‘答案’吧,我也有一些尚未清楚的问题,需要找到答案。” 红娘子若有所思,而盛玉成立刻接道:“什么问题?” “还要我具体问题么……”陆启明摩挲着下巴道。 另两人飞快头。 “比如,我目前最大的疑问就是——” 盛玉成与红娘子皆不由屏息以待。 陆启明顿了片刻,道:“为何我会这么强。” “噗……” “咳咳咳……” 另两个人都被他呛了个不行,并投以鄙视的目光:“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夸自己好不好?” 但他们不明白,有时越是听起来像玩笑的话,越是接近真实。 第八十四章 空中浮国(二) 陆启明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望向红娘子,“我们先送你?” 外面,陆氏在兴安城的宅院已经快到了。 红娘子脸上却忽然挂起了她招牌的妩媚笑容,神秘兮兮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时是如何逃过你们族里的追捕、还能活得逍遥滋润的?” 陆启明有种不祥的预感。 红娘子一拍胸脯道:“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见风使舵一把好手,打不过咱就投降呗,怕什么?”她感慨道:“我要早知道你们陆家给客卿的月俸比我一年攒的都多,那十年前我就投奔你们了。” 盛玉成听出了关键的地方,微惊道:“你居然还能混上客卿?”之前在酒席上,红娘子已经把当年认识陆启明的经过当场表演了一遍;他是真的惊奇,以他们那般糟糕的开始,红娘子能不被陆家追杀就不错了,怎么还能当客卿的? “这还不难猜?”她红唇一勾,望向陆启明的眼波暧昧:“冤家,你忘记当初咱们许下那‘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约定了吗?如果是陆少的女人,族里肯定会格外宽容几分的呀!虽然咱只是露水情缘,你也不能不认啊!” 风水轮流转,这回立刻轮到陆启明被她呛了个不行,“等等什么叫露……” “啪!”盛玉成一拍桌子,激动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其实他知道事实多半不如红娘子所言,但当然不会放过挤兑陆启明的机会。 无言半晌,陆启明道:“你真这么的?” 红娘子理直气壮道:“当然!你又不吃亏,嫌我丑?” 陆启明道:“……那这事儿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盛玉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陆启明肩膀道:“下人们谁敢当着你面儿议论啊,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当事人最后一个听嘛!”罢,他又补刀道:“反过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就证明你们陆氏全族都已经知道了。” 红娘子头,坏笑道:“实话告诉你啊,我今晚房间就在你隔壁,有没有兴趣假戏真做一下?” 陆启明沉默片刻,喃喃道:“红娘子,我真的看你了,真的。” 夜幕里,盛玉成幸灾乐祸的大笑声惊起车外飞鸟数只。 …… 兴安城陆宅。 转眼已入丑时,红娘子却依旧难以入眠。 她望了眼因星光而微微发亮的窗格,掀开被子起了身,伸手取下外衣披在肩头,领着一壶酒推门走了出去。 一瞬间,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美丽的夜空,仿佛天上所有的星辰都是有生命的;身周活跃的五行元力也如此令人痴迷。她还未开始喝这壶酒,却好像已经彻底醉了。 红娘子在庭院的石阶上缓缓坐下来,独自安静地望着这一切。许多人在独处的时候都是不同的;她便是如此。 她今晚确实住在陆启明隔壁,但其实是两个独立的院子,之前的那些只是调侃玩笑罢了。想到这里,红娘子望向他的那个方向,轻轻一笑。 ——然而她嘴角的笑意却陡然凝固了。 好安静。 不,是太安静了。红娘子额头微微伸出冷汗。 她可是周天境的修行者,耳力远非常人所及;然而此刻,勿是人声,她就连一丝虫鸣、一片叶动都听不见!除了她自己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外,仿佛整个世界的活物都消失了! 红娘子深吸一口气,心翼翼地走出自己的院子,试探问:“有人吗?” 而话一出口她顿时被自己吓了一跳。在死寂之中,她的声音实在响得刺耳。 红娘子咬了咬牙,足尖一,人已飞身入了不远处盛玉成所在的院子——她看到了盛玉成房间的灯光还亮着! “盛公子?盛玉成?” 无人回答。 红娘子破门而入,脸色微变—— 桌上蜡烛已将近烧至尽头;盛玉成整个人面朝下倒在地上,正人事不省! 她一眼扫过屋子,急忙扑过去扶起他,“盛玉成?!你怎么样?” 虽然盛玉成依旧没能醒转,但红娘子已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盛玉成面色红润如常,气息起伏也很稳,就与熟睡没有两样。 红娘子又使劲摇晃了几次,始终无法唤醒盛玉成,无奈只能把他暂时拖到床上安置。 她出门,身形连续几个飞掠,很快来到陆启明所在的院,再度一掌破开房门,迅速走到陆启明床前,正要再次试图唤醒他,却被眼前场景惊愣当场—— 只见陆启明虽也是熟睡的样子,但整个人居然是接近虚幻的!红娘子甚至能看到他身下床榻上透现出她自己的模糊倒影! 红娘子这一惊可非同可;她下意识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却在指尖接触他的一刹那被迫停住,一阵巨力不知从何而来,猛然冲撞在她的身上—— 红娘子连一丝反抗都做不出,整个人就被击飞出去、直接撞破窗格跌落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奇异的是,红娘子并未感觉到疼痛,反而一阵困意涌上心头,让她不由得放弃了挣扎,放松力气径直仰面躺下—— 而就在她在院中躺下的同时,她却再度看到了自己连在梦中都不可能想象的恢弘场面—— 那星空在一瞬间明亮到了极限,近乎犹如白昼——却又远比白昼更美更美。仿佛世上全部的色彩与璀璨都汇聚于此! 紧接着,无穷无尽的天地灵气翻涌着;女子甚至能感觉到有灵气自背后的青石板上涌出,轻盈透过她的身体向着九天汇流! 一切至灵之物都极尽所能地显现着;渐渐地,诸般景物都恢复如常,唯有高空一团神光愈发高涨,在深蓝夜幕的映衬下格外令人注目。 红娘子只觉得困意越发沉重,而她却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她知道,最惊人的一幕马上就要开始! 是的;以那颗最亮的星辰为起,金线的勾勒开始了—— 宛如神迹一般,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辉煌神殿徐徐在夜空上展开;很快,以最初的神殿为中心,更广袤的宫殿群、城市、山川出现了…… 那赫然是一座空中浮国! “那……那就是神域的样子吧……”恍惚中红娘子只能想起那个她偶然听过的神秘名字。 但是事实是——纵然以神域之美,也绝不能抵空中浮国之万一。 然而红娘子却无法再看到更多。 她已与此刻中洲的无数生灵一样,深深的沉睡了。 …… 陆启明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无尽浩瀚的星河。 第八十五章 空中浮国(三) 在否定了梦境的可能之后,陆启明便没有再做其余毫无意义的试探。 无论是谁,既然煞费苦心将他带来了此地,那就必定是有话要说。陆启明一边平心静气等待那人现身,一边随意扫视着这片奇异的空间。 空际是神秘而无尽的深黑。数不清的明亮星辰无声轮转,像极了那在幽静海底缓缓游过的庞大鱼群。星辉璀璨,交映之间仿佛抬手可触。 在这里没有天地之分,也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甚至连自身位置是否曾有移动都无从辨别。仅凭这星移斗转,感受到的速度似乎是缓慢的,又似乎快得没有极限。 一切都无从判断。然而说不出缘由地,这里却令陆启明感到放松和舒心,仿佛来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之处。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陆启明忽然感受到一束目光的注视。他抬眼望去,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是一位高瘦的中年人。而他好像也已伫立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中年人背负一柄厚重且无鞘的刀,身着一身平凡黑色布衣,几乎要与身后宙空融为一体。他面部线条冷硬,看上去是寡语严肃之人,能够想象他应该会有一双刚毅而漠然的眼睛。 ——而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望向陆启明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激动与喜悦;那更像是望着自己阔别已久的晚辈的眼神。 中年人嘴唇微微颤抖,用一种几乎是叹息的语气喃喃道:“像,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陆启明静候片刻,轻声开口道:“敢问,是前辈带我来到此地的吗? 听着少年生疏而有礼的语气,中年人微露黯然,但情绪也终于渐渐平复。中年人凝望了陆启明很久,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试着问他道:“你……也一样喜欢这里吧?” 陆启明道:“此处……也是前辈的心爱之地吗?” “不,是主人的。”中年人神情中带着追忆,微笑道:“这是主人独处时最喜欢来的地方。”顿了顿,他重复道:“你果然也喜欢。” 主人? 陆启明微感讶然。眼前的这位中年人周身气息深不可测犹如渊海,远远高过了陆启明在这个世界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这种境界的修行者,竟也会如此心甘情愿认人为主?那么,他的主人,又该是何等的存在? “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少疑问,”中年人望着陆启明的眼睛,淡淡笑道:“不过时间还很充裕,我先带你出去看看吧。” 陆启明微一点头。 与此同时,一方莹白光幕无声浮现。 中年人抬手道:“小主人,请。” 陆启明闻言愕然;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依言当先步入光幕。 …… 在走出光幕的那刻,陆启明方才意识到,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浩瀚宇宙,竟然只是一座宫殿的内部。 驻步在殿门外,站在这层层阶梯之上往前方眺望,呈现于眼前的是望不到边际的庞大宫殿群。陆启明不得不承认,纵然是以前世承渊宗天下第一的雄浑景色,也断然无法与此时此刻的这一幕相提并论。那种从未在人世间呈现的神圣气息,几乎让陆启明推翻自己此前“并非梦境”的推断。 这时,中年人的声音自陆启明身后传来:“这是主人的神殿……不,应该说是我依照原样在这里仿建的。” 陆启明沉默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前辈,这里又是哪里?” 中年人微微摆手,道:“小主人直接叫我的名字‘石人’就好。” “至于这里,我现在不能说出具体的名字,只能说是一处小主人必将到达的所在。”石人摇了摇头,解释道:“因为现在小主人你的气息是与外界相通的,如果我直接说出某些敏感的名字,恐怕会引起‘它’的注视。所以不只是这个地点,在今日你我的交流中,一切具体的名字都尽量避免。” 陆启明颔首表示知道。 石人继续道:“我本希望能将小主人你直接接引过来,那才是最稳妥的选择。只是没想到你已经……”他说到这里时忽然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禁令。于是他略过了之前要说的话,直接道:“所以我最终没能成功,只做到了让你的意识体暂时降临。” 原来是意识体吗。陆启明垂眸看了眼自己半虚幻的双手,心中思索。究竟是什么方法,才能让一个人的意识跨越数千里之遥、莫名其妙降临到另一个地方?无论在哪个世界,陆启明对此都闻所未闻。 陆启明也没有无谓地追问石人隐藏的那些话,转而道:“容晚辈冒昧问一句,石前辈对我的这个称呼,不知又是从何说起?如果真是那位前辈有意挑选继承人,晚辈这般前来难免有失尊敬。” 石人淡淡一笑,道:“我明白小主人想说的话。但我曾跟随主人见证过一切的最初,绝不会认错你的身份。而你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即是一种证明。” “至于主人……” 石人望着陆启明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他沉默了很久,低声叹道:“他已经永远地消逝了。” 他看出了陆启明眼中的歉然之色,摆手道:“无需在意,你并不知道这些。更何况这原本就是主人自己的意愿。” 一时无话。 两人前后走着,经过一重重金甲披身的侍卫,时有面容清丽的宫装侍女步履轻盈地穿梭于回廊之间。屋檐下仙铃轻响,令人心静。 在整个宫城的中轴,有一座纵批百里的通天之桥,通体以至灵白玉筑就。 此刻陆启明临桥而立,见烟云浩渺,方才知整座宫城原来浮于无尽云海之上!然而最令陆启明惊讶的却不是这个—— 看桥畔的碑刻,竟尽皆是他前世那个世界的文字! 在二人的交流中,石人始终使用的都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是以陆启明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此时想来,想必也是为了避免被某个存在注意了。再联系到这座宫城是石人仿照原处而建的,陆启明不由想到了那一种可能。 “我看这些文字,难道石前辈也是渡……吗?”陆启明虽然没有把渡世者三字说全,但含义已不言而喻。 “我们确实来自同一个地方,”石人稍作停顿,低声道,“但早在九万余年之前,主人便已经带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为的就是等待小主人你的到来。” 陆启明一怔,旋即失笑道:“我?” “不错。”石人神情中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他定定注视着陆启明,道:“我知道你对于自己的存在只有二十三年的记忆,但主人所做的一切,确实都是为了如今的小主人你。” “二十三年?”陆启明挑眉。 石人看他神色有异,道:“怎么?” “如果是这样,恐怕石前辈今天确实是认错人了。”陆启明微微苦笑,摇头道:“我已经遇见了很多次这样的事情……我曾听友人说过,这里还有一位与我无论是外貌或是灵魂气息都完全相同的修行者。虽然尚不清楚其中原因,但我想,石前辈要寻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而陆启明没有料到的是,石人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之后无论陆启明如何或委婉、或直接地劝他谨慎,石人自始至终都只坚持一句话—— “小主人的存在,我绝无可能认错。” 最令陆启明无奈的就是,石人又偏偏不说明自己判断的依据,让陆启明心中着实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能发作,毕竟石人来历神秘,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如果他所说的“九万年”是为真,那么此人之真实境界简直无法想象,极有可能已无限接近传说中的“永恒”。面对这等存在,就算他说的错到离谱,陆启明也毫无办法。 到最后,陆启明叹气道:“既然石前辈如此坚持,那还请前辈今日先送我离开。” 石人一顿,道:“为什么这样说?” 陆启明道:“我虽然无法说服您,但至少能做到不假占那一位前辈为真正继承者留下的遗赠。” 石人微微一笑,道:“我懂得你的好意,但这个你确实不必担心,因为主人并不曾给你留下任何东西。” 陆启明一呆,顿时有些尴尬,只好道:“让石前辈见笑了。” 石人继续道:“主人留给你的只有我。守护小主人的安危——这就是我如今依旧存在的唯一意义。” 陆启明一时沉默,并未接话。 “虽事实如此,但你不必有任何负担。”石人似能猜到陆启明心中的忧虑。他道:“你无须为主人或我做任何事情。” 陆启明抬头与他对视,道:“为什么?” 石人沉默片刻,道:“其实我并不理解主人的决定。但他曾说过,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完成‘无限的未知’。” 无限的未知? 陆启明心中咀嚼着这六个字,沉思不语。 “前面就是主殿。”石人抬手指向远处的玉桥尽头,微笑道:“在那里,有我为小主人准备的一份礼物。” 陆启明向前望去。 一座巍峨如山的庞大殿宇,远望时恍若无数巨剑指天而立。 “走吧。” …… 第八十六章 时空折叠之手 陆启明曾经以为,在阵道上他虽称不上登峰造极,但也足以说是更多地受限于修为而非知识本身——这亦是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会有的想法。而如今看来,却是他太过自大了。 在前方,那面巨幅浮雕玉璧的映托之下,陆启明看到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龙门阵法——无须布阵者的控制,阵法自行便能维持动态的平衡。如果说陆启明曾完成过的“千重律”与“舞龙门”尚能在理论上找到依据,那么这比“舞龙门”更进一步的龙门阵法就是纯粹天方夜谭的想象。 甚至于假如石人不提醒,他几乎难以意识到这是阵法——在一整面墨玉浮雕的衬托之下,是神秘而朦胧的光晕,像是月白、丁香或靛蓝的墨珠滴入清泉,再缓缓晕开成奇异而不断变幻的景象,仿佛在演化着世间百态。 光晕中央凝聚出一颗水晶般清透的圆珠,隐约折射出七彩光泽。而至为神异的是,每每陆启明集中注意去看时,珠子就会霍然散开,与周围光晕融为一体;而当陆启明移开视线,却又能在余光中看见它了。 哪怕是在前世,陆启明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无论是阵眼、节点或是能量的运转,统统无迹可寻。 “我无法离开这里,也没有其他可以拿出的,只能先行代小主人收集了这种力量。” 石人停下脚步,抬手指向前方阵法的中央。微一停顿,他又问出了一个稍显莫名的问题:“小主人,你现在看见的是什么模样?” 陆启明微一挑眉,依言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大致描述了一遍。 “这样就好。”石人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个阵法我也是第一次使用,无法确定效果究竟如何。” 陆启明若有所思,道:“石前辈无法看到‘这种力量’吗?” “不错。”石人略一颔首,道:“虽然现在不适合说这种力量的名字,但它确实只有你们才能够感受。对我来说,那里与正常的空气毫无区别。” 石人继续道:“因为阵法的限制,你现在无法清晰地感知,实际上你对它并不陌生——你所经历过的、被你们称为‘以师道重塑剑道’的过程,在本质上就是吸收了这种力量。只不过你们之前对它的理解并不正确。”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那么,事实上用这种力量重塑剑道是不可行的,对吗?” 石人微一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你一定能察觉到这种力量层次极高,于此不能用旧有经验判断。” 陆启明颔首不语。 “但这些暂时都不重要。”石人望着陆启明的眼睛,肃然道:“小主人,你一定要先尽快到达这里。由于主人在这个世界做过的那些事,你的处境其实远远比你能够看到的更加危险。只有你来到这里,我才能把一切详细说与你听。” “而在那之前,” 石人面朝陆启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小主人提高实力。” “通过这些吗……”陆启明目光转向阵法中央——那颗凝聚的灵珠再次随之隐匿入光晕整体之中。 很难说清其中道理;陆启明虽然并未现于颜色,但早在他看到这种力量的第一眼,他心中已涌起强烈的感应——这正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陆启明微微垂眸,抬头再度对上石人的目光,轻声问:“石前辈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石人道:“我已做完了我所能做的全部,接下来只能由小主人亲自来完成。” 陆启明点点头,便不再多说。 他独自慢走上前去,久久凝望着前方,然后缓缓伸出手去…… …… 陆启明只感受到了两个瞬间—— 第一个是在指尖将近接触到神秘光晕的前一瞬。 然而,就在下一瞬——连最微弱的时间间隔都无法感觉到地,陆启明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阵法中央,而身周却早已空无一物! 发生了什么? 陆启明猛然看向远处的石人,对上的却是他微带警惕而又狂热的眼神。 隐约皱了皱眉头,陆启明低声询问:“石前辈?” “您刚刚折叠了时空!” 石人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强自按捺心中的激动情绪。他忍不住踏前了一步,发自内心地惊叹道:“您居然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这实在是……” “请容我先打断一下,”陆启明眉心紧皱,道:“我不太明白前辈的意思。” 没想反倒是石人怔了一怔,道:“难道您连自己的感知也折叠了吗?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默然半晌,陆启明略感无奈地微微笑了笑,叹气道:“抱歉,我实在无法理解前辈在说什么。” 石人道:“不会有错的——您方才已经接纳了这些力量,并将这个过程发生范围的时空进行了折叠隐藏——所以我才会出现时空的错位感。” 陆启明闻言实在哭笑不得——既然石人说自己也有所谓什么“时空错位感”,又凭什么如此笃定地把这件事安在他陆启明头上?这对话的发展真是愈发荒诞了。 一边腹诽着,陆启明摇头道:“石前辈,恕我直言……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事,我恐怕很难拒绝。您实在无需如此戏弄与我。” 石人一愣,旋即恍然道:“您难道认为是我控制了这一切、故意演了一出戏作假吗?” 陆启明默认。 “原来您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也对,这一切对您来说太突然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石人自嘲一笑,转而又道:“但是您总能够感受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吧?这总不可能是假的。” 陆启明微怔,下意识低头看向双手,才发现自己已不是最初的半虚幻模样,而是凝实到无限接近于实体的状态。 这时他听到石人的话继续响起:“今天恐怕要提前送您返回了。您的意识体在短时间内增强了太多,降临时间过久会导致肉身崩溃……” 石人正在说的无疑是极严重的后果;然而此刻的陆启明却已无暇考虑。 自那两个瞬间之后,陆启明的全部注意力一直都聚集在石人身上,才会一时没能察觉异样;而现在,当陆启明将目光移向别处,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 万般事物在陆启明眼中再也不仅仅是它们表面的模样;他居然能够直接看出它们的本质! 于原本的视野之上,无论是脚下的石板、身后的浮雕或者这座巨大神殿的任何构造,其物质内部的运转规律、能量流动等等,在陆启明眼中都化为了无数交叠的、彩色光华的流线,复杂却又无比清晰! 石人看他神情便知他已感受到了不同,主动解释道:“意识体只是一种不完全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您的某些能力或许会得到格外的加强,但更多的能力却是被削弱的。所以最真实的提升究竟是什么,也只有等到您返回之后才能确定了。” 而陆启明的心绪波动却极短暂。他望向石人,微笑道:“既如此,那就请石前辈现在让我离开吧。” 石人这次很快读懂了他的想法,无奈笑道:“您……还是不信吗?” 陆启明微笑道:“以前辈的高深修为,这种程度的小小幻术自然不在话下……若事实果真如前辈所言,那么待到下次相见之时,晚辈自当负荆请罪。” 石人苦笑了句“也好”,抬手指向浮雕玉璧的背面,道:“现在还有一些时间,小主人不妨去试试主人当年的神座。” 他们此刻正在宫城至高主殿、神座的后面,绕过眼前这座墨玉浮雕便可以到达。 陆启明婉拒道:“方才经过的时候您似乎已经帮晚辈介绍过了……” 石人却淡淡笑道:“既然小主人更愿意相信这一切是幻术,那么区区一个幻术的虚象又有什么妨碍?” “再者,待您也坐上那个位置,您应该就能对主人当年的心情体会一二了。” …… 第八十七章 信仰之力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那日在离开黄金树秘境以前,他以天道残式一剑断天梯之时,凭借剑意和红莲业火的规则,他进入了极短暂的“全知状态”;而此刻,这种全知状态无疑比上一次要更加彻底—— 在登上神座的那个瞬间,“小我”的概念已从陆启明的意识中消失了。庞大的神座、巍峨神殿、整座宫城乃至这方天地——尽皆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他能够感受到所有一切的存在,就像术修冥想时对自己身体的细致感知。 然而,与广袤天地贯通的磅礴感受却并没有给陆启明带来哪怕一丝的满足;恰恰相反,展现在陆启明意识中的这幕画面只令他遍体生寒—— 在无尽云海之上,陆启明“看”到的是无数跪伏着的生灵!几百万,几千万或者是更多,他根本无从计数,仿佛整个中洲一切有灵性的生命都已经聚集在了神座之下! 所有生灵的身影是虚幻的,几乎下一刻就会随风散去。他们好似是在虔诚地祈祷,可诡异的是,陆启明能够看到的却只有一张张木然的脸,所有生灵都有一模一样的神情,恍如失去自己意识的傀儡。 对正处于全知状态的陆启明而言,他轻易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距离最近的小笛子、盛玉成和红娘子;很快地,远在家族的陆行之、陆载林昭玉,甚至连已入奥义境的陆枫山也在其中;而在更远的东海,陆启明更是看到秦悦风的面孔…… ——这些全都是他最熟悉的人们,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的神情却统统变得陌生得可怕。 陆启明用最快的速度挣脱了神座带来的全知状态,霍然站起,震惊地看向石人:“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石人平淡道:“收集力量。” 陆启明眼神微冷,道:“就从他们身上?” 石人道:“是。” 陆启明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想,他已经知道石人收集的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了。 信仰之力。 前世在承渊宗时,他曾听师父讲过这种力量——世界之神代掌天道,维系世间万千秩序,是世界繁茂生生不息。神灵给予众生以无尽福泽,则众生回报以信仰之力。 所以,依循正常的秩序,应当是神佑在先,才会有信仰之力自然而然地产生,再反哺神灵的力量。 然而在那个世界,在那个人人皆觊觎神位的世界,便有心思不正的修行者想出了“强制收集信仰之力”的邪道,并试图通过这种“捷径”窃取原本属于神灵的力量——这样做虽然最终不会被天道承认,但是不可否认地,个别窃取神权的悖逆者也确实得到了超乎凡人的力量;这也就导致了在承渊神死去之后,那个世界掀起了暴力掠夺信仰之力的狂潮,也因此蜂拥出了许多被称为“伪神”的特殊修行者。 只不过那一段历史,惨烈却也极其短暂。因为强行掠夺信仰之力在本质上是一种危险而邪恶的祭祀仪式。 “伪神”们的掠夺不加节制,却根本没有能力像真正的神明一样去回应献祭者的祈祷,难免地对那些被长期榨取信仰之力的普通人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巨大伤害,不计其数的无辜者因此死去,而“伪神”们自身也因罪孽带来的业力逐个走向毁灭。 很快地,“伪神”与“信仰之力”就成为了当时人们心中最禁忌的词汇,所有能够被搜寻到的献祭之法都被人们彻底销毁。等到了陆启明修行的那个时代,一切早已化为了史书中简略的文字,他也仅仅是听说,更不可能有机会亲身感受信仰之力的模样。 陆启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石人所谓的“帮他提升实力”,用的居然会这种方法! 陆启明闭了闭眼,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开口道:“如果前辈您做这些……确实是为了帮我,那么请您尽快停止这样做。” 闻言石人神色有瞬间地复杂。他站在神座之下,抬头对上少年坚定的眼神,一时沉默。 然而,就当陆启明飞速思索解决办法之事,石人却说出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字—— “好。” 又过了片刻,石人道:“我现在已经撤去了阵法,将所有生灵的意识体放还。您可以再通过神座确认一遍。” 陆启明微一摇头,没有再触碰神座的意思。他默默地走了下来,道:“谢谢。” 石人道:“您为了他们向我道谢,但这个世界却绝不会感谢您。” 陆启明淡淡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石人沉默片刻,又道:“凡常的生命,即使死亡,也不过是雨水落入大海,他们并不会损失本质。更可况短短几个月世界并不至于伤他们性命。我想知道小主人放弃收集这种力量的理由。” 陆启明摇头道:“且不说他们中有许多都是我的亲人朋友,就算是陌生人,我也根本不可能通过这……”他叹了口气,没有把这句话说尽,微显疲惫道:“这本来就是不需要理由的事。” 石人道:“如果放弃这种方式,现在就没有其它对您有助益的办法了。” “那又如何?”陆启明低声反问了一句,平静道:“修行是自身的事,我无需借助这种‘捷径’。” 石人忽笑道:“所以,小主人您还是相信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的。” 陆启明面无表情道:“若只关乎我一人,暂时有什么误会也无所谓。但如果是刚刚那种情况,我不敢不信。” 顿了顿,陆启明又道:“我也正有一事不解——既然石前辈并不认同我的看法,却为何愿意改变主意?” 石人道:“不得干涉您的任何决定——这本身就是主人对我的告诫之一。我永远相信主人的判断。” 陆启明再度陷入沉默。 “我已经明白小主人的意思了。”石人微微躬身,“我会在此等待。” “直到与您真正相见的那一天。” …… 中洲,兴安城,陆宅。 感受着意识重新回归身体,陆启明缓缓睁开眼睛。 房间明亮。原来已是早晨了。 第八十八章 大周天 这一天陆启明无疑有许多事需要思考,然而最迫在眉睫的却是…… 陆启明翻身坐起来,十分无奈地盯着窗户上那个被谁撞出来的大洞。 扫了眼同样大开的房门以及屋中的其他痕迹,陆启明很容易在脑海中还原了这一系列变化的发生过程—— 无非是在石人通过入梦的方式收集信仰之力的最开始那个阶段,有谁恰好没睡,又恰好发现了异常于是过来察看陆启明情况。但显然石人在他周围建立了某种保护的法诀或阵法,一旦有外人试图触碰他,就会立刻激发阵法的防御功能——也就出现了那个人直接撞破窗户倒飞出去的诡异现状…… 如果陆启明在所有人之前醒来,他还能有机会简单遮掩一下;然而事实却是—— “哈哈哈哈哈你不是吧?!” 盛玉成的爆笑声简直可以直接传到外面大街上。 “我看这情况……难不成是?”很快他的脸就出现在破窗的空洞外,乐不可支地揣测道:“红姐趁半夜三更时准备摸上你床,结果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居然会被你一脚踹出来一直昏迷到刚才?!” “姓盛的你给我闭嘴——”红娘子的怒吼声紧接着响起,但怎么听还是带着一分羞恼。 一只白玉纤纤的手从后面扯住盛玉成的衣领把他揪到一边,红娘子占领了盛玉成刚才的位置,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发簪衣饰,一边用目光冷飕飕地逼视陆启明,咬牙切齿道:“陆启明!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就——” “是你们俩合伙整我吧?”陆启明及时打断了她可怕的后续,一脸认真地猜测道。 “呔!你居然还好在这儿装无辜?!”红娘子一言不合就开始撸袖子,一只脚啪就已经蹬上了窗沿。她仿佛已经跟这窗户耗上了,就准备直接从窗户再跳进去。 “别!”陆启明一个头有两个大,连忙举手道:“我出去就是了。”现在已经够尴尬了,要是再在卧室里噼里啪啦大打一架,那实在是…… 盛玉成一脸幸灾乐祸地站在树荫里,眼睛上上下下瞄着陆启明,摸下巴道:“虽然你的猜测很符合逻辑,毕竟我确实很乐意干这种事。” 红娘子阴森森地接道:“但是——” “没错这里还有个‘但是’。”盛玉成愉快地一打响指,连声问道:“要是有人半夜潜入你房间你会不知道?有人在你耳边撞破了窗户你居然连醒都不醒?你自己说可能么?” 红娘子道:“对,这绝不可能。” 盛玉成一挥袖子,用一种指点江山的气势判断道:“综上所述你——” “不,还是有可能的。”陆启明冷静地打断道。 盛玉成道:“哦?比如?” “比如,”陆启明顿了片刻,轻飘飘就说出了一个没有人能够拒绝的理由—— “术修冲击大周天境界。” 另两人同时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盛玉成瞬间把什么都忘了,脱口道:“你成功了?!” 陆启明没有回答,但整个人已经缓缓浮于空中…… 盛玉成与红娘子皆呆呆地看着他,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谁不知道“浮空”是大周天最明显的标志?! 盛玉成觉得自己已经全然傻掉了。他惊悚地仰脸盯着陆启明,结巴道:“你你你!” 没想到陆启明却又慢悠悠飘落回地面,并淡定道:“开个玩笑。” 这回盛玉成仍然是反应了足足五秒才说出话来,然而脱口又是一个问句:“什么意思?” 陆启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不是早知道我也是术修吗?” “等等,让我理理。”红娘子纠结地捂住额头,痛苦道:“你什么时候又是术修了?” “这个早了。”盛玉成下意识接了一句,又道:“但是术修跟你能浮空有什么关系?明明不是幻术……” “我是说,作为一个术修,”陆启明耸了耸肩,道:“用精神力把自己托起来一段时间——是很正常的事啊。” “……” 盛玉成与红娘子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我怎么觉得,”红娘子情不自禁叫道:“用精神力把自己拎起来这件事——” 盛玉成继续叫道:“——怎么看也不是正常人会做出来的事吧!” 陆启明静静道:“还不是看你们俩那么期待的样子,不忍心让你们失望吗。” 红娘子沉默片刻,喃喃道:“岂有此理,此人简直太恶劣了!” 盛玉成忍了忍,还是道:“所以——你到底成没成大周天?能不能给人个准话!” “好吧。”陆启明从善如流道,“运气不太好,刚好在差一线的时候卡住了。” 盛玉成松了口气,道:“所以就是小周天巅峰咯?” 陆启明点点头,并随手用标准的“小周天巅峰”的强度给盛玉成丢过去了个火球。 要知道,陆启明一用起火来就非同小可;虽然他确实是随手,也确实用了最最简单的基础术诀,但仍然造成了风云色变的威慑效果—— 然而红娘子还没来得及惊吓,便见盛玉成已下意识一袖子将之拂灭,道,“原来确实是啊。” 红娘子再次沉默片刻,道:“能将小周天巅峰攻击视若无物的……是什么境界?” “当然是大周天啊。”陆启明毫不犹豫就把盛玉成给卖了。 盛玉成先是微微一惊,旋即不无得意地望向红娘子,等着她反应。 但很快盛玉成就发现,红娘子的表情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么一回事…… 陆启明思忖片刻,指着窗户道:“没错,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一切都是这个大周天干的。” 盛玉成嘴角一抽,喃喃道:“陆启明啊陆启明,我总算看清你了……” “不,”红娘子一挥手,冷冷道“这全都不重要。” “重点是。” 她猛地盯住盛玉成,气壮山河地怒吼道:“你明明比我老!凭什么喊我姐?!” “……” 盛玉成擦了把汗,恍惚道:“重点原来是这个吗?” 陆启明默默跟道:“连我也猜错了。” 两个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居然也莫名其妙有了点儿默契。 …… …… ps: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严肃正剧风久了都忍不住手抖一下,然后才能继续严肃……顺便预报一下,之后经过老暮途,时间线就直接跳到东海,东海晃一圈就去古战场,毕竟好玩的还是在古战呐。 第八十九章 重逢 “刚好在这傍晚时候到,倒还挺应景的。” 过了兴安城,再小两日车程,就到了暮途镇。 从他们此时所在的山道向更高处望过去,能看到三两结伴归来的武修悠闲地踏入炊烟袅袅的小镇,耳边渐渐有热闹的人声传来。暮途镇实在是一个能够给旅者们带来出乎意料的亲近感的地方。 三人下了马车,步行入城。 “这就是你待了三年的地方啊。”盛玉成左右看着,品评道:“比想象中好那么一点儿。” 陆启明一笑,问他道:“你作为大盛的人——居然没来过?” 盛玉成自然懂得陆启明调侃的含义。有谁不知道,当年他们大盛王朝的开国皇帝盛其山就是因为在暮途得了一场天大的奇遇,才有了命运最大的转折——正因于此,暮途山脉这个地方对大盛的人而言,难免就有了些“福地”一样的特殊意义。 “我才不信这个。”盛玉成摇着根手指头,道:“就算真有福气,估计也早被老祖宗占完了,要找也得往别处找。” 陆启明摸着下巴道:“听说你们老祖宗好像也在山里藏了个洞府、准备赠给有缘人?” “倒还真有这事儿。”盛玉成朝天翻了个白眼,摊手道:“可是吧,你也知道我们族里那伙人的德行——老祖宗前脚刚一归西,他们后脚就把那洞府里的好东西重新拾回库里了。” 陆启明忍俊不禁道:“好吧,其实也算留给了‘有缘’人。” “噗……他们还真就是用这句话解释的。”盛玉成轻咳两声,模仿着不知是谁的腔调道:“‘若论缘分,外人跟老祖宗——哪里会有我们这些血脉亲人更亲近?’” 陆启明摇头道:“我怎么觉得这话就是你说的?” “喂!别乱拆台啊!” …… 距离那个不平凡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一切如常。人们如往日一样说笑、修炼、生活,之前之后仿佛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除了陆启明以外的所有人,都失去了那夜前后的记忆。 在针对精神的各种法诀中,梦境一向是最容易被操控的。所以盛玉成、红娘子等人会记不得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原本就在陆启明的意料之中。但陆启明很快察觉,石人能够操控的不止于此。 由于无法干涉实在事物的原因,中洲各处难免会因为人们被强制入梦而遗留下各种各样的古怪情境;就像睡在陆启明院子地上的红娘子以及窗户上的洞——这样的事发生多了,本该会引起人们的警惕和怀疑。 但事实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人都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遗忘了所有的异常。这种“遗忘”并不是粗暴地抹除记忆,而是以一种潜移默化却更自然有效地方式,令人们全然漠视了那些本该引起重视的东西——如果说只是个别几个人,那陆启明自己都能做到;但若将范围扩大至大半个中洲,那就可怕了。 当然,是否真有半个中洲仍然存疑。毕竟因为相同的原因,陆启明也无法证实具体的范围就是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陆启明看了看左边满脸好奇的小笛子,又瞥了眼右边喋喋不休了整路的盛玉成。 目前看来,除了那段记忆以外,大家没有再出现其余不好的后果了。 …… 虽然略有些心不在焉,但在暮途镇陆启明却绝不可能走错路。 他们径直穿过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来到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区,偏僻但也干净。其中有一小座独立的庭院,左右竹影摇曳,后面则与山林相连,是以院子虽面积不大,但也有几分幽深之感。 陆启明顿住脚步,微笑道:“到了。” 盛玉成不禁脱口道:“就这里?” 无怪他吃惊。这地方虽然气氛清净,院里布局也尚可,但那是与暮途镇其他建筑相比来说的。在像他这般世家子弟的眼里,此处就显得过于寒酸了,难以想象陆启明竟愿意放着陆府不住,在这地方待三年。 倒是小笛子跟了陆启明这么久,早已熟悉师父不喜惹人注目的性子,觉得这样才是自然。 陆启明一边体会着旧地重游的心情,边笑道:“就说你们见了肯定会失望,还非要过来。” “我看得别有洞天吧?你是不是在这儿偷偷摸摸建了个地宫密道什么的……”那面盛玉成还在顽固地用精神力乱扫一气,企图发现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是是是,”陆启明随口乱编道:“我把整座山都挖空了,那三年就在地底下研究长生不老药——吃了就能变奥义境那种。” 结果他这话说完,半天没听见有人应声,诧异回头一看,便见那两人正半信半疑地望着自己。 “不是吧……”陆启明眉角一跳,无奈道:“这么明显的玩笑听不出来?” 盛玉成干笑两声,道:“要这话是别人说的,那不是玩笑就是疯了。” “但是如果是师父的话,可能性实在太大了。”小笛子也忍不住跟着嘀咕了一句。 “对了,”盛玉成补充道:“哪天你要真想研究的话,可得通知我一声,毕竟我可以无偿帮你试药嘛。” 陆启明默然看他半晌,一摇头就走了。 盛玉成一呆,叫道:“什么态度啊你!” 小笛子一路小跑地绕过盛玉成紧跟住师父的脚步,留下一连串的偷笑声。 踏进屋子,女孩发现这里应该是师父的书房。 陆启明此时正在随手翻着一卷书,嘴角还隐约带着笑意。 “师父在看什么?”小笛子凑过来踮起脚尖,惊讶地看到了熟悉的字迹——虽然与现在有些不同,但女孩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师父的笔迹。她不由惊叹道:“这是您写的书吗?” “怎么会?”陆启明失笑,摇头道:“那时候才十二三岁,写什么书?这些是当年修习医书时候随手记下的。我刚刚只是在笑小时候的一些看法实在是太粗浅了。” “嚯,原来你也有十二三岁的时候啊。”盛玉成又过来吐槽了。 陆启明抬了抬眼,没好气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只见盛玉成赫然抓了一大叠信件、拜帖之类的东西过来,摊在书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嘴上一边念叨着:“让我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 小笛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师父“十二三岁”时候的医书笔记,完全无法转移注意力到别处。 陆启明随意扫了一眼,道:“又是来拜医的吧。” 以前他每次回家族一段时间之后再返回暮途,院子里就会像这样被人塞很多拜医帖。不过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会理会的,毕竟他并没有真的改行做医师的意思。 “还真……不是。” 盛玉成嘴角抽了抽,举着几张纸念道:“‘陆少爷,本人久仰你的大名,三月十五约城门一战……’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有这个‘我擅长七十二路剑法,还望给小的一个机会让小的一展所能……’不行我念不下去了。嗯,还有一二三四……好几个卖身的,不错。” “我说,”盛玉成走过去拍了拍陆启明肩膀,一脸纠结道:“你是准备拉帮结派就地占山为王么……” 陆启明哦了一声,淡定道:“我忘了……这儿的人已经知道我就是陆氏的那个了。” 盛玉成不禁道:“这话听着怎么如此别扭……咦你干什么?” ——陆启明刚刚还正翻着另一侧旧书卷看,这会儿却已经打了个术决直接把它烧的连灰都没剩下。 陆启明不假思索道:“这些东西又没什么参考价值,以后也难有机会回来了,留在这儿不好,不如烧了。” “什么!”听到这句,埋首书卷的女孩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顿时跳起来护在书架之前,“师父不要!烧掉太可惜了——让我帮师父保存着好不好?”不等陆启明反对,她赶忙补充道:“而且我也可以学医术啊!正好可以按照您当时的顺序学!” “嗯……也好。”陆启明略一思忖便同意了。毕竟这些东西说粗浅是有的,但说错误倒也不至于。 小笛子大喜。陆启明话音刚落,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整个书架的书全部收进了自己的珍珠手链中,生怕陆启明再反悔了。 “梅花殿么……”盛玉成瞥了眼那串珍珠手链。同行的这段时间,他拽着陆启明问了不少神域的事,于是对那个擅长炼器一道的梅花殿也是知道的。他心里忍不住嘀咕道:“居然还没一个小丫头混得好……” 不过对于这种想了只给自己找没趣儿的事,盛玉成很快就会把它们丢出脑海。他四下看着走着,方后知后觉道:“你这儿怎么这么干净?不是大半年没过来了么?” “现在才意识到?”陆启明笑笑,抬头望向窗外。 同时盛玉成也有所感应,挑眉道:“来了不少人啊。你在这儿的熟人?” 陆启明一点头,快步向庭院外走去,刚好看到安济商行的一大堆人转过街角。 为首的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妇人。她一看到陆启明就顿住了脚步,眼中尽是激动与惊喜的光彩。可是平日里念叨的虽多,而此时李红月望着眼前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一时间却是不敢认了。 陆启明微微一笑,轻声道:“月姐,峰子哥……好久不见。” 不知怎地,李红月竟莫名红了眼眶,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而峰子早已经欢呼着奔过去了。 …… 夕阳红彤,正是暮途最美的时候。 …… 第九十章 世间之理(一) 星光中的暮途深且宁静。陆启明独自在夜幕下前行。 他惬意欣赏着这景色,旁人却绝无一丝可能看到他的身影。即便迎面擦肩而过,人们也只以为是一阵习习的晚风罢了。 身形掠过之处,每每有松枝柏叶自然承接于足下,仿佛是万物都在主动为陆启明铺就这一悬空之路。假如此处有高明的修行者看到这一幕,定然会误认他是草木之灵修行所化,方才能在深林中拥有对周身环境如此自如的掌控力。 但陆启明此刻做的却又有着额外的不同—— 所有事物在与他接触的同一瞬间,都会显化出一层神异的金色——那是最本源、纯粹的规则在具象化时才会出现的模样,就如同黄金树秘境里对人们的展示。唯一不同的是,这时的金色却是除陆启明以外无人能够看见的了。 陆启明在规则层面影响了物质,使它们在一刹那更改为最合他心意的状态——虽然现在他能做到的程度仍然非常微小,但也早已超出了正常修为能够达到的范畴。 是的。 陆启明已不得不承认,石人说得确实是真的。因为他眼中的世界,再与从前不同了——不,或许应该说,本来就是不同的吧。 此刻正值深夜,兼之身处森林,修为弱者甚至难以看清道路。而在陆启明心中一切却都是明朗的—— 倒映在他视野中的是一个光彩交织的世界,万事万物都附加了一淙淙、一簇簇流动辉映的缤彩光线。虽然难以与旁人解释,但他本能就懂得其中的涵义。 不过对于这些规律本身,陆启明并不陌生。实际上在此之前他也能够通过计算得到这些,就像他在黑三角解开迷锁千重律时候做的那样。而现在则是省去了中间的过程,直接看到结果了。 陆启明就这样无声而疾速地穿梭于林中,经过曾在山中静修的那座木屋,再掠过翡翠湖微漾波澜的水面,最终沿着峭壁上的岩角与松木飘然而下,来到一片寂静的小山谷。 他有必要再次回到这里,然后印证一些事。 …… 地点依旧,只是不再有漫山遍野的霁月灵草,那冰冷彻骨的寒潭也化为了最寻常的山泉,唯有星光与萤火虫才能使人回想起这里曾经有过的灵气。 这里正是韩秉坤的洞府所在。 陆启明缓步走近潭水,看着自己当时为了隐蔽洞府留下的一些稚嫩布置,忍不住摇头而笑;只是这笑意却有些复杂。或许只有当时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陆启明。而现在物是人非,一切再无可能如当年那般单纯了。 这样也好。有很多无法逃避的问题,是时候借这次机会仔细理清了。 陆启明心念一动,潭水随之向两侧徐徐分开,中央留出一条向往洞府的通道来。他信步走进,每一步落下时水面都会在他脚下凝结出一层冰晶,使得他在潭水中亦如履平地。 穿过幽暗深潭,洞府的入口明亮如昔。陆启明一步步沿阶梯向上,终在第一层空旷的大厅停下。 他抬头望向山壁上那几行大开大阖的剑书,眼底掠过一线不易察觉的金芒,然后微微笑起来。 “我知道你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随着这道在陆启明心底响起的声音,自山壁字刻中飞散出无数星点光芒,很快在前方汇聚出一位年轻人的虚影。 陆启明微一笑,道:“让韩先生久等了。” 此人竟就是韩秉坤! …… 与狂傲不羁的行事风格相比,韩秉坤看上去却是一位沉静内敛的俊秀青年。听到陆启明的回答,他挑眉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陆启明道:“之前只是有所猜测,现在才可以确定了。” 韩秉坤道:“这么说来,上次你是故意没有点破?倒是我看走眼了。” 陆启明微一摇头,没有细说原因,只笑道:“那时韩先生不也一样没有现身相见?” “不错。”韩秉坤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道:“当时我看你与那小姑娘的修为,能懂得第二层的功法便属不易,我即便现身也是浪费力量罢了。至于你后来悟透乃至用出我留下的那套剑法,实为我意料之外。”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启明,“但正因于此,我才更不便现身——你其实很清楚吧?” 陆启明点头一笑,道:“能在天机针对之下遮掩天机,韩先生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他往上望了一眼,微笑道:“原来第三层的乱刻本就是先生作混淆之用。” “不。”韩秉坤却摇了摇头,叹道:“当年于我确已是必死之境,我刻下那些字时实际上并未多想。不过……你应该明白,如你我这样的人,不到真正身死道消的最后一刻,都不可能束手待毙——无论对方是人,还是所谓的‘天道’。” 韩秉坤的话中用了“你我”二字,是因既然陆启明能够用出那样的剑法,也便表明了他的心性了。 “只是,”韩秉坤微一眯眼,自言自语道:“同样是触及了神灵禁区,为什么你却没有被‘天道’针对?”以及,你竟也能毫无阻滞地用出那一剑——这一点本身就值得深思。但韩秉坤却没有真的说出这一句话。 “‘神灵禁区’?”陆启明不由莞尔;如此形容倒也贴切。 这四个字正是令韩秉坤陷入绝境的最终原因。无生剑中蕴含的规则绝不是普通的规则,而是真实意义上的“无中生有”——这赫然是触犯了神灵“创物”的权柄。谢云渡仅仅是以剑意对神明不敬,根本不曾有实质上的侵犯,便招来了足以威胁其性命的雷霆天罚;那么韩秉坤的情况,更无需多言。 不过韩秉坤说要杀他的是“天道”,可就不怎么准确了。天道与神灵从不是一个概念,但这个世界的人们却尚未学会区分这二者的不同。 陆启明没有多言,只道:“或许因为韩先生才是真正的创造者,而我不过是将先生的剑法依原样复现吧。” 韩秉坤淡淡道:“这些我已无心关注。既然来了,想必你心中有不少问题。趁我残存的力量尚未散尽,尽快问吧。” 陆启明却摇头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韩秉坤笑道:“哦?难不成你还是来帮我的?” “是。”陆启明直接问道:“先生虽舍肉身得以自救,但魂魄似已有离散之势。如此以往并非长久之计。不知先生现在有没有应对之策?” 韩秉坤沉默,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说着,他似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你应该对我隐宗韩氏有所了解吧?” 陆启明略一蹙眉,道:“先生的意思是,由我前往隐宗求助?” “也只好如此。”韩秉坤笑容有些苦涩,承认道:“如你所见,我现在也不过是一个藏匿于此的游魂罢了,现身与你交流已是极限。我若有能力离开,便不会等到今日。” 陆启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韩秉坤望向他,未语。 陆启明取出幽泉镜,平缓道:“诸如幽泉镜这等法器,本身就是最合适温养魂魄的器皿。我看这幽泉镜虽已生灵性,但尚未孕育出灵识,正好对先生大有脾益。不妨让我以引魂之术请先生暂居此镜修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引魂之术……“韩秉坤低低念着这四个字,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启明道:“先生所留之物曾助我良多,我只是想要报答先生的恩情而已。” “恩情?”韩秉坤摇头而笑,淡声道:“对于你这样的人,我留下的那点儿东西恐怕连帮助都算不上吧?更远远比不上幽泉镜的价值。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还是直接在这里说明白吧。” “如果先生一定想听的话……我有两个不情之请。” 陆启明思忖片刻,微笑道:“我可以帮助先生完全掌控幽泉镜。但在先生返回隐宗之前,如果我遇到危险,还请先生助我。” 韩秉坤挑眉,道:“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那我理应帮你,这根本算不得条件。第二个是什么?”他隐约有些预感,陆启明尚未说出口的那一条才是他最想要得到的。 而这次陷入长久沉默的却是陆启明。韩秉坤耐心地等着。 “我听说,先生在少年时一直跟随韩乾山前辈修行。” 韩秉坤没有再问陆启明怎会知道这个,只点头道:“不错,我有十年都在老祖身边侍奉。” 陆启明淡淡一笑,却无人能看穿他的真正想法。 “那就请先生随意讲一些有关韩前辈的事吧。” …… 第九十一章 世间之理(二) 听到这句愈加不像条件的条件,韩秉坤心中却倏然有一道明光闪过。他定定地望着陆启明,开口道:“你也是渡世者。” 他说这句话语气沉凝,竟无一丝犹疑。只要有了这个条件,一切便都能够解释清楚—— 为什么以陆启明在初入小周天的境界,就能够领悟蕴含至高规则的剑法?因为他有前世身为高深修行者的记忆。 为什么陆启明也一样触及了神灵禁区,却不被天道追究、甚至连雷霆都未降临?因为他本身就是它召唤而来的。 为什么陆启明根本不好奇与“天道”有关的信息?是因为他原本就懂得更多。 以及为何不看重幽泉镜的价值、为何懂得引魂之术又为何想了解身为“八代”的韩乾山……这些问题,统统只有这一个答案。 唯一令韩秉坤暂时未想通透的是,八代韩乾山的来历、事迹等等根本不是秘密,而陆启明连韩乾山曾经教导过他的这等小事都能够知晓,本应该问无可问才对。 除非陆启明看重的东西根本与这些外物无关。 “难道……” 想到这里,韩秉坤心中渐渐升起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这一刻,纵然是他也难掩脸上的震惊,“难道你前世与老祖是故人?” 陆启明面色如常,轻声笑道:“韩先生突兀做如此猜测,难道不担心我索性顺着意思欺骗先生吗?” 韩秉坤眯了眯眼,神情很快恢复常态,也跟着笑道:“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多了几分肯定。” 他随意一指地下,淡淡道:“空间越稳定,时间流速就越快。连‘对面‘黄金树秘境的时间流速都与现在相差两倍,更可况连世界都完全不同?以老祖的通天之能,前世也必定是站在巅峰的修行者,存在数万年本是常理。” 他继续微笑道:“纵然你前世恰好与老祖他是旧识,也无非是更巧合了一点。只不过若真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倒过来称呼你一声前辈?”韩秉坤时刻注意着陆启明的神情,可惜却看不出丝毫。 陆启明只摇头笑了笑,叹道:“旧识吗?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无论先生愿意相信哪个原因吧;如果先生不反对,那我现在就开始了,毕竟我也不适合在此久留。” 韩秉坤沉默片刻,颔首道:“多谢。” 陆启明微微一笑,垂眸望向手中的幽泉镜。 …… 幽泉镜是绝对顶尖的法器,威力无穷,变幻万千。 类似于这一等级的宝物,除了炼制材料极为珍贵以外,更要求炼器者对阵法一道、五行规则都有着超凡的理解,因为法器核心大部分重要构造皆是直接以阵法结合规则的形式加以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高明纯粹的规则,陆启明越是能够轻松更改、操控;反倒是念慈刀这一类等级低得多的灵器,陆启明要想要改造,就只能通过回炉重炼这种常规方式了。所以对于现在的陆启明,改变幽泉镜反而是最容易的。 但韩秉坤却无法预先知道这一点;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完全违背常理的场景—— 原本内敛古朴的幽泉镜在陆启明手中绽放出五彩琉璃般的莹润光泽—— 只看那镜面时而显现出泉水般流动的圈圈波纹,时而又清晰倒映出世间万景,倏而空明如隔绝有一片小天地,倏而又转为虚虚幻幻的模样,仿佛要再分化出一面新的幽泉镜…… 韩秉坤实在难以想象,就在这弹指之间,陆启明竟就轮转试过了幽泉镜的全部六重变化!而这却是韩秉坤纵使在修为全盛之时亦力不能及的。 韩秉坤知道渡世者他们前世的修为可能有无限大,可是转世重修之后的境界却必然要受到修炼时间的限制。 但陆启明。 韩秉坤初次见到这个少年时,他分明才堪堪跨过小周天的门槛。如今也不过一年有余,虽然他确实已感知不到陆启明的境界,但料想也不可能高过多少,又怎可能做到?莫非他隐身在此,竟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出了什么偏差?而既然陆启明自己就可以掌控幽泉镜到如此地步,又何须他来相助? 陆启明余光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便抬头微笑着解释道:“先生高估我了。如果让我用它来御敌,至多只能发挥前两重的效用。我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检验一遍。” 韩秉坤微怔,道:“检验什么?” “自然是要先检验一遍幽泉镜的特点,才能推演接下来的步骤。”陆启明不假思索道。 韩秉坤不由沉默了片刻,道:“你……你难道不是事先准备好的?” 陆启明笑道:“我之前连幽泉镜都只试过第一重,更不知道韩先生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当然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这会儿韩秉坤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也难怪,韩秉坤见陆启明如此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便以为他定然是早已计算好了一切,要来一出步步为营。哪能想到他其实是临场发挥、两袖空空便来了? 陆启明大概能猜到他正在想什么,便笑:“放心,我一般还是很靠谱的。” 韩秉坤思忖着“一般”这个词,不语,只在旁边看着。 陆启明悄然一笑,看来这次他遇见了一位不很擅长开玩笑的。着实是他身边的诸如楚少秋、盛玉成、秦悦风等等都是异常活泼的性子,也连带得他说话时偶尔也打个岔。不过看来这韩秉坤却是习惯严肃的人了。 简单几句话间,幽泉镜已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素朴模样。而令韩秉坤暗暗惊异的是,此时的幽泉镜,气息却已与以往截然不同。 幽泉镜本是神域有名的以金、水二属为主的防御类法器,但现在的气息却明显偏近于火系,偏偏仍还能够维持原先的稳定与能力。韩秉坤理解陆启明的用意,毕竟幽泉镜原本的气息太具有标志性,神域稍有些见识的修行者都听说过;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透陆启明究竟是如何轻易做到的。 而陆启明飞快改造完幽泉镜之后,已一刻不停地自纳戒中取出十数支白玉瓷瓶。他忽然望向韩秉坤,开口问道:“先生对阵法一道研究如何?” 韩秉坤颔首道:“尚可。” “如此便好。”陆启明微笑道:“既然先生也兼修阵道,也无虞那些不必要的误会了。我现在就开始布阵。” 第九十二章 世间之理(三) 陆启明离开武院之前,曾根据事先设想的不同场景,提前炼制了各种特地用来绘制阵法的灵液,也就是阵道上常说的灵墨。 现在这些灵墨,正被精心储放在出自梅花殿的这十数支白玉瓶中。 陆启明心念一动,白玉瓶中的五支纷纷浮于半空,轻微倾斜,不同质地的灵墨便如丝缎般自瓶口倾撒而出、疾速在地面上蜿蜒出秘密的复杂纹样。 陆启明抬手指向其中一支——那是一种呈现幽蓝色泽的晶莹泉水。他轻声道:“九离之水,是同类条件下与精神力亲和度最高的材料,在灵墨中不算罕见——先生过去应该也曾用过吧?” 韩秉坤颔首,若有所指道:“在神域,这种灵墨通常被称为‘引魂水’。不过九离之水这个名字,我确实也听过。” 陆启明没有接话,而是望向临近的另一支玉瓶,继续道:“至于这种淡青色的灵墨,则是我前段时间以须臾草、骨竹和照叶花为主新调制的一种,被我师兄命名为‘萩露’,可以与九离之水的效用相互增益。另外三种之中……” “云鹤封华、宿烙、寒冰。” 韩秉坤罕见地打断了陆启明的话,微笑道:“我说的名字没有错吧?余下三种我确实都很熟悉——这个答案,不知道你是否满意。” 陆启明不疾不徐,也笑道:“彼此彼此。” 交谈并不耽误阵图的绘制;正在陆启明话音落时,阵法已然成型。 与普通阵法常见的方正线条不同,灵魂相关的阵法之因缘常常与古字符有关,抑或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秘图腾,于是阵图大都诡妙繁复,令人望之心神摇曳。 而韩秉坤身为八代传人,加之陆启明有意使阵图细节明朗,看懂整个阵法自然毫无问题。他知陆启明已经安置妥当,便干脆道:“开始吧。” 语罢,他已化作一道白光冲入幽泉镜之中。 幽泉镜正镶嵌于中央阵眼,在韩秉坤的魂魄没入的刹那骤然亮起,催动整个阵法忽明忽暗,隐约有蓄势的鸣音。 陆启明手诀一引,阵法瞬时而动,与整座洞府一并联通;天地灵气汇聚而来,看不到穷尽。 在这个无月之夜,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灵魂,归来了。 …… 一切安静之后,陆启明拂袖消除阵法的所有痕迹,将幽泉镜收入纳戒之中。 他选择的是那枚自梅花殿交易而来的纳戒,而非品质更胜一筹的青玉坠,是因为那个神秘的女孩,宇文暄。 陆启明无法确定青玉坠有没有被宇文暄动了手脚。虽然他目前对于规则的判断力告诉他“没有”,但宇文暄毕竟有与他相似的能力,又显然比他高深,谨慎点总不会出错。 至于韩秉坤,他若想稳定魂魄、再进一步地全方位掌控幽泉镜,仍有很多内容需要他自己去完成。在那之前,他是没有余力感知幽泉镜之外的空间的。 ——至此,今日之事看似进展得出乎意料的轻易。实则不然。 陆启明近一年来有意收集有关他的信息,很清楚韩秉坤绝非莽撞之辈;相反,他是一个极为杰出的人,以至于即使是神域成名已久的高手,都不会再将韩秉坤视为“天才”,而是必须平等视之的高深修行者。 可以说,如若韩秉坤未受天诛,那么当今神域放眼同代人,恐怕也只有武宗华释与凤族元昭方能与之一较高低。 故而理所应当地,在今日情境之下,韩秉坤从未有一刻真正信任过陆启明;且陆启明亦如是。 陆启明一早就知道他尚留存有自保之力;而韩秉坤却不清楚,他隐作底牌的“那种力量”反而是陆启明最容易解决的。 与之前改造幽泉镜与念慈刀的例子相同——若是用修行者最常规的武诀对抗,陆启明其实并没有太多超乎常人的能力;但韩秉坤肉身已毁,便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若非有此把握,同样的道理,陆启明也不会贸然孤身再入洞府。 只能说,好在两人都对对方没有恶意。 至于现在。 陆启明最后扫了眼这空荡的第一层洞府,独自步入第三层乱刻——那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 在这一点陆启明并没有隐瞒韩秉坤。 再次到来以前,根据当时对洞府的记忆,陆启明根本无法判断韩秉坤是否还存在。他之所以回到这里,实际上只是想要再次亲临第三层,看清楚这些东西—— 蕴含着“创物”规则的剑痕乱刻。 陆启明缓步踏上最后一阶石梯,引入眼帘的果然是那代表着规则的奥秘金色。 在他预想之中,存在在石壁上的每一道剑痕,都应该附加有无数密集交错的金色丝线。只不过虽然金线确实存在,却是断裂的—— 原本这里应是一副完美、至理、艺术般的杰作,而留存此处被陆启明看到的却仅剩下散乱、崩碎的断线,仿佛一张被顽童一手抓破的蛛网。 而这些残存的规则,正是无生剑“创物”的真正核心——即已被这个世界的神明彻底摧毁的核心。 陆启明围绕第三层的空旷山壁走了一周,仔细将所有规则的金色都看过一遍,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种摧毁的程度,即便是他也无法依此复原。也就是说,如果当时陆启明就拥有这种神奇的规则视野,他很可能反而无法推演出无生剑剑意——这便给陆启明了一个提醒,不可过度依赖这种看似高深的能力。 而话又说回来,彼时陆启明并不具有看透规则的能力,连修为亦刚过小周天,甚至连前世的记忆都尚未完全恢复——那么当初的他更不可能推演出才对。 这已经不能用“奇迹”来潦草概括。 不是奇迹,便是必然。 也就是——他本身就拥有这种能力。 陆启明无声叹了口气,扫去浮尘席地而坐,抬头仰望满壁乱刻。 与从前对这种特殊力量半知半解的懵懂理解不同,自从那夜吸收了石人聚集的信仰之力后醒来,陆启明便发现自己能够影响的范围比原先提高了十倍不止,更注重要的是——对于曾经的有些疑问,不再需要他人解惑,自己便能够解答了。 陆启明随手在虚空一点,周围同时有无数规则的金色网线浮现而出——天地间最深刻的道理即在眼前。 这也是规则,却是更高等的存在。 它们与修行者平常战斗拿作御敌时使用的的五行奥义作用不同。它们代表的是世界运转的规则,即“理”。 陆启明目前对自己能力的理解便是——看到“世间之理”并能够对其产生一定影响。 但是这种影响的程度十分微弱。 陆启明能感受到,“世间之理”具有稳定不变的性质,极难被个体的意志撼动。就算是陆启明能够影响的微弱部分,也是“世间之理”中最次要的——就像短暂瞬间的风的流动、枝叶的摇摆等等,并不曾对世界本质造成影响。如果让陆启明将一株松木直接从规则层面更改为一柄剑,那就是万万不能的了;至少现在还不能。 如今,陆启明已对曾经宇文暄的说法有了更深的亲身体会。即,寻常修行者参照的修行体系,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 参照这个世界的常规修行体系,除了必要的能量积累之外,高层次修行者想要晋级,依靠的就是对五行奥义的理解程度。 悟透五行其一,得小奥义圆满。五行全部,则是大奥义。 对于陆启明而言,红莲业火的规则就足以支撑他无瓶颈地跨越小奥义,更不用说他此刻连“理”都能直接看到,常规意义上的修行晋级已是再无阻滞。 然而,无论是谁,只要在感受过那种高层次的力量之后,都绝不会再因普通意义上的修为进展而沾沾自喜。陆启明亦然。就如当初宇文暄的提醒一样,这种他过去闻所未闻的力量,才是属于他们的修行根本。 想到这里,陆启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一部分疑问确实得到了解答,但事实却又再次催生出了更多疑问—— 所谓的“他们”,又究竟有多少个呢? 根据目前已知的信息,除陆启明自己以外,宇文暄肯定要算一个,而石人口中那位已经逝去的主人显然也是相同的存在,至于那个自称“承渊”的另一个九代……无论是陆启明的直觉,或是从宇文暄态度的推理,“承渊”多半也是如此。 更值得深思的是,这种能力未必是只有天生才能拥有。就刚刚,在陆启明眼前,就有一个最典型不过的例子——韩秉坤。 韩秉坤刻下的具有创物之力的无生剑,就是超越普通规则、触碰到“理”的高度的创造。而韩秉坤能从神灵手下保得魂魄不散,亦已经超越了普通修行者的极限。至于韩秉坤自认为足以自保的“那种力量”——在陆启明的感知中,也是同一层次的力量。 既然已证实这种能力也能够通过后天的感悟获得,那么真正拥有这种力量的修行者数量更是不可知的了。 至于这种力量意味着什么,陆启明倒能从前世的知识中得到解答—— 它本质上就是更高层次的规则。悟到并渐渐掌握它——这就是凡人想要登上神位,所必须完成的第一步。 …… 陆启明从石壁上收回目光,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一刻,他的思绪忽然回到了数月之前——在神域野凉城那座茶楼,徐朝客给他看手相的那一幕。而当时徐朝客说得或许没错。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自己,前世今生竟没有丝毫差别;然而这种熟悉,却时刻透露出一种诡异来。再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陆启明心中隐有不安。 前世修行近五百年,而今生却连二十年都没有。既然他原本就有这种能力,为何前世始终没有发现?若说是这个世界特殊,那么石人的那位神秘主人便无从解释。而前世那个世界既然已对这种力量有所研究,那就显然存在。 再想前世除他以外、承渊宗的那些师兄师妹,还有更多天资纵横的人物——他们个个都不比韩秉坤差,又怎么可能无一人出现更高层次的突破? 同时,在时间线上,也有极大可能有严重的悖论存在。 陆启明很早就知道,一万年前到来的第八位渡世者名为韩乾山——正与前世承渊宗时他的大师兄同名同姓,甚至连传说的性格处事都几乎完全一样。 这未免太过巧合,但陆启明只能用巧合解释。 一则,前世今生未必用同一个名字。更重要的是,在陆启明记忆中,大师兄是百年前离世的;再根据空间稳定程度与时间流速的对应,也应是前世那个世界的时间消逝更快。 但陆启明不能不承认,他心中总持有一丝期待——或许,大师兄真的没有死去,与他一样在这个世界里继续活着。 于是,尽管清楚并非最佳时机,陆启明此前也忍不住要以有关八代的信息作为条件,也利用“宿烙”、“寒冰”两种灵墨试探韩秉坤反应。 因为“宿烙”与“寒冰”,就是前世大师兄亲手创造的。 陆启明缓缓舒出一口气。他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一方面,他难免怀有更大的期待;而另一方面,承认“其一”就意味着必须否定“其二”。 无论最终答案如何,都必然有某些重要的东西脱离了陆启明的控制。 陆启明不由摇头。想来,前世在承渊宗的五百年那样精彩,但至少没有发生什么怪事。陆启明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哪里与常人不同,无非是世上有人擅长书画,有人擅长琴谱,而他恰好擅长与修行有关的方面而已。 又怎能想到,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不再是他曾以为的模样。 宇文暄,自称“承渊”的另一个九代,石人和他的神秘主人,信仰之力,韩乾山,世间之理…… 不知不觉陆启明已起身来到山壁近前,用手抚摸着仍留有金色残线的条条刻痕。他依稀能够感觉到曾在此交锋的两股气息,以及其中的熟悉感。 在第一缕晨光洒入森林的时候,陆启明离开了洞府,向着东方的暮途镇回返。 等到达这一程的目的地,他所不解的这一切。 或许便有了答案。 …… 第九十三章 十里秋塘 “画船萧鼓载斜阳,烟水平分入半塘。r?an ?e?n ?.ranen`” 透过竹帘半掩的小窗,依稀传出女孩软糯的声音,使得这初秋时节的风景更添了许多纯然。 小笛子依着路过凉亭中的刻字任意挑了两句念出来,回头拉着陆启明的衣袖笑道:“师父,有好多诗家在这里留字呢!” 在更年幼一些、她还没有与叶醉、顾之扬他们住在一家大院的时候,修行者的世界离她太远太远,她那时能够羡慕的也只是上的起私塾的孩子而已。如果有人不但会读书写字,还能自己作诗,那便是她最最憧憬的了。 虽然如今小笛子已成了被旁人艳羡的人,但每每看到这些诗句的时候,她仍然会下意识地心生赞叹。 陆启明便笑道:“想要学作诗的话,咱们近处就有一个极好的老师。” 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撒娇道:“就是师父您啊——对吧!” “这个我可不在行,”陆启明摇头而笑,道:“我说的是悦风。” 过了暮途继续东行,是大盛的国境;再往东,直到临近东海,便是他们今日到达的观海城了——这里正是秦氏一族的所在。既然已到了观海城,秦悦风可不就是近在眼前了吗? 听到陆启明的话,小笛子却吃了一惊,奇道:“秦哥哥?他竟也会作诗吗?” “不像吗?”陆启明莞尔,念道:“其实更应该说——秦悦风秦大才子之名,在这里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公子也听说过秦少爷呀?” 竹帘轻轻掀起,着素衣的年轻女子笑吟吟走进来;她正好听见了陆启明的最后一句话。 女子一边将茶水茶点摆放在食案上,抿嘴笑道:“自家做的小点心,可比不得公子平日里用的精细,还请公子与小妹子勿要嫌弃。”她名唤阿芸,讲官话时带着点儿温软的本地口音,反倒更显温柔可人。 陆启明道了声谢,微笑道:“在中洲,没有听说过秦悦风的恐怕很少。” “是呐,更别说是在咱观海城,整日里就守着呢!”阿芸笑道:“秦少爷在咱这儿的名声,就好像陆家那一位小少爷啊——在公子你们盛国那儿的一个模样。” 陆启明但笑不语。 几句话间已再划过一座石拱桥。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已能映见点点朱红的灯火。陆启明便吩咐道:“阿芸,把前面的帘子升起来吧。” 阿芸应了一声,边卷着帘子,回头笑道:“公子说得正是时候,咱们的船正好到了秋塘呢!” 若问观海城中最有名的景致,当属眼前这十里秋塘街。 乘船行于水路中央,放眼望去但见两侧朱阁绮户,尽是歌舞升平之景。秋塘街里的游船多数是华贵气派的画舫,船上穹蓬几与岸边楼阁一般无二,酒肴锦瑟皆得。虽此刻夕阳斜织,天色尚明,而明角朱须的灯盏早已挂起,光晕水色交映,极是美丽。 再往前行,左右所见皆珠帘为幕、琼绣为窗,陆启明他们所乘的这间清疏素净的小舟反倒显得挑眼儿了。 也无妨。 清风徐来,笙歌画舫,又有霞光、渔火洒满江水。既然心甘情愿要来观景,便不必忧烦自己也会被旁人作景一观了。 看着渐近的重重画船,女子扬声唤道:“阿兄,看你的啦!” “好嘞!”外面撑船的青年高声应了句,小船已如游鱼一样灵活轻快向前行去。 水乡泽国,像这样撑着船沿城里的大小水巷通行,反倒最是便利。在观海城中生活的百姓,只要攒够了钱,大都喜爱置办一艘小船,既方便自用,又能载着远道而来的旅者游玩,也多了一道补贴的门路。船娘阿芸还有她的兄长,便是如此。 高大画舫多数艘并集,一眼望去绵延如连山。每当这时候,倒是陆启明他们这艘纤小的船最好通行。青年驾船熟练得紧,也不见他有丝毫费力,小船便轻松穿过窄小空隙,还偏偏总能让坐在前方的陆启明与小笛子看到最大角度的景色,着实不凡。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秋塘最中央也最繁华的街段。前方便是那座远近闻名的栖川桥——不知被写入了多少诗词歌赋之中,文人骚客竞相来此,试与古人今人一争风头。而对那些痴男怨女们来说,只要在这栖川桥上走一遭,仿佛就能有了愁肠百转的风月故事。旅人闲客更是不忍错过这处绮梦所在。于是栖川桥上永远人流不息。 今日更甚;只不过,情形有些奇怪—— 栖川桥上人虽多,却都聚集在两端,试图隐晦实则很明显地齐齐向中央那人张望。而桥下更是船满为患,连陆启明他们的这艘小船都绝无可能通过;放眼望去,周围倚栏而望的个个都是芳华妙龄的貌美姑娘。 阿芸好奇地往那边张望,而这一望,登时就惊了,连声道:“公子公子,你们快来看啊!秦少爷出现了!”话音还未落,她自己也忍不住跑去了船头。 陆启明与小笛子相视而笑,便也走出了船厢。 只见栖川桥最高处静静站着一个人影,虽是背光而立,面目略微模糊,但只需观之周身气度,便知其定然是龙凤之资。 ——正是秦悦风。而此刻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一艘小船。 “天啊……”阿芸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公子,秦少爷好像在看咱们这边儿……快看,他正在对咱们笑呢!” 陆启明笑而不语。 秦悦风离得虽远,但好歹也有周天境修为在身,既然一直关注着这一边,又怎会听不清阿芸的话?他勾唇一笑,不知从何处招来了一支鲜花,足尖一点,身形已飞掠而起,接连在各处画舫檐角借了巧力,眨眼间便轻盈落在了这处船头。 他朝阿芸灿烂一笑,柔声道:“姑娘千万不要看错,在下可只在对你一人笑,与其他人一点儿没有关系。”说着,他微笑着向阿芸递出了手中的鲜花。 女子已然彻底呆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想不通到底该不该接这支震惊四座的花。 陆启明扫了眼周围,道:“整日这样招摇过市,你还真是凭白给人家姑娘招惹麻烦。” 阿芸这会儿已反应过来,心中登时一惊。她自是感激这位小公子帮他说话,可是却更担心…… “唔,既然你这样说了——” 秦悦风故作沉吟了片刻,手中花枝平平移至陆启明面前,大笑道:“那这花配你如何?” 阿芸的眼睛瞪得溜圆,一会儿瞥瞥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再次看不懂了。 陆启明摩挲着下巴,抬眼问他:“秦悦风,我几时又得罪你了?” 秦悦风手腕一转,便把那支花塞进了小笛子手里,认真数落道:“那是当然。我明明与人打了赌你月前就到,哪知你竟会磨蹭到现在?” 陆启明没好气笑道:“哦,原来这还怨我了?” 秦悦风哈哈一笑,跑过去勾肩搭背:“好了启明,难道你还要继续站这儿被人围观?走吧,酒菜我已经让人准备妥善,就等你人来了。” “真是所有话都被你一个说全了,”陆启明笑道:“快前面带路。” …… 第九十四章 诡门季牧(一) 望江楼整座顶层皆为这一个雅间,视野极佳。华灯初上时夜色最是醉人;倚窗而望,可见江水渔火环绕此间。霁月清风,胜似仙境。 只是秦悦风看上去却不甚满意。他摇头叹道:“冷清,太冷清了——怎么来的只有你们两个人?人多才有意思。” 没错。今日来到观海城的只有陆启明与小笛子师徒二人。至于最初赖着不走的盛玉成——像他那种谨慎又惜命的人,才不会让自己孤立无援地进入秦家的地盘——尤其是在已知东海秦氏也有奥义境的情况下。 不过既然有约在先,陆启明便不再提他,只笑道:“我带着小笛子的这一路可是游玩为主,其他人都忙着跟住武院修炼,哪里有这样的闲心?” “嗨,”秦悦风摆手而笑,朝陆启明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压低声音道,“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你那位‘如影随形’的龙姑娘呢?我记得她可说过对咱们这儿的云汐节很感兴趣的……喂你该不会已经把人家拒绝了吧?” “你都想到哪儿去了!”陆启明哭笑不得,转而道,“不过算算约定的时间,她也确实差不多这个时候到……或许已经来了。” 秦悦风道:“来了?在哪儿?” 陆启明笑道,“大约是因为,她并不准备先现身见你。” 秦悦风不禁叫道,“不用这么直接吧!” 陆启明抿了口茶,悠悠道:“尊重事实而已。” “你不要太得意,”秦悦风冷哼一声,道:“我今天正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好吧,”陆启明笑着问他,“你到底赌输了多少钱?” “打赌输了的那事儿跟接下来我要说的相比,可就太不重要了。”秦悦风摇晃着一根手指,却踌躇道:“只不过……我还真不知道该不该说。” “难得啊,”陆启明挑眉,忍不住笑道:“看你这样子,好像掌握了什么重大情报似的……说吧,什么事?” “就你一直瞒着我们所有人的那个——” 顿了好久,见陆启明没接话的意思,秦悦风只好自己神秘兮兮的接道:“你的真实身份?” 这话一出,连小笛子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师父的“真实身份”?难道还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更高深莫测的? 在另两人直勾勾的目光中,陆启明思索片刻,恍然笑道:“应该是那位名敕为’沧海星辰’的前辈猜到了吧?” 秦悦风顿时惊了,“你神了吧你!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陆启明笑道:“这倒也不难猜,我看那位前辈的名敕,想必已经是对神域很有了解的了。” 秦悦风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半晌道:“果然你们家那位奥义境跟你有关系……咦等等!”他忽然反应过来,震惊道:“那你这样可就算是承认了啊!” 陆启明点头道:“没有否认的必要,总归你们早晚都会知道的。” 小笛子已被他们的哑谜绕的一头雾水,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师父,你们在说什么事啊?” “居然连自家徒弟还瞒着!”秦悦风瞪眼道,“快快自己交待!”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其实事情说来也很简单。我母亲的姓氏并非是‘风’,而是凤凰的那个‘凤’字,也就是神域三灵族之一的凤族了。所以实际上,我现在也属于凤族。” 小笛子有些茫然,又了然道:“那这么说来,原来龙姐姐就是龙族吗?” 陆启明颔首道:“正解。” 秦悦风喃喃道:“果然……果然你们还真的不是人啊。” 小笛子闻言一愣。她原以为他们两人说的只是姓氏,最多证明龙、凤两个姓氏的家族在神域也很有能量便罢了。但听这意思……难道竟不是她理解的意思? 陆启明一看小笛子的表情,哪里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讨论这个……他也是很有些尴尬的,于是权当看不出,喝茶不语。 然而,既已开启了这个话头,秦悦风可不会轻易放过他,非要满足够了好奇心才行。当下他便紧接着问道:“所以你们的本体难道真的是凤凰和龙?是不是特别特别大?”一边说着,他还顺带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 陆启明:“……” 不过此刻,他心里忍不住想的是却第一次见龙安澜的时候——那是他可是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位绝世美人猛然变成一条巨大的龙直接把宫殿都撑破了…… 于是陆启明道:“应该是的。” 他这边一点头,秦 (本章未完,请翻页)悦风与小笛子望向他的目光顿时更无法言喻了。 秦悦风琢磨半晌,疑道:“但是真看不出来啊,毕竟你怎么长得这么正常。” 陆启明没好气地瞥他了一眼,淡淡道:“那还能如何?双目喷火头上长角么?” 秦悦风却没有笑,他直直地瞅着陆启明,压低声音打商量道:“能不能咱找块没人的地方,你……试试?” 陆启明扶额,叹气道:“适可而止啊你。” 秦悦风作揖笑道:“见谅见谅。不过你理解一下嘛——要是你忽然知道自己一兄弟是个妖怪,你难道就能忍住不吃惊一小下?” 陆启明眉角跳了跳,冷冷纠正道:“凤族不是妖族。” “好好好,”秦悦风举手投降,又嬉笑道:“不过我也就不明白了,既然你们那么厉害,没事儿待在中武作甚?还有那位龙姑娘,武院好像并没有能教你们修行的人吧。” “安澜来这儿是暂时的,你们姑且可以理解为游玩。”陆启明微一耸肩,指着自己道:“至于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家就住在中洲?那我待在中洲又哪里奇怪了?” 秦悦风不假思索道:“哪里都奇怪啊。你可是凤族啊!” 陆启明道:“告诉你也无妨。虽然我确实是凤族,但我就从未见过除我母亲之外的族人,更没有去过什么凤族的地方。” 秦悦风犹豫片刻,低声道:“他们……也从没有找过你?” “没有。”陆启明淡淡道,“中间有一些比较严重的误会,我还没有查清楚。” 秦悦风低头不语。 陆启明忽道:“说吧。” 秦悦风一怔,干笑道:“说什么?” “就我的这些事,平时你就算想了解也不会这么问。”陆启明一笑,道:“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来自神域的?” 秦悦风一时陷入沉默,微微苦笑道:“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陆启明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悦风却没有回答。 半晌,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抬头笑道:“启明,这次算我爽约……你们尽快离开观海城吧。放心,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 诡门季牧(二) 秦悦风说完这句,房间有短暂的沉寂。? ? 火然? 文???.?r a?n?en` 陆启明淡淡往门外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并未出言点破,只微笑着对秦悦风道:“既然你都这样说,看来此事果真是非同小可了。” 秦悦风苦笑道:“启明,你还是别问了。”稍作犹豫,他歉然道:“我本该及早递消息让你们不要来的,但是忍不住想着你或许能与神域凤族联系……都怪我!说真的,你若是再继续待在附近,可能比我们家的人还要危险。启明,你们这就连夜出城吧。” 闻言,小笛子不由担忧地往四周望了一圈,轻轻拉了拉陆启明的袖口。 “原来是奉天府,”陆启明摩挲着下巴,自语道:“怪不得……” 秦悦风一惊,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陆启明笑道:“放心,这次可不是什么‘神机妙算’——我偷看的。”说着,他指了指秦悦风的衣袖,沉吟道:“不过奉天府的人居然也会写拜帖?会不会是假冒的?” 秦悦风听了,心下也不由生出一丝侥幸来。他连忙将那份拜帖从袖中取出,道:“你来看看……我就觉得以我们秦氏如今的处境,也不该再有奉天府那一级别的势力觊觎什么了,说不定还真是假……” “抱歉,我刚刚猜错了。”陆启明没有直接用手去接,而是以精神力将拜帖在空中展开。在精神力与纸张接触的那一刻,他已确定了答案。“确实是奉天府,而且是个高手。” 刚扫了几眼拜帖的内容,陆启明就深深皱起了眉头。 对方措辞看上去彬彬有礼,字句却充斥着深入骨髓的恶意——这种语气让人无法不相信——对那人而言,连大风水秦门遗存的宝藏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最享受的实际上仅仅是这样一种猫捉老鼠的戏弄过程。对这种人而言,任何计算利益的谈判都是徒劳,他甚至根本不希望“猎物”的顺从。直面是唯一办法。 陆启明将视线停驻在帖末的名敕印记之上—— 那是一条昏暗扭曲的黑蛇,恍然看去犹如活物。两只蛇目苍白空洞,令人见之心底生寒。 陆启明收回目光,问道:“悦风,你们对奉天府了解多少?” 秦悦风道:“只知个大概……我知道奉天府下分别有武门、诡门、隐门、兵门四部门人,是武宗那边的一个二流势力。看这个‘季牧’的名敕,他应该是诡门的人吧?” “确实是诡门。”陆启明微一颔首,又道:“不过奉天府早已不是二流了。在二百余年前,奉天府就已经是绝对的一流宗门,在武宗范围中只比岳麓书院稍弱。” 秦悦风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惊道:“既然如此,他又怎会看得上我们中洲秦家的东西?竟还要千里迢迢跑来中洲?” 陆启明却摇了摇头,道:“我猜想,这个季牧未必是专程前来的。你也知道最近中洲的变故非同小可,不可能不被神域中人注意。而我也知道,最近绝不止奉天府一家有意来中洲探查……或许奉天府的人原本意不在此,来你们秦家抢东西可能是顺势为之。” 秦悦风苦涩道:“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是天降横祸。难道千余年的安稳,最后还是难免……” “两说。”陆启明道:“想当年的大风水秦门,连岳麓书院也要敬你们三分。如今既然传承未绝,会引来奉天府这等风头有余、底蕴不足的宗门,不是偶然。” “但我们哪里还真有什么好东西?”秦悦风摇头叹道:“若还有,这么多年那些人又怎会安心?” “那是因为有过约定。”陆启明淡声道:“吃相再难看,明面上的情理也会讲个一两分。所以按照约定,只要你们秦氏余下的后人离开神域,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任何人不能再以任何理由追至中洲赶尽杀绝。而且也未必是……”陆启明看了秦悦风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悦风确实还不曾知道这个约定,一时被引去了注意,便没在意陆启明那句说了一半的话。他问道:“既如此,难道那个约定已经失效了?否则奉天府的人又怎会过来?” “这就要说到奉天府的一贯行事风格了。”陆启明指了指悬浮空中的拜帖,道:“奉天奉天,取了这个名字却属于武宗一方,一听就知道不是好相与的。事实也是——奉天府的人,才应该是神域最无法无天的一群人。这种做派固然为正道所不取,但却能令人畏惧,在‘非常时期’更是一柄宝刀。更何况,奉天府干下的事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但是四门中的武、兵二门很难被挑出错处,另两门做事也算收尾干净。是以奉天府为武宗器重实为必然。现在时间毕竟已过去了千余年,就算这次来的这位季牧真的留下证据,武宗也根本不可能严惩。” 知道情势比想象中更为严峻,秦悦风反而神情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脑海中把陆启明说过的信息过了一遍,继续问道:“那你对季牧此人可有了解?” “不曾,神域中我听过的名字很少,”陆启明摇头,道:“不过从他的名敕能看出是一个全五行的小奥义初阶,难得一见的修行资质。季牧……应该是近二百年内新出现的人物。” …… “季牧?你说的可是奉天府的那个季牧?” 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一把推开;陆启明望过去,正看到龙安澜与另一个陌生的灰衣中年人并肩而立。而忽然开口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刚刚到达的安澜公主了。 陆启明与她点过头,问道:“这位先生是?” 而秦悦风看清来人,顿时奇道:“戚叔,你怎会与龙姑娘一道来了?” 名为戚锋的灰衣人欠身一礼,苦笑道:“其实我一直站在这里……只是瞒不过少爷您的这两位朋友。” 秦悦风笑容一僵,尴尬地看向陆启明,道:“启明,我也不知道……哎你刚刚怎也不说破?” 陆启明笑着一摆手,道:“无妨,想来也不是恶意。” 秦悦风道:“说起来,戚叔你来是有事找我吗?” 戚锋道:“家主交代老奴,若是陆少爷也没有稳妥的解决之道,就只好请少爷暂且与陆少爷一道离开观海城,先避过这阵风头。” 秦悦风皱眉道:“这种事我又怎可能答应?” “容不得你不答应,将你打晕了一并带走就行了。”他们几句话功夫,龙安澜已经大步走进来站在陆启明身旁,迅速把季牧留下的那拜帖看过了一遍。 她瞥了戚锋一眼,下巴微一扬,淡淡道:“还愣着做什么?你来不就是做这个的,速速动手吧。” 秦悦风眉毛跳了跳,忍不住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字面意思。”龙安澜冷冷回道。 “看来,”陆启明道,“这个季牧很有名。” “不错,他可不是一般的有名。”龙安澜冷笑道:“季牧这样的人,若是让我在化凡之前遇上,绝对不可能放过。” 陆启明点头道:“单看这份拜帖,确实不像品行好的人。” “岂止,他几乎可以说是曾经神域品行最差的人了。”龙安澜道。 陆启明挑眉道:“曾经?那现在呢?” “现在他是品行第二差的人了。”说到这里,安澜公主却忽然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笑容,反问陆启明道:“你不妨来猜猜,究竟是谁抢了季牧这第一的名头?” 陆启明叹气道:“承渊?” 安澜公主微微一笑。 陆启明摇头道:“且先不说他了……听你刚才的意思,以我们现在的境界,季牧不好对付?” “不得不说,季牧虽然为人极端恶劣,但真本事还是有的。”龙安澜抬手撩开碎发,正色道:“我化凡之前有把握胜他,但若想要杀他,没有高过他整整一个大境界,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季牧绝不会是一个人过来的,因为……这件事你还不知道,永寂台即将在中洲现世,每个够级别的势力都极为重视。季牧行事一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只派他一人前来?奉天府是不会放心的。” 永寂台?陆启明眯了眯眼,立刻联想到了石人与神殿。或许神域已知的那些有关永寂台来历的传闻,全部都是错的。 而听到此处,秦悦风也补充道:“虽然我不知道永寂台是什么……但是龙姑娘的猜测没错,与季牧同行的仍有另外三人。他们如今就暂住在城主府,从未掩饰过行踪。” “按季牧从不与弱者同行的惯例,那就是四个奥义境了。”龙安澜缓缓舒出一口气,冷声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的情况是——勿要说什么杀死季牧了,能够安全离开已是幸事。一旦正面相遇,你我族地一个极北、一个极南,求救都来不及。你还犹豫什么,现在立刻就应该走。最多带上你徒弟和这个秦悦风。” 稍作停顿,龙安澜看了秦悦风一眼,对陆启明道:“你不会想不到吧?当年大风水秦门绝对留的有后手,就算你撒手不管,他们也最多是有惊无险,不可能再被灭一次的。” 秦悦风摇头道:“龙姑娘,这一点我确实没有隐瞒——我们秦氏如今真的只是中洲一个普通的世家,再没有什么高深的后手了。” 龙安澜淡淡道:“你不知道,不等于没有。就好像你们秦氏这些年看似风平浪静,难道就真的没有人来过?所谓的约定不过是装装门面,想来的人都暗中来过了。” 秦悦风道:“这种事若是真的发生了,我们自己怎会不知道?” 陆启明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之前想说的。 “并不是无人来过,而是无人成功过。” …… 第九十六章 桃夭 阳光晴朗;今日木芙蓉开得正好。?rane?n? ???.?r?a?n??en` 上午的天气还依稀带着晨间的清凉。微风拂面,能嗅到安静的花香。她陶醉的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在繁花盛开的树下悄悄转了一圈。 裙摆轻盈的在空中掠过一个弧线;她浅浅地笑起来,更显出眉宇间那不喑世事的天然之美。 她正是观海城城主之女,丁桃容。 枝叶轻轻摇摆着。 不多时,又有一人缓步向这里走来;丁桃容闻声回眸望去。她眼睛晶亮,里面满满是掩饰不住的期待之色。 入目是一个苍白而纤细的少年,却出乎意料地毫无孱弱之感。他五官精致却少有表情,难免让人联想起没有生命的陶瓷娃娃。而同时他又拥有着一双奇特的眼睛——瞳仁乌黑深邃,比常人稍大,神秘中竟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孩子气。 丁桃容朝他灿烂一笑,轻快地微微福身,“季公子,你来啦。” 数日前,城主府来了四位特别的客人;眼前的季公子季牧,正是其中一位。丁桃容虽然见到父亲对他们四人自始至终都毕恭毕敬,但这不是她对眼前少年格外在意的原因。 身为观海城城主之女,丁桃容平素也是极骄傲的。可是就在季牧第一次对她微笑的时候,她就难以抗拒地被他那种独特的气质所吸引。而且她也能感觉到,季牧唯独在看她的时候,目光是与看旁人不同的。 想到这里,丁桃容的脸颊微微漾起一层红润,连满树的繁花也无法比过少女美妙的心情。 季牧欣赏了她片刻,微笑道:“这种颜色很适合你。” 少女着了一身霜白色的衣裙,间有丁香色勾勒祥云纹理,使她看上去娴静而秀雅。 丁桃容微感羞涩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面对这样简单的一句赞美,向来口齿伶俐的她竟一时有些无措。她低头道:“我原先过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穿这样的颜色,只是想着马上就要到云汐节了,才选这身来应应景的。” “云汐节?”季牧问道,“莫非这是你们这里特有的节日?” 丁桃容微感讶然,笑道:“我之前还想,公子是为了云汐节才过来的……那公子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我们东海最有名的奇景,就是这每年云汐节时的浮天云海呢!”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季牧露出感兴趣的目光,笑道,“那就劳烦丁姑娘讲给我听吧。” 丁桃容抿嘴一笑。 在她眼中,季公子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对一切新鲜有趣的事都愿意多谈几句,与那些只知闷头修炼的武痴截然不同。而且,说不上缘由的,季牧表现出的好奇心,总会惹得她生出些很想要照顾他、对他好的心意。 想到这里,丁桃容难免又一次羞涩起来。她连忙收回心神,把注意力转至对云汐节的描述上来。 “我们这里离大海很近,又灵气充盈,每到现在的夏秋之交……” ……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直到季牧离开后很久,少女仍徘徊在花树下不舍得离开。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心中忍不住反复回想着告别时他的那一声“桃儿”。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阴影中的另一紫衣女子看在眼里。她犹豫很久,终还是叹了口气,现身向丁桃容走来。 丁桃容一惊,连忙端正颜容,敛身一礼道:“花月姑娘。” 只是她虽然依着礼数,心中却毫无尊敬之意,反而有些不好与人言说的敌意;只因这位名为“花月”的女子,正是与季牧同行的三人中唯一的女子。仅仅是花月这个名字,在丁桃容听来便已有一股子风尘气,更无须提这花月神情总是楚楚可怜,娇弱妩媚,难免令丁桃容这样官宦家族出身的女子很看不惯。 但这些想法丁桃容掩饰得极好,加之花月的注意力也根本不在于此,便没有察觉。 花月与她微一点头,竟直接开口问道:“你是否已对他心生仰慕?” 丁桃容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神情一滞,原本下意识就要矢口否认;但看着花月美丽的眉眼,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居然咬牙承认了,“是。不知花月姑娘有何见教?” “即使如此,我劝你尽早收回心思,立刻离开观海城,走得越远越好。”花月听出她语气有些不满,但毫不在意,毕竟她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等丁桃容再说什么,花月续道:“我们是注定不可能在此久留的,他更不可能带上你一起走。实话告诉你,他之所以对你格外不同,无非是因为你的名字与另一位女子有些相似罢了。我言尽于此,你最好相信。”说罢,她已转身离开了。 “我的名字?”丁桃容看着花月渐远的背影,心中不无讥讽地想着,“我名中有一个桃花的桃,你则带了一个花字,莫不是暗示我——季公子喜爱的人是你?” 丁桃容素来聪明,判断事情十有九对。而这次她却完全错了。 花月所言非虚。季牧真正在意的,仅仅是神域桃山那位名为桃夭的女子而已。更加值得一提的是,桃夭于季牧,绝非柔情蜜意。 而是不共戴天。 …… …… 花月推门而入的瞬间,已骇然发现自己全身动弹不得。 房间中,鬼面与乔吉早已到了,各自低头不语,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异常。而季牧则高坐于主位上,左掌摩挲着下巴,目光森冷的打量着她。 季牧倏然笑起来,伸手一招,花月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粗暴地拖至近前。少年用白皙修长的五指轻柔扣住女子的脖颈,扯过来,附在她耳边玩味道:“你怜悯她?既然同情心这么富余,不如换你来替她如何?说不定……你又会像小孩子一样哭着找人告状呢。” 一边说着,季牧的五指缓缓收紧,兴致勃勃的观赏花月的面色渐渐涨红、痛苦地扭曲、涕泪横流,直到她窒息到几近昏厥时才缓缓放松,接着再收紧、再放开…… 好在季牧不多时就再次失去了兴趣,百无聊赖地将神志不清的女子随手甩在地上。 在季牧解开对她修为桎梏的刹那,花月已恢复了清醒。而当她再次望向季牧时,眼中的震惊却远远多过恐惧。 季牧仿佛能直接读出她掩藏在心底的想法。 他环视一周,霍然起身,哈哈大笑道:“怎么,这就让你们吃惊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刚不久前受过噬骨之刑,修为大半都无法动用——这样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鬼面与乔吉再无法作壁上观,连忙跪伏在地:“属下不敢。” 季牧扯扯嘴角,走到花月面前蹲下身子,拍着她的脸颊淡淡道:“好好给我记住,我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你能插嘴的余地。至于现在嘛……” 季牧站起身子,微笑道:“我们有正事要谈。诡门之耻,麻烦你先滚吧。” 花月低垂着头,没有出言反驳,就这样独自一人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 第九十七章 玩笑 花月一直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如果换做其他人将她那般对待,不论处于什么原因,事后总会有些别样的情绪,要么心虚,或是羞愧,就算是洋洋得意,也都能理解。 但这些丰富的情绪反应却从来不会发生在季牧身上。 他用一种充满恶意的粗暴方式赶走了花月,让旁观之人心底生寒,他自己却无动于衷。于他而言,花月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或许任何人都如此。 所以,做完了这一切的季牧波澜不惊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仿佛之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他依次看了房间中剩余的另两人,平静道:“到今日,算算已有五天。鬼面,你怎么看?” 鬼面人如其名。 狰狞的面具从不取下,自前额往下蔓延,直至覆盖了他大半张脸;但人们依旧不可能从剩余的地方判断他的长相,只因鬼面是一个永远站在阴影中的人。 他周身都被浓黑如墨的雾气包裹,仿佛是没有实体的鬼魂。传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甚至连他究竟是男是女都无从确定。 季牧虽然开口向鬼面询问,但实则季牧心中根本没有征求旁人意见的打算。但从有利于他此行目的的角度考虑,季牧认为自己有必要给予鬼面一些明面上的尊重——毕竟一个大奥义的修行者,还算有些价值。 不错。 鬼面是大奥义,四人中修为最高的那一个。 听了季牧的问话,鬼面微一欠身,恭敬道:“属下以为,那人是不准备出现了。或许他一开始的故弄玄虚,就是一招缓兵之计。” 巧得很。 与季牧相似,鬼面的恭敬也绝非发由内心。他固然对季牧的一些诡异之处心存忌惮,但毕竟修为整整高了季牧一个大境界,又怎可能真心信服?鬼面之所以如此作态,纯粹是因为季牧是奉天府府主年纪最小、也最看重的嫡子。 至于他们此刻讨论的那人,更没有被鬼面放在眼里。 大致的经过是这样的。季牧总被人以为疯狂,实则却是极为谨慎的人,就算是虚情假意递至秦家的拜帖,他也在上面动了手脚。 原本鬼面还在心中讥讽季牧白做无用功,却没想竟真被他钓到了一条大鱼——区区中洲,居然也有人能破解季牧的手段?不过鬼面又想到最近多得是神域修行者前往中洲,这般解释,倒也在情理之中。 那人应该是个高手,而且嚣张程度也是鬼面生平仅见。连他们这四个诡门之人都来没来得及找他麻烦,那人反而先行挑衅来了。无知无畏。 鬼面始终认为,那人所谓的与他们“玩一个游戏”,不过是为了吸引季牧的注意,最终换回他自己脱身逃离的时间罢了。结果季牧这个黄口小儿还偏偏真的中计了…… 想到这里,鬼面背脊蓦地窜上一股寒气,下意识抬头,就见到季牧正直勾勾盯着他,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鬼面暗里咒骂了一句,终还是避开了与他的眼神接触。 季牧咧嘴笑笑,漠然道:“既如此,就按……” 无论是季牧还是鬼面,都没有丝毫询问乔吉的意思。因为乔吉实在太不起眼。 乔吉面相已是中年模样,瘦得像竹竿,八字眉,天生一张苦瓜脸,更从未有人听说过他有什么长处,也不知这样一个庸碌之人是如何修炼到小奥义中阶的境界的。 或许他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任劳任怨,十分听从使唤。 …… 季牧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他皱起眉头,抬眼望向紧闭的房门。 门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老实木讷的乔吉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鬼面隐雾遮掩下的嘴角已泛起讥讽的冷笑。 来的人是丁桃容;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她竟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了门,直步跨走进来,神情高傲而冷漠,对包括季牧在内的任何人都没有看哪怕一眼。 丁桃容走了几步便顿住,转至门的侧面恭敬站着,向中央俯身行礼,仿佛在恭迎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到来。 然而却没有人。在场足有三个奥义境的修行者,竟连一丝一毫的异常气息都感知不到。 季牧静静等待了三个呼吸的时间,无聊地咂咂嘴,身子放松靠在椅背上,“装神弄鬼。” 他当然看得出丁桃容是被人控制了,但他却不信方才真的有“看不见”的人走进来,除非…… “看来我们的季小公子很没耐性啊。”一声轻笑响起,与季牧近在咫尺。 一个身披暗色斗篷的人影突兀出现在季牧面前。他双臂斜斜撑在椅子扶手上,身子微微前倾,正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角度俯视着季牧。 鬼面与乔吉脸色骤变——在他们看来,能够悄无声息接近季牧到这种地步,几乎就等同于这个斗篷人能随意取他们任一人的项上人头! 乔吉浑身如猎豹般紧绷,眯着眼盯着那个身影,蓄势未动。而鬼面则已拍案而起,怒喝道:“放肆!怎敢对公子无理?!” 然而,无论是斗篷人或者季牧本人,都对他们二人的反应无动于衷。 季牧的神情淡漠如常,仿佛被巨大威胁近身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他甚至还有闲情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点头道:“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只是这样么?” 斗篷人好像有些失望。他慢吞吞地放下帽子,微笑道:“我原以为,季牧,你会对我印象深刻。” 季牧的眼神霍然变了。 之前即使在冷笑叱骂的时候,季牧的眼底也总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懒散。然而此刻,在季牧看到那张脸的同一瞬间,他全身的精气神都被调集起来了。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 季牧嘴角的笑容迅速扩大,一字一顿道:“承渊,居然是你!” 承渊?! 闻言,乔吉与鬼面忍不住对视一眼,心中皆想:“这秦家能被公子挑中,已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谁知竟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承渊也招来了?”纵然他们也都不算什么好人,这一会儿也不由假惺惺地为秦家叹了口气。 季牧却早已把秦家抛到了脑后。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承渊,忽而笑道:“承渊,你和我才是同样的人。和你相比,永寂台又算得了什么?说啊,先说说你的游戏——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你急什么。” 承渊在房间中踱着步,经过椅子时随手将斗篷丢在上面,回头微微一笑:“我可比你来得早多了,最近正在秦家做客呢。喏,你看这身衣服。” 这个笑容令每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心下恍惚——少年一袭白衣,眉目清秀,笑起来眼神纯净——这完完全全与之前身披斗篷时的阴森判若两人! 连季牧也不禁有片刻的怔神,旋即大笑道:“‘入乡随俗’吗?有意思,这点上我应该学学你。” 鬼面看着相视而笑的承渊与季牧,忽然意识到他们竟都生着一张清秀无害、蛊惑人心的皮相,一时间不由暗中腹诽——这两个怪物的存在,莫不是造物主开的玩笑么? “说起来,我原本在忙别的事……你不妨猜猜,我究竟是如何知道的你们的消息?”承渊忽然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笑容。 季牧道:“如何?” 承渊微笑道:“秦家的人拿了你的拜帖,找我求救呢。” 季牧也笑起来,继续问:“那你又是如何答复的?” 承渊笑道:“当然要一口答应了。” 季牧与他对视一眼,皆大笑。 …… 第九十八章 一局 “观海城地面以上毫无用处。” 说这话时承渊正把玩着一只彩釉瓷器摆件;指甲划过表面,不断发出细小但尖锐的声音。他抬眼笑道:“你就是把人杀光也问不出来,就连他们家主也不行。除非奥义境……哦,还有那一个被他们判断为绝对能够晋入奥义的‘种子’。” 承渊随意把瓷器放在顺手的位置,指尖向下一垂,微笑道:“不过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秦家那些有必要费些时间的,都在下面。” 季牧挑眉道:“凤族知道这些?” “不如说——”承渊故意顿了很长的时间,嘲讽笑道:“只有奉天府不知道!”他兴致勃勃地端详着季牧转为阴沉的脸色,耐心解释道:“你可不要埋怨武宗的人只瞒着你们——谁让你们太不守规矩,若真知道这些,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麻烦。” 季牧却好心情地笑了出声,道:“这话从你承渊口中说出来,还真是耐人寻味。” “还好吧。”承渊笑着一摆手,道:“不要跑题。我与你说,你这次还真来对地方了,这里可有意思着呢。根据我目前的判断,所有人都太低估当年的秦门了。或者可以说,大风水秦门其实从未被灭过。” 季牧眼睛微眯。如果承渊说的是事实,那么这背后的含义可就深了。季牧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节约时间。”承渊微笑着,却让人感到冷漠,他淡淡道:“虽然你是个很有趣的意外,但并不值得我等。” 季牧也不恼,只笑道:“既如此,你又何必让我参与。”连季牧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面对承渊时下意识将自己放在了次等位置;当然,或许他意识到了,但他绝对不会承认。 “我还没有说完呢。”承渊一笑,望着他道:“我确实不会等你,但相对于其它人而言,我更愿意把机会给你。” 季牧冷笑一声,不无讥讽的反问道:“机会?” 承渊微笑道:“季牧,你难道不觉得诡门太小了吗?奉天府更算不了什么,想必你也早已厌烦了吧?只要你通过我一个非常简单的题目,我就可以给你参与更大游戏的机会。” 季牧哈哈大笑:“我是季无相的儿子,将来整个奉天府都会是我的——你想招揽我?!” “为什么不呢?”承渊笑眯眯地道:“你难道真的在乎你现在的身份?” “你说的很对,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而且对你说的东西确实很感兴趣。”季牧陡然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但你的语气令我非常非常恶心。” 季牧瞳孔中突兀掀起火浪般的狂热,身形霍然惊掠而出,竟就不顾一切地暴起向承渊攻去!任何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绝不会怀疑——至少在这一瞬,季牧有与承渊同归于尽的决心! 尚未见承渊动作,鬼面与乔吉先已色变——他们最怕的就是眼下这种局面! 季牧做事从来只考虑一时喜好,根本不计后果;而承渊是什么人?他既然敢独身前来,又岂会没有对付他们的把握?类似于此刻这样的情况,平常人恐怕一心只求能稳住承渊不被他先下杀手就满足了,怎么想也不可能先去试着去杀承渊啊! 而季牧就是这样做了。 承渊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仿佛对这一幕早已期待多时。 他向前走了一步;于是无尽的金色升起。 一刹那,仅仅是一刹那间——白瓷茶盏、红木桌椅、紧闭房间中的阴暗光线……一切统统从视野中消失——不,不是消失,而是化为了一种漠然又广袤的金色。 这绝不是普通的金色,而是那一种难以言喻的、独属于规则的神圣光辉——不,还不止;季牧非常肯定,就连黄金树秘境所展露的,与之相比都已显出浅薄。 但这些并不会影响什么。 季牧脸上的狂热已几近转为疯狂;在极短暂的停滞之后,他以一种更决然的气势再次向着承渊奔袭而去! 见此场景,承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与惊滞当场的另两人相比,季牧的反应实在很不寻常。 在他眼中,“理”是世间所能见之物中的至美。可是,凡人无法承受真实——绝大多数普通的修行者会对直接展露与他们眼前的、庞大的“理”产生强烈的恐惧。 修行者境界越高,本质上便离凡人越远;但就算他们最终能够克服,也仍旧难以避免心中第一时间升起的恐惧——就像此刻鬼面与乔吉所表现的那样。 然而季牧却明显不同。 不得不说,季牧在各种意义上都有十分的才能;可惜……承渊微微摇头,安静地抬起了左手。 空间无声而激烈地扭曲着。 季牧的眼神终于变了——看上去他与承渊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是在感知中,这薄薄一层空间,居然在每一瞬间都在发生不可预知的错位——分明是如此之“近”的距离,却永远没有到达的可能! 徒劳。 ——得出了这样的判断之后,季牧立刻收力而站,沉默地看着承渊,无人能看穿他这一刻的心中所想。 而承渊却只随意瞥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承渊!”季牧身形一阵变幻,凝实时已拦在了承渊身前,“你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承渊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眼睛,淡淡道:“真是令人失望……身上带着这种伤势,你跟废人有什么区别吗?” “你是说‘噬骨’?”季牧浑不在意地来回转动自己的手腕——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死死钉着一枚透骨之钉。他咧嘴一笑,道:“这才更有趣,难道不是吗?来都来了,你不妨说来听听。” 在漫长的对视中,承渊再次缓缓笑了起来。他道:“进去,然后活着出来。” 季牧挑眉,道:“没有了?” “我说过,要求本来就很简单。”承渊的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不过你最好记得,这已是千余年来神域无人能做到的事。” 季牧冷笑,道:“我现在有些好奇了,你这一次究竟想要做什么。” 承渊笑了笑。 他绕过了季牧,推门离去。 …… 第九十九章 竹筏与酒 承渊走后,余下的诡门三人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在各自的位置上沉默。燃?文小说?????.?r?a?n??e?n?` 季牧食指无意识地扣着着座椅扶手下镶嵌的梅花纹,左手支着下巴,又一次陷入了茫茫的思索。 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某一时刻,季牧忽开口道:“鬼面,他去哪儿了?” 鬼面抬头望过去,见他虽然问着自己,目光却仍游离在不知几何的远处。鬼面道:“他……仿佛在逛城里的一个街市。”听得出,连鬼面自己都对这个判断毫无自信。 季牧皱了皱眉,道:“再看。让你的小鬼在隐蔽些。” “是鬼将不是什么小鬼!我看你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吧!”鬼面虽然不会表现在面上,却难免在心里骂骂咧咧。想他堂堂一位大奥义境的修行者,连诡门门主也要与他客气说话。可是这季牧就是从不知尊敬为何物,非但整日里对他呼来喝去,就连鬼面那些个赫赫威名的绝技,季牧也总是冷嘲热讽。这如何不让鬼面暗地怀恨在心? 然而,只需要看看鬼面的模样,便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擅长快意恩仇的人。或许季牧也正是看清了他这一点,才更加无所顾忌。 许久。 季牧再道:“现在呢?” 鬼面道:“他去了秋塘街的那条河,正在与当地人交谈,暂时看不出目的性。” “‘暂时不知’?”季牧冷笑了一声,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继续。” 又许久。 鬼面忽道:“公子,他碰到了花月!” 花月?季牧猛地睁开眼,阴沉道:“她怎么会在那儿?” “不好,”鬼面身周的黑雾一阵起伏,恨声道:“他将我的鬼将打散了!”鬼将这个级别的魂魄可是很难炼制的;虽然将之派去跟踪承渊时他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当承渊随手毁了去的时候,鬼面还是心中更恨。 季牧眯着眼,不语。 乔吉罕见地主动请命道:“公子,让我去一趟吧。” “不急,再过一会儿。”季牧却摆了摆手。 约莫盏茶时间有余。 “你们都留下。” 季牧慢悠悠站起身,笑道:“我自己去。” …… 花月漫无目的地走进人群之中,遇见感觉舒服的地方便走过去多停一会儿;更多的仍是走。 岸边柳树悠长的枝条垂落,偶尔有叶片尖角撩过她的肩头。江水长长久久地流着,水声哗哗着弥漫了整座秋塘,教人总容易忽略它的存在。微风中有花香。 又走到一片浓重的绿荫;水边的石栏被过往的人们摩挲得光滑发亮。花月走过去,微微倾身将手臂搁在石栏上,抬头望着江水。 其实花月心中没有什么愤恨的情绪,甚至于并无怨言;诡门内部素来如此。没有季牧,也会是别人;她倒也宁愿是季牧了。或许季牧说得对,她并不适合待在诡门,或者整个奉天府。 但是世事又哪里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花月想着,就这么得过且过吧。 她注视着江水流逝;时间就这样过去。 水天相接之处,倏然划来一抹青色。随着它的临近,花月的眼神渐渐汇聚起来。 一叶竹筏。少年白衣翩翩,只一人长身立于筏上。 与周围堂皇富贵的高大画舫相比,竹筏无疑显得寒酸;然而只要人们将视线停驻在那行船的少年人身上,便无人再会这般以为。 白色衣衫材质妥帖而内敛,上添有以隐针绣着的祥云纹案,则又富有几分温暖的节日气息。一身衣着在这个时节仿佛并不显眼,却能令明眼人隐约看出少年不凡的出身。 与衣着相比,更引花月注意的是白衣少年周身的气质。 他目光如此安宁干净,仿佛天上的阳光都能够直接投到他的眼底;与他对视过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由心生出亲近之意。 而此刻,少年就正巧看向了岸边倚栏而望的花月。他微一笑,着力转过船头,缓缓向她的方向划来。 在花月的注视中,少年已来到了她的身边,身形随着水波微微起伏着。 他抬头朝花月浅浅笑了,温声道:“一起来吧?” 花月回以一笑,足尖轻一点地,便旋身越过石栏,轻盈地落停在了竹筏之上,像极了一只紫色的蝴蝶。 少年便再一撑船篙,扬声笑说:“走了!” 待竹筏到了江心,他便松了船篙,随意在小筏上坐下,将手边的其中一壶酒抛给了花月。 花月接过,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来,与他并肩望着前方无尽的水色。 一切都自然而然。 正值午后晴风,画舫比热闹时少许多。再转过一个弯,水面愈发开阔起来。 “喂,你有没有……喜欢过的人?” 少年思索了片刻。 花月笑了起来,道:“这还用想啊?”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看来,至少你还没有特别喜欢的人吧。” 少年道:“姑娘有吗?” “有的。”花月点头。 少年便问:“他对你不好吗?” 花月苦笑道:“很明显吗?” 少年指了指她手中的酒壶。 花月不由白他一眼,没好气笑道:“这酒还不是你给我的?”她说完这话自己却先是一怔——如方才这般熟络如老友的语气,她已不知多久没有用过了。诡门之中又哪里有朋友之说?没想到,面对这个素不相识、或许再不会相见的少年人,她却能如此自在。 也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吧,她反而敢说。 想通了这一点,花月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很多,连心中的最后一丝生硬也消散了。 她仰头饮了口酒,续道:“没错。他非但对我不好,还背叛我了很多很多次……不,或许在他心里,那些事根本与背叛无关。他不在乎任何人,更不会在乎我。” 少年没有因为这些话露出丝毫鄙夷或怜悯之色,他只是自然如友人般地猜测道:“但是他应该曾经有一段时间对你很好吧?” 花月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问道:“这你怎会知道?” “很显然啊,”少年不假思索道:“你也是个骄傲的人,如果之前不曾有过值得留恋的回忆,又怎么可能倾慕与一个不珍惜你的人?” 花月苦笑,低声道:“对,你是对的。曾经我以为,我们是恋人……其实你相信吗,那样一个无情无心之人,过去却伪装得那么好。他简直骗过了所有人,所有人都曾认定他温文尔雅、聪明绝伦,没有一丝瑕疵。” 少年沉默片刻,道:“或许真的是什么误会?” “他?”花月冷笑了一声,眼神却落寞。她道:“不可能。” 少年道:“人难免有错,每个人都一样。” 花月眉宇间却浮现疲惫之色,强笑道:“那你呢?你难道也做过恶事吗?” 少年笑道:“当然有啊!就不久前,我刚惹出了一个大麻烦,然后故意假冒到了别人身上。” 花月听他说得认真,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那顶多叫恶作剧!小孩子不要假装恶人,不好玩的。” 少年无奈道:“我可是说真的。” “好好好,是真的!”花月咯咯笑着,加重语气道:“千真万确——行了吧?” 而她的笑容却戛然而止。 花月的脸色陡然苍白,嘴唇微微发抖,也顾不得会引起少年的怀疑,直接传音道—— “他来了!快走!” …… 第一百章 界线 少年仿佛并未察觉出异样,脸上还依旧带着那种他特有的、近乎浪漫的悠然笑意,只安抚她说着:“姑娘无需着急,会没事的。 ?.ranen`” “你怎……”花月气得跺脚,原本想骂他不明事理,可是时间早已来不及了,最后只有长叹一声,再没奈何。她心中想的是,你既是中洲人,再如何出身不凡又能怎样?就算是秦家,不也一样对季牧的威胁没有丝毫办法? 可惜了。 感知着季牧的迅速靠近,花月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风无声掠过。 意料之外地,花月感到一只略显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那种令她熟悉却又务必苦涩的气息;下一瞬间,花月便觉身子一轻,眼前景物一阵变幻——双脚再落到实处时,她竟已站在了季牧的背后。 季牧语气低沉地开口,“你没事吧?” 他没有回头。花月怔然良久,才不敢置信地意识到季牧这句话居然真的是在问她,一时心中复杂难言。 花月抬头,正犹豫着说什么,却再次呆住了—— 只见季牧身上气势凝伫如山,目光紧紧逼视着对面的白衣少年;与白衣少年依然如旧的气定神闲相比,季牧竟反而更像是防备、警惕的那一个! 此刻两方各自立于竹筏两端。水流息息往东,竹筏却困于诡异的静止之中。一圈圈波纹以竹筏为中心向远处扩开,最终却拉成一个方圆约有十米的平面,犹如冰封。 看到这一幕,花月哪里还会不知这少年的身份亦是另有玄机?只能苦笑。 季牧冷冷道:“你又想干什么?承渊!” 花月眼睛倏然睁大——纵使再有心理准备,她也万没能想到面前这位纯净出尘如仙人的少年,竟然就是神域凶名赫赫的承渊! 虽已被季牧叫破身份,少年的神情却一如平常。他微笑道:“如你所见,我与这位姑娘在秋塘偶遇,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有什么不妥吗?” 季牧淡淡道:“有意思?” 少年揶揄道:“季牧,你这就生气了?” 季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花月,忽然没来由地打揖笑了句“佩服佩服”,接着道:“既然如此,那这竹筏就送你了—— “祝你们永远‘同舟共渡’!” 大笑声中,白衣少年足尖一点竹筏,霎时将竹筏远远推去;他本人则一瞬间便横渡了江面,飘然站到了岸边。 不明玄机的人们见此惊艳情景皆欢呼叫好,一时间少女们的手绢香囊飘舞不绝。白衣少年好心情地接过了一个小女童递来的花灯,返身朝竹筏那边挥手作别。 季牧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过了身,沉默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花月。 花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时间安静过去。 就在花月的心越来越乱的时候,她终于再次听到了季牧冷淡的声音。 “走吧。” …… 秦府内院。 天际晴蓝,苑景美甚,而此时却无一人欣赏。龙安澜与秦悦风各自坐于房间两处,沉默地等待着。 “你说,他这次去……”女子忽然开口,略停顿后续道:“应该问题不大吧。” 秦悦风略感讶然,但毕竟也没有调侃的心思,低声笑道:“他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只是他的笑容并非发自真心。 龙安澜简单“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风轻近无,连窗边的水晶珠帘都不曾有丝毫摇曳。阳光晃眼,前几日刚刚退减的暑气又在此时高涨起来,惹人生厌。 龙安澜腾地站起来,快速道:“我过去看看。” “去哪儿?” “那还用问?当然是……”话说了一半龙安澜便截住,回头喜道:“启明,你回来了!” “回来了,”提着盏花灯的白衣少年悠然晃进了屋里,对他们点头笑道:“成功蒙混过关。” 见他安然无恙,龙安澜脸色却立时僵了下来,冷声问道:“你到底去哪儿了这么久!不知道都在等你么?” “没办法,”陆启明在她旁边坐下,苦笑道:“我得先找些地方恢复一下。” “恢复一下?”安澜公主眉峰一挑,但神情却不知觉间缓和了许多。她反问道:“挂着只灯笼恢复吗?” “这个啊,”陆启明提了提手上的花灯,随手把长柄卡在椅背镂空的祥云纹上,笑道:“拿来当道具嘛。” “随你怎么说吧。”龙安澜哼了一声,但人已缓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秦悦风迅速凑了过来,亲自倒了杯茶递给陆启明,嘴上不住说道:“你行啊你!这也能搞得定?那可是四个奥义而且还有一个是大奥义啊!来你给我说说你现在到底什么境界——鬼才信你小周天啊!让我算算,你该不会也已经偷偷摸摸变成奥义境了吧,反正你本来就跟我们人族不一样,我也是能理解的……” 龙安澜一拍桌子,怒道:“话这么多不嫌吵?” “没事,”陆启明不假思索道:“你就让他说。挺好的。” 此话一出,另两人同时停了下来,皆一脸古怪地瞅着他。 陆启明微怔,旋即笑道:“好吧,我可以给你们解释一下……简单地说就是,我确实有一种方法可以短时间骗过他们,但是消耗很大,而且恢复的方式有些不寻常。” 龙安澜指了指秦悦风,面无表情道:“比如听这个话唠说话?” 秦悦风翻了个白眼,一脸诚恳地拍着陆启明肩膀,喃喃道:“你可千万别说‘是’。” 陆启明笑起来,道:“与人交流确实是一部分,待在相对有活力或者地势复杂的地方也有好处,如果恰好能遇到一些特殊的事件就更好了——这是我目前试出来的最有利于恢复的办法。虽然听起来很像胡说,但事实就是这样。” 在确认陆启明真的不是开玩笑之后,另两人对视一眼,皆忍不住摇头——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秦悦风想了想,一拍腿道:“那你直接说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恢复不就得了?” “真这么说也没错,”陆启明点头道:“但是有快有慢。” 龙安澜忽然问道:“这次你去找季牧他们,恐怕免不了有武力的直接对抗吧?” 秦悦风也安静下来,一起望向陆启明,等待着他的回答。 陆启明清楚他们的意思,直接道:“那种程度的攻击,我最多只能挡下两次。” “确实了不起。但太冒险了。”龙安澜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意外。她很快指出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你那种力量的恢复速度究竟如何?如果能跟得上,那你自然立于不败之地。” “远远没有那么快,比精神力、内力那些慢得多。”陆启明摇头,道:“保守估计,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龙安澜眉心紧蹙,“这就麻烦了。” 陆启明略有自嘲意味的笑笑,道:“所以初次见面,只好借承渊的名头一用了……如此算来倒也有趣,他假替了我的身份,而我现在也正在做相同的事。不知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究竟会是个什么局面。” 他说到最后时的笑意让秦悦风捉摸不透,忍不住问道:“你们两个一直在说承渊承渊——承渊到底是谁?” 陆启明没有直接回答。他倏然轻笑起来,道:“这次的事远远比我预料的顺利。想来也的确该是这样——如果有两个人,他们无论是面貌、气息、灵魂力量乃至特殊的能力都完全相同——想不被人错认才难。” “你……”秦悦风欲言又止。他突然觉得现在的陆启明有些陌生。 沉默片刻,龙安澜直视着陆启明的眼睛,缓缓道:“季牧生性多疑。‘承渊’的出现如此突兀,你究竟是如何取信于他的?” “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句话就足以。” 陆启明微微一笑,平静道:“我骗他说,灵盟让我出手相救的那个存在实际上就是你们这个世界的神明,而偏偏在九万年前封印祂的人,也是我。” “咳咳咳……“秦悦风本来认真支着耳朵,闻言直接被呛得把茶水都喷了出来。他不由大笑道:“这种话他也信?难道那季牧是傻的不是?” 然而秦悦风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声音已迅速低了下来;他忽然看出龙安澜脸色不对。 长久地对视中,龙安澜终于开口了。她一字字道:“你到底是谁?” “喂……喂!”秦悦风小心翼翼地拿手在他们两人中间晃了晃,干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他当然是启明啊——要不还能有谁?” 陆启明也笑着点头,道:“对啊,是我。” “或者,一直以来,”龙安澜手指微动,冷声道:“你是不是都在骗我!” 陆启明收回目光,道:“之前的话只是我根据承渊这个名字产生的一点联想。如有冒犯,我可以道歉。” 龙安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神情不断变换。她道:“你不是陆启明。” 陆启明淡淡道:“我是。” 龙安澜要紧牙关,竟骤然出手直指陆启明咽喉! 陆启明却好似对此早有预料——早在女子有所动作之前,他真身已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留在原处的不过是一个幻影罢了。 龙安澜眼底闪过一丝幽蓝光亮;在无所不在的水元力中,她身形陡转,瞬间以更快的速度追击而去! 这一巨大变故令秦悦风大惊失色;然而陆启明与龙安澜的战斗又哪里是他能插得上手的?秦悦风一时间急得团团转,却根本那他们无可奈可,更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 …… 第一百零一章 继续 出乎秦悦风意料地,战斗于短短几个呼吸间便已结束。火然?文 ??? ???.ranen` 陆启明与龙安澜相对而站,半空中红缨长枪的幻影凝滞于二人之间,冷锐的枪尖逼近少年咽喉要害。枪芒吞吐间,分明有一滴殷红血珠无声渗出。 而陆启明的神态却依旧是那般的轻松从容,仿佛这危险一幕不过是场幻觉。 龙安澜忽道:“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你现在已是大周天,”陆启明平淡笑道,“我躲不了。” 安澜公主双眸中掠过丝丝茫然,紧握成拳的双手不知觉间已缓缓松开。她轻喃道:“你……你……” 陆启明低声道:“安澜,你已经试过我了。” 霎时,女子仿佛被无形的针尖刺了一下。她蓦然松了力道,一时间显得无措。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语气生硬地丢下了一声“对不起”,快步转身推门而去。 龙安澜走后很久,秦悦风才抹了把冷汗,问陆启明道:“我说……你真不去追?” 陆启明沉默地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虽然那里早已看不到她的背影。 他微一摇头,返身回到座椅,道:“先说接下来的事吧。” 秦悦风看了他许久,点头道:“好。” …… 风声使人平静。 龙安澜全力运转身法,眨眼间便远离秦府而去。她仿佛也化作了一阵清风,掠过观海城里一重又一重阁楼墙筑。这里的建筑大都玲珑秀气,与南海龙宫完全是两种风格;很适合转移注意。 但龙安澜依旧不愿停留。她任由狂风从耳畔呼啸远去,一路径直避开了观海城鼎沸的人声。 最后她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安宁湖畔,长久注视着水面粼粼的波光,陷入了如冥想般寂静的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龙安澜缓缓舒出一口气,定了定神,随后抬手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隐约流转着金色光晕的血滴渐渐浮现,无声在空气中散开、不断扭曲,最终呈现出一行淡红色的字迹—— “我怀疑他已经知道了。” 她很快得到了回应。 那字迹转为彻底的金色;只有两个字。 “继续。” …… 秦悦风现在心中有很多疑问,比如所谓承渊究竟何人,又与启明他们有什么要紧关系,而龙族公主与启明方才的阵仗又该作何解读……诸如此类。 如若在平时,秦悦风纵然不亲口相问,也非要想尽办法刨根问底不可。但是今日,他可算是真生不起丁点儿的探究心思了。奉天府季牧的威胁与家族的安危,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神。 秦悦风直直在椅子上坐着,右手不断摩挲着青瓷杯盏,再次将这几日商定的计划于心中过了一遍。 这时他忽然听到陆启明开口问他:“悦风,秦渔前辈呢?” 秦悦风回过神来,道:“渔姐啊,她在忙着准备地宫开启的事。原本地宫的阵法需要三位奥义境的老祖同时激活,但现在留在家族的只有渔姐一个,只能炼制些材料来替。” 陆启明微一颔首,道:“那便罢了。我与你讲也一样,到时你再转述给秦渔前辈吧……咱们先将这几日的事情再梳理一遍。” 秦悦风当然赞同,立刻点头道:“正合我意。” 陆启明道:“你说,我来补充。” 秦悦风应了一声,便开始道:“计划第一步,也是最关键、最冒险的一步——便是由启明你假借‘承渊’的身份,单独与季牧他们接触……” 敌对也好,“同流合污”也罢,必须要先创造一个足够吸引季牧他们全部关注的对象。 如果奉天府诸人的注意力一直在秦门传承上面,那么以季牧一贯的处事手段,以秦氏族人的性命胁迫已经算是程度最轻的了——到了那时,秦家要想没有族人伤亡,根本不可能。 而陆启明先通过季牧于拜帖上留下的暗手引开他们对秦家的关注,再以“承渊”这个名字完成定盘,那么以季牧的性情,势必会将全部精力转移至与“承渊”的交锋之上,秦门传承反倒成了次要之事。在小心翼翼防备“承渊”这种对手的过程中,就算季牧再如何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敢再将注意分散;尤其是——季牧本来就没有将中洲秦家当作威胁。 同时,假借承渊的身份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将后患减弱至最低。就算季牧等人日后报复,报复的对象也会是“主导一切陷阱阴谋的承渊”。 当然,这个看似百利而无一弊的谋划,其最基本的前提是——陆启明以承渊的身份取信于季牧并全身而退——否则一切好处都不过是个笑话。 所幸,第一局的目的已经如期达成。 …… 陆启明仔细听着秦悦风复述的前后细节,直到他完全讲完,方才点头道:“第一部分虽然看似圆满,但恐怕以季牧的多疑,再如何确信的事在他心里都会留有一分余地。看来接下来的事我是免不了要再出面一次了。” 秦悦风情不自禁点了点头,旋即想起了陆启明之前说的话,心中有些忧虑,问:“启明,你恢复的如何了?不如设法再拖延几日?” “不可,迟则生变。”陆启明一摆手,道:“你不用太担心我,毕竟秦渔前辈要做的才是主要。” “是啊……”秦悦风叹了口气,低声道:“启明,你说……进去就真的能行吗?” 陆启明与龙安澜都一致认为秦氏族地到现在仍然拥有威力极强的防御手段,而上次大家一起商量时,秦渔也确实对此默认了。但是对于自幼生长在中洲东海的秦悦风而言,这种事着实有些无法想象,难免心下担忧。 陆启明淡淡笑道:“这千余年来暗中前往你们秦家的神域中人不知有多少,季牧他们绝不会是修为最高的。之前也说过,季牧最大的威胁就在于他不依规矩、有极大对普通人下杀手的可能——但现在这一点已不存在。只要他被困入你们秦氏的地宫,再加上秦渔前辈的控制,不可能有事。” 秦悦风默默点头,低声道:“希望如此吧。”片刻后,他抬头道:“那我就接着说吧?” “先不急,我补充一下第一局中的额外收获。”陆启明微微一笑,先问:“季牧他们四人的名字和特点,你都记清了吧?” 秦悦风点头道:“当然。” “好,”陆启明讲道,“之前被认为是最大威胁的鬼面,实际上与季牧面和心不合。而表现上经常反对季牧决定的花月,在关键时候却可能不惜性命维护他。” 秦悦风闻言微怔,脱口道:“难道那花月喜欢季牧?” 陆启明笑起来,调侃他道:“悦风,你果然对这种事够机敏。” 秦悦风翻了个白眼,道:“那乔吉呢?” 陆启明皱了皱眉,道:“乔吉……难说。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他是绝对忠于、且只忠于季牧一人的——根据这条判断,乔吉极有可能是奉天府府主特地派来保护季牧的。若果真如此,那么乔吉也绝不会是看上去这般简单,连修为也要另行估计。” 秦悦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在这群人中,季牧是绝对的核心。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到时候秦渔前辈大可以利用一下。”陆启明道,“季牧来此之前受的伤势极重,若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已危及性命,最不济也要闭关修养。” 秦悦风无奈道:“既然都这样了,他还有心思跑中洲到处搅和?” “或许这对季牧而言真的不算什么……”陆启明回想着对视时季牧狂热近乎疯狂的眼神,微微摇头。稍作停顿,他继续道:“无论如何,受伤了就是受伤了,季牧的实力不可能真的毫无影响——这就是秦渔前辈的机会了。实话说,就算是完全不顾另外三人,这次也要尽全力将季牧留下。” 秦悦风根本不需要问陆启明判断的依据。他认真道:“我一定会转告的。” “但我有预感,季牧恐怕很难被杀死。”陆启明叹了口气,续道:“我再与你说说他伤势的详细吧。根据安澜提供的信息,‘噬骨’是奉天府处置内部重罪的刑罚……” “内部?!”秦悦风吃了一惊,他原以为季牧或许是被旧仇捉去,又或者是敌对宗门下的手,谁知道居然是他们奉天府内部? “不错。听说受噬骨之刑者十有九死,余下一个也难免落得残疾,季牧之所以看上去安然无恙,很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噬骨钉始终没有解除。”陆启明摸了摸下巴,难得说了句:“厉害。” 而秦悦风已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陆启明沉吟道:“像噬骨钉这一类的刑具,大都有维系受刑者生命力的用处,这样才能更大限度的保证受刑的时间……还是不应该。估计季牧身上的噬骨钉已经被他父亲修改过了,否则季牧的忍耐能力,还真有点不可想象。” 思忖片刻,陆启明补充道:“季牧曾经的修为应当在小奥义中阶与高阶之间,但是实际的战力能够胜过绝大多数大奥义。就比如噬骨钉至少过半的战力,但他依旧能轻松制住花月。” 秦悦风苦笑,叹道:“你越是说,我越是觉得杀季牧这事儿希望渺茫。” 陆启明笑笑,道:“好了,我补充的就是这些,你继续。” 秦悦风也只有再度打起些精神。 “接下来的计划是……” …… …… 第一百零二章 俘虏 转眼间,两个日夜已平安过去。 夕阳时分忽然下起了大雨,夜里稍歇,但天幕仍然阴云遮蔽,无一丝星光。 秦渔在这里独自等待。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栏上,暗红色裙摆微微垂落着,透着女子鲜为人知的静美。她姣好的面庞微微上仰,放空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层叠乌云遇见满天星辰。这样的姿势更容易像个小女孩,然而她的眼神却早已不再年轻了。 寂凉的晚风之中,渐渐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院中灯光羸弱,少年一袭白衣而来,反倒像是多带来了一束光亮。 望见了他,秦渔轻身从窗户上跳下来,微笑道:“你过来了。” 陆启明点头道:“秦渔前辈。” “嗨,什么‘前辈’呀,”女子大喇喇一摆手,笑道:“这里又没别人,你直接喊我秦渔吧。我听说在你们神域,除了血缘关系与师门规矩以外,好像都是不算辈分的吧?” “也好。”陆启明没有拒绝。 “这样才对嘛!”秦渔展颜而笑,凑过来问他道:“说起来……你们那位龙族公主呢?上次她还说非要与你共同进退呢。” “我劝她先回去了。”陆启明笑笑,简单解释道:“她化凡后修为没有恢复到巅峰,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再者,我那弟子也需要她照顾。” “也是,”秦渔慢慢点着头,也笑道:“龙族公主的身份,在这里反而危险。” 女子说着,自己却不由沉默了起来。半晌她低声开口道:“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竟肯帮悦风到这个地步。” 陆启明转头望向她,微笑着反问:“但对我而言,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秦渔一时语塞。她抬手拍了拍胸口,笑道:“虽说确实如此,可是我现在想起来,还是难免有些后怕……”她避开了目光。 “不用紧张。” 秦渔抬头,透过少年平静的眼睛,她却看到了自己的慌乱。 “紧张?你说我?”一怔过后,秦渔轻笑起来,抱着双臂戏谑地望着陆启明:“每一个凤族都像你懂得一样多吗?”看得出她极力想要做出平素时候那种调侃的爽朗笑容,但难掩疲惫。 陆启明一笑了之。他道:“或许他们懂得更多。” 秦渔白了他一眼,嘴上嘀咕道:“没意思。” 陆启明已收回目光,转而道:“该走了。我帮你定一个护身符吧,需要吗?” 秦渔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点头应道:“好啊……我该怎么做?” 陆启明道:“把手给我。” 不知她到底想起了什么,就在她听了这句之后,秦渔的笑容反而恢复了往常那带着惫懒的惬意味道。她毫无避讳地把宽大的衣袖往上一撩,露出小臂洁白的皮肤;不过动作却好像是要去打架。女子勾唇笑道:“喏!” 陆启明却好像没有与她调侃说笑的打算。他只是伸手一招,纯净的五行元力追随他意志汇聚而来;因五行的绝对平衡而愈加显透出清泉般晶澈的悦目色泽。 秦渔对这个场景略感意外,当下好奇地观察着。她问:“怎么,竟不是凤族的灵诀?” 陆启明简单道:“我师父教的。” 秦渔便了然。她记得张大延是道院的人,却不知陆启明所说的“师父”与她心中所想并非同一人。 五行元力逐渐凝结出一枚奥秘的古字符。陆启明感知着其中变化,抬手向前一指,骤然有一点鲜红血珠自他指尖现出。在血滴向着灵力字符凌空划越的同时,它的轮廓不断聚散,最终勾画为一枚与之前相同模样的古字符,无声嵌入灵符之中。 陆启明收手,侧头望向秦渔,微笑问她:“这样的符篆你可曾认得?” 秦渔微怔,摇头道:“这种没有。” 陆启明点头,道:“那试试吧。” 说着,他一挥手,符篆已随着他的动作而去,眨眼间已隐没入了女子的手背。 秦渔有些新奇地转动着自己的手腕,却什么也瞧不出。她咂咂嘴,沉吟道:“嗯……凉凉的。” 陆启明莞尔道:“应该不止有这点儿作用吧。” 很快,不必陆启明提醒,秦渔已面露惊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是什么……五行的亲和力?还有……这样也可以?你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只是暂时的。” 陆启明没有多言。他抬头望了眼漆黑的天幕,低声道:“走吧。” 而此刻的二人却不知道,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 …… 雨夜中季牧的脸庞愈加苍白,看不见一丝血色。就在不久前,他的伤势又复发了一次。 花月咬牙忍住过去搀扶他的冲动,独自缀在一行人的最后面低头走着。因为担心季牧又懒得动用修为做任何“无关紧要的事”,花月不得不耗费更多真力替所有人一起避开雨水;好在维持这种简单的武诀对她一个小奥义巅峰境界的修行者而言,一点儿不算什么。 但毫无疑问地,在场几位可不会有任何一个对她说句谢谢,不冷嘲热讽已经足够令花月庆幸今晚的运气了。 不过实话说,他们诡门之人就算有再多个同行,也一向如此刻这般沉默;因为他们连同伴也绝不相信。 这几日鬼面与季牧连表面上的和谐也愈发难以维系。此时他正远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仿佛不屑于季牧等人为伍。 季牧则在鬼面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比较之前,他的气息又虚弱了几分;甚至于刚刚需要出手的那次,季牧竟然罕见地命令她代劳——季牧这一从未有过先例的举动,隐隐令花月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而最为木讷寡言的乔吉,依旧像往常那般在季牧身后一步一步跟着,如影随形。肩上扛着一个人对乔吉而言毫无影响。 “到了。” 寂静中忽然传来前方鬼面的声音,阴测测中满是不耐烦,“没人。早说不该来这么早。” 一行人前前后后陆续停了下来。 他们早已出了人烟遍布的观海城,一路往外郊野林愈渐深入,气氛沉闷。反倒是到达了承渊告知的这个位置后,视野忽然开阔不少。四周少乔木,溪绕花草。如非今夜天气恶劣,常日里来看大约景观不错。 “好地方。” 很难相信这句称赞居然出自季牧之口。看起来他今日心情出奇的好——很多举动让花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曾经的他。虽然花月知道,曾经的他也不过是伪装。 季牧略显好奇地向四处张望着,开始缓步在这片开阔的草坪中环绕着走动。 “确实是个挺有意思的‘门’……”他很快走完了完整的一周,颔首道:“阵法是真的。” 原来这个看似毫无异样的草地,其底正以高明手法埋藏着一座开启地宫之门的阵法。 直到这时季牧才终于想起了乔吉。他随意往后瞟了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真的看到乔吉本人;他淡淡道:“到这里就行了,你休息一下吧。” 乔吉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随手把肩上扛的年轻人丢在地上,自己则已盘膝而坐,做日常的修炼。他确实很听季牧的话。即使他根本没有休息的必要。 乔吉毕竟是奥义境的修者,就算是随手一丢,力道也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 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那年轻人唇角再次溢出一丝血液,但也因为这反震之力而从昏迷中渐渐清醒了过来。 ——看他面容,赫然是早已被秦渔安排离开的秦悦风! 他刚睁开的眼睛中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但转瞬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心中一时冰冷。 握了握拳,秦悦风挣扎着坐起来,咬牙道:“你们到底把戚叔怎么样了?” 没有人理会,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很久,还是花月心里稍稍有些过意不去,回答他道:“抱歉。我把他杀了。” 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再缓缓松开。秦悦风闭了闭眼,低头再不言语。 鬼面略感意外,也撇过来了一眼,淡淡道:“这小子还算识趣……嗯?”他忽然桀桀笑起来,对花月道:“这张脸生得可真是俊俏——花月,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要不要我帮你做张面具收藏着自己玩儿啊?” 花月恍若未闻。 “闭嘴吧。”季牧冷冷地打断。 “他到了。” ………… ………… ps:中秋愉快! 第一百零三章 悬丝 究竟该如何破局? ——陆启明心如电转。 在看到秦悦风的那一刻,陆启明没有时间去质问秦渔的安排怎就会出了如此之大的纰漏。他的动作不能有丝毫凝滞,甚至眼神也不能显露出一丝不该有的异常,更不能立刻出手相救。 一旦陆启明做出任何不符合他此刻所扮演的承渊身份的表现,一切就都完了。所有人都会死。 佯装受制于承渊的秦渔却无需如此压抑自己的情绪。她脸色已全然变得惨白,失声唤道:“悦风?!” 闻言,秦悦风却神情木然,只有低垂的眼帘微弱颤动了一下。他强忍着没有抬头向陆启明那边去望,在心中无声念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最终,陆启明只是向秦悦风的方向随意瞥了一眼。他不动声色地走近,淡淡道:“季牧,你不信我?” “我保证,大部分都信。” 季牧好脾气地微笑着,脸上没有一丁点儿不耐烦。他微一耸肩,转又道:“但我当然不信你会帮我——你看,这秦家仅剩的一个小奥义已经落入你手,你总不能不让我退而求其次吧?” “随便你吧。”陆启明没有再说别的,仿佛真的对此毫不在意。 “你,”他侧头对秦渔命令道,“去把‘门’打开。” 女子抬头与他对视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向阵法中央走去。 目光交汇间陆启明已明白了秦渔的意思,心中一叹,也开始左右踱步,低头研究脚下的阵法,试图找到可以挽回的契机——好在这个举动本就理所应当,连季牧刚到达时也是一样,便不虞引人生疑。 他们原先的计划说上来也不过几句话——即是由秦渔开启通往秦氏一族地宫的阵法;在阵法启动过程的某一个瞬间,秦渔有把握送陆启明脱离传送,而单单让季牧四人困入地宫之中。而秦渔身为大风水秦门的后人,毕竟也有着奥义境的修为。她借助对于地宫的熟悉,保得自己性命应该不难。 整个过程听起来似乎太过简单,实则已足够有效。毕竟季牧等人都已相信自己面前的是神域高深莫测的承渊——他们只会防着承渊动手,谁也不可能去防承渊“逃走”。 但如今却有秦悦风受制于季牧之手,麻烦便大了。 陆启明心中万分清楚——无论他如何耗尽心思费尽口舌,秦悦风都已没有脱险的可能。 就算陆启明对季牧说,秦渔了解的情报更多、探索地宫无需再多抓一个秦悦风,季牧也绝不会乖乖听从——季牧当然想要有一个完全受他掌控的秦门后人。而若是季牧当真听了陆启明的劝,情况反而会更糟糕——因为对于一个没有用处的俘虏,季牧当然随手就杀了。 总之一句话——若想让季牧做善事把秦悦风给放了,绝无可能。 棘手。陆启明眉头紧皱。 面对诡门足足四个奥义境修行者,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说解决就解决了?如果当真露出破绽,引得诡门四人同时攻击,那他连自保都难,又能倚仗什么去救人? 陆启明最初对秦渔控制阵法的程度尚持有一分希望——或许她能同时让秦悦风也额外离开? 但之前对视的那个眼神,已经给了陆启明否定的答案。 而雪上加霜的是—— 在缓步走过的这一个来回中,陆启明已明白,他做不到在不惊动季牧的情况下改动阵法。再者,安澜公主亦曾警示过他,季牧也足以称得上是精通阵法,若贸然在阵法上动手脚,只会弄巧成拙。 陆启明顿住脚步,抬眼注视着秦渔跪坐在地忙碌的背影,一时陷入沉思。 …… 在陆启明观察秦渔的同时,季牧也在观察着他。 “你是怎么做到让她这样听话的?” 季牧的眼睛中满是好奇,随口数道:“璧青石、九源……嗯,居然还有春秋之水——有些材料连我也很难入手。但是她的神志看上去很清醒啊,她真的是自愿的?” 陆启明不无讽刺地回道:“你不也一样是自愿过来的吗?” 季牧一怔,旋即轻快地笑出声来,点头道:“对,你说得对。我本不该问的。”他竟一点儿也不生气。 陆启明便不再看他。他继续在背后默默盯着秦渔,目光稍显阴晴不定。 材料齐备之后,阵法开启耗费的时间并不太久。 随着时间的推移,从陆启明的视角能看到周围环绕、流动的一圈圈规则漩纹。中央有一处水滴一般的暗金光点,它在漩涡中央幽幽明明地沉浮,似乎能够穿透到往不知何处的远方。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与空间有关的阵法。 “可以了。” 秦渔的声音带着疲惫。她往秦悦风那里望了一眼,又忍不住回望向陆启明,眼神里满是恳求。她知道,仅凭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救不回秦悦风;尤其是在季牧意识到“承渊”并没有一同进入地宫之后…… 但这次秦渔却没有等到陆启明目光的回应。她很快低下了头,黯然道:“你们想要进去的话,就现在吧。” “不急。”季牧忽道。无论是他还是诡门之中的其余三人,都没有丝毫动身的意思。 他下巴向前一点,侧头吩咐道:“鬼面,你过去绕着走一圈。” 鬼面哼了声,冷淡道:“这用你说?” 就算再厌恶季牧的语气,但鬼面毕竟清楚,这种试探由他去做才最为妥当。 此时整座阵法已完全处于激发的状态,淡青色的缥缈雾气自地底深处升腾而起,以阵眼为中心忽舒忽聚,莫名透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迷幻之感——这明显与大多数空间阵法都不相同,是属于秦门一脉秘密传承的特殊布阵手段。 鬼面身形在原地渐渐隐没,以极快的速度在阵法青雾中晃过一周。期间他谨慎地避过了阵眼以及其余可能立即激发传送的节点,只偶尔依着特定的规律试探阵法变化。 但整个过程也不过发生在半个呼吸间。 鬼面已回到了原先所在的位置,讥诮一笑:“感应清楚了没?用不用我给你再演示一遍?”他显然是对季牧说的。 季牧毫不理会;他探出手把秦悦风拖了过来,道:“你过去,按他刚才那样试一遍。” “我当你们大张旗鼓在试什么,”陆启明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他终于淡声开口道:“如果是这个,那你不必试了。” “哦,”季牧慢悠悠松了手,笑道:“你又有何高见?” 陆启明道:“就这个阵法而言,传送者是否为秦氏血脉——显然是被区别对待的。” 听到这一句,反应最大的反而是秦渔—— 她猛然抬头,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陆启明面无表情道:“你真以为能瞒过我?未免天真太过了吧。” “不愧是承渊。”季牧忽然笑眯眯地插话道:“原来你早就在这位秦姑娘身上动了手脚,我竟到现在才看出来。” 陆启明目光转冷,但很快一笑了之,并不回应。 秦渔却心头一跳,不由道:“什、什么?” 季牧今日的耐心好似格外充沛。他微笑道:“我可爱的秦姑娘,你的气息现在活脱脱就是一个凤族——你自己却不知道吗?这样的你,进了你们的阵法,可也是会被当外人的哦。” “护身符篆……”秦渔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恨声道:“你那个符篆!” 秦悦风听着听着,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这也是台词?他怎么越发听不懂了?还是……真的只是他想多了? 季牧已迫不及待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乐不可支地指着陆启明,反问秦渔道:“我没听错吧——护身符篆?承渊可能会用这种可笑东西?你居然还信了?” 这个笑话很好笑,季牧、鬼面与乔吉都笑了,但花月却没有。目睹着这一幕,与花月心中却仿佛是历史重演。她望向秦渔的眼光里充满了同情,就好像在望着很久以前的她自己。 很明显,所有人都误会了——但那些全部无关紧要——秦渔只希望这脱离掌控的一切也只是个误会—— 秦渔似乎是想要立刻远离阵法,但不知处于何种原因,她在权衡之后仍是选择了留在原地。女子死死盯着陆启明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陆启明只是笑笑。 季牧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歉然道:“这可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不小心坏你什么好事了?” 陆启明冷冰冰道:“没错,但你更坏了你自己的好事。” 季牧的笑容顿时一僵,眼色阴森。 “算了,也无所谓。”陆启明显然没有与他解释的意思,语气显得不耐:“已经耽误的够久了,你到底还来不来?” 秦渔忽然道:“你不要忘了,我仍然可以选择不开‘门’。” “‘你可以选择’?”陆启明淡笑道:“——这是真的吗?” 秦渔语塞,眸中闪过丝缕茫然。 季牧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二人的神态变化,虽然事实上他只能观察到秦渔。他见陆启明已然开始抬步向阵法走过去,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便笑道:“你们再等我一小会儿。很快就好。” …… …… 第一百零四章 玄螭之血 季牧的视线转移到了秦悦风身上,冷冰冰地上下扫视着,像一条盘踞未发的蛇。 他思忖少顷,忽然挪出一支通体透明的晶瓶握在掌心。他用指尖把瓶盖挑起,捏住秦悦风的下巴,直接将瓶中液体灌了下去。 季牧动作极快,秦悦风甚至连挣扎的念头都还来不及升起;他们的修为差距太悬殊了。秦悦风只隐约看到了瓶中的那一抹幽蓝掺杂的红光;而唇齿间的腥涩气味告诉他,这是一种血液。 血液之前被晶瓶与外界隔绝,尚感觉不出什么;而仅仅是暴露于空气中的短暂一瞬,便爆发出彻骨的寒意,竟使得视所能及的景物全部蒙上一层白霜!外物尚且如此,更何况秦悦风?他整个人早已不能动弹,大半个身子都是麻木的,仿佛五脏六腑都已被那股可怕的力量冻结钉死。 此时陆启明刚已走入阵法之中——与其说他是停下,不如说是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硬—— 这一刻秦渔已与他距离极近。 面面相对,秦渔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眉宇间慑人的寒意——这令秦渔瞬间明白,一旦接下来季牧继续下去,他完全可能不再伪装,也不再考虑后果。 秦渔顾不得考虑之前陆启明那几句令她心底发凉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担心下一刻陆启明就要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就算他能阻止季牧一时,那接下来呢?还不是一起死?! 她揪紧了心地与陆启明对视,拼命传达着自己心中的乞求—— “不要!!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启明当然懂得女子的目光,但他的神情非但没有一丝缓和,反而变得更加冰冷。他猛然转身,森然无比地盯住了季牧,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嗯……好重的杀心。”季牧莫名其妙地抬头,不解道:“我又做什么事惹到你了?” 对与季牧这样的人而言,他是绝对想破脑袋也不会理解陆启明会因为关心旁人而动怒。相比较而言,季牧反而更容易接受“承渊”是一时兴起动的杀念。 季牧猜不出陆启明动怒的理由,便不会停下手里的动作。季牧绕到秦悦风背后,抬起三根手指抵住他的后脑,快速以特定的手法沿脊椎骨一截一截往下,每次移动都会牵动秦悦风一阵极度痛苦的痉挛。看得出最初秦悦风还在试图强忍,但很快他已痛到想叫也不能、想昏也不能,只能任由这场噩梦继续。 这幕场景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从来都没有表情的乔吉,脸上也显出了不适的细微抽搐,季牧自己却全然不受影响。他的手法纹丝不乱,就像在操作一件毫无知觉的物件。而他其实也并没有故意折磨秦悦风的意思,他只是在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比如利用这一支玄螭之血,彻底覆盖秦悦风身上原本秦氏血脉的气息。 亦因与此,即便心中怒意已升至了极致,但陆启明却不得不强自按捺——没有被炼制过的玄螭精血对人族而言根本就是剧毒,如果他现在去打断季牧的动作,那么秦悦风下一秒就会死。 某个瞬间,陆启明忽然回头,深深看了秦渔一眼。 ——这一眼是压倒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渔膝盖一软,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地。她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呼喊出声。这刻女子赫然已经忘记了她也有着奥义境的修为,浑身竟颤抖到不能自抑,好像她也在承受着某种不亚于秦悦风此刻的艰难。 陆启明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他不再看她,突兀出手、方向竟直指秦悦风—— 依旧是没有任何征兆地,一道代表着“规则”的璀璨金色于暗夜之中乍现,裹挟着无尽的杀机,只一瞬间便逼临秦悦风眉心要害! 秦悦风抬头回望过去。他额前的碎发已被烈风掀起,冰冷刺骨;然而他的心情竟拥有了前所未有地平静。这刻他竟然想到,无论结果是哪一种,他都能够接受。 毕竟人的一生是那样容易被改变,而自己往往无知无觉。秦门的人大都相信宿命论。 这一瞬的时间在有些人心中无限拉长着,但对于季牧等人而言,只是堪堪来得及应对。 季牧早已在警惕着这一刻;除了没料到“承渊”的目标居然是秦悦风而不是他季牧。但无论如何——承渊要杀的,就是他要保的。 “这么着急?”季牧一边带着秦悦风向后疾退,边自语道:“看来这秦门的小子倒好像是个宝呢……” 他拂袖向前,五行规则瞬随意志而起,显化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缕,触手一般前赴后继地向陆启明那道规则的金线攀附。分明只是纯粹的规则角力,在季牧特殊的控制方式之下,竟发出渗人的万蛇啃噬之声。 感受着陆启明所掌握的规则之力的强度,季牧脸色变得凝重;然而正当季牧心中渐渐失去把握、准备命令鬼面相助的时候,那道规则金线却再次突兀地消失了,无影无踪——季牧甚至不能确定究竟是自己成功了,或者是“承渊”自己收了力。 而季牧不知道的是,假如他刚刚放弃使用规则,直接选择暴力的修为攻击,那么陆启明反而无计可施。但是面对“承渊”这个强敌,季牧的骄傲就决定了——只要他还没有怀疑,他就必然会继续坚持“规则”这一更高层次的对抗方式。 然而,相比较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而言,陆启明他们的这个筹码实在小的可怜。 仅仅做到抵挡季牧等人的攻击还远远不够,陆启明必须要在他们面前小心维持一个游刃有余的假象。 露拙即死,不存在第二条路。 陆启明方才那一击看似只是一瞬间的随手施为,实则他已做了太多的事——他短暂改变了那一刻时间的流速,所以才能在季牧眼中展现出远超于他的速度。指向秦悦风的那一击带着的杀机,也是陆启明经过极其谨慎的计算后的结果。而最后金线的突兀消失当然也出于精心的控制;毕竟他不是要真的杀死秦悦风,而是要在季牧手下极力保他周全。 可惜纵使他尽了全力,却依旧不能解决根源。陆启明目光沉凝。 这时季牧已迅速检查了一遍秦悦风,却一无所获。他眯了眯眼,不愿意承认自己连对方目的是否得逞都无法确定,只冷冷开口道:“承渊,不要忘了发出邀请的人可是你——你难道就真的不准备有一点儿诚意?” “我当然很有诚意。”陆启明扫了秦悦风一眼,平静开口道,“就比如现在杀了他,还能帮你省下这支玄螭。” 季牧嗤笑一声,道:“那我还真谢谢你了。” “以玄螭之血的珍贵——你也只有这一支吧?”陆启明缓缓踱步,竟毫不避讳的靠近了季牧一行,低头端详着被季牧挟在手中的秦悦风。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玄螭之血如果经过恰当的炼制,足够令一个资质普通的人脱胎换骨。但像你灌给他的这种服用方式,不过是毒药罢了。就算你的手法难得能做到稳定七个时辰,但七个时辰之后不还照样是死人一个?太浪费了。” 秦悦风勉力吊着心神的一线清明,尽可能听着陆启明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懂得这些话本是陆启明对他说的。 季牧则漫不经心的笑道:“总归是我的东西,就不劳你费心了吧?” “稍等……都是水属,倒说不定能撑到十个时辰。”陆启明直起身子,摸着下巴道:“十个时辰的话,倒还可以补救一下。” “我怎么觉得,”季牧眯眼盯着陆启明,淡淡道:“你好像对什么东西有些太在意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季牧试探问道:“你要事先知道我有玄螭之血,恐怕早就直接上来抢了吧?让我想想玄螭之血的另外用途……你有哪个重要的手下要拿这东西救命吧?” 陆启明微一抬眼,淡淡道:“你废话很多。”他已当先返身向阵法走去。 “打个商量,”季牧忽在他身后笑道:“不如你把前面那个姓秦的女人让给我,我立刻就把这小子双手奉上,绝不多做手脚——如何?” 陆启明的脚步连片刻的停顿都不曾有。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季牧这个交换的提议,只在阵法中心停下,冰冷扫了季牧一眼。 季牧笑笑,便也不再说什么,抬手示意众人一并跟上。 阵法终是开启。 伴随着玄之又玄的空间波动,七个人的身形彻底隐没于升腾的淡青色浓雾之中,再看不见踪迹。 …… …… 第一百零五章 桃源夜雪 再大的雨也浇不熄桃源坊今夜的热闹。 ——更不如说,是这场大雨格外添了意趣。 一重雨幕之隔,便教人再不理会外面那凄凄秋雨。满眼见得是珠帘银箔、莺莺燕燕;满耳听得是吴侬软笑、瑟瑟琴琴——此刻的桃源坊,可不就是名副其实的人间桃源吗? 节日将至,东海附近有能耐一掷千金的豪客都往这里汇集来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又何况是桃源坊的姑娘?这几些日子,就算是平素再如何惜身的红牌,也要忍不住频频往闺房外走。更甚而,连一向以清高孤傲出名的将阑姑娘也动了凡心,正要与今夜当众一舞——要当平时,那可是王公世家才能饱到的眼福。 推杯把盏间,酒客喧笑声已渐渐淡了。毕竟过了这支《松雪江上曲》,便是他们苦等半宿的重头戏。想着此刻,那倾城之容的将阑姑娘正于锦屏后面一件件地褪去平常衣裳,再缓缓换上那一袭广袖云仙裙……如此旖旎景致,着实令人念念忘忧。宾客之间目光偶然相碰间,含着的皆是不言自喻的暧昧笑意。 一曲终了;不少人已下意识屏住呼吸—— 然而,他们等到的却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爆响! 伴随着神秘的青色光芒,前方那偌大一座高台竟整个炸裂坍塌,一时间烟尘四起,惊叫声一片,根本无人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烟尘却并没有如想象中扩散,反倒像变戏法似的、霎时便消失无踪;人们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 只见那里不知何时已站了七个人,除了一个周身乌影绰绰看不清晰,又一个似醉酒了的年轻人被同伴揽靠在肩头以外,他们衣装皆与常人无甚区别。 ——这是人们看到的第一眼。 而当他们看第二眼的时候,不少人眼睛已渐渐亮了起来—— 先是这群人中左右站着的两个女子。 左边那位一袭暗红长裙,灯光辉映间愈显肤如凝脂;一双桃花眼更是艳而有神,让人一见便挪不开眼,那容貌决不愧国色天香。 右面那位则着了身烟萝紫纱裙,单论姿色虽是稍稍比前者弱些,但却胜在眉目娇怯如画,偶然对视间更显勾魂夺魄。此刻见她微露茫然地站在桃源坊这烟花之地,实在让人心里头加倍地痒。 抛却女子,七人中央那个少年也堪称绝色——事实上,单论五官之精致完美,反倒要以他为最。更妙的是这少年骨骼纤细,面色苍白间微带病容,最显出令人格外怜惜的薄命姿韵来。酒客中那些个嗜好小倌儿的见了,早已被勾起了馋意,当下便开始琢磨如何把人弄到手了。 难道这是坊中老鸨专门安排的一出好戏?要真如此,那她还真是有心了——大部分人正这般想着,眼神已越发变得露骨。 …… 不能怪这些人没有眼色。 在座多得是富商权贵,何为同一层次的人,又有什么人惹不起,他们全都是见过认得的。此刻突兀在桃源坊这种地方看见陌生面孔,又怎会在意?就算某一瞬间有所怀疑,也会在下一刻自嘲自己多疑。 更重要的是,对于这样一群人上之人而言,绝少有他们求而不能得的东西,便渐渐忘记何为警惕、畏惧之心。异常的美貌绝不会使他们望而却步,而只会衍生更强烈的贪婪和**。 所以悲剧或许诞生于某一瞬间,但却时常就其根源有所注定。 毫无征兆地,一朵朵娇艳烟花怦然绽放…… 不,不是烟花。 那是一颗又一颗人的头颅。 红红白白的脑浆喷溅在精美的锦绣屏风上,崩飞的颅骨将价值连城的玉器陶瓷击得粉碎,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整座桃源坊弥漫开来。 季牧慢慢地收回了手,回头对周围几人笑道:“这么好杀,还真都是普通人啊。” 原来他只是杀一杀试试手。 直到那十几具无头尸体缓缓倒落在地,其余呆傻了的人群才忽地有了反应。他们猛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骇然尖叫,连滚带爬地向门外抢去。先前还把盏言欢的酒友,此刻但凡抢先一步便更甚杀父仇人。环视四周,只见人人面貌狰狞,目眦尽裂,方才歌舞笙箫之地,俨然已沦为人间炼狱。 “好吵。”季牧脸色躁郁。 屠戮再度开始了。季牧没有针对谁,就随意在挤攘的人群中看了几眼,便听噗噗声接连响成一串,根本不知究竟死了多少人,只有看到淡红血雾已将整个空间覆盖。每一个被脑浆浇身的人,要么眼一翻直挺挺就昏死过去,更多则是又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然后再被季牧不耐烦地杀死。 很快,无论是活是死,所有人知道安静了。 接着季牧听到“承渊”冷淡的声音,“你没事弄这么恶心干什么?” “恶心?”季牧的表情居然显得有些受伤;他摇了摇头,叹气道:“我还以为你也会欣赏这些。”看得出他的遗憾发自内心。 “算了,”季牧顿时兴致寥寥,环顾一周开口道:“我们现在应……” 砰! 声音不大;但是在桃源坊的死寂中已是明显到了极点。更可怕的是,它打断了季牧正要说的话!想想下一刻将要发生的噩梦,所有暂且苟活的酒客都浑身一阵剧烈的哆嗦,绝望中已将那个弄出声响的人恨透到骨里。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季牧虽确实往后扫了一眼,但这次他却并没有杀人。 他一抬手,便将一个掩藏在破碎屏风后的女子摄入手中—— 女子着了一袭广袖华美舞裙,眉心一点朱砂娇艳欲滴,正是原准备献上一舞的将阑姑娘。 只可惜她此刻神色无比惨淡,梨花带雨却再不敢出声,整个人仿佛冷夜枝头的凋谢之花。 季牧笑道:“这一个,长得还不错。” 季牧的这句话刹那间使将阑的求生之心复燃。她拼命试图保持清醒,一双美眸惊恐地寻找着任何可能救命稻草—— 然后,以她的视角,恰好看清了低垂着头的秦悦风的脸! “秦少爷!”女子瞬间喜极而泣,几近颤抖不成声地哀求道:“我是将阑啊秦少爷!求求各位少爷小姐饶过我吧!” “你认识他?”季牧挑了挑眉梢,单手把地上的女子提了起来,问:“这是哪里?” 将阑一怔,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连忙应道:“桃源坊!这里是桃源坊!”她语速是前所未有的快,唯恐引季牧不耐。 然而这个答案并不能令季牧感到满意;他打量女子的眼神已渐渐变得不悦。 这时陆启明忽道:“这里还在观海城里?” “对对对对……”将阑像发疯了一样不停地点着头。 “观海城……”季牧皱了皱眉,随手把女子丢在地上。 他环视了圈,突然手掌一翻一覆——在刺耳的撕裂声中,桃源坊竟被某种看不及的巨力自中间生生扯断——最上面整整五层楼阁向侧边缓缓倾倒,轰然一声巨响,不知压垮了周围多少楼房。 但这些都不是季牧会考虑的事。他微微抬头望天。 大雨天特有的沉闷湿气覆面而来。此刻自他们一行人继续往上,天地已一览无余——看那夜幕下江水倒映灯船酒家——不是观海秋塘又是哪里? 见此情景,季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莫非他们几个在神域也声名赫赫的人物,小心翼翼进入一个传送阵法,最后却不过是再次回到观海城? 岂不滑稽? 半晌季牧方收住笑声。他蓦然回身盯住陆启明,阴森道。 “承渊,你耍我?” …… …… 第一百零六章 偷天 他们又回到了观海城。 ——其实在七个人刚刚出现在桃源坊的时候,陆启明就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神域中人毕竟看不起中洲。就像季牧,他确实足够警惕,只不过他警惕的对象是承渊,是曾经的那个大风水秦门,而不是中洲秦家,更不是区区观海城。 但陆启明却不能像他这样做。 从选择用这个计划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陆启明必须尽可能掌握一切他能够得到的信息,以弥补他在修为上的巨大劣势。像辨认地点这件小事,相对于陆启明的所有准备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而在最初的一个瞬间,重新回到观海城这个事实确实出乎了陆启明的意料——毕竟他感知的清清楚楚,那个传送阵法的确消耗了海量的灵力,绝无可能仅仅是为了短距离传送、捉弄他们一下。 但与预料不同也无妨。对陆启明而言,这无非是一个简单的排除选项。阵法的价值既然不在传送地点上,那么就是“传送过程”本身。 了不起。 陆启明低头扫了眼自己,也朝通过阵法的另外六人一一看过。以他在规则层面的能力,居然也只能看到一层模糊不清的阴影,却难以理解其确切的作用。 大风水秦门果然名不虚传。 陆启明在发现秦门阵法与他熟悉的阵道有极大不同之后,已经特地到秦家现有的藏书阁看了个遍,再根据凤族传承记忆中的一些叙述进行了详细的推演——即便如此,到了刚刚亲身经历的时候,实际仍然与预想存在偏差——看来只能继续收集信息了。 越是接触秦门的传承,陆启明越是感到当年秦门实已有另成体系之势。他们修行之法从根基上已渐渐与主流的武宗、灵盟两方不同。或许这才是当年秦门被灭的最深原因。 阵法、隐藏的地宫、秦门传承……这里多的是值得探究的地方。然而此刻人命关天,任何事都没有尽快救下秦悦风要紧——而且还必须是要让季牧心甘情愿地放弃对秦悦风的控制。 陆启明脑海中快速掠过一个又一个设想,却一个又一个地否定。他不禁心下微叹,这些人还真是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听到季牧的质问,陆启明瞥了秦渔一眼——这一眼使得秦渔心中猛然一跳,渐渐生出了很不好的预感。 陆启明微笑道:“问她。” 季牧冷笑:“你承渊就在我眼前,我何必舍近求远?” 陆启明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他事情倒也罢了,但有关秦门的一切,又有谁能比这位——当年秦门族长之女——懂得更多呢?” 什么?! 陆启明此言一出,诡门诸人皆震惊失声。 他们都注意到陆启明用的是“当年”二字——那便是大风水尚未遭致灭门之祸的当年、神域秦门最为鼎盛的当年!而那时的秦门族长只有一个女儿,那是他最年幼的孩子——但她不是早已死在第九日战场了吗? “怎么会,她……”而说着,季牧自己却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向秦渔。没错,对于那个曾经的秦门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当年神域灭秦之战,第九日战场的漫天血色仿佛能够弥漫至今。以当时的惨烈与混乱,准确的伤亡根本无从对证。如果秦渔当真是那个秦门族长的女儿,那么她在第九日假死,再以秦门秘法施偷天换日之术更改命格身份——如此一来,她完全可以逃脱神域任何势力的追杀,从此彻底作为另一个人生活。 季牧忽然笑起来。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正眼去看秦渔——这个女子看上去微带迷茫,又有一些恰如其分的慌乱,貌似无辜的很——但以季牧的敏感,却不难看出她确实对某些东西有所隐瞒。只不过,她隐瞒的东西是否恰如承渊所言,仍为两说。毕竟在季牧心中,纵然秦渔真的是那人又如何?一样不如承渊威胁更大。 “看来你并未确定。”季牧说道,“如果确定,你又怎么可能说给我听?” “不错。我只是想再试试她的反应。”陆启明毫不遮掩地点了点头,继而笑道:“但连我也不能确定,这本身就很可以作为判断的根据。” “你们说的我听不懂。”秦渔握了握拳,冷冷道:“如果想要逼我做什么事——既然我已落入你们之手,二位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我忽然想起,秦姑娘如今好像是单名一个‘渔’字……” 季牧目光转向她,笑吟吟道:“而当年那一位天资聪颖,算无遗策,最是精于纵横捭阖之道,时人称其‘织女’。想来,倒还真与秦姑娘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牵强附会。”秦渔摇摇头没再多说,仿佛真是以为这件事荒谬太过、连争辩也不屑。 陆启明与季牧对视了一眼,各自只笑笑。 “我可以暂时不管你是谁,”陆启明望着秦渔一笑,淡道:“但现在这个情况,你需要给出一个解释。” 秦渔沉默片刻,道:“实话告诉你们,只要是秦门后裔,经过阵法就会直接传送至传承地宫……所以,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变化。”顿了顿,她目光复杂地看了陆启明一眼,微笑道:“至少你们两个对我们做的事都成功了——现在我和悦风也一样被阵法视作外敌,你们再想通过我们控制什么阵法、地宫,已绝无可能了。” 陆启明笑笑,正待在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他饶有兴趣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大雨仍在下着,时有紫色闪电割裂夜幕。周围残落的花灯早已被雨水浇灭,唯有从稍远处阁楼的窗纸中透出些光亮,才显得没有过于死寂。 ——但除此以外,在其他所有人看来,陆启明注视的位置分明空无一物。 “有点儿意思。”陆启明随口说了句,人已抬步向那处走去。 季牧微微皱眉。他瞥了秦渔一眼,知道她也如自己一样看不出哪里异样,便问陆启明道:“你看到什么了?” “规则。” 陆启明停下来,仔细端详着前方不远处的空气——在那里,原本排列整齐有序的规则线条渐渐出现一圈又一圈的波动,仿佛有什么新的东西即将从平静空间下涌出。 陆启明摩挲着下巴,沉吟道:“这里规则正在发生变化,但是……我居然没看到力量来源。” 这变化竟仿佛是毫无缘由自然发生的,可这明显不可能。而其中更令陆启明好奇的是,到目前为止与秦门传承有关的许多规则,都是他在别处从未见过的。他看这些规则就好像在看着一种陌生的语言,偶尔找得到韵律,但难以立即理解。 陆启明略作犹豫,探手触摸过去。 自指尖向手腕逐渐延伸,他的右手通体呈现出规则的淡金色泽,象征着“理”的线条纵横交织成一个无比严密的整体。很快,他触碰到了半空中那些异常的规则,虚虚做了一个牵引的动作,无声笑了笑。 季牧眉头越皱越深,他仍然无法感应到分毫——难道他与承渊差距真的这么大?或是承渊又在故弄玄虚? 而陆启明此刻已无暇顾及季牧的想法;他开始沿着其中一条线的轨迹,逆向追踪秦门这种奇异力量的源头。 …… 陆启明能隐约感知到,这种使规则发生变化的力量与方才阵法中的淡青色雾气有相似之处;不过这显而易见。仅需最粗糙的推测就能得出这个结论。而且他现在看到的也只是变化的开始,其真正目的仍未显露。 所以就此刻而言,最重要的是追溯根源——这正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时机。他已经挑出了那根与远方遥遥呼应的“线”。 陆启明眼帘微阖,聚起全部心神,向着极远处的源头回溯。 他不得不惊叹这种力量的奇特,即便是以规则而言,这条线也太过浅细了。站在规则层面的高度上尚且如此,普通修行者更是难以察觉。 应该是精神类的力量形式,陆启明想到。 他的意志跟随金线向着极限的虚空而去。观海城俗常的喧闹渐渐不见,秋塘画舫上明灭的灯火也在视线里消失,花花世界的一切表象都淡去着,只余寂静而永恒的规则内核。 犹如穿梭于无尽深远的时空甬道。 陆启明的感知透过一重又一重阻隔——阁楼屋檐,平常院落,铺在地上的那些桂花,青石板路,湿润的土壤,以及更幽暗处无声涌动的水——他感受着存在于观海城中的万千事物,然后再往下。 直到他经过了一层扭曲的空间屏障,最终感知到一座古老广袤的祭坛。那里光线暗蓝深邃,奇异光影透过水波投映到地面,一切恍如无尽海底之梦幻。 很快飞越层层阶梯,登至祭坛之顶。更远处是浑然浩荡的宫殿群——那大约便是秦渔他们所描述的传承地宫;仅观其外貌,很与当年大风水秦门的模样神似,足见一脉之承。 但陆启明并未继续向更深处探究,因为他追溯的规则金线已止步于此。 整座祭坛都被一种清澈而冰冷的光辉笼罩,在深海中显得幽蓝——这是魂玉独有的光芒。每一枚魂玉中,留存的都是一位秦门族人的魂魄。 成千上万枚魂玉被镶嵌入这里,以陆启明的视角向下俯瞰,恰组成了一座庞大的阵法。而每一枚魂玉都被打磨出均匀而平整的切面,光线相互间两两辉映、直至蔓延整座阵法的所有魂玉,最终在祭坛中央的半空映射出一团散布着相同气息的光晕—— 那改变规则的力量,正以此为源头。 …… …… 第一百零七章 深夜行 夜愈深,陆启明与秦渔一前一后在大雨中走着。 灯火已尽熄了,人城皆寂。偶有乌黑野猫跳过瓦砾的细碎声,几被雨声掩藏。地上叶落如毯,一路经过皆是窸窸窣窣之声,仿佛阴影下暗藏活物。 秦渔沉默注视着陆启明的背影,神情难测。在暗红广袖的笼罩之中,她的右手无声掐起了一个诀。 秦渔分明是武修的身份,而她此时的手诀却与武诀绝无关系;若说是术诀也不像——她引动的是一种远比术修法诀更加缥缈细腻的精神力——这些力量原本就散逸于整座观海城之中,并非由秦渔一人所拥有。此刻她暗中蓄势,却没有发出丝毫异常的波动。一切皆如拂过耳畔的微风一般难以觉察。 就在她准备动手的前一刻。 “据你所知,” 陆启明忽然开口,道:“之前那个阵图,当作何解?” 秦渔下意识一惊,略作犹豫,终缓舒了手上力道,若无其事走上前去继续与陆启明并肩而行。 陆启明淡淡一笑,但笑意很快隐没。 之前,就当陆启明追溯力量源头至秦门地宫后不久,空中那变化的规则终于显化出它最终的模样来——那是一幅巨大的悬空阵图;只不过为的却是以阵图的形式传递信息。更值得一提的是,那阵图唯有陆启明他们七个人才看得见,周围那些没有传送过的人们却是对此毫无知觉的。 秦渔道:“你不是已经解出来了,怎么还问我?” 根据阵图的隐喻,在观海城中,还存在许多处地方有这样只有他们能看到、且记载的信息的阵图,他们找出的越多,便也知道越多。而七人之中只要有一人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所有人便都会同时开始下一轮传送——但凡是懂得阵法的人,想要从阵图中推知这些信息,并不算难。 陆启明微笑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些。阵图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以及透露这些信息的目的。稍作思考便知,阵图这一出原本毫无必要——所以才要向你请教。” “我确实不知道。”秦渔摇了摇头,道:“虽然刚刚是当着季牧的面,但也确实是实情。你既然已经把我的气息转为了凤族,就不要再期待那个阵法把我与你们区别对待。” 陆启明笑笑,平静道:“魂玉没有告诉你吗?” 霎时,秦渔如遭雷击。她浑身一个激灵已呆站在原地,半晌,她压低声音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启明脚步未停,也未回头。 他一边走着,淡声说道:“在观海城下,那个游离于天道约束之外的地宫。祭坛中那么多的魂玉,恐怕几乎是当年战死的秦门先人的全部了吧?甘愿将魂魄自囚于魂玉永不超生,如此再不入轮回,也要延续秦门传承、永远守护秦氏留存的血脉——实在令人敬佩;但既然如此决绝,恐怕是不准备给闯入的外人以任何生路了。阵图也好,收集什么线索也罢,或是再传送到别处——无论如何曲曲绕绕,最后不还是为了杀人?” 女子神情随着陆启明的话不断变换,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启明笑道:“好在做下一切埋伏的力量都来源于魂玉——想必秦门的先人们还不至于敌我不分,对吧?” 秦渔抬步继续跟上,缓缓在他身后道:“在阵图展示之前,你与季牧讲什么规则变化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感知到了对吗?当时你为什么不说破?” 那时候,陆启明分明说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陆启明淡淡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既然承诺帮悦风对付季牧,便不会失信。反倒是你,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什么也不愿与我讲吗?” “承诺?”秦渔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若果真如此,又为什么与季牧说我是‘织女’?” “这有什么问题吗?”陆启明笑道:“总归你并不是,正好混淆视听。” “你!” 女子胸膛一阵剧烈起伏,终忍不住厉喝一声:“不要再狡辩了!” 真力一转,秦渔骤然发力,压住陆启明的肩膀将他重重抵在墙上,冷冷道:“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他感受到了女子手臂细微的颤抖,便不由笑:“至于这样紧张吗?你可是奥义境的修行者。” 秦渔懊恨至极,咬牙道:“你最好不要逼我。” “一路上你已经有三次想要对我动手了,那现在……”陆启明抬眼与她对视,简单问道:“想杀了我?” 秦渔气息一滞,转头淡声道:“不必。只需制住你即可。” 陆启明道:“然后呢?” 秦渔深吸一口气,手上力道再加三分,“立刻把你给我下的那个符篆解开。” 陆启明挑眉,奇道:“这么说来,气息不对的话,连你也没有办法?” “废话,”秦渔没好气道:“对于魂玉而言,感知即所有。更何况绝不能容许某一人的失误祸及全族,所以我这种状态根本没有办法控制阵法运转。” 说着,她放缓了语气,尽可能诚恳地道:“我相信你是帮我们的,但你现在这样,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你帮我把符篆解开,咱们这个危机才有希望解除,否则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危险,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陆启明静静地听她说完,一笑:“不行。” 秦渔大怒,目光再度转冷,一字字道:“你以为你是凤族,我秦门就没有对付你的办法了?” “不敢。”陆启明无甚诚意地谦让了一句,平淡道:“但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在丝毫不信任你的情况下,依然来了?” 秦渔有极短暂的迟疑,但转瞬心神已定。 她冷笑道:“因为你别无选择。” 陆启明忽然陷入了沉默。秦渔这句话,已足够让他确定一些事。 他注视着秦渔的目光变得冰冷而怜悯。很久,他开口道:“久仰秦门大风水之名,原来不过如此。” “是么?”秦渔并指如剑,指尖疾速聚起幽蓝暗芒,冰冷道:“我可以让你现在就见识见识!” “算了吧,我没有这个兴趣。”陆启明抬手把她推开;而秦渔竟真的应声而倒! 秦渔软软地倒落在地,只觉浑身上下瞬间就失了全部力气,就连对周围五行元力的感知,竟也像被什么力量锁死了一般。 ——但这种无力感只在三个呼吸间就再次消失;秦渔略显狼狈地再次站起来。 她脸色煞白,声音因紧张而略微变调:“承渊……你真的是承渊!” 她根本不敢想下去——魂玉的秘密,一旦被承渊知道,究竟会有如何可怕的后果。 “你知道的真是太多了。” 陆启明冷然道:“很遗憾我不是——但这不代表我什么也做不了。” 秦渔喃喃道:“不可能……如果你不是承……” “我现在没有闲情与你说这个。”陆启明打断,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但是,只要你还有一丝想救回悦风的心,之后一切听我的。” …… …… 第一百零八章 桃容 意识在黑暗与清明间沉沉浮浮,不知尽头。 好像是有一个时刻,他们又回到观海城了——即使意识模糊,秦悦风也能隐约感觉到观海城独有的气息;这里毕竟是他自幼生活着的地方。 难道他们放弃进入地宫了吗?几个问题在秦悦风脑海中晃过,又很快被疼痛和昏沉掩埋。他意识到,自己已很难集中精力地思考。 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尖叫与混乱,秦悦风闻得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似乎还有一个女人反复在叫他,声音有些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是谁。他试图睁开眼睛,但视野极昏暗,看到的景象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鲜红色。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秦悦风感觉到自己开始移动。他费力看了周围,只有四个人影,他便知是季牧他们与启明和渔姐分道走了。这是好事,秦悦风希望他们都不要再来救他。 启明根本就不该来的。秦悦风想着。 路上季牧四人偶有对话,毫不避讳秦悦风;只是秦悦风就算能将话听得清楚,也需要过后许久才能反应出他们话中的意思。如此多次,更添心烦意乱。他自知已坚持不了很久了。 如果此时陆启明还在附近,秦悦风定然会用余下的力气、设法提醒他放弃相救。十个时辰……太高估他了,秦悦风苦笑。就算启明能想出法子,他恐怕也是挨不到的。不如一早就省些力气。 “失算了。” 秦悦风听到有人叹了口气;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声线,是季牧。季牧说着:“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弱,就这一会儿人就快不行了。这样下去……还是得再想个办法。” 季牧是在说他;这一点秦悦风还是知道的。 其实秦悦风隐约意识到陆启明留给他了一道特殊的力量,只要把握住,就有希望自救。但他与那道力量之间却好像蒙着重重迷雾,又好像隔了天堑那么远。他也很想做到,可是无能为力。 “……幻象……” 昏沉间,秦悦风又听到了这个词。 一路上,这个词在诡门四人口中反复多次的出现。他们讨论久了,秦悦风也渐渐知道,这些人是怀疑那个传送阵法令他们产生了幻象,才会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幻象么?秦悦风竟笑了一笑。 幻象好啊。他真恨不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连季牧他们也全都是幻象——一觉醒来,生活还是从前安安稳稳的那样,再无聊也好。 可惜不可能。 季牧等人终于停了下来。 短暂的失重感,然后接触了坚硬冰冷的石地。秦悦风被重重摔落在地。瓢泼大雨紧跟着淋下,瞬间把他浇了个通透。 不过秦悦风反而觉得好过一些。玄螭之血五行属水,初服下时极为冰冷,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逐渐炽热,仿佛要让他浑身血液都烧了殆尽。此刻大雨浇身,恍惚间反而稍有褪减。 秦悦风挣扎着翻了身,下意识张口,任由雨水灌入肺腑。 …… 观海城城主府。 丁桃容让侍女们退下,独自坐在闺房的梳妆镜前,好心情地端详着自己。 她刚刚随父亲一起出席了一场重要的晚宴。她一贯厌烦这种场面,但今夜格外不同——她这次描的妆容格外精致,十分令她满意。她总是很乐意向外人展现自己的美丽。 丁桃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另一双眼睛——那是一个白衣少年,目光清澈,但又显得幽深静寂,让她联想到广袤无边的唤海。 只有一面之缘,她甚至不太记得那少年的模样,但却记得他曾经专心注视着她——那种感觉很奇妙,让她好像身在梦中——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心中原本对季牧的感觉忽然就淡了,不再有前些时日的迷恋,也不再时常想起。 丁桃容对镜一笑,还是有些不舍得洗去妆画。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趁着天色还早些的时候、唤来府里的画师为她作画一幅的。可惜现在已太晚,不合礼数,一定会被父亲严厉训斥。 这时,她忽然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一阵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这么晚了,到底是谁?丁桃容有些不安,扬声问了一道,却并没有人回答。 丁桃容心中紧了紧。她咬着嘴唇,立刻拉动了示警的铃线,并飞快从桌台下抽出一柄匕首。光线下刀刃反射出幽森色泽,是淬了剧毒的。 她一时没有动作,僵坐在原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叩门声又一次响起了。还是那般的慢条斯理,甚至有些温柔,不像有恶意。 丁桃容仔细想了一想。若是歹人,就算能攻入府中,也不可能毫无动静;如果真的那般高明,那更不会贪图她什么,恐怕早已奔着藏宝阁那些地方去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冲着她来的,左右也非要达成目的不可,她不开门也没有用,还不如稍稍占些主动,再见机行事。 她心神定了定,鼓起勇气站起身,悄然向楼下走去。 她故意没有提灯,只握着匕首站在楼梯上向门外张望。外面时有雷闪,透过窗纸,她却看到门外分明空无一人。 莫非是有人故意戏弄与她?丁桃容心中微怒,脚步加快了些,临近门口时再次顿住。她出声问:“是谁?” 依旧没有回答。 丁桃容右手握紧,让匕首手柄上的雕饰硌痛掌心。她往侧挪了一尺,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把门踢开。 冷风和着雨气灌入房中,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丁桃容一看向院中,顿时被惊得后退一步—— 门前不远处赫然躺倒着一个男子! 丁桃容没有惊呼出声的唯一原因是,那男子身形轮廓十分熟悉,多半是她相识之人。 她左右张望无人,立刻返身取了一柄伞撑开,快步向男子走去。 丁桃容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顿时脸色大变,失声叫道:“秦大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深夜倒在自己门前的人,居然会是秦悦风。 …… 第一百零九章 兄妹 和广扬城主与陆氏僵硬的关系不同,丁桃容所在的观海城城主府与秦氏一族却足称世交。 丁桃容自幼就跟着秦悦风跑东跑西,二人感情甚笃。虽无血缘关系,但丁桃容心里早把秦悦风当作了自己真正 的哥哥——不,应当说比她亲生的哥哥们还要更亲近敬重。 就在不久前秦悦风刚从武院回来的时候,二人还曾与友人一同小聚,那时都好好的。怎想短短数日之隔,再见面却是这般情形? 丁桃容没有修行天赋,区区武生的修为在力qi 上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等她好不容易将秦悦风扶躺在软塌上时,身上已累出了一层汗,再加上刚刚难免淋雨,着实显得狼狈。但她却早已顾不得这个,兀自只想着秦悦风的安危。 府里的下人难不成全都睡死过去了么?丁桃容心中愤愤想着。距离她拉响铃线已有好一会儿了,就算今夜雨大,也早该有人过来才是。 听着榻上男子沉重的呼吸声,丁桃容只觉一阵又一阵的揪心。他身体烫的惊人,又一直不曾清醒,若是府中再没有下人、医师过来帮忙,她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丁桃容忽然看到秦悦风嘴唇微微张阖,连忙凑过去听—— “……水……水……” 水?哪里有水?丁桃容回头看到案子上的茶壶,急急冲过去,捧起一晃,里面竟有大半是满的。她真庆幸这次侍女们的疏忽,没有把它按时收拾回去。 喂下一杯茶水,秦悦风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大约身体的不适舒缓了稍许。丁桃容看着只一阵心酸,秦大哥是何等矜贵风雅的人物,哪时要受这等罪?究竟是何人害得秦大哥如此? 许是那杯茶真起了用,也许是模糊间感觉到熟悉的人就在身边,秦悦风睫毛微颤,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然而,就在秦悦风睁眼的瞬间,丁桃容却忍不住惊叫一声,连连向后退去—— 在灯台的映照下,丁桃容分明看到男子的所有眼白都被鲜红覆盖,瞳仁却转变成一种诡异的深蓝!尤在此刻夜黑如墨、风雨交加之时,实在渗人之极。 但丁桃容很快平复下来。秦大哥一定是中了某种剧毒,她心想。 她再次坐回榻沿,柔声唤道:“秦大哥,秦大哥,你醒了吗?” 秦悦风茫然看了她片刻,问:“……桃容?” “是我是我,”丁桃容连连点头,握住他的手问道:“秦大哥,你可知道 这是什么毒?一会儿医师来了才好救治。” 秦悦风费力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快走!离开这里,快!” 外面雷雨不断,将墙壁照得惨白一片。枝木疯狂摇晃,映地阴影森然如鬼域。丁桃容定了定神,心下飞快思索,自以为猜出了真相,便安慰道:“秦大哥勿急,我看好像是某位前辈救下了大哥送到我这里,应该没有危险了。” 秦悦风没有力qi 向她详细解释事情始终,只勉强推开她的手,反复念着“快走”。 丁桃容急道:“这是哪里话,我做妹妹的又 本章未完,请翻页怎会对哥哥置之不管?”她微微用力握了下秦悦风的手,安慰道:“秦大哥你再坚持一下,想必下人们很快就到……” 砰! 猛一声大响,却是开着的门被暴风扫过、狠狠关闭在了一起。 丁桃容惊得一战,才刚舒了半口气,还未完全收回的余光里又突兀闪现出另一道鬼魅般的人影,直吓得她一声尖叫,人已跳起来挤缩在了软塌上,慌慌张张地拔下发间簪子挡在胸前。她只恨自己方才竟大意地把匕首丢在地上。 “你们两个果然认识。”来人这么说着,一边缓步走近。 丁桃容一呆,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喜道:“季公子!” 季牧目光在秦悦风身上一转,微带调侃地笑道:“青梅竹马?”说着,他随意一拂袖,房间中所有的灯同时亮起,方才的昏暗阴森瞬间退去。 明亮的视野令丁桃容感到安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道:“秦大哥与我只是兄妹之情……”虽然淡了,但之前对季牧的倾慕仍然是有的,于是丁桃容下意识就解释了这样一句。顿了顿,她了然笑道:“我还在想是哪位前辈呢,一定是季公子你救的秦大哥对不对?” 秦悦风试图再次出言提醒;虽然他自己也知道 这根本没有用——而在季牧气机的逼迫之下,他已连最简单的提醒都说不出口。 而季牧这边,却仍在不紧不慢地与丁桃容聊着。他微笑道:“对也不对,桃儿不妨猜猜。” 丁桃容仍未怀疑,只是听到“桃儿”这称呼时,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她回头望了眼秦悦风,见他再次闭起了眼睛,心中微急,便微带恳求地笑道:“季公子就不要卖关子了,我实在猜不出。” 季牧笑笑,便解释道:“我确实准备 救他,不过还没有开始呢。” “原来是如此……”丁桃容舒了口气,连忙道:“那可需要 我帮什么忙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季牧拊掌而赞,笑道:“想要救你秦大哥性命,缺了桃儿你可是万万不可哦。” 丁桃容神一正,立刻 道:“我该怎么做?” “好。”季牧点头一笑,温声道:“桃儿你或许不知道 ,虽然你没有修行天赋,但体质却也是与凡常人不同的。女子中有一种特殊的体质,被我们称为纯阴之体,是阴阳双修之术中最好的鼎炉。而你的体质虽然并非纯阴,但也并未相差太多。只要你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你的秦大哥,他的性命也就能暂时保住了。” 丁桃容呆呆愣愣地看着季牧,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的死寂后,她强笑道:“季公子你……你说什么?”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五官仍是那般完美精致,他的目光中依旧带着孩童般剔透的好奇心,他的笑容和声音仍然是那么温和……丁桃容确信,一定是她太过焦急,才出现了荒谬至此的幻听。 而季牧的下一句话却再次把她打回谷底—— “怎么?你不愿意?”季牧费解道,“你们不是很有感情吗?难道你把自己的贞 本章未完,请翻页洁看的比他的命还重要 ?” 丁桃容面苍白无比,膝盖一软跌坐回榻上。她喃喃道:“季公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难道不知……” “哦,”季牧了然,笑着反问道:“你是说你对我的情意?我当然知道 啊……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不是很快又移情别恋了?” 丁桃容只觉脑海中轰然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不住地摇头,手指颤抖的指着季牧:“你……你……” “虚伪!”季牧的脸忽然就冰冷下来。 他冷冷道:“世上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口口声声说什么感情深厚,说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但事到临头却永永远远是自私的,绝不可能再为对方考虑 丝毫。只可惜你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现在他的命还有那么点儿用,所以这件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语罢,季牧抬臂将丁桃容摄入手中,在女子的尖叫声中一把扯开了她领口的衣衫! “季牧!”这一刻秦悦风不知哪里来的力qi ,竟然挣脱了季牧设下的桎梏——他挣扎着从榻上滚落在地,一寸寸向季牧靠近,嘶声道:“你逼迫一个小女孩又算什么本事?!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来,又何必如此令人不齿?!” “你不愿意?”季牧挑眉,有些不敢置信。他难得地劝道:“这个鼎炉姿也算上等,既能享受 又能给你续命,这样的好事你居然不愿意?” 秦悦风直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半晌他闭目道:“你杀了我!” 季牧听出了他的决心,不由摩挲着下巴道:“你这样的人……我倒是头一次见到。” “现在还有很多时间,不如我们做个实验。”季牧忽然好心情地笑起来。他随手将丁桃容丢到一边,反把秦悦风拉起,连拍其周身数处大**。 秦悦风本已咬牙做了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感觉到丝毫痛苦,反而是脑海中的昏沉涨痛飞快散去。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但心神却恢复了往常的清明。 ——只需这一手便能看出,只要季牧乐意,他完全也可以是一位高明的医者。 不过纵使季牧医术再如何高明,也无可能仅凭刺激**道就解了玄螭之毒;更何况,解毒根本不是季牧的用意。他只是把玄螭之血带来的苦楚压缩至了更集中的范围。 秦悦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感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往身下涌去,而恢复的神智又令他更加清醒地承受着这种难言的痛苦。他的脸霎时青白一片,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季牧看着他一声不吭地跪倒在地,身子颤抖着蜷缩在一团,低声笑道:“怎么样,有没有改变心意?我可是帮你找了一个不可抗拒的理由呢。” 秦悦风伏在地上,从牙缝中逼出两个字:“卑鄙!” 季牧哈哈一笑,戏谑道:“非礼勿视,那我就先走了,祝你们玩的愉快!” 说罢,他身形已消失在房中,只余灯火在风中幽幽明明。 …… …… 本章完...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一十章 闭室 季牧离开了。 房间重归静寂,屋内陈设未动丝毫,仿佛这里从未出现过第三人;唯有女子压抑的抽泣声不断提醒着这一切的真实。 “桃容,你,”听得出秦悦风试图让自己的气息保持平稳,但声音仍显艰难,“……没受伤吧?” 丁桃容恍惚地摇着头,却完全忘了秦悦风的视角无法看到自己。她双手依旧紧紧攥着自己的领口,小声地哭泣:“秦大哥,一定有什么误会对不对?怎么会这样,季公子肯定弄错了对不对?大哥,你再去问问他啊……” 所有这一切都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秦悦风沉默了。但是听着少女声音犹带惊魂未定的颤抖,他又怎么能去苛求她呢? “不要怕。”秦悦风道,“桃容,我绝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只是这句安慰却令丁桃容明白她再也无法逃避这残酷的现实。她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秦悦风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沉默需要何等巨大的毅力。 时间缓慢地流逝。直到丁桃容哭得累了,也很久不再有诡门四人的声音,秦悦风低声道:“快去看门还能不能开。若还能……”他喘息了片刻,续道:“你要快走。” “好好……我这就去看看。”丁桃容这才如梦惊醒地站起,又扶着桌案才总算稳当。她到现在膝盖还是软的。 可惜如果当真让猎物这般容易逃脱,那就不是季牧了。 门是闭死的。 非但是门;丁桃容惊慌失措的试过了每一扇窗户,可纵然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推也没有一丝摇动。甚至连脆弱的窗纸都如金铁浇筑,丁桃容都已用上了匕首,却连一道最清浅的刻痕都划不出。 忽然有一道女子的轮廓晃过、渐近,最终竟来到了这间门口!隔着一道单薄的木门,丁桃容辨认出是自己的侍女,扑过去狂喜地拍打着门框:“秋月!秋月!我被困住了!快去叫人把门打开啊!” 秋月轻手轻脚地在门前站定,伸手去推门,却没有推开。 丁桃容手指紧紧扣着门隔,急声喊道:“这没用的!快去找府里的武师们!快去!” “奇怪,小姐怎么把门上了锁?”秋月低声自语道,听起来有些懊恼:“这可怎么办,傍晚的茶 (本章未完,请翻页)我忘了收拾了,等明天……” 丁桃容神情一僵,不敢置信道:“秋月你现在还有闲心说这个,你没听到我说——” “灯也全熄了,看来小姐已经睡了。”秋月悄声叹了口气,转身,“算了,明天认罚吧。” “不要……不要!”丁桃容脸色惨白,尖声叫道:“秋月你不要走!你怎么了?没有听到我说话吗?不要走!不要走啊!” 可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月离开,远去。 “这怎么可能……”丁桃容失魂落魄地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发生的眼前的事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这还是修行者能办到的事吗? 尽管早已有所预料,但看到事实果真如此,秦悦风的心还是彻底沉了下去。这代表着季牧非要达成目的不可。 秦悦风强撑着支起些身子,一点点挪到阴影遮蔽的角落。他靠坐在墙边,头低低垂着,逼自己思考。 现在该怎么办?自救?可他又能凭什么?向外面递消息?既不能也毫无必要。等启明他们来救?可是他能挨到那时候吗?而就算他死了,季牧他们就会放过桃容吗、所有因他而生的错误就能补救吗? 他还能怎么办?秦悦风牙关紧咬。他好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时,他再次听到少女怯怯的声音,问他:“秦大哥,咱们该怎么办啊……” 秦悦风心中苦涩。他无法回答。 丁桃容终于缓缓回复了些心神。她哽咽着问:“秦大哥,你……你现在还好吗?你你要不然休息一会儿?睡一觉……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不。”秦悦风的声音虚弱却坚决。他缓缓道:“桃容,我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 他的语气让丁桃容有些害怕。她连连点头应道:“好,秦大哥,我该怎么做?” 秦悦风无声叹了口气。 他道:“与我说些咱们以前的事吧。” …… 瓢泼大雨之下,陆启明独自一人站在树枝的阴翳里,默然注视着城主府。 如何救回秦悦风。这是他一直在想的问题。 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所以务必小心,绝不能让诡门四人起疑——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需要让他们相信一切都出自他们自己的选择——而所谓他们自己的选择,则是明面上对他们有利的选择。 (本章未完,请翻页)陆启明必须走一局棋,让季牧他们在自认为有利的局面下,主动放弃对秦悦风的控制、甚至将秦悦风送至他的身边。 难吗?当然难。但是在那幅只有他们能看到的阵图出现之后,陆启明心中已有几分把握。接下来,就要先看季牧他们的行动了。 漆黑的夜幕下,突兀闪出两道人影。一男一女,是季牧和花月。 陆启明皱了皱眉,冒险沟通了天地气息,发现鬼面与乔吉果然留在原地未曾移动。而秦悦风与他们相邻极近,旁边还有另一个普通人——那个人分明被牵连却又并未被诡门众人下杀手,有些不寻常。 不过现在这个时机已容不得陆启明有丝毫犹豫。他最后向那处望了一眼,转身,无声向季牧与花月离去的那个方向追去。 他要收集足够的规律,以便之后计算出季牧行动的路线。 这是最初的第一步。 …… 岳南亭。 ——这是季牧与花月停驻的第三个节点,也是陆启明凭借预判得到的第一个。 如果将那幅阵图放大后覆盖到整座观海城,那么就会得到一张详尽标注的地图。此行之前,陆启明对整座观海城已有了事无巨细的记忆,此刻有这样一幅明明白白的地图,在加上对季牧行动规律的把握,想要预判准确,对陆启明而言并非难事。 最难的是时间。 在双方都有地图的情况下,只要认真想破解这些秦门给他们的线索,以季牧的能力,恐怕两个时辰内就能完成全程。 但这绝对不是陆启明想要看到的。 如果两个时辰就激发传送,那么就算陆启明最终能救回秦悦风的人,也难能救回他的命——毕竟未知的传送有太多太多不确定性,而救治秦悦风却需要极其海量的珍贵灵材,陆启明纳戒中的储存根本不够。一旦激发传送,万一被传送到荒芜之地或众敌环伺之境,则万事休矣。 所以要救,就要在观海城内。 陆启明站在远处,遥遥望向季牧,牢牢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下一步计划成与不成,就要看此刻了。 而季牧尚对陆启明的存在无知无觉。 他看着眼前散发着细微光芒的小型阵图,一时陷入沉思。 …… ……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救 “这次的好像多了些花样。” 季牧左手摩挲着下巴,围绕着悬浮在半空的阵图缓慢踱步。他笑道:“不错,背面居然还不一样。” “第三个了。”花月没有随他走动。她只站在原地,淡淡说道:“从起始到终点难度递增,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麻烦点也是应该的。” “非也非也。”季牧摇晃着一根手指,笑道:“你可有想过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对于咱们,秦门可不会有多少好心。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可不是为了指导敌人修行的,更不可能真心把他们的传承通过这种方式免费送与我们。秦门让咱们看到的这些东西——” 季牧顺手指了指面前的阵图,微笑续道:“本来就是陷阱。没有别的可能。” 花月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陷阱自然是要让猎物越早陷入的好,所以这些阵图的破解本应该往简单的方向发展,好使咱们这些‘猎物’尽快倒霉。”季牧一笑,反问道:“你现在再说说,阵图变得越来越麻烦——这真的合理吗?” 花月反唇相讥道:“说的倒是头头是道,那你又何必站在这里?按你说法,莫非是不破解它反倒是好的?” “你这句话还真说对了。不破解,就不会陷入接下来的危险。”季牧竟真的点头认同了。 而他又很快摇头道:“——但是也会一无所得。更重要的是,咱们就算选择不去破解,但只要承渊完成这个过程,咱们也一样会被强制传送,反而陷入彻底的被动……这也是秦门设置的狡猾之处。” 花月沉思片刻,忽道:“那你的意思是……这里很可能被承渊动了手脚?” 听到这一句,不远处陆启明微微蹙眉。果然还是太小看他们了吗?他心下叹气,开始思索别的方法。 不过下一刻,季牧却失笑否定道:“承渊?这种小事,倒还真不至于。而且他根本没有这样去做的动机。” 稍作停顿,他沉吟道:“我只是在想自己的推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毕竟早听说秦门的修炼法门有些不同,或许也会延伸到行事风格上……再者,这里是承渊看重的地方,恐怕多些玄机也是难免的。咱们要再谨慎点。” 花月顺着道:“如果秦门想刻意延长我们破解阵图的过程,那么这个过程一定与他们的最终目的紧要相关……或许是潜移默化的心理暗示,最终引敌人彻底陷入幻境。” 季牧给她了一个赞许的眼神,笑道:“这好像是你最擅长的领域,花月。” 花月心头微微一颤,默然别开了视线。无论过了多久,每当季牧温声叫着她的名字,她心中还是会升起异样的情绪,难以自抑。 看来正是因为季牧早已想到了这些,他才会专门带着她来;而不是她想的其他原因。花月黯然想着。 当花月心思百转的时候,季牧已再次将注意力集中至阵图之上,专心推演着。 花月看他神情,忍不住道:“很难吗?” 而季牧只盯着阵图,没有理会。 盏茶时间一晃而过。 季牧道:“好了。” 花月看在眼里,没有再说别的。此前两次阵图都被季牧一眼破解,而这次却要多思考这么久,不知以后的又会如何。但看季牧的神色平静始终,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事。 他很快开口道:“巽位,水六。” 花月略一点头,指间武诀随之而起。 以岳南亭为中心,天幕下的雨帘突兀凝止了。数不尽的雨滴无声崩散,汇聚入水元力的洪流,再尽数没入季牧指示的方向。 季牧并不等待结果,直接连贯道:“坤位,木九。” 花月手指一顿,反问道:“确定是‘木’?” 季牧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续道:“坎位,水三。” 花月自嘲一笑,便继续依言去做。除了必要的吩咐,二人再无他话。 目前来看,他们所得到的这些大小阵图皆环环相扣,其中成百上千的节点,个个都可以在观海城中找到对应,就比如此刻眼前的这座岳南亭。其中既留存着季牧想要得到的信息,又同时作为阵法的关键一窍而存在。 如此可想而知,当所有藏匿信息的节点被破解以后,最终的阵法也因此而开启。 “以整座观海城为阵,算得上是大手笔。”连季牧也不得不这样感叹。毕竟在观海城这样有无数人们生活着的地方设阵变数太大,最后的结果着实很难掌控。 季牧二人对岳南亭五行的改动很快完成,一切再次归于平静,而亭前那一座留刻前人诗句的石碑却渐渐聚集光亮,直到将原本的字迹尽数覆盖。几个呼吸间,已显现出一面写满古文字的光幕——这正是季牧所需要的信息。 只是待他们一眼看过去,二人脸上皆浮现失望之色。 “提旧事以自.慰,秦门现在也就剩下这点儿出息了。”季牧冷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光幕中根本没有丝毫真正有价值的传承,反而全都是在讲述秦门的先人们和大风水旧日的辉煌光景。 但讥讽归讥讽,季牧仍然将这些一字不落地记下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 季牧把目光收回,“走,去下一个。” 花月点头跟上。 而此刻,陆启明却早已离开多时了。 …… …… 城主府。 “秦大哥,你要不要再喝些水?” 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地令丁桃容害怕。半晌没有听到秦悦风的回话,这让她的心愈发揪紧。她咬咬牙,飞快取了一杯水走近过去。 秦悦风靠坐在房间最昏暗的角落,这让丁桃容看不清明,只见他头无力的低垂着,好像早已人事不省。丁桃容心下焦急万分,连忙俯下身去,反复轻声唤着他:“秦大哥你还好吗?秦大哥?” 一边说着,她伸手去挨秦悦风的额头,遍布冷汗。 丁桃容忽听秦悦风低低闷哼一声,只以为他是要醒了,心中正欢喜,而下一刻却感到强烈的男子气息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被秦悦风压在身下! 丁桃容感觉到秦悦风的力气不大,可是她惊慌之下早已手软脚软,想反抗竟都不听使唤! 大骇之下,她下意识把杯子里已经洒了一半的凉水朝秦悦风兜头泼了过去,这才让秦悦风动作一顿;她拼力哆嗦着把他推开,自己连滚带爬地躲往一边,很久才有些缓过来。 但丁桃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深。 她曾自以为算得上遇事冷静沉着,直至今日才知,她只不过是从来就没有遇过难事罢了……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秦悦风其实在被浇了凉水的时候便已经清醒过来;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远比丁桃容更难受。 “对不起,我……对不起。”秦悦风最终还是说着苍白无力的话。 “我没事。”丁桃容摇了摇头。 两句过后,空气却再次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周围依旧是她最熟悉的摆设,灯光也仍温暖,而丁桃容却清楚自己早已被隔绝于安稳的现世之外。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谁来救,即使死去也无人知道,甚至还可能……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这个有生以来至为寒冷的夜里,丁桃容抱着双膝缩成一团,好像只要这要就能够安全。 时间在她的感觉中早已凝止,而黑夜永无穷尽。 …… 一个时辰之后;城中一间不起眼的客栈。 门开了又关,秦渔快速闪身进来,不曾发出一丝声音。她很小心地没有触碰房间中的任何物件,甚至双脚都没有接地。她是浮空而行。 秦渔悄然坐回这个她不久前躺过的床,突然指尖真力聚起,竟自封周身几处大穴。她的气息瞬间转弱,几与为修行过的普通人一般无二。 做完这些,女子微微一笑,和衣躺下,闭目安静等候。 她等的人也很快来了。 怦,怦。 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秦渔笑笑,道:“你明知我现在没有力气,又何必惺惺作态?若真等我来开门,那你可要等到天亮了。” 陆启明便推门进了,淡笑道:“我只是在想,或许你对自己要做的事自有计划,万一被我撞破可就不好了。” 秦渔道:“没完没了的试探,有意思么?” 陆启明笑道:“希望你能记住自己这句话吧。“说罢,他隔空两个弹指,已将秦渔的穴道解开。秦渔迅速坐起。她微微转动着手腕,问道:“那些小阵图信息的破解,你现在进行到哪儿了?” 陆启明随口道:“还没开始。” “没开始?”秦渔脸色一变,连声问道:“都一个时辰了你还没开始?你这段时间到底干了些什么?……你不是说要救悦风么?我看你根本不是真心的!” 陆启明轻描淡写反问道:“破解那些信息有什么用?对救悦风有帮助?” 秦渔微滞,焦急道:“那你也不能不去做啊!你这不是让季牧他们抢了先?你刚刚到底干什么去了?” “无可奉告。”陆启明冷冷回了一句,转身出门,“你不是要解阵图吗?来吧。” 秦渔跺了跺脚,强压着怒意跟了出去。 外面大雨渐息,但黑夜依旧。 …… …… 秦悦风快要被逼疯了。 他很迷惑,为什么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有着身为修行者的敏锐五感;或许还要更加强烈。 少女身周萦绕的芬芳是令他疯狂的诱惑,更是最致命的折磨,甚至胜于肉体上的痛苦。秦悦风本非懵懂少年,对男女之事早已食髓知味;正因如此,此时的压抑才愈发难以忍受。不知有多少次他的脑海都已被激烈的幻想与冲动充斥,再在最后关头堪堪被一线神志抢回。每次挣扎的过程,于他都好像是又死了一次。 然而坚持到现在,他却再不敢保证下一次的结果了。他已不敢再信誓旦旦任何。意志会有穷尽,而折磨没有。 秦悦风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渴望自己能昏死过去;事实也是他有无数次已濒临极限,但却不知为什么,今夜他周围的天地灵气异常活跃,总是吊着他一线生机,将断不断。 ——但这并不值得有丝毫欣慰。一切都徒增痛苦。 身体犹如被烈火焚烧,又像跌入暗无天日的冰窟,反反复复,没有任何希望。秦悦风真的受不了了。 “季牧!”他崩溃地用头撞向墙壁,一下又一下,“你杀了我吧!季牧!求求你让我死吧……季牧!” 丁桃容胆战心惊地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闷响,连大气都不敢出,只知在屋子另一个角落瑟瑟发抖。她熟悉的秦大哥是何等骄傲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坚持不下去了吗?那她又会如何?丁桃容心中愈发绝望。 不知是幸或不幸,他们没有等到季牧的回应;也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声音。丁桃容忍不住再次推动门窗,却依然如旧。刚生出的侥幸又一次破灭了。 而这时,深处角落骤然传出刺耳的碰撞声,旋即是瓷器摔碎在地面的一阵稀落响声。丁桃容一惊过后,心中倏然升起极度不好的预感,连忙向秦悦风的位置急赶过去;而出现在眼前的场面却令她浑身一僵,直觉一股寒意从脚直窜上了头—— 她赫然看见秦悦风摸索着从地上抓紧一片锋利的瓷器碎片,用力刺向自己的脖颈! “不要——” 丁桃容踉跄着飞扑过去,拼命把秦悦风手里的瓷片夺走,连扫带踢地把其余碎片尽数推远,再回头手忙脚乱地检查秦悦风情况。所幸他此时气力不继,出手也不稳,才没有伤及要害,只刺破了一层皮肉。 丁桃容流着泪用绢子压住他的伤口,哽咽着责怪道:“哥你做什么傻事!你是要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吗?你说过保护我的你忘了吗?” 秦悦风动作声息毫无,若非看到他眼睛一直睁着,丁桃容一定以为他是安然睡去了。 被某一种特殊的平静所感染,丁桃容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她握起秦悦风的手,轻声劝道:“哥,你要是就这样放弃了,让伯伯伯母怎么办?还有悦容姐姐,她要是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难过。万一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救咱们了呢?” 许久许久,就在丁桃容心下愈发忐忑的时候,秦悦风终于开口说话了。 “放心。”他低声道,“不会再这样了。” 秦悦风再次闭上眼睛。 而这一次,他却尽力将注意集中与眉心识海——那里依稀有些温热,仿佛有一束光线存在。那是陆启明留给他的东西。 他依旧毫无头绪。但他必须逼自己参悟,在这个前所未有的绝望处境之下。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最后的忏悔 丁桃容精神恍惚地走回她之前所在的角落,缓慢坐下,眼神空茫而没有焦点。 “万一有人来救呢?” 说这句话时,与她第一时间冲过去阻止秦悦风自尽一样,全都是下意识这样去做,没有任何思考。但是当她安静下来,绝望便再次弥漫、包裹,就如跗骨之蛆般甩脱不掉。 会有人来救? 这句话连丁桃容自己都不相信。若有早就来了,哪会拖到此时? 丁桃容脑海中反复浮现着刚刚秦悦风的面容。在经过那样激烈的过程之后,秦悦风那种极度反常的平静让她不解,更让她恐惧。今夜,在这个密闭房间里的秦大哥,他的每一件事都令她感到陌生,太陌生了。 无所不在的冰冷寂静中,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不可抑止地从她心中翻涌而起。 ——为什么要救他? 季牧明明说得清清楚楚,秦悦风要续命,就必须要……牺牲她自己啊! ——为什么不放任他去死? 丁桃容浑身猛一个寒颤,惊慌失措地望向四周,仿佛灯光下晃动着的每一个阴影都是择人而噬的恶灵。她怎么能有恶毒至此的想法?!丁桃容被自己吓坏了,羞愧欲死,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生出,就犹如枯草丛中的火,只会越烧越烈,绝无止熄。 ——只有他死了,那种她最不愿意的可能才会消失。只有他死了才会安全。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丁桃容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用力摇着头。但是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其实他和她所期盼的……原本就是一样的不是么?秦大哥自己也不想伤害她、秦大哥他自己也是想死的啊! 丁桃容陡然发出一声喉咙被掐住般的尖锐哭啼,反手扇自己了一个耳光。 “桃容?” 那边传来秦悦风简短的询问。他声音依旧虚弱,但却多了冷静。 丁桃容心中突地一跳,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强作镇定回道:“我没事。” 她猛地站起来,掩饰般略显急促地说道:“我记得楼上还有水……我现在就去拿来。” 虽然知道就算在下面时秦悦风的角度也看不到她,但丁桃容还是直到上了楼才松了一口气。 她晃了晃头,抬步继续向放着茶水的案台走过去,取了茶壶回返;然而在余光扫过妆台的时候,她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恍如被蛊惑一般,她神情呆滞地走向妆台,轻手轻脚地抽开了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了数支被尘封已久的簪子,一一细看。最后她单独拿出了一支描画红蕊的梅花簪子,把其余几支小心放回。 丁桃容缓缓将手覆在茶壶壶盖上。 ——而就这样一个无比简单的动作,却让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浑身血液轰鸣着直冲头顶。仅仅数个呼吸的时间,她已满面赤红,全身大汗淋漓。 丁桃容哆嗦着拿起壶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壶中清澈的茶水,忍不住地大口喘气。她又一次将目光停在发簪之上,用不停颤抖的双手轻轻把它捧起。 她按下花蕊中央那个不起眼的暗扣,将簪头雕刻的梅花转过三分角度。簪子尾部无声旋出一个细小的径口,倾斜,淡红色的液体一滴滴与茶水相融,再难分辨。 等丁桃容脸色苍白地把空了心的簪子丢开,把壶盖再一次合起,她竟已觉出几分脱力,浑身上下尽是从未有过的疲酸。 最终她摇晃着站起来,紧紧把茶壶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向楼下走去。 …… 情况早已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所以也不再有任何事情值得去畏惧。 抱着这样的心情,秦悦风渐渐不再关注外界,甚至不再关注自身。他尽然将全部的精神集中于对眉心光团的观想。 秦悦风仍然深陷迷惘的沼泽,但他反复告诉自己,既然启明这样做了,就说明启明判断—— 他有这个能力。 从最初的全然无知,到模糊觉察到微光和热度,到明白它是神圣的金色,再到朦胧意识到其中广袤至理的蕴含……冥冥中他已恍然,它就是每一个修行者不断追求着的天地规则。 此时秦悦风尚不知道他的进境有何等惊人;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旁人之虚无赞誉无法换回他的时间。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尽可能地去理解、去想——赶在身体彻底崩溃以前。 “秦大哥,喝茶。”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少女怯怯的声音。她一定吓坏了,秦悦风想。 心头掠过叹息,秦悦风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低声道了谢,便再次闭目继续参悟。他不敢多将注意力移开,唯恐打断之前领悟规则时全心意投入的状态。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意识却被一阵陌生的剧烈疼痛狠狠拉扯回身体。它发生的太过突兀,以至令秦悦风一时茫然。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他猛觉喉咙一甜,张口竟喷出一大片鲜血来! 空杯从丁桃容手中滑落,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她膝盖一软,整个人已无力地跪倒在秦悦风面前。 “不、不用担心,我只是……”秦悦风下意识地要安抚她;但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血迹赫然呈现出诡异的暗紫,再加上脏腑间愈演愈烈的绞痛——这令他联想到一种他听过名字的剧毒。 “桃容?”秦悦风不敢置信地望向那只茶杯,再把视线艰难地移向无声哭泣的少女;她凄然无助的神情已给了秦悦风答案。“是你……” 你也要杀我吗?桃容,我的妹妹…… 秦悦风心中恸极,又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而从这一咳开始,他的身体却仿佛被破开了什么关窍,大量的血液不停地从喉咙涌出,一口接着一口,连喘气的空息都不给他。血沫不断呛进气管,又激起更加剧烈的咳嗽,使得他在地上抠住咽喉拼命挣扎翻滚,不得有一瞬安适。 “我我……我不知道……”成片刺目的鲜血让丁桃容猛一阵天旋地转。她浑身颤抖到语不成声,反复摇着头泣道:“我不知道会有这么难受……真的……我不知道……” 秦悦风闭上眼睛,嘴角隐去一抹苦笑。他已分不清身体跟心里哪个更痛。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年幼时第一次抱起桃容时的画面,那年她还是一个柔软的小小婴孩,正懵懂地对他笑着。 他很快就没有了力气,连咳血时也不再出声;出血也迅速少了,或许不久就能走到尽头。丁桃容还在哭泣着解释着,而他已不需要再去回应了。 “秦大哥对不起,我,”丁桃容抱住自己嚎啕大哭,绝望道:“我真的好怕你会控制不住……我太害怕了!秦大哥原谅我……” 秦悦风原以为自己早已痛到麻木,但听到丁桃容这些句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痉挛地用手压住了心口。 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马上了。 秦悦风仰躺在地,微弱地呼吸。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向上望着,幻想着无尽浩渺的星空。那里是秦氏族人相信的魂魄安息之地,而他也将去往那里。 回顾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他还有一些遗憾。但所幸无愧于心。 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秦悦风将手臂艰难地挪向丁桃容,用手指勾了勾她的衣角。 丁桃容顿时僵直在原地,惊恐地压抑住抽泣,不敢动。 秦悦风道:“不要自责……桃容,我不怪你。” 丁桃容彻底呆住了。她喃喃道:“……什么?你说什么?” 秦悦风重复道:“我不怪你。”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就像一拂就散的烟云。而这一刹,丁桃容却感觉到她心中有一根弦蓦然间崩断了。 “不……不不不不不!你不能这样!” 丁桃容崩溃了。 她尖叫着扑过去抓紧秦悦风的手,疯狂摇着头:“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不!不能这样!哥你不能死!我错了!我好后悔!我不是想你死……我真的不想你死啊!” 没有用。 丁桃容分明近在眼前,但她的声音在秦悦风听来却像天边那般遥远。浓重的黑暗与刺眼的白光在他眼前不断交织。久违的轻松环绕着他。他昏昏欲睡。 而在丁桃容眼中看到的却只是秦悦风愈加涣散的瞳孔。 “不不,不能……怎么办,怎么办……” 丁桃容牙齿都在打颤,她惊恐地感受着秦悦风手上力气的流失,脑海中一片混乱,“秦大哥不可以……秦大哥……季牧!季牧!”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一切的根源;而她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季牧!”丁桃容连滚带爬地扑向紧闭的房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疯狂地磕头哭喊:“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季牧……不,季公子!季公子你快来吧!秦大哥快坚持不住了啊季公子!求求你救他,求求你……” 然而,直到她嗓子都喊到沙哑,直到她额头的鲜血将地板染红,直到秦悦风那里再无声息,丁桃容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她依旧没有停下来,因为除此以外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 最终,丁桃容浑身虚脱地摔倒向房门—— 门竟然轻轻松松地开了! 门开了。 门真的开了。 丁桃容呆呆傻傻地盯着门外的院子,冰冷的夜风拍打着她的脸颊。她神经质地笑了两声,然后彻底地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咚。咚咚。咚。 死寂中,忽然有散乱的脚步声自她身后传来。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衣领。 她回头,看到了那人的脸——骤然到来的狂喜令她一瞬间激动到不能自已—— “秦大哥?!” 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但这句话丁桃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已看清了那双眼睛——那不是秦大哥的眼睛,是绝对的无情的狂暴的、犹如兽类的眼睛。 丁桃容嘴角忽然绽起一抹悲凉的笑容。 她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毒药最终杀死的不是秦大哥的性命,而是他一直以来苦苦坚持着不伤害她的清醒神智。 丁桃容任由那只手将她向房间深处拖去,没有挣扎。 门依旧开着,自由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但丁桃容无声闭上了眼睛。 ……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玉林定局 季牧与花月返回的时候,鬼面与乔吉仍与他们没走的时候一样,遥遥坐在两边,各自闭目养神。 季牧下巴往侧前方轻轻一点——那里两扇门正随着风声细微摇晃着。季牧转问鬼面道:“门怎么开了?” 这栋楼的封印是他留下的。他知道乔吉不可能违抗他的命令,那么把封印去除的人也能是鬼面了。 鬼面果然颔首道:“是我打开的。” 面具与黑暗浓雾使人们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此刻已足以从他的声音中听出那种古怪而恶意的笑容。 季牧便也笑起来,了然道:“看来发生了很有趣的事。” “精彩至极。”鬼面咧嘴一笑,满意道:“幸好我留这儿看了。” “唔……乔吉你呢?” 这次季牧倒是难得想起了问候乔吉一句。他摸了摸下巴,笑意捉狭:“怎么,有没有什么新的感想?” 乔吉抬头望了季牧一眼,八字眉似乎更显愁苦。他木讷地摇了摇头。 “没趣儿。”季牧没有得到符合他期待的反应,兴致顿减。他很快就把目光从乔吉身上收回,随手拨开门进了屋子。 他身后花月略作犹豫,也抬步跟了进去。 房间中残留着血腥与情欲之气。年轻男子被平放在软塌上,仍未醒来。而少女独自留在楼上。 花月走近她,看着这个不久前有过几句交谈的女孩子,无声一叹。 丁桃容的身体早已冰冷,但眉目宁静,衣衫整洁如新,看得出是经自己仔细整理过的。她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盖着薄被,仿佛是像往常的这个时辰那般熟睡着,一切尚未发生。 “她是自杀的。”花月轻声说道。 但她很快就收起了心中异样的情绪,冷淡道:“真是懦弱……不过也正常,这些凡俗王朝中娇生惯养的女子们都是如此,没有实力也没有主见,除了自己的身子就一无所有……你干什么?!” 花月的声音忽然变得紧促而震惊,因为她看到季牧走过去突兀掀开了那层薄被,单手把丁桃容整个提了起来。 听到花月的质问,季牧暂停了手上的动作,反问道:“你不觉得场面太干净了么?一点儿气氛都没有。我准备把她衣服扯开看看。” 花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忍不住提高音量道:“她都已经死了!” “对啊,我知道啊。”季牧有些迷茫地看着她,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反应。他不解道:“一具尸体又能有什么感觉?怎么,你还拿她有用?” 看着季牧认真询问、甚至于显得单纯的眼神,花月脸色阵阵发白。就算早已清楚季牧是个什么性子,但她还是总被他不经意间表现出的残酷凉薄感到心寒。季牧很多时候让她感到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故意,但亦因于此,花月才愈加对他的天性绝望。 而正当花月这般想着的时候,季牧却又忽然大笑起来,道:“既然你这样坚持,那就算了——走,咱们去把下面那个叫醒。” 花月一怔,微微苦笑。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季牧捉弄了。她或许永远不能看懂他。 摇了摇头,花月默然跟了下去。 …… ……在不断坠落般的剧烈眩晕中,秦悦风突然醒了过来。 难以说明地,在他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的心已先一步感受到了彻骨的冰寒。 “睡得香吗?” 声音很近;季牧就坐在他身边,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深蓝色的瞳仁。 秦悦风眼中下意识掠过一抹恐惧,而那恐惧瞬间就转为了极致的仇恨,几近要化出烈火将眼前的人焚烧殆尽。四周逐渐环绕起涨涨落落的潮汐之声,秦悦风虚弱的身体中赫然积聚起令花月也感到吃惊的力量;花月毫不怀疑他与季牧同归于尽的决心。 季牧却全然不在意地笑着。 他怀抱着少女生机尽失的身体,抬手轻柔地抚摸过她苍白的脸颊,再回头望向秦悦风。他微笑着问出了第二句话。 “干她干得爽吗?” 一刹那,有某种东西彻底溃散了。只需这一句话,秦悦风眼中的恨意就被更浓重的黑暗覆灭,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花月怔怔地看着男子空洞的眼神,忽然感到心脏因那种无言的悲切而微微颤动。但是这种情不自禁的动容却令花月感到难堪和不适。于是她有些言不由衷地讥讽道:“事情都已经做了,你装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秦悦风依旧沉默着,清楚地感觉到冰冷的麻木从心口涌起,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闭上眼。与他们这等人,他没什么好说。 “好了好了,咱们适可而止,太过头可就没意思了。”季牧轻笑一声,把秦悦风丢给乔吉,“现在,也是时候再去会会承渊了。” “花月,你把这里处理一下。”语罢,他已当先出去了。 花月跟他最久,做这些事情早已熟练。刚待季牧走出房门,她指间轻轻巧巧起一个诀,猛烈火势便瞬时涨起;或许在城主府的人们赶来之前,这里便已然化为灰烬。 而刚走出几步,花月便不由自主地停下。 她犹豫片刻,终是返身将丁桃容抱起,上楼,最后把少女放回她原先躺着的床榻上。 ——正当这时,花月忽然瞥见丁桃容的枕下隐约露出竹青色的一角。她轻轻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封信。 吾兄亲启。花月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她没有想到这信竟然是写给秦悦风的。 花月缓缓展开,安静读罢,神情愈显复杂。 “原来……”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说的话,心中微有愧意。 感知中季牧他们已经离开很远。花月将信放回原处,最后望了丁桃容一眼,转身离开。 她身后火光漫天而起,恍如无尽。这里发生的一切再不会有别人知道。 …… …… “他们快要来了。” 秦渔抬头望向远方天际。火色映照乌黑层云,就像天幕生出了厚厚一层斑驳铁锈,丑陋而阴森。惊乱嘈杂的人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渐渐滋生,隐约传入女子耳边。 她转身回望向陆启明,皱眉道:“之前是你先行把观海城划分了界线,可是现在季牧他们已经先我们一步完成,你这个‘承渊’岂不是当得名不副实?等他们发现,你又准备如何圆场?” 陆启明没有回答。此时他正专心拨弄着眼前的阵图。对于这些被季牧等人疑心为幻术的虚无影像,他却能够亲手触摸得到。他指间控制五行元力进行复杂地交错,再一缕缕无声无息地融入阵图之中,以秦渔的眼力竟也判断不出他究竟意欲何为,只看到尽管陆启明用的是截然不同的方法,最终得到的结果倒是一致的。 或许是为了多省下些力量吧,秦渔这般想着,因为—— 随着陆启明的动作,根本无需她再大量凝聚天地灵气,他只凭借对眼前小阵图的添添改改,便能牵动周围万千事物气机徐徐流转。虽然速度稍慢,但是其中每个细节一一嵌合的精妙总是令秦渔忍不住暗自惊叹。道理她倒是能够意会,但若换她来做,却是一定不能的了。 许久陆启明收手,忽道:“我只担心他们来得太晚。” 秦渔微怔,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回自己之前的那句话。这又是什么意思?秦渔一时摸不清他这话的真实含义,便不好开口。 好在陆启明很快道:“走,去玉林桥。” “玉林桥?”秦渔皱眉。 与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相比,玉林桥并不是最近的那一个;而这已经是陆启明不止一次跳过紧邻的节点、选择更远的了。只不过这一次秦渔的反对并非真心,而是刻意装作的。 掩藏住心中喜意,她像之前那样质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继续舍近求远?” “我自有用意。”不出所料,陆启明依旧没有多说。 “走吧。” …… 玉林桥非是单一座桥,而是一片众桥拱连、水流汇聚之处。 陆启明甫一靠近,便立刻察觉此地颇为奇异,气息流转明显与他处不同。五行元力充沛而活跃,更呈现出一种特殊的韵律感,隐约有蓄势以待召唤的意味。 再看前方那一座座拱桥连环,皆通体清洁如玉色。虽此刻无星无月,周边亦罕遇灯火,但只要仍有光线存在,拱桥也便显现出其特有的剔透来,似乎从内里正微微发着光。 奇异的外观仍为次之。 若俯瞰观海城,能够相当清晰地看出其聚势之用。日精月益,上千年的积累,整座观海城早已蕴养出了一种细腻的意蕴,使这里万物有灵,能人异士辈出——便是这座城市的气运。 陆启明虽然没有像苏景那样能够看透气运的天眼,但依凭对规则的特殊感知,他也能够对气运这类玄物隐约看出几分。气运本为虚无缥缈的存在,漫逸于观海城各处不受人力拘束;然而在流经这片玉林桥的时候,却如江流被引了入渠,渐渐变得错落有致,仿佛被无形之手化成一匹庞大的锦绣织画,无声渗透入大地深处,最终消失于感知的尽头。 这一切无疑源于环环相扣的精密布置——然而,就像每一座精心布置的阵法一样,这种精密正无比清楚地告诉着陆启明——它是可以被操控的。 陆启明站在这里,在此刻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他看到的却是错综交织的规则线条,它们流光溢彩,又无止无息的流动着。他将一切收入眼底。 “开始吧。”他如常说着。 秦渔无声而笑。 她应道:“好。” …… ……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函玉镜 玉林桥的阵图显映在水里。 黑暗中河水愈显幽深隐秘,使人以为其中存在无限。以星点光亮构成的阵图在清透的流水中浮浮沉沉,恍惚间好像正倒映着整片的晴朗夜空。可惜抬头唯见天幕漆黑如墨,未遂人愿。 陆启明步履平稳地穿过一枝枝白玉拱桥,立于玉林中央朝水中望去。雨夜湿冷,拱桥望柱触手凉似冰雪。他低头注视着阵图,不经意间用指节在桥上轻声一叩。 “五。” 与此同时,秦渔在心中默数着。她将目光从陆启明的背影收回,转身走向她需要去的方向。 风与暗香;女子长裙深红,几与夜色相融。在背过身去的同一时刻,她纤长的十指开始了无声而迅疾的交错舞动,其间玄妙印诀不断变幻,渐渐与弥漫在玉林桥周围的那种独特意蕴呼应。 轻灵但足够强大的力量在秦渔掌心凝聚着。这次她已足够谨慎,没有可能再被陆启明发现。她引动的是远比修行者精神力量更加阴柔的东西,它原本是世间不应存在之物,所以不会被生者察觉。 但这一切只在瞬间。秦渔停下,默念:“四。” 另一边,陆启明手指遥遥点向阵图——空气中五行元力微微震荡,嘀嗒一声轻响,就像一滴雨珠掉落池塘。 秦渔不由看过来,而陆启明与之前那么多次一样,对五行之力的控制自然而流畅,没有丝毫迟疑。 她便又一次沉下心,指间印诀再换。 气息微妙,自四面八方呼应而来,向玉林桥寂静地流淌着。秦渔眼帘微阖,无声道:“三。” 蓦然间有四声连响,急促如琵琶扫弦——却是陆启明突然大改先前谨慎有序的做法,同时引动玉林桥四方水池中的关窍所在,只一瞬间便激得周围天地灵气遍处流窜! 秦渔一惊,顾不得再掩饰自己动作,一瞬间连转数次手诀,试图再次将自己被波及的气机稳住——然而自陆启明那方而来的力道却总是被她预想的要麻烦一些,无奈之下她不敢再犹豫,只能仓促引动了下一个印诀。 “二。” 这次秦渔念出了声;而她的声音却顷刻间被更浑厚的响声所掩没——阵法逆转,玉林桥下灵力陡涨,直化作滔天怒海向四方奔涌而去! 秦渔蓦然抬头,正对上陆启明的眼睛。他仍站在原处静静望着她,看不透神情。 开弓便不回头。 “封!” 秦渔轻喝一声,定下最后一个印诀。 磅礴气势轰然而起——那一层层细微潮汐终于堆叠出庞大的江海,自观海城各个方位暗涌汇聚而来,刹那间便显化出一座坚固无比的四方光牢,彻底将陆启明困锁其中! 但秦渔没有丝毫放松。 她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陆启明,他那种不该有的平静令她心中充满不安。尽管她清楚地看到陆启明已然被困住,尽管陆启明没有丝毫任何反抗的意思,秦渔却还是不敢确定她究竟成功与否。 于是秦渔说话时十分客气。 她很小心地没有靠近光牢,只站在安全范围内解释道:“不要担心,虽然你暂时不能从光牢出来,但是外面的人也无法伤到你。我也没准备对你如何。只要你留在这里,不要再对观海城的阵法做手脚就好。等到下一次传送开启,光牢自会解除。” 而陆启明却已盘膝而坐,看模样像是在结印修行,对秦渔的话不闻不问。秦渔越发意识到,陆启明似乎颇为反感与她交流,一切对话能避则避,就连此刻秦渔暗中以光牢待之,他竟也不屑开口。 秦渔知道,他一定已经意识到了某件事。她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下一个尚未被触发的阵法节点走去。 然而下一刻,一声低笑—— 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蓦然探出,撩过女子耳际的碎发,亲密而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脖颈。 秦渔僵住。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季牧手臂缓缓下移,搂住她纤细的腰肢,犹还记得低头对她安抚一笑。而他说话时却是对着陆启明:“这得要多谢你把她的感知封闭地这般彻底……不过,好歹也是传说中的‘织女前辈’,竟然被我近身都不知道——承渊,你抓的这个该不会是冒牌货吧?” 陆启明抬眼,看着他带着秦渔一步步缓缓后移,道:“你倒够谨慎。” “那是当然,”季牧微笑道:“我可不像这个蠢货,居然连自己建的光牢已经易主都发现不了。” 陆启明淡淡一笑,道:“既然已到了这里,便由不得你们了。” 他话音未落,场面已陡然大变——只见原先聚在一起的诡门四人赫然已远远分散四方,而他们竟没有一个能回忆起这一幕是何时发生的! 当下他们四个自是立刻开始移动方位,但邪门的是无论他们走往如何方向,停下来时却依旧是原先的位置。 季牧目光细细扫过四周,当先开口道:“不要慌。这里看着像是金函玉镜的布置,不是秦门的人,他也施展不动全力……什么声音?”说到最后,他忽然听到远处有多个方向同时传来隐约的轰隆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坍塌。 “快阻止他!”秦渔脸色忽然变了,急道:“他在更改阵法节点!一旦……”然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却是季牧嫌她聒噪,掌力一吐直接把她击昏了过去。 季牧收手,眯眼看向不远处的陆启明。 陆启明对外围一切变化置若罔闻。 秦渔结成的光牢此刻却成了他贯通整座观海城大阵的枢纽,阵法一环一扣紧密相连,让陆启明得以将感知蔓延至城市的每一个地方。但想要彻底脱离危险,这还远远不够。最完美的法子是将阵法中随机传送的部分直接毁去,可惜他无法做到,这才只有尽可能再拖延时间。 陆启明心中微微一叹,希望都还来得及。 虽然对秦渔毫无信任可言,但季牧自能看出陆启明此刻正心无旁骛忙于他事,目光一转,命令道:“鬼面,你先。” 鬼面神色阴沉。他们四人此刻的位置虽然东南西北各占其一,但与陆启明的距离却毫无相同。花月最远,乔吉次之,季牧再次之,而鬼面却是靠得最近的。鬼面虽是大奥义境的修行者,在神域也算恶名赫赫,却性情多疑到了极点。就像现在这一幕,就令他大大疑心起承渊是否有特地克制他的法子了。 不过多疑归多疑,战术上的被动主动鬼面却还是能够选择的。只片刻的犹豫,他便决定出手—— 然而就在鬼面刚刚决定的一刹那,他突然眼前一花,而再定神时,他竟又与陆启明挨近了一大截! 鬼面即将出手的动作不自觉一滞,一只脚已欲要后移—— “别再犹豫!”季牧断然一喝,“出手!” 季牧早已看透了鬼面,就知鬼面定然又会迟疑,是以他这两句出声极是及时,就是要赶在鬼面最犹豫的瞬间、逼他不假思索—— 季牧特有的冰冷语气仿佛有种魔力,这一瞬鬼面竟真的忘记了平日对季牧的反感,下意识便听从地抬起了手;势尚未开始散去便再次凝实! 顷刻间风云涌动,鬼泣森然;只见鬼面周身黑雾如万蛇招摇,他一刹那便完成了蓄势,立刻便要踏步上前—— 然而眼前却再次变了! 少年的身影在鬼面眼中迅速放大,这次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承渊向前拉近! 当真以为他好欺了?!鬼面尖啸一声,双手勾如鹰爪,反以更快的速度向眼前人影逼杀而去! …… ……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他未出的那一剑 从暴起到迫近只在一瞬间——而在画面定格的刹那,鬼面看到的却赫然是季牧的脸! 周围光线昏黑,飓风猛烈席卷着,五行元力混乱翻涌,惊呼、轻笑、怒喝无数声音乱作一团;这一切令鬼面心中戾气暴增。身为堂堂大奥义境的修行者,他居然被承渊这么轻易地耍了一通,还是在他最厌恶的季牧面前! 近了,越来越近了。 鬼面阴测测地盯着季牧,而季牧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鬼面疯狂地想要假装失手、就索性把这一掌按在季牧身上,趁他身上噬骨之刑未愈,说不定真就能杀了他——真杀了也就杀了,想必奉天府府主也不可能当真因为一具尸体而如何为难他……不久之前,季牧自己不也正是做过这样的事么? 可惜,鬼面仍不是季牧。 纵然心中再怎么蠢蠢欲动,最终鬼面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到此时,鬼面已经犹豫了相当之久的时间;不过他可是大奥义的修者,就算如此也依然能够轻松避开。现在他准备偏转方向了…… “放肆!” ——乍然一声暴怒至极的咆哮! 近处怎还有第三人?到底是谁?!鬼面惊怒交加,却根本来不及喝问——凶狠无匹的拳风已然逼至他后心! 来人之拳意钧若泰岳,至重至朴,正是最最克制鬼面的路数;而他更显然已将拳法炼至化境,拳意刚一展露,鬼面竟已感应到了性命的威胁! 鬼面厉喝一声,骤然扭转身势,聚起全力与那人硬拼一记—— 短暂的死寂过后,光鸣电闪,天地灵力轰然沸腾,空气中扭曲着充斥暴烈力量的层层纹路,大周以下触之必死;然而那些看似脆弱的玉林众桥却悄然蒙上一层莹润微光,在这等骇人风暴之中,竟安然无恙。 风烟散去。 在看到对方面孔的一刹那,鬼面却彻底愣住了—— 这人居然是乔吉! ——那个木讷、本分、平庸无奇的乔吉?开什么玩笑!鬼面对此实在没有一丝预想,乃至他之前根本没有认出那竟是乔吉的声音。纵然羞恼至极,但鬼面感受着脏腑间滋生蔓延的隐痛,再对上乔吉冷漠无情的双眼,他却莫名语塞,说不出任何质疑咒骂的话来。 机会! 陆启明沉定的眼底倏然闪过一道光;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到了这一瞬—— 手诀无声一转,阵法再变。 这时鬼面看着季牧与乔吉二人,刚欲开口说话,然而他身子却早已不在那处—— 光牢! 又是毫无征兆地移形换位——身在光牢之中的人赫然已变成了鬼面! 承渊何在?! 诡门四人的神经霎时绷紧至了极点;他们警惕着承渊隐匿于暗地,于不经意间给他们致命一击。 但他们却是猜错了。 陆启明就这样出现在了最理所应当又最匪夷所思的地方——鬼面原先的所在。他就站在这个与他们近若咫尺的位置,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如若秦渔此刻还醒着,定然会深深震惊于陆启明这一举动之疯狂——毫无防御地同时与季牧乔吉二人正面对峙,继有花月下一刻就要赶来……他怎么敢?!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不敢先有动作的反而是诡门诸人。 寂静,寂静,连观海城渐起的喧嚣都已在感知中远去。季牧的面庞苍白如雪,一滴冷汗顺着鬓角缓慢滑落。 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像鬼面那样去畏惧承渊的名号;季牧之所以会如此,唯一的原因就是陆启明令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 那是一道剑意。 似有又似无,甚至尚未动用一丝真力;但无所不在,无所不至。 这一刻季牧忽然感受到了许多。他仿佛看到了群山之巅,看到了海洋尽头,看到了日升时遥远地平线迸现的第一道光。 季牧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震撼而迷惘,不愿意相信自己感受的真实。 已经很久,陆启明始终毫无动作,唯目光平稳地注视着季牧。可季牧已不敢再做丝毫试探,因为他清楚在那束目光之下,有一柄无形之剑正时刻准照着他的眉心。 嗒。 先是一滴,紧接着是倾盆大雨。 天地间倏然雨下。 狂风大作。乌云翻滚着,隐露出深处紫金交缠的雷电。漆黑天幕犹如裂开一道肌肉翻卷的刀口,暴雨如血。所有人同时感到肩上一沉,背后阴森生寒,似乎自己正在被某种神秘而强大的意志逼视。 那究竟是何等剑意,还尚未凝出形质,便引得天谴欲降? 季牧忽然想起承渊那个与黄金树秘境有关的传闻—— 血榜榜首,深陷数百奥义围杀却得全身而退,最后更是凭天道一剑断天梯,使天梯规则至今不复。 “承渊。”季牧再次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季牧知道他已经输了,因为这是未出的一剑。只要这剑尚未出,它就是真正的至强一剑,永远没有极限。 季牧终于道:“你可以不必杀我。” 他示弱了,却用这句话打破了危险的沉寂。 陆启明仿佛没有察觉,微笑对道:“我可以。” ——在陆启明开口的同一刹那,乔吉身形暴掠而起! 他抢身夺至陆启明与季牧之间,猛然将手臂探向季牧,以最快的速度将季牧连带秦渔送往远处,同时以秦悦风作盾,用力朝向陆启明抛投而至! 陆启明眼神凝定,正要去接——而就在秦悦风离手的瞬间,在乔吉自身旧力用老、后继未足之际,他却违背常理地变掌为拳,霍然调转全身真力凶狠向着陆启明攻杀而去! 陆启明脸色变了——秦悦风正被夹在中间! 更更雪上加霜的是,花月已然攻至。只需扫一眼她周身气势,陆启明便知道她亦是尽了全力! 千钧一发,再不容任何犹豫。 陆启明无声一叹,终还是抬手,掌心赤金光芒浮显…… 轰然一声巨响! 陆启明蓦然抬头,眼中掠过一抹愕然——因为出手的人不是他! 陆启明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拼尽全力挡下乔吉这一击的人,竟然是花月。 电光火石之间,余下诡门诸人立刻以为花月是受了承渊控制,只有花月与陆启明两人知道,她是自愿如此。 陆启明不由看向花月,发现花月正在望着秦悦风。 “活下来吧。”花月心中这样想道,“你这样的人,应该活着。” 说不上来由地,或许是女子特有的灵秀感应,又或许是秋塘初遇时对视过的那双眼睛,花月隐约觉得,“承渊”并不会伤害秦悦风。 花月的出手令秦悦风终于安稳落在了陆启明身边。 陆启明最后望了她一眼,不再考虑对峙突兀中断后会引来的猜疑,径自带着秦悦风消失于众人视线之内。 风雨再歇,玉桥如故,只余季牧一行沉默留在原处。 望远空,天色已将明。 ……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脉之承 一路疾行。 层云已薄了,在远处的边缘化出寥寥几抹青白。天际渐明,深蓝中融着似紫又似橙的光缕,最终显作寥旷的烟灰色,沉寂下来。 上空的檐角细密交错,一重又一重,不时滴落雨水。陆启明带着秦悦风无声掠过窄且古旧的巷子,来到这处他已提前布置安妥的所在。在这里,他们暂且不虞被季牧等人感知得到。 陆启明感觉秦悦风是清醒着的,却不知他为何始终不发一言。挥袖散去地面湿气,陆启明扶他靠墙坐下,放轻语气问他:“悦风,你现在感觉如何?” 听着陆启明的声音,秦悦风只觉恍如隔世。他缓缓睁开眼睛,却一时不敢与陆启明对视,唯恐胸中情绪翻涌太过而表露出来。最后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默然点了下头。 这时陆启明早已搭了秦悦风腕脉仔细诊着,脸色渐渐变了。他仿佛不信地再行内力在秦悦风经脉间走了一周,手指微僵,许久没有再说话。 记忆中极少见他如此。若在平常秦悦风定要出言调侃一二,今日却没有力气。秦悦风望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不妨事。 陆启明强压怒气,沉声道:“谁下的毒?” 听到此问,秦悦风怔怔出神了片刻,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是谁,只低声说了毒药的名字。 “红阑。” 而说完这两个字,秦悦风再一次陷入了独自的沉思,目光望着极远处并不存在的某一个点。 “安心,会没事的。”陆启明低低道,像是在安慰秦悦风,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自纳戒中取出一支药剂递过去,道:“来,先用这个。” 秦悦风把药剂服下,顿觉一片温润之气蔓延全身,霎时间轻松许多。有过对比他才意识到此前身体一直难受不堪,而他却有很久不再感觉得到。 暂且稳住秦悦风身上伤势,陆启明却一时不敢继续。 他原本是准备将秦悦风体内的玄螭之血尽数驱除,哪知秦悦风又被人下了红阑。红阑毒性虽烈,却烈不过玄螭之血,更因属性相冲,一来一回虽没有立刻要了秦悦风性命,却使得玄螭之血与秦悦风自身原本的血脉加快融合。现在陆启明已再无可能将玄螭之血从秦悦风身体剥离,秦悦风此刻的状态更是绝难支撑。 只能继续融合、彻底融合。 然而,陆启明虽清楚这一点,却从未处理过这种情况。前世世界根本没有龙凤、玄螭这些灵物,修行者皆是人族,又怎会有人族与妖族的血脉融合之法?在这里,陆启明本身已是凤族,传承记忆中亦不存在类似方法。而血脉融合在整个医道中又实在偏门,回想跟随张大延修习的那段时日,陆启明才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接触过一丝相关记载。 此刻性命攸关,秦悦风已再容不得耽误,可是…… 陆启明抬手一拂纳戒,取出一支玉瓶。 瓶中装的青泷玉漱丹,是他前世师门中的一方疗伤圣药,原是可以适用绝大多数伤势的。只是若对应秦悦风这种血脉的情况,就算加上五行契合,也仅仅符合不到四成。余下虽对身体无伤,却无疑会使之后的治疗更加复杂。如果再给他三天时间,陆启明有把握避免所有隐患,但现在…… “启明,”秦悦风望过来。他感受到了陆启明心中的犹豫,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自己情况。你不必太为我顾虑了。” 陆启明沉默片刻,摇头道:“不要多想。你……把这丹药服下吧。”说着,他终于把玉瓶递了过去。 “住手。” 两人耳畔同时响起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那人冷声道:“我还当你医术有多高明,就堆些稀罕丹药便以为自己会治病了?” 陆启明听他出言讥讽,非但没有一丝恼意,反而立刻起身深深一揖,诚恳道:“请韩先生助我!” 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是一位年轻人,气质卓然,但身形却微见虚幻,正是自幽泉竟镜中醒来的韩秉坤。只是不知他已静静旁观了多久。 韩秉坤心思深沉,但心性却宽正,不然也不会主动出言提醒。他本无恶意,一见陆启明如此恭谨,自己反倒不自在起来,暗忖之前着实不该如此。 如此想着,韩秉坤便放缓语气道:“也罢,想来你们那里也确实不曾有如他这种情况……现在你听我说的。” 陆启明再道谢。而韩秉坤既然身处幽泉镜其中,对陆启明纳戒中已有的材料自然了如指掌,恰好也省去许多麻烦。两个人立时便开始了。 韩秉坤自幼跟随在八代身边修行,武道医道皆是得了八代之真传。此刻论及救治之法,他刚与陆启明几句话交流下来,心中便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只因两人在医道上惯用的方法角度皆相似到了极点,说起话来真好像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弟一般。 韩秉坤不由再次看向陆启明,见他无奈一笑,便不再多问。 只要有了妥当的方法,随后便很快了。待陆启明二人停下来的时候,秦悦风的情况也终于稳定下来。 陆启明微松了口气,回头望向韩秉坤。 “命保住了。”韩秉坤颔首,又蹙眉道:“不过后续的那些,你纳戒里余下药材不够……此处是在哪?可还有补充的去处?” 秦悦风睁开眼睛,低声道:“前辈,启明,回我家吧。” …… …… 灯烛燃尽时,外面天光熹微。 一宿枯坐。 秦随思终于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前半夜的雨已停了,院里桂花落了满地。他绕到庭院深处取了扫帚,慢慢扫着。 节日将近,府里内内外外都随了应景的装饰,让人看了心里热闹。唯独此处平寂一如往常。此处是静思园。 原本是没什么静思园的。只有一个无名无匾的小院,连着后面秦氏一族的库藏,便种了些花花草草供历任家主休憩赏玩。这里不允许侍从靠近,就连太上长老亦需通报才得准进入,所以大部分之间待在这里的只有当代家主一人。 这院子模样普普通通,景致在偌大秦府根本排不上名号,但却偏能讨了历代家主的喜欢。无论是上一任、上上一人还是现在的秦随思,都爱有事没事往这儿一坐,独自想些事情。久而久之,院里的不少花草树木倒都成了家主们亲手植的。东南角还有秦随思的一棵,前几日他还刚刚修剪过。 秋风又至,卷起落花飞散。秦随思没有丝毫不耐,依旧安静打扫。青石地面湿漉整洁。 身为大周天境界的修行者,秦随思身形容貌皆如二十许的年轻人。他平日里与秦悦风站在一起,不似父子而更像兄弟。然而此刻秦随思独自待在这间寂静院落,眉宇间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便又显得年老了。 许久,他放回扫帚,环视了周,默默走回屋子。 秦氏嫡系一脉常出一对姐弟,比如秦悦容秦悦风,还有秦解语和秦随思——可惜名字起得不得当——秦随思不无自嘲地想着。阿姊解语可从来不是个善解人意的主儿,而秦随思自己则往往顾及太多。此时回想,他平生所做之事,竟有十之六七不随心意。 秦随思缓缓坐下,出神地望着门外院子,忽觉萧瑟。 妻子早逝,他这些年专注于族里诸事和两个孩子,没有续弦。 悦容是自小不太爱说话的,但也总有她自己的主意。他思来想去,觉得对她还算放心。只是年初时候这孩子竟仅留书一封便独自往神域去了,没再特地返家,实在令他时时想念。 而悦风……他还是个孩子。 秦随思沉默地坐着,想他虽身为秦氏家主,如今却无一至亲能留在身边,心中索然,不知意义何在。他目光转向桌案。 镇纸下压了一封信。最上写着一个字,辞。 秦随思已经决定,无论眼下这一劫过或不过,只要一切结束,他就去辞了这家主之位。如今的秦家不再是他所想的秦家;而身为秦氏家主,他更无能秉承当年秦门之风骨。 罢了。 这时秦随思却忽然想起了陆展,那个年少时总是被人拿来与他比较的名字。当年陆展置家族义务于不顾、固执出走去寻找爱人,秦随思最初还以为不屑,此刻想来却只觉得羡慕。 突兀一声异样的轻响—— 是外面阵法被人穿透的声音! 秦随思眼神蓦然一凝,身形陡然站起;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眼中的凌厉却瞬间转为不敢置信的喜悦—— 来人气息,分明就是秦悦风! ……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家主令牌 吱呀一声。 虚掩着的院门被缓缓推开,秦悦风怔怔地站在门外,眼眶微红地望着他。 铺天盖地的庆幸淹没了他;秦随思瞬间把一切抛诸脑后,上前一个箭步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哽咽道:“没事就好!悦风,只要你没事就好……” “爹。”秦悦风声音微微颤抖。回想着这短短数个时辰的经历,千言万语积压在心头,他再也无法忍住泪水。 然而就在下一刻,秦悦风脑海中却陡然闪过几个片段——恍若天上一道惊雷当头劈下,秦悦风身体彻底僵住了,任由秦随思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秦随思没有发现儿子神情的异常。他只感知到秦悦风气息不对,正待要问,抬头却突然看到了静静站在一旁的陆启明。 陆启明略一点头,道:“秦世伯,又见面了。” 秦随思一下子清醒了。 他勉强一笑,道:“世侄,你这是……” “来不及多说,”陆启明摇头打断他的话,取出一张单子递过去,道:“悦风的伤势还需要这些药材,世伯现在可还筹备得齐?不齐也要立刻告诉我。你先看。”原来他不知何时已将药材列好了一份。 “好,好,”秦随思连忙接过,粗略一扫心思稍定,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等等。”秦悦风忽道。 秦随思动作一滞,温声劝道:“悦风,现在不是……” “我说等等!”秦悦风蓦然大吼一声。 秦随风立刻不动了,脸色微白。 “爹,”秦悦风定定的直视着秦随风的双眼,艰难开口道:“你刚才为什么……” 秦随思心缓缓沉下,背后隐约冒汗。 秦悦风深吸一口气,轻声续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还在观海城?你为什么不问我……不问我戚叔他到哪里去了?” 秦随思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脏都在颤抖,“悦风……” “秦渔前辈来过了。”陆启明忽然开口,淡淡道:“她已经将事情告诉你父亲,所以他在这里等你。” 秦随思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抬头望向陆启明。“是这样啊……”秦悦风却立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心神骤松之下,他只觉浑身的疲惫如山倾海覆,眼前一阵阵地黑沉。他喃喃道:“启明,我,我先睡一会儿……”话没说完,他整个人已向前软倒了下去。 秦随思连忙接住他,伸手去探他腕脉,神情连连数变。 陆启明冷眼看着他的动作,道:“放心,现在暂时没有危险了。” 秦随思复杂道:“你……你知道……” 陆启明以手势止住他的话,平淡道:“我之前所言并非说给悦风听的借口。时间确实紧急,你最好尽快将悦风需要的东西立刻取来。” 秦随思只能无言点头。 他转身走向内室,将家主令牌放入嵌槽,以特定的规律快速打开机关,只身走入旋出的甬道深处,没有避讳陆启明的目光。 陆启明微微摇了摇头,四面扫了一眼,直接就着这个庭院开始布置阵法。依韩秉坤的说法,有阵法辅助仍是更好些。 见秦随思已离开,韩秉坤便也现身出来。他在一旁打量陆启明了片刻,道:“这是什么意思?气氛可是不太对啊。”自从意识到陆启明医道上的师承与他们韩氏同出一脉,韩秉坤心中便不由得多了几分亲近。他能察觉得到,陆启明对他亦如此;或许更早。 陆启明听出韩秉坤语气中的关心意味,一笑道:“你倒敏锐。” 韩秉坤瞥了昏睡的秦悦风一眼,意有所指道:“当然。我可不是这个自欺欺人的小子。” 陆启明只道:“错不在他。” 韩秉坤安静看着陆启明布阵,知道无需自己再帮什么忙,便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道:“那错在谁?” 陆启明笑道:“我吧。怪我原先把他们想得太聪明了。” 韩秉坤不由莞尔,道:“还有心情说笑,看来无需我担心了。” 陆启明却说:“不是玩笑。这次的事是我太过一厢情愿了。” 韩秉坤略一皱眉,问:“怎么说?” 陆启明四下扫了一眼,转而通过幽泉镜以神识交流的方式与韩秉坤说了事情的经过。 韩秉坤听到一半时便勃然大怒,冷声喝道:“该杀!” 陆启明平淡道:“可惜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韩秉坤不假思索道:“我代你去给做了!” 陆启明顿时哭笑不得,心想他大师兄菩萨般的心肠,与世无争惯了,怎么教出韩秉坤一身匪气。他摆手笑道:“这个容后再议,先说现在。” 韩秉坤强压怒气听完,一连问道:“那你可有应对之策?我看你们几个身上都中了秦门的‘缚锁’……是拖着你们定向传送用的吧?这东西麻烦得很,你可能解?” 陆启明摇头道:“你应该也知道,要解开必须要找到源头才行,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倒是悦风他有秦门血脉,有机会取巧解开一半。” 韩秉坤不悦道:“到现在你还想着帮他?” 陆启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之前观海城大阵你也看到了,我改动的那些布置都不是根本,秦渔和季牧他们一行恐怕很快就能复原,到时候激活的下一轮传送才是最需要警惕的。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已经有一些预料,于我而言危险不算太大。但你是不受‘缚锁’影响的,到时你我二人未必会在一处,你切要小心。毕竟地宫中有魂玉的存在,对你略有克制。” “无妨。”不知想起了什么,韩秉坤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道:“当年秦门的那些老古董就算还有意识,也绝不会认得我。到时只要我装作是这幽泉镜自生的器灵,保准他们把我当宝,绝不做他想。” 陆启明微怔,忍不住笑起来,点头道:“说得也是。” “有事叫我。”话音落时,韩秉坤身形已消失在了原处。 脚步声再次近了,是返回的秦随思。 他将备好的纳戒递给陆启明;在陆启明指尖碰到纳戒的一刹那,他低声道:“我欠你一命。” 陆启明接过,眉峰微挑。纳戒中除了他所列的药材单子之外,竟还有秦随思的那枚家主令牌。 对上陆启明望过来的目光,秦随思意有所指道:“拿好。会有用的。” 陆启明颔首,转身向秦悦风走去。 “我记得了。” ……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秦门旧地(一) 季牧一直想不通,承渊究竟想要做什么。 回想承渊自现身以来做的每一件事,季牧总觉得很不对劲,有太多自相矛盾之处…… “承渊?”鬼面冷笑着反问了句,“他不是一向自相矛盾惯了么?” 季牧没有理他,兀自续道:“而且作风未免太不强硬了,与传说中为人大相径庭。” 花月犹豫片刻,道:“你说,他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为了救那个秦氏年轻人?”就算花月自己也想不到,其实她这一刻已猜到了答案。 “救人?”季牧却嗤笑出声,摇头道:“不可能。否则你怎么解释这个秦门的女人?” 花月心道也是,便不再多说。 季牧抬手摸索着下巴,微笑道:“其实我是怀疑承渊身上也有伤。你们不要忘记不久之前凤元昭的事——无论是谁想要杀凤元昭,都要付出不小代价。如果承渊目前无法动用全部实力,做些妥协倒能说得过去。” 这个答案显然也是鬼面极愿意接受的。他思索着道:“这么说……实际上是我们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若果真如此,他又何必现身?就在暗中岂不是更方便行事?” 季牧的目光在他面具上故意停了片刻,笑道:“那只是你鬼面会有的想法。” 鬼面脸色顿时阴沉;可惜别人确实看不见。 “好了,咱们还是不要在这儿瞎猜了。放着现成的不问么?”季牧一笑,望向秦渔的方向,“这女的显然此前就与承渊认识,把她弄醒。” 乔吉微一点头,正待要动作,却又忽然顿住。 “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开口时女子仍闭着眼睛,唯有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乔吉一直将她的身子平举着,却始终没有发现她竟是假装的;他立刻双手一震,便要把她抖落在地——而秦渔却身子轻盈一旋,伸出柔若无骨的双臂攀住了乔吉的脖颈,慵懒笑道:“别啊,我正懒得自己走路呢。” 幽红广袖倒垂至肩头,露出女子白皙滑.嫩的肌肤,引人遐思间透着七分诡异。 季牧眼睛危险地眯起,但转瞬恢复往常。他的语气异常平和,道:“那你说说承渊是怎么一回事。” 秦渔眸光流转,轻笑道:“等到下次传送开始了,我就告诉你呀。” “现在我可以给你们两个选择。”秦渔轻身跃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第一,你们帮我尽快把阵法给复原了,心情好的话我就教你们些东西,说不定待会儿能保命呢。” “或者,我当然也可以一个人去。但是……”女子陡然收起笑容,冷冷道:“你们真这样不识好歹的话,就只好等死了。” 季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话太多了。” 不等秦渔再作何反应,他已淡声下令。 “杀。” 诡门其余三人没有丝毫犹豫,在季牧出声的刹那已调整了身位,齐齐向着中央的秦渔全力出手! 顷刻间风云涌动。 四人攻击方式皆不相同,看似是各行其道,最终凝合而成的气场却浑然一体,瞬间化为无形的困笼将秦渔封锁其中! 秦渔神色怡然未变。她指间再次凝起了那似术诀而又非术诀的手印,身影倏然缥缈,竟便轻轻巧巧地脱身了出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就在下一刻,她居然以一身化四,同时散为四个幻影齐齐向季牧等人提剑杀去! 也不知秦渔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她所化出的四个幻影虽然身形虚无,却个个能够发挥与本体相同的实力,相互间战斗风格也截然不同,就仿佛真的多了三个帮手一般。 秦渔以一敌四却丝毫未落下风。她几剑斩断诡门四人联索的气机,冷笑道:“真以为我对你们还会像对他一样客气么?” 季牧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有时莫名其妙地戾气暴涨,有时却又意外地完全相反。比如此刻,他就丝毫没有被秦渔激怒,反而有条不紊地交待余人道:“之前走眼了,她在观海城范围内确实很强,也与她现在这个状态有关……这种幻影好像能够聚拢这里的特殊能量。” “倒还算有些眼力。”秦渔冷冷一笑,挥剑逼得他连连后退,反问道:“但你能破?” 季牧微笑道:“不妨试试。” 他手中倏然显出一柄通体漆黑的刀,唯有血槽勾勒一笔暗红。刀身流水纹交叠,隐约与周方天地气机呼应。刀名“九弦”。 出刀便无犹豫。 就在季牧握住刀柄的同时,没有丝毫停顿地,他已出手。 仿佛是黎明时海天相接的那一条线,远自地尽头而来—— 刀光纤细到了极点,更锋锐到了极点,它于不可思议之间一阵变幻,竟诡异地从秦渔侧面勾出,眼看就将一刀封喉! 秦渔眼神微变,身子立时后仰。微显虚幻的发丝向前扬起,其中一缕触到季牧的刀锋,悄然而断。 好快!秦渔暗惊。季牧也不过小奥义境的修为,怎么会比鬼面还快?何况他身上还有伤…… 秦渔心中惊疑间,季牧却不可能等她。 女子雪白的肌肤因气息起伏而蒙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在熹微光影中诱人之极,而季牧却视如无物,反手又是一刀—— 刀锋斩破气浪,激起空气不断发出尖锐鸣音,像极了被接连波动的琴弦;而每一根弦音又是至为阴冷的暗器,如蛛网般细细密密地向秦渔周身覆盖而去! 秦渔只能再避。观海城中无所不在的奇异灵力化为无声的风,携着女子向后飘然而去;再停住时她眉尖微微簇起,抬手轻抚脸颊,看到指尖一点淡红。 季牧也停了下来。他环视一周,看到秦渔所化出的四个幻影同时在颊侧相同位置显出一道浅痕,轻笑道:“果然如此。你的这分身术总还算讲些道理。” “话可不要说太早了。”女子嫣然一笑,脸颊的伤口以肉眼可言的速度愈合。她用一种崭新的目光打量着季牧,眨眼睛笑着:“不愧是神域这一代的有名人物,刀法不错。我现在很好奇,你若是没有受伤又会有多强。” 季牧这次没有笑,反而罕见地露出凝重之色。就在秦渔说这几句话之间,她的修为竟直接从小奥义初阶陡然跃升成了大奥义! 幻术?季牧眼睛眯起,握着九弦刀的手微微紧了紧。 “怀疑是幻术对吧?”秦渔笑意妩媚,身形瞬间贴近了季牧,柔声道:“那就再来试一试呀!” 周围局面陡然而变。 季牧环视一周,淡淡道:“好。” 刀如其人。季牧的刀精巧,善于细微操控,刀势诡谲难测——这些特点本应该出自一个过于谨慎的人;然而季牧对性命却是极度漠视的,无论是对别人或是他自己。他总比任何人都敢于搏命。 霎时,季牧的真气被不惜代价地疯狂调动,身上被噬骨钉穿透的七处同时渗出暗色血液,然而他的刀意却在一瞬间激发到了极致——犹如山岳崩裂,冷厉无匹的刀气铺天盖地直向秦渔而去! 这一刀又不知比之前高明了多少倍;秦渔面色微变,指间印诀疾速变幻,一边引观海城内能量潮涌而来,连起手中剑招全力攻上—— 针锋相对,最后重新归于寂静。 季牧冷漠而平静地盯着秦渔,气息有节制的起伏,道:“你还不错。之前伪装得那么像,是做给承渊看么?你想对付他?” 秦渔没有回答,转而轻笑道:“我现在只担心你的身体……其实我也会几分医术,只要你说,我是很愿意帮你的。” 季牧皱了皱眉,自语道:“算了,早晚会知道。”提刀再上。 这是右后方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季牧听出是花月的声音。他手上九弦应对一丝不乱,眉头却不禁蹙起。他就知道花月不擅长正面对敌,这种时候果然又拖后腿了。 季牧微侧过头,余光中正看见秦渔动作暧昧地摸了一把花月的脸颊。 “听说你叫花月?”秦渔挑指勾起花月的下巴尖儿,感叹道:“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倒也没冤了这名字。不要害怕,咱们这儿能来你这样的小姑娘可是太难得了,姐姐可舍不得伤了你。” 花月仰脸看着她,轻声问道:“姐姐这话可是当真?” 原本花月虽貌美,却称不得惊艳。然而此时她眼帘一垂一抬间,只带上一抹清淡而脆弱的笑意,忽然就显得动人之极。 秦渔正与她对视。不同于之前的故意捉弄,秦渔这刻只觉心弦蓦然一颤,竟一时看的呆了,恍然间觉得全世界都好像只剩下了眼前女子一人,其他任何事再无关紧要。 一刹那,四个秦渔的幻影同时顿住。 花月笑意不减,手上并指为剑,轻盈向秦渔丹田点去—— 手透体而过,却没有溅起一滴血液;秦渔不知何时已移步到花月身后,随手一掌印在她肩头,笑道:“你这媚术倒也稀奇,对女子一样管用。” 花月不由向前踉跄两步,回头时笑容却一如往常,只道:“那自是因为姐姐心里确实是喜欢的。” 秦渔微怔,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花月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但心中却疑虑颇深。她感觉到,尤其是刚刚那一掌,秦渔显然是留力了的;秦渔好像是真的不想伤了她。可是她们明明是敌对关系,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秦门旧地(二) …… 早晨的阳光照拂在秦悦风安静的侧脸,四周枝叶轻轻摇曳。 陆启明全神注视着五行鼎内的变化,眉宇间微显疲惫。这已经是他在一个时辰内连续的第九次炼药。 指间丹诀一转,他控制灵液自鼎中浮出,再分成数十缕纤细丝线向着秦悦风环绕而去,渐渐以金针渡液之术转入其全身脉络。 陆启明的目光依旧专注而平稳。这已是他所能做的最后阶段。 某一时刻,围绕着秦悦风周身的空气中,突兀现出层层几近透明的淡蓝色薄纱;它们随着晨风与灵气的流动而自然地飘拂着,秦悦风的身形掩映其中看不清明,仿佛画中幻影。 浮现空中的薄纱宛如实物,实则为极纯净的水元力之凝聚之物。秦随思下意识抬手去摸,触碰时却手掌一麻,只得急匆收回。他低头一看,手掌边缘竟已被割裂出一道深深血痕。 陆启明还未来得及阻止。索性秦随思已经碰了,他便径直补充道:“等悦风将玄螭的血脉力量掌控自如,这些东西的锋锐程度不会逊于任何灵器。” 秦随思点头以示知道。片刻后,他又忍不住问道:“这玄螭血脉……又是怎么回事?” “若有机会,你还是问秦渔吧。”陆启明淡淡一笑,道:“悦风就要醒了。” 秦随思无言。良久重叹了口气。 陆启明拂袖收针。 风,叶,花枝,木门,周围的一切都有瞬间的凝滞,转而激起更剧烈的摇动;以盘膝而坐的秦悦风为中心,五行元力涡转汇聚,在玄螭血脉无形的牵引之下快速改变着他的身体。淡蓝色的薄纱弥漫了整座院落,秦随思不得不继续向远处躲避;不过那些原本就生长于天地间的花草树木却安然无恙,陆启明亦然。 显然,秦悦风的体质已渐渐偏向妖族。 陆启明心中隐有忧虑。血脉相融本就是危险且有极大不确定性的事,眼看玄螭血脉这般强横,也不知会对秦悦风在术数上的天赋造成多少影响。 某一刻,秦悦风倏然睁开眼睛。光线映照里,显得他的瞳仁格外清亮透彻,让人联想起晴日里的深蓝湖泊。 片刻的茫然后,秦悦风立刻平息了周围一切因玄螭血脉而出现的异象。再抬头时,他眼里的幽蓝已尽数隐默,重新转为了平日里的深黑。他接着望向陆启明。 陆启明笑着问道:“好些了吗?” 秦悦风答道:“好像……已经完全好了。” “不可大意。”陆启明微一摇头,严肃道:“现在仍是药力在撑着,要等血脉彻底融合还需要很久,而且你这次伤了根本,以后难免要好好调理一番才行。”说着,他走到秦悦风面前,递过去一只手,笑道:“来,之后的咱们进屋去说。” 秦悦风轻轻舒了口气,借力站起来,低声道:“多谢。” 陆启明一笑。 等进了屋,陆启明反手就上了锁,直接把秦随思关在了门外;秦随思便也知趣地没再靠近。 秦悦风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现在心里乱的很,很多东西不敢自己往深处想。刚醒来时没有看到父亲,便想着他或许早先离开了。 秦悦风无意识地跟着陆启明往房间深处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启明,我……我拖累你了吧。” “乱想什么,”陆启明随意一摆手,道:“你先听我讲眼下的。”这时他已停了下来,很快从纳戒中取了令牌丢入墙面雕饰的凹槽中,十分熟练地拍动着周围机关。 秦悦风吃了一惊,讶然道:“这个你怎么也会?”此刻他虽仍有些头脑昏沉,但总还记得他们二人身在何处;就算启明真的什么机关都能解,那这家主令牌又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给的? 他问这句话的功夫,机关已无声打开,眼前地面呈梅花纹样一片片旋转推开,露出一条方方正正的青砖砌地道。地道两侧夜明珠发散着莹润光泽,并不显昏暗。 陆启明伸手拍了拍墙面,朝他笑道:“方才偷看你爹打开了这个,我才把机关记下来的。” 秦悦风一呆,也忍不住一笑。 陆启明则已走了进去,回头招手道:“快来。” 也是直到这一刻,秦悦风心里才终于感受到,之前的那些事真的已经过去了。 他连忙跟过去,压低声道:“这地方我还没来过呢。” 陆启明莞尔,不过想到自己,便又点头接道:“我也是,我们家的那个我也没进过。以后有机会一起去逛逛。” “还一起啊?”秦悦风忍笑道:“你爷爷要知道了肯定追着你打。” 陆启明则道:“不要紧,总归他打也打不过我,跑也跑不过我。” 秦悦风深深叹服,然后道:“那你带上我。” 陆启明道:“好说。” 地道并不算长,两个人中规中矩地走,也不会触碰到什么麻烦危险的机关。很快他们就感觉到了前方大片柔和的灵气波动——那是宝物特有的气息。 秦悦风不由道:“到了!”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好心提醒道:“不要激动,那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 秦悦风:“……”他还真有点儿忘了。 “快去挑一件软甲,你现在这个太差了。” 陆启明很快找到储放护具的屋子,推开门扫了一眼,指着北边一间深黑附银纹的护甲道:“不用你自己找了——就那一件穿上,难得将近法器的门槛了,属性又合适。” 秦悦风一肚子问题想问,但陆启明转头又往兵器的地方去了,只好先按他交待的做。 陆启明回来时又扔给他一柄长剑,道:“这个马虎,不如你之前那柄合适,但现在也只能将就用了。你先适应一下。” 秦悦风随手接过,眼见他抬步又要走,连忙跟过去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会还要打?”他的意思其实是,一会儿的战斗难道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推开门,这一间的四面柜子上则摆满了瓶瓶罐罐,都是炼制好的珍稀药剂。陆启明一边挑拣着,边回道:“你还记得吧——经过最早在城外的那个阵法,咱们所有人身上都中了一种叫做‘缚锁’的东西。” 秦悦风虽此前没有听过这个词,但很容易想明白它的意思,便点头。 陆启明续道:“秦门后人能直接传送至传承地宫,而我们则会被缚锁影响着发生诸多未知的事。你本身就是秦门后人,我才有机会把你身上的缚锁改动了稍许,这样等到下一次传送,你就会被你们的阵法再次承认——也就是你马上就能进入你们的传承地宫了。” “那我们岂不是会分开?”秦悦风连问道,“你呢?你会如何?” 陆启明微一摆手,重新接着方才的话道:“按常理来说,传承之地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各种考验恐怕难免。你需要在这里准备齐全,待会儿再去把家主令牌拿着,才有机会在地宫得到更多信息。” 秦悦风摇头道:“那你呢?传承的事情现在根本无关紧要,我该怎样……” “不,”陆启明认真道:“你在地宫如何对我至关重要。悦风,接下来只有你能够帮我。” 秦悦风神色一正,应道:“好,你说。” 陆启明道:“我怀疑我们这些人接下来也要传送到地宫,只不过会被关在地宫中的某一处。如果真如我的猜测,那么将很难从内部突破,只能有你从外面打开。所以你一定要尽可能熟悉地宫才有希望。” 秦悦风一听顿时紧张起来,道:“那我应该在多长时间以内做到?” 陆启明摇头而笑,“这我现在又怎么说得出来?不过我推测时间应该足够充裕……” 秦悦风只当陆启明是在安慰自己,低声道:“启明,这次连你也没有把握是不是?你……你最早就应该按照原计划脱身,不该救我的。” 陆启明把装了药剂的纳戒准准地丢至他怀里,道:“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那如果情形对调,你救我不救?” 秦悦风默默接过。 而陆启明已经很快与他交待起别的,“悦风,在地宫你尽量别用玄螭的天赋能力。” 秦悦风回过神来,应道:“自然的。” “还有,”陆启明续道,“季牧很不好对付。就算你看到他是昏迷的,也不要试图靠近去杀。如果是诡门其他人倒无所谓……不,还有乔吉,也小心他。” 秦悦风挑眉道:“昏迷的?” 陆启明没有继续解释,只简单道:“也是我的一个猜测吧。” “时间应该快到了。你做好准备。” …… …… 第一百二十章 秦门旧地(三) “东边水池中央,用我教的第二种方法。”秦渔随意靠在庭前的一株古樟上,不耐烦地抱着双臂。 不远处,季牧四人正在修复一个新的阵法节点;而这个却是季牧不久前自己亲手破坏的——她一想到这个事实,心情难免无法太好。 季牧留意到她声音的停顿,转身朝她一笑,抬手依顺序空指了几个位置,问道:“接下来是这样吗?” 秦渔给了他一个很假的笑容,哼道:“对啊好孩子,悟性真不错。” 季牧对她的语调全然不在意,转身指挥另三人继续做该做的事。 目前,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毫无疑问,诡门四人在观海城内奈何不了秦渔。而秦渔在这一时半刻里也确实杀不了他们。更重要的是,秦渔根本不准备将他们杀死——至少现在、在这里。她可不会心急到在这里就伤害这几位价值巨大的客人。 于是秦渔选择性地给他们了些许方便,比如她亲自进行解说,允许季牧用秦门的方法修复阵法。唯一稍稍超乎秦渔意料的是—— 三次。 仅仅听她完整讲了三次,季牧便从中得到了足够多的技巧——现在他也像陆启明一样能根据规律破坏阵法了。 这就是诡门四人之前在做的事。根据秦渔教的知识破坏阵法,继而再修补、套取更多。 这些事听起来很像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秦渔却只笑吟吟在一旁看着,一点儿也不着急。毕竟无论他们学了多少,到头来仍旧是白费力气;而且…… 季牧,你还准备硬撑多久? 女子戏谑的目光上上下下扫着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刚好让我再省点儿精力,毕竟咱可是老人家了嘛。”说完她低笑了一声,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另一方向,季牧的命令突兀停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明显细微了极多。很快,他已不得不停下。 花月最早意识到不对。自从季牧不再自己动手而选择让他们代劳之后,花月的心就一直揪着。就在季牧声音停顿的瞬间,她已用最快的速度飞身回到他身边,一边小心扶他坐下,急道:“空青丹!快!” 不必她说,乔吉已抢步半跪在季牧面前,将一枚青蓝色丹药放在他手心。 噬骨的伤势又一次复发了。花月感觉着季牧手臂极力克制的颤抖,心中愈加沉重。这次本不应该这么快,但今晚的数次战斗无疑更深地恶化了季牧的身体状况。 噬骨之刑每次发作都需以空青丹暂缓,而季牧只一语不发地将丹药扣住,却并没有立刻服下——诡门另外三人都明白原因,在季牧服用空青丹之后的那段时间,才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季牧迅速做了一个手势,抬眼向秦渔望去。 秦渔已经走近。她原本一脸捉弄的笑容,然而在这一刻却骤觉背脊一寒,就像被某种极度危险的凶兽死死盯上。明明她清楚地感知到了季牧体内完全紊乱的气息,明明她通过经验判断季牧此刻本应毫无反抗之力,但是直觉却告诉她—— 不能靠近。 “放轻松,”秦渔笑眯眯地后退了一步,道,“你看我像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她绕了半圈开始亲自动手修补阵法,嘴上嘀咕了句:“小狼崽子!” 乔吉收回目光,低声询问道:“公子,继续打断?” “算了。”季牧微一仰头吞下丹药,喘了几口气,简略道:“小心之后。” 乔吉颔首,便不再理会秦渔。他忽然侧头对花月道:“我来。” 花月稍一怔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既已知道乔吉实力更强,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便将斜靠在自己肩膀的季牧轻轻移给乔吉。 乔吉动作极轻柔地接过,然后把季牧抱了起来。 季牧眉头微蹙,挑眉看了眼乔吉,甫又阖上。 诡门诸人注视着秦渔的动作,随时警惕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变化。 ——人们眼前忽然现出一道光。 光芒是淡雪一样的纯白,从地面升起,缓缓升入无尽天幕,仿佛对应着夜空中尚未隐去的某一刻星辰。很快,愈来愈多的光束从城市各处接连升起,整座城市都如同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缥缈光幕,天上地下尽是星河。 这一幕美丽到了极致;短暂的寂静后,无数人们的欢呼惊叹潮涌而起,瞬间席卷了整座城市——他们都相信这是神明在云汐节前夕的恩赐。 而作为修行者,更令诡门诸人震撼的却是这一刻四周那妙不可言的灵力气息。 花月情不自禁喃喃道:“竟然真的是以整座城市为阵……” 她声音还未落——同一时间——他们每个人的胸口忽地点亮一抹柔和白光,顷刻间与周围阵法相融。 光芒散尽之时,原地早已不再有他们的身影。 …… 巨大的银色光球包裹着他们。四周遍是代表着空间的灰濛光晕。 这次传送的时间格外的长。 秦渔神情悠然自得,仿佛终于了却了一桩大事。她盘膝坐在传送空间的一端,托着腮帮子望着对面四人,笑嘻嘻道:“时间还久呢,不然咱聊聊天?” 乔吉依旧怀抱季牧站得笔直,对秦渔连看一眼都欠奉。花月正忧虑季牧状况,根本就没有听到秦渔的话。而鬼面虽对季牧不喜,但方才短暂的动手中秦渔唯独对他一个最不客气;听到女子这话,也不过冷冷哼了一声。 秦渔此时心情很好,人也正闲,目光一转便又盯住了季牧。 少年的身形本就比成年男子轻巧,而季牧的骨骼似乎又要比大部分少年再纤细一些。此刻他被乔吉抱在怀里,被冷汗浸湿的鬓发贴着苍白的脸颊,闭上的双眼令他原本精致地五官显露出平日里罕见的安静,更像个孩子。 但秦渔却不会因此对这个少年有丝毫的轻视。 对奉天府噬骨之刑的名头,她也听过几次。而现在季牧这活生生的例子又在眼前,凭借感知,秦渔不难推测被处刑的人需要承受多大痛苦。但季牧又一次令她吃惊了。除了身体本能的反应不受控制,季牧的脸上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就仿佛受难的人根本不是他。这是一种堪称可怕的忍耐力。 “说起来,噬骨好像是你们奉天府处理自己人的东西吧?”秦渔眨眨眼,笑道:“他真是季无相的亲儿子?” “他确实是府主的亲生儿子,”鬼面桀桀怪笑,续道:“只不过也‘失手’杀了一个府主的亲生女儿。” 秦渔挑眉,思忖片刻,微惊:“就你们那个什么六小姐?” 鬼面不置可否,只笑道:“看来你对神域也了解颇深嘛。” 秦渔摩挲着下巴,好奇道:“听说她才是你们府主几个子女里天赋最好的,真不真?” 鬼面正要继续说下去,乔吉却冷漠地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区区一个庶女,杀了就杀了,有什么好说的。” 场面霎时一静。花月不由与鬼面对视一眼,各自沉思。 季牧忽然开口道:“传送的尽头是秦门?”无疑,他指的是神域秦门,那曾经的真正的秦门。 秦渔讶然望向他。少年声音平稳、目光凝定;秦渔难以想象他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比旁人更绝对的清醒。 “很敏锐……的确是秦门,现在无须瞒你这个。”她点了点头,不禁道:“你能估算出传送的距离?” 季牧仿佛微微笑了一声。他缓息片刻,又道:“但我总感觉不是。” 秦渔耐心道:“等到了地方,你们自然能够亲眼辨认。” 季牧没有再接话。他略显虚弱地闭上眼睛,用手轻拍了一下乔吉的左臂,低声道:“等会无论你们看到什么,记得我刚刚那句话。” 乔吉应道:“是。”花月在一旁点着头;鬼面也明显听进去了。 秦渔的眼神有瞬间的阴郁,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下一刻,空间的银灰色尽数消散,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炽,脚下同时已踩着了实处。 到了。 “终于到了,你们这一波还真是麻烦。”秦渔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年轻人们,该说再见了!” 在乔吉等人的注视下,秦渔的身体迅速虚化,刹那间就近乎与空中融为一体…… 然而就在秦渔即将完全隐去的前一瞬,她左手手心却骤然闪过一抹幽光——那隐约是某种古字符凝成的符篆——同一时刻,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住她的身体,重新将她拖拽回了原本的位置。 秦渔的神情有短暂的呆滞,她万没想到这个可恶的符篆竟在这里也依旧有效! “陆启明……” 她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再顾不得什么诡门,足尖一点,毫不犹豫地以最快速度向高处某一位置飞掠而去。她显然对这次极为熟悉。 “不必追。” 季牧微一抬手制止了另三人的动作,扬起苍白的脸望向女子离去的方向。他皱眉道:“陆启明……又是谁?” 乔吉与鬼面相顾摇头。 花月回想了片刻,不太确定道:“好像也是他们中洲的某个世家子弟?我从秋塘听来的。” 季牧沉吟未语。 “公子,”乔吉环顾一周,道。 “如无意外,这里确实是秦门旧地。” …… …… 银灰色传送空间倏然散开。陆启明踏上第一个石阶。 有一个瞬间他仿佛能看到绵延无尽的壮观殿宇。然定神注视,原来只剩下断壁残垣。纵然仍有留存完整的建筑,也因荒废上千年而显得枯败。 陆启明抬头望天,天空碧蓝如洗,周围是神域特有的灵气充沛的空气。只是在高处隐约有一层透明的结界,使秦门遗地与神域其他地方相隔绝;应该是当初参与灭门那些势力的共同遗留。 陆启明弯腰捡起一块碎石,放在手里一掂,复又随意抛开。 碎石与石阶碰撞,响声清脆,不似寻常石质。 “原来如此。” 陆启明无声一笑,抬步径直向远处宫殿走去。 ……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催眠 门重重而过。 阁楼殿宇的框架仍可遥想当年的磅礴大气,但内里早已不剩下任何。连最凡常的清尘阵法都已损毁,屋内尽结蛛网,与破旧的珠帘屏风相连,几乎找不出通行之处。 陆启明施术诀将前面尘土拂去,一边打量着四周。 秦门以风水著称,也依风水而建,五行术数之妙蕴含于宫殿群的每个微小细节。不过陆启明走的这一路并非紧要道路,也便免了那些残存机关的打扰。 又迈进一处屋子,也不知当初是用作何用,其中依星位摆放有五面高大的铜镜。 陆启明在其中一处还算完整的铜镜前停住脚步,凝视镜中自己的倒影。 镜面虽日久斑驳,但依旧能看到其中少年平静且专心的眼神;眉目十分清秀,即使没有笑容也会使人下意识感觉亲近。这正是人们最常见到的他。 他笑了笑,忽然自语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显然是陆启明。” 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感受着右手手心隐约的温热。在之前救秦悦风时,情急之下他几乎就要激发母亲曾给他留下的印记——只不过一旦用这种方式解围,必然会让季牧他们看出自己的虚张声势。所幸花月预料之外的出手相助。 陆启明运起凤族灵气微微催动印记,它立刻显露出明亮的赤金光辉,含而未发。 “也是凤族。” 他侧耳静静等待片刻,但周围只有愈渐汇聚的五行元力,无任何其余动静。接着他手腕一转,疾速以前世之法凌空凝出一枚符篆。 “渡世者。” 符篆无声印上铜镜,镜面重归清洁明净。 陆启明良久注视着镜中清晰的倒影,接着说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 “不,我现在应该是承渊。” 话音落的那一刹,他的气息蓦然变了。原本小周天境的凤族气息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缥缈而高远已极的意蕴,难以捉摸。 只不过,还远远不够稳定。 “承渊……承渊。” 陆启明眉头紧皱,再一次回想着有关承渊的信息。 …… “修为?不,没有人能说得准承渊修为几何。” ——陆启明还能记得那是在道院风露谷,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说这句话时安澜公主正斜斜靠坐在树枝上,丝毫不顾及自己难得穿了次裙子。 而陆启明自己则正做在一旁的凉亭泡茶。茶叶是诸葛师兄亲手制的,叶叶分明齐整。 当时,对某些事情,陆启明虽了解得不如现在清楚,但至少已意识到了自己在“规则理解”方面的特殊天赋,于是猜测道:“他或许很少亲自出手。但应该被人目睹过许多次规则层面的运用?” 女子眯眼看着远方的云彩,颔首道:“确实是这样。若论规则领悟,他至少不逊于任何归元境。” “但承渊毕竟也是九代,”楚少秋听到这里,提醒他们道:“不要忘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也只有不到二十年。就算有前世的记忆,他也绝无可能达到归元境。” 楚少秋正盘膝坐在圆湖旁的巨石上观水。他正常情况下其实是一个修行十分努力的年轻人,一有机会便投入至水奥义的领悟之中。 “那是自然。”龙安澜续道,“但已证明他至少有小奥义强度的真力,结合规则,在大小奥义境中几无敌手。若是对上归元境……不确定;但全身而退没有问题。” 楚少秋回过头,认真道:“早晚有一天要遇见的,启明你一定要小心他。” 陆启明微笑应道:“好。”然后朝他们招手:“过来喝茶。” 楚少秋与龙安澜便回到凉亭。三人随意交换些近几日切磋的体会,偶尔聊几句各处听来奇闻趣谈。又一日平平淡淡过去。 …… 回忆间,陆启明嘴角不自觉带起柔和的笑意。 然而就在他微笑起来的同时,方才逐渐聚起的属于承渊的气势不受控制地开始崩散;他又一次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气息。 陆启明笑着摇头。 果然。纵然他已洞悉了这个空间的秘密,想要催眠自己立刻成为另外一个人,仍是太过困难了。 思忖片刻,陆启明自语道:“那就再换一种模式……” 他抬头,直视着镜中的人影,缓缓道:“我依旧是陆启明。但我也是承渊。” “陆启明与承渊,他们本为同一个人。” …… …… 不同于其他人经历的漫长传送,秦悦风感受到的空间变化只有一瞬间。 映透着海洋深处波光的玉石地面;庞大的守护阵法犹如天空一般将整座地宫笼罩,极尽目力亦望不见尽头。 秦悦风站在这片光影变幻的深蓝空间之中,震惊地仰望前方古老的祭坛。 他感知到了这里无数魂玉所代表着的意义。 魂玉清澈的光辉笼罩着他,微带有月光般的凉意。身周萦绕着一种神秘而深远的气息,令秦悦风心神安定,感到了一种源自血脉的亲近——仿佛是当年秦门无数祖辈先人的目光,正跨越千年光阴、温和地凝望着他。 秦悦风缓步上前,跪下叩头。 “请原谅晚辈的不敬。”他在心中诚恳地默念着,“我要救一位挚友,也是我们秦氏的朋友,所以……” 他站起身,想道:“我必须继续向前。” 秦悦风依旧虚弱,所以步速只如常人,但一刻没有停歇。他一步步走上祭坛,直至站在祭坛之顶,遥望更远处的浩大宫殿。 无数魂玉的光辉在他面前交错,形成一片神圣浩渺的光晕。秦悦风正准备绕过、继续前行,但却在靠近的下一刻从中看到了隐约的画面和……季牧?! 秦悦风顿时僵立在原地。他确认自己不会认错。季牧就算化成了灰,他也能认得。 定了定神,秦悦风立刻想到——既然他们都传送到了一处,那启明呢? 秦悦风下意识抬手触碰魂玉的光晕,瞬间从灵魂感受到一阵舒适的清凉,其中一切场景的细节随之展露于他的脑海。 下一刻,他清晰地听到了秦渔的声音—— “……陆启明,你可比承渊差远了。” ……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言出法随 ps:非常抱歉,不找理由了,今日起恢复更新。 ============================================================== 推门而入的瞬间,陆启明蓦然陷入一片漆黑。 木门温润的触感仍残存指间,而此刻一切实物却突兀消失,回头亦不见来路,可见的全部都被寂静的黑暗淹没。陆启明悬停在原处,周围尽是虚无,犹如跌入危险的诡异秘境。 变化突如其来,陆启明却毫不在意。他眼睛微一阖再睁开,不紧不慢继续前行。毕竟这里是传说中九九连环诛仙阵的其中一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历来以诛仙命名的阵法不知凡几,眼前的这一座则更加知名了些。即使秦门神奥阵法数不胜数,这诛仙阵亦称得起他们的得意之作。九九八十一栈密室连环,间间相通,首尾连贯,一旦进入便再难脱身。八十一室完美融入整座宫殿群之中,从外观上与普通屋室根本无从分辨,一旦有阵法大家主持,困杀上万修者也是轻易。唯一的缺憾是密室的位置毕竟固定,若是敌者远远避开,纵有千般精妙也难以施展。正因与此,当年那场血战之后,这九九连环诛仙阵却是被破坏最少的,仍留存有十之六七的完整。 若是想,陆启明自然能够轻松避开此阵。只不过凭借他如今对万物规则的感知,进来这诛仙阵里,就如同有人将其中阵法奥妙一字字抄录下来、装订成册摆在他面前一样。左右秦渔已经费尽心机把他请来了这里,他自不该辜负她一番心意。 陆启明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将这间暗室中的一切规则收入眼底。这里面藏的可都是秦门真正精深的阵道传承;若是在外面,他想弄到手还真有几分麻烦,如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进来看一眼就成了。 不过六人之中,能这般轻松的也只有陆启明了。就算让秦渔本人过来,也断然不敢随意进入保存完整的阵室。 这里的黑暗与光线无关,能混淆闯入者的神智,让人彻底丧失对方向和时间的感知,不见天地方圆,不知今夕何夕,最终连自身的消亡都毫无知觉。可惜在能看透规则的情况下,任何迷惑心神的攻击手段都对陆启明不起作用。 八十一室中的这间暗室几乎毫无残缺,但对陆启明而言反倒是最简单的。如若此时有人能看清暗室中的情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陆启明走过的却始终是最短最近的直线。连假借承渊的力量都不需要,他轻松便走到了尽头。 顿住脚步,陆启明抬手推门。黑暗依旧,他指间触觉中亦仍是空荡的,甚至在他做出跨门动作之后,周围环境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陆启明以为的那扇门并不存在——事实上,但凡陆启明此刻有一丝犹豫,暗室就会彻底锁死,再不留一道生门。 但他自然是笃定的。于是暗室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 在陆启明彻底离开房间的一瞬间,眼前骤然大亮,剧烈山风席卷而来;陆启明还未来及查看周围环境,蓦觉脚下一空,他下意识向后退去,背后却撞上了墙壁——之前的暗室在他离开的一刻便已经再次封闭了。 最初落脚之处已碎为砾石向下方坠去,久久听不到回音。陆启明向下望去,只见烟云缭绕,看不出底下渊深几何。此刻他立足之处狭窄不足五寸,只能勉强侧身站立,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高空。 这又是哪一室?幻象? 陆启明环视一周,自己却忍不住先笑了。这里确实应该续有一间,但是已在战时被外力彻底摧毁,连屋瓦都不剩,甚至连楼阁基地的山体都化为空洞。 那么此时看到的悬崖峭壁,也就是真正的悬崖峭壁了。 陆启明集中目力望向前方。烟云掩映处依稀有建筑残垣,犹如孤立的高柱,在裂缝中惊险欲坠;木质遍布火炙旧痕,但陆启明却没有遗漏光线映过木芯时的那一点金光——这或许代表着某种阵法的残留。 他微微皱眉,隔这么远距离连他也不可能判断残余几成。其余阵法暂且不提,只怕是禁空阵。虽说在这个特殊空间他取巧暂时有了近似承渊的修为,但此刻悬崖万丈,飞行中途陡然碰上禁空阵着实不妥。 思忖间,陆启明足尖一点,身形轻盈而上,凌空一旋便回落至身后屋顶—— 而就在他踩到实处的同一刻,屋顶骤然崩碎,一股巨大力量由下至上悍然腾起,挟着凶狠杀意直直向陆启明攻去! 陆启明眼神冰冷,身形瞬间腾空而起,同时反手一掌压下。 两股相对气势激烈相撞,五行元力席卷四散,残垣断壁中渐渐露出红裙女子曼妙身形。她仰头望向前方凌空而立的少年,微一笑道:“我还是小看你了,修为瞒得这么好,连悦风也不知道吧?” “只是修为吗?”陆启明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袖,淡淡道:“秦渔,你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秦渔忍不住笑起来,反问道:“我最担心的事?我倒还真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从一开始你就在试探,”陆启明微微一笑,指着自己道:“这个人究竟是陆启明还是承渊。” 秦渔大方承认道:“没错呀,现在不是已经确定了?” 陆启明笑笑,环视一周,继续道:“这个地方是承渊万万不能进来的,却是陆启明万万要进来的,我说的对吗?” “对,对得很。”秦渔笑容妩媚,说出的话却透骨得狠。她森然道:“若你是承渊,我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你死在外面。至于陆启明么,还是留在这里更有用。” 陆启明并不动怒,平静道:“可惜了。” 秦渔道:“可惜什么?” 陆启明道:“这世上哪里有两个魂魄气息完全相同的人?也根本没有第二个九代。什么承渊陆启明,都是我而已。” “都是你?”秦渔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神色淡淡的少年。不可否认,她心中的怀疑从未彻底消除——恐怕所有知道他们二者存在的人都是如此;可是她不能确定陆启明的话究竟是事实,还是……他已经洞悉了这个空间的秘密? 想到这一点时她倏然笑了,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道:“不,你们绝不会是同一人。陆启明,你可比承渊差远了。” …… 在秦渔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无论是秦渔自己或是陆启明,都对地宫中秦悦风的旁观一无所觉。 秦悦风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魂玉光晕之中,试图触碰自己看到的画面,手指却毫无阻滞地穿透过去,根本触不到实物。他扬声唤着“启明”“渔姐”,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他们身边。正焦急间,他却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秦渔笑道:“到底该说你良善还是愚蠢呢——若不是你毫无怨言地去救悦风,我还真不敢确定你到底是哪一个。” 听着秦渔的语气,秦悦风脸色微变。从之前他就感到他们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只无暇多想,但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在两相对峙;而且……似与他有关? 不祥的预感在秦悦风心底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仔细思索,他忽然看到陆启明身形不受控制地轻微一晃,虽然立刻稳住,但气息却明显弱了许多。 这又是怎么回事?秦悦风心中惊疑不定,可无论再焦急也只能继续看着。 …… 连秦悦风都注意到了,秦渔更不可能错过那一刻陆启明气息的变化。 心中大喜,秦渔却不急于继续出手,只上前一步继续道:“最早你主动进入传送阵时,尚且还有故意为之的可能——但是之后呢?” 感知着陆启明气息不断的起落,女子的声音越发柔和悦耳,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相信:“你千方百计去误导季牧他们的行动,连我的一举一动也算计在内,最后甚至还夺取了金函玉镜的控制——费了这么大力气,你却什么也没得到,只救下悦风一人……你能这样选择我真的很感激,但这种事又怎可能是那承渊做得出的?你不可能是承渊。” 随着秦渔的语气愈加笃定,周围天地隐有无形的压迫力施加在陆启明身上,迫使“承渊”的修为节节下落。他抬眼,清楚地看见无数银色的流光向自己周身缠绕而来——这是他仅仅在这个空间才见过的特殊规则,正是它们在使他的修为复原。 陆启明神色不动,心中却对这里的特殊有了更深的了解—— 言出法随,信则为真。 就像此刻秦渔无比相信他就是陆启明,那么这里的规则就会将他不属于陆启明的那部分能力剥夺。 顷刻间陆启明的修为已跌落至了大周天,再往下便会失去滞空的能力;秦渔等的正是这个时机,真力运气,再一掌毫不留情地向陆启明攻去—— 陆启明已有预料。在秦渔动手的前一瞬他已疾疾后移,右手同时一拂,运巧力转了力道,秦渔的攻击反而成了他的助力,身形顺势化作一连虚影径直向山崖之间的孤柱掠去。 秦渔也不着急,勾唇一笑,慢悠悠飞身向他追去。 此时,陆启明已经恢复了他原本的修为。 “这里的禁空阵居然还管用。”秦渔发现了陆启明身边的波动,啧啧称奇。她便悬停在阵法外围边界,与中央的陆启明遥遥相对。 她轻声一笑,道:“虽然禁空阵麻烦了些,但你不会真以为这样我就奈何不了你吧?” 陆启明神情平淡,好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劣势,只冷漠地盯着对面秦渔。 “怎么不说话?”秦渔挑了挑眉毛,笑眯眯道:“你好像不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吧?” 陆启明扫了一眼女子唇角的笑容,道:“你很得意?” 秦渔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呢?” 陆启明冷笑道:“当年秦门门主穷尽心力为你逆天改命,原来就是为了让你祸害自己族人性命的?” 秦渔笑意未敛,道:“不是还有你吗?悦风有你这样的朋友,想必一定有惊无险。” “他是我的朋友,你说的很对。”陆启明淡淡道:“但我想问问,他视你为亲人师长,你又是如何待他的。” …… 地宫中,听着二人对话的秦悦风脸色愈发惨白。 对于真相的不祥预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恨不得立刻离开,离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多听一个字。但他的双腿却牢牢钉在原地,逼迫他继续听下去。 ……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换魂 “……他视你为亲人师长,你又是如何待他的?” 风声孤绝。 女子的红色衣摆猎猎飘舞,一眼望去,恍如烟云里凭生出一片烈火。 秦渔的眼神有片刻的柔弱和不忍,或是其它更加复杂的心绪;但又很快复还坚决。她平静开口道:“凤凰涅槃,浴火方生。你既是凤族,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每一个大风水秦门的后人,背负的都是数十万秦门先辈的命,本就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秦门要想血洗前仇,复现往日繁荣,必须行非常手段。不只是悦风,如果牺牲我自己能够达成目的,我自然一样去做。” “好一个大义凛然,可惜用错了地方。”陆启明目光冰冷而不屑,道,“世上成事之法千万种,你却偏偏选了最可笑的一种。报仇?不知道的还以为悦风才是你的仇人!你究竟明不明白让他落在季牧手里意味着什么?你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秦渔别开视线,道:“如果不是因为悦风,你又怎会心甘情愿进来?他这次为家族立了大功,我会好好补偿他的。” 陆启明沉默,良久叹道:“今日我才知道,秦门是真的亡了。” 他的声音轻且平淡,却莫名激起了秦渔强烈的怒意。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陆启明,冷笑道:“你好像还没有认识到现实。不要多管闲事了,想想如何保住你自己小命才是关键吧。” 陆启明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秦渔咬牙道:“陆启明,你从没有在神域待过,还是太天真了。你知道么,我本来没有准备对付你,谁让你自己承认从没有回过凤族?在承渊与你身份重合的情况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稍作停顿,秦渔微笑着打量着他,缓缓道:“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在凤族保护之外的族人。你本身就是一座珍贵无比的宝藏……说起来,这次的事情还真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你明明早就猜到了我的打算,居然还是为了救悦风而错过了最后的逃离机会,也不知你是傻还是自信。可惜这里是你们所有外来者的绝地,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了。”陆启明一笑置之,只道:“我还是无法理解……悦风无论资质、心性都是上上之选,你宁愿拿这样一个优秀的后辈当诱饵也要杀我——真的值么?我是九代,好像与你们秦门并无利益冲突。” “既然你问了,我就给你个明白。”秦渔微笑道:“等你死后,我会挑一个出色后辈的魂魄于你这具身体融合。试想一下,这个受到灵盟庇护的、兼具凤族皇子与九代双重身份的躯体,内里却是我们秦门的人……待到真相大白时,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灵盟那些人的脸。” 陆启明恍然道:“原来如此,季牧他们,还有从前来过的那些人,你们都是这样处理的吧?看来如今神域已经有不少你们的人了。” 秦渔傲然道:“那是自然。” 陆启明点头道:“好,很好。” “现在话也都已说尽,”秦渔右掌急速蓄力,轻声笑着。 “陆启明,再见了。” …… “好,很好。” ——他听到陆启明这样说着。 秦悦风失魂落魄地连连后退,就连在祭坛石阶上踏空摔倒都毫无意识。 他无法再看下去了。秦悦风知道他们二人根本看不见这里,可是他自己已再不能面对陆启明了。 祭坛上,无数魂玉的清冷光辉依然包裹着他。天上深海涌动,层叠的海水呼啸声却被巨大的阵法隔绝在外,使此处只余死寂。 秦悦风木然地直视前方,身周光影重叠摇晃着,无数臆想的画面声音如鬼影般映照入他的心底。时而是那些家族护卫的尸体,时而是戚叔牺牲自己让他快逃的嘶吼,时而是季牧对他下手时面无表情的脸,时而又是桃容失去生机的惨白面颊。那些令他深受折磨的一切都纷乱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忽然回想起不久前见面时父亲的异常,心中蓦然大恸;那是他之前自欺欺人刻意忽略的。原来这件事父亲也是知道的。从最早他们安排他出城避难,就注定他会“失手”被季牧所擒,就注定之后种种的发生…… 秦悦风曾恨极了季牧,可现在他已不知道该去恨谁了。 他是秦氏一族的一员,生于斯长于斯,也一直懂得自己的责任,为家族付出当无怨尤;哪怕是自己的性命。可是…… 绝不该是这一种牺牲! 秦悦风难以相信,如此恩将仇报,歹毒无耻的算计,自己却在其中扮演了至为关键的一环。启明……他是帮他们的啊!他大可以置身事外,正是因为他秦悦风的请求才不顾危险出手相助,后来更是全心全力救他——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如此大恩不思报答,反而要百般加害么?! 秦悦风心中激愤难当,既觉可笑,又觉悲凉,胸口闷地抽疼,喉间骤然涌上一股血腥气。 而最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陆启明早知如此,却还是要救他。 早知如此,却还是救他。 懂了。原来竟是这般的阳谋!他们赌的是什么,就赌启明就算知道其中的恶毒算计、仍旧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秦悦风被季牧折磨死么?! 秦悦风忽然惨笑出声,笑得浑身抑制不住地发颤。难道这不可笑吗?他的亲人族人千方百计要害死的,偏偏才是唯一顾惜他性命的人。 空荡中笑声渐止。秦悦风缓缓仰头环视四周,这里的每一枚魂玉都代表着一个已死之人。他独身坐在祭坛,生出一种自己也即将化入其中的恍惚。 他果然就该早些死,秦悦风想到。如果他在被启明救下之前就死,启明一定有机会脱身……不,他如果在上次自尽时再坚决一些,桃容也会还活着……不,如果再早一些,戚叔他们也不会死……不不不,他就不该存在在世上,秦家少主有阿姊就够了,原本就不需要他。 他究竟算什么? 秦悦风过去自以为是天之骄子,世人艳羡的一切都早已握在手中,却不曾想到有一日他会骤然失去所有。 视线漫无目的地摇晃着,最终在远处黑影森森的宫殿群上再次凝聚。秦悦风蓦然想起分离前陆启明的话,猛然站起来,勉强支撑着全力奔向那里。 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吗?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大误会 秦悦风孤身一人在偌大的地宫中四处奔找。 虽然魂玉光晕中展现的场景与地宫完全不同,但他记得启明说过——他们也很可能被传送到这里。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秦悦风只能选择相信启明的判断。 脚步回声空荡,再没有其余活人的气息。 幽蓝的波光覆盖了整座地宫,时刻在秦悦风眼前无声晃动,犹如重重鬼影。每每转角,他心中总不由升起被某种未知之物追赶的惶然。初临时他犹憧憬着这座巍峨神圣的传承之地,此刻却只觉这里如幽冥地狱般阴森孤寂。 启明真的会在这里吗? 地宫远比他预想中庞大复杂,进入之后不久他就彻底迷失了方向,入目所见处处相同,根本无从判断建筑内容,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否重复。原来秦门真正传承的奇门遁甲精深至此,他曾经所学不过皮毛。 秦悦风心神绷紧到了极点,茫然无措却不敢停下。奔行中他剧烈地喘息,眼前几乎出现幻影。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又一次濒临了极限。 “在哪……到底在哪……” 秦悦风终于失力跪倒。他垂眸默看着殷红血迹渐渐从紧握的指缝间流下。 “孩子,到我这里来。” 前方隐约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轻柔温婉,却令秦悦风的脸色愈加苍白。他身体凝滞不动,极力压抑颤抖。 “到我这里……快来,就在前面。” 女子声音温和地催促着;秦悦风勉力冷静下来,渐渐意识到事情可能与他以为的不同。虽然这个声音无比熟悉,但是语气却截然不同。 秦悦风深吸了口气,紧抿着唇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声音来源的宫殿。这时他才发现,不知觉间他似是已来到了地宫的中央。 门虚掩着。秦悦风走进去,大殿极高且开阔,整片地面皆描画着繁复的神秘纹路,他只隐约看出是与灵魂有关的阵法。阵法正中嵌入着一座灵玉凝制的高台,通体呈现晶莹剔透的青蓝,最中央一枚魂玉散发着莹莹光辉。 “是我引你来的。” 寂静中,一个人影逐渐自魂玉浮现。纵使早有准备,秦悦风仍不由失声道:“渔……秦渔……?!” 虽然女子身形微显虚幻,但那分明就是秦渔的脸! 而女子却微微摇头,叹道:“我不是秦渔……或者说,至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秦渔。” 秦悦风神情似喜似悲,喃喃道:“那你……那她……” 女子默然片刻,只低声道:“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 秦悦风渐渐凝神。 她道:“我帮你救他。” …… …… 面对陆启明,秦渔一直表现得极为胜券在握,心底却始终留着一份小心。 于是这份小心化为了秦渔十二分的出手,务求以绝对的修为差距将他立毙掌下。 就算已经笃定他不如承渊那般危险,九代也绝不是普通人,不能以常理度之。即使已掌势尽出,即使陆启明直到这一刻也没有做出防御的意思,秦渔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而眼下的场景反而是她最想不到的—— 陆启明竟真的毫无挣扎地被她打落悬崖? 秦渔惊疑不定地盯着少年的面容。他在坠落中依旧望着她,眼神平静如初,仿佛正在发生的事根本与他无关。 难道不是真身?秦渔自己会分身之术,便对这一可能格外敏感。然而还不及她仔细辨别,陆启明陡然消失了! 是的,就在她一眨不眨的注视中,陆启明就这样无比突兀地消失了,就好像之前的存在根本是她的幻觉。 怎么可能?秦渔眉心紧蹙,正待要提气上前追找,下一刻却眼前蓦然黑了,只觉天上横空一股巨力正对着她兜头砸过来,使她身形不受控制地直向深渊坠落—— “你还是随我一起来吧。” 耳畔响起少年清淡的声音,一瞬间秦渔甚至愕然到忘记反抗。她实在想不出本应该一直往下坠的陆启明、究竟是为什么反而从天上砸中她。这个空间确实有特殊之处,但也一样有常理可循,有不可破坏、不可逆转的规矩,怎么会发生眼前这种事? 在急速的坠落中,陆启明的动作却完全不受影响。他用擒拿手法将女子双腕制住,淡淡道:“不要奇怪了,空间规则而已。” 闻言,秦渔的惊愕却不减反增,脱口道:“你明明已经失去承渊的力量,怎还用得出空间规则?!” “承渊吗?”陆启明随意笑笑,“奥义境的修为很方便,但没有也无所谓。” 无助坠落的剧烈失重感令秦渔极度不适。她本以为陆启明当初在她身上下的符篆已经失效,否则他之前为什么不引动?事实却又给了她重重一耳光。但秦渔此刻甚至不再顾及自身,兀自急问着:“修为?!修为算什么——你怎可能对规则也有着这等理解?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启明笑道:“我之前还在想,你们这个空间看似精妙,漏洞却太过致命——只要对规则掌握到了一定境界,在这里简直可以为所欲为——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敢进来……既然你们已有自知之明,那又为何敢对我这样大方?” 他说的是事实。 这个空间的一切实物全部是基于对规则的理解而编织的,对绝大部分修行者来说难比天堑,只可惜陆启明早已看惯了真实世界的那些复杂规则,这里便显得太过简陋了。陆启明在外面没有能力使用的空间规则,在这里却能轻松用出。 ——而这些却是秦渔、也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了。 秦渔神情恍惚,不愿意相信自己竟出了如此之大的差错,只下意识地反复问道:“你不是承渊,怎么可能也有这等境界?“ 陆启明笑笑,道,“你还真是迷信承渊啊……你怎就笃定我不如他?” 秦渔道:“承渊初入黄金树秘境便被至高存在列为血榜第一,可见其不仅心狠手辣,对规则领悟之深更是当世难寻敌手。你若有他半分能力,又怎至龟缩于区区中洲至今?” 说完,秦渔见他久久沉默,便道:“怎么,你终于无话可说了吗?” 陆启明的眼神变得怜悯。他道:“其实……” 秦渔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当时在秘境里的人是我。至于承渊,是他假我之名。” ……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织女 就算山渊极深,也总该有个尽头;坠落的时间好像过于久了。 秦渔意识到这一点时,脑海中才陡然一清。她从震惊复杂的情绪中还转,重新向四周望去。 陡峭山崖早已无影无踪,失重感亦随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空芜又涌动着暗流,犹如混沌孕育。原来陆启明不知何时已离她很远,正自顾自地四处踱步,时而抬手虚握,仿佛真的能触摸到虚无一般。 陆启明注意到她的反应,淡笑道:“终于回神了?” 早在二人对话中途,他已经完成了空间的转换,只是无意提醒秦渔罢了。秦渔当然也立刻明白了这一点,咬牙瞪着陆启明的动作,恨声道:“装神弄鬼!” 陆启明无动于衷。秦渔会有什么反应他根本不会去在意。此时唯一能吸引他的只有这个空间。 无论是之前秦门遗址的种种还是此刻的空茫,其实都仍在同一处,只不过前者是表象,而现在呈现于眼前的则是被陆启明还原过的。暂住在秦府的那几日里,陆启明了解过中洲秦氏的传承体系,不久前看到的观海城阵法更是让他对这片空间有了不少期待。结果也丝毫没有令他失望。 “地宫中全部魂玉的力量共同织成的空间,”陆启明半开玩笑地问她:“你们把它叫什么,‘魂域’吗?” 秦渔没有出声。他居然猜对了。 又随意走了几步,陆启明注视着某一处沉思,自语道:“虽然是以意识为基础构建的虚幻空间,但也有相当的真实性,比如在这里修行的进展同样能反馈回真实世界,再比如……” 稍作停顿,他与秦渔对视,微笑道,“在这里死了,那就是真正灵魂层面的死亡,更甚于外界。” 秦渔冷笑道:“知道就好。” 陆启明又道:“不过有几处关键的地方我还尚未想透。比如你们究竟是如何将所有魂玉的力量融合的,又是如何仅通过缚锁就将意识与肉身分离,还有……”说话间他眉心微蹙,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规则视野能让他看透本质,却不可能推演其形成的过程。就好比某位鉴赏师能够评价一支精美瓷器,却不能即刻亲手烧制。 看来只有亲眼看看阵法,才能全部理顺了。陆启明这样想着,也随口这样说了出来。 “你想的未免也太轻松了!”秦渔虽明知现在讨不了好,但听他如此小视,仍是按捺不住,反讥道:“恐怕只是看到些皮毛便不懂装懂了吧?” 陆启明忽然回头多望了秦渔一眼,那种眼神令她微露不安。他若有所指地一笑:“就算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也自有办法得到正确的结论。不过,现在猜谜也是一种乐趣。” 他不再看她,一边忙碌着什么,边道:“你还留着不少后手吧。” 秦渔猜不出他的意思,只道:“你不是很知道吗?”不过这话说的很没底气。 陆启明却淡淡道:“我是看你示弱的戏码演得太差提醒一句。何必呢?我瞧着也无趣的很。” 秦渔一滞,脸色阵青阵白,厉声道:“你敢……” “就现在这个样子也还好看些。”陆启明微笑。 秦渔恼怒交加,正要继续发作,而陆启明的下一句话却立时转了她的注意。 “你一直对承渊那样有信心,那可知‘承渊’这个名字的由来?” 陆启明说着,随手一拂衣袖,竟有一道色彩随之延伸,恍如天边霞光流泻而下,浩浩荡荡挥洒开来。 这一片虚无的空间刹那间活了,一副绝妙的山水画徐徐展开;而人正在画中。眼前花木跃然,山清水秀;又看高远处瀑布倾倒,耳边依稀闻见漱漱水声;天际淡蓝,偶有飞鸟。皆如真实。 陆启明原本仅是尝试自己对这个空间的理解,并无他意。而此刻置身山中,却也不由安静下来,心中微几分慨叹。 秦渔抬头望向高处山门,辨认片刻,道:“承渊宗?” 陆启明讶然道:“你也识得?”虽因渡世者的存在,前世那个世界的文字也在这里有些流传,但愿意去学的人毕竟罕见。 秦渔则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些?” 陆启明笑:“你又是为什么放任我做呢?” 秦渔轻哼一声,知道已无遮掩必要,便直接道:“我本身就是这偌大魂域的一部分,无论在这里做什么都是安全的。而你们这些外来者,尤其是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虽然善于利用魂域的力量,却不会有好结果。你初来就能轻松演化这片空间,诚然是厉害,可惜越是如此,你越与魂域接连紧密,便越是没有脱离的可能。” “现在你大可以感应一下,你自己已被魂域同化几成了?最后根本无需我动手,你的魂魄就会自然化为这个空间的养分。” 秦渔说完,却见陆启明依然无动于衷,道:“你不信?” 陆启明笑吟吟道:“实话说,我活了两辈子,还真从未见过能‘同化’了我的东西。不过你这个提议挺好,我准备尝试一下。” 说着,他简单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之下,诞生出彻底的黑暗。 ——应该说肉眼看去,景色仍未该。然而在秦渔的感知中,那一块空间蓦然消亡了,就像吞噬一切的黑洞,再无一丝光亮。 陆启明就伴随着这样的黑暗,一步步向她缓缓走来。 秦渔的脸色终于变了。 黑暗的的扩散远比陆启明的步履更快。若说陆启明对承渊宗的演化,仍停留在利用魂域之力的层次,而他现在做的,则是彻彻底底的掠夺。 他在掠夺魂域的力量。 秦渔甚至更感应到在整片偌大魂域的边缘,大片大片的空间已开始崩解,寸寸化为湮粉! 秦渔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根本不能理解他怎能做到如此! 她慌了,厉声道:“停下!停下!我警告你,你的真身已经被钉在了外面的阵法里,你在这里久了也一样会死!” 陆启明毫不理会。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片刻,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惊喜之意,若有所思道:“你们弄出的这个魂域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助我提升术修的修为……” 说话之时,秦渔分明看到他识海处温润光泽一聚再一隐,带动四周五行元力剧烈一震,原本气息顺势而变,竟眨眼间便突破了大周天的天人堑! 秦渔又惊又怒,只以为陆启明是故意戳她痛处,得了便宜还卖乖,却不知陆启明这回之感叹实在发自内心。陆启明术修的修行与旁人不同,普通的能量与他根本毫无增益,进境已困在小周天久矣。没想到无心插柳,这次倒能算是秦渔帮了他大忙了。 此事一出,陆启明再看秦渔时便觉得顺眼许多,笑容也再次恢复了真诚。 只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此刻秦渔所在的位置早已完全纳入陆启明的掌控,只需他一个念头,秦渔便感受到了天上地下齐齐压迫而来的禁锢。 “你不能杀我!否则就会被种下秦门永远的血咒,业力加身!” 当年秦门门主耗费巨大代价为女儿逆天改命,并非只为一己之私,而是因为她被选中作为了大风水秦门最后的希望。如果她被人杀死,绝对招引出秦门整整一族的凶戾血咒,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而就在陆启明动作微顿的短暂瞬间,女子的身体骤然一虚,霎时间分散为四个分身向各处逃去。她的气息原本便与魂域同源,此时以巧妙方法与魂域整体遥相呼应,竟让陆启明的掌控力一时失去了效果。 陆启明一怔,低声笑道:“跑得到快。” 他没有立刻去追,只在原处回想着秦渔四分身骤现时的灵魂波动,自语道:“还是漏算了一处。” “原来她不是织女……或者说,‘他们’。” …… …… 两侧高墙指天而起,使得这条本来宽敞的石道显得逼仄。 半虚幻的女子走在微前方的位置为他引路。 魂玉已在秦悦风手心放了很久,但仍持有冰凉的质地;握上手时有淡蓝色光泽自指间溢出。他的气息随时间逐渐平复。 “前辈,我该如何称呼您?您才是……” 才是真正的秦渔吗? 秦悦风看着那张与秦渔一模一样的面容,犹豫许久,仍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太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秦悦风得到却是女子长久的沉默。 她最终道:“我是家族的罪人,不配再有姓名。你就叫我织女吧。” 或许万般情绪都已在漫长的时间中淡去,所以即使是这样的话,女子的语气依然平静。 但秦悦风却做不到像她一样。他瞬间想起陆启明曾说的话,不禁脱口道:“你是织女,那秦渔又是谁?” 女子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叹道:“秦渔……事到如今,我也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 秦悦风道:“那她也是……也是当年秦门之人吗?” 女子道:“是。” 秦悦风面色苍白地点着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不再有,便再提不起精神继续问下去了。他在恍惚中下意识跟着女子向前走,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要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一惊,连忙问道:“启明现在如何了?” 说来也怪。织女的这一枚魂玉虽未在祭坛中与其余魂玉共同结成阵法,却能完整地感知到陆启明他们在魂域中发生的一切细节,甚至于外界观海城的事。这也是秦悦风有些相信她能帮陆启明脱身的原因。 听到秦悦风的声音,女子不由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用于之前的颓然彷徨,秦悦风说这句话时眼神亮而有力,她几乎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度。这是不是现在唯一支撑着他的事了?女子暗暗叹息,于是尽管对自己感知到的场景心情极复杂,仍是温和地与秦悦风道:“你放心,他很好。” 秦悦风这才点了点头,恢复沉默。 良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女子忽道:“对于这位陆小友,你觉得自己真的了解他吗?” 秦悦风顿住脚步,定定道:“你什么意思。” 女子一怔,道:“不要多想……我只是想说,或许你根本不必这样担心他。” 秦悦风眉心舒展下来,道:“秦渔奈何不了他,对吗?” 女子笑容微显复杂。她摇头道:“何止。你可知这轻描淡写一句话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整座地宫中,全部秦门一族的英魂,再没有一位能够在魂域中对他造成威胁,这实在是……” 女子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形容,慨叹道:“如他这等人物,又怎会是秦渔能算计得了的?不过是一叶障目,自作聪明罢了。” 秦悦风平静地听她说,没有应声。 女子无奈,只有更直白些问道:“你在此之前,可知他有如此本事?” 秦悦风看着她,倏然淡淡一笑。他眉目原本隽秀,简单一笑,却如月光下昙花一般令人移不开眼,又仿佛恢复他平素时的神采了。他静静道:“我觉得他这样很好。” 女子微微晃神,忽然转了话题,和缓道:“我生前曾借助龙脉之气卜了一卦。我秦门虽大难终究难避,但福祚遭数斩而不绝,终有一天,会有一位命定之人挽大厦之将倾,带领全族重归故园……” 说着,女子的声音渐渐低沉。 “我曾以为那个人会是我,但是我错了。“ 她道:“你来到地宫的那一刻,我心中忽有感应。那位命定之人……悦风,或许就是你。” 女子温和地注视着他,诚恳道:“我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记得好好保重自己。就算要相信朋友,也记得留几分余力。” 秦悦风忽然停下脚步。 女子以为他会对自己回以微笑,但是秦悦风却没有。他只是停下来,平静问道:“接下来走哪里?” 女子怔住,才意识到他们又一次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沉默片刻,她道:“这里。” 说罢她转身,黯然继续前行。 ……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繁花血景 世事往往与你所以为的不同,秦悦风是近些日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他对家族的认识尚局限于中洲的时候,他便深以秦氏为傲。相比中洲其他几家,姜氏虽强但太过孤寒无趣;陆氏经得起风浪,但又正邪不忌,时常为目的不择手段;其余的看不上眼皆无需提。唯他们秦氏一族,行事随性而不失底线,既潇洒又善恶有度,最最完美不过。 再等到他知道了曾经大风水秦门的渊源之后,“秦”这个字俨然已成了他心底最依重的信仰。而这一座代表着秦门传承的隐秘的宫殿,于他而言即与圣地等同。 但秦悦风从未想到,他会在“圣地”里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不久前刚被高塔庞大的阴影覆盖的最初一刻,他心中已隐生不祥;步入之后更是如此。潮湿石阶在高塔内部盘旋上升,一路封闭无窗,即使长明灯摇曳,依然令人心生黑暗压抑之感。阶梯两侧是一格格囚牢般的石窟,暗色图纹爬满石壁处处,秦悦风辨认不出用途,一旦费力去看就会头脑眩晕,只好放弃。 大多数石室是空的,有些却不是。里面有人形呈十字状仰躺在中央,许多具已朽化成枯骨,污迹不堪。阵法亦显黯淡残破。想必里面都曾是有人的,活着的应该都已走出去,如今躺在这里的则是失败了。只是秦悦风想不出,那些活着的究竟是成了什么。 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秦悦风忽然想起了陆启明曾说过的话。他说这上千年来,神域往中洲秦家来的人绝不止诡门四个,果然是太对了。 高塔易出难进,到了此时,已需要时不时地破除部分阵法才能继续上前。织女是魂魄之身,无法干涉实在,但一路言语指引秦悦风以巧法解决,不算费时。秦悦风也刻意专注于织女的指引,不对高塔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左右得到的答案必定是他不想听到的,又何必问?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不知走了多长,也不知走过了多少间石窟。 ——直到秦悦风在某一间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花月! 花月的模样与之前看到的那些具尸骨毫不相同。她闭着双眼平躺在阵法之上,面容红润而有生命力,胸膛随着呼吸均匀地微微起伏,像在一场好梦。 这样睡着的时候,女子洁白无暇的脸庞愈显乖巧,如孩子般毫无防备。秦悦风俯下身仔细地观察她,回想着这张脸曾经露出的不同神情。 但只是片刻。 秦悦风右手微抬,轻柔纯净的水元力随召而来,如清风般环绕在他身边,吹拂起他的袖摆轻微晃动。少顷,风缓缓散了,一片剔透的冰刃凝聚与他指间,薄如蝉翼,锋利无比。 接着他手指一松,冰刃随之坠下,径直没入女子心脏。 有一缝鲜红溢出,旋即与冰刃凝为一体。秦悦风抬眼再看她,她依旧睡着,毫无反应,意识与身体仿佛已彻底分离。 对奥义境修行者的身体而言,这样的伤势不至于立刻致命,可以再耽误一段时间。看她运气吧。 秦悦风转身走出这间。织女只静静注视着他的动作,不置一词。两人便继续。 再往上渐渐艰难,但心里始终撑着一口气,秦悦风便尚能坚持。 周围石窟中出现骸骨的频率愈渐增加。秦悦风虽不问,但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这些承受仪式的修者更加强大,阵法的效果于是更难得逞,玉石俱焚罢了。 然后秦悦风就看到了季牧。 秦悦风几乎是不顾一切就冲了进去。然而在他更靠近季牧的某一刻,他心中忽然涌起不安。不得不承认,再融合了玄螭血脉之后,他仿佛多了一种根自天性的敏锐灵觉。 “就算你看到季牧是昏迷的,”那时候陆启明一直叮嘱他,“也不要试图靠近去杀。” 居然又一次应验了…… 秦悦风心中微凛,手上力道收收放放,终是深舒了口气,缓缓退开。 织女不由道:“你……真的不杀他?” 秦悦风问:“他在里面,还能活着吗?” 织女道:“目前看,不能。” 秦悦风点头道:“那就继续吧。”说完,他已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两个都未留意,就在他们离开时的某个瞬间,身后季牧的睫毛倏然微微一颤,复又恢复沉寂。 秦悦风走在前面,照例问道:“启明现在如何了?” 织女苦笑,道:“别问了,再快些吧。必须尽快把他唤醒。” 秦悦风微惊,反而停住,道:“到底怎么样了?” 织女叹息道:“他在强行吸收魂域的力量为己用,秦渔节节退败,已是束手无策了。如果他继续留在魂域,整个魂域都会受到不可逆转的破坏。” 秦悦风默不作声。 织女摇了摇头,道:“如今看来,只……” ——她的声音却陡然而止。 秦悦风察觉有异,立刻回身,只见此时她周身接连浮现出无数细密交织的线,看上去极是骇人。更诡异的时那些线竟渐渐染上一丝丝地红色来,犹如鲜血溢出。 他看着织女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庞,一时也是无措,连问道:“你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 织女许久才能再说出话来,喃喃道:“天啊,她到底做了什么……” …… …… 最初看到漫山遍野的秦门殿宇后,季牧一行的决定与陆启明一样,都是继续上山靠近,尽可能多的发掘秦门遗落的传承。 季牧是一个极善于学习的人,否则也不会对秦门传承动念。既然有了之前秦渔吐露的一些技巧,季牧略一考虑,最后竟也同样选择了进入保存相对完整的九九连环诛仙阵。鬼面虽不情愿,但也不愿在这时情境下独自一人,只好随着过来,出阵不出力罢了。 此时他们正在其中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花月四处张望,不由道:“倒是难得遇见这种模样的屋子。” 这话说的不错。诛仙阵不全,又无人主阵,对诡门四人已不成太大威胁;他们此前便已经连过七室了。七室之中情景各异,有仿如无尽沙漠的干涸之所,也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要么毒雾遍布防不胜防,总是各有各的艰难。终于遇见这样一间华美干净的。 季牧仍研究着玉雕梁柱上隐藏的图纹,便随口道:“这间危险已除了,便在这里修整片刻吧。” 他话一出,气氛便懒散许多。毕竟就算是鬼面,心中也是相信季牧判断的。 谁知就在下一刻,花月却陡然痛呼一声,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 余人顿时警惕起来。季牧环视一周,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了?” 剧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花月缓缓抬起头来,自己反倒先茫然了,不太确信道:“好像……也没什么?” 季牧走过去拉过她手腕,真力转了一遍,皱眉道:“确实不像有事……你现在感觉如何?” 虽然她脉象全然无碍,但季牧他们都清楚,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身体状态都是极稳定的,断然不可能出现没有受伤出事、却莫名心口疼痛的情况。花月这样的反倒是怪了。 花月仔细感觉一番,道:“也只是刚刚一下,现在没有……不,稍微有些冷。” 然而无论他们再如何查探,得出的结论皆是花月并未受伤。 又逐条问了几个必要的问题,季牧也只能作罢,只对花月道:“你一会儿就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走。” 花月微微一怔,笑着点头应好,却没想到仅仅是心里稍有些感动,眼睛就立刻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惹得另三人惊疑不定,又是一阵询问。 这下花月是真的赧然了,可偏偏眼泪不知怎的竟停不下来。她只好一边擦泪一边道歉,连道:“我没事……我也不知道这是怎的了,许是刚才在前一室里中了悲秋草一类的邪门东西。” 她随口说的悲秋草是一种能够惑人心智的药草。但是与不是,其余三人怎会分辨不出? 最后还是季牧下了定论,“尽快离开。”他知道花月原本是从来不哭的性子。 有了花月这一通怪事,季牧便领着众人以最短路线过了诛仙连环。 出门时日悬正中,门外是一片敞快的巨大石台,视线开阔之极。四周灵山环绕,森木葱郁,在清凉山风中深吸一口气,仿佛身体都被青山秀水荡涤干净了。 季牧向前望去,一座长长的吊桥连着山崖对面,也难得保存完整,足以通行。他也露出一分真正的笑意,道:“运气不错。” 花月方才闹了个大红脸,也正想人人都立刻忘了刚才那事,连忙打起精神笑道:“那咱们就继续走吧!” 季牧点头;而他点了一半却停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 “有杀意。” 此言一出,花月立刻警惕地环视四周,而乔吉却第一反应盯向鬼面。鬼面没好气道:“不是我!” 季牧此时却没空理会他们的争论。 他杀过的人很多,要杀他的人也很多。如果他不足够小心,早已活不到今日。所以他对刚才那一刻感应到的强烈杀意,确凿无疑。 然而此刻情景一目了然,四周除他们外空旷无人,绝无设伏的可能,更不可能瞒过季牧的眼睛。 究竟怎么回事? 季牧思忖片刻,道:“这里是幻境。”这已经是他自来后第二次说出这个判断。 余人旋即望向花月。花月有些犹豫,但还是道:“我仍然认为不是。”四人之中,她才是最擅长幻境的人,连季牧也比不上她。 季牧微一摇头,闭上眼睛。他试图抓住那道杀意留下的某种残余感应。 “公子?”乔吉的话打断了他。 乔吉沉默寡言,惟命是从。一旦主动说话,必然有其必要性。 季牧睁开眼睛,恰看到一滴鲜血从天而降,正打在花月洁白的左额,像描绘了一朵盛开的红梅。 接着又两滴接连打在他的手背。 众人纷纷抬头,看见漫天血雨骤然而下。 ……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朝生暮死(一) 陆启明闷哼一声,不得不停了下来。 抬眼看,天色已全然变了。铅灰天幕重云压顶,刺目闪电如灵蛇穿梭,惊雷掷地,草木摧折,血红云雾翻卷呼啸着,自极远处天地相接之际奔涌而来。 毫无疑问,这是秦渔的反击。 这偌大一片魂域,其根基即是灵魂力量——它至为洁净,但也愈易为秽物污染。浸透着怨气的灵魂力量,纵使是陆启明也决不可轻易沾染。以当年劫难之惨烈,秦氏一族怎可能不怨恨,此刻一经秦渔刻意激发,浓重的血怨之气顷刻间席卷整座魂域。即便陆启明抽身得及时,也仅是避免了其后更严重的后果,一时的影响却是难免。 陆启明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渐渐压下胸中躁郁之气;只是眼前视物时仍蒙着一层浅淡血色,令人不适。 不过陆启明并不担心。 秦渔的这种反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现在用出来,恰恰说明她已是手段用尽、穷途末路了。而陆启明已控制了魂域愈三成,术修修为亦稳定至了大周天高阶,足够了。就算秦渔不这样做,他也并不准备继续下去。此刻收手,他没有任何损失。 陆启明以术诀控制天地灵气使身体缓缓上升,一边熟悉着新的修为,一边向远处眺望。 浓重的怨气已聚化为森然血雨,浸染着目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俨然是地狱之景。 陆启明不得不佩服秦渔的狠绝。她宁肯魂域大乱大伤,甚至被血怨之气主导,也要破坏陆启明对魂域的控制。没错,看现在的情况,陆启明勿要说进一步掌控,就算仅仅是维持现状,也必须耗尽心力、乃至损及自身…… 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依秦渔想的去做? 陆启明眼帘微阖,垂手凝立原处,唯手指微微牵动,仿佛在呼应空气中某些微妙而无所不在的联系。 一法万象。世间万物的每一丝规则都蕴藏极其海量的信息。人人皆知规则之妙,然能够融会者依然寥寥,究其根源,在于绝大多数修行者的识海根本无法容纳太过于庞大的信息。如果有人能够轻易做到,那么他就是异类。 陆启明知道修为一旦到了一定高度,修行者便能够对更广大的天地生出玄妙感应。于是平日里他对规则一物多有保留,使用时适度即止,以避免惊动某些不可知之人。而今日,借助这魂域的特殊,他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在规则上的天赋。 如果说正常世界的规则像远古坚冰一样难以撼动,那么魂域中的这些规则就是轻盈的水雾,于陆启明而言轻松何止千倍万倍。他静静伫立在这里,感知力沿着魂域中纵横交织的脉络无限延伸,将广袤的土地与天幕尽皆收入心中。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譬如曾经在秘境天梯的天道一剑,有譬如不久之前空中浮国的庞大神座。 陆启明睁开双眼,俯视着血雨怨气弥漫的世界,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右掌缓缓抬起,继而不容置疑地凌空覆压而下! 既然乱了,不如乱得再彻底些。 “逆转规则。” 仿佛有极短暂的凝滞,转瞬天塌地陷! 毫无征兆地,大地轰然而鸣,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摇撼;绵延万里的山脉刹那间断裂,草木石粉蓬乱,崩滑的巨大山体竟反而向着天上坠去!天幕亦已破了黝深黑洞,边缘凹陷扭曲,夹杂着破碎规则的狂乱飓风席卷而进。 这才是真正的毁灭。与此刻相比,区区血怨之气的扰乱又算得了什么? 到了这一刻,他与秦渔之间早已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胜败生死,他自会利用一切可用之物。反正这片魂域也不是他的,秦渔想要鱼死网破,他自然不会觉得可惜。毁了就毁了罢。 至此,秦渔最后一丝倚仗也已失去。 她现在又会躲在哪里去呢?想必是魂域之中最为稳定、短时间不会被波及的某个地方。而对于依托灵魂力量而建的魂域,所谓其最稳定之处,即在每一个秦氏门人灵魂中记忆最深的地方。 那么,很好找。 陆启明微微一笑,竖手划过一道漆黑的空间缝隙,从容踏了进去。 是时候收网了。 …… …… 这里或许并非幻境,但也绝对不是正常的世界。季牧等人皆没有料到,险险通过那条竹木吊桥之后,他们看到的竟然是—— 千余年前的秦门! 不同于先前见到的残垣断壁,展现于他们眼前的却是至为完美鼎盛的大风水秦门。宫殿群绵延千万里,气象磅礴,威势含而不漏,无一处不彰显着传承数个衍纪的厚重底蕴。偶有悬铃随风轻摇,响声连成一片,空灵而有着独特韵意。无数秦氏门人行走于屋宇阁楼间,轻衫广袖,衣带生风,顾盼言笑间尽是数不尽的风流写意。 时间仿佛被一双神秘之手彻底扭转,令他们回到了千余年前。 “真是见了鬼了!”鬼面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他们此刻正敛息隐身于山壁后面的树林阴影,行事本应更加谨慎小心,但鬼面在看见远处某一人的脸后,着实是难忍心中惊异。 季牧顺着鬼面的目光看去,见是一个面容俊秀文雅的年轻男子,一路走着,时时有人恭谨向他问好,可见其地位声望不凡。 季牧低声问:“你认得?” “当然认得。”鬼面的声音有些恍惚,带着几分追忆,复杂道:“秦越然,当年有几人会不认得他……在我们那一代,他的声名就好比如今岳麓书院的荀观……没想到,今日竟又看到了他!” 季牧,花月与乔吉相互间交换了眼色,却皆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接着他们就听鬼面喃喃着:“可是……” “他早已经死了啊。”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寒意愈生。 季牧顿了顿,紧接着问道:“他也是死于秦门那一劫?” 鬼面道:“是。” 又一阵沉默。 花月喃喃道:“难道,难道他们全部都是死人?那我们又是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能回答。 季牧眉头紧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奇一幕,连他也很难立刻拿定主意。 时间再往前推移,在血雨初降、而他们还没有踏上吊桥之前—— 当时天象诡异,无论如何考虑,后退往熟悉的地方都是最好的选择。哪知更可怕的异象还在后面等着,又过不久,天地都生生在他们眼前倒转,俨然已是世界末日一样的危局。眼看落脚之处已寸寸崩碎,又被禁空阵法限制,他们实在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冒险踏上吊桥。左右等到空中,脱离了禁空阵发范围,或许便能多几分平安。 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只不过是经了一座平平无奇的吊桥,怎么就莫名去到千年之前了? 但季牧绝不相信会有时光倒流这种异事。 那么,这片空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朝生暮死(二) 记忆中那个辉煌光大的秦门,是魂域中每个魂魄最深重的执念。 灭门一战他们不会忘记,之后的残垣断壁他们也不会忘记,但都太惨烈、太荒凉了。将那些场景日日月月的复现,或许勉强打磨意志,可是如果时间是一百年、一千年甚至是无穷无尽呢?没有人能够承受。 说是逃避也罢,软弱也罢,自欺欺人也好。在魂域建成之后,秦门的孤魂最终还是一一聚集到了这里。 魂域能够重现每个人记忆中的场景,而秦门更是他们记忆最深的所在。由此生出的这一方天地,远比魂域任何地方都更详尽、更稳定、更接近真实;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已难以分辨了。反正魂域的维持原本就需要稳定,需要除秦渔以外的绝大多数魂魄进入沉睡,那么索性就在这里罢,于人于己皆是好事。 他们徘徊在这个熟悉而完美的家园,过着自己最眷恋的生活,日复一日。 并非是放弃报仇,而是太难太难,只能等。如能等到,那这沉眠便夸作修生养息,若等不到,便就浮生一梦了罢。 想到此处陆启明轻叹了口气。说是如何复杂的心情倒不至于,兴兴衰衰原本常事,只是有些惋惜罢了。 他缓步走在山间小径,身边是漫山遍野的红叶枫林,颜色浓丽。偶尔一片金红的叶子落在他肩头,又被他轻手拂落了。半山腰凉亭上,一老一少正对弈。 数万修行者记忆叠加的成果确实不容小觑。即便以陆启明的眼光来看,魂域中的这一片地方也堪称真实。若是从一开始就落在这里,那么他或许也会被困上一阵。因为这片空间除他熟悉的规则以外,还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以规则构成,却依旧能展现出实质,这让陆启明看不太懂。他猜测这就是秦氏门人共同的意志,但……莫非“意志”也能化成实体吗? 一路走着,陆启明心中偶尔浮现着几些个问题,但并不深究。 他明白人的魂魄、精神力量本就是高深莫测之物,至今仍未有任何一个修行体系能勾勒清晰它们的存在,他的解答自然也不急于一时。 山间石阶分了岔路,一支朝上向着凉亭,另一支往山下,回归人声熙然处的那几座大小阁楼。 “陆师兄,咱们还是走这边吧。”近处忽传来少女轻声耳语。 陆启明回过神来,转头望向她。少女名叫秦小荷,眉眼生得灵秀可人。他到时秦渔却还未到,打算随意四处走动看看,结果半路上遇着了她,便一路跟来了。 秦小荷指给他的是那条往山下的。 陆启明也无不可,一边就与她向山下走着,便随口问:“秦姑娘可是担心打扰了山上那两位?” “是有点儿这个原因,”秦小荷摇晃着脑袋承认了,絮絮叨叨地说道:“云生师兄倒还好,虽然看起来总是很冷淡,但其实人还是很和善的,还与我说过几次话。但那位老……老先生可是我们秦门司棋的长老,总是严肃得很,尤其不喜欢见到外面过来的人……所以陆师兄咱们还是避开些吧。” 陆启明若有所思,不由看了秦小荷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走过来这一路,他已经发现这里的秦氏门人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清醒的,虽然他们一样在这里生活,但也清楚地知道此处乃回忆中的虚幻过去,真实的自己早已死了;只不过这样的人在这里非常少,或许那位司棋长老会是其中之一。而更多的却是睡着的,他们看起来在这里行走修炼、如常与人交流,但实则真实心智是沉眠的,暂且已忘记了自己曾死过,而秦门已败…… 陆启明忽然间失了再深究什么的兴致,只笑着对少女道:“你倒是不认生,怎就主动愿意与我一道走的?” 秦小荷乖巧道:“我知道陆师兄不是恶人。” 陆启明笑了,摇头道:“那可说不准……” “我看人很准的!”秦小荷轻声顶了一句,但更像孩子气的炫耀,便不让人觉着无礼。她认真道:“刚刚陆师兄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对我笑了,我便知道陆师兄为人定然是极好的。” 陆启明不由再次望着她。少女面容青稚,眼神明亮清澈,边说话边走路的时候,步子偶尔还会随着语调微微雀跃起来。修为并不高,未到能延长寿元的境界。也就还是个孩子。 有时连陆启明也很难回想起来,她其实也是早已死去的人。 陆启明目光不觉柔和了几分。自变故后,他第一次开始思考,等到魂域彻底毁去之后,如秦小荷他们这些依附于魂玉的魂魄,又会如何。只是这样想着,他一时却又觉无话可说了。 但旁边秦小荷的嘴巴却始终没有停过,“……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原因啦。我们这里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外人了,好不容易碰见陆师兄,我实在是好奇得紧……反正陆师兄也不会对我怎么样嘛,是不是?” “……而且我对这一片早就透熟透熟的,找我做向导怎也不会亏啊……说起来,陆师兄你看,下面那最大的阁子——是我们秦门的基础书库之一,而且是任由外人进的。虽说是基础,但内里东西其实是很全的,怎么样,陆师兄有没有兴趣?” 陆启明倒有些惊讶,道:“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去?” “当然!一直都是这样啊,难道陆师兄竟没有听说吗?”秦小荷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神采,正容道:“从我们每个人族学启蒙的时候,先生就教导过,我们秦门的学问汲万法之长而成,既是脱胎于整个人族的智慧,也是要为整个人族造福的,怎可藏私?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以后也会是这样。”秦小荷握了握拳,重复说着。 陆启明静静听着,神情认真。 此刻石阶已将近走完,但还有一段,使他们站的位置刚能俯瞰前方的屋宇起落。秦氏门人往来于书阁之间,言笑和融,人人皆有一番气度。夕照云霞与红枫林接连一片,就像画卷一般。 温暖的余晖照亮了少女微显稚嫩的脸颊,莫名透着悲悯。她眼睛依旧望着那里,声音几近低不可闻,“也是,陆师兄没听说过这些,我早该想到的……毕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 …… ps,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朝生暮死(三) 秋雨骤至。 秦小荷蹲下身捡了几片大只的枫叶,递给陆启明几片,然后把剩下的并起来遮在头顶挡雨。她笑道:“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就借着枫叶跑下山,一路冲到屋檐下。陆启明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周围的人们修为大都过了大周天,摒开雨水很轻易,行动间自是气定神闲;而看到路上奔跑的年轻人时也无丝毫不愉,皆笑容宽和。可见风气。 外面气氛活泼些,书阁里面则是安宁清寂的。甚至有年轻人即便面面相坐,相互间交流时依旧使用纸笔,唯恐讨论声惊扰他人。 秦小荷倒没有自夸;对这里她的确很熟。她带着陆启明左拐右拐地绕过人群,最后竟到了一处单独的隔间。 陆启明笑着问:“你的地盘?” 秦小荷竟也说“是”,笑道:“我平日里帮书阁的先生搭把手,后来央了他们划了间旧储物室给我。简单整理一下,已经很好用了。” 屋子不算大,书却极多。四面墙封满了书柜,从墙角一直到屋顶,每层格子与一册书等高,远看去极细密,书册的总量实在难以计数。 陆启明讶然道:“把这么多书单独搬进来,你们先生也允?” “自然不允啊,”秦小荷笑容透着狡黠,道:“所以这都是我抄的。” 陆启明一怔。 她顿了顿,轻声道:“除了这间,还有三间。” 她生前仅十五六岁模样,而要抄下这样海量的书籍,却至少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清醒。 陆启明沉默片刻,问她:“你一直是这样吗?” 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木质愈显温和静谧。秦小荷抬手抚摸着书架,摇头,道:“最开始不是……为了空间的稳定,大家都是要睡的。我那时也不过才小周天,怎么也不会被宗门挑中。但后来,我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最喜欢待在书阁的原因。在我把全部的书看过第三遍的时候,我忽然醒了,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陆启明叹气道:“那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小荷却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陆师兄,我只想问你,这些书你要看吗?” 陆启明望了她片刻,没说什么,抽出一本书翻开。里面的字迹很秀气,但时日显然已不短了。 不久陆启明就将注意力移至了内容本身。毕竟是基础书籍,内容算不得高深,甚至大部分可以说是简单。但是因学识阅历有限的简单、与化繁为简后的简单,并不是同一个概念。陆启明此刻翻看的书无疑属于后者。如果秦小荷手录下来的书册册都有这样的水平,那么它们足以成为开宗立派的稳固基石。 只是陆启明一时难免疑惑,秦小荷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又为何主动领他来看。他这般想着,便也直接问了出来。 秦小荷安静答道:“我选来抄录的这些书籍,既是是我们秦门修行的根基,也是最为中正浩然的学问,修行时务须与天道人道相契合,便不虞有心思不正之人拿去害人。我如今已别无所求,只是明白了祖辈们先生们的心情,希望自己也能多做些事,让传承不至于彻底断绝。” 陆启明注视着她,温和的问道:“这些话,你应该不止与我一人讲过吧?” “是。”秦小荷嘴唇紧抿,片刻后定定道:“我知道能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在神域都是杰出之辈。只要他们多看一些,多记一些,只要他们……万一他们出去了,就有机会让更多人知道。我们这些学问,不应该断绝。” “陆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亲笔抄下来吗?因为原先存在书阁的书,现在很多都已经没有了……” 少女眼眶微微泛红,黯然道:“时间太久太久了,很多知识都被族人们忘记了。可是这一切原本就是因为记忆才存在,大家都忘了,那就是真的没有了……但我没有办法,睡着的人都是不愿意听我说的……我只有一遍一遍地抄。那些已经消失的书,我过一段就要重新默写一遍,假如我也忘了,那祖辈们的心血就彻底白费了啊!” 陆启明沉默地听着,将一本放回,又拿起下一本。 “我只是觉得……” 秦小荷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压抑着小声说着:“好可惜,真的好可惜好可惜啊。这些书,我越是看,才越是懂得先生们是多么不容易。先生们耗尽心血的东西,他们那些人来了,一把火全都烧了……为什么要烧啊,就算是拿去卖掉也好啊,就算是他们自己去看……但为什么要烧啊……” 她哭着道:“外面的书已经毁了,我必须保护好这里的。可是我死的时候修为就那么低,这么多书我也记不全啊……万一我也忘了,那可该怎么办啊!” 迷惘,委屈,伤心时无法抑制泪水,这依旧是定格于十六岁的少女心性。秦小荷已无法长大,但这或许亦是她能够坚持下来的某种原因。 只是陆启明清楚,事情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于神域中的一些人而言,秦门的真正威胁之处本就不在于修行者的实力,而是他们的思想。就算他能做到,但贸然传播,也无非是波及更多无辜之人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秦小荷的本意,以及秦门先人们的理念,终究是值得尊敬的。 陆启明将精神力覆盖整座书阁,默默记录着书籍的内容。就算没有秦小荷的出现,他也一样是要得到秦门传承的。只是这样一来,意义毕竟不同,终也算是承了她的情。 陆启明没有承诺太多,只点头道:“秦门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秦小荷点点头,勉强一笑。 与其说是她信任陆启明,不如说她是太过孤独难捱,才忍不住与一个初见之人吐露心声。长久以来,她身边再无其他清醒之人可以说话,自己做的一切都不被旁人所理解,实在是太孤单了。 其实她对陆启明没有太多希望,也并不知道他简单一句“好好考虑”有多大重量,只不过是懵懵懂懂地难过,再懵懵懂懂地打起精神罢了。 见她已渐渐收拢起情绪,陆启明便在翻着书时偶尔与她闲聊几句。 …… 平时都做些什么? 看书,写字……攒钱买些好看衣服,要不然出去逛逛。 没有老师吗? 还没到需要正式拜师的修为呢……不过现在也不用了。 嗯…… 陆师兄,外面的世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 骗人!那灵盟呢,他们搜罗了很多长老的藏书,公布给大家了吗? 这个我倒听说过,好像是封存了。 就知道……唉那帮可恶自私的家伙。 …… 如果一直生活在这里,会不会感觉过去不真实?反而现在才是生活着的? 秦小荷不知道陆启明是出于什么想法问出这个问题,但她抬头去望他的面容,发现那是一种平静温和、但又莫名令她觉得孤独的神情。或许与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吧,她想。 陆启明问的认真,秦小荷便认真地回答。她偏着头想了很久,最终叹气道:“不。这样子年月久了,我只越来觉得,像是……” “就像是我自己,”她说着,迟疑着续道:“根本就从来没有活过。” 陆启明沉默片刻,忽然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他放下手中书册,转而道:“也不知秦渔现在到哪儿去了。”更像是自语。 秦小荷听到了,问:“陆师兄找秦渔长老做什么?” 陆启明看了她一眼,如实道:“寻仇。” 秦小荷“啊”了一声,半晌道:“陆师兄,你打不过秦渔长老的。不然,不然还是……”她有些说不下去。 陆启明道:“她戾气太重,行事狠厉毫无底线可言,根本不像你们秦氏的人。” 秦小荷神色黯淡下来,却没有反驳,显然也是知道的。她干巴巴道:“但是,她也是没有办法啊。” 陆启明没有说话。 秦小荷继续道:“秦渔长老……其实她很了不起。这么久的时间,很多人都已经熬不下去了。就像之前咱们看见正下棋的云生师兄,他也曾醒来过,还教我了很多东西。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再去找他,他就又像从未见我过一般、不认识我了,我就知道,云生师兄是自愿又睡去了……我们这里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坚持着坚持着,就坚持不下去了。但是秦渔长老却是一直支撑在最前面的。我们都很佩服她。” 陆启明摇了摇头,只道:“错的总归是错的。” 秦小荷嗫嚅道:“但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秦渔长老不坚持着,魂域里人心就散了……” 陆启明则道:“秦姑娘,相比无需我说你也能看得出来,魂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秦小荷终于陷入了沉默。没错,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但难道要让她说这千余年的坚持都是徒劳吗?更何况,就算她肯承认,又能有什么用? 看眼下处处和乐融融、桃花源一样的家园,但埋藏在其中内核的,却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秦小荷按住自己的心口,低声道:“我能感觉得到,大家都很痛苦……就算是那些睡着的人,他们也是。” 陆启明暗中摇头。也许当年促使他们建立魂域仍有别的内情,但就现在来看实在太过不智。看样子是汇聚了所有的力量,实则却是将无数有才华之人困于牢笼,徒徒消磨意志罢了……难道这才是某些人放任秦门扎根东海的真正原因?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再渐渐归于沉寂。无论以前是如何,只说以后,魂域最终还是要不复存在的。 只是这些话则无需与秦小荷细说了。 下一刻,忽有四道熟悉的气息步入了陆启明的感知…… …… …… 第一百三十章 霜叶红于(一) 天发杀机! 雨声嘶力竭地下着。无边寒意从地底渗出,一寸寸逼进骨缝。乱风中雨摔叶曳,嘈杂的拍打声在枫林中弥漫成一片,竟忽有铁蹄黄沙之峥嵘。 再萧瑟的秋季,也极少有这般暴烈的雨。 而再暴烈的雨中,也不会有这般森寒的刀意。 苍茫天地间,季牧出刀! 季牧永远不会等人来杀他,他只会先杀人——哪怕那个人是承渊。 犹如海中凶鲨嗅之血腥,他对杀意有着至为敏锐的感应。在再遇承渊的第一眼,他便知自己已无需再多说一次字。 只有出刀。 九弦漆黑的刀身蓦然亮了,而那光芒竟也是漆黑的——湮灭一切的光芒! 恍若无尽的五行灵力呼啸涌入了刀锋上那道漆黑幽深的裂口——大雨化了风雪,风雪亦转瞬凝为千万刃寒冰之刀,裹挟着无穷狠决直直向着承渊蜂拥而去! 太过突然——或许连季牧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与承渊突然间就要不死不休,其他人便更无法想到——所以在电光火石的这一瞬,如天性般跟上季牧的只有花月。 女子毫无犹豫地跟随季牧纵身前去,双臂自然地伸展,紫色袖摆犹蝶翼舞动。她纤细的十指真力凝聚,牵动天地灵气丝蔓般蜿蜒覆盖,幻术已刹那间铺展开来! 她已明白幻术不可能撼动承渊的心神,而她要做的本身也并不为此。她此刻的一切都只为季牧之辅助。 刀气斩断雨幕那一瞬间的动荡契机,花月捕捉到了——在虚无幻术的交缠之中,季牧的刀气竟骤然张了百倍,刹那间汇成漫无边际的滔天刀海,集兵百万为诛一人! 陆启明抬眼望向前方。他确确携杀意而来。 天光蔽灭,枫山攀摇宛若活物;陆启明深深陷于这庞大漩涡之底。然而此刻他关注的却只有自己身体内掀起的剧烈变化—— 当与诡门四人相遇的那一刻起,变化就开始了。魂域是一片灵魂交织而成的奇特空间,在这里,每个人的记忆、意志都可以化为巨大的力量。而现在,正因为季牧等人坚信眼前的少年就是承渊,于是他们记忆中一切有关承渊的信息,就通过魂域转化成了真实的力量、并迅速附加到了陆启明身上。 恐怕季牧等人绝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只因他们自己相信陆启明是承渊,所以接下来陆启明才有了承渊的力量。 但陆启明同样也有想不到的事。他想不到这种力量竟是如此熟悉。 刀气飞纵,暴雨倾盆。反覆的天地间,无人看得清此刻陆启明眼底的情绪波动。 怎会如此? 身处魂域的这数人之间,亲眼目睹过承渊出手的唯有季牧一个;当时季牧的位置一定与承渊相当近,所以他甚至记住了承渊的气息、其力量特质甚至功法展露的全部细节——等到在魂域中,他与陆启明再次相见的这一刻,他记住的信息便如数反馈与了陆启明……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一切都在陆启明预想之中。藉由魂域的特殊而获得更多有关承渊的线索,原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然而当他终于得到这个答案,他心中却只剩下了无以复加的震惊与不解—— 承渊使用的功法,竟然是前世陆启明自己创造的! 那本就是他为了自己的修行量身而成的东西。其中的每一丝变化与特质,在陆启明眼中都与其他任何功法有着极其鲜明的差异。所以即便季牧记得不全,也足以让陆启明辨认出来……但其中最可怕的问题在于—— 这部功法陆启明尚未整理成册,亦从不曾将其示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之外本应再无人知晓。 那么,承渊又是如何得到它的? 不,不仅如此,承渊的功法甚至还实现了当时仅存在于他构想中的东西——这令陆启明产生了极端荒谬的感觉,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完成了自己想做却没有机会继续的事。 风雨寒彻。 惨白闪电割裂天幕,紧跟着是轰然一声雷鸣炸开。陆启明微显茫然地站在原处,看眼前数不尽的冷红枫叶沉浮于无边雨瀑,夕照残血混沌一色,不似真实。 这不可能。陆启明不禁想道。 陆启明也曾多次揣摩过那位化名承渊的另一个渡世者,是敌是友,与前世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他都想过。 而今日,此前的一切猜测,全都被推翻了。 他心中弥漫着深深的压抑。每当他自以为与真相接近一步时,扑面而来的却只有更浓重的迷雾。究竟还有多少未知却与他相关的人?又究竟还有多少未知却与他相关的事? 前世的承渊宗,深如渊海的师父,离奇的死而复生,业火幻象,前所未有的第二个渡世者,石人的等待,疑似前世大师兄的八代,“承渊”与他扑所迷离的关联……无数画面交错闪现于陆启明眼前,众多诡秘之下埋伏着的,定然是同一根隐线。 一切皆必然。这种感觉充斥在他的心中,时而像沉重阴影,时而又像一道锐利的光。 陆启明心绪纷乱到了极点,早已将诡门诸人彻底忘了。 而他也无需记得—— 今生此身不过短短一十七年,与记忆中那数百年光阴怎能相比?身体里的力量如此熟悉,功法的运行法则也早已深深镌刻于心底。应该如何去做,对陆启明而言是与本能相同的事。 刀海奔腾呼啸,但他没有去看,甚至连一丝应对念头都不曾生出,只是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接着,他不疾不徐地做了一个“止”的手势。 这个手势极简单,简单到无人能相信那是一个道诀,简单到任何人只要一看到它、都会相信自己能够轻易模仿——然而事实却是,绝无可能。 从抬手的那一刻起,到“止”字道诀完成,陆启明右手划过的轨迹、手腕转过的角度、每一根手指的指向,一切皆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优美,简洁到了极点的动作却蕴含了仿佛无穷的道理,浑然而天成。 止字诀既出,则风雷齐喑,云雨凝停,万刃湮灭,万物息声。 是天地为之屏息! …… …… 第一百三十一章 霜叶红于(二) 西山凉亭,老者与年轻人仍在专心棋局,周身气韵平静。他们丝毫不知,就在近处存在着一圈虚无的线,划分出两个各不相干的世界。 一方秋雨连山,枫林烨烨,仍一派自然之景,是他们的所在;而另一方纵使天翻地覆亦无人能够知晓。 由此可知,世人所以为的平静,又有哪些是真正的平静? …… 季牧的心也是不平静的。 承渊是九代,不是一般人;这是任何人都知道、都能想到的。然而当真再一次看到承渊出手,季牧心中仍是不免为之动容。就如此刻—— 没有蜂涌的灵力潮海,也没有借力于天地的磅礴阵仗,而是无比平静的凝立。少年仍维持着止字诀的手势,神情若有所思——季牧直觉他正在思考与战斗毫不相关的事——这样的神情与周围凝固的战场对比鲜明,更衬得少年此刻仿佛孑然独立于万事万物之外,令人愈发觉得不真实。 季牧所熟悉的武诀皆讲究借力。人力有穷而苍天无尽,所以人要借天地之力。然而这一刻,在季牧的感知中,那些压迫感竟完全来源于承渊自身! 道诀之下,周围乱象看似顷刻平息,连乌黑云层也隐约要被驱散;只不过这样的平息,却更像是暴雨倾覆前的最后一刻死寂。景还是原来的景,却都压上了一份承渊赋予的势——连一滴雨都重若千钧!它们凝停在虚空,可怕的重量却尽皆朝诡门四人身上压了下来! 草叶飞花皆杀人。 周身骨骼隐约发出不堪重负的研磨之声;在致命危险真正到来的时刻,季牧心底的波澜却于刹那间消泯了。 他的神情平静而专注,双眸明亮如星火闪耀。天上地下的压迫力如此强大,连鬼面与乔吉都无法动弹,季牧却缓慢踏前一步—— 在真力的艰难牵引之中,桎梏自他身周开始片片松动。某一时刻,季牧肩膀无声一震,九弦刀悬转与身后;他双手疾速结印于胸前。 皇天后土,五行元力寸寸而来。 季牧眼神蓦然一定,右臂高高扬起,自天向地用力一划—— 在他手下,一面巨大的弓瞬间成形! 再换左臂持弓,右手揽弦;蓄力张到极致的那一刻,季牧轻叱一声。 “断!” 倏然箭离弦! 他反手握住身后刀柄,没有一丝犹豫地追随着箭矢的轨迹,整个人如猎豹一般向前俯冲而去! …… 断。 ——在无数气机的复杂交缠之间,这个字沿着某种玄之又玄的联系向前穿梭,闪电般划过陆启明心头。 陆启明蓦然回神,抬头望向那一支无形的箭矢。 是秘法! 每一门真正珍贵的秘法,在它诞生的那一刻起便自然而然有着自己的名字。那是天地规则所赋予它的,本无需凡人命名。而季牧此刻用出就是这样一种秘法。 断水流,断风雪,断山岭荒漠,断漫天星河,断阵法气机封印屏障,断世间一切可断之物;故,其名为“断”。 陆启明平视着前方滔天的气势,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在纷乱的灵力碰撞之下,他却看到了这门秘法的本质—— 以意志为弓、规则为矢。 ——所以才能撼动他的止字诀。 季牧未必懂得其中规则本身,但他拥有着足以施展秘法的强大意志。而能以意志驱动天地规则的秘法更是惊才绝艳——若让陆启明来评,这一门“断”才是目前他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最巧妙、也是最难的秘法;更胜过凤族的“赤金之泽”。 接近静止的空间中,季牧破局似慢实快——犹如冰雕世界被骤然打碎,一切瞬间鲜活,并在剧烈的崩碎中、以更具毁灭感的姿态继续! 无形箭矢与“止”字诀不断抵消的同时,季牧的刀已逼近到陆启明面前—— 只见他力道的每一次变幻都会从刀锋逼出一道极长的细弦,幽深的黑色里带着死气,仿佛空间都将湮灭其中。这些危险至极的黑弦悬凝于半空,顷刻间形成密麻交织的巨网。 ——刀诀名,“寒狱”。 …… 陆启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是准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心念一动间,陆启明身形已飘然向前,非但不避,反而迎着季牧刀势正面而上。他单手竖掌,在空中只是随意一划,却引动周围气机连锁反应般的起伏呼应,空气仿佛化为了不断涌落的广袤海水。 这是掌法。 掌法可贯通万法,双手握起即为拳法,取刀时化刀法,遇枪则枪法,心中存剑意时便又化了剑法。陆启明不甚清楚别人都是如何做的,但有关他自己修习剑道的起源,即是从掌法起练的。 陆启明回忆着这门掌法的口诀,顺着力道自然地抬手,举重若轻地摘下了季牧的第一道刀意。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起承转合间,掌法意韵逐渐圆融,周方肃杀之景倏然一变,竟凭生一股天高海阔的清越之气来。 如果没有世界的限制,他创造的功法、武诀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这是陆启明也很希望知道的事。虽然前世时早知无法实现,但他亦已于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了——这也是纵然承渊的力量远比他前世更强,魂域中他依然能够瞬间掌握的原因。 这个机会尤为难得。陆启明当下有意尽量不动用规则,便索性仅以承渊的力量与诡门诸人周旋。 并非是儿戏。这与他未尝不是另一种证道。 …… 季牧的眉头深深皱起。他感到难以忍受。 这是他最厌恶的一种战局。周围那一派清风明月的气氛,于他反而成了泥泞不堪的沼泽,令他的刀势处处掣肘。实在是讨厌到了极点。 季牧隐约觉得不对,承渊是哪类人物早已无需多言;然而眼前的少年人,无论是道诀还是掌法,却皆气蕴浩然,心诚意正……怎会有人偏要修行与自身性情相悖的法门? 可惜他原本身处劣势,一时无暇细思。 季牧的刀势为陆启明所阻的同时,鬼面的攻击也已来了—— 他没有靠近,却祭出了一面阴气森森的万鬼幡。幡顶以青铜凝铸着青面獠牙的狰狞邪兽,幡面布满了陈旧血迹勾绘的诡异符咒,令人见了心底发寒。 这万鬼幡名字模样皆与招魂幡有相似之处,却不为引渡亡魂,反而要拘禁折磨、千百倍地压迫其怨气,是极度不祥之物。只见此刻万鬼幡迎风而展,数不尽的冤魂怨灵哭号而出,几乎将眼见的整片空间挤满,已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在鬼面出手之后,乔吉也终于动了—— 他看似出手晚了一分,实则却是补上了三人进攻节奏里最后的一环,拳势迅疾如风而又重如搬山。一拳既出,众人耳畔尽是风雷之音! 花月隐身于诸人之后,令人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她的幻术却又无所不在,润红细无声地辅助着整个战局,将身边三种风格各异的攻杀方式巧妙地交融为一体,声势竟再再乘以数倍!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第一百三十二章 霜叶红于(三) …… 风声凄绝。 这时暴雨反而停了。 天色堆积;乌黑云层愈压愈低,像是按在天下人头顶的阴森棺盖。暗紫雷电掩藏于中,窜动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将将择人而噬。霜叶满山却成了鬼魂血红的嘴唇,在飓风中厉声诅咒着。 陆启明的神情却越发平静。他微抬起头望向前方,心中旷然无物。 它来了,它又去。云烟过眼尔。 他眼帘微垂,双掌开阖间抱元守一,心神追索着天地间那一线玄之又玄的韵意。 记古籍《真诰》有云。道者混然,始生元气;元气衍太极,太极演天地。则万物万法莫不出其中。陆启明心中默默念诵,周身之意、气、形、神愈渐趋于一统,掌势流水行云,无形中已映照了天人之道。 在季牧等人的眼中,陆启明的掌法分明越来越慢,越化越简,然而他们却没有感到一分一毫的轻松,反而感到自身气息渐渐起伏不定,竟隐隐有着被他带去的趋势。 再加一把力——诡门四人不约而同再次提了力道——他们也只能这样做。可惜他们每每再多挥出一分力,便更加深陷其中。陆启明掌势观之毫无奇峻之处,却如海水涨潮般平稳而无从抑止。他们本想试探陆启明的极限,可最先滑入深渊的却是他们自己。 ——当四人意识到事不可为的那一刻,已然来不及了。 那少年就简单地站在那里,孑然一身,气势却如岳峙渊渟不可撼动,仿佛世间万物的力量皆汇聚于他一人一掌。 可怕的寂静之中,陆启明双掌蓦然一转,用力下压—— 破! 犹如滔滔黄河万里一溃,刹那间便是山崩地裂、石破天惊! 局势僵持一如刀尖上的舞蹈,而这一刻,刀尖终究是崩断了——空气在巨大的力量中乍破如沸,刀势拳形生生被熔炼成扭曲形状,雄浑气势冲天而起、径直惊破云层! 陆启明眼神蓦然转厉—— 杀! 一瞬间红叶碎溅,风云如洪流倾天席卷,倒映在诸人放大的瞳孔之中——诡门四人身形剧震,轰然向后倒飞出去,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花月委顿倒地,双眸难言骇然之色。鬼面与乔吉也气息骤减,一时气力难继。唯季牧苍白的脸上涌现的却是更浓烈的狂热。 他半跪在地,仰起脸定定的盯着陆启明的眼睛,竟勾唇笑了开来。那是一个糅合了童真与邪气的笑容。 季牧抬手抹去嘴角血迹,扬声大喝:“你怎不用你的剑?看不起我么?!” 话音未落,季牧已决然一刀再次向着陆启明劈去。呼啸的刀气中,他眉宇间的神色平静到几近疯狂;竟比之前更快! 陆启明眉峰一挑,抬手迎上。 奉陪。 刀意掌势刹那间厮杀为一体。 二人交手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花月连眼力竟都已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而鬼面与乔吉纵然有更高的修为,一时却也只能徘徊于附近,根本不敢仓促插手,唯恐误伤。 风卷赤红花叶,随二人身形交错疾速飞旋,气机冲撞如煌煌洪海。世界环绕着他们,仿佛二人已作了苍茫天地之正中。 …… 时间推移。陆启明心中的惊讶却越积越多,最后已几近于一种匪夷所思的情绪——季牧,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论修为强弱,此刻陆启明在力量上胜过季牧整整一个大境界,况且陆启明亦自知绝无留手;这种情况下,本就伤重的季牧怎么可能跟得上?他难道没有极限吗? 确实,所有人都能看出陆启明占绝对优势,但凡他有一掌印在季牧身上,季牧恐怕就难留性命。然而二人交手至今,竟自始至终未曾相碰一下!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来,在这样的战局中早已死了不止一次,而季牧竟然还能坚持。 他每一刻都好像就要接不再上,但却又每每在最后一瞬莫名续上了那一息的连贯。 ——这是一种战斗的本能,一种堪称可怕的直觉。 如果不是此刻情景不对,陆启明简直想为他鼓掌喝彩。至少易地而处,陆启明认为自己不会做到季牧这样的地步。 曾经一位长者评价他说,他实际上是并不擅长战斗的。他的胜利从来都仅因层次比别人高明,而不是战斗技巧如何强悍。只因为他的胜利一向都得来太容易,所以战斗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甚至胜负他都不会在意。他心中没有真正的战意。 “那弟子应该如何改变呢?”他顺着长者的话继续求教。 “改不了!”长者看着他,没好气道:“一听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想要改!” 那时陆启明只有苦笑。但他也并没有否认。 层次比对手高明还不够吗?无论他心中到底有没有战意,只要最后结果是他胜,这件事不就已经完成了吗? ——他正是这样想的。 而今与季牧的交手,虽不至于说让陆启明立刻扭转认知,但他心中确实微有动容。 季牧精致绝伦的面孔近在咫尺,眼神热烈地直视着他,就连出刀时都未有一瞬放开;简直像有火在燃烧。他的神情却又是极端冷静的——连性命都无关紧要的冷静,那冷静中又压抑着岩浆般的渴望。 陆启明忽然想起安澜公主说过的话。 “季牧是很难杀的。” 陆启明眼帘微阖,侧身避过一道蕴含刀意的气浪,右手一格一推,竖掌再轻巧划过一道轨迹——外人看来与之前并无二致,身处其中的季牧却头皮一麻,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椎骨直窜上脑,本能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刹那间刀势已不受控制地反噬其主,经脉间真力骤然逆冲,大量血液不间断地自季牧口鼻溢出。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令余人骇然出声;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辨认不出陆启明施加于季牧身上的逆转规则。 眼看九弦刀就要反朝自己当头劈下,季牧的眼神依旧寂静而凌厉。身体的剧痛几乎让他一口气提不上来,但他却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唯眼中尽是狠绝之色—— 七道鲜血陡然飙溅而出,旋即被飓风席卷为殷然红雾;风声中铛铛脆响,有什么东西飞撞在地,竟是七枚颜色暗红诡异的噬骨钉!季牧竟硬生生逼出了钉死在体内的囚锁! “公子——” 见此一幕,乔吉脸上霎时惨无人色,他轰然跪倒在地,只恨自己无能。他明白那是何等惨烈的代价。 旁边花月被他的嘶吼惊了一跳,回头竟看见乔吉已泪水流了满面;她心中不安而又迷茫——这……还有什么不对吗?他明明已经能—— 在季牧决然挣裂噬骨钉的那一瞬,他已经用一种几近自毁的方式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以及,之前被噬骨钉封锁的全部修为。 任何人若有他此刻一半的伤重都决无可能发挥全部实力,然而季牧的气势却在精神气的燃烧下瞬间飚至巅峰! 血液眨眼间已将他半身衣衫浸透,但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连一丝喘息也无,季牧沉默地收紧了握着九弦刀柄的手。 他再次出刀。 …… 声音消失了。 光线消失了。 世界消失了。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刀。就像没有人曾见过那么狠、又那么绝的一刀。 它没有名字,没有复杂的意象,更没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韵味。 它有的是刀柄、刀脊、刀背、刀刃、刀尖。 它就只是刀而已,最纯粹的刀,最原始的刀。 刀本杀器。 此刀杀人。 …… …… 一声轻叹散与风中。 连季牧自己都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正正与魂域的特质嵌合。这一刀贯通了魂域本源的力量,在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魂域会以规则的方式实现这一刀中季牧的意志。那瞬间季牧的意志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使之动摇。 那个意志说,刀必中。 一片枫叶翩然而来,背面染着一滴珊瑚珠般的殷红血液。 时间恍如定格。 目睹这一幕的每个人都无声屏住了呼吸,就连季牧的眼睛中也映出了短暂的迷惑。然而事情却真的发生了。 九弦漆黑的刀身贯穿了少年的左肺。一缕鲜血自他唇角缓缓淌出,染上了凡人的颜色。 陆启明无奈地笑笑。 因为这里是魂域,所以他得到了承渊的力量,利用规则几近无所不能。可同样也因为这里是魂域,所以他才无法避开季牧那一刀——那一瞬间魂域对他的压制强大到了极点,令他根本无法还手,只能勉强挪过致命之处;直到刀中之后方才恢复。 陆启明神色有些复杂。恐怕季牧自己都不知道这刀是如何中的。 季牧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刻,纵是以他心志之坚,仍是不由有了片刻的怔神。虽然他立刻意识到应搅动刀身扩大伤害,但慢这一时便已晚了。 陆启明抬手一抹夺了季牧兵器,却停住。漆黑的刀仍破坏着他的身体,随着每次呼吸加深痛楚,而陆启明单手按在刀柄上,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季牧,目光颇有几分不解。他忽然问道:“你自己的伤,准备怎么办?” 在场除了季牧自己,只有陆启明最清楚季牧挣脱他“逆转规则”时付出的代价。或者说,陆启明甚至想不出季牧究竟要怎样才可能活下来;而在这种境地下,他为什么还会想着些别的,比如—— 季牧此刻的脸色已苍白得透明一般,浑身骨骼都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可是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得惊人。 他仿佛已忘了自己手中已无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启明的双眼,兀自喘气着道:“你的剑呢?那时候你未出的那一剑呢?你其余的东西都无聊透了……想要我的命,你只能用剑道!” 陆启明不由摇头,没有回答。他缓慢地拔出了嵌在体内的刀,眉心轻微蹙起,但手极稳。 季牧的瞳孔微微放大。 令人震惊莫名的事发生了——随着陆启明的动作,伤口非但没有喷溅出更多的鲜血,反而奇迹般地开始复原,就连他衣襟上已沾染的血迹也在迅速消泯! “那就……”陆启明说。 一片干干净净的枫叶悠然往山下飘远。 “重新来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时间暗河 经历千难,秦悦风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是高塔最高层的中央。穹顶高大而宽阔,磅礴如奇迹的星象图绘于其上。星河穿梭,闪耀不息,斗转轨迹仿佛预示着无尽流淌的时间。 地面上巨幅阵法与之前石窟所见有相似之处,规模却决然不同。秘密的纹路与天上星象交相辉映,散发着引人迷醉的美感。 令秦悦风微感诧异的是,阵法中陆启明与秦渔原来躺得很近——谁又能想到那在魂域中生死相较的两个人,现实世界里却如亲密情人一般同室而眠呢? 但这些都不重要。 秦悦风没有一息停歇,看到沉睡中陆启明依旧气息平稳,他便转头直接问织女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自从织女感应到异常之后不久,魂域又不知发生了何等巨变,织女竟再也无法看到其中景象了,只能隐约感知到其他的秦门魂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陆启明和季牧等人究竟如何了,她现在一概不知。所以秦悦风一路上走得极为匆忙,直到现在才微松一口气,但也不敢继续耽搁——谁知瞬息之间又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呢? 织女也明白事情迫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当下就径直指挥秦悦风开始唤醒陆启明。她旁观一切,已经清楚陆启明绝非平常人,秦渔的手段不能要了他性命,反倒会祸及全族。越早一步帮陆启明脱离魂域,也同样是为了他们秦门自身。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秦悦风急道:“怎么还没有反应?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织女一挥手,果断道:“重来一次!” 秦悦风略一点头,勉力再次凝聚力量。 一路上来困难愈深,他身上本就有伤,已数次是在极限边缘堪堪支撑过来。但此时他心念动时,纯净的水系元力仍能够轻松自如地汇聚而来——这是他身上玄螭血脉的力量。说是涸泽而渔也罢,不考虑伤势加重的后果,秦悦风身体与玄螭血脉的融合确是越来越完美了。 ——然而第二次尝试的结果却没有因此改变。 织女紧紧蹙着眉尖,望着阵法中依旧沉睡的陆启明,渐渐陷入沉思。 秦悦风却不信邪,咬牙立刻再试第三次。 ——没有侥幸。依旧是失败。 秦悦风实在支撑不住,踉跄一下半跪在地,喃喃道:“怎么会……”他再次回头望向织女,却见她神色已然不对。 织女却是望着前方的陆启明。 少年神情舒缓而平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打上一层静谧的阴影,让人情不自禁心生美好之感。然而织女看着看着,心里却缓缓渗出一股森凉。 “是他……” 女子的声音太轻,以至秦悦风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他?” 织女脸色苍白地看向秦悦风,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 “这次,是他自己不愿意退出!” 秦悦风怔了怔,眼神依旧带着不解。 而织女却是想到了—— 是啊,秦渔生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早已得罪狠了他;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居然还妄想事情能够这样轻轻巧巧解决吗? 陆启明,那位新的九代。 他分明决意是要他们付出代价啊! …… …… 时间不容转移,已经发生的事怎有倒流的可能? 然而季牧却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重新来吧。” 他听到承渊这样说着。 ——那一刻承渊的伤口瞬息复原,连血迹都尽数消褪不见——季牧确信那绝非自身的愈合能力也不是任何奇诡法诀,而是真的、毫无道理地还原了! 毫无道理地,顷刻间就泯灭了他拼出性命的全部努力。 纵然季牧再如何坚定,见着眼前一幕,也难免心生无力之感。那是面对高高在上的强大力量的虚弱。 没有能力匹敌,他只能拼命。但现在连拼命也不行了,他还能如何? 唯一令季牧还能勉强站立的,是心中那一抹时显时隐的灵思——承渊展现在眼前的这种“毫无道理”、天地反覆的异象、之前曾见到的种种奇异,渐渐令季牧若有所悟,仿佛隐藏在一切背后的真相就将破雾而出…… 但是来不及了。 承渊不会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 那张少年模样的脸容清秀无害,却分明刻着生杀予夺的深深冷漠。他抬手指向了他——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真力灵气波动,天地化为囚锁,季牧毫无挣扎之力地被定于其中—— 浑身骨骼都发出被巨力压迫到极致的窸窣声音,季牧喉间挤出痛苦不甘的低吼,心中却明白。 这次他避不过。 鲜血浸透,残余的力量渐如流沙般消逝,季牧已感觉到了逼至眉心的彻骨寒意。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季牧睁大的眼睛微微失神,记忆过往的画面走马灯般晃过,最后停驻在脑海的竟然是那张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女脸庞—— 那是他死去的妹妹。奉天府惊才绝艳的六小姐。 当时是为了什么要杀她呢?季牧下意识回忆着。 旁人皆以为他担心妹妹威胁他在府中的地位——怎么可能?他既然能走到今日,又何曾会去畏惧那些? 或许只是因为她…… 受尽宠爱吧。 小六身体纤细,雪白的脸颊却很有肉,圆鼓鼓的,笑起来像个软软的糯米团子,让人很想要去捏一捏。奉天府的所有人都喜欢她——是那种真心的喜欢。 所有人都必须经历数年的生死搏杀才能成为奉天府四门门下一员,季牧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小六却绝不需要——就算她想要进四门中地位最为崇高的隐门,也只需要一个笑容就够了。 就连最为冷酷无情的父亲,也是前所未有地疼宠她,居然连她练剑破了手指都要心软。而他呢?无数次浑身浴血地向父亲复命,得到的也不过只是一句“没死?那就继续吧”,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这种事,说了恐怕都无人会信吧? 季牧自己都觉得荒唐。 人人都说他季牧身受噬骨之刑还能侥幸活命,不过是因为父亲的心软偏私……何其可笑。他心里清楚极了,父亲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让他受尽折磨而死。至于他究竟是如何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季牧面无表情地回想着,心中竟无波澜。他最终想的却是无关自己的一些零碎念头。 小六那丫头……确实挺可爱的。 如果再来一次。 …… 鲜血飞溅。一声惨叫。 陆启明微微挑眉,“嗯?” 季牧听到承渊那声略带疑问的鼻音,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已被瞬移至数十米开外。他自嘲一笑,伤得太重,连思考都变得迟缓了。 定了定神,季牧平平淡淡地将目光再次放回外界。 替换他的人是—— 鬼面! “嫁衣大法,嫁衣大法……”鬼面左耳上鲜血淋漓,总算在危机一刻避开了要害。他此刻声音像是活见了鬼,连情境都惊得忘了,只兀自反复喃喃着。 嫁衣是奉天府内最为高深的秘法之一,在外却知名甚少,只因其难到了极致,修炼条件更是苛刻无比,到如今整个奉天府也只有一个人会,那就是…… “乔吉!你不是乔吉!”鬼面不敢置信地大吼:“你是典狱!” 乔吉低垂着他的八字眉,脸上尤带着秘法反噬的憔悴,比往日更显愁苦:“我就是乔吉啊……” 他的姓名确实是乔吉,典狱只是他在奉天府的代号,如鬼面、花月一样的代号。 陆启明对神域中事知之甚少,但也能看出典狱之名背后的含义很不一般。因为听到这两个字之后,非但花月满脸震骇,就连季牧的神情都不禁起了微妙的变化—— 典狱,是奉天府隐门八席长老之一,兼执掌府内死狱上百年,手段之酷厉令人闻风丧胆。更是…… 亲手对季牧执行噬骨钉的行刑者! 这样的人,又为何要隐去地位身份、心甘情愿地来到季牧身侧为仆为役? 也无怪鬼面惊骇到忘记自身处境,实在是他自己就曾经触犯门规、亲身在典狱手下受尽了折磨,心中对这个名字的畏惧已然深入骨髓,听见就恨不得远遁千万里。 然而无论这个名字在余人心中掀起何等波澜,于此时的陆启明而言,也不过就值那么一个“嗯”字。典狱是谁,在外面再强又如何?魂域中依旧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他目光看向鬼面。既然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 无需等鬼面缓过劲儿来,陆启明已抬手按住了他的脖颈,控制规则抹去他的力量,平静地一错。 咔嚓一声脆响。 狰狞面具缓缓滑落,露出一张青黑枯老的脸。他双眼还微微睁着,似不信自己一瞬间就轻易死去。 陆启明依旧指向季牧;乔吉一声暴喝,嫁衣大法再起—— 空间斗转;毫无疑问,这次置换的是花月。 陆启明眯了眯眼,片刻后移开了手,目光再度向季牧移去。 花月目光一颤,还未来及品味劫后余生之幸,身子已下意识地动了—— 她竟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紧紧抱住了陆启明的手臂! 陆启明不由笑了,耐心地道:“花月姑娘,你的那次出手只够救你一次。” 花月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终究还是这样做了。她苍白着脸,身体紧张到颤抖不停,目光绝望却又坚定。 她祈求地望着少年的眼睛,惨然笑道:“总要有一个理由吧!季牧真的没有做任何危害你承渊的事啊!你为何一定要他的命?!” 季牧脸上原本带着一丝惊诧,他不能理解花月的做法,心中却不由自主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情绪;然而一听到花月与哀求无异的软弱质问,季牧的眼神瞬间再次转戾,厉声喝道:“闭嘴!我不需——” “花月姑娘这个问题问得好。” 季牧的驳斥却被另一道带着柔柔笑意的声音打断了。 众人循声望去—— 虚空中,一位身着深红广袖长裙的美丽女子徐徐走来,含笑望向陆启明,轻启朱唇。 “因为他根本不是承渊!” …… …… ps: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这几天在赶图的间隙我总共用手机码了两万多字的正文,真的停都停不下来。很特别的感觉,简直是沉迷于那些场景片段里,连做梦都是情节。但问题是这两万多字是后面古战场中期才会发生的事情otz所以写了也暂时发不了,但又怕忘了只能先写,然后就又多了一星期的断更记录……这次是真冤,故忍不住ps以表清白。(不过至少到未来某一段时间我可以把那些正文一股脑发出来,稍感慰藉)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四星君 星移斗转。恍若仙子翩然起舞,使整座天幕皆化作了皓腕间的一匹七彩长绫,凌空翻飞而过。 世界在变幻。 他们明明仍在原地一动未动,身周万物却是蓦然间更换了模样——这里赫然是秦门当年举行盛典祭礼的天坛。 此时所有的秦氏门人都已聚集到了这里,却不言不笑,比肩站立在灰濛濛的浓雾之中。十万余双毫无情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沉默凝视着天坛上孑然一身的少年。 而少年正望着女子。 他微微笑道:“你肯来了。” 秦渔默然回望着他,心中滋味一时难言。也不知少年前世时究竟是何等人物,灵魂层次的力量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即便此刻他身处十万意志的齐齐压制之下,仍可谈笑自若,清隽神姿不曾减去分毫。 她叹息道:“陆启明,我承认你确实了不起。” 说这句时,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诡异——那隐约是重叠在一起的数道不同人声! “所以……” 或年少或年长,或冷漠或妩媚,声音的相异之处迅速变得清晰;在场之人已能分辨出这些声音应分别属于四个不同的人。 女子的身形一阵扭曲变幻,说了最后齐声的话:“我们只能用回各自原本的身份。” 陆启明笑吟吟看着,并无惊讶。他先以柔力将花月远远送离,转而回头将秦渔化出的四个身影一一望过,浅笑问:“不知诸位又该如何称呼?” “妾身长灵。”当先回答是一位美貌妇人,衣裳颜色浅素,声音也如泉水一般轻缓温和。只是她虽面朝陆启明微笑,双眸却始终紧闭,应是身负秘术。 长灵对他温婉福身,陆启明便也还了一礼,方转身面向下一位。 第二人也是女子,容貌气质却与长灵截然不同。只见她衣饰华美无双,红裙如烈火鲜艳,手腕上金色小铃摇晃作响,眉眼间尽是蛊惑人心的妖媚。 对视间她朝陆启明展颜一笑,隐约带着原本秦渔的影子,“我一定是你最熟悉的,不过现在既不是秦渔更不是织女……我名女帛——你可记好了。” 女帛正是原先秦渔人格的主导。 第三个人却出乎意料地是一名垂髫童子,手持一支与自己身量等高的乌金长弓。童子容貌稚嫩,神色却高傲冷漠,凌厉的目光更不该是孩童所能有的。他对陆启明微一点头,道:“本座格泽。” “司危。”轮到最后一位时,开口则更为简略且不耐烦。她是文文静静的少女模样,脸色病态,双手时刻拢于袖中,浑身弥漫着一股阴郁之气。 陆启明感叹道:“久仰。” 人人皆知他此言并非客套。 长灵、女帛、格泽、司危,这四个以星宿喻的名字,即使已沉寂千年,也无法被人们忘记。 秦门十二星君曾守护族地无数岁月,威名远扬。他们每一位都是归元境的强大修行者。 归元境,这三个字尤为微妙。 它并不是修行境界的巅峰,但出于种种隐秘的原因,即便是更高深的修行者,对外也一并自称归元境。所以对于这样境界的修行者、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任何人都不敢有小觑——他们或许只比奥义境强出一线,也可能有海那般深、天那般高。 ——当年全盛之时的十二星君,无疑属于后者。 如今十二星君只见其四,而这四位也已是身逝后的残魂,实力远不比当年。但魂域的存在却又最大限度地弥补了他们肉身已逝的弱点,更是以四对一——这已代表了世上至为巅峰的力量,无论对上何等人物,都足以战而胜之。 ——即使面前是这样的对手,他也依然能够应对吗? 望着天坛中央负手而立的少年,季牧的眼底烧过一丝灼热。 “陆启明……”他俨然已将自己的伤势处境都忘了,兀自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不知觉握紧了双拳。 …… 气势愈凝。 像是深蓝色的广袤汪洋,表面平静,深处却无一时刻不汹涌着暗流。 气机不断试探着、牵扯着,渐于五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而脆弱的平衡,一时无人动作。 “刚刚的战斗我看了,很精彩。”率先开口的是女帛;她的眼角眉梢仿佛永远都带着柔媚的笑意,“可惜现在对上了我们,你就再不能假借承渊的力量了。” 虽然眼前少年依旧神色从容,但只要他没有立时便动手,女帛就能确认十万魂魄的压制对他是有效的。 陆启明莞尔,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我能做到的事,从不是因为什么承渊。我本就是我。” “不是不明白,她是不愿承认。” 孩童般稚嫩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他握着长弓的手跃然欲试,面上却淡淡道:“真是可笑。我们亲眼见到的从来只有这陆启明一个,焉知那承渊盛名是真是假?女帛,你还是最擅自欺欺人。” “谁要你多话的?”女帛却冷笑,道:“我是在利用所有的方式削弱他的力量!你才自以为是!” 长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脸色却微微一变—— 却是一直安静在旁边看着的司危突然后退了一步! 此前陆启明的规则掌控与他们四人愈渐积累的修为气势正针锋相对;原本他们已隐有胜过的趋势,却没想到自己这边的司危竟会突然退出! 四人气势一刹那崩散——而引发这一切的那个少女却依旧面无表情,反而冷冰冰斥道:“废话什么?要打快打。” 只是司危虽这样骂着别人,她自己倒一脸理所当然地、一瞬间就退开了很远,落定时竟是与季牧肩并肩站着,明显是要在一边旁观的意思。诡门三人皆不解其意,暗中用余光瞥向这位袖着双手的阴郁少女,心里忍不住地一阵发毛——任是谁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妖魔似的人物,恐怕都不会太自在。 陆启明也不由多看了司危一眼,却是笑了笑。 之前那貌似胶着的对峙本就是陷阱,他已经做得足够隐晦,没想到还是被她给发现了。 也无妨。 这个场面破与不破,都同样是设给他们的局。就在司危试图以退为进的时候,陆启明已平静向前踏出一步—— 他微仰起脸,目光漫无边际地散开,似在出神,实则万事万物都已在他眼中演化出了规则本质——无数光与流线共同构成了他面前的这个世界——那绝对是世上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美妙色彩。 他抬手,认真感受着那一簇簇艳丽的线条在指间流淌而过,然后在空中无声划过一道轨迹。 轻描淡写的动作却在一刹那激起了滔天的威势! 虚空被撕裂开一道无形巨口,凝聚了十万魂魄的气势陡然炸开,犹如黄河溃堤一般、疯狂反朝向对面四人压迫而下! 沉重的反噬令女帛脸上涌起一层异样的潮红,但她却没有一丝退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墨玉权杖,用力挥下—— 空气中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共鸣之音,气势激烈翻卷如狂潮,渐在碎浪中艰难消弭。 即使猝不及防,女帛仍在千钧一发间堪堪稳住了局势——只因她原本便是那引领十万意志的源头。 而长灵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也不见长灵如何动作,天地间一瞬间已遍布着湿润微凉的雾气,一泓淡蓝色的清透光晕以她为中心徐徐铺展开来,如水一样温柔,更如水一样坚韧,将一切风浪抵挡在外。无论是十二人或是四人,长灵始终作为永恒的守护者而存在。 而格泽则是“力与毁灭”。 他厉叱一声,双手疾速结印于胸前——只见那滔天灵力顷刻间凝聚一箭于弦,乌金长弓随之而起,凌空缓缓张开。 箭尖是深沉的漆黑,挟着湮灭一切的肃杀,直至陆启明眉心。 ——破军之箭,出则必中! 自身要害明明已被杀机牢牢锁定,而那少年的注意却根本未在对手身上,神情中甚至还带着点好奇;但这绝不是轻敌,他其实是在观察着旁人看不见的关键之物—— 随着格泽手中长弓的聚势,陆启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缕淡红色的“颜色”径直穿梭而来,就像一尾金鱼般浮游于自己眉心——这即是令破军箭必然命中的规则。 陆启明忍不住一笑,抬指捏住了“金鱼的尾巴”。 彼时格泽正要释放弓弦,双手却陡然僵住——他竟然前所未有地失去了准心!那少年分明就好好站在那里,格泽却再不能将其锁定。他的鼻尖渐渐渗出汗水,不再必中的破军箭,还是破军箭吗? “大惊小怪!“ 后方,司危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少女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快速道:“这人规则控制能力奇高无比,你用破军箭干什么?给我冲过去近身与他打!他修为上的力量弱得很,只要打中一下就能死了。” 格泽又被她骂了一通,却像早习惯了一般地不以为意,反而立刻从方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兴冲冲道:“竟是这样?那我试试!” “糟糕,又被你发现了啊。” 陆启明这么感慨了一句,但神情却完全不像是在意的意思,平平淡淡就迎了过去。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幻梦一场 …… “看不懂了吧。”司危忽然开口。 季牧怔了怔,犹豫着没有说话。 少女斜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问的就是你。” 季牧知道对方想听的绝对不是简单的懂或不懂,略一思忖,便答道:“他好像是利用了这个小世界的特殊,施展了一些……无迹可寻的力量。” “小世界?”司危讥诮地笑了一声,道:“你无须刻意用这种说法来讨好我。看来你确实已经发现了,这是一个漏洞极大的特殊空间。他们自命不凡地称之为魂域。” “魂域虽然是精神层面的空间,建立时却极力模仿外面的那个真实世界,包括真正的天地规则。但是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对规则的认知都极其浅薄。后果就是,如你们所见,最终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可笑的赝品。” “当然,骗骗这些年你们这群觊觎秦门的蠢货倒也足够了。”司危的评价毫不客气。说着,她用下巴点了点前方,继续道,“但是像对面那一个,就不行。” 季牧道:“承……他对规则的领悟,难道真的高出你们那么多?” 司危反问道:“我们所有人理解中最高深的规则,在他手里却能随意捏圆捏扁——你说差距有多大?” 季牧有些惊讶。毕竟四星君绝不是弱者。 司危好像又笑了笑,淡淡道:“如果只论他规则理解的程度,在真实世界中只需要持续地积攒能量转化修为,他就能一路毫无瓶颈地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而且是唯一的那种最强,举世无敌。” 季牧的眼神有短暂的茫然,不敢置信地望向不远处的少年。即使早已明白那人确实极为不凡,但他仍然想象不到司危竟会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当然,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天真,性情上弱点很多,真要有心的话也不是不能算计,还有一些事也做的不怎么熟练……可能是因为就算加上前世,他也相当年轻吧。不过这些都没太大关系。” 顿了顿,司危接着道:“所以你找个机会杀了他。” 季牧呆住,扭头看到少女无比认真的表情,一时连他也不知应说什么的好。他实在想不出司危这“因为所以”的一席话间有任何说得通的道理。 司危垂下的衣袖倏然晃了晃;季牧只依稀看到一抹莹白,接着便是眉心一热,似是有某种玄妙的力量化开。 季牧心中大惊,最终却忍了忍没有说什么。 司危满意一笑,道:“你不用担心,这是我给你的祝福。” 季牧却有了更不祥的预感,犹豫着道:“什么祝福?” 司危道:“祝陆启明死在你手里。” 几乎同时,季牧已感受到了那边陆启明似笑非笑望过来的目光。季牧不由想着,可能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像诅咒的祝福了。再一转念头,就算没有这一句,陆启明也一样会杀他,似乎差别也并不大? 想到最后,还是陆启明与承渊的关系最令季牧在意。可惜司危要做的已经做过,已不再理会他了。 …… 拳风猎猎。 格泽身量幼小,一招一式却极具力量。原本的乌金长弓在他手中却异常灵动,弓臂、弓靶、弓弦每个部分皆可用作杀人利器,行动间动作圆融流畅,俨然亦自成一家。雄浑厚重的五行元力于他身周盘旋如龙,边缘扫过时连空间都崩裂出细碎漆黑裂缝,赫然已承受不住他拳脚裹挟的力道。 而陆启明也果如司危所说,修为上处于绝对劣势,即便能够自如指挥规则,在格泽手下也仅是堪堪自保,始终采取守势,竟连一次主动反击的空隙也无。 格泽初时尚警惕他是故意示敌以弱,甚至故意卖了几个破绽引他主动出手,哪知即便如此陆启明也依旧没有动静,格泽这在总算放下心来。 “高看你了,原来也没有那么强。”格泽的性情毕竟还是受了功法的几分影响,像个孩子一样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他眼睛斜斜往后面瞥了一眼,不满道:“女子果然无能,之前本座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听到这句,一旁观战的司危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冷笑,“嗯?” 格泽立即改口道:“我说的是女帛……女帛——都怪你!听到没?” 女帛笑道:“我?明明是格泽你整日里像个小奶娃,拖得我们一起都变蠢了。” 格泽怒道:“岂有此理!本座又怎能与你们共用一具女人身体?你难道不知本座一直在沉睡,根本……” “不要吵了……”长灵温婉的眉眼中也不由添了一抹无奈。 同时司危不耐烦的声音仍在隐隐约约响着,“……还不知轻重?!融合本来就是错的……” 长灵默然一叹,宁静的眸子再次转向陆启明,轻声道:“如公子所见,这也是此前秦渔实力反而不能发挥的原因,请公子勿要因此而轻敌。” 陆启明还没说什么,女帛已经怒了。只听她大声道:“姐姐,你与他说着作甚?我巴不得他把我们当做秦渔那个蠢……” “闭嘴!”司危冷冷打断,道:“我看你比秦渔还蠢。” 少女紧接着又看了长灵一眼,白净的脸庞掠过一丝戾气,声音冰冷道:“长灵,你根本无需再对他心存愧疚。他既然甘愿顺着秦渔的算计一脚踩进来,便是也存了图谋秦门的心思——陆启明,我没说错吧?” 陆启明抬手不断消解着周围压力,身形倏然在另一处闪现,边微笑道:“这其中好像还有一重先后次序吧。” 司危神情淡漠,道:“那无所谓,我只需要你承认。” “哦?”陆启明挑眉望向她,笑道:“终于要加入了?” 少女不语。 她慢吞吞地伸出了双手,指间夹着一支名为“玉花空”的簪子。 那该是一双独属于绝色美人的手,纤细而修长,肌肤雪白无瑕,每一段骨节都是神灵最完美的杰作。那也是一支举世难得的绝美玉簪,分明人为雕琢,却早已胜过世间万般灵秀。 正是如此不沾凡尘的美,才能够令少女触摸到某些原本缥缈虚无的东西。 “执妄,贪得,”司危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手中玉簪,一片片纤弱的雪色花瓣在她指尖聚散,淡声道,“即是罪,即是祸。” 旁人感受不到任何五行元力的波动,而陆启明却能清楚看到——在那无比纯净美好的白色之中,迅速滋生地却是深夜的阴森暗影;暗影经过冥冥之中的业力相连,犹如怨鬼般直直向他痴缠而来。 咒术。 身形掠退间,陆启明右手凌空一划一推,失笑:“你们就不贪吗?” 暗影骤然反向司危而去。 司危一扬玉簪,云淡风轻将暗影收回,面无表情道:“打你主意的是他们。我?确实不。” 陆启明评价道:“狡猾。” “格泽,退!”这时长灵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女子左手持一书简,篆《启筮》二字。她虽依旧闭着双眼,却能越过时间看到属于未来的碎片。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夹杂着空间乱流的漆黑裂缝蓦然乍现,格泽再慢一瞬就难免要被其所伤。 格泽全身而退,长灵却没有丝毫停歇。她右手宿雪剑斜向上方一指,虚空中划过一道玄妙轨迹,轻喝道:“女帛!” 是时候了。 “知道。” 女帛收起笑容,垂眸敛眉,神情渐归于沉静。 陆启明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脸上却掠出一抹带着叹息的感慨笑意。而彼时女帛仍沉浸在一种近乎于冥想的专注之中,没有看到。于是她依然那样认真、那样敬穆、朝圣般地举起了墨玉权杖。 长风浩浩,战歌起。 一千条线,一万条线,十万条线;亡魂的意志在这一刻贯通。犹如第一缕春风漫山遍野吹拂而过,所有人都醒来了。他们目光坚定而有神,追随天坛中央的红衣女子齐齐高声唱诵。 这是古老而悲壮的战歌,因鲜血而有力,因时间而厚重,因众志而无可撼动。万千声音汇聚成洪大的海,每一个音节都有着令人心脏颤栗的力量,渐成为这天地间永恒的唯一。 千古玉门歌。 司危上前一步。这个一直如影子般存在的少女,此刻忽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名为玉花空的奇异簪子划过她的指尖,一滴血珠无声而落,颜色如琉璃般剔透而鲜艳。锵然鸣声之中,血珠迎风而涨,转瞬化出了遮天蔽日的庞大朱雀虚影,呼啸着直向陆启明扑去。 一时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向着他碾压而下。 陆启明身周浮现出一层层不断扭曲的空间波纹,竭力消弭着诸人的攻势,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渐薄弱。 他似乎从战局一开始就一直处于劣势,而那始终平和怡然的态度又无法令人真正放下警惕。但是现在分明已到了最后时刻,只要他最后的屏障彻底散去,那便只有死亡一种结局……他难道不懂吗? 格泽道:“本座看他不过是在徒劳挣扎。” “格泽!”长灵加重语气喊了他的名字,转而面对陆启明道:“陆公子,纵然你对规则的掌握举世无双,但修为的缺憾仍然难以补回。这次本就是秦渔有错在先,如果陆公子今后愿意一直留在魂域,妾身愿意说服他们。” “留在魂域?”陆启明微微一笑,摇头道:“魂域本就不该存在。” 长灵有些无奈,问道:“难道陆公子还有办法赢过我们?” 陆启明如实道:“诸位已是最强的修行者,纵然现在无法恢复全盛时的实力,仍然能远胜前世的我。如今的我自然更比不过,赢不过。” 长灵蹙眉,道:“但是……” “但是,”陆启明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比?为什么要赢?” 长灵心头蓦然一跳,忽然有了某种关键之物彻底脱离掌控的不详。格泽却毫无所觉,只满心不耐烦地喝道:“说什么胡话!本座看你就是狡辩!” 陆启明摇头而笑,一一看过另三位女子的面孔,问道:“你们也这样认为吗?” 长灵眉宇间微露迷茫。女帛讥讽一笑,似懒得争辩。司危则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陆启明感慨道:“千年来你们一直用魂域迷惑外来者,但魂域也一样迷惑着你们自己。难道你们都忘记了吗?” 他平静而怜悯地道:“你们早已经死了啊。” 风停了。雷雨停了。万物喑声。 四星君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寂静,默然望着前方的少年。 “这面天,”陆启明向上一指,又随手向下,“这座祭坛。” “到处能见到的花草山石,无所不在的五行元力,你的弓,你的剑,你们现在的肉身,能用的修为,全都是幻影。” 陆启明叹道:“就像织女在外面没有干涉实在的能力,你们其实也是一样的。这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死去的灵魂所编织的幻影,你们一直用着这些建立于虚幻之上的力量,又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他道:“你们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比较的必要。” 格泽面现挣扎之色,喝道:“怎么可能全是假的?那个鬼面是你亲手在这里杀死的,那也是假的吗?!” “这就是我说魂域不该存在的原因。”陆启明目光微冷,淡淡道:“没错,但凡是已经存在的东西,必定有真实之物作为根基。而魂域的根基,却是真实的死亡。” 天苍茫覆雪。 洁白而无尽的大雪飘荡着,覆盖了世间一切颜色。 良久,长灵终于再次开口,道:“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陆启明道:“你们。” 四星君面现怒意。 陆启明的声音依旧平静,始终是一种叙述事实的语气,“如果由我出手令你们彻底消亡,代价对我也会很重。”之前秦渔说的并非虚言;延续自当年秦门的诅咒与业力,任何人都不会愿意承受。“但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放过你们。所以只有让你们听从于我。” “痴心妄想!”格泽霎时大怒,长灵脸色也变了,女帛更是冷笑道:“冠冕堂皇什么,不就是想要那些被我们替换了灵魂的人吗?不敢直说么?” “哦?”陆启明挑眉道:“原来那些‘线’都掌握在你们手上。” “你!”女帛险些气炸了肺。 “开个玩笑。”陆启明没有再看她。他看的是逐渐归于虚无的四周,那里有着一座他以规则之力搭建的巨大阵法。 之前他一直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不过是为了彻底阻断他们隐身于整个魂域的可能。他们已经不能再像上次那样逃走了。 “收。” 然而在四星君面露慌乱的时刻,陆启明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心中清楚,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时刻。 空洞的世界中,五人一一寂静凝立,仿佛已化作了永远的雕塑。最后的战争无声而残酷地进行着。 …… …… 季牧目光如铁。 变幻莫测的天象没有影响他,陡然反转的战局没有影响他,那些对话与辩驳亦统统没有影响他。在交战五人陷入僵局的瞬间,他第一时间命令道:“趁现在我们走!” 遍观了全程的他们已经明白了魂域本质的秘密,此时空间濒临破碎,规则剧烈动荡,五人又皆无暇理会他们这等小人物,难道不正是脱离的最佳时机? 话音未落,季牧的身形已迅速淡去;他意志最为坚定,也最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只是瞬间,他已几乎能感知到真实世界中、自己真身所处的位置。 而乔吉不愧为身列隐门八席的强者,虽平日少言寡语,此刻亦紧随季牧之后,对季牧笃定地点了下头。 “不……我做不到……”花月脸色苍白,望着即将消失的同伴,神情无助。她不是不明白道理,但她真的做不到像另两人那样的干脆利落。 “乔吉你先走,回去后立即找我真身。”季牧语速极快地交代过一句,人已再次彻底回到魂域,一把攥住了花月的手。 花月瞬时屏住了呼吸。 “花月,你给我记住,这一切都是假的。”季牧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女子对视,忽然反手一刀刺入自己肩头。 花月骇然惊呼。 鲜血飞溅中,季牧面无表情,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声音说道:“这也是假的。”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拔刀,血液消褪,伤口愈合,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花月呆呆地望着他。 “接下来发生的也是假的,”季牧将刀锋架在她颈间,一字字道:“你记住,我绝不可能杀你——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季牧右手用力,猛然一划,冰冷的刀刃精准地划开女子的喉管。他骤然暴喝道:“这是假的——” “醒来!” 花月睁大眼睛,鲜艳的血花在她视野中褪色、透明、散为泡沫。 世界砰然崩碎。 接着是一阵坠崖般的剧烈失重感;花月感受到了沉重的眼皮,接着是一道光亮。 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 …… 第一百三十六章 自古忠义 “悦风,若我秦门遭逢灭族之难,你当如何?” 高塔中星光清冷,织女的声音在穹顶下空荡回响着,也回响在秦悦风的心底。 男子年轻俊朗的脸庞上有掩藏不住的深深疲惫。四周遍布的复杂阵法纹路令他视线略有些恍惚;他陷入了思考。 怨吗? 是的。 只要他稍微试着去回想,无穷无尽的血色便立刻会在他脑海中卷土重现。身心承受的折磨,那么多条白白没了的命,以及被至亲抛弃的痛苦真相。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却如此之深,渗入血肉,透进骨髓,再也不可能摆脱。 他秦悦风还不是圣人,做不到轻描淡写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 他也同样不是那种叫嚣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狠人,更做不出反目成仇以牙还牙的狠事。姓氏,名字,血脉,修行的功法武诀资源,衣食无忧的生活,前呼后拥的风光,鲜衣怒马的快意;他迄今为止所拥有过的一切全部都是秦家给的。 报复?他又凭什么。 那么。 ——若我秦门遭逢灭族之难,你当如何? 秦悦风闭了闭眼,平淡答:“死而后已。” “好。” 织女的语气中仿佛强自压抑着某种情绪。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悦风,我以秦门十万英魂的名义,请求你答允一件事。” 秦悦风的手指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低声问道:“什么事?” “请你……”织女的目光满是愧疚。她极其艰难地说完了后半句话—— “杀了陆启明。” 秦悦风停顿片刻,道:“什么?” 织女悲哀道:“我也不知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他居然……他正在以一人之力与整个魂域的意志抗衡!情势已再无可挽回,一旦秦渔溃败,十万英魂都会成为他陆启明一人的傀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杀了他。”织女脸色苍白无比,声音发颤:“他们已经无法自己停止了,只能在这里直接杀死他的真身!悦风,这已经不再是关乎你一人的恩怨了!杀了他吧!” 女子柔和的声音因太过急切而显得刺耳。秦悦风一动不动地听完,沉默了很久。 织女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悦风?” 秦悦风摇摇晃晃地起身,开始缓慢地向前走。他走近了陆启明,又轻描淡写地越过陆启明。秦悦风最终在秦渔的身体前停下。 那女子正静静躺着,裙摆深红,肤白胜雪,面颊有薄薄一层的健康红晕。秦悦风看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来,抬头望着织女的眼睛,道:“如果你继续对陆启明不利,我便杀了她。” 织女惊住,道:“你,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悦风紧抿着唇,挥手凝出一片锋利冰刃,刀尖正正停滞在沉睡女子的眉心。 怔怔望着男子那双平静如冰雪的眼眸,织女只觉自己仿佛也被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织女只一瞬就明白了,他是认真的。 织女的眼泪顷刻落了下来,哑声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是整个秦门都要没了啊!十万!整整十万英魂的重量难道还抵不过他一个吗?” 秦悦风看着她笑了笑,道:“我不信你。” 织女又气又急,“你——” “之前便是这样,”秦悦风缓缓说道,“你们最开始就在对我说有灭族之祸,所以我去求启明援手,结果害得他深陷在此。你们说我在观海城会成为拖累,却又故意让我落入季牧之手。你们手段用尽就是为了杀他,现在你也是……” ——他的声音却突然哽住了,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 “秦悦风!” 织女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缓慢而颤抖着向他跪伏下去。她低头垂泪道:“我求求你,看在同一个秦字的情面上,救救全族先辈吧!秦渔糊涂,但他们又何错之有啊!” 秦悦风握着冰刃的手猛然一抖,几乎再拿不住。他眉宇间终于显出一片无措的茫然,喃喃道:“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女子冰冷道:“立刻动手!再不杀他就来不及了!” 秦悦风垂下眼帘,竭力遮掩心中深深的痛苦,咬牙道:“不可能。” “秦悦风!”织女的脸色变得狰狞,厉声喝道:“你可是要做秦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秦悦风手指用力到骨节惨白,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脸色却反常地平静下来。他开口道:“我会赎罪,我会还的。” “秦门存亡,你可赎得起?!”织女猛然站起来,指着他怒极道:“你自己说过什么话,转眼就忘了么?!” “死而后已。”秦悦风竟短暂笑了一下。 “我会做到的。” 他平静地说道。 织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时她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冷声道:“你不动手,自有别人代劳。” 秦悦风死寂的眼睛微微波动,看着她。 “赌天意。” 织女道,“现在已被陆启明影响的约占五成。若这次醒来的不是陆启明控制的人,便是天不绝我秦门。如果是……”她漠然望着这个同出秦门的后辈,讥讽一笑,“那么恭喜,你就赢了。” 秦悦风呼吸一窒,恍惚间已如万箭穿心。 织女遥遥一指秦渔眉心。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如风吹拂,原本毫无知觉的女子手指倏然一动,赫然是有新的魂魄正在进入这个身体! 秦悦风一惊,大喝道:“你住手!” 随着声音他的手不由得一抖,刀尖下顿时有一滴殷红血珠渗出。 织女勃然大怒,厉声喝道:“秦悦风!你要叛出秦门么?!” 秦悦风绝望喊道:“我就是叛了又如何!” 织女看着他剧烈颤抖着的双手,神情终于渐渐放缓,低声道:“不,悦风,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不会真的那样去做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而秦悦风却感到自己近乎要在这种温柔里死去。 地上阵法自发而动,光芒愈演愈盛。织女悲悯地俯视着他,叹息道:“放心。今日过后,我可以帮你抹去这一段记忆。” 阵法中央女子眼睫连连颤动,下一刻就要挣开。 时间在倒数。 秦悦风浑身的颤抖却忽然停了。 他脸上骤显疯狂之色,眼睛一眨不眨地大睁着,用尽全力低吼道:“不,这一切我都要永远记得!” 语罢,在织女的厉叱声中,匕首决然斩下! ……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终始 叮一声脆响。 ——冰刃弹开,折断两截,散为湮粉。 秦悦风失神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脑海霎时一片空白。织女也是一怔,旋即大喜;然而她还未来及有任何动作,下一刻形势却再次陡变—— 只见那光华辉映的阵法转瞬黯淡,只一个呼吸间便归于死寂。红裙女子的身体里,那个即将醒来的未知魂魄重新陷入沉睡。 将得复失,功败垂成。织女痴痴地盯着那座再无动静的阵法,一时陷入了凝滞。 究竟怎么回事? 秦悦风抬头,望向半空中负手而立的男子,喃喃道:“韩前辈……” 韩秉坤神情温和地朝他略一点头。而望向织女时,他的眼神却瞬间转厉,冰冷道:“身为长辈,却无一丝仁心!我原本无意出手,可没想到你竟真是要活生生逼死他。” 韩秉坤在此自始至终看得明白,今日这秦氏的年轻人就好像是站在最险恶的悬崖边上——往左一步无情无义,往右一步不忠不孝,两侧都是不见底的深渊。他已处境如此,织女还一刻不停地以冷言狠语相逼。若是那等阴狠冷漠之人倒也罢了,偏偏这年轻人又是至诚至善的本性,不管怎样选,最后伤心痛苦的都一定是他。 若方才那一刀当真刺实了进去——韩秉坤清楚——就算确实阻断了那魂魄的醒来,但秦悦风却决计是无法再活的;他分明是决定要以命相偿。 韩秉坤是性情中人,从来爱憎分明。只要稍微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便能体会出几分秦悦风的感受;正因于此,韩秉坤更是对织女的这番作为厌恶到了极点。若非这织女本来就是死的,他真恨不得亲手刃之,权当替天行道了。 织女不信道:“你明明也是魂魄之身,怎可能干涉外物?” 韩秉坤当年受天道诛杀,危难关头舍弃肉身以规则转换魂魄,算不上真正身死,如今更是已在天机之外,与秦门这些人自然是不同的。若换了旁人来问,这些事也无所谓说或不说,可现在问的是织女,韩秉坤才懒得搭理。 “你只需记得一点,”冷眼瞥着那女子,韩秉坤淡淡道:“有我在,你动不了他。” 织女直直望着他,脸上万般情绪不断闪过,却最终一一散去。 她低眸垂手站在原处,良久自嘲一笑。 韩秉坤嘴角不由扯出一丝冷笑,转向秦悦风道:“她之前定然是骗你的——她绝对有别的方法!” 秦悦风目光微微晃动,却只低着头未再言语。 织女叹了口气,忽地淡淡笑了,幽然道:“是。我是还有别的方法。” 韩秉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正要继续说什么,却又顿住。他眉峰挑起,目光中终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高塔依旧寂静,穹顶下星辉带着淡蓝的冷色。空气中渐有洁白的光亮飘浮起来,就像夜晚山谷中的萤火虫之海。 数不尽的清亮光点缓缓向着秦悦风汇聚,如一对雪白的羽翼环绕着他。 一点光亮无声地没入了他的眉心。 秦悦风猛然惊醒,不敢置信的望向织女,“你……” 他分明感到有无数信息不断流入自己识海。 织女道:“这些是我毕生所学,想必也是你需要的。” 秦悦风怔了怔,心中却蓦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巨大激愤;他的双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站起来连连向后退避,大声道:“我不要!” 可是那些光点本为无形之物,他又怎躲得开? 织女摇了摇头,认真道:“悦风,我不是要你欠什么,也不是让你回报。我只是为了传承。你是我秦氏的血脉,这些东西是你该得的,也同样是你不能拒绝的责任。” 秦悦风不停后退着,直到背脊撞上冰冷的石壁。他无法阻止那些无孔不入的传承记忆,只能无力靠着墙壁缓缓滑落坐倒,将脸庞深深埋入双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已经太累了。 织女道:“对秦门失望了,对吗?” 秦悦风不答。 织女依然望着他,神情不曾动摇。她平缓说道:“你需要记住——秦门,就是秦门自身,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撼动。你看到了秦渔算计有失道义,你看到了我出尔反尔逼你杀他,你便失去了秦门的信念。情理之中,但这是不对的。” “秦渔和我,都是心有怨气、已经死去的残魂,我们都是失败者,又有什么资格能代表你心目中的秦门?” 秦悦风身体绷紧,始终一动未动。 “秦悦风!”织女冷冷喝道,“你给我抬起头,好好看着!” 秦悦风不由自主地望向她,面色却愈加苍白—— 此时织女的身体已透明到了极点,仿佛一阵微风就会令她烟消云散。 “没错,”她平静说道:“我就要彻底消亡了。”秦悦风眸光一颤,说不出话来。 织女淡淡一笑,却又说回了事情的缘起。她道:“当年,有关魂域是否应该建造,族人间一直是有很大争议的。而我则是其中最坚定的支持者——因为魂域之所以能够存在,便是依靠了我的能力。” 女子的脸上带着几分追忆,平缓地讲述着,“那时我年轻又自负,在几位长老的支持下,基于自己的一些天赋,花了十七年时间设计了魂域每一部分的阵法,想着若是有朝一日,预言中的大劫当真来临,魂域或许能够为秦门保存最后的气数……”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又笑了一笑,道:“那些都不说了。” “我一直以自身维系着十万魂魄之间的相连,使十万魂魄聚为一体无法分离。只要我不再存在,这种连接关系便会彻底断绝,他们也能重新恢复自由,不再受到秦渔的牵累。” 顿了顿,织女继续道:“我要你看,并不是为了使你感到愧疚——那没必要。我只想你明白,魂域本身就是错的,我之所以如此,固然有无奈之处,但也是当年那个错误的必然代价。由我而起,以我而终。本该如此,之前是我过于执妄了。” “但是我不后悔,没有试过又怎知是错?何况……” 织女略带讽刺意味地一笑,道:“魂域至少将我秦门核心的传承多延续了一千年。若魂域当真是完美无缺的存在,那些人又怎么会放任我们留下?本来就是没有选择的事。” “不过,我当年没有选择,你们却未必。” 织女注视着秦悦风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们错了的路,你们就换一条!我们虽已死去,但你们还活着!只要秦门还有血脉留下,就总有回去的那天。秦悦风,秦门不是我们的,而是你们这些活人的!你给我好好记住这句话。” “你之前虽违背了我的意思,但是……你很好。” 她浅浅笑了,重复道:“你很好。那样是对的。不要再违背本心了。” 秦悦风呆呆地望着她。她就快要消失了。 柔和的星辉依旧流淌着,静谧而永恒,与人不同。 女子微微仰脸望向上空无尽流转的星象,带着些许的留恋和释然,一笑。 “终于要结束了啊。” 织女轻声叹息着,最后回望向秦悦风,笑容渐渐模糊不清。 “累你受了那么多苦……对不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归葬 仿佛是目睹一座精致绝伦的冰雕世界,一点一点地飞散为晶莹雪粉。 魂域在毁灭。 “织女死了。”格泽说道。 格泽脸上带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喟叹。他默然退了一步,手轻一挥,乌金长弓缓缓消散。 司危则依旧是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淡模样。她撇了撇嘴,十指间仍在随意把玩着玉花空,边道:“也没什么,反正她本来就是死的。” 格泽顿了顿,道:“还是不一样的。” 长灵却已不再有制止他们争论的力气。她安静地望着愈渐虚无的天际,目光悠远,似在送别。 只有女帛依旧盯着陆启明,道:“你还在等什么?等我们把最后的话说完么?” 陆启明一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女帛嘴唇微动,应该是想要争辩。但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淡声道:“织女既已散去了联系,那么我们便是完全自由的。虽然争不过你,但你那些要控制我们的想法,还是不要有了。” 她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再一次有力凝聚,沉声道:“来。我们继续!” 陆启明平静地望着她,未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帛的肩膀终于开始颤抖。因为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女子缓缓回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同伴,“你们……你们怎么了?” “我是自愿的。”格泽稚嫩的眼睛里一片坦然,他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过去,在陆启明身侧站定,道:“最开始那事做得不地道,他也够强。我认栽。” 女帛不甘心地转向长灵,咬牙道:“姐姐?” 长灵脸上有着愧疚,也有着黯然。“对不起。” “但是,“她叹息道:“我想亲眼看到结果……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长灵虽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选择,却仍然站在女帛身边,没有像格泽一样立刻离开——只是这已不能再给女帛以任何安慰。女帛面色苍白地摇着头,最后望向了司危,喃喃道:“司危,你又是为什么……你最不可能……” 司危懒散地耸了耸肩,神情冷淡地说道,“我无所谓啊。” 女帛僵硬地站着,终于陷入了如死的寂静。天地仍在继续毁灭着,最后的时刻已将要到来。 “不过。”司危又道。 女帛猛然抬头,犹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见那少女阴郁地笑了笑,“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司危这么说着,却先走近了女帛。 女帛喜道:“司危,你……” “嘘。”司危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另一只手轻轻印上了她的眉心,面无表情道:“你已经做不了什么了,安心去吧。” 女帛浑身一僵,脸上神情忽然消失,目光在挣扎中迅速变得呆滞,身体渐渐透明,终如织女那样化为光点无声飞散,再无踪迹可循。看着发生在面前的这一幕,格泽与长灵也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凝立不动,直到女帛彻底消散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们已经服从于陆启明,但是原属于自己的记忆情感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这些位列星君席位之人,各个皆修行了无数年、也同样朝夕相处了无数年,感情与普通族人绝不可同日而语,相互之间早已比血脉至亲更重要。他们怎也想象不到,女帛没有被陆启明杀死,却最终在司危手里消亡——她甚至没让女帛说完最后一句话! 格泽实在气不过,当即便指着她破口大骂。他这些年时常与司危拌嘴争吵,一直以为她只是面冷心热,却没想到她的心竟然还要更冷! 司危无动于衷,淡淡道:“女帛已说了她不愿顺从,我便帮她坚持自己的意志,这不好吗?” 格泽怒吼道:“狗屁!狗屁!” 长灵不动声色地拉了他往陆启明身后退去,低声道:“公子小心,她的手段一向最是难防。” “长灵你新角色融入得可真快啊,”司危看着她的动作撇撇嘴,讥讽笑道:“放心,我既尊重女帛的选择,也一样会尊重你们的选择,不会再对你们出手的……好了,废话就到此为止吧,继续拖下去的话,再大的惊喜都会无聊的。” 少女一步步走近陆启明,问他道:“虽然我感知不到……你应该一直在对我使用规则吧。” “没错。”陆启明一笑,道:“但是不起作用。” 司危凑近过来仰看着他,白净秀气的小脸上看不出情绪。她莹玉一般的手指轻轻抚上陆启明的眉峰,但动作间却毫无暧昧之气,有的只是纯粹的认真。她道:“我想到了,你有一双能够看穿规则的眼睛,对吗?就像有些人生就天眼一样。” 少女的指尖也如玉石一般微带凉意。陆启明微笑道:“可以这样理解。” “真让人羡慕啊,”司危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略带遗憾地道:“但是看来你现在看到的规则还是不够高深。你只能看到物质,却看不到时间、因果这些我更擅长的东西。” 陆启明点头道:“是啊。你说的那些我还不会。” 司危好奇道:“既然不会,那就无法阻止我……你怎么不急?” 陆启明道:“因为你擅长的东西对我影响都很有限,而且我以后仍有时间化解。但你没有了。” 司危无奈,叹气道:“你……还真是坦诚啊。” 陆启明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危摇了摇头,缓声道:“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么多年我一直修炼着一门咒术。从修行的第一天就开始,直至我死去。这门咒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可以实现我死去之后的某些‘无关大局’的小愿望。你说的很对,死人的力量都是幻影,不能对你造成影响……但如果这个咒术是我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施下的呢?”陆启明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长灵却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眼睛倏然睁大,声音微微带着颤:“归葬?你修了归葬?” 司危道:“对。” 长灵脸色变了。陆启明看了她一眼,女子便低声解释道:“归葬是我们秦门最高深的咒术,必须以施咒者自身的生命魂魄作为祭品。以司危当年的修为,既已咒成,只要不发逆转天命的宏愿,所思所想必定成真。” 格泽却一时出神,对司危道:“你既然已用了归葬,为什么也不索性去咒死灵盟武宗那帮人,反而隐藏到今日?”他知道以司危的能力,归葬一旦发动,足以影响整个神域范围内的气运流转。 “我是想过。”司危点头,“但是诅咒永远不足以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不能一击毙命,那些又有何意义?” 格泽反问道:“难道用他身上还能更有意义?” “当然。”司危叹了口气,神情略带着神往,“九代,可是有能力改变接下来一个衍纪的人啊。我若出手改变他身上的气运,无论是好的坏的,都比你说的那些更有意义得多……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格泽正饶有兴趣地点着头,毕竟虽然他应了陆启明,但站在旁边幸灾乐祸一会儿总还是可以的;哪知司危最后却加了那么一句。他不信道:“以你的能力还动不了他?” “放心,”司危却不再理会格泽,转对陆启明轻快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她又有了些少女模样的纯真,“我会帮你保密的,不告诉任何人知道。” 陆启明与她对视,片刻后叹气:“现在我也猜不出你的意思了。” 少女微微笑了,道:“我修行了一辈子因果,才发现这种修行没有意义。它本来就在那里,是自然而然就会有的。旁人皆以之为神奇玄妙,其实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所以这次我不会再做那些。” 司危的身体渐渐发出柔和而清澈的光亮来,在混沌无边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美丽。她拉住了陆启明的手,神秘一笑:“你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或恶意,对吗?” 陆启明皱了皱眉,道:“对。” 司危又道:“如果我说,此刻我要将属于我的一切全部赠予你,你不会拒绝,对吗?” 陆启明微怔,渐渐露出无奈的笑容,叹息道:“对。” “你果然懂得。”司危显得有些开心。 她张开双臂轻轻环住少年,附在他耳畔低低说道:“每个人心中皆有两面。善不是全部,恶不是全部。旁人了解的你不是全部,你了解的自己亦不是全部。未来一团迷雾才算是真正的有趣,可惜我无法看到了。” 温柔静谧的光渐与陆启明相融,司危也在光芒中逐渐淡去。 “这份馈赠,既是我对你最大的祝福与诅咒。” ……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替身 地宫震荡。 巨大鸣响接连炸起,支撑着魂域的数千座阵法不断爆开,激起四处灵气动荡,粉尘弥漫成一片。高塔剧烈摇晃着,眼看已坍毁在即。 必须要离开了。 秦悦风往韩秉坤的方向望去一眼,又很快移开。 “……他怎么样了?”他低声问。 “快醒了。有我照看这里,你不用担心。”韩秉坤略一颔首,道:“你带她先走吧,我会与他说的。” 秦悦风一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倾身抱起女子的身体,逃避般地匆匆出去。她是秦渔也好,织女也好,都无所谓;那些灵魂都烟云散了,他总不能任由这具身体放在这里被废墟掩埋。 碎石不断落下。秦悦风艰难地沿阴暗石阶向下走,一路尽可能躲避,实在不行就俯下身子来挡。就这样走着。 某一时刻,秦悦风忽然浑身一僵,缓缓停下了脚步。 虽然极轻微——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怀中之人动了一动。视线缓缓下移,果然,秦悦风看见了一双清澈中微带茫然的眼眸,以及女子因被他抱在怀里略略羞红的脸颊。 “你、你是谁?”她小声问,旋即迅速用手掩住嘴巴,眼睛瞪得更大,应是因发出了自己完全陌生的声线而被吓住了。 秦悦风牵动嘴角,似是笑了笑,微嘲道:“又换人了么?” 许是刚入住这个身体的缘故,女子没有听清,“……什么?” 秦悦风摇头,道:“无事。你又是谁?” 女子犹豫片刻,道:“我叫秦小荷。” 秦悦风很快在织女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个名字。是那个平凡中又有些特殊的女孩,虽然很年轻,但却能在魂域中自己醒来。 他把她放下,交待道:“这里是秦门在中洲东海设下的地宫,你应该听说过。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下走,激活传送阵就能出去。” 秦小荷还怔怔地没有弄清情况,只下意识地点着头,却见这年轻男子说完话竟转身就走,完全没给她继续问的机会。她连忙道:“喂……你要去哪儿?” 秦悦风没有回头,道:“我走另一条路。” 他的语气太过冷淡,秦小荷便不由心里畏缩,虽然不想独自面对这陌生情境,但也不好硬着头皮跟过去。而她只犹豫了片刻,那人便已快速消失在了她视线尽头,秦小荷只能放弃,自己依照他指的方向继续往下走。 “真是个怪人!” 秦小荷有些委屈。明明刚醒过来那时他还小心翼翼护着自己,怎么才两句话间就横眉冷对的?还连路都不能走同一条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心中渐渐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了几分明白。 难道这身体的原主人对他很重要,不愿意让其他任何人代替,所以他才会生气?如果是这样,他不想再看到她,倒真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在许多胡乱猜想之中,秦小荷一个人默默走着,努力适应着陌生的身体和修为。 …… 绕过秦小荷的视线不久,秦悦风忽然膝盖一软,整个人失力摔倒在石阶。 他在地上伏了许久,勉强支撑着翻过身,抬手抿去唇角血迹,缓缓靠墙壁坐着喘息。灰石依旧簌簌落着,有一两块砸中额角,他也没有多少力气去理。 有那么一瞬间,秦悦风甚至想过就这样埋了算了。但最终他还是自嘲一笑,咬着牙踉跄站起,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 高塔中有两条旋转对称的甬道,只在寥寥几层有交连,大部分路程两不相见。他现在在走另一条。 之前与织女一起登上来时,他们先后经过了花月与季牧所在的石窟,那么此刻在这一边看到另一个熟人,也算不得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鬼面。 更准确地说,是鬼面的尸体。 秦悦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扶着墙壁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静静走了过去。 面具揭开,下面是一个枯槁丑陋的男人的脸,毫无出奇之处,也并不令人见之生畏。秦悦风漠然移开目光,转而望向手中面具。 刻纹诡异复杂,使漆黑表面更加显透出一种狰狞感。即使主人已经失去生命,面具通体仍在隐秘的深处流淌着幽光,如同活物。 他就这般注视面具了许久,然后收入纳戒,起身离开。 …… …… 花月上半身衣裳敞开着,虚弱地仰躺在地上,几缕青丝搭落在肩头。她微咬着唇把脸别在一边,苍白的面颊泛起隐约嫣红。 乔吉在外面候着;季牧一人留在这里帮她包扎伤口。 花月初醒来时意识到自己的状况,虽立刻运转功法先止了血、以真力暂时压制伤势,但苦于纳戒中未存合适的丹药,她勉强走出几步便再次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季牧便已经在她身边了。 “你怎总这么麻烦,”季牧紧皱着眉头,冷冷道:“原以为你在魂域受伤最轻,兴许能帮上忙了,结果还是在外面被弄成这样。” 花月静静听着,并不出声辩解。或许是服用过疗伤丹药的缘故,此时她听着季牧满是不耐烦的声音,心中反而渐渐觉得踏实。 她也跟在季牧身边很多年了,其间经历过多得数不清的事。除了最初虚情假意的阶段,季牧一直对她很不好,动辄打骂。但另一个她不愿意忽略的事实却是——无论是在怎样的境地,季牧从未有一次抛弃过她。就如之前在魂域季牧明明受伤最重,又被陆启明针对,离开时却愿意舍了当先逃离的机会、返身回来救她。又如现在。 如是旁人,季牧是不会这样去做的。 但略显讽刺的是,季牧自己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很多时候花月几乎就要与他挑明,但临到尽头却又不敢,生怕一旦说开问了,季牧待她与旁人唯一的这点不同就会立刻消散。 “就这样吧。自己把衣服穿好。” 花月心绪纷乱间,季牧已做完了包扎。他皱眉道:“还是处理得晚了。等到外面去得找个专门的医师瞧瞧……不过这次中洲动静很大,倒不必担心没有医家过来。”他虽对医术也懂得几分,甚至对于某些比较偏门的方向称得上精通,但却不很擅长救人治伤,这次对花月的处理连他自己也不能满意。 花月浅浅一笑,柔声道:“好。” 季牧点头,道:“那就走吧。先离开。” 花月拉着他的手借力起身,犹豫片刻轻声开口,说的话却被骤然炸出的巨响彻底掩去—— 就在二人近在咫尺的位置,原先印刻在地面的阵法轰然爆开,窄小的石窟内霎时烟尘四起,碎石阵阵而落。 花月初时被这异变惊了一跳,但很快就发现其并无真正威胁,抚了抚胸口放下心来。她回头正要与季牧说话,却骇然见他脸色竟已惨白一片,身形颤抖着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花月大惊,连忙伸手去扶他。 然而就是这样般微小的触碰,竟至于令季牧脸上显露出难以压抑的痛苦之色。花月顿时僵在原处不敢乱动,“乔吉……乔吉,你快过来!” 不必她说乔吉已抢身进来,小心翼翼地扶住季牧帮他躺下,仿佛是对待至为精致易碎的琉璃。 季牧嘴唇微动,似是想要说什么,而一张口却蓦然喷出暗红血液来。 花月匆匆帮他擦拭,俯身听他艰难道:“立刻走……不能再留在这里!” “不可!”乔吉却慌忙摇头,道:“公子现在万万不可轻易移动。” 季牧挣出一只手拉住花月,微微用力,却仍是没有办法再说出话来。他眸光晃了晃,终是不甘心地渐渐黯淡,闭目叹了口气。 爆炸声持续着,石块四溅,整座高塔都开始了剧烈摇撼。天上地下混乱一团,仿佛永远都不能休止。 花月竭力压抑住心底的某种不祥,强打起精神与乔吉一起为季牧压制伤势,渐渐忘了周身的一切。 …… …… 第一百四十章 大预言术(一) 花月没有想到季牧的伤势竟这样严重。 她之前见到的季牧一直都极为冷静果决,该做的判断命令一句不落,魂域时又用极端强势坚决的方式瞬间帮助她脱离,还有刚刚处理伤口的时候也是——任何看过季牧的人,都绝对感觉不到他会有哪怕一丝的虚弱。再加上回归真实世界后,他衣衫平整干净,不复如魂域中鲜血遍身的惨烈…… 这些都让花月误以为他已没有大碍;甚至乔吉也根本没有想到,否则也不会任由他亲自帮花月包扎。直到此时,两人才知道季牧的状态已经差到了何等地步。 七重噬骨钉加身,在奉天府中本就是要人命的的刑罚。季牧之所以能一直撑到现在,固然有乔吉这位典狱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仍是他自己的意志。 季牧在魂域中曾伤至濒死,那是即便后来他明白了魂域本质也依然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他在真实世界中肉身无损,灵魂层面的重伤却因此无可避免——这对季牧造成的后果极其致命,他已再难凭自身意志压制噬骨钉的伤害了。 季牧初时还是清醒的,竭力抓住花月的手试图说什么,但很快就散了力气。只几个呼吸间,他神志已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整个人隐忍而颤抖地蜷缩成一团,却始终咬着牙不吭一声。花月按乔吉说的按住他身体不允他乱动,而自己却先出了一身冷汗,一半是她自身虚弱,一半则是心惊。 幸好乔吉就是典狱。花月面色苍白地看着乔吉忙碌,心中这样想着。如果只有她一人在这里,绝对救不了季牧。尽管乔吉也并不专修医道,但他对于噬骨钉造成的伤势却太熟悉了。之前他已经多次保住了季牧性命,这次……也一定没问题吧? 然而余光注意着乔吉冷肃的神情,花月的心却愈发揪紧。 季牧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但花月却不清楚他情况是真的有了好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乔吉也没有多说,他俯身将季牧的身子尽可能平稳的抱起,一只手掌紧紧贴着季牧的后心,低声道:“走吧。” 看着乔吉的动作,花月瞬间僵硬到难以动弹。她看出他是在以真力暂且维系季牧的生机。 花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起身当先走出石窟,脚步却再次顿住。 上方石梯处刚转出一个暗红色长裙的女子,容貌依旧是熟悉的美丽——是秦渔! 她正低头俯瞰着他们。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难道陆启明最终失败了?!——花月与乔吉心中同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是你们。”红裙女子如此说着,视线最终定格在了季牧的身上。 花月眼神渐转冰冷。 “带他先走。” 她最后望向季牧,又收回目光,返身决然向着红裙女子杀去。 …… 阴暗狭窄的甬道中,乔吉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季牧向塔下一层层全力俯冲而去。 必须要尽快离开;乔吉很清楚,就连这里混乱的天地灵气也一样会对季牧造成极大损伤。 乔吉并非畏惧秦渔,而是此刻气息正与季牧相连通,绝不能有一息中断。一旦现在与人动手,季牧必死。乔吉不知道这高塔有多少层,只能拼命将速度发挥到极致;绝不能再遇见其他任何敌人了! 或许是他疯了般的祈祷起了作用,他们一路向下,竟真的没有再遇上任何阻拦。某一时刻乔吉眼前光线蓦然大盛——出口到了。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乔吉正要立刻冲出高塔,却忽然感到怀中少年再次微弱地一挣。 “……空间……” 乔吉勉强辨认出季牧说的是这个词。他知道季牧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思忖片刻,乔吉试着道:“空间波动……是有传送阵吗?” 听到乔吉的话,少年紧紧蹙着的眉心果然舒展稍许。他手指动了动,指尖垂向下。 一边是塔外照来的明亮光束,一边是更加黝暗的地底。乔吉犹豫片刻,咬牙带着季牧继续向塔底深入。即便他修为更高,但在危险境地之时,他更倾向于选择相信季牧的判断。 塔下六层转瞬即过。站在尽头,幽光流淌的巨大阵图展现在乔吉面前。虽然已有预想,乔吉仍是忍不住望向怀中神志尚不清晰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 “公子,您是对的。” 他附在季牧耳畔轻声说着,同一时间激活了脚下的传送阵。轻微的空间波动萦绕在四周——阵法上二人身形一虚,就此消失在了原地。 又片刻,空荡的高塔底层,那即将熄灭的阵图上骤然窜起几连串火光,整座阵法转瞬间彻底爆散开来。 …… 天光熹微。 世界一瞬间安宁了下来,天地灵气充沛而平稳。乔吉打量了四周环境,心下暂时松了口气。 清润的晨风吹拂过来,季牧微微醒来了些,低低问:“花月呢?” 乔吉道:“秦渔没有死。她去断后。” 季牧等了片刻,道:“哦。” 乔吉问:“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季牧却没有回答。乔吉便抱着他腾空而起,一路先向往西方远离。偶有飞鸟寂静,观海城的影子渐渐留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季牧忽然睁开眼,定定道:“回去。” 乔吉的速度没有一丝降缓。他低声道:“公子,花月……她不可能杀死秦渔的。” “回去。”季牧重复道。 乔吉沉默。穿梭于高空的剧烈风声被他以真力阻绝在外,留出怀抱中一片宁静。乔吉道:“公子,她不会回来了。” 季牧道:“花月是我的,她的命也只能是我的。你带她过来见我。” 乔吉停顿片刻,仍是道:“公子……”而低头时乔吉却发现,此时季牧已又一次沉沉地昏去了。 乔吉无声呼出一口气,肩膀逐渐放松下来,垂目注视着季牧的脸容。 少年双眸无力闭着,纤长眼睫因痛苦而不断微微颤抖,显得脆弱。然而即使深处昏迷当中,他眉宇间仍始终聚着一缕狠意未散;像极了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狼,孤绝而尖锐。 乔吉眼中倏然闪过深深的痴迷,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触碰少年冰玉般的脸颊,却在靠近时再次畏缩地顿住。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嘴唇无声开阖。 “不用怕。我会照顾好公子的。” 而季牧的脸安静垂落在一侧,对一切无知无觉。 …… …… 秦悦风俯身,用手指仔细触摸地上阵法的轨迹,心下一沉——传送阵已彻底被毁,不存在修复的可能了。 虽然整座地宫并非只有这一座通向外界,但是…… 余光中,高塔处处皆摇晃欲坠。秦悦风抿着唇站起,快步向着上层回返。左侧一块尖锐石板几乎就贴着肩膀坠下,他稳了稳身子,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想要出去,上面还有五层。 混乱中隐晦地传出一道危险的断裂声音;秦悦风心生警兆,第一时间即往后退避—— 然而仿佛冥冥中有某种力量不愿让他离开;轰然巨响中,石梯就在秦悦风眼前、被一整面倾倒的墙壁生生截断! 烟尘中他压抑地咳了两声,眉头紧皱。他已尽量躲了,但眼下这身体实在不听使唤。秦悦风尝试着动了动,右腿却被牢牢卡住,感觉中一片木然,也不知筋骨是否有碍。 皱了皱眉头,秦悦风闭目片刻,随意往一边抛了枚冰刃。 冰刃触壁,清脆弹起,锋利的刀刃凌空一转,无声没入高处石梯断裂处的一角。棱角来复晃动,终在某一角度往下坠落,恰如楔子一般切入濒临破碎的石壁。又一阵松脆的破碎声中,石层不断滑落挪动,之前压住他腿骨的位置松动出一丝缝隙,刚好容他脱身。 秦悦风起身,神色却并不轻松。为这种小事动用梅花易数,只能说明他已连推开石块的力气都没有了。 “帮把手?”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熟悉的温和笑意。 秦悦风一顿,转身对上陆启明望过来的视线,缓舒了口气,淡淡笑了。 “走吧。” ……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预言术(二) “运气不太好。” 陆启明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侧头对秦悦风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纷乱声始终不曾停歇,时间一久便渐渐显得遥远;他们此刻所在的高塔底层则反常的平静下来,粉尘淡去,四面八方亦不再有碎石崩碎落下,连摇晃都减弱了,仿佛已经安全。 ——但二人却知道,事实完全相反。 早在五息之前,他们上方的那整整一层便已该彻底坍毁;现在纯粹是陆启明在以一人之力施术诀支撑。眼下还勉强能够,但假如更上层的塔面继续向下坍塌…… 喀。 怕什么来什么。混乱的天地灵力中一切皆模糊不清,但是那种支柱折断的暗示声却无人能够忽略。秦悦风的眼神忽有一瞬的恍惚,只觉得此时情境莫名给他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可是这又明明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悦风,你先往石梯东边过去。” 秦悦风回神,知道事情不容迟疑,立刻就按陆启明说的去做;哪知他才刚走出几步,脚下地面却突然钻出一声诡异脆响!秦悦风顿时僵在原地不敢乱动,但没用——一连串瓷器龟裂般的声音仍是继续传了出来。 这一层分明已是高塔最底,怎么听这声音却像是……下面是空的? 不及二人再作何应对,轰然巨响声中,陆启明与秦悦风只觉脚下陡然一空,同时身不由己地向未知的黑暗坠落而去。 …… 世界放缓。 一片片碎石在眼前慢慢旋转、划过、向后飞远。仿佛被一条界限彻底隔开,视野中无数高塔残骸向上方崩散,而陆启明和秦悦风却被某种隐秘力量束缚着不断下坠。 永恒的黑色如海水一般弥漫上来,周围渐渐陷入了平和的寂静。 ——这一幕画面深深印刻于二人脑海,刹那间与记忆中存在的一个片段完美契合。 陆启明心头一道灵光掠过,下意识望向秦悦风,亦看到了他眼睛里同样的了悟。 “司危的……” “是织女……” 这竟是存在于她们过往记忆中、曾经作出的预言之一! 一时间,就连陆启明心中也不免浮出几分奇异的感受。司危与织女都是千年前的人物,而预言诞生的时间还要更早;但是她们却竟然有能力跨越时空的阻隔,准确预言到此刻发生在他们眼前的画面! 对视中,二人都已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 举世皆知大风水秦门极擅于术数占卜,而其中最为特殊的当属“大预言术”。 虽然名字简单,大预言术实则当属秦门无数占卜秘法之首。 在那些有资格影响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之上,往往都有着复杂而诡秘的气运纠缠,原本是人力所无法预见的,强行去算必然会反噬占卜者自身。然而大预言术却使这种不可能成了可能。无论修为血脉,能够动用大预言术的族人在秦门都会拥有极其崇高的地位。大预言术这四个字,就是至高占卜的象征。 然而大预言术的传承却又是神秘而艰难的。它不可言说,不可记录,不可习得;即使是已经懂得大预言术的修行者,也根本无法将之教授于人。因为大预言术的传承也同样依靠预言—— 上一任预言者所能看到的最后画面,便是新一任预言者的起始。 ——就如陆启明与秦悦风正在经历的此刻! …… 高塔与地宫中的一切皆已渐渐远离,他们进入了妙不可言的不可知之地。这里是存在于天机之外的时空缝隙,有限之中蕴含无限,只有世上最珍贵、最神秘的传承才有资格被藏匿在此。 不知过了过久,在周围星空一般的深邃中,一片清亮的光幕渐近了—— 那是一面屏障。 秦悦风下意识地抬手触碰,然后毫无停顿地轻松穿过。星辉般的柔和光晕包裹着他的身体,隐有亲近欢迎之意;它辨认出了他身上源出秦门的血脉。 陆启明遇到的情况却难与秦门后裔的待遇相同。对秦悦风而言轻如无物的光亮,在他这里却成了坚不可摧的阻隔。他仍然可以看到已进入光幕之内的秦悦风,但二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高墙。 陆启明无奈地笑笑,正准备要说什么,下一刻却蓦然有同样的光辉自他身上亮起—— 就如同一颗星辰与整座星河交相辉映,光幕微微荡漾着涟漪;而陆启明在这一束新生光辉的接引下,最终也平缓进入光幕之内。 在陆启明颇有些意外的目光中,一枚晶莹剔透的古玉令牌自他袖口徐徐浮入空中,赫然是当今秦家的家主令牌。 秦悦风怔怔地望着那枚令牌,心中五味陈杂。他知道那是在被传送入地宫之前,父亲暗中交与陆启明的。而陆启明却是想起了司危最后对他说的那一番话,逐渐露出了一个微显复杂的笑容。 两个人在不同的心绪中各自沉默着,再各自归于平静——他们也必须如此——当一个人承认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并作为现在存在着的自身而活着,才会初步拥有看到未来的可能。 散布在时空缝隙的传承仿佛能够感应到此间人的心情,便在这时开始了自发地流淌。温润的光线十分宁静舒适。他们放松身体,将心神融入这片深邃之中。 四周有看不见的柔和力量推动着他们,一个个玄奇复杂的印诀流畅地在他们手中演化,仿佛生来便会;无需他们刻意去想,无数明悟自然而然浮上心头,不知觉间二人便已懂得了大预言术最深处的奥秘。 但这不是全部;唯有他们合力引动一场完整的大预言术,传承才算真正完成—— 纯净的天地灵气受无形牵引而来,静静环绕于他们身边。视野中逐渐变得明亮,仿佛有天上星辰的力量铺洒而下、汇聚在二人指尖。 要开始了。 陆启明与秦悦风同时眼神一定,抬手引诀——这次则是完全依凭于他们自身的意志。 愈加璀璨的星光中,二人相背而立,专心完成着各自的部分。 时空缝隙原本是虚无一片,此刻却倏然有了色彩。随着大预言术的施展,仿佛有一幕幕画面即将浮现—— 然而那色彩却只是一瞬间;画面在诞生的同时便不受控制地重新归于沉寂! 秦悦风微顿,道:“难道出错了?” “不,”陆启明叹了口气,道:“是我的问题。” 修行上陆启明涉猎颇广,却唯独不能占卜。他曾经尝试过,但即便过程再怎么完美无缺,最后也一样不能得到结果——或者说,结果永远是一片空白。原以为这次大预言术或许能够例外,但…… “没关系,还是有办法的。”陆启明微微一笑,维持指间印诀不变,平静阖上双目。他封闭自身五感,中断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低声道:“悦风,你继续。” 秦悦风颔首,正要应好,却被下一刻蓦然涌现的鲜艳场景惊得失了声。 在这个世人仍不知晓的时刻,那名为“时间”的厚重帷幕,已悄然被两个年轻人揭开了一角。 ……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贺节 将近十月了,秋风凉飒。一袭黑衣的男子站在那边的树木阴翳下,专注而沉静地望着池水倒影。 陆启明步子有片刻的停顿,后继续向他走去。 秦悦风听到声音,转身望过来。 他道:“请你喝酒。” …… 这里正在最好的时候,云汐节。 观海城靠近东海但并不紧邻,名字里的那个“海”字,实则是在说此时天上的浩渺云海。 每年总有这样几日,云海自东方的天边尽头往向沿海陆地铺展,无边无际,清晨与日暮时分会如潮汐一样起伏舒卷,极为美丽壮观。这些云海因五行元力的特殊流动而生,与寻常云团不同,一眼望去非但不觉厚重压抑,反而十分清透灵动,随阳光不断折射出淡淡的七彩光晕,像是在仙境中了。 在这里居住着的人们享受并喜爱着这样的景色,便把这段时间作为节日来庆祝。 陆启明与秦悦风自秦府出来,沿着远离中央城主府的方向缓缓走往城南,看到一路的人家屋檐角落里皆添起了节日的精巧挂饰,楼台处处妆点一新。 街上行人很多,有本地人,也有从远方慕名而来的客人,大都换上了一身映衬节日的祥云纹新衣。有爱美的女子再加一件灵萝锦织的外披,色泽朦胧优美,眉目顾盼间果真如烟云笼罩,好似水墨画中人。再嫌素净的又会在首饰、衣带间配一缕亮色,城中处处便不虞单调。 再走着便临了河道。萧鼓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间有歌者婉转吟唱着新旧词牌。云海映照在水面,彩舟画楫再行于水上,一时间天上人间都难以分辨了。 陆启明与秦悦风收敛气息,且就随着人群自然地走走逛逛,不疾不徐。偶有对话时,只谈周身景物、当下时节。不提其它。 这时候今岁最早一批的柑橘正新近上市,就叫作“早红”,味甜而色艳。红彤彤的大圆柑橘,在街边的摊面上垒成四四方方的小塔形状,很讨人喜欢。 两个人转过一条巷子时,街角正搭着戏台。 卖糖人一路吹着黄铜皮的五孔短箫,音色与方才画舫那边的竹箫很不相同,入耳时嘹亮欢快,很有精气神。很快引了孩子来,卖糖人笑容可掬地停下吹奏,一边弯腰道着节日之喜,抬手一刀切一刀敲,乳白的麦芽糖便落下来。叮叮当当、欢声笑渐远。 烟桥街更繁华一些,多才子佳人。北段有处铺子,卖茶食果子,堂面高大敞阔,挂着“采芝斋”的金字招牌。迎街摆着玫瑰云片糕、九制梅皮、冰糖松子和橙糕。陆启明二人经临时恰好与一旁招徕的店伙计面面相对。 伙计一怔,迎上前喜道:“秦少爷……” 彼时秦悦风正侧头与陆启明闲聊,闻声神色顿时滞住。他僵立片刻,却身形一晃,就此消失在人群中。再转眼陆启明也随之离去,只余那伙计一人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之后陆启明在一处背宅的僻静小巷找到了秦悦风。 男子背靠院墙站着,枝叶影子在地上缓缓摇晃,墙面潮湿阴凉。他抬手遮住眼睛,低声道:“抱歉,刚刚我……” 陆启明摇了摇头。 少顷,秦悦风重新抬起头来,淡笑着叹了口气,道:“没事了,继续走吧。” …… 二人在酒家坐定时,推开窗可以望见不远处极广阔的一片湖水。 陆启明看了一会,道:“很像那天咱们刚出来时看到的模样。” 秦悦风略有些出神地点头。 确实是这样。大预言术后,他们经过海底浮上来时,是那一日的清晨。时风浪平静,海面无边无垠,抬头可以望见漫天云霞。 秦悦风又回神,蹙眉道:“但预言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启明,你可还有别的办法?” 他说的仍是陆启明不能看到预言的事。此事说来殊为难解,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挠——即便是事后秦悦风通过各种方式告知陆启明预言内容,只要一旦被陆启明知道,秦悦风就会立刻感应到那些预言开始失效——相当于预言作废。 “我就算了。”陆启明一笑,素来如此也就习惯了。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我总有种隐约的感觉,或许……如果某天我真的能够看到预言了,反而不是好事。” 秦悦风便点头。他知道如陆启明这样的修行者,这种听上去虚无缥缈的感觉,实则是极为敏锐的,有时甚至比亲眼所见更加真实。停了片刻,秦悦风微笑道:“那便这样反着来——假如某次作了极为糟糕的预言,就专门告与你知道,那么事情便不会发生了。” 陆启明笑了,道:“倒也可以。” 他在心中却是在想,那只是平添了不确定性而已,却不能保证事情究竟是会变好还是更坏。不过是因为清楚秦悦风的心情罢了。 陆启明道:“这些暂且不提。无论何时你需要动用大预言术的时候,来找我便是。” 秦悦风嗯了一声。 仰头再喝了杯酒,他忽笑道:“你与林有致最近还联系吗?说起来,我记得她当时去黑三角,有一半还是受了你的连累。” “她啊。”陆启明神色有些复杂,后还是笑道:“其实后来我与她曾见过一次面。” “哦?”秦悦风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道:“说说?” “你还记得我在武院有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吧,”陆启明笑道,“当时有些特殊情况……大约是我与在道院的一个朋友凑巧走了传送阵到黑三角,便见到了她。” 秦悦风道:“之后呢?” 陆启明道:“之后知道她在那里过得很好,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回来了。” 秦悦风一呆,叹道:“启明,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解风情。”陆启明苦笑。 “那,”秦悦风又道:“那位安澜公主呢?” 陆启明摇头而笑,道:“她确实是因为其他原因才来找我。现在你也知道了,所谓的九代吗。” 秦悦风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后道:“启明啊,咱们打个赌,我猜你今后有的是为这些发愁的时候。” 陆启明则笑道:“我可是实话实说。安澜与我是朋友,我清楚她确实没有别的意思。” 秦悦风有气无力道:“你……哎,算了。” 陆启明笑。 秦悦风抬眼瞧他,不禁摇头道:“也是奇怪,为什么现在明知道你是九代,但感觉上还是没有什么差别呢?” 陆启明道:“其实也真的没有不同,你认识的人也一直都是我。” 秦悦风垂眸笑着,忽又轻叹道:“多谢。” 风帘晃动,仍是秋日的凉瑟。陆启明手指转着杯沿,光线透过酒液微微闪烁。 “我这会儿有些羡慕还在武院的那一群了……”秦悦风喝着酒,沉默片刻,道:“启明,你知道我姐在哪里,对吗?” “知道一部分。”陆启明道:“不知你了解多少,我就从头开始说起。你还记得那个名为宇文暄的小女孩吧?” 秦悦风点了点头,静静听着。 陆启明与他讲的很认真,他也听得很认真。时间就这样过去。 许久,秦悦风喃喃道:“我,我以前还怪她……” 陆启明缓声道:“悦容没有与你说过,她一直认为她应该站在幕后,至于那个位置,更适合的人是你。” 秦悦风静了很久,没有点头。 他道:“过几天的古战场,我就先不去了。” “……好。” 酒楼下,湖水边,天光明朗。 面若桃花的少女,拿柔软的双手捧着店里刚出炉的雪白蒸糕,好像是把天上云朵摘了来吃。 男子怔怔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带着节日气息的欢喜笑容,忽觉痛心。 他醉了般的趴在桌上,把脸埋入臂弯,低低道。 “启明……我害死了一个人。” 陆启明目光遥遥望窗外,沉默陪着他喝酒。 一阵风吹过,浅色花瓣逐水流去远。 …… 隔日。秦悦风在拂晓前的寂静中孤身走出了观海城,踪迹无人知道。 …… ———————— ps:云汐节是我还是个豆蔻少女(笑)时候的幻想之一,翻看那时的笔迹,感叹真是天真烂漫的心情啊。而最开始想要写东海、节日这一部分的初衷,也原本是非常柔和温暖的色彩,没想到阴差阳错在秦门发生了这么多事,心情复杂。 第三卷也将近结束,算是有失有得的一卷。未来第四卷暂定名是“暗河”。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尾声(上) 晨光斜织。外面响起敲门声。 秦随思收敛起情绪,起身开门,低声道:“悦风他已经走了。” “我知道。”陆启明说道。 秦随思苦笑了一下,侧身让过,道:“请进。” 这座院子是秦悦风的居处,此时已人去楼空。秦随思过来时亦遣散了原在此处的一众侍女。虽然主人才刚离未久,但屋里已无端透出一股寒凉。 一时间手边也没有热茶可取;秦随思与陆启明相对坐下,道:“招待不周处,还请先生包涵。”显然他已知道了陆启明九代的身份。 “是我来的不是时候。”陆启明一笑,又道:“不过我这次是来向秦家主辞行的。既然悦风已经做了他的选择,我便也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另外,”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古玉令牌,推至秦随思面前,道:“还有一物需要归还。” 秦随思有些吃惊,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 陆启明淡笑道:“我时常在外行走,再拿着这个令牌也是事倍功半,你无需多虑。” 秦随思却迟疑道:“那陆家?” “过去如何,今后也是一样。”陆启明摇摇头,道:“我不会那么贪心,以他们的根基还不适合搀合进来。而你同样可以放心,这些事与凤族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秦随思沉默片刻,黯然叹道:“先生的做法,实在是令人惭愧。” “只是没有必要而已。”陆启明神色平淡地说了一句,复又笑道:“而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尚。过去秦渔与织女所经营的一些东西,恰好是我目前所需要的,所以就先拿去了。” 秦随思苦笑。 “要我归还也并非不可以,”陆启明微微一笑,道:“只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我只可能最终还到悦风手中——不过对于这一点,我猜秦家主或许是不会太反对的。” 秦随思一怔,旋即诚恳道:“能得先生的照拂,是悦风他的福分。” 陆启明没有否认,心中却不由想到了昨日酒楼时——“为什么现在明知道你是九代,但感觉上还是没有什么差别呢?”那个年轻人在无意间这样说着。这句话放在陆启明身上固然是事实,但也同样是秦悦风自己的心情从未因此而改变的缘故。还有仍远在神域的谢云渡与楚少秋,他们与自己相识、结交,也都从未抱有任何复杂的心思,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但是他们之间所以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却是很难被其他人相信的。 心绪转到这里,陆启明忽然就无心再与秦随思慢慢说道。他抬眼望过去,直言问:“秦家主是否已有隐退之意?” 秦随思沉默片刻,缓缓笑道:“原先是想过,但现在不会了。我已经亏欠他们姐弟俩太多了……我会等悦风做好准备的。” 陆启明便不再多言。 “我也该走了。” 他说道。 秦随思起身相送,低声道:“此次古战场的开启不同往常,我们就不再参与了。先生也多加小心。” 陆启明点头。 两人一路走出秦府。陆启明道了声“留步”,方又想起一事,说:“对了,还有一人会来帮你。” 秦随思不由顿了顿,忖着问:“可是相熟之人?” 陆启明一哂道:“放心,这次一定给你换个很好打发的。” …… …… 自观海城之下的中央一直绵延至东海;不知深有几何的海底。 某一处传送阵再度透出微光,陆启明身形于其间倏然闪现。寂静中他环视一周,抬步向前走去。 依旧是秦氏地宫,但模样已不复当初。随着魂域的彻底消泯,与之相关的阵法尽数毁去,偌大地宫现已颓圮大半,原先的许多建筑已不好辨认了。 陆启明径直走向了最初的祭坛,依着识海中隐约的感应,在无数散落的魂玉中辨认着属于长灵与格泽的那两枚。 背后剑气破空而来。 陆启明的动作却毫无停顿。剑尖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在身后,他依然俯身捡起了那两枚魂玉,方才笑吟吟回望过去,道:“帮助你‘重获新生’的人就在眼前,秦小荷,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秦小荷不顾自己的剑已被人定在空中,兀自拼命加着手上力道,恨声道:“你这个坏人!枉我先前还好心为你引路!” 陆启明淡声道:“见过了血果然不一样,这几分杀气倒是像模像样了。” “你还说……”秦小荷一滞,眼圈顿时红了,道:“我也不想杀她的,但那时我刚醒,又哪里控制的了力道?现在耽搁了这么多天,肯定再救不回来了……” “照你这么说,花月还活着?”陆启明挑眉,道:“她人在哪儿?” 秦小荷迟疑道:“你能救?” “那可得先看看,”陆启明道:“你带路吧。” 秦小荷下意识就要答应,旋即又想起现在两人的情景,咬牙道:“你别想转移话题,你……” “行了,”陆启明笑着敲了敲剑脊,往旁边走出了几步绕开她,道:“你们秦门的那些魂魄不还好好的待在魂玉里么?我可没把他们怎么着。” 秦小荷一怔,道:“你没有杀他们,也没有控制他们?” 陆启明道:“没。” 秦小荷不信道:“真的?” 陆启明耸肩道:“骗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思。” 秦小荷气结。 陆启明笑道:“别耽搁了,先带我去看看花月。” 秦小荷愤愤瞪了他一眼,终还是一扭头,依言带路。路上她挨个问道:“那四星君大人呢?织女大人呢?” 陆启明也不瞒她,一一与她说道:“织女自行散了魂域,她当然也就不存在了。但当时我意识尚在魂域,不清楚外面的细节。至于魂域里面,司危先杀了女帛,后对我用了归葬,长灵与格泽则是自愿跟了我。” 秦小荷听着,先是黯然,听到后来时眼睛一瞪,气道:“自愿?!怎么可能!你说的就好像跟你毫无关系似的!” “为什么不可能?”陆启明笑笑,抬手随意转了几个印诀演示给秦小荷看,一边道:“我与悦风共同继承了这一代大预言术的传承,便等同于分担了秦门的一份气运,已经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秦小荷怔忡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生来就是秦门的人,又怎能不知道大预言术在秦门的意义与地位?如果面前就是大预言术的继承者,她必须要给出十二分的尊敬才行,可是陆启明不但是外人,好像不久前还是敌人…… 秦小荷脑海中乱成一团,只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都好像不对。但恍惚间想想陆启明说的前后两件事,似乎也确是真的有可能。 看着那张美艳成熟的脸庞上一再露出少女的茫然,陆启明忍不住一笑,却也不再多言。一路任她胡思乱想着,两个人来到了花月的所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尾声(下) 女子被安置在一座还算完好的偏殿中,气息微弱近无。陆启明俯身察看她的情况,片刻后道:“你怎么给她乱吃东西?” 这也能看出来?秦小荷又是惊异,又觉理亏,也跑到花月另一边蹲坐下来,小声道:“我是想救她,但又没有懂的人可问,所以就想着按医书上的来试试……” 秦小荷手上还有秦渔留下的纳戒,里面各种疗伤的药倒并不缺。魂域里醒来后她几乎看遍了秦门藏书,便以为自己也算是懂了医术,却没想到她越是治,花月越是虚弱,最后还让她自己吓得一个人在那里哭了一通,也没有用。 陆启明蹙眉搭着花月的腕脉,侧头问道:“清宁散,化虚丹,小培元丹……还剩一种是什么?就你第三次给她喂的药。” “你怎么知道……”秦小荷瞠目结舌了片刻,转而连忙从纳戒取出一个瓶子,红着脸递给他,低头道:“是、是这个。” 陆启明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来一看,自瓶颈骨碌碌滚出来的却是一枚从未见过的乌黑丹药,连形状都不全是圆的。陆启明呆看了片刻,又好气又好笑,问她:“你自己炼的?” 秦小荷默默点了点头。 “你……”陆启明也是无言,只能道:“算了,你把你用过的药材都先摆出来。” 秦小荷照做,补充道:“之前还有骨竹竹心,现在用光了。” 陆启明没再理她,低头一一看过那些药材,再与手中乌黑药丸内里的杂乱规则作比较,越看越是头大,半晌重重一叹,道:“还以为终于能清闲了,谁知你这里还有一个大麻烦在等着。” 秦小荷想了想,喜道:“那就是能救了?那你医术还不错嘛。” “还不错……”陆启明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换一个人你试试。” 秦小荷干笑几声,看着他开始为花月忙活,道:“既然你最后还是要救她,那之前那时候我喊你你怎么不理?你要是当时就救,才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陆启明眼皮都没抬,不假思索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当然是要先去塔下面救悦风,哪有功夫管你们?” “你!”秦小荷气。 “而且,”陆启明朝她笑了笑,又道:“与奉天府这四人有恩怨的是你们秦门,虽然我对花月观感还不错,但总归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这事儿轮不到我多管闲事。” 秦小荷道:“可你现在不还是管了吗?” 陆启明笑道:“那是因为你代表秦门做了决定,放弃杀死花月,所以我便出手救她。” 秦小荷慌道:“你说什么啊,我哪里有资格代表大家……” “不,”陆启明看着她说道:“你要清楚,你现在确实有资格。你现在是当年秦门中唯一能继续以秦门身份在外行走的人了。” 秦小荷呼吸一窒,半晌低头道:“你能不能……你还是把我换掉吧,我除了会读书,其他什么事都不懂。” 陆启明只笑笑,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清冷:“之前秦渔他们的毛病,就在于懂得实在是太多了。我可没兴趣再弄出一个那样的再来烦心,你有不懂就自己学,不要再想别的了。” 秦小荷低头握了握拳,冷冷道:“你选我,不就是因为觉得我好控制吗?” “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陆启明笑。 秦小荷反而哑口无言,气道:“你……你真是好厚的脸皮。” “有话听完再说。”陆启明淡淡道:“如果仅仅是我想控制这样一个人,最开始的秦渔也一样没有问题,根本没必要刻意选你。” 秦小荷一听,又不由觉得好有道理。她忍了忍没再说话。 “现在早已经没有什么神域秦门了,有的仅仅是中洲秦家——而秦家也是有他们自己的家主的。可惜秦渔织女她们一直没有这样的觉悟,她们总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呼风唤雨的大风水秦门。”陆启明摇摇头,道:“这样下去,就连中洲的这一丝血脉也会彻底毁掉的。你们想要重塑秦门,就应该真心以中洲秦家为起点。你们这些属于当年秦门的魂魄,只能帮助他们,而不是做他们的主,把他们当做手下兵将。” 秦小荷沉默很久,道:“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啊……”陆启明叹了口气,忽然朝她眨了眨眼,笑道:“想不想知道我在大预言术里看到了什么?” “你又转移话题!”秦小荷鼓着腮帮子,又把那口气长长呼出去,道:“什么?” 陆启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看到最后悦风会带领秦氏一族重归神域——怎样,开不开心?” 秦小荷愣了愣,连忙扑上去捂他的嘴,叫道:“不能把这么重要的预言到处乱说的!” 陆启明笑着避开,道:“别乱动,你看墨迹都污了。”他正在写花月的方子。 “对了,你一直说的‘悦风’,是不是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秦小荷这时才想起来问。 陆启明思忖片刻,恍然道:“是了,他最初以为你是死的,就抱了你出去——你们应该说过话了吧?” 秦小荷犹豫着嗯了一声,道:“但他人有点怪怪的……” 陆启明渐渐收起笑容,良久道:“他原本也是很开朗活泼的性子,是因为经历了很多很艰难的事……” 秦小荷撇撇嘴,道:“能有多艰难?能比死了还难吗?” 陆启明低声道:“不错,确实是比死还要更艰难的事。” 秦小荷听出了他话中的沉重,一时怔然。 陆启明转而道:“我给你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秦小荷点头。 陆启明便从他刚来到观海城那一天开始说起,奉天府的事,最初他们的计划,又到秦悦风陷入季牧之手,而他也不得不一同进入魂域,以及后来经韩秉坤转述的织女对秦悦风的逼迫。 因为是事后讲述,所以秦小荷最开始刚听到秦悦风被哄着出城躲避就知道是不好的;可惜这不是能够随便捏造的词话故事,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只能揪着心听下去。 待到最后她听到秦悦风孤独一人离开了家族,忍不住道:“他的伤势还未痊愈,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如果是你说的话,他肯定会听的。” “没错。只要我开口,悦风就一定会留下。”陆启明叹了口气,道:“那然后呢?” 秦小荷原想说时间久了心结一定会解开的,但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 陆启明有些怔神,似自语般地道:“而且正是因为他在织女面前选择了回护我,我才更不能说那样的话。” 秦小荷望着他,喃喃道:“你在难过吗?” 陆启明沉默片刻,微笑道:“当然是有的,他是我的朋友啊。而且我曾经答应他姐姐要照顾好他,但是却没有做到。” 秦小荷又不由劝他道:“这又岂是你的原因?事不由人的。” 陆启明笑着点了点头,不过道:“这是两码事。” “说起来,”秦小荷感叹了一会儿,忽然好奇道:“你是九代,但他却那么年轻,这样子你也能把他当做朋友吗?” 陆启明看了她半晌,忍不住道:“你还真不会聊天啊。” 秦小荷嘿嘿笑。 陆启明把一沓纸拍在她怀里,道:“总而言之,事情你也知道了,等悦风散完心回来,你记得要好好帮助他。毕竟按族谱来,你恐怕要算他的太祖奶奶还是什么……” 秦小荷脑袋被那称呼震得嗡嗡响,大呼道:“你又乱说什么啊!” 陆启明笑道:“这可是正经的。” 秦小荷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注意力强自转到那一叠纸上,道:“这又是什么?” “你不是要救她吗,”陆启明指指花月,调侃道:“果然已经忘了?” 秦小荷红着脸看那些方子,倒是能看懂。 陆启明在一旁道:“我只能保证她性命无忧,但除此以外会不会出别的差错,那就要她醒来后才会知道了。” 秦小荷点了点头,脸上却渐露为难之色,小声道:“可是她要真的醒了,咱们又该怎么办啊?” 如果说最初她是不知道事情经过才不愿杀她,现在她则已经知道了。但是一方面,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她面前,让她开口要了人家性命,她做不出来。若换成奉天府的另外三人倒也还好办些,但花月是最矛盾的——她既杀过秦家的侍卫,同时又救过秦悦风——这到底算什么? 陆启明则悠悠道:“这就与我无关了,你们自己愁去。” 秦小荷捧住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这就觉得为难了?”陆启明笑她,道:“以后麻烦的事还多着呢。” 秦小荷倒是想得明白,道:“我本来就不在行这个,你不是说外面还有个家主吗,让他决定就好了。” “还是提示你几句吧,”陆启明看着她摇头,道:“最近出的,花月若醒来还要喊打喊杀,就必须要你这身体上的修为来挡。” 秦小荷神色一紧。 陆启明接着道:“魂域的联系消失之后,仅仅靠魂玉保存那些魂魄是不够的,时间久了魂魄依然会渐渐消失。这个问题怎样解决,这里只有你可能会懂。你读了那么多书,是时候用在实处上了。” 秦小荷是才知道问题的严重,心里更是慌张,却又听陆启明继续道:“另外,最近中洲还会有很多神域的人四处行走,你们现在的阵法破损太严重,中洲的阵法层次又太低,还要由你帮着修补。” 秦小荷脸色愈发惨淡。她蓦然想起了关键一处,抬头紧紧盯着陆启明,道:“这些年还有那么多位夺舍成功了的大人……你一定知道联系他们的办法,只要让他们回来这里……” “这可不行。”陆启明正在为花月施针,听到这里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一笑道:“顶着别人的身份回到秦家,暴露得未免也太明显了。那么难得的信息网,怎能这样浪费?” “我会小心……”秦小荷说了一半自己却停住。她反应了过来,怒视着陆启明道:“你这是要据为己有!” 陆启明没有否认。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边道:“放心,该告诉你们的事,我会传信说一声的。” 秦小荷握着拳道:“你,你不能这样……” 陆启明淡笑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 秦小荷心里焦急又无可奈何,眼眶一红,禁不住掉下泪来。 陆启明却没有安慰她的意思。他不疾不徐地收了针,又取出一枚丹药让花月含在口中,一边叹道:“还真是欠了你们的,之前我为古战场准备的这些药材啊丹药啊,大部分都到你们秦门用来救人了。” 再检查了一遍女子的情况,看她终于稳定下来,陆启明微微伸了个懒腰,轻松道:“好了,之后只要按我写的方子就没问题了。” 秦小荷抹着眼泪瞥他,不明白他为何能无论何时都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走吧,”陆启明笑道,“你不知道地宫传送阵的位置吧,再不跟我一起走的话辟谷丹都要吃光了。” 秦小荷呆呆看了他半晌,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了,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一会儿好、一会坏儿的……” 陆启明微微一笑,已转身当先向回走去了。 秦小荷看看他的背影,只好认命地自己把花月抱起,小步从后面跟了过去。 …… …… 陆启明带着她结束传送后,是一处树木葱茏的小山崖,向东望去,整座观海城皆可收入眼底。 在魂域不知时间流逝,而人世间已有千年过去了。秦小荷怔怔望着漫天云海,只觉得恍如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现在正是节日呢。等安置好花月,也去秋塘街逛逛吧……你肯定很受欢迎。” 秦小荷回头望向那少年,不自觉咬了咬嘴唇,道:“你就要走了吗?” “嗯,走了。”陆启明笑着摆摆手。 秦小荷板着脸看他。光线里少年的瞳仁显出柔和的琥珀色,让少女心里莫名的泄气。 “再见。”她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扭头走了。 …… …… ps:大家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刚好也要新的一卷了:) 第一章 凤凰蛋(一) 北,凤梧之渊。 暮秋时节,此处仍生机勃勃。 四周可见的凤族建筑十分奇特,多选用月华石、朱灵玉等天地灵物建造,与相近树木、山壁峰石自由自在地交融,结构复杂而有趣。清澈泉水潺潺而绕,各种通灵的美丽生命栖息林间,一如凡人幻想中的奇异仙境。 凤梧之渊的中央,生长着那一株最古老的梧桐树,天长地久地浸生于灵气之中,使得枝干皆呈现出一种晶莹而柔润的光泽,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凤族最庞大的宫殿便与这株梧桐融为一体,接天而去,仿佛无尽。 在梧桐根脉、宫殿深处,灵气与生机汇流之地,静静放置着一座冰棺。 冰棺旁站着一个广袖长裙的年轻女子。 透过冰棺半透明的层面,能模糊看见其中沉睡男子苍白的面容。女子紧抿着唇,忍不住再次抬手反复抚摸棺面,眸中颜色疼惜中带着冰冷。 外面皆称凤族元昭公子惊才绝艳,宛若天上神仙般只容世人仰视。但在她的心里,元昭却从来都是那个拉着她裙角叫着“圆嘉姐姐”、惹人疼爱的漂亮孩子——无论他长大后变得多么强大,都还是需要她照顾的弟弟。 可是她却没有照顾好他。 圆嘉不敢去想,究竟是什么样艰难的处境才会让她的元昭伤成这样。一个人面对那样的险境,那时他一定无助极了,而同一时刻的她却无知无觉……真是不称职的姐姐啊。 绝对是有武宗的大能违背规矩暗中下手,否则以元昭的能力,断然不可能被重伤到如此境地。可惜虽然已经处置了不少小虾小鱼,最关键的那一个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只要让她查出来是谁…… 心念转动间,圆嘉的神色越来越冷,搭在冰棺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大殿中微风拂过,一只小凤凰轻盈降落在女子肩头,用温暖的小脑袋蹭着她的脸颊。 “姐,你别伤心,元昭哥哥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 女子回头,望过去的目光变得柔软。她用指尖轻柔地帮幼弟梳理羽毛,温声道:“元祐也来了呀。” 元祐点点头,道:“叔母呢,她终于肯去休息了吗?” “叔母啊……”圆嘉微微一叹。 元昭出了事,最担心难过的不是别人,而是三叔与叔母——亲生骨肉遭此大难,又如此能不心伤?这月余时间,三叔在外追查幕后之人,叔母则守在元昭身边寸步不离;除了今日。 圆嘉回神,道:“元祐忘了吗,过一会儿大祭司要来,三叔他们都去迎接了……说起来,今天咱们元祐也要穿那身亮晶晶的衣裳,快让姐姐看看元祐准备好了没有?” 元祐说道:“准备好了。” 小凤凰摇身一变,便化身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身赤底流金纹的小衣服,是平时族里庆典时才会穿的吉服。 圆嘉连忙伸手把从半空往下掉的小人儿接住,无奈道:“元祐,说你多少次了,化形前要先落回地上,不然会摔到。” 元祐道:“不疼啊。” 圆嘉叹着气把这小男孩放回地上,一边帮他理正衣领。 元祐任姐姐施为,自己则伸出手抹着冰棺侧面的雾气,试图看到里面躺着的人。他抬头道:“元昭哥哥今天要涅槃了吗?” 圆嘉点点头。 元祐继续问道:“那等元昭哥哥醒过来,是不是该叫元昭弟弟了?” 看他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纵然圆嘉最近情绪黯然,此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还是哥哥,”圆嘉微笑道,“今天要来的那位大祭司会帮元昭维持原身,等涅槃之后也还是原来的样子……而且你元昭哥哥本来就比你更早出生啊,一直都要叫哥哥的。” “那好吧。”元祐答应了,又问:“那承渊哥哥为什么也是哥哥呢?我比他早出生三十多年呢。” “因为,”圆嘉一时语塞,无力的解释着:“因为他是渡世者,年龄不能这么算……等等,” 她忽然想到了元祐的称呼,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认真纠正道:“元祐,以后记得要叫启明哥哥。咱们是他的家人,不要像外人一样叫他前世的名字。” “可是上次是承……启明哥哥自己让三叔这么喊的。” “但是三叔没有听是不是?”圆嘉耐心地慢慢问他,“咱们三叔对启明最好了,可是为什么偏偏这样简单的事却总不答应呢?” 小男孩想了想,摇头。 “因为,“圆嘉正容道:“咱们要让你启明哥哥知道,大家伙儿之所以对他好,是因为他是启明,是咱们的亲人,而不是为了他渡世者的身份。就算他暂时不接受,咱们也要这样做。” 元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道:“那启明哥哥为什么会不接受呢?” “小元祐想啊,”圆嘉温柔地与他说着:“你启明哥哥一个人孤零零来到了咱们这个陌生的世界,失去了原来的亲人朋友,一定又担心又难过,忽然间就让他接受这里的亲人是不是很强人所难?而且他的身份毕竟特殊,对陌生人有些警惕心也是应该的。但越是这样,咱们才更应该让他有家的感觉。时间久了,他一定就会知道咱们是真心爱护他,也便会真心接受咱们了。” 元祐道:“那我把朱果分给启明哥哥吃。” 圆嘉一怔,笑骂道:“好啊,原来你还藏得有!朱果再好吃也不能胡乱吃,知道吗?” 元祐吐舌头。 “姐弟俩在说什么呢,这样开心?”随着这道声音,一位面容约三十许的清俊男子缓步踏入殿内。他一袭深青衣袍,眉宇舒展平和,一看便是温润仁厚之人。他是凤王的长子,名唤雪林。 元祐一飞身就扑了过去,一边喊着:“爹爹!” 圆嘉则一时赧然,低声道:“父亲……” “不必自责,现在高兴点本来就是应该的。”雪林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安抚一笑。他顺手把元祐捞起在怀里,一边走到她的身边,微笑道:“今天元昭就会好起来的,不用再担心了。” 圆嘉嗯了一声,问道:“母亲那边怎么说的?” “她留在宇文氏再看看,那边有事在瞒着。”雪林顿了顿,又皱眉道:“但又不像怀有恶意……这次的事恐怕不会寻常。” “父亲恐怕把人想得太好了,”圆嘉垂眸望着冰棺中沉睡的人影,冷声道:“都什么时候了,只要他们还有所隐瞒,那就是恶意。” 坐在父亲臂弯上的小元祐煞有介事地点着头,雪林无奈一笑。 圆嘉其实也不愿多说那边的事,便转而问:“到底是哪个伤了元昭,现在有眉目了吗?” “忘记告诉你了,”雪林道,“事情现在是你三叔在查。” “我知道……”圆嘉说道一半忽然顿住,蹙眉道:“父亲的意思是,三叔他把你负责的部分也要去了?” “半月前了,”雪林点头,道:“这件事玉衡他说要自己来做。” 圆嘉面上露出明显不赞同的神色。族里内外事务一向都是由父亲负责,各种事情如何去做早就一目了然在心里。可是三叔一则并不擅长这些,二来更是生手,他一人去做岂不是要白白浪费更多时间?但三叔毕竟是元昭的父亲,他若当真执意如此,其他人也确实不好说别的。 不过…… 圆嘉心头却倏然闪过一丝疑虑——这真的是三叔的性格吗?就算他心系元昭,就算他再如何愤怒,三叔也不应该是轻易失去理智的人……其中难道还有原因? 下一刻,父亲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大祭司他们要过来了。” 第二章 凤凰蛋(二) 大祭司依旧是一袭飘然白衣,走起路来袂带生风。 如果他愿意安静不说话地在一旁好好站着,那一身潇洒风姿就算放在凤族也丝毫不显得逊色。可惜只要他一动,整个人的道骨仙风就全然没了。 “来让我瞧瞧……才一个月不见,小元祐怎么又吃胖了?看着真是喜欢人。”大祭司对着元祐的脑袋便来了一顿揉搓,爱不释手地与雪林打着商量:“小雪林啊,把你儿子借我养几天呗。” 雪林便含笑道:“只要咱们元祐愿意就行啊。” 实则是他早已熟悉了大祭司的性子,知道这一位虽然尤其喜欢幼小的,却最是叶公好龙,若当真扔给他一个让他自己照顾去,那才是要怕了。 元祐却还没明白过来。这孩子本就被大祭司闹得快要恼了,这下更急,对着他的手砰砰砰就是几连啄。 大祭司一呆,登时喷笑出声,“小元祐啊我给你说,你用原形的时候那才叫啄,你现在这明明就是在亲我啊!” 元祐也已经反应过来了,自是更羞更气,一转头埋进父亲怀里不出来了。 大祭司得意地哈哈大笑,像做成了什么大事似的。 圆嘉不动声色地退开,以免被他下一个盯上,同时眼睛隐含期待地望向祖母。如果说这里还有一人能降住大祭司喜欢乱来的行径,那就是祖母了。 虽说已是祖母辈的人,但身为修为高深的高贵凤族,凤后看上去却仍是一位容貌绝丽的年轻女子;只不过现在这位美人却十分不满意。她一清嗓子,凉凉道:“大祭司,正事……” 结果紧接着刚刚话音儿,凤后一个余光就瞥见凤王竟在旁边与大祭司一起笑得正欢——除了没发出声音。她心里火腾就冒起来了,怒喝道:“你们两个老不靠谱的!现在立刻给我过去救元昭!” 凤王与大祭司默默对视一眼,皆悻悻然。 自觉不能这么没气势,大祭司便挑着眼梢瞧她,道:“好不容易有了次被你迎接的待遇,你就不能让我再多得意一会儿?” 凤后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冷哼道:“所以你才更应该有赶快干活的觉悟。” 大祭司一噎,怅然一声长叹,摇着头认命地向冰棺走去。走出几步便瞧见了躲在一旁的圆嘉,果然大祭司一顺手就又准备摸上去,随口打着莫名其妙的招呼:“才几天不见小圆嘉居然长这么高了……哟这小身法不错嘛。” ——却是圆嘉见势不妙先他一步转了身位。 圆嘉朝着大祭司抿嘴一笑,从父亲怀里把幼弟接过来,迈着步子站到了凤后身边。 凤后便微一颔首,出声道:“乐瑶,玉衡,你们过去看着吧。” 夫妻二人皆应是,便随着大祭司身后过去。 圆嘉站在原处望着,心里却忍不住轻轻叹息。方才大家的气氛因为大祭司的到来已轻松稍许,只有三叔他们仍难有笑容。 三叔总是一身潇洒的侠客性情,而近几次见时却愈渐显得沉郁。三婶更是守在元昭身边日夜不离;任谁都看得出来,除非元昭彻底脱离危险,她绝不会回去休息。 或许只有元昭身体痊愈,且将背后真凶一并抓住处置了,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才能散去。 “放心吧,有我在还怕什么。”大祭司则仍是一如既往地悠哉,回头笑道:“马上还你俩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乐瑶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劳烦大祭司了。” 而平时更与大祭司亲近的玉衡却只是沉默地一点头,连目光都随即避开了。大祭司理解他此时心情,未作多想,只拍拍他肩膀以作安慰。 在众人的注视中,大祭司在冰棺前站定。 这座冰棺是大祭司亲手炼制,由完整的一方玄元冰玉制成。那日元昭的状况已不足以撑过涅槃之火,大祭司只能暂且封存他身体的生命力,以这种出自浮罗冰川最深处的奇特灵玉小心温养;直到今日。 大祭司抬指一点,玄元冰玉无声化为星点飞散开来。 灵力萦绕间,元昭安静的面容一点点回聚生气。他睫毛微一颤动,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神情一时间有短暂的茫然。 乐瑶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柔声道:“娘亲在这里呢,昭儿勿怕。” 元昭下意识地与她回以一个笑容,然而却在半途忽地滞住。乐瑶最初以为那是因为疼痛,但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他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某件极重要的事。 元昭开口想要说什么,但一则伤势重既,又刚从冰棺中苏醒,他虽心中急切,气息却一时缓不过来,顿时激起一连串压抑的咳喘。 “不要急,不要急,”见他如此,乐瑶的心都揪紧了,温声安抚道:“有什么话慢慢说。” 大祭司却突然收起了笑容,沉声道:“我保元昭这一线生机不易,你们有任何话待涅槃结束后再说。” 他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乐瑶一惊,不敢再提之前;就连后面的凤后听到这话也不由眉头微蹙,出声道:“昭儿,你听大祭司的。现在天大的事也没有你的安危重要。” 同时这边,大祭司指尖术诀一引,五行元力随之而起,如涡流般盘旋于元昭周身,将他的身子徐徐托起。 生机之力自梧桐宫殿深处无穷无尽地涌出,元昭盘膝浮于其中,感应到无数股细微的力量在身体内穿梭交织,为他舒缓痛楚的同时却也不容抗拒地控制着他的动作。 元昭心下疑云渐生,脑海反而更多了几分清明。毕竟那件事实在太过重大,他已顾不得与体内气息相冲,仍是提力开口道:“启明他还在……” 然而他终究是太勉强了,才刚说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便已又禁不住地呛出了一口血。 “你不要命了?”大祭司急斥了一句,面上微露紧张之色,连忙出手帮他调理气息,直到元昭唇角不再溢出新的血液才稍微放下了心。 可是元昭之后想说的话却再次被他压了回去。非但如此,在元昭自己的感知里,身体受到的控制又何止比先前强了十倍?然而以大祭司高绝莫测的修为,只要他想,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异样,即使凤王凤后。 潮涌的灵流中,元昭艰难地抬头望向大祭司。他依旧显得苍白而虚弱,而那双眼眸却如明镜一般照人心底。他无声说了两个字,“承渊。” 大祭司抬手拂过元昭眉心,宽大的袖摆一晃而过,恰好挡住了元昭那一刻的唇语于眼神。有意无意间他轻笑道:“小元昭,我可是正经过来救你的,你不要让我为难嘛。” 元昭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心中却更是通透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立刻意识到隐藏在真正的启明身上的危局一定远超自己先前想象。可惜无论他再如何着急,以他如今的身体状态,却是绝无可能挣脱大祭司压制的。 正当无可奈何之中,元昭却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人握住了;他分辨出那是父亲。 “放心,我都知道了。”通过同源血脉的相连,玉衡的声音回响在元昭心底,带着令他熟悉的安稳感。 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真是太好了。 元昭绷紧的心神霎时间松了下来,仍是勉强以唇语交待道:“救他。” ——只是他闭着眼睛,却不能知道父亲刚刚是否看了清楚。 最后一个念头划过,元昭的意识彻底从真实世界中抽离,进入了涅槃时的衍生幻境。 大祭司眉峰微挑,随意瞥了玉衡一眼,勾唇笑道:“果然还是亲爹管用啊,一下就安生了。” 而玉衡却一时怔然,甚至根本没有听到大祭司的戏谑。如元昭所愿,玉衡确实看清楚了他的口型,但却与心中预想截然相反——分明承渊才是背后真凶,昭儿为什么反而要说“救他”? 玉衡不由在心中一遍遍回想着方才元昭的唇语,疑心究竟是自己辨认错了,还是遗漏了其它关键。 大祭司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却不再做任何干涉。 “好了,”他开始挥手赶人,“乐瑶玉衡都站远点儿,已经开始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涅槃之火竟已从元昭身上升起,只是这火焰之初非但没有炽热的温度,连颜色也是透明,才在此刻五行元力的环绕中难以察觉。 “这是什么火?”乐瑶交握的双手下意识地绞紧。 大祭司眯了眯眼,道:“再看看。” 涌动的灵力平息了。 蓦然一束晨光照了进来,温暖安宁的浅色辉晕洒遍整座大殿。光明追随那洁净火焰而生。 火焰着将元昭的身影笼罩其中,带来的光辉却无穷无尽地扬洒开来。自梧桐根脉深处之源起,透过一层又一层宫殿向着天空升起,直到充满偌大凤梧之渊的每一个角落。远望去,天际祥云升腾,金光万丈,神圣不可言。 人们仰望着这一幕神迹般的盛景,忘记了呼吸。 “谢天谢地……”乐瑶情不自禁地按住胸口,泪水盈眶,声音宛如梦呓般轻盈。无论这个奇迹背后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她都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的孩子终于能渡过这次的劫难,终于能平安了。 紫微为吉星之首,主逢凶化吉,可祛百疾、解百厄,破除世间诸邪。而此刻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火焰正是以帝星紫微为名。 “紫微真火?” 这一时之间,就连大祭司也失了该有的平静,眼睛望着那火光怔怔出神。 须知紫微真火最为光明正大,被人们尊崇为万火之首,地位至高无上。自上古至今,紫微真火现世的次数屈指可数,且皆为历史上真正圣明的帝王修行所得,尚从未有过类似于元昭这样的例子。 “越活越回去了,竟连紫微真火都分辨不出吗?”凤后与凤王早已在最前面与大祭司并肩而站。只不过凤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大祭司也无心再与她斗嘴,感慨道:“厉害厉害。虽然早就知道元昭这孩子不凡,却没能想到他命格竟还能高贵至此……你们凤族有福气了。” 而在同时,大祭司心中也不由想到了另一件事—— 紫微至正,红莲至邪,两大神火原本皆为万载难遇的存在,如今却竟然在区区两年之间先后出世,实乃旷古绝今之异事。 也不知这二人相遇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命运又能产生何等奇特的交汇呢?大祭司眸光幽深,掩藏住了唇角饶有兴趣的笑意。 不远处紫微真火仍盛,直将元昭的身影彻底掩盖;而在场却无人再有担忧。既然紫微真火因元昭而生,便不会伤害它的唤引者,只会予其以护佑。这注定是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涅槃过程。 渐渐地,一簇簇洁白焰朵自主火之中分离,缓缓地飘摇而来,安静在每个人的面前停浮。 大祭司挑眉,有些不相信自己居然也有份。停顿片刻,他方道:“收了吧。这是元昭给你们的一片心意,不是什么出错了。” 凤族诸位这才放心地把视线暂时从元昭那里收回,抬手将焰朵接下。 火焰不出意料是温暖的,触手即融。犹如一注清泉徐徐淌过心间,所有人皆眉目舒展,心绪归于平和,仿佛一切阴翳都于这光明中再不复存。 凤后最先从短暂的冥想中睁开双眸,转而望向大祭司,问:“怎么,你还怕昭儿害你?” 她这话显然是用了调侃的语气,但大祭司却在心里真的顿了顿。 “我好奇,多观察一下。”大祭司打了个哈哈。 若单说修为,一百个元昭也无法与大祭司相提并论;然而这凤族涅槃时唤出的神火却与修为无关,它是借以天地之力而诞生的奇物。凤族越与相应的火焰契合,便越能在涅槃期间借用神火更多的力量。无非是因为涅槃过程往往过于痛苦,才令大多数凤族没有余力分心罢了。 谁又能想到元昭竟能唤出紫微真火这个异数?大祭司敢保证,如果元昭是在承渊杀他之际涅槃,那么趁此时机控制紫微真火反击,连承渊也绝对要吃一个大亏。 所以对于面前这一小簇元昭“赠”给他的紫微真火,大祭司还真要好好想想。 他抬手笼上焰朵,在是收是散之间最后思忖了一个瞬间,终是微微一笑,毫不设防地将之纳入;果然只有得益,没有任何异常。 “元昭真是个好孩子啊。”大祭司发了一句感慨,放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 在触碰火焰的同时,大祭司也确实了解到了元昭设下的一些小机巧——如果他果真心虚将火焰散去,反而要中招。大祭司大约感知到其中有些影响心神的作用,虽然没有激发,但无非只是一些引人说真话的用意。 以元昭一贯的性情,想来也是如此。毕竟他知道大祭司救他是真,如果对方对他不设防备,那么他便是连这样无伤大雅的手段也是不屑用出的人。 猜对了元昭的心思,以大祭司的玩性还是很有几分得意的。只是在此同时,大祭司却也难免有些不好与人说的遗憾。他原本已经想好,假如他这次赌错中了招,就索性愿赌服输,将事情一股脑全部说出来,彻底搅乱那几位的布局——岂不是更添趣味? 可惜啊,小元昭就是人太好了,也没意思。大祭司摇了摇头,只能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情收起来。 凤后的视线忽然定住,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程小青啊。” 四个阴测测的字飘进耳朵,大祭司颈后寒毛一竖,也不顾她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叫他本名,先就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叫道:“有话好好说。” 凤后依旧望着前方,却一时无言。不仅是她,其余所有人也都望着元昭的位置,呆住—— 那里已经不见了元昭,只见一颗蛋。 一颗光滑温润、晶莹如玉、流光溢彩的凤凰蛋。 凤后缓缓道:“这就是你答应的,帮元昭维持原身?” 大祭司道:“这不是见识了你家元昭的紫微真火,我一震惊就给忘了嘛。” 凤后反手一把提起大祭司领口,冷冷一笑:“忘了?” 大祭司诚恳道:“师姐,我错了。” “孩儿们,”凤后看了他片刻,扔下,提气一声号令:“给我打!” 所有凤族的目光都照向了大祭司。 大祭司干笑两声,忽然一个瞬移过去把凤凰蛋捞在手中,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一个瞬息飘到了乐瑶面前。 “这份重大的责任就交给你了,”大祭司迅速把凤凰蛋推到乐瑶怀里,郑重道:“请把元昭再孵出来一次吧!” 乐瑶默默抱着蛋,神情一时难以形容。 “程小青你给我死来!”凤后直接一掌劈他脑门。 大祭司果断拔腿就逃,腾云驾雾地就跑出了凤梧之渊。 眨眼间,二人就在远方天际缩小成了两个黑点,只剩其余人留在原地望蛋兴叹。 …… 第三章 苏唐的信物 晚风吹皱一池秋水,来了又去。 书生长衫的清俊年轻人负手站在湖水边,身旁金灿银杏叶开了满树,偶尔飘摇过他的衣角,静静地不发出声音。荀观依旧在这个湖畔等她,身影中却比往常多了几分自在轻快。 七夕便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个少年独自走在七夕节热闹的人群中,显得疏离而自得其乐。之后直到今日,七夕一直都觉得那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但无论是什么模样的公子,她都喜欢。 七夕缓步走到他身侧停下,轻声唤道:“公子。” 荀观回过神来,问她:“今晚就走?” 七夕道:“是。” 荀观道,“那就陪我再到阁里走一道吧。” 七夕微露疑惑之色,问:“书院还是不愿意放弃吗?” “没有,”荀观摇头,“他们确实采纳了我的建议,也不曾再让我做什么。不过……” 他忽地一笑,道:“闲来做一些不负责任的猜测,才是我喜欢的。” 七夕也笑起来,亮亮的眼睛像猫儿般眯起。 她取出寒时琴抱在胸前,柔声应道:“是,公子。” …… …… 天上的勾玉阁还像每次来时一样的寂静。 镂雕隔门一重一重,开启又闭合。在进入勾玉阁最初的这一段路里,视线中的景物总是不断地相同,恍如一小段时光在无限地回溯重演。 再过一道门,眼前便又是那一片数也数不清的勾玉。高高低低的玉牌经由一线一钩悬停于空中,望去时仿佛是江水起伏的波澜。 荀观脚步微一顿,方继续缓步向前,笑道:“真的只隔了半月吗?我险些以为已经一两年过去了。” 七夕道:“变化很大吗?” 荀观点了点头,道:“如果以承渊为中心来看的话……也不能算意外,毕竟是去掌控之外的古战场,他若是不趁机多做些事,反倒更令人不解。” 七夕很自然便问:“公子,那承渊到底想要做什么?” 荀观失笑,摇头叹道:“我若是知道,就不必苦劝书院放弃这次机会了。” 七夕笑道:“公子总还是知道许多的。” “对啊,”荀观漫不经心的一笑,悠悠道:“我至少知道,承渊要做的一定是灵盟所不愿看到的,可偏偏灵盟却无力阻止……或者是他们不愿阻止。” “既不愿看到,又不愿阻止?”七夕想不明白,“这不是矛盾了吗?” “谁知道呢。”荀观没有多说,只笑道,“反正这次头疼的可不是我们。” …… 随意说笑间,二人经过了勾玉中代表中洲的那一片。 此处悬挂的玉牌依旧寥寥。 这还是近年荀观有意遣人关注的结果。这么多年来,除去秦门后人与古战场,中洲一直都是最普通的地方,没有更多值得关注之处,直到如今状况也依旧,只是多了一个名字罢了,玉牌就算想多也多不起来。 “陆启明,”荀观伸手摘下那枚玉牌向七夕抛过去,叹气道:“还是再看看他吧。” 七夕一揽琴弦,悬停于空中的玉牌随即散为一片淡金字文。 她道:“一样。” 荀观嗯了一声,道:“他也只有一个人,才十几天时间,没有事情是正常的。” 虽然这么说,但荀观还是一字不漏地将陆启明的资料重新看着,直到记录中最新的部分——陆启明取了中洲一凡俗国家的江山玉芝。 “江山玉芝,大冶遗址,黑三角,还是楚少秋那次的事。”荀观随口说了几个词,自语道:“没什么新意啊。” 七夕不由笑道:“公子方才还是那样说的。” 荀观一怔,微笑承认道:“没办法,我对他太好奇了,难免便想多知道些。” 七夕道:“公子不必担心,等我到了古战场,一定为公子仔细看看他。” “不可!”荀观皱眉,道,“七夕,你之前答应我的,都忘记了吗?” 七夕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依言复述道:“不靠近他,不与他交流,不帮他也不害他。” 荀观正色道:“如果做不到这些,你就不要去了。” “我会听公子话的,”七夕只好作保证,接着又问:“但是公子何须对他如此警惕?能与谢云渡、楚少秋他们结交的人,多半都是很好对付的。” 荀观闻言莞尔,却微微摇头,“陆启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身处的情境,偏偏这一处却是我最无法下定论的。就算古战场中无人敢动你,而他与承渊毕竟是旋涡中心,任谁深入都结果难料。虽然我允你这次过去,但也只是许你旁观,其余一概不可。” 七夕默默点头答应。 荀观便再次把目光望向了空中漂浮的金色文字,指尖虚点在最后一个字上,沿着时间轨迹缓缓向前滑动,时而停住,时而继续。七夕知道他是在与同时发生的其他事情做联想,便安静地站在一旁不相打扰。 “了了斋。”荀观忽道,“不久之前,苏唐作信使期间在中洲设置的第一个信物被人取到了,猜测是一位来自神域的年轻人,敛息术高明到连苏唐都无法分辨,似是灵盟方面的修行者,但始终不愿露面与苏唐交谈。” 七夕恍然道:“莫非这人其实是陆启明?” 荀观道:“很可能。” 七夕下意识抬指拨动琴弦,就要将这一条添上。 “不必,”荀观阻止了她,侃笑道:“我今日只准备‘信口开河’,可不要真记进去。” 正当七夕依言收手时,勾玉阁中却倏然响起了另一道悠长琴音。 七夕聆听片刻,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师尊说要记的,还说公子你猜的往往比专门算的更准。” 荀观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可以把这当做夸奖吗?” 七夕转眼间已把新的信息添了进去,轻快问道:“公子,还有别的吗?” 荀观连忙摆手道:“不敢有了。” 七夕抿嘴一笑,琴音一收将字迹还原为玉牌,重新挂回玉钩。 …… 第四章 师弟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偶尔停顿,但大多时候荀观只粗略扫过一眼,并不唤七夕再将玉牌展开来看。 再走几步,荀观眉峰一挑,微笑道:“等了好久,这里终于有动静了。七夕,看看凤族元昭、玉衡、雪林三个的……半年以内吧。” 他这次特意限定了时间。凤族生命悠长,如果尽数打开,那些繁复的信息说不定会直接将整座勾玉阁充满。 七夕按照荀观说的顺序将玉牌一一开启,然而在看过去的第一眼,两个人便不由怔住了。 “紫微真火?”七夕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难怪他的玉牌又被书院再次标记了一层。” “真是了不起。”荀观诚恳地赞叹了一句,转而却道:“不过我觉得未必全部是凤元昭的原因。凤元昭固然是灵盟这一代最杰出的,但真的至于到引出紫微真火的地步?” 七夕蹙眉,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琴弦,“公子的意思是,信息不实?” “那倒不会。凤族既然主动把消息传扬开来,那就一定是真有其事。” 荀观沉吟片刻,缓声道:“此事应有外在原因。紫微真火这等天地神物能够与大世气运相互关联,冥冥中必然存在某种平衡。若此前曾有至邪之物现世,便会增加紫微真火出现的可能。或者……我还有一个猜测,也许是承渊出手改了凤元昭的命格。” “但是,”七夕更加想不通了,道:“凤元昭的重伤不正是承渊造成的吗?” “其实并不矛盾。” 荀观微微出神,低沉道:“我越发感觉,承渊做的事始终有其内在的逻辑存在,甚至比大多数人更有道理得多,也比我之前理解的更有道理。或许我看事物的层次还是太低了……” 阁中忽有微风拂过,丝线晃动,带起无数玉牌摇曳轻响,宛若泉水叮咚。琴声铮然而响,复又归于清灵婉转,令人心神渐渐安宁。 七夕眸中微含担忧,轻声道:“师尊说公子不该再继续想下去了。” 荀观微微一笑,面向高处行了一礼,未曾再多解释,便继续看向之后另两个凤族的信息。 “凤玉衡暂代凤玉林掌管外事。”荀观念了一句,抬手点了点时间,回头与七夕笑道:“咱们上次来得实在太不巧,若是再晚上半天,便当时就能知道这条消息了。” 七夕问:“这句很重要吗?” “很重要。”荀观点头,交代她道:“这里有几个要点需要注意。首先凤玉衡已经知道了重伤凤元昭的人是承渊。其次,这条消息本身就是承渊故意透露给他的。同时凤玉衡依旧不知道中洲那个陆启明的存在,仍以为承渊是真的凤族血脉。所以这种情况下他为了报仇一定会选择隐瞒其余族人,而且会——” 说到此处,荀观的指尖顺着滑到了凤玉衡的最新信息,微一颔首,“对,他已经单独前往中洲古战场追承渊去了。” 虽然早已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七夕仍是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她实在不懂公子是如何通过区区一句话推得如此之多的事情。 “公子,记吗?”七夕问。 荀观不假思索点头,“记。” “既然承渊已是有意为之,便不会让凤元昭提前醒来搅了他的局。所以凤元昭的涅槃,要么彻底失败死去,要么失去原身一切重新开始。” 荀观晃了一眼凤元昭那片光幕的结尾一行,接着道:“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结果是后者,则此事显然是灵盟‘上面’的那一群人帮着承渊隐瞒凤族。” 说到这里,荀观的语气也难免略显犹疑,踱着步子喃喃自语:“承渊究竟给了他们多大的好处才会让他们做出这等不合常理的事?还是承渊真的已经强大到让所有人都无可奈何的程度?也不对,否则他们大可以用更加强硬的手段……” 荀观愈发感觉匪夷所思。凤族在灵盟的地位毋庸置疑,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 七夕侧耳听着琴音,轻声道:“公子,师尊问你是否已有猜测。” 荀观收起思绪,并未明说有或没有,只道:“等古战场看了以后再说吧。” “先说现在,凤玉衡要危险了。”荀观目光转向那三个字,感慨道:“刻意以血仇作为开始,再用一半真相作为诱饵,又岂会有好的结果?七夕,你记得也离他远些。” 七夕点点头。 “再添一句,”稍作停顿,荀观再次开口道:“交代下面的人,最近多多收集凤族的信息,但尽量不要动用书院明面上的人。时间就限定在古战场封闭后、第一个人出来为止。待凤元昭新生醒来,有关承渊的那些事便无法继续隐瞒,那时候再想探查凤族就要难了。趁现在多做些吧。” 七夕垂眸抚琴,一一将荀观的交代添入勾玉。她指尖压住颤动的琴弦,抬头问:“公子,还有吗?” 沉吟片刻,荀观道:“暂且收起这些,先去看看宇文氏的动静。” …… 七夕便随着他离开凤梧之渊的勾玉林,穿过广袤却鲜少人烟的天棘森林,一直走进玉牌密集的神域深处——大时之山宇文氏。 一如既往地安静,有变化的勾玉仅有一枚。 荀观微微一惊,低声道:“这次去古战场的是宇文靖阳?” 这时七夕方才将玉牌开启,果然与荀观所说一致。 七夕不禁道:“灵盟让宇文靖阳去,岂不是欺负小辈?” 谁不知宇文靖阳是成名多年的归元镜大修,更是灵盟中德高望重的泰斗人物。他一过去,还有谁能与他争? “不,”荀观摇头,道:“既然是他,反而是灵盟要放弃古战场的意思。以宇文靖阳的声望为人,他是绝不可能亲自出手对付后辈的。看看他出发的时间,应当是为了凤玉衡而去的。” 七夕问道:“那他究竟是要保护凤玉衡,还是要保护承渊这个九代?” 荀观道:“二者皆有。” 沉吟片刻,他叹道:“宇文氏出了一位宇文靖阳,凤玉衡又是专为承渊而去,龙族的安澜公主更不必提……再想想灵盟这次派去的其他人,根本就是没下力气。虽然各方对于所谓的古战场灵气变异、永寂台出世云云,这一次本就是以试探为主,但灵盟这样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大半的态度,定是已提前得到了某种关键信息。” “但咱们武宗这边却明显是极为看重的。”七夕回忆着上次来勾玉阁时已经看到的消息,喃喃道:“天阙李氏,上清宫,无极剑宗,奉天府,神梦宫……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大宗,选的也都是最优秀的子弟,真不知结果会如何……可惜他们不听公子的劝。” “都是无奈之举罢了。”荀观不以为意地笑笑,道:“当时我说那些也无非是希望他们能再多些谨慎。至于放弃?如今局势如此,人人都心知肚明。不可能的。” “这个衍纪才刚刚开始啊……”七夕轻叹道。 原本现在应该正是最为平静安稳的时候。 荀观挥手示意七夕收起玉牌,淡淡道:“谁让这次的九代是承渊呢。” 女子默默地拨弄琴弦,浮游于虚空的淡金色字迹又一次渐渐隐没。 荀观忽笑道:“还说今日是闲来看看,结果自己反倒忘了,看来想清闲下来非要离这里远远的才好。等七夕去了古战场,我也准备找个去处游逛一番。” 七夕好奇道:“公子要去哪里?” 荀观回头望向她,问道:“还没想呢。七夕不然一起?” 这无疑是一个对她极有诱惑力的提议,但七夕最后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也罢,”荀观笑道,“你到那里见了云渡,带我向他问声好。” “谢云渡。”七夕神色顿时冷冰冰的,不服气地道:“他已破了剑七笼?” “就快了。”荀观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件,微笑道:“徐师兄说他估计还得一个月。云渡这回要错过开场了。” 七夕欲言又止,小声道:“公子真的不担心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荀观负手在勾玉之间悠哉走着,笑道:“云渡不会伤你,你也伤不了他,权当他给你作陪练好了。大不了等他回来我请他喝酒。” “谢云渡有什么好的,”七夕跟在荀观身后走着,闷闷道:“整日里只会惹事,每次还得累公子帮他解决麻烦。” 荀观勾起唇角,道:“你知道的,我总是喜欢简单的人。” 七夕叹气,“傻人有傻福。算了,我这次就放他一马。” 荀观莞尔道:“你若是把这句话再说一遍与他听,你们就一定能打得起来了。” 七夕道:“那我去试试。” 荀观摇头而笑。 …… 两个人在阁中走走停停,荀观时而对新近变动过的勾玉说上两句,七夕便抱着琴在一旁认真听着。她知道荀观这次来勾玉阁其实是为了她。 临到了奉天府的范围时,七夕望着那片毫无变化的勾玉,轻声道:“不知季牧现在是否还活着。” 季牧是神域中最早前往中洲的一批。上次来勾玉阁时,荀观便猜测季牧多半会先去东海寻找秦门的遗藏。只是中洲偏远,信息传来时便难免滞后,季牧等人至今仍未有音讯回转。 “秦门固然有凶险之处,但季牧亦有保命的本事,你不必太过担心。”荀观拉起季牧的那枚玉牌,甫又放开。 荀观轻声道:“也是个可怜人。” “他不像人。”七夕道,“他像一柄刀。” “一柄刀。”荀观重复了一遍,叹道:“没错,是这样。虎毒尚不食子,季无相真是举世难见的无情之人。” “季牧很有天分。”七夕双眸望着无声摇曳的勾玉,低低道:“他那时就应该拜入师尊门下的,他的天赋比我更好。” 荀观叹道:“若当真如此,季牧的心性也不至偏执至此。可惜季无相是绝不肯的。” 七夕道:“为什么?” 荀观淡淡道:“辛苦多年把亲生骨肉炼成一柄刀,当然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又怎肯为他人做嫁?季无相不会容许其他人再改变季牧的。” 七夕有些懂了,却道:“可是人的心思千变万化,季无相就算是他的父亲,又怎能保证季牧的性子永远按他心意地来?人毕竟是人,就算再像,终究也不可能与毫无知觉的兵器等同。我觉得待到以后,季无相必定无法如愿。” “七夕总是能看得这样通透。”荀观目光柔和地望着女子,颔首道:“你说得对,季无相习惯于剑走偏锋,早晚有一天会反噬自身。尤其是季牧……只要他能活下去,就绝不是季无相能够驾驭得起的。” 七夕神情微显黯然。 “你还是想要帮他吗?”荀观忽问。 七夕点头。 荀观叹了口气,道:“若他当真再有性命之忧……如果那真的是你所希望的,想出手就出手吧。” 女子的眼睛忍不住微微睁大,她知道公子一直是极反对自己再与季牧有牵扯的。但她旋即反应过来,飞快地点了点头。 “但有一个前提,先保护好你自己。”荀观沉声道:“你一定要记得,如今的季牧已经不再是那个即将成为你师弟的孩子了。他的狠比其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如果依旧只怀着好好照顾他的心意,难免会被他所伤。切记,对他一定要留足警惕。” “我记得了。”七夕道,“公子,其实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荀观忍不住笑起来,“会说这句话的都还是孩子。” 七夕想要争辩,又泄气。她苦恼道:“我总是争辩不过公子。” 荀观笑。 七夕接着道:“但是我听铃子说,能言善辩的男子一定会一辈子孤单的……公子,你也觉得孤单吗?” 荀观的笑容顿时一僵,然而看了看七夕,这姑娘仍是一脸认真与关心,确实毫无其他意思。 他只能叹气,“七夕,不可以总把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当真。” 七夕抱着琴应道:“好。” 想了想,她又问:“公子,我这次也要离铃子远一些吗?” 荀观头痛地捏了捏额角。 “不,铃子是我所知道的最聪慧的女子。”荀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与她在一起定然是最安全的。” 说到这里,他不由望向了不远处象征神梦宫的那一片勾玉。 若说此次古战场仍存在两个变数,其中一个是陆启明,那么另一个就是神梦宫少宫主,铃子。 或许现在,这两人已经见过面了呢? 第五章 蒹葭 江上有座船,船上起宫室。金楼玉砌,雕梁画栋,穷极人间奢美。无数宫装侍女穿梭其中,各司其事;皆脚步轻缓,唯恐惊扰殿中主人。 紧闭的重门内帷幔掩映,殿内光影摇曳,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中央有一片宽敞的水池,女子曼妙的身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散发着勾魂夺魄的美感。 空气静而暧昧。 柔和的水波荡漾在女子的锁骨,四周氤氲的灵气为她覆上了一层柔光,更显透出那冰肌玉骨的颜色。尹秀衡情不自禁从背后抱住她;指腹下肌肤的触感好得不可思议,柔嫩细滑如同丝绸一般。 “你真是太美了。”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女子的身体,声音模糊而微哑,“……铃子。” 铃子顺着水波转了个身,抬起手来回摩挲他的脸颊,懒洋洋道:“你也是。” 尹秀衡对上她清澈透亮的眼睛,无可奈何地一笑。他圈住女子纤细的腕骨,将她湿润的长发拨开,露出那一截白皙的脖颈,低下头一点点地亲吻。 “痒……”铃子咯咯笑起来,拿另一手软软地推他,“别闹。” 尹秀衡不理。他伸手穿过女子的双臂,沿着她光洁的背脊缓缓向下滑去,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神情。 铃子不自觉地微微弓起身子,眼睛舒服地眯着,喉间溢出一声轻叹。过了一会儿,她挑眼看向尹秀衡,忽然探手握住他,轻声笑道:“你倒是好耐心。” 尹秀衡闷哼一声,咬牙笑道:“妖精……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铃子狡黠地笑,而笑到了一半却转为了惊呼。她伸出双手挂在男子脖颈勉强稳住身形,眼眸渐渐蒙上一层微润水光。 尹秀衡迷恋地叹息,双臂将铃子更紧密地环起,含住她敏感的耳珠轻轻撕咬。 余光里,女子眼尾的那点朱砂痣殷红欲滴。 …… 良久,池中漾起的水波再次平静下来。 “我还没问你呢,”铃子抬手将几缕发丝别在耳后,慵懒问道:“这次你怎么来了?” 尹秀衡揽过她的肩头,低笑道:“来找你啊。” 铃子不以为然。她伸手从池边青瓷盘里摘了一颗葡萄来吃,边道:“说人话。” 葡萄紫得发亮,愈发显衬地女子肤白胜雪,红唇娇艳。尹秀衡看得心痒,亲手剥着葡萄喂她,笑道:“我可没有说假,若不是听说你来,我才懒得接大师姐传的差事。” “苏唐?”铃子来了些兴趣,笑道:“既知道是我,她居然肯放你来见我?” “以前那是我让着她,”尹秀衡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发间香气,淡淡道:“若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她又哪里管得着?” 铃子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她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没有空说话。 尹秀衡看了她一眼,转而回到之前的话题,道:“你一贯不关心那些事,可能还未听说。大师姐她从前放的第一个信物被人得到了,好像就是灵盟里这次过来的某一个。” “这样啊。”铃子点点头,随口接道:“她的第一个馈赠信物,那还是有些意义的。不过你们了了斋不是一向比较亲近灵盟么?既然本来就是要帮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呀。” “帮他们?不,那可轮不到我来费心。”尹秀衡一笑,漫不经心道:“既然让我来,那就是专程看热闹的,不管别的。反倒是铃子你着实令我意外。古战场这趟注定劳心劳力不得安生,以你的性子,居然也愿意过来?” “还算了解我。”铃子淡淡道:“我与你一样,只准备出人不出力。毕竟是我们宫主吩咐下来的事,不好拒绝。” 尹秀衡见她神色厌倦,便微笑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桩趣事,保管你听了大吃一惊。” 铃子闻言上下扫视了他一遍,眼睛微微眯起:“看样子是你们了了斋相当看重的事……我不要听,麻烦。”说罢她身子一转,便干脆要起身离开水池。 “别急吗,”尹秀衡连忙拉住她,笑道:“这个消息很重要,若不是铃子你,我可是不会与旁人讲的。” 铃子挑眉望他。 “陆启明,”尹秀衡问,“这个名字你一定记得吧?” 铃子想了想,茫然道:“谁?” “你……唉,”尹秀衡拿她没有办法,解释道:“就是承渊回凤族之前用的名字,九代转世后的本名。” 铃子无语。她有气无力地滑回到水里,叹道:“谁没事儿还记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现在已不是无关紧要了。”尹秀衡摇头道,“想必你们神梦宫也听到些风声,承渊其实并非凤族,只不过使手段顶替了真正的那一个。真的陆启明到现在依然流落在外。” “来之前我特地补了些功课,” 铃子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荀观还给我说九代有两个呢……嘁,神神秘秘的,两个就两个呗又算什么事儿?大惊小怪。” “两个?!”尹秀衡失声道,“还有谁?” “不是吧,”铃子做了一个夸张地震惊表情,嘲笑道:“你们了了斋可是靠卖消息过日子的,怎么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还没我这个闲人知道得多。苏唐她干什么吃的?” 尹秀衡道:“到底怎么回事?” 铃子左右手各拈了一枚葡萄,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道:“喏就像这个,听说现在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九代到处乱跑,都相当厉害。你说流落在外这个词就用得太可怜了,那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准是故意串通好的呢。” 尹秀衡皱眉问:“荀观怎么说的?” “你知道我记性很差,左耳进右耳出的,具体什么已经忘了。”铃子一边嚼着葡萄,偏头回想良久,还是只能粗略地道:“反正就是荀观坚持说是两个不同的人……没关系,你也不用过于在意了,我当时听他说的时候就感觉太不靠谱。所谓的两个九代,他们无论是身份、经历还是出现的时刻,都重合率太高了,荀观说的全部都不足为证。说二者性格不同更是滑稽,谁还不会假装呀?就算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分身嘛。” 见尹秀衡半天没作声,铃子看了他神色,问道:“你又想起什么了?” 尹秀衡回神,道:“我在想刚刚原本要给你说的那件事……现在看来,更不好确定真假了。” 没有再卖关子,尹秀衡很快解释道:“大约在两三年前吧,有个年轻人拿着信物寻了过来,但他的运气好也不好……那枚信物是‘供奉’而非‘馈赠’。” “那不就是逼着人家给你们白干活么?说那么冠冕堂皇。”铃子被逗笑了,便顺着问道:“那他运气又哪里好了?” “因为他武道天赋实在难得,”尹秀衡耸了耸肩,道:“我师父相中了他,就收他为徒了。” 铃子长长地喔了一声,道:“那现在他不就是你的小师弟咯?” “可以这么说,虽然暂时还是记名弟子。”尹秀衡点了点头,接着道:“我这次来,也有一部分是受了他的托付……他是中洲人,说儿子还在中洲,希望我这次帮他照看一二。” “那还得恭喜你了,凭空长了一辈。”铃子好笑地望向他,转而道:“不过,任是谁进了你们了了斋,不都要与生平过往斩断联系么?怎么你这位小师弟就能例外了呢,什么来头?” “本来当然是不能例外的,否则也不会限制他这么久。但是,”尹秀衡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又停顿了片刻方道:“前段时间偶然说起了他儿子的名字,谁知居然是……” 铃子恍然笑道:“承渊……不,是陆启明?” 尹秀衡点头,神情犹带着些不可思议,“实在是太巧了。” “狗屎运。”铃子点评道,“还真是人在家里坐,宝贝天上掉。你不知道这事儿让荀观给愁成什么样了,结果你们倒好,人自己就送上门来。怎样,审出什么来了没?” “什么审,别说那么难听,毕竟我师父还是真起了爱才之心的。”尹秀衡笑了笑,又皱眉,“不过以他的说法,那陆启明就是一个天赋不错的正常孩子,并非是九代转生……这就与你们的说法太不一样了。” 铃子摸着下巴道:“哦,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是没用啊。” 尹秀衡微笑,“无论怎样,也算一桩难得的善缘。” “做什么白日梦呢你,”铃子立刻给他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若那陆启明不是九代——没用;若是——更没用!你有本事把人家上辈子的亲爹从异世界捞过来啊。” 尹秀衡尴尬不已,苦笑道:“铃子,你真的不用每次都说实话的。” 铃子大笑。 下一刻,两人同时顿住。 “有人来了。”尹秀衡道。 “没关系,你可以随便往外散布感知。”铃子抚弄着头发,随意道:“我这里是单方向隔绝的,外面任谁也感受不到咱们的注视。” “不错。”尹秀衡赞了一声,挑眉道:“楚鹤意?他这次又追过来了?” 铃子恹恹地点头。 “上清宫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风流潇洒,言辞幽默。”尹秀衡说着,手却暗中在她腰间游走抚弄。他附在女子耳畔低声笑道:“怎么,铃子不出去见见?” “见什么?”铃子并不在意他的调侃,只淡声道:“楚鹤意心思太杂,总想着占尽好处,是个很没意思的人。” 尹秀衡感慨道:“更不如说,太过公开的追求就失去魅力了吧?” 铃子轻笑,“好像也有道理啊。” “那我呢?”尹秀衡拥着她的身体,声音低沉道:“在你心里,我又算什么?” 铃子伸出一根手指刮过男子鼻尖,笑道:“已经看穿你了,小心不要弄巧成拙哦。” 尹秀衡无奈地笑,柔声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尹秀衡你还演上瘾了?”铃子嫌弃的踢了他一脚,指着自己胳膊喊道:“看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尹秀衡微微一笑,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少来。”铃子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处,再现身时已披上了一件紫色丝袍。她一边理着松松垮垮的衣服,眼波流转,“你自己玩吧,姐姐没空陪你了。” 尹秀衡手臂撑在水池边缘,回头哀叹道:“铃子,不要这么无情啊!” 铃子斜斜倚靠在柱子上,抱着双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抛给他了一枚令牌,笑道:“赏你的。” 尹秀衡接过来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道院下面中州分院的身份令牌。”铃子答道。 她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你不是很好奇那个陆启明么?那就去近处观察个够吧。” …… …… 又一次在铃子那里吃了闭门羹的楚鹤意看上去并不在意。 他如常与神梦宫的侍女们说笑几句,婉拒了她们的划舟相送,独自凌空越过江水,重新回到江畔熙攘的人流之中。 此时秋深近冬,天际高寒。经过一家酒肆,楚鹤意无意间抬头,视线掠过二楼临江那间屋子,恰好与偶然望过来的一束目光相对。 那是个少年人,眉眼清秀干净。他好似怔了怔,接着自然而善意地一笑。 楚鹤意脚步微顿,复又收回目光,继续远走。 …… …… “遇上熟人了?”对面人问。 陆启明闻声回头,笑道:“不。只是见了一位神域中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起身阖上窗子,道:“我们继续吧。” 第六章 莲滴 涂州城地处中洲东南角落,荒芜偏僻。虽也算作一座城池,却罕见人烟,荒草遍生。这里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古战场。 古战场的入口正在涂州城。 自古战场灵气异变以后,如今涂州亦已变了另一番模样。草木河流灵气浸透,短短数月时间风景已秀致许多。而更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处的人。 原先几乎连落脚之处也无的涂州城,近来却忽然新起了不少楼阁。 尤其是沿着前方这条松江两岸,已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建起了多家酒楼客栈,其中不乏有林氏、百里氏等大商号的建设,里里外外皆布置得精致华贵,价格不菲却人满为患。只因古战场开启之期渐近了。 不止如此。 这次古战场实在特殊,先有波及整片中洲的大幅度灵气变动先声夺人,接着又是来自传说中神域的修行者频频出现,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尽管同为修行者,但那些位神域的大修,在中洲人心中着实与神仙无异。 包括中洲的世家子弟,他们当然没有胆量再以家族名义与神域势力争抢,却丝毫不妨碍他们看到另外的机遇。于是,最近这些时日,但凡有神域中人休憩于酒楼店家的,往往有许多中洲年轻人在周围“伺机而动”,期望能被某位修为通天的前辈看中,一步登天。 身为与中洲关系更亲近的、道院草药一系的院长,夏凉近来不堪其扰。 尤其是今日这一席交谈,夏凉并不希望有更多人关注,便特意选了这家简单干净的小店。只不过,虽然远了热闹,一应用度反倒要远比那些地方更好。比如之前皆是由陆家随来的内厨掌勺;至于现在用的茶具杯盏到茶叶,更是放在神域也值得称道的上品。 简简单单的白瓷,色泽却莹润到了极点。器皿的每一丝弧度都恰到好处,宛如天成。碧绿茶汤微微摇晃,更显瓷质洁白纯净,让人一拿起便爱不释手。 “梅花殿的东西啊。” 夏凉手指支起杯盏微微转着,悠悠道:“平日里连我炼药的时候都不太舍得用,你这儿倒好,连茶具都是他们家的,奢侈。” 张大延道:“姥姥,瞧您说的,这不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嘛!” 夏凉抬了抬眼皮,瞥着他道:“原来你还知道啊。” “啊?”张大延不明所以。 夏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转而望向陆启明,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既然与大延有师徒之缘,这件事就断然没有让你独自去担着的道理。这次你就听我的,跟着道院的队伍一起,不用有什么顾虑。” 张大延不由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徒儿他不跟着咱们还跟谁?” 这次古战场,既然神域中各家都已来了人,那就自然没有中洲的那些小世家什么事儿了。本来连中洲人都是没有资格去的,幸好有道院在,便折中了一下——不再有世家之分,原先去古战场的中洲修行者统统以道院分院的名义参与。按张大延的想法,陆启明当然也不会例外。 夏凉不理会张大延,取出一枚玉佩递给陆启明,笑道:“虽然院里的大事我不好一己决定,但我照顾一下自家晚辈,合情合理,又有谁能说什么?” 玉佩质地雪白细腻,环雕四灵纹饰,极富灵性。陆启明甫一接过玉佩,便感到一股清凉之气顺着掌心徐徐蔓延过全身,使精神为之一振,五感之敏锐也更进一步。是一件品质极佳的灵器。 而这枚四灵玉佩的意义绝不仅于此。它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一份道院的承诺。 那些为道院做过极大贡献的修行者将玉佩赠与自己认可的晚辈,便能让他得到道院最大程度的帮助。再加上道院特殊的性质,使这枚玉佩在道院之外也拥有相当的效力。 四灵玉佩既如此珍贵,自然极少人能够拥有;或许夏凉也只有这一枚的权限。陆启明的身份毕竟特殊,与夏凉更是初次见面,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做到如此。 但陆启明没有犹豫地接过了,“长者赐,不敢辞。” 夏凉的神色更显温和。 到这时张大延也终于领会了。这次古战场的性质已经与以往不同,进入的每个人都代表着身后的势力。这样一来,如果陆启明在这种涉及神域各大势力纷争的局面中,公开以道院成员的身份参加,就相当于做了九代加入道院的正式声明。 且先不论陆启明的意愿。道院一直是中立的势力,未必愿意承认九代这个麻烦,更不会主动牵扯武宗、灵盟之争。 而更令道院在意的是——就如铃子认为的那样——目前依旧未有能证明陆启明与承渊不是一个人的决定性证据;除了极少数分别与他们二人近处接触过的以外。 陆启明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不愿让张大延与夏凉为难,才在今天一开始就单纯以晚辈的身份与他们交流,并隐约表明这次他会单独前往。 然而夏凉却从不是那种只会权衡利弊来待人的性格。她既已知道了陆启明的处境,又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但陆启明却不能因此轻松下来。他诚恳道:“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连累道院在古战场中被其他针对。”顿了顿,他道:“我可以先与安澜同行。” “她?”夏凉挑了挑眉毛,道:“她不是灵盟派来盯你的么?” 陆启明笑道:“没关系的。” 夏凉微微摇头,继续道:“道院已经决定放弃这次古战场的竞争,你没有担心的必要。” 陆启明一愕。 夏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放心,你还没那么大面子。” 陆启明讪然,转而问道:“那是怎么回事……道院对传的那件‘永寂台’不感兴趣?” “没错,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夏凉颔首,道:“再则也要照顾一下中洲分院这边的孩子们。古战场本来就是让他们来修炼的,没有道理反而全被神域的人赶走了。这次道院只在安全区范围内活动,不会去深处与他们争抢,各不相干。” “原来如此。”陆启明点了点头。 “怎么,”夏凉看他神情,笑道:“难不成你还对永寂台有意?” 陆启明摇头道:“没有。” 夏凉道:“那不就得了……或者说,你还想要做什么别的?” 陆启明犹豫片刻,终是道:“我想在这里解决承渊这件事。” 夏凉顿时一滞,张大延更是惊得站起,脱口道:“不行!你不要去了!” 夏凉用手势止住张大延之后的话,“先听他说……”她注视着身边的少年,道:“你想做的具体是什么。” “就是解决,彻底解决。”陆启明抬头望着他们,神色平常,声音中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继续道,“他带走母亲,顶替我的身份,又杀我一次,而我却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既然这次他也会来古战场,那一定是要见面的。如果能尽快和平的解决,我其实也不太介意。但如果不能,也要解决。这种荒谬的事,实在不应该再拖下去了。” 夏凉与张大延一时都没有说话。 陆启明笑道:“是不是听上去很自不量力?” 夏凉想了想,道:“如果是这样,我认为你应该避开这次古战场。只要你始终与我待在一起,等古战场结束,真相自能不辩而清,你与承渊的身份便能够彻底分离,也可以多一份凤族的帮助。这样更稳妥。” 陆启明道:“正是因为这样,才更不能等。” 夏凉一怔,叹道:“是了,若你母亲果真还在承渊手中,那就更危险了。” 陆启明点头,又道:“况且在古战场之外,灵盟一定会阻止的。就像从前他们阻止承渊杀我一样。” 夏凉蹙眉:“这么说来……” 张大延惊道:“那若是承渊又要对你动手那可该怎么办?你可有把握?” 陆启明道:“没有。” 张大延跳了起来。 陆启明苦笑道:“可是以后更没有。”“你何必这么急?”张大延气不打一处来,急道:“凭你的天赋,只要给你时间,你还会怕谁?但现在你自己都说没有把握,凭什么敢去对付承渊。” 陆启明默然片刻,道:“只要有事情发生,就会有机会。” 张大延怒道:“胡闹,胡闹,我不准你去!”缓了缓气,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再等等,再等几年。等你修为提上去,更有把握的时候。” “差距只会越来越大。”陆启明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承渊……怎么说呢,他就像是一个有更多修行经验的我,总是走在我的前面。”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陆启明经过了很久的思考才做下的决定。 古战场里有着对他表达善意的石人,又能够最大程度的摒除灵盟的操纵与“更高存在”的注视,陆启明需要面对的危险只有承渊。而随着时间推移,承渊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陆启明也再难找到这样的机会。所以古战场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关键之地。 相对的。如果承渊怀有恶意,那么古战场也同样是承渊对付陆启明的绝佳机会——他有能力应对吗? 但是这样的设问没有丝毫意义。事情是躲不了的,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去做。 “不行。这样不行。”张大延越想越是心慌得厉害,道:“你现在抱着这种想法过去,保不齐要出大事。你这次绝对不能去。” “师父,事情也没有那么糟。”陆启明摇头道,“我还是有一些自保之力的。再者承渊真正的态度仍然未知,或许中间有我不知道的误会……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张大延喝道:“他都要杀你了,还有个屁的误会!” 陆启明只好苦笑。 “你给我小声点。”夏凉皱着眉头斥了张大延一句,问陆启明道:“对于承渊你是不是知道些别的?……当然,如果不合适说,就不要说了。”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可能说出来大多数人都不会信。”陆启明笑了笑,道:“承渊与我的相似并不是装出来的,我之前说的也并不是比喻。他展现过的能力,就像是未来的我,未来继续修炼下去的我……所以我们之间一定有极其密切的关系,这是事实。可惜的是,在这一点上他也比我知道更多。不过有一位前辈与我有过约定,等到了古战场之后,他就会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张大延还想要说些什么,夏凉却抬手阻止了。 夏凉道,“你师父,还有我,平时都是不怎么掺和外面的事的。关于你的一些事,还是有人来提醒才知道,所以许多事情难免考虑的不够周全。但你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说出来,不用担心那些无关紧要的。” 她说得认真,陆启明也认真地点头应是。 “无论如何,你毕竟是这一代的渡世者,这是事实。我相信你的决定。”夏凉望着他说道。 “姥姥!”张大延仍然无法赞成。 “不过,”夏凉又道:“你要拿着这个。” 她手指一拂纳戒,取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灵珠。仔细去看时,能够发现其中有一朵几近透明的淡青色莲花。 “这是一件护甲,名叫莲滴。”夏凉说道,“具体我就不多解释了,你把它融入体内,自会知道它的诸多妙处。本来准备自用的,既然你有这样的打算,我就拿这个当见面礼了。” 陆启明一怔,下意识便要起身推辞;无它,即便是用见面礼的名义,也太重了。陆启明有读懂规则的能力,看到莲滴的第一眼便知这是一件法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幽泉镜还要珍贵,它对夏凉同样有大用。无端被赠与如此珍贵之物,他只会感觉受之有愧。 “外物而已。”夏凉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她干脆直接从陆启明指尖引了一滴血液,立刻亲眼见着莲滴认了主才罢休。“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大不了你在古战场的时候多帮着照顾那些学生就行。” “而且,也照顾好你自己。” 她道。 第七章 昨日 初阳的光辉从窗棂空隙透进来,在房间木质地面上投射出斜斜交叠的线;恰如此刻,无数信息交汇于陆启明的脑海。 空中静静悬浮着一面玉璧,颜色如墨幽深,通体绘刻着无数蚕丝般细致的秘密纹路;时而有灵光一闪,隐约与无尽远处空间中的某种气机交相呼应。 这是一件名为“墨玲珑”的法器,是当初秦门魂域存在的另一处关键。陆启明正是通过它与秦门散布在外的人遥相沟通。 一千余年沉寂中的积累,秦门暗中替换过的人已经构成了一张覆盖整片神域的庞大蛛网,隐匿而不动声色,却能将任何的风吹草动虽是传递给“网”中央的主持者。 曾经这张网是织女与秦渔共同掌握的,而如今,虽是她们迫不得已的选择,陆启明已完整继承了对“网”的控制。不过有一事实也是她们不得不承认的:在魂域消散之后,即使墨玲珑依旧完好,也再没有人的精神力能够支撑“网”的启动。唯有陆启明才能将其继续维持下去。 网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与陆启明直接联通,这无疑能够使信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达,但也难免出现相当大量的重复——尤其是在现在,他集中收集这次古战场参与者资料的时候。或许待到陆启明进一步熟悉之后能够避免这个缺陷,但现在他也只有耐心地不断筛选了。 “你准备怎么做?”韩秉坤在旁边问道。 自从与幽泉镜完成契合之后,韩秉坤便时常现身在外行走,尤其是像现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 陆启明依旧以精神力沟通着墨玲珑,闭着眼睛答道:“至少先从了解信息开始。” “你想用什么对付承渊吗?”韩秉坤走近观察着墨玉玉璧,道:“就这个吗?” “当然不够。”陆启明叹气道,“墨玲珑方便是方便,只是灵力波动太明显了。” “灵力波动?”韩秉坤微怔。他仔细看向玉璧,确定它确实正在被陆启明使用之后,不由道:“哪里有什么灵力波动,你是说反话么?” 陆启明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望去一眼,道:“真的有,我能感知得到……而且承渊应该比我更敏锐,我不信能瞒过他。”说到后来时,他神情已经转为严肃,思索着道:“不过这一点倒未尝不可以反向利用,至少能试探承渊的态度……可惜按照惯例,恐怕墨玲珑在古战场中也是难以突破空间屏障的,只能趁现在多收集些信息。” “他竟能到那种程度吗……”韩秉坤有些怀疑。此前他一直困在暮途洞府,自然从未听说过承渊,也仅仅是通过与陆启明的对话才对那个高深莫测的九代有了一些了解。 “这些都是我根据目前信息的猜测。”陆启明提及承渊时语气一向都非常认真,“毕竟我也从未见过他,自然算不上笃定。但一切都要先做最严重的推测。” 韩秉坤忍不住一笑,道:“你也不要过于紧张了……相对来看,我还是对你更有信心。” “他比我更强,”陆启明则道,“这是所有人公认的。” “但是他们也都清楚你能做到什么事吗?”韩秉坤反问。 说实在的,一路看过来,韩秉坤实在想象不出比陆启明更强的九代是什么样子——陆启明可是能凭一己之力压制整座秦门魂域的人——这是什么概念?再者,他也知道黄金树秘境中判定的血榜榜首实则是陆启明,而非旁人所误认的承渊。 “那些人根本对你一无所知,还把你做过的事放在承渊头上,然后就认定承渊比你更强,这岂不是荒唐?”韩秉坤摇了摇头,道:“更明显的一点,如果那承渊当真远胜于你,他为什么始终回避与你碰面?连杀你都要假借他人之手,玩弄阴谋诡计……他若要真有那么强,亲自出手岂不是更干脆利落?” 陆启明皱了皱眉。无可否认,韩秉坤提出的问题,也是他一直以来十分想不通的。 “先不说这个了。”陆启明心念一动,墨玲珑玉璧随之化为流光收入眉心。他站起身,与韩秉坤笑道:“之前我修改了莲滴的几个细节,做了一个新的效果,刚好请你帮我检验一下。” “这么快?”韩秉坤讶然,旋即又摇头——他实在是应该见怪不怪了。想着陆启明说的,他也不由多了几份期待,笑道:“既然能被你这么格外提起,那一定是相当了不起了。” 陆启明微微一笑,催动灵诀引动了莲滴—— 毫无征兆地,陆启明竟顷刻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位眼睛里带着明亮笑意的布衣青年。他容貌说不上哪里出奇,却充满了令人心折的魅力;分明是这样出众不凡的人物,周身却又偏偏没有一丝的压迫感,只有海洋一样的温柔与包容,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跟随他。 韩秉坤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嘴唇张了张,临到头来才强忍住没有喊出那个称呼。怔然良久,韩秉坤喃喃道:“真的是……一模一样。” 陆启明无声一叹。 此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觉时间已经千年万年地过去了,这一回首间,竟还如昨日。 韩秉坤的反应让陆启明终于确定了那个答案—— 八代,比他早一万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位渡世者,竟然真的就是他前世的大师兄,韩乾山。 每过一万年才会有一次渡世者的出现,跨越两个世界之遥,几近于无的渺茫可能性,却先后带来了他们这对师兄弟;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陆启明默不作声地散去了控制莲滴的灵诀,重新化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心境却久久无法恢复平静。他有些迷惘,有些释然,更多的则是巨大的庆幸。原来这世上有无数种可能,所思所想皆可成真。 陆启明一时间无所适从,又心驰神往。 不过,这实在是…… 太好了。 “待这次古战场一结束,”陆启明抬头望向韩秉坤,展颜笑道:“我便与你一同回隐宗看看。” 韩秉坤也回过神来,感慨道:“我随老祖他老人家修行的那些年里,听他提起最多的便是前世时师父与同门。他若是知道了,真不知该会有多高兴。” “不如……”陆启明忽然站起身,道:“咱们现在就去。” 韩秉坤瞠目,片刻后道:“我当然没问题……但是你能放下……” “不,不行。”韩秉坤还没说完,陆启明自己又先否定了。 陆启明来回踱了几步,转眼间陷入了思索,喃喃道:“我得先想想该怎么说……得再等一段时间,我好好想想。” “难得啊,”韩秉坤打趣他道:“原来你也有患得患失的时候,之前一直不还是挺平常的吗?”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笑道:“所以我忍很久了。” 韩秉坤大笑,没来由觉得心里又轻松起来。 陆启明却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前世自大师兄出事后接连发生了太多变故,许多人与事都不复从前;而他后来做过的一些事,虽然他自己无愧于心,但说出来却难免又要让大师兄难过;至于他又是为何会走到那一步,最终…… 最终…… 陆启明忽然顿住,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之色。 最终……后面接着是什么? 陆启明眉心紧锁,极力在记忆中搜寻前世最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却反而愈发模糊,就好像一觉醒来后回想不起梦境一样。他能想起的只有一段平平静静的生活,一如往常。 陆启明蓦地惊觉,他竟然忘记了自己前世死去的理由。记忆中一切仿佛是突兀终结的,无论他如何去想,都没有任何征兆可循。 韩秉坤发觉了他的异样,半开玩笑道:“想到什么了,这么魂不守舍的?” “大师兄他有没有与你提过,”陆启明踌躇着道:“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虽然不知他为何在意这个问题,但韩秉坤仍是很快答道:“简单提过,是身死之后由灵盟中人将灵魂引渡而来的。” 陆启明默默点了点头,停了片刻,续道:“那……那他有没有说过……” 但这次陆启明说了一半便顿住,是因为问了也是无用。以大师兄的性情,定然是不会与晚辈说自己前世死因这种事的。 “算了,也不是要紧的事。”陆启明终还是笑了笑,又回头问道:“刚刚的幻形怎么样?看不出破绽吧?” 这次的话题转得生硬,韩秉坤自然能感觉得到;但看陆启明的模样显然想到的并非好事,他又何必去戳人痛处? 韩秉坤转而笑道:“何止是看不出破绽,真的是一模一样,无论是相貌气息都分毫不差。就算提前知道是你幻化的,我依然难免晃神了很久,瞒过他人更是不成问题。”这话虽是他顺着陆启明的语意所说,但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一模一样?”陆启明这一次注意到了韩秉坤的这个形容,微一挑眉道:“我幻化的是大师兄前世时的模样,难道在这个世界也是相同吗?还有名字……是巧合还是?” 韩秉坤答:“刚转生时自然不是这样的。老祖是改回前世时的姓名之后,也将相貌恢复成了原先。” 陆启明讶然,道:“这又是为什么?大师兄他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吧?” “老祖他不在意,不代表旁人不在意。”韩秉坤道,“其实不只是老祖,再往之前的七位渡世者也无一例外。” 陆启明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韩秉坤叹息道:“七代那位前辈曾说过,渡世者听来好像比一般人多了一条命,实则是只能活在过去的人。而老祖虽然不至于那么悲观,但有些事也确实是无法否认的。”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可能现在还体会不深。”韩秉坤望向陆启明,低声道:“一旦知道了你渡世者的身份,所有人看你的目光就再与从前不同。就连这一世的父母亲族,知道之后也会生出不可逾越的隔阂,无法再真心接受渡世者是自己的孩子。或许在他们心中,自己的孩子已经死去了,眼前只是一个占用了他们孩子肉身的异世界外来者。何况渡世者们修行到越高深处,外貌也会随心境愈发与前世相似,血脉亲情的关联便更加单薄,到后来连生身至亲也只会抱有利用之心,更枉论其他人……就是这样,渡世者无法被此生的亲人朋友接纳,最终,或早或晚终还是会改为前世本名,仍旧作为前世的那一个人而活着。老祖是何等洒脱宽容的人物,最后也难以免俗。这非是一人之过,而是世情本就如此,无法为人力所改变。” 陆启明静静听着,问道:“这就是他们以‘隐宗’自称的原因?” 韩秉坤道:“是。” 陆启明一笑,悠悠道:“这么说来我倒是运气很好。就算有朝一日没人要了,也还可以去投奔大师兄。” 韩秉坤微怔,摇头而笑,叹道:“跟你待在一起,总难免要觉得自己是个俗人。” 陆启明莞尔。他抬眼望了一眼外面,笑道:“俗不俗的以后再说,现在有人要来了。” …… …… 第八章 人选 来人是盛玉成。 陆启明往远处望了一眼,见天地边界晨光尚熹微,不由脱口道:“稀客啊。” “稀什么稀,前天才刚见过。”盛玉成刚进屋就松松垮垮地往椅子上一歪,补充道:“而且昨天还不是你自己有事不叫我来的?” 陆启明看着他呵欠连连,忍笑道:“这还是认识以来我第一次在早上看到你,难道还不值得感叹一下?” 相对正常的修行者而言,盛玉成有很严重的贪图享乐、好逸恶劳的毛病。 比如睡觉。 修行愈到深处,体质经年累月受天地灵气滋养,便渐渐与凡常人不再相同,比较勤奋的修行者差不多可以用打坐修炼来代替睡眠。就算大多数人仍保持着睡觉的习惯,而毕竟精神充沛,稍稍小憩个把时辰也就足够了。 但盛玉成不同。 他不但要睡,还要睡很久。明明都已经是大周天的修行者了,竟还能整日睡到临近中午。刚开始同行的那几天,陆启明与小笛子还以为他是在偷偷摸摸地做别的事,后来自然就知道他居然真就在白白地睡,也是难得。 听陆启明调侃,盛玉成则坦然得很。这人抬手一指窗外,便一本正经道:“别说是你了,连我自己也好几年没见过东边儿的太阳了。你不知道,就为了今天能早点醒了过来,我昨晚上干脆就没睡。” “……” 陆启明叹气:“那劳你做出这么大牺牲,还真是过意不去啊。” 盛玉成感动道:“你懂得就好!”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事。”陆启明也拿这块滚刀肉没有办法,道:“既然这次古战场不再有世家之分,那我还差你一个条件,要什么就直说吧。” “够意思!”盛玉成立即给陆启明比了一个大拇指,自语道:“我得好好想想……” 陆启明道:“行,我等着。” “要不……”盛玉成眼睛瞟着陆启明,打商量道:“干脆你帮我想一个吧?” 陆启明似笑非笑道:“狡猾啊。” 盛玉成嘿嘿的笑。 陆启明低头略作思忖,又很快抬眼上下打量起他。 盛玉成被他看得发毛,喃喃道:“我应该有反悔权吧?”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我还会坑你吗?”陆启明笑眯眯地道:“我帮你推荐一个投奔对象吧。” “咱就不能说好听点?”盛玉成跳起来,又道:“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这很难猜吗?”陆启明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待着儿没走,又不准备跟着道院,那显然是把主意打到了神域其他人的身上。” “好吧。”盛玉成又坐回来,道:“我就一个要求——女的。” 陆启明怪异地瞅了他一眼,无语道:“你野心还真不小啊。” “没,真没那种意思。”盛玉成连忙举手,澄清道:“纯粹是我就不擅长应付男的……让我成天跟一大老爷们面前说好话,想想都够了。” “那选择可就不多了。”陆启明摸着下巴沉思。 “有就行!”盛玉成来了精神,道:“说来听听……有没有主修医道的美人啊?” 这人要求还越来越高了……陆启明抬了抬眼,淡淡道:“还真有一个。古九谷的墨婵,年轻貌美,天资出众,尚未婚配也没有道侣。而古九谷态度中立,只稍稍偏向武宗。不过与其说古九谷与世无争,不如说他们谁的面子都不给……算是一群有脾气的医家吧。” “这个好这个好!”盛玉成热情鼓掌。 “不过她刚不久前出手救下了武宗奉天府的季牧,可见二人关系不错。那季牧与我有仇,所以,”陆启明抿了口茶,道:“我与你说她,只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招惹她……当然,还有季牧。省得被我连累。” 盛玉成:“……” 他喃喃道:“古九谷与奉天府在神域算哪一等的势力?那我岂不是要找一个比他们强的?” “都算二等。”陆启明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道:“其实想找个绝对安全的非常容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盛玉成一怔,道:“谁?” “安澜啊,你已经见过了。”陆启明悠悠道:“我可不信你没有打听到安澜的来历。堂堂龙族的公主,不比那些人强太多了?” 盛玉成连连拱手,苦笑道:“你行行好,别挤兑我了成不?有你在前面挡着,人家哪儿看得上我啊。” “这可不是玩笑。”陆启明摇头,还是多提醒了他一句,“其实你没必要冒险搏这种机遇。我毕竟也只是知道一部分那些人的信息,都非常有限,更不曾与他们面对面打过交道。你在这种时候贸然凑到他们面前,还是过于危险了。” 盛玉成知他言出真诚,最近正值诸事犹疑不定的时候,听了这些话,盛玉成心中竟难得涌出几分感动来。事实上他本是说话十句中五句假的性子,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向陆启明认真解释了理由。 “……中武,或者说道院的模式我曾经试过,但终究还是不适合我。而到了这种层次,虽然不算高吧,但族里也确实给不了什么助力了。我现在看着还算风光,但武道上资质毕竟有限,如果再加上更有限的资源,那恐怕一辈子也就到这儿了。这次古战场有神域中人来,况且还有你能多告诉我些事,对我来说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我不想错过。不过你放心,我会量力而行。” 陆启明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盛玉成过了会儿,又道:“你要是为难,我就随便去碰碰运气好了。” 陆启明反而挑了挑眉,打趣道:“今天你怎么回事,我都快不习惯了。” 盛玉成翻了个白眼。 “其实,确实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陆启明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之所以犹豫是另有原因。他问:“这些天松江上的那座楼船,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吧?” “那么显眼,当然的。”盛玉成点了点头,笑道:“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做派。” 陆启明道:“差不多就是这样。船里的人是神梦宫的少宫主,一个名为铃子的姑娘。她在整个武宗的地位都相当之高,已不会再仅仅被人当做年轻一代的天才来看待,而是值得正视的、执掌一方权柄的大修。不过传言她的性格比较出世,像这次这样亲自出面的情况十分罕见。” 盛玉成苦笑道:“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上上之选。但我又凭什么能打动她?” 陆启明沉默片刻,竟然道:“只要你去找她,她就一定会同意。” “这是为什么?”盛玉成大奇,“莫非她放出消息要找……随便一个中洲人引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盛玉成也不过是随口扯一个理由而已。 “不,”陆启明有些感慨地道:“在这些中洲人中,只有你去她才会应许。” 盛玉成已品出了些不同的味道,便安静下来等他下文。 陆启明犹豫良久,徐徐叹了口气,道:“真是两难啊。” 盛玉成道:“怎么说?” 陆启明无奈道:“如果你从未问过我,直接碰运气去找了铃子,那么她不但会收你,而且与你也只有益处、没有危险。但是如果是由我推荐后你再去找她,虽然她依然会收你,但是会不会有危险就说不准了……因为她很聪明,会看到这其中有我的私心。” “等等等等,什么意思,”盛玉成直接被绕糊涂了,随口道:“她既然很聪明,那就是善解人意了……澄清不就好了?” 陆启明微一耸肩,道:“但我确实有私心。” 盛玉成哑口无言,只好问:“什么私心?” 陆启明道:“这不能给你说。” 盛玉成顿时就抓狂了,半晌叹气道:“你赢了……一会儿你是不是要说,‘但这是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陆启明道:“是。” “至于这些莫名其妙之处,”盛玉成又问,“是不是都与你有关?” 陆启明再次道:“是。” “得,那就这样吧,我去找那位听上去很厉害的少宫主铃子。”盛玉成嘀嘀咕咕道,“反正知道你还不至于害我……” 陆启明拍了拍他肩膀,道:“祝你好运。” “不是吧,就一句话?”盛玉成叫道:“你也太无情了吧!” 陆启明莫名道:“那还要做什么?我亲自把你送过江?” “不用不用,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盛玉成顺手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你只需再说二三四句话,比如……你到底还有什么身份,给老哥透漏几分,这心里也好有个底儿啊?” 陆启明微笑道:“你现在就知道的不多不少正刚好,再知道得多了,我担心你到最后难免被铃子杀了。” 盛玉成挑眼瞧他,想辨认陆启明这是不是玩笑话。然而他瞧着瞧着自己脸却白了,喃喃道:“那你刚这句算不算‘多’?” 陆启明仔细想了想,道:“有点儿。” 盛玉成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千万别送啊!” …… 第九章 初始之日 这真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心动的少年。 屋中光线昏暗,处处萦绕着药草熏香的气息。床头燃着一盏烛火,影影绰绰,更显衬出少年清晰而精致的轮廓——眉峰,眼梢,睫毛,鼻梁,唇角;每一处都是那么完美。白皙的皮肤更是没有一丝瑕疵;虽仍然带着病态的苍白,但也更惹人怜惜,不是吗? 就算早已知道季牧的本性,但每当墨婵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被这种美丽所蛊惑,真是令人…… 嫉妒啊。 墨婵忍不住反手摸向自己脸颊,暗暗哀叹她怎就没能生得这样的美貌。虽然作为医修,她能够把自己的皮肤调养得晶莹细腻,大约也能算美人了,但还是远远比不上眼前这样的天生丽质。 每次当季牧没有防备地躺在她面前,墨婵的目光大多数时间都在他脸上流连,恨不得把这整张脸制成人皮-面具给自己用。反正季牧的五官本就偏向柔和,稍稍添改几处就能变成一个绝代美女。 可惜了。 若是其他人,她或许会当真考虑一下实施的可行性,不过若是季牧的话…… 墨婵摇了摇头——她还是不太敢打这种人的主意。 墨婵遗憾地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床前,伸手挑开覆在少年身上的薄被,低头仔细观察他肩膀处的伤口。 有两枚噬骨钉从后背刺入,直接穿透他双肩琵琶骨。虽然没有形成贯穿伤,但已经能从前面看出透得极深的黑紫淤血。 最开始乔吉抱着昏迷中的季牧找上来的时候,墨婵本想把他身上的噬骨钉一并去除,但细看过后竟不敢动手。当时季牧的伤势实在太重,噬骨钉又太刁钻,如果贸然去动,凭她的医术难保季牧性命;恐怕要她师父亲自出手才有可能。 不得不说,也不知是谁——倒也真狠的心下手。无论怎么看,这样狰狞的伤口也与季牧的相貌太不相配了。 “你最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季牧睁开眼睛,神色不悦。 “醒了啊。”墨婵直起身子,退后几步抱着双臂斜倚在床柱边,嗤笑道:“你要是以为我在可怜你,那可真是想多了。你这伤难道不是自找的吗?” 季牧只漠然回道:“没有最好。” 他支撑着坐起身,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 “很疼吧?”墨婵微笑着问,“不然等你身子再养养,我就帮你把噬骨钉除了,你刚好把最后那一支青雀翎给我,咱们俩两清?” 季牧曾偶然间救过墨婵一次,她便以三支青雀翎作为回报,每支青雀翎即是一条命。无论是多么重的伤,只要没有立即死,她就能救。就算她真的做不到,拜托师门长辈也一定会应诺。 虽然暂时噬骨钉要不了季牧性命,但如果要彻底去除且保证暗伤痊愈,所费的功夫绝不亚于救治一个垂死的人,以一支青雀翎相抵并不过分。 季牧低头略作思忖,问:“需要多久?” “只用小半年。”墨婵接的很快,显然早就算好了。她笑道:“要不要考虑一下?” 季牧道:“不行。” “怎么,”墨婵有些失望,挑眉道:“都这么惨了,难道你还在肖想什么永寂台?” “与永寂台没关系。”季牧摇头,淡淡道:“时间太久,他们就能确定我的伤势了。”毕竟想要他性命的人还有很多。 墨婵道:“根本不用到那时候。就现在,谁还不知道你在我这儿治伤?” 季牧冷笑道:“但现在他们还不敢来。” 墨婵沉默片刻,道:“所以这次古战场,你依然要进?” 季牧道:“是。” 他略显虚弱地站起,一步步走到窗边,推开。 外面的光线斜照进来,夕阳映着江水,粼粼波光尽是金红。 墨婵缓步过去,与他并肩向远处眺望。她道:“要开始了。” 天地之间,江河之上,古战场的界幕正在凝聚,附近有细密的空间裂隙不断生长又消泯,仿佛未知的另一边有什么蓄势将出。 江岸,道院的队伍已经聚集完整。出于道院允诺的条件以及其余种种因素,他们将是最早前往古战场的一批人。 “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墨婵一边拿手指梳拢着被风吹乱的发丝,随口道:“听说承渊就在那个队伍里。” 季牧挑了挑眉。 “喏,就最前面的那个黑袍少年……居然还弄了个导师的衣服。”墨婵啧啧称奇,道:“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回终于可以看看这个大魔头长什么样了。” 季牧随之望向人群中的陆启明,目光深晦。 下一刻,墨婵忽然间猛地后退了一步,却就此顿住,没有继续的动作。 季牧皱眉,“怎么了?” “他……”墨婵神情有短暂的恍惚,低声道:“他刚刚看向我了!” “那又如何?”季牧讥诮一笑。 墨婵定了定神,微笑道:“我只是没想到,承渊竟然是这般清秀无害的少年模样……看起来很像个好人呢。” 仅仅如此吗? 墨婵没有说的是,那少年望过来的那一眼,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干净清透,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灵气逼人。 墨婵简直不敢相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竟会是承渊。 季牧却已收回了目光。 “哦。” 他说道;然后转身回房间深处而去。 …… …… “看一个人,就要先看他的眼睛。” 铃子纤纤素指拈着半块梅花糕,这么说着。 盛玉成立在她身后,眼光在梅花糕上那点可爱的小牙印儿上晃了一圈,没有说话。 铃子也不用他说话;毕竟这是她要求的。 因为陆启明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刚来时盛玉成心里还真有几分忐忑,甚至做好了被审问的准备——当然,他所谓的“准备”就是只要见势不妙,就立刻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讲出来,绝不用等大刑伺候。 结果,铃子虽然确如陆启明所说将他留在了身边,而盛玉成预想中的那些问题她却只字不提。这些天铃子吃喝玩乐一如往常,心情不错的时候就与他说说话,聊的大都是中洲各地的民俗特色,并无其他。 原因嘛不难理解,无非是铃子想要凭自己的眼睛判断,拒绝任何人灌输给她的第一印象。既然铃子如此,盛玉成也乐得轻松自在。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该享受的乐子一个不落,日子反倒过得比以前还要滋润。 而对于这样的盛玉成,铃子也是十分满意的——聪明但又不卖弄聪明,不会给人添烦。况且盛玉成又是正统的皇室出身,言谈习惯都是她喜欢的,还能时不时地给她找一些新鲜的玩物。就算与九代无关,带上这样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不过,铃子持续几天的好心情,似乎到此为止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人群中的少年,回想起前几日与尹秀衡说的那些话,心中羞恼不已。 她知道自己判断错了。 铃子一般很少就某件事做出判断,但只要说出来,那就一定是正确的。然而这次她竟然错了—— 陆启明与承渊竟然真的是不同的。 铃子有通过眼神分辨一个人的本事,即使是最高明的易容术、幻身,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因为这与任何功法武诀无关,纯粹是一种天赋的直觉。而此刻,她用自己的能力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真丢人!铃子在心中骂着自己。早知如此,当初荀观来的时候她就不会打那个赌,也不会在尹秀衡面前把话说得那么满。 铃子盯着远处的陆启明,把剩下半块梅花糕使劲塞进了嘴里,狠狠咽了下去。 接着她把右手往旁边一伸,道:“水。” …… …… 奉天府季牧,古九谷墨婵,神梦宫铃子。 每一位都是神域年轻一代中大名鼎鼎的人物。然而,同一时刻注视着那个少年的,却绝不仅有他们。 紫衣女子孤身坐在最高处的暗红屋脊,右手无意识地抚弄着寒时琴弦,零落琴音未及耳畔即散。 ——岳麓书院,七夕。 临江亭,一袭白衣的俊秀男子俯瞰着道院的那支队伍,神色沉思中带着凝定,不见他平日随和爽朗的模样,令身边熟悉他的人一时屏息。 ——上清宫,楚鹤意。 玄袍青年盘膝静坐古松下,神情淡漠;长剑“越国”横置膝上。青衣女剑侍静静立于身后。 ——无极剑宗,江守。 面容白皙的年轻人随着人群站在江边张望,他身上干净灵透的气息引得小孩子们下意识地靠近,他也没有丝毫不耐,反而蹲下身,温柔笑着与他们说话。 ——亶爰山,秋泽。 一叶小舟随江水微微飘摇,几与天边晚霞融为一身。灰衣男子与身形微胖的家仆坐于舟上,背靠着夕阳。 ——天阙李氏,李素。 神色冷峻的雪裙女子独自立于树梢。 ——月狐族,艳零。 姜忍冬卷起竹帘,回到赭衣老者身后安静侍立。 ——茯苓古地,刘松风。 …… 此时此地,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于一人。 …… …… 第十章 溯源(一) 深秋肃杀。 不远处古战场的界门已隐隐欲现,天地灵气愈发澎湃,几乎令人站不住脚。风也是冷厉的,四周压迫而来的气势犹如山岳无形,仿佛连江水都要彻底凝固。 俞正则额上缓缓滑下一滴冷汗。 铃子、楚鹤意、刘松风、李素、江守……一位位都是在整片神域闯出偌大名号的人物,都是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及的高深修行者;然而这些人,此刻却全都在盯着这里! 俞正则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居然被如此之多的强者同时注视! 难道作为道院此次的领队师兄,还有他尚未领会的重要意义?抑或是他身上有某种特殊之处,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 俞正则面上沉稳如山,心念却动如电转,飞快思索着其中原因。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俞正则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天赋中等,能力也中等,在天才横行的道院,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类。至于这次为什么会被委任为古战场中道院的领队,俞正则自己也十分莫名其妙。 那日的经过大约是这样的—— 俞正则走在路上,恰好见夏凉院长对面而来,连忙行礼。夏凉略一颔首便脚步不停地继续走,然后走出一段又停住,竟转回来和蔼可亲地问他最近忙不忙,俞正则受宠若惊之下当然是一句“不忙”脱口而出——结果竟就直接被她拎到了中洲……他还是半路上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作为一个一贯的小人物,即使事情发生得这么突兀,俞正则也没有多想。然而此时此刻,却已容不得他不多想—— 莫非,就连夏院长带他来,也根本不像她表现得那般随意、而是装作无意的刻意为之? 俞正则油然生出一种使命感。 然而,激动的心情却难以抵消他所承受的压力。 修为高深的强者,身上自然而然带有一股强大的气势,当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某一个人时,那份气势也同样会随着视线与精神力压迫在那一人身上,更会随着时间累积愈渐加重;即使他们是无意的。 俞正则渐渐感觉艰难。 而与他形成鲜明反差的则是身边那个同穿黑袍的清秀少年。 俞正则受到气势压迫只能勉强支撑,而他却依然一派轻松自然,仿佛真是来古战场游玩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还敢毫不避讳地与那些强者对视…… 真是无知则无畏啊,幸好那些前辈不与他计较。俞正则暗中感慨着。 这少年什么身份,夏院长没有多说,俞正则也没有多问。但只需看到他那枚宝光内蕴的四灵玉佩,就一定是最得夏院长宠爱的后辈——这就够了。俞正则知道,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这位小少爷照顾好。 俞正则平缓了一下气息,淡然微笑道:“陆师弟,你暂时不要靠我太近,以免被波及误伤。” 说完,他明显看出陆启明怔了一下,好像没听懂他这句话似的。不过俞正则也能够理解,毕竟修为太低的人,是感觉不到这些层次高深的气势较量的。 他正想与陆启明解释其中的微妙之处,却见少年人反倒先朝他歉然一笑,向一旁退开几步。 ——说来也巧,就在同时,俞正则莫名就感觉四周的压迫力减弱了许多。 接着,那少年抬头向远处环视了一周,看他神情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应该就是无意之间的一个动作。 ——然而那些无处不在的气势却在一瞬间消弭了! 怎么回事? 俞正则几乎以为是自己的感知出了错。 好运?巧合?不可能吧?他不是连二十岁都不到吗,能有什么境界? 不知怎地,俞正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夏院长与他提陆启明年龄时的古怪笑容。 然而,在短暂的怀疑之后,俞正则依然将方才那一幕归结于巧合,因为—— 古战场的界门已终于要打开了。 …… …… 古战场的空间十分奇特。 身处其外时,任何修行者都无法感知到它的内部,仿佛古战场是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虚无之所。然而当身处其中,人们却能清晰的感知到它与外界世界无比紧密的耦合,仿佛二者之间的界限从不存在。 这种变化突兀而令人不解,修行界至今仍未能找到解释古战场存在的合理原因。然而在站到这里的某一瞬间,陆启明却忽然得到了答案。 与其说古战场与外界不在同一个空间,更不如说——二者拥有着截然不同的力量本源。 对,力量本源。是他所熟悉的、前世那个世界的气息。 片刻的恍惚过后,陆启明微抬起头,专心仰望着这片界幕。 前方半空中形成了巨大的透明曲面,古战场内部的色彩渐渐从虚无中扭曲地显透出来,就像透过万花筒去看的世界。无数的人们林立于其下,神情期待好奇,却渺茫如蝼蚁。 神明高高在上,万万凡人向祂伸出渴望的手,胳臂伸展犹如枯干的草原。 陆启明脑海中陡然浮现出石人让他坐上神座之后看到的场景,无数的人向他跪伏朝拜;详实得近乎于幻象重现。 ——之前因熟悉的气息而带来的亲近感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下意识的厌恶与排斥。 陆启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韩秉坤传音与他,语气隐含担心:“你今天一直在走神。” 陆启明微一摇头,回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陆师弟不用担心,古战场不会有太大危险的。要不然,一会儿进去的时候,你走我身后就好。” 这时另一道声音传来,却是俞正则注意到陆启明的动作,误以为他是在紧张害怕了。 听出了俞正则的意思,陆启明颇有些哭笑不得。不得不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当做小孩子照顾的感觉了。 想了想人家毕竟是好意,陆启明还是道:“……多谢。” 韩秉坤的大笑声顿时在心中响起。 陆启明没好气道:“你笑你的,就不用传音了吧?” 韩秉坤道:“之前那次我自己笑了半天没传,就已经挺后悔的了。” 陆启明无奈。人熟了之后就这点不好。 不过经这么一打岔,古战场给他带来的诡异感自然也消失无踪了。 走向界门之前,陆启明最后向外回望了一眼。 所有人都已经来了,但承渊此刻究竟在哪里呢? …… 第十一章 溯源(二) 天上晚霞与外面连成了一片,浩瀚如海,无际无边。 穿过界门的一瞬间,便已真正进入了古战场。后面远方,存在于中洲涂州的那条江水仍在流淌着,只需回头便能遥望得见——却无法靠近——无论向着来处走多远,距离永恒存在。 而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去回望中洲;所有人都被这片壮观瑰奇的景色震撼失声。 眼前是一道笔直而开阔的河流,由精纯的空间之力凝汇而成,通体皆是水银般的奇异光泽,贯穿目力可及的整个世界,前后不见始终。 以空间之河为中线,整片广袤的大地直接划为微向下倾斜的两面。人们站在大地上,仿佛站在一个庞大建筑的屋顶。 地面在视觉上虽是倾斜的,感觉中却与平地无异,感受到的重力亦与正常世界一般。无论是人、树木花草,都是正常地垂直于大地而直立。 ——然而,倾斜的两侧都“正常”,结合起来后却成了最大的不正常。河流两岸,能够清楚看出植被生长朝向的不同。 世界犹如一张巨幅的纸,被神明之手折出一条脊线。 哪怕是陆启明,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空间。 “这到底是哪里?!”无数脱口而出的惊呼声响成一片。 毫无疑问,展现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与任何人对古战场的认知都不相同。 “怎么回事?”女子大步走到陆启明身边,问他。 ——却是随后到达的安澜公主。她不适合直接加入道院的队伍,但也仅仅是一前一后进来的差别,中间几乎没有时间差。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两人之间已有默契,安澜公主虽问得简单,陆启明却很清楚她的意思。他一边观察着四周的空间规则,答道:“不是幻境,空间在规则层次毫无异常,甚至也看不出人为控制的痕迹……这里确实就是古战场。或许过去人们看到的才不完整;但我未曾亲眼见过,不好比较。” 女子没有质疑。以陆启明的性格,既然如此说出来,那就定然是已经判断准确的。她便接着道:“这种奇异的空间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陆启明苦笑,“这个就不知道了。” 安澜公主莞尔一笑,道:“问顺口了。” 这可是整个神域前后十万年都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忽然就要陆启明说出来,实在太难为人了。 看着二人谈笑风生一派自然,旁边的俞正则却早已惊得呆了。 灵族的外貌皆是异于凡人的美丽,更不要说是龙族安澜公主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俞正则又怎可能认不出?安澜公主刚出现时他还以为只是路过,没想到…… 那陆启明的身份又是什么? 一时之间,俞正则满门心思都在想着这位神秘的陆师弟,连自己身处何地、职责何在都忘了;毕竟他从未当过做主的人,没有这个习惯。 俞正则忘了,安澜公主与陆启明却不能忘。他们继续探索着周围的情况。 “修为有压制。”安澜公主道。 “但不像传闻那么严重。”陆启明接道,“我术修上只压制了一个小境界,你呢?” “我倒是少一点……不过你现在修为多少了?”她现在才忽然想起来问。 陆启明回忆了一下,道:“大周天高阶吧。” “看来有意外收获啊。”安澜公主朝他眨眼一笑。但她毕竟不是擅长闲聊的性子,转眼间便又回了正题,道:“此次实不寻常,我原以为进来后恐怕会被压制到大周天以下了。” 她说的正是从前人们所见的古战场情形。她与陆启明虽然都是第一次来,却也听说过从前古战场是如何荒芜,对进入修行者的压制又是如何之重。哪知这次却模样大改,简直与过去不是同一个地方。 陆启明扫了一眼四周中武的年轻学生们,道:“这样一来,更要谨慎行事了。” 显而易见,古战场的改变对这些修为尚浅的年轻人很不利。 安澜公主忍不住笑道:“跟你在一块儿,总是要帮忙照顾小朋友。” 陆启明摸了摸鼻子,道:“好像确实是这样……禁空的情况,你感觉如何?” “压制得相当厉害。”安澜公主尝试沟通天地灵气,却只能晃晃悠悠地勉强浮空。她只好重新回到地面,蹙眉道:“十成力里剩了半成。飞行不能用了,否则就是给人当靶子……你呢?” 陆启明却有些惊讶,道:“我倒是没有这么严重,大概还余六七分。” 安澜公主一呆,与陆启明对视片刻,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俞正则,齐声问:“你呢?” 这时俞正则正支着耳朵听他们两个人说话,没想到忽然间就问到了自己身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顺着他们的话题尝试飞行,结果到最后却只在原地蹦了一蹦。 安澜公主面露失望之色,与陆启明道:“他是一点儿也不行。” 俞正则这时才反应过来,脸腾一下就红了,只觉得刚刚自己模样实在是傻得可以;再想到之前对陆启明说过的话,他差点没直接掩面而逃,真好不容易才忍住。 然而安澜公主却已转而讨论起了这个现象本身。她道:“这倒是怪了,我看这里灵气充裕程度远超外界,也分明没有感到外力压制,但偏偏就是飞不起来。” 陆启明摩挲着下巴,思忖道:“看来是与境界有关?但是为什么……” 他还没说完,安澜公主立刻瞪过去一眼,道:“你是说我跟你差距有这么大?” 陆启明回过神,苦笑着主动揽活儿道:“待会儿我负责探路。” 安澜公主抬眸四望,远处丛林深涧隐约可见。她满意地点点头。 但是陆启明毕竟没有否认——这一认知使得旁边偷听两人说话的俞正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对了,”陆启明这时想起另一件事,道:“不是说一进入古战场便会得到一段心诀吗?怎么没有。” “你没有?”这次轮到俞正则与安澜公主异口同声了。 陆启明一下受到了许多奇怪的目光,微一耸肩,无奈笑道:“看来只有我没了……好吧,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在这儿会额外得些优待。” “但这种体系的心诀,你本来也不需要。”安澜公主挑眉看向他,意有所指道:“这说明古战场自身即有明确的意志,不是吗?” “当然,”陆启明微微一笑,回答得很轻松,“古战场的存在本身,早已足够证明了。” 安澜公主哼了一声,却丝毫不像要生气的样子。 俞正则没听懂他们打的哑谜;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已被一件令人浑身发凉的事占据了—— “怎么回去?这里根本没有出口!” 依照过去已知的惯例,整片古战场本应是简单明了的三层两界——穿过第一道结界便会返回中洲大陆,第二道结界则进入危机重重的更深处,直到古战场自行关闭之前不得回返;唯有两道结界之间的地域才是相对安全的,可进可退。 而这一次的古战场,却再看不到曾经三层两界泾渭分明的模样了,有的仅仅是这个奇异却自成一统的完整空间。 那么,该如何离开? 空气安静下来。初见瑰奇景色的新鲜感瞬间消散,不安重新涌上心头。人人皆警惕地望向四周,试图找出与过去资料相符之处。 连安澜公主神色间也多了几分沉重。此次古战场情况大改,如若找不到出口,难说会被困在此界多久。从前即使进入了第二道结界,修行者们也会在数月之后随古战场的关闭被送回中洲,可是这次…… 安澜毕竟是龙族公主,眼界境界都不同凡常,并未向其他人一样漫无目的地乱找。她很快就将目光定格在不远处那条空间之河上;而在这时,她却发现陆启明早已在望着那处了。 她思忖着问:“莫非对岸就是出口?” “不,”陆启明微一摇头,向前几步走向河畔,道:“应该是河水本身。” 安澜公主微惊。须知道连传送阵中偶然会出现的几缕空间乱流都是极为凶险之物,何况眼下这条汹涌湍急的空间之河? 想法还未转过,她就见陆启明竟蹲下身伸手去探那河水,下意识便上前去阻止他:“别碰!” 而与此同时,察觉到女子动作的陆启明也连忙回头,道:“别碰!” 两个人的声音与目光皆重叠在了一起,一怔后皆笑了。 安澜公主责怪道:“你知道还做?” 陆启明笑道:“放心,我有分寸。”只不过他只能保证自己不受河水影响,却难以再兼顾他人。 安澜公主看着少年的眼睛,蹙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陆启明微微一笑,俯身鞠了一捧空间之河,水银般的河水闪耀着神秘的细腻光泽,一滴滴顺着他指隙间流淌,看上去轻柔而安静。 在旁人无法感知的规则视野,自少年手心而起,无数金色的线顺着河流向远处伸展,却在扩散开去的一瞬间便急急收拢——然而只是这一瞬间,就已耗去了他积蓄的七成规则之力,不啻于大战一场。 陆启明眸色深了深,缓缓把手收回。若是数月之前的他,此刻已经被这河水拖下去了。 “怎么样?”安澜公主低声问。 陆启明起身,颔首道:“进入这条河,就能回去。”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阵惊呼,河岸边霎时退出一大片空白。安澜公主与陆启明闻声望过去的时候,已是事情发生的最后一幕—— 银白色的河水蓦然暴涨,如活物般包裹住河边的一个青年,顷刻间已将他整个人拉扯进去! ——却是那青年见了陆启明触摸河水后安然无恙,便在好奇心驱使下做了同样的事。 见此情景,武院的年轻人们都被吓出一身冷汗,离那青年近的几人更是脸色惨白。他们怎也想不到,这看似安静美丽的银色河流竟会骤然展露如此狰狞一面。 “不用担心。”陆启明虽未来得及阻止,但面上却并无沉重。他抬手指向后方远处中洲的方向,温声解释道:“他只是被传送回去了,你们应该能看得到。”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那片如海市蜃楼一般显映的中洲一角,果然人群中多了一个身穿武院学子服的青年;目力再好些的、如俞正则,隐约还能看到那青年脸上惊魂未定的神色。 原来人没事,幸好幸好。年轻人们总算舒了一口气,否则这次古战场之行未免也太过凶险了。 陆启明与安澜公主注意的则是中洲那边少了的那些身影。 “他们有几个已经进来了。”安澜公主皱眉道:“在哪儿?” 陆启明指了指河水,道:“水流湍急,这是空间规则的映射。进入的时间有差,出现在古战场的位置便不一样。” 安澜公主眸光四下一扫,道:“看来这里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得多。”他们站的这个位置视野非常开阔,但却完全看不到其他自中洲过来的修行者。 陆启明点点头,收回目光,道:“走吧。” …… …… 一行人向着灵气最盛的方向前行。在最后一缕夕阳的光线落下之前,他们竟在古战场中遇见了人烟。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 第十二章 溯源(三) 远离了空间之河与另一半倾斜的世界,再习惯了轻微的修为压制以后,便再难察觉古战场的特异之处,仿佛真的仅仅只是个灵气充裕的修行宝地。 但没有人能忘记古战场本该的模样——荒芜,破败,混沌的空间乱流与凶险的灵力飓风四下交错,苛刻的环境没有哺育灵性生命的能力,只有寥寥异草异兽存在,多为不祥之凶物。 自中洲灵气异变以后,纵然灵力潮汐能在短短数月内将古战场转化为生命力充盈的洞天福地,但前方山谷中那片小村庄又该做何解释?那里有老有少,分明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家。 人们不由停驻了脚步,屏息凝望。 广袤的夜空,那一片人间灯火微显朦胧。再看远方天际,暗蓝中犹带着几缕水墨点晕的金红,便愈发显透出令人心醉的宁静来。 陆启明也正望着那里,目光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夜晚的风拂动着他的衣角,仿佛将要乘风归去了。 来到古战场之后,少年身上看不到一丝旁人的压抑感,反倒比中洲时更显轻松适意,就像美玉在泉水中涤去了最后一层尘土,露出了原本温润灵透的颜色。 安澜公主微微晃神。她很快将视线移向远处,道:“你心情很好。” 陆启明“嗯”了一声,回头与她笑道:“这就去吧,那里没有危险。” 自无人有异议。 武院来此的皆是小周天境以上的修行者,山路虽远,一众人沿着山岭缓坡往下,不多时也就临近了村庄。 “这里的,”俞正则凑过来,迟疑道:“真的都是普通人?” “有几个小武修,”安澜公主挑了挑眉,目光求证地望向陆启明,问道:“走的好像是你们那里的路子。” “没错,但也在意料之中。”陆启明点头,道:“与你们得到的心诀是一套修炼体系。” 安澜公主一怔,道:“你不是没有吗?” “对,所以知道了这事以后,就看了看你们的。”陆启明道。 安澜公主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复又好奇道:“每个人都一样吗?” 陆启明摇了摇头,道:“是适合的。” 安澜公主一顿,心中瞬间升起一片寒意。但她很快再次放松下来,道:“既然古战场的意志强大至此,反倒无需再担心了。” 陆启明一笑,耸了耸肩。 “等等,等等……”俞正则见这两位聊着天就大咧咧直接往那山村走,眼看就快进门了,不得不壮着胆子过去拦,压低声音道:“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进去了吧?” “那要如何?”安澜公主与陆启明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出奇的一致。 俞正则一缩脑袋,讪笑道:“咱……能不能再小心点儿?这不还不知道那群人是人是鬼呢……” 听到最后一句,陆启明不由多看了俞正则一眼,微笑道:“那你们就先在此稍等,我去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问?”俞正则呆住,弱弱道:“就直接去问吗?” 结果陆启明真就这么过去了。 俞正则就看着那少年悠悠然走过去,找到离他最近的一位老者,和和气气地与人说着话。 在这情况不明的时候,俞正则不敢贸然用精神力去探听,只有细微的交谈声随着晚风传至耳际,依稀只是寻常问路的话。那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令俞正则不禁有一种本该如此的错觉,仿佛他们根本不是在神奇诡秘的古战场,而真是中洲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无名山谷。 陆启明很快回来,简单道:“天色已晚,今日就在这里休息吧。” 众人一呆,不由望向不远处,村口的老者正和蔼地与他们招手。 这回连安澜公主都微微惊了下,道:“你认真的?” “那还有假?”陆启明转身望向她,含笑道:“既然有房子,为什么不住?” 安澜公主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望着前方那片安然宁静的小山村,天上飞鸟绕过炊烟,女子眸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十分新奇。 “那就走吧。” …… 村庄里面的样子比想象中更好。 石板上的青苔,旧布衣,寻常的田家或猎户,以及不算难懂的口音。许多孩子都在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但更多人却并未对他们的到来表示过多的讶异,显然也是了解修行者存在的。再看各家各户的细节,不难看出这里浓厚的尚武氛围。 引路的老人应是村里颇受尊重的长者,言谈间是与这小小村庄截然不同的气度,问了才知老人年轻时曾是四海为家的游侠,也知道了山脉之外另有繁华城市的存在。 听着老人的叙说,武院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更加看不透这个空间了。 亦因与此,当不久后看到湖畔那座不大不小正合适的客栈时,众人都已见怪不怪了。到了这时,无需陆启明再提醒,他们都已隐约意识到了这次古战场的玄机;或许机缘就隐藏在这些原住民之中。 待到众人皆在客栈安顿好了以后,大家才意识到一个不妙的问题——并没有钱。他们都是来想象中荒无人烟的古战场历练的,又有谁能想到会用到凡俗货币呢? 所以最后当陆启明真的过去付了账的时候,才是令人想象不到。 安澜公主震惊道:“你哪儿来的钱?” “肯定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俞正则则是倾向于将这位陆师弟的来历无上限地猜测。 陆启明却只是抬手在空气中一抓,摊开掌心时正平放着一枚外圆内方的小铜钱。他笑道:“喏,我变来的。” 俞正则嘴角抽了抽,“幻术?” 陆启明微微一笑,也不做解释。他一翻手将铜钱印在安澜公主手上,便转身出了客栈,悠悠道:“我出去走走。” 而安澜公主却仍在盯着自己手心的那枚铜钱,动也没动。 想了想,俞正则还是压低声音道:“用幻术骗人家……会不会不太好?” 安澜公主回过神来,冷嗖嗖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说甚么?” 俞正则被她严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委屈道:“什么……” 安澜公主将铜钱谨慎地放进玉盒保存,冷冷道:“不懂就别乱说。这是规则凝形,就算用的是凡物的模子,一枚也足够换一颗六品丹药了。” 反应了好一会儿,俞正则呆住,喃喃道:“那刚刚那么多……?” 安澜公主点了一点下巴。 俞正则默默回头,盯着后面那掌柜的看了又看,忽然很有晚上偷偷出来抢了他的冲动。 …… …… 陆启明自是不知其后的事。他只身出了客栈,离开湖边,沿着和缓的山坡往下,原路往村庄折返。 人声渐渐弥漫而来。 村头老榕树上,顽皮童子手脚利索地在枝杈间攀爬,却不小心在挤闹中跌落下来。 陆启明接住他,稳稳放在地上,然后退后了一步。 童子仰头望向他,道:“恭迎小主人。” 第十三章 临夜问 “石人前辈。” 陆启明还以一礼,恭敬道:“前辈曾应允,再次相见之时便将一切言明。还请前辈为晚辈解惑。” 慌张的年轻妇人小步跑过来检查自己的孩子。她牵起童子的手,面向陆启明的一瞬间神情转为平静,颔首道:“您可知大中小三千世界的说法?” 陆启明点了点头,道:“我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以及现在所在的这里,都是三千中世界之一。” “不错,但这一个较为特殊。”年轻妇人牵着孩子返家,道:“它的本体是一株莲花,中有花瓣三千数,每一瓣即是一个小世界。莲花完全盛开之时便自成一个中世界,莲花中诞生的意识也便是这个世界最原始的神明。” 陆启明与母子二人一道慢步走着,心中回想起了涅槃时看到的那片莲花宇宙,无数星辰组成的三千洁白花瓣。他曾经怀疑过那一幕是否是幻觉,但如今看,那确实就是世界本身。 年轻妇人带着童子回了西头的第三户人家。陆启明与他们擦肩而过,独自继续向前。 穿着褐色旧袄的老太眯着眼睛,老藤椅朝着西,光滑的扶手上依稀还留着落日前的余晖。 陆启明绕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大石上,道:“灵盟不断引渡世者来到这个世界,以求能够破除的那个封印……封印的其实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对吗?” 老太开口道,“想必,您也已经想到祂被封印的原因了。” 陆启明垂下目光,道:“当年的承渊神?” “是,但封印不是主人的本意。” ——这句话即是承认了一直所说的“主人”的身份,竟真的是陆启明前世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位神明,承渊神。 无论这个事实在陆启明心中掀起如何惊浪,石人的讲述仍在继续。 “主人早已将中世界的神位做到了极致,但是祂无意于进入更上一层的大世界,而是转而尝试改变中世界的本质。这个莲世界就是主人当时选择的方式之一。按照主人的设想,炼化这株莲花之后,就能开始改变世界本质的第一步。” 陆启明重复道:“炼化?” 老太睁开眼睛,似是在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她颔首道:“即便这株莲花已经长成了一个中世界,它的本体也仍然是一株莲花,当然是可以炼化的。” 陆启明沉默。他缓缓站起身,抬步离开。 他忽然明白了,前世时师父为何说承渊不仁。一个完整的中世界,内有小世界三千,生灵无数,而在承渊神眼中却不过是一株随意取用的灵材。性情竟冷漠至此。 不过最终承渊神自然是没有成功的,否则便没有了他这一世生活的这里。想到此处,陆启明心中稍有轻松,却也难免又添几分烦乱。这些尽是承渊神犯下的业障,已不知经过了多少万年的现在,却竟然会拖着他陆启明牵扯其中。 陆启明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无非额外有些天分。神明之说,实在于他太过遥远了。前世偶尔听师父说时,也只是当做传说故事来听,怎会当真? 如今又为什么不同了呢? 陆启明重新走在村间小径的时候,身后有一个担着水的黝黑青年。 青年步子很大,几步间便与陆启明并肩而行。这时他转头望向陆启明,目光温和而有神。陆启明知道,是石人在透过青年的眼睛在看着他。 那声音虽然换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声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淡然;他道:“我知道您现在还无法认同主人的选择,但您却是这世上最不应该责怪主人的。主人是为了您而倾尽一切,甚至于祂的生命。” 陆启明怔住,无数疑问涌入脑海,最后开口的却仍是最初的那一个问题,“承渊神与我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是祂的转世吗?” 但陆启明却没有得到答案。青年只道:“或许。主人曾说您的存在本身即是最大的禁忌,不能让世上任何人知道,包括主人自己。所以我只知道您因主人而生,只能感知到你与主人是相似层次的生命存在,其余再无所知。” 陆启明停下来,静立良久,信步转进了一个铁匠铺子。他随手抽出一柄剑,低头看冰凉剑刃倒映出自己模糊面孔,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我?哪儿有那么厉害啊。” 坐在铺里角落的黑衣中年人抬起头来,似也微微笑了笑,道:“您还这样年幼,已经很了不起了。” 陆启明一笑,把手中剑放回架台,和缓道:“我前世修行五百年,所学杂而不精,想来实无一事值得一提,就连如今的能力也只凭天赋侥幸得来。哪能比得上承渊神百年成神?如果祂当真为了我放弃自己,岂非天大的不值得。” 中年人静静听他说完,对其他都没有反应,却道:“不是五百年。” 陆启明微微错愕,道:“什么?” 中年人重复道:“不是五百年,您的年龄只经过了二十三年。不过您不入轮回也不会死亡,与凡人比较没有意义,更无前世今生之说。” 哪怕在来之前陆启明已经决定先将石人的话听完再分辨对错,但这样的说法也未免过于荒诞了。陆启明摇头道:“无论如何,我前世的记忆、所学不会有假。再者,若我没有死,又怎么受到召魂、继而转生到这个世界?” 石人清楚陆启明没有相信,但亦不急于取信,只平静如常地说道:“日后事实自会证明。至于您的年龄,我有一个猜测。” 陆启明望向他。 他道:“您是伴随着主人的消逝而诞生的,那一时刻距今已有五万余年,再有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在您那里至少已经过了十数万年,而您的生命轨迹只开始了二十三年,记忆却是五百年。那么很可能就是封印导致的。” 陆启明顿了顿,问道:“我现在身上可有封印?” 中年人道:“您知道,没有。”陆启明淡淡一笑。 中年人道:“也许是主人在最初时设下的。我想不出其他有能力做到的人。” 陆启明找了一只小凳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简陋的兵器架,一片片刃面映着烛火微黄。虽然走在村子的任意角落都能与石人对话,但此时他却没了继续往别处走了兴致。 想了想,陆启明转而问道:“承渊……我是说另一个九代,他与我是相同的吗?” 石人否定道:“他既不是您,也不是主人,只是拥有主人一部分记忆和性格的灵魂碎片。” 陆启明笑道:“他好像要杀我。” 石人道:“他没有关于您的记忆……他以为您与他是相同的存在,所以才会做那些事。但您不必担心他,碎片的力量远远弱于您,绝不会对您造成危险。况且他本就是为了保护您。” 陆启明挑了挑眉,笑容有些微妙,道:“如果他这是在担心我被这个世界的神当做仇人杀死,本可以直说的。若是有道理,我未尝不会听从更有经验的人,何必如此百般算计?” 石人苦笑道:“您不会相信的,也绝不会尝试。” 陆启明道:“前辈何出此言?” 石人道:“您一直以来都在修炼普通人的功法,但那些对您没有助益。只有彻底脱离肉体凡胎,才是您最适合的状态。灵盟的人一直引导您修炼术修,其实不怀好意,您术修修为越强大,反而更加被肉身拖累……但是这样的事实,您现在即便听过了,想必也是不会冒险去试的。” 因为在普通人的认知当中,肉身毁灭即意味着死亡。 陆启明怔了片刻,苦笑道:“前辈是对的,如果是这种死过之后才能求证的事……我确实不敢来试。” 石人忽道:“您难道不曾试过吗?” 陆启明没有说话。 石人平和地注视着他,道:“无论怎样,我会一直守护着您。” 陆启明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石人答:“做您想做的任何事。” 陆启明道:“任何事?” 石人道:“我们所以为的正确,未必是真的正确。但您是不同的。” 陆启明一笑,叹了口气。 他的心情很难说清,但至少绝不轻松,也并无喜悦。不劳而获的东西愈多,随之而来的代价便愈加重,事情从来都是如此。何况这些事矛盾与疑点数之不尽,真相究竟如何,也只能先听听,然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启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抬头微笑道:“请前辈与我说说永寂台吧。” 石人望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 陆启明离开铁铺,向湖水边的客栈回返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抬指轻轻按了按眉心,墨玲珑的幽光一闪而过,旋即又隐没不见。 晚风吹过,天上星辰如是。 第十四章 滴血剑 中洲寂夜。 ——剑气劈斩而来! 那是漆黑天幕下乍破的一道流光,犹如九天星辰坠地而来,携着无法言喻的力量与美。 凤玉衡眯了眯眼。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年在武学上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剑道尤甚。即便修为与他天差地别,即便是被逼无奈仓促出剑,竟也能只凭己身剑意斩断他设下的桎梏。可惜,这却无法改变其品性卑劣的事实。连这惊艳至极的剑意,也更加证实了此人不可理喻的虚伪。这样的人,就连多看几眼,凤玉衡都觉得恶心。 他过去有多疼爱这个少年,如今便有多憎恨。 凤玉衡眼神一厉,再无留情地一掌击出,激起滔天气浪如他的怒火般涨破天际。 走石飞沙,草木花叶,此刻都化作森冷利刃,裹挟着无边杀意疯狂袭向那个少年! 少年无助地仰起头,露出一张沾着血迹的苍白的脸。他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根本来不及说,只能再次举剑抵挡。 比先前更微弱的力气抵上凤玉衡的全力一掌,结果早已是注定的。 少年只勉力支撑了片刻便到了极限;在体内气息滞涩的瞬间,无可匹敌的强悍力量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的剑幕;他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已身不由己地向后抛飞出去。 少年重重摔落在地,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身体因痛楚而蜷作一团。 凤玉衡冷眼看着他挣扎,虽是解恨,而心里却无法得到哪怕一丝的慰藉。究竟是为何要走到这一步?他们本可以是亲人!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迟了。 风声逐逐归于寂静。 凤玉衡缓步走近少年,垂眸望向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自你回族,我可曾有一事亏待与你?昭儿可曾有一处对你不起?承渊,没有人的容忍是无底线的。今日,任谁也救不了你。” 少年勉强支起身子,右手用力攥紧剑柄,断续道:“不是我……” “不是你?”凤玉衡一声嗤笑打断,随手挥出一道气刃,厉声道:“那日你在白露台做了什么,当真以为杀人灭口就不会有人知道?告诉你,当时我就在那里听的一清二楚,你还想狡辩?!” 少年提剑竭力再挡,却只来得及护住胸口。气刃余波划过肩头,鲜血瞬间涌出,眨眼间在雪色衣衫上浸透一片,犹如苍白月光下绽开的凄艳之花。 凤玉衡冰冷地望着他,本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谎言被戳破后的懊悔惊惶,然而却没有;少年的眼神仍旧是一片欺骗世人的澄净,里面充满了痛苦与悲凉。 凤玉衡一顿。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一击刺穿少年的胸膛,可是他竟然停了。 过往种种如云烟过眼。凤玉衡静立良久,胸中愤恨逐渐平息,淡淡说道:“你害得昭儿涅槃重修,便理应承受与他同等的痛苦。你既知道我无意赶尽杀绝,何必如此作态惹人笑话?” “你直接杀了我吧!”少年惨然一笑,道:“我已经涅槃过一次,第二次哪还会有命在?左右都是死,何必再受一场折磨?” “可笑。”凤玉衡寒声道:“你一直在族里,有没有涅槃过我难得会不知道?” 少年咳出几丝血液,又抬手抹去。他露出一抹虚弱而无奈的笑容,道:“我早就说了,我不是承渊……我根本从不曾去过凤族,你又怎会知道?” 凤玉衡一把提起少年,盯着他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冷笑道:“好,那我就再陪你玩玩——你不妨说说,从未回过族里的你,又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的?” 少年怔神良久,就当凤玉衡以为他是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候,却听少年低声道:“你,你与我娘生得这样相似,我如何想不到……” 凤玉衡心中一颤,下意识就松开了手。不错,他与小妹泠如容貌足有七分相像,任谁见了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妹,所以兄妹四个中小妹总是最与他亲近,所以他才会对小妹的孩子加倍地好…… 想到这里,凤玉衡说不清心里痛与恨哪个更多,厉声道:“你不配提她!如果不是你,她又怎会出事?她根本就是你害的,对也不对?” 少年脸色愈加苍白,却笑了一笑。他已经很疲惫、很虚弱,连坐都坐不稳了,这一刻却忽然彻底安静下来。 他平缓了气息,慢慢说道:“你是非杀我不可,想必无论我说什么,都是不管用的了。只是我真的难以相信,盛名在外的凤族,竟然会被承渊一人欺瞒至此……还是,你其实心中清楚,今日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替承渊斩草除根罢。” 凤玉衡冷冷的勾了勾唇角,道:“你若非要倒打一耙,我无话可说。” 少年默然一笑,低声道:“我今日所言,无一虚假……我已经就要死了,又何必再骗你?……也罢。” 少年微叹了口气,聚起些力气尽量坐直。他抬头与凤玉衡对视,神情悲哀而怜悯,淡笑道:“动手吧。无论你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在演戏……只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凤玉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看着他紧闭的双眸与微微颤抖的睫羽,骤然抬臂将少年摄入手中。他扳过少年的肩膀,以特殊手法在其背脊连印数掌,复又松手抛下。 少年下意识试图稳住身子,却感到自己修为与气力皆被尽数封死,只能身不由己地软软倒地。他眼中掠过一抹屈辱,咬牙道:“要杀就杀,何必折辱于人!” 凤玉衡漠然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给你机会,就这么着说吧。” 少年闻言沉默良久,自嘲地笑了笑,终还是开口道:“当年母亲回族,带回的人便不是我。从那时候起,承渊就已经顶替了我的身份。而我则一直留在中洲家里,从来没有去过凤族。” 凤玉衡眼神一闪,道:“当年明明是小妹与你一同回来,她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亲生儿子?” 少年黯然道:“我不知道……我也从未见过承渊,却听人说过他与我无论是相貌还是灵魂气息都完全一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前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才是九代,有人冒充你?”凤玉衡挑了挑眉,冷笑道:“我倒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无能的渡世者。” 听他讥讽,少年却已不再动气,只平静道:“或许是转世时原本的记忆与凤族传承起了冲突,我之前一直是不记得过往的,就连自己是凤族也不知道。直到一年半以前,涅槃了一次,就都想起来了。” 凤玉衡眉心紧蹙,俯下身扣住少年脉门,仔细感知他的身体情况,道:“继续说。” 少年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他眼帘微阖,疲惫地续道:“之后的事你或许听说过……与谢云渡在秘境的是我,再后来与楚少秋一起开启大冶遗迹的也是我,只不过承渊都说是他吧?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承渊,是龙族的安澜公主找到我,我才知道这些的。” 凤玉衡缓缓收回了手,一时间陷入沉默。 少年道:“云渡、少秋、安澜,我们中武的张院长、道院的夏院长,还有桃山的徐朝客师兄……你若想要求证,去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会知道我无一虚言。更何况我一直在中洲生活,这里有的是知晓我这些年经历的人。你若真心想知道,根本再容易不过!” 凤玉衡迟疑道:“你……” 少年却先打断了他。 “夏院长不久前还与我说过,承渊与我的事在神域早已算不得秘密,偏偏只有凤族不管不问。说你们不知情,这真的可能吗?无非是承渊比我有用罢了。” 说着,少年轻笑了一声,讥诮道:“或许可能吧,万分之一的可能?” 凤玉衡眯眼盯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也无所谓,”少年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淡淡道:“就算你现在仍是在拿我取乐,我也认了。我只知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因为少说这几句话,累得母亲为我伤心。” “你信与不信,就是如此了。” 语罢,少年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自己的命运。 听完这一席话,凤玉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彻底乱了。 这一刻他陡然回想起了元昭涅槃之前竭力要说的话,原来他没有辨认错——真的是“救他”!而那个“他”,一定指的就是真正的启明!而元昭……说不定正是因为发现了真相,才会被承渊痛下杀手! 凤玉衡的双手颤抖起来,浑身血液直冲头顶。他再次将目光缓缓移向少年,看着他衣襟上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看着他因伤重而苍白的脸颊…… 天啊,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到底做了什么?! 凤玉衡急促的呼吸着,不甚熟练地将少年抱起,一手抵住他的后心替他舒缓伤势。感受到少年骤然绷紧的身子,凤玉衡极力压抑着情绪,低声道:“我……我不会对你动手了,我先带你回族……” 嗤。 ——利刃穿透肉体的声音。 凤玉衡瞳孔骤缩,心知中计,想也不想地一掌击出,而下一瞬间却被撞入视野的那个眼神逼停—— 那个充斥着恨意与绝望的眼神,如受伤的幼兽一般的眼神! 凤玉衡仓促间收力,体内气机运转到极致后反冲,直激得他喷出一口血来。他怔怔地望着少年,道:“你……” “我不信你!”少年双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咬牙又将剑刃往深处刺入一分,惨然道:“上次就是这样!我知道!是承渊要你来杀我的!” 凤玉衡恍惚间却在想,“上次”发生在少年身上的事究竟是什么,他们又到底错过了什么…… 对面人温热的血液顺着剑柄蔓延到少年的双手,再顺着指尖一滴滴地往下落。少年悲伤地望着他,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我是真心想把你们当做亲人的……” 凤玉衡心中震动,脱口道:“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少年怔住,缓缓低下了头,肩膀微微发颤。 凤玉衡连自己的伤都顾不得了,下意识便道:“你、你不要哭……” 然而他的声音却陡然顿住。 只见少年再次抬起头来,那双眸子里蒙上的那层水光,却完完全全是笑出的眼泪! 承渊笑得浑身颤抖。 他直起身子,周身血迹与伤口如幻象般一寸一寸地消融;他一袭白衣洁净无瑕,仿佛之前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抬眼对上凤玉衡不敢置信的目光,他勾唇吐出两个字。 “蠢货。” 然后一剑斩下! …… …… 第十五章 第一个夜晚 一剑刺来! 世界皆消失了。一切事物皆被融化成了空旷幽深的黑暗。而那道剑光却是天下的唯一。 炽热明亮,锐意慑人,无惧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间。 那一瞬间陆启明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却极力睁着眼睛,不愿错过最后哪怕最短暂的一瞬。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剑! 是他已经失去的剑。 “原来你是!你是……!” 他听到混沌中有人反复低喊着同一句话,带着恍然、自得、以及更深的恐惧——混融成诡异的腔调,以至于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色。那人几次将将说出后面的那个词,却因极端压抑的忌讳到最后也不曾说出口。 陆启明已经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也记不住再之前发生的事,心中却直觉般地知道,那就是承渊。 下一瞬,薄而冰凉的剑锋穿透了他。 眼前却没有红色的鲜血。陆启明一时没能理解正在发生的——那样一道完美无缺的剑意,一如当年最巅峰的自己——这样一剑穿胸而过,怎会无伤? 不过陆启明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他感受到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与衰弱。无需经验与教导,他已知道那是自本源而起的毁灭。 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死。 说不出来由的,陆启明意识到自己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静。 很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剑,最终却同样死于此。就像承渊创造了他,最终却重新将他毁灭。 如果一样东西在其原点起源又消泯,那么它是否等同于“无”? 陆启明忽然之间有些想笑,然后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 …… 陆启明蓦然睁开眼睛,猛地自床榻惊坐而起,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发现天已微微亮了。 屋里屋外的空气皆十分干净。 陆启明微带茫然地望向窗棂时,很难辨认出明显的光束,唯有柔和而安静的光亮均匀地弥漫成一片,无声证明着这个平淡无奇的早晨。 他平缓气息了片刻,慢慢把手放下来,这时才想起这是进入古战场的第七日,刚刚那些只不过是一个梦。 虽然……有些逼真。 胸口冰冷而空洞的感觉仍未彻底散去。陆启明没有在意,只是当回想起梦中执念般重复的那句话时候,忍不住一笑。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陆启明自以为对石人说的那一席话不算有多在意,却没想到昨夜竟做了那样一个梦,看是修心的功夫不甚到家。 算算时间,大约比平时早了小半个时辰。陆启明索性就起身穿衣,准备待会儿去早市随意走走,找些阔别已久的小吃食。 在最早的小山村,或是前些日的野外,体会的还不算明显。到了眼下这座颇具繁华气象的永安城,便看得出其中建筑衣食的细节正与陆启明从前那个世界相同。 如今时空俱已变幻,却能再在古战场见到熟悉的场景,与陆启明而言也是十分特别的体验。昨日傍晚时,陆启明带着武院的队伍进来这永安城,虽确是有让那群孩子休息整顿的必要,但也不乏一些“以权谋私”的意味。 正想着,陆启明偶尔一侧头,又见韩秉坤不知何时又现出身来,一本整齐坐在椅子上,正幽幽的看着他。 ——实际上韩秉坤现在没有实体,自然也就无所谓“坐”这个姿势。陆启明知道他只不过是在表示正经。 然而,虽然意会了,陆启明这会儿却不太想理会。 韩秉坤如今身在幽泉镜里,而幽泉镜又在陆启明身上,所以两人最近低头不见抬头见,日日夜夜形影不离,经常陆启明想事情时一抬眼就见韩秉坤飘了出来,炼制东西时韩秉坤又飘了出来,推演地形时韩秉坤又飘了出来…… 如此如此。 刚开始帮韩秉坤的时候陆启明没多想,时间久了——不得不说这种情况——还挺让人无奈的。 于是,即便是守礼如陆启明的人,也很难坚持每日客气的问候了。更别说他昨晚没睡好,正影响心情。这时看见了韩秉坤忧心忡忡的神情,陆启明略感头大,只好先假装认真地先把玉佩挂好。韩秉坤果然就问:“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陆启明叹了口气,笑道:“难不成我说什么惊人的梦话了?” “那倒没有。”韩秉坤否认,道:“不过你弄出那么大动静,我想当没看见都不行。” 陆启明怔了怔,道:“什么动静?” “灵力波动,”韩秉坤挑眉看着他,道:“要不是我给压着,现在哪儿还有这房子在?你倒是梦着什么了,杀人去了?” 陆启明听了不禁有些窘然,但想过后也并不觉得之前那梦境有什么,便随口解释道:“……还真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不是我杀别人,而是别人来杀我,用的偏偏还是我自己的剑,真够倒霉的……嗯,然后死了就醒了。” “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么!”韩秉坤听了只觉无言以对,一时间严肃气氛全无,连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都差点忘了。 ——幸好又想了起来。 韩秉坤正回颜色,说:“我只是觉得,灵力失控这种事很难发生在你身上,而且,”顿了顿,他犹豫着道:“我觉着你刚才那灵力波动,很有些像占卜。” “占卜……”陆启明重复了一句,并没有急着否定。 沉吟片刻,他手腕一转,摸出了五枚铜钱,道:“我再试试。” 韩秉坤点头。他也知道陆启明卜卦永远都只得空卦的怪事。 陆启明静立片刻,眼帘微阖,倏然将五枚铜钱轻轻抛向空中,带起一道道微妙的玄奥轨迹—— 然而下一刻,即便一切如常,铜钱却仿佛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所干涉,在半空中违背常理地撞作一团,叮叮咚咚散落一地。 陆启明拂袖收回铜钱,道:“还是一样。” 韩秉坤神情渐缓,微笑道:“可能是我感应错了……毕竟是你。” “再看看吧。”陆启明也点头,心中却不由在想,假如真是那样,“占卜”这件事是否有着更加特殊的意义? 这个念头在陆启明脑海一晃而过,想不到答案。 …… …… 第十六章 剑道符文 清晨的景色总是好的,更何况这是一个晴日。 陆启明衣着与当地人一般无二,控制灵力模拟前世功法的气息,如此漫步在清净的街道上,犹如一滴雨水融入江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启明开始变得很习惯于这种感觉,仿佛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虽然他以前不是这样。 在旁人注意不到他的时候,他则在看着永安城的某一些人——他们若即若离,或刻意接近,或冷眼旁观,却都无法掩盖身上的那种不同;这都是对古战场而言的外来者。 “有很多。”韩秉坤无疑也注意到了。即使此刻时辰尚早,这一路也不算长,他们却已经遇上了五六个。足可见此次进入古战场的人数之众。 “人都汇聚到了这里。”陆启明随手要了杯街边铺子的早茶,热气化为白雾袅袅浮动,令少年的神色显得漫不经心,“无论进来时被传送到哪里、有多远,没几天就都围着这里打转。永安城就像,”他想了一个形容,“一个漏斗。” 这些天,陆启明始终都在带着武院的队伍在山中修炼,同时却对于发生在神域来人之间的事知之甚详。但就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韩秉坤,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韩秉坤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陆启明得自秦门的墨玲珑。 难道……他心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此次进入古战场的,有秦门替换的人? 韩秉坤怀着好奇暗暗猜测哪个可能的人选,不知不觉间又与陆启明一同走到了江边。 往前一望,眼前视野豁然开阔,只见远处青山朦胧,江水宛若游龙,浩荡无尽。两个人无意间走来,竟就到了这个汇聚风景灵秀的巧处。 陆启明便停住眺望,神情不觉间渐转专注,良久方展露出一丝笑意。 “你最近像是一直在研究这些,”韩秉坤知道他又看出了什么,便问:“其中可由玄机?” “你问得正好。”陆启明一笑,认真道:“古战场灵气虽盛,机缘设置得也巧妙,许多功法心诀都是上品,但在我看来,最珍贵的却隐藏在这山水之间。” 韩秉坤若有所思,回想起这几日陆启明时常推演地形山势。他原以为陆启明许是在练习秦门的堪舆之术。 陆启明抬指顺着江水勾出一条弧线,道:“这山水不是普通的山水,而是剑道符文。” 韩秉坤也是剑修,立时便集中了注意,重复道:“剑道符文?”他竟然没有意识到! 陆启明点头。自发现后,他这几日心心念念的便只有这道符文,直到此刻才算彻底推演圆融。他微一笑,便凝聚灵力在半空勾画,道:“你看这个。” 韩秉坤定睛看过去,见陆启明画的是一个类似于“弗”字的一个图案。 只是他盯着那处左看右看,却硬是看不出任何;还不等再问,便听陆启明解释道:“我没办法直接画出来……” 没办法?为什么?韩秉坤正要细想,而陆启明却没有停顿,他只能先顺着陆启明的描述先补全这个符文。 ——听陆启明道:“……把它的起笔向左延伸一点,再把中央的弧度往下稍压,最后收笔改为上挑,才是我说的那个,你帮我试试怎么样……” 韩秉坤一听就眼睛一亮,瞬间在脑海中勾了轮廓,立刻就并指为剑,凝聚灵力凌空起画。 他本就是剑修,即使肉身不复,也从未有一日中断过对剑道的参悟。剑道早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此刻心念一起,无形的剑意便高山流水般随之而生;那符文还尚在起笔,韩秉坤便仿佛感受到了更深层次的共鸣—— 他心中陡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冲动——那是要把这道至美天成的符文现于世间的冲动——他相信每一个懂得剑道的人都会与他一样! 每一个…… 韩秉坤蓦地停住,明白了。 正因如此,陆启明才只能画错误的符文,甚至在起始的第一笔就必须画错,否则一旦符成,他必受反噬。剑道已绝的剑修,根本不能再动剑道。 想通这一处,韩秉坤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觉空落。他下意识望过去。 少年眼中正满溢着神采,仿佛盛满了星辰的光亮。他神情分明还是平时的沉静,整个人却瞬间鲜活起来,看起来更像个真正的少年了。 韩秉坤一顿,不愿让他看出自己心中所想,只能集中精力全心去完整那道符文。 …… 唯有亲手去做的时候,才能明白这符文的珍贵与难。 韩秉坤天赋过人,修行上从未遇过难处,而今却第一次羞愧自己悟性不足。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即便有着陆启明给他的初始图案,他仍是不得不经过无数次微调才能艰难地接近正确。 不过他们都是爱剑之人,无论耗费多久时间都乐在其中,丝毫不会觉得厌烦。 符文凝成的那一刻,没人在乎是否会引人注目;韩秉坤轻轻拂袖一推,顷刻间,那便如流星般飒然飞扬而去—— 韩秉坤原以为会掀起惊天水浪,没想却不是的—— 这竟是至为平静无声的一剑。 符文源自此间山水,契合周天自然之理。在韩秉坤看来它是一柄剑;而对这片天地而言,它却是一风、一叶、一水流,天生便要完美地融合于空间本真的循环之中。 然而这平和绝不等同于软弱;就像江水载人覆舟只在一念之间—— 只要韩秉坤想,他甚至可以选择杀死整座永安城中的任何一人! 这一瞬间,不知有多少人陡然惊醒、即使紧握剑柄也难以摒除源自内心的冰寒——他们个个都是强大的剑修!境界越高,越能觉出方才那剑的威胁。 但也只是一瞬。 符文引生的状态,只维持了顿悟般地极短暂的时间。在韩秉坤难以控制心神波动的同时,他已从那近乎无敌的状态脱离出来。 韩秉坤久久难以回神,不禁喃喃道:“这真是……” “恭喜,”陆启明自然感受得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目露赞赏,感慨道:“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真不愧是被大师兄选中来培养的后辈。 唯一遗憾的是,这一剑只有在符文的源生地才有无所不至的能力,在别处却是不可能的。不过,单凭这枚剑道符文本身,就已经足够好了。 即使是以陆启明的境界亦觉受益无穷。他现在随便粗略一想,都能由这枚符文演化出七八式不逊于“霜驻”的剑招;甚至让他的“问剑”往上再完善几分,也未尝不能实现……可惜他现在是能想不能做。 念及于此,陆启明微微摇头,一笑。 而此时,韩秉坤心中的振奋震撼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巨大失落——韩秉坤忽然意识到,他竟无法完成地回忆出那枚剑道符文的模样! 韩秉坤也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某些年轻的小剑修在师长的引导下用出高深的剑诀,却因自身境界太低而无法复现,根本连对剑诀的记忆都无法留存——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差的太远了吗,韩秉坤想。 “不急,”陆启明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忧心什么,莞尔道:“我不也是研究了好多天吗?再重复几次就会记得了。保你学会,怎么样?” 这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了吗?韩秉坤眉毛一跳,觉得别扭,但仔细想想还真没毛病。怪只怪他对陆启明的第一印象就是当初那个偶入洞府的小小少年,谁知道第二次见面人家就摇身一变成了老祖宗的师弟了呢? 韩秉坤摇了摇头,道:“你是在做‘从无到有’的事,而我只是模仿,怎么能相提并论?我要若想要达到你的程度,恐怕还要再修行数十年。” 陆启明看他好生认真,忍不住虚虚拍了拍他肩膀,打趣道:“年轻人,其实你早已经超过我了。” 韩秉坤一怔,顿时又想起了陆启明剑道的事。他沉默片刻,道:“对不起,我忘了……” “别,别,”陆启明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无奈道:“我开玩笑的!”韩秉坤紧抿着唇,看着他不说话。 此刻韩秉坤想的却是,只需看陆启明研究剑道符文时发自内心的专注与喜悦,就知他对剑道的热情仍旧不亚于任何人。他承诺把这枚剑道符文教会韩秉坤,而自己却永远不能亲手持剑用出…… 韩秉坤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竟只顾自己修行而一再忽略对方的痛处。对任一个剑修而言剑道都重逾性命,更何况陆启明原本拥有举世无双的天赋。 陆启明这边却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没好气道:“你这叫什么眼神?” 韩秉坤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地问:“那……后面有个人又跟来了,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管他作甚!”陆启明扶额,长叹一声道:“韩秉坤,我真是怕了你了。” 意识到自己很有必要及时打断韩秉坤更深一步的悲情联想,陆启明加快语速道:“你要真想帮我的话,就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感悟给你的剑道符文去!” 韩秉坤神情动容,低声道:“没事,你真的不用这样安慰我。” 陆启明:“我……!” 好不容易顺了口气,陆启明冷冷地续道:“我是说,什么时候你根据这符文自行推演出新的剑诀,我就借能用你的剑了,懂了吗?” 韩秉坤呆住,一时在想原来如此,一时又在想他领悟的剑诀恐怕还是不能与陆启明自己的相比,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既惊且喜道:“你有办法重塑剑道?” 陆启明方才露出一丝笑意,坦然道:“正在试。现在还算不上‘有办法’,只能算有进展吧。” “能恢复就太好了,”韩秉坤大喜,展颜笑道:“这世上的剑修若缺了你,那可就太遗憾了。” 陆启明仿佛感到了似曾相识的头大,不由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听你说得跟成了似的。” 韩秉坤不假思索道:“你既说了要做,怎可能不成?” 陆启明一乐,心道这人信心怎么比他自己还足,便笑道:“行,那就承你吉言了啊。” 韩秉坤却已然想象到了以后陆启明剑道恢复后两个人试剑的场面,一定前所未有。 陆启明不由多看了韩秉坤一眼,没想到此人整日里面上不动声色,思想却如此放达,想哪儿是哪儿——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你真要放着后面那小子不管?”这时听韩秉坤问。 陆启明回想了片刻,想起韩秉坤说的人是了了斋的尹秀衡——听说与神梦宫的铃子有些暧昧关系的那人。 古战场已开了七日,尹秀衡便已跟了七日,还是光明正大的“跟”。 此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枚中洲武院的学生令牌。身为不知活了多久的奥义境修者,这一回却仗着脸嫩非要来冒充一二十岁的学生,也是…… 想到这里,陆启明心里忽然顿了一顿,毕竟他自己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方便腹诽别人。 ——便继续说这尹秀衡。他倒是耐得住性子,竟就老老实实在武院队伍了呆了七天,整日里也与其他学生一样“修炼切磋”,明明是冲着陆启明来的,却硬是隐藏到现在也没与陆启明说上一句话——尽管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 不过,这倒也符合了了斋一贯的行事作风。 陆启明摇了摇头,道:“反正等他过几日意识到不会有收获,自己便会走的。” 韩秉坤意识到了陆启明的打算,道:“你不准备进里面了?” “答应了夏院长要照顾好那些孩子的,”陆启明点点头,笑道:“而且光看附近的这些个符文就足够我研究了,没必要去内境……毕竟我又不准备争什么永寂台。” 话音刚落,陆启明与韩秉坤便齐齐停住,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的那片亭阁——里面恰好有人正在说着永寂台。 两人对视而笑,不再理会,慢悠悠向来时回返。 …… …… 第十七章 寒蝉(上) 古战场第七日,人心浮躁。 楚鹤意在画一幅牡丹图。 牡丹人间富贵花,修行中人却不常喜欢,因太吵闹。更无须说上清宫的修者们经常超然物外、清逸如仙,即便要画,也该是梅兰。 而楚鹤意不单画了,还画得认真、画得艳丽已极—— 那清浓不一的颜色随笔尖层层染晕开来,真如牡丹花徐徐在眼前绽放。分明是最凡常的笔墨,却被他生生画出了幻象般慑人的美感。 周围人不明其意,不敢贸然乱讲犯了楚鹤意的忌讳,便纷纷只对这画这花低声赞叹,仿佛今天真的只是风和日丽友人相会、踏青来了。 只是偶尔——他们的眼睛却忍不住隐晦地瞟向窗外、楼下。 …… 午时正是人火气最厉的时候,雪裙女子的出现则是一缕清风。 肤如凝脂,眉目如画,整个人仿佛玉雪雕琢而成。她甫一现身,便引去了四周的绝大数目光。 当然了。 妖灵多昳丽,月狐族更是拥有着被神明偏爱的容颜。艳零本就该是这般勾魂夺魄的貌美——也有着与外表相匹的危险。 只可惜在这里、永安城中没有她的名字。 艳零忽然停了下来。她停在了一位年轻公子面前。 年轻公子受宠若惊地望向她,又觉那艳色太过逼人,只匆匆一瞥便连忙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多看,更没有贸然相问。不知怎地,虽然这天仙般的女子向他走来,他却直觉地她并不是找他。 微风拂过发丝。 抬指整理间,艳零不经意向上望去一眼,余光中看见了临窗而立那一男子的侧影。 楚鹤意正一手揽袖,一手持笔,依旧安静地低头作画。 他整个人被覆盖在酒楼屋檐的阴翳之中,在正午的当下既不会显得太暗,也绝不会刺眼,只使人觉得他面容格外清晰沉静,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他。唯有持笔的手偶尔悬停于阳光下,指节几乎比云纹衣袖更近于洁白。 艳零眸光一敛,淡淡开口道:“那内境的接引玉令,你可找够了吗?” 果然。 艳零此言一出,围绕在楚鹤意身周的便有不少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在古战场了七日至今,“内境”、“接引玉令”正是被他们谈论最多的字眼。 永安城已是附近最繁华的所在,其中本地修行者比比皆是,心诀功法亦不知凡几,对中洲武院的学生们而言已经足够学习历练,而在他们这些神域来者看来却层次太低。古战场若仅仅如此,他们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跑这一遭? 他们想要的机缘,只可能存在于那个被本地人称作“内境”的地方——而那里,只有通过特殊的接引玉令才能得进入。 但那接引玉令一令只引一人,如今有这么多个人附庸在楚鹤意身边,想要一同带进去,即使对楚鹤意而言也未必是简单的事,是以艳零如此作问。 然而风穿帘过,楼上人却恍如未闻。楚鹤意仔细勾画着笔下的丝缕花蕊,女子所问全然无一字入耳。 也是。艳零明明是面对着那位年轻公子哥儿说的,又与楼上的楚鹤意何干?本非同路之人。 而楚鹤意不答,却有人会答——正是艳零面前的年轻公子。 艳零虽问得奇怪,但那年轻公子稍怔过后,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因为艳零所说的话,对应在他的身上,也勉强是合适的。 “姑娘所问可是此物?”年轻公子连忙摘下自己腰间玉佩,不假思索道:“玉令在我这里也是明珠蒙尘,姑娘若喜欢,我便赠与……” 他递到一半时忽然语塞,意识到自己就这样与初见的姑娘赠送玉佩这等贴身之物,其实是太过唐突冒昧了——尽管他显然也知道被他当做一般饰物的玉令另有其用。 艳零却绝无可能介意的。她理所当然地接过来,输入一道灵力试过后又散去。玉令在那纤纤素指间无声一个翻转,艳零道:“你若需要,我可以送你。” 年轻公子闻言一怔,却并未多想,只道是姑娘在与他说笑,便也展颜笑了。 彼时,楼上听过艳零传闻的人们正在楚鹤意背后面面相觑。 而楚鹤意抬腕点了一点墨,依旧补着剩下的半首题诗。 “须是牡丹花盛发……” 艳零神情渐冷,微勾的唇角却显出一丝玩味。她眉梢挑起,第一次正眼打量面前的年轻公子。见他生着一张白皙柔善的脸,艳零眼中便明显露出满意的颜色来。 年轻公子微微赧然,他正要开口说什么—— 艳零依旧看着他,美丽皎洁的眉眼未有一丝动容;而她却骤然出手! 近处之人看得分明——只见女子右手曲指成爪,原本嫩粉如樱花花瓣一样的指甲竟顷刻间化成狭长苍白的利刃,直直向对面男子心窝刺去! “妖……妖怪!妖怪啊!” 方才还眼羡对方艳福的人群,一瞬间骇得魂都飞了,哄然一声连滚带爬地散开向四处奔逃。 那年轻公子不过一介凡人,又哪有挡得了艳零这妖族大修的本事?他只觉胸口五点一痛,仿佛已看到下一刻自己心脏被生生剜出的惨状……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楼上那方隔间是唯一的静处。 “……满城方知乐无涯。” 楚鹤意写完最后一字,平稳收顿,将紫毫笔搁置架上,方不疾不徐抬眼扫向楼下。 四周屏息。 所有人都以为楚鹤意会将那年轻公子救于顷刻,都在期待着那千钧一发之际、死生反复之间的精彩;就连艳零也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他却没有! 楚鹤意风流俊雅的面庞上带着他一贯和煦的笑容。他目光中甚至略带着几分包容的无奈,就像是看护着弟妹玩闹的温柔兄长。 但他事实上是在冷眼旁观一个无辜之人的死亡! “上清宫楚鹤意,盛名在外……”艳零随意将手收回,弹了弹指尖殷红的血珠,讥笑道:“看来不过是一个伪君子罢了。” 要杀人的本就是她,她却反过来怪罪旁人见死不救,可能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不讲理的女子了。 楚鹤意却不以为意,淡淡笑道:“若方才身处险境的是艳零姑娘,在下自是愿意效劳的。” 艳零冷漠一笑。 第十八章 寒蝉(下) …… …… 被声音所惊醒,年轻公子膝盖一软猛然跪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侥幸未死。他捂着胸口艰难喘气几下,踉跄着爬起,拼了命地向远处疯狂奔逃。 ——只不过他其实不必再怕艳零反悔。 毕竟既然楚鹤意见死不救,那艳零就一定不会杀他。 ——那么楚鹤意是否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才会选择袖手旁观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年轻公子仓惶逃离的脚步声沉而重,听着就令人喘不过气来。正午最喧闹的时候,寂静却如瘟疫扩散,四周门窗扇扇紧闭,就像一座死城。 楚鹤意仿佛并未感觉到冰冷的气氛。他敛了敛衣袖,垂眸笑道:“艳零姑娘不辞辛苦而来,为的恐怕不只是区区一枚玉令吧?” 这次却是换艳零问而不答了。 女子下巴微微抬起,带着几分审视地望向楚鹤意露出的那一双手。 指节修长,白玉无瑕,优美得更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非执掌杀生利器的修士——而楚鹤意也确实是没有兵器的,只不过理由则恰恰相反。 他那双手能够化用万般兵器,从没有任何一件是他不擅长的。他是武器道的天才,样样都如他本身一样完美无缺。 艳零却直觉的有哪里不对。 似乎没有不擅长的,但其实也没有真正擅长的——楚鹤意既然事事都要尽善尽美,他难道就能忍受这样的瑕疵吗? 艳零原本来意并不在此,然而这一刻她心中却陡然涌起强烈的冲动——她要试他一试!否则她接下来做任何事都难以安心。 心念电转间,艳零双手十指一根根收紧,再一根根放松,狭长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对楚鹤意对视。她在挑选着时机。 楚鹤意平静地回视,似将要说什么却又顿住,侧头望向空旷街道的另一边。 艳零神情微动,终是放开了视线,与楚鹤意一同向那处望去。 自尽头传来一道脚步声。 一声又一声,每次间隔都完全一样,平稳到近乎诡异。待到他走近,众人方才看清来的竟然是两个人——只因他们步履完全一致,就连发力方式也不差分毫,才能令声音连修行者都难以分辨——然而这却当然不是目的,他们只不过是因为太过默契了。 无极剑宗,江守;以及被青衣女剑侍横抱于身前的名剑,越国。 寂静中,艳零倏然笑了。 无极剑宗与上清宫同属武宗,艳零知道她按道理应该退去——但她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毫无征兆地,女子雪色广袖一拂一卷,竟顷刻将这方天地的五行元力尽数抽空! 天地灵气本无形质,在艳零手中却幻化作灵动无比的五彩长绫,挟着风雷之势分别向着武宗二人杀去! 一袭玄袍风中猎猎,江守神色不变——在艳零发难的同时他已一步落下——依然是同样的稳,却远比之前更重—— 时空仿佛都因这一步而有了短暂的凝固;万物静止中,唯有江守一人缓缓抬眼望向前方,漆黑瞳仁中竟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他微微抬手,长剑越国铮然而应—— 枯叶凭空厉,剑光照人寒。一霎间,森然剑气冲天而起,刺骨杀意奔涌如潮,毫无分别地同时向对面所有人欺去! 疯子!同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心中暗骂。分明同为武宗,外敌当前,这江守居然也无一丝顾忌。 楚鹤意却不意外。 他指尖拈花般凌空一划,轻而易举将灵气长绫斩断开来,顺势化为折扇一柄,转动间便将江守剑气如数接下。 而在扇面无声展开的同一瞬间,众人耳畔却陡然一阵嗡鸣——却是江守已然出鞘近半的越国被楚鹤意生生压回! 这时再定睛去看楚鹤意手中那柄完全展开的折扇,竟是白玉为骨,美人画面!难以置信,只凭那电光火石一瞬间的灵气凝形,真真能惟妙至此! 然而还未等人们看得仔细,楚鹤意已五指一收,轻描淡写地将折扇散去了。 楚鹤意微笑道:“二位,今日还是不必争了吧。”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若在之前说,定会被人误解是胆怯示弱;然而现在,却再无人会这般以为。 只是,对艳零与江守而言,这种程度的强——还不够! 艳零的笑意更盛,江守则更冷;两人一同望向了楚鹤意—— 楚鹤意淡笑着轻叹一口气,右手再次抬起…… 就将在下一刻了! ——然而却没有下一刻。 楚鹤意、艳零、江守,这三个来自神域的天之骄子,在战斗一触即发之际却不约而同地齐齐顿住,微微屏住了呼吸。 ——他们在戒备着什么? 一个人! 一街之隔,武院年轻人们的说笑声渐渐传入他们这些灵觉敏锐的神域修士耳中;以及人群最前方的那个少年。 少年眉眼清秀,神情温和,仿佛再无害不过——而他们却清楚他是谁。 在被感知集中的同时,隔着数不尽的重楼阁宇,少年轻轻往这边望来一眼—— 刹那间,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生怕那少年的目光当真落到自己身上!这一刻,连少年身边的安澜公主都被人们彻底忽略了。 ——而这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眼色。 那少年好像略带无奈地笑了笑,但看到这一幕的很少,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早已在第一时间小心冀冀地收起了自己的感知。他们只知道,那少年路过了不远处的那个路口,然后依着原本的方向渐渐走远,直至彻底不见。 ——直到这时,此处诡异的气氛才终于冰消雪融。 片刻的放松后是更久更久的沉默。 神域中对于承渊这个名字,好奇者有之,警惕者有之,仰慕者有之,憎恨者有之——却经常是口口相传;即便有人能见得真容,也只是遥遥观望。毕竟曾面对面接触过承渊的,大多数都已死了。 许多人曾想过,若有一日传闻中的承渊真的出现在面前,自己定然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惊慌失措沦为笑柄。可惜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们已亲身验证了答案。 原来不知自何时起,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人们心中的大恐怖。 复杂难言,于是只能沉默。 良久,倏然一声轻笑。 众人闻声望去,是楚鹤意。他摇了摇头,抬手放下了竹帘。 街道两侧,仅剩的一扇窗也已被紧紧遮蔽。江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青衣女剑侍一步步跟随着他,如来时一样地走了。 艳零最后离开。无论她最初的来意究竟是什么,都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 古战场第七日。 一场无疾而终的对峙之后,有一部分人陡然明白,在这个围猎一般的古战场之中,只要承渊这个名字仍在,万般皆闹剧。 事情过了无痕,然而更深处的某种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了。 …… 第十九章 牡丹亭(一) 也许是竹帘太过紧闭的缘故,值此深秋肃萧的时节,人们竟争相觉出一股闷热。 楚鹤意唇角无声勾了勾,没说什么,复又抬手将竹帘卷起。 缓风透过来。 “楚兄……”周围人微惊,有两三个甚至上前一步唤出声来;虽然他们也不好说自己到底在惊什么。 谁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张最平淡无奇的竹帘而已,没有谁往上面刻绘过阵法,更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灵器法器。谁都知道,其实它遮挡不住任何。 “无事。”楚鹤意侧头望过来,笑容清风霁月。他就是有一种将遭人忌的话说得柔和舒心的本事。他安稳地道:“外面已无人了。” 果然是这样。平凡的人群总是在某些最不合时宜的时机展现出他们惊人的健忘。 窗外人马车流,隔街荣锦楼依然歌舞升平。看来方才那一幕对峙只被这些凡俗人给当做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了。 ——尽管事实确是如此。 一阵不轻不重的干笑后,言谈继续,仿佛刚刚那惊鸿一瞥未曾被知觉。 他们便接着说起了那接引玉令与古战场内境之事。 “……那艳零决计想象不到,楚兄早已将玉令收集齐了,只待情况再明了些便随时可以进入内境!” 那人说话时确是真心实意的叹服。无它,只因楚鹤意的确已然将他们所有人需要的接引玉令全数集齐了。 当然,那些不会是楚鹤意去一个个地亲自找来,但被派遣出去的那些人之所以能顺利取到,则完全是因为楚鹤意的指令。大多数人在前两天就已与楚鹤意同行,却无一人能想明白他究竟是通过何等方式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更加敬畏。 楚鹤意无意多谈这些,转问道:“目前知道的,还有谁已经进内境去了?” “据我打听的,没有太大变化。”一人道,“除了已经确定的天阙李素,近些日又多了七八个普通大周天,但都是小门小户,无关紧要。” “不过,灵盟的人倒像是一个都尚未进去。” 楚鹤意微微颔首,沉吟道:“看来是宇文靖阳和凤玉衡还未到了……前者倒也罢了,但凤玉衡本不该会耽搁到今日。” “我看多半是在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有人幸灾乐祸道。 “赵兄说笑了,应该还不至于。”楚鹤意莞尔,中肯道:“况且,有那二位坐镇古战场,目前反而对我们是好事……还有别的吗?” “楚师兄,我来时倒是听人说了些传言,不过还未来得及确认真假。”这次说话的人则是一直站在楚鹤意身边的年轻女子,名唤白芷,正与楚鹤意同为上清宫门下。 白芷道:“似乎季牧才应该是最早进入内境的人。就是因为他几乎是刚一来就直接进了内境,所以反而没有被人见过踪迹。” 楚鹤意点了点头,道:“也像他会做的事。” 有人便问:“既然没人见过踪迹,又没人能从内境出来,那又是怎么知道季牧真进去了呢?” 白芷微微赧然,点头道:“这也是我就要说的……他到古战场后不久就与古九谷的墨婵分开了,而墨婵还未入内境,这几天很多人都见过她。” “季牧……最近倒是忽略他了,这事确实很有可能。”楚鹤意眼帘微垂,淡淡道:“他既伤重又不愿给人试探,与乔吉一起直接去内境是最明智的事。” “乔吉?” 周围很多人根本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当然,假如将这两个字换做诡门典狱,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可惜知道乔吉这个本名的人实在太少。 而楚鹤意亦并未多言。他淡笑道:“……就是跟在季牧身边的那个家仆。” 人们便恍然了。“听说……季牧离开奉天府时,身边带的是三个人吧?这是遇着谁了?” 许多人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笑,不再继续说。暂且不说季牧为人,至少在古战场,他仍然是武宗的人。 有机敏地则听出了楚鹤意平淡语气下的不同,隐晦问道:“楚兄这是与那季牧……有旧?” 楚鹤意笑笑,只道:“诸位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 众人便了然地点头,心里存了个底。 而其实白芷这段话仍未完全讲完,“另外,似还有人曾见到季牧与七夕起了争执,甚至还动上了手……不过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这话就说得过于委婉了,毕竟无论是以季牧或七夕任何一人的修为,都不是等闲人等敢随意窥探的。 “奇怪的是,前段时间却又有人见七夕到处打探季牧的踪迹,听说还找到了墨婵那里……但观之言行又不像仇怨,”白芷眼神有些好奇,下意识压低声音道:“也不知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无论在什么圈子,八卦总是最容易激起人们的谈兴,当即便有人顺道:“应当不会!不是都说七夕自幼被荀观所救,便一直心慕于他——就连后来被虞大家收为亲传,也仍然心甘情愿继续当荀观的侍女吗?” “难道是季牧对七夕有……” 楚鹤意听着他们越说越离谱,只能轻咳一声,低声解释道:“很多年前,虞大家本有意收季牧为第二个亲传,所以……七夕姑娘一直视季牧为师弟。” 众人闻罢又不禁吃了一惊,连问道:“虞大家?她不是琴仙吗,怎会与季牧有关?” 楚鹤意简短道:“季牧擅琴。” 众人面面相觑,啧啧称奇。无论怎么看,季牧那种人仿佛都与琴道不会有任何关系。 “那最后怎么又没成呢?”白芷的猜测也与大多数人相同:“莫非季牧他不愿意?” “不,季牧是同意了的……”顿了顿,在众人期待后续的目光中,楚鹤意道:“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顿时一片嘘声。 楚鹤意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摆手道:“不得妄议长辈……好了,回归正题。接下来的事,诸位意向如何?内境有危险是一定的,最终也是要进去的,但这个时机需要更稳妥些。” 听他说回正事,周围便再次认真下来。毕竟,诚如楚鹤意说的,古战场内境定然有极大危险,这只需看看本地修行者对那接引玉令的态度便可窥知一二。 就像方才险些惨遭艳零毒手的那个年轻公子,他显然知道接引玉令的珍贵之处,然而在自身修为低微的情况向却敢将玉令作为配饰招摇过市、丝毫不担心旁人来抢,足以见得本地的修行者对接引玉令并不渴求,远远没有达到争抢的地步。 其中原因很明显,内境对于这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危险远大于收获的地方。 同时,据那些人所说,至今还未有一个从内境返回原处的人——这种传言着实激起了外来者的警惕之心。纵使“财帛”再动人心,却绝不能以永远困在古战场作为代价。 在这种情形下,以楚鹤意为首的这些神域中人未免有些进退维谷。 他们自是不愿白来一遭,连尝试也不敢地就返回神域。但是另一方面,身为神域各大宗门的核心弟子,他们本就不缺任何身外之物,又何必为了一件锦上添花的东西去冒性命之险?哪怕那件东西是传说中威能无限的永寂台。 于是,类似的讨论在这几日内总是无疾而终。 有时候楚鹤意也不由暗中喟叹,他仓促集中的这些人,或许修为能力强上几分,却事事只愿得好处而不愿冒险,若想要用得顺手,恐怕仍需要不少功夫。 在琐碎的讨论声中出神了片刻,楚鹤意重新集中精神听了几句,顺着说道:“……我其实更倾向于王兄的说法,内境、或者说整个古战场,都与剑道存在某些深层次的关联。” 周围安静下来。楚鹤意道:“自进入古战场已有七日,更准确地说,是六日半。在这期间,我们所有的这些外来者,包括中洲武院的那个队伍……” 听他说到此处时,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所有能记录到的,一共有六十七人在剑道中有所领悟或突破,除去中洲武院的二十人——他们暂且不提;剩余的四十七人,占所有主修或兼修剑道修行者的三成——而且这种过程是潜移默化、完全无意识的。”楚鹤意的语气不急不徐,然而每一字都如重石落地,在听者心中撞出惊响无数。 停顿片刻,楚鹤意目光扫过众人神情,平静续道:“不必我说,诸位也能感受得到——这绝对是相当惊人的比重。而在剑道之外,其他在境界上有进展的人,总数也不过十一……足以看出差异了。” 周围一片寂静。他们已经顾不得去惊异楚鹤意是如何得到这等细节的信息;每个人的心神都被楚鹤意说出的这些数字占据了。如果这是真的——而这一定是真的——那么这样的事实代表着什么? 人们的呼吸不自觉粗重起来。 楚鹤意缓缓道:“诸位,可还记得今日早些时候的那一道贯穿全城的剑意吧?” …… 第二十章 牡丹亭(二) 没有人会不记得。 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已经有很多年不会再对一道剑意产生颤栗与臣服之心,然而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性命不受自主的无力感。甚至没有任一人能够追溯得到那道剑意的来源。 “慕容,”楚鹤意含笑望向另一边,道:“咱们里面就数你最擅剑道,可有什么发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这群人不知何时早把对方挡住了,连忙讪笑者向两侧退去。 人群分开,露出了对面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青年斜斜坐在椅上,紫袍宽袖,抚着剑鞘的手肤色苍白而骨节分明。他抬指叩了两下,丹凤眼一挑望来,道:“楚大忙人,这时候总算想起我来了?” 听他用这种语气对楚鹤意说话,却无人觉得奇怪。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是依附楚鹤意而来,但慕容玦却不是。 慕容玦我行我素的性子也算在神域里出了名,这位可是连自己家族一言不合也能说叛就叛的主儿,指望他对谁谁俯首听命那才是笑话。慕容玦之所以乐意坐在这间屋子,纯粹是因为交情。 听了他的调侃,楚鹤意则无动于衷,只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没在这儿。” 慕容玦不解,皱眉道:“什么。” “要不然,”楚鹤意反问道:“刚刚艳零江守他们过来为难我,你怎么也不知帮把手?” 慕容玦顿时送给他一个大白眼,气笑道:“得了吧你!还什么‘为难’……亏你也说得出口。” 楚鹤意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 对视半晌,慕容玦总算坐直了些身子,慢慢地道:“先说好,我练的剑一贯俗气得很,与他们那些阳春白雪的不对盘,以后错了可别怪我。” 楚鹤意无奈道:“记得了,记得了!” “首先,肯定不是熟人,至少我是不认识。”慕容玦说着,语气依旧十分漫不经心,“其次,那一剑显然是刚悟出来的,晃晃悠悠地一点儿也不稳……我猜最后那人还被自己吓了一跳,剑意直接就散了,否则说不定还能再多坚持一会儿。” 众人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刚刚还惊心动魄着,怎么经慕容玦这么一说,就完全不像一回事了呢? 楚鹤意道:“这么说,那一剑其实是那人学的?” 是学,而非凭借自己悟得;否则对那一剑的成果不可能那般吃惊。 “很好。”慕容玦拊掌一次,赞赏道:“果然只有你一个人找到了重点。” 楚鹤意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续道:“所以真正悟出、或本来就掌握那道剑意的,另有其人。” “前者。”慕容玦抬了抬眼皮,道,“那剑意本身与这片天地气机完全契合,所以只可能是前者。” 楚鹤意听他说得笃定,眼神微亮,道:“你也有所得。” “是归是,但我是事后才想到,而且,” 慕容玦神情烦躁拂了拂袖摆,淡淡道:“想到也做不到。” 说到这里慕容玦顿住,再次默默推演了片刻,又重复道:“……还是不行。如果是我,现在还不能做到。” 楚鹤意思索少顷,道:“会不会是承渊?” 慕容玦摇头道:“不知。” “也是,”楚鹤意叹了口气,道:“中间隔了一个人,无法求证。” “仅以那一剑来看,”无论平时再随意,在涉及某些事的时候,慕容玦还是足够谨慎的。他道:“剑道中正,无杀人心,不像。” 虽人人皆知确实如此,但是想起不久前楚鹤意摆出的数字——短短六日半,中洲武院的队伍中,剑道有所进益者足有二十。这已不是单单环境运气能够解释的了,只能证明队伍中必定有一位剑道大家。 一群学生自不必提,自道院来的俞正则在他们眼中堪称平庸,龙族的安澜公主又不擅剑,而承渊也根本不像是会耐心教导学生的人……难道真的还有别人?事无绝对,未必不可能。 “不过,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慕容玦这时却再次开口,声音低沉道:“那一剑……走的是与隐宗一脉的路数。” 众所周知,隐宗是历代渡世者的扎根之处。慕容玦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很清楚其中深意。而在这个问题上,在座无人能比慕容玦更有判断的资格,因为慕容玦出身的家族,正是隐宗慕容氏。他本身就是三代的后人。 寂静中,慕容玦抬眼望向楚鹤意,肯定道:“楚鹤意,你知道那个传闻。” “哪个?”楚鹤意微怔,旋即笑道:“就‘两个九代’的那个?” 他这话说的随意,却不知惊了多少人的心。 慕容玦目光一转,便看出周围足有超过半数人完全不知情,嗤笑了声道:“瞒得还真不错……那一群自作聪明的人,也不知有甚么意思。” 楚鹤意苦笑。这人又连带着把他也一起骂进去了。 “怎么,”慕容玦眉峰一挑,道:“你不信?还是……你早就确定了?” 楚鹤意摇头,道:“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无法确定、又被人操纵的信息,觉得多说无益而已。” 慕容玦舒了一口气,笑了,道:“这话是像你。” “所以我更习惯自己推测。”楚鹤意语峰一转,笑道:“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即将出世的永寂台,就与剑道有关……比如,说不定它就是一柄剑?” 的确。关于永寂台的传说千千万万,有人说它能助人修行一日千里、证道长生,有人说它是世间决不可破的至强防御,有人说它是召唤远古神兵的祭坛……等等等等。然而却无人能真正证实它究竟是什么;谁又能说它不会是一柄剑呢? “你这句话无非是让那些不靠谱的猜测又多了一种。”慕容玦毫不客气地泼了一把冷水,悠悠道:“我看只不过是这个空间本身适合我们剑修修行罢了。” “这样也好。”楚鹤意便笑。 “楚兄,慕容兄,有关这次的古战场与永寂台,我却是听过另一种说法,”停顿间,又一人的声音响起,略显迟疑。他道:“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鹤意自是道:“周兄请讲。” 那人沉默片刻,道:“诸位皆知,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古战场开启的时间虽不算稳定,但至少有迹可循——却从未有像这次一样提前数百年开启,还发生如此剧变……所以,此事极有可能是人为。” 众人闻言点头,神情却无甚变化,毕竟这是早有推测的了。 那人当然也不是为了多说废话,便很快低声续道:“非但如此,恐怕诸位近几日已经意识到了,这次来古战场的大多数人,竟都或多或少与……与九代有些仇怨。最初我还以为是巧合,但现在看来……” 不错。听着周姓青年的话,很多人陷入了沉默。这也是刚刚与承渊擦肩而过时,他们过于紧张的原因。 “周兄的意思是,他想要利用我们……做些什么事?” “献祭!这次进入古战场的所有人——我们——全都是他为了得到永寂台而选定的祭品……”那人喘了口气,紧接着道:“这不是我一家之言——现在古战场几乎都已经传遍了!” “没错,我也听说了!” “我也一样。” “还有我……” 被周姓青年一挑明,众人相顾四望,骇然意识到他们中的过半竟都已听闻过此事。世事少有空穴来风,或许形势远比他们先前所想得严峻。 自然而然地,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汇聚到了楚鹤意身上。 “这件事……”楚鹤意沉吟片刻,终是点头道:“其实我也有所耳闻,也早已开始着手调查,只因为目前所得尽是‘传言’,才暂未正式告与诸位知晓。” 众人交换过目光,有人试着问:“那楚兄又是从何处听说的?” “我。”慕容玦抬手一指自己,众人顿时哑然。 楚鹤意点点头,道:“慕容则是从李素李师兄那处听来……或许这也是李师兄选择先一步探寻内境的原因之一。” “竟然那么早……”那就是五天以前了! 有人心中已渐渐萌生退意,而有人则一咬牙道:“不如,咱们索性也尽快去内境,一股汇聚所有人的力量,纵那承渊再强又能奈我们何?” 楚鹤意却摇了摇头,缓声道:“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等承渊现身。” “承渊?他不是已经……?”许多人不解其意。 “不,我的意思是,”楚鹤意眯了眯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与安澜公主散步谈笑的少年身影,道。 “我们就等承渊以‘承渊’的身份现身。” …… 第二十一章 飞凤簪 时七又三日,一件震惊整座古战场的大事发生了。 永安城城门之上,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 承渊与灵盟决裂。 纵使先前揣测无数,仍未有一人能想象得到,久无动作的承渊甫一公开现身,竟就是与灵盟当众对峙!而当日他对面站的,正是此次古战场中修为最高的两位大能——凤玉衡,以及宇文靖阳。 承渊明显从一开始就无意遮掩,使得他们之间的争执怒斥直接当空远扬开来,三言两语间,承渊反心昭然若揭—— 原来,早在进入古战场之前,承渊便施用阴谋诡计谋算凤玉衡性命;若非宇文靖阳及时赶到,凤玉衡早已就被承渊斩杀当场! 再加上此前承渊暗杀凤元昭之事的终于证实,新仇旧恨相加,承渊与凤玉衡父子之前已再无转圜余地。 然而承渊身为九代,地位毕竟特殊,再加上其本身凤族族人的身份,故而即便如此,宇文靖阳当时也无意对承渊真下狠手,而是试图从中调解,并将承渊带回灵盟容后再议。 谁知承渊面对宇文靖阳那等归元境强者,居然也丝毫不改其嚣张狠厉——在自身修为明显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形下,竟不顾一切地率先动起手来! 一场大战之后,凤玉衡伤势反复;而宇文靖阳虽修为超然,但心有顾忌之下,竟一时失手,致使承渊最终重伤遁走,不复踪迹。 短短半个时辰内各个变故接踵而至,着实令无数人应接不暇、不敢置信。即便如今转眼又三日过去,若非有永安半城废墟作证,恐怕依旧有许多人无法相信这件事的真实。 但它又的确是真的。 人人皆知此事仍扑朔迷离——譬如凤族与灵盟本该是承渊助力,承渊为何反下杀手?再譬如,承渊既然擅使阴谋、操纵人心,这次却为何不自量力主动对上宇文靖阳?等等,太多不合常理之处。 然而在更多人心中逐渐清楚的却是——时不待我,机会稍纵即逝,承渊似乎已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或报仇雪恨,或扫除威胁,又或是更单纯的嫉妒贪婪落井下石凑热闹。 总而言之,席卷整个古战场的围杀承渊的暗潮,已遮遮掩掩地开始了。…… ……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扬刀怒马,快意恩仇……” 广袖华袍的女子倚栏而望,眉眼闲散,姿容靡丽。她将目光着落在未知名的远处,笑了声,续道:“管他是真是假,装也要装得像一回……某种程度上,这伙人也算很看得开。” 滔滔江河向东去。 以眼前这道江水为界,左边是永安城门破败的断垣残壁,右边是漫山遍野搜寻承渊踪迹的神域修士。 铃子此时所讽刺的,自然是右边。 以传说中的承渊之能,脱身本不该是难事;然而古战场特殊的地势却给了人以可乘之机。正如当日陆启明曾经描述的那样,他们所处的地方就好像一个漏斗,无论如何走,最终仍然是以永安城为中心四处打转。 正因与此,虽然事发后这三日中承渊一共只露面了两次,但在宇文靖阳默许的情况下,这两次已足够激起人们更加亢奋的决心了。 “自欺欺人。”铃子摇了摇头,淡淡道:“凭这群庸才也能打承渊的注意?心甘情愿地被楚鹤意当枪使,无非是侥幸被牺牲的不是自己。等再死上十几二十个,估计就清醒了。” “话也不好这样说,”一旁的盛玉成听到这里,不由道:“他们想到强者那里寻求庇护,就理所应当出力干活。这公平买卖。” 铃子挑眉,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所以无论我如何利用你,你都不会有怨言?” 盛玉成一呆,忽然握拳往左掌心一锤,痛心疾首地叫道:“哎呀楚鹤意那个卑鄙小人,居然厚颜无耻利用同伴,他迟早会遭报应的!” 铃子还板着脸,而后面的几个侍女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次算你过了,”铃子无奈地摆了摆手,侧头与侍女们哼道:“你们就继续惯着这小子吧,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 侍女们抿嘴笑着不说话,她们都知道铃子虽这样说,其实一点也没有生气。 “但是说真的,”铃子渐渐敛起笑意,道:“我之所以不喜楚鹤意此人,还是有原因的。看似克己守礼,翩翩君子,实则他心里根本没有底线,更毫无真心实意可言。与他称兄道弟的人,恐怕真要应了句俗话——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盛玉成道:“听说这次上清宫原定的主事之人并不是他,他是追着你才过来的……” “呵,”铃子一手支着下巴,笑得一脸不以为然,“若说他为了我从他上清宫老家追到神梦宫,我说不定还勉强信上三分;但如果说为了我就从神域一路追进古战场?” 铃子无言地按了按眉角,长叹道:“这种鬼话居然还能让大多数人都听信了!不得不说,他楚鹤意值得我道一声‘佩服’……就等着看吧,他此次必定所图非小。” 盛玉成啧啧道:“敢对承渊动手,已经不是小事了。”跟了铃子这一段时间,盛玉成当然早已知晓了与承渊相关的那一众事。 “未必。”铃子却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知道楚鹤意的性子,他虽交际时长袖善舞,但每每行事却必然直指目的,说一不二。但是围杀承渊这件事他表意却相当暧昧,居然打着什么‘帮忙弄清事实真相’的荒唐旗号……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盛玉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确是可疑。这毕竟已有三天,楚鹤意手下的人数最众,却一次也未曾建功,而且承渊打伤打死的都与他们无关……难不成,”顿了顿,盛玉成低声说:“他该不会是在帮承渊吧?” 铃子沉默片刻,道:“希望不是,否则这一次……”她没有说下去。 盛玉成忽道:“承渊……真的与陆启明一模一样吗?” “虽尚未亲眼见过承渊真身,但所有人都这样说。”铃子耸了耸肩,这个问题如今已勾不起她的兴致了。她笑着问道:“怎么,你还想帮你那朋友?” 盛玉成道:“只是想想。” 铃子一笑,道:“这是实话。” 最后一个侍女送来需要的最后一枚内境接引玉令,铃子随手抛给了盛玉成。 紧接着,铃子轻一拂袖,偌大楼船凌空浮起,眨眼间疾速缩小,最终化为女子手心一支精致绝伦的飞凤簪。 铃子抬腕将簪子插入发髻,道:“该走了。” 一行人身形在空间波动中缓缓隐去。片刻,江面再无踪迹。 …… …… 第二十二章 如意莲花台 “你在慌什么?”安澜公主忽然问。 这几日温度愈寒,而山间的这片竹林却因了灵气滋养的缘故,至今仍未减一丝翠意,如此刻正值天光晴好,仅凭眼去看,竟忽而有种跳转至盛夏光景的恍惚。 风叶沙沙声中,女子见少年回神望过来,笑着反问:“哪儿有了?” 这时候不远处又一个学生起身以目光询问,见陆启明在这里点了头,便走近来请教修行上的问题。见到这幕近来太过熟悉的场景,安澜公主只能暂且停住,百无聊赖地将视线转向一旁的灵湖。 也不知这片小巧而漂亮的湖水被当地的人取了什么名字,他们找到之后,就姑且称为简单的灵湖二字。灵湖中积蓄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浓郁到极致的古战场的特殊灵气,对中武来的这群年轻人而言,是绝佳的天然修炼资源。 众做周知,武修在修炼过程中,对天地灵气有着吸纳、依功法运转、炼化等诸多繁复的过程,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才能最终化为修为,其间对天地灵气的真正转化或许连百分之一都很难达到。但是在古战场,只需要他们默念新得的那道心诀,就能将这里的特殊灵气直接转化为修为! 如果只凭他们自己,确实不可能将另一个陌生体系的心诀理解透彻,恐怕连读懂都难。不过既然一路上有陆启明带着,最难解决的问题也烟消云散了。这半月以来,他们修为之进境何止比平常快了数十倍,实在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处竹林舒朗,湖中灵液晶莹而沾衣不湿,中武的年轻人们在万无一失的护阵下静心修行,身边又有着一位博学而又耐心的老师;对任何修行者而言,人间仙境不外如是了。 待眼下的这个学生向陆启明躬身行礼之后退去,安澜公主忍不住摇头道:“……还真是好运。被你这样惯着,等一离开古战场,他们肯定受不了再慢回去的修炼速度。” “那都是小事,毕竟现在机会难得。”陆启明不以为意,笑道:“总归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能帮就帮帮……可惜这种方式对咱们两个没有太大用处。” 安澜公主抿嘴一笑,却转又道:“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眸光意有所指地落在陆启明指尖。他这些天似乎一直在做着同一件事——编织、刻画着什么复杂的东西,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到。 陆启明道:“如你所见,研究一些东西。” 说着,他抬手在空中虚虚一点,渐有一枚清亮透彻的灵珠自他食指指尖浮出,中间隐约可以看到一抹青莲虚影,只不过比上次安澜公主看到的时候依稀多了一层朦朦金丝。 “这个我记得,”安澜公主道:“叫……莲滴,对吧?” “最初的炼制材料实在很好,原来的炼器师连它三成的潜力都没有发挥出来。”陆启明微一耸肩,笑道:“所以我拿到以后实在没忍住,就改了再改……反正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 安澜公主来了兴趣,“那现在成什么样了?” “给你看看。”陆启明一笑,心念微动间,莲滴立刻随之变幻—— 只见原本灵珠的形状流水般向中央收缩,青莲的浅淡色彩也蒸发不见,唯有那抹金色快速凝实、展开,最终形成了由一整根金线勾勒出的一朵镂空莲花台。 微风拂来时,金线莲的花瓣仿佛还会随之摆动;安澜公主看得有趣,抬手朝它扇了几下风,果然见莲花被吹得一阵乱颤。她忍不住笑起来,又探指去触摸,指尖却直接穿透而过。 “感觉有点奇特,”安澜公主收回手,点评道:“介于幻影与实体之间,更接近前者。” “可以互换,”陆启明说着,金线莲花随之忽隐忽现,又笑道:“不过只是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对我而言始终都是实体。” 他再抬手从莲花中心穿过——莲花台在此时又倏然下落成一片平面,就像是一扇雕花窗格;随着陆启明的动作,交织的金色莲纹流畅地自莲心中蔓延而出,金莲原本的颜色线条都不见变浅,而新生长出的莲纹却无穷无尽,一直不见尽头;直至覆盖陆启明全身复又隐去。 肉眼看不出什么玄机,安澜公主却能感知到周围天地灵气流转的变化。在靠近陆启明周身,有无数个极微小的旋涡;在阵法与规则的扭转下,任何外力攻击都会大部分化解为纯净的五行元力补充自身。在平常无事时,这也是辅助修行的难得宝物。 只不过对于后者,安澜公主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陆启明身具凤族最完美的血脉,仅凭自身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就已经达到了最高的修炼速度,根本不需要外物外物辅助。所以,他为什么要炼制这样一道他自己根本用不上的能力? “这是莲滴原本最基础的用途,护甲。”陆启明随口说了一句,显然对这一点不甚在意。他接着十指相合,结出一个新的手印—— 霎时,金光猛然暴涨,一瞬间便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其中。安澜公主看得清楚,新形成的这座护阵分明是在护甲的基础上复制又放大的;而在范围迅速扩展的同时,金莲的纹路却仍然是她最开始看到时一模一样的密度。 被陆启明重新炼制后的这件法器,仿佛已经拥有了无中生有、无限自我复制的神奇能力。 安澜公主将自己的感叹说出口,陆启明却莞尔道:“无中生有?我目前还做不到,至少不能将这种规则固定在某件实物上……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其实都是我炼制时的叠加,还是有极限的。” 安澜公主却更是吃惊,道:“那你到底叠加了多少层!”恐怕是难计其数了! 陆启明笑而不语,手诀再转时,先前放大后的护阵便又“复制”出了一层。而这一次却不再是护阵——只见平面的莲纹倏然间散开成成千上万片花瓣,还未等安澜公主看清,每一枚花瓣竟都扭转成一柄寒光闪烁的利剑——剑阵成! 陆启明再一拂手,剑阵又蓦然在刀阵、枪阵等万般兵器间斗转;这一幕实在太像荒诞的幻境,但安澜公主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其中隐而未发的无上威能。 “天……”她不禁喃喃道:“你到底做出了一件什么东西?” 但这仍然不是结束。由莲花台衍生而出护阵、剑阵等等皆与更外面的那座阵法完美相融合——那是三日前,为了庇护中武的学生们在此安稳修炼,陆启明在山间布置的,还有安澜公主帮的一份力。 陆启明继续催动合并后的阵法,原本护阵的感应能力成倍地增加,阵法外界的场景隐约在莲花台中浮现而出。 安澜公主略一想,便立即意会了这种看似简单之“融合”其更深处的意义。她下意识回头与少年对视,目光求证。 陆启明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这才是它最重要的能力。截至刚刚,我在里面刻绘了一万余座阵法。在遇到其他外来的阵法,只要那阵法的类型涵盖在这‘一万’之中,莲滴就都能与它相融、合并,并抢夺控制权。” “它到底有多少种用途?”安澜公主忍不住问。 “这取决于我最终在上面附加多少座阵法。”陆启明将那朵金莲摄入手中,笑容中带着调侃,“或许可以改名叫万事如意?” 安澜公主失笑,更正了一个正经些的名字:“如意莲花台,还是叫这个比较恰当。”顿了顿,她不由感慨道:“如果让那群人知道,他们肯定先来抢这个,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永寂台。” “是有够虚无缥缈的,到现在还只有个名字。”陆启明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他抬指在花底下轻轻一托,竟又复制出了一朵。他招来五行元力将新的莲花台凝化出实体,便成了一座精致绝伦的玉雕莲台,灵气晶莹,在阳光下愈显温润,仿佛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陆启明端详着它,忽道:“只要我允许,拿到这件复制品的人就可以借用莲滴的任何能力,就与自行认主的法器没有任何区别。” 安澜公主怔了怔。她已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变了,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启明抬头一笑,道:“如果说它就是永寂台,你觉得会有多少人信?”他将玉台递给她。 安澜公主沉默着缓缓接过,道:“你难道想……” 正当这时,安澜公主忽听见一声细微脆响,下一刻便见手里的莲花玉台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快速化为星点灵气散开。她呆了好久,才道:“……应该没人。” 陆启明大笑道:“失误失误,毕竟还是半成品。” 安澜公主看到他的笑容哪里还不明白,恼羞成怒道:“你故意的!” 陆启明看着她道:“谁叫你那么严肃?没看你眼神都变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安澜公主脸色反倒更冷。 她沉声质问道:“不是我要怎么样,而是你——你做这个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是你自己,这东西的大部分用处都根本对你没用!你也要像承渊那样耍弄心思、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不远处的武院学生们听到他们这边说话语气不对,皆心中暗惊,周围一时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原本几个准备过来请教问题的年轻人也顿时不敢来了,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着。 陆启明收起笑意,挥手设下一道屏障后,复又抬眼静静望向女子。 他道:“你刚刚又把我当成谁了?” 安澜公主不语。 “我知道你气的不是我,”陆启明道:“而是你刚刚不敢确认站在这里的究竟是我还是承渊,又一次。” 安澜公主冷笑道:“不要总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难道我说错了吗?”陆启明反问道:“自从你返回龙宫之后又回来……从秦门那时候开始,你就开始反复的怀疑——只要我流露出一丁点你所以为的‘不对’,我就有可能不是陆启明,对吗?” 女子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半晌道:“那是因为……” 陆启明停了片刻,淡淡开口道:“很多人都把我当作承渊的反面。承渊是恶,我就是善;承渊自私自利,我就大公无私;承渊喜欢阴谋诡计,我就必须正大光明;承渊做事不择手段,那么我就应该完全相反,人格行事都必须毫无瑕疵……否则就不是我。” 说着,陆启明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问道:“这就是灵盟教给你的判断方法?还是你自己总结的?” 安澜公主从没有听过他对她这样尖锐直接的诘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 陆启明也一并沉默,许久后道:“我与承渊并不是一个个体的两面,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安澜,我心里希望……至少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我知道。”安澜公主道。她面色略显苍白,很快又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涨红,声音低而快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我才不想见到你变得与他一样!你根本不懂!” 她深吸一口气,重复道:“不懂的人是你,陆启明。” 陆启明怔了一会儿,道:“安澜,你会帮我吧?” 安澜公主听到他低声喊自己的名字,莫名觉得心底一跳,形容不出什么感受,只是忽然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那种异样感,尽可能平静地答道:“我当然会帮你,否则我又为什么过来?不但是我,整个灵盟都会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信?” 陆启明道:“我没有不信。” “那你为什么要进古战场!”安澜公主脱口而出,又被自己突然提高的音调吓了一跳。她避开视线,又喃喃道:“算了……反正来已经都来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她罕有这样形容犹疑的时候,陆启明却没有再问。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转问道:“这次古战场,灵盟还有别的人来吗?” 灵盟阵营当然有很多修行者来到了古战场,但安澜公主知道他并非这个意思,而是在问是否还有关于他们两个九代的布置。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安澜公主也没有隐瞒,直接点头道:“有。我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不过我也不知那人身份,只说是‘意想不到的人’。” 陆启明点了点头。 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以至于令安澜公主都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陆启明抬手拂散了莲滴延伸的一重重阵法,低声道:“抱歉,最近我太浮躁了。” 安澜公主犹豫片刻,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最近几日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一众人除了修炼之外还是修炼,连神域中人都有意避开,大多时候都不会遇见,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陆启明忽道:“我这次好像真的能占卜了。” 安澜公主低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地收紧。 “虽然暂时还只是零星的片段,许多看不清楚。”陆启明此时心中回想起的是前日问石人时得到的回答。 “恭贺小主人,”石人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您为何要担心?” 那时陆启明本来还有要说的话,听到那句反问后忽然顿住。说不出缘故地,但他隐隐意识到继续追问下去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还是感觉不像好事啊。”他想道。 …… …… 第二十三章 不再重要的姓名(一) “别想跑!” 裴舟厉喝一声,毫无犹疑地紧追那一抹墨色衣角跃下山崖。他足尖在几处松枝接连借力,目光如电,身形如风,转眼间便将距离再度拉近。 “舟哥小心,”身后有一青年随之追上,一边提气与裴舟并行,他暗中传音道:“承渊诡计多端,焉知他不是故意示敌以弱?” “这我岂会不知?”裴舟咬牙,恨声道:“ 可承渊能有今日才是老天开眼,错过了这次,家姐的仇又几时能报?长青,你不必劝我!” 风声凛冽,刮在面颊时尖锐如刀,前方隐隐不绝的血腥气令裴舟眼珠发红。这是他距离亲手报仇雪恨最近的时刻!无论如何,他今日必杀承渊! 几个呼吸之间,又有三人从后方紧随跟上,都是与裴舟相似的年轻修士。俞长青知道好友心意已决,也不再劝。他们五人自江湖相识结伴,一贯共同进退,在偌大神域也早已闯出一番声名,就算承渊再如何厉害,想必他们在谨慎防备之下,至少自保有余。更何况…… 那可是承渊! 敢于加入这场大围杀的都是有心气的年轻俊杰,如能当真将承渊斩于剑下,非但能取得承渊生平宝物,更会拥有无上荣耀,扬名天下!这种事,又有谁会不想、谁会不愿? 五人追索着前方那道身影在密林间疾速穿梭,心脏中犹如燎蹿着烈火,几乎能把阻碍在眼前的枯枝旧叶焚烧个尽! 裴舟紧握剑柄的手微微发凉,眼底也仿佛覆盖着冰雪,而他的心神却已然集中到了极致,这一定是他最冷静的时刻。他目光始终没有一丝动摇,沉声道:“长青,亮子,这次是我拖累你们了。” “舟哥你这说的什么话!”一人佯怒道:“都是兄弟,哪儿的拖累不拖累?” “再说了,”另一人扬声笑道:“胜负也还未可知!” “那好!”裴舟一身意气风发,断然喝道:“诛杀承渊,就在今日!” 追杀间攻击从未间断。 五个人一同闯荡江湖数载,早已有了一套独属于他们的合击方式,五人结阵而行,轮换全力出手,却不会妨碍追进速度;更相当是以逸待劳,让对手白白耗尽气力又徒劳奈何,不知有多少敌人仇家就这样饮恨在他们手下。 承渊在一连数日身负重伤的境地下还能在他们手中坚持这么久,着实了得;但也到此为止了。 空气森寒;掩藏在混乱气机中的那道术诀骤然爆开,一瞬间如毒蛇直向少年后心要害咬去! 少年依旧不曾回头,反手一刀斩散术诀,身形却猛一踉跄。 裴舟大喜过望,顿时高声喝道:“现在!” 他话音还未落,却见前面那人影蓦然一阵模糊,再定睛去看时承渊又已消失不见。见此情景,裴舟等人却毫不急切,明显已然见怪不怪了。 五人背对背向中央聚拢,进退攻守转换自如。俞长青提醒道:“他必定还在这里伺机而动。” “强弩之末,”裴舟冷哼一声,抬头,蓦然拔剑而起:“就等你来!” 锵然一声长鸣,连四周飞旋的枯叶都被尽数震碎! 剑与刀一触即离。电光火石之间裴舟没能看清少年的面孔,只记得那一双绝对平静到近乎无情的眼睛。 万分之一分神的瞬间,接连几声兵器相撞连成一串,闷哼声已自身后响起。裴舟猛地回头,疾喝道:“亮子?” “没大事。”卫亮随手甩下一串血珠,咧嘴一笑:“凤族的速度么,嘿。” 虽然一个照面就受了伤,但在场却无人畏惧。与承渊打哪有不受伤的?只要不死人,那就是来对了。虽然略微见了血,而裴舟等人不惊反喜——这足以证明承渊衰弱的程度了! “西三!” 随着俞长青一声低喝,五个人齐齐纵身向那个方位扑杀而去! 承渊果然在这里! 即使是被迫现出身形,少年眉宇间神色却未变丝毫。他手腕一转,刀光璨然而起,白昙夜绽般时向五人方向同时挥洒开去——剑阵瞬破! 裴舟等人连惊异都还未来得及从心头涌到脸上,少年转瞬已再度出刀,刀锋再指卫亮! 卫亮骂了一句,疾疾后退一步抬剑抵挡——而那刀锋却随之而换,仍旧是他剑法中最致命之处!再看承渊刀势运转之连贯,很显然卫亮在出剑之前就早已被他看破了一切应对! 如果卫亮只是一个人,那么他或许已经死了。 但卫亮不是。 多年的默契令身体的反应速度犹在意识之上——早在他们能够冷静思考之前,战斗经验已然替他们做了最好的选择——随着卫亮后退的那一步,另外四人也不约而同地齐齐动了,正将卫亮护卫阵中;而卫亮在尚未惊魂落定之际,亦已下意识随同另四人同时出剑! 树木大片摧折,天地灵气呼啸已近乎龙吟。五人战阵于刹那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悍然威势,剑锋直指承渊! 激荡的五行元力扰乱了一切感知;视线中裴舟仿佛晃见前方承渊脸色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暗红,又仿佛是错觉。裴舟只知道当周遭再度恢复勉强的平静时,他却感受到了那一抹紧贴于脖颈之侧的冰冷刀锋。 “舟哥!” “老大!” …… 一片混乱中,裴舟感觉到承渊胁着自己缓缓后退。裴舟自是想反抗,但也不知承渊是如何做到的,他只一只手搭在裴舟肩膀上,裴舟便感到一身真力直往承渊掌心倾泻而去,浑身再聚不起一丝气力。 僵持中,这还是众人第一次亲眼看清楚承渊的样貌,竟是这样一个清秀面嫩的少年。 尽管此前都已见过画像,但活生生的承渊还是与他们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他虽然面无表情地站着,但仍抹消不去眉眼间浑然天成的温润之气,任谁见了都难以对他生出恶感。 疾速交手之时还感受地不甚清楚,而此刻一停下来,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少年现在状态是何等糟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以及顺着鬓侧向下淌的冷汗;唯一好些的就是他身上见不到多少明显的伤口——不过这并不奇怪。经过了这几日不间断的围杀,尤其是承渊越来越频繁地身陷危局,其修为、伤势包括底牌都几乎被人摸清了,当然也包括他那源自凤族血脉的惊人自愈力;可惜那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无论如何,这个人似乎已经走至末路了。 …… …… 第二十四章 不再重要的姓名(二) 俞长青最早冷静下来。他微一抬臂暂且阻止了其他人暗中偷袭的打算,当先问道:“你要说什么?” 少年却低笑了一声;但那笑声中既没有讽刺也没有愤怒,只像是一缕清淡的秋风倏然间拂过了。他说道:“我不想杀你们。” 卫亮想起刚才的场景,脸上掠过一丝暴戾,冷笑道:“恐怕你现在也没有这个本事了!” 少年没有生气,只道:“我情况是很不好,但要在这里杀了你们,还是能够做到的。” 卫亮下意识想讽刺过去,但听着少年那淡淡的声音,不知为何就说不出口了。陷入沉默的也不只是他。片刻后,俞长青再度开口:“所以?” 少年道:“其实我与你们有相同的敌人,我是被承渊陷害的。” 俞长青顿了顿,道:“阁下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吗?” 恐怕任谁听到有人说他是被他自己陷害的,都难免会觉得怪异。 少年神情略显疲惫,摇头道:“这句话也同样是我要说的。各位门路颇广,难道真的从未听闻过我与承渊的传闻吗?我根本不是承渊。你们真的要拼着同归于尽,最后却向一个无关之人‘报仇’么?” 众人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既然如此,明人不说暗话。”俞长青正色道:“我们兄弟与承渊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可能仅凭阁下一面之辞就冒此大险。所以,阁下可有证据?” 证据?如果有任何值得信服的证据,他又怎会被人追杀这么久? 少年微微苦笑。 在俞长青等人的注视之下,他竟忽然放开了裴舟这个唯一的筹码,后退数步再站定,静静道:“这就是证据。” 空气蓦地一静,俞长青等人转瞬反应过来,立刻赶去裴舟身边检查,才不得不承认少年居然真的没有动任何手脚。 “你……”裴舟神色复杂,显然正在报仇与相信之间不断挣扎。半晌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神逐渐放缓,低声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此前确实听……” 叱! 毫无征兆地,裴舟五人骤然暴起——连一个眼神交流也不必地,他们已再次向怔神中的少年悍然杀去! 剑气几乎一瞬间就逼至了眉心!少年紧抿着唇,身形急速后掠,却来不及用刀,只单手竖掌护在身前—— 周围空间依稀有片刻的凝滞;裴舟等人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攻势正在被某种无形而诡秘的力量消弭! 是了,这就是他的规则之力! 果然神异非常,只不过连这种层次的底牌也已被人试探地差不多了——裴舟等人心中不无兴奋地想到。 最初承渊祭出规则之力时,这种玄深至极的力量使用方式确实唬住了相当一部分修行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开始意识到承渊的这种力量对有生命的活物根本起不到真正的威胁,而承渊似乎也只会用规则之力自保,而难以做出致命攻击。 更重要的是,每当承渊不得不耗费心神使用规则之力的时候,往往就说明他真的没有其他退路了。 想到这一点,裴舟等人望向少年的眼神愈发炽热;至于不久之前被对方饶过性命的事实,则早已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少年手捂肋下勉强站着,刺目的鲜血顺着指缝成串滴落,一滴滴淹没于尘土之中。 “妇人之仁。” 一道冷然的声音蓦地打断了空气的寂静,“你是不是承渊,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那只是随便一个杀你的理由。” 一袭紫袍的俊美青年自枯林间徐徐走出,颔首道:“武宗慕容玦。久仰大名了,承渊。” 少年平静地将目光移向慕容玦,显然早有感应。他一叹道:“我确实不是承渊……” “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么?”慕容玦取出一张雪白洁净的丝帕仔细擦拭剑身,冷笑道,“随便你是谁。” 少年眉峰微挑,唇角一抹玩味笑意转瞬即逝。他重新露出柔和无害的苦笑,摇头道:“我原以为既然也要杀我,便不该会有那句提醒。” 慕容玦把用过一遍的丝帕随手丢弃,淡淡道:“所以你不必谢我。”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笑,一时没有说话,目光却往原先的裴舟五人转去一瞥。 对慕容玦的现身,裴舟等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警惕。在他们自认已胜券在握的前提下,突然出现的慕容玦无异是在明目张胆地抢夺他们的战利品。俞长青上前一笑,语气中不无试探,“慕容公子,这次还要感谢你仗义相助了?”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慕容玦非但毫无理会,就连眼神都吝于给去一个,全然视他们如无物。 慕容玦仅是一心盯着承渊,说道:“我见你遇任何剑招,从来都信手即破,之前你更是以高明剑意三次令对手不战而退,足见你在剑道上的境界其实高深之极。那么你又究竟是为什么直到如此境地还始终不出一剑?莫非是认为这等小人污没了你的剑法?” 听见这话,裴舟等人的脸色都不禁难看起来。慕容玦却当然不在乎,他只在乎承渊的回答。 少年只是沉默以对。 慕容玦手腕一转倒握剑柄,忽然躬身朝承渊行了一个最高规格的剑礼,神情自若地问道:“或者,你以为我可有资格?” 绝大多数时候慕容玦都是一个性情随性乖张甚至无礼的人,但只有论及剑道的时候,他是截然不同的。 少年摇了摇头。 慕容玦仍维持着剑礼的姿势,下巴抬起稍许,微眯的凤眸中神光锐利。 少年却道:“我剑道已绝,故而不能出剑,与对手是谁无关。” 听他竟然自曝其短,裴舟五人震惊下皆闪过喜色;唯有慕容玦脸色一厉,冷喝道:“说谎!你还是看不起我。” 少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他仍然道:“我没有骗你的理由。你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 慕容玦终于直起身子,勾起的唇角无端显出几分森戾。 “你一定会出剑的,除非……”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滑过剑柄,冷笑道:“你能直到死都这么装模作样!” 语毕,慕容玦最后一丝耐性也已耗尽,再无犹豫,他手中长剑已扬袖而出! ——琼屑瑶花飞碎影,飞花剑。 一时间,周方天地尽是靡丽到了极致的飞花剑影,犹如醉生梦死一场幻境——然而这却又是至狠至厉的杀人剑! 有人曾说,慕容玦的剑意是最好认的——蛇蝎美人,那种浸透着艳情的毒辣狠绝,能够令亲眼目睹过的任何一人再不能忘。便是如此了。 然而,今日的飞花剑,仿佛又多了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裴舟五人尚不知觉,但首当其冲的少年却感知得出存在于更深远处的、整个天地之势的细微变化。少年神情微动,似乎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正眼去看慕容玦。他沉吟道:“是那个剑道符文……你倒是聪明。” “真的是你?”话音刚落,慕容玦瞳孔蓦地紧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时间已过了太久了! 如此之短的距离,如此之快的剑,怎么可能这么久都还在原地?!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哎呀,又露馅了。” 不等慕容玦或其他人再作反应,承渊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世界停止了。 意欲伺机偷袭的裴舟五人,慕容玦飞扬的衣角与眼神,飞花,落叶,枯枝,甚至于剑势激荡空气而产生的透明纹路—— 全部停止了。 一如既往的唯有承渊一人。在这一刻,他已来到了时间之外。 “我还记得这些符文。”承渊眼中渐渐浮起微笑——真正的微笑;甚至有些罕见的温情。他陷入了追忆,低喃道:“那时候我还醉心于剑道,这些符文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刻上的,每得一个新的都能兴奋好久……你呢,你还记得吗?” 石人缓步走到他身旁,柔声道:“记得,当然记得,永远都不会忘。” 承渊立于原地良久,叹了口气,道:“那时我还有一心喜欢的事情可做,只是后来时间过得太久,连剑道都无法觉得有趣了。” “有趣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了。”承渊摇头。 石人道:“这里一定还有你喜欢的。” “你说得对。”承渊打起了些精神,目光一转,又重新落在了被凝定的慕容玦身上,侧头问石人道:“比如说他,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装得还不够像么,他到底是怎么笃定我说谎的?如果是原本熟悉陆启明的倒也罢了,可他连我都还是第一次见,感觉这么敏锐不合理吧?” 石人道:“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生灵都拥有特别的天赋,与我们那里不同。” 承渊颔首道:“是有点意思……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坏事。” 石人却难得劝道:“还是留他一命吧。” 承渊挑眉看过去。 石人提醒道:“他复姓慕容,是三代的后人。” “是他?”承渊便恍然了,点头道:“好吧,看在他老祖的老祖还算忠心的份上……可惜三代早已经死了,否则还能叫来用用。” 承渊随口说着,原本正要一指点上慕容玦眉心,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到中途又将手收回,“还是不改了,说不定反而能得些惊喜……就像那个谢云渡一样。” 石人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陆启明那边呢?”承渊又问:“有什么动静?” 石人顿了顿,低沉道:“你要动手了吗?” 承渊一怔,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怎么,你心软了?反悔了?” 石人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从来都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思考,所以一切都有你们决定。” “你回去吧。”承渊笑笑,道:“我这里的小游戏要准备继续了。” 石人看了他片刻,目光平静而幽深。 “是,主人。” …… …… ps:周四一天要做毕业答辩的ppt以及论文最后一遍整理,所以今天码了两章(居然成功了!)。这一章就算明天的份儿了啊。 第二十五章 桃山冬夜 谢云渡独自一人站在山巅。天下起了雨。 一滴浸深了袖口,又一滴嘀嗒落在额角,接着便望见这雨轰然瀑下,浩浩荡荡地将整个天地都蒙了去。 谢云渡不闪不避,任由无边际的冰凉雨水将自己与周围万物泯为一身,忽然觉得畅快。 三百一十九年。 他本是一小国的将军之子,少年时机缘巧合下踏足修行,第一把兵器便是一柄剑,从此便一心向往剑道,历经无数艰难也从不后悔。如今他早已成为了天下至强的剑修,世上再无人有资格作他的老师。除了天道。 说不出缘由地,自开始修行的最初,他就在下意识地追寻天道。转眼三百余年过去,天道已成了他修行的执念,他却始终勘不破。 而今日,当他顺从本心一路东寻至此,在透过雨幕看这世间万物的此刻,谢云渡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感觉,或许是时候了。 抬手一晃,谢云渡在掌心悬浮起一滴雨珠。他眯眼凝视了片刻,轻一弹指,复将雨珠遥遥抛向天际。 雨珠撞入雨幕,身化无穷。随风向远换作云雾,降落时便是刺客黑衣白刃上的一层霜寒。凡人幸或不幸的泪水,也在空气中渐散了。清早微光中的花叶晨露,渗入土壤化出秋去春来的草木枯荣。山巅冰雪融化成水,汇流作河,洗尽沙场红艳血气,再滔滔东流奔回深蓝海洋。海水升起是洁白的云团,顺着风飘曳过山,便又化成最初的那滴雨珠回到这里。 多少年都是如此,未来亦没有不同,终归是得得失失,到头也算不出什么结果。天地还是那个天地,从未改变过。 谢云渡低头抚剑。 横亘在他的心与他的剑之间的,便是这永恒的天道。 谢云渡站直身子,如初学孩童般双手稳稳握紧剑柄,陷入了沉思。 人说,天道无情。但谢云渡觉得此话不对。 人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但事实却正是——在天道面前,万物又与刍狗有什么不同吗? 天道无情,是因为它应当如此无情。 它不因盛世太平而喜,也不因举世混浊而污,天崩地裂永不动摇,生灵涂炭亦无动于衷。它一视同仁,永远依凭自己的规则容纳万物,无情无欲万古如一,所以稳定,所以平衡,所以无比强大,所以这个天地才能够生生不息的存在下来。 于是在谢云渡看来,这种所谓的无情,方才是天道之至情所在。 只是任凭你说天道无情还是至情,天道都还是那个天道,不会因任何人的定义而改变,也与任何人无关。这样的天道,这样的剑道,真的就是谢云渡想要的吗? 谢云渡将剑缓缓高举过额,动作坚定,以至于微微显出一丝笨拙。 他知道自己还远远触及不到天道的领域,即便再过三百年也依旧不可能,但是在他的识海深处却存在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仿佛他真的曾经心神通达天地,熔剑道天道为一体,挥出过那令人心驰神往的至高一剑;仿佛他真的曾经手持天道剑,在某一瞬间掌控世界规则…… ——正是这种伴随了谢云渡一生的感觉,令他始终难以释怀。即便在修行路上经历了那么多令他满足、感动的人与事,他依然无法放下无限强大的天道。 所以谢云渡才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他终究是要求一个结果,一个答案。 谢云渡微微阖眸,天地间五行元力奔涌而来,无形而强大的气机萦绕着他。 剑势起的同一时刻,谢云渡识海深处却蓦然显出一道璀璨无匹的金色印记,几乎在一瞬间压过了他的全部意识——一道绝世无双的至强剑意霍然扫荡虚空,后来居上地贯穿了谢云渡手中的那柄长剑! 长剑铮然嗡鸣,澎湃的剑意几要夺势而出——这正是他苦苦追寻三百年而不得的天道剑! 他早已是举世无敌的剑修,而这一刻的他却又远远强过了之前的自己。 谢云渡虽然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懂得这天道一剑的,但他却知道了另一件事——只要他挥出这一剑,他就能得到最强大的! 那金色的印记愈发强盛,就连谢云渡的瞳孔中都隐约浮现起无数金色符文,显得他更多出一层神秘而无情的气势,恍如远古传说的神袛。 风云呼啸中,谢云渡眼神一定,将周身真力灌注与剑身,猛然用力挥下—— 雨不知觉停了,天地寂静而苍茫。自剑尖开始,谢云渡手中长剑一寸寸化为湮粉;与此同步的,是识海中无声散开的万千金色符文。 谢云渡蓦地喷出一口鲜血,脸上却浮现起了由衷地微笑。 没错。 他最终没有选择拥有天道剑,而是—— 斩去天道剑。 他已经被天道掌控一切的虚幻感觉困锁了三百余年,就在今日,他终于选择了舍弃。 他要修的是有情剑,他肯定自己生而为人的一切,也珍惜作为人的至性至情。他要修的是人间剑,他喜爱的便是那些红尘烟火,即使放不下、求不得。 天道剑虽好,但不会是他谢云渡想要的。 …… 在剑与金色符文消散隐去的同时,现实虚幻斗转,纷杂记忆交织,世界一瞬间化为混沌—— 谢云渡刹那间福至心灵,双手自然合出一道印诀,轻叱一声:“归位!” 万事万物烟云尽散。 脸颊一片呼吸的热气;再度睁开双眼时,谢云渡又重新看到了熟悉的剑七笼洞府,以及贴近的双目炯炯的大白老虎。 原来方才的那个世界与三百一十九年的绝世剑客,不过是剑七笼最后一障的幻境演化。 他斩破天道剑,明心见性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剑道,剑七障便自然开解,不再拦他。 谢云渡缓缓舒出一口气,眨了眨眼,目光中属于幻境中那三百余年的痕迹迅速如冰雪般消融。待他再次提剑站起时,已重新变回了那个洒脱自在的桃山小师弟。 “老谢?”老白问。 谢云渡胡乱拍了一气身上尘土,环视一周,咬牙切齿地笑了笑,然后倒提冬夜剑柄,狠狠一剑把剑七笼的屏障劈了个烟消云散。 “走,找七哥玩儿去!” 老白虎啸一声,四腿如飞奔腾而出。 谢云渡纵身一跃,一屁股跳去了老虎背上,剑尖儿顺着往前一指—— 桃山仍夜深。谢云渡收回剑时,觉出格外几分沁人的凉。片片雪白落入玉色斑驳的冬夜剑柄,看不分明。 入冬了。 …… …… 第二十六章 死线 当桃山大雪纷飞之时,古战场灵湖上方仍是一片晴朗且开阔的天空。对中武的年轻人们来说,这本该是平平常常的一日。 青天白日总能莫名给人以底气——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甚至没有人觉得恐惧,最多是惊疑不定地将心神从修炼中收回,再议论纷纷地望向护阵上方凌空高挂的那一面悬镜。 镜中倒映着正是外面山谷此时正在发生的—— 漫山遍野都是修行者,呼啸着从远方疾速追赶至近前。那些人个个面目赤红,凶光毕露,呈围攻之势排兵布阵,那里面滔天的杀意几乎要凝结成肉眼可见的血雾喷涌过来! ——然而当看清了这一切,他们却只觉得疑惑更深。越来越多的人转将目光望向陆启明,潜意识中他总能解答一切未知之事,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崩乱气流,轰天炸响——阵法分明隔远了那一切,在身边保留出了这一小片干净之地,但是电光掠过般地,陆启明心中却蓦然有种自己正处在那片混乱中心的错觉。 片刻的恍惚过后,陆启明意识到周围人的神色有异。 许多人在问着“那边儿怎么回事?”“他们到底在追什么?”有的甚至直接笑出声来,“那群人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中邪了么?” 却唯独没有人说…… 陆启明拇指摩挲着左手纳戒,微抬起头。光线穿过睫毛,在他眼睑下扫出薄薄一层阴影,愈加显出异样的平静。 “不太对,”身边安澜公主眉心紧蹙,道:“谁也不可能一齐糊弄过这么多人,你……” 她在望向少年的瞬间微一停顿,续道:“怎么了?” 陆启明却先问她:“你看到的是什么?” 安澜公主迟疑片刻,道:“什么也没有,被围在中央的是一片空地……你呢?”问到最后两个字时,下意识地,她的声音已经低微近无。 陆启明望了她一眼,然后道:“我。” 有那么一个瞬间,安澜公主甚至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看到面前少年的瞳仁在光线中变化,就像宫城城门一重重退阖、落锁,从清澈透亮顷刻间转为深夜一般的漆黑。 一惊过了,安澜公主回过神再看,却依旧是他一贯的淡淡笑意,不带什么情绪。 安澜公主这才来及回想听到的那个“我”字,本是要继续等陆启明下文,但是却没有——她愣了愣,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霎时失了血色—— 陆启明说他看到了“我”,那就是……! 远处的轰鸣如烟花般满世界地炸响,女子却觉得一瞬间所有声音都离自己远去,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猛然上前一步试图去抓少年的手腕,失声道—— …… 然而陆启明没能听到她要说的话。 在安澜公主发出声音之前,在她的指尖触碰过来之前,当许多人的刀剑挥到中途,当漫天攻击如万千离弦的箭矢,灵力余波令阵幕激起雨打湖面的层层涟漪—— 世界已停止在这一刻。 陆启明回过头,认真地注视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黑袍少年。 少年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两个人面对面而站,相互间只是看,不发一言。 镜像倒影尚且有正反之分,而他们两个人却生的一模一样、不差微毫,任是谁也分辨不出任何不同。 可惜这奇迹般的一幕,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再没有其他人能够看到。 陆启明停了一会,轻叹道:“承渊。” “一直以来,我都在期待着这一天,”承渊唇角微勾,语气有些奇特地低念道:“陆启明。” 陆启明扫了一眼四周凝定的时空,意味难明地笑了笑,问:“怎么不直接动手?” “第一次正式见面,不打算好好聊聊吗?”承渊笑眯眯地反问,道:“你看,就算被你陷害得这么惨,我也一点都不生气呢。” 陆启明摇头道:“你我之间,就不必说笑了吧。” 承渊静了片刻,道:“也对。” 他随手一弹衣角,方才血迹斑驳的衣襟随之崭净如新,周身伤口亦顷刻复原,就像之前被追杀的事情从未真实发生。 陆启明冷眼看着他动作,没有说话。 “居然这么平静,”承渊笑意更深,抬手抚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凑近道:“是因为早就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吗?” 陆启明道:“没错。你是神,而我只是个凡人,当然没有能力动摇你的决定。” 虽然这么说着,他却神情不变地将承渊的那只手拉下来按回原位,看不出有什么顾忌。 手指间是空旷而隔离的触觉,并非温热的肢体。每每随着二人之间距离的变化,周围时空都会不断发生细微的扭曲,如同层层叠叠的透明水波。 陆启明也是在承渊出现后才知道了这一点,原来时空在他们两个靠近时会产生一种仅环绕在他们之间的奇异变化,使得他们两个永远处在不同的时空——所以普通人永远不可能同时观察到他们两个,即便他们就面对面站在一起。就像刚刚,追杀承渊的人群看不到附近陆启明的存在,而陆启明身边的人则无法感知到后来出现的承渊。 同样的,陆启明与承渊也并不会真正触碰到对方。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扭曲的时空屏障,那些动作皆不过是看上去如此。 “……所以,”陆启明有些释然,道:“你只能假借他人之手杀我。” 承渊挑了挑眉,“这有什么值得高兴之处吗?” 陆启明平淡回道:“大概就是‘死定了’与‘还有一线希望’的区别?” “又或者,”承渊笑容扩大,悠悠道:“是有没有热闹可看的区别。” 说罢,空间中倏然闪过一道规则金线,无声搭上了安澜公主纤细白皙的脖颈。 陆启明瞳孔微微一缩。 安澜公主还保持着身体微微前倾的姿势,右手正伸向他,眉宇间带着惶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与整个世界一并凝固在了之前的那一刻。承渊连着金线的食指轻轻一勾—— 刺目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在脸上就像冰凉的雨;陆启明想起龙族的体温是比人族要低。女子美丽的头颅缓缓滑下,掉落在地,沾上尘埃。 第二十七章 双生 陆启明不假思索地抬手—— 规则的金色如洪流般自他掌心涌起,顷刻间覆盖上女子全身。时光回溯,之前发生的那一幕缓缓退回—— 飞舞的发丝依照原轨迹向上划过,血液一滴滴悬在半空,皮肤,断开的每一缕肌肉和神经,龙族洁白透着淡蓝的骨骼…… 陆启明心神刹那间集中到了极致,以至于视野尽是一片炽焰般的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晰;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因为每再慢一瞬,他都要多耗费千百倍的力气去复原。 直到一切重新归位,连空气中血腥的痕迹都被规则彻底抹除;陆启明盯着完整无伤的女子,感受到那层白皙皮肤下淡青血管中的平稳生机,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有些发软。 承渊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一幕,抬手叩了叩陆启明胸口,戏谑笑道:“刚刚心跳那么快……怎么,你该不会真对她动心了吧?那可就太好笑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承渊,道:“如果说你杀我是为了融合力量,这很容易理解。但你对我似乎还有格外一份恶意,方便告知原因吗?” “没有啊。”承渊无辜地眨了眨眼。他轻一拂袖,金色的规则箭矢便铺天盖地射向每一个武院学生,接着再被陆启明聚起的规则之网消弭。 承渊笑道:“你看,我通过这一群来消耗你的力量,再驱赶那一群来杀你。在我不能亲自动手的情况下——这岂不是理所当然的步骤?” 陆启明只继续抵消着承渊的规则,没有再回应。 “好吧,我承认——”陆启明虽懒得问,但承渊却很想说给他听。 承渊道:“我确实不喜欢你,不过我也是很讲道理的。陆启明,我就问你——如果有一陌生之人突然要夺舍你的身体,你会好心到欢迎他吗?” 陆启明道:“不会。” 承渊又问:“那你是承渊吗?” 陆启明道:“不是。” 承渊笑了,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占着我的灵魂?” 陆启明看着他不说话。 承渊道:“像你我这样的的灵魂碎片,在原来的世界还有很多,只不过来到了这里的仅有咱们两个。想必石人已经给你说了,咱们在这里是有仇人盯着的。按理说咱们一起到了这儿便是缘分,最不济也能里应外合并肩作战,可偏偏你是不同的。” 陆启明道:“我确实不记得那些事了。” “不止如此。”承渊摇头道:“你不仅仅没有我的记忆,也完全与我性格不同。你已经不再是承渊了,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全新的‘凡人’意识——占据了我的灵魂。” 陆启明颔首道:“所以你要抹杀掉我这个意识,还原为承渊,或者干脆吞噬掉这个灵魂碎片,补充自身。” “是后者。”承渊叹气道:“你也知道,我已不是完整的承渊神了,如果不融合力量,是没有办法在莲溯面前自保的,所以只有对不住你了……但其实你想通了便也没什么,无论是你还是我,灵魂都是永恒不灭的,你回到我这里,也无非是找回了真正的自己。这本就是两全其美的事啊。” “所以最圆满不过的是我被你说服,”陆启明接过话头,神色淡淡地续道:“然后自己抹了脖子一了百了,也好省去你策划别人来杀我的功夫。” “那还用说?”承渊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观察你也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你绝不是那种愿意自己寻死的性子,所以我刚刚就没提。” “不止吧。”陆启明忽然道。 承渊道:“什么?” “你应该很好奇,”陆启明道:“在灵魂本质相同的情况下,在正常环境中成长出来的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人。” “‘正常环境’,”承渊以一种诡异的语气重复了这四个字,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启明一遍,低笑道:“那就依你说的……不错,我看着你,就好像在看着自己生命轨迹的另一种可能。这非常有趣,非常有趣,是我见过的其他碎片都不曾带给我的。” “不过,”陆启明继续接道:“你虽然好奇我遇事的选择,但每次看到答案后都难免觉得生气,就像看到了自己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承渊拊掌大笑,道:“你说的简直太对了!看来即便有这么大不同,咱们还是能心意相通,是不是?” 陆启明没有什么情绪,道:“彼此。” 承渊笑了一声,忽道:“还要继续吗?” 陆启明沉默。 承渊好心提醒道:“等一会儿规则之力彻底耗尽,你就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了。区区大周天的修为,整个古战场都没有几个比你更低。” 陆启明平静道:“那就如你所愿。” “你又这样,”承渊看着他愈发苍白的面色,心中忍不住地一阵烦躁,道:“你都自顾不暇了,哪来的闲心管别人?我若真想杀谁,凭你难道能挡得住?” “我知道你心里有把握。”陆启明心平气和,道:“等到把我力气耗完,你自然就会停手,不会再伤他们性命。” 承渊眉头紧皱,道:“知道还这么做,你是傻吗?” 陆启明道:“但如果我不护着这些孩子,他们就真死了,不是吗?” “但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承渊愤然加重了力道,冷冷道:“你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救他们性命,但在他们记忆中这一切却从未发生,你连他们的理解与感谢也得不到,他们也不会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更没有能力帮助你,所以你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为了什么。”陆启明道,“他们信任着我,而我能救却不救。这种事我做不到。” “愚蠢!”承渊猛一拂袖,道:“不过是区区几个凡人的性命,他们又不是魂飞魄散,无非是重新进入轮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天晴雨雪,难道你都要管么?” 陆启明笑了笑,问:“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承渊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想杀任你杀,我非但不阻拦,还要与你一起,遇见多少杀多少,任由古战场里的人死个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你‘借他人之手杀我’这条路也绝了,便能保住性命。” “听起来很有道理,”陆启明点了点头,又问:“那还有石人前辈呢?” “要套话吗?”承渊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道:“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石人他一贯比较迂腐,不愿意管你我之间的事,毕竟在他那里,你即使没有记忆,他也是绝不会欺负你的。” “我确实没想到。”陆启明没有理会承渊的话,慨叹道:“像我这种与你们二位相比一无所长的小修行者,怎就值得劳动石人前辈对我虚与委蛇呢?” “这个啊,”承渊摩挲着下巴,微笑道:“只要对着这张脸就可以吧。” 陆启明笑笑,道:“快到时间了,你可别不小心忘了。” 承渊一顿,有些复杂地道:“你真的想清楚了,这样做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陆启明道:“没办法。” 承渊点了点头,便不再提。他转而问道:“凤泠如才是你决定进来的真正原因吧?还剩下一会儿,你真的不问问?” “已经知道答案了。”陆启明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低声道:“她若是还在你手里,你也不必这样麻烦了。看来是灵盟在护着,对吗?” 承渊这次倒是干脆,道:“对”。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收手。 陆启明道:“等等,最后一件事。” 承渊挑眉望着他。 陆启明抬手,凝聚出一枚显映着青莲虚影的灵珠,再迅速化成两座一模一样的灵玉莲台。 “工巧太过,华而不实,”承渊嗤笑道:“用来骗骗凡人也就罢了,你真准备用它来对付我?” “当然不是。”陆启明否认,将其中一座莲台递给承渊,道:“这个送你。” 承渊难得吃了一惊,迟疑问道:“你什么意思?” 陆启明的目光平静到近乎冷漠,道:“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承渊缓缓接过莲台,在手中转了一圈,匪夷所思道:“你……” 陆启明冷笑道:“人都是为了活着,有什么稀奇。” 承渊不认识般地看了他半晌,失笑。 “够了。”在承渊再次开口之前,陆启明打断了他。 承渊从善如流的抿嘴一笑,微微俯身,优雅地打了一个请的手势。 …… …… 远处的轰鸣如烟花般满世界地炸响,女子却觉得一瞬间所有声音都离自己远去,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猛然上前一步试图去抓少年的手腕,失声道:“快逃!” 少年有些莫名地回望向她,目光转向自己的手腕,轻笑道:“安澜,你的手真凉。在担心什么吗?” 安澜公主神情茫然地怔住,微微摇了摇头,费力找回自己的思绪,抬眸望向远处,低声道:“你是看见承渊了吗?” 远处山谷人潮涌动,漫天攻击如万千离弦的箭矢,灵力余波令守护这里的阵幕激起雨打湖面的层层涟漪。电光火石间,女子仿佛看到某个空旷无物之处蓦然闪出一片血色;但只是转瞬,亢奋的修行者们蜂拥而过,再呼啸远去,不起眼的暗红早已掩埋与沉沙之下,再看不见。 “看见了。”少年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他抬手温柔抚摸着女子的长发,思索着道:“但有些奇怪,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离开了。” “是、是吗……”安澜公主这时才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有些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语气模糊道:“承渊恐怕不会做毫无目的的事……你一定要小心。” 少年放下了手,含笑道:“安澜好像很熟悉他?” 安澜公主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矢口否认道:“不熟悉。” “放心,”少年揽上她的双肩,安抚般的拍了拍,在她耳边低低笑道:“我会没事的。” 女子身子微僵,缓缓点了点头。 …… …… 第二十八章 反目 屋内门窗紧闭。日暮时分的暗色透过窗棂徐徐渗透进来,显得寂静。 楚鹤意身子略显放松地向后靠着,左手微抵鬓角,右手指尖在楠木扶手上轻轻扣点,目光垂向书案中央的那枚深蓝纳戒。 许久的沉思后,他在自己指间一拂,单独取出一枚白玉令牌,正是去往古战场内境的接引之物。稍作停顿,他复又取出四瓶用处不一的丹药。然后再将那接引玉令与四支玉瓶一并添入深蓝纳戒之中。 最后楚鹤意将那纳戒仔细收入一个不甚起眼的木盒,心中忽然升起一分怅然若失,复又摇头一笑,抬眼看向门口。 脚步声渐近,接着响起叩门声,轻且谨慎。 楚鹤意道:“进。” 黑衣青年推门进来,臂弯间平举一台黑漆长盒,低头道:“公子,这是他们从承渊那里得来的。” 楚鹤意挑开盒盖,随意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柄断成两截的刀。 “就放这吧。”楚鹤意垂手点点桌面,抛给他一面暗红色的令牌。 黑衣青年便接过。 “现在已不必继续观望了,告诉他们可以动手了。”楚鹤意交代了一句,又取出一支卷轴递过去,道:“接下来尽可能聚集散修,教他们依照这个伏杀。” 黑衣青年在楚鹤意的目光示意下小心将卷轴展开,上面是一张复杂的战阵阵图,攻守兼备,变化包罗万象,一见便知绝非凡品。 青年微惊,正要脱口赞叹,楚鹤意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淡淡一笑。 “不早了,传令下去吧。行事记得谨慎。” …… …… 慕容玦返回时正见一人领命离开,血红的令牌令他微微皱眉;他记得那人是楚鹤意自上清宫中带来的手下。不过,依照近几日的情形来看,那些与楚鹤意称兄道弟的附庸者,变成手下也是迟早的事。 说不清缘由地,慕容玦下意识收敛了气息,无声走到楚鹤意房前推开了门,一怔,脱口道:“你在做什么?” 他正看到楚鹤意将一片断刀刀刃握在手心,浓稠的血液溢满指缝,却在某种诡异力量的引导中浮在空中,连血腥味都没有流出一丝。房中光线昏暗,映衬男子仙人一般的清隽面庞陡然显出一层阴森。 而楚鹤意见他突闯进来,却也未露慌乱。他抬眼望过来,低声笑道:“吓到你了?慕容,不至于吧。” 听他言笑一如往常,慕容玦反而微感轻松。他大步走过来,皱眉盯住楚鹤意手上的伤口,重复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鹤意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慕容,你猜这刀是谁的?” 慕容玦这时才勉强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柄断刀之上,扫了一眼,淡淡道:“品质中上的灵器而已,有什么特殊么?” 楚鹤意放下断刃,随手将它与刀柄的另一半虚虚拼在一起,平缓叙道:“这柄刀倒有些故事,听说是古时候中洲一位炼器大家的作品。刀炼成后因锋利太过而不祥,故被取名‘念慈’,是中洲修行者之间尤为有名的兵器。” 慕容玦站定,眼眸微眯,道:“你想说什么?” 楚鹤意微微一笑,继续道:“念慈刀名字虽好,却似乎压不过刀器本身与生俱来的诅咒。历数古今,它的每一任主人都难有善终,可惜总有后人不信厄运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慕容玦冷冷道:“那他的上一任主人又是谁?” 楚鹤意微笑道:“应该就是承渊吧。” 慕容玦看了他一会儿,终是道:“我早与你说过,这期间必有阴谋。无论你信是不信,我之前见到的就是承渊,可他却故意示弱假装作另一人。” 楚鹤意道:“我知道。” 慕容玦一顿,问道:“这就是你一直命令他们围而不攻的原因?” “已经改了。”楚鹤意将双手浸入盛着清水的盆中,仔细洗去指间血迹。他侧头望向慕容玦,似笑非笑道:“承渊为恶已久,屡次无端伤人性命。杀人者理当偿命,眼见众志成城,我没有任何理由阻碍大家替天行道。” 慕容玦呆了片刻才理解了楚鹤意的意思,只觉猛一阵怒火骤然涌起,厉声道:“楚鹤意,这刀究竟是谁的?!” 楚鹤意含笑反问:“有区别吗?” 慕容玦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质问道:“你之前不敢招惹承渊,现在就能抓一个无辜之人替死了么?!” 楚鹤意神情不变,抬眼笑道:“什么无辜不无辜?不要忘了,你才是一面之词。大多数人只相信他们情愿相信的,这就够了。慕容,一个人不能总是逆势而行。” “你到底在说什么,”慕容玦气笑了,“你成心的是不是?楚鹤意,你说实话,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楚鹤意看着他不说话。 慕容玦忽然觉得面前之人一阵陌生,终是缓缓松了手,沉声道:“这次你突然要来古战场,为的到底是什么?” 楚鹤意一笑道:“你说过要来帮我,怎么,反悔了?” 慕容玦沉默。 楚鹤意笑吟吟道:“我当初花了那么大工夫把你救出来,慕容,你不会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我吧?” “你是承渊的人?!”慕容玦猛地欺近,将剑鞘紧紧横逼在楚鹤意咽喉,厉喝道:“你知不知道,承渊几乎要了我的命!” 楚鹤意叹了口气,道:“慕容,你应该能记得,我是一早就提醒过你的。” 慕容玦不敢置信的盯着他,眼神渐渐转为阴狠,沉声道:“你难道不怕我把你的真面目公布于众?” 楚鹤意平静地与他对视,缓声道:“你不会那样做的。” 慕容玦手指收紧。 “况且,”楚鹤意微笑,“也无人会信。” “很好,”慕容玦缓缓点头,退开几步,面无表情道:“既然都说透了,你也有恃无恐,下一步就该杀人灭口了么?” 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握剑的手有一丝微弱的颤抖。 “怎么可能?”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楚鹤意却哑然失笑。 “你怎么会这样想?”楚鹤意摇头笑道:“我怎么可能对你下手?就因为这点儿原因?” 慕容玦抿了抿唇,冷笑以对。 楚鹤意也不在意,顺着桌面推给他一个木盒,含笑道:“里面有些东西,主要是我来古战场之前就收集的资料,以及进来这些天我的一些分析,或许对你修行有些帮助。另外进入内境的令牌也给你备好了,去不去随你。” 慕容玦看了他一会儿,拂袖将木盒摄入手中打开,神识扫过纳戒,微微一顿。 “你走以后我就对外面说——”楚鹤意悠悠一笑,道:“你已经被承渊迷惑,教人遇见你便二话不说捆好了押送回我这里。你说别人是信我还是信你?” 慕容玦一怔,怒道:“你——” “反正除了我亲自动手,这里也没有谁能奈何得了你,”楚鹤意打断他的话,笑着续道:“这命令便也形同虚设,你就当没有这回事便好。只需记得千万不要真的冲动去帮某个承渊,省得坐实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累得到时我还要设法为你开脱……” 说到这里楚鹤意顿住,故意加重语气调侃他道:“说不定又得涉及栽赃陷害,伤及无辜,难免就要与你再吵一架了。” 慕容玦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把一切好坏话皆说了个全,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怒声斥责还是拂袖而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楚鹤意正色道:“你这就走罢,省得与我相看两厌。找个清净地好好修炼,等一切结束,还你清白。” 说罢,楚鹤意兀自绕开他,便要当先离去。 慕容玦脑子正乱的很,身子已先一步拦在楚鹤意身前,低喝道:“你站住!到底什么意思,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否则我绝不会离——” 叱! 慕容玦话音还未落,楚鹤意已毫不犹豫地反手抽起桌上断刀,眼也不眨地向面前男子当胸刺去! 刀光逼近只在一瞬间;慕容玦眼睛死死盯着楚鹤意,咬牙站在原地不闪不躲——他不信他会真的杀了他! 楚鹤意平静地回望着他,连睫毛都没有一丝颤抖,持刀的手极稳极快地向前递去,任是谁也看不出有任何动摇。 刀锋断裂的刃尖顷刻间撕破衣襟、刺入皮肉,就在它即将没入心脏的最后一刻,慕容玦怒啸一声,终是不得不提剑挡开。 金铁交鸣声刺耳至极,慕容玦苍白着脸极力忍耐,唇角还是有一道血液缓缓溢出。虽然没有到最后一步,但慕容玦已然被那刀气伤了心脉。 慕容玦压抑着情绪,喘息道:“你,你当真要……” 楚鹤意脸上的笑意早已尽皆收起,他望了慕容玦许久,低沉开口:“慕容,你真的以为,我是在与你开玩笑吗?” 慕容玦紧紧咬着牙,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鹤意最后看了他一眼,猛地一刀将房门砍了个支离破碎,同时扬声喝道:“来人!” 一系列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的人,骚动渐起。 “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我不会再留手。”楚鹤意的声音低微如耳语,却浸透着冰雪般的冷漠。 “我从来都没看透过你。” 慕容玦泄愤般地当空劈了一剑,声音淹没在剑气之中。 他纵身越出,身形在暮色中迅速消泯不见。 …… …… 第二十九章 咒 天光极早时看不清影子的轮廓,万物模糊成灰暗的整片。 陆启明俯下身,指尖沾了一点微凉的血。 “在任何咒术中血液都是最基础的媒介,秦门自然也不例外。”灰袍少女缓步自阴影中走来,在陆启明近旁站定,双手如往常隐藏在宽大的袖口之中。她眉眼间经年聚拢着一层略显阴沉的书卷气,唯有青丝间绾着的那一支玉花空的发簪,永远晶莹如山巅之雪。 “但你是凤族,就不要直接用血施咒。”司危微微抬头,随意用下巴尖朝前一点,“否则,你自己看。” 浓重的血腥气还未散去,有陆启明的,也有另一人的。这些一般无法用肉眼看到,但在陆启明的规则视野中,却能清晰地看见凤族血脉中被赋予的天地规则。 “你能看见,没道理承渊就看不见。”司危道:“你需要更加微妙的东西,不能用你们的规则所解释的东西。” “我记得你在魂域中对我下的一种咒术。以你的说法,借助的是……人的‘贪心’?”陆启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复又道:“不过若是那种程度,就还差了一些。我当时虽然无法解释细节,但能够看到咒术的存在。” “一切咒术本质上都是因果规律。“司危神色不变,道:“你贪图某种东西,并已开始付诸行动——这种情况,已经属于相当明显的‘因’,且必将导致其相应的‘果’。咒术利用了这样强烈的因果关系,所以才能在你眼中显现出可见的规则。” 陆启明颔首道:“所以,利用情绪。” “愤怒,痴迷,仇恨,渴望,妒忌,恐惧,等等。人们心中这些强烈的情绪就像一个个规则的漏洞,足够导致严重的后果,但在它们尚未宣之于口、尚未付诸行动之前,它们便从不会在物质世界露出端倪。” 司危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将这称作‘动念’。人之动念,即为最细微难察的因。纵然是你与承渊,也绝无可能在规则层面看见它们,因为它们仅仅存在于人的心底深处。” “而你,”司危道:“要愿意去操控人们的‘动念’。” 陆启明似笑非笑,问:“愿意?” “红莲业火,”少女从背后缓步靠近,拿冰凉的双手轻轻覆住陆启明的眼睛,柔声说道:“——这世上至为罪恶的因果规则时刻就存在于你的身体,即使闭上这双眼睛,你也能看到人心之恶。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让所有人为你去死。反正这些承渊的帮凶,每一个都活该去死,不对吗?” 陆启明皱了皱眉头,道:“方法归方法,但咒术不可行。必须要有更快且有效的东西,比如……” “不要回避。”司危右手轻轻垂下,覆住陆启明的手背,然后蓦然凌空一划,灵力牵引地上尸体的血液,铺洒成大面积诡异错乱的痕迹,不见规律可循,却引人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心神不宁。 少女低笑道:“你喜欢吗?” 陆启明反扣住她的手,沉声道:“司危,你已经死了。” 司危笑道:“对。” 陆启明转过身注视着她,道:“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或者你只是……” “执念?幻觉?想象?心魔?”司危勾唇笑了,平淡的眉目透出冰冷,“你看不出吗?” 陆启明沉默地望着她。 少女的咬字缱绻而讥讽;她慢慢地说道:“这些统统与真实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我永远与你同在。陆启明,我永远与你同在。” 陆启明猛然拂袖一挥,如同拂散一层烟云。 嗡—— 空气中骤然激起一道绵长而尖锐的鸣响;幽泉镜凌空浮现于陆启明后心,正正抵住无声刺来的一截森白剑尖! 空气因五行元力的激烈冲撞漾出一层层危险的纹路,而一线之隔,在幽泉镜的阻隔之下,陆启明却连一根发丝都未曾被拂动。 “你到底在做什么?”韩秉坤没有现身,但只听那语气便想得出他紧皱的眉头。 陆启明带过一丝笑意,没有回答,转身望向从后方围来的五人。 “先走吧,”韩秉坤的声音多了几分沉色,道:“你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休息了。” 陆启明静静等着五人绕着自己周围站好阵位,眯了眯眼。 “马上了。还够杀一人。” …… …… 时间回到之前。 裴舟一行五人走在林间。 “已经开始死人了。”俞长青忽然开口。 他虽然没有细说,但在场无不知他指的是承渊。 在这场围杀刚开始之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承渊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他应有的强大与狠辣,遇人经常是以自保为主,极少伤人性命。而就在最近一日一夜之间,情况大变,只他们走过来这一路,已赫然遇见了四五具尸体。这无疑意味着某种关键的转变。 裴舟却冷笑了一声,道:“被逼到绝境,自然也就撑不起伪善的面皮了。” 俞长青知道裴舟恨极了承渊,无论心中如何想,至少嘴上都绝不会饶人;而另外三人又是随波逐流的性格。听了这话俞长青虽然眉头紧皱,但扫了一眼其余几人的神色,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说起来,楚鹤意那一伙新搞起的那什么战阵才是搞笑。”一旁的卫亮笑着插话道,“听说他想用一座战阵囊括几十上百人,那不是开玩笑的吗?活人又不是他手心里的牵线傀儡,但凡有其中一个人走岔了,那战阵再好又能有什么用?” 裴舟嘴角浮现笑意,淡淡道:“不都说那楚鹤意是聪明人吗,看来也有并不那么聪明的时候。连我们五人战阵都需要有足够的默契,他忽然一拍脑袋拿出一张阵图,就想让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么?” 俞长青实在忍不住说:“你们就没意识到路上见到的尸体,没有一具是楚鹤意他们的人么?” “落单的被杀了又能有多稀奇?”裴舟则道:“长青,你勿要总这么妄自菲薄。你我兄弟五人齐心,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之前也遇见过承渊,不也轻松得很么?” 他不说这个倒还好,一说,俞长青心中的不安却只有更盛。 回忆起那一天,俞长青也确实记得他们对上承渊仿佛是占尽上风的,后来又究竟是为何不了了之了么?真的是承渊趁机逃了吗? 俞长青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他之前曾经提出不如就暂且投奔了楚鹤意,而另三人也没什么所谓,唯有裴舟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原本俞长青觉得不去就不去罢,事情不至于严重到非依附于他人不可。但是现在,听着这些话,俞长青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究竟是撞了什么邪,否则又为何要整日与这些拎不清的人混在一起? “等等,有血!”卫亮抽了抽鼻子,蹲下身,在一簇被压折的枯草边沿捻出一层半干涸的血迹。 五人沿着打斗痕迹与血气缓慢向山上走,渐渐看到了那一幕凄厉而诡异的血腥场景。大量的血液呈喷射状覆盖满地,一袭血衣的少年背对着他们站在尸体旁,暗红阴冷的血液顺着他低垂的指尖一滴滴落在土地。 在看到这一切的第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开,每个人心底蓦然暴涨起强烈的愤怒,而这愤怒中又深埋着说不出口的恐惧,使得他们一时间心脏狂跳,血涌上头,手脚却渗出冰凉的汗水,整个人绷紧到了极点。 一刹那,失去了理智一般,裴舟抬手便持剑朝那道看似毫无防备的背影冲去—— 嗡—— 空气中骤然激起一道绵长而尖锐的鸣响;一面幽光流转的精巧护镜蓦然浮出,正对上裴舟刺来的那节森白剑尖! 五人被刺耳响声一震,蓦地清醒了些,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下一刻,他们便见那少年回过身来,眼睛向这里望过来。 第三十章 再见 战阵转眼即成。 来不及再想此时与承渊交手是否莽撞,五人已不得不出剑! 陆启明一步跨过,前后剑刃交错擦身而过、在对方收力滞涩之间的极短一瞬——恰恰停留在他两指相并的指尖;看上去就仿佛是对手主动将兵器送到他手下一般。 再走一步。万物规则的光线在陆启明眼底闪回;他手指点着刃面轻轻划过,抽身退开。 衣袖拂过,两柄灵剑的规则蓦然从内部崩解,在微风与对面惊愕的眼神中散成一片飞灰。 事实上裴舟五人并没有太过大惊小怪,只是人每每在目睹超乎自身理解范围的场景之时,总难免要有一瞬间下意识的停顿;而就在这下意识之间,已足够陆启明做完需要的事了。 退开少许,然后再重新走回。于陆启明这短暂的一退一进间,微妙的变化蓦然发生—— 然而这变化落入裴舟五人的眼中,忽然间令他们莫名生出了一种极其舒服畅快而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修行中难得一见的顿悟,欲罢不能——他们身形在这一刹皆不自觉地微微一挪,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随着陆启明的动作下意识做了微调! 顷刻间,六人周身顿时升起一种和谐而圆融的感应,相互之间气机连锁流畅,竟形成了进退合一的一个整体! 这一刻,除了陆启明神色平常,另五人面上已迸出绝望之色。他们就算再无知也已意识到了刚刚发生的事—— 战阵、他们五人的战阵! 承渊竟然主动融入了他们的战阵之中!非但如此,承渊还轻而易举地夺去了原本裴舟的阵眼位置,此刻他们与承渊真力气机相连,一切由他一人主导,这简直相当于他们自己剖开血肉,直接将脆弱的脏腑暴露于对方刃下! 怪只怪他们多年倚仗战阵四处闯荡,已对这战阵太过熟悉也太过习惯,所有动作早已铭刻在心,熔炼入骨,运用对敌时根本想也不想,下意识便能做了。 当承渊也作出他们最熟悉、最习惯的应对时,身体记忆早已先一步将他们推入这个陷阱之中! 但问题却是,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用他们最契合的方式将五人阵一瞬间改为六人阵?而如果承渊已对阵法一道精深至此,那上次他又为何不用?如果是故意藏拙,那又有何意义? 可惜再多的问题都没有用。 陆启明不会等他们来问,更不会给他们解答。他永远不可能犯如裴舟等人的错误。 借助利用对方五人两个“下意识”所抢来的空当,他已然平静且及时地进行了下一步。 变幻手诀,逆转阵法。 ——没有任何人能够妄想用剑与阵法对付他。 气机翻滚震荡间,裴舟五人同时喷出一大口血、狼狈摔出,直觉地大半身体都全然麻痹难以动弹,竟是连反抗之力都失去了。 仅一瞬失误便至如此境地,五人心下皆是惨然。原来对上阵道大家竟是如此惨败结局,他们此时才方知自己等人这些年的招摇是何等侥幸。 一时间,悲哀、恐惧、怨恨、不甘,无数剧烈到了极点的情绪在感知中猛然暴涨,陆启明胸口一窒,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卫亮等人自知无幸,又激愤难言,有心要骂些狠话够本,却被少年抬手打出四道的术诀钉死在原地。若在平常,这种力道的禁锢他们随意就挣脱了,而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一步步走向正对的裴舟,一剑穿心。 然后他随手丢了剑柄,继续抬步径直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余下的人都没有回过神来。 承渊没有杀他们?他们没有死? 禁锢身体的术诀随时间消散,四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怔怔地望着不远处裴舟的尸体,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 最开始就诡异的血腥场景,接着是他们失去理智般地贸然冲过去,然后承渊两个瞬间破阵、杀裴舟,最终又毫无理由地放过他们四个离开。他全程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做一个多余的动作,与上次遇见时截然不同,简直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人。 更诡异的是,裴舟死了,他们本该悲痛伤痛指天发誓为他报仇,然而相视之间,他们在对方脸上看到的却只有恍惚与茫然,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荡,仿佛所有情绪都被抽空了。 “……怎么办?”卫亮问。 俞长青张了张嘴,最后道:“去找……楚鹤意吧。”顿了很久,他又忘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也好为,为舟哥报仇。” “可是……”略显僵硬的沉默后,有人缓声道:“楚鹤意那里也用的是战阵。” 他声音低如耳语,好似再说着什么不祥的禁忌之语。所有人不禁一齐打了个寒颤。 “不如先去内境吧。” 又是沉默。 内境情况他们丝毫不知,已进入的又都是高手,更难保会不会再撞上承渊。他们五人如今已少了一人,过去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去了内境难道就能好吗? “去找楚鹤意。” 最终还是俞长青做了决定,至少那里人多;只不过他没有说后面那半句话。 四人简单收敛了尸身放入纳戒,匆匆向反方向离去。 …… …… “这次的五个人倒是比前一次的一个更省力气。”韩秉坤刚刚还有所担忧,没想到陆启明这么快就解决了。 或者说不是没想到,而是没习惯。 在之前那段时间,韩秉坤看到的都是陆启明温和教导那些年轻人修炼的场景,即使偶尔交手,自然也是指点为主。韩秉坤几乎想象不出他沾染鲜血的模样,尽管他其实见过。 而同样的这个人在真正对敌杀人之时,却是绝对冷静自持的。就像一个层层环扣的冰冷机关,从不出错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每一份力气都被精密地分配到最关键有效的地方。 有时韩秉坤看着他,恍惚间会以为在这个人类的外表之下,内里是一座稳定运转的阵法,唯一能令它受到影响的只有灵力是否充足,其余再没其他。 听到韩秉坤的话,陆启明只沉默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的欲望,更无得色。因为一个随时都可能会死的人,当然不会因一场无足轻重的胜利的自得。 与承渊见面的那一段时间对包括韩秉坤在内的所有其他人来说都是空白的,所以韩秉坤最初不清楚陆启明是怎么一瞬间就从中武的队伍瞬移到那群修行者中央的;韩秉坤甚至一度以为那是陆启明的某种谋略。 对此陆启明只有苦笑。 他知道自己在秦门之后已经比从前强了很多,但绝对的事实却又告诉他,正面对上承渊,他依旧毫无还手之力。 其实这是合理的。 承渊虽然只是神灵的一片灵魂碎片,但这样拥有全部神灵记忆和大部分神灵能力的承渊,对凡人而言也与神灵无异,无可抗衡。 整个灵盟整个神域都拿承渊无可奈何,仅凭陆启明一人之力,又凭什么能扭转乾坤? 陆启明不知道为何偏偏是自己与承渊扯上这种理不清的联系,也不知道为何前世安稳五百年却在今生短短十数年内灾祸频出,不知道为何偏偏是他。 但事情就这样发生在他的身上,就算陆启明再无力反击,也只能反击。 否则就要死。 在开始的那一刻,陆启明已经做下了不惜一切代价的觉悟。他很清楚自己最多最多只有一次机会。 连累你了。这句话在心中过了一遍,但陆启明最终没有说出口。韩秉坤是大师兄悉心照顾的晚辈,就算到了最后时候,他也会保他性命周全。 寂静中,陆启明就这样缓慢而平稳地向前走着,以作休息;却又忽然顿住。 他淡淡地看了面前人片刻,平静开口道:“前辈何事?” 停在他前面的,正是石人。 第三十一章 存在 两人相对,久久无言。 陆启明无意在此白白浪费时间,索性便垂眸站在原处调整内息,静静梳理身体的伤势。 他一直以来的平静只是因为事情的进展皆在意料之中,却不代表这一切他都能轻松应对。之前裴舟五人的情况才是刚好凑巧,在更多时候,陆启明需要面对的都是实打实的厮杀拼命。 规则之力在被承渊耗尽之后恢复得很慢;而每每稍有恢复,又不得不再立刻用尽。所以陆启明在绝大多数情况都是真的在仅凭大周天的修为应对,哪怕境界再高,也难免总要以伤换伤才能达成目的。 时间对他而言早已太过紧迫,陆启明甚至不敢放任自己打坐疗伤。在这种时候,除非石人也是为了杀他,陆启明才不会陪对方玩什么两相沉默的把戏。 摊开来说,如果石人当真是为杀他而来,那他便也绝无幸理,就更没有什么所谓了。 或许是陆启明的意思表达得太过明显,石人反而更不知该说什么。他怔怔望着浑身血迹斑驳的少年,半晌才轻轻唤了一声小主人。 “不敢。”陆启明微一侧身,淡淡道:“如果没有记错,我好像在与前辈第一次见面时便请求前辈务必不要如此称呼,我担当不起。而眼下的情况也已尽如二位所愿,何况……” 说到这里,陆启明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实在想不通,以前辈通天之能,想要谁的性命,何至于这般曲折地戏弄与人?我知道承渊不能亲手杀我的原因,但前辈这里,应该没有相同的顾虑。” 石人脸上掠过一丝悲凉,不由上前一步,急声道:“您何出此言?!我在您面前从未有一句虚言,更永远不会害您性命,这些您明明是知道的啊!” 陆启明定定道:“我不知道。” 那一刹,石人分明在少年平静的面具下看到了其中深藏的狠绝与杀意。他滞了滞,忽觉痛心,喃喃道:“小主人,您又何至于此?” 陆启明笑了笑,重复道:“我何至于此?难不成这一切都是怪我的?我做错什么了吗?” 石人道:“我不敢说是您做错了,但您为什么要这般抗拒?” 陆启明看得出石人是真的迷惑不解,所以有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或会错了意。停顿很久,陆启明才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反抗,应该任由承渊杀了我?” 石人道:“正是。您是何等存在,何须如凡人一般困于肉身之苦?” 听他此言,饶是以陆启明的心性都几乎要气笑出声。他有心想要讥讽几句,却又忽感疲惫至极,只看着前面那张脸都觉厌倦,更不必多说了。 最终陆启明只是转了半边身子,抬步向随便另一个方向走去。 石人拦到他面前,低喊道:“小主人!” 陆启明抬了抬眼,道:“你若现在还不打算杀我,就麻烦换条路走。” “您为什么还不清醒过来?!”石人焦急道:“您是永恒不灭的,怎可能被凡人杀死?只需要舍弃这具肉身,您便再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陆启明微笑道:“难道不应该是将我还原为灵魂能量供奉给承渊吗?” 石人道:“当然不是!他只是主人的一枚灵魂碎片,哪有能力与您抗衡?” 陆启明静了片刻,张了张嘴,又道:“算了。” 他微一摆手,缓声道:“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你真是想说服我自行了断那就不用了。我也很清楚你们无论哪个实力都胜我远矣,但性命不是用来糟蹋的,总不可能我听你随便几句就会心甘情愿去死……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争不过就死,都也就罢了。你不必再说这些无用的话。” 石人看了他半晌,忽然长叹道:“您这些年究竟遭遇了什么?这个人格绝对不是您自愿演化的,现在您已经安全了,为什么还是不愿出面见我?” 陆启明心头猛地一跳,怔住。 他身体微微僵硬,半晌问:“你……在与谁说话?” 石人对上他的视线,眼神一半是熟悉的仰慕,一半却渐渐转为平淡的审视。石人接着道:“现在这个人格如此平庸,您真的要一直让他代替您在世间行走吗?” 陆启明这次沉默了很久,神情从惊愕、恍然、自嘲到最后归于彻底的平静。石人则始终在对面冷眼旁观,没有再说话。 “原来如此。”陆启明笑了笑,自语道:“我说前辈为什么从来不愿提我的名字,为什么许多事前后矛盾,为什么有些话语气听着那般古怪。原来如此。” 因为小主人是小主人,陆启明是陆启明。前者被奉为神明,后者则只不过是一个惹人生厌的凡人,是隔在他们主仆相见之间的阻碍。 这么看来,之前承渊某些说法虽然与石人不尽相同,但在对他陆启明的形容方面,倒是十分一致。 陆启明道:“容我再问个问题……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里面还有另一个‘我’,前辈是怎么分辨的呢?” 石人看了他片刻,淡淡道:“至少你不该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启明点点头,道:“所以只要我被人杀过一次,陆启明这个意识就能随肉身的死亡而消散,前辈的‘小主人’就能重见天日?” “你懂得就好。”石人道:“陆启明,你本来就不该存在。” 这是他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 石人心心念念的小主人是永恒不灭的,而陆启明不是。他陆启明只是一个凡人意识,无根浮萍,一旦消散连转生的机会都不能再有。或许他的存在从来在石人眼中都只是敌人谋害他小主人的阴谋。 可如果这才是事实,他又为何会有前世今生? 电光火石间,陆启明蓦地再次回想起了另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他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关前世最后死亡时的记忆。 陆启明的目光有短暂一瞬间的放空,又很快收回,接着可有可无地淡淡一笑,没有再问。 石人皱眉道:“你很不甘心?” 有说话的这么长时间,陆启明已经又恢复了几分力气,估算着再对付一个普通修行者问题不大,心情稍微放松了点,便顺着多回答了两句。他道:“称不上很,但确实有点。毕竟你们之前又没有早说清楚,凭白多了这些麻烦。” 石人道:“凡人无法理解神灵-的世界,说不说都是一样麻烦。” 陆启明笑了起来。 想起他之前的话,石人又劝道:“陆启明,你之所以看起来不凡,只不过是借助了小主人逸散出的极小一部分力量,并非源于你自身的特殊。而你本就不存在,却依附在小主人的灵魂上逍遥世间几十数百年,这已经远比小主人生长的年龄更多了,你难道还不知足吗?你如果现在愿意主动归还,之后便也不必白白受苦,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这些话,”陆启明摇头一笑,道:“应该没有人会情愿相信吧?” 听陆启明如此回答,石人也并不动怒。他的提议确实是出自好心,因为他从没有想过陆启明有可能存活的可能,小主人归来无非是时间早晚问题。而这么丁点的时间,对于修行无数岁月的石人与承渊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我知道了。”石人转而道:“听说你记忆中有前世之事,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怀疑这与主人曾经的敌人有关,想必你心中也已有了不少疑问。问出来,我可以回答你。比如你的师父?” 陆启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平静道:“那是我前生今世加在一起最信任的人。如果没有他,我在五百年前便已死了。” 石人道:“很不幸,他显而易见是最值得怀疑的。” 陆启明微微抬头,冷笑道:“再问一次,你现在要杀我吗?” 石人怔了怔,沉默片刻,依旧道:“我永远不会对小主人动手,即便是因为你。更何况……” 略作停顿,石人双眼重新闪过些微的希望,低声道:“如果万一呢?万一这一切真的是您有意为之,我又怎么能贸然打乱您的布置?” 原来他现在就是靠着这句万一侥幸活着的;陆启明心中不无讽刺。 也很好。 “那再见。”陆启明转身离开。 这次石人没有再拦。 …… 第三十二章 初雪 天上飘起了小雪,好像不计其数的满天星一直往地面降落。 依稀有雪花触碰到脸颊,但是只很短一瞬就感觉不到了。宋平安一笔一划地练着新学的剑诀,却只是习惯地接续做着上个或下个动作,忘了去想自己此刻究竟转到了第几式。 想不出找他说话的理由。 剑尖聚着湖水一样粼粼闪闪的波光,少女的视线随之漫漫飘洒,心里想着心事。 其实宋平安早就想好了,既然有幸能成为武院的学生,还能有那么好的师父教导,那自己需要做的就是踏踏实实修炼,努力赚钱让家里人也都过上很好的生活。这就够了。至于…… 少女手腕一转,随着剑诀侧移一步,长剑凌空横划而过,带起周围的雪花随之旋舞—— 又到了这一式…… 宋平安不自觉地悄悄放慢了动作,横栏在身前的长剑洁净而明亮,又一次倒映出了另一边那少年的身影。 他总是那么好心,又在帮那谁谁解答难题。只是无论他身边站了谁,宋平安都能一眼望见他。他虽然从不张扬,总喜欢穿深色内敛的衣服,但是每次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安静地对人一笑,就让人心里生出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见到了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不敢大声说话;又像是冰玉雕琢成的一般,就算不小心碰了他的衣角,都要唯恐玷染了。 这样的一个人,宋平安觉得任是谁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其他学生们与他熟悉了都会自由自在地向他请教问题,但偏偏宋平安反而连这最平常地交流都不敢上前。 也不知在心虚什么。 宋平安知道如果自己过去了,他当然会一视同仁地耐心为她讲,与她说话。但他越是如此自然温和,她就越不愿去。仿佛只要她自己在这里原地踏步,她与他的关系就也能永远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刚遇见的那段时间。 但那时又有什么不同呢?宋平安原以为他是对自己格外好,后来才意识到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原来世上真的有这样完美无瑕的人。但她却宁肯他不是这样;只因他是那般的好,所以就连她偶尔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怜,都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或者那时候他真的对她有那么一点的不同? 宋平安记不清了,也说不准那是自己的错觉。但至少从第二次相见——就是陆家那场变故之后他再醒来——便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了。虽然从表面上很难看出,但私下里她与顾之扬他们说起时,都觉得他好像发生了很大变化。 只不过对别人而言他是变得更好了,唯有对她而言…… 也是更好了罢。 “十一。” 近在咫尺的熟悉声线让宋平安吓得险些跳起来;少年清越的音色随着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后,就像有毛茸茸的小动物跑过,直蹭的她骨头芯里发痒。宋平安忍不住想向外跳开却又不舍得,只好僵在原地,下意识问:“……什么?” 少年不假思索回道:“今天你偷看我的次数啊。” 啊!宋平安完全呆住了。 一瞬间,少女的脸轰然涨红,慌张地试图辩解:“我我……不是,我……”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少年却先问道。 宋平安怔怔地望着他。 见她模样,少年低笑出声,小声问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等你过来,可你怎么总也不理我啊?” “你一直……”仿佛那只小动物偷跑进了心里到处乱跳,宋平安恍惚地小声重复道:“在等……” 话没说完,少年忽然抬手伸向她的脸颊,惊得她立刻闭上了眼。 而闭上眼,宋平安却只感到微微一点凉意拂过自己的眉梢。 “刚刚有雪花落在眉毛上了。”少年悄然笑道。 微风细雪,湖光天色。 宋平安忽然间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套剑诀的名字。 名叫“初雪”。 …… …… 顾之扬小心翼翼地暗自注意着那一边,压不下心底的担忧。 他总觉得事情像是不对。 之前倒还是很正常的—— 这次被武院选拔进入古战场的大多数是更有经验的师兄师姐,经常在一起的同伴中只有他、宋平安和穆昀意三人,又都是不习惯多说话的,再眼看着陆启明每日繁忙,自然不会故意凑上去拉着人闲聊。 加之古战场此行本就是修炼而非游玩,所以即便相互间关系亲近,也没必要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显示什么。毕竟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其实顾之扬反而很喜欢现在这种相处方式。各忙各的,但偶然间对视一眼,便自然而然地相视一笑,这样不就挺好的? 所以虽然这期间几个人说的话不多,但顾之扬从没有因此觉得关系就远了。 然而,事情忽然出现了变化。 应该就是从前天开始——在前天那桩怪事发生之后。顾之扬紧皱着眉头仔细思索着——就从那时起,陆启明与龙安澜之间就开始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奇怪。 顾之扬从不认为自己擅长猜测别人的心思,但他至少还擅长习武。所以他感觉得出,龙安澜浑身的内力与气机都是紧绷的,仿佛时刻都准备与人搏杀一般! 这显然不正常。 任谁都能看出龙安澜在陆启明身边时一向是最放松愉快的,何曾有这般警惕乃至暗藏敌意的情况? 但仅仅这一定却也不足为凭。 顾之扬尽管早觉异样,但一直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就连他自己也难免怀疑自己的判断。毕竟陆启明与龙安澜都不是普通的修行者,又有谁能同时令他们两个毫无反抗之力?说不定真是他们两人闹别扭了,就像前几天不还吵了一架吗? 顾之扬只能独自仔细观察。 或许是心中有疑问在先,这两日多的时间,虽然少年从不回避他的目光,行动言语亦一如平常,但顾之扬依然愈发觉得他陌生。明明长相气息都一模一样,但放在顾之扬眼里却只感觉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透着诡异,甚至是…… 危险。 没错,极度的危险,超乎寻常的、顾之扬从未遇到过的危险。 分明是同样一张脸,甚至微笑时唇角的弧度都几乎一丝不差,但顾之扬每次强作镇定地与他对视时,都觉得自己颈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就这样,顾之扬在不能与人言的焦灼中徘徊犹豫,直至刚刚。 顾之扬的目光再次隐晦地飘向不远处的湖边,那一对举止亲密如恋人的年轻男女。少年好像在指导少女剑法,但手却毫不避讳地搭在少女腰肢;就算少女觉得不妥流露出害羞退避的意思,少年也依然嬉笑不变…… 别说任谁都看得出陆启明对宋平安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就算两人当真是恋人,以陆启明为人之守礼,也绝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女儿家做这种打闹! 顾之扬一直觉得自己在同伴中才是最不聪明的那一个,但这次宋平安未免也太过糊涂,怎地这般明显的事也看不清楚? 顾之扬心急如焚,又不能贸然打草惊蛇。 他望向龙安澜。她依旧盘膝远远地坐在树下垂眸修炼,对另一边的情景视若无睹,却也同样没有接受顾之扬看过来的目光。 顾之扬只有再去找尹秀衡的身影——他之前听陆启明提起过,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队伍里的年轻人实际上来历不凡。然而当对视一眼过后,尹秀衡只勾唇一笑便转身去了别处,顾之扬也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 最后。当顾之扬无意间对上了穆昀意的目光,却发现他一直在望着他,已不知多久了。 顾之扬心头微震,抿了抿唇。 穆昀意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 顾之扬深吸一口气,猛然站了起来,毅然抬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 …… 深蓝收紧的武士服,显衬着少女的肌肤雪白而又红润。 多么充沛的生命力啊!承渊眼底浮现了赞美又叹惋的微笑。可惜偏偏只有在粗糙且无知的肉体凡胎中才会具有,实在很不相配。 承渊随手挽过一个剑花,轻而易举地又收获了少女一个崇拜的眼神,心里有些想笑。回想起来,自从成就神位又不小心杀了几个谁之后,就再没有哪个女人敢对他表露过小心思,现在突然又遇见了,居然也有几分新鲜趣味。 而且还不止这一个。 承渊不经意地环视了一圈,暗自嗤笑了一声。他真是越来越不能理解陆启明了,身边整日围着这么多倾慕他的姑娘却从不理会,实在是浪费啊。 不过还算有眼光;承渊转念一想,倒又松了口气。假如陆启明真用着他的灵魂跟这些蠢不可及的凡俗女人牵扯关系,他肯定要忍受不住先把人杀了干净。 想到这里,承渊思绪又转到了那个名叫宇文暄的小女孩,心中才多了些满意。 凡人看不出她的不同,承渊却在见她的第一面就惊为天人……不,应该说她本就是“天人”——那个女孩,是这个世界神明的孩子,是真正集天地之灵秀、万世之气运为一身的存在。虽然现在还是幼年期,但总能长大的。 只不过想要得到她,还得先把她父亲杀了才方便。对承渊目前的状态来说,确实很有难度。 所以,还是要尽快融合了陆启明的那块灵魂碎片啊。承渊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边进展到哪一步了,但像这种十拿十稳的事承渊又懒得自己时刻跟去查看,反正等到有结果了石人自然会来通报他知晓。 至于时间。承渊随便做了个预期,大概就是十天吧。 ——真是短啊,眨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么一想,承渊本已经快消磨光的耐心又一次充沛起来,看眼前姿色一般的凡人少女便也又有了些心情,勉强还算活力可爱。 承渊眨了眨眼,抬起手试着捏了捏少女的脸蛋,挺有意思的。 …… …… 第三十三章 内境 承渊眨了眨眼,抬起手试着捏了捏少女的脸蛋,挺有意思的。 “启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随着一声怒斥,黑衫少年无视了许多人明里暗里打来的眼色,莽莽撞撞地跨大步闯到了近前。 承渊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没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慢悠悠转过身,一边回想着眼前这人的名字。 ——好在在他确认忘记之前,有人已经给了答案。 “之扬!”宋平安鼓起勇气上前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你突然这么大声是做什么……” 顾之扬却没有理她,径直对承渊道:“启明,你与平安都是我朋友,有些事我真不能就这么看着。” 承渊眼睛微微一亮,暗道陆启明的人缘原来也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好嘛。便等着他说下文。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宋平安还在低声试着辩说。 “你明明对平安……”话到嘴边又有一瞬的犹豫;顾之扬看了少女一眼,暗一咬牙,续道:“——没有男女之情,现在又为什么故意让她误解?戏耍女子感情,又怎是大丈夫所为?” 宋平安的脸颊一瞬间褪去了血色,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着他。 顾之扬眼睛不眨地快速续道:“启明,我知道你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既然如此,不如就趁今天这个机会把话彻底说个清楚——你对平安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把她当作什么人了?” 承渊眉梢微挑,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周围转了一圈,思索着这人究竟是真来质问感情或者是……分辨出了他与陆启明的不同。 不过。承渊的视线在少女蓄满泪水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暗道,至少这傻姑娘不像与他们合伙演戏。既然如此…… “之扬,你这话我可有些听不懂。”承渊微微一笑,伸手揽过少女颤抖的肩膀,指间一圈圈绕着她的发丝,悠然道:“故意让她误解?误解什么?这不就是事实吗?我与平安相识相知,彼此倾慕,正要商量着结成道侣一起修行,难道不可以吗?” 宋平安彻底懵了,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顾之扬心中却咯噔一声,彻底沉了下去。 他本以为对方定会否认,而宋平安一向脸皮薄,经此一事定会事事回避这神秘人,也至少还能保得自己周全。没想到事情的发现却与预料截然相反,这人故意说这等情话,宋平安若是已因此陷得更深,可又如何是好? 一时间,顾之扬又气又急也顾不得什么,不禁上前一步大声道:“平安你好好看个清楚!他根本不……他这明显是在骗你,根本没有丝毫真心,你不能……” “顾之扬!”宋平安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愤然道:“启明他对你这般好,你说我可以,但你怎能这样说他?!” 顾之扬正待要继续说什么,却被匆忙赶过来的穆昀意一把拽住:“顾之扬!你给我冷静冷静!” 一瞬间,穆昀意背上冷汗都出了一层——就差那么一点!刚刚顾之扬差一点就直接说出来了! 早知道就由他来了!穆昀意心中懊悔不已。虽然不知究竟是谁冒充了陆启明的身份,但能无声无息做到这一点、且令安澜公主无可奈何的人,恐怕在场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够他一只手杀的。 而看刚刚这神秘人的言行神态,三分应付三分戏谑,已经根本不太耐烦伪装,若当真被顾之扬直接说破,天知道会发生什么祸事! 余光中注意着对方毫不遮掩的审视眼神,穆昀意也没有别的办法,当下便暗中传音与顾之扬道:“之扬,虽然我早知道你对平安的情意,但你也不能这般冲动啊!” 什么?! 接到穆昀意的传音,顾之扬险些直接蹦起来——他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对平安有情意了!难不成穆昀意之前对他的眼神交流居然是这么个意思?! 顾之扬被他一句话急得跳脚,穆昀意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那神秘人的神情,果然见立刻便缓和了下来,心中也跟着微松了口气。 当然要用传音——他们这等微末修行的传音根本不可能瞒过这等大能,如果是直接说出来未免用意太过明显,反而不能取信于人。 顾之扬也很快反应过来,但心中仍不免好一阵羞愤,放在脸上倒真还与心思被人戳破了的效果差不多。他索性一闭眼,咬牙道:“反正他不是你的……良配!平安你要不信我,迟早要后悔!” “之扬,”承渊抬手安抚住宋平安,冷冷道:“你口口声声拿我们当朋友,原来就是要当众给我们难堪、非得拆散了我们才满意么?” 顾之扬看他作态,心中却很难生出过了这关的轻松,只感到了更加强烈的愤怒与不齿。无论他是什么人,这种形式手段都太过卑鄙! “虚伪,”说这句话时顾之扬绝对是发乎真心,根本不需要故意演戏,“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真令人耻于为伍!” 穆昀意眉头一皱,低声道:“无论如何,你这句话未免也说太重了吧!” ——这也确实是穆昀意真心的担忧,万一…… 而他还没来及想完,便见顾之扬已经一甩袖直接走了! 穆昀意犹豫地看了承渊一眼,见他毫无反应,索性转身追了顾之扬过去。 虽然前一秒还气得不行,但宋平安依旧下意识想抬步跟上去,最终却还是顿住,恼道:“我管他!” “是啊,”承渊微笑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指道:“是该让他自己一个人清醒清醒。” …… “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穆昀意问道。 顾之扬看了他一眼,道:“说到做到,我会离开。” 穆昀意加重语气问:“出去就不能再回来——你真要彻底放弃这次古战场修炼的机会?” 顾之扬听出了他的意指,点了点头。 穆昀意沉默片刻,道:“我与你一起。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更不放心平安。”这次顾之扬坚定地摇了摇头,复又低声道:“假如过段时间……真是我误会了,你记得帮我给他道个歉。” 穆昀意微微点头。他知道顾之扬指的是假如陆启明安全回来…… 两人相视一眼,皆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沉重。 “我走了。”顾之扬停下来看了一眼,道。 “好自为之。”穆昀意回道。 顾之扬一笑,然后背着剑转身离开。 细小的雪花满天飞舞,渐渐朦成一片。古战场的第一场雪,终还是越下越大了。 顾之扬也越走越快。他的脚印在漫山遍野一点点连出一条线,犹如一支纤细却长久的河水支流,再多的雪色也不能遮掩。 在黑衣几近变成纯白的时刻,视野尽头终于隐隐出现了那条最初的空间之河,银灰色奇异的浪涛滚滚流逝,却从不发出一丝响声。 到了! 顾之扬再次加快了脚步。 他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应该做的绝非不自量力与那神秘人对上、跟陆启明他们添乱,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古战场、回到中洲,向外面张院长乃至道院的夏院长求助。 顾之扬几近狂奔地向前冲去,闭上眼睛,纵身跃入空间之河。 马上了! 空间急剧转换时的强烈晕眩令顾之扬一阵心悸;他还很不适应空间的传送,以至于再度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了一片昏花。 最先恢复正常的是听觉。 顾之扬忽然间听到了水声。 到了。顾之扬再次想到,嘴角也由衷露出了微笑。他当然还记得来时的外面是有一条大河,名叫…… 视野恢复的一瞬间,顾之扬彻底僵立在了原地。 只见眼前森木蔽日,草木疯长,到处是他全然认不得的陌生草木……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原始森林! 这是哪儿? 顾之扬不信邪地站稳起身,用力拨开树丛就往前走;而刚走几步便觉不对——这里的天地灵气看似充沛,实则诡异非常,竟仿佛有无数锐利剑气隐藏其中,顾之扬刚刚下意识用了身法,只两个呼吸间便觉气机紊乱、经脉间针扎般的痛。 这到底是哪儿? 正焦急间,顾之扬骤然一脚踏空,下意识伸手扯住藤蔓才险之又险地吊稳在悬崖边。 视野也霍然开阔;顾之扬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确实有一条长河浩浩荡荡奔腾而去,而那条长河却在天上! 整片大地仿佛被强大的神灵之手粗暴对折,然后在松开时摇摇欲坠地形成了这样一个巨大的楔形空间,尖锐得就好像是箭矢打磨的尖角。 顾之扬仓促回到安全的位置,在原地抬头向上望,甚至能看清对面折起的另一半大地上,那些倒垂倾斜生长的植被…… 这一切令顾之扬难以抑制地生出了时空错乱、天地颠倒之感。 久久的惊怔后,顾之扬猛然意识到了现实—— 这里是内境!而古战场…… 被封锁了! 第三十四章 骗局 没有雪落在楚鹤意身上。 阵法中心自然而成一片稳固的屏障,楚鹤意垂眸盘膝静坐其中,身周的空间安宁得好像停滞了一般,唯有男子的呼吸依然平稳而悠长。 这一座以围杀承渊为名义建起的庞大战阵,成形的速度远比楚鹤意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仅仅三天两夜之间,散修要么被杀,要么逃进内境,更多的则是投奔于他加入战阵。直至此时,这座战阵早已衍生出了其独特的循环法则,即便楚鹤意不再主持阵法,战阵亦可自行维持下去。至于彻底融入战阵的那些人,当然也已经没有自主离开的机会了。 能这么快达成预期,十有八九另有原因,但楚鹤意却丝毫没有向深处探究的兴趣。他只关心结果——无论是谁做了何事,只要战阵既成,那么他的承诺便是完成,不是吗? 时间已到。 楚鹤意睁开眼睛,站起身,随手一掸肩头,用他修长白净的手指依次整理过衣领袖口,方抬眸含笑望向前方。 前方已经有人来了。 七八位相似气度的青年修行者,相互间对视看过,神色都有些微妙的异样。 他们当然都是熟识的,彼此背后的宗门大都依附于上清宫而存在,所以他们几人与楚鹤意之间的关系也远比那些后来加入的外人、散修更加稳固。 而这次楚鹤意突然独将他们召集过来,恐怕也是要有极特殊的事情要说的。 果不其然。 “这段时间,”楚鹤意微一拱手,浅笑道:“实在是劳烦大家了。” 诸人忙道:“楚兄何出此言?” 楚鹤意徐徐道:“我知道近几时日,已经有人渐生忧虑。此次前来古战场,一为代宗门探究此处异变,二为自身修行历练,三则为永寂台之出世。承渊的存在固然与我等目的有碍,但如果把全部精力放在追杀承渊上面,未免本末倒置。” 不管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众人皆是先道着料想楚兄定然另有用意云云。 楚鹤意也并不在意。 他目光一一转过诸人的脸,微笑道:“此事原也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事实上,自进入古战场以来我的诸多作为,尽皆是受了一位朋友的托付。至于围杀承渊的结果,我与大家一样,并不关心。” 年轻公子声音轻柔,笑意依旧;然而哪怕是最迟钝的人也没有敢当真顺着他的话出口埋怨。他们直觉出今日的楚鹤意,已与此前有所不同了。 “不过,”楚鹤意话锋一转,道:“我们也并非全无收获。” 他在掌心一拂,现出两片莲花瓣,模样洁白剔透,灵玉雕琢般的好看。不知是否是错觉,众人似乎见到花瓣边缘有奥秘的金色纹路一闪即逝,隐隐牵动附近的五行元力生起一层涟漪。 楚鹤意将其中一片递与他们,道:“小心。” 一人接过,却惊骇见自己触摸到花瓣的手指竟顷刻间被那质地同化,血肉尽转为淡白透明,连里面的骨骼筋脉竟都能用肉眼看到,却又是诡异的金线交织的模样! 不及多想,那人触电般将莲花瓣丢开,整个人都忍不住往后避开两步;他强忍住质问楚鹤意的欲望低头再看自己的手,却又发现一切已恢复正常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楚鹤意重新将那片飘落空中的莲花瓣收回,问道:“各位可有联想到什么?” 听他这一问,方才的惊疑渐渐压下,众人很快想到了一个答案—— 黄金树秘境。 同样是金色显化的规则,也同样能够转化人的肉身……这片莲花瓣,与秘境中的那些规则体,实在是太像了。 而万物规则,则正是神域修行者们一生苦苦渴求追寻的存在。 “这花瓣应该是一个法器的零碎部件之一,与秘境中自然存在的东西其实是有很大不同的。”楚鹤意拨弄着那两片花瓣,任由它们照透手掌的血肉骨骼,道:“至少,它们虽然也能够显化规则,却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这就比秘境中安全多了。” 此言一出,众人再望过去的目光已彻底变了。 楚鹤意这次将两片全部递给他们,淡笑道:“不过据我鉴定,此物最珍贵之处尚不在于规则,应该与阵法有关。如果各位仔细感知,便能看出这小小一片花瓣中其实雕刻过上万座精微的阵法……只是其中用意究竟是什么,以我能力暂且看不透,恐怕只有等到再完整些才能作进一步推演了。” 无人怀疑楚鹤意所言之真实性。经过这段时间,楚鹤意阵道水平如何,所有人都已有目共睹。 忽有人道:“楚兄刚刚好像说,这是……法器的部件之一?” 楚鹤意颔首,道:“没错。” “那法器……” “……难道是永寂台!?” 终于有人说出了这句话。 楚鹤意微微一笑,道:“我不敢现在就说是,但时间总会给出定数。至少目前来看,它是非常重要的线索,不是吗?” 心浮气躁。 众人四下望望,其中一人便试着问:“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楚鹤意自然清楚他们的意思,一笑道:“我完成了与人的承诺,而那位朋友亦已付了让大家都满意的报酬,此间事便已算了结,自然是时候到内境闯荡一番了。诸位以为如何?” “那之后这战阵里的人如何召集?”一人不假思索道:“这战阵一直运转着,好像……” 楚鹤意微怔,复而笑道:“不必担心阵法。无需我这个主持者,它也会一样地稳定。” 那人还想问什么,却忽然一顿,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那……楚兄,咱们这便走吧,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 楚鹤意点头,彬彬有礼地道:“我已经请白师妹带人提前到内境准备了。诸位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吗?” “没有没有……” “那就走吧。”楚鹤意笑笑。 数枚传送玉令在半空散成一片,化作银灰光晕覆盖众人身体,转眼消失。 …… …… 陆启明走到这里时,依稀还能看到有人停留的痕迹,但楚鹤意一行却早已不在同一层空间了。 “跑得倒快。”韩秉坤随口说了一句,感知着四周依旧稳固的阵法力量,笑道:“这样也好,能省些力气。” 陆启明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他径直来到在阵法中央盘膝坐下,指间聚结印诀,心神转瞬散入整座战阵之中。 第三十五章 师父 陆启明现在很好。 不算上楚鹤意,陆启明才应该是最乐见战阵完成的那个人。 这确实是一座好阵,攻守兼备,又具备战阵最难得的绝佳灵活性。这样一张阵图之完善,即便是放在陆启明手中,也已很难再将它改得更好。 楚鹤意下令以这座战阵为基础、汇聚了浩浩荡荡数百神域修行者来围杀一人,任谁看都不可能有更加稳妥的选择了。 除了…… 那个人是陆启明。 阵法稳固之后,陆启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反向利用战阵。所以陆启明非但没有如承渊臆想中陷入绝境,反而利用这段时间将之前的伤势尽数修养妥当。 是时候了。 大雪纷飞的漫长山岭,每一个修行者之间进退相连的气息都是一小段细致的弧线,最终化成一张巨大的画幅,在陆启明脑海中不断形成又不断变幻,繁复而美丽至极。 那些游走在白茫雪林的修行者们无法知道,这一座囊括了他们所有的阵法的主持者,早已换了另一个人—— 本该被他们追杀的那个人。 天际空荡。陆启明微阖着双眸,一片雪花摇摇晃晃落在他的睫羽。他眨了眨眼,化去了这一点冰凉。 围绕在阵眼这一片空间的那层屏障已经被陆启明散去了。由他来亲自主持战阵,自然无需像楚鹤意时一样大动干戈地显眼;但是却能更加细致入微——在这一片错综复杂的庞大根系,连最遥远纤细的末端也能够被控制。 陆启明平静地在识海俯瞰着这一切,终于再次变幻了指间印诀。 微妙至极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散开,在风雪的裹挟中,无声无息地弥漫向整片寂静天地。 一刹那,战阵每一个分部中的所有人,都同时看到了陆启明的身影! …… …… 当然是幻象。 所有人面对的都是虚幻之人,然而在战阵的影响下却不可能凭自己的意志摆脱,只能继续身不由己地信以为真。只要陆启明想,他们就永远不能发觉。 他要激发每一个人心底最深重的恐惧,然后将那份恐惧与他的形象相对应。 天地间五行元力潮汐涌动,剧烈的战斗同时爆发在战阵中的每个角落。 凶戾、阴狠、惊惧畏缩……无数随激战而来的情绪在人们心中诞生,源源不断,然后万溪汇流至陆启明的身体,浪潮击岸般地不断冲撞着他的心神,使得少年脸容顷刻间苍白一片,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一瞬间几乎连印诀都难以维持。 韩秉坤之前见他有条不紊,却万万没料到他却是要行险做反噬如此之重的事! 辨认着陆启明的气息和那些特殊波动,韩秉坤脸色接连变了几变,终还是皱着眉头守在他身边,没有直接出手打断。 陆启明没有注意到韩秉坤神情有异。他是第一次动用这种方法,至少在刚开始的此时,他必须调集全部心神。 凝心静气。陆启明小心翼翼地剥除那些无用的东西,只将纯净的恐惧尽数留下。在完成第一次力量转化的刹那,他脸上陡然掠过一层嫣红,迅速将之前略显虚弱的苍白色抹去。 就像困在沙漠中的人忽然间触摸到了泉水——一种深自魂魄的舒适与满足瞬间注入了陆启明的身体;此前被承渊消耗的规则之力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着。 陆启明平息了心中不太习惯的异样感,不由想到,怪不得曾经有那么多修行者,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用这种方法汲取力量。一旦亲身试过,很难不为之沉迷。 不过,陆启明的目的却并非是…… “你究竟准备做什么?” 韩秉坤见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便立刻出声问。 陆启明对上了他的视线,微一挑眉,忽然笑了。 他反问道:“你以为是什么?” “你这段时间很多事没有让我知道,而我也不准备问。”韩秉坤直视着他的眼睛,神容肃穆,缓声问道:“但你现在为了对付承渊,连为人最基本的底线都要舍弃吗?” 韩秉坤以为陆启明当然会否认,然后向他解释原因。 但陆启明实则只是维持着那一抹极浅的微笑,平平淡淡的道:“你继续说。” 韩秉坤眼神微变。 他下意识握了握拳,缓缓说道:“你在强行抽取凡人的信仰之力……我说的对吗?” 人道有人道的修行,神道当然也有神道的修行。对于传说中的神明而言,信仰之力就是祂们的力量源头。 正常的信仰之力本应该是神明与凡人之间平等的交换。神明庇佑凡人,应许凡人的心愿,为世间修行指明方向,便能得到自己应得的信仰之力。这样的信仰之力诞生于人们发自内心的感恩与崇敬。 但是如果一介凡人也觊觎神力、妄图盗窃信仰之力呢? 也终归是被人想出了方法,那便是利用恐惧——恐惧替作敬畏,敬畏到了一定程度,勉强便也能当做是信仰。 但是这样的方法,又岂是良善? 韩秉坤面上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渐渐觉得失望。 陆启明却极罕见地出了好一会儿神,就像在回忆着那些很久远以前的事。 良久,他重新汇聚起目光,问道:“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少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韩秉坤却难以抑制地生出愤怒。 他蓦地上前一步,定定说道:“我不知道你前世的名字,但是若你真的是老祖的师弟,不会不记得他老人家最信奉的那句话吧?” 陆启明望着韩秉坤,目光渐渐变得温和。他点了点头,微一笑道:“不违道义,无愧于心。” “不错!”韩秉坤道:“老祖虽然也懂得这等方法,但那是为了引以为戒,绝非为一己之私毒害世人!陆……先生,你到底用意何为,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我知道你本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陆启明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出韩秉坤语气中的质问指责,只继续问他:“那大师兄有没有与你说过,他有关信仰之力的那些方法,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韩秉坤皱了皱眉,隐约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对,担心他是受了情绪转化阵法的影响,不由问:“你……没事吧?” 陆启明摇了摇头,略显固执地重复道:“你先回答我……大师兄是从何处学来的?” 韩秉坤沉默片刻,道:“还能有谁,自是从我们这一脉的太乙祖师那里……太乙祖师,难道不是你们的师父吗?你……为什么问?” 陆启明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太乙祖师……师父? ……那又是谁? 陆启明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少年的目光渐渐放空,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将他扑头淹没。 …… …… 前世时陆启明经历的生活很寻常;至少与现在相比,很寻常。 他是被师父领养的孩子,没有不同寻常的身世,就在宗门里修行习武,普普通通地长大。他也从未表现出如今生这样的、掌控规则的特殊能力。一切都很寻常。 当然,除了…… 承渊宗这个名字,前世的他从未品味出有哪里不对,因为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竟会与九天之上的神明扯上渊源。他也同样不觉师父自称“帝师”却从不告诉他具体名讳有什么奇怪。毕竟师父在他心中境界极高,而许多高人都是只有称号的,不是吗? 陆启明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还记得,从年龄很小的时候,师父便时常教导他读书——无关武道修炼,而是史书。每每读到需要取舍才能实现的事情,师父便会严厉地命他回答自己选择的做法。大量的时间都消磨于此,留给他修炼的时候反而只是一小部分。 陆启明也没有多想。因为他在武道上确实有着令同门羡慕的天赋,或许师父只是为了让他基础打得更加牢固。 后来修行小成下山历练,师父也从不过问他武道剑道上的修炼成果,却对他遇人遇事的一切作为、每个决定背后的想法尤为注意。他必须事无巨细的一一回答,绝不能说谎。 自幼一直便是这样的生活,陆启明便从来不会以为不对。索性他在修炼上一帆风顺无需担忧,那么师父转为关心他生活上的为人处世,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师父在他心中就是他的父亲,他一直尊敬孺慕。 再者,陆启明见到的师父教导其余师兄师弟们的时候,亦是与待他相类。 将近五百年的时光,发生于师父与他之间的对谈不计其数,陆启明大多数都记忆模糊了,但有些却仍然记得。 譬如,有关信仰之力的收集。 陆启明心中的师父一直是严肃的,但他仍然从未想过师父会有严肃到那种地步的时刻……他明明还没有说什么,但师父已经就在斥责了。 师父疾言厉色地勒令绝对不可对这类歪门邪道产生兴趣,说那些全都是禁忌之术,他早已将相关的全部方法甚至是记录了细节的史书都全部焚毁烧尽,为的就是让这些罪恶的东西永不流传。最后他还严禁陆启明再次问起。 但是…… 而今他知道了,原来师父并不是绝不教导,甚至未必真的有他表现出的那般厌恶,而仅仅是避开他罢了。 至于陆启明为什么依然懂得信仰之力的转换方法? 陆启明忽然一笑。 ——因为他天生就会啊! 只要念头一起,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应该如何去做,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根本不必格外去学习。 陆启明有些恍惚地想道。或许当初师父对他的那种教导方式不仅仅是出于对弟子的关心,而是……防备吧。 更加不幸的事实是,师父的那种防备,还真是极有先见之明、极有道理——无论师父多么想阻拦,如今他终究还是用了这样的方法来自救。不是吗?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在陆启明面前的地面上积累出薄薄一层淡白,看上去显得十分干净整洁。 陆启明过了很久才再次听清楚韩秉坤略显着急的呼唤。感知着身周纷乱的灵力,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小心把阵法的维系弄散了…… 所幸韩秉坤已经代替他顶上了。 陆启明微笑道:“谢了。” 韩秉坤气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启明笑笑,没有说话。 前世……帝师……承渊……承渊神帝……帝师……太乙……承渊宗……规则……信仰……神明……最后是石人告诉他的那些话。 无数熟悉的字眼不断在陆启明脑海中翻滚重复,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疑点跳动不休,真相呼之欲出。 陆启明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冬季的严寒从整片天幕往下降落,渗入凡人们心底的恐惧,再化为新的信仰之力融进陆启明的身体。 不知怎地,陆启明心中突然间浮现出了一支远古吟诵的无名神诀。记忆中没有任何人曾经教他念过,但他却字字记得清楚,仿佛在更加深刻的灵魂海底,有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亲切声音,曾经不知疲倦地在他耳畔念诵过成千上万次。 陆启明不由自主地跟着吟诵起来。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而神圣的韵节,一瞬间就引去了韩秉坤的注意。 韩秉坤曾随老祖学习过那个世界的语言,所以隐约听得懂。 少年微微闭着眼睛,轻声念诵: “大道恢张,变化无方。 峨峨诸天……咸立……神……” 正在韩秉坤逐渐沉醉间,他意识到陆启明的声音莫名渐渐止息了。 韩秉坤霍然抬头。 陆启明身形晃了晃,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静静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韩秉坤惊得呆了,仓促结印稳定住阵法,匆忙去扶他。 陆启明睁着眼注视着远处灰色茫然的天际,许久许久才从那种难以言表、灵魂破碎般的剧痛中回过神来。 少年的脸庞苍白到了极点,但韩秉坤却意识到,他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冷静。 陆启明支撑着坐起来,抿去嘴角血迹,露出了一个微带讽刺的笑容。 “我现在有杀死承渊的方法了。”他说。 …… 第三十六章 分辨 凤玉衡站在山风凛冽之处,沉默地望着崖下的那群年轻人。 那是此次古战场唯一在神域之外的队伍,仅仅是道院之下一个小分院里进来历练的学生,境界绝大多数不过区区小周天的修行者,却使得凤玉衡整整看了一天。 凤玉衡在看总处在人群视线中央的那个清秀少年。 那是承渊吗?抑或是……另一个? 凤玉衡已不敢确定。 诚然,每次看到那张脸,凤玉衡心中都会涌出无法按捺的憎恨。 他本为报仇前来,却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承渊所骗,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几乎死在承渊手里!若不是剩余的那一线理智仍然约束着他,他或许早在今日看到那少年的第一眼就杀了过去。 他犹豫的唯一原因,便是那日承渊说的话。 凤玉衡虽生性厌恶阴谋算计,却不代表他不会去想。承渊就算是做戏,但他假装无辜时的说辞却绝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甚至很有可能,他那一席话本身……就是凤玉衡不愿相信的真相。 因为事实究竟如何,就如当时承渊所说,可以去求证的人其实很多。 假如承渊那日所说的事真实存在……他们凤族那个真正的孩子仍然一直流落在外,那他冲动之下,岂不是会造成足以令自己悔恨一生的可怕悲剧? 凤玉衡细想,以承渊暴露出来的本性,说不定这才正是他那一番做作的真正目的……这种事,承渊绝对做得出来! 想通这一处,心中多了警惕,凤玉衡却只感受到了更深切的寒意。 假如陆启明与承渊当真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想要将凤族上下整整欺瞒四年之久,承渊背后又站着多少其他的力量呢?当初发生在小妹泠如身上的事,最终又到底是谁在操控? 那必将不会是一个单纯的答案。 不久之前,在宇文靖阳从承渊手下救下他以后,凤玉衡当时就直接对宇文靖阳道出了心中的怀疑,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早就知道此事。然而得到的仍是语焉不详的回答。 宇文靖阳只说曾有耳闻,还说他猜想那并非不同的两个人,而是承渊的另一个分身罢了。就算有怀疑,也应暂且以不变应万变,留待古战场诸事结束后再来印证。 这话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毕竟这世上怎可能有两个气息完全相同的灵魂?但当时,凤玉衡心中却咯噔一声,霎地凉了。 就算是直觉吧! 如果事实真的一如常理,他们又何须如此隐瞒? 所以,即使凤玉衡很感激宇文靖阳救他性命,但一码归一码,在承渊之事上他们不是同路人。伤势刚有好转,凤玉衡便毫不犹豫地再次独自前来。 他必须要亲耳去听、亲眼去看,而不是道听途说,误信旁人。 眼下。 那少年笑容柔和而温暖。凤玉衡在此注视着他的这一日,看到的是完全与承渊截然不同的平静生活。 一众年轻人彼此说笑、修行、切磋,虽然境界低微,每个人身上却都带着神域中罕有的真诚与活泼。这样的情景不断安抚着凤玉衡心中的仇恨,最初的戾气早已不知觉散去了。 凤玉衡无声叹了口气。 他仍然想要试着相信一次,承渊没有这样的耐心。…… ……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一位气度高华的男子,长袍广袖,踏空而来。 仿佛是最天才的画家一笔一划、极尽所能才得以描绘出来的眉眼,男子俊美得如仙似灵,直让他们惊得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这群年轻人并非没有见过容貌极尽完美的人,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男子,他们却觉得,竟连骄傲鲜艳如安澜公主……都有所不如。 当然,凤族本就是这样一众最美丽的生命。 凤玉衡早就习惯普通人这样惊叹的注目,也从不在意。他径直走向人群中央的那个少年,对面而立。 他没有先开口。 “你……”少年微仰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的脸,眼神倏然恍惚。 凤玉衡一直知道自己的相貌与妹妹有多么像,陆启明是她的亲生儿子,见到他理应是这般反应。但莫名地,凤玉衡心中却再次涌起一阵强烈的烦躁。 他没有表露出来,尽可能平静地问道:“怎么样,你可认得我?” 少年一时没有说话,却有他近旁的另一个青年情不自禁地先开口了—— “启明!他他……长得,”青年挪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跟你娘好像啊!” 凤玉衡闻言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青年身形高大,体格结实,倒是个武道基础打得不错的体修。听此话意思……莫非他也是那个中洲陆氏的族人? 那么至少——至少真的有一个“陆启明”一直留在中洲,从未离开过。凤玉衡心神一晃,眸光微微闪动,望向少年的眼神再次柔和了一分。 承渊也瞥了陆明月一眼,心里微笑。他差点忘了这里还有其他人记得凤泠如的样貌,倒是又省了他一番口舌。 在心里随意过了一遍语气,承渊微显寂凉地叹了口气,抬头轻轻说道:“您就是……凤族的前辈吧?” 凤玉衡注意着少年的每一个细微神情,良久,道:“没错。想必你能猜到一些,我是你娘亲的兄长,你的……” 他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语气又不禁稍有停顿,蹙了蹙眉,方顺着把话说全,道:“三舅舅。” 少年敏锐地感觉到了凤玉衡绝对称不上亲近的语气,目光中的热度无声地熄了,似是淡淡笑了笑,神色转瞬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他微往后退了一步,保持了一个更合礼数的距离,微笑问道:“那前辈这次过来……只是偶然遇到了便现身见一面,还是需要我为前辈做些什么吗?” 凤玉衡忽然语塞。 为什么突然找过来……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这对少年而言最重要的一点!难道凤玉衡要说自己只是想辨认他是否是承渊伪装的吗?这种话,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凤玉衡也再不管面前的究竟是谁;在这一刻,他心中对另一个可能存在的、真正的无辜晚辈的愧疚暂且压倒了其余一切情绪,这使得他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真实的感情。 “启明……我姑且先这样叫你。”凤玉衡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心道就算再被诓骗一次也无所谓,这些话必须要先说。 少年眼神微闪,没有应声。 凤玉衡对他安抚地笑笑,道:“刚刚是我太过警惕了……只因为这几年,一直有一个模样与你极像的人不断四处冒充你的身份——你可曾听说过‘承渊’这个名字?” 少年犹豫片刻,看了不远处的龙安澜一眼,终是道:“我……当然是听过的。” 承渊这么说着,心中却不由有些暗恼。凤族人的性子怎么总是这么直来直去?这凤玉衡难道就从没听说过打草惊蛇这个词么? 毕竟,把话说得太开……那可就不太好玩了。 少年眸色微暗。 凤玉衡仍在认真与“陆启明”说话,事无巨细地坦诚讲了他目前所知道一切信息与疑点——他甚至根本无意避开周围武院的学生,直让一众毫无关系的中洲人听得目瞪口呆,怔了又愣,简直听天方奇谭一般。 承渊无语地看着面前俊美男子的嘴唇一张一合,毫无顾忌地把话说了个通透,第一次有了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他只能去试着想——凤玉衡把话说明白到这种地步,换做真正的陆启明……那肯定就会前嫌尽释,两人即刻建立精诚合作? 承渊手指不耐烦地动了动。 正好此时凤玉衡赫然已经讲到了要尽快带他回凤族,承渊连忙抓住机会打断道:“前辈,”接触到凤玉衡的目光,他方才适时改了口,换称作:“……三舅舅,此事不妥。我先前已经承诺了道院的夏院长要负责这次武院的队伍,怎能失信于人?再者,我毕竟是……也有足以自保的能力。不然,您可以问安澜——” 承渊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向安静站在一旁的女子,微微笑道:“她是最了解我的实力的……对吗,安澜?” 龙安澜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只回答道:“……没错。” 承渊目光陡一锐利。 凤玉衡忽然问道:“安澜,你这一段时间……就一直与启明你们在一起吗?” 龙安澜道:“是的。” 不等承渊再开口,凤玉衡又问向陆明月:“你似乎是一直与启明相熟的堂表兄弟?那你觉得他最近举止与以往可有不同?” 陆明月呆了呆,联想到他先前所述,不由立刻将目光投向承渊,“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吧?” 凤玉衡沉默地看着神情坦然的少年。 承渊微笑道:“前辈可是怀疑我?” ——他还特别注意地把称呼再次换了回去。 承渊平静说道:“我是真是假,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听说前辈也曾与那承渊朝夕相处,关系亲近。那么对于我这样一个有着相同相貌的陌生人,应当是很好分辨的吧?” 没想到,凤玉衡却一点也不怕丢人,竟就道:“不,你不要想得这么简单……我确实是丝毫分辨不出你们二人的区别。” “……”承渊面无表情地续道:“那前辈刚刚……” “我刚刚的话确实是对启明说的,”凤玉衡道,“但你若不是他,自然另当别论。我只不过是不愿让自家晚辈受委屈,与承渊没关系。” 承渊沉默片刻,无奈道:“那好,三舅舅如何才能信我?” 凤玉衡不假思索道:“你现在立刻就跟我回凤族!” “……”承渊想,妈的。 他觉得就算是真陆启明在这儿,也会觉得此人很烦。 第三十七章 永远不会 承渊冷冷一笑。 “那我就实话实说。”他道。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围身体下意识绷紧的绝对不止一人! 感受着骤然紧张的气氛,少年却扑哧一笑,忍不住道:“……等等,不至于吧?你们还都信啦?……我只不过是想说一句。” 他抬眼望向凤玉衡,声音恢复了平淡,道:“不随你去凤族的那些,确实是借口。” 凤玉衡皱着眉头,目光定定的锁住了他。 而少年紧接着的话却让凤玉衡再次怔住。 “——只因为我其实一点也不信任凤族。前辈,我便请问你,如果你遇上与我一样的事,你就真的会毫无防备地轻易就去吗?”他反问道。 凤玉衡沉默。他清楚这句话本身确是事实,如果是陆启明……他定然早已再不可能轻信他们这些所谓的母族族人了。 承渊实在害人太深!凤玉衡紧了紧手,又松开。 “我不勉强你。”凤玉衡退了一步,说道:“但我接下来与你们同行,你总不会再介意吧?否则我不会放心你的安全。” 承渊勾勾唇角,道:“这是当然。有您这样的长辈在,我求之不得。” 凤玉衡的视线又不由在少年身上多晃了一瞬。 “前辈!”忽然有一道鼓足勇气的少女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一同看向宋平安。 “请前辈一定不要误解……启明。”她声音不高,语气却极为真诚,双眸努力直视着凤玉衡。 宋平安道:“您是他的亲人,如果连您的误解他、不相信他,就算他从不会表现出来,但心里一定会很难过。” 凤玉衡的目光,第一次望向了这个自己此前从未注意过的人族少女。 少女脸颊微红,却继续说道:“他之前已经经历了很多危险、困难的事,也一直很想念他的母亲……我知道的。” 凤玉衡也不由想着自己的妹妹,心中忽然酸楚。 “所以,”少女缓缓呼出一口气,诚恳道:“如果您真的是以亲人的名义而来,面对他的时候,能不能尽量……再多对他好一些?” 空气中忽然升起一片安静;却绝非因为尴尬。少女说出的话语中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煽动之词,却令听到的人,即使无关,也不由自主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亲人。 凤玉衡久久地站在原地,叹息道:“小姑娘,你是启明的……?” “恋人。”承渊揽过少女的肩头,心情极好地眯眼笑起来——因为他对这一番话的效果……实在是太满意了! 承渊亲昵地拉起宋平安的手,柔声说道:“三舅舅,平安就是我喜欢的人,你看她果然很好很好吧?” 宋平安看着少年的面容,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心中一阵难言的恍惚,然后微微笑了。 叱——! “我不是!” 寒光骤然而闪,冰凉利刃毫无犹豫地刺向人体! 承渊蓦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近在咫尺的少女—— 混乱的惊叫中,所有人都望向她;那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目光—— 宋平安紧紧握着匕首,刃尖死死抵住少年的心口! 她用尽了力气,却仍然意识到自己的修为根本不可能伤到眼前的这个人丝毫,便毅然回头—— “所以您不能误解启明!” 宋平安的眸光那一瞬间明亮炽热到了极点,几乎要燃烧起来——她大声对凤玉衡喊道:“他是假的!快去救启明!” 所有人震撼地望着呼喊的少女。 一片寂静。 下一瞬—— 凤玉衡、龙安澜、甚至包括陆明月穆昀意在内——围绕在承渊周围的几乎所有人——都齐齐向承渊递出杀招! 轰然间风起云涌! 每个人眼中都有着对彼此的意外——只因为他们动手之前根本从未提前相约,而是全都出自他们那一刻自己的意志! 连他们自己都从不知道,原来竟然已有如此多人察觉了不对! “真是笃定啊……”承渊低低地笑了,“真不怕杀错?” “承渊!”凤玉衡目光森寒,长声笑道:“你当真以为能用同一招骗我第二次?” 安澜公主冷冷道:“早就受够你了。” 陆明月大笑道:“原来早不止我一个在装啊!” 宋平安眼圈微红,又转瞬破涕为笑。没用也罢,反正她又狠狠戳过去了一刀! 启明,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回来啊!少女眼神坚毅,心声祈祷。 …… …… “还真是感人肺腑啊!” 承渊啧地感慨了几声,笑眯眯道:“按道理,我似乎应该被你们合力消灭,也好成全一段佳话。可惜——” 他张开双臂,任由所有人的攻击穿身而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太弱了,实在是太弱了。”承渊摇头长叹,勾唇道:“我就算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站在这里任凭你们随便杀,也还是成全不了啊!” 无尽的寒气蔓延进每个人的心中,却只有更加咬牙催动自己手中的力量。 “看破不说破,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懂么?”承渊猫戏老鼠般的看着这些凡人,微笑道:“既然不识趣,那就全都去死好了。” 他看向了宋平安,“就从你开始。” 承渊的眼睛里带着无穷无尽的恶意,一勾手指,龙安澜的攻击瞬间不由控制地对准了宋平安的眉心! “你们俩不是喜欢同一个男人么?那就提前分个胜负吧!”承渊哈哈大笑。 凛冽风雪中,龙安澜面容霎时苍白。 宋平安闭上了眼睛。 …… 无声。 还是无声。 天地竟变得如此安静,如同有一道无比温暖的屏障笼罩了她。洁白的雪花在空气里细细的飘落,光线温柔,逐渐清晰了少年柔和明亮的眉眼。 嘀嗒。 宋平安嘴唇微颤,倏然间掉下眼泪来。 “启明……” ——我怎么可能错认你?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 少女笑着道:“你回来啦!” 陆启明在她耳畔说道:“平安,谢谢你。” 宋平安用力地摇头。 陆启明轻轻把她放下在安全之所,目光一一望过众人,真诚地微笑起来。 他是真的感激。 感激在这个世界上,当他几乎要被充满背叛的过去淹没的时候,却仍然有这么多人哪怕自知力量微薄,也愿意拼尽全力救他上岸。 “谢谢。”陆启明再次在心中默念着,抬起头,平静地望向前方的那个人。 所以,他一定要赢。 第三十八章 憎恨 ——不像是承渊那一身颜色纯净又衬得天真年少的白袍。 少年反而是一袭黑衣,显得神容冷肃而锋利。他是匆匆赶至,所以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游刃有余,甚至面色依稀透着几分有伤在身的苍白痕迹…… 但一当他出现在眼前,与他们站在一起,所有人的心竟然都在那一刻安定了下来。 凤玉衡怔怔地看着陆启明,心里陡然翻涌起说不出的强烈触动;仿佛破晓一瞬间阳光穿透漫漫夜幕——根本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分辩,所有的一切便已有了答案。 原来…… 凤玉衡双手微微颤抖,眼中却带上了连他自己都不自知的释然笑容。 原来这就是妹妹的孩子啊……而他竟到了此刻才终于第一次见到他! 陆启明感受到他了的注视,便也自然而然地回以一笑。 少年的眼神清澈透亮得就像一汪泉水;那些凤玉衡担心已久的阴霾,原来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启明!”凤玉衡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陆启明再次一笑,却没有回答。他轻一拂袖,所有人只觉周身空间一阵变幻,瞬间便远离了原处。 原处只有陆启明与承渊相对而立……等等! ——承渊呢? 所有人悚然而惊,这才意识到自从陆启明出现之后,承渊竟再不见踪影! ……他们两个人,似乎竟然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 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人人脸上都浮现出不敢置信的颜色,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陆启明与承渊竟然真的是同…… 不可能! 他们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把混乱思绪梳理清楚,情形却早已又变—— 白衣少年承渊再度突兀闪现——却赫然仍是他刚刚消失前一模一样的位置。 承渊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仍面带笑意地望着前方某处,说道:“陆启明,真是让我失望啊……你又心软了。” 几乎没人听清承渊所言的具体内容,因为所有人的心都已彻底揪紧;他们已经顾不得再想那个可怕的猜测是否会是真的,只在担心极了—— 陆启明又在哪里?! 承渊面前的那片空间,分明已没有任何人存在! 片刻——经过了一段短暂却在人们心目中无限漫长的时间后—— 当承渊消失在他们感知中的同一瞬间,陆启明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也依旧是他原来的位置。 “我跟他不能共存在同一片空间,所以,”陆启明脸上的笑容多了些无奈,“看起来有些奇怪吧。但我们确实不是……” 他的声音忽然间与他整个人一起再次陡然消失。 “不要说谎呀。”白衣少年代替他望向了众人。 承渊勾起嘴角,清晰无比地一字字吐出了人们最不愿听到的话—— “我与你难道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陆启明,这种你自己心里一清二楚的事,又何必要骗他们呢?” 一片惊惶中,陆启明再次极其短暂地出现了。 他这次只来得及地说出两个字—— “信我。” 一瞬就定了心。 所有人顷刻间出离愤怒了;凤玉衡忍不可忍厉喝出声:“承渊!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再也不可呢——” 而他的声音却被承渊肆无忌惮的大笑声打断了。 “我怎么?不可能再‘蒙蔽’你们?笑话!那刚刚还满脸担惊受怕、不敢置信的那些又是谁?” 承渊捧腹大笑,讥诮地望着前面——那个此刻无法被任何人看到的少年。 他冷笑道:“看看吧!陆启明,这些被我三言两句就轻易改变想法的愚昧凡人,就是你不顾一切要保护的?” 人人气得浑身发抖。 “我奉劝你们,千万不要表现得这么一心要为他牺牲的模样……真是恶心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承渊彻底收起了笑容,无情而冰冷地俯瞰着所有人。 “知道么?” 承渊一字字说着对他们而言最残忍的真相,“他原本可能还有保命的机会,但就在刚刚——已经彻底被你们这些自诩真心的人毁了!若不是你们突然不自量力地向我出手,而他又为了及时保住你们可怜的小命,否则他明明可以等到彻底准备充分再来找我……可惜现在,已经全完了。” 陆启明沉默地看着他。 “你看,无知又无能的人就是如此。” 承渊也回望着他,怜悯着说道:“他们永远不知道,有的人为了成全他们自以为是的一腔热血,最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们都已经要害死他了,竟然还做得出这样一幅全心全意为他好的模样?” 死一般的寂静。 陆启明却忽然一笑,叹道:“承渊,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说服彼此。” 无形的金色规则再次从他身上扩散开来、向四周覆盖。陆启明又一次夺回了空间的主导,出现在人们眼前。 望着那些失措愧疚交加的面孔,陆启明无奈却又温和的笑了。 这些人啊,刚刚还被承渊嘲讽容易受骗,怎么只这一会儿的时间,就又这么简单地信了承渊的话呢? “事实绝不是他说的那样。”陆启明注视着他们,神色诚挚而坚决,“你们已经帮助了我太多太多,而绝不是相反。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这次承渊竟没有阻止他把话说完,而是在原处久久地看着他,目光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为了什么?”良久,承渊再次开口。他竟然猜到了陆启明心中的想法,面无表情地问道:“就为了‘意义’吗?” 陆启明道:“是。” “意义有什么用?”承渊问:“意义能救你的命吗?” 陆启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而对于两个人的这一段对话,人们却只能听到长久的空白,以及少年平淡的一个“是”字,其余什么也没有。 然后他们便再没能看到他。 “可怜……可怜!” 不知想到了什么,承渊眼中神色骤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狠戾。他嘴上说着可怜,而看向陆启明的目光中却溢满了憎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憎恨什么。 “那你就带着你可怜的意义……”他厉声而笑。 “跟他们一起去死吧。” 第三十九章 祭天 …… …… 艳烈至极的鲜血冲霄而起,带着寒彻透骨的热度,无声浸透了陆启明满身。 承渊冷笑着丢开了手。 陆启明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少女无力跌落的身体,怔怔望着那张熟睡一般的静谧容颜,不敢出声惊扰。 “不必太自责了,”承渊安慰他道:“既然她那般喜欢你,那么为你而死,也一定是她心中所愿吧。”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地,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不过你也太不应该了!”承渊笑嘻嘻地凑近,问他道:“就算你心里确实没有她,但都到了这时,连一滴泪也不愿为她流吗?” 陆启明蓦然抬头,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很恨我?”承渊朝他眨了眨眼睛,微笑道:“但是再恨我就怎么样呢?说得再冠冕堂皇……原来你还是根本做不到吗,连一个都救不了呢。” “其实你本可以再坚持一会儿的,毕竟这次见你确实进步了许多……可惜太仓促了,”承渊遗憾不已,指了指被陆启明搂在怀里的宋平安,叹息道:“你救了她一次,可现实却是,她根本没有多活过哪怕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当时你肯狠心再等一会儿,至少现在……” 承渊微笑着张开双臂,柔声道:“也不至于会死这么多人呀!” 周围已然是人间地狱。 少年少女们的尸体横竖零落地铺洒在荒芜山岭,连漫天飘落的大雪都再不可能遮掩遍地血骨。那些年轻朝气的面庞,此刻尽数在冰冷土地上陷入沉眠,再也唤不醒了。 承渊悠然一抬手,再将凤玉衡也摄入掌中。 他单手扣住男子的脖颈将人拖拽到陆启明眼前,微笑道:“来,再看看这张脸……很是熟悉亲切吧?连我也不得不感慨,实在太像你娘了。” 陆启明目光冰冷至极,却忽然笑了。 承渊暂时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问:“你笑什么?” “怎么,你现在也舍得杀他了吗?”陆启明淡淡道:“你反复在他面前装作是我,不就是想看这张脸的主人亲手杀死我吗?” “不错,猜得很对,但你现在说这个……” 承渊拊掌以赞,恍然道:“哦,你是宁愿让这种亲人相残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要保住凤玉衡的命么?” 陆启明道:“你本就只需要杀我一个人,不是吗?” “唔……”承渊皱了皱眉,半晌叹气道:“到底怎么选,还真是让我有些犹豫呢。” 陆启明静静看着他。 “好吧,虽然这个主意是你提的,但是只要能达成目的,貌似也没什么不好。” 承渊摸了摸下巴,叹息道:“看来要提前再见了——” 他拍拍凤玉衡的脸颊,笑道:“三舅舅,你现在就去杀了陆启明,我便饶你不死,可好?” 听了他的话,凤玉衡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剑斩去了陆启明的脑袋。 “……………????” 承渊简直看呆了。 面对这惊人一幕,他这一时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恰当,这怎么完全与他预想不同? “……等等!” 承渊蓦然低头,死死盯住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洁白干净,一尘不染,根本没有哪怕一滴的血迹。 他猛然接连后退数步,双眼不敢置信地扫视向四周一切—— 宋平安,陆明月,穆昀意……那些在承渊臆想中本该已经死了的所有人,此刻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远处看着他,神情冰冷而讥讽。 他们仍然无法看到陆启明的身影,但却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个少年此刻就在他们的身边、无时无刻不保护着他们。所以他们无所畏惧。 不仅是他们,还有更多更多的人——那些无数组成战阵围杀陆启明的神域修行者——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承渊!那种看疯子、看笑话一样的眼神! 承渊只觉得一瞬间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平生都从未体会过的极度羞恼让他几乎难以控制身体的颤抖—— 全是假的!!刚刚居然全是假的!!他居然!!他居然彻头彻尾被骗了进去!! “陆启明!!!!”承渊忍不可忍地怒吼出声,“你、你——” 这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做得到!这一切怎么、怎么可能发生!陆启明神情冷漠地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从头看到了尾,冷笑一声,摊开了掌心。 少年掌心静静浮着一座美丽晶莹的白玉莲花台。 承渊瞳孔微缩。 ——看上去实在太眼熟了!因为他现在自己手里就有一台一模一样的!还是当初陆启明亲手递给他、他自己亲手收下的!他当时还真的以为陆启明是在向他寻求和解! 承渊一瞬间气笑了。 陆启明朝他略一点头,平淡道:“感谢你的信任。” 感谢你这么相信我。 ——相信我真的无能至此,所以连对敌人最最基本的防备都从来不屑去做。 承渊神色阴森地手握着另一座白玉莲台,暴怒却渐渐消退,因为他意识到,他竟然真的还就偏偏感觉不出陆启明究竟把手脚动到哪儿了! “你很好,真的很聪明。” 承渊森然一笑,莲台一瞬间在手心化为湮粉。既然找不出,那就毁掉了事,他可没兴趣继续被陆启明带去自己不擅长的领域。 “没用的。”陆启明却微微一笑。只因他操控的根本不是物质,而是情绪。 只要承渊心中仍然持有自大、骄矜、愤恨、恶念、杀意,他就永远无法彻底摆脱陆启明的这座以人心情绪为脉络的战阵。 ——没错,正是战阵。 他经久以来一切作为都以战阵为中心进行,又怎么可能到了真正面对承渊的时刻,反而竟弃之不用了呢? 而在此时此刻,承渊刚刚的可笑行径足以证明了,他的情绪乃至力量已然完全与战阵中的所有修行者乃至陆启明紧紧相连—— 哪怕他们二人仍然不在同一个空间,陆启明却依旧通过另一种承渊认知之外的方式触及到了他。 是时候了。 “我与你不同。” 陆启明平视着承渊,道:“你难道依旧以为,刚刚的那一切,我只是要看你笑话出气吗?” 承渊嘴角的冷笑微僵。 不错。 事实是——即便到了此刻,在承渊心中,能够让他闹一场笑话,也就是陆启明能做到的对他最大的危害了。 承渊看不起陆启明。 难道不该如此吗? ——纵使曾为神明的力量不再,甚至连灵魂也不再完整,但承渊依旧拥有一位神明的全部记忆与经验!陆启明对上这样的他,理所应当该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杀死啊! 承渊心中终于微生警惕。因为就算他再看不上陆启明,也至少清楚他不是那种会因多一句废话就耽误动手时机的人。 陆启明既然敢说,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已经有了万全的把握。 会是什么? “还没有感觉到吗?”陆启明微微一笑,道:“也不是很敏锐啊。看来不但你小看我,我也一样高看你了。” 承渊眼神骤寒,却就在终于准备动真格的一瞬间——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怎么会削弱这么多?他的力量哪里去了?! 就像薄薄一层雪彻底暴露于烈日曝晒之下——承渊只觉得自己的力量正在不可控制地向四面八方逸散,而他甚至找不到源头! 只此一会功夫,承渊便感到自己对规则的把握急剧失控,甚至连移动都变得滞涩困难! 他再一次死死盯住陆启明那张平静如常的脸,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转瞬间栽了第二次! “看来我的尝试是成功了。” 陆启明缓声开口。 “如若祂虚伪,卑劣,狠毒,扭曲,荒谬,丑陋,并将祂这可笑的一切尽皆暴露于朗朗青天之下,那么即便拥有神明的灵魂本质,祂也必将失去所有人的信仰。纵使凡人力量弱小,亦再无敬畏。” 他冰冷地看着承渊,最终说道:“丧失了信仰的神,就是一介凡俗。” 少年的声音带着飘渺而不可捉摸的微妙力量,如同古老的预言者,又如必将实现的精准诅咒。 在所有人心中共生的鄙夷诞生的那一刻,转化便开始了! 承渊的力量被分化为原本的信仰之力,信仰之力则又被陆启民转化为人人心中皆有的情绪之力,最终散布于战阵中的每一个修行者身上。 此消彼长,只要他们心中对承渊的厌弃没有改变,战阵的转化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承渊的力量被分食殆尽! 这才是陆启明掌控战阵、尝试信仰之力转化方法的真正目的。 他绝非是为了抽取他人以增强自己的实力,而是在这一刻—— 逆向转换,分散承渊! …… 望着对面眼神凛冽的少年,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承渊忽然间陷入了沉默。 现在想来,陆启明对付他的方法竟是如此直白,连说它一句是阴谋,承渊自己都觉得违心。 一开始赠给他的那白玉莲台,是陆启明亲手所做,其中有多少暗藏玄机的机会,是任谁都该想到的。但承渊偏偏没有去检查警惕,甚至还怀着恶意的期待。 后来陆启明虽然一开始被他逼入围杀猎场,可除了最初两日颇为仓促狼狈之外,其余时间都利用阵道自保有余。承渊也对此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却从不在乎,只等他来。 潜伏这么多日陆启明再次现身,他却竟然依旧只是用拿人取乐的心情对待。 陆启明的幻境确实,其力量源头极为巧妙,但此时想来也绝非没有破绽——就像陆启明珍重同伴至此,贸然前来,却竟然保住他们性命的能力都没有吗?而承渊偏偏就信了! “你说的对。” 承渊良久笑了笑,前所未有地认真说道:“我实在过分小觑你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微抬起手,沉心垂眸,开始试着去触摸那些困住自己的奇异力量。 世间万物的本质在少年白皙的指尖不断显化,如同光线穿透精美打磨的宝石,折射出令人心醉的梦幻颜色。 他知道世上力量千千万种,表达方式各不相同,但只要它能对真实产生干涉,便最终都将归于更深处的相同本源。 即便陆启明使用这异世界的力量,令承渊有些陌生、不习惯,但绝非意味着他就真的解决不了。 那怎么可能? 学习一件新鲜事物,如若说陆启明比普通快上千百倍,那么承渊便就比陆启明快上千百倍。 能否做得到,与承渊而言,无非是用心不用心罢了;甚至只不过是……稍稍用一点心。 蓦然之间,少年手指无声停顿,像捻住了一根透明的琴弦。 承渊唇角微带起一丝笑意,然后拂手拨弄,侧耳倾听,眼神微微明亮。 他再次望向了陆启明,赞叹道:“天才的创造……竟然能用情绪,我还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材料呢。” 陆启明心中亦不由微有喟叹。因为就连他到现在也根本看不清情绪的规则,更妄论亲手触摸。承渊真的是比他强大太多,云泥之别,任凭他想尽方法,也只能限制住他这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 所幸,陆启明亦从未奢望过能永远困住承渊。他费尽周折所要求得的,也不过就是这短暂的片刻罢了。 “陆启明,我甚至有些佩服你。” 另一边,承渊第一次拿出了诚恳的语气,道:“身处劣势时平静面对,而得意之时亦无丝毫忘形。虽然年轻,但确实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令人惋惜。” “不过你毕竟给我带来了些许精彩……” 承渊笑起来,眯了眯眼,道:“也算死而无憾吧。” 陆启明闻言莞尔:“承渊……果然还是承渊啊。” “——说不出什么好话对吗?”承渊大笑。 没错。陆启明心里这么接了一句,但却没有出声。 果然,最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啊。 他想着,心中再度涌起难言滋味,又转瞬强自压下,没有人能够察觉。 陆启明目光扫过远处的亲人与同伴。虽然知道自己此刻无法被他们看到,但他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心情,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再次一点一点地沉静了下来。 前方。 承渊很快就要从阵法中挣脱出来了。他将依旧如神明一般强大,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幻境中的画面或许会真的变成现实…… 但他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 绝不会。 陆启明闭了闭眼,再睁开。 他平静理正衣冠,神容肃穆,敬天一礼。 …… 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从他尚不自知的某个时刻,甚至是从他的起源;杀死承渊,就已经是他被人注定的命运。 那么这一切,就当是报答吧。 第四十章 弑神 “大道恢张,变化无方。 峨峨诸天,咸立神司。” ——恍如从高空陡然坠落,整座苍茫宇宙一瞬间在眼前飞掠而去,化成一片混沌虚影,仿佛要将人拖拽入不可知的黑暗时空。 笑声,动作,思考,一切都停止了。承渊的双眼忽然失了焦距。 撕裂灵魂的剧痛骤然贯穿了他,他却竟然忘记了反应,而是任由心神陷入那些无尽久远的记忆之中。 少年的声音不断在他的感知中回响,无比清晰,略带着微弱难察的颤抖,更多的却是令他心底发寒的决绝。 承渊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石人……石人,你听到了吗?你听清他念的到底是什么吗?” 石人无声无息出现。他冷漠无比地看着陆启明,没有说一个字。 “我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承渊强自忍受着彻骨的剧烈痛苦,却略显恍惚地喃喃道:“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有他这么一个全无记忆、连性情也大变的东西,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我都已经到了这个世界!却刚好又有一个灵魂碎片也同时跟过来……” 隐藏在心脏最深处的愤怒与恐惧,最终飓风般扭曲成毒汁的怨恨。 承渊艰难地转动脖颈,双眼定定地望着同样艰难地念诵口诀的陆启明。 “太乙……是太乙对吧!”承渊牙齿几乎咬出了血,却吃吃地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他还活着!他死也不愿放过我……”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陆启明的眸光猛烈一颤,再转瞬归入沉寂。他没有表露出心中所想,毕竟……即便表露出来,他又能与何人说呢? 真相一层一层地被剥裂开来,最终还是透出了他最不愿见到的冰冷颜色。 …… …… “承渊神最终落得那等下场……” ——陆启明仍记得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记忆中的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对谈。师父只是平静而长久地注视着他,最终说道:“也算是天道循环,善恶有报吧。” 天道循环,善恶有报。 天道循环,善恶有报。 陆启明回想着那时师父缓缓对他讲出的那八个字,反复不断地回想。 师父在说谁? 那等下场……又是什么下场? 他笑了笑。 其实,陆启明除了下意识地去念诵那支无名神诀,已经没有余力去说别的话。甚至此刻回忆起那些过往种种,他心中竟无触动。 除了…… 陆启明还是很想替代当年懵懵懂懂垂首附和的自己,再多问师父两句话。 可惜那早已是过去了很久的事。当时一过,便在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想来陆启明甚至会觉得,师父多半也过得很辛苦。 难道不是吗? 养育他从一个幼小孩童慢慢长大的师父,在每一次不得不面对他这与承渊一模一样的相貌与灵魂的时候,心中想的该是什么呢? 毕竟师父一向极其憎恶那个历史上恶名昭昭的承渊神,陆启明是知道的。 那么在师父眼中,他这个所谓的最关心爱护的亲传弟子,又究竟算是什么呢? 何辜山,何辜山……这等讽刺到了极点的名字,那时他竟也甘愿把它当做造福苍生的宏愿,而相信甚至感动吗? 如果一直以来都对他厌弃至此,当初又何必抚养他、收他为徒。 那么他如今,也无需可笑到要从另一个世界中大师兄一个不知多少代的晚辈口中,才能求得师父的真正名讳;也无需可笑到要从试图杀死自己的敌人口中,才能窥得一线真相。 或许,陆启明想到,为何他总也想不起自己前世身死的场景呢? 或许答案真的很简单。 或许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是死后转生才来到这个世界。只是时机到了,师父便送他过来,让他去做该做的事。 陆启明的眼神微微凝聚了些,久久地望向承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难道那一切的一切,竟然,都只不过是为了这一刻吗? …… …… “福庇苍生,共正宏纲。 下及人世,养法高穹。” 陆启明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极度吃力。 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神诀与自己灵魂的剧烈冲撞,那是一种深自他生命本源的相互悖离。他本应该无法忍受,但他却还是一直坚持了下来。 陆启明其实不知道这段神诀的名字,仅看内容,知道它大约是一篇祭祀时的祝辞。而当有人以相逆的方式去用,神诀那一字一句的赞颂便会彻底化作天地意志最不可动摇的裁决。 念诵中,陆启明一遍遍变换着指间印诀,缓慢到了极点,却从无停顿。 这明明是他第一次去做,从未有人教导过他,然而他却依然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熟悉——熟悉到即便痛到浑身发颤,却依然能将每一个动作做的精准,绝不出错。 陆启明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分成了两半,其中有一半冷静无比地控制着身体,永不动容。 …… 天地浩瀚,大道神圣。 妙不可言的神光同时在陆启明与承渊二人身上环绕、升腾,超越了一切时间与空间的壁障,化为阳光雨露般的福泽,平和而光明地普照向世人。 纵然看不得、听不到、感知不出,人们却得以同时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与放松,宛如心神间荡涤着一汪清泉,灵台通透,纷纷沉浸于天地无上的法则之中。 ——然而这等凡人所感受到的机缘享受,对陆启明与承渊而言却是难以承受的残酷枷锁。 承渊不可理喻地盯着面前——那个连神色都几乎从未变过的少年——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陆启明一直决意杀他,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承渊却永远都没能想到—— 陆启明竟能决意至此! 承渊甚至都不禁心底发寒。 他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在少年一直以来那么平静如常的面容之下,竟能埋藏得下疯狂至此的决绝杀心!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承渊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弑神诀!弑神诀!你怎么可能念得出口?!” 一个神明,居然自愿去念弑神诀,岂不可笑至极?!承渊再也忍无可忍地质问出声—— “就为了杀我,你自己也不活了吗?!” 弑神诀…… 陆启明却下意识想到,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倒也简明贴切。 其实这段弑神诀,对陆启明而言,也不至于像承渊说的那等严重。虽然感觉上难捱了些,但陆启明却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只要他一直坚持下去,最终死的只会是承渊一个。因为…… 毕竟,他可是承受过成千上万遍的弑神诀,却依旧没能灰飞烟灭的……奇迹啊! 陆启明继续变换至下一个手诀,沉默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无非是再多受一遍罢了。千万比一,不值一提。 这时他好像忽然间想通师父不得不收他为徒的原因了……如果杀了千万遍也依然杀不死,无可奈何之下,恐怕只能牺牲自己去进行言传身教的感化了吧? 少年面无表情地想着。 …… …… 第四十一章 最后的拯救 “悠悠群类,功归天道。 召法集真,开化超登。” 一层又一层的天道法则不断降临到承渊周身,带着不容抗拒的无情意志,根本挡无可挡。 承渊虽也曾经历过一次弑神诀,但那时站在他对面的太乙已经失去了神位、重新变成了一介凡人。所以最终还是他赢了。 而陆启明不同。他即便记忆不再,也仍是与承渊拥有相同神明灵魂的存在。承渊当初能够对太乙使用的一切手段,都根本无法在与自己对等的陆启明身上产生作用。 弑神诀仍在继续。 承渊只觉得自己如同正生受着千刀万剐之刑,恍惚间灵魂不断从最深处崩解成粉尘。弑神诀尚未完成一半,却已经极重地伤及了他的根本。承渊只有勉力扭曲二人之间的时空,极尽可能地拖延弑神诀的效果——可是只要陆启明不停下,这种伤害的源头便永不断绝。 但…… 他为什么还不停下?! 承渊死死地盯着陆启明,他知道陆启明忍耐的痛苦只会比自己更甚——他尚且还是在抵御外界施加的伤害,而陆启明承受的却根本是从他自己身体内的爆发! 太乙所创的弑神诀篇,对承渊他们这类存在的伤害不是其他任何能够比拟。勿要说亲身去用了,原本应该连记忆都会痛到无法存留——难道陆启明就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承渊怎么想都想不通。 “你一定认得这个人。”承渊勉强集中精力,在虚空幻化出一个白袍老者的身影—— “太乙,”承渊与陆启明急急说道:“弑神诀就是为他所创!但世上本该只有他一人会用,即便是他的首徒也始终无法习得。你既然已记不得当年的事了,那就一定是太乙后来又找到了你——他到底对你做过什么?是他逼你的对不对?” 陆启明目光微动,停驻在那个栩栩如生的幻影之上,再也移不开。 幻影一瞬间就重合了他回忆中那道熟悉亲切的身影—— 仿佛是师父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面前,依旧用沉默而严格的眼神凝望着他。像极了一个不愿与幼子争辩的严父,但却无时无刻不固守着自己认定的真理。 他还记得,师父一直教导他们这群弟子,要用对的方法去做对的事,要不违道义,要无愧天地人心。 那么,有关于他的一切欺瞒与利用,原来在师父心中…… 也是同样的无愧于心吗? 陆启明心神蓦然恍惚,终于前所未有地深切感觉到了伴随弑神诀而来的无尽痛楚。 “无论他曾经说过什么,你都绝对不能听信!” 承渊目露恨意,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森然道:“你我与他之间早已是血海深仇!就算你已经忘了一切,但他能逼得你生生记住弑神诀,你竟还意识不到这是他的阴谋么?” 阴谋?或许吧…… 陆启明无言笑笑。 他也真的不想这样啊。只不过,现在真的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事情已经至此,难道他此刻立即中断弑神诀束手就擒,承渊就会放过他、放过这里的所有人吗? 不要再说什么他也拥有神明的灵魂!陆启明对自己的认知,从来都只是一个凡人啊。同样的灵魂承渊也有,但承渊的手段他却一个也不会!凡人穷尽心力也不过只能困住神明片刻,他若不用弑神诀,又还能用什么? 原来,待到头来,这等师父曾施加在他身上的残酷手段……却成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吗? 陆启明竭尽全力地平缓自己愈加急促的呼吸,竭尽全力地不为所动。 …… …… 石人注视着少年的神情,忽然第一次开口了,说得却好像是与此刻情景极不相称的事—— “每个世界的神位只有一个,本便应当强者居之,而太乙却始终看不透。” 石人平缓地叙说着过去的事,道:“主人成就神位之前,年少时曾偶然蒙他几次指点。虽然那点恩德实则微不足道,但主人一向是恩怨分明之人,故而即便后来接替他成为新任神帝,却并没有像过往更替的惯例一样将太乙这个前任神帝斩杀,而是亲自帮他稳固宗门,处处厚待。” “不要再说了!” 承渊厉喝。那至今仍是他做过最最后悔的事! 石人望了承渊一眼,目光稍有柔和,却仍然继续讲道:“但太乙对此却从无感念,反而带着他的首徒再次杀上主人神殿,妄图以弑神诀重夺神位……我们本以为那次之后,太乙已经事败身死。但如今看来,他不仅还活着,更找到了……您。” 石人充满感情的眼睛正在望着陆启明,而陆启明却知道,他其实是在望着另一个——那个真正被他期待着归来的“小主人”。 “无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就此放手吧。” 石人的目光渐渐转为悲悯,长声一叹,“……终究也是一个可怜人。” …… ……可怜人? 陆启明缓缓抬头,看向了石人的那张脸。 少年的眸光再次一点点重新聚起,倏然一笑。 承渊怔怔的看着那个笑容,心中突地涌起更加不祥的预感—— “九天召命,大义敬行。” 少年微微垂眸,踏前一步,双手高高交叠于额前,再一礼。 “今奉天命正神位,苍生共世济吾身。” 恢弘气运骤然高涨—— 风云呼啸间,竟依稀有金色龙影与虚空凝聚,盘踞于少年周身,昂首而吟! “停手啊!!!” 猛然加强无数倍的剧痛让承渊几乎一瞬间惨呼出声。仿佛重山压顶一般,他浑身颤抖着拼命忍耐,却还是忍不住半跪倒地,下唇都咬出了血。 “你已明知如此!难道还要让太乙得逞?!”承渊恨得发狂,目光里尽是一片极致的厌恶与憎恨,“叛徒!叛徒!” “您就要被他害死了,竟还不愿醒吗?”石人无法置信地盯着少年毫无血色的面容。 “太乙是要让我们死!要让你死!”承渊厉喝道:“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这就是你那可怜的意义?” …… 不。 当然不是。 在混乱的怒吼声中,在愈加模糊的视线之中,陆启明依旧微微笑着。 如果只是为了师父,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了。甚至就算放任这样狼狈的自己被承渊杀死……似乎都不是那么无法接受的事;或许还能更加轻松自在、讨人欢喜,不是吗? 甚至于…… 有时,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刻,就算是陆启明也会禁不住去想——莫非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无比的梦境吗?毕竟他怎么可能是什么神?这未免也太过可笑了吧?就算是梦,他都会觉得羞于说与友人听…… 待到梦醒,他其实还待在记忆中那个安宁、凡常、与世无争的山门,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长长久久地修行。 ——但这种想法最多只是瞬间,转眼便立刻消散了。 然后再次恢复坚定,不可动摇。 在陆启明的心中,师父早已不是他唯一的支撑点了……或者说,从来都不曾唯一过。毕竟他从来都清楚,每个人最终都必须依靠自己。无论什么样的事实,他都可以试着接受。 更何况。 在陆启明发生在这个世界的十余年生命里,虽然尚且短暂,但至少是真实的。他的朋友们,他的亲人,他所感激和珍爱的,此刻都真真正正地就在他的眼前,在他身后站着。 所以为什么陆启明总是反复不断地与他们在说,他们已经帮助了他太多太多。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正因为有着这样一群人,他存在于此,便始终能有着值得珍惜的意义。 如果最终他真的能够活下来,那一定是因为这些可爱的人们。 陆启明出神地望着对面承渊在神诀枷锁中苦苦挣扎的模样,心想或许自己此刻也是如此。但他不会停的。 指间划过虚空,少年低声吟诵着。 “扫殄凶丑,却又邪源。 肃清世土,还宇真明。” 承渊双膝抵地,拼尽全力才勉强用手臂支撑住身体。他痛苦喘息着,将求救的目光紧紧投向另一边,不可理喻的吼道:“石人!!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石人却始终盯着陆启明,身体绷紧,双手微微颤抖,“不,我不能……” “石人!!!!” 承渊身体猛然一阵虚幻,眼中终于流露出再也掩饰不住的极度惊恐。他忍无可忍地尖叫道:“再不阻止他——我们两个全都会死的!!!” 无限死寂中,石人蓦地轰然朝向陆启明跪倒,含泪道:“我恳求您!现在立刻清醒过来吧!” 承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陆启明的心却一瞬间彻底冰冷。 不…… 不能这样…… 他马上就要成功了……绝不能! “境界既以肃——” 陆启明用尽全身气力再一次加快催动手诀,忍不住骤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却根本来不及抹去;他眼睛拼命看着前方,一字字地接续上去。 “恶根皆……灭绝……” 石人颤抖着注视着眼前奋不顾身念诵弑神诀的少年,眼中神色终于一点点完全地冷却。 不! 陆启明心中蓦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绝望,拼命转着下一个手诀,“世,祚——” 石人冷漠地叩首,平静道:“原谅我的不敬。” 不…… ……再等等…… 陆启明意识都已经变得模糊;他只记得自己马上就要成功了。他一直下意识地继续念着:“——享……太平……” 石人站起身,缓缓抬起双手。 “哈哈哈哈哈哈!!!!” 承渊依旧被弑神诀困锁其中,奄奄一息,狼狈万分,却在那一刻肆无忌惮地狂笑出声。 一瞬间,开天辟地般的绝世剑意轰然而起! 古战场!整座古战场—— 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岭,每一汪湖泊,每一道江流,每一片云每一缕风每一分空气—— 竟然全部都是至为纯粹的剑意! 刹那间,根本不受控制地—— 绝强无限的剑道共鸣同时在每一个修行者身上爆发! 那是属于当年全盛时期承渊神帝的剑道。 旷世超绝,天地至强。 ——那只是短暂须臾的一瞬共鸣,却足以令每一个剑修获益无穷;纵然不修剑道,也绝对是有利无弊。 唯独,除了一人。 …… …… 风声。 风声风声风声。 少年的眼瞳忽然失了焦点。 他不由自主地微仰起头,感受到无尽的风声在自己身周穿梭而过,轻盈,又带着时间凝止般的寂静。 一瞬万剑加身。 起初陆启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试图结出最后一个手诀。 真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他怔怔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臂,看着皮肤上莫名延伸出的数不尽的淡红细线,然后忽然觉得不听使唤。 再然后。 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在他的眼前蓦然绽开。身上所有的疼痛也都突兀消失了。陆启明很快感受到一片发自内心的困倦。他看到手腕正在不由控制地垂落。 ——不行。他还没有做完。 只差……最后一句了。 大道何昭昭。少年的嘴唇微微颤了颤,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禁向前踉跄了一步,晃了晃,然后又一阵天旋地转。 哦…… 原来是这样啊。 陆启明眼中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浅浅笑意,终于放任身体跌落在地。 既然最终还是这样,那就只有去完成最后一件事了。 少年努力地凝聚视线,艰难地看向了那个方向。 …… …… 承渊终于从几乎将他逼疯的剧痛中缓过神来,疲惫至极地支起身子。 他向石人伸出了手。 石人便默不作声地走来,弯腰,动作轻柔地将少年已经虚脱的身体抱起。 承渊垂眸缓息片刻,再次抬眼看向前方,神容漠然。 那里,陆启明安静地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徐徐蔓延过他身下的土地,聚成一小片温热的水泊。 承渊忽然侧头望向四周一片死寂的人群,苍白着脸,却渐渐展露出妖魔般地诡异笑容。 “猜猜,”他笑着,抬手指向那一片对众人而言空白依旧的绝望空间,一字字道:“你们心心念念的陆启明,他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没有人说话。 承渊幽幽说道:“你们只看得到我一直那般狼狈,心中正暗自高兴吧?可惜实在太遗憾了,最终的结果还是没有如你们所愿啊。” “仁慈如我,”他勾起唇角,“至少可以成全你们临死之前相见的最后一面。” 无尽的冰寒如同剧毒的蛇,一寸寸攀爬上每一个人的背脊。 所有人僵立原地,不敢动弹。他们神情怔忪着,等待着那一个少年站出来,依旧温柔微笑着、再一次帮他们否定承渊所说的话。 他们只求他再出现稍稍一会儿,再对他们坚定地说一次,信我。 承渊森然一笑,猛一拂袖—— 他的身影消退了—— 不远处的另一个渐渐浮现—— 人们大睁着眼—— 却再也来不及看清。 轰! 空间陡然剧烈变幻! 天空、地面、人影、纷乱的灵气、鲜血、粉尘——世间所见的一切都在眼前混乱破碎。 极度的眩晕与颠倒一阵阵袭来。 飘荡,坠落。 然后忽然间,一切归于平静。 人们茫然地躺倒在冬季干枯却柔软的草地,睁开眼看到阳光,耳畔拍打着水声。 天际宁静浩瀚。 松江的水,依旧在这里日夜不歇地向往东海长流。 嘈杂声音渐渐从远处靠近,数不清的人闻变而来,争相询问着他们许多事。 但他们听不清楚。他们只是绝望地知道了—— 这里再也不是古战场。 这里是中洲。 第四十二章 (小章和一些解释) 好安静。 陆启明想。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舒服的温泉中,非但不再有一丝痛苦,甚至觉得飘飘欲仙。 他把所有人都送走了吗?大家都得救了吗?安全了吗? 陆启明眼帘微微颤动,试图睁开再看一眼,没有成功。他已经耗尽了自己所能尽到的最后一点力气,再一滴也不剩了。 “救他。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朦胧的意识中,承渊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天外传来。 陆启明依稀感到有人靠近,将温暖的手掌贴住自己的背心。 新的热度渐渐传来,顺着全身经络蔓延向四肢百骸,一点点接续上他即将溃散的生命力。陆启明情不自禁地彻底轻松下来,几乎要展露一点微笑。 但他终没有。 温暖很快变成温热,变成滚烫,变成灼烧……不,放过他……变成炙烤……快停啊!……变成焚烧…… 急速恢复的知觉粗暴地将他拖入现实,陆启明前所未有地清晰感受到了自己,感受到自己由内而外,自灵魂深处到身体的每一寸血骨,全都遍布着难以想象的支离破碎的剧烈灼痛。 声带被复原的一瞬间,陆启明连自己也未知觉地发出一声痛极的惨叫,身体早已崩溃般地蜷缩成一团。 “可以了。” 承渊轻笑了一声,再次开口与石人道。 石人便停下。 陆启明已经彻底意识到了什么。 “你知道吗,陆启明。” 承渊平静地说道,“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大亏。哪怕是太乙那一次,都没有。” 陆启明无法开口回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咬住嘴唇,浑身颤抖地忍耐。 “放心,你暂时不会死的。” 他模糊看到一只干净白皙地手朝他伸过来,似要触摸他的脸庞,但没有,然后再次收回。 承渊笑笑,感慨道:“说真的,你现在最应该庆幸的就是你我之间的这一层时空之隔。我其实真的很希望能自己动手。旁观旁人做事,毕竟总是还差那么一分痛快。” 陆启明始终沉默地忍耐着。 “太乙……他是我平生最憎恶的人,绝没有比他更能令我讨厌的。” 承渊喃喃说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地上血泊中挣扎的少年,道:“而你,真的实在太像他了,一举一动都简直一模一样……陆启明,你完全就是另一个太乙……太乙,他几乎又杀了我一次。” “陆启明,”承渊的声音渐渐染上彻骨的怨毒,在他耳畔幽幽问道:“你一定不知道……一个令我憎恶至极的人、他却生着一张与我相同面孔的感觉……” 不。 我当然知道。 陆启明说不出话来,却挣扎着扬起头来,眼睛冷笑地盯住承渊。 承渊一瞬间读懂了他想说的话,气极反笑。 “我真是太……” 他指尖一点点描摹着少年明亮如旧的眼眸,咬牙切齿地勾唇笑道:“太喜欢你了。” “像你这样坚定,仁善,不屈又无悔的好孩子,我真是太喜欢了。”承渊笑容一点点加深,徐徐说道:“这样的人,只要有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希望,他自己就能够承受得住最大限度的折磨,绝对不会提前死掉,真的是……” 他阴森一笑,“最好玩了。” 陆启明对他的话没有一丝反应。 “很好,希望你能永远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承渊笑笑,冷漠道:“现在我已经付完了我自负轻敌的代价。但是陆启明,孤注一掷却仍然失败的代价,你却真的付不起。” 陆启明隐约感觉到了空间的变化。其实那变化十分平稳,但却仍令他的嘴角再度溢出血丝。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哪怕最细微的移动了。 “这里是古战场内境,又名,”承渊大笑,“你的地狱。” 陆启明睁了睁眼,看清了石人怀抱着承渊望过来的最后那个眼神。 临走之前,承渊对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陆启明,你真的完了。” …… …… …… …… ps: 写到这里,古战场的大情节,其实也是《暗河》这一整卷,算是从前期转折进中期了。 之后可想而知是陆启明一段非常艰难的挣扎求生的时期,其中一些的重要节点我甚至连正文都已经提前写了,但是直到前几天我还在犹豫是否真的应该执行这样设定。因为过程实在太困难了,我自己都觉得太困难,可能根本不应该在这种玄幻小白爽文中出现……之前我还在自己评论区吐槽是要开心还是要合理。但最后还是决定选后者。虽然是玄幻,但至少让它自身尽可能逻辑自洽吧。 承渊这样的事总归是要彻底解决的,目前最大的boss,按常理简直是不可能解决。要让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只能通过更极端的方式。希望大家至少怀着主角不死定律看待这一卷…… 大家都知道我开书以来没有章末解释太多的习惯,但这次就例外一下:) 另外那个…… 我下周五六有一场超级可怕的考试,然而我这些天写设定写章节已经写疯了,完全没有复习!!!啊!!!!见谅啊同志们,我这几天要锁起来键盘去临阵磨枪了(哭着捶地) (一周后见,飞吻) 第四十三章 一剑破界幕 一刻钟之前。 …… …… 中洲松江畔。 谢云渡百无聊赖地躺在松软的黄草地上,后脑勺枕着同样松软的老白肚子,嘴里衔了根草。 他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古战场界门发呆,觉得自己简直都快睡着了。 “老白啊,”谢云渡用脑袋就近蹭了蹭老虎表示召唤,嚼着草根含糊问道:“你说楚少秋那个愁人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地儿啊?” 老白回以呼噜声。 谢云渡翻了个白眼,只能自己睁着继续等。 两天前他就已经蹲这儿了,结果现在还没进去,这全都该怪楚少秋。不过这话不能直接说,毕竟人家那对修为强到上天的爹娘就在这里坐着,附近能有任何人说一句他们儿子的坏话都得被揪出来,何况他这个毫无地位的苦力呢? 没错,这就是谢云渡对自己目前的定位,帮人看孩子的。 最近这一大波争先恐后挤进古战场的修行者,绝大多数都是为了传说中那永寂台而来。谢云渡原以为楚少秋那对爹妈浪荡江湖何等逍遥自在,就如那高岭之花似得整日无欲也无求的,没想到居然也在暗戳戳瞄着那劳什子永寂台——真是让谢云渡对这对伯父伯母刮目相看,更感亲切了。 但楚凤歌夫妇修为太强又是不属于任何一方的散修,没人敢当真放任他们二位进去,否则武宗灵盟辛辛苦苦挑选这个那个弟子又何苦来哉?结果完全失去悬念了。只要有楚氏夫妇在,恐怕连归元境了上千年的宇文靖阳都未必能稳住局面。 退而求其次,只让他们的儿子楚少秋进古战场,倒是其他几方能够接受的。 楚氏夫妇也答应了,但一直犹犹豫豫不放心。正好在前日撞见剑道境界大涨的谢云渡骑着老白过来,手一捞便把他抓了下来,请谢云渡等着楚少秋一起进去照顾一二。 想到这里谢云渡便不由得有些牙疼。 ——听说楚少秋那奶孩子已经把水系奥义彻底悟透、大周天平地飞升大奥义……结果现在他谢云渡才一小奥义,还得照顾楚少秋那个大奥义?!果然是妈的孩子像块宝,古人不欺。 虽然牙疼,但也正因为这一处,谢云渡才点头应了下来。 毕竟想来事情已过了这么久便也不少这两天,楚少秋现在大奥义的修为和剑道上过目不忘的天赋,也还是能顶不少用的。 不过楚少秋也真是磨蹭得没边儿,最多也就再等他十二个时辰,过期不…… 这句还没想完,谢云渡便神色一变,猛地惊起,抬头望向天际。老白被他动作吓了一跳,嚎了一嗓子弹起来,却也看着天边惊呆了—— 空间一阵剧烈波动,天上就像在下饺子一样,扑扑腾腾地一齐落下了少说上百个人! 差点被砸到的谢云渡被老白拖着避到一边,不由喃喃道:“这又是什么情况?!” 难道古战场反悔了、把人全部吐出来了?但谢云渡粗莫一算也是不对,现在人数虽多,但却远远还不是全部。 突然被传送出来的人们个个歪倒在地,尚且没有一个能回过神来的,面上茫然、惊恐、慌乱不一而足。 说不上来由的,谢云渡心头微紧,忽然莫名生出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 顾不上理会老白在脑海的惊奇牢骚,谢云渡大步冲进落下的人群中,费了好大劲儿抓出一张看着眼熟的脸。 卡了半天这人的名字,谢云渡总算开口问出来:“尹秀衡,你怎么跟——”说着谢云渡打住,暗道我管他为什么跟这帮修为低的人混杂在一起,立刻改口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尹秀衡却根本没能注意到谢云渡正在拽着他说话。 缓缓地,他俊秀的脸上终于升起了一个极度狂热的笑容,喃喃出声道:“竟然,竟然是神……活生生的神!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承渊就是神……太乙呢,太乙又是谁?” 尹秀衡疯了一般地取出一枚崭新的玉简,就在原地旁若无人地开始记录。他真的唯恐自己忘掉这绝世秘闻中的哪怕一个字!他们了了斋中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贩卖一切不为人知的隐秘真实,何况这次居然与传说中的神明有关,他怎舍得错过?! 他说的混乱,谢云渡耳朵勉强分辨着,正在想这人究竟被刺激着发了什么神经,便见一个修为区区不过小周天的少女状若疯狂地扑了过来,狠狠地揪住一个奥义境的衣领——也就是尹秀衡,把他再次按倒在地—— 她大哭道:“你没有良心吗?!启明救了你的性命,启明都不知道该怎么样了,你还在这里笑!你还在想着你的秘闻!” 她在说什么?启明?谢云渡惊在原地。 尹秀衡被她突然打断,也自知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并未还手,却道:“那你叫我怎么办?他救的又不止我一个,不是还有你么?再说……”他脸上又情不自禁浮现了痴痴的微笑,恍惚地喊道:“那可是神!真的神!你到底知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天哪……” “等等——” 谢云渡一声暴喝把尹秀衡丢到一边,急问:“你们到底在说谁?!” “启明!启明!”宋平安捂着脸失声痛哭,不知所措地跌坐在原地哭喊:“快去救救他!谁快去救救他啊……张院长,张院长你们快去救他……” 谢云渡彻底听清了名字,见这女孩居然能哭成这样,一时间心都要凉了;而之前快要泯灭的空间波动却再次时再度汹涌,谢云渡霍然抬头,只见—— 恍如被一只巨大的手扭转、捏碎,虚空中骤然蔓延出一片密密麻麻地漆黑碎纹,之前一直无比稳固的古战场空间之门蓦地一阵虚幻,顷刻间从边缘开始寸寸消融,眼见就要立时关闭了! 谢云渡眼神微微凝重,唤道:“老白!” 老白估计了一下,不由道:“这是在考验我速度啊!”然后飞奔而去。 谢云渡纵身跃上虎背,右手一招—— 长剑冬夜凭空浮现,被年轻人紧紧握在掌心。 “有屏障!”界门看着还在,实则已经接近完全封锁了;老白眯了眯眼,不回头说道:“该你了。” 谢云渡没有回答,却微微垂眸,左手并指拂过斑驳剑柄,剑心澄明贯通磅礴天地。然后静静抬手—— 浩浩长风起,一剑破界幕。 …… …… 骤然爆发的高绝剑意一瞬间将所有人惊回了神。 “那是……谢云渡?”尹秀衡抬眼看着那一人一虎随着空间之门一起消失在天际,才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自语道:“他居然已经这么强了?而且还与陆启明熟识……这两条也得记下。” 尹秀衡推开不断哭泣的女子站起身来,却皱了皱眉。他发现周围并没有龙安澜与凤玉衡的身影,莫非还是被承渊那边截去了? 他该庆幸自己不被承渊放在眼里吗?尹秀衡无所谓地笑了笑。无论如何,既然古战场已经彻底关闭,他亦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珍贵情报,是时候了回去了。 对了…… 尹秀衡忽然再次想起,陆启明似乎是自己那个新师弟的儿子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空旷无物的天幕,惋惜地摇了摇头。 …… …… ps:大家好,我回来了。且报告一下,果然考得很砸,微笑.jpg 第四十四章 不杀 相近时刻,因剑意而心惊的绝不仅只有中洲边缘的人们。 古战场内境某处。山洞本就是相对僻静的空间,此刻一惊,空气更是陷入一片僵硬的凝滞,几乎令人难以忍受。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楚鹤意身上,震撼中带有掩饰不住的警惕—— 他……怎么可能会有强到那等地步的剑道修为?! 方才整座古战场剑意共鸣的时候,但凡或多或少涉及过剑道的每一个修行者,心神都瞬间不受控制与那剑意贯通。在自身修行得到极大好处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完全展露出了自己的剑道气息。 孰强孰弱,只要附近能相互感知得到,一瞬间便不言自明。 这本也没有什么。大家都是相熟,对对方水准如何心中早已有数,毕竟像他们这些被各自宗门挑选培养的年轻修行者,从来没有故意藏拙之说,否则他们的修炼资源又该如何争取? 所以所有人才会震惊到根本掩饰不住自己情绪——在众所周知从来不使剑的楚鹤意的身上,竟然会在那一瞬爆发出高深到难以想象的剑道气息;以至于在场其他所有人全部加在一起,都完全比不了他一个! 这是什么概念? 一惊过后,紧接着就是毛骨悚然。 楚鹤意是上清宫至为重视的弟子,年轻一代的领头人,声名响彻神域,平日里一举一动无不被人看在眼里。然而就是如此清晰明了的生平,却唯独无人知道他竟能擅长剑道到如此地步!他是什么时候练的? 此时想来传言楚鹤意善使百家兵器,每次应敌皆无定式,却分明是在掩饰他最强的剑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一刻所有人心念电转,其中甚至有恐惧。就凭他楚鹤意那一身剑道修为,恐怕就足矣杀光在场所有人,而以他一贯行事手段,万一他当真要灭口,他们又能如何应对? 所以,当下一刻楚鹤意突然莫名踉跄一下、身子往前直直软倒的第一时间,竟真的没人敢立刻去扶。 最后还是他同门的师妹白芷小心翼翼将他扶起,竟见人面色苍白一片,额头上布满冷汗,竟是顷刻间就到了几乎不省人事的地步! 一众人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般的呼啦一下围了过去。见楚鹤意没来由如此惨状,他们反倒稍微松了一口气,想着说不定楚鹤意身上的剑道共鸣也未必是隐瞒,而是某些秘宝、功法或者其他什么的缘故,否则他这模样又为什么像是受了某种严重反噬? 楚鹤意勉强回聚了些心神,挣扎着抬手在眉心处打了一个无人辨认得出的手诀,又过了许久,才稍微缓过气来。 “楚兄,刚刚到底出什么事了?可有妨碍?“周围人都轻声问着。 而一向处事冷静到令人敬畏的楚鹤意,这次却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最末了他才笑了一下,略显虚弱地开口道:“无事。只不过是我之前安排的战阵被破了。” “那里面的那些修行者呢?”还是有人忍不住问了。 楚鹤意手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疲惫地解释道:“他们么,现在已经离开古战场,都已回中洲了。” “你没准备杀他们?!”一人脱口而出,旋即被自己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不敢再看楚鹤意。 楚鹤意看了那人一眼,顺便扫过周围人的神情。 他知道他本应该稍微打趣一句,让气氛不要这么绷紧,但是他现在实在没有那个力气和心情了。 最终楚鹤意只是淡淡道了一句:“自然没有。我又为何要那样做?” 无人说话。 “好了。”他礼貌地推开了旁人搀扶的手,自己站起身,抬指扣了扣身边石壁,淡笑道:“继续看壁画吧。” …… …… 承渊独自走在苍茫山川之间,缓缓露出一个笑意,停下脚步。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这个难得一遇的机会,宇文暄。” 他对面其实不是那个天人之身的华服女童,而是一个面容生得极尽秀美的年轻男子。他没有否认那个名字,向承渊伸出了手,平静开口道:“承渊,随我去解开父神的封印,祂会宽恕你曾在此犯下的一切过错。” 承渊冷漠地嗤笑了一声。 感受着宇文暄的力量朝他牢牢压制而下,不断进行控制他的尝试,承渊却连动手阻止的念头都懒得起。他只是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看着在他背后的那双无尽遥远的女孩双眸,微微摇头。 “实在还只是个孩子啊,宇文。”承渊淡笑道:“你一共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你很想对我下手,却不敢真身前来。只借助这个凡人躯壳投映降临又有何用?其次,”承渊不疾不徐地伸出第二根指头晃了晃,笑道:“这或许确实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如果你能下决心杀我而并非掌控的话……不过孩子都是贪心的,所以宇文,我依旧原谅你。” “第三,也是你最严重的错误。”承渊叹了口气,道:“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见过的人太少了,所以不相信凡人能对你产生威胁。可是我的石人——” 承渊转动眼珠笑吟吟地望向再次现出身来的石人,幽幽说道:“他可是比我都强呢。不是吗?” 石人目光微晃,无法回答,只是挥手拂散了承渊周身的无形桎梏。 而那年轻人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一如那个天生拥有神性的女童。他最后说道:“你我此刻见的这一面本就是目的。承渊,记住我说的话。” 承渊失笑,“这种话,就算你父亲都不敢与我说……至于你?” 他懒散地摆了摆手。 下一刻,石人与那年轻人一齐消失在原地。 承渊便找了近处一块山石坐下来,闭目养神等待。 不多时,石人孤身返回。 “解决了?”承渊问。 石人道:“那个孩子无法再降临,但在最后一刻将那凡人送走。主人,需要再追吗?” “无妨,反正也没有威胁。”承渊微一摇头,疲惫道:“我想先休息了。” 石人便点头,再次将承渊抱起,一起向着他在这里重建的那片空中浮国徐徐飞去。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熟悉神殿令承渊多了些安全感。他渐渐轻叹了一声,低沉道:“石人,我现在已经只能依靠你来救我了。” 石人道:“主人,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 承渊脸上却没有笑容。他出神地问道:“石人,如果换做是我终于要杀了他,你也会像阻止他那样阻止我吗?现在的我,已经不如你了。” 石人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主人,我原是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我还是一直希望,您能重归。真正的重归。” “这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承渊神情微露向往,自语道:“如果能杀死莲溯,吸收这个世界的本源力量,我就能真正活过来……只凭陆启明那片灵魂碎片,终究是不够的。” 石人没有说话。 承渊忽然侧头看向石人,道:“刚刚面对陆启明时,我一直有种说不清的、被他压制的感觉……实在令我厌恶,难道他还有其他我未发现的特殊吗?” 片刻的停顿后,石人答道:“或许是因为他以神明之身念诵弑神诀的缘故。” “没错……他就是那个老不死的派过来杀我的!”承渊的情绪一瞬间被移开,冰冷喃喃道:“你说我到底该怎么折磨他才好?我真的已经迫不及待了。” 石人沉默地迈着步子,一语不发地将承渊扶坐上凝聚信仰之力的神座。 “怎么,你不愿意吗?”承渊笑起来,仰头注视着他,问道:“那你当时又何必拦他杀我?反正都是我,不是吗?” 石人道:“但绝不该是太乙的弑神诀。” “很好。”承渊冷冷一笑,道:“我也不需你再出手。这是我与太乙的恩怨,本该我亲手了结。” 说罢承渊再不言语。他背靠上神座缓缓闭起眼帘,终于开始沉心恢复身体。 第四十五章 预知梦 在昏睡或者昏迷的长长一段黑沉梦境,一个虚弱的意识被迫看着未来时间的走向。 某一时刻,陆启明从遍布鲜血的惨烈噩梦中惊醒,挣扎着勉强坐起,久久出神地望着身边一片荒芜景象,意识到刚刚又是一个新的预言。 他的脑海依旧有些沉乱,一时很难思考,只能继续把目光投向周围。 天际是内境特殊的楔形空间,不远处森木茂盛围绕四周,唯有以他为中心的一小片土地寸草不生,散落一片生机尽失的灰黑干土,还有几件残破陈旧的碎衣散落各处,古老风化般的锈迹兵器。一切都透着丝丝诡异。 发生过什么吗? 陆启明不自觉抬手伸向最近的那件残剑,只是极轻微的触碰,却令整柄剑顷刻间彻底崩散为粉末。他将手收回,放在鼻尖嗅了嗅,依旧没能发现任何陌生的气息留存。 做完这一切,陆启明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状况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差。 之前那次剑道共鸣几乎在一瞬间就彻底撕碎了他,随后石人仅仅是重续了他的知觉,他现在本该只能躺在地上等死的。 陆启明缓缓屈伸手掌,竟然感觉到了一丝真力流淌。虽然极其微弱,但至少主要经脉还算完整,内丹也没有太大损伤。莫非当时石人挽回他伤势的时候,并未真的依承渊之意只为折磨?而是当真有救他性命之意? 也只有这般解释了。陆启明不太在意地笑笑。或许是为了所谓的公平吧。他不无讽刺地想。 缓息良久,陆启明尝试着慢慢站起,却只坚持片刻便再次双膝一软。 “小心!”韩秉坤在他将要跌倒的刹那现身,重新将他扶坐稳当。 “秉坤?”陆启明脸色却顿时变了,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韩秉坤垂眸望着面容苍白至极的少年,眼神复杂,半晌道:“你自己怎么办?” 陆启明紧紧蹙起眉头,费力地搜找之前混乱的记忆,手指渐渐僵硬,难道他根本没有做到? “他们呢?”陆启明强压着咳嗽,低声问道:“我没有把你们全部送走吗?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放心吧。他们应该是没事了。”韩秉坤叹了口气,犹豫片刻,终是如实道:“但……凤族那位,还是被承渊拦下带走了。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 陆启明怔了一会儿,勉强点头道:“那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承渊应该还是想……留着他杀我吧。”又沉默。 然后他问道:“你呢?” 韩秉坤看着他,突然道:“你送了所有人离开,那你自己呢?”陆启明笑了笑,道:“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韩秉坤一瞬气笑,冷冷道:“怎么,你已准备引颈就戮、就等着承渊来杀了?” 陆启明想了想,还是答不上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遍布剑痕的双手,试着握紧,片刻又松开了。根本使不上力气。 “韩秉坤,”陆启明忽然开口,“你之前也都听到承渊的那些话了吧?” 韩秉坤沉默地注视着他。 陆启明道:“我可能不是大师兄的师弟。从前应该一直是我弄错了。之前你我说的那些也不用作数了。” 韩秉坤道:“知道了。” 陆启明点点头,问:“那这次神域里进来内境的人中,你可有认识信任的,我便先送你过去。” “有。”韩秉坤淡淡道:“但不必麻烦了,我自行过去便是。” 陆启明又点了点头,笑道:“也好。” 韩秉坤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看着少年没有说话。 陆启明等了片刻,道:“还有什么事吗?” 韩秉坤道:“我这不已经到了吗?” 陆启明怔了怔,哭笑不得:“你这人怎么……” “我辈分已经隔得太远了,不想理你们以前的那些恩怨是什么。”韩秉坤道,“我只知道你没有错过任何事,没有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要凭白受这些罪。” 陆启明良久默然,叹了口气。 “多谢了,”他不想再说以前那些,抬头笑道:“刚刚若不是你救我,恐怕我已等不到这次醒过来。” 韩秉坤一愣,不由看向那些散落在空地上的破碎衣服,神情有一瞬难言的诡异。 他忽问:“你刚刚……一直昏着,不记得什么了吗?” 陆启明一顿,思忖着道:“记得什么?” “……也没什么。”韩秉坤轻描淡写一笑,道:“之前确实有人趁危伏击,我见你那时好像有些知觉……没事,左右人都已经解决了。” 陆启明道:“我记不得了……还是多亏了你。” 韩秉坤回头看了他许久,只他绝非作伪,终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另外,劳烦……” 韩秉坤回过神,看见少年露出无奈的笑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丛竹林。 “这里确实不能再留了。”韩秉坤很快意会过来,牵引灵力削了根竹杖给他,看着少年摇摇晃晃地再次艰难站起身,忍不住又问:“不然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他只遗憾自己现在没有实体,无法帮陆启明再多。 陆启明微微摇头,道:“至少找个气息更平稳的地方。” 整个古战场内境都剑气纵横,边缘地带尤甚,连普通修行者都会觉得难受难忍,何况是他?他现在还能勉强清醒过来,完全是依靠着韩秉坤以幽泉镜为他撑起的一小片庇护空间,否则就要伤上加伤。 以后该怎么办,韩秉坤没有问,陆启明也没有提。 他们其实都知道就连这一路都是无法长久的。 在陆启明陷入昏迷的这数日,韩秉坤一刻不歇地为他支撑起护盾,已经消耗很大。而即便陆启明现在已经醒来,可伤重至此,也仍然一瞬不能离开幽泉镜的保护。 但是韩秉坤的力量总有用尽的一刻;那一刻或许已经很快。之后又该如何,两个人都说不出答案,只能暂且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下去走。 实际上陆启明也知道,就如承渊当时所说的,在他那次孤注一掷却功败垂成以后,承渊已经再也不可能给他机会、他也再没有反击的力气了。他现在之所以还能活着,无非是承渊把对太乙的憎恨尽数转嫁到了他的身上,没有解恨之前,不舍得让他轻易死去罢了。 如果陆启明足够聪明的话,或许应该趁之后的事还未来及发生,尽早一死了之,省得徒劳挣扎,惹人笑话。 但是…… 或许是是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缘故,他已渐渐失去了神明所具有的无限可能性,与之相随的便是愈发清晰的预言能力。 陆启明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也看到了死亡之后继续发生着的世界。 娘,子祺,祖父,父亲,整个陆氏一族,在武院的师父师兄,还有更多更多的人……他所珍惜的,他所爱的,全都会死。却只因为融合了自己的承渊需要斩尽因果牵扯,仅此而已。 还有更多。就像古战场一样,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癫狂罪恶的战乱,贯穿凤梧之渊的巨大裂痕,南海龙宫倾颓,大时之山崩塌。 陆启明知道任谁死了之后都管不了那么多身后之事,那么至少在结束之前,他只能继续尽可能地试图去改变,哪怕多活一个人也是值得。 再次想起前世的时候,陆启明平静地笑了笑。 如若说前世他珍视的一切全都是谎言与利用,都是假的,那么他也唯有今生遇见的人们能够留得念想了。虽然也许再没有重逢的机会,但只要他们能够继续很好地生活,那他的存在,也至少还能有些意义。 否则岂不是就只剩下徒徒让师父同门厌恨,让自己受苦了吗? 所以,无论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他都会为此坚持到最后一刻。 …… …… 第四十六章 剑说生死 荒野,长河,石砾滩。 一片无法避开的空旷之地,陆启明抬头望向前方。 自不久前遇见了那月狐族女子艳零,又借韩秉坤的力量将她暂且惊退之后。陆启明便已预感到了这一刻。 神域中有数的年轻高手相互间牵扯很深,只要有了第一个作为开始,以陆启明此时状态,更多接踵而至的,他根本一个都避不开。 此刻,便是来了。 一道脚步声,却有两个人。黑衣剑客,青衣女侍。 陆启明终于停下来,看着他们。 男子眉目平淡而肃杀,自女侍怀中取过长剑越国,漠然与少年行了一个剑礼。 “无极剑宗江守,受命杀你。九代。” 气息均长不动丝毫,语气几无平仄,由身到心都寂绝如枯潭。原来是无情人与无情剑。陆启明叹了口气,微抬起手中竹杖。 寂静。 微带着颤抖的竹杖凌空划过一道痕迹,于是带来了世界消失一般的寂静。 那微小的轨迹在江守眼中褪去声音,褪去形色,褪去一切无关紧要之表象,霍然化为一道惊天剑光投映到他的心中。 黑衣剑客目光随竹杖而动,那对漆黑瞳仁中仿佛于顷刻间掀起了激剧的旋涡。 这是独属于剑道的至为神圣高远的语言,妙不可说,令江守一瞬间就着迷其中。他一生再无所爱,唯剑尔。 江守读懂九代是在说着他剑道中的缺憾之处,却并不认可。世上本没有人能仅凭一面就了解对手的剑道,所以江守反驳。 他突兀的后退了一步,与剑侍之间的无形气机联系骤然断裂,使得青衣女子一时无措地留站在原地。 但江守却毫不在意。他眼帘微垂,抬臂稳稳地划了一道中庸之圆,忽而停在四三分处。 在他停顿的同一瞬间,陆启明轻轻一杖、空指虚无处。 江守胸口一滞,眉头深锁。分明二人都未曾动用一丝真力,他却竟恍惚觉得手中之剑骤然重比千钧。 他终于缓缓舒出一口气,再度起剑越国,抬眼凝神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然而这一次,陆启明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一瞬间在心头突兀炸开的致命预感—— 江守神色冰冷到了极致,千钧一发极力扭转身形,左肩同时飙起一片鲜血! “公子!”青衣女剑侍惊呼失声,下意识抽出腰间软剑,以防御姿态环视四顾—— 可是周围明明看不见任何!是谁? 江守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凝神屏息,静止在原地,然后猛然间反手就是一剑! 碎石沙土席卷成一条狰狞长龙,剧烈的剑气交锋与背后空荡无人处! 硝烟未毕,江守已同时转身,毫不犹豫再向长空刺出一剑! 气机再次跌宕对冲,竟生生撕扯出短暂一片真空,最终扭曲归于平复。 韩秉坤以无形之身突然出手,依旧被江守接连两剑挡开! 而无论是陆启明或是韩秉坤却都并无讶异。如果江守连这等本事都无,便也无需他们耗费心力列阵以待了。 灵气,剑气,韩秉坤无形的力量,江守冷厉的气机。漫天狂舞的规则光束在陆启明眼底疾速化演,他一瞬不移地看着,于刹那间分辨出那一线光亮,低叱道。 “风!” ——激烈暴戾的风,以点破万一瞬间的风,弧度平行而无限重复的风。 那一刻韩秉坤的心神前所未有地集中,牢牢抓住了那微妙至极的一点灵光,以疯狂的决心悍然出剑! 他的力量已十不余八,陆启明的身体更是再难支撑,此战必速决,而此剑必中! 江守瞳孔微缩。 然后他决然闭上了眼睛。 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无穷地拉长—— 古剑越国依旧被江守握在手心,那是一柄剑,却早已化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在这一刹,此剑更已成了他本人! 力量,生命,灵魂。江守彻底放开自己,毫不犹豫地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了剑。 无人形容得出江守那一瞬的应对。 与绝无可能之处,长剑越国的剑尖对上了它无形的对手,将一切席卷干净。 江守睁眼,毫发无伤。 那一刻,纵使是生死之敌也会感到瞬间的震颤。韩秉坤从来不知道,无情剑道竟也能创造如斯奇迹。 陆启明却已再次开口,平静如常。 “晚。” 生死顷刻突破自身剑道极限?那固然是可喜的幸事,然而永远隐藏于振奋之后那一瞬间的空当,却是最容易被人杀死的时机。 修行无情道的人,那也是人。 战争从未结束! 经久以来的相处早已令韩秉坤对陆启明的指点熟悉到了极致,在前一刻尚被由心震撼的同时,下一刻他已本能一般地听从少年的意志而出剑! ——静谧无声的晚,光明泯去的晚,一切生机尽皆蛰伏的晚。 无意识的剑招永远比有意识更快! 江守低吼一声拼命狂退,青衣剑侍提前上前,宛如支流无声并入海洋,主仆二人剑意顷刻相融! 横纵剑气相撞再分;陆启明已说出了第三个字。 “空。” ——不可捉摸的空,虚无的空,无招胜有的空、和无中生有的空! 最初的无生剑,相识以来的指点积累,以及不久之前贯通浩瀚天地的剑道符文——霎时间记忆中的一切翻涌融汇,于一刹那在韩秉坤心中凝聚出了崭新而无比锐利的一道剑光,他就要出剑—— 陆启明却闭了闭眼,心中无声一叹。 韩秉坤出剑—— 开天辟地般的剑意甫一诞生便直冲霄云;江守已再压抑不住胸臆涌动的血气。他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却依旧面无表情地紧握越国剑柄,仓促而决绝地提剑—— 风起云涌,剑势终于奔泻而下—— 却骤然在第二个弹指崩裂出一道致命的滞涩! 江守双目骤然炽热到极致,悍然疯狂反击! 一刹。 陆启明仿佛听见了一声琉璃破碎的低微簌簌声,古战场内境无所不在的剑气铺天盖地席卷了他。 蔓延全身的痛楚再度袭来,陆启明几乎将全身重量都支撑在竹杖上才没有立刻倒下。他低头时看到了地上自己滴落的血液。 韩秉坤的守护屏障已经消失了。 江守超越以往的剑意令韩秉坤不得不一再拿出更大的心力去压制。但是韩秉坤毕竟已失去了实体,力量只能凭休眠恢复,然而他要一直保护陆启明,又怎有机会?如今江守还远没有死,韩秉坤已经彻底耗尽灵魂能量了。 对面。 江守再度咳出一口淤血,缓息片刻,再次抬眼望向前方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少年。 “刚刚那人是谁?”江守问,“他很强。” 陆启明没有回答。 江守提剑缓缓走近。 陆启明手指微动,地上鲜血如灵蛇般无声扭曲、成形…… 江守站定,道:“你更强,所以我不敢让你继续活着。” 然后一剑斩下! 第四十七章 囚室 紫衫疾掠如电!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潋滟剑光凭空骤闪,及时将江守的越国格挡开去。 风声晃过,陆启明感到自己被一股平稳的力道挟同着向后速退。讶然望过去,这是一位容貌昳丽的紫袍年轻人,令人阅过不忘,却是陆启明从未见过的。 “慕容玦。” 江守停下来,微皱眉头,问,“你要拦我?” 慕容玦挡在陆启明身前,神色冷淡地随手挽过一个剑花,却并没有要理会江守的意思。他凤眸斜睨过少年一眼,只说了句:“他害你性命,我这次救你,便算作是抵消了几分他的罪过。” 语罢,慕容玦再不多言,手中飞花剑肆意挥洒而出,顷刻间将江守主仆二人一并笼罩其中。 江守自知慕容玦从来不是讲理的人,有他横在中间,已是绝无可能对九代斩草除根了,只得勉力压下胸膛闷痛,提气接剑。 他们二人本在伯仲之间,而此时江守伤势不轻,慕容玦却毫无消耗,此消彼长之下,即便江守与身边剑侍同时出手,仍然是难免被慕容玦压制驱使,逼迫着渐离渐远。 直到三人身影尽皆消失在视野尽头,慕容玦也再没有回头望过一眼。陆启明则知道他口中的“他”,是指楚鹤意。 陆启明收回心神,微微摇头。 天地间再次恢复平静,眼前也依旧是他一路而来所看到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已真的只能依靠他自己一人了。 陆启明望了一眼模糊了边缘的地平线,却一直留在原地没有动。 “你在等我?” 美丽到妖异的女子步履轻盈地从少年背后绕出来,笑语盈盈,雪白裙角在微风中无声摇曳。 艳零,月狐族。她是狐妖。 面对九代,哪怕陆启明已经看上去足够虚弱,但艳零还是在见到他第一面后将信将疑地退走;却从未真正远离。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随而来,避开所有人的注视在暗中耐心等待,直到陆启明的虚实被别人彻底摸清,直到他最后一丝自保之力都完全耗尽。 然后再在此时,再一次现身。 艳零停顿在少年面前,近距离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探出手夺走了他的竹杖,嫣然一笑。 陆启明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勉强稳住,依旧一语不发。 喀嚓一声,竹杖被艳零轻巧折断,随手丢开。她微笑着轻轻一推少年肩膀,道:“砰。” 陆启明无能为力地被她推倒在地,碰撞再度刺激伤势,又有新的血液从他紧闭的唇角渗出。 “我落难的可怜殿下,”艳零俯下腰身,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你现在好像很需要寻求我的庇护,不是吗?” 陆启明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艳零却讥讽一笑,猛一拂袖将地上能够作为媒介的血液尽数扫空。她可不是江守那个一心以为胜券在握的蠢货,她从未有漏过陆启明的任何一个动作。 “我保下你的命,而你则为我所用,这难道不划算吗?”艳零冷笑着俯瞰着跌坐在地的少年,启唇反问:“或者你的自尊心就那般昂贵,即便是死,也不愿屈居于我这个小女子之下吗?” 陆启明终于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神情渐转专注。他柔和一笑,道:“我便是答应你又何妨?已经没有选择了不是吗。再说,如果那个人是你,艳零……来,对,再靠近一点……” 少年的眼瞳黑白分明,显得格外清澈而又静谧。 艳零忽然间感到心中的戾气尽数消散了,仿佛回归了幼年时最安全温暖的所在。受到蛊惑般的,女子脸上挂起一抹真心的微笑,慢慢跪坐在地,俯身靠近少年。 陆启明额上冷汗不断顺沿鬓角滴落。他强忍着识海的伤痛,艰难抬手点上女子眉心。 艳零神情陡然挣扎起来,本能地往后倒退;陆启明本应该趁机及时压制,但身体的反应却根本跟不上意愿。他只觉一阵大力瞬间迫近,胸口一痛,便被瞬间重新夺回神志的艳零狠狠击倒在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艳零心有余悸地厉喝一声。 她竟然还是大意了!若不是陆启明实在伤势太重,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然而很快地,艳零眼睛里反而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现在么,”女子轻轻拍了拍胸口,装作舒了一口气的样子,“我倒是相信你真的不剩下一点力气了。” 陆启明缓过神来,默默拭去嘴角血迹。 “你们灵族不是一直自觉高人一等吗?”艳零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动作,笑着续道:“原来逼到临头,竟也有沦落到用魅惑之术的时候,居然还是对我这个你们看不上眼的狐妖……这种话,说出去都没人信吧?” 陆启明慢慢支撑起身子,却忽而笑道:“你是留不下我的。” 艳零俯身,一手摄住少年下巴,抬起来笑眯眯地端详。她尖锐的指甲轻轻划过少年苍白的脸颊,冷冷道:“说不如做,我还是准备试试看。” 陆启明侧头避开,神情丝毫未变,淡淡道:“你被围了。” 艳零眉梢挑起,刚准备笑说什么,却陡然收住。 她蓦然起身,回头向身后望去。 一袭白衣的俊雅青年在众人的拥簇之中神态沉静地向她走来,彬彬有礼地点头一笑。 艳零牙关渐渐咬紧。 楚鹤意含笑问:“不知今日我的收获,是一人还是两人?” 三息。女子眼神森厉地最后看过一眼,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楚鹤意没有去追。 他缓缓踱步至陆启明面前,久久地看着这个虚弱到坐都坐不稳的少年,一直没有说话,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陆启明也看着他,却忽然一笑,摇了摇头。 楚鹤意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 “没想到你还能活到现在。” 楚鹤意缓步绕到陆启明身后,用十分柔和的力气扶他起身,拿起少年的手腕向后反折,轻轻为他扣上镣铐。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楚鹤意小心翼翼地一一封锁住陆启明所有可能动用的力量,然后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悠长笑容,道。 “抱歉,暂时要委屈你了。” 陆启明看着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 …… 一众人临到一座僻静山脚安营驻扎。 楚鹤意从纳戒中取出一个机关盒丢在地上,竟顷刻间扭转扩大成一间四方密闭的囚室。众人见怪不怪。 在诸多敬畏闪躲的目光中,楚鹤意面不改色地拖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径直走进去,反手关门,遮去了外面探究打量的一切视线。 门关闭的瞬间,外界剑气终于被彻底隔绝。陆启明心神骤然松懈,一句话也来不及说,甚至连室内陈设都未看清,便被铺天盖地的疲惫逼入了黑沉梦乡。 楚鹤意看着再度陷入昏迷的少年,抬手扣住他腕脉仔细感知,沉默片刻,终是没有选择惊动。 接着楚鹤意神色平淡地解下了陆启明身上的一切枷锁,将人扶到简陋木床平躺;想了想,又在那个单薄身体上搭了一层软被。 最后他在少年身边静坐了许久,什么也未做,起身出去。 第四十八章 墨玲珑的另一边(上) 转眼又三日。 是冬季难得的艳阳天,前些时候续续不绝的风雪痕迹也消退了。 人们在看出楚鹤意今天心情不错的时候,心中便已隐有预感。果然就在午后,见他施施然拿出两只卷轴展开,分上下摊放于众人面前。其一是他们此前对那些神秘壁画的拓印,另一则是相对应的熟悉文字,笔迹还很新。 人们的目光情不自禁从那间狭小密闭的囚室上掠过,依旧感知不到其中丝毫。 “九代……”有人斟酌着开口,声音下意识放得很低,“他终于肯开口了?” “又不是什么让他为难的问题,”楚鹤意随手将卷轴摆放得更整齐了些,轻描淡写一笑,道:“只要人在这里,无非早晚的事。” 众人噤若寒蝉,一时纷纷低头看卷。 在场的这些是在相对和平的年月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大都也还是个嫩公子哥儿,心肠不硬,平日里除了修炼皆是风花雪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更何况是那些刑讯拷问的活计?就算只是想想,也已经有些惊着他们了。 楚鹤意唇角忍不住勾了一下,便也没做掩饰,索性任他们胡思乱想着。他指节轻轻一叩卷首,含笑道:“先看这里。” 其他人便也都勉强收束心神,随之看过去。 直接拓印的皆是另一个世界的文字,尽管因为不断有渡世者到来的缘故,他们或多或少都了解过另一边的传承,但若论对文字意义精确的解译,当然比不上原本就来自那里的九代。修行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半点也容不得混淆。 不过楚鹤意最先指给他们看的,却是一段近乎神话传说的久远记载;已经追溯到了人们灵识初开、踏足修行的古老最初,却与当今人们熟悉的历史截然不同。 人们一直听说的是,这普天之下亿万生灵的无数修行之法,尽皆是世上唯一的神明赐予。这也是灵盟一方的坚持,在他们看来,专注于发掘人族自身潜能的武宗一众,是对神明的不敬与背叛——这也是灵盟与武宗两方在关于修行最根本认知上的相斥。 然而,在这古战场内境壁画的记载中,却说修行者的修炼之法从来都与神明无关。 武宗如何自不必说,就连拥戴信仰神明的灵盟一方——妖族的修炼之法是妖族始祖创造,而人族术修的修炼,则是灵盟三首领之一的宇文氏祖先所创。反而是神抹消了他们造福万灵的功绩,甚至杀死了可能威胁到祂至高地位的宇文氏祖先,那位名为“战”的女子。 且不论这种说法的真伪,但在场诸人却都是极愿意接受的。 他们各自的门派皆划为武宗一方,若依照这种历史说法,灵盟这无数年来的坚持都是毫无意义的,反而是他们武宗始终代表着正道与真理。 一人指尖移到下方那面卷轴上的一个名字,低声问:“这上面所说的‘莲溯’,就是……?” 楚鹤意颔首道:“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神。” 人们的神情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神,多么强大而尊崇的存在,他们竟也能直呼其名吗? 片刻的安静后,有人忽然开口道:“其实,我是真的愿意相信。” “我知道所有人一定都想过,”他环视一周,低声说道,“为什么这无数年来,每当有惊才绝艳之辈横空出世,就都往往不能长久。要么无故横死,要么直接身受天罚……天罚不惩恶人,反倒只凭修行降罪,这又是凭什么呢?” 远的不说,就说近处的。曾经最受瞩目的隐宗韩秉坤,不就是在创造出惊世剑法后变故频生,直至最终命牌破碎、连尸骨都再找不见吗? 再者还有刚刚发生的事,桃山谢云渡,就在不久之前还因为剑道突破从而招致天罚——不过就是修行,又何罪之有? 甚至就连凤族的元昭公子出事,毕竟没有人亲眼看见,究竟当真是承渊缘故,还是因为太过出众、招致神妒了呢?要知道,凤元昭涅槃时引出的可是紫微真火,传说中真正彰显天命所归的奇物。 “我也信。”楚鹤意忽然开口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发觉他的目光虽依旧停留在卷轴上,却微显恍惚出神。 “千余年前,大风水秦门的事,你们都还记得吧。” 楚鹤意面无表情地说道:“只凭秦门当时那寥寥几个仇家,又如何能让整个秦氏一族顷刻覆灭?无非是秦门功法无意间涉足了神明的领域却不自知,竟然还天真地想要全天下公布传承,让所有人都有法可循、有道可走。你们说,这等‘大逆不道’之徒,神不杀他们又能去杀谁?难不成杀祂自己的信徒么?” 众人皆是沉默。 确实,当年秦门的覆灭,谁都没有料到竟会是那么快、那么绝,甚至会让人觉得不真实。 这样的事发生得太过频繁又太过突兀,一桩桩一件件,只要人们在心中稍稍回忆归纳,都觉得要非信不可。如果这种历史才是真相,那么灵盟一直以来坚守的,可真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也不知道那些灵盟的人看到这些又会是什么表情?”有人幸灾乐祸。 “看到了又如何?是真的又如何?”另一人却是长叹,“那毕竟是天上的神啊,我等凡人又如何能与神明相争?纵使强大如秦门,也不过只撑过了寥寥几天。就算再压抑,再不甘心,也只能在这古战场里说个几句罢。” 人人皆是点头,心有戚戚。 也就是古战场了,时空气运皆自成一体,将一切与外界世界完全割裂开来,不会被那些灵盟修为通天的大能察觉。 “未必绝对。” 楚鹤意却摇了摇头,道:“在九代他们那个世界,神位更替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他们那里的每一任神明,都曾经是凡俗的修行者。对他们而言,神,只不过是某一时期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并且永远会有更强大的人出现。绝非不可撼动。” “这……”人们下意识又看了那囚室一眼,道:“也是他亲口说的?” “是归是,但在他之前,早便有不止一个渡世者说过这些了。” 楚鹤意淡淡道:“在最高层次的那些修行者之间,这实际上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为了避免神明注视,都不能随便宣之于口罢了。若诸位回去有心询问长辈,多便能得到些暗示。” “所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楚鹤意指尖无声一滑,停留在卷轴的稍后部分,“这些。” 诸人细看,面上皆不由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第四十九章 墨玲珑的另一边(下) “正如上面所写明的,”楚鹤意平静的继续说道:“关于修行者如何探索神明的领域,又避免被莲溯发现的秘法,便是这次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他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而秘法来得又好似太过轻易,以至于众人听罢心中只有震惊、惊疑,却很难有得到宝藏的欣喜。 “既是如此珍贵的传承,”有人便不由问道,“他又怎可能轻易吐露……再者,我等更难以分辨真假啊!” “王兄说笑了,”楚鹤意淡然一笑,道:“凡人修行成神,这在我们这里不可思议、前所未有,但在九代他们的那个世界,早已经是任何修行者习以为常的惯事,这些秘法对他们而言也并不珍贵,甚至没有去钻研的必要,毕竟……不是每一个世界都有一个莲溯这样的神。” 众人沉默片刻,重新垂下视线,各自默读卷轴上译解的秘法。 他们虽然对涉及神明诸事几近一无所知,但只要是修行之法总有规律可循。信且不信,并不妨碍他们先在心中判断这些东西的大略价值。 楚鹤意却语锋一转,回到了之前已经过去了的那个话题。他道:“虽然自古以来极具天赋的修行者大多都中途陨落,但总还是有许多例外的。说一些不太恰当的话,华释从很多年前就是我们武宗这一代的第一人,却无论创出何等惊世骇俗的法诀都从来不招天谴,你们有想过其中原因吗?” 众人一滞,对视间皆想到了同一处,“他……就曾经进过古战场!” “或许是巧合,或许不是。”楚鹤意扫了一眼陷入深思的诸人,微笑道:“但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强。这些东西,无论诸位今后动用与否,但在心中存个底系总是没有错处的。” “另外,九代还与我说了另一件事,但就连我听后也觉得太过荒谬,所以诸位就只当故事听听。” 顿了顿,楚鹤意续道:“他说这些秘法之所以能够瞒过莲溯,是因为创造者也是一位神明。” “也是神?!”众人皆惊,脱口道:“但神不是只有一个……” “莫非是,”也有人很快想到了另一处可能,“莫非是他们那个世界的?” “正是,”楚鹤意微一点头,道:“那一位神明本就是凡人修行而得神位,所以并不认可莲溯作为。听说他曾在我们世界各处都散布了凡人成神之法,但毕竟鞭长莫及,很快被莲溯一一毁去,最终只留下了古战场这些,我们看到的有限部分。” “此话当真?” 今日所闻实在是一次比一次不可思议,许多人很想要相信,却又迟疑着不敢。 “那么说来这古战场莫非也是某位神明的手笔……”有人又疑:“但是九代难道不是灵盟一方的人?他这样帮助我们武宗,其中难道不会有诈?” 众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楚鹤意,虽然没有直接质疑出口,那无非是说,九代亦非凡常人,就算你楚鹤意使出严刑逼供的手段,又怎么可能轻易把这些秘闻如数告知? “没错,我当然不能保证他说的都是真话。”楚鹤意不以为意,却微笑道:“但我本人而言,是愿意相信的。” “楚兄怎么说?” 楚鹤意道:“我看九代他们这些渡世者,虽然被迫为灵盟做事,但心中真正认可的却仍然是他原先那个世界潇洒自在的修行环境,所以将这些秘法解译出来让更多人知道,也未尝不是与他道心相契合的做法。” 这话并非楚鹤意一家之言,从过往那数位渡世者身上早就能看出端倪,故而听着这些,大多数人倒是点头的。 “其实,”楚鹤意稍作停顿,叹气道:“他在看过我给他的拓印之后,是自己情愿将这些秘法解译出来的,我根本没有再加逼迫,他也从未说过要其他条件。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他本没必要存心骗我。” 人们都怔了怔,一时陷入沉默。 任他们心思百转,楚鹤意则看过天色,起身笑道:“好了,目前暂且便是这么多了。我再去看看他。” 众人闻言顿时回神,一连串心情摇撼之下再回来想到他们当下的情形,再看楚鹤意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平淡模样,一时神色皆有些复杂。 眼见楚鹤意说罢一句便转身重新向囚室走去,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喊住了他。 “楚兄!” 楚鹤意带着疑问的眼神回过身来看向他。 “楚兄,”那人压低声音道,“也别下手太重。我之前看他已是伤重垂危,如今也算有助于我们……有没有什么大的仇怨,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做得太过了吧?” “对啊,”另一人也出言劝道,“他毕竟身份不同,眼下知道他在我们手中的已经有不少人,如果真叫他没了性命,恐怕也有些不妥。” “哦……”楚鹤意笑容有些微妙,缓缓点头道:“放心,我会适可而止的。” 众人欲言又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次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那间封闭的囚室之中。 …… …… 空间很狭小,一切气息完全与外部隔绝。简陋而单调的小室之中,陆启明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这时房门又一次忽然打开。 流动的气流带来了外界令陆启明不适的剑气;但尚未真正到达他身边便被人拂袖挥散了。 楚鹤意已经习惯了陆启明对那些剑气的敏感,不以为意。他在陆启明床边随手扯过木椅坐下,闲聊般地笑道:“这屋子最多也只能屏蔽到这样程度。如果你没有受伤,倒还能再添些好阵法。”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差。” “其实我倒挺喜欢铃子那支簪子。”楚鹤意一笑,“只需轻轻巧巧地往那小姑娘头发里一插,就能在任何一处地方变化出宫殿游船享受,神梦宫宫主待她可真是好。不知我在上清宫要待到何时才能有她那样的地位,或许不可能有,但毕竟已经费了这么多年力气,至少之前的努力一定不能白费。” 陆启明看着他,问道:“外面的人已经很多了吧。” 楚鹤意动作一顿,低声道:“没。还能再坚持几天。” 陆启明点点头,微叹道:“是我的错。你的压力太大了。” 楚鹤意沉默地自纳戒不断取出物件,放在桌面随手摆放整齐,忽然道:“抱歉。不久前提及家门旧事,说话带了情绪。” 陆启明笑着摇头,示意无妨。 楚鹤意递给他一瓶药剂,准备好银针等物什,出于谨慎又取出陆启明交待的步骤重新看了一遍,问他道:“该左手了吧。” 陆启明点头,将左边袖口向上折起,把手平搁在桌上,道:“劳烦了。” “好多了,”楚鹤意看着少年苍白的手臂,上面纵横交错的血痕颜色已经比最初见到时淡了不少。不过想起真实情况,他又只能补充了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陆启明微一笑,道:“已经够好了。” “行针了,”楚鹤意随口提醒了他一句,小心翼翼地将指尖银针刺入他手臂穴位,一边道:“没弄错吧?你这个懂的可得仔细看着点。” “……没错。”陆启明苦笑,“你真不是故意吓我?” 楚鹤意便笑,转又道:“你让我说给他们听的那些话,我都已经一一说清楚了……不过有这个必要吗?” “以防万一。”陆启明道。 “防什么?”楚鹤意抬头问。 陆启明笑道:“不是担心承渊迁怒你吗?” 楚鹤意低头行针,半晌道:“不必。那些东西,就算是为了秦门,我也是愿意说的。” 陆启明摇头道:“你之前问我,但我也无法确定,承渊是否早就看出了你我之前墨玲珑的联系,更可能是原先不在意罢了。只是现在情形已经不同……” 说到这里时陆启明微微蹙眉,声音不由停顿了片刻。 “疼就先别说话。”楚鹤意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帮他一点点疏通手臂淤堵的经脉,让颜色暗沉的血液由着指尖一点点滴下来。一盆清水很快染成狰狞血色。 “等一会儿看到这个,他们还指不定要怎么在暗地里编排我,嫌如何如何虐待你之类,”楚鹤意好笑地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刚刚我进来的时候,一群人来劝我别下手太重,看模样真恨不得立刻把你从我的魔掌下拯救出来。” “哦?那还要谢谢他们了,”陆启明莞尔,忍了忍,还是道:“不过说实话,也真差不多了。” “没办法,”楚鹤意淡淡说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三脚猫的庸医能救你,你也只好受着了。” 陆启明就笑。 “之后如何你可有想过?尤其是剑气的问题……”楚鹤意忽然问,“你总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 就算经过这几日的休息,陆启明的伤势已不再那么致命,但想要身体真正开始恢复,必须要庞大数量的天地灵气。而陆启明有剑道道伤在身,又因此被石人重创,已经根本不能再接触外界的剑气,更何况是吸纳那些裹挟着剑气的灵气? 只要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陆启明在内境就依旧寸步难行。 陆启明却只是平静笑笑,道:“剑道的事,我已经想好了。不必担心。” 而无论楚鹤意怎么想,都想不出任何可能解决的方法。只不过二人的关系也最多便是如此,所以他只点了点头,并不准备再问。 最后楚鹤意端着一盆血水站起来,叹气道:“好了,我现在又该出去接受那一帮人的鄙视了。” 陆启明忍俊不禁,打趣道:“保重。” “好好休息。” 楚鹤意回以一笑,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第五十章 不要再回来 第八日。 “我等不下去了!” 谢云渡霍然从林中站起,惊起周围枝叶一阵乱颤。 安澜公主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山脚的简略营地,以龙族天赋继续感知着四周修行者不断缓慢变化的走向。她淡淡道:“你才刚到这边小半个时辰。” 谢云渡进古战场的时机巧又不巧。 巧的是他刚好赶上最后一个进来,不巧的是进来就只能面对一片空旷无人的苍茫大地,甚至连内境外境都还不知道。要不是运气好被空间乱流挤进内境,天知道他还要在外面白找多久。 直到不久之前,他才一路抓人打听着找到了这里。 “老白怎么还没信儿!”谢云渡又想起去另一边借种族优势安放障碍的白老虎,越发火急火燎。他看了一眼龙安澜,哼声道:“你这耐心我还真比不起。你都在这儿眼睁睁看了四天了!” 龙安澜强压着怒气,面无表情道:“我现在修为才大周天,一个人冲过去?我去添乱么?” 谢云渡一时尴尬,“这……不好意思我又忘记你化凡过了。” 龙安澜冷冷道:“没化凡也比不起你。” “等等……我靠!”谢云渡也没心思跟她吵嘴了,指着前面山脚就直接蹦了起来,怒火直冒:“楚鹤意那个王八蛋又进去了!” 龙安澜双手下意识绞紧。 不远处,楚鹤意又一次进那间囚室了。 “不行。”谢云渡语气已然彻底冷静下来,手心握住剑柄,定定开口道:“我现在就去了。不能再等了。” 龙安澜心中一惊连忙前扑,实在是拼尽全身力气才拽得他一顿。她双眼直直盯住谢云渡,声色俱厉道:“你干什么!你要让所有准备全部前功尽弃吗!” “不然呢?”谢云渡目光冰冷地与她对视,质问道:“我都已经在这儿了,怎么,还继续眼看着他被人折磨?!” 龙安澜眼神颤了颤,却瞬间转为加倍的强硬:“继续!等楚鹤意下次出来与另一群人谈判,然后立刻开始。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次成功。” “……妈的。”谢云渡猛地甩开她的手,颓然坐下来,双手紧紧抵按住额头,“最多一刻钟,最多最多,不能再多了……妈的,就不信老子还砍不翻一个楚鹤意!” 但是拦在前面的只有一个楚鹤意吗?龙安澜叹了口气,终是没再反驳。 “老白吸引注意,你最快速度去救他出来,最后一起到河边与我汇合。记住了没?” 谢云渡眼睛一直狠狠盯着那间囚室,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 …… ——砰! “闭嘴!” 楚鹤意铁青着脸猛然站起,抄起手边一个杯盏就摔得粉碎! 站在他面前的白芷吓得呆了,脑海瞬间一片空白,甚至都已经忘了自己刚刚回禀了什么。 整个营地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所有人都隐晦地看过来,没有作声。 他们都知道原因。 九代在他们手中的消息根本瞒不住,这些天里,明里暗里围在外面盯着动静的人越来越多。而如今在内境行走的修行者也早已不是外面那些散修可比,各个都有门有户,极难对付。这些人聚在一起施压,就算是楚鹤意,最终也必然要低头退让,无非是时间早晚了。 扪心来说,楚鹤意能一直坚持到现在,他们已经觉得非常惊佩了。 一片死寂中,楚鹤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却根本按耐不住心中的压抑与烦躁。 平息片刻,他终还是冷着脸拂袖转身,再次大步向囚室走去。 …… …… 楚鹤意推门而入的时候,陆启明正在榻上小睡。他动作立即放轻,而陆启明已还是醒了。 “外面怎么样?”陆启明支坐起身,问他。 楚鹤意走过来,一语不发地坐在木椅上。 陆启明一笑,道:“那就是时间到了。” 楚鹤意尽可能平缓地舒出一口气,还是忍不住抬手遮住眉眼,低低说道:“你身体……还差得远。” 陆启明神色却是平常,道:“没办法,这也急不得。其实能有这七八天的安生,已在我意料之外。” 在掌心的遮掩下,楚鹤意闭上双眼压抑住情绪,片刻后道:“陆启明,你我之间从未有过交情,我不能因为你让我自己陷进去,更不能连累身后的整个秦门。我真的没办法。” “我知道。”陆启明笑道:“毕竟你已经是违约了。” 楚鹤意不由看向他。 陆启明续道:“按照最初说定的,你只能出手帮我一次,并且你我二人始终不能见面。但现在你已是第二次救我了。” 楚鹤意似是笑了一下,却最终没有笑出来。 “说正事。既然时间已到,”陆启明笑着问他,“你准备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抛到哪个手里?” 楚鹤意已勉强恢复往日的平静,微笑道:“我自然是尊重你的意见,毕竟这已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你日夜在此闲来无事,可有考虑清楚?” 明明是陆启明先挑起的话头,但到这时他反而沉默着出了一会儿神。 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我还是想争争。” “争什么?” 楚鹤意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蓦然站起身走了几步。 他拿着幽泉镜在手中抛了抛,冷冷说道:“没有这东西的保护,你连站在空气里一动不动都会受伤。你又说你现在能力尽失,仅凭这病怏怏的身体和你周天境却根本不能动用的修为?古战场任谁一只手都能制住你,你还与承渊争?争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楚鹤意的动作皱眉。他说:“既然已经答应将幽泉镜好好保管,我希望你至少能维持最基本的尊重。他也算是对你们秦门有恩的人,不是吗?” 楚鹤意在原地僵站了片刻,默默再次把镜子收起,道:“对不起。” 他缓步走回来,又重新坐回陆启明身边,半晌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不过你说的倒也不差。”陆启明取出两枚魂玉递给他,温声道:“拿好。” 楚鹤意缓缓接过,出神地看了片刻,忽笑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交待后事吗?真被我三两句话就改了主意?” 陆启明莞尔道:“我觉得你应该问我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天才给你。” 楚鹤意没应声。 “之前神交久矣,”陆启明长叹一声,笑道:“没想到见了你真人,却是这个样子的。” 楚鹤意下意识接问道:“什么样子?” 陆启明道:“性格不讨人喜欢,别扭得很,其实也不过如此吗。” 楚鹤意怔了怔,气道:“你……” “我什么?”陆启明手指点点床沿,道:“来,再坐近一些。” 楚鹤意看了他片刻,便起身坐了过来,问:“做什么?” 陆启明抬手点上他的眉心。楚鹤意只能感觉到一缕清凉沁心的灵韵舒缓地透进来,却不知那是什么,感知中尽是一片空白。 对上楚鹤意询问的目光,陆启明微笑了一下,神情终于显得有些放心。 “我的命,我自然要去争,”他缓声说道,“但在那之前,也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楚鹤意紧抿着唇不说话,眼神却已渐渐变了。他已意识到了什么。 陆启明平静一笑,继续说道:“这是你们秦门气运相关的传承,不该在我手中断绝。你现在看不到不用担心,这是大预言术本身的特性所限,永远只能有两个传人共存。若我身死,你便能立刻看到,也不必四处求证了。” 楚鹤意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竟微有颤抖。 “你明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出手帮你,”他勉强笑道:“难道你就真不怕我现在就直接杀了你?” 陆启明一笑置之,道:“这原是属于你们秦门的东西,我本该如此。反倒是你一直都在帮我,又为何要觉得有愧?” 楚鹤意愤然站起,欲要开口,却一直想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陆启明再一点自己眉心,引出了墨玲珑,“只是可惜这件东西给你之后便仅剩个空壳,没有联系其余人的作用了。”说罢,他指尖动了动。 “别!”楚鹤意一惊抓住他的手,顿了顿,道:“你至少留下这个……你若把事情都抛给我,我便索性不做了。” 陆启明失笑:“说得好像不是你自己家的事情似得……也罢。”他微闭了眼,又睁开,笑道:“那就当做,再多存个念想吧。” 楚鹤意松开了手,沉默很久,忽然道:“先生,我虽然不能代表整个秦门,但如果是我自己……” “嘘,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陆启明竖指在唇边,阻止他继续做出不合适的承诺。 相对默然片刻,陆启明笑笑,复低声道:“我有预感,承渊很快就要从‘天上’下来了。至此你再没有出手的理由,今日别后,无须再来寻我。” 楚鹤意望着他良久,神情几度变幻,终是只能无力松了拳,低低说道,“你……一定要活着。” 骤然间,狭小的屋室猛烈震荡了一下,似是有人再从外面大力击打。 两人对视一眼。 “出门去吧。”陆启明一笑,说。“不要再回来。” 第五十一章 营救 说一刻钟就一刻钟,绝不多等。 周围声音尽是嘈杂混乱,各式千奇百怪的兵器乱撞乱飞,武诀灵诀满天都是,谢云渡只觉得自己眼睛都快被晃花了,偏偏他一路冲过来竟然连皮肉伤都不痛不痒的,仿佛那些人根本就没在朝着他打。 也太奇怪了吧! 就算谢云渡神经再粗,也难免察觉了异样。难道这其实是楚鹤意的圈套?这已是谢云渡电光火石之间想得到的唯一解释,但是…… 去他妈的!看老子给你来个一力降十会—— 隔着纷乱人群,谢云渡毫不吝惜力气地朝着远处囚室狠狠挥砍了一剑,让狂啸的剑气直接在紧闭的门上印出深深一长道凹痕。 “楚鹤意你给我滚出来!” 虽然吼得理直气壮,但谢云渡实则还是十足警惕的。毕竟从前他可是打不过楚鹤意的,而现在,尽管他剑道大进是事实,但孰强孰弱……还真不知道。 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之下,门轻轻开了。 白衣一尘不染的楚鹤意再出现时,已是他为人所熟知的平淡自若,任是谁也再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我说是谁这么冲动,”楚鹤意站在高处俯视着谢云渡,也不着急出手,含笑说道:“如果是你,那我就一点儿都不惊讶了。” 明知是在楚鹤意眼皮底下,其余人不敢再明目张胆放水,谢云渡只觉霎时间压力骤增,身上瞬间添了两道伤口。 谢云渡最先注意到的却是楚鹤意刚一出来便立刻反手把门关死,恨不能直接穿梭空间进去把陆启明给抢出来。 “卑鄙!小人!” 谢云渡眼睛直直盯着楚鹤意,手上剑招往前方劈头盖脸一阵乱砍,脚步运转身法,顷刻间又跨过了两人,“你居然还敢露面!” 谢云渡在众人围攻下苦苦支撑、艰难前行,楚鹤意却只在一旁看着笑,悠哉道:“让你谢公子满意还真是难,前一会儿喊着要我出来,等我出来了却又是骂,不如我还是回去好了。” 说着他就又伸手作势要去开门。 “住手!” 谢云渡双目几欲喷火,转手将又一人劈退倒地,气笑道:“真想让我满意?那你就把他好生生送出来啊!你们这群人平日里自诩正道,原来净是一群只会用无耻手段、没脸没皮的鼠辈!” 楚鹤意斜倚在囚室门边,但笑不语。 “都无话可说了?”趁周围一圈人动作僵滞瞬间的空当,谢云渡凌空高高跃起,猛一大步就冲到了楚鹤意面前,大吼一声狠狠提剑斩去,“别挡路!” 然而他这一剑却完全落了空! 只见楚鹤意足尖微一点地,轻一旋身便与谢云渡交换了前后位置,稳稳落在欲要继续追击的众人身前。 所有人都没料到他居然是这个反应,一时都怔了。 谢云渡一只手都已经搭上了囚室的门锁,见此诡异一幕,却一时不敢妄动,惊疑不定地看着楚鹤意。 “进去啊,”楚鹤意下巴往前一点,微笑道:“你不是问我要九代吗?他人就在里面,怎么都到门口了,却又不敢了?” “你……”谢云渡盯着他若无其事的笑容,心里蓦然划过一个冰冷念头,整个人眼神都彻底变了,不敢置信道:“难道你,你已经把他……” ……杀了? 谢云渡只觉自己手都是抖的,最后两个字根本说不出口。 不只是谢云渡,那些站在楚鹤意身后的人心中也尽是复杂滋味。这几日以来,他们虽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少年,但早已因他无私译解出来的秘法而心生感念,更是对楚鹤意的行事手段暗中不忿,所以才会在谢云渡真心来救时故意放任……难道,终究还是不行吗? 楚鹤意却也是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群人误会了什么,旋即失笑。 眼见前面谢云渡脸上的悲痛已经要转为滔天杀意,楚鹤意连忙一摆手,无奈道:“这都想哪儿去了,人还没死呢。” 谢云渡一呆,几欲出手的剑招不由一顿。 “既然你敢第一个单枪匹马就冲过来,”楚鹤意轻笑道,“先到先得,那索性就便宜你了。” 他语气听上去太过儿戏,以至于在场人一时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说反话。 “看我作什么?”楚鹤意扫了后面人们一眼,淡淡笑道:“你们不也一直想让我放过他吗?那一会儿也不必装模作样地拦了,我尊重大家的意见,咱们所有人都一起省省力气。”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周围反而觉得更像反话了。 谢云渡已经再也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楚鹤意叹了口气,道:“反正眼看人我是留不住了,与其拱手让给敌人,不如就卖你们桃山一个人情——怎么样,这回总满意了吧?” “放屁!”谢云渡被这话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你居然还好意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只不过这一边生着气,倒也不耽搁他悄悄背着手去开门。 “等等。”楚鹤意却忽然道。 谢云渡眼神陡然锐利,就知道还有阴谋! “只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楚鹤意无辜地一摊手,微笑道:“他身体受不住外面的剑气。万一被你救出去后反倒伤势更重,那就不能怪我了。” 谢云渡闻言心头微颤,只以为全都是楚鹤意害的,心中愤怒更盛,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 “还磨蹭什么?”楚鹤意望了一眼远处,那些伺机而动的人都已渐涌而来。 他面上笑容骤然间收尽,冷声喝道:“快走!” …… …… 早在安澜公主在内境看到谢云渡的第一眼起,她就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明面上貌似是有了强援,但谢云渡发起疯来可也是够呛。 所以当谢云渡在一刻钟后再也拦不住地直接冲了进去,龙安澜绝望之余,却仍忍不住心生“果然如此”之感。 她虽然仍去了约定好的河水边等待,实则已不报任何希望。众敌环伺之下,谢云渡却只有一人,他自己不失陷进去都是万幸,焉能再救陆启明? 于是等不久之后,龙安澜与老白当真看到谢云渡背着一人冲过来,俱是一脸不敢相信。 怎么会这么快?居然连伤都没怎么受?难道楚鹤意那一帮人都是闲吃饭不做事的吗? 其实谢云渡一路过来也是犹在梦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一头雾水地把人救了出来,似乎整个过程中最费神的事情完全只是指着楚鹤意大骂了一通? 谢云渡不得不频繁地扭头去看陆启明的脸,否则就无法确认自己背上的人是真的。 “七哥,”谢云渡忍不住撺掇他道:“不然你说句话,我听听?” 陆启明:“……” 被三对惊疑不定的眼睛盯着,陆启明有点想笑但又担心震得胸口疼,只能保持镇静轻咳一声道:“好久不见……不然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另三个终于霍然惊醒,算是信了自己没在做梦。 “跟我来。”安澜公主匆匆跳入水中,招呼所有人聚在一起,低声速念灵诀:“南洋大海,吾身任在处,渡水千万里。” 在龙族血脉的召引之下,充沛的水元力以安澜公主为中心盘旋升起,顷刻将四道身影尽数覆盖,一瞬间带他们顺延着无尽水脉远远遁去。 待到后来人追至之时,河水一片平静,原处早已不见任何踪迹。 第五十二章 舍得 这是一片广袤而安宁的湖水,天地间山川清秀,几乎要让人忘记这里是内境。 大家都不由松了口气。安澜公主凭借龙族秘法穿梭到了足够遥远的地方,四周不见人烟,可以容他们稍微休息一下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七哥……”谢云渡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正要回头与陆启明说话,却忽觉后心一热,一瞬间全身力气尽皆凝滞,连声音都再发不出、整个人直直就要往前栽倒! “你!” 骤然遭此大变,龙安澜与老白霎时间浑身都绷紧了,灵气一握差点就要直接出手——他们并非是轻易怀疑陆启明用心,而是害怕又遭遇承渊伪装! “放心,承渊以后都不会再假扮我了。”陆启明哪还不知他们所想,安抚一笑,便扶着谢云渡缓缓坐下。 龙安澜紧盯他瞧了片刻,稍微放松下戒备,惊疑问道:“那你……” 至于老白,若不是看在谢云渡暂时受制的份上,已经要忍不住扑过去了。 陆启明却只是笑,并不解释。 他也在谢云渡对面盘膝坐下,用灵力牵引与他掌心相对,道:“帮我们护法。”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龙安澜与老白对视一眼,心中隐忧不绝。但少年的动作神态总有一种令他们安心的气息,却是承渊再如何假装都学不来的。 他们暂且按捺,谢云渡却早已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他分明感受到一道至为精纯的剑意迅速充盈自己周身,温和地浸润识海,无数精妙到极致的剑法感悟纷纷在他心头涌现! 这是剑道传承! 与此同时,龙安澜与老白也隐约感应到了相同的柔和气息,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依陆启明所言为他二人安静护法。 然而紧紧盯着对面少年雪白到将近透明的面庞,谢云渡却只觉痛心到无以复加—— 因为那些剑意甫一涌现,谢云渡便瞬间全然融会贯通,意念流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就仿佛根本就是他自己领悟的一般!此刻谢云渡只觉自身剑心愈加通明,心念电转间尽是他从前想也想不到的绝妙创造,连本质的天赋都比过去强了不知多少倍! ——可是世间又如何能有完美至此的传承?!如果有,那一定是因为有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陆启明给他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剑道传承,而是剑道献祭!有去无留的献祭! 阻止他!阻止他!立刻阻止他啊!谢云渡在心中绝望狂喊,但却根本发不出哪怕一点声音。 其实谢云渡知道,只要自愿献祭之人决心已定,整个过程就已经无法被外力打断,但这又让谢云渡怎么接受? 这绝不是平平常常、举手之劳的一次指点,而是陆启明将自己剑道的一切,全都给了他! 谢云渡一瞬不移地望着少年清亮如水的微笑眼睛,根本想不通他为什么直到此时——在做出这等决定的此时,竟依然保持着让任何人看不穿丝毫的平静。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给出的是什么吗?是他剑道上无数岁月的全部积累领悟乃至于他剑道上无人能及的天赋!从此再拿起剑,即便是空剑招他也再不会用!从此再御敌,他也再记不起应对剑招时的经验!从此即便重修,他的天赋也会连普通人都不如! 这根本不是传承,这就是他身为剑修的一条命。 他怎么能这样!谢云渡眼眶都红了,他想给就行了?他还不想要呢! 只是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谢云渡却表达不出一个字。 “抱歉,没有事先与你商量。”直到传承彻底完成,陆启明只觉心中一片空荡,身子差点向前倾倒。他尽量支撑住身体,带着些许内疚望向谢云渡,低声道:“想你也是不愿答应的,我现在又制不住你,只好先下手偷袭了。” 什么意思?龙安澜与老白都是一愣。 “陆启明!”谢云渡已忍无可忍地大喊出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你难道觉得我大老远过来找你,就是为了贪图你剑道?!” “不是,”陆启明强忍着脑海中一阵又一阵的剧烈眩晕,喘了口气,勉强出声道:“云渡……”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龙安澜心中的不祥已经到了极致,“谢云渡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那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谢云渡猛地抬头,“剑道献祭!献祭!那可是献祭,你们为什么早早不拦?!” 顷刻间鸦雀无声。龙安澜与老白皆不敢置信地望向陆启明。 龙安澜一瞬间都怒了:“你疯了吗?!” “知道了吧!”谢云渡惨然一笑,“这又算是什么?难道我是他亲儿子?呸,亲儿子都不会有人给用剑道献祭!” “这是什么话,”陆启明哭笑不得。他缓过些力气,神情反倒显得轻松,道:“我早就该做这个决定了,也算是一个破而后立的机会吧。” “破而后立?”龙安澜又是气愤,又觉心痛,冷冷道:“你前段时间还说有希望重塑剑道,那个人难道不是你?” 谢云渡愈加惊慌地望向陆启明,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陆启明沉默了片刻,却笑着叹气道:“是我。但当时……是我想错了。” 其他人还要分辩什么,陆启明却抬手止住,道:“你们先听我说完。” “我不是在说假话安慰你们,而是我的剑道确实没有可能复原了。至于原因……” 少年的笑容中终于多了苦涩。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剑道,是为了留住更珍贵的东西而自愿选择割舍,但现在却知道,那也只不过是他可笑的一厢情愿而已。师父厌憎承渊,又怎会放任他与承渊那般相像的剑道?他的思想,感情,一生的选择,全都是被操控的。 至于他挚爱的剑道,也根本不是普通的道伤,而是一重将他的意识与神魂本质相互割裂的封印。 所以,无论他再如何努力,剑道都永远不可能重塑。只有彻底放弃,破除封印,他才有可能在承渊手中活下来。回过神,陆启明轻叹道:“原因实在有些丢人,我便不说了。但你们要相信,这是我的真话。” “就算真的如此,”谢云渡气急道:“你我都是剑修,难道不都是将剑道作为一切感情的寄托吗?你练剑时经历的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现在说不要就都不要了吗?你就那么狠心全都能抛弃?我现在——”谢云渡刚要说自己现在就全部还给他,却被陆启明骤然提高的声音惊得一战。 “我就是全都不要了!怎么,这也不行吗?”陆启明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重,双臂撑着身体,指尖已不知觉刺入掌心。他冷笑道:“我就是这么狠心,就是要……” 话音尚未落,陆启明只觉胸口一滞,再也压不住地喷出一口淤血,手腕一软便往前摔在了地上。 龙安澜一脚把彻底吓傻的谢云渡踹到一边,自己心惊胆战地将少年身子扶起,小心翼翼地渡过去灵力帮他调息,却不敢立即开口安慰。她心中已有明悟,之前那承渊与石人所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她凌厉地瞥了谢云渡一眼,冷冷传音道:“以后这种话,再也不许在他面前提!” 谢云渡慌张地白着一张脸,呆呆点头。 陆启明回聚了些精神,抬头看了遍那三双惊恐担忧的眼睛,自嘲一笑,“抱歉……吓到你们了吧。” 另三个立刻一阵用力摇头,一时间什么都不敢说了。 陆启明静静出了一会儿神,一笑续道:“除此以外,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我之前去杀承渊,却最后失败了的事。当时石人阻止我,就用的是激发古战场剑意共鸣,让我承受身体的剑道反噬……其实我当时本就快要死了,之所以现在还剩这么一口气,无非是承渊想留着多折腾一番罢了。” “你别这么说,”谢云渡心里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了,低声道:“你既然能杀承渊一次,就证明他也并非无敌。只要还活着,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我正是很想要活下来,才做了这个选择。”陆启明微微一笑,叹道:“只要我剑道还在,石人就随时能用同样的方法伤我。若再来一次,就是真的活不了了。何况这内境中剑气无处不在,我自进来后寸步难行,身体也一直好不了。现在才终于能好好养伤了。” 谢云渡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云渡,”陆启明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认真道:“这是对我而言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你不要觉得心里有负担……哎,哎!你哭什么呀。”陆启明无奈。 谢云渡就像尾巴被谁使劲踩了一脚,气道:“那是你看岔了!”但声音却不自然地越放越轻。 少年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松了力道,眼帘不由自主地向下阖起。 又忽然睁开了一些,勉强说道:“别担心,我真的只是睡一会儿。” 谢云渡胡乱拿手一抹脸,狼狈地小声道:“睡吧你,谁管啊!” 陆启明嘴角忍不住带起一点笑意,终于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沉休息了。 第五十三章 向天争命(上) 第五十三章 向天争命(上) 中洲,松江畔。 一袭深黑衣衫的年轻男子用手拢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眼神寂静。 当秦悦风于那个清晨心灰意冷独自离家的时候,他绝没有想过自己会在短短月余之后便再次与父亲族人相见。 但这一面秦悦风已不得不见。 在不久之前的那场惨痛劫难中,是启明——唯独启明一人,向那时绝望的他毫不吝啬地伸出援手,然后挽救了他的一切。秦悦风虽从未说过,但在他心中,自己这条命,就是启明的。 如今却是启明身陷危局,那么但凡是任何可能有助于他的力量,秦悦风都会不惜一切地去争取。何况只是这不痛不痒地与族人再次坐在这同一屋檐下,若无其事地商议对策? 指节无意识地轻扣桌面,秦悦风眉心紧蹙已有很久。尽管古战场已经封锁,但利用秦门传承,未必不能间接地帮上忙,只是现在还需要…… 他忽然抬起头。 外面的门再次被叩响;陆子祺推开门望向坐在秦氏族人正中的秦悦风,却并未走进。 她只停在了门槛,低声道:“他们……凤族的来了。世兄你也一并来吧。” 说到凤族那个词时,少女的声音仍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近日以来,哥哥的危险伴随着无数超出她曾经认知的消息,突然间打破了所有人的平静生活。一切都令她无所适从。 “终于来了。”秦悦风站起身,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也是该来了。” 陆子祺面色微显疲惫,转身,与秦悦风一同向正式议事的厅堂渐步走去。 一路上无人说话。两个都在各自想着最近的事。 …… …… 数日前,伴随着古战场的界门彻底关闭、一大批修行者同时传送回中洲,那一个惊人的消息以海啸般疯狂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天下。 两个九代的对峙,古战场神秘的掌控者石人,不敢置信的神明之说,陆启明与承渊一模一样的相貌与灵魂,最终一战的结果……太多太多的信息、隐秘与猜测,从那些亲历者向外口口相传,顷刻间发酵成无数骇人听闻的故事,不可控制地传遍了中洲与整个神域。 陆启明与承渊同时存在的事实也终于再无法隐瞒过凤族。然而终是晚了一步,界门早已消失,凤族凤王亲自出手,直至后来与灵盟数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大修行者联手,却依旧不能找到古战场存在的一丝痕迹。 那样庞大的一个秘境,竟仿佛就此从世上彻底消失了。 亲历者无人看到最后的结果,那个凤族失散多年、真正血脉相系的孩子究竟如何了,直至今日也无人能够知道。 唯一令人没有彻底绝望的恐怕就是,陆启明年幼时引下的那枚命牌,如今仍然保留在凤族圣殿完好无损,没有出现破碎。 然而,现在又已知道承渊与陆启明的灵魂气息完全相同,承渊在这四年间有太多机会下手,如若这命牌早已仅仅代表承渊的生死安危、而与陆启明再无关系,那又该如何确认? 可惜无论凤族再如何焦急忧虑,现状始终没有丝毫好转。 何等讽刺,凤族力量何等强大,灵盟更是在世上呼风唤雨几近无所不能,然而这些人却尽皆对“区区”一个古战场无从下手。勿要说是将谁救出来,就连逼迫古战场界门再次现世,竟然都做不到。 ——也是从这时起,古战场中最后传出的那些荒诞故事,才真的彻底被确信为事实。 人们已不得不信。 如果不是神明,又如何能令天下最强大的那群修行者尽皆束手无策呢? 怀着激动亢奋的心情,天下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件大事之上。 另一个世界的神怎么会作为九代来到他们这个世界?难道是灵盟有意请来的?但承渊自出世以来可谓无恶不作,直搅得整个神域天翻地覆,又何尝为任何人带来过好处?这岂非是引狼入室? 人们揣测议论,殊不知灵盟也是有苦难言。这个衍纪的渡世者身份之特殊,也完全在他们自己意料之外,更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故事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 毕竟按那些目睹者来说,最开始似乎一直是陆启明占据优势、压制得承渊动弹不得,而那些人也其实没有看到最终,说不定最后赢的其实是陆启明?既然他那样强大,就算一时失手,也一定还有翻盘的机会,灵盟某些人,尤其是凤族那些,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凡人,又何必一厢情愿担闲心? 这反而导致陆启明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在神域成了传奇,不知有多少神域修行者争相涌入中洲,就是为了打听那个传说为神的强大而神秘的少年。 然而,只有真正心系那少年切身安危的亲人与挚友,才清楚实际情况是何等严重。 其实早在界门消失一事发生之前,通过与陆启明之间大预言术的联系,秦悦风已经先于所有人通过预言看到了陆启明的危险。 当时秦悦风立刻就近重回中洲武院,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张院长说明预言内容,可惜仍是晚了。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找寻强援,便知道了铺天盖地传来的消息。又知凤族已经出手,所有人便一起在距离古战场最近的这里聚合,尽可能地收集细节信息,还原当时事情的真切过程。 他们再也无法向那些无关闲人一样乐观。 按照陆明月、宋平安等人转述的事情经过和承渊所说的那些话,陆启明分明是不顾一切押上了同归于尽的决心才把承渊逼到了那等程度。 然而更糟糕的事实却还是——在承渊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始终控制着战局。陆启明也根本不是距离杀死承渊只有一步之遥,而是石人分明可以在任意一刻打断,只不过是选择等到了最后。 就算是陆启明孤注一掷的努力,也不过是看上去接近成功罢了,实际上从头到尾的结果都是必然失败。 而以陆启明的性情,若非伤势实在太过惨重,又怎么可能连一面都不敢相见就要拼力送其余人先走? 重伤之后的陆启明,又该如何抵抗有石人帮助的承渊? 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根本不敢深思。 …… …… 第五十四章 向天争命(下) 与秦悦风一同步入厅堂时,陆子祺意识到实际气氛比预想更加冰凝,所见处处皆是难言的寂静。 怎么回事?难道是凤族态度不好? 陆子祺将目光投向凤王与凤后,那对传说中在整个神域的地位都无比尊崇的夫妻。他们样貌皆生得极美,因着凤族悠长的生命以及高深的修为,看上去也仍是年轻的模样。但眼神与神态却早已与真正的年轻人不同。 只是凤王凤后虽难免带着一身久居高位的贵气,但神情间却绝没有一丝令人不舒服的高傲。那此时这气氛却又是为何? 而当陆子祺最后注意到站在两方人中间的那个青年时,怔了好久,脸色登时一变;她终于记起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他竟然是……陆展! 她的亲叔父,陆启明的父亲,杳无音讯数年的陆展。 陆展当年离开时陆子祺尚年幼,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了。但修行者外貌数十年不变皆是常事,是以她在短暂的怔神后,终于还是记起了。 连着近些日子听来的传闻,陆子祺大略想到了这里面的意思。 陆氏一族在中洲地位不凡,但放到神域却什么也不算。陆展被困了了斋数年无法离开,连与外界联系都不能。然而若是换做凤族开口,任是什么了了斋遵循多年的规矩,都绝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去驳凤族的脸面。 但是,就算陆展回来了又如何? 陆子祺冷冷地想。 如果哥哥此刻一切都好好的,那父子重逢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可是现在呢?即便是陆子祺,眼中也不由流露出一片讽刺。 但她并未说任何,只是如常与秦悦风一起向陆行之走去,无声站在老人身后。 陆行之朝秦悦风颔首示意,却自始至终没有再向自己儿子望去一眼。 他终于开口。 “你们能够为他做些什么?” 这是陆行之在平生第二次见到凤王与凤后,然后说的第一句话。 老人的语气十分平缓沉定,没有一丝咄咄逼人。因为他要的并不是对方的尴尬或是愧疚。他要的是能够挽救自己孙儿性命的一切助力。凤族究竟还能为启明做些什么,他们对这个问题最直接的回答,才是陆行之此时此刻最需要知道的。 然而正因陆行之平静至此,凤王与凤后却更加无法回答。 救人如救火,片刻不容耽搁。所以但凡是凤族所能做的事,早已在他们来此之前都已经做尽了。却没有任何用。 “先请入座吧。” 陆行之便略一点头,当先请凤王凤后等人往厅堂深处走进。 陆子祺侍奉陆行之左右,凤圆嘉则安静地跟随凤族二老。身形交错间,两个年轻女子相互间对视过一眼,凤圆嘉善意地笑笑,陆子祺却没有任何回应。 经过依旧孤身站在原地的陆展时,陆行之步子略顿,淡淡道:“你也找一处坐,好好听着。” 陆展神色憔悴,嘴唇微颤了颤,终只能低声应是。 再望向凤王夫妇时,陆行之道了句,“多谢二位好意。”便算略过此事不再提。 今日见面所谈之事,除了陆启明的安危以外,再无其他。 “悦风是秦门传人,”落座后,陆行之对秦悦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关于二位想要知道的,便请悦风来说吧。” 秦门?凤王与凤后对视一眼,一起向秦悦风望去。在他们目前已经知道的所有信息中,从未有任何涉及秦门的传闻。 而秦悦风在下一刻说的第一句话,就立刻让所有凤族人心中一惊。 秦悦风道:“启明与我,同为秦门这一代大预言术的继承者。” 秦门大预言术的传承竟然没有断绝?启明外姓之人,又是如何被秦门传承认可的? 这其中一定有很多故事,但此刻这全部问题都已无需问出口。凤后立刻找到了整件事之中的最关键之处,紧接着开口道:“所以,秦先生与启明之间有特殊的联系。” “而且我秦门留存下来的力量亦会为救启明竭尽全力。”秦悦风略一点头,继续道:“我在那件事之前便通过梦占看到了启明的危机,却还是迟了一步。再之后,也许是受到了外加的干扰,最近有关启明的预言大都模糊不清,又以需要猜测解梦的隐喻居多……但我至少能确定两处,其一是启明现在还活着,至于另一处。”秦悦风目光转冷,看着凤王凤后定定说道:“启明有一道死劫,正是应在了你们凤族人身上。” 听到此处,凤圆嘉心念电转,脱口道:“三叔!……三叔还在古战场未归。” 她心中却是想到了元昭涅槃时,凤玉衡表现出的异样。恐怕他当时就已经知道了伤害元昭的人就是承渊,此行前去古战场莫不就是为了报仇?但是承渊与启明又生得一模一样…… 凤后蹙了蹙眉,道:“若按那些人所说,玉衡应当是已经懂得承渊与启明的区别了。” “我愿意这样开诚布公地说,是因为启明的事已再经不起任何隐瞒与误会,我便权且当做你们是真心想救启明。”秦悦风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漠,道:“不管你们有什么猜测,现在最紧要的是——同为凤族,你们可还有其他联系到古战场中同族的手段?” 凤王与凤后陷入沉默。凤圆嘉摇头道:“唯独古战场不行。” “那就是完全束手无策了。”对于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便也称不上失望。秦悦风道:“那么,如果不想只是坐视,我秦门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在所有人的视线下,秦悦风沉声道:“祭祀。以启明与我之间大预言术为气运维系,以血脉亲人、或者任何因果联系紧密之人的血液与祈愿为祭品,向天争回一线生机。” 短暂的寂静之后,凤王问:“需要准备什么?” 秦悦风微一眯眼,目光终于带上了几分审视。他缓缓说道:“启明身具最纯净的凤族血脉,要想祭祀成功,必须以凤族的力量为主。所以,我需要借用凤族圣殿。” 圣殿为凤族宗庙,意义不是任何可比。 大风水秦门是千余年前被灵盟一手覆灭,而凤族作为灵盟三大掌权者之一,若当真在圣殿重地举行秦门主持的祭祀仪式,恐怕整个神域都会彻底哗然。 一个与他们从未谋过面的孩子,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那么,凤族救回启明的决心究竟有多大?他们究竟愿意为他做到哪一步? 凤后沉默。而凤王终于再次开口。 “好。” …… …… 第五十五章 斩魄 这是一柄充满美感的匕首。 通体呈现出一种极为剔透的浓墨色泽,锋锐的刃尖微微上挑,与两侧血槽一同构成浑然天成的流畅线条。这是最完美的杀人利器。 只不过,它还尚未彻底完成。 “无论修为到达何等境界,哪怕是言出法随的圣人,若想要冶炼出有灵性的兵刃,就必须要亲手去做。” 承渊用指腹细细抚摸刀柄处雕刻的腾纹,感觉中微带灼热的温度,声音柔和而怀念。 “触摸它的表面,感受它的肌理,渗透它的内在,付出自己的珍贵之物,其后方才有真正成器的可能。这才是具有神性的创造……让它与你心意合一,成为你意志的继承与延伸。” 他将匕首平展于光线下,刀刃表面清晰地倒映出了少年微带笑意的眉眼。 “这些话,”承渊侧头看向石人,问:“是不是听起来很熟悉?” 石人平淡道:“能被主人记在心里,是他太乙的荣幸。” 承渊扑哧一笑,不由道:“说荣幸倒也不至于,毕竟我还是挺佩服他本事的。” “不过……” 目光回到那柄匕首,承渊唇角笑意更深,幽幽道:“若是知道他当年教导我的这些东西,我一直以来都在身体力行地去做,想必他也会觉得十分欣慰吧。” 说着,他抬手招来一缕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规则力量,低头继续认真地描画。 这是个慢功夫,但是他必须如此。 除弑神诀以外,承渊不敢肯定太乙是否还在陆启明身上做过其他手脚,如果就那样直接杀了陆启明毫无防备地融合灵魂力量,说不定会中了太乙的后招。所以承渊自觉吃了一次亏也算是好事,刚好腾出时间多准备些措施,免除一切后患。 当然…… 让那个为太乙做事的叛徒在去死前多吃一些苦头,也是他极喜欢的。 想到这里,承渊微微一笑,抬眼看向不远处那个被牢牢禁锢住的身影,招手道:“来,三舅舅,又该你了。” 凤玉衡无力抗拒承渊的控制,只能眼睁睁地再一次看着自己站起、身不由己地向承渊走过去,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承渊随意拉过了凤玉衡的一只手,用匕首在他手腕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割了更深的一刀。 淋漓鲜血浇灌而下,一滴不露地尽数渗透入整个刀身。承渊手诀一引,匕首颜色渐渐转为幽暗的深红。 “放心,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丢开凤玉衡的手腕,承渊看了一眼男子因连日大量失血而透出的苍白脸色,安慰道:“想必以你们凤族得天独厚的恢复能力,很快你自己就忘了。” 他一边继续雕琢着匕首,又在前方半空幻化出一道光幕,笑道:“作为你这几天帮了我大忙的奖赏,允你与我一起来看看他。” 凤玉衡眸光一颤,连忙往那边望过去,眼睛一眨也未眨。 光幕中很快显映出陆启明一行四个的身影,看得出他身体状况比凤玉衡上次见到时候已经好了太多。周围山清水秀,他们正在原处休息,偶尔说笑几句,气氛非常安宁。 看着年轻人们脸上的笑容,凤玉衡一直以来揪紧的心才终于稍稍落下,眼中也不由露出几分欣慰之色。 “你以为他能这么轻松是因为什么?我发善心么?”承渊将凤玉衡神情看在眼里,不由发笑。 承渊敲了敲刀刃,指甲碰撞出轻微的响声。他摇头叹气道:“我能放任陆启明这么多天,无非是要准备这柄吸血刃而已……它可是你我合力铸造的,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凤玉衡一顿。 “不要着急,很快你就能彻底放心了。”承渊轻笑了声,“因为你将会根本记不得后来发生的这些。” 什么意思?凤玉衡心中骤然升起极其强烈的不安。 “本来我真的不想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未免也太生硬,缺乏趣味。” 承渊反手将匕首掷回浮在半空的一团灵火中继续熔炼,又朝凤玉衡走近了两步。他微笑续道:“可惜事不由人,而我想做的事又非要做成不可,所以只好如此了。” 说着,承渊并指朝凤玉衡眉心一点,手掌虚虚一握,好像抽出了一团无形之物。同一瞬间,凤玉衡浑身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脸色霎时惨白泛青,竟恍如死人一般。 承渊对男子的痛苦视若无睹,只是微垂着眸子,指尖不断拨动,在凤玉衡的魂魄中仔细翻看他的记忆。 “找到了……就是这里。”承渊睁眼一笑,停顿在了当时陆启明念诵弑神诀、却还没有被石人打断的那一刻。 接着他手指轻轻一划,微笑念道:“斩魄。” 顷刻间,凤玉衡对那刻之后的所有记忆尽数被抹消干净。 “改成什么比较好呢,”承渊指头拨弄着凤玉衡魂魄上的那段空白,沉吟着道:“就说……‘之后在启明接近成功的时候,承渊最终还是付出某种代价后逃到了内境,而启明则保护着道院的学生们已经回了中洲,已经不在古战场了’。” 漫不经心地简单编了几句,承渊松手将凤玉衡的魂魄放了回去,定定注视着那双茫然的眼睛,缓声说道:“至于你,凤玉衡,你拒绝了启明一同返回的建议,独自一人进入了古战场内境。你要找到伤重后四处藏躲的承渊,亲手杀了他,为你的儿子元昭报仇。” 随着承渊低沉叙说的声音,凤玉衡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重新转为冷厉与仇恨。 “好了,”承渊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额头,“先去睡一觉吧。” 凤玉衡眼帘迅速合起,身体放松了力道。承渊挥手把他丢在随便一个椅子上便暂且不管了。 “主人,”一旁的石人忽然开口。他眼睛看着那片光幕,道:“那边有些情况。” 承渊回头望过去,不禁皱眉,“无能,怎么还是让他给找过去了!” 石人看了一会儿,道:“陆启明可能对付不了。” “他当然对付不了。”承渊嗤笑了一声,眼睛又扫了一下旁边仍未炼制完成的匕首,神色稍有犹豫。 “算了,”他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自语道:“还是得去先替陆启明把那个麻烦给料理了。” 石人道:“不如我去?” “我亲自去。”承渊却摇了摇头,指了指灵火中悬浮的匕首,道:“你给我看着这个就行了。” 语罢,承渊身形已消隐于原地。 石人从空旷处收回目光,久久望着火光中的吸血刃出神,手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丝毫。 …… …… 第五十六章 聚灵 早在天上神殿那番对话发生之前的清晨,诸事平顺安好,时间也正闲。 彼时山中梅开三两枝,红艳欲滴。 天地灵气缓缓汇聚而来,将眼前万般景色都显衬得更加清晰鲜明了。 …… “你小心点儿,行不行啊!” 谢云渡蹲在一边,与龙安澜老白一起心惊胆战地盯着陆启明动作。 陆启明无奈的叹了口气,回头又看看他们,实在没办法再重复第五遍了。 这几天陆启明简直是受到了另三个堪称无微不至的照看,平时走路都怕他磕碰着,稍赶路快一点就一定要让老白驮着,偶尔遇上避不开的战斗更是勒令陆启明赶快站远点,绝对不允许亲自出手。 现在陆启明只不过是在勾画一座小型阵法,就立刻让他们给紧张得不行,仿佛他真在干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陆启明展示了一下指间凝聚的相当轻柔的真力,道:“就这样也不行?” “还装,”安澜公主看他一脸无辜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以我对你的了解,忍了这么多天好不容出手一次就真的只画这么一个小阵?根本不可能。” 陆启明顿了顿,望了一眼另两个。 谢云渡很给面子地没说话,只用控诉的眼神回以注视。老白就直接多了,道:“你肯定又用那种我们都感知不到的力量了!” 众目睽睽下陆启明也是尴尬了小一会儿,旋即道:“早说啊,我也不用做得这么隐蔽了。” “你居然还有理了!”众人气。 “开个玩笑……”陆启明顿时举起双手表示认错,讪讪道:“你们都让我这么清闲了,做这点事我还是自己有把握的。” 龙安澜接道:“哪点事?” 陆启明叹了口气,解释道:“现在除了老白之外,你、云渡还有我都是境界远高于修为的,只要灵气积累足够就立刻能晋升。短时间内改变别的也不现实,只有从修为下手了。” 老白抖了抖胡须,忍不住道:“从修为就现实了吗……好吧我就不该问。” 说话同时,陆启明已覆手一拍阵法,下一刻连天色都有瞬间的黯淡——那座毫不起眼的小阵法顷刻间聚集成了一个疾速旋转的深海旋涡,无穷无尽的天地灵气极近疯狂地向他们汇聚而来! “你干什么?!”龙安澜也顾不得去挡,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究竟需要控制多大一片空间才可能弄出这么大动静,“你真不要命了?!” “等等,”谢云渡晃了晃手,发现在这等强度的灵气激流竟然感觉不到一丝阻力,而望向陆启明时,更见人两手空空在一旁好端端站着,并不像是在费力控制什么的模样,“你这怎么做到的?” “别急,”陆启明这时才找到出声解释的空隙,笑道:“这是我最近几天断断续续积累来的,现在只不过是找了个契机将之前的准备做了贯通,真的不费力气。” 龙安澜看了他一眼,道:“所以你一早就没有在好好养伤?” “没那么严重,”陆启明莞尔,道:“虽然古战场中的人不怎么友好,但这里的空间对我的亲和度其实很高。我最开始也是试试,就发现这里比外面好控制多了。” 几人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周围灵气已俨然聚集成了一片浩荡的灵湖。 陆启明便不由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楚少秋时的情形,若他也在这里,一定很有同感,可惜他……不,幸而他不在这里。 瞧见陆启明嘴角的笑意忽然微收,谢云渡登时恢复警惕,“你怎么样?身子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了?” “哪儿那么矜贵,”陆启明没好气道:“我是在考虑怎么把你立刻弄到大奥义!” “不是吧?”谢云渡瞪大眼睛快速摇头,道:“你快饶了我吧,那我还差得远呢,境界也差得远——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 陆启明微一抬手,灵气涡旋的中心瞬间转移到谢云渡身上,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力道带着他整个身体缓缓向半空浮起。 谢云渡苦着一张脸,正要继续嚷嚷着争辩什么,却被少年肃然的声音打断。 “闭目,凝神,转剑诀!” 陆启明面上已不再有丝毫玩笑,沉声道:“不过是一个大奥义境,怎么,就难倒你谢云渡了?五行奥义如何能与剑道奥义相比?把那些统统扔掉。你既决定是剑修,就必须要有凭你的剑道走到底的觉悟。” 对上少年凝定的眼神,谢云渡身体微微僵硬。 下一瞬,他紧抿着唇闭上眼睛,一语不发地双手快速结印,顷刻间将全部心神沉入修行。 注视着这一切,陆启明神情微缓,沉默想着之前并未说完的话。 既决定是剑修,就绝不要像他。 说什么误信旁人,不过是借口。如若他道心始终坚定如一永不动摇,如若他当年坚持自己才是对的,那么就连师父也绝不可能折断他的剑。如今落得这般境地,其他一切或许都可以推诿成旁人的错,唯有剑道……是他活该如此。 陆启明勾了勾嘴角,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垂眸片刻,待心中彻底恢复平静,他望向旁边微显不知所措的女子,轻声道:“安澜也开始吧。还有老白,你也尽可能修炼。” 龙安澜与老白赶快点头,也不太敢大声说他了,只用目光又示意了一次。 “放心,”陆启明微微一笑,道:“我有把握。” 他们便只能就当是了,各自静下心运转功法吸纳灵气。这是陆启明用规则创造出的环境,能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积累修为。 等一切稳定下来,陆启明再次确认过阵法配合下不会大范围地惊动其他修行者,也试着开始了自己的修炼。 然而。 不过盏茶时间,陆启明便又一次被身体深处愈渐加重的刺痛逼得不得不停下来。沉默片刻,他再次合上眼睛,转改为用灵气温养经脉。只不过,这就又与一直以来缓慢的恢复速度不再有任何区别。 其实陆启明知道,他还是太心急了。 到现在不足半个月。以他当时伤势之重,放在任何人身上,能恢复到如今表面上几乎看不出的程度,都已算是可喜可贺。 但陆启明不行。 整日里什么也不做地静养?那对他而言太奢侈了,根本不可能。 摒除剑道道伤的桎梏之后,陆启明就一直在尝试感知自身更深处、更本质的存在,恢复意识与神魂之间被割断的联系。 他也确实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但现实依旧并不如人愿。 石人曾说过“小主人”的力量本应该远远强过承渊一个灵魂碎片,或许事实真的是那样,可是陆启明却根本动用不了。 他能感觉到那些遥远的内在力量被成千上万道弑神诀死死地封印在最深处;弑神诀无法彻底杀死他,却终还是对他产生着作用——每一道弑神诀就是一层封印。 身为被封印的对象,陆启明又怎么可能从外部破解自救? 如今他能动用的规则力量,其实仅仅是极少逸散在封印之外的星星点点。 本来就弱,陆启明又不懂得任何技巧,一直以来都只是本能的、最原始的去用——毕竟师父让他学的从来都只是凡人的修行之法,这短短一时之间,他又如何破坏得了那等高深莫测的神明手段? 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苦思冥想,无数次对规则力量各种新用法的尝试,得到的答案却永远是不行、不行。留给他的时间一直在飞快地倒数,他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竟无一计可施。 一个僵死之局。 每一次将意识沉下去、向神魂深处延伸,感受着那不计其数的弑神诀封印,陆启明都忍不住由心生出疲惫。 就算师父想让他在这里与承渊捉对厮杀,也总要给他剩下一点足以杀死承渊的力气吧?难道就只有弑神诀这种有去无回的东西?还是,师父根本就要让他死在承渊手里?可……那又是何必。 无论陆启明再如何揣测师父曾经教导他的种种,都始终无法从中挖掘一丁点能抵抗承渊的方法。甚至就算是弑神诀也并非师父直接教授,只不过是它就刻印在神魂深处,陆启明已太熟悉罢了。 在这绝境中极力寻找出路的每一日,陆启明都更加不能理解师父的做法。 既然早已杀过他无数次,又何必装作师徒深情足足五百年?如果一直心有谋算,那么把这样一个对一切毫无所知、被封印到毫无还手之力的他独自扔进这个世界,又能抵什么用? 哪怕现在能有一个人来、解答他其中一个难题,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 可惜没有,也根本不可能有。 …… 少年悄然睁开眼睛,静静望着身旁不远处的同伴,眉宇间的神情平缓而柔和。 这段时日唯一让他心里欣慰的,就是能看到梦境中的预言不断在变。陆启明觉得自己还并没有做什么,但未来已经在改变了。 他看到凤族更早地出现在时间之中,看到大师兄重新出世,甚至好像看到了一瞬间师父的影子……不知是不是错觉。 无论其他。至少在这次的未来,很久之后一切尘埃落定,人们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波折,还过得与从前一样好。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些变化,但总归是好事。这令陆启明忍不住一笑想,自己前段时间却是杞人忧天了。 少年收回目光,微垂下眼帘,再次做着这聊胜于无的温养,心境渐渐归于宁静。 所以他现在需要做的很简单。一切尽心尽力,把握他能够把握的,做好眼前。 如果后来某一刻回想现在,诸事皆不存疏漏,自己一路所为也并无后悔遗憾之处,便是很好了。 ………… ………… ………… ps.这章有大量心里独白的部分,是因为考虑到整个古战场过程包括不久之后的未来,他的心境和想法都在不断发生变化,思忖再三,认为有写的必要。 第五十七章 命魂血誓 当谢云渡等人陆续从修炼中醒转之后,发现陆启明自己却并没有多大进展。 “这回还算知道轻重。”安澜公主毫不客气地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肩膀,给他了一个笑脸。 “是啊,”陆启明忍不住莞尔,便顺着她道:“所以就指望你们保护了。” 女子再次回以一笑,抬眼望向极远处的天边。 此时天色已将近夕阳了。 初入内境时是奇特的楔形大地,但只要一路往深处走,不断远离边界,感受到的山川景物便又与外面为他们所熟悉的寻常世界渐渐无二。 古战场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这般奇异的空间又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这样的问题在路上也曾被讨论过,陆启明便说整座古战场其实都是一柄剑,一柄巨大的、贯穿了整个世界的剑,而他们此刻便是在剑身内部的空间中行走。谢云渡他们听了,都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毕竟眼前这般绵延不绝的青山,这般奔腾浩大的河流,又怎么会仅仅是一柄剑上面雕刻的纹饰呢? 晚霞铺洒遍整片天际的时候,一行人便选了那河流与青山的交界落脚。这是他们这些天以来惯常的选择,有水脉之处,更利于龙族灵诀施展。 只是,当他们渐渐走近时,却发现此处早已有人了。 山水间凝立着一位雪白长衫的男子,看不出年岁,只觉得他周身气息干净透彻,与常人很不同。 男子注视着他们,平和的目光中不含丝毫侵略性;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四个人的神情却都出现了各自不一的变化。 谢云渡皱眉看向龙安澜,低声道:“你向灵盟求援了?” 龙安澜脸色有些苍白,“我没有……” “不是安澜。”陆启明微一摇头,道:“自一开始,宇文前辈就一直清楚我们的踪迹,只不过是直到现在才现身相见罢了。” 拦在他们前方的,便是这次进入古战场中唯一的归元境修行者,宇文靖阳。 “我也从未想过能瞒过你。” 与旁人通常对他名字的第一印象不同,宇文靖阳看上去却是一位柔和舒雅的男子。他回想一路所见种种,微带感叹道:“即使伤重未愈,承渊神拥有的能力也不是我等凡人可以企及的。” “世伯,”龙安澜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语气加重道:“启明不是承渊。” 宇文靖阳无奈一笑,便从善如流地改口,与陆启明道:“想必陆先生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在前往古战场之前,我们曾经考虑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这件‘破壁’,应该能够帮助先生摆脱现在的困境。” “‘破壁’乃是神主亲自出手凝炼,通过因果线与祂的意志相联系。”宇文靖阳轻一拂袖,前方凭空浮现出一枚通体暗银的长梭, 陆启明知道他口中所敬称的“神主”,便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莲溯。 宇文靖阳道:“只需陆先生将这件‘破壁’认主、收为己用,与神主的力量内外相合,便能够破除古战场的空间壁障。石人与承渊的力量尚不足以掌控古战场以外的空间,只要离开这里,神主便能庇护陆先生安全。” 破壁之梭并非是完全的实体,它就如一团奇异的迷雾不断时聚时散。只因为在两种形态间变换速度快到了极致,才让人有了实物的错觉。陆启明注视着其中复杂交织的时空规则,久久未置可否。 谢云渡等人听到宇文靖阳这一席解释的第一时间还以为这会是一个机会,然而转头再看陆启明神情,却又像并非如此。 想想也是,这其中定然另有曲折,否则宇文靖阳又为何偏偏选在不早不晚的此刻现身?一片寂静中,众人心中警惕愈重。 而当陆启明将视线从破壁之梭上收回,复又望向宇文靖阳时,微有一笑。 他忽而叹息道:“前辈实为君子。等到此时方才动手的好意,我心领了。” 宇文靖阳闻言怔住,片刻后不禁苦笑,“你已经看出了?……这又让我如何开口。” 余人面面相觑,一时听不懂他二人的哑谜。 “但我是受命而来,这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宇文靖阳叹了口气,留在原处遥望着那个神情平淡的少年,低声道:“陆先生既已尽忘前尘,今后也再不准备回归旧时承渊的身份,何不就此与神主尽释前嫌?只要先生愿意做出这份承诺,神主就会不计代价地救先生离开这里。” 龙安澜忍不住望向陆启明,问:“什么承诺?” 她已经猜到了些意思,显然是灵盟的这种出手相救需要陆启明答应一些条件。但既然情况都已到了这种紧要关头,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一种选择,又为什么不试一试? 然而在听到那四个字之后,她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劝说的话。 陆启明淡声道:“那东西上附了一道强制的命魂血誓,要我永远不做任何危害莲溯的事,信仰祂为唯一的神,事事遵循祂的意愿,生生世世永不违背,否则就任凭莲溯处置……这样的要求提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答应。” “欺人太甚!”谢云渡第一句就已经忍不了了,听到后面简直气得握剑的手都在抖。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已经足够令人不齿,而那命魂血誓又是什么东西?那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侮辱、奴役! 谢云渡刷一下就把剑拔了出来,张口就道:“你那到底是什么破神,根本就是卑鄙无赖一个!怪不得武宗那帮人要反,反的好!现在你就再算我一个!” 宇文靖阳神色微冷,待要发作,却骤然感觉到周围天地气机的剧变,手间的那一道针对谢云渡的控制术诀转瞬被打散。 陆启明随手一拂便抽空了宇文靖阳附近的灵气,冷然道:“怎么,只许莲溯做得,就不许旁人说得吗?” 宇文靖阳摇头道:“当年的仇怨本就是承渊神一手挑起,才致使神主至今无法恢复全盛。对我们而言,陆先生与承渊并无本质区别。神主提出这样的要求,已经是最大的退让了。” 陆启明不再多说,微一垂眸,已将心神连通周围天地规则,顷刻间对宇文靖阳形成压制之势。 谢云渡长剑冬夜早已紧握在手,他双目紧紧盯住前方男子,周身剑意瞬起。 宇文靖阳叹了口气,手中也召出一支玉笛。 其实即便是以宇文靖阳的立场,也难免觉得莲溯此番要求过于强人所难。他在来之前就清楚陆启明绝无答允的可能,最终还是一定会走到这一步。 这等趁人危难之事,实则已经违背了宇文靖阳自己心中的底线。所以即便受命在身,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等,直到今日看到陆启明为谢云渡等人提升修为,勉强有了自保之力,才终于选择此时动手。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推迟,却是宇文靖阳仅能做的了。 陆启明正是因为一早就理解了宇文靖阳的用心,才会在最初打断他的话并说谢过好意,可惜…… “世伯!”龙安澜看出了宇文靖阳的矛盾,上前一步急急说道:“您也清楚启明与承渊是截然不同的不是吗?承渊的事根本与启明无关,难道真的要把事做绝?世伯你能不能……”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谢云渡冷笑打断。 “对不起,”宇文靖阳面露歉然,终还是道:“这是神主对我的命令。” 第五十八章 冬夜血 玉笛有着竹林一样清透柔润的青色;男子指尖轻轻拂过,微风穿梭其间,徐徐流动出轻灵悦耳的无名曲音。 水墨渲染般的柔和色彩随着声音一同铺展开来,在宇文靖阳周身勾画出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宫阙楼城,稳稳地将陆启明引动的天地之势隔拒之外。 这是宇文靖阳以自身修为演化而成的领域,也是归元境修行者最难以对付的地方。在这片独属于他的领域空间中,除非对手境界力量皆存在压倒性优势,否则根本不可能越过领域直接伤害到宇文靖阳本身。 领域既定,此后攻守皆随心意。宇文靖阳微叹道:“我无意伤你们性命,但同样也不能留力。希望你们勿要心存侥幸。” 言罢,宇文靖阳抬起玉笛遥遥向前一指,曲音渐转锐利。 音律通心声;音节息止之间,五行奥义随宇文靖阳的意念共鸣汇聚,转瞬化出无数流光箭矢,疾雨般直向众人铺洒而去。 安澜公主速速低念灵诀,凭龙族天赋的驭水为同伴撑开一片屏障。但即便修为重回小奥义,她与归元境的差距仍然太过悬殊。仅仅两个呼吸间,水幕便已濒临破碎。 而陆启明已出手。 晚风骤然暴戾,无穷无尽的漆黑重云伴随着巨大雷声奔腾席卷,紫金闪电在云层中尚隐而未发,已将宇文靖阳压迫而来的气机尽数斩断。 在陆启明引动规则意志的那一瞬间,福至心灵,谢云渡只觉心神刹那间向往浩大天地超越而去;纵使他此时仍身立原处,这一路曾经历的山川水色却尽皆清晰倒影与脑海。 谢云渡心中蓦然浮现一枚至神至妙的剑道符文——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无法用任何言语说出——唯有将全部心意付诸于手中冬夜。 一剑既出,星移斗转,苍天大地都因此重新唤醒了生命的脉搏。 此刻无尽黑暗的天地之间,唯有他的剑是绝对永恒炽热的所在。耀眼的光明化作横扫一切的决心,无所畏惧地直向宇文靖阳而去。 宇文靖阳眼神微凝。迎着铺天盖地的剑芒,他手中玉笛凌空一划,曲音婉转至柔,不断化解冬夜剑意。 “天下人都太小看你了。”宇文靖阳也不得不收拢领域暂避其锋,语气微露复杂,“我平生所见,这一剑足以列至前三。可惜……” 宇文靖阳已经清楚,若同为归元境,那么最终赢的一定是谢云渡。 但就算谢云渡现在不是,也绝对不容小觑。在陆启明的控制下,宇文靖阳很难从外界空间沟通灵气,至今所用力量皆是消耗自身,而谢云渡得到的补充却一直源源不绝。 叹了口气,宇文靖阳横笛唇边,静息凝神,再无丝毫留手。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曲光寒十九州。 声音本是至轻无形之物,却在宇文靖阳元力与规则的控制之下彻底改变——随着骤然扩展的领域,笛音顷刻幻化为铺天盖地的森寒利刃、直向对面四人侵袭而去。 激烈流矢中,龙安澜的水幕瞬如气泡破碎。她勉强压下灵诀反噬的血气,低声提醒道:“含光曲!” 陆启明略一颔首。 他虽只是低垂着眼帘在原处伫立,但心神所至之处,天地规则早已随之而动。谢云渡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曾感到过任何外在的压迫力。 然而,谢云渡心中却无法生出丝毫轻松。 陆启明面容神情都没有显露异样,但随着他动用力量的逐渐增加,衣襟却从深处隐约渗透出点点猩红。谢云渡一看到,立时便想到这几日见他伤势恢复得那般快,恐怕只是不想他们太过担心而支撑的表象罢了。 陆启明却仿佛对此无知无觉,行动间根本看不出有一丝滞涩。他抬手虚虚一划,漫天雷霆轰然下落,尽皆朝向破壁之梭劈斩而去。 在无尽紫金雷电的逼迫之下,破壁之梭表面骤然浮出一层血红暗纹,正是莲溯那一道命魂血誓的暗手。 宇文靖阳没有试图阻拦,却摇头道:“没有神主的意志,仅凭‘破壁’是没有用的。” “终于有一句话勉强能听了。”一道声音忽然在所有人的心底响起,道:“只不过还得纠正,就算祂莲溯没有被封印,也永远别想干涉我的地方。” 这声音听着极是耳熟;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陆启明,又在下一瞬悚然反应过来—— 是承渊! 然而除了陆启明,其余任何人都感知不到他存在的踪迹。 承渊就站在破壁之梭旁边,带着笑容与陆启明遥遥对望,道:“没有答应那个可笑的条件,算你总还有点脑子。作为奖励,我就帮你解决了。” 说着,他便抬指朝上面轻轻一点,整件长梭瞬间崩解为流光四散。 陆启明沉默地看着他动作,开始尽可能地调动天地规则。 “哟,”承渊环视一圈,笑了,“小猫又在朝我亮爪子呢……陆启明,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控制这里的规则格外容易吗?” “因为古战场本就是我的剑,你用着我的灵魂去控制,当然轻松。但,”承渊缓缓抬手,猛然一握,冷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你的,记清楚了么?” 一刹那天开云阔,雷雨散尽,天上依旧是金红盛开的漫漫晚霞,仿佛时间倒退回到之前;而这片天地的控制者却已换成了另一人。 天地意志一瞬间被承渊强行夺去,识海剧痛中陆启明只觉眼前一黑,等再看清东西时发现自己正被神色惊慌的谢云渡紧紧扶着,中间竟有一小段时间什么也不知道。 谢云渡屏着呼吸小心托住陆启明的手臂,急得两个手心全是冷汗。他清楚地看到刺目的血红色越来越多地从少年领口、衣袖、后背各处向外蔓延,心知陆启明此前定是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压制伤势,此刻神魂再遭创伤,身体便转瞬滑向崩溃的边缘。 陆启明已将所有都给了他,谢云渡曾暗自发誓就算拼尽一切也一定要保护好他,可现在却连承渊的影子都根本看不到,又到底该如何去做? 然而承渊却竟没有继续向他们出手的意思。 “我听说过你们几个初次遇见时的故事,”承渊微微一笑,叹息道:“年轻时候的感情总是格外热情动人,也无怪你们这些天待在一起都乐不思蜀了。我这次提前下来,主要是想做一个提醒。” 他微笑着平展双臂,做了一个召集的姿势。 一瞬,恍如长风漫卷荒漠黄沙。 等眼前的万千景物渐从模糊中平息下来,余人才猛地看到周围竟刹那间出现了不计其数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灵盟的修行者。所有人都在迷茫惊乱中被承渊直接拖移过到这里,与被围在中央的五人面面相觑。 承渊到底要干什么? 电光火石间陆启明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望向前方仍以领域作防御姿态的宇文靖阳,急喝:“快走!” 而他的声音却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在陆启明欲要开口的刹那,承渊已代替他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承渊反手夺过谢云渡手中冬夜,凌步当空一瞬逼近宇文靖阳,唇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 一声令人冰寒彻骨的轻微细响。 冬夜剑锋轻如无物地穿过领域,然后深深没入男子喉骨。 失去了主人的玉笛颜色顷刻灰暗,跌落在地,断为两截。 剑光再闪时已重新回到了谢云渡手中。他握着这柄自己最熟悉的剑,低头看着犹带温热的血液向下无声滑落,双手微一颤抖。 而承渊的身影已再次隐退。 他最后对上陆启明的视线,微微一笑,彻底消失无踪。 …… …… 第五十九章 天川 夕阳无限。 涌动人潮中,谢云渡手持冬夜在最前方生生劈斩出一条道路。安澜公主兼顾周方,水元力的护盾再未断绝。老白背着陆启明守在中央,小心翼翼地为他摒除最后一丝余波。 但一直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沉重冰冷的巨石,再也无法强装若无其事。 这场仗,还能怎么打? 宇文靖阳已是神域前来古战场中修为最高的人,拦在前方时,谢云渡他们全力以赴都无法伤他——宇文靖阳都已经那般强大了,然而遇上承渊却仍然撑不过瞬息,竟无一丝还手之力。 那么他们呢?对上承渊的这场仗,又究竟要怎么打? 只有沉默。 长久以来直面承渊的只有陆启明一个。看得再多听得再多,谢云渡他们其实还是对承渊究竟有多强根本没有概念。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陆启明的许多应对都略显消极,觉得时间还有很多,觉得事不至此。 直到刚刚。 原来真正无知而又天真的一直是他们自己。说什么凭决心与坚持就能杀死承渊,那才是戏言。原来陆启明之前能将承渊逼至那等境地,已经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他始终挡在前面保护着所有人,他们却一直不知道那有多难。 倏然间数点火光凭空一闪,带着令他们心安的气息。在意识反应过来以前,谢云渡与龙安澜已直觉地依照那些指示齐齐出招。 “勿分心。” 陆启明从白虎背上翻身下来,指尖凤族灵诀的气息犹未消散。 谢云渡心里一紧,余光往后急扫,“你别再——” “我没事。”陆启明道:“先尽快离开。” 人太多了。 灵盟的修行者除了妖族灵族大都是术修,术诀的距离通常都可以拉得很远,他们此刻被围在中间只能被动防守,很难突围,拖得越久越不利。必须立刻解决眼前。 陆启明抬头,无数规则的流线在他瞳孔中化为一卷画幅辽阔的精密彩绘,万千细节尽皆收入眼底。不假思索地,十数道明亮火芒同时自他指间升起,再次分散定格于谢云渡三个面前,“跟上。” 谢云渡无奈,但也清楚按陆启明的才最不会出错,只能暂且由着他来。 在漫天灵力潮涌之中,谢云渡,安澜公主与白虎各自汇聚力量,一齐向那些看似毫无章法的指引处出手—— 宛如清风拂过一整片漫长原野——那瞬间在无比混乱的灵潮之中,每一道攻击而来的术诀都逐依发生了微妙的偏移,连锁反应一般,竟在一刹那被推动成了一个首尾相衔的完美圆环! 无数术诀顷刻间合并化为五彩斑斓的灵力洪流,轰然围绕中央四人呼啸一圈过了,竟反朝着周围的施术者覆压而去! ——而这等彻彻底底的逆转,却全然是陆启明在极短一瞬推演成的。 一时之间,非但是灵盟那边骚乱波及一片,就连谢云渡他们三个也实在忍不住愣了一愣。 “七哥,”谢云渡瞅了陆启明一眼,语气复杂:“你这也太夸张了……” 陆启明眼睛一眨不眨地分辨着规则的变化,不断随之调整灵诀的指向,抽空调侃他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有经验了。” 谢云渡手里下意识耍着剑诀,心神却已经飘到了当初秘境中与陆启明并肩应敌时的画面——与此时情景何其相似!谢云渡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你说咱怎么每次碰一块儿时候都混得如此之惨?” 陆启明补充道:“还都是我惹的事。” “那也说不定,”谢云渡自承道,“我本来就经常被人追杀,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了。” “看来每次最无辜的就是我。”老白接道,“下次你们可千万别这样了。” “你们仨够了啊!”安澜公主忍无可忍:“这种破事总结什么规律,居然还‘下次’?去,不吉利。” “我说的是‘下次别’,哪儿错了?”老白怒。 “而且怎么不吉利了,”谢云渡反驳道:“每次都逢凶化吉不行吗?” 安澜公主冷冷地横了他们一眼。 “好了啊,”陆启明轻咳一声,道:“该收心了。” 刚刚过去的那一段时间是他们最轻松的,因为灵盟那些人短时间内尚未来得及意识到问题所在。 陆启明以凤族灵诀打出的光束鲜红耀眼,任何人都能看得清楚,所以总是给他们一种能够轻易打断的错觉。 但陆启明凭借却是最本质的规则流线,所以不管灵盟众人怎样试图扰乱他的布置都没有用,反而显衬得陆启明像能未卜先知一般,他们越是改,越是中招,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推演。 如此几轮围攻下来,一众人非但不再能伤害陆启明等人丝毫,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不断向着边沿逼近。 但毕竟不可能永远如此顺利。灵盟一众占尽了人数优势,就算用最笨重的办法,也总能继续再拖下他们一时三刻。 而现在,便是来了。 眼见陆启明一行已有突围成功的征兆,周围的攻势不约而同地疯狂加重,许多妖族已开始不顾危险地近身奔袭而来。 “来得好!”谢云渡却是眉梢一扬,不退反进。 陆启明知他心意,规则指引随之而变;却是转为只与龙安澜和白虎一同做守阵,将其余一切全然交给谢云渡。 剑客一往无前,本便无需什么规则,有直觉足矣。 天地广袤而浑然一体;谢云渡抬眼望着前方人潮,无孔不入的攻击泼面而至,而他却恍然中看见了一道碧蓝长河浩浩荡荡直通往天际尽头。 那一瞬间谢云渡甚至还没有想到那剑诀的姓名,而冬夜已出手! 水光潋滟,少年意气。似曾有人立于高山之巅,衣袂临风,只一眼便望穿过整个山河。 无比耀目的剑光自谢云渡手中诞生,却不像是剑光,更像是拥有真正生命的灵物;它凌空划过一道璀璨痕迹,顷刻间将那牢不可破的攻击割裂出一角破绽。 天川剑法第一式,游心。 身处喧嚣战局之中央,陆启明的目光却在这一刻变得柔和。 他虽已不能再用,但过去的画面总是记得。这是记忆中第一次下山游学时,与八师弟一同在路上妙手偶得。 那时正是年少不知事,一路走去,只记得途中春色烂漫,山河开阔,以为天下无一处不可去得,亦无一事为难。 后来经过了很多年,他已几乎忘记曾有过天川剑法的事,没想到忽然在此刻再次看到它自冬夜剑锋重现世间,更带着远胜以往的锐利光芒,一时间只觉旧事如新,就像又回去了真正的少年时。 若有所感地,谢云渡忽然对上了陆启明的目光,两个人齐齐说不上缘由地相视一笑开了。 “舟山。” 谢云渡眼神明亮,转剑诀第二式;陆启明指尖火芒微微闪耀,同时默念。 舟山。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而是正因已身在其中,才不如忘了。 存在在当下的每一瞬间都有很多值得开怀之事,纵使身陷深潭,也不妨心意自在,无束无拘。如此方才不愧对自己,不愧对此刻。 这或许便是有的人只初一见面,便可生死相托的原因。 第六十章 临阵 晚霞西行百万里。 天上云幕涌动翻腾不息,变幻无方,一如地上战场的倒映。 暖橘的光影晃动在每个人周身,与血红颜色交融一体,一直延伸至东方尽头的寂静暗蓝,最终消泯于属于夜色的那一线纯黑。 天将晚,便把世上万物统统笼上了一层梦境般的虚假光晕。 一直到很久以后谢云渡都会回想起这一天。 他们四个并肩作战,前路渺茫而敌人无穷无尽,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始终是一片近乎于不祥的宁静,静得耳边听不到厮杀喧扰,静得眼前的每一幕场景都像极了一幅幅定格的画。谢云渡甚至能够轻易回想起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神态,动作,随风翻飞的衣角。 可惜当时,他并不明白那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他依旧只是被人潮推搡着茫然地向前走,直到时间重重过隙,物是人非。 …… …… 战斗的节奏在加快,不断加快,无休止地加快。 每个人的体力都在急剧消耗,背靠在一起时能清晰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陆启明曾担心过白虎会忙中出错,毕竟他们间最不熟悉,妖族又相对不擅长细碎精准的控制;或者是谢云渡一时兴起过犹不及,都有可能。 但第一个失手的却是龙安澜。 当时他们已渐渐接近山间林木乱石密布之处。此刻夜幕将至,森影幢幢,只要他们能进入人们视线受阻之处,陆启明利用地形稍一布阵,周旋乃至脱身离开便不再是难事。 但正因于此,这同样是灵盟众人极力要阻止的。 随着距离不断缩短,四人的施展空间早已被愈加猛烈的攻势压缩到了极致,一切瞬息万变,连陆启明都要绷紧全部心神才能勉强跟上,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出任何错都有可能,他们却一点点地坚持了下来。 然而终还是没有一直顺利到最后。 突兀有一刻,在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龙安澜错失了;更麻烦的是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失误的严重之处,甚至连丝毫保护自己的灵诀都没有准备。 危机迫在眉睫——陆启明只能强自再次调集规则力量阻了一瞬;但他做之前那些都是强撑,又哪里来的余力? 骤然之间,四人配合的攻守平衡破失了重要一角,先前被摒避在外的术诀狂潮顿时疯涌进来;龙安澜首当其冲,霎时便猛一口鲜血喷出! 谢云渡原本一剑已经放出了七分力,见此惊变连忙临时收力回援;但这么一来他自己背后却空门大开—— 谢云渡已经咬牙准备硬抗,预想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来临——是老白替他接下了背后的攻势;然而回头一瞬间谢云渡却骇然看见一柄冷剑正直直刺往陆启明后心—— 又被他身上一闪即逝的莲影挡住。 对了,幸好他还有那件法器护身。 “你守好七哥!”谢云渡狠狠一眼把老白瞪了回去,抹了一把脸上吓出的冷汗,紧接着又赶忙交待陆启明:“你也别乱来!” 他生怕陆启明又为了救场出手加重伤势,一时也顾不得胸腔中激荡的血气,强行提气—— 千钧一发之际! 冬夜剑意一瞬间冲天而起,直将周围涌动的无数术诀生生震散,统统搅为一片五行元力的混乱海洋;只听得浑然一声龙吟,灵力顷刻间化为巨大浪潮向四方拍击而去! 剑诀,碧海潮生。 “之前还说楚少秋没来呢,这么一看,我也能当他使唤了。” 趁此机会四人再次往密林推进了一大截,谢云渡又抓住空隙得意了一句,结果话音还没落便被背心一道灵力一激,狼狈吐出一口血。 谢云渡差点没被呛住,郁闷叫道:“七哥你又干什么啊! “把你这口气顺过来。”陆启明皱着眉头收回手,道:“刚刚你急什么,我保证不勉强还不行吗?” “谁信哪。”谢云渡嘟囔了一句,却也不敢再分散注意力,现在说什么都没有尽快改变处境管用。只有他更早些把眼前这群解决了,才能让陆启明有机会休息。 陆启明也不再出声,继续在漫天规则中寻找契机。他虽说着不勉强,但龙安澜已经受伤,空缺的部分也只能由他顶上,否则四人的屏障连一刻都维持不了。 “我没事!”龙安澜很快意识到了他规则指引的变化,急道:“你快换回来!” 陆启明余光注意着距离,没有听她的,只道:“马上了。” 他这一句话倒是说真的。 灵盟这些人已经阻止了他们足够久的时间,但终究不是永远。在退入密林的一刹那,陆启明猛一扬袖,早已准备好的迷踪阵瞬间布成,四人身影顷刻间融没入周围的复杂环境中再看不清。一片混乱叫骂声中,他们迅速离开原先的位置,与搜找的人群再次拉开一段距离。 临时一座小阵法拖不了很久,但至少让四人缓了一口气。然而只要一看陆启明面色,谢云渡便一阵心慌,唯恐他只是一股精神气在撑着,下一刻便可能突然倒下。 哪知谢云渡心里这句还没想完,预感便成真了—— 就下一刻,龙安澜忽然与他对视一眼,还没等谢云渡理解她这道目光的含义,便见女子突兀一记手刀印在了陆启明后颈,然后神态平静地接住了少年软软倒下的身体。 谢云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一串动作,惊道:“你,你干嘛!” 龙安澜给陆启明喂了一枚护心丹,翻开刚刚扶着他肩膀的掌心,一手血迹。 “你自己看,”龙安澜眉心紧蹙,道:“你还真指望他有把握?他根本就不把自己当回事。” 谢云渡沉默片刻,道:“你想怎么办?” “只要没有我们两个拖累,这群人你应付的过来。”龙安澜快速说道:“你用启明的剑道把人引开,我带他用水行诀先走。之后就在第三次停驻的那个山谷汇合。” 谢云渡有短暂的犹豫。他当然不是怕当诱饵,而是担心遇见什么事龙安澜一个人太不稳妥。可是陆启明的伤势又明显不敢再拖,继续下去情况极可能更糟。 “让老白跟你们……” “我只有余力带他一人。”龙安澜立刻打断了谢云渡的话,道:“别忘了我们灵族的敛息术。就算为了他,我也会足够谨慎。” 听到最后一句,谢云渡终还是点了点头,道:“一切小心。” “这里就靠你们了,”龙安澜注视着他的眼睛,重复道:“第三次的山谷,记住了。” 谢云渡下意识应了一声,看着龙安澜带着陆启明瞬息消失在视野,不知怎地心里就莫名一跳,但细思又说不起所以然。这明明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掂了掂手中长剑,顺手捋了一把老虎毛,渐渐压下心中的不安,再次把注意集中在眼下。 “他们应该会更快到吧……老白,咱俩也得抓紧了。” 第六十一章 忘身 陆启明醒转时,周围已十分安静。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龙安澜正挨他极近,此刻一惊连忙退开,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女子眼圈好像有些微微泛红,陆启明没有看得太清。 他大略想了一遍之间发生过的,但既然事已至此,陆启明终是没再说什么,只直起身向四周扫了一眼,问:“到哪里了?” 此时刚入夜不久,天际边缘仍有霞光余晕。龙安澜之前用的力道不重,错过的时间不算太多。 “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女子低声说道:“水行诀失效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在原处啊,”陆启明不甚在意地一笑,随口猜测道:“许是承渊封锁了空间吧……” 话音未落,龙安澜却见他骤然出手一道灵诀打向自己,当下便整个人彻底僵住。 炽热的火元力穿过空间,直击上暗处无声而来的白绫。陆启明一把将女子拉向身后,又一道灵诀打出,低道:“你怎样?” 龙安澜直到这时才惊觉回神,连忙抬头望向前方三道被陆启明逼出的身影。刚才她心神太过恍惚,竟对此完全没有一点知觉。 她避开了陆启明欲要试她脉象的手,身形移换已向前对上来人,道:“我来。” “着什么急。都是熟人,先来叙叙旧啊。”艳零手腕微一动,长绫拂散一片火芒,后如灵蛇一般重新隐入她雪色广袖之中。 她看样子似乎真的并不急于继续,只对陆启明眨了眨眼,轻笑:“真巧,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了来着?” 无论是陆启明还是龙安澜都没有与她聊闲的打算。他们看着缓步逼近的三人,心中愈沉。 龙安澜抬臂一招,红缨枪瞬时显现。她微微收紧手指,冷然道:“艳零,你与武宗勾结?” 与艳零同时出现的,赫然是无极剑宗的江守主仆。 “索性有共同的目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走一路?”艳零勾唇一笑,道:“反倒是你龙安澜。宇文前辈尸骨未寒,你堂堂一个龙族公主,当真还要继续帮着这个杀人凶手吗?” 龙安澜看出她杀心已定,再不多说,手中长枪一晃,便将前方三人一并笼罩于攻势之中。 “想一挑三啊?”艳零吃吃笑出了声,衣袖一扬,漫天长绫便将红缨枪影尽皆卷向自己这边。 “都已经这样了,若还让你做成,”看着龙安澜因体内暗伤而苍白的脸色,艳零淡淡续道,“那岂不是显得我太无能?” 龙安澜深吸一口气,强自忍耐脏腑隐痛,全力而赴。 艳零冷笑以迎。 …… 陆启明察觉到了龙安澜那边的吃力,但他无法回援。 对面江守手持长剑越国,始终未发一言,却与青衣女剑侍一同封死了陆启明的全部出路。 双人双剑,蓄势未发。陆启明脑海中不断推演着他们可能出手的所有轨迹,却一直找不到任何破绽。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稍有动作,下一瞬便定然会被越国中伤。 而江守感受到的亦是一模一样的危险。 他看得出前面少年早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本应该没有任何威胁了。但江守心中却始终有一种尖锐至极的危机感挥之不去,使他直至此时仍凝立原地,不敢贸然。 此夜晴而无云。 天幕星辉寂静交映,暗风穿行于深林,一片枯叶忽然飘曳而至。 叶缓落于双方正中,倏而震为湮粉。 ——无形之弦崩断了! 江守眼神骤然一厉,在剑鸣声起之前,越国已带着一道虚空撕裂的漆黑痕迹直刺向陆启明心门!而少年身形已不在原处。 凤凰展翼,长风九万里;世上再没有任何修行者能比凤族更擅长身法。 陆启明仿佛也化成了一阵风,无所不在的风。 早在越国剑意将起,他已动了——不退反进。 一刹那,万物规则在陆启明眼底闪现出无数道璀璨的流光——信手拈来,便是江守剑势最为空虚的那一处! 但江守并非只有一人——在越国盛极而落的瞬间,青衣女剑侍蓦然抬手,银白软剑惊掠起一道寒光,正正并入江守剑势! 陆启明平静旋身,并指凌空一划,剑侍软剑霎时绷起一丝弧度;两道冷厉剑风贴面而过,前后不差一厘。 还不够。江守神色冷然,长剑越国于不可思议之际侧出一线,再度割向少年咽喉! 而在江守剑锋斗转之一瞬,陆启明亦已出手—— 凤凰血脉召唤之下,暴烈的火元力旋聚成炽烈到极致的星火,骤雨狂风般敲击在越国剑身,无数鸣音叠为一声长响。 江守眼神不动,手腕极短时间中以精微幅度反复震颤,顷刻化去灵诀力道,挟着未尽之力继续直指! 陆启明侧身,左肩陡然飙起一道鲜血——而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连眉梢也没有颤动丝毫,右手指尖已同时勾出一道神秘符印。 爆散的血雾尚未飘散便重新受到召引,凌空重聚为一只诡异血瞳,直冲江守而去! 江守下意识挥剑去斩,而符印却毫不受阻地瞬间穿行而过。与之相触的一瞬间,江守顿觉神识五感皆被一层血气蒙住,一举一动间尽是被人窥探之感。 “咒术?” 江守中了一着,神色却显得失望,道:“可惜没有机会与全盛的你交手了。” 陆启明不为所动。千万剑影弧光之中,他骤然一指定住剑侍软剑,身形转换间沿剑刃一划再一叩,软剑霎时崩散为无数刃片直击江守面门! “公子!”剑侍羞愧无地。 江守不得己后退撤剑挡过,淡声道:“你退下。” “为什么不用剑,”江守平视着陆启明,冷冷道:“剑客死剑本是荣耀,你竟惜身么?” 陆启明一笑置之。 江守眼中戾气陡现,漠然道:“那就尽早死吧。” …… …… “安澜。” 龙安澜本便一直分神关注着那边的情形,忽然有一刻听到了少年的传音。 “我还能动用一次秘法,”陆启明道,“利用规则,即使空间受限也有机会脱身。你现在向我这边靠近。” 龙安澜沉默片刻,道:“六合?” 这是她所知的唯一一种有可能做到直接破空传送的凤族秘法。 陆启明道:“对。” “好。”龙安澜静静回道:“但要再给我一段准备时间,先拉开距离。” 陆启明没有再说话,却与女子同时身形交换,手诀一变,凤族赤金之泽以二人为中心霎时铺展开来,将江守与艳零隔拒之外。 “他们想做什么?”艳零在血脉压制中浑身不舒服,皱眉道:“先阻止再说!” 江守冷笑一声,知道她是有意让自己先上,却懒得理会;因为他早已出剑! 越国剑锋横亘劈出,一刹那将赤金之泽破出一道虚无;江守足尖一点,整个人亦随剑而起。 少年的血液不断滴落,黑暗森影中闪烁着鲜红与金色交织的光亮,最后在灵诀中燃烧一片。江守的剑再度被陆启明逼停,却毫不在意。他注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只道:“你坚持不久了。” 陆启明始终未语。 在他身后,愈渐有更具压迫的气势升起—— 龙安澜气息迅速虚弱,却有实质般的气血之力缭绕出无数流光,尽数凝附于她手中红缨枪之上,金色真龙虚影轰然显现! “龙族太岳!” 艳零眼神一凝,本已欲要出手,一时却忍不住再次顿住后退。 江守亦已感知到龙安澜凝聚的威势,越国剑势随之微敛,谨慎回护周身要穴;因为阻止已来不及了—— 安澜公主容色苍白如纸,终于出手! 龙吟声骤起! 而所有人的脸色却都彻底大变—— 红缨枪决然而出,刃尖却直指那毫无防备的少年! 一刹那恍如时间凝固—— 后心刺痛的致命感几乎令陆启明心脏停顿,他脑海瞬间一片空白,唯有本能地极尽避开要害—— 枪气被莲滴猛然绽开的屏障阻了片刻,挟着余势透体而过。 女子颤抖着手松开红缨,后退一步。 天地陡然间重归于死寂的漆黑。 龙影熄了。 赤金之泽成片化为微弱星火,砰然散尽。 陆启明垂眸看着这件无比熟悉的兵器,抬手握住鲜血染湿的枪柄,一寸寸缓慢抽出。 他微微踉跄了一步,抓着枪杆支撑住身体,抬头望向仍在原处的龙安澜。 女子眼泪不断淌落,神情绝望痛苦到无以复加,颤声道:“对不起。”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感觉到属于龙族的冰冷气血在伤口处快速蔓延全身,浸透知觉一片麻木。他脑海中掠过传承记忆中龙凤血液决不可交融的警示,龙安澜自然也是无比清楚的。他无话可说。 过往无数画面忽而一齐涌起。 “原来如此。”陆启明淡淡笑了笑,蓦然一大口血喷出。 龙安澜下意识上前一步欲要扶他,却又被那道冰冷目光惊醒,生生顿住。 江守一直看着这一切,忽然冷笑一声,收剑回鞘。 而艳零也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目光四周转过,却狠一扬袖,雪色长绫直直击向陆启明胸口! 再避无可避。 劲风扑面而来,陆启明感到右手掌心猛然腾起一片似曾相识的灼热——那仍是从前母亲留给他的祝福印记,可惜已不足以庇护他渡过这一劫了。 陆启明正将抬手,却突兀有一个柔软的躯体纵身朝他扑来,竟不惜用自己为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比他体温稍凉的血液顷刻透湿了一大片衣襟。 陆启明下意识揽住了身体无力滑落的女子,有短暂的迷惑与失措;而低下头去,他对上的却是同样一双茫然的眼睛。 寂静良久,龙安澜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究竟本能般地做了什么,只能无言苦笑。 两个重伤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血液互相浇灌,带着彼此的生命气息深深纠缠入骨肉,再也无可挽回。 陆启明定定注视着她,抬手,两重炽热的庞大凤影骤然自他身上暴涨。 其一振翼,裹挟着无尽热浪呼啸着覆向艳零三人;另一重则疾疾围绕陆启明周身,金色羽翼割裂虚空,无数光影刹那将二人身形笼罩。 “六合?” 艳零一眼就认出了那道秘法,但身边江守始终不曾出手,待她匆匆将凤凰虚影尽数扫散,陆启明与龙安澜却早已再无踪迹。 “又一次……” 艳零不由咬牙,而一抬头却见江守已带着青衣剑侍转身就走。 “江守?”艳零带着怒气喊住他。 “到此为止吧。” 江守没有回头,冷漠道:“你们这些人,我耻于为伍。” 第六十二章 红与黑 “这是哪儿?”龙安澜问。 陆启明道:“不知道。” 天上地下尽是一片昏沉,四周死寂无人,仿佛被带进了时空之外的未知缝隙。 一路上草草遮掩血迹,陆启明就近寻到一个隐蔽山洞,松手将女子丢在一边,自己也再忍不住单膝跪倒,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缓了一会,他勉强聚起些力气,挣扎着处理胸腹伤口。 他知道其实已是太重太重了。石人那次已经几乎将他的身体彻底粉碎,损伤的根基已无法挽回,而这些时日养伤也一直不得不四处辗转颠簸。到现在这种地步,绝大多数伤药都已不起作用,只能算……聊胜于无吧。 余光看见龙安澜也在支撑着自救,陆启明没有去理。 外面早已是黑夜了,山洞中光线更显昏暗,在二人相对默然的寂静中,到处都是死气沉沉。 “我说承渊怎么一直不动手,原来是在你这里等着。”陆启明听不出情绪地低笑了一声,道:“你一直都是承渊的人?” 龙安澜默认。 陆启明淡淡道:“原来第一个提醒我承渊之事的人,本来就是出自承渊本人的授意。” 龙安澜低声道:“我有过很多破绽,你应该想到的。” “我该想到?”陆启明笑笑。 他把纳戒中尚余的丹药药剂铺散了一地,随手翻拣几支灌下,勉强调息。 “我知道你怀疑过我,”龙安澜低垂着眼帘,问道,“为什么后来又信了。”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陆启明本想反问,又觉索然,一笑道:“刚进古战场那时,承渊当着我的面已经杀了你一次,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 女子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陆启明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心中骤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强烈怒气。 “龙安澜,我问你个问题。” 陆启明忽然开口道。 “在你眼中,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他低声笑笑,问,“傻子?白痴?每天暗地里嘲笑的蠢货?” 陆启明背靠石壁支撑着身子不滑落,倦然闭上眼睛,淡淡道:“你恐怕想象不到,就在前一刻我还在想着,你受伤了就在我身后,我就算是拼了命也一定要送你彻底脱离险境。” 龙安澜面色苍白,紧抿着唇不断摇头,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更无可能反驳。因为她清楚他真的会那样做,他一直是那样的人。她最最清楚不过。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动手?”陆启明的声音有一瞬间的颤抖,旋即消失无踪。他面无表情道:“你只需要耐心地看下去,我自己就会死。我已经没想能活着了。你就这么急切,这么迫不及待,非要亲手要了我的命不可?” “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龙安澜泪水陡然滚落,抬头冷笑,“你自己脱身不就行了?只需把我留在原地,艳零就立刻能替你报了这一仇!” “那你又为什么还要去挡那一击?” 陆启明蓦然睁开眼睛,低喝道:“要我命的是你,转头又反悔救我的也是你,龙安澜,你到底求个什么?!” 龙安澜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她最终低声道:“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承渊给的……我的亲人也在他手里,如果我不……” “不必。”陆启明打断了她的话,沉默片刻,道:“算了。” 两人都停了下来,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再说话,山洞间安静得只能听到对方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血液仍不断淌落在地,顺着岩石凹凸的表面缓缓交融成一片,空气中蔓延着生命飞速流逝的不祥气息。 “想想也真的很没意思。” 陆启明依旧闭着眼睛,淡笑道:“以前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孩子,从小就认识了,勉强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林有致,”龙安澜低声道:“我知道她。” 陆启明仿佛没有听出她的意思,只继续道:“最初我以为她是因为我的连累不得不去了黑三角,心里一直很内疚。后来有次一时兴起过去找她,但她却把我错认成了承渊……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了,改回来了,我也就当做没有那回事。” 龙安澜默默听着,低低重复道:“我知道她。” “我看得出她有苦衷,许多事她身不由己,所以我也自觉不再去打搅她。”陆启明笑道:“紧接着来的便是安澜你了,一直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结果直到现在却告诉说你也有苦衷……也罢,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凭什么强求你们,所以我理解,你希望我怎么做?” 龙安澜低着头,久久一语不发。 “安澜,我没有在说反话,我是在认真问你。”陆启明淡淡看向她,目光平静而厌倦,说道:“死在谁手里,对我而言已没有本质的不同。如果你是担忧我怨恨于你,那么没必要,还不至于。” “你杀了我吧。”她忽然道。 陆启明微一冷笑,没有回应。 “为你挡的那下,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龙安澜看着他,目光一转不转,神情竟又恢复了她平常的冷静克制;是陆启明最熟悉的她的模样。 她说道:“承渊一直在看着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这却从来不是我想要的。所以现在立刻杀了我……陆启明,你不是问我吗,这就是我希望你做的。” 陆启明无动于衷,问她:“这又算什么?” 龙安澜道:“不,这已经是此刻对我最重要的事。” 陆启明笑笑,道:“上次我快死的时候,之所以非要挣扎着活下来,无非是希望能尽可能改变你们的未来,我已经别无所求,只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生活得很好。结果到头来,反而是我亲手杀了你吗?” “……没错,这就是我最厌烦你的地方。”龙安澜陡然冷笑一声,道:“你永远都不会为自己考虑,世上什么好事都被你一人做尽了,你到底要让旁人如何自处?我早就受够了!” “哦,”陆启明牵了牵嘴角,淡淡道,“那我还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陆启明!”龙安澜忍无可忍。 陆启明目露讽刺,道:“怎么?” 龙安澜盯着他半晌,愤然别过头去。 对话一次又一次地无疾而终。 时间就此不断推移。 然而。 两人一句一句说着,却忽而在某一时刻,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空气中不知何时已升起一种诡异的燥热,纵然两人此刻皆伤重失血,脸庞却难以抑制地隐生起一抹红晕,呼吸不受控制地开始加快,力气隐约再次回聚,在某种愈渐强烈的异样感受中,身体的伤痛竟反而在不断弱化。 幻觉一般,他们竟同时听到了对方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频率渐渐趋于一致,彼此血脉间突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奇妙联系以及……强烈到难以忍受的诱惑。 两人猛地抬头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古怪。 “原来,”陆启明顿了顿,听不出情绪地说道:“这才是两族血脉绝不能相融的真正原因。” 龙安澜脸颊红晕愈发明显,不得不拼命按住胸口才能压抑溢到唇边的难堪气喘。 空气中短暂出现一片尴尬的寂静。 “安澜,”陆启明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复杂,问道:“你……早知道会是这样?” 龙安澜想起之前竟然是自己主动将血液注入他的身体,一时间羞愤欲死,隐忍道:“当、当然不是!我……”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陆启明扶着额头低低笑了起来,道:“好,我知道了,我信。” “别笑了!”龙安澜低喊道。 陆启明却根本忍不住,身子虚弱到靠着石壁才能坐稳,却依旧笑得停不下来。 直到牵动伤口咳了两声,他才艰难地止住,眼中犹有笑意,道:“安澜,这真的能算你做过的最好笑的事了。” 龙安澜狼狈地别开视线,无言以对。 陆启明垂眼看着她,骤然抬手,狠狠将红缨枪掷了出去。 红缨枪裹挟着锐利寒风瞬间穿过女子耳际,割断了她一缕发丝,然后深深钉入她身后山壁。 在枪柄震颤的嗡鸣声中,龙安澜蓦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眸,怔然望向他。 陆启明神情淡漠,道:“滚吧。” 龙安澜良久低头不语,缓缓站起身,用红缨枪支撑着一步一步往外走。 陆启明无声一哂,独自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其他。 而尚未许久,又有同样的脚步声重新靠近。 “回来干什么?” 陆启明笑道:“我已经不想再放过你了。” “真的吗?”龙安澜幽幽说道。 听她语气有异,陆启明蹙了蹙眉,侧头朝她看去,又转瞬避开视线,微恼道:“你又发什么疯!” 她静静站着,浑身不着片缕,银色的月光倾洒在她肩头。 “你是说真的……” 女子的声音轻而发颤,带着些许畏怯的绷紧,却一字字道:“还是只说不做?” 陆启明挑了挑眉,重新望向她,目光从上到下。 “过来。” 他忽然笑了,朝女子伸出手,看着她顺从地慢慢走近。 指腹下触摸到的皮肤温热而柔软,陆启明牵着她坐到身边,道:“不能反悔了。” 龙安澜与他直白地对视,眼睛一瞬也没有移开。 片刻的寂静,只有心跳声疯狂如鼓点。 下一刻,全世界都彻底消失。 两具炽热的身体用尽力气撞向对方,忘记一切、前所未有地狠狠拥吻。 …… …… 红,全是红,发了疯的红。 红得像余烬前一刻绝望的火,红得像尖利指甲掐出的玫瑰汁液。 他们汲吮着对方唇角不断溢出的鲜红血液,用力摸索、紧紧相拥,就像要将彼此揉碎入自己的身体。 龙安澜在少年的吻中闭上双眸,颤栗着解散他束发的玉冠,十指深深插入他披散开来的冰凉长发。 一缕青丝垂落在女子柔润的肩头,时而漆黑如无尽深夜,时而莹白如最宝贵的玉石,像在发着细微光亮。 陆启明微微睁开眼睛,低头附在她耳边,叹息般地唤道:“安澜。” 龙安澜双手用力缠绕着他的脖颈,紧紧闭着眼睛,探索着咬住了他的下唇。 结合的瞬间,龙凤血脉在他们体内汹涌交映,随着无所不在的天地灵气交融成完美的沟通,悄然舒缓着他们身体的伤势。 陆启明慢下动作,温柔而安抚地亲吻着她。 “你会死的,”女子脸庞蓦地滑落一滴泪,闭着眼呢喃道:“你总是心软,这样会死的。” 陆启明睫毛动了动,忽然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再次加深了这个吻。 “……是要我这样吗?” 龙安澜陡然间僵硬地绷住身体,眉宇间难以自已地浮现痛苦之色,殷红的脸颊霎时苍白。这是一个无比冰冷的吻,仿佛她身体的所有热度与生命都将随之而去了。 而她却笑了,发着颤说道:“是,是这样。” 女子的手心挣扎着滑下去,一截一截抚摸过少年的脊柱,最终紧贴在他的丹田,同样用力抽取着对方的灵力与生命。 陆启明微滞,反手扣住那只纤细的手腕,将女子的双手一齐虚压在她头顶。 “陆启明……” 龙安澜无力的急促喘息,低头用力吮吸他肩膀的伤口,感受到他的肌肉因疼痛而紧绷,“启明……我是真的喜欢你。” “有多喜欢,”陆启明将龙安澜的身体重重抵压上粗粝石壁,耳鬓厮磨,一字字低沉而用力:“喜欢到想要我的命?” 女子的小巧的脚趾禁受不住地紧紧蜷起,唇齿骤然溢出一声低泣,已说不出话来。她溺水般的抓紧少年的背脊,再次主动俯身封住他的唇,贪婪地从对方身体汲取赖以生存的热度。 生命力再次从陆启明的内丹中生生抽离,流涌入另一具因虚弱而极度饥饿的躯体。 趁少年因痛楚而失力的短暂瞬间,龙安澜挣扎着将他按倒在地,喘了口气,却只是俯跪下去轻柔地舔舐亲吻他唇角新溢出的血液,“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像你一样。” “但是……”陆启明目光微晃,带着她翻转过身,再次垂眸俯瞰着她,低头一点点轻咬她的咽喉,“我可不想死。” 龙安澜仰着头轻吟出声,白皙的颈线绷得笔直。她双目迷蒙地凝视着少年,答非所问字句模糊,“……我的命不是我的。” 声音转瞬再次淹没于疯狂缠绵的深吻。 世界倒转,时间停滞。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灵族,而是肆意放纵着血脉中原始本能的妖。 肢体痴缠,生命贯通,他们在一次次灭顶的欢愉中同舟共渡,又一次次冷漠而贪婪地争夺着相互间寥寥无几的生命本源。 情爱还是厮杀,在没有谁能说清那究竟是什么,只能一直无度地向对方索取。 “停,停下……”龙安澜在泯灭神志的快感中崩溃哭泣,腰身无措地弓起又挺直,指甲混乱地在少年背后划出血痕,“不要了……求你……” 陆启明却只是抚去她的泪水,指尖滑向她白玉般的柔嫩耳珠,问她:“为什么要杀我……” 龙安澜浑身剧烈地战栗,只能在茫然中下意识地拼命摇头。 “为什么要杀我?”他手指扣紧女子敏感的后颈,逼迫她再次接受。 龙安澜在冰冷与虚弱中抓住一线神志,感觉自己从身到心都仿佛快要死了。 “杀了我……”她艰难地喘息,迫切恳求道:“继续,就这样把我杀死,就这样……否则。” “否则,”女子绝望地抱紧少年:“我还是不得不杀你。” 陆启明松开她,手掌抚摸她冰凉的面庞,“你还是相信承渊能赢到最后。” 龙安澜问道:“你也信,不是吗。” 陆启明再度俯身,低笑出声,“那就一起死吧。” “太好了。”女子痉挛着紧紧攀附在他的身上,颤抖着问道:“承渊……承渊还在看着我们吗?” 陆启明冷笑答:“神永远都在天上,管他?” “对,让他,”龙安澜深深埋首于少年肩头,闭上眼睛微弱低泣。“让他去死。” 第六十三章 长天雪 冬日的早晨,空气明亮而清冷。 陆启明动作轻柔地帮女子整理过衣服,低头为她渡去一口生气。 龙安澜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却依旧闭着眼睛,低声问:“陆启明,你动过心吗?” 陆启明便停了下来,道:“需要我回答吗?” 女子紧紧咬着下唇,不语。 陆启明轻轻拉开她的手,站起身。 “你不会的。” 龙安澜在他背后说道,声音极尽克制,“心中放得下所有人的人,其实他心里谁都没有。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也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陆启明,你眼睛里看见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陆启明微眯起眼看向外面,光线极亮,依稀一片白茫寂静,应该是又下雪了。 他叹了口气,又笑,道:“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片刻,陆启明继续往外走,最末也不曾回头,道:“但愿再会吧。” 龙安澜一直闭着眼睛待在原地,好像睡着了,只有泪水一滴一滴无声往下淌落。 直到少年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再听不见。 “再会。”龙安澜自语。 …… …… 天苍雪茫,山川相合,一路上世界广袤无边,时间平静宛如永恒。 “很美。” 少女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带着她独有的清冷如冰雪的音色,听不出情绪。 “什么?”陆启明随口接道。 “她不是想知道你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吗,就这样,很美,”少女抬手指向前方偌大天地,道:“但也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陆启明一笑置之,转问道:“司危,你怎么又来了。” 司危淡声道:“见你用我咒术的水准太差,实在气不过,就又来了。” “那可没办法,”陆启明叹气道:“就算我心里知道,在没熟练之前,怎么也不可能用得像你一样。” “浪费,”少女摇了摇头,道:“本以为你能将我毕生所学发扬光大,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 只不过虽这么说着,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却毫无所谓。 陆启明调侃道:“都这时候了,我以为你至少会好心安慰我几句。” “你需要么?”司危反问,沉吟片刻,道:“真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试试。” “……还是算了。” 朝阳初升,这里又是新的一天。 陆启明不知身在何地,便一路向往着光华灿烂的东方天际走去。 很远处依稀有着未被白雪覆盖的连山,颜色清淡。身旁的江水依旧流逝。 司危也不说话,就这么与少年一并慢慢走着,眉目神情一如平常。 “司危,”陆启明念了一声她的名字,道:“我一直都无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还存在,你觉得呢?” “那你希望我存在吗?”少女淡淡笑道:“这可不是个好问题。” 陆启明仍看着她。 “任何曾存在过的事物都不可能消失得了无痕迹,即使魂飞魄散之人亦有其归依之处。” 司危迎着微风抬头,阳光透过,显得她瞳色极浅。“无非大多数人的归宿是无尽轮回,另一些人是山川大地,而我的归宿则是你。” 陆启明追问道:“所谓的‘我’,又是什么呢?” “你是神。”司危道:“归于你,也一样是永恒。” 陆启明笑道:“那么这个‘我’,就说的不是陆启明了。” “大错特错。”司危忽然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道:“陆启明,从来都只有一个你。” 陆启明沉默。 “有思想的,”她抬指一点少年眉心。 “存在在这里的,”又一点肩头。 “活着的,”最后司危将掌心贴紧他跳动的心脏,沉声道:“从来都只有唯一的一个你。说什么你意识消散后就会有另一个归来,那统统是无稽之谈,你怎么能信?想不通这一点,你就真的会死,也只能死。” 少年垂下眼帘,指间凭虚描摹出金色的规则流线,再隐去。 “我能感觉到一部分,”陆启明摇头道,“但是封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 “太乙封印你而不是杀死,只能说明你的本质已经远远高于他所能摧毁的极限。”司危冷笑,“何况所有封印几乎都是单调一种弑神诀,说明他根本没有其它手段能限制住你。甚至他自己都对此毫无信心,否则又为什么重复那么多次?所以陆启明,你其实是有能力做到的。” “说得很好。”陆启明忽然一笑,却道:“但你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师父对我的封印,除了弑神诀,除了剑道,其实还有另一种。” 司危皱眉思索,道:“还有什么?” “我。”陆启明微微叹息,道:“我本身,现在陆启明这个意识本身,就是最关键的一层封印。” 司危忽然沉默。 陆启明低声道:“耗费五百年时间言传身教,自幼引导我的想法,规范一言一行,最终塑造成了这个性格……这样的事实,即使我现在明白过来,也已无法改变。” “那么太乙想要封印的到底是什么?”司危若有所思,猜测道:“相反的‘你’吗?某种黑暗面,或者是恶的东西?任何需要道德、底线约束的能力?” 陆启明听着忍不住一笑,摇头道:“管它是什么。有时候想想,师父也真是厉害,用我封印我,实在太难解了。” “你倒还有心情夸他。”司危讽刺。 “两码事。”陆启明不以为意,道:“如果曾经的‘我’真的是承渊那种无恶不作的人,我倒宁肯是被封印了……自然,我现在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也是师父塑造出来的。”说到后来,他不无自嘲。 司危沉吟道:“你不妨试试做些承渊那样的事,看对封印有没有效?” 陆启明笑道:“那不就是让承渊赢了?” “你保持原样,就是让太乙赢了。”司危冷冷道。 “我当然知道。比如,若是我死了可以算平局,若我被承渊融合,则算承渊赢,若我真的杀了承渊,就又算师父赢。”陆启明神情有些厌倦,长叹道:“所以你看,我现在就像一个活着会走的战场,师父与承渊之间的战场。但是他们俩谁赢谁输,又关我什么事啊。” 司危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也可以大发神威,直接把什么承渊太乙石人统统杀了,那赢的不就是你了?” “……”陆启明没好气道:“那你怎么不逆转乾坤复兴秦门杀回神域,直接称霸天下?” “太对了!”司危笑个不停,道:“我看咱们俩就合该联手毁灭世界,这样才算苍天有眼,各得其所。” 陆启明摇头而笑。 司危侧头看着他,忽然从地上鞠了一捧雪,高高往天上一扬。 “你又做什么?”陆启明掸落肩头落上的雪花。 “想不出就不要想了。”少女伸出她那双美丽而纤长的双手,仔细捏了一个浑圆的雪团,端详着笑道:“不能辜负良辰美景。” 陆启明无奈道:“你不是吧?” 而雪团已砰一下砸到了他身上,白绒绒地散成一片。 少女扬眉站在原处,拍拍手上的雪屑,道:“我就不信你从没打过雪仗。” “……从前陪过我妹妹几次。” 陆启明也弯腰捞了一捧雪,看着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 “杀那三个暂时是不用想了。不过其他人么,”他微微一笑,道,“就看下一个谁倒霉撞过来吧。” “那不就够了?”司危大笑,道:“来啊!” “真是服了你了。”陆启明叹气,扬手把雪球朝她掷过去,笑道:“看剑!” 第六十四章 凤凰火 “人来了。”少女冷冽一笑,道:“你的‘下一个’。” 陆启明抬手一招,平静握住一柄漆黑长刀,看也不看地往身后用力一斩。 狠厉刀气凭空掀起滚滚烈焰,铺天盖地向那方席卷,再被另一股气息相近的力量迅速消弭。 “你拿的这是什么?”司危问。 “随便什么吧,反正是捡来的。”陆启明说着,视线掠过刀侧字刻,一笑,“越雪,这名字应景。” 他转过身,抬眼看漫天风雪雾气缓缓消散,视线尽头走来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 男子长袍广袖,俊美面庞神情冷肃。他迎面走来,整个人都沐浴在朝阳清晰的光线之中,高贵而凛然,天神一般。 “我就知道……”陆启明语气微讽。 来人是凤玉衡。 “承渊,”凤玉衡看着少年的眼神再无一丝温度,低沉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陆启明闻言失笑。 看男子神志倒似仍然清醒,他便直说道:“又认错了,我是陆启明。不知承渊这些天对你做了什么,但也无非就是催眠、改变记忆那几种。你先自己再想清楚。” 然而凤玉衡回应他的却是毫不犹豫的一掌,冷然道:“你重伤难治,性命眼看不保,当然绝不肯承认。” 陆启明横刀挡开,皱眉道:“我是有伤,所以只够再杀一个了,但那个人绝不该是你。还嫌承渊看的热闹不够多么?” “好,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凤玉衡气极反笑,抬手摄出一滴殷红血珠,用力捏碎。 灵诀牵引中,陆启明周身不可抑制地骤然浮出一道真龙虚影,带着无从否认的龙族气息。 凤玉衡咬牙道:“我之前不说,是因为你做出的事,根本令人羞于启齿!” “原来你碰见龙安澜了,”陆启明笑道:“她是承渊的人,那是骗你的。” “这里,就是她趁我不备从背后捅的,”他指了指自己左肋伤口,道:“我做过简单的包扎,但也挡不住你用精神力,想看大可以随便看。” “如果真是启明,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用……用那等卑劣方式掠夺生命力!”凤玉衡直气得脸色发青,指着他道:“世上哪个姑娘家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她不惜以死自证,你还敢不认?!” “以死自证?”陆启明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问道:“她死了?” “你还……!”凤玉衡良久无言,半晌才强压着怒气开口:“有我在,怎么可能再让你算计得逞!她伤重陷入休眠,我已将她安置在安全所在,你什么都不要想了。” “没死啊,”陆启明沉默地笑笑,道:“承渊真的就那么可怕吗,让她怕成这样。” 凤玉衡已再忍不住又一拳狠狠击出,厉声道:“你再如何狡辩也无用!” 陆启明并指一划,两人之间空间变幻,距离转瞬再次拉大。 “说过了,我与你不能打。”陆启明语气不耐,抬眼冷笑道:“本来就没指望过你,但你能至少不添乱吗?真那么想看我死就在后面跟着,等再来两三个人总能等到。你就这么赶着让自己变成笑话给人看?” 凤玉衡丝毫不为所动,道:“我是元昭的父亲,为子报仇难道还要假借旁人之手?” 陆启明大笑出声。 “好一出大戏。”少年抬头望了眼空空荡荡的天际,他知道那里一定有人在看着。他喃喃道:“别说承渊了,就连我也觉得可笑。” “如此良机,”凤玉衡淡淡道:“让我放过你那才是笑话。”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尽了。你依旧偏要把我当成承渊,就只能怪你。” 陆启明抬刀随意在空气里一划,微笑道:“明明是你做错了事,凭什么要让我死?我可不准备承担你错误的后果,所以只能对不住了。” “想杀我?”凤玉衡讽刺而笑,“就凭你现在?”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点头,道:“那就试试吧。” …… …… 风沙漫卷,雪地一片片地消融,裸露出粗砺灰石与黄土。 寒气惊掠而过,凄厉血光骤然溅起。凤玉衡闷哼一声疾速退开,胸口又一道血痕缓缓渗出。陆启明垂下手中越雪,漆黑刀尖凌空划过,滑下一连串血珠。 凤玉衡运转真力暂时压制伤势,神色紧绷。 这种战斗方式不是凤玉衡熟悉的任一种,已全然与修为境界无关,纯粹是少年本身的特殊力量。一切都是陡然发生,自己的攻击是何时被消泯的,那柄长刀又是何时逼至眼前,全都不可捉摸。 但是显然这并非没有代价。 凤玉衡定定注视着少年苍白如雪的脸庞,仿佛能直接看到里面不断透支的生命。这地上洒落的斑驳血迹,绝大多数都是自他身上流下的。 “你还能撑多久,”凤玉衡漠然道,“就算你能拼着杀了我,你也绝对活不下去。” “我早说过了,只够再杀一个人,现在与预期也没什么不同。”陆启明丝毫不以为意,笑问:“但你本没必要死,何苦来陪我?” “如果你只剩下这点本事,”凤玉衡淡声道,“也只有说说了。” 一言罢,风起云涌,天地色变。 陆启明挑眉。 “哇,”司危袖着双手闲闲站在一边,戏谑笑道:“变身了!” 陆启明在明亮火光中微微眯眼,神情略带好奇,侧头与她讲道:“我这还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凤凰。” “傻了么,”司危嘲笑道:“你跟你娘不都是吗?” 陆启明眼睛望着天空,没好气道:“你明知我的意思!” 前方已没了男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火凤庞大身形遮天蔽日。他凌空徐徐展翼,自高而下,黑曜石般的双目俯瞰整片大地。 宽阔的翼展构成优美至极的弧度,片片赤翎轻一划过便自然而然带起五行元力燃起炽烈的神火,修长的尾羽勾勒着灵动的流线,在陆启明眼中几乎就等同于真火规则最原本的映现。 “都说凤凰是天地间最美丽优雅的生命,”司危与少年一同仰脸望着,道:“你觉得呢?” 陆启明没有说话。 下一刻,滔天火光已对他轰然覆压而下! 第六十五章 无归 “我只觉得他很难打。”陆启明回答司危之前的问题说。 凤凰随意一振翼就能激得无数山石崩碎,庞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所能看到的全部天空。陆启明手持长刀站在地上,与凤玉衡真身相比就如一片碎叶一样渺小。 司危幸灾乐祸地笑:“说大话了吧?你原想至少能再杀个人,谁知道下一个来的压根不是人。” “是啊,”陆启明扫了一眼越雪刀刃上被凤凰翎羽碰撞出的大小豁口,叹气道:“我就说之前他流那么多血却连脸色都不舍得变一下,忘了人真身有这么大了。” 司危问:“那你还行吗?” “也只能行啊……” 陆启明强压下喉间血气,身形再次凭空消失——在他离开的同一瞬间,金红火海已轰然淹没了他原先的位置。 漆黑刀光凌厉劈出! ——陆启明顷刻间横跨数百丈距离,骤然现身于凤玉衡后颈,一刀斩下。 凤凰身躯巨大,而虚空中飞掠斗转时却迅捷无匹;只见眼前空间蓦一阵流光缭乱,直迎上越雪刀尖的已是坚如玄铁的赤金翎羽! 风声凛冽;陆启明神色不变,霎时随空间规则掠出一道飘渺轨迹,人已出现于凤凰翼展之内—— 凤族身体要害与人族多不相同,却对陆启明毫无妨碍。在他眼底清晰映现出凤玉衡周身气机流转之交汇,刀锋一转,便毫不留情再次斩出! 血光绽起,凤凰痛极而鸣,浑身耀眼金光乍然显现—— 陆启明直觉一股极强斥力扑面而来,及时握刀护于身前,耳边却传来刀刃断裂的炸响;无奈他只能再次聚起规则力量破空避退。 眼前景物疾速变幻,陆启明堪堪在半空稳住身形,抬手摄出深嵌入身体的兵刃碎片,与断刀一并丢开,从纳戒中随意再取了件兵刃,却是一把剑。 剑光清冽,与满衣鲜血的少年截然不同。 “‘剑客死剑’,”司危轻笑道,“你真听进去了?” “凑巧而已。”陆启明淡淡回了一句,试着动了动胳膊,然后换成左手持剑。 前方漫天火雨骤然蔓延,挟着含怒之力朝他铺天盖地而来,犹如天上一场血色流星。 “你还能如何。”司危道。 陆启明没有回答,闭上了双眼,什么也不去想。 在火光烧到他身上的前一瞬间,他蓦然动了。 久违的剑气再度冲霄而起,顷刻间化为无数利芒直迎火雨而去! 而这一切却完全出自残余在意识深处的本能;陆启明甚至不能去想,否则剑势就要立时中断消失。 “没有人敢在生死一线时凭身体本能赌命。”司危喃喃。 “我还怕什么死。”陆启明道。 空中不断窜起一点点未彻底避开的火星,光芒微弱,却轻易地穿透着少年的身体,在他背后爆出一片片血雾。而他却如同毫无知觉,身法未缓丝毫,与凤玉衡间的距离转眼又逼近大半。 某一时刻,陆启明右手掌心蓦地一热,不由自主向前抬手—— 凭空盛放的灿然光华一瞬间胜过了世间一切。神火缭绕的凤凰虚影在少年身畔缓缓舒展羽翼,带着令人无比熟悉温暖的气息,锵然一声长鸣,转瞬俯冲向凤玉衡而去!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第三次祝福印记,也是最后一次了。 陆启明在火海中不断掠行,抬头望着先自己而去的凤凰虚影,竟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与母亲并肩而战的奇妙感。 “你真的要杀了凤玉衡吗?”司危问。 陆启明却只是笑,虚握了一下空空荡荡的掌心,提剑凌空,再不回头。 于凤凰身体深处,他看到了一枚通体纯透的美丽灵珠,其中凝聚的生命本源与浑厚的真力在他眼中显化为规则的彩雾光影。陆启明知道那便是凤玉衡的内丹,凤族命门所在,一旦毁去性命便再不得救,甚至有魂飞魄散之险。 刺骨飓风中距离愈近,陆启明心中却无一丝动容。 杀或不杀,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自重新握住长剑的那一刻起,他的意识便早已神游天外,从高处静静遥望着无尽火光中厮杀的身体。既然一切都是凭本能去做,那么就一直这样下去直至最后去吧,何必要管? 抬手一指定住凤玉衡内丹,少年舍身出剑—— 那已是燃烧着他全部生命的一剑。 时空凝滞,规则斗转。 没有人知道那样天神一剑是如何斩出的,就像没有人知道彼时少年的心中所想。 凤玉衡只能感到强烈到极致的致命感一瞬间将他全部心神彻底贯穿,再来不及做任何,他拼尽所有气力试图破空避退—— 却有一道身影反应在他闪躲之前—— 凤凰虚影在两个同样血缘至亲的厮杀间悲鸣流泪,奋不惜身振翼挡于剑下! 陆启明知道自己这一击出手有多重,凤凰虚影突然拦在他与凤玉衡之间,胸腹一瞬间就被长剑撕裂出一片巨大空洞! 虚影全是凤泠如的气息,剑刃深深没入,陆启明感觉中根本就与亲手刺伤母亲没有任何差别!心中巨大惊痛之下他只有拼命收回力道,慌忙往后面退—— 虚影没有实体,陆启明甫一停手,那片空洞便迅速开始复原,才让他心里稍有安慰。 “幸好……” 一句话尚未来得及想完,陆启明已觉眼前黑影遮蔽,恍惚间胸口剧痛,整个人已被一股无可抵抗的巨力高高抛起。 一段混乱的失重感,接着背脊似是撞到了哪里,然后往下摔落,触到了实地。 陆启明忍不住俯身剧烈咳嗽,喷出的全是颜色深重的血块。但他的目光只在那里停了极短一瞬,便毫不在意地再次抬头向空中望去。 视野已变得极其狭小,大部分都是昏沉的黑暗,陆启明只能勉强看到最中间的一小块空间。他模糊间看到了两个相互环绕而飞的凤凰影子,分不清哪个是凤玉衡,哪个是母亲。 凤凰翱翔于空,羽翼是火一样的红,美得好似幻觉。如果她的真身就在这里,一定比凤玉衡化作的凤凰更加好看。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但一定就是这样。 陆启明出神地望着,忘记了一切。 掌心的炽热之后是一片空无,再也没有什么留下了。而天上的凤凰姿态亲昵,无需任何印记证明,他们便能感受到彼此熟悉又亲近的气息,属于至亲的气息。 那么美丽,那么相似,他们才是真正的亲人。 她怎会愿意伤害自己的兄长呢?这样的结果是理所应当的,他其实是该想到的。 凤凰虚影随时间逐渐虚幻,消散时漫天都是金红流光。凤玉衡也重新化为人身,向着他这里走来。 陆启明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收回,尝试着挪动身子,没有成功。 疼痛反而不太明显,陆启明能感觉到的大都是冷和麻木,身体不听使唤,可能已不是自己的。如此反复折腾几次,他停下来,只觉疲惫的潮水兜头将自己淹没,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立刻睡过去。 有些问题陆启明从前一直不愿去想,就像他恢复记忆后也依旧没有向祖父他们坦白身份一样。 所谓九代,渡世之人,又究竟能算什么?对于凤泠如而言,这其实是占用了她孩子身体的陌生灵魂。如果她知道这个事实,或许还要视若仇敌。 如果没有他,她原本应该养育一个正常的孩子,一直平平安安,有美满而幸福的家庭。而不是现在这样。 陆启明也从来没有觉得这个身份是什么好事。他一开始就根本不想记起前世,现在更不想,但如今说这些都已没有用了。 不断地咳,呕血,咳,呕血,不断反复。陆启明垂眼看着一地鲜红,忽然觉得就这样也没什么。反倒是像他之前拼命去与凤玉衡打,才是图什么呢,再多活半晌么? 前生今世两个世界,天大地大,却全都与他无关。就这孤魂一个,散便散了,还真没什么可惜。 毕竟也是生身养育之恩,难道他还真能杀了她亲生兄长以作回报?不可能的。 深冬的大地寂冷而又平静,独自走再远都听不到回音,时间久了就会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坚持。 模糊间依稀有脚步声踏着积雪走近,陆启明默然笑笑,散去了手中最后一次搏命的力量,没有任何人知道。 这兴许便是承渊想要看到的结果。何谓真正的杀人,他已领教了。 天上已淡如薄雾的凤凰虚影旋身而返,徐徐降落,展开双翼将雪地上的少年拥在怀里。 虽然没有用处,也不是真人,但至少剩下一丝余热,能让陆启明想起很久以前。 那时间天长地也长,年月过得很慢,什么事都没来及发生,不知事的孩子还在家里满院子乱跑,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父母亲人的爱护,以为那只是他生命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天,此刻拥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今后也将永远不变。 多好。 陆启明渐渐把身体放松下来,无声闭上眼睛。 ………… ………… 第六十六章 同行人 凤玉衡许久才从那种危迫性命的冰冷中定下神来。 他缓缓向不远处的少年逼近,心中怀疑忧虑交叠。那般绝厉一剑,最终却如此无疾而终,真的只因为一道虚影的阻挡?可记忆中真正的启明本应该早已离开了古战场,凤玉衡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二人此前战斗横跨距离极广,过了上一个山壁,这里又是一片未被扰乱的平静雪地。凤玉衡慢步走来,只听得到积雪挤压时的簌簌细响,如同心底不安的回音。 他终于隔着一段距离停下,微一抬手,将少年指间纳戒摄入掌心,抹去其中灵识一一察看内容,眼见的结果却只有令他更加烦躁。 “那印记倒像是真的,”凤玉衡冷冷问道,“是你四年前从泠如那里骗来的?可惜用到这里弄巧成拙。” 少年仍伏在地上,一直没有过任何回应。 凤玉衡皱了皱眉头,引出一道灵诀把他身子拨弄过来,才看到人已经失去知觉,恐怕根本听不到他任何话。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情,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推着凤玉衡俯下身去,将掌心印在少年后背,又为他渡过去了一口气。 陆启明从涣散的心神中稍微清醒,略显茫然地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别以为还有机可乘,”凤玉衡掌力微紧,原本有心给他一个警告,但到了临头却还是没下去手。他的伤势本就已经太重了。 停顿片刻,凤玉衡淡声续道:“你性命已在我一念之间,我最后问你几个问题,你仔细回答。” 陆启明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看着凤玉衡,微露怜悯。 “你果然就是承渊。”凤玉衡脸色一寒,一把擎住少年肩膀。 陆启明被他带得一晃,却只是倦然地阖了阖眼,一个字也再不想说。 凤玉衡手上微微加重力道,冷漠道:“如果默认,就只有死了。” 陆启明听着,忽然低笑出声,“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凤玉衡想起的却是承渊那次在他面前演戏时的场景。他抬手扳过少年的脸,逼视着其中每一丝神情。 陆启明笑说,“如果承渊真的就这样死了,就好了。” “冥顽不灵,”凤玉衡冷笑道,“你若以为死不承认就能求得性命,还是趁早省省。” 到了此时,陆启明已不想再看到这张与母亲极似的面容上露出讥诮神情,很快垂眸避开了视线。 凤玉衡只以为他是心虚,继续逼问道:“你究竟把泠如藏到哪儿去了?说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陆启明本不欲再言,但终还是勉强提了些力气,道:“她不在承渊手中,以后再见到承渊,记得莫要再被骗了……最可能是被灵盟控制着,现在应该还是安全的。” 凤玉衡淡淡道:“死到临头你还是没忘了挑拨离间……也是,我也本不必问,只需你一死,一切便全都解决了。” 陆启明疲惫地笑笑,便不再说。 凤玉衡掌心渐渐上移,捏紧他最脆弱的后颈,只待稍稍用力,就能彻底了结少年的性命。然而这样看着他,凤玉衡却蓦地又一阵心脏急跳,背后隐隐发凉,不由得再次一停。 沉默片刻,他道:“也算相识一场……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遗言要留下?” 陆启明微一摇头。 凤玉衡一怔,道:“没有。” 当然没有。这世上本没有他,便也不必再留下任何。 陆启明尽量缓了口气,低声交待道:“你杀我也罢了,但不要到处去说是你杀了承渊,那太闹笑话。这件事能瞒就瞒着……至少等她回去与你们团聚,总还能继续过她曾经的生活。” 他的声音越来越浅,每说半句都要停歇很久,瞳孔也已经难以聚集,所以没有看到凤玉衡变化的神情。 凤玉衡终还是忍不住松开了手,再次往少年后心顺进元气,一直到他的气息再次趋近平稳。 “……你赢了。”凤玉衡恨恨道:“就算你是承渊,我也不会再杀你……只要你们还是一模一样。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还是下不去手。” 说罢,凤玉衡原已做好了再次被承渊讥讽甚至刺杀的准备,却发现少年状况愈发不对,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他迅速升高的体温,脉搏跳动也是异常的快,隐隐引动周围火元力的起伏聚集。 没有任何伤势会是这样的表现,除了…… 脑海狠狠劈进一道惊雷,一时间凤玉衡紧张到心脏都几近滞停,霎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这分明是凤族涅槃的征兆! 托着少年气息微弱的身体,凤玉衡只觉双臂一阵发软,好半晌才勉强找回说话的声音,“……启明?” 陆启明却已烧得神志模糊,仅剩的心力全都用作隐忍身体的焦灼,无力再应答外界。 凤玉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继续维系少年气息,一边颤抖着在纳戒中翻找之前在族中准备的灵材丹药。这还是当初他尚不知道承渊凤族身份伪装时为承渊准备的,哪里知道最后竟要用到此时? 小心翼翼地将同源的灵力护住陆启明周身,凤玉衡低声道:“忍着点,很快就好了。”他咬着牙控制灵力一震,将少年全身断骨同时续正。 陆启明痛哼一声,再次被逼出了一分清醒。 凤玉衡慌忙把丹药送至他唇边,轻轻道:“启明,先把这个服下。” 这丹药是请茯苓古地的长老利用凤梧之渊的特殊灵材制成,极适合凤族人的体质。陆启明本能地感受到了身体迫切需要的气息,下意识张口,丹药入口即溶,初服下便有一片充沛而温和的药力扩散开来,自然梳理着他全身各处伤势。 沉重的困倦取代疼痛一瞬间淹没了他,陆启明只睁开眼了片刻便又忍不住往下阖起。 “现在还不能睡,”凤玉衡心中愈加焦急,在少年耳畔唤他道:“启明,涅槃时一定要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会儿。” 凤玉衡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陆启明恍惚了很久才渐渐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涅槃? “不行,”陆启明借着丹药药力聚了口气,低声道,“我已是第二次……不必了。” 凤族涅槃重生绝非没有代价,除了要熬过烈火焚身的痛苦之外,涅槃之火燃烧的更是骨血之中原本的生命力,即使成功,本质也是透支寿元。 陆启明上次涅槃与今仅有一年有余,古战场以来又连番重伤,支撑到此时,已经再不可能渡过第二次涅槃了。待涅槃之火燃起,他的生命力也将随之枯尽,再无可能得救。 “那就用我的,”凤玉衡毫不犹豫地逆转气血化开内丹,将自身生命能量转输进陆启明身体,“别怕,一定会没事的。” 陆启明微睁开眼睛,目光却看向了凤玉衡身后。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现在怎么不担心认错?” “那就认错吧,”凤玉衡望着他道,“我希望启明活着远远胜过我希望承渊死,便只有这样了。” 陆启明微一笑,道:“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凤玉衡微惊,已觉出少年语气不对,却还未等再问,他的思绪已经突兀中断,之后发生的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虽然早就猜到他到最后恐怕还是下不去手,但现在真的看到了,还是难免觉得失望。”承渊缓步走至,低头看着倒在雪地上的少年,道。 凤玉衡面无表情地起身,牵线木偶一般在承渊身后站定。 陆启明没有抬头,淡淡道:“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做。” “怎么不需要?”承渊一笑反问,悠悠道:“你跟太乙的性子都太无趣了,就算是为了在你们脸上看到几个不同以往的表情,那也是很值得的。” 陆启明平静阖着眼睛,已不再开口。 承渊却没有忽略陆启明越发急促的呼吸,微笑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自己最清楚。一旦开始涅槃你立时就要死,本没有第二种可能……不过,我倒还能再额外给你一个选择。” 他将陆启明与凤玉衡的两枚纳戒抛起,其中存放的各种灵药霎时在空中散成一片。承渊把所有统统融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微调了几处,最终炼成一团深蓝色的灵液。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完成。承渊将新炼好的灵液收入一支玉瓶,放在掌心端详片刻,又随手把瓶子扔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这是‘十天’,”承渊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摩挲着下巴问道:“要么现在就死了了事,要么服下这个将涅槃暂时压制,半死不活地再拖十天……你觉得哪种好一点?” 片刻。 陆启明睁开眼睛看向那只玉瓶,抬了抬手指,一缕灵气将之卷起,却很快就又飞散掉下。瓶子滚落一圈,沾上更多泥污。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抿去嘴角血迹,勉力支撑着挪动身体,伸手去够那个瓶子。 “哦?很大决心吗。”承渊在他近旁蹲下身来,微笑,“还需要我继续帮忙吗?” 陆启明恍如未闻,只是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抓住那支玉瓶,再艰难地收回来。 “别着急,我又不会与你抢。”承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略感不解,问他道:“你这样坚持着还有什么意思?反正都要死了,还不如给自己剩下点尊严。在凤玉衡面前你不是已经选择了死,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陆启明没有回答。 “不过,”承渊叹了口气,用干净的指尖点了一点地上拖出的血迹,捻了捻,化为淡红的雪水,“我到现在才算是彻底相信,太乙是真的没教过你任何东西了。” 陆启明饮尽最后一滴灵液,手指松开玉瓶,再次沉默地闭上眼睛。 “不愿意理我就算了,不过出于好意,我还是准备为你解释一下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承渊说着,取出了一柄通体暗红的匕首在陆启明面前晃了晃,笑道:“这是我费了很大功夫,为你单独锻造的。凡人来看这只不过是一柄普通的吸血刃,但以你的能力,想必能够辨认出它真正的宝贵之处。” “说实话,凡人想要对你我这等存在造成什么实质的损伤,太难了,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任何事,只凭本能就已经足够应对。所以想要真正杀死对方,并且不留一丝隐患,最终还是要由我们自己的力量。” 承渊站起身,笑道:“关于如何直接穿透时空直接伤害到对方本体,你之前想了一个还不错的办法,而我也准备了另一个。” 他将匕首塞入凤玉衡手中,慢条斯理续道:“这柄吸血刃炼制时的引物就是凤玉衡的血,炼成时我又抽出了自己的一缕灵魂本质为其开锋,这样咱们三个人就通过这一件东西有了连接的契机……所以你之前真的应该更狠心一点。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愿意杀了凤玉衡,我就浪费了这次机会,再花些时间去想另一个办法——说不定就遇上你的转机了呢?” 虽然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但承渊依然兴致勃勃。他示意凤玉衡将匕首收起,又回头与陆启明笑道:“不过你既然刚刚做了选择,我也是言而有信的人,就再留你十日也没什么。当然,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后我还为你准备了另一份惊喜,也是你的老熟人了……等你们汇合,我再回来看你。” 话到此处便止。 承渊悠悠然转过身,让凤玉衡化为原身,自己则轻身跃坐至凤凰背上,命他展翼向天上神宫回返。 陆启明始终沉默地蜷伏在原处,心神时沉时浮,最终渐渐陷于沉睡。 大雪继续覆盖下来,遮去满地斑驳暗红,就像这片天地从来都是这样的洁白寂静。 …… …… 无声中。 “凤凰血脉果然不凡,”司危盘膝坐在他身边,轻笑道:“照你这几天流这么多血,换成是人,死个十七八次也有了。” 陆启明闭着眼睛一笑,没有动作。 “还没躺够呢?”司危拍了拍他肩膀,啧道:“地上可是凉得很。” “等等,”陆启明轻声道:“得再停会儿。” “那随你。”司危无所谓。 陆启明平静闭目养神,低低笑道:“十七八次都没死,这次恐怕真差不多了。” 司危自然而然地摇头,道:“不会,你怎么会死?” 陆启明笑道:“看来你之前低估自己了,这不还是会安慰人的。” 司危忽然停下来。 她拿手推了推他,又拽了拽他的袖子,都没有用。 少女就这么怔怔的看着,莫名间掉下泪来。陆启明睁开眼睛,摊开手掌接住那滴泪水。 天幕高寒,滴水成冰。陆启明的掌心也早已变得一样的寒冷,冰雪静静落在上面,不会融化。 陆启明却笑了,道:“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为什么要哭呢?” 司危摇头,眼神阴沉而狠厉,寒声道:“我若还活着,一定替你把他们所有人全都杀了。” 陆启明闻言微怔,无声别过视线,不再看她。 司危沉默片刻,转而道:“那就先不说了,你先起来,我们离开这里。” 陆启明没有理会。 司危再次朝他伸出手,道:“来,我可以扶你……” “别开玩笑了。” 陆启明蓦地打断,冷漠地看着她,道:“司危,我知道你早已经彻底没有了。之前也就罢了,难道到了此时,你还有闲心继续演下去?” 司危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就在这里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真的够了。”陆启明疲惫地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就算是这么死了,也不需要一个幻觉在这里自说自话。” “原来你还是在疑心这个,”司危一笑,道:“你能控制我的去留吗?你不能,所以我当然是我自己,是存在的。” “心知肚明的事,争辩又有什么用,”陆启明淡淡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假的,留你无非是觉得有趣,但既然已经到了眼下这种境地,你还是尽早消失吧,就当是放过我。” 司危彻底安静下来。 “没错,司危早已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她认真说道,“但是在你需要我的那一刻,新的司危便成了真实存在之人。如果你现在放弃我,就等同是杀死我。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陆启明眸光微晃,默然。 “何况,”司危又一笑,道:“既然我现在还在你眼前,就说明你其实还是需要我,不想我走的。” “……不是这样。”陆启明道。 司危道:“你就是需要我。” 陆启明嘴唇动了动。 “你需要我。”司危抢先道。 “……”陆启明闭了闭眼,无力道:“司危,我看你就是成心要把我直接气死,然后早日超生。” 司危大笑道:“就是这样,你怎么猜出来的?” 陆启明叹了口气,一点点地努力站起,摔倒,又再次站起,最后踉跄着向远方走去。 司危与他并肩而行。 “承认你也需要我这样一个人,就那么难吗。”少女低声道,“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不会离开,永远与你在一起,这样的我难道不好吗?” “好,当然好,”陆启明出神地望着漫天风雪,喃喃道:“这样实在太好了,所以难。” “为什么?”司危神色不解。 “因为没有人想把一切都输干净……至少不能把自己都输进去,那样实在太难看了。” “你还在乎这个?”司危试着笑了笑。 陆启明道:“可我真的在乎。” 司危沉默。 无边无际的雪地上,永远只有他一个人散乱的痕迹。 …… …… 第六十七章 镜照 黄草,灰蒙小雪,冻土与枯山。 长久以来都是眼前这一番荒芜景象,任是谁都会日渐习惯,更何况季牧与乔吉从来都不在意这些。 秦门之后,即便用去一支青雀翎请墨婵出手相救,季牧的伤势也不可能立时痊愈。所以他们自古战场以来有意避开人群,甚至最先进入内境,就是为了避免再生事端。对季牧而言,更危险的永远不是环境,而是某些熟悉之人。幸而季牧应对这种情况早有经验,除了最初几日被七夕纠缠,之后便再没遇过什么麻烦。 只是季牧身上噬骨钉仍时而发作,不久前就有一次,当时乔吉去探他腕脉,感觉他的手冷得像冰。于是当他们今日忽然发现了大范围的战斗痕迹以后,乔吉第一反应就是劝季牧避开。 季牧没有理会。他一路走近战场深处,仔细察看着周围的每一个细节。乔吉无奈,只有快步跟上。 已经过去了不短时间,当时在此交战的人早已离开,灵力散尽,气息也无从追索,只有地面仍有余温,雪落即融,露出大片显眼的裸露土色。 “火系的术诀还是灵诀,”季牧抬头望了眼四周支离破碎的山壁,思忖道:“该不会是……凤玉衡吧?” 乔吉低声道:“那另一方是我们武宗的人?” “也不该,”季牧顿了顿,道,“若真是凤玉衡,以他的地位,不至于亲自对小辈出手。” 二人越往深处走,越是觉出这一战之惨烈超乎他们之前估计。 “说不定,”季牧看着地上干涸的黑色血迹,微微一笑,“这会是一个难得的收获。” 但是,当他们继续往前走、终于追赶到时,见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出的人。 …… …… 前方。 那年轻人听到身后渐近的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季牧挑眉,眼睛里闪过丝丝趣味。看到对方面容苍白如雪,新旧血迹浸透全身,只在寒风中站立都摇摇欲坠…… 他还从未见楚鹤意这般狼狈过。 “你的人呢?”季牧目光讥诮,道:“怎么把你一个人剩这儿?” 楚鹤意无奈一笑,道:“别提了,我现下连身到何处都没弄清……幸好没再遇见灵盟的人。” “再?”季牧就问:“之前与你打的是谁?” “你已经看出来了吧……凤玉衡。”楚鹤意微微摇头,叹道:“之前遇见九代落难,关过他几天,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凤族的找上了。” 季牧闻言微怔,神色微妙,又问:“哪个九代?” 楚鹤意多看了他一眼,也未隐瞒,直道:“弱的那个。” 季牧不由微笑起来,道:“看来在我错过的这段日子,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楚鹤意道:“如果季师弟想听,我可以一一说与你知道。” “乱攀什么交情,”季牧笑意转冷,只在原处上下打量着他,道:“想让我救你?” “……是,”楚鹤意微微苦笑,“现在这般情形,我一个人恐怕是很难活过去了。” “我看也是,”季牧毫不与他客气,淡淡道:“救你也不是不行,但可是要收够报酬的。” 楚鹤意道:“应该的。” 说到此处,两人遥遥对视,各存心思。自遇见后他们始终隔着不短一段距离,对对方的警惕不言自明。 季牧看了楚鹤意手指一眼,开口道:“纳戒先给我。” 楚鹤意没有动作,一笑道:“只要季师弟助我回到武宗,我便承诺做三件事作为报答,任何都无妨……这岂不远比那些死物更值得?” 季牧似笑非笑,道:“任何事?” 楚鹤意道:“你觉得呢?” “我倒是真有点欣赏你了……好,要我出手这可以,但前提要一个条件。”季牧微笑着盯住他的眼睛,说道,“我要封住你的修为。不要再想讨价还价,现在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若连这点诚意也没有的话,我就只能狠下心见死不救了。” 楚鹤意沉默片刻,终道:“可以。” 季牧一笑,抬步向他走去。 “公子,”乔吉上前,道:“我来。” 季牧正要随手答应,却听楚鹤意立时道了一句“不行”。 “怎么不行?”季牧眼睛望向他。“我知道他是狱典,”楚鹤意低声道,“所以……” 季牧笑了笑,“你知道的确实不少。”他摆手止住乔吉,不以为意地向前慢步走去。 楚鹤意却反而下意识往后稍退一步,身体微微紧绷。 “不要事到临头又后悔了吧,”季牧眼神捉弄,轻笑道:“可惜看起来你修为封不封都是一个样了。” 楚鹤意默然看着,终是任由他走近。 季牧伸手扣住楚鹤意脉门,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体探入真力感知,旋即吃了一惊,“你伤真这么重?” 楚鹤意苦笑道:“不然呢?” “那,”季牧缓缓笑开,“我可就不客气了。”他眼中狠色一闪,真力已直冲对方丹田! “就知道……”楚鹤意面上微露痛楚之色,嘴角却牵起一缕反常的笑容。他分明脉门受季牧所制,而一刹那蓦然爆发的速度却竟丝毫未受影响;季牧只觉眼前一花,一只苍白的手便直冲他咽喉要害而来! 某一瞬间季牧隐约觉出哪里似有不对,但未来及细思便不得不与他急速连过几招。 季牧原本看楚鹤意接连退让,伤势又确实不能支撑,以为他已失去了抵抗能力,哪想他身法依旧能如此惊人,连番几次都一直闪现在季牧身后出手,季牧眼前只看得到他的衣角…… 等等!季牧心中蓦然一惊,这衣料怎地看着如此熟悉? “还愣着干什么?” ——正惊疑间,季牧竟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背后传出! “不用有任何顾忌,给我直接杀了他!”那人厉声命令道。 ——但这话却根本不是季牧说的;而乔吉却对他们二人间交错的暗流毫不知情。 “是,公子。”应声同时,乔吉已毫不犹豫地出手! 感受着后背急速逼至的劲风,季牧脸色骤寒,却只能临时变向闪躲—— 原本以季牧身法足够避开这一击,然而他在提气瞬间却骇然发觉身体莫名虚弱得不听使唤,肩头一痛便已被乔吉拳风扫中! 季牧猛一口血喷出,勉强错步退开,回头一望却心中更冷—— 那里哪还有什么楚鹤意,有的只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季牧——无论是气息神情还是衣饰都与之前的他没有任何差别,就连季牧自己都看不出任何破绽! 至于他——季牧扫了一眼自己周身上下——竟已在一无所知的时候被强行幻化成了刚刚楚鹤意的模样! 季牧立刻张口欲言,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再试传音一样失败,最后居然连想从纳戒中取出自己的刀都不行;而这时乔吉的攻击已又一次逼至眼前。 好生厉害的诅咒! 季牧哪还不知自己中了什么招,可是此时情形却丝毫不给他分辩的时机;无奈之下他只能勉强拖着虚弱的身体,凭借对乔吉招数的了解险险躲避。 而他们这次遇见的这一人,恐怕也根本不是什么楚鹤意……他到底是谁?! 季牧余光快速扫过,找中一个时机、对着那人便纵身扑去—— 无论如何,此人身受重伤总是真的,否则根本无需行此险招。只要尽快将其杀死,任他咒术幻形再如何高明都是徒劳! 那人伤重到无力躲开,竟也没有躲开;他只是在季牧扑至之前微挪了一小步,却霎时间将季牧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时机破坏殆尽——就在季牧抓住他肩膀的同时,季牧自身空门亦已彻底暴露于乔吉的攻势之下。 一时之间三人都雕像般凝定—— 那假冒之人落在了季牧手中,季牧却在后面乔吉的针对下微冒冷汗,乔吉则又顾及“季牧”不敢贸然。 “不用管我!”那人开口时俨然与季牧一贯的狠绝语气没有任何差别;他抬头对上乔吉目光,冷喝道:“你直接动手!” 季牧心中已怒恨到了极致,一把就掐住了那人脖颈,正待狠狠用力,后边乔吉却同时疯了一般扑杀而至! 深吸一口气,季牧还是只能先选择再次退让。 季牧知道乔吉已经把他当做了楚鹤意,以他此刻状态,一着不慎,说不定当真就要死在乔吉手中。 但他仍是小瞧了身上诅咒的霸道—— 就在三人身形腾挪的间隙,季牧只觉经脉间真力陡然一空,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乔吉全力一拳击中后背!原本控制在他手下的人瞬间被乔吉抢去、小心翼翼护在怀里,而口不能言的季牧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诅咒与重伤交叠之下,他一时竟没能爬起。 季牧勉强抬头死死的盯着前面两人,拼命冲击身上的封锁。 然而,在乔吉眼中,无力倒在地上的却一直都是该死的楚鹤意。 乔吉正欲再一拳彻底解决了他,而怀中少年却也撑不住地咳出一口血,眼睛一闭就昏了过去;乔吉心中一紧,只以为是之前楚鹤意在他身上留了某种暗手,立即便运转真力、像往常那样先稳住“季牧”的气息—— 却在二人气机相连的一刹那—— 少年双眼蓦然睁开,决然控制真力在乔吉经脉间引爆,手中寒芒一闪,一柄匕首便直直刺入了乔吉丹田! 乔吉始终不知怀中的“季牧”是旁人伪装,自然对他毫不设防,当时就全身一软失尽了力气,眼中犹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 “废物!”季牧狠狠骂了一句,终于彻底挣脱诅咒束缚,拼尽全力猛扑过来、带着将那人一同撞向一边。 乔吉恍惚间忍着伤势一眼看过去,顿时惊在原地忘了动作—— 赫然有两个季牧相互缠斗作一团,已完全分不出真假! 直到这时乔吉才猛地反应过来,刚刚那个根本不是真的季牧! “傻了么?动手啊!……勿要伤他性命,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谁!” 乔吉目光一转,立刻向另一个望去。 感觉到乔吉的目光,季牧真险些气得再吐一口血,厉声道:“好一个贼喊捉贼!乔吉你给我待在原地别帮倒忙,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乔吉犹疑再三,也确实不敢随意动手,只能揪着心时刻在近旁准备着。 诅咒解除之后,季牧就算重伤,也总比这神秘人状况好上太多,胜负天平迅速一推到底。然而当季牧终于费尽力气把人按在地上,却感到后颈一道沉重势压蓄而待发。 “公子见罪,”身后乔吉低声道,“在事实彻底清楚之前,我万不敢冒险。” 季牧气极反笑,森然盯住地上气息微弱的另一个“季牧”,冷声道:“一场完美的刺杀,若非你确实伤得太重,今天我跟乔吉还真就栽了。对我们二人性情同时了如指掌的仇家可实在不多,说出来我就好心给你个痛快。” 季牧知道他一定会说的。到了此时稍一对质就能分得清楚,再假装已毫无意义。 那少年微微苦笑,道:“你也可以不必杀我。” 季牧正想讥笑他痴人做梦,话到嘴边却忽然一怔,觉出他这句似有熟悉。 少年沉默片刻,说,“我兼修医道,可以替你解除噬骨钉……要不要考虑一下?” 季牧笑容有些微妙,“你是……” 少年又禁不住咳出几缕血丝,终是无法再维系幻形,在逸散的微弱灵力中显现出原身。 乔吉面露惊容,季牧嘴角的笑意却不可抑制地迅速扩大。 “承……不,陆启明。” 季牧幽幽念着这个名字,道:“你实在太多虑了。” 陆启明感觉到他蓄力的掌心缓缓移向自己内丹,无奈一笑,“我是说真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本来就不准备杀你。”季牧掌力轻轻一运,低声笑道:“那岂不是浪费这天大的好运气?” 眼见少年昏了过去,季牧仍没有立刻放松警惕。直到再三确认陆启明已彻底失去知觉,又不厌其烦的将所知的各种封印修为之法全部用在他身上,季牧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道:“乔吉,救他。” 纵然乔吉为之前的事懊悔羞愧,仍忍不住道:“公子当真不杀他?” 季牧不耐烦地一摆手让他赶快,边道:“你不是狱典吗?快想想,就你所知道的所有能控制人的法门里面,哪些能对他起效的?” 乔吉沉默片刻,道:“公子,恕我直言。您只有现下立刻将他杀了,才是永绝后患的最好办法。” “没错,我知道。毕竟他伤重得只剩下这一口气,居然还能跟你我拼成这样……”季牧看看自己,又看看乔吉,都是一模样的狼狈。他叹了口气,“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舍不得啊。” “乔吉,”季牧一笑,再次重复道,“救他。” …… …… 第六十八章 最后战场 又错了一处。 陆启明不带情绪地望着前方的重重封印,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反应,紧接着开始了下一次的尝试。 他置身于广袤宇宙一般的无尽虚空,越往内核越近于绝对黑暗,而弑神诀中那无数漂浮斗转的古字符则像是金色的星辰。 这里是陆启明的识海空间,是退无可退之地,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最后战场。 弑神诀全篇一百又六字,每一重都任意旋转,结成变化数之无穷,仿佛成千上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层层转轮。而这些原本毫无规律可言的纷乱封印,已在陆启明连日以来的不断干涉下,由外向内逐渐产生了一种能够捉摸的节律。 陆启明能够感知得到,弑神诀每上下两句之间即是其最薄弱处,若他尽可能多地将封印调整整齐,那么在承渊攻击降临的一瞬间,他就有机会借助承渊的力量破坏封印,以此释放被封住的神魂——他并不奢想全部,而是只要九层。陆启明模糊估计过,只要能解除九层,他至少就能拥有自保之力。 只是那个时机必将稍纵即逝,究竟能否在那生死一线间完成设想的一切,陆启明已不再去想。 无论如何,这已是他最后且唯一的希望。假如这次有一半不得不听凭运气,那至少在他能够去做的另一部分,极尽所能做到全满。 陆启明已经完全放弃了身体与修为的力量,那些不但无法撼动承渊丝毫,就算他再如何挽回都会被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所以他也不再去管,而将全部心力都集中到了意识层面。索性若过不了这一劫本就是一个死字,也不必考虑什么以后。 这些天里,陆启明大多数时候都将意识转向内在的识海空间,对外界发生的一切置之不理,只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试验对弑神诀封印的干涉。 ——除了少数极特殊的情况。 …… …… “你终于又肯理我了。” 季牧见陆启明醒来,精神上提高警惕的同时,心情却好了不少。因为经过这段时间季牧早已意识到,只有当选用的方法对陆启明能产生实在影响的时候,他才会给点反应,其余时候他根本理都不理。 陆启明睁开眼睛,身体各处重新传入感知的不适令他微微皱眉。这具身体已经被破坏得太严重,即便能活,也只能设法准备涅槃或者…… 陆启明看了季牧一眼,想,或者夺舍另一个人的身体。 “这次的怎么样?”季牧神态颇有几分自得。他指节间悠悠转着一支笔,笔杆通体是血红色凝玉般的晶体,中央有一缕时聚时散的黑雾,灵蛇般不断闪动着。? 陆启明从季牧身上收回目光,转看向周围将自己身体牢牢封锁在地面的阵法。 既知他是九代,季牧用的便一直是他们这个世界的方法。陆启明对此也确实不算熟悉,但并不妨碍他看懂。 整座阵法都用鲜血汇成,从上面诡异的图腾纹案与文字的年代便知,这是一种相当原始的主仆血契仪式,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的神明崇拜。 陆启明一笑道:“花样不少。” “那有希望成功吗?”季牧一边继续完整着阵法,一边问他。 陆启明随他去做,回说:“白费力气。” “若真是白费力气,”季牧反问笑道:“你又何须醒来理会?” 陆启明淡淡道:“你若想要靠这些把我削弱到你能血契的程度,恐怕要一年半载了。” 季牧不假思索道:“没多久,我等得起。” 陆启明一笑置之。 “陆启明,你不如就答应了我,”季牧盘膝坐在一旁,商量道:“这样你我便是化敌为友,我一定全心全意帮你治伤,之前是哪个把你害成这样的,到时咱们一起去报了那仇,这不很好吗?我看你也不怎么排斥,干脆直接答应我算了。” “你哪只眼睛看我不排斥?”陆启明气笑道:“换你你答应?” “我当然答应啊!”季牧嘻嘻一笑,续道:“先保住自己小命,以后再找机会将那人抽筋剥皮、碎尸万段,保准让他后悔生到这个世上。” 陆启明多看了他一眼,道:“所以你倒是敢做。”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总有赌徒倾家荡产,”季牧叹了口气,接道:“落到自己身上,总是不信这个邪。” 说着,他拿起那支笔在自己左手掌心画了一下;笔尖看似柔软,却轻易在他皮肤上割裂开一道血口。季牧使得力道恰到好处,使血液刚刚缓慢盈-满了整个刀口而止,乍看就像掌心生出了一只鲜红诡艳的竖瞳。 端详片刻,季牧转动手腕,将笔尖对准陆启明眉心。对上他冷漠无比的目光,季牧顿了顿,再次道:“陆启明,我真的是诚心的——我可以发誓,只要你肯答应我,我以后一定尊重你、以礼相待,所谓什么主仆契约真的只是一个形式,否则我怎么敢信你?你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仇怨可是你先向我动手的。” 陆启明早就不想再与他浪费时间,敷衍道:“那就等一年半载以后再说吧。” “好话我都已经说尽,接下来就不能怪我了。”季牧遗憾地微微摇头,背过手对一旁的乔吉打了一个手势,然后抬笔在陆启明眉心刻出同样一道血印。在乔吉以阵法之力压迫陆启明意志的同时,季牧将自己盈血的掌心紧贴上去,闭上眼睛,开始以一种古怪的语调低声念诵祈辞。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在季牧精神烙印即将结成的前一瞬间,轻而易举地将之彻底摧毁。 季牧低低闷哼一声,猛地退开,怒喝道“你故意的?” 而陆启明已经解决了他这一次的折腾,转瞬合上眼睛,意识重归识海空间,任季牧在外面怎样叫嚷都不再理会。 季牧愤然扬起一掌,复又缓缓收回。这是一个对他而言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可能遇上第二次,季牧实在不情愿放弃。 “把他扔回去。”季牧吩咐着乔吉,站起身冷冷盯着少年那张平静的脸,阴沉自语,“都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永远撑下去。” …… …… 寂静石窟中,承渊缓步而入。 他俯身用手鞠了一把灵液,对浸泡在池水中的少年笑道:“季牧为了让你多活些时日还真是不惜代价,太乙肯定教过你人要知恩图报,你怎么不就圆了人家的心愿?” 陆启明感知到他的靠近,再一次睁开眼睛。 “这样才对,”承渊微笑道:“你总是对外界没有反应实在很没意思,逃避现实吗?” 陆启明没有抬头,问:“你就这么恨太乙?” 承渊在他身边席地坐下,道:“当然,不是早说了有仇么。” 陆启明便笑笑。 承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点儿你跟太乙的故事听,咱们来交换怎么样?” 陆启明毫无兴趣,道:“你幼不幼稚?” 承渊也不恼,只笑道:“这有什么,你跟我谁跟谁啊,还怕自己笑话自己吗?” 陆启明道:“你想说就说,我又没力气与你争。” 承渊一笑,便讲道:“我年少时,也遇见过好多次像你现在这样的难事。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多时候能活下来真的就是那一线运气……不过有一次不是,是被人救了。” 陆启明了然,但没接话。 “陆启明,你想象一下,”承渊看着他,说道:“如果是你现在的情况,忽然有一个人出现把你从绝境里救出来,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肯定也会有很大触动的。” 陆启明道:“我为何要这么去想?” “那就随你,”承渊不以为意地笑,自顾自道:“反正你只需要知道,他对我来说确实是与其他人格外不同的。” “所以你好不容易信任了一个人,结果他最后却要杀你……看样子与我遇见的情况也没太大区别。”陆启明平静问道:“承渊,你到底是在报复我,还是想报复过去的那个你自己?” 承渊垂眼看了他片刻,继而微笑道:“那你呢,你心里就不怨恨吗?但你不应该恨我,你应该恨的是太乙。他一手塑造了你的思想、你的人格,设计你来杀我,但是除了同归于尽的弑神诀之外根本没有给你任何自保之力。你的结局在他心中早已是注定的,要么是你与我一起死,要么是你失败死在我手上。” 陆启明淡声道:“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不要回避事实。”承渊冷冷一笑,手掌摩挲着一端钉死在地上的锁链,叹息道:“太乙那么了解我,便一定能想到你这样一个小玩意,失败后是什么下场。可是他还是让你来了,一无所知、毫无防备的你。太乙可真是狠心,这样的事连我想一想都心中发寒,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陆启明,我厌恶你,但也怜悯你。”承渊的目光透满恶意,在他耳畔说道:“这样吧,只要你承认是你错了,你不该听信太乙那老不死的教导……我就给你个痛快,怎么样?” 陆启明一直平静地听着,到最后却只是一笑。 承渊讥讽道:“你倒还笑得出来。” 陆启明道:“不可笑吗?” 承渊神色转冷,“你……” “我技不如人,是输是败都是我自己的事,没必要怨天尤人。”陆启明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但你整日在这里自说自话,自作自演,难道就真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很好,”承渊面上情绪逐一收起,淡淡道:“你说得对,这一切全都太可笑了,尤其是你的存在。不过你放心,很快你我就能重归一身,到时这个世界再无人能奈何我们,现在的所有烦恼,也统统都与一个笑话一样了。” …… …… 第六十九章 一梦 在古战场的大地冰雪被覆之时,凤梧之渊依旧温暖如春。 这里很少同时出现这么多像他们这样的外来之人。凤族一贯避世,族人皆安宁自适地守在这一诞生之地,心境澄明而从无忧虑。而这个桃源般的地方本该是启明的家园,他也本该过着与族人们一样的生活。 思绪偶然掠至此处,秦悦风忽觉脑海猛一阵晕眩,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秦大哥!”陆子祺一惊连忙扶住他,“你怎么样?” 连日以来都是秦悦风在主持祭祀的准备,炼制、阵法,每一关节时机的推演,事无巨细,从未有一刻中断,透支的心力不知几何,任谁的身体都撑不住。就算用了凤族秘法后他已有了大周天的修为,也早该休息了。 秦悦风稳住身体,微微定了定神,却仍然没有驱赶去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困倦。 “都已经准备好了,又担心什么?”陆子祺看他面色,不由劝道:“就算是为了明早的祭祀,秦大哥也要好好养精蓄锐啊。” 秦悦风隐约感觉这次倦意来得有些异样,不敢疏忽。他看过天色,终是应道:“好,我这便回去小憩,若我一个时辰仍未回来,还要请子祺一定记得派人唤我。” “秦大哥太客气了,”陆子祺摇了摇头,轻声道:“放心,这里我们每个人都会仔细的。” 秦悦风望了一眼已经布置完成的祭坛,与少女点头一笑,便径直去了凤族为自己准备的居处。这还是他来到凤梧之渊后第二次用到。 他原本只是准备大致检查身体后打坐休息,却没想到在独自一人之后,只转瞬,连自己也未知觉时便转瞬睡去了。 在这短暂的一觉中,秦悦风做了一个梦。 …… …… 耳边声音热闹。 秦悦风睁开眼看到晴空湛蓝,浅红花瓣随着柔风徐徐飘落,空气温暖而微带湿润,正是宜人的时节。他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下意识在分开的人群中往前走去,而迎面而来的却竟是…… “启明?!”秦悦风惊喜交加,情不自禁上前一把抓住他,脱口道:“你没事!” 陆启明却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略显客套地笑问:“秦世兄可是之前听说了什么?” 秦悦风一怔,这才忽然发现少年的眉眼要比记忆中还要更稚嫩几分。茫然四顾,他渐渐意识到这里是那年族比前的陆家,而此刻,则是启明与他初次相识的那一幕。 秦悦风不由得放开了陆启明的手臂,这时他们本应该还不熟悉。 望着近在眼前的少年,而周围场景又如此真实,秦悦风一时竟不敢确定,究竟是他此刻身在梦中,还是那已经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两年,才是无比漫长而荒唐的一场梦。 “悦风?”熟悉的温柔声音在身边响起,秦悦容问他道:“你今天状态不太对,是身子可有不适?” “姐……”秦悦风微微晃神,忍不住问道:“你梦占过的事,最远会持续到多久?” “忽然问起这个……”秦悦容有些疑惑,笑道:“是怎么了?” 秦悦风久久地看着她的面庞,终是一笑道:“只是忽然想到了……没事。” 身处梦中的人往往难辨真假虚幻;但是即便如此,秦悦风也已经感觉一切就像梦境一般了。 靠着记忆中已经过去的那两年,秦悦风极尽所能地帮自己和身边的人避开灾祸,时间不断经过,而那些暗藏的不幸却都再也不会发生,所有人都一直生活得很好。好得就像做梦一样。 直到有一日,他、启明,还有其他相熟的友人一同登上了一座游舫,把盏言笑。春光甚明朗,江风拂面,令人只觉胸臆开阔,仿佛一切忧愁都再无影踪。 可是,景色很快就变了。 两侧青山越远,直到江水变成一望无际的黑暗汪洋;触目所见全是深黑,唯有秦悦风自己手中微弱的烛火是唯一的光明。不可见的水面下暗流涌起,好像藏有食人凶兽。 诡异的场景中空气寂静若死;秦悦风下意识回头去寻找陆启明的所在,却发现虽然他仍在原处,而船上却只剩下了他一人与自己对望。 少年的目光平静而温和;秦悦风忽然发现他的面容又与记忆中两年后的样子重叠。 “悦风,”陆启明笑着说,“我听到你在叫我了。” “你怎么忽然……”秦悦风心中骤然升起强烈至极的不安,急急上前一步就想去拉他。 而陆启明却向后避开,微微一笑,然后轻盈地跃下了船。 “启明!”秦悦风顿时惊呼出声。他扑到栏边,才看见水中不知何时现出了一只竹筏,筏上站着另一个人。 那人身上好似始终罩着一团迷雾,秦悦风看不清晰他的模样,只模糊看出是一个气度出众的年轻男子;陆启明与那人对了几句话,秦悦风也听不清楚任何。 “启明,快回来啊!”看着那一竹阀在黑海中险险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覆,秦悦风心急如焚,“你到那里做什么?快点回来!” 就像是照应着他的话,很快有人登上游舫,却根本不是陆启明,而是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年轻男子。秦悦风本能地反感,用尽各种方法试图阻止那人上来,却根本没有用。 陆启明独自一人站在那支竹筏,平静地面向他们,说道:“……照顾好他。” 风浪极大,秦悦风听不清他前面说的那几个字,甚至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在对谁说,而话里说的“他”又究竟是在指谁。秦悦风毫不犹豫就要跃下船去找他,却被身旁的那人拦住。 “滚开!”秦悦风大怒,下一刻却不由得在少年的声音中安静下来。 “悦风。” 声音很轻,但这次秦悦风却忽然听清了。 陆启明一笑说,“再见。” 秦悦风的心霎时冰冷到了极点,他想不顾一切地去拉回他,而海水却霍然间掀起滔天巨浪,只一刹那,少年的身影就已彻底消失不见! 天光再次照破阴暗,连那片海也不见了,秦悦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春意柔和的山川水色之间,但他的心中却只剩下了最深彻的恐惧。 “不……这是梦……” 秦悦风用力推开了周围神情嬉笑的人影,撞开门出去。 “这是梦,”秦悦风反复念着,深吸一口气,对着湍流一跃而下。 “就要来不及了……快醒来!” …… …… “秦大哥!……秦大哥?”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秦悦风几乎以为自己在梦境场景仍未脱离。 “秦大哥,”见他醒来,陆子祺微松一口气,“你没事吧?” “现在何时了?”秦悦风猛地直起身子,“我……” “刚一个时辰,时间还早,”陆子祺明白他的担心,回答的语速很快,“我是见你倒在地上……到底怎么回事?” 秦悦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是在地板上就睡了过去。 “……就现在,祭祀,”秦悦风心脏一阵狂跳,极力保持语调平稳。 “不能等明天了,现在立刻就开始!” 第七十章 天平 当陆启明感受到血液再次转为异乎寻常的炽热,便知道时间已至。 而承渊也终于来了。 两道缓慢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响着,渐渐靠近。陆启明在昏昏沉沉间睁开眼睛,视野尽是一片暗影,几近看不清任何。他的身体在崩溃边缘徘徊数日,早已到了极限。今日过后,无非成功或死,再没有第二种可能。 “看来连季牧都已经放弃你了,”承渊停住步子,叹息说道:“虽然不算尽兴,但眼见你是真的撑不下去了,那么就今晚吧。” 他微抬起手,轻轻一挥。 双手紧握匕首的凤玉衡自承渊身后缓步走出,面无表情地逼近被锁在角落中气若游丝的少年。 陆启明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腕,本能地极力试图阻止。他紧紧盯着那双木然的眼睛,“……清醒,醒过来。” “你如果见得事多了,就会知道凡人都是没有自我的。像那种受什么血缘、感情的指引进而恢复神志的奇迹,其实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承渊微微一笑,弯腰在凤玉衡耳语道:“承渊抽取凤泠如的本源真血化为已用,才得以伪装成凤族多年。你若想要救你亲妹妹的性命,就把这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将他身体里属于凤泠如的凤凰真血全部取回——很好,现在就去吧。” 陆启明一惊,艰难抬头,“……是真的吗?” 承渊一怔,旋即大笑,“当然是假的!凤泠如现在正好好地跟在莲溯身边做那个可笑的圣女,连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的事都已彻底忘了。我这么告诉你,你便瞑目了吗?” 陆启明已经无法回答。 他感受到了冰凉的薄刃一寸寸没入心口,全身的血液都在离自己而去,铺天盖地的严寒飞快夺去知觉。 匕首吸食着凤族身体最珍贵的本源真血,更多的血液透过刀口崩溃般的向外漫延,一点点在石地凹陷处聚成一小片水洼。 寂静石窟中,渐渐没了下意识挣扎时锁链相碰的脆响。 承渊袖手站在原处,漠然看着那少年微睁着眼,瞳孔无声无息地散开,直到终于松了手。 …… …… 要快! ——在承渊所以为的陆启明最为虚弱无力的此时,实际上却是他平生以来、前所未有地、最清醒也是最冷静的的时刻。 意识豁然升高,超越了时间感地向后飞跃,撞破肉身与时间的局限,一瞬间回到了那片属于陆启明自己的广袤宇宙。 现实世界与意识空间在他眼底重合,近乎本能般的快——他已经完成了这十天里重复过无数遍的事—— 一刹那,弑神诀无数金光闪耀的字符骤然辉映交织,在陆启明的识海空间中形成一片耀眼至极的炽热光幕,直夺去了眼前能看见的一切——陆启明却清楚地感知到,前九层封印的最薄弱之处已在这一刻彻底重叠到了一起。 而近乎同时,一道锋利无比的力量已沿着肉身的血脉联系追索而至,挟着承渊的杀意顷刻突破入陆启明识海深处,直刺向他神魂本源! 以二人此刻的力量强弱,一旦陆启明与承渊的攻击正面对上,意识恐怕转瞬就会烟消云散;但承渊绝未想到的是陆启明非但丝毫未作抵抗,反而极力避开锋芒,任由攻击朝向神魂本源而去—— 在他神魂本源之外的,则是近乎无穷尽的弑神诀封印。 裂帛般的破碎声,四响几近连成一道——前所未有的充沛力量同一瞬间归入陆启明的掌控,顷刻间便缓解了他因肉身伤重而带来的虚弱感。 但他心中的凝重却没有因此减轻。 不仅仅是因为只开解四层封印远不足以与外面的承渊对抗,更重要的是——陆启明分明感知到承渊这次攻击的力量并未完全消耗,但它却不合常理地在中途悬停了下来。 是什么原因? 下一刻,陆启明却见到那束力量竟突然显化作了承渊的身影! 承渊环视一周,道:“陆启明,我知道你在看着,出来吧。” 最初微惊过后,陆启明立刻意识到这并非承渊真身降临,而只是他分离出来的一缕神魂碎片。 浮光散去,承渊抬眼望着前方不计其数的封印,神色微有沉凝。 他一直以为是陆启明神魂力量太过弱小才会毫无反抗之力,没想到禁锢在他身上的封印居然如此之重。若是让他把这些封印全部解开…… 这时承渊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正见之前被自己破开的那四层封印受无形意志牵引,重新在周围结成封锁——只是这次封印的对象却变成了他。 承渊并无慌忙。他看着前方渐渐现出身形的陆启明,了然笑道:“你想反利用我破解这些封印?很会取巧。” 陆启明没有理会,淡声道:“看来你是不能与外界本体联系了。” “那又如何?”对面的承渊虽然只是一缕神魂碎片,却依旧气定神闲,“就算你现在恢复了一丁点力量,可毕竟你肉身已经就要死了,那时你的一切秘密同样会暴露在本体眼前,你也依旧难逃被我融合的命运……还添了额外的惊喜呢。” 陆启明清楚他说的是事实,神情却无一丝波澜,只道:“你难道看不出吗?我的存在本身,才是锁住这些神魂力量最根本的封印。” 承渊眼色微深,道:“所以?” “所以在肉身彻底死亡之前,”陆启明冷漠地注视着他,平静说道:“我自会先一步毁灭这个意识,彻底破除封印。想不付任何代价就杀我?别做梦了。” 承渊一时语塞,顿后又道:“既然你一直坚持到现在,不就是你陆启明这个意识想继续存活吗,如果你选择这样做,就算‘陆启明’与‘承渊’同归于尽,最后存活下来的也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又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不是我?”陆启明忽而笑了,反问道:“这个灵魂难道不是我吗?无非解了一层封印而已,意识消散还会有另一个再生,此我与彼我又何必分得太清——承渊,这个道理还是你教会我的。” 承渊阴沉静了片刻,猛然抬手挥出一道狠力,顷刻间便再次冲破四层封印,直直朝向陆启明而去。 陆启明微一眯眼,手间指诀随之一转,以与承渊一模一样地方式挥出一道攻击。 前后两道光束无声撞击,同时消散,势均力敌。 “原来可以这样用。”陆启明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自语。 “恐怕你能学却没命用,”承渊冷笑,无所顾忌地继续出手。他必须要尽快出去把陆启明的神魂异状告与本体知道。 “晚了。”陆启明一一照搬着承渊的招式,淡笑道:“若我拦不住你,自会先一步去做,你这又有何用?” “总想着拖我一起死,”承渊讥诮一笑,“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越到这时,陆启明心中越是绝对的平静。他早已不会再因承渊的任何话动摇。 “那就一同看着最终结果吧。” 第七十一章 天机一线开 极深之夜,黑暗无星光,就如占卜的结果一样难见希望。 秦悦风神色凝肃,身着长袍高冠一步步行于此夜幕之下,每一步都有着精准的时刻,依次渐近,逐而引动天地间气运生衍的微妙改变。他便一直沉静而坚决地穿过周围已依星位站定的人群,走上祭坛。 他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成功。 整个凤族不顾世俗规则的决心与托付,秦门传承能否再次传扬于世的机遇,如今已尽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这些无疑都很重要,然而在秦悦风心中,他其实统统不在乎。对他而言这场祭祀并无深意,他只是想要一人性命无恙、平安归来。这即是全部了。 今夜祭祀必须成功,只能成功。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 圣殿在凤梧之渊深处,数以百计的梧桐古木参天生长,与圣殿融为一身,喻示着凤族亘久以来对自然天地的信仰。 仿佛回应着此处人们心底最深的祈愿,生命力流动的枝脉生起温润微光,引领人心归往平静。神木有灵,无数年来都像这样庇护祝福着在此安居生活的凤族族人。 秦悦风在寂静的夜空下微阖双眼,高举起手中之剑,低声吟唱祭祀最初的颂辞。 用剑,是要斩去时空之隔,破除命轮枷锁。秦门的仪式并不祈求神明,而是信奉一切交换源于平等天地规则之下的自身。 剑尖所指,秦悦风行诀,前方莲花玉台中央的那滴殷红血珠随之浮空,缓缓化出一道符印,悬定于祭坛正中。这是凤族至为纯净的本源真血,可定祭祀之人的血脉因缘。 长风无声而起,卷起案上符纸交叠于鲜血封印之中,上书陆启明姓名与生辰八字,则是定此生身世。 秦悦风再以灵力在眉心虚画一个印记,依凭他与陆启明之间大预言术的联系,定之命魂。 定血、定身、定魂,三者既定,便可明白祭祀所为是天地之间唯一仅有的那一人,确定无疑。 庞大覆盖的阵图之上,流动的光线一层层点亮、覆盖,自下而上映照清楚了此地每一个人凝定肃穆的神情。 一时间,所有人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联系——彼此共同心意间的联系,己身意志与天地气运间的联系,以及与更遥远处、他们所思所想所愿的那一人——只是此时连线的另一端仍如同隔着一道无形天堑,可望而不可及;而这亦正是他们决意将要打破的。 “世间万法,五行之理,聆吾众人祈愿。”秦悦风并指划过长剑剑身,留下一道笔直而鲜红的血痕;感受着心神灵光通透的那一刻,他手中长剑蓦然斩下,低叱道:“命数千寻到,天机一线开!” 周围光线忽而微微一明,却是厚重层云依稀渐薄,只仍未消散。 秦悦风神色有一瞬的沉重,旋即收敛。 “敬请,”他双手握住剑柄倒指向下,倾身一礼,高声道,“召大风水秦门泽世未尽之功德,护佑此人平安。” 诵罢,第二斩! 天幕骤然开阔,星月澄亮的明光一束束降临地面,仿佛是银河自九天倾泻而下,灿烂星光流淌环绕宛如实质。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人们感知之中,此端与彼端的距离忽然间转为清晰,几可触碰得到—— 却在下一刻,紫金雷霆陡然而现!黑云涌起,顷刻间掩蔽了短暂出现的开阔星河,天地之间重归漆黑,无形重压蓄势欲出! 是天罚! 天罚将落! 秦悦风首当其冲,他的修为根本不足以与天威对抗,此时却已丝毫顾及不到自身,只心中冰寒一片,精神绷紧到了极点。如若此次是因秦门功法不容于世而致使祭祀失败,那他纵是…… “继续!” 雷霆直直劈落的刹那,秦悦风听到了凤后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同一时间,他只觉身上压力蓦然一轻,顾不得回头去看凤后对抗天罚的方法,秦悦风心神瞬间回归,再一礼—— “敬请,以凤族庇福生灵、万世为善之功德,护佑此人平安!” 祭祀所在即是凤族圣殿,是凤族千万年来气运及一切因果交织之地。此刻回应着祭坛中人最强烈的祈愿,前方那整座圣殿都点亮着功德之力的璀璨金辉,一直延伸向无限远处,仿佛冥冥中有一条路,忽然间被照亮了! 就是那里! 秦悦风眼神大亮,双手高举长剑,毫不犹豫第三斩斩落—— 愈更凛冽的狂风之中,凤血符印骤然暴涨起炽热的光芒,红到深处便化作极黑,时空波动已隐隐浮现;然而中央那张符纸却极其诡异地纹丝不动,犹如一扇绝难推动的命运之门。 没有…… 怎么会还不够?! 他已极尽天时地利人力,以两族功德为凭,将秦门最高的祈福祭祀进行到此时,哪怕是要逆转人间一国之国祚也早已足够,却仍然护不了一人平安吗? 眼前凝固的时间只有一刹,而在秦悦风意识中却已太过漫长,带着深冬般的冰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住。 隔着遥远时空改变命途本就是事倍功半之事,就算是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也根本不可能直接介入,只能通过另一端已经存在的因果去做最微小的挪移。但以秦门传承之法,虽然艰难,却也并非做不到,只要启明那里仍有一分希望,秦悦风就能凭这场祭祀扩大到五分,那时对那人而言一定不再为难。 但秦悦风绝未想到,至此祭祀已连三斩,却连破开时空壁障、与启明真正的联系都做不到!秦悦风知道,只有到了真正十死无生的绝境,才会连他三重祭祀都无法动摇。 启明到底经历了什么……念头在秦悦风脑海一闪而过,再次定神。 无论是什么,这场祭祀已是他们所有人仅有的能为他去做的事。纵然再如何艰难,启明亦非寻常之人,他既已坚持到了现在,很可能他就是差他们这一丝助力、就能彻底转危为安了呢? 一定不能放弃。 就算仍然没有用…… 秦悦风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还是要继续做下去! “敬请,”再一拜。 他持剑划破手腕,而伤口上却不见一滴鲜血流出,“以主祭者,吾身四百年寿元,再求此人一线生机。” 风骤起! 却已不再是有形有质的自然之风,而是无尽气运涌起之时的无形之风。 那风终于卷起了悬定于高空的符纸一角,鲜红的火焰自虚空诞生,渐渐将符纸边沿点燃;而凤血符印中央的颜色愈加深邃,赫然已是时空之障即将破开的兆示! 快了,就快了!秦悦风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继续第五重祭祀—— “敬请。” 他还能再交换什么?秦悦风心中忽而一顿,手中长剑的轨迹随之生出短暂的滞涩。他早已不再惜身,只是剩余的力量恐怕根本不足以完成最终最重要的这一段…… “敬请!” 在秦悦风迟疑的同一时刻,在其余所有人察觉之前,凤后指尖已划出了一道灵诀;祭祀仍在继续,而主祭者却在瞬间由秦悦风换为了她! 凤族皆不善祭祀,陆氏与中洲中人更是无力出手,唯有凤后曾以圣女之身在神明前侍奉无数光阴,只有她才能将这场祭祀完美无憾地延续下去。 既已决定去做,她又岂会不做好完全的准备?何况,仅仅一线生机又怎足够? “凤渊生灵听从召令,共引气运,再祭此身修行三千年,追溯血脉,推转命轮,荡除灾厄,护佑此人性命无恙,平安归来。” 那一刹那的感受极难形容,分明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人却深切感受到了一道巨响——响彻于意念与时空之间—— 祭坛上空那道符纸蓦然燃起一片炽烈火焰,火焰凌空化为锋利无匹的剑芒,顷刻间破碎虚空,在凤凰虚影追随中直指向前,转瞬在那未知的时空缝隙间远远而去。 晚空渐渐归复平静。 久久地看着那金红凤影消失之处,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极度绷紧后骤然松懈下的空白。 “成功了吗?”秦悦风轻声喃喃,双手轻微的颤抖至此时仍未平复。 “成了。”凤后无声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剩下的,就真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秦悦风渐渐回过神来,这时才发现此前的天罚之景早已消散殆尽。星夜晴明,凤梧之渊仍在宁静安好的深夜入眠。极远处能望见新一日的第一缕清浅朝云。 仍未知结果如何,只盼能如此时此景。 秦悦风缓缓走下祭坛,面向凤后深深行下一礼,低声道:“悦风愧于凤族所托。若非您及时出手相助,此刻恐已……” “好孩子,你又何须如此,”凤后扶住他的手,略一感知他的状况,才稍微放下心来。祭祀时的献祭与寻常伤势不同,并不会立刻影响人的身体状况,她还有补救的机会。 凤后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微微摇头,道:“若早知你宁以自身寿命为祭也要救启明,我绝不会答应让你主持祭祀。我们都是启明的亲人,这些事不应该让你一己承担。” 秦悦风并无思索,只是道:“他本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不久前也是一样不计自身安危救了我的性命,我做这些才是本该的。” “就算如此,世上愿以相同情义相待的人亦是太少太少……”凤后心中叹息。她一早看出秦悦风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只是想不到他竟决意做到如此。 她与凤王对视一眼,和声与秦悦风说道:“就先在这里安心休养,我凤族从无知恩不报之人,秦门之事,凤族上下愿意相助。” 看到秦悦风欲言又止,凤后止住他,回想起之前那一刹那、透过时空望见的那一双眼睛。 “而启明……我有种感觉,那个孩子,也定然不会辜负我们所有人的期待。” 第七十二章 半弦 无限的死寂中,一声铮然凤鸣如刀剑冲入凤玉衡脑海,一刹那驱散尽了心神间的漫天迷障。 凤玉衡大吼一声,拼命甩开匕首,疯狂地扑过去抱起少年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向他背心渡去生机。 承渊正斜倚在石壁上看着好戏,见此不由眉梢一挑,微露讶异。居然真的清醒过来了? 凤玉衡颤抖着抱紧少年失去知觉的身体,手脚发麻。他含恨向四周空旷处扫视,凄厉喊道:“承渊!你不得好死!” “动作倒快。”承渊漫不经意地抬了抬眼,看凤玉衡趁他晃神这片刻功夫险之又险地维系着那具身体的生机,却懒得打断。毕竟伤重至此,仅凭凤玉衡用灵力勉强维持,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算不得事。 承渊微微一笑,再次取代陆启明现身于凤玉衡的视野之中;而凤玉衡只觉双臂间陡然一空,陆启明已同时消失无踪! 一瞬间凤玉衡慌得心魂飞散,发疯般地在原地四处摸找,“启明……启明!” 哪里去了?快救他啊! 承渊抬步走到一旁,颇有耐心地俯身拾起匕首,回头不疾不徐笑说:“不是你刚刚要与我说话吗?既然要见我,自然就找不到另一个时空的他了……这些,你也记起来了吧?” “不,不行,”凤玉衡恍惚地看着自己满手血迹,脑海几乎全然一片空白,“让我救救他……我必须要救回他,我必须要……” “必须?”承渊轻笑一声,眼神戏弄,“那究竟是因为陆启明不能死,还是他不能——死在你手上?” 被他所激,凤玉衡双目充血地抬起头,只觉自己一生都没有像此刻这样疯狂地憎恨一个人。 承渊毫不理会,只是垂眼欣赏着匕首饱吸真血后通体鲜红透亮的光泽,道:“你虽然取得是他的凤凰真血,但不也一样能用吗?况且这可是血脉最纯净的凤族,你又是在他即将涅槃的时候抽取,效果比预想还要好得多呢。” 凤玉衡崩溃地大喊一声,不惜代价地催动灵力就要纵身向承渊扑去。 “你可要想清楚,”承渊装作要往后避的样子,笑道:“只要在我们两个身体范围之外,这空间可都是同一个。你当心勿要把石壁震塌了、先把他给埋进去。” 凤玉衡僵硬地停住,压抑地喘了口气,颤声道:“承渊,你杀我吧,你要想杀人就杀我,不要……” “杀你?”承渊惊奇地看向他,好笑道:“你的命又怎么能跟他比?再者说,我若要杀你早就杀了,留你到现在,自然有留你的用处。” 说着,他取出一支洁白玉瓶,把匕首刃尖搭在瓶口,慢慢将吸取的血液收入瓶中,边续道:“我杀谁或是不杀谁,都是很有讲究的。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说我做事自相矛盾、毫无来由,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当然一直是有明确目的的……就比方说陆启明,他就早看出来了,而且还主动帮了我一个大忙,想不到吧?” “事到如今,”凤玉衡恨极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那可说不准啊……好了,”承渊仔细将瓶盖封好,晃了晃,然后一抬手便将玉瓶向凤玉衡高高抛过了去,笑道:“这可是好东西,莫要浪费了。” 凤玉衡脑中嗡地一声,下意识扑过去将那瓶血液小心翼翼接住。他脸色惨白地捧着玉瓶,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几近要被满心痛苦逼得发疯。 承渊则遗憾地敲了敲匕首,只能将之丢到一边。他就知道临时炼制的东西就指望不了它能有多稳定。 承渊原先预计这匕首有七成的可能能用第二次,没想到只用完一次就彻底损毁,连之前附在上面的一缕分魂都跟着消散了。 不过也无妨。凤玉衡虽感知不到陆启明,但承渊却看得清楚。左右陆启明不去理他自己就快要死了,也不必承渊再费一次事了。 “三舅舅,”承渊又把心思放在了凤玉衡身上,道:“你怎么就不问问,我留你性命是做什么用?” 凤玉衡抬头死死盯着承渊,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要担心,这次是真的为你好。”承渊眨眨眼,右手掌心忽而闪出一个洁白光团,外围光晕中渐渐显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形。 凤玉衡整个人霎时僵住,失声喊道:“元昭?!” 承渊微笑道:“临走前我抽去了他一魂三魄,若是不及时还回去,难免有魂飞魄散之险……” “承渊!”凤玉衡厉喝打断,咬牙道:“你休想再骗我!元昭涅槃时大祭司就在近旁,如果,如果你……他又怎会发现不了元昭的异样?” “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承渊摇了摇头,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你以为没有他们那些人的帮助,四年前的我就能瞒过你们整个凤族?” “不,不可能,”凤玉衡强自按捺住自己心中的震颤,喃喃道:“那天元昭明明……” “不信就算了,”承渊轻巧一笑,道:“反正我要这魂魄可没什么用,那就索性散了罢。”说着,他指尖一转,作势便要将那团光晕碾碎。 “住手!”凤玉衡恐惧地扑过去试图阻止,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终是惨然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本来正要说,是你太没耐心了。”承渊不出意料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也不再逗弄凤玉衡,笑道:“听着,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无非是请你现在立刻离开古战场,然后把这个——”说到此处,承渊取出一盏护魂灯,将那团白色光晕放了进去,递给凤玉衡,“好好带回凤族。” 任由凤玉衡惊疑不定地接过,承渊只一笑道:“你没听错,就是这么简单。等到你回去,一切忧虑都将不复存在,你的儿子也好,妹妹也好,都会安然无恙……只需要你带着这两件东西回去。” 这两件东西…… 凤玉衡低头看去,右手中是带着元昭灵魂气息的魂灯,而左手握着的玉瓶……他手臂不禁一颤,瓶中血液随之摇晃,那微小的颤动透过瓶壁传递到掌心,却仿佛是世上最恨最重的一刀直刺入心脏。凤玉衡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冷成了冰,或者是一只被黏上蛛网的猎物,狼狈得动弹不得。 “那……启明呢”凤玉衡再开口时,意识到声音干哑至极,连他自己都觉陌生。 “你问我?”承渊笑了,道:“他死了呀。” “不可能!”凤玉衡被雷电劈中一般地一颤抬头,慌道:“我刚刚已经做了——” “哦,我不是指现在。”承渊摆了摆手,笑道:“但他总要死的,而且那一刻很快就要来了……还是你以为凭你就能从我手里把他救走?” “……无论如何,”凤玉衡下意识重复道:“无论如何,我绝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是么?”承渊脸上笑容蓦然收起,一拂袖便重新将凤玉衡手中的玉瓶与魂灯夺走,指着那处角落道:“那你就去救他吧。” 凤玉衡猛地转头看去,那少年的身影终于又一次出现了——他阖着眸子躺在那里,苍白的面颊了无生气,令凤玉衡的心脏狠狠一揪,本能地立刻便试图伸手去救——却扑了空! 他分明看到陆启明就在那里,却无论怎样都触碰不到;那只是一个虚影! “明白了吗?你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任何人都没有。”承渊在他身后淡声道:“何况他的伤势你也已清楚,救不了的。” “不,”凤玉衡眼睛依旧盯着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少年,心神颤抖,自语道:“我可以把我的内丹换给他,我还可以……” “你想要放弃自己性命救回他?”承渊挑眉,道:“这样也好。等你死了,我便再杀他一次。而你既然不理会我的好意,那这瓶血和你儿子的魂魄也都没什么用了。到时候你,陆启明,凤元昭凤泠如全部死个干净,确实很好。” 承渊说着,垂手将两个物件皆搁放在地面,退开几步,目光玩味地看向凤玉衡。 凤玉衡缓缓回头,余光里玉瓶与魂灯俱闪烁着幽深的微光,像极了毒蛇的眼睛;命悬一线的少年静静躺在另一侧,周身暗影笼罩;而他自己则跪坐于正中,仿佛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凤玉衡忽然间浑身一个激灵。 “没错,看来你已经想到了。”承渊幽幽叹道:“要么四人都死,要么舍弃其一,救回另外三个。” 凤玉衡僵硬低下头,身体禁不住地颤抖。 “三舅舅,”承渊终于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问,“你要怎么选?” …… …… 时间回到之前。 识海空间依旧寂静沉寂,仿佛外界的任何皆不存在。 意识强弱必然要受肉身衰败的影响,即便以陆启明神魂也无法例外。然而承渊分魂觉出周围的压迫感越渐虚弱,精神却愈加紧绷。 分魂早已看出了陆启明不惜一切的决心,更清楚最后的那一刻才是他最具威胁之时。可惜外界本体对这一切毫无知觉,有心算无心之下,说不得真要毁了这稳胜之局。 承渊分魂的心思,陆启明能猜到几分,却已不再在意。他冷眼看着外面那具身体的血液一滴滴流尽,就像在看着一个无关之人。 时间已在倒数,陆启明全部的心神都在等待着将临的最终。除此以外的任何,都无关紧要。 一如他此前说过的。 纵使陆启明这个意识不复存在,他也一定要彻底杀了承渊。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其他所有人。 却就在下一刻。 对峙间陆启明与分魂同时一顿,齐齐向虚空那处望去,只见—— 耀眼的金红光辉骤然洒遍,庞大的凤凰虚影穿越时空壁障而来,一刹那打破僵持! 第七十三章 替死 温暖的力量融入意识的那一瞬,陆启明看见了不可思议之物。 时空尽头有一双像极了母亲的眼睛;他知道不是,而心中却生出了同样的柔软感觉。有人在远方不断呼喊着他的姓名,使陆启明不得不一再想起那个已决意被他放弃的自己。 这是…… 疑问在心头刚起,陆启明便在记忆深处司危的传承中得到了答案。 是秦门的祈福祭祀。 不及多想,陆启明在第一时间遮掩精神力波动的同时,抬头向虚空中第五重封印望去。 承渊分魂立刻意识到了他要做的事,试图出手阻碍却根本来不及。那祭祀本为陆启明而成,相互之间的联系即使是承渊本体也无可阻断,何况是本就被陆启明压制的一缕分魂。 金红凤影甫一融入陆启明周身,即在下一刻重新自他掌心展翼化显,便如穿透过了他的身体一般;却如臂指使,全部力量皆听从唯一意志指引,呼啸着直冲封印薄弱处而去! 第五层封印破了。 承渊分魂在同一时间停了动作。无论他对技巧的操控再如何精妙,在眼下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都已不再有用。 然而到了此刻,承受着随之而来更重封锁的同时,承渊分魂反而出奇地安静下来。他视线紧贴在陆启明身上,眼神现出略显诡异的专注,嘴角再次拉起笑意。 “你笑什么?”陆启明问。 他开口时的语气很平淡,神色也很冷,但这种冷却更像是一种骤然从高处落地后的思绪中断,使得他有某一瞬间显得茫然。 这本不是此刻该有的情绪。 “明知故问。”分魂露出了趣味极深的目光,叹气道:“陆启明,你也时常会觉得厌烦吧——总是被人以‘为你好’的名义拖累。” 陆启明目光幽深的看着他,竟没有立刻反驳。 伴随着凤凰虚影那一刹的将临,识海空间内强弱已分,外界凤玉衡亦已重归了神智。同源的生命力只短暂一瞬的补救,就足以将陆启明肉身的生机再延续一段时间。然而承渊分魂的神态却反而更放松了几分。 “你若解开这里最重要的封印,或许真的有危及我的可能,但那就意味着你这个意识的毁灭。无论最终活下来的是什么,那都不再是你——陆启明。”莫名地,承渊分魂忽然又一次说起了此前已说过的话。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一笑,道:“只要能杀了你。” “是,没错,很难得的决心,之前那时还真有些唬到我了。”分魂缓缓笑问:“但现在,还是一样吗?” 没有回答。 “你动摇了。”承渊的声音在识海空间中一字字响着,令人无从回避,“虽然我感知不到,但你刚刚是听到了吧。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请求是让‘陆启明’活着。就因为这些所谓祈福,你已经动摇了。” 陆启明回以冷笑,道:“你好像忘了你自己的处境。” 承渊分魂毫不在乎这句听上去就苍白无力的威胁,神情间反是更添了几分隐晦着的兴奋。 “不断唤你的名字,让你心生眷恋,多给你一分侥幸之力却又远不足够定胜负……算到头来全都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却白白动摇了你破釜沉舟的决心。” 承渊微微笑着,语气遗憾,“你与我之间,多一分力少一分力都没什么意义,你真正能凭借的,也不过是那一份决心而已,可惜……” 识海空间与外界万物共存的真实空间不同,一旦对话陷入停滞,世界便是纯粹的无声。陆启明就这样停留在寂静中许久,好像在听,又好像出神地凝望外界。 “本来你真的有可能翻盘的。”明明是相同的音色,而每句话在承渊口中却总是带着难以言说的蛊惑。他最终说道:“但是现在,陆启明,你完了。” 陆启明终于再次回望向他,却透出些微令承渊看不懂的神色。 “完了?”陆启明问。 “你难道还不愿承认吗?”承渊分魂笑道,“你看……” “我是说你,”陆启明道,“这就完了?” 分魂不由一顿,迟疑着收了笑意,道:“你……” 陆启明问,“言语乱我心神之后,不该还有一步趁机偷袭么?” 他分明问得平淡,分魂却从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登时大怒:“你耍我?” “我可没有你那份闲心,只不过是排除隐患。”陆启明抬手一指,道,“既然做不了什么了,那你就继续老实待着吧。” 这次等待承渊分魂的已不再是无关痛痒的压制。之前断开的弑神诀封印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竟与分魂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一刹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电光般贯穿了他,带着弑神诀那种独有的令他厌恶至极的气息,承渊分魂本能地便要设法挣脱,电光火石之间却蓦然想到之前陆启明不断模仿复制他法诀的情景,临时忍痛停住。若是让陆启明找到方法继续破除封印下去,那对外界本体而言才是更大的危险。 但他陆启明又怎会做得出这种严刑拷问之事?他不是太乙教出来的…… 而就在接触到少年看过来的目光的瞬间,承渊分魂的思绪有短暂的中断。 那束目光淡漠而又冰冷,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正在看的根本不是一个活物。承渊从来没有在陆启明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有某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眼前站的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人。 正因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异样感,分魂忍受着灵魂割裂的折磨,却反常地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咽了回去。 “觉得疼吗?”陆启明问道,“忍不了的话,就自己设法把这道封印解开。” 猜测被他亲口证实,承渊分魂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心中的惊愕几乎压倒了一切,“你居然……” “这么久了,”陆启明收回目光,重新向外界望去,随口说道:“你好像一直都对我有些误解……不过,想来也没有澄清的必要。” 弱势的处境总能逼迫人快速摈除无关的情绪。承渊分魂冷静下来,道:“我既已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这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你就算现在抹杀了我,我失去的也无非是这一缕分魂。或者你以为在你死之前,你还来得及逼问得出什么?” “不会,”陆启明平淡道,“之后天长地久,你总有忍不了的时候。” “你到底在做什么梦?”分魂实在忍不住讥讽道:“就算那一刀还没让你死透,你还以为能等来其他人来救你?” 陆启明忽而一笑,望着他,说道,“没错。” 分魂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看看你自己,”承渊分魂指向陆启明的神魂内核,道,“你本来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却因伪善与错信而沦落到这个下场,这样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或者……你真的还在期待着凤玉衡给你带来什么‘奇迹’?” 外面的世界也正如识海空间一样陷入死寂。 陆启明目光平静,无声看着凤玉衡将颤抖的手缓缓伸向魂灯与玉瓶,以及斜倚在山壁上那张带笑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近旁,承渊分魂唇角勾起的也是如出一辙的笑意,仿佛那里才是令他无比激动喜悦之地,以至于他已全然忘了此时身受的痛苦。他问陆启明道:“你看,凤玉衡根本没有选择你……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陆启明终于再次将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良久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 他道:“有时我真的很难相信,承渊……那个曾经世上最强大的神明,真的就是你这个样子?” “怎么?”承渊分魂再次从那张相同面孔上看到了太乙的影子,这令他厌憎之极,“难道就要是太乙那样?陆启明,你还真是对他惟命是从、念念不忘啊。” 陆启明没有再回答。 “还记得我说有人来救吗?”他忽然道。 看着自山洞外急步走近的那一人,承渊分魂在弑神诀中愈显狼狈,却讥诮一笑,“你说季牧么?” “不,”陆启明道,“你。” 还未待分魂想明陆启明的意思,随之而来的血契独有的精神力波动已尖锐地冲入这片识海空间。 承渊分魂陡然有种极端不祥的预感,这令他忍不住厉喝出声:“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束缚住那道分魂的虚弱挣扎,逼迫他毫无防御地暴露于血契印记之下。 “借你一用。”陆启明回答道。 …… …… 季牧突然醒了。 无论何时何地,季牧从不会睡得这么沉。某一瞬间当潜意识中的警觉不安终于压过界限,他蓦地睁开眼睛翻身而起。在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之后,季牧立刻往囚禁陆启明的石窟深处走去。 路上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同样昏沉倒地的乔吉,季牧没有去理。 空气中还留着令他高度警惕的灵力残余,异常活跃的火元力与灵族特有的气息令季牧第一时间判断了来人身份。若是在没有熟悉陆启明之前他或许还会心存疑虑,但现在,季牧很肯定那是另一个凤族。 凤玉衡…… 季牧暗自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头紧缩。他实在不认为如果让凤族人知道陆启明被他如此对待,居然还能忍下不杀他。季牧直觉这一切反常之下隐藏着他所未知的危险之物,但短暂一时之间,他来不及继续细想。 深冬的严寒空气中沉淀着比以往更浓重的血腥味,再敏锐的感知都捕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季牧踏着凝固的血迹疾步走近,视线越过山石遮挡,一眼扫到地面一动不动的少年身体,脸色更加沉了几分。他俯下身探了探陆启明颈侧动脉,触手冰凉。深吸一口气,季牧强压着心中烦躁,盯着他胸膛那道深极的刀口看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重重一掌击上石壁。 他这些天为了维持陆启明生机不知耗了多少心神、费了多少灵药,现在全都白费了!陆启明即是凤族又是九代,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凤玉衡是失心疯了么?! 季牧目光阴森地盯着少年双目紧闭的脸,神色阴晴不定。 而季牧却不知道,在此刻看似空荡无人的空间之中,却另有两束目光无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其一是他背后等待着收取战利品的承渊,另一则来自浮游于物质之外的识海空间。 当季牧的视线也移至陆启明眉心时——那一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正在与人对视的感觉——他说不清那是不是错觉,那已足以让他毫不犹豫地抬手—— 再一次尝试血契。 之前的每一次,季牧都觉得陆启明的识海就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坚定得仿佛与肉体凡胎全然无关,令任何人永远都无功而返。到了此时季牧才第一次感受到,他精神力的强弱还是与肉身相系的。 前所未有的空门大开,以至于令季牧都要断定陆启明真的已连灵魂都消散了;直到下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那一道虚弱的灵魂波动,细微却无比熟悉。 还活着! 刹那间季牧心脏狂跳。 他压抑着多少年未曾有过的患得患失,几近是屏住呼吸地、以力所能至最快的速度——与那个虚弱的灵魂强行建立血契联系! 没有反抗…… 季牧瞳孔微缩,陷入极短一瞬的不敢置信——真的成功了?! 霎时,先前才不得不熄灭的贪婪再也无可抑止地在季牧心中疯涨,他开始极尽所能地在脑海疯狂搜找可能救活陆启明的方法…… 电光火石之间,季牧动作一顿——对了,凤族与妖族相近,岂不是也能用那种方法?! 再来不及多考虑,季牧立刻从纳戒中翻出几枚妖丹,拿起一个便直接向陆启明口中填服下去;然后才有时间去仔细试探他丹田状况,一颗心缓缓放下了大半。幸好内丹没有损伤,还保留着这个身体仅剩的温度。 季牧知道妖族体质与人族不同,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势,只要还存一口气,就能靠吞噬同类的妖丹救命。虽然凤族地位超然,流传于外的紧要信息极少,但想必保命的能力应该比妖族只强不弱。 应该……能成吧? 季牧双手紧紧扣着少年腕脉,眼睛一眨不眨,紧张而又期待地等待着结果。 …… …… 在季牧看不到的角落,承渊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完了这整个过程。 良久,他脸上逐渐浮现出复杂之极的神色,那是糅杂着愤怒、排斥与痛快的诡异表情。 “身为曾经的神,竟沦落到被一个凡人刻上血契……” 承渊喘了口气,在原地略显急躁的来回走了几步。 他知道于情于理——无论是为了维护他自身尊严考虑,还是出于谨慎,他都应该立刻杀了季牧这个冒犯自己的凡人,然后等着陆启明肉身死去后尽快收取灵魂,彻底了解此事。 但或许是今夜的戏接二连三、精彩太多,兴头起来了就怎么也按捺不住。承渊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难以自抑地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容。 没办法。虽然外表与自己一模一样,但承渊总是能在陆启明身上看到太乙的影子——他一言一行,都实在是太像太乙了! 这种相似令承渊满心难耐,令他无比迫切地想知道陆启明醒来后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又将作何反应。 承渊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不曾对哪件事生出这等强烈的好奇心了。 在他尚犹豫不决的时候,身体已先一步替他做了决定—— 承渊抬指画出了一道诀——帮季牧稳固了那道血契;这样,即便陆启明恢复意识,除非他的精神力能强过自己,否则就绝不可能挣脱。 再等等。承渊想。等到看过陆启明反应之后立刻就动手,绝不再推迟了。 至于季牧…… 承渊居高临下地扫了季牧一眼,皱了皱眉又移开,像碰到了什么令他厌恶的肮脏东西。接着他目光落回到陆启明身上,方才一笑。 “放心,”承渊自语道,“到时候,我保证会认真替你报仇的。” …… …… 陆启明的识海空间终于回归了长久且纯粹的寂静。 失去意识后,承渊分魂暂时散去形状,化为了一团似有似无的洁白光影——颜色比承渊欺骗凤玉衡时变幻出的那团更显纯净,竟然近乎圣洁。那是他灵魂的本源模样。 陆启明垂眸,静静地凝望着它,不禁想到世上的一切,哪怕是这所谓的本来面目,都充满了极具讽刺意味的欺骗性。 想到这里便顿住,回神。 陆启明不由微微摇头,为这样毫无意义的感慨感到好笑,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确是有些累了。 承渊离开了——一个很容易猜到的结果,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看着被血契印记缠锁的承渊分魂,陆启明唇角讥讽。 他此时倒有几分理解承渊的心情了。就像承渊好奇着他的反应一样,陆启明现在也十分期待——等承渊在知道被血契的其实是他自己之后,又当如何。 唯一不同的是,他将永不再犯承渊的错误。 陆启明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收敛起一切不相干的情绪。 命运最细微脆弱、一触就碎的那个齿轮,至此时,终是安稳嵌合,开始了下一轮的转动。就像他重新拥有的,继续向前的时间。 注视着那个一无所知漫步走远的背影,陆启明终于感到自己的心神渐渐归于平静;那种平静之下燃烧着烈火,一望无际尽是红莲盛开之地。 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陆启明无声念道。 这是一句誓言。 第七十四章 仇人相见 九代的停留以及离开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楚鹤意一行人继续在各处搜寻有关神明的秘术,依循那人留下的记录对照译解,却不再提他的名字。 已近一个月。 自楚鹤意第一个公开尝试古战场的秘术并取得进境的那一刻起。就像巨斧在堤坝上猛然劈出了一道缝,洪流轰然而下,直将人们心中所谓的底线、固守冲击得溃不成军。 短短一个月。 无论是武宗还是灵盟,搜找秘术并暗自修行已是每个修行者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随着各处遗迹中被人得过即毁的痕迹越来越多,也迫使更多人不得不找到相对信任的人交换信息。相同阵营的修行者渐渐聚拢,武灵对峙之势越发明显。但点燃战争的第一簇火星仍迟迟没有下落——这极大程度上是源于灵盟中人的有意回避。 灵盟自存在的第一天即是依附神明而生,修炼古战场秘术往浅处说是不敬,往重了就是背叛。故而事事避讳,内部也颇有纷争。 只是修行中人向往更强本是天性,古战场中那种种神妙秘法既已摆在他们面前,神明之秘的帷幕已揭一角,这一切诱惑都像是滚油中投入的火把,再趁着风势浇尽一望无际的枯草原,无论人用水泼用沙埋都无济于事。这一片火迟早都要烧起来,甚至烧遍这古战场都不会知足,还要往外面整个神域、整个世界去漫。直至狂风过境,彻底改天换面。 到那时…… 楚鹤意动作不自觉一顿,忽然觉出一股从骨缝钻出来的细微战栗——与恐惧绝然无关,而是源于心底执念一般的渴望。他清楚这是一个真正的契机,一个秦门等待千余年的契机。 但现在。楚鹤意很快重新平静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继续以楚鹤意的身份将这件事平稳而不可逆转地推动下去。 至于其他…… 楚鹤意望了一眼前方空空荡荡的尽头。 天高云淡,风烟漫长,一切都犹如一卷干燥而年份久远的古画卷,人在其中,仿佛随时都会忽然定格在原地,自此不言不语,永远归于平寂。 这样的景见得多了,很容易就能将人心里不安分的细碎波澜一点点碾平。楚鹤意感到自己也便从善如流地回到了从前那日复一日的生活,改名换姓,装腔作势,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游走人世,冷眼做一切自己该做的,心无动容。 ——直至下一瞬间。 …… …… 谢云渡与老白走在路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那么他一定要回到与陆启明分别前的那一刻,然后无论如何也不再同意龙安澜的那个狗屁主意,说什么也要跟他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可惜不能。 那日在约定好的地方迟迟等不到人,谢云渡就知坏了。龙安澜说带陆启明用水行诀,如若一切顺利,怎也不会有比谢云渡两个更慢的道理。他当时留老白守在远处,一边往回赶一边在脑子里过着事情经过。 谢云渡渐渐疑心起那时龙安澜的行事,但又心存侥幸,以为自己一定慌得狠了,乱怀疑人。不是他太想当然,而是实在不敢相信龙安澜会做出什么对陆启明不好的事,毕竟她难道不是…… 先罢,这暂且不提。 后来谢云渡与老白在陆启明他们可能经过的路上连续找了几个来回,那两人却再无痕迹;非但如此—— 偌大一个古战场,里面塞着修行者无数,却好像忽然间成了一块死地、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人踪灭绝,任由谢云渡到处狂奔乱撞,却竟连一个可以拉住问话的路人都寻不得。 这不可能。谢云渡知道就算自己太倒霉一直与陆启明走岔,总也能遇上之前追杀他们的人;可他偏偏就是连那些人都见不到。 有人困住了他。谢云渡心中隐隐想到了那个名字,但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个来回,竟硬是不敢说出口;否则谢云渡就要忍不住苦思乱想,陆启明到底被他做了什么,甚至……是否还活着。 已经十四天了。 谢云渡不敢说,不敢想,不敢停,就这么在荒天旷野里无头苍蝇般毫无用处地找着不可能找到的线索。若不是还有老白一直就在身边,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 楚鹤意一行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重新见到活人。 谢云渡不得不承认,在听见人声的那一瞬间,他真觉得整个人终于得了一口气——哪怕那声音是来自算他半个仇家的这群人。 然而谢云渡心里才刚松懈了个头,又在下一刻不得不被迫绷紧—— 杀气! ——显然楚鹤意的感受与他完全不同。 …… …… 当楚鹤意看到谢云渡一个人毫无精神气地从另一路晃过来的时候,怔了有两个片刻。 他面无表情地再三确认过对面除了一人一虎再没其他后,又平缓了四五个呼吸。 ——然后心中怒火轰一声就把他整个人烧了个通透。 陆启明人呢? 楚鹤意重新将目光牢牢钉在谢云渡身上,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经冷得可怕。 当初看谢云渡赶着抢着拼命也要把陆启明救走,楚鹤意就姑且相信他是真心的——可现在怎么陆启明无影无踪,他谢云渡却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在这里晃荡?此处已是内境纷争聚集的中心,楚鹤意知道以陆启明的情形,就算恢复再好也断然不会在这里冒险。 楚鹤意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平静了。但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是双臂平举着在两崖之间的独木桥上行走,随便一点风都能让他竭力维持的表象彻底掀翻过去。 什么冷静自持全都见了鬼。 楚鹤意看着谢云渡那张懵懂茫然甚至还带着点喜色的脸,彻底忍无可忍——他可没忘记自己对于谢云渡而言本该是囚困陆启明的敌人,那现在谢云渡见了他,到底是在高兴什么?! 楚鹤意眼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伸手一招,便握住一把长剑,当下便用足十成十的力道直向谢云渡斩去! 周围人皆是一惊。他们知道楚鹤意极少亲自出手,更少有连一句话都不多问、出手便要势要见血的时候。上次相对,即便在双方都有利益冲突那情形下,楚鹤意都是笑语相待、高抬轻放,以致不少人私下里猜测谢云渡许是与楚鹤意有旧。怎却这一回,无缘无故地,甫一见面就动了真怒? ——谢云渡刚要说出的询问便这么压在了嘴边。 这么多天了,谢云渡心里本就憋着一把火,一点就着,当下想也不想就劈过去一剑还了回去,冷笑道:“好本事啊,当我怕你?” 楚鹤意随手拂散余波,微微眯起眼。谢云渡的斤两他是知道的,原本不该能那么轻松地挡下刚刚那一剑。他本意只是要擒了谢云渡拿回来仔细审问,没想到这一试就让他看出了几分不对。 “一月不见,”楚鹤意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淡淡说道:“你剑道倒是进境神速。” 这一句正正戳进了谢云渡的痛处,连日以来的自责与焦急几乎就要当胸炸开,又被眼下情景强压下去。他此时也意识到楚鹤意的反应相当异样,心中怀疑顿时疯长,就像徘徊已久的难题突然间有了一个突破口,让他下意识就拼命抓住—— “启……九代就在你手上——是不是?”谢云渡猛地往前了几步,右手紧紧握住剑柄,怒声道:“楚鹤意,你怎么老是跟他过不去!” 质问出声的那时,谢云渡很难说清自己到底什么心情;但他确实有那么一刻恨不得陆启明真的就在楚鹤意这里——也好过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但等他这句说完,谢云渡就知道又错了。周围的人全是满脸莫名,他就是再急躁,那些表情总还是能分得清的。 谢云渡只感觉自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被冻了一冻,就忽然提不起力气了。他剑尖不由得往下晃了晃,低声道:“我……” 楚鹤意却是更加料定谢云渡必然知道什么关键之处,再不迟疑,足尖一点便凌空越出,剑锋直指谢云渡,冷冷道:“谁都别跟来!” 话音落时,剑气已毫不留情地逼致谢云渡要害! 如果说谢云渡刚开始还有要狠狠与他干一架的想法,但现在经了希望又失望之后,心劲儿也早已熄了。他勉强再提起些力气架住楚鹤意的剑,扯了扯嘴角,“算我刚刚说错话……楚鹤意,我今天不想与你打。” 楚鹤意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手腕微一翻转,两柄利剑交叠间发出刺耳至极的嘶磨,冷光一闪,谢云渡已觉眉心刺痛,不假思索身子往后一仰,只能抬手又一剑接上。 ——而随着谢云渡被逼出的这第二剑,楚鹤意心中则又一次浮现出那种似有似无的熟悉感,这剑道的感觉…… 随即楚鹤意又一剑就朝着谢云渡再度狠刺过去。 “楚鹤意!”谢云渡气叫道:“你到底发——” 谢云渡本要骂他到底发什么疯,但楚鹤意连将一句话说完的功夫都不留给他。 谢云渡完全不想耗力气在这场莫名其妙的厮杀上,一心想走,可楚鹤意远比他原想的更难对付。他被陆启明灌注了完整的剑道传承,修为也提了整整一个大境界,对上楚鹤意竟也仍然无法脱身。而谢云渡又曾暗自发誓,若不是为了陆启明的事,就绝不动用陆启明给他的剑道,又相当是自行封印了大部分的力气。此时左右掣肘,非但不能赢,反而落于下风。 两人对剑瞬息万变、一刻也缓息不得,老白跟在一旁干着急,却已根本插手不了他们的层次。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渡才总算挤出一丝空隙,忍无可忍道:“楚鹤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鹤意停了下来,目光与他相对,忽然冷冷道:“是你夺了陆启明的剑道。” 谢云渡蓦然睁大双眼,脸庞顷刻涨得通红,急道:“我不——” 楚鹤意眼睛一眯,趁他慌神之际悍然出剑,前所未有的森寒剑势一瞬间将周围灵气抽空,轰然呼啸的飓风直将周围山石割裂成灰白湮粉,一时间四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谢云渡只觉自己刹那间被狠绝到极致的杀机笼罩,浑身汗毛都炸了开,无意识间长剑冬夜已随之而起,高绝剑意争锋般不由控制地在虚空中昂然而生。 然而谢云渡心中却无哪怕一丝的自喜,他甚至于忘了眼下的情境,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违背誓言了!他救不了他、帮不了他丝毫,现在居然连在心里发一个誓,都守不住。 “这是陆启明的剑道。”楚鹤意的声音却又紧接着钻入了他的脑海。 心里冷到了极致,冻结住怒火,自然便得了另一种冷静。楚鹤意左肩被谢云渡那一剑破出长长一道血痕,却浑不在意。他眼睛无一丝温度地盯着面前魂不守舍的青年,声音幽深地道,“谢云渡,你骗取他的信任,然后就夺了他的剑道、把他随意抛下——是也不是?” 谢云渡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嗓子几乎急得破了音,“我没有!那怎么可能?!我死也不会——” “那是什么?”楚鹤意逼视着他,右手因剧烈而压抑的杀意微微发颤,缓声说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现在又去了哪儿?” 谢云渡连连后退,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头上冲,耳中尽是一片轰鸣。他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难道要说他一点也不愿意,是陆启明制住他强灌给他的吗?事已至此,他若还要说出这种混账话,恐怕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楚鹤意冷冰冰地看着谢云渡,胸中杀意滔天,只待他一认,哪怕是暴露秦门身份,楚鹤意也要不管不顾地将此人诛杀当场!陆启明如此信任于他,如若他胆敢有负,那么楚鹤意绝不介意越殂代疱替人-报仇。 谢云渡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哪怕浑身上下长满一百张嘴,也再也说不清楚;而对面人的质问又有什么错呢?他甚至几乎要恨上了自己。 “我哪有他那样好?”谢云渡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眼眶猛地红了一红,又使劲憋下,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恍惚中说的是什么,“我又无知又无能,蠢货一个,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这剑道又怎么可能是我的!都怪我,要不是我……” “闭嘴吧。”他真说起来了,楚鹤意的神情却反而渐渐转为不耐,漠然道:“这些话你留着滚回桃山抱着你师父师兄委屈去吧,给我说作甚。” 谢云渡的神魂便又被他这句话硬生生扯了回来。他强自平息下来,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楚鹤意已逼着他来到了这不知是哪儿的一处背山阴处,周围枯枝树影森冷荒凉,人不说话便是死寂,旁边除了跟过来的白虎之外再无别人。 谢云渡强撑着脸面重新瞪向楚鹤意,直觉此人身上杀意又莫名消失了,但那种压抑着的怒气却越发难以遮掩。 “你这人神神叨叨的,到这又准备作甚?”谢云渡冷哼一声,道:“预备着杀人藏尸呢?” 楚鹤意神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良久,收起长剑,抬手整了整微乱的衣角,忽然开口道:“我是陆启明一边的人。” 谢云渡蓦一怔。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但这句话一出,心头那几桩积压已久的不解却全都豁然有了出路,心中随之便信了几分——谁知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才过了一半、还没彻底转回来,就觉脸颊猛地一木,竟是被楚鹤意狠狠一拳正中、打得头都偏了过去! 过了好半晌才觉出火辣辣的痛,谢云渡难以置信地还在想,这孙子,手还真他妈黑!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今天被人打了又冤、冤了又打的谢云渡! 他可不是楚鹤意这种天生的贵公子哥儿,性情形成最关键的前一二十年全是在街头巷子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被楚鹤意这么一激,谢云渡这多年被他二师兄强按下去的撒野劲儿顿时死灰复燃,轰一下就上了头—— 谢云渡当即恶狠狠一笑,脖子一梗就毫不客气地往前撞了去,直接砰一声给了楚鹤意一个头槌。 楚鹤意也确实没料到近身战直接被谢云渡拉到了比谁脑袋硬的层次,头昏了一瞬,就被深谙此道的谢云渡扳着肩膀掼到了地上,下巴跟着就挨了一拳。 “今天是老子让着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谢云渡尤不解气,又一拳正要接上,却被楚鹤意用小擒拿手折住。 “难道你还不该打?”楚鹤意直接把他反按在地上,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尖刻笑意讽刺道:“蠢货,你倒是有自知之……”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重新把气憋了回去,略显仓促往一侧躲过谢云渡的腿,惯常苍白的面颊因怒意浮现一层薄红,叱道:“放肆!” “放你个头!”谢云渡百无禁忌地直往他下三路招呼,顷刻间便抢回了赢面,冷笑道:“这可是你楚鹤意先挑起来的,这会儿又给我玩讲究了——后悔也晚了!” 楚鹤意紧紧抿着唇,毫不示弱地扑过去回揍了回去;谢云渡自然乐得见他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奉陪! 在旁边老白匪夷所思地盯视之下,这两人竟就这么全然不顾风度仪态地直接在地上滚打成一团,扯都扯不开。 ——直到两人对掐着脖子相互瞪时良久。 同时松开。 楚鹤意本就不是冲动急躁的性情,而是相反。无非是因为多年压抑情绪至今,有这几日心中内疚太深难以开释,这才一点就着。谢云渡只是不巧撞了这当口。 所以一通乱打之后,他心中的那些无益情绪一瞬间降到了最低,往常里的冷静淡然立刻重新归位,连带着多日纷杂的心神都随之恢复了清明。 只是若他还是平日的那副行头,面无表情看人时到还有几分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惜这会儿刚与谢云渡疯子般在地上滚打半晌,而谢云渡又是个打起架来不讲究的,楚鹤意肉体凡胎难以免俗,此时的尊荣就颇有些一言难尽。这时他再用那冷静中带几分傲慢的神态瞧人,看着便有八九分的搞笑。 谢云渡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却又不得不在心里暗搓搓承认,这人现在才终于有一丁点的顺眼了。 楚鹤意自然知道他笑什么——毕竟看一眼谢云渡也就知道了他自己此刻的样子。 但他说冷静就是真的冷静。 “说一遍那日的事吧。”楚鹤意看着谢云渡,说道。 …… …… 第七十五章 夜色 谢云渡这些天早已将那日发生的种种细节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回想过千百遍,记得倒背如流,此刻一经楚鹤意问起,立时便事无巨细地讲了出来。 只是他才说到一半,这边楚鹤意便忍不住地冷笑出声。 “当时围攻你们的不是灵盟么?”楚鹤意挑出来说了一句,嗤道:“龙安澜既然伤真有那么重,自知累赘,就应该立即离开你们的队伍。她是龙族的公主,她若不主动动手,灵盟那帮人难道还能真杀了她?听说她性格刚毅不输男子,莫非为了儿女情长连这点决断都没了?那她也不过如此。” 谢云渡一时哑口无言。 “怎么了?”楚鹤意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了点别的东西,便问。 “其实我怀疑她……有问题。”顿了顿,谢云渡还是道,“我觉得她是故意的,不安好心。但我也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末了他又补充。 楚鹤意挑了挑眉,道:“你继续说。” 这次楚鹤意不再中途打断,也没有做任何评价,直至谢云渡说到那日结束,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没有出来。 “你怎么看,”谢云渡等不急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想到了就说句话,我怀疑……” “怀疑什么怀疑,”楚鹤意身子往后微仰避开,没好气道:“龙安澜有二心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倒是奇怪你跟陆启明两个人……”余光扫到白虎,又改口道:“你们三个当时怎么都没想到。” “谁会想到?也只有你这种一肚子心思的了,”谢云渡习惯性刺了一句,道,“那你刚刚又在磨蹭什么?” 楚鹤意凉凉看了他一眼,也懒得计较,道:“想他现在到底在谁手里。” “龙安澜?”谢云渡当即道。 “根本不可能!”楚鹤意想也不想就驳了回去,道:“那种情形下,她要么狠下决心一击致命,要么自己情愿死在陆启明手里,要么就是还是不忍心把人放了。但无论是哪一种,时间必定都不会长。他们两个定然早就分开了。” 谢云渡听得满脑子浆糊,一抹脸道:“你说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也不用你理解,只是告诉你这个事实。”楚鹤意瞥了他一眼,自顾自道:“他的伤势一个人很难活下来,但有这么久没有露面,那与他在一起的那人恐怕不怀善意,这样的人不算少,但也不会太多,可以试着排除一下……” “你知道他还活着,你早就知道对吗?”谢云渡忽然道,“楚鹤意,你是不是能与他联系?” 楚鹤意微不可觉地一顿。他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确是太理所当然了,没想到谢云渡在这一处倒是敏锐起来了。 大预言术的传承没有转移,那陆启明当然就还没死。只不过自那日别后,陆启明已经单方面中断了墨玲珑的关联,除非陆启明主动,楚鹤意自己是无法找到陆启明的。 诸般想法在脑海一晃而过,楚鹤意面上却丝毫不显。“你说呢?”他反问了一句,淡淡道:“若我要假设他已经死了,那你我还站在这里说个什么?” 谢云渡看了他一会儿,道:“然后呢?” “只能排除个大概,”楚鹤意微微摇头,道:“按你说的日子,最近我一直没听过行踪的有……”他语速稍稍放慢,思忖着续道:“凤玉衡,江守,七夕……季牧,还有铃子。其他那些小兵小将,量他们也没这个能耐。谢云渡,你这几日一直在内境深处,可有遇见过我说到的这些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谢云渡声音很低,道:“自从那天以后,你们是我跟老白碰到的第一波人。” 楚鹤意脸色顿时微沉,重复道:“你是说自那以后你一直都遇不到人?连一个也没有?” 谢云渡默默点了点头,片刻后道:“我就是怕……之前一直困着我,现在忽然放开了,会不会是因为他已经……出事了?” 楚鹤意沉默片刻,道:“他不是轻易会死的人。你往好处想。” 谢云渡勉强笑了笑,转而道:“还没问你呢,你跟启明又是怎么结识的?我以前竟从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不会听说,”没想到楚鹤意微一笑道,“我们是这次古战场才初次见面。” 谢云渡讶然道:“那你怎么……” 楚鹤意知道他奇怪什么,反问道:“你在此之前又与陆启明见过几次?” “……那倒是。”谢云渡顺着他的意思一想,便又觉得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就连自己,在古战场之前不也只是与陆启明一面之缘吗? 楚鹤意收回目光,语气清淡地讲道:“武宗对九代的态度有很大争议,比如以无极剑宗为代表的就是坚定的主杀派……你也知道,承渊的名声么。” “你们上清宫就不是吗?”谢云渡很是怀疑。 “一半半吧,毕竟原本主杀的就是绝大多数。”楚鹤意没有否认,道:“我只能说我师父和我不是……毕竟武宗与渡世者的想法本身就有诸多相通之处,陆启明又不是承渊。” “我最初也只是视情况帮他了一次,”楚鹤意半真半假地道:“不过后来我与你一样受了他很大馈赠,反而算作他有恩于我了。” 谢云渡听着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最初的那场热闹刚一过,两人间的气氛就又一次冷却了下来。 谢云渡愿意对楚鹤意全盘托出,最大原因是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即便说了也不会再带来危险,而不是真的就完全信任了楚鹤意。至于楚鹤意拿给他的这些说辞,谢云渡就算再心实也不敢全信;想必楚鹤意对他也定是如此。 这般冷静下来,双方有所保留的部分越来越多,渐渐便有些无话可说了。 “……我这边会一直盯着。你也继续找你的,注意我提到的那些人,有什么线索用这个传讯。”楚鹤意抛了一枚玉牌给谢云渡,“虽然简陋了些,但传递几句话的消息是够了。” 谢云渡接过,随手掂了掂。这玉牌四四方方,仅三指宽窄,切面平滑,通体没有任何代表个人身份的标记。 “放心,没动手脚。”楚鹤意似笑非笑。 谢云渡收入纳戒,算是答应了。他道:“我还以为你会要我同行——你不是正‘招兵买马’着么?” 楚鹤意问:“难道我说了,你还能真听我的不成?” 谢云渡坦诚道:“自然不能。” 那你还多问什么;楚鹤意用这表情看他半晌,无奈摆手赶道:“快走吧快走吧。” 谢云渡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正色,道:“楚鹤意,不管你怎么想,我今日所说无一虚言。我也愿意信你这回,望你说到做到。” 楚鹤意淡笑道:“我还不至于拿恩义作骗。” 谢云渡点点头,下意识握拳就要往他肩膀轻撞一下,反应过来又觉得这动作未免太熟,复讪讪收住,道:“行,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了,那咱们就改日再见。” 楚鹤意颔首,“不送了。” “得了吧!这荒郊野岭的你还送客呢?”谢云渡随口贫了句,但看楚鹤意在原地巍然不动的模样,还真不由目露怀疑,“……你还站这儿干嘛呢?” 楚鹤意暗自酝酿了几句,又想恐怕是哄不走人的,索性不再搭理他,一拂袖便迎面化出了一面水镜立在半空,拿出了小罐药膏就开始整理仪表,权当旁边没有谢云渡这个人。 “你不是吧!”谢云渡之前还在想楚鹤意莫不是等他先转身从背后偷袭,没想到这人给他来这么一出,嫌弃道:“打场架还照什么镜子,娘们一样!” 楚鹤意自做自的,坦坦荡荡毫不理会。 结果看着,谢云渡也不知他用那药膏是怎么制得,灵光得很,楚鹤意甫一擦过,之前面上稍许淤青处就消褪得一干二净,等他再换上一身与先前看不出任何差别的外袍,整个人就以眼见的速度恢复了平时那副人模狗样。 “……楚鹤意,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装的!”谢云渡算是服了,目光转到那瓶楚鹤意尚未来及收回的灵药上,凑过去道:“见面分一半,见面分一半。” 楚鹤意挑眉一笑,手一晃便将瓶子重新收入纳戒,转身就走,“下次再见。” “喂!”谢云渡气。 他倒是有心想追去,但现在两人模样一个齐整一个狼狈,若被武宗那群人瞧去,岂不是显得楚鹤意尽占上风?简直是天大的冤枉。最后谢云渡只能作罢,仍是与老白往另一条道上走了。 …… …… 楚鹤意独自返回,唇角本就浅淡的笑意,此时已全然收起。 他无意捉弄人,更不可能稀罕区区一瓶灵药,只是有意支开谢云渡。对于今日之事,他心中已有一个猜测,但他希望这次是自己错了。 回到人群中,楚鹤意也不过简单说了句“走吧”,并无多余解释。他在此处早有威信,周围人亦习以为常,便继续赶路。 这天楚鹤意下令驻扎的时间比往常早很多。一切安顿妥善时,仍未及夕阳。 随后他又独自一人走出,并未很远,只在临水幽静之处静静站着,似是等人。 一直到夜幕将临。 “你确有几分聪明,”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拊掌道,“当时就想到了吧。”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初一看到那张面庞时,楚鹤意还是有一瞬间晃了神。他很快收敛起心绪,神情既无敌视亦无警惕,甚至可以算是平和。 楚鹤意行了一礼,道:“久仰前辈之名。只是此处简陋,是我怠慢了。” 承渊轻声一笑,“你倒是与他们不同。” 楚鹤意道:“否则前辈也不会现身见我了。” “虽然你是他招来的,本在我预计之外,”承渊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笑道,“但是似乎比我之前特地挑选的人都好用啊。” 楚鹤意没有回答。 无风无声,林木阴翳凝固般覆盖着人的身影,平静如即将到来的夜色。 第七十六章 妥协 当承渊重新开始插手古战场内境修行者局势的时候,他全然不知也绝未想到,同时有另一个自己,正陷于从未有过的水深火热之中。 …… 实则承渊这一缕分魂初恢复意识时,有一些时间忘了此时身处的情境,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本体的一缕微不足道的分魂。 他随之体会的身体的极度沉重与不适,那是他多少年未曾感受过的伤重虚弱,甚至比上次陆启明念诵弑神诀更…… 到此处时思绪戛然一滞,记忆迅速回笼;承渊分魂猛然睁开眼睛。很快,烙印自灵魂深处的强烈感应令他不得不第一时间望向身边—— 季牧正在近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季牧脸上从来没有现出过这样和善的表情,试探的眼神中甚至带着点不自知的讨好,就像担心会吓着这个刚醒来的人一样。他道:“你醒啦?” 在还未来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承渊分魂已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是。” 一个字出口,承渊面色陡变。他根本就懒得理会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可是季牧刚一对他问出口,哪怕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愚蠢问题,他也下意识地如实回答出声,竟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承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极度的震惊和巨大的耻辱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炸起;他的心脏霎那被无边杀意的狂潮席卷,恨不得立刻就将季牧挫骨扬灰—— 然而就在承渊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的同一刻,灵魂撕裂般的剧痛铺天盖地的降临,一瞬间就彻底击散了他的意识。无法言喻的痛苦令他目光骤然涣散,短时间里根本难以再次集起注意力思考,更妄论将“杀死季牧”这件事付诸实处。 这是主仆血契自有的惩戒;但这季牧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就算能在他虚弱之际刻下血契,也绝不可能约束至此。承渊对自己的手段自然最清楚不过,略一感知,就知道这分明是当时血契成功时、外界的本体多添的一份力! 想明白这一出,哪怕是承渊,此刻也难免因这一番自作自受的荒谬而恼恨得发疯。 他竭尽全力才将心中杀念按捺下稍许,尽可能不去看季牧,极力去想可能解决困局的方法。可坏就坏在当初出手加固血契关联的本就是承渊自己,若是陆启明反倒简…… 刹那间,这个名字让承渊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蜷动了一下手指,觉出意识与动作有细微的延迟;这竟是陆启明的身体。 居然敢让他接管身体?承渊不由怀疑;或者是陆启明的神魂也出了什么问题? 承渊欲要试探一二,却听心神深处蓦地传出一声冷笑,只能作罢,脸色愈显阴沉。 看如今情形,陆启明显然是要拿他顶缸,可现在已不是“伺机以待”的事了,只凭这一道分魂,承渊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 季牧今日则有着出奇的耐心。 还是同样的面孔;而此时少年低垂着眼帘一语不发,苍白的脸颊神情冷漠依旧,却让季牧怎么看怎么顺眼,等多久都不嫌烦。 见少年终于肯再次睁开眼睛,季牧立时露出自己能表现的最柔和的笑容,轻声问道:“你这是……想通了吗?” 季牧自以为和善,但在承渊看来,却全然是不同戴天的侮辱。其实承渊本已无奈准备缓缓图之,而只听了季牧这一句话,他的所有忍耐就又一次被心中疯狂的杀意搅散成了湮粉。 承渊做惯了主宰他人的角色,纵使是年少落魄时也自认高人一等,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无视血契惩戒对灵魂的伤害,承渊用尽全部力气朝季牧扑过去,直接向他的脖颈狠狠扼去! 然而对于这一幕,就算是一直小心看护着季牧的乔吉,都没有表露出丝毫的紧张警惕。 因为毫无必要。 与其说少年是扑杀过去,不如说是跌倒在季牧面前;而那双挟着杀意伸出去的手,连指尖都尚未碰到季牧的脸颊,就不得不回转去艰难地支撑身体。 若承渊是本体在此,那么他只需轻一动念,季牧就立时要化作亡魂一缕。但现在,他却远远高估了这具身体剩余的力气。 陆启明这具身体,两次濒临涅槃都接连被承渊强行打断,最后一次又是当胸一刃几乎把凤凰真血抽取殆尽,能勉强救醒过来就已是极限,更妄论再去亲手杀人,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承渊伏在地上狼狈地喘息,戾气与灵魂中天翻地覆的剧痛交撞在一起,直染得眼前一片血红。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已汗出如浆,面色惨白,却一直睁着眼死死盯着季牧。只有想到无论自己与陆启明谁赢到最后,季牧都一定要死,承渊才能强忍着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看来这就是答案了。”季牧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眼底深处却藏着戏谑, “那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在想……”承渊咬牙冷笑,森然道:“如何把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说这句话时,少年眉心那一道红痕原本已渐渐愈合,此刻却再次因剧烈的挣扎而破裂透出新的血液,顺着他的鼻梁划下一道笔直的殷红血迹,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季牧愉悦之极地笑出声来,道:“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啊。” 他就是喜欢看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被逼得仪态尽失,喜欢看苦苦挣扎却无济于事,喜欢看当初对他生杀予夺的这个人,如今却孱弱至此,连伤害他的念头都不允许再有。 季牧目不转睛地观赏着这一幕,眼神炽热到近乎贪婪。他只觉得自己活过的这些年,没有任一刻的满足感能与此时媲美。 “我……”承渊恨极,却说不出下面的话。 他自醒来后已有数次试图澄清身份,若本体知道中招的实是自己,绝对会亲自将季牧和陆启明统统解决。可惜这具身体毕竟是陆启明的,承渊每每想说,就会被他立刻压制,根本有口难言! “陆启明!”承渊在心中厉声狂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气得眼前发黑,一阵阵冷汗心跳;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而下一刻,他忽然一个念头划过——他若伺机用最后力量震断这具身体的心脉,就算这缕分魂消散,陆启明也一并能死,事情不就全都解决了? “不许自尽!” 正当这时,灵魂深处的血契烙印陡然间生出无法抗拒的束缚,让承渊顿时浑身僵硬——却是季牧方才见他神情忽转冷静,察觉到不对,又早防着他用这种方式自我解脱,所以立刻出声打断。 “做什么傻事,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季牧反而笑嘻嘻地劝着他,道:“你若也整日像姑娘家一样寻死觅活地,倒要让我看轻了。” 承渊双目通红地盯着季牧那张脸,胸口闷痛到了极处,恨上加恨,终是捱不住蓦地喷出一口血来!他何曾有这般憋屈的时候?! 季牧顶着这一道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目光,脸上笑容反倒更盛。他好脾气地将少年扶坐起来,稳稳当当地摆好,又劝:“你何必这样生气?等再过几日你就会知道,我对自己的人还是很好的。” 说罢,季牧朝一旁候着的乔吉一招手;乔吉会意,点头后转身去了承渊看不到的一处石壁之后。 承渊此刻无法调动精神力,自是感知不到他在做什么。不过乔吉也并未离开很久,不多时便又返身回来,手里却端着一只小盅。 承渊以己度人,料想季牧不会真的好心给他端碗汤喝,定然又是什么折腾人的玩意,心中愈加恼恨,但也知道自己今日这一亏是吃定了,只能逼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忍过一时再另做打算。 “这才对,”季牧从乔吉手中接过小盅,凑近了些,笑道:“若论咱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可是你几次三番主动招惹我,我却每次救你性命。我平生唯独两次做这以德报怨的事,偏偏都应在了你身上,你好歹应该给我些好脸色吧?” 承渊皱了皱眉头。伤势并没有影响这具身体天生的灵觉,他早就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当初陆启明的身体伤重濒死,季牧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人给救回来的,承渊一直想不通。所以当看到季牧抬起盖子,露出里面的那枚妖丹后,承渊着实怔了一怔,竟然这么简单。毕竟他原本那个世界可没有这种妖灵精怪的种族,竟给完全忽略了。 季牧却误解了他那一停顿的意思。 “不愿意?”季牧的笑容愈加意味深长,“那你以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承渊垂眸看着那枚犹带血迹的妖丹,眼底情绪诡异,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季牧虽看不清少年的神色,但这种沉默无疑取悦了他。 “妖丹么,我之前纳戒里倒是存了三四枚,都是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杀的,可惜完全不够你用。”季牧眨眨眼,唇角勾着无辜的笑容,道:“幸好这次来古战场的倒也不缺妖族。你昏睡的这些天,我便让乔吉去帮你杀了好些,你不妨来猜猜到底有多少个?” “陆启明,你听清楚了么?”承渊在心中与陆启明冷笑道,“若不是你贪生怕死,那些个妖族的小修者也不会白白没了性命!你们不都自诩圣人么,我不信你现在连阻止他们杀人的能力都没有;还是……你就是故意坐视,本来就想用这种法子苟活?” 陆启明自始至终没有回应。 而季牧也终于发现他神情不对——他竟然在笑! “你……你笑什么?”季牧有些迟疑,道:“你若实在不想猜,那我不问便是了。” “不,”承渊低笑道:“你杀得好。” 季牧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否则,”承渊恨声笑道:“陆启明又怎会承认他那点伪善有多么可笑!” 季牧闻言微惊,却也没往别处想,只当他是恼得狠了说起胡话,一时也不敢太故意刺激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由放轻了。 季牧往小盅里倒了些先前炼制的灵液,运力将妖丹化开,一番拾掇之后卖相好看许多,也看不出里面原本是什么东西。 “你就当药喝了吧,”季牧好言好语地劝着,“这可真是在救你命,你得分清轻重缓急。” 只是他虽嘴上说得和善,做起来却丝毫不客气,扳住承渊的下巴便直接往里灌,带着一脸看热闹的恶意笑容。 承渊猝不及防被他按住灌了一口,还未来及发怒,便觉胸口猛然一股气逆冲而上;他下意识想按捺,然而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却不间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承渊脸色青白地僵坐片刻,再忍不住倒在一旁开始剧烈地干呕。 “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季牧拿着小盅的手赶忙往后面避了避,省得被他打翻,又笑:“不管怎么说,这种法子还是很有效的,至少你现在已经有力气折腾了不是?你怕是不知道你自己之前的样子——我差点就以为你已经死透了呢。” 承渊双臂艰难地支着地,浑身虚脱般难受,而心中却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因为他知道这根本就是陆启明的反应! “你不是要逃避么?”承渊冷笑着与陆启明道,“你要是受不了,何不把这具身体彻底交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便也不用这么硬撑着了。” 承渊就是故意这么说,因为他知道陆启明绝对不敢。他倒是希望陆启明能昏了头自愿斩断与这具身体的联系,那到时候做什么可就全都由着他了。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承渊笑容更加讽刺,就要抬手主动去接那只小盅;陆启明既然害他至此,承渊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让他不好过的机会! 只可惜他的意图几乎同时就被陆启明察觉,稍一阻挠动作就变了味,反而像是要反抗一样。承渊立刻就被候在一旁的乔吉牢牢制住,连开口分辨都不能。 “你还是太干净了。”季牧居高临下的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他原已换了整洁的衣服,却在醒来后这短短片刻时间,又尽数被冷汗浸透。 季牧的笑容更加柔和,叹气道:“我知道你这种人。生来好命,事事顺遂,总是被保护照顾得很好,从来没遇见过什么难事,所以不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才会信奉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要么就是道德啊、底线啊那一套虚的……其实只要能活下来,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你们只靠吞噬同类就能救命,换我还求之不得呢。” 季牧单手摄住少年的下巴,对上他难堪至极的眼神,笑意更深,“你以后一定会感谢我的。” …… …… 整整一日不得安生。 承渊最是清楚季牧这种人,他表现的越是无害,想出的主意就越阴损。事实也正是如此,却绝对不是承渊所希望的。这一天季牧都在用各种手段在他身上试验血契的效力,而陆启明又时刻约束着他的一言一行,承渊憎恨得发疯却只能硬生生受着,到了最后,就算是承渊都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直到这具身体不支昏迷,他才得以被季牧意犹未尽地放过。 “陆启明!”刚一回到识海空间,承渊就忍无可忍地咆哮出声。他盯着前方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嘶声吼道:“你终于不装死了?!” 陆启明看着承渊歇斯底里,神情却淡漠地近于阴郁,问:“看到这些,你可满意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哪怕一丝承渊所臆想的幸灾乐祸,就像十二月末的寒冰,山摧草折,将承渊胸腔中一腔怨愤冻结在原地,陡然间无一句可说。 这一场荒谬可笑的闹剧上演至此两败俱伤,难道不都是承渊自己一手炮制的么? 通身的疲惫压倒恨念,语气不由得便带上了倦怠的低沉。承渊微微阖了阖眼,淡道:“你是有胆量,敢这么李代桃僵,等外面本体过来看到,我倒想看你如何收场。” “等什么,”陆启明不无讽刺地笑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吗?” 承渊一顿,沉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陆启明抬手往承渊眉心一指,承渊旋即感觉有一层什么东西忽然间从眼前散去,猛然抬头,竟正看到外界本体带着满意神色转身离开时的情景!而不等承渊有任何反应,陆启明再次一点,承渊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居然能……”承渊心中再难抑止地升起一股恐慌,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要被永远囚困在此? 陆启明低低笑了一声,语气听不出确切的情绪:“我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我那位了不起的师父,还是教我过些有用的东西的……只是连他也没意识到而已。” “不说那些了。”陆启明抬了抬眼,打量着被封印死死束缚着的承渊,难得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道:“做个交换。你给我破解这些封印的方法,我就帮你应付外面的季牧。” 承渊闻言险些直接破口大骂,恨极道:“那本来就该是你!” “那你就明天继续吧。”陆启明不以为意地笑笑,道:“你应当清楚,以你的性情,只看这一天的热闹想必是不够的。所以时间还很多,我可以等。” 承渊难以理喻地看着他,尖声道:“那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尊严扫地的可都是你陆启明不是我!你就能忍得下去?” “那又如何?”陆启明平淡道:“只需我自己知道不是,那便够了。” 承渊猛然喘了两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立刻回答我,”陆启明没有在原处等他的意思,身形迅速淡去,“这些天你慢慢想吧。” “等等!” 而脱口而出的同时承渊就已心生懊恼,他竟忘了这里是陆启明的识海空间,意识本就无所不在,何尝有离开之说? 但话既已出口,承渊咬牙再三,终还是道:“再加一个条件。” 陆启明道:“说。” “若你脱困,第一件事——”承渊脸上浮现出交叠着痛苦的疯狂杀意,一字字道:“先杀季牧!” 陆启明勾起一丝微笑,柔声道:“好。” 第七十七章 医治 季牧本以为像那日那般激烈的抗拒会持续很久,甚至于永永远远、至死方休。然而季牧没想到,当陆启明再一次醒来,他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或者更应该说,变回了季牧更熟悉的那个他。 透过药浴蒸腾的白色水汽,季牧神色莫测地盯着少年沉默的脸。 陆启明平静地坐在近旁,低垂着眼帘准备着将用的物件,看不出喜怒。 那些药剂之类虽是他写的方子,但每一处都有季牧借助血契的联系逐一辨认过真假,后再交给乔吉炼制,从开始至炼成都不由他过手。而陆启明对于这样的怀疑仍然安之若素,季牧的吩咐他会照做,问题也会回答,但如无必要就一语不发。连三日都是如此。 季牧告诉自己,现在这种情况才是正常的,若是一直装疯卖傻或曲意逢迎那才需要警惕。何况季牧这些天已经提过无数苛刻的要求以作试探,只要他还有一丝反抗之力,就一定无法忍耐。所以,季牧想到,这个人是真的彻底归他了。 然而,即便目前来看一切顺利,季牧却仍然感觉不满足。只不过连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不满足在何处,或许无非是因为太过于患得患失了。 在季牧左思右想的时候,陆启明站起身走近了些来,道:“开始了。” 季牧回过神,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一眼。之前他曾用故意血契命令陆启明称呼他时用敬称,虽然陆启明无法违背,但自那以后他就完全避开了那些字眼。不过今日情形特殊,季牧也无心再为难他,记到以后再算。 季牧放松身体任他施为,懒洋洋问:“我记得你说……自今日起,我是有几日不能动武?” 陆启明道:“七日。” 季牧抬了抬眼,笑着道:“那你可准备那时候找机会动手?” 陆启明将一枚银针在火焰中晃过,道:“没有。” 季牧正要说什么,却感到随着上一枚银针没入穴位,半边身子陡然没了知觉!他一惊脸色霎时转厉,森然喝道:“你想干什么?!” 出声瞬间,乔吉的剑锋已同时逼至陆启明颈侧! “封闭痛觉而已。”陆启明神色淡淡地垂下双手,道:“如果不需要,撤下就行了。” 季牧眯着眼看了他片刻,目光渐渐放缓。 封闭痛觉?实际上季牧心中有短暂的茫然。陆启明自然而然说出的这个理由却令季牧感到遥远。奉天府的人从来不会在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即使在季牧尚且年幼的时候,也从没有过。他们只有死或活着。 他果然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才会操这种可笑的闲心。季牧眼睛阴测测地盯着陆启明,神情又无端冰冷下来。他嘴角微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阖起眼睛,道:“算了,继续吧。” 乔吉随之收剑。剑气在少年脖颈留下极细一道红线,与先前尚未痊愈的斑驳伤口相比,反而毫不明显。 陆启明没有多余的反应,抬手继续之前的步骤。 季牧身种这七枚噬骨钉之间本是相互钩锁,共成一套阵法般的整体;若只动其一,顷刻便会引起余下六枚反噬。故而纵使是一身医术尽得古九谷真传的墨婵,也只敢谨慎地许诺了半年这个漫长的医治时间。 然而这套阴毒刁钻的噬骨钉,在陆启明手下却好像全变成了凡常物件,任他随意摆弄竟始终毫无动静。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我怎看不出?”季牧皱了皱眉。若这噬骨钉真这般好打发,他又何至于几次三番被其折磨得险些丧命? “与医术如何无关。”陆启明低垂视线,冰凉的手指搭在了那枚穿透季牧腕骨的漆黑长钉之上,“是因为我能改变其中规则,之后自然也就简单了。” 季牧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陆启明说的“规则”竟真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那令无数神域修行者望而生畏的那一境界! 未待质疑,下一刻,季牧就亲眼看到原本堪比法器的噬骨钉在陆启明指间开始崩溃,烟沙般彻底地崩溃,连坚固的本质都被全然改易,由内而外化为灵气四下散开。 季牧几乎压抑不住震惊,道:“那你,那你……”他一时间有太多想问,最后却先问道:“那我之前锁着你,你怎么不用这种方法脱困?” 陆启明像是笑了一笑,又像不是。他道:“然后呢?左右也走不远,挣脱了再被锁一次吗。” 其实不待他说,季牧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没有丝毫用处的问题,旋即又微恼陆启明为何不早说。但这次他没有再问,因为他早已清楚陆启明的态度,问起来不会隐瞒,而没有问到的部分则永远不可能主动提及。 按下心里烦躁,季牧道:“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这个问题,其实季牧早便应该问,但他却一直拖着,仿佛只要不听到确定的答案,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认定是自己赢过了陆启明,而非乘人之危或捡他人便宜。 陆启明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单,而那个名字也并未出乎意料,“承渊。” 季牧还想问什么,却听他说了一句稍等,才蓦然发觉陆启明已经处理到了琵琶骨,而他竟也果真没觉出痛。 “接下来的知觉用针法无法隔断,你受着些。” 季牧听着陆启明例行公事般平淡的提醒,安静下来,却感觉出伤处传来的力气极轻而小心,令他某一瞬间竟有了一种被人照顾的新奇感受。鬼使神差地,季牧忽然想到,若他是真心的就好了。 想到此处,季牧脸色却骤然一冷,视线在少年咽喉要害定了定,忽道:“你又在谋划什么?” 陆启明早已习惯了他时不时地重复这同一个问题,只随着道:“没有。” 季牧不语。 陆启明消去另一枚噬骨钉,垂眼看着那道几乎形成对穿空洞的狰狞伤口,难得多说了一句,道:“至少有人来杀我的时候,多一个人挡在前面。” 季牧反倒笑了。 面前少年近在咫尺,面色仍是大病未愈的苍白,连嘴唇都淡得不见血色,而眉目反而更显清楚,就像墨画勾描的一般。 季牧仔细端详着他,道:“没错,任谁都别妄想在我手里杀你……你就永远留下吧。” 陆启明未置可否,却随之低笑了一声。 季牧眉梢缓缓扬起一个阴戾的弧度,“你看不起我?” 陆启明已继续了手上的事,平常道:“你们离开古战场前承渊会来杀我。我能活的,也至多到那时了。” 季牧沉下脸,冷冷道:“这就是你这几天忽然听话的原因?” 陆启明略感莫名,但并不在意,道:“算是吧。” 季牧道:“我不信。” 陆启明未再回应。 “你不该是这样的,”季牧执拗起来,又问道:“你想杀承渊报仇?” 陆启明笑了笑,“若我说是,也无非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没错,”季牧眯着眼睛笑起来,又显出一种与年少面孔相符的天真来,“你说出来,我也绝不会帮你的。” 但对上陆启明毫无波澜的目光,季牧又一次觉得无聊透顶。若此刻无事,他说不得又要作弄人一番不可,但现在陆启明正帮他疗伤,只能略过。 “算了,”季牧烦躁地闭起眼睛,“我睡一会儿。” …… …… 日东而西,便又是一天暮时。 山间流水仍未结冰,却亦已寒冷彻骨,对伤者尤甚。陆启明将诸多用过的物件搁在一边,俯身靠近溪水。明明是一道术诀就能解决的事,季牧却故意让他亲手清洗。可惜那所以为的血契实际影响不到陆启明丝毫,只不过是来做个样子罢了。 陆启明面上浮现淡淡的厌烦,扫去一眼,那些东西随即尽化粉末。 “你要用季牧?”承渊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陆启明伸手搅散水中倒影,无意识地用溪水濯洗着十根手指,未置可否。 “你忘记答应我什么了?”承渊憎恨之极地道,“我要他不得好死!” “那你答应我的事又做了几分?”陆启明微微冷笑,站起身,“你莫不是没受够。” “我就算为你掏心掏肺,一到时候你还是会推我出来!”承渊怒不可遏。 这三日每到季牧想出折磨人的主意,陆启明就会立刻逼他挡剑!承渊虽然告诉陆启明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部分,但毕竟也算说了,可处境却根本没有好上半分。 “怎么没有?”陆启明轻描淡写地道,“时间原本该更长,你应懂得知足。” 承渊险些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恨陆启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全然感知不到本体,连寻机会通知报信都不可能。 陆启明没有理会。他静站着沉默了片刻,像在思考,随后道:“其实从各种意义上,季牧都是最好的人选。” 承渊想到了一个可能,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陆启明抬指扫落肩头枯叶,道:“自保而已。” 第七十八章 画境主人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少年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浮出,像一条毒蛇缓缓攀上楚鹤意的背脊。承渊低笑道:“真该感谢陆启明,否则我又上哪儿找你这么合适的人选。” 楚鹤意依旧如先前无人时一样静坐原处,只默不作声地抬手多添了一盏茶。 承渊没有去接。他随手一点楚鹤意眉心,笑眯眯道:“这次的奖赏。” 楚鹤意身体随之微凝,片刻后恢复。他敛神搁下白瓷茶壶,动作轻得未发出一点声音,又似觉得冷一般将双手收拢入袖中,道:“……剑道?” “不好吗,”承渊语气漫不经心,“以后再有人疑心你剑道修为,你便能尽数推到我身上,反正……你们之前不就是故意让人误解,你是我的人吗?”他朝楚鹤意看过来,眼神戏谑。 楚鹤意垂了垂眸,继续以一个聆听者的姿态坐着,温顺地保持沉默。 “我猜你想到了谢云渡。”承渊微微一笑,道:“说起这一节,你上次为了保他故意把他支开,其实没必要。” 楚鹤意微一摇头,平叙道:“我只是怕他坏事。” “不用急着撇清,”承渊笑了,眨眨眼,“我的意思是,谢云渡原本也是我选中的人之一。” 楚鹤意道:“他?” “你这是什么语气,”承渊莞尔,道:“不要这么小看他,你们各有各的好处。事实上,往往也都是由你们这些人十步一算,殚精竭虑地把事情谋划完备,然后再通过某个契机,忽然一下——”承渊抬手一拍楚鹤意的左肩,续,“由他们那些人踩着你们的肩膀,一步登天。” 楚鹤意笑笑,道:“那也是命。” “我倒是忘了,你们秦门好像信这个。”承渊神情有些失望,却又渐渐笑起来,自语道:“……其实我也信。” “前辈是准备用我们这些人收集气运吗?”楚鹤意极少主动向他提出问题,“永寂台到底是什么?” “那可是真正的神造之物,”承渊意味深长地道,“也同样是关乎你们秦门复兴最重要的一环……不过不要着急,我答应过你了,等你在做完下一件事,我就把全部告诉你。” 楚鹤意点头,心中无可无不可,神情则恭谨如常。 “灵盟最近的气氛似有古怪,”他很快说起了承渊之前交待的另一件事,道:“先前他们的信息瞒得很严,与平时惯常松散的情况十分不同,我曾怀疑是他们继宇文靖阳身死、凤玉衡失踪之后又出现了一个掌控全局的人物。但这几日他们却又有恢复往常的倾向,我暂时还没有查到是为什么。” 承渊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真能忍住不问。” 楚鹤意不语。 “只不过你的猜测实在是太过于乐观了。”承渊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声笑道:“那个人不是陆启明……我是答应让他多活几天,但可没说让他那么好过。” 吐息带来的热气并未化去楚鹤意面上的冷静。他顺从地道:“当然,我的价值当然远远不足以动摇前辈的决定。” “没错。”承渊冷淡地站直起身,不无遗憾地叹道:“不过倒是足够让我错过一场好戏了。” 楚鹤意望过去。 “你猜错的那个人,”承渊道:“多半快要找到他那里了。” …… …… 终于触到实地的时候,陆启明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 季牧拉了他一把,皱着眉头没说什么。 他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了,仿佛用妖丹堆积起的只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空壳,几乎一碰击碎。更糟糕的是,季牧已经意识到,这种粗暴的救命方法是有限度的。妖丹已经不管用了。 陆启明自己反倒看不出在意的模样。他打量着周围景况,边道:“谢了。” 季牧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心中只有压抑不住的烦躁。 他绝不相信世上会有无谓处境又无谓生死的人,除非本就另有所图。可是他们之间的血契不是假的,而凭陆启明现在的身体也不可能再图谋什么。这种两相矛盾的情状令季牧每每想起便心中难安,始终无法开解。 “走那个方向。”季牧在左右两个岔路随手指了一处,当先往前行去。 乔吉自无异议,陆启明也全无所谓,一行三人便继续走进内境更深处。 风雪又下起来了,眼前苍茫一片,天与地的差别被搅浑成了最低。人缓行其中,如同游走于世界之外的缝隙。 这是他们停驻一地很久后,第一次重新前往他处。 今日晨时,乔吉在原先山洞附近发现了修行者经过的痕迹,显然神域中人对古战场内境的搜寻已经蔓延而至;而对于最近仍不适合与人动手的季牧来说,这无疑不是一个好消息。 陆启明的态度却轻松得很。若实在怕见人,也无非是在周围多布置一方阵法的事。只可惜季牧最近正怀疑他心怀鬼胎,说出口的话统统都要反着听,如此倒是省了陆启明动手的力气,两厢情愿。 不过接下来,季牧就会明白陆启明当时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建议。 “见过画境吗?” 如果不是修行者,季牧恐怕会错过陆启明的这句话。他现在气息太薄弱,迎着雪往前走时,话音一出口便将要被风吹散了。 季牧步子一顿。 画境?他是听说过。 世上修行之道千千万,自然也会有专注于画道之人。听闻画道高深处便能随自己心意自然化出覆盖天地的“画境”,仿佛幻术却又远比幻术更难攻破,是一种极美又极危险的存在。 季牧清楚陆启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脸色更加阴沉。 果然听陆启明接着说道:“那你们现在见过了。” 乔吉亦紧跟着意识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心神瞬时绷紧,立刻回身摆出防御姿势护在季牧前面。修画道的十有八九就是灵盟的人,而能让他也难以察觉,恐怕此人修为已不弱于凤玉衡;在这种季牧伤势仍待恢复的紧要时期,怎能不令乔吉如临大敌? 陆启明则无端觉着这位画修的气息有些熟悉,让他想起了那个神秘少女宇文暄,但再仔细分辨却又有不同。因为顾忌承渊本体,陆启明最近始终不敢妄动精神力肆意向外界感知,如此一时确是难以把握对面来历;只不过…… “好像没有敌意。”陆启明低道。 “没敌意?但我可没有一直待在别人领域里的习惯。”季牧冷笑命令道:“给我毁掉这个画境!” 陆启明无奈,道:“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咳——” 季牧反手一把扣紧少年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扯得猛一个踉跄,不耐道:“废话什么,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陆启明跌在地上,良久才止住呛咳。他垂眸掩去眼中冷厉,静静抬了抬指,金色的细碎火星流萤一般朝向周围天地四散而去。 季牧冷冷笑了声,侧头唤道:“乔吉。” 乔吉应声而出,双拳顷刻聚起风雷之势,运起全力依照陆启明的指引向四周天上攻去! 画境有瞬间极明显的波动,接着骤然掀起狂怒的杀机,一刹那犹如画轴卷起,周方空间天崩海啸般扭曲成一束、直直向下袭杀而来! 季牧见此只以为那人是被捉到痛脚、恼羞成怒了,所以非但不觉得急,反而更有几分看好戏的闲心。 将视线移到独自支撑着站起的少年身上,季牧嘴角带起一丝微笑,虽然这些时日已对他的能力有了几分了解,但毕竟还没有机会用到实处,今日倒还是第一次。 陆启明对季牧的目光视若无睹,微抬起头辨认着画境规则,心下却有几分疑惑。他原以为来的许是灵盟的某位大修,但眼下看来,此人修为有余境界却极不稳,倒像是用了某些法子强行提升上来的。 季牧察觉到他神色异样,道:“怎么,有问题?” 陆启明道:“没有。” 第二个字音落下的时候,乔吉已经出了第四拳。那位画修自不是一动不动地任他们破解,只是无论那人如何应对,都无法超出陆启明的预判,以至于原本力量远胜的画境,转瞬即有了倾颓之势。 季牧见状便笑:“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而他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轻了下来—— 只见画境混乱的天地之间,忽而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形,面容清隽秀美之极,让人看见他的第一瞬间,心里便下意识觉得安静下来,竟连季牧也没有例外。 这样一个容光超然的年轻人,若面无情绪地遥遥站着,恐怕也与那话本中的谪仙人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此时他却分明在压抑着极其激烈的情绪,看上去便又沾了七分人间烟火。 季牧立刻便在那目光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颜色,可是这样一个人本应该过目不忘,他却想不起任何有关的线索。既然自己不认得,那么此人看得又是…… 季牧当即侧头望向了身边的陆启明。 然而陆启明却仿佛对突然现身的画修没有任何特殊,在季牧尚且晃了神的时刻,他已有条不紊地给乔吉指明了画境中新的破绽。 空间蓦一停滞,然后轰然崩碎。 在画境消散的一瞬间,季牧分明看到那年轻人面上涌现出极度不敢置信的神情,但他直觉着那不是因为画境。 陆启明收回手,摩挲着因寒气而微微发红的指尖,淡淡道:“好了。” 季牧抬眼打量着他与对面,没有说话。 “……你,”那年轻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人,颤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季牧闻言挑眉,他们果然认识! 第七十九章 失控(一) 竟然是青衣。原来是青衣。 陆启明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目光中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有带着思索的平淡审视。经过最初短暂的意外之后,他很快在脑海中推断着发生在青衣身上的过程。 上次见时青衣还仍是一个身无修为的凡人,但画道修行本就讲究机缘悟性,一朝顿悟即可步入超凡。何况他又是被宇文暄挑选的人,只要那女孩想,纵使是毫无资质,也能转眼堆砌出一个通天强者。而至于青衣为何能被宇文暄选中,天分实在其次,究其根本,则无非还是因为他与陆启明相关罢了。 从前陆启明并不在意灵盟的那些人利用他身上的因果,左右与他无碍,又能帮助些人,心中不觉得是坏事。但这一次,他忽然就觉得有些厌倦了。 识海空间中,承渊分魂感受着陆启明那绝非佯装的平静,很快止住了看好戏的笑声。 “看着这一番物是人非,世事无常,”承渊不咸不淡地刺道:“我还等着你至少能谈些感悟。” 陆启明早习惯了他的腔调,只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承渊就笑,“我为什么要好心告诉你?” “面对灵盟和莲溯,”陆启明静静反问道,“你与我难道不是同一立场吗?” 承渊有些不敢相信这是陆启明会说的话。 但这毕竟是承渊一直以来都认同的事实。 “宇文暄之前曾来找我,”沉默片刻,承渊道:“不过她不敢真身进入古战场,便是借助此人身体短暂降临的。” 陆启明略想便知时间一定是他用过弑神诀之后,如此也解释通了当时承渊为何急急离开;但他没有点明。陆启明转念想起之前宇文靖阳找到他的目的,道:“也是来谈条件的?” “不,”承渊讥笑道:“来杀我的——与你不同,他们可是怕我怕得要死,想必现在也认清了我绝不可能帮助他们的事实,所以一有机会就来试试……可惜想得太美,却不够那手段。” 陆启明未置可否,道:“她现在还能降临吗?” “你说呢?”承渊漫不经心道:“若早知道这个人你认识,我当初也不会省下杀他的力气……该死!”他又感觉到血契印记的约束了! 正是同时,季牧出声问:“你熟人?” 陆启明回神,道:“以前认识。” 那话音中尽是不加掩饰的疏淡,青衣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无法理解陆启明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冷漠。 从宇文暄那里知道了一些事之后,青衣只想能尽可能地帮他些许,才不惜代价走到了这里。难道自己这样做,却反而让他不喜了吗? 不,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青衣回想起刚刚看到的令他愤怒到极致的场景,心中顿时一寒一静。再看少年,就越发觉出他消瘦了太多,以至于原本柔和的眉目都已变得锋利,几乎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尤其是眉心那一道刻印,在苍白肤色的显衬中愈发显得红若滴血;青衣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本能觉得从中透出一种令他心中极不舒服的气息,近乎妖邪。 青衣临行前被宇文暄灌输了很多需要他知道的东西,但毕竟时日太短,也终究不是他自己的积累,真正遇上的时候根本无法立刻调用。此刻青衣看着陆启明,只觉心急如焚,却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画境破碎之后,乔吉便立刻返回季牧身边保护。季牧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凶险之战,但看对面年轻人只因陆启明一句话便神思不属的模样,唇角笑意忍不住加深了几分。 “这人是谁,到底与你什么关系?”季牧颇有兴趣,故意道:“我若叫你去杀他,能杀得了吗?” 陆启明视线垂下,道:“他一直以青衣自称,我并未问过他本来姓名。数年前他落难时被我偶然救下,便认识了。” “还有后一个问题,”季牧笑道,“怎么不回答?” 即便没有抬眼,陆启明也感觉得到另外三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并未停顿很久,如常续道:“以他的修为,若要离开我拦不下。但如果他不愿放弃,则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青衣身子下意识一僵。试什么……杀了他吗?! 季牧看着青衣愈发苍白的脸色,再忍不住大笑出声。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似乎根本不知道陆启明眉心那道刻印是何含义,那么明显的血契标识,这人竟然不识得? 想到这里,季牧心思一动,将自己的九弦刀自纳戒中取出,笑眯眯地递到陆启明手中,道:“拿稳了。” 陆启明手指缓缓摩挲过漆黑刀柄冰凉的纹路,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对吗?”季牧低笑了一声,道,“既然这样,干脆让他现在就把这条命还给你,岂不更方便?你这就去好好与他商量一下吧。” 陆启明便抬头看向青衣。 青衣几乎承受不住他淡漠至此的目光,纵使知道他本不可能这样的人。 “……”青衣张了张口,却怎也念不出少年的名字,不知怎地说出声的竟是许多年前对他的称呼,“……陆公子,”他近乎是小心翼翼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需要解毒还是……宇文她们一定也能帮上忙的。” “‘解毒’?”季牧近乎匪夷所思地看着青衣,他从未见过有如此天真的修行者,一时都要笑了,“你以为我是给他下毒了?我倒想知道什么毒药能困得住他?” “你走吧。”陆启明忽然开口。 这是他今日主动与青衣说的第一句话。 陆启明动作极缓地垂下刀尖,将漆黑长刀以一种支撑的姿势停在地面;青衣不敢确信他的语气是否缓和了稍许。 陆启明静静说道:“你若想帮我,就现在立刻离开,以后也勿要再来找我。当做从不知道这件事吧。” “我……”怎么可能当做从不知道?青衣呼吸一窒。但他本是极不善言辞的人,更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想尽办法试图让陆启明改变主意,道:“我说的是真的,无论是什么事,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你便先与我回去,可好?” 陆启明目光沉沉地在原处看着他。有一瞬间他好像就要说什么,青衣屏息等着他的回音,但他最终却还是安静下来,一个字也没有说。 季牧却又笑了一声,道:“下毒,下蛊,威逼利诱,那都是不安稳的法子,我可不敢用。” 青衣眼睫颤了颤,心底忽然发起冷来。 “血契——你认不出来,但总能听说过吧。”季牧勾唇道,“我现在一句命令就能让他死,何况是杀什么人……陆启明,现在就杀了他!” “不可能!”听到那个词的瞬间,青衣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他难以置信到近乎失声,发着颤道:“你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绝不可能成功……!” 陆启明对上那道痛心至极的目光时,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恍神,旋即微微蹙眉。 这是他在年少无忧时遇见的友人之一,也会令人自然而然地记起武院时那一段短暂光景。当时少年得意,过得好一派繁花簇锦,偶尔忧心的也尽是些无关要紧的小事。好在后来陆启明便知道了,那样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张薄若蝉翼的皮,虚无得很。他那时甚至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现下想来已经久得仿佛隔世,即便回忆得起,也犹如是在看另一个人的人生。陆启明心中无甚触动,隐约还生出几分烦躁。 陆启明不能确定承渊本体是否仍在附近看着,即便不在,也不代表承渊没有另外手段看到这一幕。所以他宁肯遇上敌人,也不希望看到旧人——就像此刻情景,陆启明既不可能真的去杀青衣,但也不能因此暴露隐瞒的一切而致使满盘皆输。 更重要的原因是…… 仅仅稍一走神,陆启明就不由自主地向青衣的方向迈出一步,又立刻克制地停住,额上顷刻冒出一层冷汗。 ……他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你怎么了?”安静了良久的承渊分魂忽地再次出声。 在别人看来,是陆启明受制于季牧;但承渊却再清楚不过,血契与陆启明根本一丝联系也没有,陆启明的异样绝对另有原因。 而陆启明没有回答。 承渊揣摩着他不同以往的沉默,眼中陡然掠过一缕幽暗。 第八十章 失控(二) 陆启明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安,极力控制身体的异常。 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陆启明记不得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周遭能量格外敏感,身体中隐约潜伏着某种令他陌生的贪欲,越是伤重虚弱,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对周围一切生起掠夺之念。但这种感觉时有时无,不算强烈;而陆启明又以为是身体服食妖丹之后的原因,所以一直不愿深思。 不曾想今日在遇上青衣之后,多日以来不甚明显的异样忽然突兀地强烈起来,仅仅这几句话的时间,陆启明竟已觉得身体有六七分不受控制。 陆启明直觉出这与青衣所得的传承有关;因为在他感知中至为清晰的,正是那一缕属于宇文暄的灵力气息。 青衣一直紧紧提着心,很快看出陆启明面色不对,一时间他再顾不得少年仍对他提刀相对,猛一步抢出便稳稳扶住了陆启明手臂,急得话也说不出,只在脑海中拼命搜寻着宇文暄给他灌输的各种秘术,试图找到能压制血契效力的办法。 陆启明一滞,脸色霎时更雪白了几分,理智上立刻便要往后避退,但身体却一直僵硬着难以移动。 季牧只以为是他不断抗拒血契命令的缘故,见青衣将陆启明拉过去也不阻拦,只在旁边笑着看,说道:“你不是要救他吗?这一会儿怎么就忍心看你这救命恩人这般痛苦?还不赶快自我了断帮他一把?” “你……!”青衣怒急,“卑鄙之尤!” 季牧大笑,叹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 陆启明脑海被他们两人吵得嗡嗡作响,躁得简直想一刀把此时情境尽皆劈碎了去,脱口道:“闭嘴!” 季牧笑容一滞,立时变脸道:“你说甚么?” “……”陆启明没有听清。他只觉得太阳穴随着脉搏一下下地疼,周遭仿佛更加混乱了;眼前情景猛然一晃,耳边又听到青衣的急呼声,陆启明才意识到自己身子险些又倒了下去。 季牧也终于感觉不对,总算收起了玩乐心思,缓缓走近几步,试探道:“陆启明?” “放开……”陆启明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把手臂抽出,结果转眼间又被青衣紧紧扶住,心头霎时怒意上涌,加重语气道:“放手!” 青衣面色一白,紧抿着唇微退一步,见他身子晃着再次倒下,这次却不敢再上前。 等乔吉把青衣隔了开去,季牧才疑神疑鬼地靠近过去,道:“你搞什么?”话音未落,他看见陆启明鬓发都几乎被冷汗浸透,有些意识到事情严重,赶忙道:“我不让你杀他总行了吧?你怎么……这到底怎么了?” “快走……”陆启明良久才抢回一丝清醒,无法解释详细,只艰难说道:“离开这里,他身上有能杀了我的东西。” 季牧瞳孔微缩,再不多言,拉起陆启明便往后急退数百丈,目光森然地盯紧青衣,道:“乔吉断后!” 乔吉应是,同时双拳齐出,再一次向青衣紧逼而去! “我走……我走便是了。”青衣移步后掠,惨然一笑。现在就连他也已不敢笃定,宇文暄是否真的有利用自己对付陆启明的暗手,如果是的话…… 青衣极力掩去心中黯然,勉强笑道:“不管怎样……无论何时,你若还有需要我做的,就去找我。” 陆启明听到了青衣留下的话,却根本无暇顾忌;在旁人皆无从探知的识海深处,他猛地感受到了一声地动山摇般的惊天炸响! 骤然之间,大片大片的灰暗从视野边缘涌入,陆启明有些看不清东西;但随之而来地,规则的存在在感知中突兀变得强烈了,五彩斑斓的规则线条铺天盖地地占据了他全部视野,周遭具象尽被诡异的抽象取代。 陆启明从未想到过这突兀发生的一切,便自然全无防备。他极力适应着混乱的五感,心神绷如弓弦。 “……承渊!” 这段时间以来,陆启明已经防备承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万万没有想到,承渊最后竟然是用这种方式算计了他! ——承渊主动破开了陆启明神魂中的封印! 陆启明囚困着承渊这一缕分魂,近乎不择手段地逼问,原本就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破解封印的办法;但绝对不应该是此刻这种情况! “陆启明,我早已知道你不是我了。只不过……”承渊淡淡说道,带上一丝讥诮的笑意,“你好像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实则经过的时间只有瞬息,而在陆启明感觉中却已无限漫长。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是下意识死死压抑着自己,用力得唇角渗出血丝都不自知。 “我是忍不下去了,就赌一把吧。”承渊冷冷说道,“我放你出来,就让我看看太乙费尽心机封印住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看……等本体过来的时候,究竟是谁赢定谁。” 陆启明越发感觉不好,但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归根结底,解开封印本就是陆启明的目的;现在承渊抢的是时间,而长久来看却是有利于他的,只要能控制住这些力量…… “来不及了。”承渊冷笑,竟不管不顾地又出手毁了三层封印。他铁了心要赌这一次,已经不在乎以后陆启明完全掌控了力量之后又会怎样。 陆启明闷哼一声,过去习惯的五感已经彻底被猛然暴涨的规则线条所掩盖,四面八方不断流动的灵气在他感知中简直犹如火焰一般炽烈,灵魂深处涌动着强烈至极的冲动,催使着他立刻要将周围一切的能量纳为己身—— 而在其中最为诱人的源头,就是青衣。 …… …… “陆启明!陆启明!” 季牧有些慌了。 刚刚陆启明还能强撑着与他交待几句话,哪知情况眨眼间急转直下。此刻季牧见他就像魂魄游离在外了一样,虚弱得站都站不住,瞳孔涣散,无论季牧与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给我站住!”季牧一抬头就狠狠盯上了青衣,厉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听此质问,又有陆启明之前那句话再先,青衣百口莫辩,偏偏又真的不敢确认是否与自己无关。而看陆启明那般模样,他也实在做不到旁若无事地离开,只能进退两难地停在原处。 正当这时,乔吉却蓦然一喝:“公子小心!” 此刻季牧与青衣的注意力全然都在对方身上,故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陆启明的异常;唯有乔吉在那瞬间看清了——那少年的眼神——乔吉甚至不知该怎样形容,那是一种带着非人冷漠的猎食者的眼神! 季牧下意识回头,便忽然间看见了黑暗。 就如同烛火在深夜散发着光明;在此刻苍白的大雪天之中,少年的身体散发着黑暗。 季牧从未曾见过,黑暗竟也与光明一样——在虚空出陡然出现,再徐徐向外散开——就仿佛一切靠近陆启明的空间,就连光线也尽数被吞噬殆尽,方才能有深彻至此的漆黑。 那黑暗无声而缓慢,季牧却本能般的感受到了致命的危险;他触电一般地松开了手,连连仓促往后退去。 ——然而在这一刻,任何人的感受都远远不如青衣强烈。 青衣才是被盯上的那一个。 即便在此前,陆启明神情淡漠地赶他走的时候,青衣还能安慰自己说他定有难言之隐,或是不愿自己继续牵扯进来。但在此刻对上少年目光的一刹那,青衣整个人都难以抑制地微微战栗。 无边的黑暗扑涌上来。 那一刻,青衣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第八十一章 你到底是什么 利刃入体的声音。 意识到不好的一瞬间,陆启明毫无犹豫地反手一刀刺入自己左臂,清晰确切的痛觉沿着神经深深扎入脑海,让他终于得以在混乱的五感中找出一条熟悉的轨迹。 察觉到青衣的危急,陆启明近乎是用尽全部心力才将失控的力量收回,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其全部压制,只能陷入不断与自己本能对抗的胶着之中。 “启明!” 逼至眼前的黑暗刚一散去,青衣抬起头就看见了陆启明提刀刺伤自己的那一幕,霎时间什么都知道了,一时他心中百般滋味,恨不能以身替之。 陆启明仍然看不很清东西,感知又太过驳杂,就像将整个世界的信息全部强塞入识海中一样,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这样下去不行。陆启明知道再让青衣走也来不及,尽量平稳过气息,试着开口唤道:“青衣?” 青衣听他终于愿意理会自己,欢喜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哪里会不应,连声道:“你,你要我做什么?” “……待在原地。”实则陆启明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只是凭着感觉顺着说了下去。他回忆着青衣的位置,松开刀柄,抬指蘸取一点血液,强撑着画出了一个“护”字符。 符篆凌空划过,被青衣摊开掌心接下来,瞬时便与青衣周身灵力相互融转。 感觉到符篆起效,知道不受控制的那些力量不会再误伤青衣,陆启明心神微松。但事情并未从根源解决。原本伤重的身体就急需生命力与灵气的补充,而在承渊一再激发之下,陆启明越是压制,反弹就越是激烈。他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陆启明……?”季牧试探着问。 他蹙眉看着那片诡异的黑暗仍不断在陆启明周身时隐时现,本能地感觉很不好,即便躲在乔吉身后也得不到一丝安心。顿了顿,季牧迟疑道:“你到底怎么了?” 陆启明耳朵微动,缓缓转向了季牧。 他总算能辨认出了些许人声,但眼中景象仍被规则之力干扰得厉害。陆启明现在看不清季牧与乔吉的面容神情,在他的感受中,他们二人全然就是两团灵气精纯的能量,虽不如之前宇文暄的气息诱人,却仍然让陆启明的心跳骤然一阵加剧。 情不自禁地,他往前迈了一步。 季牧浑身汗毛一炸。 “停住!退后!”季牧刹那间感觉到了钻进骨子里的寒气,厉声叫道:“陆启明!我命令你立刻退后!” 而陆启明上前一步之后也确实停了下来,这让季牧稍稍松了一口气。 乔吉虽对杀意的感知不如季牧敏锐,却也早已意识到陆启明的异常。他谨慎地护住季牧,低声说出了这些天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劝说:“公子!您……您就放弃吧!杀了他吧!” 这段时日,每每看到陆启明对季牧事事顺从,乔吉非但无法体会到季牧的得意,反而愈觉胆颤心惊。 九代那是什么人?只要留他一口气就能搅得天翻地覆,季牧竟然还敢留他在身边日夜相对?龙困浅滩而已,只要他不死,那么如今的每一瞬,都必将化为日后千倍万倍的报复。 陆启明绝不能留。乔吉从遇到陆启明的第一刻就有这样的笃信,可是他已不知明里暗里劝过季牧多少次,季牧却始终不肯听从。 那么经过这次,公子总能相信血契并不保险吧?乔吉不无期盼地想到。 这一次,季牧果然没有立刻像往日那样直接出口呵斥。他一边警惕地缓步后退,犹豫着用血契命令道:“陆启明,你现在自断一臂……啊!”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脱口而出。季牧跌倒在地,怔怔低头看着穿透腿骨的漆黑刀刃,脸色苍白如雪。他并非受不住痛的人,只是因为心中震惊到了极点,眼前现实与自以为的反差太大,才会格外难以忍受。 九弦刀自被季牧所得后杀人无数,今日却痛饮了一番自己主人的血。若有剑灵,也不知其中是否另有不同滋味。 “你……”季牧不愿相信地抬头,张口就想质问,但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出不了声。 他看见少年居高临下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那对深黑眼珠冰冷得仿佛寒玉雕刻,没有一丝活气。季牧恍惚间竟以为面前的是从冥间爬出来索命的鬼魂,一旦被他盯上就再无活路。 “乔吉……乔吉!”季牧出离地惊慌起来,眼神反而愈加暴戾,恨道:“你到底死哪儿了?!” 而在说这话时,季牧才终于发现乔吉竟然早已倒下了,血液不断从他丹田涌出。原来九弦刀本就是穿透了乔吉的身体后才把他钉在地上。 大片鲜红在雪地上铺沿,刺目至极,就连呼啸而过的寒风也抹不净不断扩散的血腥味。陆启明眉心深深蹙起,忍耐地退了一步。 季牧眼中顷刻再次燃起了微弱的希望,说着连自己都觉无望的话,竟然道:“血契没有失效是不是?……你刚刚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公子?!”乔吉挣扎着呼出了声,难以相信这是季牧会说的话!他万没有想到季牧在这件事上的执念竟已如此之深!而陆启明……乔吉勉强抬头看向那个少年;他又是从何时起不再受血契约束?刚刚?还是更早? 但乔吉看不出答案。 陆启明静止地站在风雪之中,神情淡漠地仿佛一个无关之人,那眼神好像在俯视着他们,又好像在看着存在于他们身上的其他东西——乔吉分辨不清,却直觉着他是在思考、权衡着什么。 季牧支坐起身,也不管自己的伤处,只兀自着了魔般的一直问:“陆启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了?” “别吵。”陆启明皱了皱眉头,缓步走近,俯下身,将手轻轻地搭在九弦刀的刀柄;那动作让季牧忽然想起了这些天他为自己医治噬骨钉的时候。 陆启明道:“也不要动。”说着,他直接将刀整个拔离出来。 季牧身体疼得一抽,但是在陆启明做这些的时候,他竟然真听话地安静坐着,连手都没有乱动。 乔吉看见季牧不合常理的表现,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几乎比身上伤势更甚,直将口舌都冰得麻痹了。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你、你到底对公子做了什么?!” 陆启明毫无理会。季牧伤口的鲜血仍在汩汩涌出,陆启明垂下目光,看见的是鲜活纯净的生命力。 修行者沟通天地,五行灵气将肉体凡胎冲刷得干净灵透,而季牧年龄又轻,即便先前深受噬骨钉摧残,身上的生命力仍远比乔吉之类的充沛,当陆启明用护字符将青衣的气息遮盖住之后,季牧便成了陆启明感知之中最鲜明的存在。 陆启明手指感受着季牧不断跳动着的脉搏,又一次停下了动作。 一时间,空旷的雪原之上,四个人像极了一张凝固的画。青衣是担心自己妨碍到陆启明,自从他说过那句话后就一直待在原处。季牧则就像被惑了心智一般,全心全意地相信陆启明是要救他,就乖乖坐等着。而乔吉在身受重创之后又被陆启明靠近季牧的举动骇住,担心自己一旦妄动就会加重陆启明下杀手的决心。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现在陆启明甚至连神志都不太清明。 他一直在极力压制自己,为此不得不分出绝大多数心力与自身突如其来的诡异黑色力量抗衡。然而这些力量却是随着一层层封印的破除而涌现的,是源自他本源的神魂深处,越是压抑便越是强烈。在陆启明意识到不好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停下。只因为他这段时日早已习惯隐藏自身状况,才一时没有被旁人察觉。 方才重创季牧乔吉二人亦不是陆启明的本意。 陆启明还记得季牧的用处,并没有准备提前取他性命。只可惜季牧那时说的话还是引动了他的情绪——如果是平时陆启明一定不会出手,但此时情况不好,在他心中不悦的同一瞬,就已经难以自抑地把刀掷出去了。 陆启明随后开口让季牧不要动的时候,本是准备补救回来。可是在他拔起刀之后,感受着手下这具身体充沛生命力与灵气的现在,被他勉强压抑着的冲动又再一次涌上心头。 不然索性就顺手杀了吧——陆启明脑海闪过这句话,心中本能地对这个念头充满了热切。 不,现在还不是与承渊本体挑明的时机。他连自己的异常都弄不清楚,凭何去谈胜负?陆启明艰难地又一次找回些许理智。 何况,他隐有预感——一旦下了手,之后的事只会更加不受控制。 陆启明猛然将手收回,用力一压左臂伤口,借着痛觉再寻回两分清明。缓息片刻,他重新将沾着血迹的手探了过去;这一次则是催动规则力量。 殷红的血珠一滴滴与雪水分离,沿着曾经下落的轨迹重新融入季牧腿上伤处,断骨复原,刀口愈合,最终连衣服都没有一丝痕迹,就像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同样的事也在乔吉身上同时发生。乔吉感受着重新回归的力气,难以理解地望向陆启明。他不是震惊陆启明的能力,而是不信陆启明居然当真重新救回了他们。有一瞬间乔吉几乎信了之前季牧说的话——陆启明的血契还在,刚刚那一刀也真的是他无意为之。 但是怎么可能。 季牧脸上惊喜的笑容还未落下,就被陆启明抬指一点眉心,顷刻人事不知地软倒下去。 “你做了什么?!”乔吉大惊。 陆启明抬头,毫无情绪的眼睛转向了他。 乔吉本没想过陆启明能回答,但那少年竟真的开口了。 他淡淡道:“抹除这段记忆啊。” 乔吉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意识到了之前一直潆回在心头的诡异感——陆启明做这一切的动作,实在太过熟悉、太过自然了,就像他曾经做过无数次一样!乔吉一直不信陆启明可能日夜在他们眼前伪装不漏破绽,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并非陆启明从未有过破绽,而是他们全部都已忘了! 陆启明知道乔吉已经意识到真相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紧?事实上乔吉已经第五次有此认知了,可惜等他被抹除记忆后再次醒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启明压低声音咳了两声,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拾起九弦刀撑着身体站起身,抬步向乔吉走去。 乔吉对他要做什么已心知肚明,却只能浑身僵硬地维持着之前的动作,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已被无形的力量牢牢桎梏,连动一根手指都是不能。 青衣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狂喜、释然骤然上涌,竟激地现在才说得出声:“太好了!原来那血契根本是假的!” 这话脱口,青衣就意识到自己是又说了傻话,但也全然顾不得了。 在他心里,陆启明就是天上皎月般干净无瑕的人物,连直呼他的名字青衣都会觉得不够尊重,枉论是那季牧说的血契?那一瞬间,青衣几乎痛恨地发疯,从未对哪一个人生出过如今日这般重的杀意。万幸那不是真的! 然而紧接着,青衣却见陆启明又蓦然顿住了,心中登时一紧。 现在有这么几次,就连青衣也看出了,每次陆启明忽然停下就会有些不对;而乔吉更是趁机挣脱了陆启明的束缚,身形一晃便将昏迷中的季牧抢在怀中,拼命向后暴退而去。 陆启明初时全然没有理会,依旧僵立在地;而片刻后,他只抬头向远去的乔吉二人望去一眼,他们竟就再一次“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再紧接着,陆启明快速抬手画了两道符,一瞬间就定在了乔吉与季牧身上。 乔吉本已暗呼吾命休矣,没想到回过神才发觉陆启明画的竟也是“护”字符——与青衣一模一样的守护符篆! 这到底是为什么? 疑问在心间一掠而过,便已被在场另两个清醒的人抛到了脑后—— 只见陆启明身体蓦然一晃—— 就像终于彻底无法支撑一般,少年失力地跌下、跪撑在地,背脊瘦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 然而任谁都无法真的这样去想—— 自陆启明身上升起的黑暗骤然间薄发开来,所至之处连山川都大片大片地被彻底吞没,方圆无数生机断绝,顷刻间天地反覆,所有都泯灭了,只余诡异扭曲的时空空洞。 无尽死寂之中,陆启明一点点睁开眼睛。他的眼前终于完全清晰了,但他却更加难以理解忽然间发生的一切。 “陆启明……” 承渊的声音缓缓在识海中响起,带着震惊,恐惧,难以置信。 “……你到底是什么?” 第八十二章 又见 与毁天灭地等同的大奇迹,犹如演化着万事万物自混沌中诞生,再理所应当地重归于“无”。摧毁到了极致也能称作美,这本该是无比肃穆之时。 而陆启明却全然神游天外,思考着许多不必现在去想的事。 他脑海最初升起的念头是青衣,想到幸甚他当时还算及时,没有真的让失控的力量触碰到青衣。 紧接着神思又莫名飘回了不久之前——那时候他刚用完弑神诀,濒死之际被石人渡去了一口气。原本也应该是撑不太久的,但当他再次醒来之时,却发现身体状况不如想象中糟糕。 那时陆启明还猜测是否是石人有心留他性命,而自己醒来之前则是韩秉坤出手对付了那些闻着血腥气靠近的修行者……但现在陆启明再回想起当时周围略显诡异的场景,还有韩秉坤异样的反应。 恐怕那时,这种能力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陆启明知道世上有许多抽取他人内力化为己用的功法,妖族灵族也能从同类的妖丹中汲取生命;而在他身上随着封印逐渐破解而涌现的这种能力,又远比已知的更甚——只要是那片黑暗弥漫经过之处,所有一切都是可被吞噬的。 陆启明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控制住这种力量,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 被封印在无数弑神诀之下的那个神魂,仿佛天性就是饥饿而贪婪的,它不知节制地吞噬自己所触碰到的一切以壮大自身。 陆启明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虽然他已经很久不再去想了。 师父一定早就清楚了,或许也曾亲眼见过他由着本性不断破坏世间的样子,所以才出手阻止、尝试杀死他,又转为无穷无尽的封印,最终放逐他于世界之外。 把道理逐一捋顺,事情也就很好理解了。若师父从来就是把他当做不该存在的祸害,那么什么欺骗背叛便也无从谈起,无非都是斩妖除魔的手段,原本挑不出错处。谁叫他天生就喜欢把虚情假意认成真心,回头一句自认倒霉罢了,无可埋怨。 只不过…… 师父没有错,但他想要活着,也没有错。有些傻事,他是再也不会做了。 周围旷然无边,入目所见皆是绝对的寂静,没有声音亦不存他物。当人站立于这片死地之中,恍然间犹如避开了真实的时光流逝,缓慢沉了自己不可触碰的心神之底,安静的好像幻觉。 在陆启明指尖逸出第一个光点时,他回过了神。 …… …… “好美……”下意识地,青衣低低道。 青衣在陆启明的保护下毫发无伤,得以感受了这场奇迹完整的发生——他看到万丈山河无声消泯归于一身,又看到少年周身不断逸散出莹亮的光点,渐化成如梦如幻的淡彩光雾,显衬得他愈更缥缈如烟,不似凡尘。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青衣怔怔地望着,一时竟是痴了。 陆启明闻言一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光影交错之中,乍看上去不像人柔软的皮肤,反而像某种透光的石雕,折射出的光线中奇异地还存留着那些消失景物的依稀模样,海市蜃楼一般。 只不过陆启明却清楚这奇景的由来,无非是因为他这具身体伤势日渐积重,生机自根基便已经断绝,所以纵使有再多灵力也无法容纳,只能再次经由身上的细碎伤口飘散走了。 如果青衣知道竟是这样的原因,定然再作不出同样的感慨。 但也无所谓。陆启明早就没有了慢慢养伤的打算,若是过得了眼前这一关,他总会想出保住自己性命的方法,若是过不了,身体是好是坏就更不必在乎了。 身边青衣欲言又止;乔吉依旧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季牧身边;季牧已经再一次醒来了,神情茫然中迅速漫起警惕,看着四周张口欲问。 陆启明忽然抬手,中止了这一切。 三人的声音同时消失了,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渐渐推远。 “真够无情的,”承渊一笑,道:“这回说不准就是你的临终诀别,怎么连最后一句话都不说?” 陆启明并不动气,平静道:“你也承认了说不准。我未必会输。” 承渊道:“也未必会赢。” 陆启明则不再争辩。 承渊看着陆启明一遍遍地尝试收聚力量,也随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虽只是一缕分魂,连本体千分之力的力量都没有,但毕竟记忆眼界都是相同的,想趁这些天在陆启明识海中动些手段,并非难事。 事实上承渊也做到了。 他甚至比陆启明自己还更早发现陆启明神魂的异处,他还比陆启明更清楚那些弑神诀封印的关键,所以才能在今日陆启明被青衣引出征兆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以破解封印致使陆启明能力失控、进而将外面的本体吸引过来。 承渊计划得很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种“失控”竟可能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以他无数年来见识之广,竟也看不透陆启明这番能力的穷尽。 承渊原本控制着封印破解的层数,就是要保证陆启明释放的力量稳稳低于本体,方可万无一失。但现在看来,尽管他没有失误,可是陆启明表现出来的力量与承渊所预想的根本从本质上就全然不同。 到了此刻,最终结果究竟会如何,已不是他区区一缕分魂能够看透的了。 “很快了。”承渊看着少年艰难而又坚持地试图控制那些力量,罕见地没有出言讥讽,道:“这么大动静,我应该就快到了。” 陆启明知道承渊的这个“我”,是在说本体;而这句话也是毫无意义的,每个人都知道。陆启明没有回应,依旧争分夺秒地做着有用的事。 “无论你究竟什么来历……”承渊低声说着,眼中渐渐带上了异样的色彩,仿佛想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绝妙主意。他道,“之前是我看走眼了,而刚刚我竟然也没有想到——根本没必要再舍近求远杀什么莲溯……只要吞噬了你的神魂,就已经足够我复活了!” 陆启明在庞大的力量中找到了一个细小的平衡点,微微睁开眼睛,道:“那日夜里你选择没有杀我,就是永远错过了。” 承渊对他岌岌可危的处境感知得清楚,冷笑道:“说得好听,却次次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姿势,我都替你觉得狼狈。” “这种话……”陆启明一笑置之;实在太过儿戏了。若他当真在意这个,那么到了今日,恐怕连尸骨都早已冷得透了。 承渊还想继续说什么,却忽然停了下来。 陆启明也停了下来。 透过同一双眼睛,陆启明与承渊一齐看着来者。 …… 石人停驻脚步,微一躬身,低声道:“小主人。” 第八十三章 暗刃 “他叫你什么?!”承渊一惊道。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承渊竟不知道? 陆启明疑虑顿生,毕竟石人对承渊的忠心毋庸置疑。而陆启明回忆以前,石人似乎真的从未当着承渊的面喊过自己这个称呼——除了他不知道分魂存在的这次。 …… 陆启明加倍谨慎地压制住识海中的一切气息,出声问道:“承渊呢?” 石人直起身子,垂下了目光。 在少年无声的注视下,他回答道:“他不会来了。” “……对,”陆启明极平缓地舒出一口气,静静道:“我怎么忘了。不像我,你们一向都有随时选择的权利。” 其实陆启明现在很不好过,这一方天地凝化的重量全部压在他一身,既无法转化为生命力,也不能被封印下的神魂吸收,只能这么不上不下地支撑着。陆启明清楚这个状态他是无法维系太久的;所幸也无需太久。 陆启明看着石人,继续问道:“所以今日又是前辈出手,来替他解决我吗?” 石人听到那个“又”字,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低声道:“不,我已经掩盖了这里的动静,他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的。” 陆启明停了一会,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石人一直无法直视少年的目光,低声道:“那日我情急之下违背诺言……伤了您。我不敢奢求您的原谅,但至少这次,理应由我来助您渡过这次难关。” “伤了我?”陆启明低声一笑,指尖骤然用力刺入掌心,“你根本就是杀……!” 一句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紧咬着牙关把余下的死死咽了回去,整整三息才将胸腔中翻滚的情绪强压成死寂。 即使能够一再违背的承诺,便没有任何被相信的意义。若石人当真有心补偿,那么陆启明之前数次生死一线,怎又不见他来救? 唯一的可能是,石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等的就是陆启明显露出这种能力的这一刻! 陆启明微显僵硬地站在原处,面上犹带着一丝先前那绝非作伪的憎恨,脑海中却已经把石人与承渊曾经说过的话极快过了一遍,谨慎补全着心底的猜测。 他决定要试一试。…… “我知道,”少年眼神微微放缓,似乎已重新平静下来,道:“承渊一心要杀我,太乙的关系仍在其次。他……其实早已知道我的不同了吧?你也不必再骗我,只要承渊吞噬了我,他就能真正复活了。当初承渊神让你来到这里,莫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小主人,”石人眉心紧皱,踌躇着低声道:“祂不是……” “承渊,”陆启明自顾自地道:“我是说那个真正的承渊神。前辈,你一直说是祂创造了我,那么利用我来复活,就是祂创造我的最终意义吧……既然如此,前辈见我第一面时就大可以动手,又何必总是这般反复捉弄于我。” “绝非如此!”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声否定。他自己可以任凭小主人指责厌恨,但却无法任由承渊神被误解。 “若是主人仍在人世,”石人声音微黯,道:“祂是绝对不会伤害您的!” 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石人也再次对上了陆启明的视线,心底骤然一颤。 他看着少年冷静而绷紧地站在那里,是与主人当年如出一辙的神情,只更显幼小些。 某一瞬间,那些因太乙与弑神诀而凭加在石人心头的冰冷蓦地散尽。 他就像神志骤然苏醒一般地想起,主人是真的已经消逝、再也见不到了,在外面的只不过是一个偏执的灵魂碎片,空有其形,却永远不能再与主人的真实意志等同。唯有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孤立无援的少年,才是主人创造的生命之延续,是祂唯一的孩子!他本是最应照顾好这个孩子的人! 石人心神猛一阵恍惚,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但他做了什么?! 这段时间陆启明的处境他一直看的清清楚楚,却一直着了魔般地当做不知,直到现在石人已无法不承认,他确是渴望主人复活的,渴望那枚灵魂碎片能够……吞噬了小主人的神魂力量,让主人复活! 然而石人一直不肯正视的事实是——纵使那枚碎片存留着主人与他过往的记忆,它也根本不完整,不再是真正的主人了;即使复活,也是另一个不同的灵魂,完全不同! 人只要还有感情,那么就算修行千年万年,便仍是无法摆脱自己心底最深的执念。石人一生都为承渊神而活,也是为了祂的意志才孤独在这个世界等待十万年。失去主人之后又该如何,是石人久久难以想通的事。 石人一直告诉陆启明承渊神已经彻底消逝,然而最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也是他同一个罢了。 …… …… 石人心中所思所想如海啸席卷,但激烈到了极致,身体反而不知该如何将那太多情绪一一表露,便成了僵立原地、神情木然,使得之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没有丝毫说服力。 陆启明当然不信。 他面上不信,心中也同样不信,只为了套取信息才耐着性子把这一席说谈续了下去。 “承渊有承渊神的全部记忆,除了力量不如,他又与祂有何区别?”陆启明说这话时顿了一顿,压着呼吸缓了一口气,才勉强通顺地说了完整。他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道:“你们已经要杀我,难道还要逼我承认这是为我好么?” “小主人!”石人眼见着少年容色愈加惨淡,鲜红的血丝已渐渐从他唇角溢出,心知他控制的力量已又一次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会解释一切的!只求您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 话音未落,石人已感知到一缕危险的波动预兆,再也顾不得陆启明对他的警惕,一瞬间就抢身移至少年跟前,一手稳稳扶住他的身子,同时并指轻点少年眉心—— 霎时风平浪静。 陆启明瞳孔骤然一缩,手指不由得收紧,旋即无声放开。 他这次是故意为之,就是想要趁机窥探几分石人的深浅,只要石人稍一露怯他就会顷刻出手……但石人却是这样的不费吹灰之力! 想到此处,陆启明立刻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将眼底森冷尽数遮掩。 而石人此时护着少年瘦弱至极的身体,却只知他难受;指腹下少年眉心那道凄艳的血契刻印更是时刻提醒着石人之前发生的一切,令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焦灼起来。 石人此刻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心思,只全意回忆着承渊神当年留下的话,轻声与少年道:“小主人,您听我说,我现在就告诉您控制这些力量的方法。” 陆启明睁开了眼睛。 第八十四章 诺言 无数岁月以来,石人永远以仆从身份追随承渊神身边,他的生命一成不变,从未有过其他人走入。 而这一刻,可能是因为豁然醒悟,也可能是少年一直坚持称呼他前辈,石人蓦地感觉时间犹如猛然间冲破堤坝的瀑水,它不可抑止地滚滚向前,将他整个人推入了一个崭新而从未所知的奇异世界。 石人忽然想到,如果主人还在的话,祂或许会让这个孩子乖顺地唤他一声伯父,命他从此保护在这个孩子身边,陪他慢慢长大。 脑海中浮现的这个场景令石人呼吸间陡然乱了节奏,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地想着,若主人当真说起了,他究竟该如何回答才能将满腔真心告诉他们知道。但只是转瞬,石人就又一次记得,主人已经再见不到了。 “前辈?”陆启明轻声问。 这声询问让石人从一瞬间心恸若死的失魂中挣扎出来,他怔怔看着少年似曾相识的眉眼,才渐渐在死寂中重新点起一簇活火。 “……没事,是我忽然想起从前的事了。”石人觉得自己还该再温柔几分,便把语气放轻,斟酌着露出一个微笑。 但少年没有看到,或是没有在意。石人有些失落,又再继续。 这是石人是第一次教人,陆启明与他的意义更是不同的,他几近是每句话都恨不得倾尽心思,唯恐自己不善言辞,教的话表意不清,让人听了心有不解。 可惜此时这幕令石人心底软和的情境,一半是搭建于原本即存在的、毫无情绪色彩的物景,另一半则因源于他一厢情愿的回忆与幻想,与陆启明体会的并无关系。 陆启明听得认真,却不含丝毫情感。在陆启明眼中,他所看得到的全然是一片性命攸关的冰冷,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不要把这些力量当作外来的东西,”石人轻扶住少年的手腕,替他分担了大部分的压力,好让他留出精力去感受力量的细微之处,“您应该把它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把它当作自己。” 陆启明目光低垂,不作声地听着,偶尔沉默地随着石人说的去做,就像一无所知的样子。实则他自己却清楚,他控制这些力量远没有石人想象的艰难,也与承渊神曾告知石人的存在出入。但陆启明并不准备纠正石人的误解。 周围在石人的掌控下很安稳。自少年身上浮现的诡异黑暗偶尔一次不小心般的拂过石人手臂,旋即又被一层柔和灵力隔开。少年目光微动,开始有意地向内收敛,似乎有些担心失手伤人。 “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石人语气放得极缓,轻声问道:“小主人,您心里是不希望用这种能力的,对吗?”石人知道少年性情温善,与承渊神是截然不同的;他也许不会喜欢这种直接向外界掠夺生命力的方式。 果然,少年轻轻点了头。 石人心中一阵柔软,忽然间理解了普通人家爱护孩子时的心情。他以往只知道主人的行事准则才是唯一的正确,而今换成了是小主人,石人竟觉得这样也是很好的。 “但您还是要尽量试着接受,”石人低声劝道:“您的神魂生就是完美契合天地大道的存在,您现在觉得难以融合这些灵力,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石人想说太乙,又担心少年心里难过,便委婉道:“是您还没有真正认同这样的自己。只要您不再排斥,慢慢地就能够了。” 陆启明听着石人的话,忽然问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石人有短暂的语塞;他是很希望少年愿意问他问题的,但这个问题却很难回答。 关于少年诞生的原因,石人知道的极少,只能从承渊神当年的只言片语中窥知一二。他曾听主人说过祂想要创造一个完美而强大的生命,超脱凡人肉身与灵魂的限制,也超脱于祂自身。那时主人的修行已经到了尽头,无论如何也再无法更进一步,石人不知道少年的诞生是否源于主人对于无限的执念。 最后石人略显答非所问地说道,“主人是希望您好的……您一定能拥有想要的一切,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妨碍您的意愿。” 陆启明闻言微微笑了一下,未再接话。 那一刻石人惊动于少年难得给他的这个笑容,分不出神去辨认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而当他想要再多看一眼时,少年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开始了。”陆启明道。 “小心,”石人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臂,凝神帮他照看着,又说:“没事的。” 陆启明现在是要将之前能力失控时掠夺的生命力与灵力,重新归还于这片天地。 这件事刻不容缓。虽然这种状态有利于他感悟自身力量,但拖得太久,身体却无法承担。陆启明清楚,恐怕在封印全部破解之前,他的神魂是不可能吸收任何能量了。 石人不知封印的事,便误解陆启明无法融合灵力是因为心结;但这个理由也未必全错。至少陆启明在向外界归还灵力的时候,明明承受着违背神魂本能的不适,心中却觉出一种诡异的轻松,似乎只有利用痛楚才能对抗内心的浮动。 但愈是如此,陆启明便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得愈加舒缓均匀,不断逼迫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就快了。 …… 犹如那开天辟地的神话一般,阳光乍然重现,湛蓝天幕无边无际地铺展,大地寸寸蔓延,草长莺飞,触目所见尽是一片生机灿烂的景象,美好的近乎神圣。 此前青衣展露的画境已是足够令人惊叹的奇景,然而却万万无法与真正的天地复生相提并论;这是凡人无法抗拒的美。一时间,就连季牧与乔吉都看得失了神,连脚何时重新触到了实地都遗忘了。 也是在这时,石人才终于注意到了不远处这三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他的目光在季牧脸上停驻了一瞬,旋即聚起强烈的杀意。 就连石人也无法理解承渊竟会做到逼陆启明承受血契的程度;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石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这片灵魂碎片的偏执疯狂,让石人不得不承认,它根本不能与主人等同了。 石人收回眼中厉色,再次望向陆启明,“小主人,要我现在杀了他吗?” 而话音未落,石人就眼见着少年身子一晃,闭着眼睛便软倒下去,就像内心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就顷刻失去意识了。 再也顾不得管其他人,石人连忙伸出双臂稳稳接住了他,发现少年的身子轻得惊人,仿佛整个人都瘦得只剩下衣服了。 石人自责愧疚到了极点,反而不敢再想之前曾经发生在少年身上的事,心中有很长一段时间竟是全然空白的,只知道小心翼翼地先放着少年平躺下,让他半靠在自己臂弯,确保他能顺畅的呼吸。 还不等石人再想下一步的办法,他怀里的少年忽然摸索着抓住了他一只手腕,然后睁开了眼睛。 “……小主人?”石人轻轻问。 陆启明睁着眼睛直直望向天空,光线照进他的瞳孔,显得瞳仁颜色浅而剔透,皮肤苍白得透明一般,整个人也像在发着光。 而在阳光的倾照中,阴翳也随之出现。随微风晃动的草叶树影,人的侧脸、衣角褶皱;一切背光之处,皆为黑暗。 石人低声道:“小主人,您醒着吗?” 陆启明静静躺着,好像没有看任何东西。 就在石人以为少年会这么沉默地渐渐睡着的时候,陆启明忽然开口,低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有时候……有些我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也想过,能不能有人来救救我。” 石人心脏一颤,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中扩散开来,压抑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石人说,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再也不会了……你,你不要怕。” 陆启明目光动了动,终于望向石人。或浅或浓的阴影像斜织的网,针脚细密地渗透入男子皮肤的纹理,静得毫无声息。 “真的!”石人只恨不得赌咒发誓,声音却温柔地不可思议,“小主人,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了……您要觉得难受,我现在就为您炼制一具新的身体,很快就好了!” 陆启明又微微阖上了眼睛,道:“那……承渊呢?” 石人顿了顿,道:“它……您先恢复过来,您的事,要先瞒着它,否则……”迟疑了片刻,石人低声问道:“我先做一个傀儡装作您,好不好?” 陆启明安静片刻,道:“我还是胜不过承渊,对吗?” “……以后就可以了。”石人道。 陆启明点了点头,显得有些疲惫。半晌他又道:“如果我说我愿意忘记之前那些事,与承渊……化解仇怨,前辈觉得高兴吗?” 石人一震,不敢置信地压抑着喜悦,道:“您,您说什么?” 陆启明道:“毕竟你说过,是承渊神创造了我,对吗?” “对,对,”石人按捺着心中激动连声道,“您本就是主人的孩子啊!那个灵魂碎片是没有与您有关的记忆的,请您一定不要错怪主人……我也会一直保护您的!” 陆启明听着,微笑道:“挺好的。” 石人没有想到徘徊在自己心中最最为难的事竟这样轻易就解开了,一时惊喜交加,不由脱口道:“小主人,您、您今后能叫我伯父吗?” 陆启明蓦然睁开眼睛,惊讶地望向石人。 石人从未在少年脸上看见过这样近乎孩子气的神情,忍不住柔声道:“您很吃惊吗?” 陆启明点头道:“吃惊。” 石人笑容中带着回忆的恍惚,低声道:“我看着主人从一个少年一路走下去,祂有时……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所以……” “不,”陆启明打断道,“我不是吃惊这个。” 他眼睛定定盯着石人,匪夷所思地问道:“前辈,难道你是失忆了吗?” 石人一时没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陆启明缓慢坐直身子,继续控制着黑暗丝线扎根入石人的血肉骨骼,不疾不徐。他依旧握着石人的手腕,淡淡道:“就在不久之前,前辈就是用这双手将我万剑穿身,千刀万剐,又仁慈地为我留了一口气,好让承渊看着我如何苦苦挣扎,看我如何被人用血契折辱,生不如死。” 石人脸色霎时惨白,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打起了颤,“您……” “所以我真的很费解,前辈究竟是如何真情实意地对我说这些话,就像那些事根本从未发生过一样。”陆启明近乎贪婪地抽取着石人的修为,幽幽道:“现在看见我有些用处便又过来哄骗,不觉得太晚了吗?” 石人感受着身体急剧变得虚弱,却满心想要解释:“我真的没有骗您,我是真的……” “‘伯父’……”低笑了一声,在石人蓦然明亮的眼神中,陆启明厉声道:“你也配?!” 石人身子猛地一晃,几乎支撑不住。 被强行剥除修为与生命力无疑是极痛苦的,石人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惨然道:“您要怎样才肯信我?” 陆启明冷漠地看着他,不予理会。 石人听不到回答,感到自己越发动弹不得,浑身僵硬着,仿佛连心脏也一并麻木了。他一直没有反抗,只怔怔然地望着少年,心里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不知有过了多久,石人黯然开口道:“小主人,再……的话,我就没有能力再保护您了。” “我也不需要。”陆启明很平静地说道:“我只需要你杀不了我,足够了。” 石人失语。身体已开始一阵阵地发冷,是多少年也未再尝过虚弱感觉;但这一刻石人却反而觉得解脱。如果就这样死去,或许就能与主人团聚,也算是遂了他最大的心愿。 而陆启明却停了下来。 您不杀我?但这句话石人没有问出口。他已不敢再问了。 陆启明结印,将从石人身上抽取的那份力量封存在自己体内,方微笑道:“前辈知道什么该瞒着吧?” 石人对上那一束目光,忽然间明白了陆启明的意思。 他剩余的力量已不足以在承渊面前自保,如果石人将这件事告诉承渊,承渊反而会先杀了他。而就算石人告诉承渊,那么陆启明也能引爆现在封存的这份力量,拖着承渊一起死。 这是陆启明留给他的两个选择——要么三个人同归于尽,要么最终只死承渊一个。何其熟悉又何其讽刺,这正是先前承渊的做法,而现在陆启明原数奉还。 石人嘴唇颤了颤,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我知道了。” “很好。”陆启明笑道,“前辈也是时候回去了,不妨陪他过好最后一段日子。” 石人微微一颤。他站起身,退后几步,朝向陆启明叩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对小主人作下的承诺,永远不会变。”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笑了笑。 “我便也告诉你,我永远不会信任一个杀过我的人。” 他疲惫地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道:“你若当真还有一腔真心,往后就只给自己留着吧。” 第八十五章 牵丝人 天又茫然地下起雪来,大片的白无声覆盖土地,周围极其安静。 石人已走了。 陆启明垂眸看着雪白的地面,心神从完全放空的空白中一点点回聚,微抬起头。天上一小片干净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一眨眼时融化进去,有着恰到好处的令人清醒的冰凉。他缓慢蜷伸了一下手指,感觉着身体麻痹了大半的知觉。 这个季节已经太冷了。陆启明脑海中浮现过几句话,又很快飞掠向别处。他望着白茫茫的天地,不由想到,这里还缺一些东西。 身后有人踏雪而近;极慢,充满了幼兽捕食时一样过分的绷紧情绪。 陆启明忍不住笑起来,低咳两声,压下。他挪动手臂给自己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转头看过去,问:“想趁现在杀了我吗?” 季牧承受着那束目光,脸上恐惧与狂热交叠,使他那张柔美精致的少年面孔愈显诡异。 “不管你发生了什么,”季牧拂开乔吉阻拦他的手臂,自言自语般的道:“陆启明,我知道,你只要还有一丝力气,现在就绝不会还坐着。” 陆启明保持着极好的耐性,道:“猜对了。” 虽然他的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但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这两件事丝毫不矛盾。 季牧摄起九弦刀,拿在手里掂了掂,问道:“刚刚那些,是那个人做的吗?” 陆启明道:“如果是我呢?” 季牧足跟扭转,瞬间爆发起强悍的力量,整个人如离弦箭矢般直朝陆启明俯冲而去!他毫无所谓地一笑,道:“那我就要死了。” 事已至此,乔吉也只能摒除他念,再次聚起全力随季牧前去! 而陆启明抬眼看着他们主仆二人孤注一掷的坚定神情,却只是淡漠地笑笑,道:“很不错……但该转个方向。” 那话音落的同一时刻,青衣蓦地感到陆启明桎梏在自己周身的力量消失无踪,还未待反应,他已身不由己地抬起手,经脉间真力自发运转,正正照着季牧背心猛然挥去一掌! “碍事!” 季牧双眼戾气大涨,想也不想地向身后狠狠反手一刀——正是他根据之前青衣所展露能力的绝佳应对——以季牧的战斗本能,这一刀的力气本应当一分不超、一分不弱,然而当他感受到逼至后背的劲风之时,极端的危险感一瞬间窜上心头! 躲! 身体已先于意识动了——季牧握刀的手没有丝毫犹疑,以比先前更重更狠地力道劈砍而去,同时脊柱扭转缩起,极尽全力避开要害—— “公子!!” 在乔吉惊恐的大喊中,青衣掌风紧擦着季牧肩头掠过,将季牧整个身子斜带出去,狼狈地在雪地上滚落出一道长长痕迹。 季牧猛一口血喷出,目光森寒地抬头,毒蛇般盯住了青衣的脸。 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青衣神情中仍带着难以掩饰的愕然——刚刚的出手根本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那就是…… 当青衣下意识要望向陆启明的时候,乔吉发疯般地向他狂攻而来——因为青衣的下一道致命攻击已再次直指季牧心门! “妄想!”乔吉爆喝一声,拼命一拳将朝向季牧的那道劲气击得粉碎,全力向青衣飞扑而去—— 而季牧亦已趁机提气而起,与乔吉呈夹击之势,漆黑长刀直指青衣胸腹! 修为的提升不代表什么,青衣仍然不习惯战斗,更无法适应如季牧这般刀刀见血的厮杀,这一瞬心神已经慌了—— 季牧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双目凶光陡然大盛,不顾一切地催动真力,身形顷刻间又快上几分,索命幽灵般朝青衣欺身而去—— 然而青衣的下一刻出手却完全违背了内心慌乱的情绪!那是绝对冷静与妙到毫巅的技巧! 随着那只拿惯了画笔的白皙右手的无声勾画,虚空中蓦然割裂出一道幽深裂痕,破碎的空间隐喻着能够轻易割断肢体的锋利,令季牧一瞬间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然后那只手轻轻一推,那条空间裂缝竟宛如实物般地向着他们轻盈飘荡过来! 他竟然又判断错了! 季牧的瞳孔陡然缩成针尖大小—— “断!” 厉叱一声,季牧全然不顾自己重伤未愈的身体,决然再次动用秘法!那一刹他眼中尽是一片疯狂——只要他还不甘心,谁都别想让他死! 天地之间,赤色长弓虚影血气萦绕,无形规则追随他的意志化为箭矢,尖啸着与乔吉同出的双拳齐冲而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之中,两方绝强的力量相互抵磨撕咬,又一次渐渐消弭无踪—— 但也只是堪堪抵御而已。 乔吉双臂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面色由紫红顺转苍白,却为了季牧不敢后退一步。空间裂缝消散的一瞬间,他忍不住猛地往前踉跄一步,身体遭受的重创已几乎令他难以站立。 而季牧虽被护在身后,情况却并不比乔吉好上丝毫。强行用出“断”字秘法让他全身伤口都再次崩裂开来,鲜血淋淋漓漓地洒了遍地,只能眼睛死死地盯着青衣,身上却再使不出力气。 只这一击,即已令季牧乔吉二人尽皆失去反抗能力。 这是他用现在的修为就能做到的吗?青衣心中有些茫然地想着,然后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步向倒在地上的季牧走去。 “……是你亲手救的我,”季牧仰头望着他,神情在极短的时间竟显得脆弱,再瞬转冷酷。他说道,“你若想让我全部还给你,也没什么。” 青衣怔了怔,旋即意识到季牧的话是对陆启明而说。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操控这幅身体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的,根本不是青衣。 陆启明闻言笑了笑,道:“早晚会让你还的。” 青衣同时抬手,指尖落在季牧眉心。 “我听你的!”季牧却猛然激动起来,他抓住青衣的手腕,用力得骨节发青,“这回换我听你的!但你不要……再抹除我的记忆!” 但下一刻,季牧的神情陡然一片中断的空白。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拼命地想保持清醒,但双手终究还是失力地滑落下去。两个呼吸后,季牧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望向乔吉;青衣随之返身向乔吉走去。 乔吉心知挣扎无用,抬头深恶痛绝地盯着陆启明,恨道:“那绝不是公子会说出的话!陆启明!你到底想对公子做什么?” 陆启明淡声道,“我回答过你,是你忘了。” 青衣抬指点上乔吉眉心。又一个人倒了下来。 长风卷过细雪,掩不尽地面的鲜红痕迹。青衣忽然感觉心中一阵寒凉,几乎要让人忍不住打一个冷颤;是因为这里太过于安静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青衣,”陆启明转望向这片雪原上唯一站着的人,眉宇间神色放缓稍许,道:“好久不见。” 直到这时,少年才说出了本该有的第一声问候。青衣从中找到了一丝令他安心的熟悉,一瞬间竟有落泪的冲动。 身体的掌控权在乔吉昏迷之后便已回归了。青衣放缓步子向雪地中的少年走去,跪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样?” 陆启明微微一笑,回说,“还不错。” 青衣顿了顿,试探地轻轻拉起少年的手腕,见他神情没有排斥,才敢垂眸去看。青衣原本是想探探脉息,可当少年袖口稍稍滑下,青衣心脏便已然猛地一颤,无法再看下去。 仅仅是极少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深深浅浅数不清的伤痕,手腕瘦得连每一节的骨骼都清晰可见,更带着明显的被枷锁的痕迹,已深可见骨。青衣根本不敢去想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 青衣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感觉自己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咬着牙低低道:“他们怎么敢!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陆启明转动手腕,指尖反扣住青衣脉门,片刻后道:“你寿元有亏,灵盟的人就是用这种方法给你灌注修为的?” “……这又算什么!”青衣低垂着头,双手想用力又怕弄疼少年的伤口,只能压抑至极地深深呼吸。他闭上眼睛,近乎乞求地道:“启明!你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总想着别人了!你为什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陆启明抽出手臂,道:“因为很快就能结束了。”语罢,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或许略显冷淡,他便加了一句,道:“不必担心。” 青衣一直摇头,却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说。 陆启明微抬手指,从不远处季牧身上引出些许生命力,再随之转嫁到青衣身上,片刻后收手道:“这就可以了。” 青衣紧抿着唇不做声,良久抬头,定定直视着少年的眼睛,“若你心里不愿伤人性命,我可以。” 陆启明怔了怔,然后笑了。 青衣急促道:“我真的可以!” 陆启明陷入沉默,很久道:“青衣,这里……你是不该来的。” 青衣望着他,目光渐渐黯然,强笑道:“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不,相反。”就如同之前控制着青衣去消除季牧二人的记忆一样,陆启明也轻轻点上青衣的眉心,道:“你只是令我心中有愧。” ……什么意思? 青衣想问,却问不出口。他的身体忽然又一次不能动了! “在你心里,我原来是那样的人吗?”陆启明回想起刚刚青衣说的话,轻声道:“那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 黑色纤细的无形丝线渗入青衣的识海,占据他的身体,将青衣的意识缓缓逼至一个狭窄角落,动弹不得。青衣心中一阵阵地惊悸恐慌;那与对面的人无关,纯粹是在自身一切失去掌控时的本能反应。 “对不起,”陆启明低声道,手下动作却没有丝毫停过,“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青衣微微茫然地望着少年,忽然心里一痛。……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我愿意相信你,”陆启明看懂了,道:“但我不能相信你背后的那些人。” 青衣逐渐平静下来。他意识到这是应该的。 “当我从龙安澜那里知道此次灵盟另有主事之人以后,我就知道那个人早晚回来找我,而我也一直在等。”陆启明望着青衣,缓声与他解释道:“但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我很需要你的身份,否则许多事就做不了。”陆启明平静地说道,“现在的我已经容不得任何一丝的差错,之后的每件事该如何做,也是早已经思虑好的。所以,即便这个人是你,我也不会改变之前做过的决定。” 这样的话……青衣静静想道,就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他此刻不是无法控制身体,青衣想自己一定会欣喜地笑出来。能够毫无隐患地帮助陆启明,难道不就是他这次前来最重要的心愿吗? “青衣,我不会抹消你的记忆。”陆启明低声说道:“待古战场一切结束,你若怨我恨我,就随时来吧。” 怎么会呢?青衣感觉一阵倦意袭来,意识逐渐沉入混沌。他永远不会…… 最后他听到少年在他耳边说。 “好好睡一觉……然后,我就把一切还给你。” 第八十六章 青雀翎 /p>隽美男子的面容上,那些原属于青衣的柔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与陆启明如出一辙的冰冷。 陆启明看着他,稍作思索,将青衣的神情再次微作调整,变换了青衣惯常表露的清冷。这就足够了。青衣出现在神域人视线中的时日很短,陆启明反而是这里最熟悉他的人,只需做简单的伪装,就绝不会被灵盟一派的修行者发现异样。 现在想来,宇文暄会选中青衣、并借助他在古战场中降临,其实是他早该预想到的。 青衣体质干净灵透,虽为人身,气息却难得的更接近天地自然,少有凡俗之气。开始修炼的时间也很短,身体上没有因个人习惯留下的阻碍,同时意志非常薄弱。 换言之,青衣这种体质……极适合夺舍。 陆启明虽不清楚“降临”具体是如何去做,但想必与夺舍的过程近似,区别仅在于不伤害原主人魂魄罢了。 至于他用的方式…… 陆启明垂下眼帘,手指收回,指尖一点暗色重新隐没入身体。或许石人说的没错,这种黑暗不是他的力量,而就是他本身。陆启明将那些黑暗丝线渗透入青衣的身体,感觉中就与留下一缕分魂一般无二。 青衣站起来,抬手拂去衣上碎雪,一语不发地转身径直离去。 这是当然的。他与他自己本就不必互道再见。 陆启明收回目光,再次分出两道丝线分别透进季牧与乔吉的眉心。那些暗色将不为人知地潜伏其中,直到他任何需要启用的时刻。 周围四方悄然无声,天上的雪也下得够了,稀稀落落地逐一停止,在极远处随着风声散成一片苍白雾气。 陆启明低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又不禁微一蹙眉。 这个身体实在是……从各种意义上,都必须要尽快了。 陆启明平淡想着。 但在那之前…… 少年放松力气,任由自己栽倒进雪地之中,闭上眼睛。 他真的是要,稍微休息一会儿了。 …… …… 刚刚发生了什么? 季牧支起身子,指节用力抵了抵太阳穴,眯着眼扫视着四周的的血迹与印痕。 ……那个叫青衣的画修突然出现,要带走陆启明……他与陆启明是旧相识,所以…… 季牧想起自己逼陆启明去杀青衣的那一幕,但结果似乎并不令人满意,陆启明宁肯伤害自己也要违背他的命令。 再后来呢?青衣就被激怒了。 季牧粗略检查着自己的伤处,微感后悔。在战力不如青衣的情况下,他本不应该那么冲动的。最后还是陆…… 等等——陆启明呢? 季牧眼神陡然锋利,立刻起身搜找踪迹,随即在稍远处看见了几乎被冰雪掩埋的少年身体。 “……该死。”季牧寒着脸大步上前把人拎出来,紧抿着唇去探他的脉息,眉头也越皱越紧。季牧也不知刚刚自己昏过去多久,但恐怕时间不算太短,没看陆启明的身体都快冻僵了吗! “公子……”乔吉也醒了,撑着伤势走过近来。 “没用的东西!”季牧心头火起,冷冷睨了他一眼,却也没心思骂第二句。陆启明的状况已不容耽误,季牧只能将掌心贴在少年后心,先以真力帮他化去身上寒气。 乔吉心忧季牧伤势,俯下身伸手准备接过,低声道:“公子,我来吧。” 季牧脸色也有些苍白,却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嗤笑道:“你来?你怕不是准备趁机弄死他吧。” 乔吉未语。 季牧一看便知自己是说中了,心中更觉烦躁,道:“我说了,不准动他。” 等陆启明身上的寒气大致被驱散开,季牧才又看了乔吉一眼,伸手道:“妖丹。” 乔吉顿了顿,终还是从纳戒中又取出了一枚妖丹呈给季牧,沉默地看着季牧把妖丹小心翼翼地喂给陆启明。 “恐怕难……”季牧自语了一句,见少年昏迷中微有挣扎之意,立刻熟练地一手扣住他后脑,一手压住他下颌,摆出了一个利于吞咽的姿势,以免他把妖丹吐出来。 按理说这么多次早该习惯了,但季牧每次喂妖丹给陆启明时,都会发现他的反应还是与第一次一样大。所幸这东西不会像普通食物那样慢慢被消化,而是与丹药近似,直接以灵力的方式被身体极快吸收。否则季牧也没有把握能一直延续陆启明的生命。 果不其然,季牧刚一放开陆启明,纵使人还在昏迷中尚未清醒,他仍本能般的歪倒在一侧开始剧烈地干呕;但妖丹早已在他体内融化开了,胃中也是空无一物,白费力气。 不过,先且不说起了多少作用,至少这样折腾一番,面色上看着总算添了几分薄红的鲜活气。 季牧眉宇间冷色松了稍许,但等他再按了一次脉象,刚刚恢复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无踪,“……根本就没什么用!” 乔吉低声道:“次数太多了。” “我用你说?”季牧脸色愈加不耐,却不得不开始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季牧自己就懂些医术,在寻常修行者中已算不错,但对上陆启明这样的伤势却远远不够。乔吉更是不济,只对刑讯逼供擅长,救人不行。最擅长医术的当然是陆启明自己,但医者不自医,更不用提他现在根本就人事不省,医治自己更不现实。 在季牧犹豫不定的时间,陆启明已经再次安静下来。他现在身体是真的差,力气所剩无几,连挣扎都远比往常微弱。但当呼吸平复后,他的脸色仍是惨白中带着颊侧的殷红,显出些不同寻常的病态。 季牧凝神看了又看,抬手将掌心贴上少年额头,发现温度也比平时烫得多,顿时心里一沉。 “他该不会又快要涅槃了吧?”季牧感觉棘手得很。 上次陆启明的身体有涅槃预兆的时候,季牧就已经烦恼过一遍这个问题。幸好当时有人抽取了他身体里的凤凰真血,直接将涅槃过程强行中止,否则季牧还真不知该从哪处入手。 虽然已有先例,但季牧却没想过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不用试就知道,陆启明的身体绝对经不起那样的第二刀了。 “真是个麻烦……”季牧脸色变了几变,终还是指尖一错,取出了那一支仅剩的青雀翎。这是古九谷墨婵的信物。 他曾经救过墨婵一命,她便以三支青雀翎作为许诺。季牧已经两次请她出手,这是最后一支了。 季牧道:“乔吉,去找墨婵。” 乔吉心中猛然一凛,“公子!” 季牧眉梢一挑,冷冷道:“你没听到?” “公子,陆启明真的不值得您再继续冒险了!”乔吉单膝跪地,痛声劝道:“且不说他绝不可能安于现状,就说刚刚——最后他究竟是如何让那画修离开的,我们谁都没看到!焉知这其中没有阴谋?您若再留他性命,他一定会伺机报复的!” “他是怎么做,等他醒了用血契问问不就知道了?”青雀翎在季牧指尖快速翻转,他烦躁道:“你只需听着就行了。再说,这么久了我怎么试得他你也看在眼里,要有破绽我早就自己动手了。”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九代是什么人,又怎么可能真的逆来顺受!”这几日乔吉每次看到陆启明,都觉说不出的心惊肉跳,“公子,这种心思深沉之辈,真的不值得您浪费最后一次保命机会啊公子!” 听到最后一句,季牧眼神一厉,反手就给了乔吉一耳光。 “什么保命机会,”季牧冷笑不已,“我什么时候指望别人保我性命!你也太抬举墨婵了!” 乔吉一僵,已意识到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我再说最后一次。”季牧一弹手指,青雀翎轻飘飘坠落在乔吉面前。 “拿着这个,带她过来。” ……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未知的病人 咔擦。 枯枝折断的声音。 乔吉停住脚步,静静看向前方。 “我记得你,上次见过的。”林影中女子的声音悠悠响起,纤纤细指拨开枝叶,露出了一张姣净秀美的脸庞。墨婵瞧着他笑道:“跟了你一会儿,没想到身法还挺不错的呀。” 她在的位置远比常人的身高要高,却并非站在枝头,而是靠坐在一个巨人的臂弯里! 那人足有寻常男子三倍的高大,肌肉虬结,身影笼罩下来如小山一般,乍一看是一位炼体到极致的体修。然而等他带着墨婵走到光线下,再一细看,便会发现他浑身皮肤呈现一片诡异的暗金之色,瞳仁眼白混沌不清,脸上肌肉僵硬,根本不像活人。 这是古九谷的药人傀儡。 乔吉早已见过,故而眼中没有丝毫异色。他朝墨婵微一俯身,取出了那最后一支青雀翎。 墨婵弯腰将羽毛摘入指尖一转,挑了挑眉,笑着问:“季牧又遭什么事了?我早就说过了,他应该先请我把那几根钉子给除了的。” 乔吉道:“不是公子。” “哦?”墨婵小吃了一惊,这会儿才算是真真切切来了兴趣,奇道:“以他那性子,得关系好到什么程度才愿意给别人用?……莫不是受人胁迫吧?也不太可能啊。” 乔吉不愿多言,只道:“墨姑娘一去便知。” 墨婵轻哼了一声,道:“既然请我出手,到这时还卖什么关子!” 乔吉依旧道:“公子吩咐过的事,我不敢擅做主张。” 墨婵本想发火,但转念一想又觉好笑,道:“早晚人是要给我治的,难道他还能蒙着脸不让我看?” 乔吉则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多说一句,始终沉默以对。 “行行行,”墨婵也算被这根木头桩子磨得没了脾气,下巴尖儿一抬,没好气道:“走,你前边带路吧!” …… …… 青雀翎上刻画有特殊的阵法,这是墨婵能够知道乔吉所在方位的原因。 平时她万万没有闲心主动过来见“病人”,但这次例外。 古战场里的医修太少,古九谷又是中立,所以三天两头就有人找上门来,很多个墨婵还确实不好拒绝。再加上找她的灵盟与武宗的修行者都有,两帮人一见面几乎就要当场打起来。墨婵实在是烦了。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墨婵很希望能早些解决季牧手中的这最后一支青雀翎。像季牧这种人,墨婵觉得,还是尽快与他恩情两清的好。 当然,听乔吉说过这支青雀翎并非为季牧动用之后,墨婵也对真正等着她治的那人非常感兴趣。 路途不算远。 将近夕阳的时候,前方乔吉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墨婵便知道这是要到了。 浅橘色的日光下,山石景物都略微柔和了一些,恍然间教人忘了这是冬季最深寒的时节。 “又住在山洞啊……” 墨婵眉尖轻轻皱了皱,对季牧选地方的习惯不敢苟同。这里作为偶尔赏玩的风景便罢了,但当成歇憩的地方她可受不了。说起来,季牧怎么说也是奉天府正经出身的小少爷,却从来对衣食住行没有任何讲究,这一点实在令墨婵很是费解。 “季牧,我到了!”隔着很远墨婵就喊了一声,从药人傀儡身上跳下来,好奇道:“快让我瞧瞧……真不是你?” 话说到一半时她便看到了季牧——少年面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真的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现身时自然而然地用了身法,墨婵看不出任何真力运转不流畅的迹象。 “这才过了……没多久吧?”墨婵自认医术算是拿得出手,但要想解决季牧身上噬骨钉的问题,也需要至少半年。她风一般地扑过去抓起季牧的手腕翻看,越看越是吃惊,“真的没了?” 捋起袖口,墨婵眼睛眨也不眨地仔细检查,只见原先那枚长钉早已不见踪影,虽然季牧手腕上仍然留着一道贯穿伤的疤痕,但皮肤下的经脉骨骼真的已经完全接续好了。 “厉害啊……”女子眸中闪过一丝妒忌,不信邪地又扒开季牧领口查看琵琶骨的那处,用指尖按了按,道:“谁给你做的?你该不会去找了刘松风那个老头吧。”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墨婵心里已经几乎肯定了,因为除了茯苓古地的长老刘松风,古战场根本没有第二个比她高明的医家。 墨婵冷着脸把季牧的衣服扯了回去,道:“他也就胜在年纪大些,没什么了不起的。” 季牧退开两步抬手整理衣服,全程表露了他罕有的绝佳耐心,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微笑。 墨婵看着只觉心里发毛,拍打着手臂道:“你今天怎么了,中邪啦?” 季牧道:“不是。” 墨婵问:“什么不是?” “为我去除这些的,”季牧手指抚摸着疤痕,无意识地缓缓转动手腕。他微笑道:“——另有其人……而且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墨婵挑了挑眉,又微微眯起眼睛。对视片刻,墨婵低笑了一声,向后招手道:“哥哥。” 药人傀儡顺从地弯下腰,将女子的身子轻轻环抱起来,越过季牧,当先向光线昏暗的山洞中走去。 季牧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与乔吉对视一眼,很快返身跟了过去。 …… …… 山洞中,光线之交界的地方,昏睡中的人静静平躺在一层干草上。 是个少年。墨婵扫过去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相对成年人稍显纤细修长的骨骼形状,以及…… 不是熟人。 墨婵神色放松了稍许。 这次季牧请她来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就是怕季牧又不管不顾地害了某个背景厉害的,拉她下水。这次古战场中让她避讳的几位都已经很熟悉了,墨婵确信,眼前的少年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位。 难道是古战场中的原住修行者?墨婵一边揣测着,足尖碰了碰药人傀儡,便被轻缓地放在了那少年身边。她一手探向少年腕脉,眼睛下意识地向少年脸上瞧去—— 这一看便顿住了。 “怎么了?”季牧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墨婵一甩手,没好气地站起来,手指指着少年面部与脖颈明显的色差,道:“你,你居然还真的给他罩张面具啊!”——这还是她之前挤兑乔吉的玩笑话! “这也太荒唐了,他到底有多见不得人啊?你要不信我,趁早找别人去!”说着,她已经转过了身,果真毫不犹豫地就准备让药人傀儡带着她走人。 季牧笑眯眯地挪了一步,挡在她面前,“墨少谷主,我可是用你的信物真心实意把你请来的,你该不会是要出尔反尔吧?” “什么少谷主,我可不是。”墨婵不接他这句话,抬手将那支青雀翎重新掏出来丢给季牧,道:“我允诺的是救你季牧三次,其他人可不算。青雀翎我还给你了,你下次找我吧。” 季牧任由那支青雀翎飘落在地,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他眼睛望着女子,含笑道:“你担心什么呢?我要你救的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只不过他前段时间伤到了脸,我才好心帮他遮了一下……墨婵你若是好奇,走过去揭开就是了,这点小事又有什么难的?” 鬼才信!墨婵手心微微见汗,暗中急速思索——到底是谁?是谁让季牧如此百般遮掩,这个人的身份一定极其重要,而且是她也知道的……到底是谁?! 狭小阴暗的空间之中,两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而一旁那少年急促而虚弱的呼吸声愈发明显,令季牧眉心蹙了蹙。 “墨婵,”季牧声音放缓,略微退后一步以示自己并无恶意,低声道:“医者仁心,他性命危在旦夕,现在也只有你能救他了。” 在墨婵的角度看去,季牧无害地低垂着眼帘,神色诚恳,仿佛是真的忧心那人安危,见之令人心怜。可墨婵却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如此作态,只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愈加清楚这次的事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但墨婵的神情却好似有些被他说动了,迟疑地道:“这人……他到底与你什么关系?” 季牧道:“先前也告诉你了,噬骨钉就是他治好的……他救我性命,指点我修行,与我亦师亦友。如今他受难,我也自当救他。” 季牧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假惺惺地说话了,但此刻说着这些,他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没有预想中的排斥,甚至觉得……如果这样是真的,也很好。 但他没有来得及细思这些念头,因为墨婵终于又肯回头去看了。 “不管你说的真假,看在青雀翎的份上,”墨婵心中计较,面上已恢复了往常,“我就当你是真的吧。” 她这次无视了那张面具,径直抬指搭上了少年的手腕。 …… 第八十八章 暗香 墨婵手指痉挛般的微一蜷缩,脸色变了变。她轻轻折起少年袖口,看着那一截露出的小臂,陷入沉默。 这种程度的伤势……还有这种性质的伤口…… 医者仁心是什么东西,墨婵自认是没有的。但这一刻眼前的少年,是真的激起了她仅剩的良知。 来之前她就在奇怪,季牧那样的人,也会有愿意以一支青雀翎相送的朋友?而墨婵现在已经知道了,是她想的太过天真。季牧想要救的命,更大的可能是——想要继续辣手折磨,不愿让人轻易的死罢了! 季牧看她停住,道:“怎么样?” 墨婵闭了闭眼,道:“我救不了。” “不可能!”季牧声音冷厉下来,道:“他之前比这更危险的情况都能活下来,没道理现在反而救不了。” “你还知道……!”墨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声道:“季牧,我也不与你兜圈子。这人是谁我没心思刨根问底,但我救不了这是实话。而且……” 季牧紧抿着唇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情。 墨婵也没有去看。 她加重语气道:“无论你跟他有何愁怨,你把人折磨到这种地步,真的已经是无以复加、不可能再重了!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你把他弄醒,一起商量。”季牧道,“你们两个的医术加在一起,就可以了。” 墨婵烦躁不已,道:“这根本不是谁谁相加就行的……这人伤有多重你会不知道?我看你当初下手就没想让人活着,现在也别要求谁能救回来!” “不是我,”季牧冷冷道,“他身上致命的那些伤势,在我遇见他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你别什么事都往我头上推。” “那不可能。”墨婵一个字都不信。少年手臂上明显有他们奉天府的刑讯痕迹,季牧真当她看不出来?但墨婵换了个说法,道:“如果那样的话,凭你那半吊子医术怎么也不可能维持住他性命吧……咦?” 她说了一半,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么重的伤势,拖了这么久,就算是修行者也早该死了!这少年居然还活着? 实在忍不住,墨婵手指再一次按上了少年腕脉,聚了一丝灵气深深地探索进去…… “墨婵,难道你还没发现吗?”季牧冷然一笑,道:“他根本不是人。” 而此时,墨婵也发现了少年丹田中的内丹! “……妖族?”墨婵眉心紧蹙。但是少年身上没有任何妖气,脉象也与人没有明显差异啊!她自语道:“难道是混血?……混血会是这样的吗?” “你管他是什么!”季牧不耐烦了,道:“直接治!” 墨婵都气笑了。她连种族都没弄清楚,按什么治?不过她也知道季牧不是讲理的人,便换了一种问法:“我来之前,你怎么给他续命的?” “那还用问?”季牧不假思索,“当然是喂他妖丹了。” 墨婵顿了顿,道:“怪不得灵盟那些小妖修不见了那么多……看是被你们毁尸灭迹了吧。” 季牧嗤笑了声,没有否认。 墨婵却陷入了沉思。 她知道的更多些,妖族吞噬同类妖丹,固然有机会续命,但也有相当的危险性。 妖族纯粹是靠血脉优劣决定的,如果鲁莽吞噬比自身血脉高等的妖丹,不但有失败被反噬的危险,身体外观也会被影响着发生变异。而为了活命大量吞噬妖丹更是大忌,那会让身体气息变得浑浊驳杂,更甚者直接发疯……因为妖丹中往往带有原先的记忆片段和临死的怨气。 至于眼前这个少年…… 他昏迷着,神志是否有损暂且看不出。但墨婵至少可以确定,他身上的气息依旧纯净,根本不像服食过大量妖丹的情况。 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少年身上血脉远比他吞噬的一切妖族都要高等! 至此,墨婵心底终于咯噔一声,想到一个名字—— 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名字! 墨婵猛地抬手,直接将面具揭了下来! 他,他是……! 墨婵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缓缓将目光定格到少年眉心那一道鲜红得刺眼的血契印记上。 …… …… 她上次看到这张脸,还是在进入古战场之前。 墨婵犹记得当时自己站在临江的窗边,与其他所有人一样,怀着好奇与敬畏之心,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九代的真容,意外于传闻里恶事做尽的承渊竟然是这样一副清秀柔和的少年容貌。 然后那少年恰恰望向她—— 清泉朗月,微风细雪。 ——她没有再见过比那时更干净的一双眼睛。 “季牧……”墨婵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好大的胆子。” 季牧道:“那又如何?” 墨婵喃喃道:“……会死人的!” 事情一旦暴露,灵盟……尤其是凤族,一定会发疯的!那可是灵盟盼了一万年才等来的九代,又是凤族最高贵的血脉!血契?他季牧怎么敢! “你也看到了。”季牧抱着双臂斜倚在石壁上,目光垂落下来,道,“我已经血契了他,那么他就是属于我的。只要我不想解除,他们谁也奈何不了我。除非不想再要他的性命。” 墨婵无法理喻道:“这种事……就算武宗也保不了你!灵盟的人大可以抓你回去慢慢逼供,直到你受不了放弃为止!” “是吗?我可最不怕那一套了。”季牧微笑,声音冷静到了极点,“他们就算把我大卸八块,把奉天府灭门,我也绝对绝对不会放手的。” “……疯子,”墨婵道,“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那,”季牧眼睛危险地眯起,笑道:“你到底治不治?” “我当然——” 女子慢慢地开口,嫣然笑开,脸上骤然升起一抹狂热,“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咯!” 她珍惜至极地抚摸着少年的脸颊,幽幽道:“若是错过了这回,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拿凤族的人练手了!” “嗤,就知道你就想着这个。”季牧脸色放松下来,笑道:“想怎么折腾你随意,只要给我保住他性命就行了。” 墨婵笑笑,旋即肃容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他的情况确实不能再耽搁了。你先给我……” 季牧凝神等着听她下文;而女子边说着,自然而然地抬手整理鬓边碎发,深紫色的宽大袖摆随之摇曳。 “准备……” 墨婵柔柔一笑,指尖轻盈交错,沁人心脾的毒药香气一瞬间在山洞中炸开! “……去死吧。”她笑着说。 第八十九章 强留 在闻到异香的一刹那,季牧没有做任何遮挡,而是毫无犹豫地—— 第一时间拔刀而出,纵身向墨婵扑去! 他很清楚,墨婵既然敢出手,那么这毒就是绝对防不住的。与其思来想去束手束脚,不如以雷霆之势直接挟持墨婵,用刀逼出解药来! 但两人相识已久,季牧熟悉墨婵,墨婵也同样猜得透他。 “哥哥,杀!” 墨婵一声急促的厉喝,步法一转就灵巧避开了季牧刀势,而与她意念相连的药人傀儡已在同一时间完成了位置交换,头颅大小的拳头挟着音爆声狠狠向季牧砸去! 季牧眼睛一眯,九弦刀于瞬间转过一个微小角度,激起尖锐至极的金石之声。这药人傀儡炼制时不知融了多少天材地宝,皮肤之坚硬远胜等闲灵器,力道更是裂地开山。季牧被反震得双臂隐痛,眼神更冰寒三分,他知道墨婵这回是真的要下死手了。 “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性命!”季牧在身附噬骨钉之时都不惧与人拼命,墨婵的毒同样一时限制不住他的战力,一句话间,他已与药人傀儡雷电般来回交错了数个回合。 墨婵身法间带着独特韵律,每走一步都恰恰卡在药人傀儡庞大身躯后的死角。她指间不断摆弄着各种毒物,微微冷笑道:“若是我为了你三分之一的恩情丢了性命,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在看到九代那张脸的一刻,墨婵已知此事无法善了。她若出手帮助季牧,凤族定不会放过她,而若不帮,季牧更是绝对要立刻杀她灭口不可——必须先下手为强! “此毒名为血宿子,只要是身上带伤之人就都避不过。”墨婵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道:“你这般固执下去,唯有让毒药扎根更深罢了。” 说话当中,她余光瞥到一个契机,立即驱使药人傀儡双拳齐出轰向上方石壁,拼着硬挡季牧一刀,一瞬间就将山洞轰的支离破碎! 视野骤然开阔,前方一览无余再无阻挡。 女子飘然跃起至药人傀儡的肩膀,挥袖朝前方洒下一片赤色药粉,粉末在季牧刀风下落在四周石壁,坚硬的石质顷刻间被熔成气雾。 在季牧不得已后退的同时,墨婵已操纵药人傀儡夺路而过,“滚开!” 血宿子发作的滋味不怎么好受,季牧身上劲力倏然一软,刀势便岔了空,索性便退了两步靠在石壁上,竟毫无阻拦的打算。 墨婵见此反而心下一紧,立刻预感不好,果然下一刻耳边便是轰然一声撞响,前方凭空闪现一面光阵,巨大的反震力直接将药人傀儡贯摔向地! 墨婵仓促一个后仰落在地面,堪堪避了开,再抬头环视四顾,周围赫然布满了层层交叠连锁的困阵! “看来,”墨婵唇角扯了扯,嘲道:“你一早就没有给我说‘不’的权利啊。” “那是当然。”季牧笑眯眯地看着她,“三支青雀翎的规则,我可从来没有准备遵守过。只要把你一直留下来,不就无需担心只剩最后一次了?” 墨婵冷冷道:“很好!” 她抬眼看向前方高而枯瘦的黑袍男人。 乔吉从一开始就没有进入山洞,现在看来是早便与季牧谋算好的。此刻山洞破碎,墨婵用的这种毒在大范围空间中起的用处有限,想要乔吉也中招,怕是难了。 墨婵心算着血宿子在季牧体内蔓延的速度,讽笑道:“为了对付我你倒是很敢以身犯险,可惜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季牧却丝毫不急,微微一笑:“你就先过了乔吉这关再说吧。” “无名之辈,也敢挡路?”墨婵双手疾速结印,厉声道:“给我破阵!” 药人傀儡身躯霎时一震,浑身赤红筋脉虬起,连双目都泛上骇人血色,聚起全力向最近处的阵心砸去! 阵法骤然爆涨起刺目光芒,虚空中浮动的线条猛一阵剧烈变幻,几乎就要巨力之下瞬间破碎—— 然而却在下一刻,天地间五行灵气急遽汇聚,弹指间就再次将阵图灵纹补充完整,又一次狠狠反震回去! 墨婵大惊失声:“不可能!” 没有主阵人的情形下,凭何能做到如此?! 季牧眼底笑意更深。他一开始从未有担心过——陆启明亲手布置的阵法,又怎会是等闲人说破就能破的? 药人傀儡重重跌落在地,方才就连季牧一刀也只能留下一道灰白印记的身体,此刻右臂皮肤却寸寸碎裂,缓慢渗出乌黑血液。 墨婵脸色阴霾地回头盯住季牧,眼中杀意一闪,不再去管阵法,驱使药人傀儡再度向季牧扑去! 而早已蓄势待发的乔吉又怎会允许? 一声厉啸,拳与拳狠狠相撞,乔吉已闪身挡在在了季牧面前! 不自量力!可这句话还尚未说出口,墨婵瞳孔骤然一缩,瞬间通身生寒—— 居然挡住了! 她的药人傀儡明明足以挡住大奥义境的修行者,如此全力一拳又是自高而下顺势出手,谁对上都要暂避锋芒,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乔吉居然仅凭肉身力量正面挡住了?! 仅凭这一下,神域年轻一代的体修就没有一个能够做到,更何况以墨婵多年行医的眼光看得出来——这乔吉身上甚至还有伤未愈! 墨婵咬牙道:“你到底是谁!……前辈既然有如此修为,又何须遮遮掩掩以假名示人!”她才不信这样的人从未传出过名声! “乔吉可不是假名哦,”季牧好心情地盘膝坐在一边,托着腮帮子笑道:“但你们可能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号——典狱。” “……典狱?”墨婵心脏剧跳,不由得微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前面那个貌不惊人的男子。 典狱,诡门八席!这根本是成名多年的大修,恐怕与归元境也仅差一线了! “奉天府!你们竟敢私自……!”墨婵苍白着脸,喃喃道:“你们这是不讲规矩!” 可是战斗却不会因她一句质问停止。 季牧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墨婵节节退败,幽幽笑道:“想去武宗告我们的状吗?那可要先乖乖听话才行,否则你可就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墨婵嘴唇抿得泛白,拼尽全力操纵药人傀儡。 季牧目光毫无笑意地看着这一切,暗含深意地道:“乔吉,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乔吉定声应是。 乔吉沉默寡言,情绪少有外露,但这段时间他心中却一直憋着一口气。 他原以为自己修为足以保护好公子,怎知却连连遇上强敌,一路以来竟如同一个无用之人。此刻面前不过区区一个药人傀儡,如若再次失手,那他就当真再无颜面面对公子了! 药人傀儡没有自己的思想,一举一动全靠墨婵操纵,之前在内境无人敢惹只是因为力量远胜。但此刻对上同等级别的乔吉,墨婵一介医修的战斗经验就远远不够用了,更别提还要处处受阵法的掣肘。 墨婵是个惜命的人,一见战况如此,心中顿时已开始找起了退路——比如季牧身上的血宿子可以商量一二,又比如…… 轰然一声—— 药人傀儡终于被乔吉一拳高高抛起在半空,重重砸落在山洞深处残存的石壁上—— 但那个位置,却恰好是陆启明所在的地方! 一瞬,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季牧勃然大怒,厉声道:“乔吉你有胆!”他确定至极,乔吉就是故意的!“谁允你自作主张?!”那一刻,他的目光已彻底森寒。 墨婵此时却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她怎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药人傀儡连自己身体的平衡也顾不得维持地疯扑上去,第一时间就将那个少年死死扣在掌下! “全都给我站住!”女子秀气的面孔一瞬间狂喜兴奋交加,甚至显得几分狰狞:“让我离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季牧缓缓收起怒意,面上是一片异样的平静。他道:“墨婵,你不会的。” “你大可以试试。”墨婵唇角也很快恢复了一贯柔美的笑容,轻声道:“我杀了他,才是帮他提前结束了痛苦。凤族的人就算知道,也应当理解……当然,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这么做,所以——你们现在立刻给我让开!” 季牧的眼神带着冰冷的审视,没有说话。 他确实判断不出墨婵是否真有敢下杀手的决心——而这也是季牧唯一佩服墨婵的一点。 也许正是因为修行医道了太久,见惯了,生与死的概念反而在墨婵心中无限弱化。当这个女子想要杀人的时候,身上是无一丝杀意的,就连对此最为敏感的季牧也从来感应不出。 “还敢犹豫?”墨婵一挑眉梢,寒声道:“别忘了还有你自己中的毒!” 仿佛是应证的她的话,语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一丝暗红血液蓦然从季牧唇角涌出,连串跌落! “公子?”乔吉脸色大变——按理来说,公子本应该是没有中毒的! 然而就算到了如此境地,季牧平静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他望向墨婵的目光中甚至微带戏谑。 墨婵眼睛一眯,药人傀儡泛着乌金暗泽的手指瞬时深深掐进少年脖颈,“你真的不要他的命了?” 季牧看着她,忽然嗤笑出声。 他抬指指向少年,莫名说起了一个貌似毫无关系的事,道:“你知道我这段时间一直跟他耗着,懂得了一个什么道理吗?” 墨婵隐隐觉得有哪里开始不对。 “只要他还有呼吸——就千万不要贸然靠近。”季牧微笑地说出了自己的忠告,感叹道:“拿他胁迫?墨婵啊墨婵,你可是做了连我也不敢做的事。” 等等……墨婵缓慢睁大眼睛。她与药人傀儡之间的联系……! 蓦然回头—— 一只苍白的手无声抬起,轻轻覆上那条扼住自己咽喉的乌金色手臂,仿佛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 ——却令药人傀儡半边身体顷刻间化为湮粉! 墨婵怔然地看着,容色雪白,身体一晃跌倒在地。 她抬起头,缓缓对上少年那一双寂静的眼睛。 第九十章 芥子屋 睁开双眼,周围尽是一片纷乱。 碎石断壁四处,混着毒的石粉仍在半空中尚未落下。若不是看见自己亲手布置的阵法,陆启明几乎以为已彻底换了一个地方。 他下意识抬手去扶能扶的东西,旁边药人傀儡随之轰然倒地,又激起大片灰尘。陆启明索性将傀儡当石头坐下,手指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咽喉,低咳两声,问道:“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季牧笑了笑,看了乔吉一眼,目光冷然,道:“与你之前说的一个模样。” 乔吉触到那视线,心底说不出地一慌。他听不懂他们指的是什么……难道公子还是怪他对陆启明有杀心吗? 听到两人对话,先插话的反而是墨婵。她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陆启明,对刚才之事颇为耿耿于怀,道:“所以我检查时你确实还没醒吧?我就说我还不至于连一个人是装昏真昏都分辨不出。” 陆启明没有理会她。他扫视一眼空气间飘荡的不下十种的毒药,拂手用规则尽数化去干净,蹙眉道:“你找来的这是毒师还是医师?” 季牧笑了一声。 墨婵立刻道:“你们若待我好那自然就是医师,若待我不好——” 她这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少废话!”冰冷剑刃紧紧贴在女子白皙的颈项,轻微一划,逼出极细一丝艳红;乔吉低喝道:“拿解药来!” 墨婵登时安静下来以示乖巧,心中则其实没什么担忧。她之前除了被陆启明那一手吓了一跳,其余便没什么了。 一想便知—— 以墨婵的性子,这般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威逼的经历也算很常遇见的了,但每每当有这么一出,一定就是对方不想真要了她性命。再者,凭她的医术,就算与人结了个小仇,只要她愿意服软,也没谁会真杀了她。 这边两人正当僵持着的时候,季牧已扶着石壁挪到了陆启明身边,神态自如地把手腕递给他。 陆启明不必诊脉,看他模样就知道了——只这少一会儿功夫,季牧面色就已惨白一片,嘴唇也渐渐透出乌紫来。 陆启明皱眉道:“这里早已布置妥当,你原本不可能中毒……是之前的旧伤又不好了?” 但一摸他脉象,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季牧嬉笑着地答道:“我就是要中一回毒,然后让你来为我解。” 陆启明闻言抬眼,见他神情竟真不似作伪,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季牧的性命还有用,陆启明终是平缓了口气,道:“这不是你中了毒药立刻解了就算无事,而是你……”但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转为压抑着的咳声,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季牧连忙说,“我就是忽然想试这一次,以后就不这样了。” 墨婵在一旁看的好笑,忍不住就岔道:“还让他给你解毒呢!我看让你俩放一块儿,还不知道哪个更早死呢!” 乔吉神色一厉,手一用力就将剑锋猛然往下一压,道:“解药!” 鲜血蓦地汩汩流涌出来! 墨婵瞬时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指间夹着几根银针便往自己脖颈附近深深扎进去;血是止住了,但她一抬手看见满手鲜红,心脏狠狠一揪,脑海立刻一片剧烈晕眩,整个人随即便往后软软倒了下去! 季牧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乔吉,你又自作主张什么?!” “公子,我没有……”乔吉也是冤枉得很,他想说自己手下力气把握得精准,绝不至于伤人性命,“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 “别说了!”季牧头都是大的,怒道:“我当然知道!是她……唉!”他又懒得解释,一挥手用水元力聚了一团水球,随便扔到了墨婵脸上让她清醒清醒。 陆启明倒是看出来了,沉默片刻,道,“她晕血?”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怀疑暗示季牧找墨婵过来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了。 季牧仍只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所以见着这些也觉着有点没面子,便赶忙解释道:“别的没事——只晕她自己的血,治伤救人还是能行的……除你以外,她也算这里医术第二的人——大不了就,你说怎么做,让她给你打下手。” “……这是对我的侮辱!”墨婵虚弱地从地上支起身子,抬起发软的手抹开脸上的水,眨着眼睛努力不去看自己衣襟上被水稀释的血色。 她瞪着陆启明,不客气道,“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你究竟是用什么古怪法子把他噬骨钉解决的,但我之前一探过你脉象就知道,单论医术,你可是比我差远了!但凡稍微懂行的,也不至于任由自己伤势恶化到此等地步。你还好意思让我给你打下手?” 陆启明自不会与她争论,他正凝聚心神以规则之力化解季牧体内的血宿子,并不说别的。而季牧听着墨婵那话,心里倒是难得生出几分心虚,嘴唇动了动,眼睛瞥着其他方向,后来低低与陆启明道:“……谢谢了啊。” 到这时,陆启明已将血宿子尽数化解干净,闻言没有什么反应,只如常收回了手而已。 季牧暗舒一口气。陆启明这回果然也不怎搭理他,他心中反而自在了些。 …… 一直关注着季牧这边的乔吉却心底猛一阵不安。 他开始察觉到季牧与陆启明之前仿佛多了一层近乎于默契的东西,可是……这难道不荒谬吗?自从季牧决定逼陆启明认下血契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永远只存在唯一的一种关系——不共戴天的仇人! 公子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吉内心不解、焦虑、惊慌;但此刻却又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 他再次摄住墨婵肩膀使她不得挣脱,望着季牧焦急道:“公子,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她立刻交出解药啊!” 季牧看着他,嗤笑一声。 “只要你不再去‘失手误杀’陆启明,”季牧淡淡道,“我至少就永远不必担心会中毒的事。” 乔吉急道:“公子您不能这般信……” “不过这次还真是多亏你了,”季牧斜睨了一眼地上倒着的药人傀儡,冷笑道:“若非你故意把这东西丢到陆启明手边,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解决。” 乔吉愣了愣才意识到这话的意思,却根本难以接受——公子这是与陆启明一起,连他也算计进去了吗?难道公子现在竟然信任陆启明甚至多过信他? “你们再这么闲下去,”墨婵冷不丁地开口,“人可又快不行了啊。” 季牧猛地回头,双手正接住了少年往下滑落的身体。他是知道陆启明这些日能维持清醒的时间很短,但现在情况明显更一步恶化了。 陆启明此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低低地道:“墨婵……” 墨婵一惊抬头,没想到会忽然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话,之前都是完全不理的,墨婵居然莫名有一点受宠若惊。 结果她还没激动完,就听见少年补上了后面半句,“……先解决她。” “……”妈的!墨婵气得牙痒痒,一张俏脸都扭曲了一瞬。早知道她刚刚就不该提醒,管他去死! 但也晚了。 季牧动作干净利索之极,一伸手就卸了她下巴,瞬间逼她咽进去一枚丹丸,又顺手给接了回去。 “……你们!”墨婵捂着酸痛的脸颊伏在地上,眼泪都掉下来了,悲愤道:“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再次陷入沉睡的陆启明暂且不论,季牧与乔吉皆是一脸冷淡地看着她做派,连她自己都觉着跟看笑话似的。 墨婵翻了个白眼盘膝坐直起来,嘴巴里琢磨着后味,道:“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乌骨丸啊?” 季牧道:“知道就好。” 墨婵哼道:“难吃。” 季牧没兴致与她贫,一把将她扯过来,冷道:“快救人!” “现在不成,”墨婵自证清白一般地摊开双手,道:“刚才的晕劲儿还没下呢,我正眼花手软着,别一不留神给你治死了。” 季牧静静看着她,道:“那你想干什么?” 墨婵背脊莫名发寒,忽然觉得,若是自己再说什么季牧不想听的话,他真就要抽刀砍人了。 “就换件外衫,”她很乖觉地改了口,柔柔道:“而且这里脏乱,对他身体也不好,我带来了一个芥子屋,里面东西齐全,很方便救人的。” 季牧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最后一次。” …… …… 墨婵拿出的芥子屋,虽然远远比不上铃子那支可以化成一座宫殿的飞凤簪,但也称得上是难得的宝物。 这是用空冥石与机关术结合炼制出的物件儿。缩到最小时仅仅是一个手掌大小的方木盒子,而当输入灵力开启之后,就是一整座清新雅致的三层小阁楼。 墨婵将它安置在山脚下、湖泊旁的缓坡上,乍看上去丝毫不觉突兀,倒像是深山中某位居士的隐居之所。 不管心里愿不愿意,但既然现在已经受制于人,墨婵也不会故意再自讨苦吃。她简单清洗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在脖颈伤口上绕了一层雪白纱布,顺手披了一件干净的淡青色外衫,便提着药箱去了安置陆启明的房间。 乔吉不知被打发着去了哪里。此刻房间中除了昏迷中的少年外,只有坐在一旁的季牧。 墨婵推门进来,药箱放在榻盘小几,把季牧赶去别的位置,随口道:“你也去休息吧,省的我忙完他还得忙你。” 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她反而觉着自在了很多。 季牧给她让过了位置,却没有走,就在一旁看着。 墨婵也不在意。她复又把过脉,摸摸温度,翻开少年眼睑看了看,抽出一根金针准备先把人唤醒。 “等等。”季牧却忽然道。 墨婵看他,问:“又怎啦?” 季牧问道:“你先说说,他这种情况,你准备怎么治?” 墨婵眉梢动了动,又放平。 她重新将金针搁下,道:“我正是准备喊醒他一起商量……不过若只让我说,他能活到现在全是靠凤族的体质在撑着,而想要继续活下去,也只能从他凤族血脉上入手。尽量把他这身体调理得能看一点儿,然后找机会涅槃吧。” 季牧皱着眉头道:“难道就不能不涅槃,直接养伤养好吗?” 墨婵简直张口就想讽刺,好不容易才忍住,道:“他现在差不多能算是半个死人了,更何况他这种状态绝不是一天两天。亏得他是凤族,若不是,我现在就直接让你准备棺材了。” 季牧紧抿着唇听着,片刻后道:“那假如,假如他涅槃过了之后,血契还有效吗?” “那可就只有试过才知道了,”墨婵毫不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目光划过榻上少年苍白的面孔,饶有兴趣地笑道:“毕竟……还从来没有过凤族被人血契的先例呢。” 季牧没有说话。 墨婵又道:“其实你可以直接问问他呀!我听说血契下你对他有绝对的约束力,问什么他都不会说谎,我还从没有见识过呢,不然你就……” “你别乱说话!”季牧烦躁地打断了她,道:“……也别告诉他我问你了什么……反正你先别让他涅槃,就暂且保证状况不恶化再说。” “知道了,”墨婵唇角勾起,慢悠悠道:“总而言之,在保证血契的前提下能把人救回来最好,但如果不能,那把人救活了也是个祸患,不如干脆死了得了——对吧?” 季牧铁青着脸看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墨婵道:“难道不是吗?” “一点没错,正是如此!”音落,季牧转身出去,狠狠甩上了门。 咣的一声响。 墨婵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第九十一章 莲花宝座(一) 房间安静冷清。墨婵侧身坐在榻边,依次将一根根金针收回放好后,取出了一柄匕首。 女子视线在少年周身打了个转,似乎在思考从哪处下手;然后她高高举起匕首,对准少年心口狠狠落了下去! 几乎在同时—— “你干什么?!” 季牧厉喝一声撞门而入,一瞬掠身进来,伸手就要去夺墨婵匕首。 墨婵一旋身退开几步,避过季牧顺带的一掌,戏谑笑道:“怕什么,你就这么宝贝他啊?” 她晃了晃手里匕首——刚拿出时还是好的,但现在已被未知的力量消泯一半了,道:“瞧瞧,人家那是我能轻易杀得了的吗?” 季牧一滞,顺着她目光向一旁望去,正对上少年再次睁开的双眼。 墨婵绕过季牧走回榻边重新坐下,道:“我只是为了尽快唤醒他——这是个好方法,对吧?”她笑盈盈地看着陆启明。 陆启明视线掠过女子的面颊,停留在房间的另一面墙边的一对黄木扶椅上。 承渊正翘着脚懒洋洋地靠坐在那里,见他望过来,唇角含笑地朝他眨了一眨眼。 除陆启明之外,房间中的另二人皆对承渊的到来没有丝毫感知。 陆启明平静地收回目光,如若未见地支坐起身,道:“我不会介意墨姑娘下次换一种方式。” “哟,总算愿意理我了!”墨婵故作新奇地感慨了句,眼眸一弯,右手忽然往下一滑,便用剩下一半的刀刃挑断少年衣带,倏地抽了开去! 她这一下动作极快,陆启明现在身体不听使唤,竟没来及拦住,衣衫立时散开了稍许。 “墨婵!”季牧眼角猛一跳,只觉着头有两个大,“你怎么就不能安生点!” “你急什么,”墨婵眼梢妩媚,笑得捉狭,“没看人家陆公子自己还不反对呢,是不是……” ——说到后来时,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弱了下来,在少年目光下迅速改口,讪讪笑道:“开个小玩笑,小玩笑。你也不要总这么严肃吗。” 陆启明此刻分出大半心神在承渊身上,自然便无心仔细应付墨婵。他直接与她道:“你需要问我什么?” 这是可以想见的。墨婵唤醒陆启明当然不是为了没来由捉弄一番,而是必须要在行医之前问清楚一些问题。 季牧明显也是想到了,有些闷气地转了身坐到一边给自己倒水喝。陆启明简单看过去一眼,季牧好巧不巧正坐在承渊临旁的那张椅子上,一张小几相隔,几乎能碰到承渊的手臂。 承渊又对他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却一直是坐在一边看好戏的样子,分辨不出来意。 陆启明心底有一瞬间闪过犹豫,但还是再一次按捺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不该再冒险。 “我要你告诉我你身上那几个致命伤的细节,”墨婵此时也终于正色了些,道:“时间,怎么受的,还有随后是怎么处理的,我都要知道。你毕竟是凤族的体质,恐怕咱们两个要商量着来。” 陆启明收回思绪。墨婵这一次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虽说凤族的化凡之体大多时候与人族很相似,但毕竟不是。许多细节,也只有这个世界原本的医家才知道。 “所以,”墨婵轻佻地凑近来,笑道:“来,快乖乖把衣服脱了!” 季牧险些一口水喷出来,指着她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墨婵不理他,一个劲儿眼含期待地瞧着陆启明,笑得一片灿烂。 陆启明并不当真,只说道:“墨姑娘医者寻常心,就不要再拿我取笑了。再者,我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也不多。” 看他太坦然,不自在的反就成了墨婵。她只好讪讪收敛了些,道:“好吧。” 陆启明逐一除去外衫,解开中衣,最后将绕在胸腹的层层绷带散开。最外面一层看时还只渗透星点的血迹,待到最里层时,已几乎看不出纱布原本的雪白颜色,全被血液浸透了。 见到这一幕,墨婵那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她看着血迹的颜色蹙眉,道:“都什么时候的伤了,伤口一直没愈合?” 陆启明微一点头,引了一道水诀拭去伤口附近模糊不清的血迹,道:“没有凤族的本源真血,身体无法自愈。” 墨婵愣了愣。听到这句话的第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少年是在说笑,谁都知道他身体中流淌的是凤族最纯净的血脉,又怎么可能没有凤凰真血?但她很快注意到了少年心头那一道不同寻常的刀口。 墨婵抬手道:“介意吗?”贸然探查对方的心脉在修行者间是大忌,即便以她的性子也不会乱来。 陆启明道了声无妨。 墨婵便将手心覆上去,微阖上眼,探入真力静静感知,片刻后眉梢微动。她目光掠过少年封在自己穴位里的银针,问:“可有二十日了?” 陆启明道:“有。” 墨婵忽然伸出手指在少年心口附近着力一按,见他痛得脸色一白,反倒放下了点儿心,道:“比我想的好些,至少还有知觉,不过……” 她反手一拍,将那些扎得极深的银针尽数激起,一挥袖收入掌中,沉声道:“你不能再用这种法子压制了。” 季牧听到此处,问:“什么法子?” “就是拿自己不当活人看的法子!”墨婵冷哼道,眼见着少年的脸色一瞬间灰败下去,连之前仅有的血色都顷刻褪尽了。这时她紧接着用自己的真力沿着少年脉门送进去,才又帮人缓过来了气。 许多医修的功法特殊,修炼出的内力、真力本身就可以助人疗伤。墨婵便如此类。只不过这仅能应急,不能长久。 墨婵一手与少年气息相连,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道:“我没有可以参考的先例,但我猜测或许是那一时机的关系,你这伤是在将要涅槃的时候受的吧?在你体内的凤凰真血已被完全激发起来的情况下,直接用吸血刃抽尽……” 墨婵说着都觉得心中发寒,她已经看出凤族的心窍与人族存有不同,而这一刀却极其精准,显然是出自对凤族极为熟悉之人。但凤族一向神秘,能对凤族身体要害知之甚详的,身份也绝不可能简单。 墨婵思绪一晃即收,有意避开敏感的,转说道:“你便相当是由‘百’直接归‘零’,就算是只剩下个‘一’,也不会像如今这等麻烦。眼下最关键的是如何从无到有,便是只有一点点,我也能给你养起来。” 实则以凤族得天独厚的体质,就算再重的伤势都比别人好治。凤族的身体本就有绝佳的自我修复能力,更不必说那相当于死而复生的涅槃过程。墨婵觉得只要能让陆启明恢复稍稍一些本源真血,这事就不难办。 想到此处,墨婵脑海中闪出一个极好的主意,不假思索道:“凤玉衡不就正在古战场吗?让他分出些血来,立刻就能救了你。” 只是刚一说完,墨婵反应过来此时情境,忍不住就瞧向了季牧——她怎忘了,季牧既然已经吃了熊心豹子胆地将陆启明血契了,又怎么可能找凤玉衡来,找死么? 然而墨婵没有想到的是,听了她这话,季牧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知道他这一刀是谁下的手吗?”季牧问。 墨婵一怔,看神色明显想到了什么,却道:“不找就不找,你也不必与我说别的,我可不想知道。” 季牧只看着她笑,眼睛转向许久没有说话的陆启明,笑道:“就是凤玉衡,对吧?还有在遇上我之前伤了你的,也一样是他。” 在承渊的注视下,就像是一直被血契控制的模样,陆启明没有否认。 “而之所以不得不找墨婵你来,”季牧用手支着下巴,眯着眼笑道:“也是因为两三天前遇见了个灵盟的,才害得他伤上加伤。” 墨婵动作顿了顿,低头继续检查其他地方,一边左思右想着,心里一时倒有些不是滋味。 就听季牧在另一旁继续叨道:“所以我就说你也不必太紧张了,怕什么凤族灵盟的,反正是没人护着他的。” “真这样就好了,”墨婵很没诚意地随口回他了这句、打断了他下句,道:“你快安静些,打搅到我了。” 季牧也不觉得没趣,只笑道:“反正你人已经来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 墨婵不想搭理他。 她视线落在少年胸腹中间那道贯穿伤口上,虽然时间更久,但是哪种兵器造成的一目了然,再一想这次进来古战场的,显然是龙族那位公主无疑了。墨婵心中已对季牧的话信了几分,却有意没有再提,转说起了另外的。 “更早,”墨婵问陆启明道,“你情况最凶险的那一次,恢复得反倒是相当不错——就是剑气的那次……” “什么剑气?”季牧狐疑。 墨婵这才知季牧还不知道。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他身上带着很多被剑气割裂的伤痕……”她望向陆启明,“你那时本该已死了,又是谁救的?或者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陆启明陷入沉默。墨婵看得很准,但陆启明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细节,尤其是有关神与石人的。而现在当着承渊的面,他却只能如实说话,否则血契的真假就完全暴露了。 不过陆启明也并无这方面的担忧,因为他很确信,承渊同样也不会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些事。 果然。 “别着急,”承渊见陆启明沉吟未语,便在这时开口了,笑着道:“我来,不就是要来帮你吗?” 承渊步子轻快地绕过墨婵,抬手拂过陆启明眉心,指尖虚虚一勾,就像挑起了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检查过血契印记依旧完好,承渊嘴角的笑意更加深了几分,接着道:“我教你个说法——剑气尽管推到我身上,至于你是如何得救的,就说是因为……永寂台。” 永寂台? 陆启明垂眸思索。他自然知道永寂台是承渊引诱神域修行者进入古战场的由头,这时候承渊让他刻意提起又是准备做什么?想起前段时间从分魂那里拷问出的一些信息,陆启明心里很快描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另一边,季牧见陆启明久久没有回答,便又疑心起了他是有重要隐瞒,就道:“你如实回答她——她刚刚说的那一次,是谁对你动手,又是谁救的你?” 陆启明看了承渊一眼,开口道:“我很早说过了,要杀我的人是承渊。” 这个答案倒没有什么意外;季牧再次追问道:“那救你那人呢……”话音未落,就见少年眉宇间露出隐忍之色,立刻就知他又是在忍血契的惩戒,森然道:“你果然还想骗我!” “哦,不好意思,”承渊这时才恍然大悟一般地,笑吟吟道:“怪我忘了。”他用手指在半空勾了道符篆,放宽了血契的限制。 而只耽搁这两句话时间,季牧已经冷着脸站起身。陆启明再次抬起头时,看着他穿过承渊大步走了过来。 “季牧!”墨婵连忙用另一只胳膊拦他,气道:“人都已经这样了,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轻重!”她右手还一直搭着陆启明的脉,怎会感知不出血契对他身体的影响。 季牧道:“这怎么能怨我?他好好说话不就行了?” 墨婵看他那样子,若不是自己也受他所制,此刻真就想一巴掌打过去算了。 “我是不愿提。”陆启明终于再次开口了,声音很低,“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我就是如实说了,你也一样会疑心我的用意。” 他这几句话说得季牧墨婵两人一头雾水。承渊却眼睛一亮,拊掌笑道:“果然还是你最懂我!” 季牧却是想不到身边就有另一个人的,他只以为血契没动静就证明了陆启明说的是真话。他问:“到底是什么?” 陆启明道:“永寂台。” 季牧眼神微微变了变,一时没有言语。墨婵则奇道:“这东西也能治伤?……说来也怪了,许多人都嚷嚷着想要,却没人说得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陆启明看了承渊一眼,见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打哑谜般地一晃,就道:“你想让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承渊伸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满意非常。 季牧闻言则皱了皱眉,道:“说仔细点。” 这次承渊只在一边笑着没有作声,陆启明便随口编道:“这原本是我们那个世界古时候的一个传说,说它能够实现人的愿望,但传说而已,无人当真。没想到竟真的存在,而且是被带到了这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若非血契联系告诉他这是真话,季牧简直都要拂袖走人了,“你意思是……那什么永寂台实现了你的愿望,把你救活了?”墨婵亦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承渊在一旁差点没笑出声,脑子里忍不住就想象了一番太乙面不改色地说这种骗小孩子都不信的胡话是什么模样。不过他要办的这件事却是认真的,还真不能让陆启明继续胡说下去,就道:“气运。” 陆启明听了便确定了承渊的打算,续道:“你们可以把那理解为一种交换,就像向药鼎中投入药材,炼制后得到的是丹药。各自有舍有得罢了。” 他这个比方墨婵很容易接受,思索着道:“所以就是你付出了什么,它给了你生命力?也是,但凡有生命存在之处就有充沛的生命力,若有个东西能将那些收集起来救人,也未必不能做到。” 她倒是自己就把话给圆了。陆启明便点了头。 季牧问道:“那你付出的是什么?” 陆启明这时才说了承渊给出的那个答案,“气运。” 季牧一听兴趣登时大减,失望道:“那就没什么稀罕了,除了那些个走投无路的,没有谁会愿意透支自己身上的气运去得到什么。” 陆启明看了承渊一眼,不疾不徐道:“那若是能够以别人身上的气运,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季牧一怔。 墨婵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越是神通广大,就越是祸害人! 季牧却是警惕起来。以自己这段时间对陆启明的了解,不一句句详细去问,他就绝对不会主动提及;然而他刚刚说的那句,却是例外了。 “若真有你说的那般好,”季牧讽刺道:“你现在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了。” 承渊或许是玩上瘾了,此时又伸出一根手指让陆启明猜。 陆启明看了眼便收回目光,道:“神物不曾认主,用一次就是极限了。” 季牧挑眉,“那它被你用了后现在又在哪儿?被你藏起来了?” 陆启明摇头道:“不知。需要很复杂的推演和仪式。” 季牧神色渐渐玩味起来,道:“看样子,你很想引我去争夺啊。” 陆启明淡淡听了,道:“否则你们是为何而来,你又何必留我性命。” “可别太过自谦了,在我心里你的这条命啊,还是比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更值钱些。”季牧冷冷一笑,道:“所以你也不必谋算什么,就你现在半死不活的这样子,我是哪儿也不会去的。” 听到这里时,墨婵倒是难得赞同了一回季牧,与陆启明道:“你的本源真血若再不恢复,别说是涅槃了,就连维持你现在的状态都不可能。” 季牧嗤笑了一声,道:“你听他还有心情给我挖坑,就该想到他定然是早有了法子的——是也不是?” 墨婵看向陆启明;陆启明则看着他们所看不到的承渊。 承渊微笑起来,指尖一错便捏住了一张纸,递到陆启明眼前展了开来,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一张医方。 “刚刚配合得不错,”承渊眨了眨眼,笑得和善:“喏,这是你应得的。” 陆启明逐行看过,一语不发地缓缓攥紧双手。 承渊轻笑一声,松了手。 季牧皱眉道:“怎么不说话?” 那张纸无声飘下,穿过一层空间落在陆启明手边,看上去就像是直接从纳戒中取出的一样。 季牧与墨婵的目光立时追着那张纸定住了。 陆启明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淡道:“没错,我已想好了。” “我来看看……”墨婵伸手拿过来,季牧站在她身边一并看,认出这确实是陆启明的笔迹。 然而看着看着,两个人却都僵在了原处,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季牧神情有些复杂。 陆启明知道季牧在异样什么。如果可以他自然也不愿如此,但无论如何这张方子确实是最有效用的,这就够了。 三人之中墨婵医术最高,也最能意会到这张方子的妙处;可是她此刻看着面前的少年,却生不起丝毫与他讨论医道的心情,只觉得心里发冷,忍不住道:“你,你当真要如此?这实在是……” 这实在是,对自己太狠了! 墨婵之前说陆启明身上已经没有凤凰真血,其实是遗漏了一处的——内丹。妖族灵族的内丹本就是集周身气血之力与生命精华而聚成的,其中自然也融合有自身的本源真血。 若按照这张方子上写的,每日逆转一次结丹的过程,使内丹中的气血反复洗炼周身,再佐以丹药与针法,确实能够重新从骨血经脉中尽快聚起凤凰真血。 只是这种方法墨婵之前却连想都不曾想过,就是因为过程太过遭罪。她虽然无从亲身体会,但接触过的妖修也不少了,清楚内丹是他们最脆弱的命门,寻常稍微受伤就会痛苦不堪,何况这样? 墨婵就先道:“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其间你受不了中断,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实话告诉你,我是真有些不敢动手。” 陆启明道:“无事,试试吧。” 墨婵叹了口气,继续看着方子,边道:“一个不好,季牧可是要吃了我的。” 季牧看她一眼,道:“只说不做,要你来干什么,你不会再给他改改?” 墨婵低头苦思。 而陆启明却是知道,承渊既然拿了出来,便是寻常人再难改的。只不过承渊若真是当他会毫无办法地受那番罪,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只要承渊不一直在旁盯着,他自有他的办法。 “再给我一天时间。”墨婵把医方塞进自己袖口,迅速写了另一张药剂方子塞给季牧,道:“这个拿去炼好了先喂给他喝……实在不行,明日再开始。” 说罢,不知从哪里拽了一床被子笼统扔到了陆启明身上,人已转眼间出门上楼翻医书了。 第九十二章 莲花宝座(二) 深冬。 往日里修为在身寒暑不侵,许多时候便也不会觉得四季分明。陆启明垂着眼帘压了压被角,有些昏昏欲睡。就这么靠坐在榻上,有一时间他莫名想起了民间冬天的年节。算算日子,在古战场之外的人世间,也将近就是此时了。 房中再没有其他人。 “在想什么呢?”承渊坐下来,问他。 “什么也没有。”陆启明神色淡淡,声音有些倦怠,“等你说话。” “哎哟,天上下红雨了?”承渊听了就忍不住笑,道:“你今天忽然这么听话,我还不太敢信了。” 陆启明闭着眼睛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承渊凑近看着他,叹气道:“如果你真的就这样认了,倒让我觉得十分没意思。” 陆启明淡道:“那你就给我机会啊。” 承渊笑起来,没有接这话。他往后挪了挪,背靠在陆启明的对面,道:“我听楚鹤意说,你继承了秦门那大预言术的一半?” 陆启明道:“对。”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承渊挑眉,道:“我原以为你至少要关心楚鹤意两句,人家这次可全是被你拖累的。” “他是聪明人。”陆启明平淡道,“你我之间,他定会选你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承渊轻声笑道:“我看他对你的情义倒比你对他真多了。若不是拿你作威胁,我看他也不会那么利索地顺从我。” 陆启明如若未闻,抬头问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至少,绝对不会止步于仅仅让他在季牧墨婵面前说几句假话。 承渊笑笑,也不再多说,摊开掌心,展露出一座玲珑小巧的莲花台来。 但这莲花却又与凡常莲花不同,花瓣足有三千之数,却错落有致、浑然天成。每一瓣都显得至为洁白柔软,仿佛真是鲜活生长着的一般,任谁都看不出丝毫人为锻造的痕迹。 见陆启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承渊笑道:“怎么样?虽是受了你的启发,但可比你那时做的精巧多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道:“这个模样的,我以前见过一次。” 在红莲业火中,他曾看到过一个奇迹般的莲花世界。陆启明最初以为那只是幻象,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事情却让他逐渐确定,那便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模样。 陆启明抬眼问道:“你要用他们这个世界的样子做永寂台?” 承渊怔了怔,倒是有些惊讶了。 没错,这个世界的本体正是一株莲花,但其中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小世界。陆启明与他一直以来停留着的,也无非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罢了。按道理,陆启明又没有身为神明时的记忆,是绝不可能知道这株莲花的模样的。 承渊不禁疑心,“……难道你想起来了?” 陆启明微一摇头,道:“是上次红莲业火。” 红莲业火与因果规则共生,他或许正是顺着那些因果线看到了那一幕。只这么提一句,承渊自然便能想得到,不必再细说。 “我那次见到时,那株莲花颇有怪异之处。”陆启明回忆着道,“它似是由一个个体正在向两边分裂,但大部分依旧是重合的,远看就像是有两个重影一样。其中一边是活动的,另一边则绝对静止……” 他当时处于红莲业火之中几乎难以支撑,恍惚间有一个光点从自己灵魂上被剥离出去,又被那个莲花世界融合。而自己则下意识地夺走了附有红莲业火规则的那一片花瓣。再之后,红莲业火就彻底成了他的所有之物,那一劫也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去了。 陆启明如今想来,自己分明是在无意之间与现在这个莲花世界交换了各自的一部分本源。因果纠缠难以割舍,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只不过这些自然是无须让承渊知道的。 陆启明只说了先时的那些,问道:“你可知那代表了什么意思?” 承渊一抬手将那座莲花台抛给了陆启明,自己则摩挲着下巴沉思。来一趟听到了这么一条信息,倒是意外之喜。毕竟莲溯这个世界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承渊现在却是看不完整的。 陆启明接过莲花台,立时感觉到一道清凉之气顺着掌心弥漫入身体,伤处的不适也驱减很多。如此也不急于知道答案,安之若素地独自养神。 承渊抬指叩了两下,微笑道:“这件事吗,你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这儿有另一件事,过会儿就要拜托给你了。” 陆启明目光闪了闪,手指缓缓转动着莲花台。听到这话他就清楚了,今天这一出不是承渊忽然改了主意,而是被谁提醒着想起了他的用处,却并不准备当真放过他;等时候到了,该下杀手时还是一样下杀手。 承渊看着他把玩莲花台,笑道:“这东西很好用吧?我知道你的伤势很需要它,那这几日我就把它放你这儿了。” 陆启明懒得挑破他的假惺惺,直言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承渊勾唇一笑,道:“先前你是怎么说的,这永寂台就要是怎么一个样子。你拿着的这个还只是个胚子,该在上面勾勾画画的杂事儿,我是懒得做,你就都替了我吧。” 陆启明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挤兑,平静道:“可以。” 承渊讶然笑道:“答应的这么干脆?” 陆启明淡淡道:“我最多让拿到它的人看到自己的生平和未来,至于实现愿望,修为功法之类的倒也好说,但若有人一心想要什么宝刀宝剑,那我就只能用幻术代替了。你如果还有别的计较,就自己去做散财童子吧。” “足够了。”承渊很满意,戏谑道:“我还真少见你有这么知趣的时候。言听计从得,准备求什么呢?” 陆启明垂眸拨弄着莲花洁白的花瓣,道:“你还不清楚吗?”当然是要你的命了。 “能想开就好,”承渊哈哈笑道:“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么。” 陆启明没有再答话。 “行啦,我也不在这儿招你烦了。”承渊站起身,笑盈盈道:“那咱们就十日后见?” 陆启明简单应道:“知道了。” 承渊一笑离去。 …… 而承渊走后,陆启明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依旧靠坐在榻上,开口问:“是你给承渊出的这主意?” 石人低头行了一礼,道:“瞒不过小主人。它从楚鹤意那里得知您大预言术的事之后,我便顺势为之了。” 陆启明未置可否,道:“你倒是唯恐我闲着。” “这些事我可以代您完成,”石人小心地道,“但我想,您应该会想要多了解一些它正在谋划的这件事……毕竟它的死并不是结束,解决莲溯的事,最终还是要落在您的身上。” 陆启明只听着,目光转向他,却微一笑道:“其实我从未被血契控制过,你现在也早已看明白了吧。” 石人面色微微苍白,低头道:“小主人……我有罪。” “这次便罢了。”陆启明指间一转,将雪色莲台收入纳戒,道:“下次有事提前说,不要再自作主张。” 石人怔住,面上难以自禁地涌上喜色,心中终于一松。 他郑重单膝跪地,沉声应道:“是!” 第九十三章 壁画神通 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的时候,铃子睁开眼睛,轻身从水中站起。成串水珠无声化为薄雾拂过她白皙温热的皮肤,转瞬留在身后散去。 她赤足走出浴池,踩在洁白而柔软的绒毯上,微显慵懒地张开双臂。早已准备好的侍女们小步簇拥过来,柔而有序地为她整理一层又一层新制的衣衫,扶好银缎绣鞋,系上四象腾纹白脂玉佩;方躬身退后,步履轻而无声。 铃子一袭华服,漆黑长发垂落至足踝,便这样绕过屏风,穿过重门徐徐步下,在阶台尽了时稍停,抬眸望向自己飞凤殿敞开的殿门。 今日飞凤殿第一层空空荡荡不留他物,只余一座她平素最心爱的精巧梳妆台,正侧放于大殿之中央;台上一角燃有一支沉香线香,此时刚刚燃尽,殿中余香气绕梁。 铃子挪步坐下,目不转睛地望向镜中之人。一侍女立于身后,持香檀梳将她发丝高高绾起;另一侍女净手敷妆。 镜像清晰,渐映出一位面无表情的绝色丽人。 最后当侍女提笔准备为她描画眉心花钿之时,铃子抬手制止,目光转向静立在一旁观赏的盛玉成,眉眼神色忽然间再次灵动起来。女子指尖勾着那支小毫笔,笔尖朱红欲滴。 她笑着问:“你来试试?” 盛玉成一挑眉,微笑起来,俯身道:“乐意之至。” 他接过女子指间摇晃的笔,重新浸上最鲜艳的朱砂,又在碟沿轻轻一抿,一手揽袖,将笔尖悬停于女子眉心。 铃子微仰着脸看他落笔。 盛玉成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地勾勒纹样。 此花钿与女子寻常的饰妆不同,近看像燃烧的烈火,远看又恍如一只微睁的竖瞳。 铃子没有吩咐过,但盛玉成知道她要的就是这一种——与外面那座巨幅壁画中的女子是一样的。非但是花钿,今日铃子的妆容、发髻、衣裙乃至上面的每一道绣纹,都与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自从他们在古战场内境中寻到此处遗迹,铃子孤身在壁画前观想三个日夜,返回时便下了这个在盛玉成看来颇为古怪的命令。她令侍女们依照画中女子的模样为她赶制出相同的这身衣饰,直至今日。 铃子静静问道:“我像吗?” 盛玉成搁笔在案上,道:“就如那位圣女从画中走出来了一般。” 铃子却摇头,笑道:“你说错了。不是圣女,应当是天女。” 盛玉成退开几步,便问道:“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圣女只不过是灵盟那里神的侍奉者,天女则是天地的女儿。”铃子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带着三分戏谑。她抚过鬓间流苏,放下手时手腕无意识地搁在裙摆的太阳图腾上,悠悠道:“这些纹样在九代的那个世界代表着世间万物,最初的修行者就是通过它们第一次得到力量……听起来就很美,不是吗?” 盛玉成笑道:“这么说来,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天地的孩子?” “这回对了。”铃子站起身,姿态高雅。她淡道:“如果你现在还未意识到,古战场的遗迹是在教导人们成神,那我就有些失望了。” 盛玉成还待说什么,铃子却抬手止住,一笑道:“到时间了。” 她抬步向殿外走去,离开殿门的一刹那,清晨落雪后洁净的光线洒在她的眉心,熠而生辉。 外面是冰与雪的世界。 冰涧深远不知数。两侧山壁拔地而起,也通体覆着一层淡蓝色的薄冰,拂开表面散雪,阳光下平整如镜,几乎能映照人影。 山壁最平整广阔的那一面,是一座巨幅的彩绘壁画。 画中一位华服女子盘膝而坐,唇带笑意,明眸微睁,长发绾起露出小巧洁白的双耳,显得格外灵透。她一手在膝头朝天摊开,指间缠绕着纤细的鲜红丝线,另一只手则持笔欲书。前方跪伏万民,却并非朝她而拜。女子独身坐在浩瀚众生的背面,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肃穆朝拜,笑意似醉似醒,捉摸不透,仿佛是全然置身事外之人;而她左手中的红线却与下方的每一个人相连,又使她仍留在人群之中。 整座壁画没有一个文字,与此前他们曾见过的零散遗迹很不相同,而铃子却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就笃定这是他们目前为止发现的最高等的秘术传承。 铃子从不禁止他们一同参悟,这也是盛玉成对画中女子的额上花钿也能如此熟记的原因。只是除了铃子,其他人却始终看不出什么。 寂静中,铃子已来到了壁画之前,亦以相同的姿势盘膝坐下,开始最终的观想。盛玉成与一行侍女则越过她的位置,在更接近壁画的地方静坐。众人的位置和视线又无形中与壁画相同,不知觉中升起一种诡异的和谐。 时间就此无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瞬间,盛玉成眼前蓦然一恍,竟忽有种看不清东西的感觉,再定睛时心中一惊——只见那壁画中的人脸竟赫然变成了铃子的面容!他下意识回忆原先画中人的模样,却竟然怎也想不起了。 难道…… 盛玉成不由回头去望铃子,心中又是一时失神。冰雪遍覆,天地素裹,唯独画中人与铃子是鲜艳夺目的颜色,而二者又连面容都一模一样,宛如一对双生之花,令人实在难分彼此。 而此刻铃子对壁画传承的领悟亦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她感到自己眼前似明似暗,很难说得清楚异样,但好像是多出了什么东西;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最终渐趋于恒定,似乎没变,但又像更加平和、沉定些。 铃子心中没有迷惑,也并不着急,就这样一直望着壁画,任凭着感觉去走。其实她性情中很有些随遇而安之处,不喜争抢,无非是那些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出现了,她便接住 ——就像她当初第一时间看到这幅壁画时的感觉。 这就是古战场的意志本该给予她的东西。 铃子静静凝视着对面,用目光描摹着每一道花纹、每一种颜色,感觉到它们穿过虚与实的界限、穿过冰层、穿过空气,然后一一降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刹那,壁上冰雪消融,壁画彻底展露于朝阳光线之下,一瞬间一切颜色艳美到极致,再转眼随风而化。两个呼吸之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侍女们齐齐起身行礼,谨声道:“恭贺少宫主。” 盛玉成回过神来,微感遗憾地望了一眼空旷无物的山壁,收回目光,也转向铃子,躬身一笑道:“恭贺少宫主。” 铃子微微而笑,视线逐一从侍女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盛玉成身上——那一瞬间,盛玉成只感觉望着自己的人并非铃子,而是那画中人;但也只是一瞬。 铃子眨了眨眼,眉宇间与世疏离的气质倏然散开,微微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来,脸上徐徐展开一个心情极好的笑容。此次所得犹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只是一个品质不错的秘法或秘术,没想到竟是一门神通。 神通在修行界的定义中是最难得到的一种传承,每种神通在世间皆独一无二,只有一人能够习得,若要传与他人,自己便会失去。而一旦得到,它就像自己独特的天赋能力,可以自由自在地施展,绝不会遭到反噬。 “‘不知津渡’……” 铃子默念着神通的名字,心中有些明白,但也有不解之处。关于这一神通的用处,她仍需要以后慢慢探索,而现在…… 铃子的目光沿着无形的因果线遥遥望向前方山壁之外,眉眼一刹凌厉—— 她猛地向前挥出一掌,天地浑然聚力,顷刻间将整面山壁崩地粉碎! 众人视线霍然开阔—— 天与地之间是绵延无绝的苍茫雪原,朝阳下风雪漫卷,平静如常。而几乎是在极遥远的视野尽头,却有数处同时出现不同的异象—— 显然,当铃子在此处领悟神通之时,亦有不止一个其他人也在进行着相同的事! 但是太巧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恰恰在各自惯常警戒的感知范围之外,又各有景物遮挡视线,以至于在各自领悟神通的这段时间之中,竟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而铃子也是在领悟神通之后,才依靠新得到的因果之力而发现异样。 盛玉成虽看不清晰,但心中亦是相同的疑虑,低声道:“未免太巧了。” 铃子未语。 方才是不知道,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以她的目力便再一目了然不过。全都是熟人—— 无极剑宗江守,天阙李素,桃山谢云渡,茯苓古地刘松风,亶爰山秋泽,月狐族艳零;以及最近于中央的,上清宫楚鹤意,和另一位面容隽秀的陌生男子——说是陌生也不尽然;铃子早已知道那位就是灵盟此行遣来的圣使大人,化名青衣,过往不详。 各方之中,铃子身处的位置恰是最远,而她也是最早意识到这个局面的人。但其他人也并不算晚。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各自纷纷完成了神通的领悟,并发现了远处的对方——除了最靠近中央的两人。 与他们不同,楚鹤意与青衣却像是刚刚开始进行神通的领悟,虽然也因周围天象原因意识到不对,却一时无法走脱。他们周围各有一种簇拥者,正警惕着为他们二人护法。 “有点儿意思。”铃子眺望远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一根根旁人看不到的鲜红因果线,自语道:“……还没完呢。” 仿佛正是要印证着她的话。 蓦然九道光束冲天而起,顷刻结成一座庞大阵法,撼动大地! “少宫主!” 周围侍女纷纷惊呼出声——刚刚一瞬眼前白炽一片,恍惚间她们好似看见,那光束竟是从铃子身上升起的? “无事。”铃子微一摆手。不是在她,而是在她脚下。 显而易见,各种神通也不过是吸引他们停留的诱饵,借助他们九人构成的这座阵法,才是背后那人的目的。但那人究竟是谁,铃子的眼睛却看不到那一根因果线。 不过有时,“看不到”也是一种答案。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铃子带着置身事外的笑容,静静望向中央阵眼。 ——在那里,绝美如生的洁白莲花台正在缓缓聚形。 第九十四章 不破妄 天地漫长。 整座大阵九处阵眼所笼罩的,个个都是神域此来古战场最出众的大修,而在他们身周又分别聚集着各自的簇拥——此时此刻,武、灵两大阵营几乎所有的修者都已汇聚在此。 无数暗藏锋芒的目光聚集于大阵阵心徐徐浮现的巨大莲台幻影。 就像在回应着人们炙热的注视,三千洁白莲瓣愈显神光通盈,舒展摇曳着,渐渐显化实体,展开的每一道轨迹都在牵动着人们的心神。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在阴暗处滋生,催促着所有人去不顾一切地得到。 这便是传说中能力无限的至高法器,永寂台吗? 铃子也恍神了片刻,而就在同时,灵魂深处涌出的另一股力量让她瞬间驱散妄念,双眼恢复清明,以平常的目光重新向它望去。 神通“不知津渡”,去伪存真,破除迷障,追溯根源却又游离于世事边缘;为智者之耳目。 “醒来!”铃子低喝一声,真力随声音微微震动,将身边众人从痴迷中惊醒。 盛玉成回神,然而当他再次望去之时,却仍然忍不住为之赞叹。三千瓣的莲花是他见所未见,但却如同天生就喻示着大世界之美,令人心神摇撼。他不由道:“永寂台果真……名不虚传!” “妖邪之物罢了。”铃子无动于衷,观察的已不再是这传说之物,而是人。她扫了盛玉成一眼,问:“看出点什么?” 此时阵眼九人之中,武、灵两方各占四,唯有一个谢云渡出自中立的桃山,却又有杀害宇文靖阳的传闻,行事性情也更偏向武宗。倒是无形中与如今整个神域的大势暗合。 “别的倒不好说,”盛玉成遥遥指向中间仍处于观想状态的楚鹤意与青衣,道:“既然这些神通已经涉及了‘神’的领域,武宗中人倒也罢了,但那位灵盟来的圣使也跟着在此公然修习,岂不是相当于背叛了他们的神明?” “没错。”铃子抬手,一支冰雪凝结的长簪在她指间疾速化形,转瞬被她用力投掷而去—— 冰簪飞如离弦之矢,一射穿透数十里之遥,瞬息间划出一道冰蓝轨迹,直直向着楚鹤意后心刺去! 她收回手指,淡淡道:“……所以他根本就没有修。” 女子话音落时,楚鹤意蓦然睁眼,反手拔剑直刺身后!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楚鹤意是要挡铃子突如其来的那一击—— 铃子却在此时笑了,自语道:“看来是我多事了。” 说话间,剑势已落定! 只见楚鹤意的剑尖与冰簪正正相对,而中间却分明空隔着一人之距! 剑气如冰簪破空而来的气旋交撞席卷,可那中央的空白处却诡异地不浮一粒微尘—— 空气骤如水墨晕染般一阵微妙波动,现出一位身形颀长的白衣年轻人,左手反握住铃子的那一支冰簪,右手持笔,笔尖则稳稳将楚鹤意剑势压停。 那般精美秀致的容貌,任谁都不会认错,他正是灵盟那位来历成谜的圣使,青衣。 ——可他不是仍在观想神通吗?至少那神通传承正在被引动的波动绝不是虚假。 人们的视线下意识向青衣原先身在的位置寻去,却见那处确实有人,但却不是他们熟知名姓的任何一个——竟然只是一个修为仅在小周天的陌生黑衣少年!灵盟的人倒是舍得,怎竟甘心将如此珍贵的神通传承让给区区一个无名小卒? 但人们已经顾不得在关注无关紧要之人,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正与楚鹤意对峙的青衣—— 画境最危险的用法,不是将对手拖进自己创作的虚幻空间,而是去画“相同之中的微小不同”,那才能最大程度地混淆真假。而青衣此前寥寥几次出手却用的都是前者,只有今日对付楚鹤意,才终于用上了画修公认最难防的手段。 楚鹤意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淡漠面孔,微笑道:“长进不错。” 青衣对这句挑衅如若未闻,手臂用力,两人身形骤然分开。 “楚兄……”“公子!”“师兄!”一众人围拥过来,正要摆出防御姿态,楚鹤意却抬手暂止。画境的干扰不同于寻常幻术,周围越乱就越是难防,今日事发突然,他还真不敢让他们贸然动作。 楚鹤意垂下手中长剑,平静望着青衣,道:“灵盟是决意开战吗?” 青衣神色霜寒,淡淡开口,声音却传遍八方:“上清楚鹤意,假借永寂台之名行祸乱之事,为害无穷,人神共诛。” 楚鹤意一听就笑了,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下看今日之事,倒是阁下心有沟壑,事事早已准备停当,就等着我们这些人入瓮吧?” 说话间楚鹤意心念电转,快速思索着眼下情势。不得不承认,此刻这一幕确实在楚鹤意预料之外——或者说,与承渊此前告知他的谋算不同……承渊也会出错吗? “不必多言!” 青衣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而起。他手中墨笔凌空急急勾勒,术诀瞬成,山倾海啸般朝楚鹤意压迫而去! 劲风扑面。 楚鹤意眉头微蹙,心中警惕疑惑各半,此时却也只能起剑相挡。 这青衣的行事作风楚鹤意一直捉摸不透——他表现得似乎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世外之人,胸无城府又不通规矩——就像刚刚给楚鹤意定罪的那几句话,罪名不小,却选错了时机又全是空话,反而令人们无法相信;又像现在,他身为圣使,又如何能身先士卒一人冲杀? 然而楚鹤意却又不能真将此人当做无知之辈。若当真毫无手腕,又怎么可能成为灵盟中名副其实的主事之人? 楚鹤意心中的疑问,也是其他人一时尚未想明白的。 最远处。铃子自以冰簪向楚鹤意示警之后便没有了继续帮忙的意思,她也感觉到了身下阵法的轻微束缚,却毫无挣脱的想法,只在原处安之若素地观察着其他人。 离她最近之人是无极剑宗的江守。同属武宗,江守却一贯看不惯楚鹤意的行事,勿说此时楚鹤意没有败象,恐怕他就算是快死了,江守愿不愿意出手仍是两说。 铃子以自己为参照,猜测另八人的神通也是与他们自身特点相符的。她知道江守修炼无情剑,因心无杂念而使剑道更加决绝锋利,想必江守的神通便与此有关。 另一武宗之人便是天阙李氏的李素。铃子眯眼望着远方山崖依稀的那个男子身影,微微沉吟。李素这个人她不熟悉,只知道他的剑道重而沉稳,心思缜密,习惯谋定后动,一旦做出判断便绝不出错。这样一个人,很难猜测他神通的具体,但很可能与她一样,不属于战斗神通。 此刻李素显然也正在观望,身边仆从中规中矩地破解阵法,李素本人并未出手。 铃子视线转移,下一个是桃山谢云渡。 铃子有九成肯定,谢云渡的神通就与剑道有关;这不必猜,只看他现在还仍拿着剑就知道了。但谢云渡的存在,在今日关系不大。已有杀害宇文靖阳嫌疑的他,聪明的话就最好不要再掺和,帮助任何一方都是麻烦。 剩下的就都是灵盟的人了。 茯苓古地刘松风,已经是一位老长老了,从来不擅长战斗又是医修,显然得到的神通也只会与医术相关,暂时不会影响局面。 亶爰山秋泽,他虽是灵盟中人,铃子却与他有几分交情。只因其人性情天真烂漫,不喜纷争,对灵盟武宗中人一视同仁。但铃子却不敢因此判断他的神通与战斗无关,因为秋泽术修天赋极佳,又是人族与妖族大修的混血,他的神通恐怕是最难猜的。 最后是艳零,老对头了。铃子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挑衅地看过来一眼。此女凶狠好战,平时无事也要生事,月狐族又生来拥有魅惑之能,想必艳零的神通…… 不好! 铃子蓦然望向楚鹤意,神通之力一瞬间行转到了极致,正看见他身前咫尺之处的女子身影! “前面!”铃子第一时间掐诀用了“千里传音”,却已迟了—— 一刹之前,楚鹤意正凝神应对青衣虚虚实实的画境,陡觉后背剧痛,就如被利器撕裂一般;当下毫不迟疑反手一剑向背后之人刺去—— 嗤。 剑刃穿透血肉的声音;血腥气顷刻弥漫。 竟然击中了? 楚鹤意一惊回头—— 胸口被长剑刺穿的艳美女子朝他嫣然一笑,眉眼间尽是柔情蜜意。艳零轻快笑道:“骗你的!” 她的声音与铃子的提醒同时传入耳际,楚鹤意瞬间收剑回护—— 艳零笑容加深,下手狠狠一掌就印了过去! 又是背后! 楚鹤意连转身法卸去力道,平缓过气息,抬手抿去唇角溢出的一丝血迹。前后两次的感觉于他都是一样真实,但艳零真正的攻击却在后者。毫无疑问,她正是借助了新得的神通。 “楚公子,”艳零弹了弹指尖的血珠,吃吃笑道:“想要打中你可是好不容易呢。” 笑声未落,她已再次纵身而上! 某一瞬,艳零的目光又一次与铃子交错而过,眸中笑意莫测。 ——惑乱、迷雾,消除真实;谎言来自人心妄念,信即为真。神通“不破妄”,恰与铃子相反! 第九十五章 未尽之剑 目之所见不可信。 耳之所闻不可信。 触之所感不可信。 ——这几近是封锁了他全部感知能力的一场孤战。 楚鹤意没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的神通领悟得到,不知道拥有神通究竟是什么感受,才未想到艳零竟能将新得的“不破妄”运用到如此地步——就仿佛那根本是她天性的本能! 而青衣的画境则更加深了他的艰难。原本楚鹤意已断定此人只擅围困不擅攻杀,却不曾想战斗经验平平的青衣竟然眼力精准至此,让艳零的威胁何止加重数倍。 接下来该当如何? 楚鹤意持剑而立,澎湃的真力在经脉间流转不息,全身防御无疏,牢牢防备着下一刻可能从任何方向而来爆发的攻势。 ——完美无缺的守势;也仅此而已。 若他是原本的楚鹤意,他确实应该对这样的僵局束手无策。 但他早已不是。 “汀——” 轻灵的声音回响在楚鹤意的识海,只有他一人听得。 一枚铜钱被高高抛起,在虚无的意识中无声翻转,不知休止;渐有一片玄之又玄的气蕴升腾,本是无形,却又如云渐浓。 若有人此刻与楚鹤意对视,就会发现他瞳孔中全然没有映射一丝外界实景,反而如盲人的双眼一般大雾弥漫,幽黑无物,却无端有一种时间凝凝转转的诡异之感。 秦门易算之术,修行至高处无拘物我,可知世间千万事。 楚鹤意眼帘低垂,全身心有刹那的绝对静止,手腕力转,长剑一瞬由静极到动极—— 无声血乍溅! 艳零厉啸一声,捂住左臂身形暴退,面露惊骇—— 谁都说不出那一剑究竟有多快。 那是抛却了一切外物的一剑,乃至于抛却剑意本身——那一刻在楚鹤意手中所握的,已无所谓剑或是其它;那仅仅、就是一柄纯粹的杀人利器! 只这一剑,观者失声。 一直以来楚鹤意都以长袖善舞笑面示人,事必先礼后兵,而即使持兵亦甚少伤人。剑者锋利,他更是从不用的。久而久之,很多人甚至觉得楚鹤意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 但今日此刻,只这一剑,若不是青衣画境刹那间以虚化实替艳零遮挡,艳零的手臂就已经被他斩落了! “楚鹤意……”艳零缓缓转动腕骨,掐去血迹,双眼凶光乍现—— 下一瞬,她的身形凭空掩去! 画境在青衣笔下不断化生、层层叠加,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近于真实。天地之间仿佛从未有过艳零的出现,不破妄的神通已被加强到了极致;就连铃子的眼睛也难以分辨她的真身,看到的只有一片混沌不清的幻雾。 长风细雪,拂过静立中男子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 无人知道的铜钱翻转至即将下落的最高之点。 楚鹤意侧身出剑,回身时收。 空无处女子闷哼声一闪即止,画境重叠,身形一晃再隐。 人们无法确认是否发生过什么。 楚鹤意仍如石雕般沉静站立,神色始终没有一丝变化;而自那一刻开始,他的剑却再未停过! 一剑!一剑!一剑!一剑! 简单至极,凌厉至极。那一剑银光笼罩之处俨然已成为一片绝对死域,任何人都无可撼动,靠近即死。 攻守已经彻底扭转—— 楚鹤意一步未动,但此刻在所有人眼中,他才是进攻之人!而艳零纵有神通在身,一次次逼近,却又不得不在交手的一刹被迫转回守势;竟无一次能够例外。 ——在“不破妄”与画境交叠的此刻,这等速度,以近乎费力所思、未卜先知了。 但这一幕着实令众人难以评说。 楚鹤意的剑固然是快,却已经不能称之为剑——它极尽工巧,将机械的收放做到了极致,以此达到了旁人不可及的速度,却丢弃了修行中人最看重的“道”的境界。可是若要说它不好,在场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我记得你曾说过,楚鹤意在这里算不上顶尖……”远处,盛玉成带着几丝恍惚低声开口。他原想说,楚鹤意已经如此,那这几人中真正顶尖的修行者又该是如何;却听铃子道—— “那时是我说错了。” 方才大阵凝聚时环绕在身的辉光不知觉已散去了。铃子俯瞰着阵法中心的那一片,自语道:“早该想到楚鹤意这种人,一贯是喜欢藏拙的。” 盛玉成释然道:“我便想他剑道高深至此……” “你从何处看出他剑道的?”铃子惊讶。 盛玉成怔了怔,迟疑道:“我是见他出剑极快,大概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铃子先是失笑,想来以盛玉成的程度也看不出那几剑更深的玄机,原来是歪打正着。不过转念一想,盛玉成的回答虽然简单,但却无意间说中了最本质之处。 盛玉成看她笑容,只叹气笑道:“看来这次我又不懂装懂了。” “没有,你说的很对。”铃子将远处每个人的神情收入眼底,道:“他们只看见了楚鹤意没有把剑当做‘剑’,却没有想想,若非早已对剑熟悉至极,那是断然做不到如此之快的。他不用剑道,并非不懂,而是太懂了。” 盛玉成明白了一些,道:“那他……又是在藏拙吗?” “这倒不算。”铃子道:“剑道见心性,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真正的……” 真正的性情?铃子思虑到此处时微微一顿。在场的他们这几个人,谁又不知道谁?又有什么掩饰的必要。所以楚鹤意的剑道,难道还有其它的不对吗? 盛玉成没有听到她的后文,也习惯地未再追问。 中心那处的战斗仍在继续,却好似没有对其他人有任何影响。武宗方面无论是江守还是李素都未再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盛玉成想起楚鹤意与铃子之间的一些传闻,低声问道:“你要出手吗?” 铃子摇头,“不。” 她遥遥注视着远处那一点,片刻后微微蹙眉,道:“除非他们做得太过分。” …… …… 血珠沿着低垂的剑尖跌落于薄雪之间。 画境无声波动。艳零终于现出身来,却一如之前,周身整洁无伤,仿佛之前的疾速交手从未发生过。 楚鹤意垂眸道:“有掩饰的必要吗?” 左臂,右肩,后背,小腹,颈侧;他的双眼没有去看,但他的剑却识得每一次刺破血肉之躯时的触感,绝无出错。 “厉害。”艳零看着他,忽地展颜而笑,用白皙的指节拂过下唇,浅粉色的唇瓣却霎时涂抹上了鲜血的艳红。她环视四顾,幽幽说道:“不过……在场之中低估了你的,恐怕不止我一个吧。” 楚鹤意未置可否。 他手中剑势微收,淡声道:“直到现在,我仍然在等着二位能对今日之事给出一个说法。” 艳零五指一张,凭空握紧一条赤焰长鞭,手腕微一用力,鞭子即当空打出一道刺耳气爆。 “不是早就说过了么?”艳零冷冷一笑,手扬鞭落,掀起的炙热飓风再次直冲楚鹤意而去—— 楚鹤意的动作却微不可察地一顿—— 另一枚铜钱凭空出现、相撞,瞬间的凝止后,二者方向同时改变,轨迹交错逆行—— 楚鹤意面色蓦然一寒,喝道:“你们小心!” 他身形如电般疾疾向前飞掠而去,鞭影一瞬穿身而过、却只是幻影——原来艳零竟是放弃了楚鹤意这处,一边佯装进攻,暗中却直接向周围武宗的普通修行者使出杀招! 现在去挡艳零真正的攻击已然来不及;楚鹤意眼神一厉,手中剑锋直追艳零后心—— 他确实不可能保证其他人不受伤;但当艳零这一鞭落下的同一瞬间,此剑必中! 若艳零再执意伤及他人,就只有用自己的命来偿了。 被杀机紧紧追索的寒意令艳零背脊一寒,她神色数变,终还是在最后一刻返身回护—— 血色长鞭在空中刮起一道锋利弧度,千钧一发绞住楚鹤意的剑尖,凛风中重重分离。 艳零驻步,手指按住手腕微微转动,笑着道:“够狠啊。” 楚鹤意冷冷道:“灵盟的行事作风,我是又一次领教了。” 他出声同时,二人身下地面骤然升起一片灵气波动,明黄光影一闪即过——艳零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发现自己已被一座阵法牢牢罩笼在内! 不知何时,艳零已经被楚鹤意引到了大阵阵眼之一、这座还未被他领悟完成的神通传承之处。 艳零虽对阵法不甚精通,但也看得出突兀出现的这个小阵五行属土,原本应是楚鹤意为自己准备的护阵,而此刻艳零与他一同被笼入阵法之中,护阵则就成了困阵,轻易无法脱身。 楚鹤意准备做什么?艳零手中长鞭一甩,眯了眯眼,心中战意丝毫未减——是想就在这方寸之地解决了她么?大可试试。 而艳零却没有想到—— 楚鹤意起阵之后,竟就在原处继续参悟起了地上的神通符文,竟就这样全然无视了她! “你找死!”艳零一怔后勃然而怒,当下右手一扬,血红鞭影瞬如灵蛇直向楚鹤意脖颈打去! 楚鹤意侧身对着她,看也不看地抬手,长剑快如幻影,接连三点便轻易将艳零长鞭再次击退回去。 他竟然应对得更轻松了! 直到这时,艳零才陡然发觉,自己的不破妄在这一范围内居然是完全失效的——难道是因为楚鹤意这个神通的缘故? 艳零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圣使不久前对她下达的命令——必须要阻止楚鹤意得到这个神通;若不得已,就将神通传承直接毁去! 再无犹疑。艳零将全身气力灌入,长鞭裹挟着烈风绷紧成一道血红直线,在爆鸣声中直向地面符文击去! 第九十六章 “起源” 长鞭澎湃的力量聚集成最尖锐的一点,在声音炸响之前已与符文狠狠相撞—— 然而在那一刹那,艳零却只觉得与之剧烈碰撞的是自己的魂魄—— 钟鼎嗡鸣,重雷乍响;难以形容的摇撼感自长鞭沿手臂一路蹿入识海,艳零被激得咽喉腥甜,气息陡然全乱! 楚鹤意对此竟毫无意外。在艳零神通不稳、身形暴露的一瞬,他双眼蓦然睁开,起手如电,以更甚之前的速度一剑化七影,顷刻用剑气封锁住女子周身穴位。 空气中溅起七道血迹;艳零失力倒地,咬唇望向不远处的青衣,却胸口血气翻涌,一时说不出声来。 楚鹤意剑尖回勾,一把夺了艳零长鞭。左手着力一震,长鞭随之断为数截,被他随手丢在艳零身边。现在还不能杀她,只能维持现状;艳零一旦死了,灵盟必然要来更多的修者,到时情况恐怕还不如此时。 楚鹤意必须尽快得到这个神通。 且不说这件事是承渊的命令之一;此神通本身就能极大助益他们秦门所谋,而有了神通作为借口,楚鹤意在卜算上表现的能力也能得到解释——承渊将之命名为“天衍”,可蔽天机、借气运、移天改命,是他这一次最重要的布置。 成则一举数得,否则便是数不尽的麻烦。 就差一点了…… 楚鹤意凝聚心神,尽量摈弃外物干扰,全力参悟着神通符文的每一重涵义。 但纵然是楚鹤意自己也清楚,灵盟的人不可能让他这般顺利。 …… 从艳零动手到楚鹤意七剑,尽是电光火石一瞬间的事;在任何人都来不及干预之前,胜负已分。 然而,似乎是看出了楚鹤意眼下不会对艳零下杀手,明见艳零被制住,青衣却毫无出手搭救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望向了远处的另一个方向。 青衣道:“秋泽。”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转了过去,齐齐看向了那个出身亶爰山的年轻人。为什么是他?从未有人听说过秋泽擅长阵法。灵盟圣使这时候让秋泽过来,又能阻止什么? 秋泽低头应了声“是”,指间术诀一引,身形飘然御风而起。似慢实快,转瞬已接近了中央战场。 楚鹤意眉梢微动,却行险没有分心;在他们破解阵法之前,他应该能够做到…… “绝不能让秋泽的神通接触到你!” 倏而,一道传音在楚鹤意耳畔响起! 少年熟悉的声音,难以分辨的语气——霎时楚鹤意心底一动,几乎以为是陆启明终于回来了!但他很快想起,始终关注着这个战场的,是承渊。 领悟被再一次打断。 楚鹤意蓦然抬头,正见秋泽在阵法前顿步—— 秋泽不愿毫无道理地妨碍旁人的机缘,也不愿倚仗人数乘人之危;但若让他因此违抗圣使大人的命令,却还不足够。 “抱歉了。”秋泽有些惭愧地低声道,然后抬手探向眼前阵法—— 他指尖明明无一丝聚力,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阵法屏障,凭虚一握,楚鹤意的整座护阵就这样化成了最本源的五行元力崩散开来! 秋泽往前一步,垂手搭上艳零肩头——又一瞬,封锁艳零周身的七道剑气同时消散! 他再走一步,伸手一招将艳零断裂的鞭柄握在掌心,轻轻一扬,长鞭如藤蔓生长,一刹那复原如新! 秋泽转手将鞭子回递给艳零,抬头对上楚鹤意的视线,却没有立刻趁势继续出手。 他轻声解释道:“楚公子,我的神通名为‘起源’,接下来我也会全力出手,请楚公子务必当心。” “秋泽!” 艳零听见秋泽说的话就是一阵气闷。秋泽的神通,仅看表象是很难笃定真实的;可秋泽开口一句话就让艳零的打算全落空了。“你自己给他说个什么!” 秋泽只赧然一笑,并不分辩。 而楚鹤意看着年轻人脸上的那个笑容,心中却第一次升起了刺痛的危机感。 以“起源”为名,再加上刚刚承渊的传音警示,答案毫无疑问——秋泽的神通有令他身份暴露的危险! 他秦门的移魂之术尚未被神域所知,但已经做到了极致的完善,就如楚鹤意自己已经这么多年,也从未被上清宫的大修行者看出端倪;魂域其他潜藏在神域各处的同族亦是如此。 但此刻换成是神通,却不能一概而论。旁人虽不知道,楚鹤意却清清楚楚——这种种神通皆是出自承渊之手……那已经是“神”的范畴!而这具身体毕竟不是自己原有的,一旦被秋泽的“起源”接触,他一人之失仍是小事,若连累整个秦门的布置暴露…… 那一瞬间,楚鹤意对秋泽起了前所未有的杀心! “我知道了。”楚鹤意握着剑的手指微微收紧,精神力沿着之前仍未消散连线传音道:“答应过前辈的事我定会做到。但灵盟中人的行动似与之前预计不符,前辈的计划可有变动?” “……” 意外的是,楚鹤意明明感觉到了传音连线另一边的存在,最后得到的却只是沉默。他隐隐觉得异样,但已来不及细想—— 不远处青衣忽然做了一个手势。 秋泽与艳零怔住,沉默间对视,眼神微微变化—— 不是阻挡,不是围困,是最高指令的……绝杀?! 此行之前他们的目标仅仅是阻止楚鹤意得到神通、破坏永寂台现世;而绝杀指令却是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立刻击杀当下!圣使为什么陡然间改了主意? 无论其他人何等不解,青衣的神情始终平淡得不带一丝情绪,没有人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似有所感地,楚鹤意抬眼对上了那一束寂静之极的目光,整个人却霎时僵住—— 那时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识海蓦然被一片未知力量荡扫,虚空不断翻转的两枚铜钱被强行终止,跌落、失去光泽。 秦门易算之术,竟然被青衣直接阻断! 一瞬间,楚鹤意虽未受到术诀反噬,面色却苍白得犹如大病一场;满心想的都是—— 青衣知道!他竟然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会立刻揭穿他的身份吗?自己又该怎么解释?会不会拖累秦门?接下来该怎么办? 短短一刹那的心神失守就能令战局彻底扭转,何况楚鹤意的破绽远远不止那一个刹那。 艳零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高高扬起手臂—— 那条本应该断了的长鞭毒蛇般窜起,瞬息与楚鹤意下意识回挡的剑交错而过,狠狠重击在他的胸膛! 近处的人几乎能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 楚鹤意竭力凝聚心神,压下溢到唇边的血气,手腕一转,长剑再指艳零要害—— 女子却诡异一笑,身移影换,秋泽的身形转眼间代替她出现在楚鹤意剑下;他抬手一拂,洁净的指尖被剑气割出血线的同时,楚鹤意的长剑无声化为湮粉! 又是神通! 楚鹤意咬牙,提气运起身法疾速后退——秋泽已近在眼前,他本应该依靠武修的身体强度直接以近身战制住秋泽,但楚鹤意却绝不能让秋泽的神通接触到自己,只能白白错失良机。 感觉到背后紧紧逼至的刺骨锐风,楚鹤意千钧一发抛出腰间玉佩挡住,却落了一个空! “咦,这次怎么错了?”艳零低笑着附在男子耳畔,掌心印上他右侧肩头——正是楚鹤意之前曾刺伤她的位置。“还是……你已经没有识破我神通的能力了?” 楚鹤意压抑着咳出一口血,再次从纳戒中取出一柄剑,一颗心却缓缓沉下。 青衣自阻断他的易算之后没有直接揭穿他的身份,但那道若有若无的注视却如时刻悬在楚鹤意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要下落;而易算之术无法再动用的他,又要防备秋泽的神通,此刻连自保都艰难,又该如何完成承渊的命令? 他已深涉其中,一旦被承渊视为弃子,结局更难想象。可若要破了眼下这局,就只能…… 楚鹤意神色沉凝,心中快速考虑得失,左手拇指抚上纳戒。 …… …… 第九十七章 斩空之刀 铅云蔽目,眼看又将一场大雪。 谢云渡站在山崖,紧抿着唇注视着远处中央战场,眉心越蹙越深,终于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蓦然间—— 琴弦铮然一声,刃风破空打在他足下的地面,碎石四溅! 谢云渡不得已急退一步,恼声道:“七夕!” 不远处树下的山石上,抱琴而坐的紫衣女子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不能走。” 谢云渡气道:“……我真是跟你八字相冲!” 七夕只冷声道:“你先把我的神通还给我。” 谢云渡张了张口,心里一阵无力,扭头与白虎对望一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今日这件事,他可真是太冤枉了! 什么遗迹、什么神通——陆启明的踪迹至今还没找到,谢云渡哪还有精力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更不知道神域其他的修行者对内境的探索进展如何。 谢云渡只不过是与老白一路找来,恰好遇上了这一幅壁画,他就随意看了一眼,意外发现壁画上记录的竟然是他刚学会不久的天道剑!完全一模一样! 这可太巧了。 谢云渡当即就想,莫非古战场的这些遗迹与承渊和陆启明有关?思考的时候,他下意识拔出剑沿着壁画顺序将天道剑演练了一遍,在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莫名激活了阵法,而原先的壁画也在同时崩碎了。 即便这样,谢云渡也仍然没想通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得到。 ——直到七夕出现。 顶着人家姑娘的气愤解释了半天,谢云渡才知道这里是七夕一直参悟的地方,结果她就稍稍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就全没有了! 两人倒是把话说开了,但一时间谁也不信谁——七夕不信谢云渡没有得到神通,认定是他故意隐瞒;谢云渡则连神通的存在都不相信,有没有神通,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然而紧接着艳零与秋泽相继展现出的能力,却令谢云渡不得不相信了。 ——可这都不是此刻最要紧的问题。 谢云渡眼睛盯着下方瞬息万变的战局,心中不敢有一刻放松。谢云渡本来以为楚鹤意的本事足够应付,中间楚鹤意刚受伤时谢云渡还以为是他故意示敌以弱,没想到之后的情形越发不妙,谢云渡就知道他是出了岔子了。 楚鹤意曾说过让谢云渡对外继续隐瞒他的立场,所以之前即便看到他被人围攻,谢云渡也忍住没有出手。但再这样下去楚鹤意恐怕当真要有性命之忧,难道还要他继续袖手旁观下去? 理由谢云渡也已经想好了——他就是路见不平,虽然与楚鹤意无甚交情,但就是看不惯灵盟欺负人那行事,不行么? 想到此处,谢云渡便更觉来气,闷闷道:“楚鹤意可是你们武宗的自己人,怎么反倒你们一个个的都跟没看见似的,以多欺少也不管!” 七夕拿白净的指尖一下下地拨弄着琴弦,闻言抬眼:“谢云渡,你又要多管闲事?” 谢云渡眼睛望着那处战场,脸上的表情时刻随着他们的交手连连变幻。他看着楚鹤意又一次险之又险地与一道致命攻击擦避而过,忍不住低叫一声,下意识地道:“要不是他自己够强,早被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坑死了。” 七夕随手弹了两三个音,道:“所以,他要是没这么强,不就能被救了?” 谢云渡无言,道:“七夕,你终于学会开玩笑了。”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七夕语气淡漠地反问,道:“灵盟圣使亲自出手,再加上拥有神通的艳零和秋泽,这样的阵仗足以在短时间内强行击杀在场的任何一个……所以,你不觉得楚鹤意强得太过分了吗?在此之前,楚鹤意在勾玉阁中的评价一直还只是‘中下’。” 谢云渡目光微微变了变,回忆起了之前楚鹤意与自己的那次短暂交手。 “说起来,”七夕忽然用手指按住颤动的琴弦,问道:“你对此似乎毫不惊讶?” “……”谢云渡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想当年刚见七夕的时候还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结果跟着荀观的时间一久,也越来越喜欢玩心眼了,一不留神就要被绕进去。 谢云渡眨了眨眼,沉吟道:“那……荀书呆给我评的哪等?多半是最高等吧。” 七夕默然片刻,寒着张俏脸道:“勾玉阁机密,哪能随意与外人知道!” 谢云渡一惊,哇道:“给我的评价这么高啊?” 七夕抱着寒时琴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快速呼了两口气,忽然用力闭上了眼睛。 谢云渡心里一阵得逞的窃笑,就知道七夕一生气就要下意识作“眼不见心不烦”状,小时候的习惯,长大也没改过来。 同一时间他下手揪了揪白虎的一撮毛,就准备脚底抹油赶过去支援楚鹤意—— 铮! 铮铮铮! 犹如实质的四道劲气自寒时琴弦向外迸开,呈井字将谢云渡与老白围在中间! 七夕睁开眼睛,重复道:“你不能走。” “七夕!神通不神通的事儿等我回来再……”谢云渡胡乱说了句,提剑就要走,却又顿住。 紫衣女子身形一晃,抱琴拦在他正前方。 谢云渡皱眉,沉声道:“让开!” 七夕没有理会,只开口问道:“谢云渡,灵盟宇文氏——宇文靖阳可是你杀的?” 谢云渡暗暗咬牙,沉默片刻,道:不是,是承……” “但这件事已经压在你头上了。”七夕淡淡打断,道:“你既已只身前来古战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你背后的桃山!桃山超然脱俗的地位可是有代价的,就因你莽撞行事,桃山现在已经担上了杀害宇文氏归元境大修的罪名,若你再堂而皇之地帮助楚鹤意对抗灵盟,就是要将你桃山的立场彻底推向武宗!” “谢云渡,”七夕冷笑道:“这等关乎整个宗门的决定,可是你区区一个小辈弟子做得起?” 谢云渡垂下目光,右手紧紧地握着长剑冬夜。 这些话……难道他自己心里就不清楚吗?用得着旁人指名道姓地提醒? 但是,但是…… 还是不行。 谢云渡闭了闭眼,无声舒出一口气,道:“多谢,不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女子,一笑道:“放心,这次我不会再劳烦你家公子帮忙了。” 七夕静静看了他一息,侧身让开位置,“记住你的话。” 却就在下一刻,两人同时顿住,齐齐猛然转头望向中央战场—— 冷冽的刀气骤然间划破长空,宛若天外而来,将虚空割裂出幽暗的空间裂隙,而后重重坠下! 碎石风烟卷起,横亘在楚鹤意与灵盟三人之中的,是一柄血纹绽放的漆黑长刀。 谢云渡微怔,心中隐隐升起若有若无的熟悉之感;而身边七夕的神色已陡然变了。 “小牧……”七夕低喃了一声,反手将寒时琴束在背后,足尖一点身形便已消失在原处,全力运起身法直向中央战场而去。 这时谢云渡才回想起了,那柄横空而出的长刀,应当是奉天府季牧的九弦。 “刚刚还拦着我,”谢云渡手指微微放松,勾唇道:“这会儿自己倒赶着先过去了。” 老白重新趴卧在地,懒散道:“好事。她说的没错,能不去就不去的好。” 谢云渡耸了耸肩,正准备说什么,下一瞬整个人却一僵,浑身骤然绷紧,蓦地回头望向远山某处。 “怎么了?”老白被他的反应惊了一跳,注意到谢云渡回望的正是刚刚九弦刀来时的方向。 他再看季牧吗?但季牧分明已紧随着长刀在中央战场现身。 谢云渡抿了抿唇,低声道:“……那里还有人!” 一刹那他回想起了那一日楚鹤意曾与他说过的话—— “……陆启明一定与……最近我一直没有听过行踪的有……季牧……你可有遇见过我说到的这些人?” 谢云渡心脏剧烈一跳,双手不知觉紧握成拳。 老白再次站起,道:“到底怎么了?” “走。”谢云渡双眼一眨不眨地追索着自己感受到的那一束目光,“必须去那里看看——现在立刻!” …… …… 第九十八章 无题 长风漫卷,万里雪飘。 孤崖老树下,轮椅上的少年抱着暖炉昏昏欲睡,雪白的裘衣偎在身上,几近与脸颊一般颜色,好像他整个人都将要消匿于风雪中。 忽有琴音自远来。 一弦一声,每每压在人心跳落下那一瞬的空隙,激起鼓点般的震颤,令热血骤然流涌,心脏凛然。 战歌起。 少年指节微动,和着曲声在暖炉壁上叩了几声,赞叹道:“好听。” 墨婵问道:“音律你也懂?” 少年自然而然道:“正因为不懂,才只知道称一句好听了。” 墨婵吃吃地在一旁笑,说:“你这会儿心情倒像是不错。” “良辰美景,佳乐相伴……”陆启明垂眸注视着远处剑影刀光交错的战场,静静笑道:“我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好。” 墨婵转过目光望着少年的侧脸,叹了口气道:“这假意与真情就是不同的。季牧是听着你的挑唆去下面与人拼杀,你却丝毫也不担心。” 陆启明失笑,稍顿,抬眼问道:“你也羡慕他吗?” 墨婵讪讪摇头,“那还是算了。” 陆启明继续听着山崖下的琴曲,淡淡道:“竟还有旁人愿意帮他。” 从他们这里的角度可以看得清楚,此前那位紫衫女子一直停在谢云渡附近,直到季牧现身即立刻前去相助;毫无疑问,她是为季牧而出手的。 墨婵微怔,旋即意识到陆启明指的是那正以战曲助阵的七夕。她讶然道:“你不知道?” “你说那女子?”陆启明道,“我只知她是岳麓书院虞大家的亲传,似乎最初是荀观的侍女……莫非还有其他缘故?” 墨婵唇角顿时勾起兴趣盎然的笑容,道:“看来你是没听过她与季牧的渊源了。” 陆启明微微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炉壁外的纹路,道:“愿闻其详。” “你先看那里,”墨婵朝远处遥遥一指,带着几分戏谑,笑问:“美人阵前抚琴,这景色如何?” 陆启明从善如流道:“赏心悦目。” 墨婵又问:“那若是把人换成季牧呢?” 陆启明极淡一笑。 “你看季牧那种人,你能想象得到他其实在琴道上造诣很高吗?”墨婵饶有兴趣地道:“当年虞大家最想收的亲传其实是季牧,那时事情几乎都已定下了,岳麓书院甚至商量着何日办一个拜师宴,而七夕与季牧也已开始以师姐弟相称。” 陆启明听到此处,道:“季无相在那之前一直不知情吧。” 墨婵不由吃了一惊,道:“你怎知道?” 陆启明道:“我只知道季无相绝不会允许季牧拜别人为师。” “为什么?”墨婵忍不住追问道:“是季牧与你说的?” 陆启明却摇头未语。 墨婵只得暂且作罢,继续说之前的事:“你猜的没错,确实是因为季府主……当时季府主恰在闭关,是季夫人做主先应了拜师之事。毕竟在常人看来,奉天府与岳麓书院同属武宗一脉,虞大家更是等闲人求也求不得的良师,无论怎么想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陆启明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 果然便听墨婵续道:“……可谁知季府主得知后却勃然大怒,竟亲自赶至岳麓书院将季牧带回,拜师一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她说着不由摇头,道:“直到现在也有很多人不理解,可谁让那是人亲生父亲,做得了主。” 陆启明脸上浮起微笑,忽然问道:“你听过吗?” 墨婵怔道:“什么?” 陆启明望着远处手握漆黑长刀的少年,笑道:“季牧的琴。” “没有……”墨婵颇为遗憾,旋即眼睛一亮,引诱他道:“不然一会儿等他回来了,你就叫他弹个曲儿出来听听?” 陆启明一听她这语气便懂了,一笑道:“又在哪处给我埋伏呢?” “就知道骗不到你!”墨婵大笑,复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真问了季牧会作何反应,只是自从季府主把他带回去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总之季牧便再没有弹过琴……或许是已经弃了琴道吧。” 陆启明淡淡道:“那倒是可惜了。” 墨婵点头道:“没错——你肯定猜不到虞大家对他琴道的评价。” 陆启明看向她。 墨婵道:“‘赤子之心’。” 陆启明一怔后笑,拊掌道:“这四字妙。” 墨婵有些不解,但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不知怎地竟少了往常的那些好奇心。她忽然不再想说季牧了。 墨婵绕过来几步,俯下身凑近端详着少年,看他苍白的皮肤,总是半垂着的清晰的睫毛,以及他眉心鲜红得有些刺眼的印记。她声音极低地问:“陆启明,你告诉我,其实你早就能离开了吧?” 陆启明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墨婵道:“我见过许多真正走投无路的人,他们不是像你这样的。” 陆启明抬眼对上女子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道:“但绝大多数时候‘理由’都是自欺欺人的。无论我出自什么原因不能离开,就与我依旧困身于此没有任何实质的区别……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墨婵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 “嘘,”陆启明竖指在唇边,再轻点向女子眉心,随意道:“这几句……还是算了吧。” …… 墨婵俯下身凑近看着少年,忽然莫名有一瞬的恍神,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 “又看什么?”陆启明问她。 墨婵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的羞恼,就回道:“好看!” 她心里忽然升起些捉狭趣味,便由着性子拉过少年的一只手握住,感觉到他靠近暖炉的手心温热,手背冰凉。 墨婵笑意深深道:“我现在倒觉得被你们算计过来也很有好处,比如——若非如此,你可就远在天边,看不见摸不着了。” 她行医救人也是很有讲究的,最不耐烦应付矫揉造作的女子,却唯独喜欢容貌秀美的少年,最好骨骼修长,柔善无害,才好令她心中怜爱,也能在医道上多得些灵感。 就比如季牧的模样,实在是最最合她的眼缘了——亏得季牧一直还以为是他威逼得她不得不给出三支信物,其实若非担心吓着人,墨婵是恨不得再多送他十几二十支的。不过也幸亏那时没有一时冲动,毕竟季牧的性情实在太令人吃不消——若非要比较,还是陆启明更好些。 陆启明则与她对视片刻,只笑了,念道:“小女孩儿。” 墨婵愣了愣,一把丢开他的手,不悦,“说谁呢!” “真应该给你一面镜子。”陆启明放松靠在椅背上,微微往后滑了两步,淡笑道:“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就与看见一株上好的药草没什么两样。” 墨婵原本想生气,却又忍不住笑出来,抱着双臂挑眉道:“自以为是!药草可比人贵重多了,我刚刚最多是看见了一株奇形怪状的杂草。” 陆启明道:“那也很不错。” 墨婵就不知下句该说他什么了。又看了他一会儿,墨婵忽然问道:“你以前就总是这样的吗?” 陆启明回看向她。墨婵本来以为他就要回答,但他却只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道:“人要来了。” 说话间,他已经从外貌到气息都变幻成了另一个人——那是一个五官俊美得有些阴柔的鹤族青年;也是这次进入内境的普通修者之一,毫不引人注目。 墨婵对这幅新面孔兴趣缺缺,站在一旁嗤笑:“真是完美又经不起丝毫推敲的伪装。” 陆启明扫了一眼远处战场,道:“时间够用了。” “随你们吧。”墨婵不以为然,问道:“对了,这人叫什么来着?” 陆启明低声道:“藏芳。” “听着还不错,”墨婵点头,随口道,“可惜了。” 陆启明沉默不语。 不远处,来人渐近了。 …… …… 只这一段路,竟让谢云渡这个大奥义境的修行者走得气息不匀、心跳如鼓。 那种名叫“预感”的东西在他心中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谢云渡甚至已经想了一连串要说的话就拥堵在喉头,只差最后一步——见到他。 可是当谢云渡终于如愿赶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完全在他预想之外的陌生面孔。他的满腔疑问根本无从开口,就连急切的心情也毫无道理——如果对方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话。 谢云渡就这样莽撞地冲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青年,时间久得近乎无礼。 “谢云渡?”墨婵对这神域里的一大名人还是认识的,却不理解他何至于反应如此之大,奇道:“你闹什么,魔怔了?” 谢云渡竟真的全然没有听见。 眼前的青年眉宇略显阴郁,像是极沉默寡言的人,怎么看都与陆启明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谢云渡不知怎地,就是挪不动步;他拼命地想找出什么破绽。 或许是被他看得不耐,那青年面无表情地调转身下轮椅,准备与他错开方向。 “等等!等等……”谢云渡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连忙跟着他也转了半圈,放轻语气问道:“你,你认识我吗?” 墨婵觉着好笑,很不容易板正了脸,加重语气道:“谢云渡,你又准备路见不平管这闲事了么?” 谢云渡这时稍微回过神来,强笑了一下,一时间又不知墨婵这一问是从何说起。再重新去看那陌生青年时,谢云渡心脏蓦然一紧,才意识到青年眉心那一道殷红竟然是被血契的印记! 谢云渡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差点就要失声惊呼,最后关头才堪堪忍住。他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血契。要知道血契之仇远远甚于杀人,在神域已经很少有人会把事情做得如此之绝,这是太容易激起众怒的事了。 而此处能做的出这种事的人,毫无疑问,也只有季牧了。 谢云渡站在原地,一时有些语塞。他实未想到竟是如此,那么自己一来就盯着人看了那么久,就未免太惹人厌恶了。但另一方面,谢云渡却又忍不住想,既然如此,应该就……确实不是他吧? 墨婵暗暗朝陆启明打眼色,示意他赶快再说几句尽可能打消对方疑虑;而陆启明只视若未见,沉默而出神地望着远处战局,始终一字未言。 这段时间他已经做过许多违心之事,本应该不会在乎再多出一件。但是,至少此时此刻,他做不出。 实则陆启明心中自知,这时的不发一言也与欺骗无异。但他自己早已深陷局中,现在所拥有的余地,也仅剩如此了。 谢云渡从青年的神情上看不出任何,却也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只能忍住尴尬低声问:“那……这位公子,需要我帮忙吗?” “你直接这么问他,他可是无法回答的。”墨婵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不过我倒可以替他说——喏,”她下巴尖儿一点那边,悠悠地说:“你去替他杀了季牧不就行了?” 谢云渡看了墨婵一眼,没有应声。 他就算对这方面了解不多,至少也知道墨婵根本是在戏弄他。有些极端的血契,主导者一旦身死,从者也一样要有性命之危;更何况,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遭遇就去杀另一个人。 谢云渡沉默了一会儿,与那青年道:“我会去灵盟寻你族中的长辈,这是应有之义。” “没用的,”墨婵掩口笑道,“都死光了。” 谢云渡眼神微冷,右手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哎呀,想打人啊?”墨婵一旋身躲到了陆启明背后,侧着身子笑道:“这些可都与我没干系,我只是个无辜受累的小医师。” 谢云渡皱眉道:“你们古九谷一向中立,你又何必要掺和进……这种事中。” “你怎知道我是自己愿意的?”墨婵讥诮一笑,丝毫不介意让季牧的名声再坏几分,直说道:“你只看见他可怜,却不知我也被季牧喂了他们诡门的乌骨丸。你行侠仗义惯了,怎不连我也一并救了?” “你……”谢云渡简直不知该怎么说,道:“是你嘴上不饶人在先,现在又……” “谁让我现在心里气不顺,”墨婵干脆就胡搅蛮缠了,冷笑道:“我想逮着你撒气不成吗?” 谢云渡简直被她气得立刻就要一走了之! 却在这时—— 远处陡然一道剑气冲霄而起,竟激得他手边长剑冬夜一阵激烈嗡鸣,几乎就要脱鞘而去! 谢云渡神色顿凛——这种情景他唯独只曾见过一次,那便是在黄金树秘境初次遇见陆启明的时候! 谢云渡顷刻间忘了其他,定住脚步,眼睛直直向那个方向望去。 见此,墨婵不由摇头,颇为遗憾地与陆启明传音道:“太不巧了,就差一点儿我就能把他气走了。” 陆启明道:“你适可而止。” 墨婵低声一笑,也随即向那处望过去,惊咦道:“灵盟搞的这一出……你先前可是料错了。” “是人就难免出错。更何况,”陆启明平静地看着那里,微微一笑,“我又怎会知道灵盟的人在想什么,不是吗。” …… …… 雪压枯枝,倏然间折了一声响,再簌簌轻落,微难觉察。 第九十九章 无限界 季牧喜欢极了这样的天。 就好像这世上仅剩了灰白的空、纯黑的刀与艳绝的血,比任何时刻都远更透彻。若是一向如此,那么世人所赞美过的风景在他眼中也还不至于一无是处。 他尤其喜欢今日。 季牧将源源不绝的真力灌注入九弦刀之中,身法肆意无忌,刀势大开大合,任由刀气厉风席卷冰雪,迷乱人眼。 噬骨钉的旧伤尽除,令他每出一刀都能挥洒极致,酣畅淋漓。 或许是因为已经太久了。 这分明只是一次伤愈——在他生命中已经历过无数遍的事——却唯独这次令季牧生出了前所未得的畅快;仿佛囚徒脱困,从今往后也在无人能挡于前路,一切枷锁皆可一刀破除。 这才是对的。季牧想到;这才是他该得的。 轰! 两匹重力于虚空交撞,灵气乱潮狂涌。 季牧又一刀劈撞上艳零长鞭,稍退卸力,右足着力扭转,身形转瞬再度消失原处。 疾掠间季牧有意无意地与楚鹤意擦肩而过,余光滑过他波澜不惊的脸,留下一声冷笑,“碍事啊你。” 楚鹤意恍若未闻,兀自一面调整内息,持剑严阵以待伺时反击。 季牧嗤之以鼻。 楚鹤意凭之前表现出的剑道倒还值得一提,可惜既然他现在已经分辨不出艳零真身与画境,那再高强的剑术也不过是落到空出,白费力气。 更何况,季牧看得出楚鹤意直到现在也仍然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一直试图领悟神通。 季牧冷笑更甚。 他今日挑在楚鹤意危急之时出手解围,却从没准备做分文不取的大善事——十分不巧,楚鹤意想要的这个神通,他也觉着很不错。 季牧的身法看似百无禁忌,实则却从一开始就依照陆启明告诉他的那样做下了伏,随后更是一步步加深了自己对神通符文的破解,每浸透一部分,季牧就会立刻用陆启明教给他的方法将原始符文替换——所以,自他来到此地的那一刻起,楚鹤意就已经注定得不到这个神通;楚鹤意要怪,就只能去怪自己懂得不如陆启明多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季牧笑眯眯地盯着艳零——只需要再将眼前这个小麻烦解决,诸事大吉。 艳零只觉悚然。 她勉力应对着季牧快若鬼魅的刀势,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艳零已经渐渐感受到连续使用神通的代价,而她却不得不继续撑下去——至少用上神通,她不必同时面对季牧与楚鹤意两个人。 ——但最令她不解之处也正在于此! 季牧怎么比传闻中强了这么多?他又是凭何破解幻境的?艳零的神通与青衣的画境竟皆对他全无影响! “很惊讶?”季牧看懂了艳零的眼神,只回以恶劣地一笑,“我也一样吃惊——你可是比你的名声弱太多了。” 说话间,两人已疾速交手了不下十招,每一次力道皆重若雷霆,直震得艳零半身骨骼隐隐作痛。 这样下去……艳零余光注意着秋泽那边的动静,心中暗恨——那个名叫乔吉又好巧不巧是一个体修,一直用近身战缠着秋泽,让他的神通“起源”全无用武之处! 在此之前,很久了,人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季牧主仆的存在。身负噬骨钉之刑,在半路上就连损两人,进入古战场之后更是销声匿迹、四处藏躲——试想这样的对手,又能有多大威胁? 然而,事实却是相反。 她与圣使、秋泽三人合力针对楚鹤意的困锁局面,却在季牧出现后瞬间被完全逆转。艳零甚至怀疑季牧已经提前得了某种他们所未知的神通! 空气中渐渐飘散开风也拂不散的血气,丝丝的甜,带着妖灵一族长期经受灵气濯洗所诞生的特有的清新香气,与人血的浊感不同。 接连应对楚鹤意的剑与季牧的刀,艳零早已受了不轻的伤,容色因失血更显雪白,身法浮虚,唯眼中狠意绝无改变——无人会怀疑,只要让她抓住机会,迎头的仍然是致命一击。 不知怎地,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有一瞬间季牧竟忽然联想起了花月;他已经很久没再回想她了。 刹那,艳零眼神一凝! 她抬臂扬鞭,与之前相仿的攻势却只做掩饰;凌空掠近时艳零已扣指成爪,就要狠狠扼断季牧咽喉—— “小把戏。” 季牧回神,身子略一侧,左手已轻飘飘搭上了女子的手腕;艳零清晰地看到了他腕骨上狰狞的疤痕。 感觉到她的目光,季牧微微冷笑,手上用力狠狠拧折下去! 艳零脸色微变,却不试图挣脱,反而更进一步、整个身子顺着季牧的力道悬空一转,裙摆随之漾起,宛如风中一朵摇曳着绽放的白昙。 季牧无意继续被她带着走,主动松了手退开一步,眼睛肆无忌惮地在女子身上扫视,轻笑道:“你倒是与名声一样美……我现在忽然觉着有点喜欢了。” 艳零挺稳站定,手指拂过一缕鬓发,勾唇道:“喜欢的话,就来我们灵盟这边啊。” 然而在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季牧与艳零的神色却同时微沉——原因无他,他们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对方忽然之间略显异样的轻松——而这种情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胜负未定的战场! 他(她)在谋划什么?! ——这是电光火石间季牧与艳零同时想到的事。 下一刻,不远处,剑气冲天而起。 …… …… 在这片战场上,有一个自始至终被神域修行者们忽略了彻底的人——那个顶替了青衣的位置、静坐领悟神通的陌生少年。 少年黑衣负剑,修为低微,通身毫无特别之处;他甚至还是武修的修行体系——这一切都让人们以为,他的价值仅在最初与青衣互换的障眼法后即止,灵盟的人或许根本不会让他拥有那门神通,况且…… 就算那少年得到了神通又能如何?区区小周天的修为,他能怎么用?这么一想,武宗的人倒宁愿是那个少年而非灵盟的其他大能。 但今日的又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就这么发生了—— 苍茫覆雪的群山之间,浩浩剑啸陡然惊起! 那不是一柄剑,而是十柄、百柄,数不尽的剑,乃至蕴育一切剑意的剑修之心。 万物皆静,唯一剑心高高凌然于天地四方,无限亦无界。 ——古战场存在的倒数第二种神通传承,自此刻有了唯一的主人。 …… 艳零望着那个平凡的黑衣少年,眼中闪过深深的嫉妒。 不像武宗的那几人互不知情,她与灵盟的另三个修行者却是始终维持联系的。她听圣使提起,这个神通名为“无限界”;而这个,才是她最渴望得到的那一个—— 挑战尊威,破除旧篱;对抗、突破,以及无限的自由。 可惜她不适合。 圣使断定,那个少年虽然修行时日尚短,却拥有完美契合神通奥义的心性。而让他在此时此刻完成神通的领悟,更是暗合地利天时,定能让那一剑的力量发挥到极致——那最关键的一剑。 可是,一介无名小辈,何德何能敢让圣使、她与秋泽三人为其陪衬? “艳零。”似有察觉,圣使的传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清冷如雪水。 艳零回“是”,重新凝心以待。 无论如何,那都是早已定好的事;而现在,就是见证圣使决定是否正确的时刻了。 第一百章 剑与箭 又一座传承遗迹在风雪中飘散化去。 顾之扬自沉浸中醒来,平静地睁开双眼,起身拔剑。 他的平静是真正的平静。或许因为他的修为尚感知不到在更遥远的天地间、那些因他而发生的震动;而即便他知道也一定不会有任何改变。相较于那一众成名多年的大修行者,他本一无所有,便无所畏惧。 顾之扬此刻全然专注于自身,以及自身应该做的事。 他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只觉着这神通好极了。 它于顾之扬而言不像一种武器,而更像是一种“通道”——它就是早已在顾之扬心底扎根,却仍未展露清晰理纹的——对于剑道的诠释。 无限界,就是他心中剑该有的模样。 而现在他握住它了。 实则顾之扬仍未明白自己将要做到的事,但近日以来的青衣总能令他心中沉定,仿佛只要依照他所指明的道路,每一步便一定能落到实处。 ——就像曾经陆启明带给他的感觉。 顾之扬选择信任。 他放开心神连通天地——几近在他感知的极尽之处,即是他这一剑将要达到的终点。 少年旁若无人地肃穆神情,提剑高举,剑锋所指之处—— 三千莲花花瓣和光舒卷,洁白莲台盛开于真实与虚幻之界限,呼之将出。 是永寂台。 …… …… 那一刹那,没有人比季牧看得更清楚。 微微摇曳的三千花瓣正将探出虚空的壁障,黑衣少年的通神一剑激起空间叠叠颤动的透明涟漪,以及那剑锋即将到达的唯一一点。 季牧瞬间意识到了灵盟这诸般行事背后真正的目的。艳零等人领悟神通的事实似乎令此次灵盟的立场显得暧昧,令人误以为灵盟也对永寂台有所渴求;而先前集三人之力围杀楚鹤意也更像是争夺永寂台前的不择手段;但他们最重要的那柄剑却竟然被握在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周天身上! 结果已定;任何人都来不及阻止…… 也未必! ——季牧心中却陡然间升起一个念头。 那一日他曾听陆启明说过,永寂台几乎不可能被彻底摧毁,只因其中每一丝缕都以天地规则凝聚而成,三千花瓣皆可分离成为单独的整体,各作其用;就与一些擅长阵道的剑修所炼制的剑阵相似。 季牧眼神一定,眉梢倏地挑起一道兴致勃勃的弧度。就在艳零心神稍微松懈的刹那间,他身法再转,一瞬移形换影越过艳零,疾风般直向永寂台而去。 艳零被他交错过去,神色微露怔然。那是借神通之力、规则决定的一剑,是绝无可能被阻止的;事到如今,季牧还妄想做什么? 而在女子犹豫的短暂时间,她身后,冰冷的刀意已凌空乍起! 季牧踏虚而行,掌下灵气聚形,顷刻化作一张巨大长弓,横亘于众人与永寂台之间—— 一瞬间狂风席卷飞雪,犹如天地间燃起了一片浩浩荡荡的白色烈火;季牧挽弓搭弦,漆黑长刀作芯,八方灵气狂涌而来,在他一己意志之下塑成一支无双锋锐之箭! 霎时白焰滔天。 所有人心脏皆在同时重重一跳,心神受其中意志牵动,仿佛自己身体中也有什么破而将出;而那一箭更是在凝聚瞬间在季牧指间疯狂铮鸣,竟似连季牧这个创造者都无法全然掌控。 季牧却笑容更盛,扬声喝道:“开!” 他双眼直视着那一点,然后蓦地松开了手。 便有一箭断空而去,如长夜坠星、陡瀑击石,竟以后发之势追赶上了黑衣少年的那一剑! 在人们的注视之中,剑意与箭矢奇迹般地相遇了——却竟没有任何冲突,仿佛两道江流般无声融汇在了一起,自尾至首,每一丝毫都完美嵌合,就像有一双耐心的手细细梳理——但这却是在电光火石一瞬间发生的! 人人望之色变。 这几乎是绝无可能完成的一箭,哪怕季牧用的是秘法!其中对力道与时机的掌控是神域里成名多年的前辈也绝难做出的,季牧又何曾能有这等眼力?扪心自问,他们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难道季牧已提前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神通?同一时刻,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暗暗猜测着,却无人能相信这是季牧自己的能力。 季牧大约能猜得到看到的那些人会想什么。 人么,总是这样的。 他的这一门秘法名“断”——在秦门魂域中他与陆启明正面交锋,便曾凭此秘法撼动过陆启明的止字诀。而此刻季牧用出的依旧是他的秘法,却又不完全相同;这已是经陆启明之手改进到极致的新的秘法,是唯独最适合他一人的,也是他所能用出的至强一击。 神通又如何?此刻季牧做到的,已远比借助神通的那几些人更强。 季牧拂袖挥散灵弓,目光遥遥追随一箭割裂长空。这一刻,箭下无一人能被他放在眼中。 这一幕太过惊人,以至于令很多人竟忘记了季牧出手时本来的目的。 而那一箭本身却绝不会忘。 箭气并入剑光,渐转过一段妙至毫巅的弧线,挟起万丈风雪,便造就了天地间至锋至利的一柄匕首——粉碎壁障,继以无往不催之势深深没入永寂台层叠绽开的花瓣之间—— 令人屏息的静滞中,几乎能感受到有什么在丝丝断裂的声音—— 整座莲台剧烈掀曳动! 一霎风过了,花瓣豁然散了漫天。 ——仿佛是就此打破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平衡,前一刻仍呼之将出的永寂台于刹那重新归入虚幻,无形波动中渐渐隐没;而已经散开的无数花瓣却就此乘风而上,瞬息间穿越壁障化为真实,轻如无物,在浩渺风雪里洋洋洒洒地摇荡开去! 无数人怔怔望着天幕下飘飞的洁白花瓣,忘了反应。 自那黑衣少年斩出的一剑而始,直至此时——这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层层契合,就好像最浑然天成的完美合作——而事实却显然毫无可能。 在季牧骤然出手之后,事情已与顾之扬此前得到的交待完全不同。 “青衣……”顾之扬迎着风雪微眯起眼睛,下意识望向远处青衣的大致所在。他自身修为太低,那一剑借神通而发,出剑瞬间就已经脱力,便是想阻止季牧也是有心无力。若说此刻还有谁有可能挽回局面的,或许也只有青衣了。 而青衣却未再给他任何回应。 在顾之扬感知的极限之外,青衣顿住指间画笔,静静注视着高空无声翻飞的莲花花瓣,眼底倒映着这一片白茫天地,除此别无他物。 季牧也在看着,带着笑意自问自说。 “一个不够分……现在呢?” 猛一扬手。 剑气已散尽,而季牧的箭则不同——秘法灵气淡去后,九弦刀却仍然是在他绝对掌控之下的本命神兵。随着季牧动作,漆黑长刀再度凌空掀起巨大波澜,引动永寂台花瓣朝向各方修行者聚集处送去。 直到九弦刀重归手心,季牧挑眉俯视着寂静的人群,似笑非笑地等着。 ——总有第一个忍不住诱惑、伸手去捉的人。 一个、一个、又一个。 人群瞬间哄抢,彷如一盆水泼进滚油;而每一个拿到的人却又在同时陷入僵硬,雕塑般站着,极动与极静瞬息反复,就像一出夸张滑稽的默剧。 冰凉的风拂过耳侧,季牧带着几分兴致随手摘了一叶,感受了片刻自花瓣传来的规则波动,意识中场景幻化,他随之看到了映射着自己心中渴望的画面。 季牧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阴沉,旋即勾了勾唇角,轻而易举地抽身醒来。 他视线转向身边不远处的楚鹤意,两指夹着花瓣晃了晃,微笑道:“想要这个么?” 楚鹤意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季牧。 却未等楚鹤意出声回答,季牧已指尖一弹,轻轻巧巧地将花瓣丢给了他,“给你了。” 四周尽一片乱象,最是上好时机。 季牧笑容加深,足尖一点,身形骤然加速到极致,一瞬随风掠至了楚鹤意身后的神通传承之处。 楚鹤意瞳孔微缩,提剑转身。 “笑纳了。”季牧对上他的目光,无声说道。 指尖灵力牵引,此前累积的一切伏手刹那间被尽数点亮;季牧顷刻勾勒出最后一笔,掌心重重印下! …… …… 第一百零一章 气运之书 传承激活的一瞬间,周遭一切被尽数隔除在外,唯有玄之又玄的力量自掌心符阵流淌入身体。 季牧蓦然间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心中动念,随即放开心神,主动与远处的另一端相连。 沉默片刻,季牧问那人:“你可看得到?” …… …… 陆启明手指顿住,眉峰微微上扬。 墨婵敏感地把视线移到他身上,凑到陆启明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陆启明轻一摇头,抬指抵住眉心,闭着眼睛道,“那边的事。” 墨婵便会意。她下意识抬眼望向远处战场中心—— 洁白的花雨尚未彻底歇;艳零阻止无望后,只能回身助秋泽对付乔吉;上清宫一派的修行者则重新聚集在楚鹤意身后。唯有季牧所在的方寸之地平静无碍,仿佛周围乱象与他无关。 墨婵瞧不出有什么,随口带着几分调笑问道:“季牧遇着麻烦了?” 她没猜对。 就连陆启明也未想到,季牧会忽然将那神通同时传与他知道。 闭上眼睛,神通的传承即清晰地显映于识海之中,每一道规则流动的轨迹皆依次浮现,仿佛陆启明此刻也正在那符阵之中接受着传承一般。 尽管并非真正的传承者,但对陆启明而言,只看过这一遍便已完全足够了。 此门神通名“运轮”。 气运本为玄妙不可言状之物,而持此神通者却可看透气运、更易气运,乃至移天换运,动摇整一界的气运流转——只不过后者却不是等闲能够做到的,即便拥有神通,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承渊在此地设下的九种神通各有不同,陆启明虽不曾经手,但大致如何都是心中有数的。 其余八种各有利弊,就当做寻常传承也便罢了;唯独最重要的这门“运轮”,得之必无幸事,再如何威力无双,最终也不过是使永寂台现世的牺牲品。这种东西,陆启明自不会让楚鹤意去沾染。 些许思绪一划而过,期间只略了瞬息。陆启明重新睁开眼睛,淡淡传音道:“收心。别误了传承。” 隐约听见季牧轻笑一声,似是说了:“若是误了,你再讲给我听不也一样?”但终还是安静下来,不再多话。 传音到此处便彻底散了。 陆启明不再留心其他,反倒是对刚刚看见的传承多了几分深思。 九种神通皆需利用规则之力,对普通修行者而言,他们唯有得到传承灌输才可能使用,单凭修习感悟毫无用处。 而陆启明则与他们完全相反。 他是凭本能调用规则之力,先前几乎不懂任何技巧,即便后来拘了承渊一缕分魂反复逼问,所得也不过杯水车薪。在这般情形下,这九种神通,倒是意外地成了他得以参照的九本书。 如季牧得的这“运轮”,便是绝佳的一册气运之书。 陆启明动了动手指,回忆着刚刚看到的细节,简单勾描出了一个小小气旋,把玩过了又散去。随手做着这些,陆启明忽一冷笑。就将这些法门摆明了任由他学,承渊还真是有恃无恐。 这边墨婵本想说什么,一觑他的神色,下意识就不敢随便开口了。她跟在陆启明身边这么多天,极少见到他这样不加掩饰的厌色。 陆启明却又将目光转向了她。 那目光十分奇怪。墨婵觉得陆启明似是在看她,又似不是;那目光有时很冷,有时又极温和,使得她愈发无所适从起来。 而正当她终于忍不住要问时,陆启明又忽而笑起来。他现在是用幻术幻化的另一幅面孔,充作不同的身份,或许正因为此,神情言语也不如平时的内敛压抑。此时见他展颜一笑,墨婵脑海竟忍不住浮现了芝兰玉树四字;尤其在她又明明知道这就是他的时候。 墨婵莫名觉得脸颊有些热,想抬手扇扇风又怕太刻意了,只能强行去让自己回想起刚刚说到哪里了,结果又想起刚刚什么都没说。 这一来二去地,墨婵自己就真有点儿生气了,板着脸问道:“你笑什么笑!” 陆启明哪知她在想些什么,不过若只这一个问题,倒是不必瞒着的。左右等季牧回来也会知道。 “季牧所得的那一门神通能够观人气运,”陆启明传音与她,道:“刚刚我是顺道看了你的。” 墨婵睁大眼睛,下意识就想说血契还能有这等好处,幸亏最后堪堪忍住,转成了一句:“那……那我运道如何?” 陆启明道:“挺好。” 墨婵紧接着追问:“有多好?” 陆启明收回目光,低声道:“天资傲人,一路顺遂,万中无一……以后也会很好的。” 墨婵就喜滋滋地听信了,笑道:“正该如此,我早知道的。” 实则她若是仔细一想,这番话本是不必陆启明来说的。毕竟天生便有上佳修行资质的人能有多少?兼具医道天分的又有多少?有幸能拜神域大能为师有多少?能年纪轻轻就负盛名又有几个?墨婵既然能样样占全,本身的运道自然是远胜常人的。 陆启明没有拿话诓骗她,只是隐去了些无关紧要的。 陆启明在观墨婵气运之时,若他心存杀意,看到的气运便在一瞬间薄弱近无,若反之,他心中转为对墨婵的回护之意,她身上气运则立刻随之增加。皆说气运关乎一个人一生的命数,却能反复至此,方才惹得陆启明发笑。 墨婵自是不知陆启明在想些什么的。她只是拿手指戳戳他肩膀,又开始好奇别的,问说,“那我跟他……”她朝着谢云渡那边一努嘴,“——比较,又谁更好些?” 谢云渡听出他们这边在说他,虽眼睛忍住了没往这边瞟,耳朵却早已支了起来。 陆启明手指轻扣了两下暖炉,一时未有言语。 确是他教会了季牧抢夺神通的方法,但那时倒是忘了谢云渡身上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陆启明把己身剑道给了谢云渡,现在再看谢云渡身上气运,即有一部分与陆启明同源。待一会季牧得了神通回来一看便知,瞒是瞒不住的。 不过也无甚妨碍。 墨婵却是误想了陆启明沉默的意思,有些愤愤地盯了谢云渡一眼,嘟囔道:“……看来是没他好了。” 二人对话间,陆启明总是以传音回答,是以谢云渡偷听也只能听到一半,这下被墨婵瞪得满肚子莫名其妙——只是他本就有意想找机会与这二人说话,当下就顺势往前蹭了好多步,厚着脸皮哎道:“墨婵,你俩在说我什么哪?” 他倒是好生直接! 墨婵既好气又好笑,冷脸道:“靠这么近做甚,我们与你很熟吗?” 谢云渡惯是这样的性子,只要别人理他一句,他就能有十句百句在下面接着;也最最知道墨婵虽冷声冷气,心里却是没有厌烦的。他眼睛余光观察着一旁坐着的陌生青年,试图找出破绽,嘴上依旧与墨婵套着近乎。 “嗨,客气什么,”谢云渡笑容灿烂, “咱们古九谷与桃山亲如一家,你我就跟师兄师妹一个样嘛!” 墨婵冷笑,“师什么兄,谁会让你占这种便宜?” “没,没!”谢云渡一瞬没犹豫就改了口,喊得亲热无比:“师姐,墨婵师姐,有什么事儿咱一起商量呗!” 墨婵眼角一抽,一时无言。 她转头与陆启明传音道:“你与他交情到底怎么样?要没那么好的话,我现在就配一剂药毒哑了他!” 陆启明知她这是戏言,只笑不语。 然而当谢云渡看见他的笑容时,心中却蓦一阵失落,只觉得他虽人在此处,但实际却远比天边,任是谁也靠近不了。 也就是这一刻谢云渡才隐约意识到,无论眼前青年是一个陌生人或者真的是陆启明——是他自己不愿相认,这个答案便失去了意义,谢云渡再如何追问也都是无用的了。 想通此处,谢云渡已心生退意,之前想说的话也不再说得出口,只是仍下意识追着那青年的目光往前望去。 中央战场,季牧接受的传承正在此刻结束, …… …… 季牧敛聚心神,徐徐睁开眼睛,一时定住。 类似的感觉他在不久以前已经经历过一次,而此刻再次感受,仍觉神魂撼动,几乎要将周遭一切尽忘了—— 那就仿佛是长夜初破晓时的第一束天光,又如冰面乍破、巨浪滚涌,或是于极高处穿空破云、瞬息之间望遍整座天地—— 世界剧变,就此不同。 他能看到世上每一处最精微的真实,能理解最玄奇奥妙的气运的规则——那一切不可思议之物,就这么平白地摆在他眼前! 季牧一瞬间心潮澎湃到了极点,待平息时,则又渐渐体会到另一种复杂来。 他从很早就知道陆启明能直接看到世间规则,却并不理解那意味着怎样的奇迹;直至此刻他才得以窥知一角,竟是如此地…… 瑰丽而无情。 季牧痴痴然想着,几乎要溺死其中。 正当这时他心中忽然晃过一个想法—— 若是集这九种神通于一身,自己是不是就能与他一样? 季牧心脏霎时狂跳。 念头一起即一发不可收拾;季牧下意识提转刀柄,倏然一刹在艳零身上定住,双眼骤现疯狂之意。 第一百零二章 控制 艳零胸口蓦然一滞,寒气窜上脊柱,心神刹那间绷紧。 危险! 此时艳零本与秋泽联手对付乔吉,招式交错间分秒必争,寸步不能让;这一瞬她却毫无先兆地中断合击,留秋泽一人应对,而自己定步旋身,于千钧一发间紧紧抓住偷袭的那只手。 耳后听见秋泽一声闷哼,像是受了伤;而艳零却无暇他顾,全部精神一瞬戒备到极点;她本能般地预感,这次与以往不同。 被女子握住的左手苍白而瘦,比例恰当,骨节极分明,然而当有人看到时却往往会忽略其美感,内心只觉森冷莫名——正如这双手的主人。 季牧偷袭不成反被艳零制住,眼神却无一丝波动,嘴角笑意盈盈,就像他本来就希望艳零如此做一样。 艳零心口一跳,当下就想到了季牧刚刚得到的神通,可她也无法提前知道那神通细节,只听过圣使推算,在大阵这个位置的传承恐怕是所有神通中至为紧要的,那么……等等!左手?季牧明明是使刀的,为何偷袭时偏要舍弃优势,反用不惯用的左手? 艳零瞳孔微缩,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恐怕他这神通是需要肢体接触才会起效的! 她立刻就试图抽身后撤,但季牧却已不会放人了。 季牧手腕翻转用力,足尖一拧,整个人即随着女子力道迅疾追去,左手毒蛇般紧锁住艳零手臂! 艳零挣脱不得,挥鞭再被格挡,她惊怒对上季牧视线,看到的却是一片属于猎食者的冰冷——这一刻艳零心脏猛烈一阵狂跳,不祥的预感终于到了顶峰,她再忍不住尖叫出声:“秋泽救我!” 而对面季牧却一个多余的字也未说,直接动用神通! 下一刻,两人身体同时僵滞,竟仿佛时空已在此刻凝停。 …… 这种感觉很难言明—— 季牧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动用神通之力,却不知它自何处而来、又自何处而去,甚至他也感觉不到那力量存在何处、怎样被用出——就像那只不过是他脑海中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却突然间轻易实现了。 但季牧来不及细思,因为更神奇的事正呈现在他的眼前—— 无形联系在他与艳零之间出现的刹那,他竟看到了两座近似齿轮的幻影,各居一边,大小不一——季牧本能地恍悟,这即是神通之名“运轮”的映射;而仅有他能看到的两座运轮则分别代表着他和艳零的气运高低。 艳零身负气运竟然更盛于他,这令季牧眼底凭生戾气,又瞬转冷笑——因为她很快就不会了。 心念定时,两座运轮细齿无声嵌合,而后骤然疯狂转动——其一向前时,另一必然向后,只转瞬间艳零的气运便向季牧流失近半! 而艳零却看不到这骇人一幕。她只觉心底说不出的冰寒,仿佛正有什么至关重要之物正离自己而去;又觉浑身突然沉重得厉害,难以平衡,移动都困难。 心知再不能等,艳零拼命挣扎起来,季牧的这门神通太古怪了! 谁知下一刻——她甚至力气还没用全——竟然就轻易挣脱了? 艳零是惯常多疑的人,担心季牧有诈,不论真假且先往后拉开距离,一扬手便是试探一鞭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季牧的应对。 季牧明显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艳零挣脱时他有试图阻止,面对这一攻击他也有意识地挪躲,但却又显得迟缓太多,与他此前所表现的天差万别。 锐风一晃而过,击中实体,空气中溅起一道血光。 艳零微微眯了眯眼,狠然一笑,手下长鞭狂风暴雨而去。 …… 觉察到不对的第一时间,季牧立刻怀疑陆启明告诉他得到神通的方法,就是为了借此杀他。 难道不是吗?方法是真的,季牧也是真正地得到了神通——陆启明没有说谎,他也不必说谎——只需隐瞒神通动用时的弊端,就足以至季牧于死地! 季牧一直防备着陆启明用这种方法,每次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季牧都要用各种方式反复确认数次才敢用;可还是防不胜防。 破裂伤口的刺痛激起了身体的躲避本能,但季牧心底却冰凉到了极点。他知道这是杯水车薪。 季牧明知自己神志无比清醒,而五感却在迅速消失——最初看艳零还只是有些古怪的模糊,到此刻已经只剩晃动光影,耳边一片寂静,甚至连手握刀柄的触觉也消失了——若不是季牧竭力通过身上伤处判断艳零攻击方向,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公子!”乔吉立刻意识到了季牧的不妥,硬抗秋泽一记术诀紧急回援,使足十二分力气直向艳零后心出拳! 艳零暗骂一句急避过去,匆忙抬头朝秋泽递去一个眼色,身形交错间再度盯着乔吉背后,“先杀季牧!” 此刻季牧状态显然不对,乔吉固然强悍,但处处掣肘之下,说不定能将两个一并解决。艳零打着算盘,手下攻势更急。之前季牧带给她的冰冷压抑仍未散去,或许只有彻底杀死季牧,神通的力量才能消除。 乔吉则浑然不惧。强弱高低,只看是与谁比较。 他低喝一声,经脉真力流转,全身顿时泛起金属般光泽,整个人仿若铁浇铜塑!艳零长鞭击上,竟只留下斜斜一道浅白印记,转瞬消失不见。 艳零与秋泽不由对视一眼,麻烦了!这乔吉究竟是何人物,居然到了此时犹未尽全力! “……看他能坚持多久!”艳零恨恨咬牙,道:“继续!” 鞭影术诀牵动灵气倾泻而下,乔吉却于狂潮中岿然不动。他有意牵动着对方二人的战斗节奏,传音问向季牧:“公子,您现在如何?” 然而刚一传出乔吉便怔住了——传音失效! 季牧明明尽在咫尺,乔吉却无法与他建立联系。 乔吉心下一紧,连忙分神去探季牧腕脉,却在触到季牧脉门之前被他本能一刀斩退——这才意识到季牧竟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到底怎么回事? 乔吉蓦然望向远方那处山崖,面沉如水。 …… …… 季牧依稀知道乔吉似已守护在自己身边,却仍然无法控制地陷入恐慌之中。 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排斥在外,空无中只有他一人,黑暗无声,漫长无尽。 季牧试图说服自己这种处境只需忍耐过去就可以了,并不会对自身造成任何损伤;但无济于事。 这是根植于他记忆深处的最大恐惧。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常常被锁入相似的死寂之中,濒临崩溃也挣扎不出,世上只有一人能够救他,也只有一天会来救他,那就是…… “……父亲。” 季牧嘴唇颤了颤,手脚发冷,呼吸困难,说不出声音。 不……不行! 季牧拼命想找回理智,却根本无力去思考任何事。 这样下去会…… …… “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倏地响起,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而听在季牧心中,却如一道炽亮的闪电一般蓦然割裂了他心中魔障。 没错!季牧霍地想起他还有与陆启明之间的意识联系! 这一瞬间季牧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死又复生,艰难道:“念,念我的名字。” “……季牧。”陆启明顿了顿,复问道,“怎么了?” 季牧猛然压抑地喘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竟连陆启明回答前迟疑的那短暂片刻都已无法忍受。“救我!” 陆启明在那边沉默片刻。就当季牧几乎忍不住请求他别停下来的的时候,终于听到他问:“你用那个神通了?” “对!”季牧几乎在陆启明声音落下的同时回答,“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陆……”他不自然地顿住,低低说,“帮帮我。” “好。”陆启明仿佛没有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平常应了,道:“你等一下。” “别!”季牧脱口道。 陆启明便停下等他后文。 “……不是,”季牧略显狼狈地解释,“我意思是,你别一直不说话。” 开口的瞬间季牧几乎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假如陆启明问其原因他又该如何回答。 但陆启明并没有问,只自然而然地说了句,“乔吉之前已护在你身边了,多余的不必担心。” 季牧怔怔,想了些事,这才从之前情景彻底脱离,嗯道:“我知道了。” 陆启明便随口与他讲了几句周围变化的情况。 季牧听着应几声,终于缓缓放松下来。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这大概是第一次……他没有靠父亲伸出手,而是用另外的方式走了出来。 季牧忽然间茫然起来。但他没有茫然太久。 “可以了。” 陆启明话音落的一刹那,笼罩着他的漆黑世界蓦然破碎,季牧心神瞬间凝聚到极点。 光线刺眼,风声刺耳,外界一切骤然重新涌入感知令人不适,而季牧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就像他仍然不能看、不能听一样。 季牧问道:“我还能用神通吗?” 陆启明答:“能。” 很好。季牧立刻转向乔吉传音道:“露一个破绽,引艳零来。” 乔吉目光微不可觉地一闪,周身金属光泽顿时黯淡摇曳,几乎濒临破碎边缘。 机会!艳零眼神顿凝,紧接着便看到乔吉似是想要带着季牧一同后撤,却被季牧再次下意识挥刀挡开。 战斗瞬息万变,只这一拉一挡之间,便令乔吉此前密不透风的防御破开一道巨大的空隙! 艳零存了个心眼,没有选择立即逼近,仍是顺势一鞭过去—— 最重的力道被季牧本能避过,鞭尾却擦肩而去,再留下一道血痕! 见此一幕,乔吉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就要忍不住立刻全力回援,最后一刻勉强定住,挥拳击散秋泽一道术诀。 ——而看在艳零眼中,却是毫无作伪的担忧。 她决意定下,身法一动,在原地留下一道幻象扰乱乔吉,真身则如无声之风直向季牧而去! 这里,早该死人了。 就在艳零杀招触到季牧咽喉的前一瞬间—— 季牧双眼蓦然与艳零相对,嘴角勾起冷笑。 假的?!艳零惊怒交加,而这次却不再后撤,反而聚起全身劲力再度加快—— 她却快不过季牧;季牧等这一刻已经很久—— 苍白的手如蛇般攀上、扣紧艳零小臂,快得像道幻影;极其狭小的空间之内,季牧一手擒拿,身子狠然与艳零冲势瞬间交错,生生扭折女子臂骨! 艳零死命咽下到了唇边的惨叫,冷汗涔涔而下,身体一瞬间动弹不得——不是她不想反击,然而季牧那诡异的神通却再次作用在她身上! 此前那时季牧有多狼狈,此刻就有多暴戾。他肆无忌惮地挥霍神通力量,将心中憎恨全部发泄在艳零身上。季牧冷漠看着属于艳零的运轮迅速缩小、稀薄、渐渐被他吸取殆尽,才觉胸腔中翻滚的戾气稍稍平息。 而艳零却从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曾有的大恐惧——而她甚至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季牧看着,忽而阴森一笑,竟就这么松开了她。 艳零惊疑,本能试图往后退去,却在动用身法的一瞬间僵住,猛然张口喷出一大口血! 她脸上迷惑中带着入骨的悚然——她并非被季牧所伤,竟是自己运转真力时莫名出了岔——可是这种初修炼时才会犯的错,又怎么可能出在她身上? “艳零!”不远处骤然乍起一声惊惶的呼喊,似乎有人影在拼命靠近她。 谁在叫我? 艳零茫然抬头,却只见一道冷厉到极致的刀光,由远至近一刹那,占据了她最后的全部视野。 第一百零三章 赤焰令 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与他本身所拥有的气运总是相通的,多者多得,少者少得。 那若有人的气运在一夕间归零呢? ——则将再也无法承担过往所得的重量,拥有的东西崩如堤溃,处处败退,直至一场空。 电光火石,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刻,此处结果已落定。 漆黑刀锋轻易切开艳零胸腹,季牧顺手剖出她丹田处的妖丹,神色自若地将之仔细收入了玉盒中封存好。 灵气光点刹那散尽,女子的身体随之化为一只白狐,无声向雪地跌落。 砰的一下。 所有人瞬间惊醒,却依旧是一片死寂。无数目光注视着那个旁若无人地擦拭着玉盒血迹的少年,呼吸微滞。 近有许多年,武宗灵盟对峙各有得失,而真正站在神域顶端的修行者却常常屹立不倒。 艳零倒下的那一刻,很多人看到的不是一人之死,而是又一个腥风血雨时代之将来。 没错。人们恍惚想起,他们正是生在一个新的万年、衍纪交替之时,战争必将开始于渡世者到来的那一刻—— 原来早已开始了,晚了一步的是他们。 …… 打破这场寂静的是秋泽。 短暂的惊愕过后,他立刻运转身法—— 风起衣过一瞬间,秋泽自季牧身旁抢出了艳零的尸身,退守一段距离,回身。 此前的战斗秋泽绝非优势,谁都能看得出他身上有伤,气息微微不稳,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但此刻的他却出奇地平静,只身抱着白狐停在原处回望,抬眼对上季牧的视线。 季牧随意将沾了血迹的帕子丢开,将干干净净的玉盒收入纳戒,也看着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要说什么;但没有。 季牧笑了一笑。秋泽则在同一刻沉默转身,带着白狐飞身离去,一路踏雪无痕,几息即消失于视野尽头。 这时一些人才发现,青衣隐在画境中若有若无的身影已彻底不见,而远方各处灵盟修行者所在的山崖,此刻也早已空无一人。 武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哗然。 有三灵族坐镇的灵盟在神域地位从无动摇,但凡有争端,灵盟永远是态度更强势的那一方,何曾会像这次一样、不出一言便默默退走? 武宗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有阴谋;而再想,一直有灵盟宇文靖阳已然陨落的传闻,而同时进入古战场的凤玉衡也始终未再露面,莫非他们竟都…… 念及此处,许多人心中一跳,眼神交换间暗流涌动,看向季牧时都带上了几分连自己也未意识到的炽热。强者为尊;今日季牧所展露出的,已足以让人一时忘记他过去的声名。 人群之后,楚鹤意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看向季牧的目光里透出沉色。 艳零之死只是小事,他必须弄清楚今日这层出不穷的变数究竟是何原因。 承渊逼迫自己为他做事的同时,楚鹤意也得以知道了许多他人所未知的秘辛,比如古战场中的所谓神通遗迹皆是承渊手笔,比如永寂台的真正用意之所在……楚鹤意原以为再没有人会比他知道更多。 灵盟的那几人本不该会提前得到神通,本不该会那么快达成一致,更本不该懂得利用神通破坏永寂台的现世——从第一处疏漏开始,进展步步不顺,直到将他筹划已久的布局彻底推翻,以至于全然为人作嫁,最终一切好处统统归了季牧! 而季牧的突然出现更是有大问题。楚鹤意惯于缜密,自然不会错漏与季牧有关的信息,所以他才能肯定,季牧的噬骨钉之伤绝无可能短时间内痊愈——然而他却又错了。 这一切的不妥给楚鹤意的感觉极度不好,就好像有一双未知的眼睛始终隐藏在身后,将他的分分毫毫看得彻底。 沉思中的他没有留意,他将视线停顿在季牧身上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楚兄这像是……”季牧转过身子,似笑非笑回望过去,慢悠悠问道,“有话要说?” 楚鹤意收回心神,轻描淡写一笑,漫步走上前去,两侧人群自然分开。他停步在季牧面前,淡淡道:“今日倒是多亏了季小公子来的及时。” 季牧从中听出了讽刺,挑了挑眉,“怎么,不忿得了神通的人是我?”他带着笑说:“我可是千辛万苦地替你解决了艳零,你却怨上我了?” 听他咄咄逼人,楚鹤意未置可否,目光上下扫视了他一通,意有所指地低笑道:“我只是钦佩你手段了得,神通用得百无禁忌,也丝毫不担心反噬的后果。” 楚鹤意果然对这神通知之甚详!季牧眯了眯眼,心神却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去。动用运轮后的反噬是陆启明替他解决的,当时竟是瞬间便消除了的,也不知他在那边究竟做了什么…… 正思忖间,季牧余光却倏然间见红光一闪,接着便是一道长鸣冲天而去—— 赤焰令引,千里召急,无所不应。 ——就在季牧稍稍分神的一瞬间,楚鹤意竟毫无征兆地动用了赤焰令! 季牧神色一冷,心下生出几分近乎荒诞的凛然——这可是武宗在外的最高急令!一旦动用,一切武宗所属修行者,方圆千里内都必须赶至,否则便将视同背叛……楚鹤意他到底想干什么? 正当季牧惊疑时,却见楚鹤意朝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冷笑,传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吗?” 刹那间,季牧心脏一跳,右手猛地摸上刀柄。 楚鹤意微一挑眉,眼帘旋即垂下,遮住短暂的讶异与沉思。 而在季牧动作的同一瞬间,站在楚鹤意身边的人皆不由警惕,目光齐齐盯在季牧主仆身上。 乔吉浑身力量蓦然紧绷,侧身挡在季牧前面。 季牧脸色沉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一个错误。 一山的距离对于修行者们不算什么。只这片刻时间,其余人已陆续赶至。 神梦宫铃子一行人距离此处最远,却是最早到的。有心人便注意到了,铃子实则在楚鹤意动用赤焰令之前便已经动身,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飞凤簪化成偌大的雕花画舫,金楼玉树,极尽奢美。画舫一路斩开风雪瞬息而至,悬停半空未落。华服盛装的女子倚坐高楼,笑意盈盈,却是遥作壁上观。 紧随其后便是无极剑宗江守。他惯常独行,只一人一剑侍,来去无忌。 天阙李素一行人稍缓。他来时仅有一家仆随行,与江守相似,而现在却已不知觉在身边聚起了数十人同行,俨然已与楚鹤意平分秋色。可见自古战场以来,李素虽行事低调之极,却并不止于独善其身。 这些便是内境中隶属武宗的近乎全部的人。 季牧在这极短一段时间里想了很多。楚鹤意传音的那句话,是他反应太过激了。此刻再想,季牧可以肯定楚鹤意有九成可能是在诈他,否则楚鹤意大可以直接指认。怪只怪他潜意识中过于在意陆启明这件事,才会在那一刻忍不住露出端倪。 季牧暗自懊恼,他知道楚鹤意一定看出不对了。好在陆启明的幻术无人能够识破,只要以后再谨慎几分,楚鹤意再如何怀疑也无用。 想到这里季牧便已经放下心来。除此以外余下皆小事。 “只不过是在你前面得了个神通,就值得这等兴师动众?”季牧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挑眼看他,不屑道,“之前在这儿的可只有我出手救你,而你就准备这样回报我?” 江守等人闻言不由皱眉。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清楚的,但若是楚鹤意就因为一时心气不顺就随意动用赤焰令,那么他们对这个人的评价恐怕就必须变一变了。 而楚鹤意流露出的却是恰如其分的讶然,无可奈何道:“季公子这话从何说起?神通本无主能者居之,更何况季公子此前又仗义执手,我又怎可能……” 季牧一愣,脸色唰得沉下,心中怒极。到了此时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自己这回是被楚鹤意狠狠阴了一把! 原本,这些神通传承是在何时开始、大阵何时启动,他季牧又在何时出现、何时夺取楚鹤意的神通,乃至杀一人以作震慑,看似巧合演变,实则却是早已设计好的——季牧自是不擅长这些,但他让陆启明替他推演,便无一疏漏。虽然中途使用神通后稍有差错,但总体言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季牧知道自己之前伤势拖得太久,以至于其余人都不再把他视作威胁。所以他需要的,便是让一个全新的强大形象破除旧物,牢牢占据所有人的脑海。在这个古战场,他必须站稳一席之地。 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本该如此!但楚鹤意之前用传音诈他,又故意神态行事引他误会,苦心积虑算计他的反应——刚刚那番做作一处,竟衬得他季牧像个不依不饶、无事生非的小性,反而楚鹤意好像在牺牲自己顾全大局一样! 季牧之前千辛万苦聚起的气势,非但被楚鹤意打散大半,还又被他反压下一头。 季牧简直恨的发疯;但是现在发作,又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这人的那些阴阳怪气?! “现在怎么办!楚鹤意这个小人!两面三刀!”季牧气得给陆启明连连传音,“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出什么事了?”陆启明打断问道。 季牧怒道:“你怎都不关注我这里发生了什么!”没办法,他又把刚刚的事快速重复了一遍给陆启明,着重形容了楚鹤意又何等无耻。但打了这么大一个岔子,季牧倒没有刚刚那么气狠了。 说到最后,季牧稍停了,烦闷道:“是我搞砸了。” “不算什么大事。”陆启明简单道:“他接下来估计要提议联合,你想想如何应对。” 季牧道:“我知道了。”却再追问,“那我又该怎么做?要阻止他吗?” 陆启明答:“不必压抑性情,你想做什么,随意去做就是了。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季牧闻言顿住,一瞬间豁然开朗。再看楚鹤意时,非但不气了,甚至还有些想笑。 发生在神识之间的交流转瞬即过,不被他人所知。在楚鹤意看来就是季牧在一瞬间的暴怒后迅速冷静下来。他不禁暗自惊诧,莫非季牧真是不同了?那还真是新奇。 “……是怪我没说清楚,我还以为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楚鹤意无奈笑了笑,跟着语锋一转,正要说别的,却被季牧冷笑着打断。 “那你以后可千万记住把话说清楚、说明白。”季牧不准备再吃他这个哑巴亏,径直还道:“否则你刚刚传音给我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还以为你是要恼羞成怒、编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杀了呢。” 楚鹤意瞬间愕然。他是真的没想到季牧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已经看出来,季牧是真的有问题的情况下。 见对面人笑容僵住,季牧心中总算畅快了,却也知道见好就收。他环视一周,微笑道:“既然刚刚是个误会,那我就真的很好奇了——你动用赤焰令把所有人召集起来,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要说?” “不错。”季牧话音刚落,江守便冷冷开口:“有话说话,有事说事。” 这次轮到楚鹤意被反将一军。若是开口解释,仿佛陷入无休止的琐碎争辩,而不解释,则又如先前季牧的境地一样了。 楚鹤意心知如此,却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毕竟不是耿于一时意气之人。有固然是好,无有也便罢;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我要说的,诸位也该看到了。”楚鹤意开了口,笑意疏淡,“灵盟的所有修行者早已经汇合一处,我们难道要等着被他们各个击破吗?” 季牧听到他说的果然与陆启明料想一样,不由一哂,心里更觉楚鹤意此人也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高明。他笑盈盈地刺了一句,“联合那不是早晚的事么,不过……你做主?” 楚鹤意已无意掩饰自己对季牧的不喜,多半个眼神都欠奉,只平静道:“就我而言,自然是认为联合于武宗更为有益。虽然灵盟在这里已经损失了宇文靖阳与凤玉衡两大战力,但他们那一位圣使却颇有些莫测,不容小觑。” “已经损失?”李素重复了一句,问道:“你能肯定?” “宇文靖阳之死毋庸置疑。”先答话的却是江守,毕竟当时那一幕是他亲眼所见,“至于凤玉衡,内境后再没见过。” 众人一相合计,发现确实无人再见过凤玉衡的踪迹。 “人我也未见过。”自画舫上传来铃子懒洋洋的声音,“不过吗,我倒在一处山谷发现了些他与谁交手的痕迹,可见至少还是进来过的。” 季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江守追问:“与谁?” 铃子单手支着下巴,轻笑道:“不认识呀。” 其他人听了她这回答便不再在意,楚鹤意闻言却眉梢微动,听进了心里。整个古战场之中能与凤玉衡对抗、而铃子又不认识的,总共又能有几人? 铃子在楼阁上将几人神情收入眼底,视线在楚鹤意身上定了一定,颇觉无趣地哼了一声。 “人未必死,但也不会再出现了。”楚鹤意一句话结束了众人的讨论,不待他们继续追问,只转而道:“另有一事,我认为也比较重要,关于灵盟新出现的那位‘圣使’。” 季牧闻言皱了皱眉。他只记得那一天风雪甚大,青衣来了又走,却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说来也怪,他记忆向来很好,但那时的场景却记得模糊,许多细节都遗失了……想必就是那青衣做的鬼。 他正想着,便听楚鹤意继续道:“此人有些意思。他一直化名‘青衣’,原名未知。就在约一年以前还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一直生活在这世俗界的中洲。” 李素沉吟道:“传功灌顶?一年……以画入道也不可能。” 自古皆有顿悟入道、一步登天的传奇,但那所谓的“天”也不过是大周天。而看那灵盟圣使的修为,分明比他们还略高一线。 “这暂且不说。”楚鹤意微一笑,道:“最重要的是,青衣此人与陆启明多年熟识,关系密切。陆启明曾对他有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楚鹤意忽然顿住,问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陆启明这个名字,应该没有人还不知道吧?” 他既然是这种问法了,周围的人无论是真晓得假晓得,这时也都不便问了。 而季牧听了楚鹤意说的,只觉心头刚散开的怒气转眼又聚了起来——关于青衣的这种种,他居然从没听陆启明说过!更令他气的是,他本以为陆启明这时总该向他解释了,但是却没有! 季牧冷冷道:“你是如何知道得详尽至此的?” 他问出声的同时,铃子也瞥了身边盛玉成一眼,盛玉成只有讪笑。他虽然同样是中洲人,与陆启明也能算上两分交情,但却对青衣一无所知。 那么楚鹤意又是凭何知道的? 楚鹤意却根本就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意思。 他环顾一周,道:“我知道未必人人都愿意联合,所以我才先说了我目前知道的,以免信息不对等、对上灵盟时候出现差错。可惜我一方能力仍是有限,这些就是目前的全部了,其余譬如神通传承开启的时间巧合、灵盟为何能先一步熟悉神通、承渊与陆启明又身在何处……等等这些问题,都仍然是毫无线索的。” “这也是我建议联合的主要原因。”楚鹤意坦然道:“我们这些人之擅长各有不同,如能集众人之力,当好过分兵他途。诸位意为如何?” “我们加入。”李素最先,回答干脆了当。 他天阙之李氏虽在神域颇有盛名,但终究是一姓之家族,与上清宫、神梦宫这些势力本质不同,李素便无可能作为武宗此行的主事人。而他一开始要求便只是足够的地位与话语权。 李素一应,便已经汇聚起了武宗中的绝大多数修行者。 楚鹤意颔首,目光望向江守。 江守修无情剑道,许多事并不在意,只选择最简而易的路。他看着楚鹤意道:“我会与你们一起,但不可能听从你或任何人。有必要时我会出手。” 楚鹤意一笑道:“我会为江兄准备一清净处。”再挑眉望向浮空画舫,虽已知答案,仍抬声问:“铃子姑娘呢?” “我就不了,真有事再过来也来得及。”铃子笑了笑,捉狭道:“你们这些个大男子慢慢商量着吧,我与七夕再偷闲几天——七夕,你可答应我不?” 被铃子点了名,七夕缓步抱琴靠近,周围人才恍然惊觉。他们都知道她方才在此以琴音辅战,本应都记得的,但在琴音停下后却皆齐齐忽略了她的存在。 七夕走出来,又回头看了季牧一眼,终还是应了铃子。她知道铃子忽有此言是因为荀观的嘱托,她不能辜负公子的心意。 季牧始终对她视若无睹。到了此时,武宗最重要的几个人中,便只有他未有明确表示,而楚鹤意也恰隔过他未问。 “怎么,”季牧微微冷笑,挑眉道:“不准备邀请我了?” 楚鹤意笑容淡了些,道:“季小公子不是一向逍遥无拘、随性随行吗?” “帮人帮到底吗,”季牧笑道:“想必楚师兄还有要用到我这神通的时候,离得远怎么行?” 楚鹤意淡道:“既然想来,便无不可。”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在那之前……”季牧笑眯眯地道:“我还要先接个人。” 第一百零四章 明抢 人群渐散的时候,天也晴了。仍偶有无声之风卷落片雪,逐逐停停。放目远去,雪原平整如切,一望无尽。 纵使季牧是从不好风景的人,此时亦觉得安静。冷风一吹,心里火气也无从说起,慢慢地就懒得再提。 一段路程转眼即至。 陆启明幻化出的陌生青年令季牧有些不习惯,但只要契约的联系在,季牧便能一眼认出他。 季牧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自纳戒中取出先前那个玉盒,抬手轻抛过去,说:“喏,给你的礼物。” 旁边站着的墨婵听了他这话,脸色不禁有些古怪。亲眼见了刚才那一幕,她自然知道这玉盒中装的是什么。若说季牧又是在故意招惹陆启明,看那神情又不太像;但若说不是……他竟真的以为陆启明会喜欢吗? 墨婵暗暗咋舌,心说一会儿季牧八成又要闹了。 玉盒凌空划过一道弧线,轻巧落在青年怀里,却没有被人接住;陆启明垂眸静坐在那里,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变化,就任那玉盒滚落到地。 “我就知道!”墨婵心中暗叫,默默往一边儿再挪远了一步。 季牧停下来,目光追着那玉盒落到地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眼看着陆启明没说话。 气氛一瞬死寂。 谢云渡左看看右看看,轻咳一声,道:“有话好好说嘛,好好说。” 季牧正要发作,就忽然被他冷不丁一句话打断了思路。抬头一看,季牧一阵诧异——怎么还有一个大活人和一头白虎妖! 他刚刚是真没注意这里还站着别人! “谢云渡?”季牧皱起眉头,“你鬼鬼祟祟靠近想做什么?” 鬼鬼祟祟? “我什么时候鬼……”谢云渡登时被噎了一下,“不是,这我得给你捋捋清楚——”他伸手一拍老虎头,哼了声道:“我俩就一直光明正大站这儿,你没看见怪我咯?这山你买的?” “……”季牧气得牙痒痒。他跟谢云渡也不是第一次碰上了,知道自己骂不过他,强忍着没接他这茬儿,唰一下就拔出了刀! “哟,刚刚还没打够呢?”谢云渡可不怕他,提剑一扬,朝季牧笑出一口大白牙,“行啊,这事儿我最擅长了!” 而此时季牧盯着谢云渡,却忽然想起了神域皆知的谢云渡的传奇经历——本是偏远大陆一处小地方的无名混混,偏生被四处游历的桃山山长相中,收作关门小弟子,又没用多少年就有了现在的修为与声名,次次逢凶化吉、节节攀高……这样的人,气运一定绝佳吧? 季牧脸上浮起冷笑,立时便凝神,用神通观其气运。 这一看果不其然—— 季牧此时已尽取了艳零的气运,二人之总数相合,竟还比谢云渡要弱上一大截!可见谢云渡气运之盛,若放任他继续成长下去,未来必将是又一个能够左右神域局势的大能! 季牧心中既是嫉妒,却也颇觉自得。眼见这一个个人都比自己原本气运更好,若不是他得了这个神通,以后自己岂不是要步步输于人后?现在却是再不一样了。任这些人天生气运再高,最后还不都是他的? 处于好奇,季牧紧接着望向了陆启明,却是一怔。这一回他有些看不懂了——怎么会有人的气运好到了极致、又恶到了极致?这时的他还不知道,“恶”的那一部分指的便是业力。 此时他耿耿于怀的另一件事——为什么谢云渡气运中有一部分会与陆启明的同源? 季牧先排除了谢云渡从陆启明身上抢夺气运的可能,他没那本事;那么就只剩下一种,是陆启明情愿给他的……他们两个关系竟有这么好? 对面。 谢云渡猜不出季牧脑子里又想了什么,只知道突然之间他就带上了真正的杀意;谢云渡便稍稍警惕了些,但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之前的战斗他也一直看着,心里有底。 “怎么傻站着不动啊?”谢云渡火上浇油,在季牧眼前虚晃了个剑花,嬉笑道:“怕了就一起上呗,别再不好意思了。” 季牧又被他恶心了个够呛,猛地抬手就是一刀,“找死我就成全你!” “来得好!”谢云渡可算等到了他出手——毕竟他们桃山规矩讲究人不犯我,现在人既然已经犯我了,那当然不能坐着挨打。 谢云渡直接放开了打,冬夜在他手中顷刻间挥洒出漫天剑影,也丝毫不影响他说话:“你二打一这么好的机会,不问我要点儿彩头?” 季牧心道杀了你什么都是我的。不过他现在一门心思在找机会对谢云渡用神通,时刻等着他破绽,便假意应道:“你想赌什么?” 谢云渡踩着身法闪过乔吉,同时起剑别住季牧的刀,正色道:“我若输了任你处置,你若输了——”他望向依旧静坐在原处的陌生青年,“就把他交给我。” 季牧顺着他的目光望了去,勃然大怒:“你做梦!” “嘿,你这么肯定自己会输啊?”谢云渡大笑道:“那我待会儿就承让了。” 季牧脸色铁青,刀势更急。 其实季牧有一瞬间怀疑陆启明会不会已经与谢云渡传音告明了身份。但转眼季牧又否认了这个可能,如果谢云渡当真确定这是陆启明,那定不是现在这样平常的反应。 “你是当善人当上瘾了?”季牧眯了眯眼,阴测测道:“没人教过你,路边的闲事不要去管么?” “别人的闲事倒也罢了……不过我不是看你不顺眼吗?”谢云渡勾唇一笑,一剑削断了季牧一缕头发,喝道:“今天我还就管定了!” 他说第一句时季牧心里咯噔一声,这会儿才知虚惊一场,便定了定神,冷笑道:“巧了,我看你更不顺眼。” 话音未落,毫无征兆地——他竟弃了谢云渡这边,反手一刀直向轮椅上的青年斩去! 那一刀穷极力气,杀心毕现,竟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留力! 谢云渡瞳孔骤缩,一个字也来不及说,身形骤然提速到极致,滔天剑意凌然而起,剑锋直指季牧后心! 季牧那一刀他是来不及挡,但如果季牧敢不回护,那么季牧也必将立毙于冬夜剑下!救无可救,就算他身边再有十个乔吉也没用! ——谢云渡绝不信季牧会拼着自己死也要杀另一人。 结果毫无疑问。 季牧刀锋刹那间转向,换双手握刀,脚步顿地扭转,堪堪回身、使刀锋剑锋硬撞在一隙! 短暂僵持,季牧勉强咽下涌到喉咙的鲜血,身形暴退,竟十数步才卸尽力道。 “哟,还不错嘛。”谢云渡懒洋洋地夸了一句,眼中却冰寒无一丝笑意。他抬指敲了敲椅背,讥诮道:“这是明知打不过,就狗急跳墙了?” “不过是一时新鲜擒了个鹤妖玩玩,谁知反而引了麻烦,不如杀了。”季牧用拇指揩去唇角血痕,漫不经心地微笑道:“你不是喜欢救人了,结果这人却反而因你而死,这样才更有趣呀。” “你!”谢云渡五指瞬间收紧,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可理喻的疯子!” “同样的话我也回敬给你。”季牧冷笑道:“没错,你现在就抢了他走,我拦不住你。可惜只要有血契在,他的生死就在我一念之间,我就算命令他自尽他也得照做……谢云渡,你说你做这无用功有什么好处?” 谢云渡面沉如水,却无言驳斥。因为季牧说的是事实。 季牧脸上的笑容愈加和煦,循循诱导道:“不过呢,事情倒也不是不能商量——只要你能先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解了他的血契,怎么样?” 谢云渡此时已对季牧憎恶到了极致,冷冷道:“你又想谋划什么?” 季牧低低一笑,道:“很简单,真的很简单,你把手递过来——我不是要制你脉门,只要碰到就可以了——只要你照做,我立刻放人,好不好?” 谢云渡眉峰一挑,立刻联想起之前艳零着的道,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季牧得的那神通铁定有问题! “你当我傻子吗?”谢云渡嗤之以鼻,“想都别想。” “那还真遗憾。”季牧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瞬间收起笑容,命令道:“藏芳,制住他!” 藏芳便是鹤族这个身份对应的名字。季牧早已与陆启明定好,以他的幻化身份命令他时,他也同样要听从。 谢云渡一惊,转瞬也已反应过来,下意识就从轮椅边远远挑开,持剑防御—— 然而一息过了,却什么也没发生。 季牧呆站在原地,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陆启明分明并未听命行事,血契却没有产生一丝约束?难道只要不唤他真名就不起作用? “哈,看来你那什么血契也不怎么灵啊!”谢云渡大笑了声,目光溜溜一转,忽然抢身过去捞起轮椅上的人扭头就跑,眨眼间就将季牧等人甩了有一里开外,声音犹自远传来:“刚刚是我赢了啊,季牧你愿赌服输!” 季牧差点没被他再气出一口血来,厉声与乔吉道:“愣着干什么!追啊!”说话时他已经当先往谢云渡那方向飞身过去。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白虎。 老白这时才回过神来,顿时发力拔足狂奔,反而又将季牧两人甩在了身后。 墨婵在旁边都快看傻了,扑哧一下笑得直不起腰。她赶紧将掉在地上的暖炉与玉盒先收了纳戒,跟着过去继续看笑话了。 …… …… 第一百零五章 再别 谢云渡嘴上说的热闹,心中却并不轻松。 双臂间的身体重量轻得惊人,谢云渡不知道真是因为鹤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更重要的是,谢云渡已经发现他从之前到现在的神情从来都没有变过——这种情况在季牧过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谢云渡就觉得不对。就算他再怎样不想理会,周围这么一阵鸡飞狗跳,总得给个眼神、看一眼吧?但这人就是毫无反应。谢云渡觉得他这样倒像是真的听不见、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而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绝对约束的血契刚刚不起作用。 谢云渡虽然不知其中原因,但看着季牧好像没发现的样子,心想说不准真有可能趁机救个人。他对血契这东西了解不多,万一离得远了它就不奏效了呢? 怀着这种心思,等老白追过来后谢云渡就把人往老虎背上一放稳了,一人一虎对看了眼,一口气跑出好几个山头才缓下来。 “现在人抢也抢来了,”老白问他,“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吧?” 谢云渡说:“我也不知道啊!” 老白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埋汰他道:“你刚刚发什么疯,非要乱找麻烦。这人咱俩又不认识,又对你爱理不理的!我看他在季牧那边儿也没被怎么着,你救他,说不定人还不乐意你救呢!”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第一眼就觉得这人不对。”谢云渡示意老白先停下,“你没觉得他特别特别轻,与体型不符吗?” “没觉得!”老白哼了声道:“天上飞的那几种妖族骨头都轻得很,我一口气就吹跑了。”又说,“这人傻了吗?到现在连句谢都不说?” 谢云渡没理老虎。他把人扶着平放在地上,自己蹲下身仔细察看他发鬓与颈侧。 老白道:“你觉得他易容了?” “这不废话吗!”谢云渡皱着眉试图找出痕迹,道:“若真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小鹤妖,季牧他能这么着紧?连血契都不必费那事儿,直接就砍了。” 老白指出:“他刚刚不就是直接砍的?” “那是作假的!”谢云渡简直不想跟他说话,长叹一口气续道:“而且你看这人气息虚弱到了这种地步,要么是重伤要么是修为被锁——但他都已经中了血契了,居然还能让季牧如此防备,可见他绝对不是等闲啊!” 老白听得一愣一愣的,诧异道:“你都是什么时候想了这么多?”这可真看不出来! “我还没说完呢,”谢云渡摸摸青年身上雪白的裘衣,道:“虽然现在这大冬天的,但修行者谁还怕冷啊?你看他又是裘衣又是暖炉的……要知道就算修为被封也自然护体,本来绝不至于畏寒的,可见他一定伤势相当重了。但从外表却看不到一丝伤痕——肯定是假的!” 老白忽然沉默下来。毫无疑问,他也想到了什么。 “而且季牧他们给他用的东西都是我们这些人平常都不会用的,所以是新准备的——而且准备得还挺精细,”谢云渡越说越笃定,续道:“季牧可不是会发善心的人,所以只能是季牧太看重他了……甚至潜意识是有求于他的!” “老谢,我怎么忽然觉得你有点儿可怕啊!”老白喃喃了一句,道:“如果真的是……你还有别的办法确认吗?”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忐忑,伸手去探青年的腕脉。 老白在一旁屏住呼吸等着谢云渡说话,结果半晌没音儿,被他急的干脆自己化成了人身——却是一个浑身雪白、双瞳淡蓝的小童子,直接拿自己白生生的小肉手抓向了青年的另一只手腕。 结果这一抓,他自己也好久没动静,半晌与谢云渡对视一眼,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失望。 脉象很正常,或者说——是太正常了,摸上去就是普通伤势后的普通虚弱,与这个身体的气息完全相符,不漏破绽。谢云渡与老白想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都不能。 “说不定真是你多心了呢。”老白说。 谢云渡心情有些低落,道:“可能吧。” 正这时—— 原本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青年忽然微微一挣,眉宇浮现痛苦之色,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你做了什么?!” 谢云渡与老白同时脱口而出,抬头看向对方。 “……不是我!” ——再次异口同声。 谢云渡一怔,心里猛然沉了下去——肯定是季牧在用血契做什么! 但是想到也没用。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青年的情况便已急转直下。 谢云渡眼睁睁看着他眉心刻痕迅速漫上鲜血,沿着眉骨往下滚落,划出斜斜一道刺目红线。仿佛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下意识想要用手攀住什么东西;谢云渡连忙把手臂递过去,却感觉那只手轻得几乎毫无力道,就像他哪怕用尽全身气力挣扎,也只是如此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谢云渡慌了神,但老白更没办法。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青年身子支起,谢云渡分出一只手按上他后心,想尽量替他稳定气息;下一刻却蓦地僵住—— 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青年的整个身体仿佛被看不见的迷雾笼罩,谢云渡此刻明明已经将掌心贴在他后心,却根本感觉不到他的真力流转,只有一片空无。这种情况下,谢云渡又怎敢冒然将自己真力灌输进去?那不坏事才怪了! “果然是假的!”老白这时也发现了,惊叫道:“他现在气息这么不稳,脉象居然还与刚才一模一样!” 再高明的幻术也绝不可能将一个人由内到外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总有破绽。 但谢云渡此刻已顾不得想那些了。 青年眉心的血液仍在往下滴,谢云渡却发现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刚刚猝不及防之下显露的虚弱已经尽数隐去,肢体动作也极尽克制,若非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谢云渡几乎要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但这说明他仍是有意识的。 “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谢云渡附在他耳边反复地问,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到了现在,他的情况明显已经比之前还不如了。 “怎么办……怎么办?!”谢云渡几乎把牙关咬出了血,狠狠一拳砸在地上,低吼出声:“季牧我操丨你妈!” “他是逼我们把……把他送回去。”老白低声道。 谢云渡红着眼恨声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死死攥紧,指甲掐进肉里也不自知。 难道真的就只能遂了季牧的意,就这么把人送回去?谢云渡只要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但如果不送,难道就这么看着人白白受苦?但如果送他回去,也只不过是求这片刻安宁,要是一直这么下去…… 自古战场开始到现在,谢云渡已不知多少次痛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这一次他依旧别无选择。 …… ……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 在认清自己不可能追上谢云渡他们之后,季牧反而一点儿也不气了,因为他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自己乖乖回来。 “陆启明,你居然真的敢走?”季牧自言自语着笑起来,眼底闪过一抹阴森,“这可是你逼我的。” 话音落时,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血契最重的那级惩戒。 墨婵追赶过来,一看他神情便暗道不好,脱口连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真会死的我不是开玩笑!” “死就死吧。”季牧转过身,冰冷一笑,“要么回来,要么就去死,没别的。” 墨婵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看出季牧是认真的。 她只觉得心里一阵无力,喃喃道:“这次……唉!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又——” 一句话没说完就生硬地顿住。季牧停了很久,才磕磕绊绊地续上了:“……怎,怎样。”语气却已经弱得快没音了。 墨婵从没听过季牧用这种声音说话,讶然抬头,便看见季牧呆呆站在原地,脸色变来变去,渐渐融成一种混杂着诧异、恍然、羞恼又心虚的古怪表情,整张脸都微微涨红,之前的狠绝顷刻间荡然无存——墨婵简直要以为这季牧是被人掉包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墨婵快要好奇死了,这会儿却只能等着。 季牧正在用神识与陆启明传音;准确的说,应该在是听他说话——因为刚刚就在陆启明问出第一句话之后,季牧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问的是:“那边的事都已经结束了?” 当时季牧就是一怔,皱眉,“什么这边那边?” “你回来多久了?”陆启明的声音有些无奈,道:“我不知道。” 季牧彻底茫然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接着他瞳孔微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感觉不到外面的事?怎么你也……” 季牧脑海中浮现的是之前战斗中自己第一次使用神通后出现的异样。 那时他的所有感知齐齐消失,他无法与任何人交流,除了陆启明。后来陆启明帮他解决了那个麻烦,但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季牧却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此后再用神通时百无禁忌,再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难道…… 所谓的方法,其实只是陆启明把神通反噬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季牧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犹犹豫豫才问出了口。 “对,当时没有别的方法。”陆启明粗略解释了一遍原因。 “你……”季牧其实没听进去,只道:“你还能恢复吗?” “可以。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陆启明淡淡道:“如果你不给我找麻烦,就还能再快点。” 季牧这才意识到血契的惩诫还在继续,连忙在这边涨红着脸停下。谁叫陆启明声音那么寻常,什么异样都听不出,他刚刚都忘了这回事了! 对不起三字在喉咙间过了一遍,还是被咽回了下去。季牧懊恼道:“你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陆启明随口应了,复问:“之前那一会儿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想来季牧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郁郁地道:“谢云渡过来抢了你就走,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陆启明了然,这没什么好吃惊的。他道,“你既然用了血契,他看见就一定会把我送回原处,等着便是。” “是吗?”季牧皱了皱眉,又想起一事,疑心道:“那我现在停了惩戒,他岂不是以为侥幸没事,又要走远?” “要不我还是……”季牧犹豫着道:“陆启明,你还能坚持多久?” 陆启明问:“你是问我能受惩诫多久而不死?” 季牧就是这样想的,但也觉得不太好直接说是,就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启明看了一眼识海中被困在血契印记之下的承渊分魂,神情有些玩味,语气则依旧没有起伏,平叙道:“要想魂飞魄散那还是很难的,至少要三天三夜的功夫。只说肉身死亡的话就短很多,需要大概一刻钟——这时间其实倒是够的,不过我在这边维持幻术也需要耗费力气的,你若再继续五个息的时间,谢云渡他们就会看到我的真身。” 季牧莫名觉得有些难堪,装作不甚在乎地道:“那就算了呗……你还有多久能恢复感知?” 陆启明道:“马上了。” “那好,”季牧回答得很快,“到时你告诉我位置,我就去找你。” …… …… 身周暖而无风,这在深冬的此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陆启明睁开眼睛,看到了两张难掩惊惶的面孔,是谢云渡和一个……白发蓝瞳的孩子,想必就是白虎化出的人身,没想到是这个模样。 “吓着你们了吧?”陆启明声音中带上极浅的笑意,语气柔和,“麻烦扶我起来。” “好……”谢云渡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先应了声,然后才彻底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垫着他脊背,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来。 陆启明不由莞尔,道:“其实还不至于这样。” 谢云渡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陆启明收回目光,旁若无人地给自己搭了腕脉,自纳戒中取出常用的金针,手指试了试力道;复又换为银针,抬手刺入耳后穴位,引了瘀血出来,拭净。 谢云渡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看着他银针收回的耳后,依旧是一片虚假的干净,连最细微的针孔都看不见;他已经不再掩饰这是幻术了。 “你能告诉我,”谢云渡近乎乞求地望着他,“你到底是谁吗?” 陆启明微微仰头吞咽下一枚赤色丹药,停了一会儿,平静道:“我不愿骗你们,所以不要再问了。” 一瞬间谢云渡就耗尽了全身气力。他目光掠过陆启明眉间,旋即又痛苦地避开,咬紧牙关,“……我不信!” 陆启明只是一笑。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小童子,打趣道:“这也算是第一次见面了,这位‘小白’怎么称呼?” “是‘老白’。”小童子纠正说,看见他笑,便又叹气道:“不过现在嘛……小白就小白吧!” 陆启明抬手摸了摸他柔顺的雪白发丝,微微笑道:“也挺好的。” 谢云渡看着这一幕,猛地转过了身。 沉默很久,他勉强压着声音问:“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没有等到陆启明回答,谢云渡自顾自道:“你一定已经有完整的计划了!还有哪些是我能做的?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弄错了……绝对不会!” 陆启明叹了口气,笑着道:“人最难得自在。你们能跳出去,就不要再进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我真的……!”谢云渡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质问他,最终却只能让自己重新平息下来。 谢云渡转回身望着他,手指慢慢覆上剑鞘,一字字道:“等季牧来,我就杀了他。” 陆启明道:“季牧不能死。” “为什么?!” 谢云渡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而话刚一出口便又后悔。他低头拿手覆住眼睛,无声道:“……对不起。” “我到如今,是因为表面上的这些人吗?”陆启明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一个季牧死了,还会有无数个季牧等在后面。只要承渊仍在,就永远无法结束。有什么用?若杀了季牧就当做报仇,那未免也太懦弱了。” “我知道……但我就是,”谢云渡近乎微不可闻地道,“就是,太难受了。” 陆启明随口玩笑般地道:“你就当都是假的吧。”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忽而道:“我还缺一味药材,不知你那里有没有。” 谢云渡听了,未等他说完,就将纳戒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摆在地上,道:“全都给你!” 陆启明轻笑了声,视线一扫,信手挑了几样拿着,示意他将多余的收起,“这些还是你自己留着。你们两个在外围走,总有用到的时候。” 谢云渡正要再劝,眼角余光却忽然扫到一处——它与另一件谢云渡本有之物看着极为相像,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注意;但谢云渡对自己纳戒的所有物太过熟悉,一眼就发现了那是自己原本没有的东西。 谢云渡立刻意识到了,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一齐收起,心弦绷紧。陆启明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他传递什么,岂不是说他们周围还有其他人在盯着?谢云渡瞬间就想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但与此同时,谢云渡终于心中稍定。既然陆启明依旧防备着承渊,就说明他那里仍有着承渊所不知道的事在发生。谢云渡说服自己,他应该等。 陆启明知道他已意会,便微微一笑,道:“你们这就走吧。” 谢云渡呆住,看着他。 陆启明平淡道:“季牧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若继续留下,会给我带来麻烦。” 谢云渡依旧没有动。 陆启明有些无奈,低道:“走吧!” “我……”谢云渡紧紧握着拳,猛地喘了口气,颤声道:“求你了,我做不到。” 谢云渡告诉自己要等、要等、要等,但要让他眼睁睁看着陆启明继续被季牧那种人那样对待……他是真的真的做不到! “你就当做不知道,”陆启明道,“就像今日以前一样。” “……那怎么可能?!”谢云渡简直快要疯了。他甚至从不敢开口去问陆启明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事,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他没有把剑道给他,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启明,启明!”谢云渡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要管了!咱们去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养伤——一定能找到的!” “等古战场一结束,”谢云渡笑着道,“咱们就回桃山——我们桃山山灵水秀,果子也好吃,什么都好,最合适修养了!而且谁也管不了我们桃山的事,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样都行!……就这样,好不好?” “好啊,”陆启明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真心实意地道:“等古战场结束,我就跟你去看看。” 谢云渡咬着牙不说话。 陆启明并指向上,笑道:“我保证。” 谢云渡的手颓然落下,又抓住他的袖口,喃喃重复道:“真的,求你了。” 陆启明垂下目光,道:“别让我为难。” “……好。”谢云渡用力闭上眼睛,站起身,沉默很久,最终誓言一般地低声与他说:“再也不会了。” 童子化身白虎,低头蹭了蹭陆启明的手。 陆启明笑了笑,抬目远送。 一人一虎静静离去,未再回头。 第一百零六章 消失 “真是太感人了。” 季牧拊掌,侧身从枯林后走出,停住,垂眸独自看着撑坐在地的人,神色意味不明。 陆启明犹自出着神,听到声音收回目光,道:“刚刚谢了。” “毕竟是你第一次向我提要求,”季牧漫不经心地走近,道:“而我刚好也能少些麻烦。” 他抬眼示意墨婵上前去察看陆启明情况,状似不经意地道:“听说你准备去桃山?” 陆启明撤了身上幻术,任由墨婵施为,平淡道:“说说而已。” 季牧笑笑,在他身边席地坐下,道:“你过去不一直在中洲,与谢云渡怎么会认识?” “你或许听过,”陆启明道:“在黄金树秘境里恰巧遇见的。” “那次是你?”季牧微觉诧异,脑海中过了几个画面,自语道:“怪不得……”他没说完,又仔细想了想,忽而挑眉道:“自秘境那次后,谢云渡就被他师兄关进了桃山剑笼,直到古战场开启后方才再次露面……所以你们期间应该没再见过?” 陆启明嗯了声。 “那还真是奇怪啊,”季牧笑起来,道:“你们这种人。” 但凡季牧不作问的话陆启明都不会回应,此刻自然也不可能多余解释,只随它过了。 “算了。”季牧觉得无趣,也不想再提,转而问:“这神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详细说说。” “任何事物都有平衡,”陆启明道:“你虽只取了一人之气运,却等同于扰乱了整个天地的气运平衡,天道意志便不会容你。” 季牧冷声道:“这些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陆启明淡淡道:“此前我并不知情。” 季牧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耐烦道:“难道我以后每次用神通都会出现那种情况?非要等那一阵慢慢过去?” “不是‘等’,”陆启明否定道:“必须要在那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让天地气运的平衡恢复,才能解除被天道意志排斥的状态。” “那根本不可能做到!”季牧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在一个人的身后,因果线牵扯的是千千万万无数的人无数的事,从过去到将来的无数时间,就算他现在借助神通已经能够控制气运,也绝不可能让这一切在动荡中维持平静。 这根本是人力所不能及的……除了陆启明自己! “那照你这么说,其他任何人就算得了也不能用,”怀疑顿时漫上季牧心头,他上下打量着陆启明,目光森然,“你原本就是想借我之手自己得到这神通吧?” 陆启明的回答很简单,“不是。” 季牧突然一把攥紧他的腕骨,再次动用神通运轮。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神深处有讥讽。 运轮发动的一刹那,季牧的手同时被某种未知的力量震开;季牧不信邪地反复去试,却次次如此。 “你做了什么?”季牧怒气猛一阵上涌,“我叫你不要反抗!” “与我无关。”陆启明平静地说道,“就像刚刚你感受到的。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你借助任何外力也不能改变的。” “你是说你自己吗?”季牧冷笑,重新把手伸向他,道:“好啊,那你自愿把气运给我不就行了吗?” 陆启明没有理会,只淡道:“我也做不到。” “别以为我不知道!”季牧恨恨道:“你都能把气运给那谢云渡,为什么给我就不行?” 陆启明指节抵了抵太阳穴,皱眉道:“那不是气运,是剑道传承。” 季牧不管不顾道:“剑道也行!总之下次见到时我一定要比谢云渡更……” 陆启明打断道:“是献祭传承。” 季牧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陆启明道:“所以没有第二次。” 季牧彻底怔住。他忽然间回想起秦门时陆启明凭一未出之剑将他逼退的那一幕,那个时候那一剑,哪怕是他也觉心为之夺、神为之摄,不敢有一丝与之抗衡的念头。 那样的剑,说没有就没有了吗? 季牧心中有种不真实感,渐渐滋生难言滋味。 “是不是他逼你给他的?”季牧忽然问,他觉得这世上绝没有人会自己情愿,“我去杀了他!” 陆启明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季牧皱起眉头,道:“你笑什么?” 陆启明笑道:“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一样吗?” 周围猛一安静。 墨婵拼命朝陆启明打眼色,咳嗽了声抢先道:“看看这都耽搁多久了!赶快回去吧,再晚了那群人肯定又该说三道四了。” 当事人却都如若未闻。陆启明如是,季牧亦如是。 季牧当然知道墨婵岔开话题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怕他再失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甚至于连季牧自己也以为自己会被激怒;本该是这样的。 但事实却是,季牧听着陆启明讽刺自己,心里却竟然感觉不到哪怕一丝的恼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间无法生气,明明之前有一段他还恨不得杀人,但此刻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季牧只是忽觉无力。 每一次,当他像现在这样盯着陆启明的眼睛看,就会清楚实际上这个人从没有哪怕一瞬真正把他放在眼里。季牧心中总有种感觉,这个人其实从来都不属于他,哪怕有血契的存在也无法令他安心。他总觉得陆启明下一刻就会挣脱一切,起身远走,再不回来。 不,不对…… 季牧忽然笑了起来。 若在不久之后那一天真的来了,在走之前,陆启明一定会先回头杀了他的——不是么? 季牧笑了个够,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走吧。” 一路无言。 四个人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山崖,依旧空荡寂静。 轮椅上落着一层薄雪,被季牧随手拂去。墨婵扶着少年坐上去的时候,意外发现触手温热,不由讶然地看了季牧一眼。 陆启明已再次化为鹤族青年的模样,唯独曾经被承渊动过手段的血契印记无法用幻术遮掩。 季牧停在陆启明身后,取出一条抹额覆上他的眉心,绕过系好,声音冷漠地道:“别再惹麻烦了。” 他没指望陆启明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之前你没有看到,我已经把艳零杀了。” 说到此处,季牧朝墨婵摊开手掌,道:“拿来。” 墨婵没再与他糊弄,直接把那枚玉盒递给了他。 季牧转放在陆启明手中,淡淡道:“这东西我不需要,你跟墨婵随便怎么用吧。” 陆启明信手打开,在指间翻转过一个来去,片刻后道:“这里面原本装了什么?” 季牧一怔,旋即看过去—— 玉盒中竟是空无一物! “墨婵!”季牧脸色一厉,目光森冷转向身边呆愣的女子,“你是活腻了?” 而墨婵也正惊着呢,“这真的——真的不关我事!亏我还好心帮你们捡起来……”她说着,憋屈得很,“下次这好人谁愿意做谁做,我才不被你们冤枉了。” 陆启明仍垂眸看着玉盒,微微沉思。 季牧料想墨婵也不该会有这胆子,便立刻疑心到了他处:“是不是被谢云渡他们趁机偷了去?” “不,”陆启明合上玉盒,“刚刚我解开的就是你最开始设下的封禁。” 季牧停住,“你是说……” 陆启明微一颔首,道:“自你之后,在我之前,它没有被任何人动过。” 艳零的妖丹,是凭空消失的。 第一百零七章 复生 艳零的妖丹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的答案对陆启明而言很简单。他对此非但一清二楚,甚至于整件事都是他一手引导而成的。 时间倒回之前;灵盟驻地。 …… 天光半晴。 灵盟的所有修行者都围聚在这里,全神贯注、精神绷紧地注视着人群中央的阵法。 阵法的面积并不算多,只能容一人平卧,另两人分两角对坐;但阵法的纹理脉络却是在场修行者此前从未见过的,仿佛并不属于目前的任何一种修行体系。灵盟中原本不乏有善于阵道的人,却无一个能够破解其意。 ——唯独一人,阵法的创造者,灵盟圣使,青衣。 不过既是圣使,那么能常人所不能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陆启明视线扫过严阵以待的秋泽与刘松风,没有耽误片刻时间,微一颔首示意开始。 阵法同时被激发,每一段纹路都无声升起奇异的华光,如虚如幻,却令阵法中范围内的一切瞬间浑然一体,隐隐与外界相离。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此处几乎自成为一个小世界,规则与实体的距离无限拉近,神通的能力被强化到极限。 是时候了。 秋泽与刘松风对视一眼,同时出手,将神通之力灌注入阵法之中。 在阵法中央,静静伏着白狐的尸身。 秋泽的神通名为“起源”,可对任意之物知其过去、看其源头,并将其还原为包含于本质之中的任何一种状态。所以他能够拂手将神兵利器化为尘埃,也可以让原本属于艳零的重新归于身体。 刘松风的神通则名“过隙”。这或许是所有医家最想要得到的能力——与时间有关。他可以控制有限范围内时间的退回、停滞与推进。 二者相加,又会发生何等的奇迹? ——一切开始逆转。 蜷成一团的白狐重新化成女子,依旧双眸紧闭,苍白僵冷;但这绝非结束。 她的身体迅速恢复柔软,丹田明光升起,妖丹一瞬回复完整。 自胸口贯穿腹部的刀口由下至上愈合、消失无踪,复原为没有伤痕的光滑皮肤。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胸口起伏,脸颊泛起生机的红润。 直到下一刻—— 艳零蓦然睁开眼睛! …… …… 一刹那,人群陷入前所未有的狂热。 ——这可是逆转生死!这是修行者从古到今、从未曾实现过的奇迹!神明的领域! 就这样上演在他们每个人的眼前。 ——而他们甚至根本不必付出丝毫代价! 所有人的目光都炽热到极致,朝圣般的望向秋泽与刘松风。这两位神通者联手创造了前无古人的奇迹,而他们却仅仅有些精力高度集中后的疲惫,除此以外,整个过程并不显得吃力。 ——这证明了,发生在他们面前的这一幕,是完全可以复制、一次又一次再现的。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人们此刻的狂喜。他们尖叫欢呼,用尽力气拥抱,跪地祈祷,用一切疯狂的肢体动作表达充斥胸腔的澎湃情绪——为奇迹的复生,为不死之身,为必将得到的胜利! …… 艳零就在这般如痴如狂的人海中醒来。 她脑海一片混沌,耳边全是听不出意义的庞大嘈杂,眼前晃动的每一张脸都布满了不正常的亢奋,仿佛下一刻就恨不得朝她扑咬过来。 ……什么。 艳零茫然地动了动嘴唇,微小的声音却被人潮全然淹没,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到底……怎么了? 她用力闭上眼睛,短暂的黑暗之后,脑海中却猛然闪现出一道漆黑的刀光,由上到下、从她的胸腔深深没入,然后,然后—— “艳零?” 在一只手忽然抓住她的同时,艳零心中的恐惧顷刻达至顶峰,她再也难以忍受,骤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声音凄厉至极,犹如利刃割裂幕布,人群的狂热被一刹逼停,纷纷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艳零……艳零!”秋泽低声念她的名字,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外界的寂静让艳零渐渐找回思考的能力,但她仍然没有听到秋泽的问话,只沉浸在自己最后记忆中的那一刻。 没错,她想起来了。 秋泽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到声音,“……你在说什么?” 艳零目光散乱地望向秋泽,喃喃道:“我死了。” 她脸色煞白,瞳仁里没有一丝光亮,令秋泽有一瞬间心底微寒。但他很快定神,温言安慰道:“艳零,你看,现在已经没事了……” 艳零无意识地摇着头,手指痉挛地紧紧按住丹田,不由自主地弓下背脊,崩溃哭泣,“……我已经死了!” “没有!真的没事了!”秋泽用最轻的力气扳正女子的肩膀,认真道:“艳零,难道你忘记了吗?咱们之前就说好了的,只要有刘师伯和我的神通,就还有重来的机会——艳零,你好好看看,你还活着!” 秋泽在她耳边一直反复地说、反复地讲,过了很久,直到女子身体的颤抖慢慢平复,眼神重新开始凝聚。 “……秋泽?”艳零终于渐停下来,认出了人。 秋泽听到这句,与刘松风对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醒过来了就好。艳零,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艳零皱着眉头把他推开,用手抵按住眼睛,却摸到了一脸的狼狈泪水,心下更是烦躁。她垂眼看了片刻身下的阵图,又觉一阵头昏脑涨,“……你们的试验是成功了?” 秋泽顿了顿,道:“对,成功了。” 艳零不由自主地手攥成拳,紧紧压住胸口,不耐烦地道:“但我现在还是很不好。” 刘松风拿过她的手腕又探了一次脉象,放开,淡淡道:“已无碍了。” “不可能!”艳零眉心深锁,“我心口闷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压着,而且,而且……” ——她总觉得,她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对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艳零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摸向自己的脸颊眼睛,反复拍打手臂,又把衣带扯散去找自己的妖丹;却全都在。 “到底是什么……”艳零神思不属,“季,季牧,”她打了个寒颤,含糊不清地道:“他那个神通到底……” 刘松风看着摇了摇头,站起身,与秋泽交待道:“让她先休息吧。” 秋泽也只能点头,眼睛望着喃喃自语的艳零,面露忧色。 “也不必忧虑太过。”刘松风看他神情,便再多说了句,同样也是说给周围的其他人听,“生死乃大事。她毕竟是刚经历了……需要时间休息平复,这是人之常情。” 四周极静,已经很久无人说话,老者的声音传得清楚,人人都听得到。 “都散了吧。” 青衣留下一句话,先自转身离去。 其余人低声应了,相互看看,似乎也只好如此。人群便三三两两地无声散去,但可想其心中却是绝难平静的,却都要归于私下谈论了。 能令死者复生,原本是前所未有的振奋之事,然而艳零苏醒之后的反应,却给所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云。 …… …… 散后。 “青衣,”顾之扬快步追了过去,“……青衣!” 前方的青年终于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仍是一模一样的昳丽眉眼,顾之扬却觉得仿佛要不认识他了。最初认识时青衣还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后来被中武的画道大家选为亲传,再后来…… 只再数月不见,他已成了灵盟的圣使,甚至能在这些自神域而来的修行者之中做到令行禁止,就好像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青衣看向他,开口道:“什么事?” “……神通,”顾之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忘了说话。他缓了口气,道:“我是想说,我得到的这种神通只有之前第一次时能发挥最大威力,以我的修为,之后再用限制太大——” “那个神通叫什么名字?”青衣忽然打断了他。 顾之扬愣了愣,回答道:“‘无限界’。”旋即回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限制太大”,一时哑口无言。 青衣微一颔首,道:“你有这种想法,只能说明你还不会用。” 他说完这句便算完了,转身就要继续走。 “等等!”顾之扬只能赶快拉住他手臂,看他停下来又连忙放开,认真解释道:“我自知悟性算不得好,不像秋泽前辈他们一拿到就会用,等我学会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 青衣挑眉,道:“所以?” “你们不是在跟武宗打仗吗?”顾之扬说道,“神通总共只有九种,放在我身上也是浪费。占用好处却出不了什么力,这样我心里不安。我觉得,这神通还是给你来用得好。” 青衣尚未说什么,便听见另一个声音接道: “没有这种可能。” 姜忍冬从后面林中走出来,道:“他现在的身份是灵盟圣使。而这些神通的意义与灵盟立场有违,其他人用尚且可以说是权宜之计,但如果连主事人都修炼,那像什么样子?” 姜忍冬也追过来,顾之扬并不意外。她虽然是陆启明的师姐,但毕竟之前身份差别太大,在中洲武院时他们之间并无交流。而现在,青衣是圣使,姜忍冬随侍在刘松风身边,顾之扬虽是误打误撞,但既然都已经在这里了,他们三个就是此处唯三的中洲人,又都与陆启明有联系,便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 “那怎么办?”顾之扬问青衣道:“神通给谁比较好?” “这个问题你不仅不该问,还要避免别人生出这种念头。”青衣看着他道:“若要神通易主,只有先杀死原主,你也愿意吗?” 顾之扬心下猛地一凛,惊愕道:“我……” “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这种话,这只能平添麻烦。”青衣平淡道,“你该怎么修炼就怎么修炼,其余的事不必管,我心里有数。” 顾之扬只能沉默。 “你既然能领悟得到,就该当仁不让,婆婆妈妈什么。”姜忍冬皱着眉头说他了一句,便略过不太提,转而问青衣:“你有启明的消息了吗?那一次……你应该见到他了吧,但我觉得你一直在对我们回避这个问题。” 顾之扬顿住,也望向青衣,“……对,那天你说要去找他,回来后却总是不对我们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值得回避的。”青衣平静道,“我说过了,他很好,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什么问题吗?” 顾之扬紧抿起唇,没有说话,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最近总觉得青衣有些怪异,但他也曾隐晦试探过他过去的一些事,青衣的回答却从不出错。 姜忍冬冷眼看了青衣一会儿,淡声说了句算了,率先转身离去。 “青衣,”顾之扬最后道,“你究竟想如何我不知道,只要你别忘了他是如何对你的。” 青衣笑了笑,道:“你想多了。” 顾之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低声道:“希望如此。” …… …… 第一百零八章 镇魂 对于灵盟发生的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武宗中人仍毫不知情。 武宗驻营中专门为季牧几人空出一小座独院。无论其他如何,季牧还是佩服楚鹤意的表面功夫的。 检查了一遍院子房屋各处都无不妥,季牧关上房门,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带陆启明进来的这一路上终于没有再横出波折,反而是墨婵的随行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原因无他,武宗这次古战场之行实在是太缺高明的医家了。 “你也总算有点用处。”季牧说墨婵道。 墨婵还他了个白眼,懒得一般见识。 不过季牧原本也没准备把心思放她那边,他来到陆启明身边坐下。进屋后陆启明便撤去了幻术,季牧看着很习惯,问他说:“你觉得像现在这种情况,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陆启明还尚未开口,墨婵已把话截了去,蹙着眉说道:“你可别没完没了了,今天他已经够累的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语气不算好,季牧却也没再生气,竟就说:“也是,改日吧。” 话音一落,季牧发现屋子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的脸看,觉得莫名,不由道:“怎么了?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是,我说,”墨婵欲言又止,道:“你就没觉得眼睛有些不对?” 季牧一怔,下意识抬手去摸眼角,指尖还未触碰到皮肤,便有极轻微的一声“嘀嗒”,他低头看向掌心,竟然是一滴殷红的血。 季牧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双眼逐渐加深到剧烈的疼痛,整个视野迅速蒙上一层浑浊的血色。 怎么回事?季牧的神情有短暂的茫然。 ……是了。 季牧忽然想起陆启明那一天与他说过的话,意识到这就是“天眼”的反噬。 他很早就问清了陆启明纳戒中所有东西的用处,其中就数那件“天眼”最为特殊。 须知天眼皆为天生,是百世善人积累功德所带来的馈赠,比如桃山那个名叫苏景的小弟子所拥有的那样……季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天眼剥离出阵法、炼化成器,只需覆在双目,就能让普通人拥有天眼的能力。 季牧当然是要定了的。尽管陆启明从最开始便说过,此为至阴至邪之物,其本质实际上是炼魂,一旦用在自身,就必然诅咒缠身,并有反噬之险;但季牧当时并不在意,他是从不怕死人的,也并不如何相信诅咒——尤其后来他用这双“天眼”轻而易举地看破艳零的神通,心中更是只有满意,早将陆启明当初的告诫忘在了脑后。 ……他应该更谨慎的。 季牧心中懊悔,眼前却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晰,尽是些支离破碎的场景片段交替在脑海闪现 他明知这是幻象,心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其中的激烈情绪所引动,戾气一阵一阵地上涌,甚至有一刹那竟生出想要去挖自己的双眼的冲动!季牧心中愈惊,脑海幻象却愈演愈烈,他清楚这次恐怕难以对付,强自找回一丝神志,正要循着记忆的位置伸手去找陆启明,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别动。” 季牧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上自己的双眼,力气极轻,就像一片柳叶落上了湖面。这一瞬间,季牧也不知因为什么,明明自己情况还没有任何好转,他的心神就立刻安定了下来。 陆启明感知片刻,微微蹙眉,与季牧道:“闭眼。” 季牧赶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陆启明刺破指尖,虚画出两道符篆,血液凌空化为纯净灵气,如雨雾一般渗透入皮肤,安抚着天眼魂魄的异动。 季牧眉心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身体放松,微微向他那里前倾。 陆启明问:“好些了吗?” 季牧其实已经觉得不太疼了,若在以往他完全可以无视,但今天他第一反应就是,“还是很不舒服,”他眯着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又很快皱着眉闭上,用很笃定的语气说道:“对,还是不行。” 果然没有人怀疑。季牧竟觉得有些高兴,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可是陆启明会不会发现?季牧在他随后的沉默中屏住呼吸,心中少有地生出几分忐忑;在陆启明开口前的前一刻,他的紧张忽然达到了顶峰—— 但却不是。 季牧还未来及庆幸,耳畔便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奇异韵律,十分安静悠长。他原本就对音律格外敏感,几乎一瞬间就听入了神。 季牧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一种镇魂曲。 陆启明念的是他们那个世界的语言。季牧也曾跟人学过,总觉得那种语言听上去非常古老神秘,自然地具有力量,即便是对于听不懂的人也是一样。 季牧忍不住悄悄又把眼睛睁开了些,透过陆启明指间的缝隙,看见少年眼帘低垂,神情十分柔和沉静。他微微一怔,开始试着分辨那镇魂曲的含义。 一行路终,往去无归。 得失不存,痴怨了空。 昔我尽去,昨尔亦同。 生如幻妄,唯死恒永。 季牧渐渐闭上眼睛。他听着陆启明用极轻的声音念着镇魂曲,脑海中不知觉勾勒着模糊的画面,色调昏黄,像是在民间乡下古旧观宇,纸灯笼,香灰炉,人寥寥而寂静。 亡者请听言。 陆启明垂眸看着季牧的眼睛,透过这里望向另一个魂魄,低声念,“昔人俱已,往事俱散,生不相见,死有逢时。” 古来长夜皆寂静,大梦复醒不复留。 天高地久本无尽,魂灵往生勿回头。 陆启明念完最后一个字,闭目聆听魂魄的无声回应。 约定达成。 他们这一脉的镇魂曲与其他不同,不可随意用出,因为一旦用出,便是要允诺完成怨灵的一个心愿,务须重之甚之。但这一次,陆启明却觉得这是应该的,也是他最早从白灵那里将其取来的真正初衷。 百世善人的魂魄天性如此,即便被人用最残忍的手段对待,镇压数万年不得解脱,若换成其他早已成了嗜血嗜杀的厉鬼,这个魂魄却永远不会这样,再怨恨也不过于此了。 而这却恰恰成了令人更加无所忌惮的原因。 陆启明慢慢把手收回,重新放在暖炉上,用刚刚刺破了的指尖反复摩挲炉壁的纹路,目光冷而清醒。 季牧注意到他停下,抬头问道:“你以后准备放这个魂魄自由吗?” 镇魂曲他听懂了。 陆启明道:“对。”然后顿了顿,忽然一笑。 但季牧却看出他并无愉悦,也不因释怀而笑。 陆启明察觉到季牧忽然的沉默,抬眼看过去,目光微带询问。 季牧却猛地站起身。余人都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我出去了。你也,”季牧顿了顿,眼睛余光依旧放在少年身上,很快又移开,最后只是道。 “早些休息。” 他说罢便转了身,疾步过去开门离去,留下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乔吉很快反应过来,朝着墨婵微一颔首,随即跟在季牧身后走出门外。 只走了两个人,房间便一下显得空旷许多。墨婵挑眼瞧着那边微晃着的门扇,露出一丝微带惊讶的玩味笑容。 “你觉不觉得,”墨婵在刚刚季牧的位置坐下,半边身子都倚靠在案几上,单手支着下巴看他,“季牧最近有点奇怪?” 陆启明低头用丝帕一根根拭净手指,淡声道:“关我何事。” 墨婵一时语塞。 她看着他将慢条斯理地将手帕干净的一面向外折好,指尖燃起一簇火光,顷刻就烧了尽。不知是否是错觉,墨婵总觉得,那火光颜色异常地鲜红,远甚于她曾见过的任何灵火,令她莫名心头一跳,生出几分诡异的寒意。 墨婵略显僵硬地坐直身子,突然有点想走了。 陆启明眼睛转向她,问:“累了?” “……是有点。”墨婵强笑着站起来,带动椅子擦过地面发出一道刺耳声音,吓了她自己一跳。她赶忙又退开几步,轻手把椅子扶正,装着扭头去看天色,却忘了窗户是紧闭着,只有半开的门缝透出几丝沉闷的光线。 陆启明如若未见,道:“那就走吧。” 墨婵竟觉得松了口气。她点点头,勉强一笑,便转身仓促退开。临走前她无声带上了门,房间霎时更显寂静昏暗。 …… 陆启明没有点灯的打算,左右也不影响什么。 他粗略扫视了一边周围的简单陈设,转动轮椅,开始将纳戒中的一些物件移放出来。 之后应该会在这里停留不算太短的一段时间。 “每次过来都能见到很有意思的东西。” 承渊一直就坐在陆启明身后不远的床沿边看着,这时才说话。他随意拿起手边一盏灯,轻轻一吹,烛芯便点着了,幽幽明明地染着,摇晃着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承渊端详了两眼便把灯盏隔下,抬头戏谑道:“看得清不?我帮你照照。” 陆启明背着光笑了笑,抬手将抽屉推上。 “……魂灵往生勿回头。”承渊哼唱了一句,感慨道:“隔了这么久又听到,真是令人怀念啊。我记得,还在我年少的时候,城里的老道人唱的便是这个调子,很普通,很寻常,人人都会,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现在恐怕已经没多少人会用了。” “我可不是为了怀旧。”陆启明平静道:“他只教过我这个。” “是吗,那还真够苛刻啊。”承渊忍不住笑了,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 陆启明微侧过头望过来,光线斜照眉骨,在眼睑落下一片阴影。他忽而一笑,“那你呢?有怀疑过真实吗?” “譬如此时此刻,这个世界,还有你自己,”陆启明低手拨转轮椅,与承渊正面相对,笑着问:“它为什么就不会是假的呢?” 承渊渐渐皱起眉头,看着他,片刻后冷笑道:“如果你还想着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那就太可笑了,而我也会少很多乐趣。” 陆启明注意着承渊的神情变化,却并未看出自己想找的东西。兴致寡然地收回目光,他道了声,“放心。” “不是最好。”承渊懒得应付,转道:“行了,聊的够了,说说别的吧……今天我可以听你解释。” 陆启明想了想,道:“永寂台?” “明知故问。”承渊起身,徐步走近,与少年面对面坐下。 “现在可不比当年了,我为这件事费了多少功夫,你也是清楚的。九种神通,九个人选,以及随后永寂台的面世,原本都计划得好好的,偏偏你一过来——嘭,全盘乱套。”承渊随意做了个炸开的手势,微笑道,“实话说,我现在真的很不开心。” “但你本可以阻止我。”陆启明没有抬头,声音平静,“为什么不呢?” 承渊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陆启明低声道,“你我都知道,永寂台是什么东西。” 它拥有当年承渊神亲手炼制的内核,是真正的神造之物,但却为这个世界的天地规则所不容。承渊要想将它真正带入这个世界,必须想设法欺骗天地规则。 永寂台这个名字源于这个世界民间原本的传说,从古至今曾经被无数人口口相传。当它被冠以“永寂台”之名时,便是继承了这个名字的传说与气运——这是第一步。人们越是相信永寂台是至宝、越是对之充满欲望,那么永寂台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便越是理所当然。 再后来,承渊创造了一个契机,让一群身具强大气运的修行者进入古战场,为了永寂台去争抢、厮杀、流血牺牲,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身上的气运便会渐渐往永寂台上聚拢,将永寂台的气息与这个世界同化,直到被世界规则熟悉、认同。 最后,永寂台会被其中一个大气运者暂时认主,穿过古战场的空间壁障,进入外面的世界——到了那时,承渊再重新将永寂台收回,就能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世界使用永寂台的力量了。 但现在…… “时间太早,也太巧合。”陆启明双手微拢暖炉,神色带着些许困倦,“被刻意摆在眼前的宝物,大多数人都只会警惕而非轻信。这样仓促完成的永寂台,当然不够完美。” 承渊冷笑道:“把他们的注意力从永寂台转移走,本来不就是你做的?你若不插手,我就已经成功了。” “然后永寂台便只会流转在有限的几个人之中,”陆启明问道:“这也是你希望看见的?” 承渊嗤笑了声,未置可否,目光上下打量着陆启明,道:“你会这么为我着想?” 陆启明也看向他,道:“难道你不明白吗?” 承渊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少年,“但我更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啊。” “好。”陆启明平静地点头,道:“有些事情我可以替你去做,这样总比你直接杀了我来的有用。” 承渊觉得有趣,故意逗弄他:“任何事都可以?” 陆启明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恨我了吗?”承渊笑眯眯地道:“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陆启明笑笑,问:“那你敢用吗?” “我好说啊,只不过……”承渊顿了顿,懒洋洋笑道:“太乙教你的那些圣贤之道,是统统都不准备要了么?” 陆启明失笑。 “笑什么,”承渊挑了挑眉,“还是……连你也觉得那些可笑了?” 陆启明道:“我只问你,要我继续吗?” 承渊笑笑,抱肩往椅背一靠,叹气道:“让你活着,还真未必有你死了好处更大。” 陆启明淡淡道:“那你大可以在利用我过后再把我杀了,一举两得。” 承渊闻言大笑。 “实话告诉你,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承渊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衣摆,冷笑,“我一句也不信。” 陆启明无动于衷,道:“但这不重要。” “没错,这不重要。”承渊赞同地点头。 他抬指虚虚勾画少年消瘦的脸颊,怜惜地道:“好好努力,继续挣扎,然后满怀期待地去——” 承渊勾着唇角,“猜猜结果吧。” …… …… 房间再次恢复寂静。 陆启明眼睛凝视着承渊消失的地方,冷笑一闪即逝。他很快收回视线,拨转轮椅,将常用的药剂丹药逐一摆放在近处。 侧身时余光扫过角落铜镜,镜面昏黄,烛光影绰,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陆启明几乎以为是承渊还留在此处。 但旋即,他意识到,那是自己。 陆启明停下手里的动作,平静地望着铜镜。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刹,他心底激起了何等疯狂的戾气。 但陆启明最终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将一支白瓷药瓶放好。唯有那面铜镜无声散为湮粉。 永寂台同样是他所需要的东西,所以陆启明不介意帮着承渊去完成它。在承渊眼中固然是他不得已为他做事——可等到承渊死了呢? 既然事实相反,在这过程中发生的任何事他都可以不再在乎。 现在令陆启明稍感麻烦的实则是另一件事。 他垂下目光,沉默注视着自己手指间唯独他一人能看见的漆黑丝线。线的尽头穿透虚空,每一根都连在一个人身上。 但还不够。 他原本准备一进入武宗营地就直接控制所有人,却意外地发现只有寥寥数人成功了。陆启明很快意识到其中规则——唯有那些曾受他馈赠、存在因果亏欠的修行者,他才能够直接建立联系。 而胜于的那些,无疑要耗费额外的时间。 算了。陆启明略显困倦地合上双眼。 已经等了这么久,他可以再耐心一点。 第一百零九章 言灵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月余。 神通初发现时的那场交战短暂爆发又一触即离,其后虽然随着灵盟的主动退走而迅速平息,但双方在古战场中的对立却不可能就此终止。永寂台只要有传说中的十分之一好,就足够引人争抢,更何况永寂台的真实性已经被人证实。 那日,季牧借助顾之扬神通斩出漫天莲花花瓣的时候,人们尚未过于重视。那时大部分人都还以为,只拿到永寂台的碎片,用处并不大。 但他们很快就不得不承认,永寂台的存在根本不能用常理判断。 哪怕仅仅是神器碎片,佩戴永寂台花瓣修行时,修炼速度竟能提高两成到一倍不等。每一片花瓣的效用都不尽相同,有些能直接当作攻击或防护的法器,有些能助人感悟境界,有些则能修复伤势、温养魂魄…… 竟然每一片都是至宝。 碎片尚且如此,若能拥有完整的永寂台呢? 最严寒的深冬已渐过去,争战却远未结束。 已近一个月的时间,武宗与灵盟之间发生的大小摩擦不断。永寂台本体暂时不得见,他们便极力去争夺已经现世的每一片碎片。 ——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令大多人暗暗惊诧的则是结果。 灵盟与武宗无数年来势均力敌,甚至在神域灵盟还要压过武宗一头,然而在这一个月里,灵盟却节节败退,接连损失修行者。虽然他们往往不顾一切抢回尸体、迅速退走,但武宗的人很确定,那些人已经死了。 而武宗中人虽亦偶有死伤,与灵盟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代价。尽管抢到的永寂台碎片寥寥无几,但能够削弱对方战力,无疑就是重要的胜利。武宗修行者皆是精神振奋。 身为在这场胜利中居功甚伟的人,季牧在武宗人心中迅速改观,甚至已经更高过楚鹤意一筹,隐隐成为了武宗这群人的领导者。而陆启明则在营地中深居简出,隐于人后。 不过,这一日日地朝夕相见,有些端倪便难以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 …… 楚鹤意七日前与武宗数人出行,是日方归,归来时已是傍晚。 屋内灯烛通明,比远处天光更亮。楚鹤意并未刻意避人,径直唤了白芷来。同为上清宫门人,二人平日以师兄妹相称,毕竟比他人更值得信任,也是人之常情。 楚鹤意随手阖了门,招呼她坐下,倒了盅茶给她,边问:“怎么样?” 白芷道声谢,答说:“我是在三日前才寻到时机与他接触。” 楚鹤意道:“那就说三日前。” 白芷点了点头,开始讲:“第一日很寻常……” …… 她之前就发现,每次晴时,那鹤族青年便会独自在小院晒着太阳休息。有时他自己鼓做些旁人看不懂的小物件,有时只是闭目小憩,有时则像那天,安安静静地翻一卷旧书。 白芷走过去时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暗自思索如果开口才算不打扰。 正巧忽而风来。 许是没注意旧书的装订已经松垮,某一刻青年随手翻开,一片书页刹时被风吹动,无声飘向小院之外。 “诶?” 白芷下意识抬手抓住,停下脚步,视线定格在不远处坐在轮椅的青年身上。而他也在此时望过来,两相对视。 …… 楚鹤意挑了挑眉,道:“然后呢?” 白芷道:“然后我便将那页子还给他了。” 就这样?楚鹤意忍不住笑道:“按之前我与你商量的,你应该主动问他些的。” “并非我不想。”白芷有些无奈。 …… 当时她对上了青年的目光,四周又无旁人,白芷便很自然地问了好,轻轻一扬手中的页子,笑道:“刚好飘来我这儿。” 青年也微一笑,转动轮椅过去,“有劳白姑娘了。” 白芷哪能让他麻烦,连忙快步走过去,有些好奇,“公子知道我?” 青年只笑不语。 白芷便隐约觉出了他的意思,却装作不知。她视线掠过手中书页——若这是武诀功法一类,她便选一个相近的说出来与他探讨几句,若是医书丹方一类倒也好办,白芷自认虽不精通,但谈上几句也不会露怯。可没想到那卷书偏偏是…… …… “是话本?”楚鹤意微讶,旋即也就想的多了。他开始思索这是不是那人在向他传达什么深意。 “对。”白芷却没多想。她只是有点羞愧,毕竟上清宫一向教条严格,她看过的话本少之又少,而这单独一页纸,更是看不出什么,以至于她当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找话。而找不出话,她试探情报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 “所以,”白芷继续道:“我后来想了想,干脆托词向他请求能不能把那话本借回来看看。” 楚鹤意颔首,倒也可行。如果那人果真有话要说,多半是会应允的。 “但他却没答应,”白芷脸颊一红,道:“只说那书是墨婵姑娘的,他不能替人擅自做主。” 楚鹤意也未失望,露出一丝笑容,道:“为难你了。” 白芷连忙摇头,道:“他总是挺和善的,很好相处。” 楚鹤意点了点头,神色一时有些恍惚。 白芷没有注意,只继续说道:“好在第二天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处理一些药材,我凑过去与他说了不少话。他的医术远比我好,也没有掩饰。” 楚鹤意闻言立刻回了神。 “第三天,也就是昨日,”白芷道,“我带了些小点心第一次随他进屋里,竟然见到李素师兄和他管家也在里面。他们明显还有事要说 ,我就只好稍停一会儿便回来了。” “李素?”楚鹤意这一回确实没想到,一时沉思。 李素的实力毋庸置疑,但他惯于沉默,为人低调至极,所以哪怕他来营地时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追随者,还是很容易被人无意中忽略。明明他也是九位神通者之一,这一个月中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动用神通,平日战斗也完全是过去一般的模样,以至于至今也无人知道他的神通究竟是什么。 而七天前武宗的这次行动,李素借口伤势没有同行。 “不过,其实这也不奇怪。”白芷说道:“之前三四天我都没有找到机会靠近,本来就是因为李素师兄他们——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拜访。” “每天?”楚鹤意皱起眉头,“那他们具体是在做什么,你可看到了?” “昨日我过去时,他们没有回避我,”白芷点点头,道:“他在教李素师兄那个世界的语言。” 楚鹤意忽然沉默,良久道:“知道了。” …… …… 天光渐暗,该回了。 李素目光掠过昏黄的窗影,露出一抹略显遗憾的笑容,站起身,一揖。 “今日又劳烦先生了。” 他惯穿灰衣,相貌平平无奇,眼神也内敛,甚至显得有些黯淡;唯说这话时声音真诚,引人心生好感。 陆启明却道:“不急。”微抬手一指座椅,“先坐。” 李素便依言重新坐下,问:“先生有何吩咐?” “谈不上,”陆启明只问他道:“明日还想来吗?” 李素一怔,思忖间眉宇微不可觉地一蹙,正欲开口,却被对面青年示意停住。 “你连续七日来到我这里,却始终感觉进益颇微,”陆启明很平静地问:“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李素沉默片刻,叹了声道:“是学生愚钝。” 陆启明摇头,忽道:“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日来时,我说了什么?” 李素稍作回想,一顿,若有所思,“先生说我原本所学已经足够……” “直到今天,我的想法也没有变。”陆启明点了点头,说道:“人平日交谈中所说的话,往往要顾及许多,用词亦多修饰,有时甚至与本义相反。这都是人之常情。” 李素平静地听着。 “你是惯于三思后行的人,”陆启明看着他,道:“这没有什么不好,但你用‘言灵’时,记得不要这样。” 李素目光闪了闪,沉默一笑,道:“先生果然是知道的。” “否则你又为何找我?”陆启明把身子放松靠在椅背上,双手捧着茶盅,神情有些漫不经心。他不疾不徐地道:“你得的‘言灵’,是能够将语言与天地规则等同的神通,务必简洁直叙,不悖心声,否则言灵术就不可能有用。” 李素听到最后,出声问道:“先生那里原本就有言灵术存在吗?” “这就要看你怎么定义了,”陆启明反问,“大修行者言出法随,一句话便可移山填海,这又算不算言灵?” 李素沉思片刻,微一颔首。 “先不说那些了。”陆启明摆手,一指桌案上的细颈瓷瓶,里面斜插着一支尚未全开的红梅,问:“试试?” 李素视线随之移过去,道:“先生想要我怎么做?” “怎样都可以。”陆启明只道,“我先看看。” 李素会意,便重新看向那株红梅,沉心运起神通,缓声开口道:“身前二尺之外,红梅盛开。” “不行。”陆启明一听便直接摇头,“首先你不用额外指代,心力集中在何处,神通就用在何处,否则你若与人相斗,神通岂不反而成了拖累?” “我也意识到了,”李素道,“但若直接说,往往不起作用。” “这就是我的‘其二’,”陆启明叹了口气,道:“赋予生机才是一切规则中最难的,你若原本对此一无所知,又怎能期望神通助你一步登天?” 李素沉默,道:“那言灵的意义又在何处?” “我并非说那些不可以,而是太慢太慢,或许你要摸索很多年的时间。”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转而道,“按我的理解,目前而言,言灵对你来说最方便的用法,是将你能力的极限在一刹那爆发,并不受外物干扰地发挥到极致。” 李素猛的一顿,脑海瞬间涌现出无数想法,一时竟有豁然开悟之感。 “破坏永远是最容易的,”陆启明手指重新垂向花瓶,淡淡道:“如何去摧毁一件东西,每个人天生就会。你再试一次。” 李素闻声回神,心中稍作组织,略显迟疑地道:“……生机灭绝。” 陆启明唇角微微一勾,指节敲了两声茶盅,提醒道:“直说。” 李素极少见他笑容,然而这种时刻的含义无疑令李素暗自懊恼,心里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紧张。他只能将视线紧紧盯在那株红梅上,那含苞欲放的红色在感觉中几乎要燃烧起来。 李素脑海蓦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枯萎!” 话音落的刹那,他感知到一种极其微妙的波动,目光注视下的红梅花苞颤动,犹如被无形之力抽去了水分,从边缘开始缓缓枯萎。 居然成了?! 一时间,即便以李素的性情,也难免蓦一阵激动上涌。区区几片梅花瓣,无疑是极其微不足道的成果,但这却是李素自得到神通以来第一次看到显而易见的变化。 陆启明挑眉,道:“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很准。是花就会枯萎,这是它原本就有的规律,你用言灵就会觉得顺利。不过,还可以更短。” 这一次李素 瞬间恍然,出神地望着那支红梅,低念道。 “‘死’。” 眼前花瓣垂落,红色褪去,一切随风而散。然而李素心中却不再因此惊喜,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平静,因为这一切本就自然而然。 花有盛开便有枯萎,活着有生便有死。如若死不再存在,岂非生就成了一场幻觉? 李素忽然间感到,修行者穷极一生追求长生,原本就是走错了路。他应该追求的,是天地间的浩瀚规则与真实。 即是此刻。 李素闭上眼睛,只觉困住他已久的修为瓶颈一刹那松动,经脉间真力自然流转圆融,心神在感知中豁然升高,追随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灵气,近乎无限地伸展向远方。 大奥义。 就在突破带动的灵气浪潮即将涌起的同时,李素低念了一个静字,一切瞬间平息。他睁开眼,再一次望向静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青年也在看着他。 对话仿佛回到了开始的最初。陆启明点了点头,开口道,“明日便不必再来了。” 李素沉默片刻,问道:“先生为何教我?” 陆启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看向李素身后。 “怎么,”房门被人用力砰的推开,季牧大步踏进来,冷冷笑道:“赚够了好处,就开始怀疑人别有用心了?” 李素眉心微皱,侧头看向他。 季牧连日在外,刚刚又一路疾行过来,颇显出几分风尘仆仆。 季牧是感知到灵力波动以为出了什么事才直接过来的,却听见陆启明正平心静气地与人说话,哪里还不知他又做了什么?当时心里便窝了火。只不过是李素随后的那句话让季牧听着更不顺耳,才忍不住先呛了声这个。 他毫不客气的站过去把两人隔开,伸手拿起空杯子倒上茶一饮而尽。但茶水仍温热,季牧喝进去丝毫不觉爽快,反倒更加烦闷。他重重放下手中的杯子,在桌面上撞出一声响。 “还坐着干什么,”季牧斜睨了李素一眼,道:“没听出我这是在赶人吗?” “季牧,”李素声音沉下来,“你最好适可而止。” 季牧眼神森冷,脸上却挂起笑意,正将开口。 “李公子,”陆启明坐直身子,抬手把茶盅放回桌上,茶水微泛起一层细碎涟漪,“天色不早了。” 李素顿了顿,渐渐缓和了神情,道:“先生说的是。” 季牧却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胜利,得意洋洋地与李素对视一眼。 李素则不再理会,只平静起身。 离开前,他的视线在青年的抹额上微作停留,心中再度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 “先生若有难言之隐,”李素定定看了季牧一眼,道:“请务必不吝吩咐。” 一语罢了,在季牧勃然发怒前,他已转身离去。 “他这话什么意思?!” 季牧愤然甩上了门,恨恨道:“他以为他是谁!我刚一出去,他就敢来接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李素他早就盯上你了!” 陆启明撤去了身上的幻术,手指抵了抵眉心,只当没听见。 季牧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扭头直直盯着陆启明,一连串质问道:“你怎么不把他给搪塞回去?你居然还真的教他!你都没教过我!” 陆启明不紧不慢地点上了灯,道:“我怎么没教过你?” “那些都不算!都是……”都是我要来的。 季牧抿了抿唇,没说后面半句,只道:“……反正我也要直接变成大奥义。” 陆启明的手稳稳把灯台放下,道:“你现在就已经比他更强了。” 季牧怔了怔,唇角忍不住往上一翘,又连忙压下,道:“真的?” “我不会骗你。”陆启明回过头,淡淡道:“他悟性远不及你。” “那当然了。”季牧哼了一声,拿起李素用过的杯子直接丢出窗外,方回来坐下,道:“总之你别相信他,我知道那人,看着老实,其实没一句实话,心眼比楚鹤意还多,整天只会装腔作势,烦人得很。” 陆启明随口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对他那么好!”季牧一惊一乍地加重语气,瞪着眼睛看他,旋即想到了什么,烦躁道:“而且他偏偏在你这儿突破……这下好了,等过几天肯定什么人都往你这儿挤,没完没了了!” “这不对你有好处吗?”陆启明不以为意,“你既然想当这里的领头人,就得收敛住你这脾气。难道你要人人替你卖命,还不要你一份好处?” “我管他们怎么想……”季牧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但终究是没再反驳。 “说说这几天的事吧。”陆启明给自己半凉的茶盅添了温水,问,“收获如何?” “不怎么样。”季牧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示意他也给自己添点,边回答道:“灵盟的人早学精了,永寂台碎片都不会随身带,甚至连纳戒都省了。他们只解决了几个小角色,我都懒得动手。” 陆启明道:“其他呢?” “你是说你让我提醒他们的那些?”季牧挑了挑眉,有些不以为然,“我倒是给他们说了,但是那群人一听永寂台可能是承渊的东西,反而更想要了。至于警惕承渊……他毕竟只有一人,又很久没露面了,若他真有那么厉害,直接把所有人杀了不就行了,何须躲躲藏藏阴谋算计?” 显然,不只是其他修行者这样想,季牧也是一样认为的。 陆启明点头,“说过就行了。”他看向微微闪烁的火光,笑了笑。 “他们以后会感激你的。” 第一百一十章 困樊笼 骤雨初停,天上积云未散。 但眼前仍是清明了。人站在高处扫视,下方情景一览无余。 而季牧心中仍无一丝敞阔。他足底碾碎一粒石子,胸口却也仿佛咯噔地跟着震了声,使他不由得顿住脚步,油然生出一股烦躁。 “闭上嘴吧。”季牧扯了扯唇角,抬步继续开始走,懒得回头去看。“等会儿跟人撞上了,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围的嗡嗡声顿时熄了,先前闲聊的人都识趣停住。倒不是真把那句警醒听进去了,而只是因为察觉季牧的不爽快。 “怎会呢?”有人就凑笑着奉承,眼睛看向季牧手中握着的阵盘,“有公子的宝物在,哪次不是无往不利?” 他倒也没夸大。 自从季牧拿出了这阵盘,古战场这段时间他们与灵盟的数次交手,次次皆占得先机。只因它非但能完美地遮掩身形气息,还可助他们结成战阵,亦攻亦守。武宗众人早见识了阵盘的好处,所以才敢这般轻松,临到战前,竟还有闲聊的心。 周围陆续有人跟着附和;而季牧神色才刚有缓和,一旁就突兀地传出一声毫无掩饰的冷笑。 江守哪怕是在冷笑的时候,面上也几乎没有表情。他只看了一眼季牧手里的阵盘,似是再多一句话也不屑于说,兀自转身走了另一个方向。剑侍穆青梅连忙跟上。两个人身形几个起落,便很快隐去不见。 之前应声的人皆是一阵尴尬,心中暗苦。往常出行,队伍中只要有楚鹤意或是李素在,气氛至少还能和融。怕就怕季牧阴晴不定,江守不近人情——可偏偏这次还把两个人聚在一起! “季公子,”有人小声问,“你看这……” “不必管他。” 季牧指腹摩挲着阵盘,眉心皱紧,视线再一次细细扫过四周景象。全部感官都告诉他一切如常,但他心底却总是感觉不对。 “那个青衣总有古怪。”季牧本来懒得管,想起陆启明教过他的话,便还是耐着性子多提醒了一句,“收心吧,这次恐怕不同寻常。” 周围的人相互间觑了眼,低头应是。 队伍终于静下来,继续行进。 …… …… 他们来了。 ——在远处,季牧第一次停顿的时候,灵盟诸人看懂了青衣的手势。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旋即随着他们缓缓挪动的位置,又重新恢复了沉静的流动。 此刻他们站在宽阔平坦的谷地,周围群山环绕。这正是永寂台初次现世之地,他们今日又回到了这里。 若无其事一般,他们又继续起了方才的话题。 “……自从那日永寂台出世被季牧打断之后,就再无动静。”一妖修思忖道:“难不成果真要再现那日情形,才能重新唤醒永寂台?” “不现实。”接话的人叫孟亭,出身不显,但修为在这里倒算得中上。他摇头道:“且不论这种设想有没有道理,若果真成了反倒更麻烦。九位神通者,他武宗占四,而永寂台只有一个。又是一场硬仗。” “那也总不能就这样听天由命、等着吧?” 时间 愈久,人心浮躁。 他们与武宗针锋相对,却渐渐陷入僵局。九种神通已有了主人,古战场的功法遗迹也被修行者翻找遍了,而最要紧的永寂台却迟迟不出。这样耗下去,除了比较双方哪边死的人少些,再看不到好处了。 说得沉默时,孟亭却笑了声道:“怎能算‘听天由命’?那咱们今日又是做甚来了?”他说着,目光便不由望向了前方那道沉静的背影。这段时日以来,他早已对圣使心悦诚服。就算旁人还心有疑虑,但孟亭却相信,既然今日圣使带领他们来此,定然有他的深意所在。 孟亭反问一句,玩笑道:“说不定只要在此处杀了那季牧作祭,这永寂台一高兴,就乐意出——” 剑气锵然而鸣! ——言笑未落,杀机已至! 长剑在隐匿中刺出,一点寒光直指孟亭眉心! ——却被轻而易举地挡住了。 “来得好慢。” 孟亭脸上笑容未变,只是更冷。他看着来人微惊之下后退回挡,冷冷道:“既然来了,何必回去?” 不约而同,灵盟诸人已于早已展开的庞大画境之中,稳而准地接住了背后刺来的利刃。 一时兵器相撞的锐鸣声不绝于耳。 果然早有准备。 “看来你们也没先前那么蠢啊。”季牧冷笑一声,刀锋随手腕斜斜一开,身形飞掠,全然无视了旁人,径直拦在青衣面前。 这是理所应当的。有他们这等修行者所在的战场,余人皆不过背景。 “想杀我?”季牧目光逼视青衣,意有所指地道:“那我就等着看你的本事了。” 青衣则并无言语,只广袖一拂,身周草木飞叶皆化利箭,瞬息绷于弦上。 季牧脸上尚还带着笑,手中九弦刀却已狠戾斩下——那刀身漆黑无光,刀气迸射之时却仿佛能见得腥稠血气,顷刻间将青衣笔下天清云淡的画境割出一条裂口。 “你可真是……”季牧嘴角噙着狠意,一刀逼向青衣颈项,低声冷笑:“毫无长进。” 青衣仍神色未动,身形顺着刀气往后微微避过,右手指间一转,竟是用画笔轻轻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劲力! 刀意瞬如烛火熄灭,化为拂衣之风,转眼散了。 季牧目光微凝,心底顿时一个警神。 他看得出那画笔只是凡竹粗制,本应脆弱不堪,但在青衣手中却竟能挡他九弦刀之锋锐,甚至连一丝裂纹也无;而青衣使出时更是举重若轻,若是旁人不知,恐怕要以为他用的是什么绝世的法器。 这青衣……不过是靠外力强行灌顶得来的修为,他会有这等高明? 季牧心头掠过一丝疑虑,却全然不回避;旧力尚未尽,他抬手便又是一刀。 “说实话,”季牧紧紧盯着面前人的眼睛,瞬息间借着刀势再度逼至近身,“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青衣只是信手与他周旋,时而以画境照顾灵盟的其他人,对季牧的话恍若未闻。 他神容犹如冰雪雕塑,令季牧始终看不透他心中所想。纵使是在对视间,季牧也捕捉不到那对瞳孔中哪怕一丝的波澜。 “你明 明亲眼看过,”季牧刀势猛然转急,几乎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撕碎,声音却更冷:“怎么也不告诉你的人,他是谁?” 青衣仍旧不答,任对面刀风凛冽,却始终未沾衣角。 “陆启明——”季牧再忍不住。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个字说出口,又转瞬被刀气搅散在风中,“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现在如何、是生是死?!” 青衣目光微转,终于将视线停顿在他身上,忽然笑了。 那声笑一如既往地冷漠,却嘲弄至极,令季牧一瞬间气血直涌上头;便听见那人又一笑,轻描淡写问:“那你就告诉我,陆启明……现在死了没有?” 季牧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眼前的青衣与那日初见的,竟是同一个人。 只是一瞬的走神,季牧便觉后背猛一阵发麻,紧接着就是骤然炸开的剧痛!危急一线间,季牧顷刻仓促向一侧退避——方才堪堪避开,却就在他尚未定身的当口,季牧心脏蓦地狂跳,想也不想聚起全身气力——出刀! 那前方原本空无一物—— 却就在他九弦刀划过的一瞬间,于一片空无中骤地显出无数漆黑碎纹——那分明是被画境遮掩的空间裂隙!若是季牧当真毫无防备地撞入那处,恐怕转眼就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季牧甫一脱险,立即持刀向后远避,眼睛阴沉地盯着青衣。衣服后襟湿黏一片,他不必回头看就知道,全是血。 并非是他不够警觉。方才那画境是“画中画”,季牧原已破了一重,没想到随后才是最难防备的。 此人一身修为竟能使得如此炉火纯青,可是那日大雪时的初遇,他展现出的实力却与此刻相差云泥!可见…… 季牧心底陡然生起一股说不清的愤怒。 他抬起头,舔了舔唇齿间的血腥气,视线划过青衣的咽喉,喃喃道:“你该死。” 季牧看着青衣回望过来。 “你可真是,”那人微侧过头看着他,平淡道:“毫无长进。” 青衣把最初他自己说出的话又原数还给了他,这是毫不掩饰的讽刺,季牧本应大怒;而季牧最开始时候确实是将要怒的,但他很快意识到,在那道目光之下,他渐渐再聚不起一丝其余的情绪。 他只是觉得熟悉,出奇的熟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他一定在一个自己极其熟悉的人身上见过,以至于让他竟觉得亲近。 但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季牧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 因为那不可能。 因为他本没有任何亲近的人。 用同一个姿势站久了,难免显得笨拙。季牧便以这样笨拙的姿势站在原处,微睁大眼睛,愈渐迷惑不解。 但季牧没有更多时间去想了。此处是战场。 青衣早已抬腕,提笔。 他并不关心季牧失神的原因,更不会因此等待。在季牧停顿的这一段时间,他一笔未停。 第一笔,风烟俱静。 第二笔,沙土尽化磐石。 第三笔重云压顶。 四笔天地席卷,收。 画境樊笼成。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逍遥游(一) 武宗中人不信神,不敬神,而面对这神来之笔,却难以自抑地感到寒冷。 他们之间由阵盘维系的联系消失了——就如同突兀间消失的季牧一样。 从那一瞬间他们便明白,青衣的画境已不再是迷惑人心的幻术,而是真正能够切割空间的大法门。 他们的人还在原地,但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古战场中武宗众人,若论擅长战斗,当属季牧最强。所以铃子迟迟不愿入营地,所以李素在人群中时常沉默,所以之前短暂争执,单独离开的人是江守而不是季牧。 那么,当他们的最强之人被一支画笔轻易囚困,还有谁有资格站在青衣面前?若他要杀人,又谁人可挡? 战斗才刚刚开始,却已经仿佛结束了。 青衣没有再往季牧那处多看一眼。他平淡看向了另一处,那是武宗的一个人。 青衣分明还未做什么,那人却已感觉脖颈上如同被绳索缠上,一寸寸束紧,令他呼吸愈发困难、心跳如雷、眼球渐渐向外凸出…… 他紧锁的喉咙间发出嗬嗬的低微声音,青筋毕露的双手挣扎地按住脖颈,竟摸到了粗粝坚硬的实物!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因为过于恐惧的臆想,而是有一根真正的鞭索缠绕在他的颈项! 而这种醒悟只在他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从自己身体深处迸出的脆响;就此死去。 一片死寂。 武宗的其余人脸色惨白地看向他背后,就像活见了鬼。 或许他们是真的见了鬼——死透了的人重新回来杀人,谁又能说她竟不是鬼?! 艳零用长鞭拧断了他的椎骨,松手,从跌落的尸体后探出身来,环视周围因她而短暂凝滞的战局,满意地盈盈笑了。 她今日没有穿以往最喜欢的那条月白色长裙,而是一身红衣如血;愈发显衬出她肌肤光滑如白玉,容光焕发。艳零深深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手指陶醉地抚弄着长鞭上沾染的新鲜血迹,脸颊涌起一阵高潮般的红晕,娇艳地像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用一条人命换来的掌控感终于驱散了那次死亡给她留下的恐惧。艳零感觉到,是从现在这一刻起,她才真的活过来了。这使她情不自禁愉悦地笑起来,笑个不停。 人影在女子的笑声中憧憧而现,一个一个, 恍惚数之不清。他们如幽魂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战场,也如幽魂般没有一句话语,但他们的神情、目光和步步逼近的距离,却在说。 死人复生,是为索命而来。 下一刻,艳零笑声骤然而止。她微微抬起下颌,自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冷厉至极的尖啸。 “杀!” 女子猛一跺脚,冷硬的土地在她足跟下深陷、寸寸龟裂,巨大力道令她整个人如一支离弦的血色利剑,肆无忌惮地冲向下一个武宗修行者。 “杀——” 从者齐齐厉声呼应,以雷霆之势,冷漠而贪婪地扑向那群心神失守的猎物。 …… …… 鲜血滴溅,骨分肉离。 修行者中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见过这样残酷而赤裸裸的厮杀。自死人重新归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仿佛骤然失了心神,惊怒、咆哮、反抗又疯砍、刀刀入肉。 放眼所见只剩一片狂乱,如同坠入不真实的昏暗梦境。 却唯独一人是始终清醒的。 深陷拼杀之中的人群竟无一发现,青衣就站在战场中间,却平静地袖手旁观,已经有很久未再出手。 他想要说话时,便当受万众注目。而他想要安静时,便能让任何人就不再记得他的存在。 所以青衣此刻只是放松且平淡地注视着战场,看着血水渗透土地,微微皱眉。 他并非责怪自己带来的人杀人太慢,而是不悦武宗的反抗太过孱弱。 太过一面倒的屠杀,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于是他的目光穿透空间,淡淡看着在画境樊笼中挣扎的季牧,动了动手指,决定把樊笼的壁障再变薄一些。 “你现在做的这些事,”青衣的声音忽然在他识海中响起,叹息说道:“与你原本所厌憎的,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他即是青衣,又何须对自己说话? 答案自然是因为他实则不是。 陆启明听到了青衣的话,神情依旧平静,而这种平静在此时则更近于冷漠。他问道:“你是在质问我吗?” 青衣感受到了识海中的另一道情绪,没有觉得恐惧,只是觉得有些痛心,又有些心痛。 他低声道:“我不是在责怪你,那些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透过同一双眼睛,他与陆启明一起看着地上的鲜血,犹如并肩而立。 青衣诚恳地与他说道:“我只是怕,将来某一日你回想起来,会觉得心里难过。” 陆启明嘴角微微向上一勾,本想要说什么,顿了顿,最后却没有说。 他知道自己本应该让青衣的意识维持沉睡——就像他最初决定的那样。但这太难。他已经独自一人太久了,总还是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和一个绝对安全的人,偶尔说说话。 所以他忍不住让青衣再次醒来。所以在这段时日,不知不觉间,青衣已经知道了有关于他的许多事。 “青衣,”陆启明叹息般地念了一声他的名字,道:“我觉得我之前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青衣静静听着他的声音。如果此刻他还能掌控自己的身体,那么他的唇角应当正有一个舒缓的微笑。 “我很怕这样下去,”陆启明有些怅然地道,“我会忍不住真的杀了你。” 他的语气很严肃,很认真,并非一句玩笑。青衣也知道他的心中确实存在过真的杀意,当他更知道,陆启明最终还是不会这样做。 “我宁愿这是真的。” 青衣的语气极柔和,微微笑道:“心里既然有了决定,就再不要犹豫、也不要觉得痛苦地去做……这还是你当初教给我的道理。” 陆启明沉默片刻,想起很多年前,缓缓摇头失笑,道:“年少戏言,总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语气仍是淡漠的,但那短暂的一笑,便终还是回到了人间。 青衣看懂了,所以他再次难以抑制地感到深深的恸楚。这次他笑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青衣不再提问,陆启明也不再回答。 他只是望着天边,道:“别看我了。看看剑吧。” 熹微山色处,正有一剑,自天上来。 …… 无极剑宗最有名的即是无情剑。江守修无情剑,所以他也足够无情。 季牧被困的时候,江守没有出剑。第一个人头被艳零拧断的时候,江守没有出剑。第二人的心肺被利爪掏空的时候,江守依旧没有出剑。 他在等。 但他不是在等敌人疲惫或漏出破绽,他只是在等他自己乐意出剑的那一刻。 乐意了,便是心念通达,便可将此身此意浑然合一,心剑所指,身之所至,不知其几千里也。 故曰,逍遥游。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逍遥游(二) 剑起时,江守尚在山峦之外;剑光落定,便在此山中。 他只出了一剑。这一剑既是千万剑。 在极短的刹那,白虹剑光大涨,竟是骤然便笼罩了整个战场——那顷刻间,仿佛有无数音节在同一时间齐齐炸开,轰然如滔天洪流般不可阻挡,一瞬压过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 这是江守的一剑天外而来、又与无数兵器交撞而出的剑鸣。 这一剑匪夷所思地横扫过整个战场,剑势竟尤未减,反而夺尽诸般兵器之精魄,凝练至前所未有的极致;然后—— 陆启明微微抬头,看那一剑当空开来。 …… 剑势乍起时轰隆如雷霆,到头来却剩寂静。 万物尽退了。唯独那一点剑光跨越无限,犹如天地之中央—— 但这天地本就是他笔下画境之天地。 陆启明目光望去,此前铺展开来的真力顷刻回转,周方天地浑然如卷轴卷起,正要将江守剑意收泯其中。 江守只觉眼前物景剧烈变幻,一时几不能见;却绝无动摇,视线始终紧紧盯着青衣,将全身真力灌注入长剑越国,毅然舍身出剑。 剑尖凝停。 灵气匹练层层崩碎,断声如裂帛。 江守双目骤然锐利,厉叱一声,越国再进一寸。 至此,剑刃已与青衣相距咫尺。 陆启明问青衣:“这剑如何?” 青衣惭道:“我挡不住。” “说得是,”陆启明道,“那当如何呢?” 青衣沉默。 陆启明抬手,整座画境轰然而碎,漫天墨彩流涌而来,顷刻于他指腹下化出一面灵气小盾。 一刹静止,灵盾与剑意同时抵散。 江守并不知道发生在那具皮囊下的短暂对话,对他而言,眼前所见与正在发生的并无区别。 他不曾有任何犹豫,剑尖一挑,便是纵剑前去,再次直逼青衣心门——那竟比世间任何身法更快,仿佛杀意之所至,既可无视一切时间与距离。 不久前永寂台现世那次,楚鹤意就曾以一手去繁化简的剑法解了自身危局,速度之快,惊艳绝伦。然此次江守之剑,竟尤胜之。 众人只见青衣身形飞掠的速度已极快,却依然快不过逼近的剑——面对这样一剑,又能如何去挡? 青衣没有去挡。 在越国逼近他身前一寸的刹那,长剑裹挟着的凛冽真力轰然而散,尽数化为五行之气归散于天地;任前方剑势如何,终究只不过是一柄空剑罢了。 青衣神色不动,修长干净的指节叩向越国剑身—— 江守皱眉,在他触及越国的前一刻已疾疾收力,长剑凌空虚晃过半个剑花,步下身法似退非退;而下一刹却骤然锋芒毕露,剑势从无到有只一瞬间,森厉剑刃无声抹向青衣喉骨! 人声惊动间,越国一剑抹去,剑下却骤然一空—— 只见身前空间层叠变幻,眼看青衣又将隐入画境,蓦然一道漆黑刀影开天而至—— 季牧一刀斩去将现未现的画境,冷睨了江守一眼。 他方脱离画境樊笼不久,形容略显狼狈,而看到江守方才那一剑,神情仍露出自矜。这一剑看似依旧,季牧却看得出其行至中途缺了精神,后继无力,大失水准。 “若不行就让开,”季牧下巴微抬,不屑道:“换了我来。” 江守握剑的手指无声收紧,没有理会;但这不是轻忽,而是他分不出多余的注意给别人。 刹那以前的那一瞬间,锐利的风在耳后飞掠,他双眼一刻不移地直视青衣,看那张隽美无暇的面容犹如神刻,神情亦如——在那张脸上,他看不到身处战局中本该有的绷紧,也看不到蔑视,看不到愤怒,也无不悦——那一瞬间他竟觉得 ,自己看见的是一张非人的面孔。 “公子。” 女子轻而低沉的声音中断了江守脑海浮现的画面。 穆青梅不知何时已悄然穿过战场,侍立在江守身侧半步之后。她无法随他的神通逍遥游瞬息而至,便在最开始的那一刻动身赶来。此时方至。 江守敛了情绪,视线余光在她面庞扫过,微一颔首。 穆青梅便懂了他的心意。 她的神情永远是一如既往的恭谨。只要在江守身旁,她的心神便能始终专注如满弓,摈除一切外物,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尽数投注于主人的剑意之中。 剑侍固然是主人的陪衬,有时却也是规戒、向导。 穆青梅的专注由着二人之间特殊的联系传递给了江守,使他灵台恢复干净。 江守望向青衣的目光转为审视,他迅速思索着青衣之所以牢不可破的原因—— 或许是擅长画境的原因,这个人站在那里便优美得仿佛一幅画,从周身气息乃至眉眼神情,竟都与天地浑然融为一体。而这片天地也似格外厚待于他,五行灵气皆温驯地簇拥着他,完全任由驱使。 ——那便斩断。 江守心底一线灵光闪过,掌心的剑已先于思想而动—— 万千剑气煌然而起,顷刻夺了天光。 云影俱散;无情剑意势不可当,瞬时间竟以一人之力惊散天地之静气! 而在江守长剑破空的同一刹那,穆青梅也动了—— 她的剑是石剑。 古剑越国曾埋藏于地底深处,剑身没入石壁中,封存无数年不为人知。本是寻常顽石,却因剑意浸染而生了灵性。穆青梅的剑,便是由那块剑石锻成。 她是江守的剑侍,她的剑亦是越国的影。一切便成了自然而然的道理。 双剑合璧,天衣无暇。 剑势如江河,滚滚而去。盖天门、困周身、断地气——六合尽封,无限剑气一瞬间将青衣淹没其中! 这竟是剑气之樊笼。 武宗人眼见青衣此前用画境困住季牧,却转眼间被江守“还施彼身”,一时间士气振奋,战局隐生反转之势。 季牧脸色却不好看。他素来厌恶别人压过自己一头,更不用说是一向看不惯的江守。只是他站在战局边缘看了又看,几次欲要插手,竟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江守与穆青梅早已自成一体,若他执意出手,反而要乱了他们的气机。 人们心思各异的一霎,江守的剑势已大成,只见剑光生寒,不知其中人影。 …… 这固然应该是精彩艳绝的一剑,但陆启明没有兴趣应对。 他现在看不懂剑,剑道之于他,便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物件,说不上遗憾,也没有喜悦。 透过青衣的瞳孔,他的心神轻缓地停留在剑幕之外,天地之交汇的青白光泽之中。云雾淡漠,绵山琢磨不透,一切事物没有界限,显透出一种长而久的平静。 陆启明并非有意出神,而是这段时日,他的目光越来越容易被这些所吸引。能够令他感受到片刻安宁的,唯有这片天地本身。就像此刻这样无声地看着,他会感觉到胸腔中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徐缓地流淌,时而冰凉,时而热切,才令他觉得此时此刻仍有某种意义存在。 但那意义是什么,陆启明还未知道。 他叹了口气,身形自原地消失。 ——同一瞬间,江守与穆青梅皆心头猛地一跳,只觉眼前忽一迷乱,心底莫名失了方向。 “公子……”穆青梅回头,下意识想要寻找身边人的目光,却在对视的刹那浑身一僵,寒意骤生—— 站在她身边的,竟然是青衣! 那江守此刻又该在何处? 她蓦地抬头,双眼直直盯住剑幕之中那模糊身影, 竟像极了公子。 青衣与他们分处对峙的两边,怎么可能一瞬间就令江守毫无反抗得换了位置? 是幻术?! 不,幻术没有意义。 电光火石一刹那,穆青梅来不及思考原因。她没有任何时间犹豫。 她骤然回身,起剑诀,全力一剑刺向青衣身前右侧三分—— 这是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选择;在江守悬险的这一刻,她这一剑既解不了危局,又伤不了青衣,甚至直接刺向了空处,使得那把石剑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划出了一道歪斜而可笑的轨迹—— 然而在江守的越国如幽灵般闪现而出的一霎,一切的荒诞都有了理由。 神通再起。 江守身上遍布细小血痕;即使用了逍遥游,脱身也绝非没有代价。但他剑势凝聚不泻,竟是再上一层楼的锐气! 古剑越国自高至下,掀起的每一道灵气波动都与女子的石剑完美契合,以神鬼莫测之势破空而去—— 中了! 感受到剑刃终于触到实质的一时间,纵是江守也不由心中微生波澜—— 然而他却只听到了裂帛一声。 青衣身形飘然而起,并指聚灵点于双剑剑势交汇之处,广袖在剑气之中破碎一角。 江守沉默。 他在纷散的剑气间隙仰头看向青衣,那张完美如神袛的面孔恰也在看向他,却又似没有。那双眼睛空荡寂静,宛若冰雪凝结。世间万物透映进去了,却什么都不留存。 不动情,不动念,怎会有人能做到如此? 江守绷紧身形,感觉到自己握剑的手心微微汗湿。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因此生畏。 江守忽然想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所以嘴角有些僵硬,表情也显得滑稽。但他背脊挺直,持剑的手极稳,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岳,所以不会有人真的因此发笑。 江守道:“穆青梅。” 他几乎从来不会唤剑侍的名字。穆青梅心脏一跳,望向他。 江守说道,“你可以离开了。” 这是穆青梅第一次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但她旋即感知到江守主动切断了与剑侍之间的心神联系。穆青梅蓦地慌神,只觉得自己身上筋骨相连的一部分被生生砍去了。 “别……”她急急去追索江守的视线,就像他们曾无数次在战斗中做得那样。 但江守却不再看她,掠过时一把拂开她下意识阻拦的手,“让开。” 为什么? 穆青梅苍白着脸,满心茫然不解。 为什么? 就连江守自己说不出原因,也来不及去想。 此刻他只身一剑,胸膛中却生出多年从未有过的畅快来。 想他无极剑宗这一脉养剑侍为影为镜,束己,断情;究竟是对是错? 江守心脏陡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越国的剑锋斩破无所不在的画境,顷刻已至青衣身侧;又再次被那只不沾烟火气的手挡住。 江守双臂用尽力气压下,一瞬间逼至极近。 他盯着面前之人的眼睛,慢慢道:“你想杀我。” 与武灵之争无关,与此刻挡在他面前的人是谁无关;这个青衣只是想杀他,与其余任何无关。江守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了什么?”江守想不透原因。他与此人原本毫无交集。 他本没有期待听到青衣的回答,却听到那人道:“可惜了。” 江守一怔,目光渐渐变化,道:“你原来是懂的。” 江守是剑修。无论是有情道的剑修还是无情道,都是一样。他要用神通逍遥游,要用手中的剑,便务必跟随本心。 所以他今日,唯有直取,断无后退。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逍遥游(三) 你想杀我。 在江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青衣皱了皱眉。 无论外面风波几何,他的识海始终是一片宁静之地。青衣知道,这也是陆启明帮他做的。 青衣望着少年同样宁静的侧脸,忽道:“你明明不想杀他。” 陆启明看着持剑而行的江守,想起此前见他时的那两面,笑了笑。 天上蓦然下起了雨。 流矢之雨。 人若心生杀机,总是有迹可循。或谋定后动,或一念上涌、拔然而起。但现在下起的这场雨却不是。 它便是风、晴、雨、雪一样的雨,仿佛原本就生在这天地之间,所以才自然而然,避无可避。 青衣感受着,一时有些痴了。 这固然是他自身的修为,可也是凭他自己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他如何能化霜雪作恩泽、又化风雨以为雷霆。如若这世上必须有神,那他情愿相信这便是神明的模样。 青衣从不愿违逆他,但这一刻却忍不住轻声道:“我是知道的。” 陆启明听着青衣的心念,没有说话。 神? 他冷淡地想到,像太乙,还是像承渊? 如果天地之上仍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意志,那也该是原始混沌,不知道什么是非,也不懂何谓对错。神就去端坐于高天之上罢,何必对着世人指手画脚? 至于他自己,陆启明略感厌倦地想。 他既有偏私,又有爱憎,所以他不是。 万千箭雨随着那阵风便去了,似极轻柔,寂静无声—— 却引人心底惊雷乍响。 江守脑海中一道尖锐的警鸣劈下;但他却根本来不及躲—— 空中骤然炸开大片血雾。 左肩,颊侧,肋下;五行元力凝结的箭矢同时穿透了他的身体—— 太快了,太快了!快到——江守甚至觉得,根本没有“穿透”这个过程,而是那箭矢从被创造的那一刻就存在于天上、地下、乃至他的身体之内! 江守几乎把牙咬出了血。 他猛然厉叱一声,手中长剑不退反进—— 剑风割裂,势如游龙。 所有人的上一个神情尚凝固在脸上,连目光都来不及调转的极短一刹,江守的身形已彻底消失于原地。 又见逍遥游! 虚空掠过一道阴影,在青衣身后不过咫尺。 江守身形高高跃起,长剑越国如光似影、在澎湃的真力中直刺那人后心! 发生的一切在江守的眼中仿佛无限放慢—— 越国剑锋穿透虚空,穿透青衣周身的灵力护阵,吹破了那身洁白衣衫的第一根丝线—— “去!” 江守疾声长啸,而那剑势竟再度陡涨,冰冷剑锋再进一寸—— 白衣之上骤然绽开一点红梅! 江守的心脏刹那间开始狂跳。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修行者是不可战胜的,尤其是那些看似坚不可摧之人。从看到第一滴血到收 人性命,甚至于只需一剑。 一剑! 江守嘶吼一声,双目布满细密血丝,周身经脉都因疯狂调转的真力而剧痛,长剑越国再进—— 直到荒原之上激荡起一声长鸣。 尖锐刺响,夹杂着长剑反复震颤的低沉嗡鸣;仿佛越国剑尖遇上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铜铁之壁。 江守瞳孔骤缩。 他意识到那不再是青衣,而是整整这一方天地的势。 越国在前所未有的重压下隐隐发出不堪承受的呜鸣,剑柄挤得他掌心渗出了血。江守几乎屏住呼吸,双眼死死地盯住青衣缓缓转过来的面孔,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种极度的荒谬感。 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 …… 陆启明垂下视线看着越国,神色转冷。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这确实本不该发生——因为江守此剑必中。 哪怕他能将技巧用到极致,一步算十步,每一次时机都绝不出错,这一剑亦已超出了青衣修为能够应对的极限。故此剑不可能不中,青衣不可能不受伤。 一切皆必然却没有发生,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陆启明用了凡俗之上的能力。 “你无需如此,我还没有那么金贵。”青衣低低与他道,“连江守都发现了……承渊最近总是关注这些事,莫非他今日未在附近?” 陆启明沉默,紧抿着唇没有作答。 他心中顿生一股烦躁,目光扫过,落在了江守持剑的手臂上。 …… …… 江守心中惊惑仍在,这令他动作慢了一拍。 青衣回过头,望向他。 ——这是江守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孔上露出有迹可循的情绪。 “逍遥游,”他明明在笑,声音中却带着七分的冷漠,“与你何用?” 一瞬间江守心中陡然泛起针扎般的危机感;他想也不想地往后急掠—— 已晚了。 青衣手掌一翻一覆,已无声搭上了江守的手臂;江守使身法后掠,他便一路如影随形,身体就像风一样的轻。他苍白的指节看上去不着一丝力道,就那样清静地拂了过去,又放手。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江守却感到一道驱之不散的灵力由着青衣的指尖深深印刻入他的身体,令他心脏蓦然一窒;还未待他仔细感知—— 青衣猛一拂袖,一刹—— 聚于他一身的天地之势已再化箭雨,如雷霆般狂骤而下! 森然杀机扑面即至;江守心神绷紧到了极点,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祥,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这一刻。 越国剑身通体真力灌注,顷刻间光华夺目之极,剑芒几欲破锋而出。 江守于极短一瞬连出五剑,后发先至破去最先逼至眼前的箭矢,灵气随之破碎逸散中;他就将要再次动用逍遥游—— 却忽然间停住。 江守停住。他双眼睁大,瞳孔中透映出漫天万千箭矢,握剑的手 开始颤抖。 ——神通竟不能用了。 嗤。 第一支箭矢透体而过。 剧痛令江守骤然清醒。 在他目光重新落到青衣身上之时,越国剑尖已再次调转。他疯狂地提气、压榨真力运转身法,重心压低前倾,以穷极毕身之力握紧剑柄,开始向着青衣狂奔。 他已无处可躲,只能向前。 箭矢不断穿透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留下一片血雾;但江守没有再停。 每一个瞬间他的身体都在近乎本能地做着无数次极微小的腾挪,使他接连数次避开最致命的命门,剑势仍存。 转瞬便到了尽头。 江守只身一人捅穿箭雨,眼神冷静至极也疯狂至极。他一语不发,长剑朝前当头斩下—— …… …… “公子!!!!” 穆青梅凄厉的大喊打破了空气中弥漫的死寂;她不顾一切地向江守奔去。 那一剑斩到了空处。 他没有力气了。 江守蓦地喷出一口血,膝盖一软,踉跄着单膝跪倒。 “公子……”穆青梅扑跪在他身侧,脸色惨白,双手颤抖地伸过去,似想要伸手去堵上他身上的血洞,但是太多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子茫然失措地抬头四顾,可所有人都好像被灵盟的其他人缠住,竟无一人可以帮她。 而这一切都仿佛与江守无关。 江守紧紧盯着青衣,眼中恐惧与决绝交叠。他感到心头蒙上一层冰冷阴云,又徐徐散开了。 江守以越国横剑格于身前,指腹抹过剑身,闭了闭眼。 他修行无情剑道数十年,本以为早已心如磐石,怎料到了此刻,心中仍会不舍。 江守平缓过气息,抬起头。 “我若要走,你可拦得住我?” 男子此时通身血汗浸湿,形容狼狈之极。但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说话时声音平静,一如寻常。 陆启明透过青衣的眼睛注视着江守的神情——这样的神情令他觉得熟悉,却也厌烦。但说不上出于哪种原因,陆启明并未阻拦。 “近些年来,我渐觉修行不得其法。”江守拂开穆青梅的手,独自支撑着站起来。“现在想来,我修的所谓无情剑道就像个笑话一样。世上之情有千万种,心一动念便生了情,又岂是区区一门心法就能抑止的。” “而我,”江守忽而一笑,神色平静而释然,“则对剑道有情。” 长剑在手却不得纵情,这即是他心中的障。 江守闭上眼睛,听着自己温热的血液顺随掌心纹路从手指间倏然滑落,经过越国剑刃,跌坠地面。 嘀嗒一声。 那一刻江守仿佛是一具石身泥塑被蓦然一声喝醒了神智,天地开蒙草木生发,无尽长风拂平大地。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世间再无一事求不得。 他握剑站在寂静的原野上,于一念之间,无情剑转有情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问情 有一道枷锁无声地被碾碎,如风烟散去。 这一切沉默地发生着,却令亲眼目睹之人心魄震动,久久神为之夺。 …… “无情至情,有情忘情,世上修行莫过于此。” 陆启明心中想着往后的事,一时便有些出神。沉默片刻,他回头问青衣道:“你以为呢?这其中孰优孰劣。” “我?”青衣没想到会问到自己,不由赧然,“我什么也不懂,怎能答得上来?” 陆启明一笑道,“你随便说就是了。” 青衣却无法随便回答。他思忖一二,先问了:“那你现在又修的是哪一种?” 陆启明道:“尚未考虑这些。” “一定要选吗?”青衣似懂非懂,犹豫着道:“我想……这恐怕也是不由人的,自然而然就好。” “……不由人,”陆启明低声笑笑,道,“说的没错,是不由人。只不过有时候啊……” 人明知如此,却还是想去试试。 连这也不由人。 青衣猜不透他的未竟之语,只觉得心中隐隐不安,问他,“启明,你是准备做什么吗?” “无他。”陆启明神情平静,道,“只不过是今日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有所得。” 青衣望向垂目静立的江守——他的左臂上,神通的封印隐隐浮现,摇而欲坠。 “罢了。” 陆启明说完,退了一步。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因为那真的是不带丝毫修为、也未动用任何身法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小步。而身处同一视角,青衣却惊异地发现周围形势已即刻大变—— 先前被灵盟众修士用战阵困住的季牧立时便将破阵而出,他前方不远处便是江守;而江守背后空门大开,则又正对上在人群阴暗角落狩猎的艳零。 一时间,青衣仿佛能看到一根无形的弦绷紧欲断。 陆启明则收敛周身气息,在画境中渐与四周环境趋同,消融不见。 他垂下视线,专注地看着人群厮杀的鲜血渗入泥土,再无声没入遍布古战场的阵法之中。 “接下来的事,就与我们无关了。” …… …… 人影晃动的空隙之间,艳零突然定住了目光—— 有机可乘! 江守虽仍站得笔直,但大片的暗红仍从他身上各处伤口向外扩散。任谁都看得出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艳零自然 看出他是忽然间悟出了些什么,但如今双方立场敌对,难道还要她好心等他吗?女子唇角勾起,素手一扬,长鞭如灵蛇般陡然窜起,在破空声中重重击向江守后颈—— 江守眼皮微微抬起,目光转冷。他没有回头,抬手,一剑刺向自己左臂。 ——封印将破欲破,只差一丝。 “你来不及!” 艳零的笑容随心中恶意而加深,她下了狠手,长鞭因真力灌注而绷得笔直,裹挟风雷之势直向江守砸去—— 这本是必要得手的一击。 穆青梅奋不顾身守在江守身后,双手持剑,用尽全力疯狂劈下! 长鞭石剑相触,撞出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几乎将女子双臂骨裂的声音淹埋过去。 穆青梅全身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血,几乎就要软软跪倒在地。她相当于是用自己的肉身为江守挡住了艳零的所有力道,以她的修为根本承受不住,一个照面便已重伤。 “找死。” 艳零连看都不屑多看她一眼,手腕力道紧跟着一转,便欲将长鞭绕过剑侍再次击向江守—— 却又被缠住! 穆青梅绝望地大喊一声,双臂迸裂出血,拼命用石剑将艳零的长鞭锁死。 艳零恼极。她足尖一点,索性顺着穆青梅的力道飞身而去,左手虚握成爪,狠狠向穆青梅心口抓去—— 而就是这一刻,穆青梅身后,江守身形骤然一晃,再次凭空消失! ——逍遥游。 不好! 艳零心底咯噔一声,后背生出一点寒意——但她也根本来不及反应! 江守蓦然现于她身后,神情平静,持剑的手极稳。然后用力向下—— 艳零瞳孔骤然一缩,身体开始发抖。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点寒凉并非只是她心中虚幻的预感!而是已然透体而过的越国。 女子一瞬间面容扭曲,眼中闪过凶厉,毫不犹豫用双手死死抓住胸口透出的剑刃,以越国相连,狠狠运力反震向江守! 若江守仍有余力,两人真力相斥,受越国贯身的她必死无疑;但艳零就是赌他—— 下一刻,江守咳血弃剑。 自江守幼年习剑,越国再无离身。今日是他唯一一次。 艳零心神骤松,踉跄地带着长剑连连退后,双手僵硬地松开,全是血。 死里逃生,艳零回过神来,瞬间恨得发狂。她狠狠咽下涌上气管的一口血,抬眼看向半跪在地上虚弱喘气的江守,忽地阴狠一 笑。 她竟反手抽出贯穿了自己身体的越国,不管不顾地再次催动体内真力,带着一丝快意向江守扑杀过去—— 他不是自称爱剑吗?那她偏偏就要用他自己的剑杀了他! 穆青梅看得目眦欲裂,发疯一样纵身扑向艳零—— 她在半空中与艳零身形相撞,却竟直接穿透了女子的身体,整个人重重摔滚在地上—— 是幻象! 艳零的神通,不破妄。 穆青梅仓惶回头,恰看到越国的剑尖已逼至江守眉心,不由崩溃地嘶喊出声,眼泪瞬间夺眶落下。 ——鲜血高高泼溅而起! 艳零的笑容凝止在脸上,眼中陡然涌起极度的恐惧。 江守蓦然睁眼,停下蓄势愈发的神通,抬头看向鬼魅般欺近艳零身前的少年。 ——直到此时,九弦刀垂下的刀尖才无声滴落第一滴血。 季牧一刀斩断艳零握着剑的手腕,再一刀抬起,顺势捅入女子胸腹的伤口,把她整个人连刀钉死在地上。 四周鸦雀无声。 季牧一脚踩上艳零的胸口,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她惨白扭曲的脸颊。 “艳零,你说你为什么还要再活过来?”季牧叹了口气,手指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然后探进她腹中,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妖丹,笑吟吟道:“这样多不好,还要你再死一次。” 艳零凄厉地尖叫,剩下的一只手痉挛地伸向远处,颤栗着喊道:“大人救我!” 季牧心中一跳,陡觉悚然——没错!那个青衣呢?! 明明是这个人完全改变了战局,但为什么,连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何时全然忘记了他的存在?! 意识到此节,饶是季牧,心底也不禁微微发寒。 “……大人,”艳零察觉到季牧动作停下,立刻再次挣扎起来,“救——” 季牧眼神一厉,再不犹豫地用力将其妖丹掏出,又起一刀,直接斩散女子魂魄。 他熟练地再次将妖丹封入玉盒,抬头四顾,恰好见前方画境—— 那青衣看向他,右手微抬,似将动作。 季牧眯起眼,看不真切那人神色。 江守低低咳着,在他身后说,“该回了。” “否则呢?”季牧哼笑一声,一掌将手中阵盘嵌入地面,周围五行灵气霎时一震,将灵盟众人的气机彻底打乱。 他站起身,挑衅般地望了青衣最后一眼。 “我们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阵 静室之中,安神香燃尽的香灰偶尔断开一节,松散地落在炉底。 墨婵取下少年手臂上的最后一枚金针,照常递给了他一条干净的手帕。 “凤凰真血恢复几成了?”她零零散散地收拾着东西,蹙着眉,“我已经尽可能想办法了,但还是太慢。” 陆启明缓缓睁开眼睛,冷汗流入眼角,微有些刺痛。他用手帕擦了,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 墨婵心口有些发闷,便起身推开了窗。外面没有雨雪,也不算放晴,天幕是一片不上不下的灰蓝。墨婵不想再看,又转身坐了回来,问:“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陆启明一时还提不上力气,实在不想开口说话,只道:“先等等。” 墨婵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之前说走一步看一步倒也罢了,但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她深吸一口气,心里愈发烦躁,“你自己说,还剩多久?” 陆启明闭目养神,淡道:“一个月吧。” “至多至多一个月,”墨婵纠正他,追问,“你说怎么办吧。” 陆启明叹了口气,抬手理正衣衫,一边道:“醒醒神,你又快被影响了。” 墨婵不虞道:“跟那个没关系!” 陆启明不与她争辩,转问道:“药材在你那里,凑了多少了?” “杯水车薪。”墨婵随手拨弄着盘里的金针,道:“我看季牧不是不知道我在你替你收集涅槃的灵药,他只是装不知道。要我说,你放下身段去多哄他几句好话,他肯定就能答应让你涅槃。” 陆启明闻言失笑,“他?” “他怎么了?”墨婵冷冷道。 陆启明瞧了她一眼,没说话。他随手拉起放在床沿的外衫,披在身上。 墨婵愣是从他心平气和的动作里看出了莫大的讽刺来。 她不由停下手里的事,冷笑道:“我知道区区一个季牧还不能入你的眼,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如今受制于人的是谁,被人血契的又是谁?说实话,你不还得称他一声主人么?” 陆启明皱眉,抬指重重扣了两声桌面,微愠道:“墨婵!” 他声音不大,却好像直接响在了墨婵识海深处,让她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墨婵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口不择言了。 她回忆了一下刚刚说了什么,尴尬得简直坐都坐不住,一口气噎了半晌,用力捶了自己脑门一拳,恼道:“哎我怎么又……” 陆启明见她醒了便将目光收回。即便是对于他而言,复原凤凰真血也是一个极耗精力的过程,尤其是刚刚结束的现在。他本不愿动用灵诀,可惜墨婵的抵抗力实在太差了。 墨婵还想解释,但最近这种事发生太多,连她自己都已经不好意思说了。 “安神香怎么也不管用了?”女子自语着扭头去找,顿了顿——果然只剩下香灰了。她讪讪道:“看来下次得换一支更长的。” “话说……你知道的,这真不关我事的啊,”墨婵暗暗瞧着陆启明的神色,一边骂:“那承渊有病吧!画的什么破阵法把古战场搞得乌烟瘴气的,也没人管管。” 陆启明视线移向窗外。的确,近几日,古战场中弥漫的戾气愈发明显了。 墨婵见他不理会,声音渐渐弱下来,拿手指去勾扯他的衣袖,“哎,你真生我气啦?” 陆启明神色中还带着疲惫,低低道:“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回去好好修习心法。” “对,对!都怪我心性修为不到家!”他一开口,墨婵立刻就得寸进尺地凑近过来,与他挤坐在床上,笑嘻嘻道:“你知道我最最佩服你了,那些话才不是我自愿说的,你可千万不能生我的气。” “与我解释什么,”陆启明道,“我现在又不能把你怎么着。” “那可说不准,还有以后呢不是?”墨婵讪笑两声,道:“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陆启明都要被她气笑了,“……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墨婵试探着朝他伸出双手:“那——我给您老赔礼道歉、捏捏肩膀?” “行了,”陆启明示意她让开,道:“我得去外面再看看阵法。” 墨婵蹭一下站起,自告奋勇道:“我来我来我来!” 她用脚把一旁的轮椅勾了过来,然后微一弯腰准备伸手扶他,但视线扫过陆启明总是一派平静的眉眼,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捉狭的念头。 想到就做。 墨婵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突然闪电般地出手,双臂齐齐用力,直接就把少年打横抱起! 陆启明实在没想到她竟还要来招惹他,猝不及防间身体猛一悬空,四下无处借力,便下意识并指点向女子肩头穴道—— 居然没点动。 墨婵一得逞,笑得简直要打跌,道:“我还不知道你——我早防着你这一招呢!”她提前用了真力护体,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陆启明点倒。 眼见人真的要发火,墨婵立刻见好就收,连忙赶在陆启明开口之前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了轮椅上。 “……” 陆启明前一刻要制止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嘁,”墨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略感失望,“怎么都不脸红一下……” 陆启明一时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墨婵啊,”他捏了捏额角,无奈道:“修为什么时候能用在正经事上?” 墨婵在他手边蹲下来,狡黠一笑,“逗你开心——难道不是正经事?” 陆启明本以为她又在耍宝,但看向女子的眼睛时,竟从她的眼神里看见了七分认真。 他收回目光,一笑道:“只要你不气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墨婵也笑了笑,便不再说。她把准备好的手炉递给他,站起身开了门,推他出去。 光线从门外照进来。 “去外面走走也好。”墨婵眯着眼看天,“现在瞧着,今天天气其实也算很不错了。” …… …… 初春将至了。 日将西落的时候,傍晚寒意已不如以往那般的重,余晖的色泽落在女子与少年肩头,依稀也是暖的。 陆启明拿着一根树枝,随手在地上点点画画。墨婵微俯下身子听他说话,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时而附和几句。 季牧寻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的步子慢了下来,低头打开手里的玉盒,看见里面的妖丹还在。他顿住脚步,抬头又望了那边一眼,终还是合上玉盒,将之收入纳戒。 “你们两个倒是惬意。” 季牧不急不缓地踱步过来,打量着因他的靠近而停下说话的两人,哼笑道:“聊 什么呢,我看你们聊得挺高兴啊。” 墨婵懒洋洋直起身子,眼睛瞥向陆启明,道:“聊正经事呢!” 陆启明听她咬字时格外加重了“正经”二字,不由微微一笑。 季牧眉峰一挑,笑容冷了下来,阴沉道:“你们给我打什么哑谜呢?” “还不是古战场最近这些扰乱人心的阵法,”墨婵抢先道,“你们既然都没本事破解,总得让懂行的人出来看看吧。” “就这些?”季牧疑神疑鬼地看向陆启明,道:“你来说。” 墨婵面上微现怒气。陆启明则早已视若寻常。 “确实如此。”他简短答,复又与墨婵道:“不过,目前我也尚未想出破解之法。” 墨婵倒对他自信得很,笑道:“那也是早晚的事!” “你管这闲事做什么,凭白浪费心力。”季牧听了神情愈发冷淡,与陆启明道:“反正那阵法又影响不到你我,其余人就算被动摇了心智也是他们活该,你别总是乱发善心。” 墨婵闻言狠狠瞪了季牧一眼。要按他说的,她也是那些“活该”中的一个。 “哦,对了。”季牧看向墨婵,漫不经心道:“那边正急着找你,江守和那个……那个谁——”季牧想不起名字,也懒得再想,“伤得很重,你再不去人就要死了。” “死就死呗,跟我有什么关系。”墨婵不太情愿地挪动步子,“累得我整天被你呼来唤去的。” “那群人哪次不是重金请你,”季牧冷笑了声,道,“你要是真听我的,怎么没见你把纳戒交出来?” 墨婵呵呵了声,转手把陆启明推给季牧,“你们聊,你们聊。”然后扭头就走。 季牧看着她的背影,哼笑道:“看吧。” 陆启明道:“怎么了?” “墨婵根本不靠谱,你别被她骗了,”季牧眉头皱得紧紧的,认真说道:“我给你说,她在神域名声可一点都不好,你别整天与她待在一起。” 饶是陆启明没什么心情,此时也有些想笑。类似于这一番的话他已经听季牧说了好几遍,对象分别从李素、楚鹤意到墨婵不等。 “好,我知道了。”陆启明习以为常地应付了一句,自然而然地接着问:“你受伤了?” 季牧随手抹了一把后背,下意识道:“皮外伤,都不怎么流血了。”但话刚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顿了顿,又不太自然地改口道:“但那青衣手段诡异,我内腑到现在也不太好受,你快给我看看。”说着绕到陆启明身前,把手腕伸给他。 陆启明勾起唇角,便随手搭上他的腕脉,无声笑道:“青衣?” 季牧听不出他语气中的玩味,只点头道:“这次是他带着那帮灵盟的人。而且……”季牧回忆起交手时的场景,不由道:“他身上确有古怪之处,让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陆启明道:“没有大碍。” 季牧怔了怔,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是有些暗伤,不过并无大碍。”陆启明把手拢回袖口,隔着一层衣料覆上微微发烫的暖炉,道,“你自己回去调息一二,再找墨婵讨两剂药,就无事了。” 季牧道:“那,那就好。”他看着少年茫然了片刻,站起身,推着轮椅缓步往回走,低声道:“我与你讲讲今天的事。” 陆启明静静道:“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琴声梦蝶 长廊间有些凉意,几乎无风,路过的隔间也空空荡荡。这次回来的伤者不少,武宗大多数人都往前院聚了,使得此处难得寂静,无人打扰。 季牧推着陆启明慢慢往前走,不觉间呼吸渐放平缓,心里竟生出几分懒散来。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也形容不出这算什么。他就是忽然不想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觉着没甚意思,更不想陆启明去管别人闲事。 这样想着,季牧便越走越慢,挪了许久,连这一小节转角都没走过。 陆启明忽出声道:“去南边的小中庭。” 季牧怔了怔,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迟疑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陆启明淡道:“不是不想回去吗?” 季牧微微睁大眼睛,“真的?!你……”顿了顿,他又把声音压下去,勾着唇角道:“也是,上次你教我的太简单了,今天刚好,那几个没眼色的肯定不会再来打扰。” 陆启明有一转没一转地摆弄着暖炉,有些昏昏欲睡,便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枯叶从廊外飘落过来。 很久没等到少年说话,季牧抿了抿唇,状似无意问道:“今日你疗伤怎样了?” 陆启明只简略应了,“与往常一样。” 季牧目光在少年身上放了放,又移开,带着几分抱怨道:“之前我本是要用神通的,但想到时间恐怕与你相冲,才没用。”说完,又去觑他神情。 陆启明拂落膝上叶片,道:“如今他们都对你的神通有所防备。这次灵盟用的是战阵吧。” 季牧略显失望地收回目光,只能道:“确实如此……所以我才说我的这神通好没意思。” “哎,你说,”心里转着主意,季牧一只手支着下巴,从后边凑近到陆启明耳边道:“一个人真的只能要一个神通吗?你告诉我,我不给别人说。” 陆启明道:“你不是已经试过了?” “我没办法,又不代表你没办法。”季牧赖在他旁边说话,道:“我想要江守的逍遥游,还有灵盟那个小剑修的无限剑,都很适合我。” “好好走路。”陆启明皱眉避了避,道:“贪多不是好事。” 季牧讪讪站直身子,停了会儿忽然意识过来,喜道:“那你是真的能做了?!”说着,立刻就顿住了脚步,喃喃道:“要不然——” “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季牧很不乐意。 陆启明笑笑,“现在江守人都已经回来了,你还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去把他杀了?” “他本来就要死,我救了他,那他的命不就是我的,怎就不行了?”季牧自顾自说着,却又停住,烦躁地摇了摇头:“——算了,我也知道……嘁,人多就是麻烦。” 一间间屋子与长廊连成了片,偶尔聚起几些大大小小的方寸天地。此前两人提到的那处还算是相对宽阔的,最近被墨婵相中,在庭院边缘随手种了几株好成活的药草,说是要试试古战场的灵气合不合适。季牧平时也没注意,今天看见,长势竟还不错,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做成一片小药圃。 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清净的药草香。某一瞬间季牧竟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往后都会这样生活,此刻的平静能一直长久下去,变成日复一日的寻常光景。 陆启明道,“用你的神通。” 季牧闻声收回思绪,脸上尤还带着几分走神的茫然,道:“但此处无人啊。” “是对我用。” 季牧微惊了一下,脑子立刻清醒了,道:“……用什么用,反正在你身上又不起效。” “我当然知道,”陆启明没有抬头,道,“只是看看你练得如何。” 季牧略作迟疑,绕到他面前就要去握他的手腕。 陆启明皱眉道,“上次教你的都忘了?” 季牧神色一僵,只好又把手收回,郁郁道:“这神通限制颇多,我又对气运一道根本不了解,怎么可能只凭感知就能用。” 陆启明听罢倒多看了他一眼,反问:“你们既已得了这几种神通,应当便都能看到相应的规则。既已看到了,难道还不能用?” 季牧被堵得一阵面红耳赤,“你不信问问李素他们那几个,还不如我呢!不过是仗着他们神通好用才占了便宜。” 陆启明微微挑眉,才想起来问他:“你看到的规则是什么样的?” “不就跟五行灵气差不多吗。”琢磨着陆启明的神色,季牧迟疑地补充道:“……也不完全一样,更像雾气?每个人身上的深浅不同。心神集中的时候,就能看到近乎虚影的轮廓……是吧?” 陆启明垂目一笑。 季牧顿时止了话头,冷冷道:“你敢笑我!” “原来是我想错了。”陆启明摇了摇头,看向季牧,“靠近过来,闭上眼。” 季牧略作犹豫,挪了一步在他手边蹲下身,看着他微微泛红的指尖点向自己眉心。有一时间季牧本能地想避开,旋即又按捺下,身体放松下来。 ——然而却在闭上眼睛后的一瞬间,季牧忍不住猛的抬头,震惊地看向陆启明。 “这——这就是,”季牧匪夷所思,喃喃道:“原来……这才是你说的?” “收心。”陆启明吩咐:“自己比较规律。” 季牧慢慢舒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支细弱的溪涧骤然并入大海,展露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可思议之开阔。 季牧曾见过一个机关术大修炼制的折扇,从外面看只是薄薄一层扇面,但在看似凡常的纸面之下,却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复杂精巧,有些不见甚至比蚕丝更细,一切环环相扣,奇妙无穷。 直到此时季牧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也只不过是一个被一纸扇面蒙了眼的普通人,全然不知那白纸的掩盖之下,世界的真实又是何等玄奥广阔。 季牧忽然之间就有些明白了,陆启明为什么总能保持令他难以理解的平静。如果一个人看到的世界竟是这样的,那 等凡人俗事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说不定普通人会耿耿于怀的很多事,他根本全不在乎。 那他会不会…… 季牧思绪飘远,心中缓缓滋生出一种隐约的窃喜;可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那喜悦究竟是什么。 他就是高兴。一高兴,就全显在了脸上,在陆启明面前半点也不遮掩。 陆启明看着近前闭眼笑着的少年,目光冷漠。 其实季牧这副皮囊生得极好。他因心情好而笑起来的时候,便显出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情,仿佛一只纯善柔弱的小动物,对人全然信任。若是不认识他的人,恐怕真要把他当成哪个娇养出来的小公子。 陆启明收回目光,只问道:“会用了?” “啊……?”季牧有些慌,下意识接道:“会,会了。” 陆启明颔首道:“那便用吧,我看看。” 季牧无措了片刻,转又怒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启明抬眼打量了他一会,道:“今日且算了,回去吧。” “为什么?”季牧立刻冷声道:“我不许。” 陆启明平静道:“你既心不在焉,何必继续浪费时间?” “我说了我不许!”季牧一把摄住他的手腕,命令道:“重新再来。” 陆启明看了他片刻,道:“随你。” 季牧又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感知再一次与陆启明贯通。 他能感觉到陆启明的精神世界广袤如深蓝的海洋,却独独为他一人阻隔一切危险,只有无边的宁静包围着他。那是季牧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底生出的平静、温和的甚至于是温柔的。 季牧也知道这是假的。但一切感受都这样真实,即便它是假的又如何?他只要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才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只要有就可以了。 季牧的神情有长长的恍惚与沉迷。 他已经得到了绝世的宝物,任是谁——谁都不能从他手中抢走。 就连陆启明自己都不行。 “别动。”季牧笑道。 沿着陆启明让他看到的规则脉络,季牧全力催动神通,空中浮出巨大的运轮幻象,同时映象在二人眼底。 良久,陆启明静静拥着暖炉,抬眼看着神通规则在虚空明明灭灭,道,“你太专心了。” 季牧不语。即便陆启明在他面前无法设防,他仍旧不能撼动对方丝毫。 季牧还想再次加重力道,感知却突然中断。 陆启明收了手拢入袖中,道:“够了,回去吧。” 季牧恼恨地盯着他,“为什么还是不行!” 陆启明拂手转过轮椅,“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季牧紧抿着唇,慢慢又平静下来,只低声道:“那你刚刚还说我不好。” “也不全是。”陆启明停下,“我观你用刀,每每汇集全部心神,从不顾及其他,所以我说你专心。但现在让你用的这神通,却不同。” “……我知道。” 从记事起,绝对的专注就是父亲教予他的刀道。一直如此,季牧也很少去想别的选择。“我习惯了,所以很难改。” 陆启明平淡说,“那便算了。” 季牧一怔,抬步堵在他面前,“这就算了?你明明答应过会好好教我的!” 陆启明道,“总归是各有好处,没有必要非改成哪种。” “你呢?”季牧忽然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样。” 陆启明看着他。 季牧别过眼,冷笑道:“改变我,难道不正是你所希望的?” 陆启明一笑,“那你不如说说,我又是为了什么?” 季牧再冷笑。他缓缓站直身体,下巴微微抬起,道:“为了杀我。” “不,”陆启明微一摇头,然后道,“是为了好玩。” 季牧僵住。 他脸色瞬间苍白,却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愤怒轰一声从胸口烧起,直烧得他手指微微发抖,“你……你敢!” 陆启明见他仍站在原地,略感惊讶,“看来脾气也变好不少。” 季牧猛地拔刀,扬手,狠狠一斩。 抹额应声而断,刀尖紧紧擦过少年眉心的血契印记,悬停在他的鼻梁。季牧刀柄一转,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逼他去看刀身映照的倒影。 “陆启明,”季牧含恨说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陆启明笑笑。 “说起这个,”他垂目看向刀身,低声说道,“有一日午后我醒来,想起一事,忽然觉着有趣。” 季牧手指微微松动,没有移开。 陆启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道:“你固然可以控制我,控制任何人,却唯独控制不了你自己……” “但遗憾的是,”他说着摇了摇头,抬手,厌倦地拨开了刀尖,冷淡道:“我也一样。” 季牧默然松了手,把九弦送回刀鞘。 他心中依旧是一样的愤恨,却难以再生气。他还是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哪怕是他问,他也回答。 “要听曲吗?”陆启明忽道。 季牧怔了怔,“……什么?” “弹琴静心。” 陆启明一笑,轻一拂纳戒。出乎意料地,他取出了一面七弦琴。 季牧身体却下意识绷紧,往后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勉强说道:“你是何时得来的琴,我竟不知道。” 陆启明垂手搭在琴弦上,随意答了。 “自己做的。” 季牧有些惊讶,才有心思仔细打量那琴,发现整座琴面果真素无雕饰,琴弦光泽生涩,不似古琴那样浑然天成的温润玉色,也实非上等材质。季牧只需这样扫过去一眼,就知道了这样一把琴的音色如何。 “听说你擅琴,”陆启明漫不经心地拨了一声响,问:“要试试吗?” 季牧面色有些发白,定定地望着他, 良久道:“你真的想听吗?” 陆启明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笑罢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淡道:“不为难你。” 季牧怔住。 他恨不得立刻就夺路而去。但不知怎的,猛地转了身以后,他走出几步却又停住,不觉中绕到庭院的对面的廊下。最后季牧在枯枝树影里的一个角落边坐下,背对着那头,沉默听琴声响起。 …… …… “你的琴声太冷漠了,这样不好。” 陆启明侧头望过去,看见司危端端正正地坐在近处的廊下,仍是他最初见到她时的模样。 少女白白净净一张素面,发髻别着那支玉簪。 “你已经很久没再出现了。”陆启明笑道,“我以为你已经安息了。” 司危悠然道,“先前你心中坚定,便不愿见我,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陆启明淡淡道:“如今我亦如此。” 司危道:“何必与我说谎?” 陆启明垂目抚琴不语。 琴曲记不得是从何处得了,只有曲名虞山,回响空旷,仿佛自苍林古径中传过来。 “有一件事,我该做,”陆启明指尖顿了顿又继续。片刻后道,“还是不该。” 司危目光移向对面,道:“我只觉得你现在应该再温柔一点,你看把那孩子紧张得。” 陆启明沉默,一笑置之,道:“那可太难为我了。” 司危便起身,移步到季牧与他之中间,朝他一笑,俯身跪坐下来。 她也揽着张琴,敛衣静坐之时,身后仿佛是千年前秦门的亭台水阁,檀香缓慢地升起,丝丝缕缕透过竹帘,往微凉的湖水边散去。 仿佛这里不是古战场,也再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千年前的司危星君与他相对静坐。 司危道,“与我合奏。” 陆启明久久凝视着她,手指顿住,琴声中断。 “怎么了?” 少女平和地回望着他,静静笑道:“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人只会是我,而唯一与我相伴的人也正是你。我陪你经历了这一切,与你感同身受。就凭这个理由,难道不值得你为我抚琴一曲?” 陆启明用目光一点点描着少女的面庞,她清淡的细眉,微扬的眼尾,色浅的唇瓣,又回到那对浅棕的瞳仁里。司危这样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就好像她还是活生生的一样。 “司危,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咒师。”陆启明寂然笑笑,叹道,“若时间能够重来,我一定要阻止你用出归葬。” “傻话。”司危便笑,“归葬是最最无解的咒,更何况是以我命魂作为代价……所以这都是命中注定,无法躲开的。” “我还是不明白,”陆启明问,“你这又是何苦?” 司危柔和地看着他,道,“可怜。” 陆启明喉头一紧,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季牧心里一慌,连忙回头。 少年面上因剧烈地咳嗽升起一层薄红,抬手紧紧攥着前襟的衣服,整个人略显痛苦地弓下腰去。 “你等着,”季牧抢身过去扶住他,“我这就去找墨婵。” “……没事。” 陆启明抬起头,看向身边神色慌乱的少女。她也想拉他的手,却不可能触碰得到,只能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他。 陆启明沉默片刻,续道:“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我自己知道。” 她真的是那位司危星君吗?又或不是。她仍是真实存在的吗?又或不知。纵然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陆启明竟还是说不清。 “我也不知道……”司危无法回应他的疑虑,却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说着,唇角渐渐带上笑,古琴再一次在她玉石般洁白的指尖幻化,“还是弹琴吧。你答允了我的。” 陆启明沉默,复而也笑。 季牧见他动作,迟疑道:“你……还要继续吗?” “对,”少年目光垂落,看着琴弦,“没关系的。” 季牧再听见琴声时,发觉忽然间柔和了许多。他听着,回头看见少年眉目宁静,便低声问:“这个曲子,我以前从未听过。” 陆启明没有抬头,道:“名为梦蝶。” 季牧在他身边坐下来,静静听着他弹,过了很久道:“你果然什么都会。” 陆启明笑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吧?” 季牧悄然一笑,摇头道:“是这琴不配你。” 陆启明没有再回答,只有琴音悠悠长长。季牧靠坐在沁凉的石阶上,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生出欢喜。他其实也未奢望过某一刻能像这样与陆启明心平气和地交谈二三。 ……如果他很早以前就能遇见这个人就好了。季牧闭了闭眼,按捺着想到。 “陆启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季牧忽道。 “嗯?” “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好。“ 季牧看着他,平静道,“为什么见我的第一面,你就要为了别人杀我?” 陆启明晃了晃神,回想良久。 “都过去了。”他只道:“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季牧呼吸变得急促,指尖掐入掌心,“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又怎……” “从未。”陆启明道。 季牧沉默,又觉无力。半晌他笑笑,道:“你总是这样。” “你难道忘了?我不能对你说谎。”陆启明牵了牵唇角,淡淡道,“更何况,我也以为你已不会在意那时的事了。都已经解恨了,怎么还总想着?” 季牧气极反笑。 “不,根本没有。”季牧冷笑道:“我告诉你,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陆启明怀里的琴,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心 夜深。 深得连一丝风声都无。 顾之扬直觉地睁开眼,背心猛然生出一层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闪电般探手握紧剑柄,转瞬间凝聚全身内力,纵身跃起。 破窗而出的一刹那,悍然刀气在他耳后炸开;顾之扬反手用剑鞘抵住刀锋,口鼻溢出血液,整个人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疾奔。 “这小子,”背后传出一声冷笑,“反应挺快。” 顾之扬没有时间听那人说了什么。他心中骤然激起本能的警觉,于狂奔中猛一矮身,黑暗中一支冷箭擦肩而过,席卷的箭风带得他一个趔趄;方堪堪稳住身形,身后长刀又再逼至。 “倒是个好苗子。”那人甚至懒得挪动身形,就站在原地随手一刀劈落,“可惜了。” 刀势犹如实质,一瞬间破空而过,直向少年后颈斩下—— 却听铛然一声,夜色中微光闪过,自顾之扬身上腾起一层灵力护罩,与刀气相接,怦然碎开。 余力波及,顾之扬胸口一窒,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身法却一步也不敢停,继续向着那个方向全力奔逃。他心中早已预想过今日,心知此刻绝不是逞能的时候。在这整个灵盟驻地,也只有青衣一人救得了他。 身后那人一见他身上护罩便知是谁的手笔,却冷笑:“也不知道圣使究竟看上他哪出。区区一个小周天,也配得上这独一份的神通?” 今夜来杀人者,他绝不是唯一一个。 有另一人笑眯眯地拦在少年身前,猛一拂袖,五行灵气凌空显化寸寸冰刃,“这么晚了,就不用打扰圣使大人休息了吧?” 余光中,还有更多人渐步向此处围逼而来。 顾之扬眉心泛起被气机锁定的刺痛,心知生死已在此刻。 强行收束心神,他无声握紧手中长剑,逼自己将所有精神尽数沉浸入剑意神通之中。 无限界,无限界。 好剑当乘风,长空万里,无限亦无界。 就在此刻! 少年人长啸一声,身随剑去。 再定身时,已将那重重阻障抛在了身后。 顾之扬强压着翻涌的气血,才刚提力要继续前奔,一道灵力箭簇却再次朝他后心射来—— 顾之扬仓促向外侧一个滚身堪堪避开,又一层灵气护罩被破开。 他回头,瞳孔映出无数杀机铺天盖地而来。 “青衣!”顾之扬猛地喘了一口气,咬牙道:“你还不出手!” 话音未落—— 嘀嗒。 一滴墨落了下来,晕散空中 ,宛如融入一池净水。 画境在顾之扬面前铺展开来,一瞬间将迎面逼来的灵诀尽数席卷其中。 终于来了。 顾之扬心神蓦地放松,身子一软跌坐在地,缓缓松了剑柄。 “抱歉……是我惹了麻烦。”他低声道,“我拿这神通,没人会服气的。” 青衣负手站在他身旁,视线落在画境中交手不停的人影身上,眉心渐渐簇起。 顾之扬也逐渐察觉出了什么,不由道:“……是你让他们?” 灵盟那些人被困在画境之中,唯独不见了顾之扬,本应就此停手;而他们此刻却像是杀红了眼一样,莫名对着对方攻击起来。 “有我命令在前,他们今夜对你出手,”透过青衣的眼影,陆启明看向顾之扬,“本就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 “那……”顾之扬看着那些人眼底逐渐渗出诡异的血色,神情渐转癫狂,心中不由微微发寒,“怎么办?” 陆启明抬眼望向远处暗沉夜幕。 不知道承渊出于什么原因,忽然间再次加重了古战场那些控人心神的阵法。如果说之前的阵法已经布满了古战场的每一寸土地,那么此刻,那些阵法的规则从整片天幕铺开,在这天与地之间,连一丝空隙都不再留存。再这样下去,连陆启明自己都会被影响。 他已经失去耐心了吗? 陆启明心念连转,却并未动手干预,因为这种修改是“青衣”本不该能做到的。 就算要改,也只能由另一边的他亲身去做。 …… …… 武宗驻处。 陆启明睁开了眼睛。 夜已深了,房中烛火幽幽燃着,没有熄灭。 陆启明并未起身,只睁开眼静静分辨环绕在周身的规则。 承渊明显对他此前的应对了然于心。这样一来,他曾安置在附近的守护阵反而要起了反作用。解决不易,必须要去外面找到阵眼处亲手改动。就算以他目前恢复的程度尽了全力,也势必要花费很久的时间。 陆启明看着虚空,久久沉默。 时间快速流逝,偶有烛芯爆出一声的闷响。 过去的守护阵力量被消解。武宗的修行者亦已开始被阵法影响,深夜中渐渐传出不同寻常的响动。 季牧今夜不知去了何处。离陆启明最近的是墨婵。 一墙之隔,陆启明仅听声音便能想见她那处发生的情景。 她胸口烦闷,低低咳了两声。翻身坐起,却还是烦躁,便要去点清心静神的线香,动作到一半便察觉此次情况与往常有异。 远处燥乱声渐渐大了起来。隔壁也传来一阵物件碰撞、跌落的声音。 “……陆启明,”墨婵一手搭着自己腕脉,只觉心跳异常剧烈,仿佛要生生炸开,不禁气道:“你还在那儿装睡!” 陆启明闭上眼睛,淡道:“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墨婵简直要被他气得吐血,谁知下一刻喉头一热,竟真的喷出一口血来! 墨婵瞬时就软了身子,抓着桌角缓缓滑坐在地,只觉脑海一阵阵的剧烈眩晕,强撑着才没有昏过去。 “……陆公子,陆先生!”墨婵大口喘着气,用手紧紧攥着胸口,“我真不与你开玩笑,你……你快来帮帮我啊!” 陆启明不由笑了一声,道:“承渊这阵法是教人自相残杀,本不会直接致死。哪知到了你这里了,太弱了,连拿把匕首冲出去的力气都没有,阵法反而失了它本来的效果。” “陆启明——”墨婵忍无可忍地又呛出一大口血,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艰难出声道:“这可一点都不好笑!你要再不过来,我就真的要……” 陆启明没有回答。他垂着眼帘,心神遥遥而去,一直追溯向规则的尽头。 他感觉得到,承渊一直在注视着他。 这就是一个局。很可能只是承渊一个突如其来、一时兴起的念头,而陆启明却不得不做出选择。若他做得到,即证明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得那样毫无还手之力。但如果做不到……今夜便能侥幸吗? 陆启明看着阵法没有止息的变化,感到了杀意。 “……你若见死不救,”墨婵挣扎着用力去推门,半跌半撞地扑了出去,虚弱喊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话音刚落,她便觉心底一静,气血翻涌蓦然停息。 一只手伸出来扶起了她。 “你若死在古战场,”陆启明道,“是化不成鬼的。” 墨婵支起身子,气息奄奄地抱住他大腿,道:“这句话也一点都不好笑。” “张口。”陆启明往她嘴里塞了一颗丹药,一拍她背心,“坐好,调息。” 墨婵知道要紧,随之盘膝正坐,正要闭目运转功法,却见少年转身向回廊深处走去。 “你去哪儿?”她脱口问道。 “去外面看一眼。” “那……要不要我推你出去?” “今夜不必了。“陆启明停下,笑了一声。想了想道,“一会儿别出去。” 墨婵抿了抿唇,低哦了一声,沉默看着少年背影消失在转角,欲言又止。 第一百一十八章 融合 树影幢幢,天上无星无月,余光里只见到远处纷离灯火。 陆启明弯下腰,拂散石面上一层浮尘,坐了下来。 其实阵眼不止一个,随处可得。只是刚刚他走在路上,有一瞬间忽而心生警兆,仿佛有某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推演则一无所得。于是才信步走来了这里。 连他自己也没有在意身处何处,无非是看这块山石顺眼,就在此停留。面对承渊这样的敌人,没有人敢言全身而退。既然如此,便至少让自己心念通达。 陆启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好,用手掌触摸大地。 规则的力量自他掌心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天地万物在寂静中蜕去实体,金华流转。他垂目注视着那无数微光,宛若身处一片金色的虚无星空。 然而星空虽广,在整个古战场之中,也不过只是湍急江海之中的一叶小舟罢了。 陆启明抬头望去。 穿过重重云幕,他知道承渊正端坐于神座之上,看着他。 司危与他并肩坐在一起,轻声道:“他这次很谨慎。” “看来石人虽不愿帮我,但也没有帮他。” “那现在该怎么做?”司危看着他,“他只要不下来,你就奈何不了他。” 陆启明收回目光,低道:“他总会下来的。” 司危沉默片刻,道:“但这样做,太危险了。” 陆启明没有说话,将心神沉入阵法规则之中。 承渊借助神座的力量控制了整个古战场,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之抗衡,陆启明也不能。但他也无需那样做。 他只要守好自己身前这方寸之地就够了。 “那些人呢?”司危问,“你不管他们死活了?” 陆启明笑,“那又有谁来管我?” 司危笑道:“我啊。” 陆启明一笑置之。 少女抬眸,望向无穷无尽的前方,叹气道:“想必他们那里压力已经小很多了。” 在感应到陆启明出手的一刹那,整座古战场犹如巨兽惊醒。短暂的死寂之后,覆遍整座古战场的血气骤如海啸狂涌,尽数朝他卷袭过来。 陆启明咳了口血,没有松手。 他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投注于身下阵眼,继续试着逆转阵法。 承渊境界高他甚远,他无法先做防备。唯有在看懂承渊出手之后,他才能开始思考应对之策,所以每每皆慢承渊一二。只因二人交手依托于阵法,以整座古战场之大, 才有些许转圜余地。 但至多也不过如此了。 在整座古战场中,这即是黑暗之海里唯一的饵,被无数饿鱼争相蚕食,摇晃欲坠。 谁都知道,这仍是一场必输之局。司危别过眼,不去看他周身上下再次渗出的星点血迹。 深夜寂静,不知时间流逝。 某一刻,司危忽然抬眼望去。 “有人来了。” “也是时候了。” 陆启明没有抬头。他将心神继续深深下沉,直到回归识海之中。 …… …… 李素带人随着血气的涌动一路寻来,一眼望过去,不禁屏住呼吸。 少年垂首静坐于一片微光之中,乌发披散,里衣雪白,肩头披了一件外衣,行容随意。李素恍然间以为他们是一众冒然打搅了主人休息的恶客,而少年只是刚从安睡中醒来,起身提了盏灯推门询问究竟。 但他们并非身处往常屋室,而是空寂漆黑的荒原之上。少年手边的也不是寻常烛火,而是极尽凶厉的血气。 待看清少年面容,众人不由连连后退。 “这不是……”有人忍不住说,“承渊吗?” 一时无人说话。 李素却紧紧盯着少年眉心那道鲜红刻痕,眼中震惊难以掩饰。他随之想起前几日相处时,那人额间的那一条抹额。 李素确实看不破他之前的幻身,但也早已猜到他就是九代,只是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会为季牧做事。此前李素虽有万般猜测,却始终不敢想,真正束缚着那人的竟然是…… “公子,”身边人压低声音问:“他好像受伤了,要不要动手?” 的确。 他们第一时间被少年的身份和那片诡异景象惊住,但待到细看,那一袭白衣便再难遮掩他身上各处不断扩大的血迹。更何况少年身形消瘦单薄之极,令人难以将其与承渊的赫赫威名相连系。 “动什么手,话还没问清楚。”后面有一人想起很久之前楚鹤意曾经带入武宗的那个少年,不由道:“其实他可能不是承渊……” “那也要先让他停手再说!”另一人反驳,“无论他是谁,现在操控阵法的难道不是他?” 李素皱眉听着后面争论,没有妄动。对于少年身份他自然早有猜测,但此时情景也却确实令人怀疑。 他心念转过,低头吩咐手下道:“速去找季牧来!” …… …… “我知道你会来。” 识海空间中,承渊分魂看着现身在自己面前的陆启明,神色平静。 陆启明道:“把记忆给我。” 分魂微讽道:“然后你就不杀我?” “也对,都一样的。”陆启明低笑了声,向分魂伸出手,“过来吧……我一直很想知道,承渊神到底有多高明。” 自陆启明掌心,自他的神魂深处,有无数的暗金丝线断断续续从弑神诀封印中渗透出来,千丝万缕地向承渊分魂缠绕而去,急速掠夺着他的力量。 这个过程无疑令分魂感到痛苦。但在与陆启明纠缠不休的这段时日,这点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自己清楚,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承渊微微阖眸,掌心化出一柄长剑。他低头并指抚过。 剑光辉映如万古星辰,显化无上道蕴。 “好看吗?”承渊察觉到少年目光的注视,慨叹道:“这本就是属于我们的……可惜你再也不会有。” “你说得对。”陆启明神情平静,道:“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承渊讥诮一笑。 他随手两剑斩过,束缚周身的囚牢无声散去。 向前跨出一步,再出一剑。 一剑刺入少年心口。 承渊问:“你说呢?” 陆启明静静看着穿透自己心脏的长剑,仿佛根本没有知觉。 “这是你的识海,我自然无法真正杀死你。但是,”承渊笑了笑,慢慢将剑刃一寸一寸抽出。他身体渐显虚幻,而长剑却依旧如秋水一般明净。“此剑为我这片分魂的神性所化。” 陆启明闻声抬眼,神情骤然冷冽。他猛地抬手,细细密密的暗金丝线迅速张成一只巨大的茧,渐将二人身影包裹其中。 “看来你已经懂了。”承渊一笑,手中剑光骤然大盛,“但你又能奈我何?” 陆启明飞身而退,承渊剑剑逼近。 “我每出一剑,记忆、境界、感悟——属于神的一切也会随之消散。”承渊逼视着少年双眼,大笑问:“你为今日付出的这些代价,可还值得?” 陆启明顿步,抬手握住承渊手腕,摘下长剑。 他平静回答:“你总会知道的。” 然后用力—— 承渊身形瞬如镜面片片破碎,消散无声。 陆启明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长剑,闭上眼睛。 长剑化为无数记忆光点,尽数融入少年眉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言灵 季牧一刻未停地往这边赶,遥遥看见那片金色光幕时微微一顿,旋即再次加快脚步。 附近的血气已极浓郁。季牧渐渐靠近中心,却出奇的并未感到明显的心神压力;根本不必想,他便料定是陆启明出手了。 “看来你是恢复得很不错。”季牧心中烦躁不已,忍不住讽刺想,“我才一会儿没拦住你,就能搞出这么大动静。” 走过人群时季牧瞥了李素一眼,稍顿脚步,颇不情愿地出了一声:“这次谢了。”然后自顾自地穿行而过,径直走向陆启明。 此处金色规则与阵法的浓郁血气紧紧纠缠,从远处看视野感知皆模糊不清,直到走得近了季牧才蓦然发现少年衣襟上渗透的大片血迹。 季牧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冷声问:“墨婵呢,又死哪儿去了?” 他在人群中看了又看,却根本没有。 李素静静注视着季牧动作神情,淡道:“墨姑娘并未随同前来。” 季牧深深皱起眉头。难道他竟然是自己来的? “陆启明,”季牧望着少年,放缓声音,“别管这里了,跟我回去。” 没有回应。 季牧挑眉,沉心感应血契,却察觉另一端空空荡荡,那人的意识仿佛深藏地底,难以沟通得到。 正在这时,少年闭着眼,竟忽然毫无征兆地呛出一口鲜血来! 阵法环绕的血气随之大盛。 季牧心中一紧,也顾不得其他,忍不住急急上前几步;然而他衣角刚一触及规则之力,竟转瞬即化为灰烟。 季牧沉默片刻,猛地回头。“墨婵人呢?” 他目光扫视一圈,定在李素身上,不耐烦道:“既然她不在,你们为何不尽早去找到她立刻带过来?就算现在不能靠近,也该让她在这里等着。” 周围有短暂的寂静。 “季牧,你好像还没有明白。” 李素开口说道:“我们找你来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希望你尽快让他停止控制阵法。” 季牧愕然。 “你是眼瞎了吗?”他手里下意识用力,把指节掰出一声闷响。转过身,季牧将众人神情逐一看过。 “若不是他在这里耗费心血对抗承渊的阵法,”季牧脸色阴沉,冷笑道,“你们一个个早就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哪还有力气在这里乱吠咬人?” “季牧!!” 他语气实在极尽鄙夷,周围人一听见就直接炸了锅,不少冲动的都已忍不住拔了剑。 “前几天还真以为你转了性子。”李素倒不见动怒。他抬手虚虚一压,淡道:“你说的自然也是一种可能——可你又如何证明?” “你居然问我如何证明?!”季牧气极反笑,“李素,先前是你自己几次三番地往他跟前凑,现在你倒又装着认不出人了!” “我确实认不出,在场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辨清。” 李素神情平淡,继续道:“你说他不是承渊,而这阵法是承渊所做,那承渊又在哪里?至少我们是从未见过。其次,若他的确是救人,那你现在便命他停手,如果血气确实更盛,我们所有人 甘愿向先生道歉赔罪。事关大局,容不得不谨慎。” 季牧听着他冠冕堂皇,一肚子郁愤一时发作不得,“你刚刚没看见吗,他正忙着,分心不得。” 李素颔首,平和说道:“那就冒犯了,勿怪。”他微一抬手,身后众人随之而动。 “谁敢?!” 季牧厉喝一声,横刀挡在陆启明身前。 李素微微挑眉,道:“季牧,在场唯一没有想明白的人其实是你。” 季牧道:“放屁!” 李素问:“你焉知他不是因为受你血契怀恨于心,方才以此血阵报复?” 季牧呼吸滞住,咬牙。 李素摇头叹道:“不得不承认,你的胆子比我所以为的还要大太多。” 季牧面色微微发白,却冷静下来。 “有朝一日,他自会亲手杀我。”季牧眼睛盯着李素,目光极度冰冷,“但他断然不屑于用你说的这种方式。” 他反手一刀划过,漆黑刀气在地面割出一道极深刻痕,泾渭分明。 “谁动手,”季牧平静说道,“我就杀人。” 李素与他对视,良久,一伸手,接过侍从递上来的一张玉色长弓。 季牧眯起眼,右手手指慢慢摩挲着刀柄。 “论搏命,我不如你。”李素以真力化箭,抬臂拉满弓弦,道:“论修为,你不如我。” “错!”季牧勾起唇角,道:“他说过,你悟性实在差得很,分明是哪里都不如我。” 李素眼神有瞬间的阴沉,旋即却笑了笑。他微一动手指,箭尖牢牢锁定季牧眉心,道:“季牧,你放心,我还是不会杀你。” 季牧冷笑道:“我可未必。” 李素持弓的手纹丝不动,道:“那就再等等看,我不急。” 季牧目光微沉。 除了刚来时匆匆看的那一眼,他一直没有机会回头,只从余光里看见金色的规则之力范围不断被阵法血气蚕食,便想到了陆启明那里情况不会太好。算一算,过去的时间已不算短,不知他现在伤势…… 季牧一个念头还未转过,耳朵忽然微微一动。他对陆启明的声音极为敏锐,立即比旁人更早地意识到,他应是醒了。 “你还好吗?” 季牧第一时间便传音过去。或许是因为刚刚短暂中断了联系的原因,这次与陆启明心神相连时,他竟觉得比往常还要更加亲近。 但紧接着,他却听到陆启明回答说—— “很不好。” 陆启明睁开眼,眼前蒙着一层血色。他胸口烦郁欲吐,心知是被承渊阵法血气侵入体内的缘故。但他刚刚才融合了承渊分魂,虽只是承渊神的一小部分记忆,带给识海的冲击力却令他一时难以忍受,此时实在无法凝聚精神去应对另一头承渊的出手,只能任由阵法不断压迫过来。 很快,意识到陆启明醒来的已不只季牧一个。 季牧眼睛紧紧盯着对面李素等人的一举一动,心神绷紧。他与陆启明传音询问:“若你现在收手,会不会受阵法反噬?” 陆启明道:“自然是会。” 季牧皱眉更深 ,“那怎么办?” 陆启明道:“自然是束手就擒。” “陆启明!”季牧气急道:“都什么时候你还开玩笑!” 陆启明无奈一笑,“阵法撑不住了。”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空中骤然炸起尖锐的鸣音—— 季牧猛然抬眼,正见长箭破空,只对自己眉心而来—— 箭道另一头,李素手中弓弦震颤未休。 季牧冷冷一笑,手中九弦刀劈下。 刀气后发先至,眼看就将把长箭斩于当空;李素却忽然开口说了一个字—— “换。” 字音落定,言出法随。 笔直的箭道轨迹突兀一转,猛然与季牧擦身而过,一刹那射向陆启明胸口—— 季牧瞳孔微缩,第一时间扭转步法,紧追箭势纵身扑去—— 李素眼底冷笑,再道:“过。” 空中陡然掠过一丝规则波动;李素身形自原处消失,转瞬再度现身时,赫然已闪现于季牧身后。 季牧背后陡然窜起一串凉意,强忍着本能不闪不避,一咬牙,身法再度快上一分。 他凌空伸手,在最后一刻堪堪握住箭柄,用力一震,弓箭化为灵力四散。 “我实在没有想到,”李素倒提长弓,锋利弓弦稳稳停在季牧后颈。他垂目看着二人,微带感叹道:“这种显而易见的小把戏,有一日居然也会对你季牧有用。” 季牧不屑一笑,“那是我让你。” “季牧,”李素问他,“你们现在还有何话说?”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正是在陆启明气力不济停下的那一时间,周围血气开始迅速平息。 季牧抬头,眼睛望着陆启明,一笑道:“不想解释就别理他。” 陆启明静静看着他,久未言语。 “得罪了。”李素淡淡说了一声,一掌用上狠力击在季牧后颈,确认人已昏死过去,方才抬手示意下面的人把他带到一边,然后把目光移向陆启明。 “先生既然伤重,又为何要这样辛苦?”李素收起长弓,俯身给少年递过去一条干净的丝绢。 陆启明没有去接。他从纳戒取出数枚银针,逐一刺入左肩穴位,直至接连呕出三四口瘀血,才稍觉心脉积郁散开。 李素任他去做,并未阻拦。 “如果我没有记错,”陆启明低笑了声,问:“这是你第一次用上言灵?” “是。”李素答,接着又问:“依先生看,我还有哪处不足?” “你很好。”陆启明擦去嘴角血迹,道:“但还杀不了我。” “岂敢。”李素道,“只是此处风寒,谨慎起见,还是应当请先生在妥当之处好好休息。” 他伸手按住少年脉门,仔细查探之后不由面露惊讶。 顿了顿,李素诚恳问道:“先生……还好吗?” 陆启明淡道:“不劳费心了。” “那怎么行呢?”李素笑笑。他转过去,在少年身前半跪下身,“我来背先生回去。” 陆启明闭上眼,沉心梳理识海承渊记忆,不再理会外界。 第一百二十章 深海 “你说,承渊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留给我?” 陆启明问道。 他孤身站在黑暗中仰头而望,一重又一重的弑神诀封印几乎占据了整片识海,无数古字符隐去又浮现,幽光浮动。 “你要我死,只需抹消记忆中弑神诀的破解方法——只要这么简单,就能令我束手无策。” 陆启明缓步走进封印,随手触碰,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灼痛。 “我曾想过,或许你也没有办法解开弑神诀,毕竟……” 陆启明回想起很久之前。那一次,他几乎借弑神诀杀了承渊。 “但是为什么。” 他收回手,独自陷入沉思。 “——你却是知道的。” 这就不对了。从一开始就不对。 陆启明在寂静中来回踱步,恍然道:“或者,你留下的方法是假的?” 他停下来,回头望向封印最深处。 那就试一试。 回应着他心中召唤,丝丝缕缕的神魂之力缓慢从弑神诀古字符的微小间隙中渗透过来,逐渐聚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神魂化身。 以一重封印之隔,陆启明与化身相对而立,如镜面倒影般将掌心与掌心相对,垂目静静等待。 弑神诀全篇一百零六字,收尾相结,便化出一个自洽的圆,前赴而后继之,生生不休。 但它并非绝对完美。 弑神诀出自太乙之手,但其本质上却是由一篇祈神诀逆转而成。一切逆转之法必有缺陷;只因太乙自己也曾身居神位,他的弑神诀才能高明到即便有缺陷,也仍然令神明也绝难破解。 想到此处,陆启明自嘲一笑。 在古战场中的这段时日,他清醒的所有时间里,都在不断地思考同样一件事——找到那个破绽,解开弑神诀。但事实上他甚至连“找到”都无法做到。他只能隐隐地有所感应,似懂非懂,最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太乙仍有天人之遥。 陆启明曾尝试过无数自以为聪明的方法,末了却还是不得不一点一点积攒力量,再以蛮力破之。但如此行事,他却必受反噬,反反复复,得失也算不清楚。 每当那个时候,承渊分魂便在一边冷眼旁观,却罕见地 沉默,并不出言奚落。于是陆启明便知道了,承渊应当也是没有破解之法的。 可是为什么…… 陆启明静思良久,闭上眼睛,渐渐敛去杂念。 一百零六个古字符如星辰东升西落,在他手指间流转,亦逐一于他心中照映。他平静等待着,直到灵台明净透彻,渐渐升起一抹道韵。 在某一瞬间,陆启明心中感知与承渊的记忆完全契合为一。 他睁开眼,与神魂化身一齐将力量注入其中—— 那即是承渊曾经所看到却未能破解的破绽。 时间过去。 陆启明感受到神魂之力如泉水一样极尽柔和地流淌入封印之中,弑神诀流转愈加圆融,辉光映照,直至充溢于每一丝古字符的空隙之中—— 直至整个封印浑然天成。 陆启明收了手,重新端详着面前这一重封印。此时此刻,纵然以承渊的眼光来看,这一道弑神诀也再不存在任何缺憾。 他令弑神诀达到了连曾经的太乙也未达到的完美。 ——但这便是承渊记忆中留下的破解之法。 陷阱? 圈套? 分魂在消散以前最后的报复? ——难道承渊不正是最擅长看着人作茧自缚,让他在最有希望的时刻再以绝望以痛击吗? 隔着这样一道完美无憾的弑神诀,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化身倒映。 然后猛然抬臂—— 狠狠一记手刀! 一瞬间—— 他看到了流星化雨,花烟燃尽。 封印就这样在他眼前轰然碎开,不比尘埃更轻。 有了极致的完美,便生出极致的脆弱。 “不愧是你。” 陆启明扬手一抓,出神地看着些微光点自手指之间分散消失,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弑神诀根本无法困住你,那从最早最早,我就根本从未有过机会。” 陆启明闭上眼睛,感受着神魂化身的力量尽皆融入意识深处,便重新重复之前的过程,开始破解下一重封印。 “不对,错了。” 陆启明忽然停住,摇头低低一笑,“我竟然忘了,只有在当弑神诀化成这种封印的 时候才能够这样破解,你的那次确实不行……” 陆启明动了动手腕,又一重封印解开。他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收起。 “……还是不对。” 在承渊的生命中,他虽然亦曾正面对上过弑神诀,却从来不曾受过太乙封印。他就算要想针对弑神诀的手段,那也绝不应该是为了破解什么封印!外面的承渊,甚至连这些封印的模样都从未见过。 “只有你。” ——只有短暂与陆启明共存的分魂、被他囚禁此处的魂魄碎片,才知道他识海中这无数封印的存在。 可还是说不通。 “就算你这段时间凑巧想出了封印的破解之法。” 陆启明信步走着,感知着神魂之力渐渐恢复,却始终想不出答案。 “我逼你替我承受血契,日夜用尽手段刑求于你,你理所应当恨我入骨,更甚于外面那个承渊万倍。所以——” 陆启明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问道:“为什么你还是愿意告诉我。” 他想不通。 当时分魂以神性化剑伤他,属于承渊神的绝大多数记忆都在那几剑中散尽了,留给陆启明的东西寥寥无几。他实在无法相信承渊是一时不慎才将这段记忆遗漏给他。 “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可惜无人回答。 “……就这么杀了你,还真有些不习惯。忽然少了一个人似的。” 陆启明忍不住笑了笑,问:“你说,等一会儿外面那个承渊来找我,我就把这一切说给他听,他能不能替你把答案告诉我?” 陆启明信手一点,又一重封印随之而散。他的力量渐渐强大,已不再需要借助神魂化身。 “还是算了,开玩笑的。”陆启明一笑摇头,目光转冷,道:“我宁肯杀了你以后再问。” 他接着抬手,随意拂散了下一道弑神诀,却忽然沉默。 少年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又停住。他低头忽而一笑,却再沉默。 陆启明闭了闭眼。 “……我真的受够了。” 早些结束吧。 他近乎祈祷着,就这样穿过重重封印,一步一步走向神魂深处。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道归来 陆启明顿住脚步,目光一厉。 身后有人! 心中杀意所至,神魂力量刹那间化为万千金色流矢,隐势将发。 终于来了吗。 陆启明回过头,冷眼看那无数箭矢轰然向着那道身影直坠而去。 下一刻,时间却蓦地静止。 那人也望向少年,负手凝立良久,抬步走来。 随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近,陆启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至极的感受——仿佛时间忽然间被无限拉长,一瞬间便千百年过去了;又像是一切都极致地放慢,他早已困于此处无数时光,人间却只过了弹指一个刹那。 时空不断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剧烈变幻。陆启明一直看不清那人面容,直到他走至近前。 “别担心,”那人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少年,道,“是我。” 陆启明瞳孔骤缩,后退一步。 …… 他曾为今日反复推演过万万次,看遍了自己最好与最坏的结局,却唯独——从未有一次想到过这个人的存在。 怎么会?! 陆启明缓缓垂下手,任由漫天金色流矢消失飞散。 “……” 他脑海一片空白,久久看着老者,终是低声唤了一声。 “师父。” 太乙眼神顿时转为柔和,温声应道:“是我。” 陆启明渐渐回过神来,低头移开视线,心中五味杂陈。良久,他终还是开口道:“你为什——” 太乙却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把将少年紧紧揽入怀中。 陆启明微微睁大眼睛。 老人感受到少年微弱的挣扎,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轻缓而悠长,仿佛是有一口气在他心头积攒多年,直到此刻才终于放下。 “小七,我的孩子,”太乙抬手抚摸着少年的头发,低头问他,“这么多年一个人在这边,有没有遇过什么难事?” 陆启明身体僵住。 理智告诉他他本应该立刻退开,但耳边的声音太温柔了,这个拥抱也是。师父抱着他,安慰地轻拍他的肩膀;那只手的温热触感渗透入身体最深处,令心脏都不自禁地微微颤动。 陆启明缓缓放松下来,沉默地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 “怎么不说话?”太乙双手轻轻扶起他的肩膀,柔和问,“小七现在在想什么?” 陆启明只能答,“什么也没想。” 他真的什么也没想。若再多给他些时间,他甚至能闭上眼睛睡过去。 太乙笑了,叹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生活,很累吧?” 陆启明道:“还好。” “再等几年,用不了太久了。”太乙摸了摸少年额头,道:“到那时,师父就来接你回家。” 陆启明笑了笑,没有应。 “今天这是怎么了?”太乙笑着问他,隐含关切,“都不太说话。” “没事。”陆启明道,“就是,太久没见了。” “小七……” 太乙沉默片刻,问:“你还怪师父吗?” “……什么?” 太乙低声道:“当年把你送来此界是我无奈之举。那个时候若再留在我那里,会对你不好。” 陆启明平静听着,心中竟无情绪,也不再想追问。 ——他只是忽然又想起了自己之前正在做的事。 陆启明朝太乙抿嘴一笑,拉开了老人的手,然后神态自若地转过身,重新面向识海中的那些弑神诀封印。毕竟他才仅仅解开了一小部分而已,剩余的仍有很多。 太乙便收回手,静静看着少年动作流畅地将神魂之力注入封印,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小七,”老者叹了口气,道:“你先听我说……” “师父,”陆启明挥手拂散了下一重封印,不疾不徐问道:“我师兄师姐他们都还好吗?” 太乙顿了顿,道:“等你回家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们。” “好。” 少年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一直没有回头。 “对了,”他忽然问道:“我死之后,他们之中可曾有一人为我难过?” …… “没有就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陆启明笑着叹气,道,“不过我刚刚忽然想起来,三师姐酿在树下的那几坛桂花酒,答允了我来年生辰那天再开……” 陆启明出神地看着在眼前散去的无数古字符,微微一笑。 “现在也都还在吧。” …… “师父?” 陆启明平静问道,“师父,你怎么不说话?” …… 寂静中陆启明笑了笑,抬手继续破解封印。 太乙却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七,”太乙缓声与他道,“这些年……为师心中一直记挂着你。” “我信。” 陆启明侧头看向他,“师父当然一直记挂着我,比如现在——师父不就及时赶来了吗?” 太乙手指微微收紧,皱眉道:“小七,听话。” “有人要杀我的时候,师父永远不会出现。而在我终于有能力自救的时候,你却来了。” 陆启明放缓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太乙,平静说道:“如不是今日,我竟从未发现你还在我识海里留下了这样一道暗手。” 太乙垂目对上那道视线。 少年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目光中再无一丝曾经的孺慕之色。 太乙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腕,抬手似想抚摸少年鬓发,却察觉到他的抗拒,不太自然地收回手。 “师父永远不会伤害你。”太乙一直望着少年的眼睛,语气温柔,“别害怕。” 陆启明沉默片刻,心中却骤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强烈愤怒。 他抬眼,笑了一声,说:“滚。” “我一直看着你长大,”太乙并不动怒,依旧温柔地注视着他,“你怎能瞒得过我。” 陆启明看着他,有一瞬间忽觉索然。 “……何其不公。” 陆启明闭了闭眼,“你了解我的一切。我活过的每一瞬间、每个念头,全都被你看在眼里。我心里想什么,自以为的那些秘密,也尽数被你一览无余。而你——” 陆启明看着太乙,轻声道:“却连姓名都不愿告予我知道。” 太乙一怔,神色微微变化,“小七!我不是……” “对,我是在怕。”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开始害怕。我真是怕极了,怕得要死——你说的对,我怎么可能骗过你呢?!” “太乙,”陆启明缓缓念着这个名字,道:“你真的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令我畏惧。” 短暂的沉默。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承渊的神性。”太乙平淡地扫了他眉心一眼,道:“今日我刚见你时,甚至以为那个孩子已经彻底消失了。” “好得很,”陆启明笑道,“现在你我都不必惺惺作态了。” 他一个动念,识海随之变换。 转瞬间少年与老者已两相对峙,中间如隔天堑之遥。 太乙任由少年防备 ,没有阻拦。 他叹了口气道:“小七,我已将恢复神位,否则也做不到跨越时空之隔过来见你。” 陆启明苍白地笑笑,道:“恭喜。” “你还是不明白。”太乙微微摇头,道:“我不愿对你动手,更不会伤你分毫。我在你神魂留下的这一道‘门’,亦不是为了时刻监视你。它只有在危急之时,我才会有所感应。” “但我现在并不危急。”陆启明讥诮道,“我过得很好,再不能比现在更好了。” “小七。” 太乙打断了他,神情严肃。 陆启明抬头,绷紧神经,无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太乙平淡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帮你将封印复原。” 少年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心脏缓缓沉入谷底。 “你可知道,”陆启明开口,“这样做对我意味着什么?” 太乙道:“我不会害你。” “好。”陆启明点了点头,站直脊背,敛神静息,默默感应着识海之中的神魂力量。 他看着太乙,认真说道:“我会拼命。” 太乙眼神微变。他已听出了这句话中近乎疯狂的决心。 “小七,你这一次真的令我失望。” 他淡淡开口,“你难道还没有注意到吗?若我封印的果真是你,你现在又如何能站在这里?” 陆启明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太乙抬手指向重重封印之中心,那至深至暗的神魂深处。 “我若封印的是你,你又怎会身处封印之外?”他盯着少年的双眼,语气严厉。“若真的是你,那么你此时就只能被锁在封印最深处,无法思考,连意识也不会留存。” 陆启明下意识随之望向封印深处。他想起石人对待他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一时心下茫然。 “我设下这些弑神诀,一直是为了保护你。”太乙放缓声音,叹道:“你再贸然破坏封印,才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陆启明道:“让什么?” 太乙顿住。 “你想要的是什么,煞费苦心又是为了什么,”陆启明平静道:“师父,告诉我那个理由,然后再说服我。” 太乙沉默很久。 “你总说我不懂,总说我不懂。但是师父,你知不知道,”陆启明望着老者,忽然低低笑出了声,“只需你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能把命都给你。” 太乙久久地望着少年,眼神几经变换。有几次他心中的真相就将要说出口,但临到头了却又忍下。良久,他终于无声叹了口气,道:“是因为……” “不要再骗我!” 陆启明猛地抬头,厉声打断。 太乙停住,渐渐露出一个略显复杂的笑容。 “小七,你也是最了解我的人了。”他叹道,“但为什么以前那么多年,你却从未怀疑过师父?” 陆启明没有说话。 “我有必须如此的理由。”太乙道:“我知你心性,更深知——只要将事实告诉你,你必会应允,而且毫不犹豫便会去做。” 陆启明无动于衷,一笑道:“既然如此,你何须隐瞒?” “因为我不愿你去。” 太乙轻叹道:“为师身居神位,护佑苍生自是心之所系,职责所在。但你是我的孩子,小七,我也有私心。” 陆启明沉默下来。 “所以我不需要你去做任何事。”太乙目光温柔地望着少年,道:“我会为你做好一切,然后接你回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的名字 陆启明垂下眼帘,别开了视线。 太乙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杀我。”陆启明闭了闭眼,低笑出声,“但在这些人之中,师父,再没有一个比你更卑鄙。” 太乙沉默片刻,道:“你还是不信我。” “不,”陆启明轻声道:“我答应你。” 太乙不由微顿,望向他。 “我不会再继续破解封印,现在的这些力量我也统统可以不要。但是我还剩下一件必须去做的事,”陆启明平静说道,“做完之后,我便如你所愿,亲手以弑神诀自封神魂。” 太乙一时沉默。 陆启明自嘲一笑。 他抬手凌空勾出符篆,并指点在眉心,眼睛看着太乙一字字念道:“若违此誓,便教我人神共弃,神魂灭尽,死无葬身之地。” 太乙蓦然而惊,纵身前去一把攥紧少年停在眉心的手,厉声道:“你说什么胡话?!” “这种命魂誓言,就算我真的是承渊也不得不遵从。” 陆启明平静问道:“师父,你可以先放过我了吗?” “小七,”太乙神情渐转凝重,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不,师父,你真的不明白我究竟是付出了何等代价才等来今日。”陆启明笑了,道:“如果你真的令我前功尽弃,是个人都会疯的。那么我无论做出什么事,想必都无人能够怪我。” 太乙久久注视着他,道:“你竟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陆启明冷漠道:“是又如何。” 黑暗中阴翳无止境地覆盖下来,无声漫过老人的衣角,后背,眉目之间深深的皱纹。 “小七,”老人问道:“你是想要……杀了师父吗?” 陆启明笑了笑,轻声道:“我只恨不能,杀你千万遍。” 在寂静的识海空间,师徒二人沉默地望着彼此。宛若永无穷尽的弑神诀封印在漆黑中闪烁着微光,暗金色丝线缠出巨大的诡异的茧,穿透老者的身体,最终又再归于少年神魂。 太乙寂然一笑,无奈地摸了摸少年的鬓发,温声道:“这种力量很强大,但不是像这样用的。” 他伸出手揽过少年的肩膀,力道柔和但不容置疑将陆启明拉入怀中。 “师父,”陆启明喃喃道:“你真的不能这样对我。” “别怕。”太乙道:“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少年的挣扎,抬手指向虚空。 陆启明在太乙手臂下剧烈颤抖。那种感觉仿佛是要将他三魂七魄生生抽出,一片一片地剥离开去。他说不出话来。 太乙一只手掌贴上少年眉心,尽量缓解着他的痛苦,叹道:“你与那个神魂的联系已经太深了。” 陆启明浑身冰冷。 “……放开我。” 他道:“住手。” 但回应少年的却只有一道又一道无休无止的弑神诀封印。 “……停、停!师父,”陆启明艰难地抽气,发着颤抓住老者的手,“师父,求求你……” 太乙轻轻覆住少年的双眼,低声安慰:“再忍一下,马上就不疼了。” 这一次太乙没有骗他。 他的神魂力量逐渐被剥夺,意识中回荡的痛楚也随之远去。因为弑神诀不会伤害一个凡人。 陆启明眼睁睁地感受着这一切发 生,身体缓缓滑跪在地。他已不再觉得疼痛,却感受到了更甚以十万倍的痛苦。 他眼前天地旋转,天崩地裂,耳边尽是山呼海啸一般的轰鸣,什么也听不清。他仿佛回到了与承渊对峙的那一刻,脑海中仍回荡着弑神诀带给他的剧痛,然后被石人万剑穿心,连魂魄、每一片意识都破碎成无数微尘,飘荡在虚无之中。 陆启明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后来的这一切才是虚假,只存在于他残魂的臆幻之中?是不是这一切仍是承渊玩弄他的手段,眼前的太乙也是假的,才令他紧抓着那一线希望苦苦挣扎,到头还是一场空。 “小七……小七?” 太乙的声音也好像很远很远,依稀才能听得到。 “这段时间总是有人与我说话。有时候是司危,偶尔是青衣。与承渊说话就太累了,我就不太喜欢。”陆启明渐渐回过神来,问他:“师父,你也是我的幻觉吗?” “对不起,“太乙拍着他的肩膀,柔声安抚道:“都过去了。” 陆启明垂目望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握紧。 “师父,今日你真的不该来。” 少年抬头看着老者,说道:“终有一日你再想起此时,必会为此后悔。” 他语气平静至极,但缓慢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令人心生寒意,仿佛听见的是一句必然应验的诅咒。 太乙静立良久,低声道:“小七,为师……” “别再!” 陆启明厉声打断,恨极道:“永远别再用这两个字叫我。” 太乙顿住,眼底闪过痛色。 他低下头,再次说道:“对不起。“ “不必。”陆启明淡漠地别开目光,出神地笑笑。 “这一生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姓名。很平常,但却曾是我父母字字斟酌,寄托着他们最最真心的祝愿。所以我真的很喜欢。”他静静说道,“我已再也不需要有人随便用一个代号叫我了。” 太乙闭了闭眼,道:“……我可以解释。” 陆启明道:“你解释不出。” “……那些旧事都只是我与承渊的恩怨。”太乙沉声道,“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根本与你无关!你又何苦非要为难自己?” 陆启明闻言失笑。 “师父啊,”他叹息道:“其实我都记得。” 太乙道,“……什么?” 陆启明道:“我不只是第七个。” 太乙微怔,然后神色剧变。 “师父,我知道你一直试图想让我相信,我是我,被你封印的神魂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陆启明平静注视着弑神诀深处的那片黑暗,道:“但是‘我’只有一个,永远都只有一个……无论是你最想要留住的‘小七’,还是曾经被你抹杀的那六个失败品。” 太乙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他神情苍白,问道:“你是何时记起的?” “别担心,是在不久前,我第一次用出弑神诀的时候。” 陆启明出神地笑了笑,低低道:“被你关在幻境中的那些年,我是真的不知道。” 太乙终是长叹一声,自嘲道:“我确是从未想到。” 陆启明看着他道:“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已不是你想见的人。” 太乙默然很久,道:“何必把这些告诉我?” “因为,”陆启明答:“我要你再做一遍 。” 太乙顿住。 陆启明缓缓撑起身体,对着他单膝跪倒。 太乙目光一颤。 “师父,”陆启明道,“我要你杀了我。” “……你又在说什么气话!” 太乙猛然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这种力量本就不该是你的,何况这只是几道封印而已,你又何至于此?” “这对你很难吗?”陆启明淡淡道,“若你担心下一个仍会有记忆残留,想办法抹消干净就是了。” “你……”太乙深吸一口气,严厉道:“别再闹了。” 陆启明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七,你明明心里清楚,”太乙重新放缓语气,道:“我再也不会对你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不会?”陆启明不解道,“你们是神,生命太漫长了,经历过太多的人。纵然算上在幻境中的那几百年,我于你而言也不过只是弹指一瞬就过去了,又有什么不同。” 太乙闭了闭眼。 “小七,”他说道,“再过几年,我会来接你。” 陆启明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就要走了吗?” “我能够在此停留的时间本就不多。”太乙叹息道,“你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待为师安置好一切,总会告诉你的。” 陆启明低头笑出了声。 “你这就要走了?”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多年,又忽然出现毫不讲理地抹掉我的一切希望,然后就想这样走了?” 太乙停下来,无奈道:“那你说,要我如何?” “要么杀了我,”陆启明道,“要么解开封印。” “听话,”太乙叹息道,“不要闹了。” 陆启明久久看着太乙,但太乙却不再回应他的目光。、 “师父,”陆启明道,“我真的不想这样做。” 识海空间中蓦然升起一缕难以言明的悠远道韵。 太乙眉须微动,眼神骤然锋利。 陆启明闭上双眼,抬手,自眉心之中抽出了一柄剑。 “师父,”他问:“你说过你还未恢复神位。” 太乙回头看向那柄长剑。 此剑剑光黯淡欲坠,剑身斑驳不堪,已不复它初生之时应有的光彩。 “这是承渊留下的。”陆启明跪坐在地,将长剑横于膝上,道:“此剑为他神性所化。” “那又如何。”太乙平淡道:“除非当年的承渊神亲至,否则不能伤我分毫。” 陆启明垂下目光,抬指抚摸长剑纹理,“但你还不是神,所以你触摸不到、也拦不住它。” “小七,”太乙收回目光,摇头道:“放弃吧。” 陆启明微微一笑。 少年右手握住剑柄,抬头唤道:“师父……师父,你再看看我。” 太乙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望过去,“你明知道你伤不了我……” 鲜血骤然飞溅。 剑刃深深穿透少年的身体,几乎把他钉死在地上。 陆启明将剑抽出一半,然后顺手再刺了进去。他低咳一声,血液顺着唇角涌出,自语道:“我现在才明白,他把这柄剑留给我的用意。” 此剑一面为生,一面为死,停于悬崖,触之即落。剑尖撞碎在地面的那一刻,他必将听到命运回响,得到唯一的答案。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太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猛一拂袖,无形力量瞬间环聚于少年周身,试图填补那道剑伤。然而那柄属于承渊的神性之剑却一直横亘于少年胸腹之间,无声散发着微弱却冰冷的光辉,排斥开一切神明之下的力量。 “松手,”老者的语气压抑到了极点,声音放得极其的轻:“小七,你先把剑放开。” “没事,骗你玩的。”陆启明勾起嘴角,道:“这是识海空间,你我都并非实体,哪里会流血?吓一吓你而已。” 他说笑间,浇透了半身的鲜血已随之淡去,只余腹间若隐若现的伤口,空空荡荡,始终无法愈合。 太乙心中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怒火。 “你到底在想什么?!”老者自高而下冷冷俯视着陆启明,厉声道,“我教你用剑,你就是这么学的?!就只知道在这里给我寻死觅活?!” 陆启明只默然笑笑,神色疲倦。 他低声道:“看来师父都已经忘记那些小事了。” “幻境里,你设计大师兄身死一事来试我,又逼我自断剑道以证心性。”他缓缓把长剑拔出,垂下视线,充满爱惜地抬手抚摸。“自那天后,我就已经不知道怎么用剑了。” 太乙呼吸陡然窒住,双手在背后开始发颤。 “那天……那一次,”老者眼中终于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色,背脊微微佝偻,痛苦道:“是我做了错事……是师父误解了你。” 陆启明手指顿住。 “别说了。”他喃喃道,“求求你别说了。” 这又算什么? 陆启明简直想笑。 太乙用这样一幅沉痛愧疚的模样看着他,倒显得他若继续耿耿于怀纠缠不放,反而成了他的错处,他的不对。 但是为什么啊? 明明被人随意决定生死的人是他,只因为太乙一个念头就被毁去一生的人也是他。太乙此刻站在他面前,只需要轻飘飘承认一句误解了,就能显得光明坦荡。甚至于就连太乙道歉的时候,也仍旧是他狼狈不堪地跪在这里,乞求太乙高抬贵手,给他再留一线活路。 有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启明闭上眼睛,微仰起脸,耳畔听到的是无边寂静。 他忽然想起,从前有一日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仗剑行过一处山巅。他已忘了自己当时想了什么,只记得忽然来了玩心,便信手收了飞剑,自万丈悬崖一跃而下,风声呼啸过耳。他就那样任由自己的身体往下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停手吧!” 太乙忍无可忍地一把握住少年手腕,压住了他再次欲将长剑扬起的动作,颤声道:“你若在此处身死,连我也再难救你……你,你不能再……” “你还记得吗?” 陆启明带着笑意问,“有天我路过一处悬崖,忽然就跳了下去。” 太乙顿了顿,道:“……记得。” “怪不得……那天之后,有很久一段时间你都对我格外温和。”陆启明失笑,微微摇头道:“原来你是看到了。” 不过那时的他还纯然是一派少年心性,整日里无忧无虑,想到哪里便是那里。那天他纵身跃下,最后跌入了一个清凉透澈的水潭,游了半圈水冲出湖面,心里只觉得自由。 陆启明回忆良久,慢慢回过神来。 太乙制住了他的双手,他便顺从地松开了剑柄。长剑随着他的心意向上飘浮,剑尖朝向心口。 太乙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小七,”太乙盯着他眼睛,缓缓说道:“你应当懂的,我所决定之事,从无悔该。” 陆启明听着,眨了眨眼,长剑蓦然刺透心口。 他弓下背脊,默默缓息很久,才无声用口型回答道:“我知道。” 太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任由他倒在地上,没有去扶。“所以,你以为你用这种方式逼我,我就会依了你?” 陆启明一点点撑起身子,咬牙再次拔出长剑。他道:“我也觉得,多半还是不会吧。” “那你还?!” 太乙忍不住抬手去夺少年手中长剑,却根本触碰不到。 “师父,”陆启明忍不住笑出来,“原来你也会做这种无谓的事。” 太乙双手猛然抓紧少年的肩膀。 “我告诉你,”他一字 字道,“你若死在这把剑之下,那就是真的死了!就算再从你神魂之中诞生无数个新的意识,也再也不会是你!谁都再也救不回你!” “这样不好吗?”陆启明问他,“你抹杀了之前六个,为何独独留我一命?我这个意识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你设下的最关键的一重封印吗?” 太乙缓缓松开手,沉默地看着他。 “你辛苦多年才塑造出这样一个我。这个人性情和顺,所以稳定;克己持正,所以不为恶;少有私欲,也情愿牺牲。这样一来,纵使我脱离了你的幻境,我自己也会画地为牢,无论如何都踏不出那一步。”陆启明平静地说着,“如果失去这么一个合你心意的傀儡,你那些心血就全部白费了吧。” 太乙听着他说,良久道:“我若当真如你所说,事到如今我又何必继续伪装?我待你如何,是不是虚情假意,你就当真不知吗?” “我不知道。” 陆启明低声道:“师父,我真的不知道。” 太乙沉默着抬起手,再次试着去平复少年身上伤处。 “没有用。”陆启明任他去做,淡淡道:“师父,你很清楚,你若真要救我,只能让我用我自己的神魂力量。” 太乙面沉如水。 陆启明再次握住剑,道:“解开封印。” 太乙一言不发地聚集力量为他修复伤口。 陆启明一剑刺下,厉声道:“解开封印!” “这并非只关乎你一人。”太乙低声道:“你必须维持这些封印,才能不失控。” “那就等在这里,看着我死。” 陆启明冷冽抬头,漠然说道:“就等着我这个意识消散干净,等到时谁能如愿。” 太乙眼睁睁看着少年将剑刃在自己身体中搅动,猛地喘了口气。他蓦地一拂袖,一层弑神诀骤然崩碎。 “……行了!闹够了吗?!” “远远不够。”陆启明平静道:“我让你解开封印,全部。” “小七,”太乙凛然道:“你实在太不冷静了。” “恰恰相反,我再不会比此刻更加冷静了。”陆启明笑了笑,挪动了一下贯穿身体的剑。他再次重复道:“解开封印。” 太乙垂目看着他,神情渐渐冷漠,道:“我已为你破例一次。适可而止吧。” “也好。” 陆启明动作未有停顿,只望着老者微微而笑,道:“今日你无论是解开我的封印,或是就这样一直看下去,我都可以当你全了你我师徒的情分。” “……给我住手!” 太乙终于动了真怒,厉声道:“你当真不要命了?!” 陆启明脸庞依旧对着太乙,但瞳孔却渐渐难以聚焦。他只是下意识仍睁着眼睛,独自怅然一笑。 “我若不要命,就不能活到今日。我若惜命,也早就死了。这么久以来,我的每一步路都是这样过来的。今日这般,还远不算什么。” 太乙说不出话来。 “停手吧。”太乙别开目光,淡淡道:“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你再继续下去,我就算多解开几层封印又有什么意义?你神魂受的伤势,远比这区区几层封印更加严重。” “是啊,师父,我也知道。”少年出神地的望着前方,喃喃道,“那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我又还能怎么做?” 陆启明把剑勉强拔出一半,又重新缓缓推了进去。他好想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锯木头。 “师父,”他叹气道:“解开封印吧。” 太乙道:“你真的不能在=再——” “解开封印。” 又是一剑,剑剑用尽力气,透体而出。陆启明依稀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已渐渐滑落至溃散边缘,却一直没有停。“……解开!” “你!你!”太乙惊怒到了极致,一字字道:“何至于此?!” 陆启明已听不太清,但也大约能猜到太乙的反应。他本来想回他一句,张了张嘴,却实在没有精神,便只朝老者的方向笑了笑,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剑再次刺了下去。 太乙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手指微微一动,一层封印无声而散,新的神魂力量再次涌出,本能地稳固着少年濒临消散的意识。 ——竟然不够。 太乙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少年为何竟决绝至此。但他别无选择。 他 长叹一声,又接连散去三道封印。 力量被一层层地释放,陆启明神志有一些清醒过来。他微微坐直身体,道:“继续。” 太乙神情不再动容。 “我本可以对你置之不理,但如今却接连破禁。想必你也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才敢用性命逼我。”太乙平淡地看着少年,道:“到此为止吧。” 陆启明没有再出声,他的回应是再次抬起的握剑的手。 “够了!!”太乙再也忍无可忍地大喝了声,在少年再次刺中自己之前就已忍不住先解开了下一层封印。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做了什么,太乙终是摇头苦笑,“或许你说得对……今日是我不该来。” “我知道你心里怨着我,怨我狠心、不顾惜你。可惜世上从无万全法,纵然是神,也有做不到、不能做的事。”太乙目光中渐渐透出疲态,叹息道:“你今日固然是逼我解开了这些道封印,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是祸非福。” 陆启明没有回答,也没有再问。 太乙垂目看着静静蜷伏在地的少年,终还是于心难忍,俯身过去轻轻把他抱起。 老者抬手轻抚上少年的额头,一点点帮他理顺刚刚恢复的神魂力量,仔细而轻柔地覆上他身上每一处剑伤。察觉到他魂魄未稳,太乙默默继续解开封印,一直到少年的状态完全安稳下来。 “这么多年了,师父真的是想再多看看你。”太乙无奈一笑,像少年还年幼时那样慢慢帮他梳理着发丝,一边叹气道:“但你总是不信。” 陆启明闭着眼睛,一直不愿去看他的神情。 太乙缓缓把少年放开,道:“我该走了。”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陆启明的回应。 沉默片刻,太乙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小七,只有在乎你安危的人才会因为这种威胁而退让。”他在离开前,最后说道,“所以要记得,” “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了。” …… …… 陆启明在寂静中精疲力竭地睁开双眼,模糊地感知到了太乙最后一刻留下的气息,又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静静地平缓呼吸,神色麻木地忍了一会儿疼,小声道:“……师父?”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回答。 眼前微光晃动。少年忍不住抬手往那处探了探,意识到手指其实离那光影很远,又默默收回。他睁眼看了许久,视线缓缓清晰了些。 识海空间一片死寂,只有新新旧旧的弑神诀封印留在这里,才让他意识到这一切是真非幻,只不过是人来了又走而已。 他仔细看了看。 师父做事一贯周全,新的封印也与旧的不同,再用同样的方法也无法解开,看来又要让他苦思冥想很久了。 陆启明无奈一笑,又沉默。 仿佛忽然过了一个临界点。 有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中断了。 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去想,但是从心脏深处、整个胸腔乃至四肢百骸,全部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哀痛填满了。 在他所经历过的全部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到如现在一般深刻的绝望——这种绝望紧紧向下拉扯着他的心脏,如雷电一般在骨髓深处流窜,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令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也无从表达,只能本能地弓下背脊,咬紧牙关。 他还下意识地想要隐忍,只是后来茫然中想起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也几乎在同时,陆启明又忽然觉得好像心里没有那么难捱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只是累。 陆启明就停在原地,不出声,不眨眼,没有动作。 他太累了,动不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好像几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启明终于垂下眼帘,低头注视着长剑。 他手指抚摸剑身,感受着剑中微弱残留的神性力量。只需要再几剑,他就可以彻底消失不见。之后究竟是这个灵魂随之消散,还是再从里面诞生出哪个谁,也与他再不相关。 …… 绝不可能。 陆启明冷笑数声,松开手,任长剑化为光点消失。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百无禁忌 陆启明在一片昏暗中渐渐醒转的时候,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身处承渊的回忆之中。 在很久很久,无数年以前,还是一个凡人少年的承渊身陷必死绝境,也曾像他这样被囚锁在这里,沉默等待死亡降临。 而命运从来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神明偶然之间从天上望去一瞥,被那双眼睛惊动,心中生出慈悲。 太乙从无上神座中缓步走来,停在受尽折磨的少年面前,将他从地狱中带走。少年睁开眼睛仰望着老者,始知世上竟真有回应他心愿的神明存在。 当承渊在老者怀中缓缓放松身体,毫无防备陷入沉睡的那一瞬间,两位神明命运中冥冥注定的贯穿无数光阴的恩怨纠葛,从此开始。 陆启明冷冷睁着眼睛,猛地呛出一大口血。 神魂中的痛楚仍激荡在他的四肢百骸,一直难以散去。他用力弓起身体,咬牙切齿地痛笑出声,笑着,又喷出了一口乌血。 连承渊都可以得到拯救,而他却只配被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陆启明闭上眼睛,心中生出无尽恨意。 他厌恨承渊,厌恨太乙。 他厌恨刀剑加身,恨恩将仇报,恨贪婪之心,更恨施舍得来的善待。 而在这世上无穷无数的这所有人之中,最最令他痛恨到心魂煎熬、一分一秒也难以忍受的。 是他自己。 陆启明缓缓撑坐起身,低头看向身上枷锁。 这些锁铐极其沉重,扣死四肢,绕过脖颈,牢牢压制住他体内灵力运转,将他几乎动弹不得地困锁在房间角落。 陆启明低头笑了一声,屏住呼吸。 锁链在他的目光中寸寸崩断,铐锁逐一炸碎开来,悬浮周身,再一点点扭曲拧转,直至碎成一地渣滓。 陆启明猛地喘了口气,平静而耐心地忍耐着。 太乙最后在他识海中留下手段,令他每每动用神魂力量便会不断重复弑神诀的痛楚。只不过这些并不会造成实质伤害的疼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一旦习惯便丝毫没有影响。 “承渊。” 陆启明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厌倦道:“承渊,我在叫你。” 没有人回应,只有隐约的骚动声自门外渐起。 昏暗的光线透过潮湿发黄的窗纸,映照出一片混乱。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晃动人影,身周锁灵阵无声碎成湮粉。他慢慢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也没有承渊,只有两个留在此处看守他的修行者。 “回去吧。” 陆启明虚弱地咳了两声,又咳出了一口血。他不得不暂时用手臂撑住房门停了下来,然后看着他们,劝说道:“千万不要对我拔剑。” 对面那两人却只皱眉对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齐齐提剑朝他刺去。 陆启明微微叹了口气,抬步继续走了过去。 少年神色平和地与二人擦肩而过,鲜血泼溅上他的衣摆。陆启明垂下目光,抬手接住那两柄向地面坠落的长剑。 “借来一用,就不还了。” …… …… 他一路走出去,不与任何人交流,也没有任何人拦得下他。 陆启明孤身行至一片空旷之地,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看。” 陆启明抬眼望向天空,平静道:“不是要杀我吗?那就下来。” 天际依旧暗得不见一线星光,只余无边无际。 陆启明微一用力,将一柄长剑深深插入地面,倚剑站直,另一柄则握在掌心。 “我没什么力气了,也没有后手。我真的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启明笑了笑,道:“耗了这么久还不够吗?我也只是想要这一切结束——现在立刻结束。” 天上没有回答,只有越来越多的修行者缓缓朝他围过来。 “你总是这样。”陆启明道,神色淡漠,“太没意思了。” 他任由人群一步步围在身周,垂目养神等待。 …… “九代!” “你到底在与谁说话?” “承渊,既然你肆意出手伤人性命,就勿怪我们今日不留情面了。” …… 有人警惕问他,有人畏惧,也有人义正言辞地高声质问,五花八门,喊他什么的都有。陆启明并不为此动气,更不再分辩。他只是始终持剑静立原处,对任何言语相激都毫无反应。 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反手握住了刀柄。 他右手 用力,张口正要说话—— 锵的一声。 拔刀出鞘声响起的同一时间,陆启明已把目光移过去,停顿在那人咽喉。 谁都不知道那人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他的脖颈缓缓蔓延出一道红线。 一、二。 两个呼吸。 鲜血喷溅而起的那个刹那,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后狂退,周围瞬间空出一大片。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陆启明根本不愿理会他们,但一旦有人出手,他便杀人。 规矩简单,出鞘即死。 李素站在人群背后看着那人尸身,缓声开口,“先生未免下手太重了吧。” 陆启明重新垂下目光,持剑等待。 “与先生不同,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李素平淡说道,“手握刀剑无非是自保而已,先生这一次太苛刻了。” 依旧毫无回应。 李素曾经以为自己应该是特殊的,也暗自做好了少年对他出手的准备,但事实却告诉他,在这个人眼中,他李素与身边这一群乌合之众也没有任何不同。 李素笑了笑,然后动用神通言灵。 他对所有人说道:“杀了他。” 于是所有人心中生出杀意。 …… ——但李素也只是为了看这一眼。 在混乱将起未起的极短片刻,李素便已撤了神通,仿佛他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 他谨慎地再次向后方退了两步,然后与左右道:“去请季公子来。” 陆启明抬起头,第一次睁眼看向李素,笑了一下。 “你用季牧威胁我?” “迫不得已。”李素回答道,“先生放心,我知道季牧对先生而言非常不同,所以一直对他以礼相待,不敢有丝毫不妥当。” 陆启明看着他,道:“你倒是聪明。” 他说的是李素站的位置。 李素闻言而笑,“能听到先生这样说,我就更放心了。” 他从一开始就始终观察着一切发生,尤其注意了动了兵刃却逃脱一死的三个幸存者。所以他此刻立身之处,正是陆启明的神魂力量无法掌控之地。 “我不明白,”李素叹息道:“先生为什么不愿意暂且休息,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陆启明淡道:“你一直想激怒我。” “我不否认这一点。”李素道,“但我也只是想试一试先生的限度在哪里,否则不敢心安。” “你真的是找死。” 季牧被人带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李素的最后一句话。季牧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连我都不敢这么做。” “若不是有你在这里,”李素微微一笑,“我自然也是不敢的。” 季牧语塞,脸色愈发阴沉,却勉强按捺住了。 他本就是武宗的人,乔吉也一直守护在他身后,自然不会有人当真对他不敬。只是他昏迷时被李素下了药,此刻真力运转不畅无法出手,要不然他早就发作了。但季牧此刻心中更气恨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陆启明分明见到他过来了,却全然当做没有看见。 “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吃他这个亏。”季牧气道,“陆启明,你还不快给我把药力解开!” 陆启明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目光更冷。片刻后他开口道:“你先过来。” 季牧抬眼随意望了一眼陆启明的神色,整个人不由一顿。他原本早已习惯了陆启明待他的态度,但这一刻却竟然莫名有些不敢靠近。转而季牧才想到了此刻情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素,羞恼道:“……我没力气。” 陆启明缓慢说道:“那就不要对我说任何废话。” 季牧心头一跳,不由道:“你……到底怎么了?” 陆启明冷淡至极地看着他,道:“心里烦。” 季牧被他用那种目光看着,一时怔住,有些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 “季牧,”李素听着二人简短对话,问:“你难道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吗?” 季牧回过神。 “虽然不能确定原因……但是恭喜你,”李素神色玩味,道:“你的命令对他的影响,增强了。” 话音刚落,李素骤然厉喝一声:“让他停下!” 季牧双眼有短暂的失焦。 李素的声音传入耳中,钻入他脑海,竟强硬至极地压制了他的思考能力。季牧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已不由自主地开口命令道:“停下!” 几乎同一瞬间,一道冰冷剑光自陆启明背后蓦然乍起,狠 狠向他背脊劈下。 陆启明身体猛一趔趄,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站稳,回望过去。 他目光淡漠地注视着持剑之人,道:“原来你已经来了。” 纵使他此刻神魂虚弱之极,难免受到血契影响,在场所有人也无一人有资格令他受这一剑。 除非手握着这柄剑的人,是承渊。 …… …… 没有人能够理解陆启明这一句话,因为站在少年身后的人只是一名年轻女子,一名他们都十分熟悉的女子。 她是白芷,上清宫的人,楚鹤意的师妹。她修为不算顶尖,但经常跟在楚鹤意身边帮着做一些杂事,所以这里人人都眼熟她。印象中她似乎也与九代时有接触,关系比大多数人都亲近一些。 所以更加无人能够想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但陆启明看到的却不是这个名为白芷的女子,而是藏在她那双眼睛之后的承渊。 “你叫我,我听到了。”承渊勾唇一笑,道:“只不过刚刚忙着摆平石人,没空过来。你还别说,很久没有亲自动手了,石人毕竟也是我教出来的,的确让我费了一番功夫。” “我实在没想到石人竟有胆子帮着你欺瞒于我。”承渊说着,神色渐渐阴冷下来,放在女子清秀面容上更显诡异。他摇了摇头,“我要罚他,他居然还敢反抗——” 承渊骤起一剑点向陆启明心口,淡淡笑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启明侧身微微避开,血箭自左肩溅起。他神情未动,同时已抬手一剑抹向承渊咽喉。 “一把废剑,也敢与我动手。” 承渊甚至连剑意都不屑于动用,随手一划便挑开了陆启明的剑尖。 ——却在两剑相触的一瞬间,讶然看到自己手握的那一把蓦然崩断。 陆启明一眼望过,那柄断刃随即穿过女子胸口,将她整个人钉穿在地面。 承渊自是要躲,却在动身的那一刻忽而受到周围空间骤然增强的束缚,才不得不受了这一剑。 “是石人教你的?”承渊任凭这具身体倒在地上,仰面看着少年提剑走近,淡淡评价道,“用的还行。” 陆启明垂下视线,一剑点向承渊眉心。 剑下女子神色忽然蓦一空白,然后涌出难以言说的莫大恐惧。 “公子!” 她凄然一喊,心知必死,眼中流下泪水。 陆启明眼神微动,手上本能地一顿。 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犹豫,白芷眼底猛然透出一抹难以置信的希望,心中升起绝处逢生的喜悦。 然而笑容还未来得及自她脸上绽开,她的手已不受控制地向前一送—— 嗤。 陆启明唇角淌出血液,低头看向插入自己小腹的短剑。 “陆启明,”透过女子的眼睛,承渊怜悯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像你这样的人,怎会不死?” 陆启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女子脸上的绝望。他手上用力,扣住她柔细的脖颈,沿着那一线神魂之力去追溯属于承渊的源头。 承渊却早在女子身死的那一刻已抽身离去。 “你既然心中煎熬,为什么不索性由着她杀了你?” 承渊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陆启明看向又一个持刀逼近的青年。 “反正你一定会死,而这些人却原本大可不必。”承渊笑着问:“按照太乙一向对你的教导,难道不该是由你自己引颈就戮,而让更多人好好活着吗?” 陆启明一剑刺透青年眉心,神魂力量化为利剑追索溯源,跨越虚空而去—— 承渊闷哼一声,再次消失无声。 陆启明缓缓抬起头,平静环望四周。 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承渊,也统统都可以是承渊。 “……无所谓。” 无所谓任何人。 古战场中的云翳其实从未有一刻散开过。 此处不可被看见,不可被听见,是众神遗弃之地,是疯狂撞向毁灭之船。既已站在这深渊之前,每个人的命运便只能独自承担。 他曾救过许多人,至今想来仍无怨悔。只是他等了很久很久,看遍了每一副面孔,才知道原来此处确实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竟连他自己也不能。 但他也并不觉得不公平,因为这世上本来就不曾有过公平存在。众生平等这句话,庙宇神塑尚且说不出口,何况他也不是神。 陆启明慢慢将长剑抽出,听着血液一滴一滴落地。 既然如此,何不百无禁忌。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予怨必还 影影绰绰。影影绰绰。 偶有带着余温的鲜血溅进眼角,昏浊视线,又很快冰雪般地化去了。 仲子文,天林宗的人,一日傍晚时曾推他走过一段廊道。 傅虞,上清宫的人,前次伤势复发时帮他找了墨婵过来。 褚一行,天阙李氏的外门弟子,向他请教时道谢真心。 丁召水,玉峰宗的人,三日前帮他推开过一扇门。 邵方,伏剑山,与人争论时曾为他说过一句话,他路过时听见了。 这样的人在这里不多,陆启明的记性也还好,所以一个个都未有忘记,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只是人命太轻贱了,普通人生老病死,修行者枯坐经年,终也没什么不同,更没什么不好。死生轮回,无尽无穷,毋须争辩短长。 剑刃钝了,陆启明就将这一把插入土地,反手握住之前用来支撑身体的另一把。 又一名灰衣男子缓步靠近。 陆启明回头看去,依旧是他认得的。 祁海粟,虽与江守同为无极剑宗的人,但也曾暗自询问过他是否需要帮助。修为也比之前那些人更高一层。在这些傀儡身上,承渊的气息已经越来越重了。如果说最初白芷出现时承渊只附着了一丝意识在她身上,那么到现在,承渊已经将过半的神魂之力注入了这个躯壳。 “看着碍眼,”承渊笑道,“你这使的算什么剑?” 陆启明道:“能杀你就够了。” 承渊随手挑开他的剑,讥讽一笑,“你杀的,真的就是我吗?” 陆启明手腕一转,狠狠用力划下。 承渊侧身闪避时身体微一迟滞,肩头又多了一道血痕。 “若不是这些与你结过善因的人修为一个比一个差,你早就该死了。”承渊撇了撇嘴,摇头道:“这具也是,根本施展不开。” 承渊猛一挥手拂散陆启明引动的规则之力,一剑斩向少年腕骨,又被他再次凝聚力量隔开。 残余的剑气在陆启明手腕勾出一道笔直的血线,极细极浅,却令他忍不住松开了手。 “累了吧?我看着都累。”承渊看着那柄长剑坠地,叹气道:“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再这样撑着也没甚意思。” 陆启明索性揽衣靠坐在地上,抬头看过去,神情平淡。 “能杀你一次算一次。” 坠落在地的长剑在他的注视中无声穿透空间,一剑封喉。 陆启明抬手再次握住剑柄,将长剑立于身前。神魂之力沿着剑身注入土地,一寸寸筑起金色屏障。此刻屏障所至之处,即为他所掌控的绝对领域。 他等着。 “那这一次呢?”承渊笑着问,“你也一样要杀?” 陆启明没有抬眼。 “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低笑出声,冷淡道,“在这里武宗的所有人之中,你放过谁都不会放过他。” 面前是一个眉目清隽的年轻男子。他身上太干净了,一袭白衣衣不染尘,以至于与周围场景格格不入。 楚鹤意。 “陆启明,你要想清楚,不是我放不放过谁……”承渊眯眼感受着楚鹤意体内充沛的真力,颇觉满意地挽了一个剑花,自高而下看着陆启明,笑道:“而是你——愿不愿意放过他。” “这话说早了。”陆启明淡淡道:“说不定你再多用点力气,这一次就能借他之手把我给杀了呢?” 承渊冷笑道:“很有道理。” 然后一剑而去。 ——这是以神明的剑道驾驭了楚鹤意全部修为的一剑,剑势燃起的那一瞬便夺去了这片天地之间的全部光辉。 陆启明虽然看不太懂,但在被承渊剑意锁定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拦不住。 所以他也没有拦。 空中骤然激起鸣音。 一刹那由极快转为极慢—— 承渊的剑凝止于陆启明身前,剑尖隐约可见无尽时空纠缠其上——实则这柄剑从未有一刻停顿过,但哪怕再前行千万里,却依旧走不完这三尺之距。 剧烈的剑气呼啸着在承渊掌下掀起狂风,而陆启明静坐原处,身周风平浪静,连衣角都从未被动摇丝毫。 “你比从前熟练太多了。”承渊俯视着少年苍白的面容,道:“但你还是输了。” 他动用的力量层次越高明,就越意味着他别无其他选择。 “这句话,”陆启明冷漠道:“等到你亲手杀死我的那一刻再说吧。” 承渊笑了一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楚鹤意漆黑的瞳孔迅速被非人的金色所覆盖——承渊已近乎将自己全部的神魂力量注入了这具躯壳。 时间仿佛无限地放慢。 陆启明静静注视着两股力量胶着抵磨,神色透出疲惫。 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直到某一刻,承渊眼底无声透出冰冷笑意。 ——一缕剑风倏然吹起少年额发。 “你的领域破了。”承渊笑道。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骤然扬手,一剑刺穿承渊丹田。 承渊看着他,任由楚鹤意的身体失力倒地,唇角却勾起势在必得的笑容。 “我用楚鹤意出了这一剑就已经够了。”承渊道,“下一个,你还能怎么办?” “放心,”陆启明抬手抿去唇角血迹,道:“你会知道的。” 他久久注视着楚鹤意陷入熟睡一般的面容,然后平静闭目养神。 …… ……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素道:“这样下去根本无法收场。” 他们听不到陆启明与承渊的对话,但他们至少看懂了,哪怕陆启明伤势再重,也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有资格阻拦的。 李素叹了口气,道:“季牧。” 季牧厌恶至极地后退一步,冷冷道:“你休想再影响我。” “你到底想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了没有?!”李素压低声音怒斥道:“等你我回去,谁都无法向宗里交待!” “那也只能怪你自作聪明。”季牧冷笑道:“你招惹他在先,难道还要怪他没有束手就擒吗?” 李素无法理喻地看着季牧,终是强压住火,“我知道你血契了他就不舍得放弃。但以他现在的伤势,再耽搁下去他自己就会死!这难道也是你想见到的?” 季牧想着此前情景,一时安静下来。 李素知他犹疑,立刻补充道:“你现在用血契命令他停手,我也可以约束我们的人不再向他动手。” 季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一时难以确认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受到李素言灵诱导。 李素道:“我发誓以后也不伤他性命!” “……只让乔吉去。”季牧沉默片刻,道:“你叫其他人全部退后。” 李素道:“好!” “你去,”季牧侧头与乔吉低声交代道:“把他好好带回来,小心些,别让其他任何人靠近。” 乔吉朝他微一躬身,应是。 “……要不然这次就先算了吧,”季牧抬头看向陆启明,斟酌着道:“你先别反抗,我只是想让乔吉带你去找墨婵。” “你选了乔吉?”陆启明抬眼看向季牧,微笑道:“很好。” “陆启明,”季牧加重语气道,“我是为了你好。” “我是说你选的好。”陆启明背靠着剑坐在原处,意味不明地一笑,“他整天都在想着怎么才能杀了我,今天终于不用再想了。” 季牧嘴唇紧抿,喊住乔吉道:“你也别做多余的事。” 乔吉脚步微微一顿,再次垂首道:“是。”然后继续向少年走近。 陆启明动了动手腕,长剑缓缓指向乔吉。 乔吉回头道:“公子?” “陆启明!”季牧声音冷下来,“把剑放下!” 陆启明动作一顿,眼底闪过隐忍之色,手中长剑却以更快的速度抹向乔吉咽喉。 “住手!”季牧厉声开口,暗暗咬牙,终还是将血契的约束提到了最强。 ——乔吉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陆启明剑尖微微不稳的同一瞬间,乔吉身形骤然暴起,一把折过少年手腕逼他松开了手,随即紧紧扣住他的咽喉。 季牧怔了怔,道:“乔吉,够了。” 乔吉牢牢压制住少年的一切动作,然后抬头。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看向人群之后的季牧。 看到那个眼神的一刹那,季牧心底蓦然生出极度不好的预感。 “不行。”季牧一字字道:“我说不行——无论你想要做什么。” 乔吉没有回答。他指节微微一错,勾出了几道透明中泛着诡异银光的丝线。 季牧瞳孔骤缩。 乔吉一语不发地将银线按进少年脉门上的伤口;在线头接触血肉的一瞬间,所有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尽数没入少年身体。 ——直到这一刻,李素才想起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李素暗道糟糕,先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靠近季牧。 季牧脑海中已全然是一片空白,连自己什么时候被人按住肩膀都不知道。“你,你……你,”他喃喃道。“放开他,你听到没有……” “乔吉!!!!!”季牧疯狂地咆哮出声:“你给我放开他!! !” “我用牵机锁,就是因为陆启明必须死。”乔吉平静说道:“公子,是你魔怔了。” 季牧欲要吃人般地死死盯住乔吉,恨极道:“你凭什么敢这样对他?你怎么敢?!你知不知道就连我,就连我……” “我自然知道。”乔吉道,“但公子只是受他一时蛊惑,待他死后,公子定然就能想明白。” “好,好,所有人都是傻子,就你最清醒?”季牧咬牙切齿地恨笑出声,挣扎着抬头四顾,“墨婵!墨婵你他妈到底死哪儿了?” “公子,放弃吧。已经晚了。”乔吉手指牵动,少年的身体随之被悬吊而起,仿佛一具没有意识的木偶,只余鲜血顺着牵机锁不断滴溅在乔吉身上。 季牧浑身僵硬地看着这一幕,剧烈喘气。 乔吉看着季牧,道:“我之所以留他一口气,便是为了能让公子亲手处死他,否则这必将成为公子今后修行之心魔大患。” 季牧脸色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觉就算把眼前之人千刀万剐也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戾气。 “——我杀了你!!” 李素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幕,在季牧挣脱束缚的一瞬间,骤然出手一把扯住他手臂,用力把人按在地上。 “你给我滚开!!” 季牧恨得简直要疯了,却根本挣脱不得。他脑海骤然划过一个念头,拼命仰起头望着少年,一字字喊道:“陆启明,我命令你杀了乔吉!你听到了没有——立刻!” 然而那人却始终低垂着头没有回应,只有眉心那一道刻痕缓缓渗出血液。 …… …… “连我设下的一道血契都无法冲破……” 承渊冷笑着一把扣住他后脑,逼迫少年仰起脸,道:“陆启明,你凭什么敢说杀我。” 陆启明透过浸着冷汗的视线望向对面的这双眼——那对瞳孔透着宛如实质的金色,是汇聚了承渊全部神魂力量的颜色。 “不过,倒还要谢谢你。”承渊缓缓捏紧少年的颈骨,“若不是你提醒了我,我也不会有机会像这样亲手杀你。 陆启明嘴唇微微动了动。 承渊俯身凑近了些,不无耐心地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就知道……” 承渊怔住。 ——他竟然发现陆启明在笑! “我就知道。” 陆启明勾起唇角,重复道:“只有在这一刻,你绝不可能忍得住。” 承渊心中猛然激起尖鸣的危机感。 陆启明手腕一转,无声攀住承渊臂骨。 血液染透牵机锁的每一根丝线,直直向尽头蜿蜒而去。眉眼素净的少女自虚无中走出,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住他的身体,洁白冰凉的手指蒙住少年的眼睛。 “血骨为饵,以身饲之。” 司危带着恬静至极的微笑,用最温柔的声音附在陆启明耳边低语:“予求必应,予怨必还。” 陆启明睁开双眼,眼底映照出漫天席卷而来的猩红血气。 血骨为饵,以身饲之。 少年自虚空中缓步走下,丝线一根根挑破皮肤,每一滴血都化为怨咒,在神魂力量的引导下束缚向承渊周身。 予求必应。 陆启明一步步向承渊走去。 予怨必还。 冰冷晚风吹拂起他的发梢,满头青丝刹那尽白。 陆启明弯腰拾起长剑,一剑捅进承渊眼眶。 承渊身体剧烈颤抖着,张了张口,开始长声嘶鸣。 陆启明身体晃了晃,失力跪倒,又用双手握住长剑撑起身体。 哀鸣声戛然而止。 “啊,抱歉。”陆启明垂下目光,看到长剑穿透承渊头颅钉死在地上,微一笑道:“是我没控制好力道。” 承渊被困在这具躯体里,感知贯通,只觉得是自己的脑浆在被人用剑刃不断搅动。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双眼在濒死的痛苦中睁到极限。 “陆……陆,启……明,”承渊的神魂随着这具身体的死亡开始抽离,扭曲的面孔透出极致的怨毒,待他脱离一这具傀儡,“我必!百倍……以——” 陆启明笑出了声。 他低头缓缓抽出长剑,一点点用乔吉的衣服抹净剑身。 “你以为就这么简单?” 陆启明厌恶地看着自己垂落在血泊中的雪白发丝,冷淡道:“我耐心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只死一次,岂不浪费。” 他随手扯过一具尸首,开始抽取血肉中残余的生命力,然后粗暴地强行灌入乔吉濒死的身体。 承渊含恨感受到自己的意识重新被拉扯回到乔吉的躯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你把我困在这个凡人肉身中又有什么意义?”承渊冷笑道,“你这种手段根本伤不了我神魂,这一切只不过是暂时的。你就算再杀我一百遍,也全是白费力气。” 陆启明认真地看着他,道:“那就杀你一百遍。” 承渊僵住,从心底缓缓渗出一层寒意。 陆启明往身后扫了一眼,从泥泞中找出了那团血污沾染的丝线。 “这东西有点意思,”陆启明低头把剩余的牵机锁从身体里扯出来,“怎么用来着?” “……等等,陆启——” 承渊的声音陡然停住,脸上迅速蒙上一层死白,豆大的冷汗夹杂着血丝顷刻间就湿透了鬓角。 陆启明冷眼看着他极力沉默忍耐,随意收紧手指,承渊顿时惨叫出声。 “至于吗,”陆启明一根一根试着牵机锁,淡淡道:“要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做了多过分的事。” 承渊不断挣扎翻滚,直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启明轻笑一声,道:“别装了。” 承渊眼中冷厉一显,立刻就要暴起反击,却被陆启明同时一剑刺透背脊,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我可不会像你一样的不小心。”陆启明在他身边坐下,掌心从背后按在他丹田处,开始抽取乔吉体内积蓄的真力,“不过你也提醒我了,这修为还是先废了的好。” “你等着,”承渊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嘶声道:“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彼此彼此。” 陆启明一剑插透他的喉咙,淡淡道:“都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还说什么。” 承渊说不出话,神情扭曲怨毒至极,心中却不由生出强烈的悔意。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的气息逐渐微弱,随手捡来另一具尸体,重复之前做法。 伤口的恢复又是另一种折磨。当这具身体再一次被陆启明救活的时候,承渊浑身痉挛地瘫倒在地上,竟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力气动弹。 “你做神做的太久,早忘了凡人的身体是何等脆弱。他们很轻易就能疼痛到难以忍受,随随便便就死了。” 陆启明平静地看着他拼命挣扎,道:“我真的很高兴,你终于愿意以这种方式过来见我。” 承渊仰面躺在地上,几乎无法凝神思考。但他还是慢慢反应过来了:“……你是故意的?” …… 从青衣开始。 青衣就是一个饵。 陆启明从来没想过他附身青衣的事能够一直瞒过承渊,他甚至根本不期待石人帮着他欺骗承渊,因为陆启明的目的本来就是让承渊发现,然后提醒他—— 他也可以像这样借助其他人的身体接触到陆启明,然后亲手杀人。 从承渊用一缕神魂俯身在白芷身上,挥出那见了血的第一剑时,便注定是这个结果。 当承渊发现只要他分出越多的神魂力量,就能伤陆启明越重,他就绝不会忍住这个诱惑,只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将全部的意识都借助乔吉的身体降临,然后全身心地享受最后杀死陆启明的那一击。 承渊不可思议地喃喃道:“疯子……你怎么能保证我一定就会?!” “那我自然还有别的办法。不过,”陆启明神色平淡,道:“你越是想毫无损伤的杀我,就越要付出千万倍的代价。” 承渊说不出话。 “其实这只是我预想中最不是办法的办法,若非迫不得已,我也真的不想用。” 他想起太乙,眼底阴云弥漫,然后又笑起来。 “可谁让——” 陆启明将剑尖垂下拨弄,逐一挑断承渊的手脚筋脉,敲碎他的每一块骨骼,“咱们两个的运气都这样不好呢。” “我就让你得意这一刻,”承渊在血污中挣扎着着仰起头,恨极道:“待我脱身,我必将——” 陆启明剜开他的心脏,然后继续向这具身体中灌入生命力。 …… 承渊的眼睛再次睁开时,目光已微显涣散。 “醒醒,”陆启明俯下身子,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回神了。” 承渊睁着眼,瞳孔中一点点聚起恐惧。 “这就怕了?” 陆启明挑了挑眉,笑道:“说好的一百遍,现在才刚过三遍而已,你可别让我失望。” “……没用的,陆启明,你杀不了我!”承渊艰难地喘着气,一字字道:“我告诉你,你一丝一毫也伤不了我神魂,我绝对不会死!” 陆启明忍不住稍微停下来,匪夷所思地看向他的脸。 “ 到了现在你居然还会觉得,”陆启明问他:“不会死,竟是好事吗?” 承渊试图往后退。 “……其实道理倒也没错。” 不等承渊回答,陆启明已自顾自地笑起来。 “确实是好事——怎么会不是好事?” 他慢慢剖开承渊的胸腹,平静道:“我真是太欣慰了。” 承渊艰难地双手拦住剑刃,浑身颤抖,“……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 陆启明用力把剑往下一压,淡淡道:“我理所应当想做什么都可以。” 承渊只觉自己双手一片木然,低头看去却发现手指早已齐根而断。他就那样茫然地看了许久,然后开始崩溃地弓身尖叫。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陆启明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把剑随意放在一旁,揉了揉手腕,聊家常似的道:“石人呢?” 承渊没有听见。 “还要多谢你替我解决了他。”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我承认这次确实做得过分了点——但即便这样他也不出手拦我,可见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承渊声音戛然而止,喉骨顿时传出几欲折断的摩擦声。 陆启明好笑地问他:“你杀了他?” 承渊怨毒至极地看着他。 “看来虽然还没有,但也差不多了。”陆启明愉悦至极地笑出了声,在他耳边慢慢说道:“那倒也不枉我故意露出破绽引你怀疑他。” 承渊眼神几欲噬人,张了张口,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陆启明,你才是!”承渊喘了口气,双眼几乎滴出血来,“你才是最大的欺世盗名之辈——是你利用石人,利用了他们所有人!!你才是——” “这算什么。” 陆启明平静抬手抿去承渊嘴角血迹,然后扣紧他的咽喉,微微一笑,“他们自己不是也说过了?为我去死,他们心甘情愿。” 承渊窒息地发起抖来。 陆启明手指扭转,错开了承渊的喉骨,忖了片刻道:“好像才第四遍。” 他往后伸了伸手,捞了个空,便转身向后去找。抬起眼,陆启明怔了怔。 “都还在啊?” 他含笑环顾四周,道:“刚刚这么安静,我还以为人都早走了。”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没有哪怕一个人敢动一下。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陆启明拄着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又拖了一具尸体走回承渊身边,随口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无冤仇,我才懒得杀你。” 死寂中忽然有人身子晃了一下。 “哦?” 陆启明随之将视线投了过去,微笑问:“你有话要说?” 那人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汗出如浆。 陆启明淡淡收回目光。 …… …… 又一次。 又一次。 承渊恨得几乎要疯了。每次他都感觉自己只差一点就能以彻底的死亡从这幅躯壳中脱困,却又一次次在濒临极限时重新被陆启明救活,继续重复无休止的折磨。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承渊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陆启明再次站起,猛一咬牙,自己用仅剩的力气震断心脉——这一次陆启明绝对来不及再去抽取他人生机为他续命。 陆启明看着承渊决然的眼神,笑了。 “你这种程度算什么决心,”他拉住承渊的手腕,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门,道:“想得美。” 承渊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竟然不惜用自己的生机为他续命。 “……你真的疯了,”承渊喃喃道,“你自己也会死——马上就会死!” “我这副身体本就是拖累,”陆启明俯身跪坐下来,一笑道:“若能为此刻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也算值得。” 承渊用手臂撑着身体拼命往后爬,又被轻而易举地一剑钉在地上。 “我…真的…好悔,”承渊狠狠咽下一口腥血,“那天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问的。” 陆启明拔出剑,把承渊的身体翻转过来,不解道:“你为什么不早早杀了我?为什么就非要留着我一口气?你就真的这么喜欢看戏?不看戏就会死?” 承渊呸出一口血,怨恨地盯着着他,“你真的太能装了。” 陆启明沉默片刻,笑笑。 “可我不是装的。” 他说。 “我是真的没有力气,无法反抗,没有一丁点的办法。甚至在我刚进来古战场的时候,我的修为就算在这些凡人里都不算什么。”陆启明将剑锋停在承渊咽喉,低低说道:“那个时候,无论是你,石人,太乙,你们之中任何一个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够让我万劫不复……甚至连现在也依旧如此。” 承渊被他一剑割断喉管,目光渐渐涣散。 “那天如果你愿意像这样干脆地一剑杀了我……” 陆启明疲惫地注视着他,无声道:“我是会感激你的。” …… …… “……毫无意义,”承渊再次在痛苦与恐惧中醒来,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做的这一切!!全部!!根本毫无意义!!” 陆启明随手推开又一具被抽干生机的尸体,平静地将剑尖抬起。 “住手!住手!!!” 承渊发疯般地咆哮出声:“陆启明,陆启明!你先停下来想好——你到底想要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低头挑拣着这具身体,“还是没有经验……得省着点用。” 承渊徒劳地连连后退,却只能在剑尖搅动中再次惨叫出声。 “陆……你,你先,先停!!”承渊拼命抽着气,艰难抓住长剑,“你好好想想,你的咒消耗的是你自己的神魂性命,这样下去你自己怎么办?你现在是一时痛快,以后怎么办?你到底想过没有?!” 陆启明道:“到时候再说。” “不行!!你不能这样!!”承渊语无伦次道:“你不是为了杀我吗?那你就不能用这种方法!!” “为什么不能?”陆启明继续将剑往深处捅下去,淡漠道:“我自己的命想怎么用,自然随我乐意。” “你——”承渊简直要疯了,“你到底想我怎样,你倒是说啊!!” “我当然是想你去死。” 陆启明平静的看着承渊,“但也想你继续活着。” 他折过承渊的胳膊,继续往这具身体里灌入生机。 承渊崩溃地大喊一声。 “陆启明,陆启明,”承渊挣扎着抓住他的手,“我不杀你了!我可以发誓不杀你,好不好,只要你停下——停、停下啊!!!” “我现在也没有杀你,”陆启明淡淡看着他,道:“但想必你活的也不太好受。” 承渊怨毒至极地盯着他很久,压抑着喘了一大口气,“……我也可以答应你不报复,再不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我可以发誓……” “不行。”陆启明继续手里的动作,道,“我不信。” 承渊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挣扎着重复道:“我真的……我用命魂誓言!” “你可是承渊,”陆启明淡淡道,“我怎知你有没有法子摆脱誓言约束。” 承渊痛恨到无以复加:“我没有!!!!!” “不行,”陆启明说道,然后用力,“我还是不信。” 承渊喉管不断涌出大口鲜血。 陆启明抬头四顾,咦了一声,自语道:“已经用光了吗。” 承渊气息快速衰弱下去,眼底却终于涌出一丝希望。 陆启明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 “早说了,你想的美。” 他暂时用自己维持住承渊这具身体的生机,然后抬眼向前方望去。 人群个个如泥塑,在他的目光中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 某一瞬间—— 李素骤然一掌将季牧往前推去,然后猛地转身,用尽力气向后拼命奔逃。 陆启明笑了笑,将视线从李素身上收回,看向重重摔倒在自己面前的季牧。 季牧狼狈地撑起身子,雪白的脸颊蹭上了一层沾着血水的尘土。 “来。” 陆启明向他伸出了手,唤季牧道:“过来到我这里。” 季牧仰起脸望着他,目光掠过少年肩头白发,又默默垂下。他低头把自己的纳戒取下来放在陆启明身边,然后把手递给了他。 陆启明抬手扣住季牧的脉门,道:“你不怕我?” 季牧微微发着颤,感觉自己身体全部的热度都在随之而去,但他却一下也没有挣扎。 “我一直知道,”季牧道:“你总有一天要杀我的。” 陆启明淡淡道:“你不后悔?” “不。”季牧低声说道:“永远都不后悔。” 陆启明笑起来。 季牧怔住,呆呆地抬头看向少年,几乎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 陆启明一点点替他化去体内药力,取出一条干净丝绢,神情冷漠地帮他拭净脸颊灰尘。 “去吧。” 陆启明抬眼望向远处,淡淡道,“去把李素给我带过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时间倒流 在被季牧封住修为拖过来的这一路,李素心中的疑惑不甘甚至压过了恐惧。他难以相信陆启明竟会放过季牧转而先对付他。 但李素也没有再去想。 不等季牧把他摔在地上,李素已双膝一弯,毫不犹豫地直挺挺跪倒在陆启明面前。 “求先生高抬贵手饶了我性命,”李素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抬起,乞求地望着陆启明,“之前全是我不自量力冒犯先生,是我鬼迷了心窍,所幸还未铸成大错,只要先生愿意饶我一命,我什么都可以替先生去做!” “但我现在最需要你的修为,”陆启明把掌心按在李素丹田,“你也甘愿?” 李素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发抖,却忍着剧痛强笑道:“正是因为先生的指点我才有今日,先生要是需要,尽管拿去。” 陆启明道:“那好啊,我听你的。” 李素一僵,视线缓缓上移。 少年瞳仁漆黑,雪白的长发沾满血迹,原本苍白的脸颊却因从他身上抽取的生命力而重新浮起一点血色——这一切使得少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从夜幕底下生出的妖灵,根本不似生人。 李素禁不住一个激灵移开了目光,根本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求求您了,”他不敢去阻拦少年的手,只能痛苦地佝偻下身子,艰难重复道:“只要先生饶过我这一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发誓!” 陆启明忽而一笑,问:“真的做什么可以?” “真的!真的!”李素脱口喊出声,“全都可以!” 陆启明随意松开了手,弯腰把长剑捡起,道:“我其实不太擅长这种手段。不过我猜,你这种人应该会比较懂。” 李素心里猛地一松,立刻强忍着脱力重新爬起来跪好,第一时间应道:“愿为先生效力!” 陆启明便将剑柄倒转给他,懒懒道:“那你来,让我歇会儿。” “……是。”李素低垂着头双手接过,视线挪到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形上面,手臂有一瞬间地发软。 陆启明似笑非笑道:“你想反悔?” 李素一咬牙,重新握紧剑柄,跪着一步步挪向承渊。 “你给我滚开!……滚开!!”承渊眼睁睁看着他持剑逼近,恨得发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不敬!!” 李素右手一抬,剑光骤然一闪过去,直接挑断了承渊声带。 “哟,”陆启明一笑道:“挺熟练的啊。” 李素身子一僵,慌忙再次跪伏下身,“先生恕罪,是我又自作主张了。” “无妨,他也确实很吵。”陆启明微阖起眼帘,冷淡道:“你自己看着办,不要再问我。” 李素叩首,颤声道:“是。” 时间在死寂中继续流动。 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气流艰涩地挤过肺叶与喉管的破风箱声,静得能听清利器是如何划开层层皮肉,剜弄骨骼。静得所有人都几乎要被这种死寂逼疯,又只能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怕一旦发出一点声音,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一刻钟过去。 又一炷香。 “停吧。”陆启明睁开眼睛,道:“人死透就不好了。” 李素猛然触电一般地丢开了长剑,浑身衣衫早已尽数被冷汗浸透。他虚脱地喘了一大口气,涩声道:“不知这些能否让先生满意……” “当然,你可比我做的好多了。”陆启明一笑起身,缓步朝他们走过来,淡淡道:“能屈能伸,也狠的下手。李素,你能成大器啊。” 这两句听上去好像赞赏的话却令李素恐惧地发起抖来。他恐惧地看着陆启明一步步走近,俯下身,然后扣住他的脉门。 “不行!”李素凄厉地大叫一声,“你明明答应我了——” “别担心,”陆启明安抚他道:“修为越高的修行者身上生命力便越充沛。我早看过了,你差不多能够三遍。” 李素怔了怔,脸色越发惨白,“等等——但,但是!” 陆启明一边将承渊再次救活,回头与季牧道:“你去再带……” “先生,先生!!”李素崩溃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我还有用,我可以用言灵!季牧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不能就这么杀了我!!” “那你就用啊。”陆启明笑道:“用言灵让他们一个个都站着别动,不要乱跑。” 在他吩咐季牧那句话的那一刻,人群早已再忍不住地开始疯狂四散奔逃。 李素张了张口,数次,却又停下。 “先生,”李素惨然道:“你这根本是要我自绝于武宗!我一旦做了,就算一时苟全性命,哪里还能有立足之地?” 陆启明淡淡道:“所以你还是反悔了。” “——你!!”李素绝望到了极点,嘶声喊道:“就算你是九代又如何?!你做下这种事,整个神域都再不会容你!!” 陆启明冷漠道:“他们也配?” 他无视了李素的挣扎,抬眼看向远处奔散的人群。 “行了,”陆启明对他们道,“别跑了。”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所有人同时身不由己地停下。 “都回来。”陆启明道。 于是所有人回来。 李素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言灵?!你怎么也——这根本不可能!!” “你很吃惊?”陆启明挑眉,道:“既然根本不知道我会言灵,那你还找我来教你?” 李素陡然用尽力气拼命挣扎起来。 “这是我的神通!”李素语无伦次道:“独一无二的神通——你不可能……” “这么粗浅的东西,”陆启明问他:“看一遍不就会了。” 李素大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 “季牧,”陆启明不再理会李素,开口道:“你过来。” 季牧便闻声过来,乖顺地跪坐在陆启明身旁。 “季牧,你到底图什么?”看着这一幕,李素只觉得荒唐,荒唐得不可思议,“你难道还没看到我的下场?”李素恨得牙齿都咬出了血,“你以为他真的会放过你?根本不可能!你等着吧,下一个就是你!!” 季牧恍若未闻。他只低声问陆启明:“还需要吗?” 陆启明道:“当然。” 季牧咬了咬唇,把手腕递给他。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他问的对,你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季牧顿了顿,闭着眼道:“但我不要你死。” 陆启明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季牧低低道:“我知道。” 李素渐渐再无声息。陆启明随手拂过他的颅顶,并指点向季牧眉心。 “你不是嫌你的神通不好用么。”陆启明淡淡道,“言灵也给你了。” 季牧蓦然睁开眼睛,一直没有说话。 “好了。”陆启明道:“再去带个人来。” 季牧略作迟疑,道:“带谁?” “我这人不太记仇,”陆启明思忖片刻,问季牧道:“还有人得罪过我吗?” 季牧道:“有。” 陆启明问:“你都还记得吗?” 季牧道:“记得。” 陆启明道:“那就去。” …… …… “现在又剩你我两个人了。” 陆启明推开李素的尸身,重新拎起长剑。 “你怎么都不说话了?”陆启明问,“我有点不习惯。” 承渊神情恍惚地看着天空,瞳孔过了很久才逐渐汇聚。他缓缓看了陆启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这个咒术不是这么解的。” 陆启明抬手抚上承渊的眉心,感受着他的魂魄困在这具残破躯体中剧烈挣扎,微一笑道:“想知道方法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承渊停下来。 “其实它很好解,甚至于根本不用解。” 陆启明平静而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心底的恨意一点点压倒我的恨,你承受的痛苦胜于我曾经历的一切,你感受到的绝望也超出这每一道咒术本身……就可以结束了。” 承渊恐惧地看着他。 “如何,很公平吧?”陆启明唇角噙着笑意,道:“你只需要再耐心一点,继续等下去,终有一刻,你自然而然便能够脱困,然后——” 陆启明一剑刺下,慢慢说道,“尽管再来杀我。” 承渊恍惚中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神魂也在那柄剑下崩碎一角,但很快他已意识到,那竟不是错觉。 那柄凡剑杀伤不了他的神魂,但极致的痛苦却会。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绝对,不能再继续了。 承渊颤栗着闭上眼,眉心渐渐燃烧起尖锐的光芒。 那点光芒诞生时蒙在血污中黯淡欲坠,却于一瞬间陡然撕裂漆黑夜幕,无穷无尽地响彻于这天地之间。 陆启明一笑收手,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看着—— 承渊的神魂在不计代价的剧烈燃烧中将咒术冲出一道缝隙。他的力量激剧消逝着,却终于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重获自由。 他用这一瞬间呼唤自己的剑—— 曾经身为神明的自己的那柄剑—— 古战。 ——这一座庞大如噬人凶兽的古战场本身,就是承渊神的佩剑。 他不顾一切,用这一瞬间唤醒这柄世间无敌之剑。 只这一瞬间,就足够承渊召唤出一千道一万道剑意,每一道都足以杀死任何人。承渊在这一瞬间死死盯着陆启明,他多么多么想再次将这个人万箭穿心,想得发狂,想得发疯。但他做不到。 因为他只有一瞬间。 承渊含恨闭上双眼,然后用这些无穷无尽的剑意穿透了这具囚困着自己的躯体。 陆启明的每一滴血就是一道咒,将他的一切力量牢牢囚禁在这具凡躯。他要脱身,就是要斩断每一道血咒,就是要亲手将自己千刀万剐。 陆启明出神地抬起头。 这一幕,他终于看到了。 看这光明与烟尘,这天上花火,浩浩荡荡流星化雨,云雾翻腾,凡躯化神,神座坠地。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是时间倒流。 …… …… 凡人的身体消失了。承渊便自那片光芒中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衣衫很整洁,脸庞干净,双手十指也看不到哪怕一丝的伤痕。但他从天上落了下来,哀叫着在地面痉挛翻滚,浑身便很快沾满尘埃。 陆启明淡漠地看着他,唤道。 “承渊。” 承渊身体猛的一抖。 陆启明笑了笑,蓦地咳出一口血,然后又是一口。 他淡淡道:“恭喜你脱困。” 承渊缓缓抬起头,一点一点挪动视线,看向陆启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咒术反噬。”承渊脸上牵起一丝僵硬无比的笑容,道:“你快要死了。” “但总是还差那么一点,”陆启明微一笑道,“不来杀我吗?” 承渊崩溃地忍受着体内翻涌的余痛,血红着眼,死死盯着他。 “来吧。”陆启明唇角不断溢出血液,又被他浑不在意地抿去。他撑着剑缓缓站起身,平静说道:“过来杀我……就像刚刚我对你做的那样。” 承渊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连恨意也掩盖不了的极度恐惧。 他捂住耳朵,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然后连滚带爬地转身,扑倒,又再次爬起,不顾一切地疯狂逃向远方。 …… 他跑了。 …… 他居然就这样跑了。 …… 陆启明看着承渊的背影,忍不住开始笑。 他一直笑得弯下腰去,笑得站都站不住,笑到跪倒在一地血泊里。 然后沉默下来。 陆启明盯住血泊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沉默下来。 周围一盏灯火都没有,这倒影却竟然还能这样清晰,令他一看到便难以移动目光。 他看了很久很久,心中缓缓生出极度的荒谬。 陆启明逐渐弓下腰去,重重喘息,抬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咽喉。 他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剧烈干呕。 但他却只呕出了血。 ——意识就在此中断。 陆启明闭上眼睛,静静倒了下去。 …… …… ——但他最终并未跌入泥泞之中。 季牧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接住了他。 无比混沌扭曲的阴暗背景下,那人眉宇之间竟是安宁的,就好像深陷一场平静的梦。 季牧呆呆地看着,屏住呼吸,感觉少年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纸,冷得像冰。 “……你,你别。” 季牧嘴唇煽动了一下,说不出那个字。 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发疯般地在纳戒中翻找,捧出一个玉盒。 盒子里是艳零的妖丹。 季牧发着抖将妖丹喂到少年口中,然后猛地抬头四顾。 “……墨、墨婵……不是……你你快快来……” 季牧的瞳孔终于开始凝聚。 “墨婵!!!!”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抱着少年的身体冲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折花 季牧脚步猛地绊了一下。 ——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 “等等。” 那人艰难地支坐起身,道:“现在若要救他,只能去找灵盟的人。” 季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过去——哪怕他此刻再如何心急火燎,也不由一时愣住。 “……楚鹤意?”季牧难以置信,“你没死?” “刚醒没多久。”楚鹤意咽下一枚丹药,一边用绷带缠紧胸腹,低声道:“我知道他用的咒术,你再找十个墨婵也没用。灵盟那两人的神通能复活死者,要去找他们。” 季牧生硬打断道:“他没死!” “你再耽搁下去可就说不准了。”楚鹤意指腹拂过纳戒,取出一只银铃递给季牧,疲惫道:“这是铃子的信物,只要你往里面注入真力,她立刻便能感应得到。我们要尽快借助她的飞凤簪去那边找人。” 季牧冷冷看着他,没有去接。他径直转身,运起身法,抱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继续向原先的方向疾驰。 “这里的动静你以为墨婵真听不见?”楚鹤意冷然道:“她是根本不敢来!你居然还想找她救人?” 季牧道:“你更不可信。” “就凭他没有杀我,还不够吗?”楚鹤意支撑着站起来,平淡看向季牧停下来的背影,“我现在没有修为,诡门的手段随便你用,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算计你什么。” 季牧心乱如麻,终还是不自觉地转过了身。 而下一刻,他却蓦地顿住,抬头望向西方—— 在天地交接的那一线,一座浮空之船徐徐破云而出。 …… …… 熏香缭绕的宫室之中,铃子正侧躺在贵妃榻上,耳边听着七夕的琴声,似睡非睡。 身为虞大家唯一的嫡传弟子,七夕琴道之高明毋庸置疑。只不过这些时日铃子整天听她清晨练琴,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支曲子,再美妙的琴音都要倦怠了。 铃子困得下巴一点一点,终于从支着腮帮的那只手上掉下来,额角砰一下撞到了扶手上——只不过这扶手也用最柔软妥帖的绸缎裹着厚厚的棉花,铃子顺势就蜷着身子滑了下去,背靠在围栏上舒服地哼哼了声,继续睡。 七夕连头都没抬,指尖骤然用力,铮铮拨了两声重弦。 铃子捂住耳朵。 “卯时了,”七夕道:“不能再睡了。” 铃子哀叫一声,掀起衣服蒙住脸,闷闷道:“你也知道才卯时啊!” 七夕不为所动,道:“快点。” “我现在一丁点儿都不羡慕荀观了。”铃子双目无神,喃喃道:“要是我身边也跟着一个人整天逼我早起,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七夕眼底闪过笑意,温柔道:“公子比我起得早多了,他素来 喜欢在清晨修行。” “那叫起得早?”铃子叫道:“我看他是根本就不睡吧!” 七夕认真纠正道:“自然还是睡的。” “……我真是服了你了。”铃子语塞,终于不甘不愿地爬起来,拿手用力拍了拍脸颊,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这可是我最近唯一能再安心多睡会儿的机会了,”她可怜巴巴地道,“结果你还不让!” 七夕手指微顿,抬眼看向铃子:“嗯?” 铃子随手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淡笑道:“有个大麻烦就要找上门了。” 七夕点了点头,道:“哦。” 铃子淡然的笑容僵在唇边。 “七夕!”铃子受不了地拿额头撞向椅子,“你能不能给点儿反应!” 七夕道:“很严重?” 铃子叹气道:“有人要用我的信物召唤我,但我不想去。” 七夕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道:“那就不去。” 铃子冷冷道:“不去就会死。” 七夕理所当然道:“那就去。” “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铃子微微露出一个苦笑,道:“去了好像也会死。” 七夕终于彻底放开了琴,平静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铃子沉默很久,忽然道:“拿出来吧。” 七夕微微蹙起眉头,问:“什么?” “你家公子给你的锦囊。”铃子站起身,赤脚踩过暗红地毯走到妆镜前面,用檀木梳轻柔地梳理着长发,随口调笑道:“他不给你多备几样东西,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进古战场?” 七夕道:“但现在还不算最后时刻。” “已经是了。” 铃子透过镜子看着七夕的眉眼,平静道:“打开吧,我只是想看看荀观说的与我想的一不一样。” 七夕便低头解开了锦囊的灵气丝线,看到上面只有一个字。 救。 铃子低低一笑。 “好了。”她叹息道,“在天上飘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下去了。” 七夕一怔,问:“现在?” 铃子转身一把推开了门,微眯起眼,透过悬铃的重重檐角看到了远处乍现的炽白天光。 “盛玉成!”铃子扬声道:“动作快点,准备齐了没?” “已经齐了。”盛玉成的声音自楼下传来。但他实则也没有搞清楚情况,迟疑问道:“但是……这又是给谁准备的?” 七夕抬步迈出门槛,只觉一股奇异的冷气扑面而来。她转动目光,追随声音望向楼下。 铃子这一支飞凤簪化出的楼船,前后高筑殿宇环绕四方,她们此刻站在顶层,下方一切一览无余—— 在空间最为开敞的底层中央,静静停着一座巨大的冰棺 。 铃子垂眸望着冰棺,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好像少点什么。 她忽然想起曾经看见过的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便转身走回屋中,片刻即返。 铃子折下了一支洁白无瑕之花。 她左手微微一撑,纵身翻过雕栏,整个人摇曳着飘落在冰棺之上,将那一支花深深融入冰层。 “这样就好了。” 铃子摩挲着自己被冻得冰凉的指尖,神情冷凝。 “走吧。” …… …… 那座庞大的楼船转瞬迫近,在季牧警惕的注视中稳稳停在了他们面前。 殿门打开。 “信物给你自己留着吧。”铃子扫了一眼楚鹤意手中的银铃,随意道:“这次就算我的。” 楚鹤意道:“多谢。” 季牧冷漠地看着他们二人,打断道:“你们两个,不要再自说自话了。” 铃子看向季牧;准确的说,是看向了季牧怀中的少年。 他毫无知觉地低垂着头,大半面容被发丝遮掩,紧闭的眼帘之下,连每一根睫羽都是白色的。那种白色令铃子过目难忘——绝不是像那支花一样的洁白,而是一种生命自根源处枯萎、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化为灰烬的颜色。 铃子叹了口气,下巴微一点身后方向,与季牧道:“把他放进去吧。” 六位宫装侍女自楼船中静静走出。 季牧咬着牙盯住她们抬出来的那座冰棺,面色因怒气猛一阵涨红。 “你什么意思?!” “封存生机啊,”铃子讶然笑道:“季牧,你该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季牧往后退了一步,冷冷道:“他是凤族,如何能用至寒之物?” 铃子懒得解释,含笑望向季牧身后。 “听她的吧。” 原先聚在这里的人早已散尽了,却有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子逆着人群一步步走来。 墨婵低声道:“她是对的。” 季牧森然看了她一眼,终是上前,将怀中沉睡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冰棺里。 冰棺合紧的一瞬间,那一支折断的花无声透过冰层,轻柔地跌落在少年胸口,洁净花瓣染上暗红血迹。 铃子目光痴迷地注视着这一幕,受到蛊惑一般地缓缓抬手—— 季牧骤然抬手扣住她的腕骨。 “如果他醒不过来,”季牧平静说道:“我就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小牧。” 七夕神情柔和地望着他,道:“不要说这种话。” 季牧眼神微暗,没有回答。 他送开了铃子的手,不再理会任何人,沉默着独自推动冰棺,率先步入殿门。 ……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藏身 日升日落,今夜微有星辰。 古战场连天幕也是虚幻的,眼中所见也只是透过时空屏障映射出外界的一小部分。星光铺洒在手掌心的时候,会让人误以为自己离外面的世界是如此之近,仿佛只要穿透那片缥缈星云,便可以回归于真实。 “你说,”铃子低声笑道,“如果他们早知道这古战场是这样一副样子,当时还会眼巴巴地抢着来吗?” 楚鹤意道:“没有如果。”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铃子抬指勾起一道灵气,体贴地帮他把窗子关上。 “现在秋泽与刘松风就在楼下,”她笑道,“你怎么不去求他们帮你复原。” “他们冒险来你船上,无非是把陆启明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楚鹤意手里捧着微烫的药碗,冷淡道:“就算他们失心疯了愿意帮我这个敌人治伤,我也还真不敢去。”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铃子双眸里闪过丝丝好奇。她早已用过神通了,却还是看不透。“他废了你修为,你竟还愿意助他,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事。” 楚鹤意没有回答。 他饮尽汤药,抬手再次推开了窗,目光转向远处虚空中漂浮着的那座莲台。三千洁白的莲花花瓣正于夜风中无声舒展摇曳,在暗红的天幕下发散着近乎圣洁的光晕。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令人很容易忽略掉一个事实。 弥漫在古战场中的血气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加浓郁。 昨夜陆启明与承渊在武宗这边交手,而灵盟范围内死去的人却绝不比武宗更少,他们全都死于自相残杀。阵法对心性的影响已经到了大部分修行者都难以抵抗的地步,他们的精神混沌不清,只知道本能地去争夺永寂台碎片;然而永寂台却永远不会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人。 每每一个新的修行者死去,他的鲜血魂魄便会随之化为永寂台的养分,令那朵莲花更加绽放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待到它彻底盛开的那一刻,便是终结之日。 楚鹤意收回目光,叹息道:“你能从承渊手中活下来吗?” 铃子沉默。 “任何人都不能。”楚鹤意道,“只要是人,都不能。” 茶水煮好了,在铃子手边汩汩腾起白蒙蒙的雾气。 她一边冲着茶叶,慢慢说道:“在那之前,承渊未必打算一并杀了我们这些神通者。但是昨夜过去之后一切就全都变了。在承渊平息他心中的愤恨以前,任何事都再无可能令他停手。” 楚鹤意眼神微露讥讽,道:“你是怨他反击,激怒了承渊?” “那倒不是。”铃子被这种说法逗笑了,手中的茶水都溅出来了些,“他们可是真正的神仙打架,我这儿一个弱女子哪有资格对他说三道四……只是有点遗憾罢了。”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杯沿,淡淡道:“我管不了外面的闲事,无非是想保全自身,再多享些乐子。可惜还是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都达不成。” 楚鹤意勾了勾唇角,道:“这可不算什么简单的愿望,你已经很贪心了。” “……这话由你来说,我不反驳。”铃子睨了眼他腹部的绷带,嗤笑了声,“一看到你,我这心里立刻就舒坦多了。” 楚鹤意接过她推过来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 “陆启明那边……”他低声问,“还顺利吗?” “急什么。”铃子往椅子背上放松地一靠,轻笑道:“你也知道他那些伤势,按理说早该死了。他那时候不死,就是还不愿死。心愿未了,他总会醒的。” 楚鹤意猜得到她会这样回答,却并不苟同。 “我知道你喜欢独善其身,不想多沾因果。想必你帮他的这一次也并非出自真心,而仅仅是因为你用神通提前看到了什么。”楚鹤意平静地注视着她,道:“但落子无悔,既然已经选过了,就必须尽你所能。” 铃子冷冷道:“等他这次醒来,你敢保证他还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 楚鹤意道:“就算他不是,你又能奈他何?” 铃子烦躁地将杯底重重印在桌上,撞出一声脆响。 “闭嘴吧。”她道,“兴致都败了。” 楚鹤意看着她起身离去,淡淡道:“正因为他已与过去不同,你才更要好好收敛你的性子。之前你就装得很像,怎么,只这一会儿便没耐心了?” 铃子顿住脚步,冷漠地笑了一声。 “秦门有三大绝命咒,归葬,夙雪与寂川。我听说这三种咒都非常特殊,就算施咒的是一个从没修行过的普通人,也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它们 无法被阻止,无法被破解,一旦起咒至死方休,所以才被称作是真正的绝咒。当年秦门被灭的时候,最先被搜出来毁去的就是这三样传承……认识你了这么久,今日我也算开了眼界。” 铃子忽然回头,意有所指地看了楚鹤意一眼,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正想去见识见识,用过这等绝咒的人,到底是在用什么方式活着。” …… …… 沿着木阶往下走,一圈一绕,过去了又是一段,好像没有尽头。 铃子素来厌恶人杂。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听见这样的热闹。 她慢步走着,面上一点点收起不耐,抬指扣了三声门,然后推门而入。 这个房间原本已足够宽敞,此刻却没剩下多少空余。 冰棺落于中央。季牧抱着刀靠站在角落,青衣在对面一直冷冷盯着他,七夕则坐在两人中间。墨婵与刘松风正站在棺前吵得不可开交,秋泽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另有一个年轻女子静静坐在冰棺一侧帮里面的少年擦洗身上血迹,好像是刘松风的徒弟,但铃子懒得记她姓名。 “刘前辈,墨姑娘,”铃子微微敛身一礼,柔声打断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但她没有成功。 “……久仰茯苓古地大名,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墨婵连连冷笑,讽刺道:“早听你名字就知道是个迂腐的,我看连你的医道都跟着半截身子入了土!他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要用你说的那破法子,你给他倾尽钱财慢慢养个五百年去吧!” “你这小辈!你师父当年与我讨教医术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 刘松风早已她气得口不择言了,痛心疾首道:“若非你此前一直用那些歪门邪道给他强行压制伤势,如今也不至于此!你那是治病疗伤吗?!你那根本就是要害死他!” 秋泽倒是注意到铃子了,此时却只能朝她尴尬一笑。 铃子叹了口气,道:“两位……” “放屁!” 墨婵一手重重打在冰棺上,大怒道:“那些方子全都是我和他一起商量的,完美无缺,天王老子过来也写不出更好的!” “那就是你们两个不懂事的凑到了一起,心里半点谱都没有!”刘松风差点没直接拂袖走人,半天忍不住气,还是把手里那张方子直接拍成了几片碎纸,“凤族的内丹你都敢这样折腾?你还嫌人死得不够快?我告诉你,就算换一个健全人在这儿,也能给他活生生痛死!” “你这么会嚷嚷,你怎么说不出个能用的办法啊?”墨婵翻了个白眼,冷笑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几天内救不了他咱们所有人一起玩儿完,你要真能写出个救急又稳妥的方子给我,我现在就跟你姓!” “就你这种愚不可及的后辈,给我我都不会认!”刘松风指着她鼻子怒道:“任凭你再如何剑走偏锋,你的法子也根本救不了人!他就算再恢复一成凤凰真血又如何?他现在已是生机断绝,一旦涅槃必死无疑,你敢说不是?” “他又岂能与那些凡人相提并论?”墨婵道:“我实话告诉你,他一贯用的就是跟这差不多的办法,等他醒来他自己也会选这个,你没见识过就别乱说话!” “还一贯如此?!”刘松风一把捂住胸口,气得猛一阵面红耳赤:“你们——你们这是乱来!乱来!” 眼看墨婵还要再说。 铃子面无表情地拎起了旁边桌子上的白瓷花瓶,两步走过去,狠狠在他们面前砸了个粉碎。 砰一声巨响,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世界终于清净了。 “二位,”铃子微笑道:“既然你们全都束手无策,自认无能便是了,也没必要在病人面前恼羞成怒吧?” 墨婵不无难堪地冷视了她一眼,目光转向另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陆启明。 没错,这才是真相。但凡他们有一个稍微可行的办法,此刻也应该早已着手去做,而不是站在这里相互指责。 “我找你们过来,可不是想听你们在这里给我讨论什么医方。”铃子拂袖扫开椅子上的一片碎瓷坐了下来,淡淡说道:“他这幅样子要还能用医术随便给救回来,你们两个还待在茯苓古地、待在古九谷做什么,都去占个地盘自己开宗立派吧。” 刘松风与墨婵都黑着脸没应她。秋泽只好苦笑着解释道:“我们刚一来就先试了神通,只是他的情况实在见所未见……” 秋泽得到的那门神通名为起源,刘松风的神通则可以小范围地控制时间,二者相合甚至能够使死者复生——尽管这很大程度是基于古战场中特殊的时空规则才得以实现,也依然证明这两 门神通的神异之处。所以,哪怕楚鹤意心中清楚陆启明到底用了什么咒,却仍推测秋泽与刘松风合力便可以把人救回。 可惜如今看来,楚鹤意想的还是太过乐观了。 咒术的力量每时每刻都在摧毁着陆启明体内的生机,就连逆转时间也无法使之停止。秋泽也试图用神通唤唤醒起源于他血脉深处的凤凰真血,或者复原他身体的伤势,但却发现只会令情况更糟。 “这不应该。”铃子蹙起眉头,思忖道:“就算‘过隙‘不足以扭转他用过的咒术,你用‘起源’总不至于更差?” “这也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秋泽无奈。 如果陆启明身体之中只剩下咒术的破坏力,那他根本不可能到现在还仍然活着。所以他体内其实存在着另一股不属于咒术的重建之力。在他原有之生机不断流逝的同时,也有新的生命力不断涌入,二者堪堪搭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任何外力都可能随时将这个平衡打破。 ——这就是秋泽不敢再用神通的原因。 “哦?”铃子眼底神色晦暗,问道:“那股生机又是出自哪里?” 秋泽摇头道:“不知。” 铃子忍不住笑了,道:“你神通名字就叫起源,结果你还看不出源头吗?” 秋泽有些惭愧,但还是如实道:“确实看不出。” 铃子知他并未撒谎,一时沉吟未语。 “咱们这位威风凛凛的少宫主大人,现在又有何高见啊?”墨婵就是看她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很不顺眼,冷冷道:“我听他讲过你的神通,虽然没什么大用,倒是能看得到因果前缘。现在正到了用得上你的时候,不准备多说两句?” “自无不可。”铃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倒也不生气,“只不过你们不必报什么期待。我很久以前就看过他,看不透的。” 说着,她已将目光移到了陆启明身上,眉心竖瞳一闪即逝。 墨婵眼睛一直盯着她,敏锐地发现女子唇角的笑容陡然凝滞。 铃子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你看到了什么?”墨婵深深皱起眉头。 所有人都随之看向铃子,等着她开口。 铃子全然无视了他们的视线。 她只觉得一瞬间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忍不住来回踱步,在脑海中疯狂思考着对策,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楚鹤意!铃子在心中痛恨地想着,你真是瞎了眼了,自己找死不算,还要拉着我一起! “铃子,”墨婵一字字重复道:“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他会醒的。”铃子忽然说道,“你们不必担心,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醒的。” 墨婵怔了怔,道:“那现在……” 砰! ——谁都没有留意,铃子不知何时已悄然踱步到了门口。她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出去,反手一掌狠狠把门锁死,又在同一时间激发了宫殿的禁制,将另一边瞬起的骚动与自己彻底隔绝开来。 “别急,”铃子知道他们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疲惫交待道:“一个时辰之后禁制自然开解,你们等着便是。” “……你怎么了?”盛玉成从未见过铃子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铃子闻声一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意识到原本就是她命令盛玉成守在门外。周围站着的还有她的一众侍女。 “留在这里!”她厉声说道:“谁都不要跟着我!” 铃子一把将盛玉成重重推开,提起裙摆开始奔跑。 她独自沿着木梯一层一层疾速往下,心中在那个死循环中苦苦思索着出路。她就这样一路狂奔下去,直到最底层,直到殿门,然后一刻不停地推门出去。 她径直离开了自己的宫殿,却一直没有停。 最终铃子来到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是何处的地方——这里早已看不到她的楼船,也看不到古战场正中心的那座莲台,看不到除她以外的任何人。 铃子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一手拽下腰间玉佩,用力砸了下去。 玉佩碎成无数微尘。 她闭上眼睛,随机抓住了其中的任意一颗,整个人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铃子跌入了一处不知名的时空缝隙之中。 她在这片荒芜空间中再次睁开额心竖瞳,环视而望。 ——但是仍有一道血红的因果线,隐隐约约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铃子脸色苍白地翻开衣领,撑开了胸口吊坠上的护身阵法,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记手刀劈向自己后颈。 她把自己彻底击昏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什么代价 梦境杂乱无章。 时而是幻境中的前世。时而是承渊杀了所有人的画面,他跪倒在血泊中,承渊与石人在高处冷冷看着他。时而是石人用剑气杀他的那一幕,但是面孔却换成了太乙的脸。时而是很久未见的母亲,在家里屋檐下笑着向他招手,然后又一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偶尔能意识到这是梦,但大多数时候却不能。几乎要溺死在其中,几经挣扎,无法醒来。 模糊见听到有人在一直喊,先生,先生,先生。 那喊声也令他烦躁,就像有一根冰冷的绳索穿透他的眉心,在他的意识中一刻不停的牵扯。 他记不起那到底是什么。 他好想彻底睡过去。但是心中隐约记得,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一件最重要的事,一件他非做不可的事。 …… …… 陆启明刚刚醒来的时候,仍有些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周围很安静。他身上已换了干净柔软的衣服。姜忍冬坐在他身边,正低着头帮他清洗手臂的伤口。 她也是极有天赋的医修,知道怎么做能最大限度地减轻疼痛,这样不厌其烦地一点一点慢慢处理,几乎让人感觉不出什么。 陆启明稍微聚拢起了些精神,默不作声地陷入思考。 他一直很安静,但醒过来的人与昏迷时毕竟反应不同,姜忍冬立刻察觉到了。 “是我,”姜忍冬轻声道,“是师姐。” 陆启明视线转向她,问:“是谁让你来的,刘松风?” 姜忍冬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垂下目光,继续给少年涂着镇痛的药膏,微带着笑意道:“你小时候就身子弱,每次老师带你我出门行医,稍一累着你就要大病一场。那时候哪次不是我照看你,我也做得顺手了。” 陆启明一时没有说话。 女子提起的那些,其实仔细想想,距今也不过几年光景,短得不值一提。他那时与姜忍冬一起随姜氏的大长老修行医术,应该算是亲近的。可惜陆启明此刻回想时,却只能看见些半褪了色的片段,扑面一股陈旧泛潮的雨气,好像已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他微微挣开手腕,道:“没必要。” “要不要喝点水,你睡很久了。”姜忍冬道,“我去给你倒点。” 陆启明道,“不用。” 但他话音落的时候,女子已经捧着杯子回来了。 姜忍冬用眼睛期待着望着他,把水喂到他唇边。 陆启明沉默片刻,还是饮下一口。 “后来,”姜忍冬温柔地望着少年,低低道:“就连老师那么严厉的人,都不敢轻易带你出去了。前几年他总是在家里待着,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给你调理身体……” “没什么意思。”陆启明疲倦的闭上眼睛,道,“真的不必了。” 姜忍冬便不再提,低头继续帮他清理下一个伤口。 “痛不痛?”她轻声问,“我要是弄疼你了,千万要告诉我。” 陆启明微一摇头。 姜忍冬却知道怎会不疼,她只是看上一眼都觉得要心痛死了。 “你总是这样,从小都是。”姜忍冬想着从前那个总是乖乖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道,“每次生病了不舒服都自己忍着,总要老师发现了亲自一句一句问你。” 陆启明听着她还在自顾自地说,冷淡地皱起眉头。 “该知道的你们都已知道了。”他道,“就不必再把我当作你那个师弟了。” “那你小时候就不是你了?”姜忍冬瞪了他一眼,气笑道:“你难道是忽然夺舍了启明还是怎么着?现在有本事了,就不认了是不是?” “你也不用说这种话激我。”陆启明平静地闭着眼睛,淡道:“我若真有本事,何必如此。” 姜忍冬一直没再出声,也久久没有任何动作。 陆启明以为她是终于放弃了,但直到很久之后女子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哽咽,他才意识到她一直默默在哭。 “……对不起,对不起,”姜忍冬忍不住抬手掩住双眼,痛苦地道:“是我们太无能,什么都帮不了你。让你这样辛苦,师姐什么都做不了。” 陆启明神色淡漠地听着她低声抽噎,始终没有言语。 某一瞬间,他蓦地睁开眼睛,视线无声转向一面正对着自己的铜镜。 耳边陡然炸起一声尖锐的刺响! 姜忍冬浑身一惊,下意识猛地向后连连退开。膝上托盘摔了下去,里面零零总总的东西散落一地。 扭曲的铜镜碎片在原处落下,每一枚碎片都离她很远。 “这镜子被人施了术。”陆启明淡淡道,“我可没有被人监视的喜好。” 姜忍冬怔然收回目光,缓缓走近,重新在少年身边坐下来,弯腰去捡方才掉落了一地的药瓶与纱布。 陆启明耐心地等着她整理完,道:“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姜忍冬身体微僵。 “你很清楚我做过什么。”陆启明平静说道,“所以刚刚那一瞬间,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忽然就出手杀了你。” 姜忍冬双手紧紧抓着托盘,用力得指节泛白。 “谢谢你之前所做的,但没必要。”陆启明道,“出去吧,不必继续留在这里担惊受怕。” 姜忍冬停顿很久,缓缓松开手指,将之前的那些收回纳戒,又重新取出了另一套干净的工具, “对不起。”她低声说。 然后沉默着继续之前做的事。 “……随你。”陆启明道。 他闭目良久,再次沉沉睡去了。 …… …… 层楼之上的另一个房间,此时已陷入寂静中很久了。 如今武宗与灵盟两方说得上话的人几乎都坐在这里。在此之前,任何人都很难想象他们会像这样近乎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个屋檐下。 事实是他们也别无选择。 三日前,铃子的反常举动在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她在用过神通的当时就决然选择离开——这显然是一个极其突然的决定;铃子甚至连任何准备都来不及做,任何东西都没有去带。 她就这样直接抛下一切转身就走,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何方,更不知那天她究竟借助神通看到了什么,以致惊惶至此。 谁都不知道答案。但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 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他们虽已集众人之力勉强筑起护阵,却连古战场的血气都难以抵御,更妄论反击。而就连这退无可退的最后护阵,也眼看支撑不久了。 “至少他已经醒过来了,不是吗?”秋泽迟疑着开口道:“我们可以去问问他……” “问他什么?怎么问?”墨婵冷冷瞪了楚鹤意一眼,道:“我就说了你们别自作聪明地放那个镜子,看吧,又惹人生气了吧!” 楚鹤意无所谓道:“只不过随便找件东西试试,不会出什么大事” 季牧闻言不由冷笑了声,道:“上一个说这话 的人是李素。” ——现在尸骨都凉透了。 其余人不禁一同看向季牧,再次陷入沉默。 季牧依旧一个人靠在角落,周围空开一大片,除了七夕没有谁愿意与他待在一处,而他也同样不想理会任何人。他们讨论时他仍会在旁边听着,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这还是今日他第一次出声。 众人暗暗交换过目光,最后还是由刘松风开了口。 “季牧,事已至此……血契的事,难道你还没想清楚吗?” “怎么?”季牧眯起眼睛,阴沉道:“你们也想利用我来控制他?” 所有人都不可理喻地看着他。 “季牧!”青衣气得全身发抖,厉声道:“我们是让你立刻解除血契!” 季牧怔了怔,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重新靠回墙角。 青衣恨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牧笑道:“就这个意思。” “小牧,解开吧。”七夕不由也说,“无论如何,你用血契……还是太过分了。” 季牧漠然道:“不可能。” 刘松风怒道:“你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季牧冷笑了声,目光森然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墨婵与刘松风,医修而已。青衣没了陆启明的帮助根本不值一哂。秋泽性情寡柔,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斗。江守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楚鹤意修为废了。铃子也早就跑了。七夕更不可能与他动手,就是动手也打不过他。 “一屋子老弱病残……”季牧根本不在意他们脸上的敌意,嗤笑道:“我就是不解血契,你们又能怎样?想杀我?我让你们一只手如何?” “季牧,”秋泽忍不住道:“我们现在都是有求于人,你何必一意孤行,非要继续惹他不快?” “那是你们,”季牧冷冷道:“我可没什么要求他的,也根本不想他去帮你们。” 秋泽急道:“你,你简直……你难道就能从承渊手里活下来不成?” 季牧道:“关你屁事。” 秋泽:“你你你!” “行了。”楚鹤意神色厌倦地打断,道:“若最后是承渊赢,那就都不提了。若是陆启明赢,季牧也一样要死。左右他都是个死人,现在死磕着不放,也不难理解。” 季牧慢慢收起笑意,目光冰冷地盯住他。 “说点儿别的吧。”楚鹤意忽然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还有谁见过谢云渡吗?” 现在古战场中还活着的修行者几乎都已经聚集到了这里,找不到的多半就是死了,但是…… “他应该不至于保不住自己性命。”楚鹤意思忖着道:“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七夕回忆道:“上次我见他还是神通现世的那一日。”她忍不住带了点怒气,道:“他一过来就抢了我神通!” 季牧不由多看了七夕一眼。他当然也记得那一天。不过自那以后,谢云渡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原来剩余的那一门神通在他那里……”秋泽恍然,然后道:“那他就更不会出事了。” 他们早已发现,古战场中的血气对他们这些身具神通者几乎没有影响。 “季牧,”楚鹤意目光转向他,认真道:“你如实告诉我,谢云渡去找过陆启明没有?” 季牧冷冷道:“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 他话音没落,墨婵就直接揭了他的底,道:“就是七夕说的同一天,谢云渡和那只白虎妖过来抢了陆启明就跑,季牧根本打不过他!” “墨婵!”季牧咬牙。怎么就把她给忘了。 楚鹤意问:“之后呢?” “……那还用说,”墨婵声音低下来,淡淡道:“季牧用血契把人给逼回来了。”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谢云渡。 楚鹤意思索过了仍是没有头绪,只能暂且作罢。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想办法说动这位……出手相助。”刘松风叹息道:“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秋泽,七夕等人都跟着点头。 青衣却看得一阵气闷,“他已伤重至此,你们还要找他?就连现在的这些护阵,也是他之前留下的方法。他一直劳心劳力,难道就变成理所当然了?” “当然不是理所当然!” 如今灵盟中的人也已经知道之前的圣使实则就是陆启明,而非此刻的青衣。 “我们都承他恩情,也感激他。我自己就是医修,更知道他的伤势。”刘松风叹气道:“但问题是,现在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青衣愤然道:“那就生死由命吧!” 楚鹤意忍不住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既然我们都已经束手无策,不如就去问问他。”七夕认真说道:“你问问他,说不定他也没有办法。” “……”青衣沉默片刻,僵硬道:“那就更不必问了!” “话也不好这样说,”秋泽尴尬地笑笑,插话道:“我们若不去求求他,那就真的连一条生路都没有了。如果说他也做不到或者不愿帮我们……虽然……我觉得也是人之常情。” “他与承渊都不能以凡人论之。”楚鹤意说道,“实则我们的请求与他准备做的并不冲突。他与承渊之间本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他本来就要杀了承渊。” 听到此处,一直静静听着的江守忽然说道:“他现在的性情难以预测,或许比承渊更加危险……想想铃子吧。” 众人不由一阵沉默。 “你们听到那个声音了吗?” 江守眼神晦暗地望着窗外,低声道:“每当看到永寂台时,就立刻回荡在脑海的那道声音。” 短暂的寂静后—— “住口!” “万万不可!” “你疯了?”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厉声制止了江守继续说下去。 “你们果然也都听得到。”江守淡淡笑了笑,道:“却没有一个人敢提。” “千万别多事。”楚鹤意神色彻底冷冰下来,警告道:“你绝对承担不了那样做的后果。” “放心,我现在也动不了手。”江守收回目光,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心中真实的想法,仅此而已。” 听他这样说,众人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缓。 “这些话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要再提了。” 楚鹤意见众人点了头,回想起刚刚看到的场景,道:“他好像并不喜欢姜忍冬待在身边,这次倒是我弄巧成拙了。” 刘松风颔首道:“我会把小徒唤回来。” “还是换我来吧。”墨婵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放心别人。” 刘松风脸色一僵,淡淡道:“我也会去看着。” 墨婵冷笑了声,这次倒没说什么。 “青衣,”楚鹤意看向他,若有所思道:“他在你们那儿好像还有一个以前的朋友?” 青衣微一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楚鹤意道,“你找个时间也把他带到船上。” 青衣却道:“他也绝不可能替你们劝启明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鹤意耐心地与青衣讲道,“我想的是,如果在身边多看见些熟悉的朋友,他应该也能心情好些。” 青衣默然片刻,点头同意。 “好了,既然如此……” 楚鹤意缓缓舒出一口气,道:“劳烦各位出去后帮我把门关上,然后各做各的事吧。” 秋泽下意识道:“……就这样?” “否则呢?”楚鹤意半靠在榻上,低声道:“谁也不可能算计得了他。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他自己的决定。” …… …… 大半日后,陆启明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人已经换成了墨婵。 天边远山昏暗,推开的窗子外云翳层层交叠,看不清边界。 “又晚上了?”陆启明问她。 “清晨,还早呢。”墨婵坐回他身边,习惯性地去摸他脉象,随口道:“你可以继续睡到中午。” 陆启明道:“一会儿就睡。” 墨婵噗嗤笑了出来,道:“我看你能把他们那群人给急死!” 陆启明道:“那你急吗?” “真的,专门问我啊?”墨婵笑道,“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陆启明手腕微转,手指搭上她的腕脉,片刻后又松开。 他道:“你倒是从不会委屈了自己。” “都过了三四天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墨婵用手撑着脸看他,道:“凭我的医术,当然早就好了。” 陆启明微一笑。 墨婵忽然把视线移开,道:“对不起啊。” “嗯?” “那天晚上怪吓人的,”墨婵道,“我腿软,想来想去还是没敢过去。” “哦,”陆启明反应平常,道:“我本来就说过了让你别出去。” “就因为这事,”墨婵告状道:“季牧整天瞪我瞪个没完,估计就想着怎么把我剁了分尸了。” “他不会真杀了你的。”陆启明道,“否则不就没人给我煎药了。” 墨婵轻轻捶了他一拳,旋即又忽然反应过来,惊喜道:“你有方子?” 不等陆启明回答,墨婵已经兴冲冲地朝他摊开了手掌,连声问:“你什么时候写的?我现在就拿给刘松风那个老家伙瞧瞧,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倒不是。”陆启明道,“你存了那么多安神的方子,随手抽一张给我就行。这几天太吵了,睡都睡不好。” 墨婵笑容一顿,停下来看着他。 陆启明见她久久不动,道:“怎么了?” 墨婵问:“你想让我用什么药?” “这就不用我教你了吧,”陆启明失笑,道:“随便什么生草乌,曼陀花或者川芎那些,你看着放就行了。” 墨婵沉默。 陆启明问:“不愿意啊?” “你自己说过,”墨婵轻声道:“你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所以这类草药,你是从来不沾的。” 陆启明淡淡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墨婵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含怒道:“陆启明,你到底什么意思?” 陆启明沉默片刻,还是叹了口气。 “你误解了。”他说道,“承渊不敢再来找我……在他认定万无一失之前,他不会再来了。所以我休息几天也没什么。” 墨婵缓缓放松下来,将信将疑道:“真的?” “我不骗你。”陆启明道:“去吧。” 墨婵看着他微显疲倦地闭上眼睛,终还是无法再去打扰。 “你别睡太沉,”她低声在少年耳边道:“我马上就回来。” 墨婵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他又睡去了。 …… …… 后又三日。 秋泽等人陆续都来拜访过他。青衣也将顾之扬带来看他,与姜忍冬一起在他房间里说了些话。楚鹤意伤势稍好后,也与他聊了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他一直反应平平。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每日清醒的时间很少。醒来时除了喝些墨婵给他煎的汤药,就是偶尔让她打开窗户,短暂地看一眼窗外。 人们渐渐意识到,他在等待的,原来也是那座莲台的盛开。 所以他们终于不敢再继续等下去了。 …… …… 一日下午。 陆启明睁开眼睛没有看到墨婵,便知道是来了外人。 刘松风与姜忍冬正午时就来了,见他仍睡着,便先在一边等候。 陆启明慢慢撑坐起身,背靠在冰棺上坐好,道:“什么事?” “老朽此行是为了古战场的无数人命而来,”刘松风朝少年深深一揖,低声道:“万请先生出手相救。” 姜忍冬惊住,只能略显失措地跟着师父一同拜了下去。 陆启明目光平淡地看着二人动作,道:“然后呢?” 刘松风一顿。 陆启明眉峰微挑,笑着问:“然后你们感激不尽?” 刘松风沉默片刻,敛起衣摆,面朝他跪拜下来。 姜忍冬紧抿着唇,也跪了下来。 陆启明笑了笑,问道:“你们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刘松风沉吟道:“先生尽管……” 他刚开了口,却又突兀停住。 陆启明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淡笑道:“既然还没有想清楚,就不要随便开口。” 刘松风沉默。 “启明……”姜忍冬不由道:“你别这样。” 陆启明视线转向她。 “看来我还是对你太过于有耐心了,”他道:“以至于让你产生了什么错觉。” 姜忍冬苍白着脸,低声道:“每天都有人死……启明,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啊,”陆启明一笑问:“但这与我何干?” 姜忍冬震惊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 陆启明重新看向刘松风。 “刘前辈,”他笑吟吟地道:“其实你们也知道另一种逃避这场劫难的办法,不是吗?” 刘松风一直没有说话。 “承渊早已不厌其烦地告诉了你们每一个人——只要你们想方设法杀死我,他就会立刻放了所有人性命。”陆启明问,“为什么不提?” “因为人心自有正道!”姜忍冬猛地站起来,颤声道:“我们都记得你为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又怎么会恩将仇报?!” “不,你错了。”陆启明怜悯地看着她,道:“那是因为他们畏惧我。” 姜忍冬定定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很理解,你一个人无法立刻替所有人做出回答。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陆启明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一人。他重新躺回冰棺,平静闭上眼睛。 “你们还剩最后一次机会。记住,想好再回答。” 第一百三十章 众誓之约 一夜枯坐,满地霜寒。 远处天空微见浮白的时候,楚鹤意拢了拢肩上冰凉的裘衣,站起了身。 他周围有很多人。有原先就聚拢在这里的修行者,也有秋泽,七夕,刘松风,江守,青衣等等。 陆启明向他们提出问题,但没有人能够代替所有人回答。所以他们从那座楼船上走了下去,去成为站在这里的所有人,然后等待每一个人的决定。 直到此刻。 楚鹤意婉拒了身边侍女的搀扶,独自穿过人群,在最前方的桌案前停下。 这是很多人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沉寂的一个夜晚。不断有人走上前去,在此处写上他们的名字。 楚鹤意垂目注视着这张卷轴。在秘密而古老的纹理环绕之中,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姓名。这些笔迹皆以朱砂灌注灵力在此显映,一旦下笔便无可悔改,誓言之效力将牢牢束缚他们一言一行,天地共证。 ——这是一张众誓之约。 楚鹤意以匕首割破手指,将指腹深深印在丝帛之上。他没有修为,更不能用真名,所以只能以此代表同等的决心。 朝阳跃起之时,人们在摇摇欲坠的护阵中仰望,看到了他们等待的人。 少年站在高栏一畔,垂目平静地俯视着他们,神容寂白。东方淡金色的初升之光笼罩着他。光线透过漆黑的瞳孔,无垢无暇,不存一物。 人们在这样的寂静中一时忘我。 这一刻,那些仍积淤于许多人心底的不甘与怨恨,蓦然间就停息下来。这并不是因为忽然间就释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而是人们在这一刻终于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不同——这种不同之大远甚山海不可逾越,所以无法为区区凡人的情绪所动摇。 楚鹤意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敛去眼底复杂。 曾经那个手握利刃而不自知的少年人,终于还是懂得了他所拥有的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一步步向高天之上走去,斩断束缚,打碎凡人的躯壳,最终回到了他生来就应该站立的位置,也自此与过去彻底割裂。天堑之隔,天人之遥。 楚鹤意亲眼见证了所有的发生,心中静静生出难以言表的敬畏与遗憾。 只可惜无论他们再如何想,已经发生的这一切,终于是再也无可挽回,亦无可悔改了。 楚鹤意徐徐卷起卷轴,以一介凡人之身,双手将之捧起,低头向高处敬献。 “这就是我们的回答。” ——你们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一切,全部;你想要的任何代价。 从即刻起直到契约终结,他们将敞开全部身心,将性命寄于你手,宣誓效忠,永不背叛。 陆启明。 楚鹤意平静注视着这卷誓约之书从自己掌心缓缓升起,心中想道。 这样孤注一掷的答案,可还能令你满意? …… …… 陆启明用手指逐一拂过这些朱砂 写就的姓名,眼底并无笑意。 在这些名字中,有本性良善之辈,也不乏恶人。有怨恨他的人,感谢他的人,咒骂过他的人,也有愿意相信他的人。他当然知道其中大部分都是迫于无奈,绝非心甘情愿;何况他也并不令人信服。 但那又如何? 陆启明曾经相信存在于过程之中的意义远胜过结果本身,如今却明白他实在错得离谱。 在这个世上,任是什么都没有结果重要。 所以今日他只要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 陆启明指尖倏然燃起一簇炽热的火焰,迎风陡涨。 誓约之书无声在烈火中化去实体,只余漫天殷红的字迹浮于虚空,天地规则随之降临。 约定成立。 在那些姓名化为纯净的规则之力被少年收入掌心的一瞬间,所有人蓦地感到自己的心神陡然与某种不可言说的浩瀚相贯通,仿佛魂魄离窍飞离肉身,追随那束光刹那间扶摇直上,睁开眼已是宇宙星海,无垠九天。 但也只是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 人们便从这种神迹的感知之中剧烈向下跌落,重重跌回了他们属于凡人的蒙昧躯体之中。很多人在一刹那便跪拜下来,怅然若失地用额头触碰大地,用前所未有的虔诚向那个存在祈祷。 而高阁之上,陆启明早已转身离去了。 …… …… “你刚刚做了什么?” 墨婵轻声问。 她莫名就不敢大声说话。这座偌大的宫楼如今已空空荡荡,安静得只余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陆启明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信手推开重重殿门向楼下走,并未回答。 墨婵小步跟着他,一直只能看见少年寂静的背影与身后垂落的苍白长发。 “……我刚刚其实想说,”墨婵没什么底气地小声说道:“那个,我还没来得及签……” 陆启明一笑置之。 “你若是真的有这心思,”他淡淡道,“随便什么时候下去一趟不就行了。” “那,那我现在签?”墨婵在一旁觑着他神情,试着道:“还来得及吗?” “算了。”陆启明随意答道,“没指望你。” 墨婵顿时小小的欢呼了一声,赶快跑步跟了上去。 “本来就是吗,不签我也一样听你的。”墨婵笑盈盈地去拉少年的胳膊,轻快道,“来来来,我还扶着您——” 陆启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探向他腕脉的手,道:“不必。” 墨婵不禁悄悄打量着他,忍不住道:“你怎么好像看起来……气色好了一点?” 她说得委婉。 其实他看起来岂止是好了一点,而是好了太多。 今日早晨陆启明刚从冰棺中醒来时,墨婵记得清楚,他的身体仍然极度虚弱,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脉息几乎触摸不到。连走上楼的那一路,也是大半都要依靠她的搀扶。而 此刻他却行动如常,皮肤下透出近乎于健康的红润,连唇色显出异样的殷红,就好像…… 墨婵心脏蓦地一跳,忽然后悔问出了那句话。 “这算什么。”陆启明看得出她心中所想,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猜对了也不会杀你灭口的。” 墨婵没想到他会回答。 “承渊要的是生人献祭,而我无非只需要他们共同分担一小部分。”陆启明淡淡道,“就算他们心中清楚又如何,这个选择太简单了。” 墨婵稍微放松下来,勉强开玩笑道:“也是啊,你若早早死了,谁还管得住承渊?” 但陆启明没有笑。 “……即便如此,还是让我再给你看看吧,”墨婵试探着去拉少年的手腕,“方子也得跟着换。” 陆启明却再次避过,只道:“以后都不用了。” 墨婵顿住,低低应了一声。 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就这样安静地一路往回走,直到走近最初的那间屋子。 “你下去一趟。” 陆启明平静吩咐道:“把那几个身具神通的人聚集起来,一炷香后,一起上来见我。” 墨婵怔了怔,道:“你不是可以直接用契约唤他们来吗?” 陆启明猛然定步,目光转向她。 “我说了。”他冷冷道:“你去。” 墨婵被他惊住。 “……好!”她有些紧张地退了一步,连声答应,“我现在就去!” 然后再不敢犹豫地立刻转身就走。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反手用力关上了门。 ——有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身体向前栽倒,但还是勉强忍耐住了,然后一步步踉跄着继续向前走。当他用手挣扎着攀住冰棺边缘的一刹那,大量的白雾蓦然腾起,令他眼前一时模糊不清。 ——如果刚才墨婵真的拉住了他的手臂,就会立刻发现他皮肤的温度惊人的烫,几乎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陆启明背靠着冰棺缓缓下滑,终还是精疲力竭地跌坐在了地上。 透过一阵阵发黑的视线,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隐约之中,逐渐有艳红至极的火光从骨血深处向外蔓延;而在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周围,却开始有一部分的皮肉因红莲业火的涌动而被抽尽生命力,无声褪去颜色,崩碎为细小微尘。 在古战场以来被无数次强行压制下去的涅槃,终还是在这一刻千百倍地反扑回来。 “不行……” 不能是现在。 陆启明极力维持住神志清醒,发着颤解开衣襟,从纳戒中取出一排早已备好的银针,然后用力将那些银针一根一根深深封入心脉。 整整一十三针。 涅槃之火终于再次被他强行熄停,逐一压制收拢,最终化为一颗黯淡的火种沉入心脏,静静等待着最终之日来临的那一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永生不死(一) 当秋泽等人怀着诸多忐忑的预想推门进来之后,听到的却是一个并不为难的要求。 “把你们的神通用给我看。” 陆启明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的莲座,随手合拢窗扇,将清早湿冷的风关在了外面。 他返身坐回冰棺之中,目光逐一掠过对面数人神情各异的面孔,吩咐道:“一个一个来。” 被墨婵带进来的有秋泽,刘松风,顾之扬,江守,还有自己跟过来的季牧。他们已是现在这里仅剩的拥有神通的修行者了。 刘松风往前走了一步,主动说道:“那就由我开始吧。”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株曾被风干过的草药,凝神运转神通。时间无声在他手中向后逆转,直至那株草药重新焕发青绿,枝条舒展,一如它刚被采摘的那一刻。 墨婵站在陆启明身边一起看着,眼底不由露出几分妒忌。这种能够改变时间之流转的神通,无疑是她们这些医修最想要得到的法门。 陆启明则神色平平,道:“重新做。” 他手指微抬,拨转了一道规则,那株被刘松风回溯时间的草药蓦然如幻境破碎。众人再看时,发现它已再次恢复了片刻前干枯的模样。 刘松风心中微微疑惑,但还是遵照陆启明所要求的的重新重复神通—— 怎知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尝试,手上的草药却始终都是枯萎的模样,丝毫不见复原。 刘松风迟疑地看向少年。他不知道自己的神通为何就忽然不起作用了。 “不是忽然,”陆启明道,“是你从来就没用对过。” 古战场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其中规则自成一体。在这里,除了剑道的规则极强以外,其余所有都比外面真实的世界薄弱。 “我见你用这神通很多次了,但从来都只是浮于表面。”陆启明神色有些不耐,淡淡道:“按你这么用,看似是回溯了时间,但涉及的时间规则极其浅显,只能短暂地存在于古战场内。” 刘松风心中一沉,低声道:“所以那些被我和秋泽合力复活的人,其实他们……” “这还用问。”陆启明笑了声,道:“随随便便就能复活死人,未免也想得太容易了。” 刘松风沉默,一时有些消沉。 “所以重新做,我要看的是真的。”陆启明抬手一指旁边的椅子,道:“你自己先去想想。” 他视线顺着转向了下一个。 顾之扬手心正微微出汗。 他本来还以为很容易,但这下一看连年龄最长的刘松风都做不到,心中顿时紧张起来,目光就不禁有些飘移。 “哦,是你。”陆启明眉心蹙起,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角,自语道:“‘无限界’……” 顾之扬讷讷道:“是……你也见过的。” 陆启明陷入沉思。 无限界其实是这里最珍贵的神通之一,既可以跳出界限,破除旧篱,也可以相反。以顾之扬目前的修为当然发挥不了它的真正用处。不过这个神通本身,还是不能少的。 顾之扬停了一会儿,迟疑问他:“我应该怎么用?” 陆启明指向另一个椅子,道:“你也先等着。” 顾之扬只好也茫然地走到了一边。 陆启明看向江守,眼中的兴趣顿时少了很多。 逍遥游名字听着不错,也适合像江守这样的剑修,心剑所指,身之所至。只可惜这门神通的用处只局限于小我一人,没有更多作用。 江守走出来,问:“我此前用出的逍遥游,也都是假的吗?” “大多是真的。”陆启明淡道:“你再用一遍吧。” 江守看了他一眼,随之以神通跨越空间,无声出现在房间另一头。 陆启明一笑道:“这次就是假的。” 江守收剑入鞘,自觉地走向第三个椅子。 “不必了,用不上你。”陆启明指向门外,随意笑道:“慢走不送。” 江守微一颔首,没有问理由,径直转身离去。 秋泽充满羡慕地看了一眼他离开的背影。 “不用担心,你们之中只有你是做的最好的。”陆启明并不吝惜对他的夸赞,“你能用神通影响到我,很了不起。” 秋泽受宠若惊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问道:“那我……要怎么给你看?” 陆启明向他伸出手,道:“过来,直接对我用。” 秋泽顿时咽了口吐沫,但也只能慢慢挪步过来,小心翼翼地 去触碰那只手。 他还是有些怕他。 虽然早先,在陆启明还昏迷的时候,秋泽也对他用过不止一次神通,但现在被陆启明看着用,心理上可就相差太多了。 陆启明察觉秋泽的手几乎变得和他的一样凉,不禁有些好笑。他叹了口气道:“你尽管用全力就可以了。” 秋泽赧然道:“我知道了。” 他意识到陆启明好像待他比别人更有耐心,胆子才终于大了一点。 陆启明专注地看着秋泽手心的规则流动,道:“你身上有特殊的血脉。” “……嗯,”秋泽小声与他解释道:“我们亶爰山一脉的术修都是这样,但长老们从来不说我们的另一半传承是什么,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而且就算还有,传到我这里,肯定也已经非常稀薄了。” “可以了。”陆启明示意他松手,道:“你也先留下。” 秋泽点了点头,站起身。 “等等。” 陆启明忽然道。 秋泽望向他时,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 陆启明闭目回想片刻,皱起了眉头,道:“你回来,再用一次。” 秋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战兢兢地重新做了一遍。 陆启明仔细看过,放开秋泽的手,然后默默再回想一遍,眉心却蹙得更深了。与他们不同,他本能地就可以掌控这些力量,所以很容易就可以看懂学会,譬如之前李素的言灵术,季牧手中的运轮,或者是刘松风的过隙。 但这次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他眼睛看到的时候心中明明还是清楚的,谁知看过之后,却突然想不起任何细节。 陆启明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抱歉,”秋泽揣测着他的神情,道:“我这就再做一次。” “算了。待会再说。” 陆启明倒没有太过执着于这一时,反正不可能有他学不会的神通。所以他暂时放下了秋泽的这门起源,目光再次转向另一边沉思已久的刘松风。 “你还没有看我的。”季牧忽然出声道。 “你就当然不用了。”陆启明一笑,“可以出去了。” 季牧没有动。他看着少年,道:“你又想做什么?” 陆启明道:“出去。” 季牧与他对视良久,终还是默默转身离开。 …… …… 最终陆启明留下了刘松风,顾之扬与秋泽。到了下午时,他就让刘松风也回了,便只剩下顾之扬与秋泽。 他就让他们反复使用这两门神通,自己则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顾之扬与秋泽竭尽全力,再也没有余力再用下一次。 陆启明自是清楚他们的状态,道:“自己找间屋子去睡吧。” 秋泽与顾之扬闻言对视一眼,总算松了口气。不过陆启明下一句话又让他们不禁微露苦笑。 “明早见。” 直到这两个人告退出门,墨婵还在一边小声地笑。 “你瞧瞧你把人家给折腾的。”她说,“一听明天还来,估计晚上得做噩梦。” 陆启明揉了揉眉心,吩咐她道:“去把窗户打开,我再看一眼。” 墨婵便去推开了窗。 夜已深了。 陆启明望着天幕下愈显洁白的永寂台,沉默不语。 墨婵则看到了少年眉宇间不加掩饰的疲惫。 “你在学这些神通?”她轻声问。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重新躺回冰棺深处,沉沉闭上眼睛。 “三个时辰后叫我。” “……好。” 墨婵关上了窗,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动作很轻地关门出去。 …… …… 转眼又是一日清晨,日升至中,再到西落。 秋泽与顾之扬反而不如昨日疲累,因为陆启明大部分时间都是让他们停下,只独自一人望着空处静坐,久久思索。 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什么,但他们都能察觉得到他正在快速失去耐心,所以即便是顾之扬也不敢发问。 “还是休息一下吧。”墨婵看他气色实在不好,忍不住低声劝他:“明天再说。” 陆启明道:“明天就来不及了。” 墨婵等人不由随之望向窗外,在那里—— 莲台已近乎盛开到了极致。 “还差一点。”陆启明微闭上眼,自语道:“就差最后一座桥了 。” 没有人能听懂这句话。他们只能跟着沉默。 陆启明忽然想起一事。 “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他看向秋泽,皱眉道:“那个谁……” 秋泽讪然一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是说铃子吧!”墨婵幸灾乐祸地把这个她看不顺眼的人给卖了,趴在陆启明耳边说道:“你不知道,那天我们都在这儿忙着救你,铃子过来就用她神通看了你一眼——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直接被吓得不管不顾就一个人逃了。问题是她自己跑了不说,还把我们这一屋子人给反锁在这儿,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门打开——你说这人是不是很讨厌?” 陆启明淡淡听着。 “墨姑娘,这样说……不太好吧。”秋泽怕陆启明真的生气,低声解释道:“虽然这也是事实,但她毕竟也把这座船上的资源留下来任我们取用,而且当时的禁制其实也是……” “你也把她想的太好了,”墨婵冷笑道:“她哪是资源留给我们,她那是给吓——” “行了。” 陆启明淡淡打断了她,道:“你们打扰到我了。” 墨婵面色微微一白,不自然地闭上了嘴。秋泽更是不敢再出声。房间转瞬陷入寂静,只有晚风吹拂时窗棂偶尔的晃动声。 陆启明微阖双目,用指节一声一声叩着冰棺。 他开始寻找铃子。 陆启明将神魂力量无止境地铺展开来,顺延着空间规则之线,毫无遮掩地扫荡着古战场的每一寸土地。 他感觉到自己的感知曾与承渊短暂相触,但只是一瞬间,承渊便受惊般地重新缩回了那座天上的神殿里。这种反应无疑令陆启明心情稍有好转,但很快又被铃子的行踪给磨去了耐性。 “铃子。”陆启明缓缓念着这个名字,淡道:“倒是挺会藏的。” 他用指尖点上虚空中的某一粒微尘,空间波动一闪即逝,眼前却依旧空无一物。再试一次,却依然如此。 陆启明的眉心冷淡地蹙起,压着气继续找。 远方天际很快连最后一缕光线也消泯了,夜幕彻底降临。 陆启明找了她整整一个时辰。 ——直到某一瞬间,陆启明蓦然睁开双眼,抬手在虚空用力一揽,直接将一个宫装女子扣住脖颈拖了出来。 铃子被重重摔在了地上,从昏睡中惊醒。 “铃子姑娘,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陆启明自冰棺中起身,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我现在的时间十分宝贵,你却白白浪费我了一个时辰。” 短暂的迷茫后,铃子略显狼狈地从地上坐起,苍白着脸望向他。 “你我之间本无其他因果,只有我上次对你的帮助。”她恐惧地说道:“你不能这么做。” “你是说这东西?”陆启明随手拍了拍冰棺,笑意讽刺。 铃子颤声道:“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你看到了。”陆启明笑了笑,“你想用神通去躲避命运,但你可知命运究竟是什么?” 铃子脑海一片混乱。少年的声音与她记忆中看到的画面一字不落的重合,这一切令她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荒唐。 陆启明平静看着她的脸色愈发惨淡,道:“聪明如你,想必此刻已经明白,正是因为你此前的离开,才决定了你最初看到的死亡。” 铃子怨恨地看着少年向她走近。 “可惜你还是凡人,”陆启明微俯下身,将她的身体放入冰棺,淡淡道:“哪怕拥有神通,也只能看到短暂的终结。” 铃子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这是她并未预知道的一句话。然而只是一瞬;她终还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陆启明看着她死去,然后取走了她的神通。 “你看。” 他面向铃子摊开掌心,从空无中生出一支洁白的花。 “哪怕它曾经被你折下来,枯萎,又化作灰烬,却仍能回来。”陆启明平静叙说道,“死亡只是命运一个狭窄的片段,却永远不是它的全部。这是你曾经赠予我的,现在我也把它转赠予你。祝愿你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少年将这支花放入女子仍有余温的手心,然后把冰棺重重盖上,转过身来。 秋泽三人屏息看着这一切,一直没有一人说话。 “我累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陆启明低若未闻地叹息一声,道。 “不必下船,今夜也好好休息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永生不死(二) 只可惜,除了铃子,今晚已无人能够安眠。 冥冥之中的某种强烈预感告诉他们,此刻已是最后一夜之尽头。 浮空的楼船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自发地朝向高处跪拜。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够再次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慰藉。这种慰藉固然微不足道,但却能够在反复的祈祷之中渐渐扩大回响,直到某一瞬间终于压倒他们心中庞大的恐惧,使人重新归于安宁。 刘松风负手看着这一切,眼角的纹路依稀比从前更加深陷了几分。 楚鹤意与老者并肩而立,良久,缓缓叹息一声。 “明天就会有结果了。”他道。 “两日前的此刻,是你亲手写下众誓之约的每一句誓言,然后说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刘松风问,“到了现在,你心中依然笃信吗?” 楚鹤意道:“是。” 刘松风道:“但他杀了铃子。” 楚鹤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望向跪伏着的人群。 楚鹤意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刘松风沉默。 “这是最原初的,诞生于人们心中的信仰力量。”楚鹤意道。 当遭遇他们自身全然无法抵抗的灾难时,人们陷入绝望与无穷尽的不解,因此才能顺服地承认己身之渺小,从此转而以全部身心去祈求虚无缥缈的神明。 此时此刻,哪怕能得到神一瞬间短暂的怜悯——甚至于哪怕只是错觉,他们也会骤然感受到无可比拟地巨大满足。 “你看,”楚鹤意说道,“他们需要这些。你我也一样。” 刘松风摇了摇头,只道:“罢了。” 楚鹤意问:“你不信神?” “想不到今日会从一个武宗人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刘松风淡淡道:“即便我们原本便有信仰的神,也知道祂永远不会去听区区几个凡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 楚鹤意微带愧疚地无声一叹,目光望向高处。 “如果他真的能听到呢?” …… …… 太吵了。 陆启明烦躁至极地重重关上了窗。 他只想再休息一会儿,但这些人一直在下面没完没了,吵得人不得安生。偏偏他连命令他们闭嘴都不行,因为他们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的。 这两日一直如此。 在他走路的时候,站在窗边的时候,推演神通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这种嘈杂的声音都始终回荡在他耳边。每时每刻,无休无止。 吵死了。 陆启明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早知道这么麻烦,他当时就该直接把楚鹤意一起给杀了。 只不过是废了他修为而已,又不是真的取了他性命,他居然还敢有怨言。 陆启明独自坐在冰棺顶上,神色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他跃下地面,径直推门出去。 但陆启明最终还是没有去杀楚鹤意。 他总算还记得楚鹤意是秦门的人,与其他人不一样。若是他什么时候又后悔了,对着楚鹤意的尸体用“起源”,那唤回的还不知是谁的魂魄。 所以陆启明只能沿着木梯一直 向上走,试图尽量离那些声音再远点。 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登上最顶层的一间阁楼,然后推开了与永寂台方向相背离的那一扇窗,看向空无一物的远处,停了下来。 他听到的声音仍然是嘈杂的,但却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浑然一体,最终化成遥远的洪流涌动,如隔天海。 陆启明眼底渐渐透出疲惫。 他忽然单手搭上窗栏,微一用力,纵身跃了出去。 少年身形轻盈地落在了悬空的一处屋檐,靠坐下来。 在此刻漆黑的深夜之中,陆启明一个人停留在这座浮空楼船最高处的屋顶,独自俯瞰着整个古战场。 目力所及没有尽头。 微风不断吹拂着檐角悬挂的银铃,发出浅而清脆的声音,层层叠叠连成一片,让陆启明依稀觉得心里熟悉。他陷入回忆很久,想起的是从前家里曾经被人亲手挂起的编织风铃。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了,记忆变得模糊,这两种铃音竟然听起来十分相似,以至于令陆启明一时难以分辨出不同。 陆启明静静听了一会儿,抬指一划,晚风骤然转为锋利—— 他让它漫山遍野地吹过去,一瞬间便斩断了所有的银铃。 声音随之静止。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铃音消失了,耳畔那些隐约的人声又再次转为清晰。 他听得到每一个人的心愿。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心中的愿望。 有人只是想要活下来。或许他们在古战场中只是随波逐流的一粒微尘,但在各自的家乡,却也都是被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他们曾经为自己的人生如此努力,所以想要活下来。 也有很多人在这个夜晚深深思念着心中所爱,祈祷即便自己无法幸免也想要用一切换取他们一生平顺。这里每个人都有很多其他的身份。有些很年轻,还只是学生,晚辈,幼子。有人则早已娶了妻子,家里还有年幼的小女儿在盼着回来。 各有不同。 但他们都在一刻不停地无声诉说着,把这些心愿念给他听,字字真挚虔诚。他也因此看遍了无数人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其实陆启明有点难以理解他们为何会有那样强烈的执念。他们的生活在他看来已经足够圆满了,圆满得不可思议,而他们竟然还不满足,想要祈求更多。 可是,直至此刻。 陆启明忍不住抬手按住心口,微微弓起背脊。 他竟然还是会为此而觉得感动。 人一旦死去,再美好的心愿也会随之落空。这竟然还是一件如此让人遗憾的事情。 少年漫无目的地盯着空处,不知不觉曲起一只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出着神。 陆启明眼中渐渐透出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他却想不出。 ——他只是想要彻底杀死承渊,这算吗? 陆启明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将这件事当作心愿。那些声音听得多了,陆启明便觉得心愿好像是一件值得珍之慎之的事,需要被仔细对待。承渊还不配。 那他就再没有 什么心愿了。 陆启明不无淡漠地想到。 幸好没有。 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他也不希望自己直到此刻心中仍有遗憾未尽,那会让他觉得狼狈,即便是赢了也有瑕疵。 他早已对自己许下誓言,一定要得到完美无缺的胜利,不可被击溃,也决不让任何人的恶意得逞,无论是谁,都再也不可能让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他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启明就从眼睛里透出些轻快的心情来。 忽然有一刻他就特别想将心中喜悦与人分享。但他现在一个人待在这里,身边什么都没有。而且,就算把全世界都摆在他面前任他挑选,他也已经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 他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人们也从不识得他。终有一日,他会变成纸上的一行字,或是人们口中不尽真实的三两句传闻。 ……这样也好。 少年绷紧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眉眼间的神情也变得舒缓,最终归于一切都沉寂下去之后的宁静,微微笑了。 …… …… 季牧猛地将门撞开,一眼看到那座被彻底锁死的冰棺,瞳孔微缩。 他几步跨过去,想也不想地抬手用力去推,却又很快顿住。 拂开冰面霜雾,季牧隐约看出了棺中之人的面孔。 不是他。 但季牧仍然难以放松下来。他感到自己一直被某种无比陌生的情绪充斥着,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焦灼愈演愈烈,直至今夜终于达到令他再难忍受的顶峰。 季牧根本无法安静地坐下来,连一瞬间都不行。 他眼神狠厉地环视了一遍空荡无人的房间,快步出去,踹开了隔壁的另一扇门。 “他在哪儿?”季牧问。 墨婵静静坐在案几旁,闻声看向他。她手里反复转着一只薄瓷杯子,杯底连茶渍都干透了。 “我怎么知道。”墨婵平淡道。 季牧一步步走到女子对面,森然盯住她。 墨婵笑了一声,问他道:“又想杀我了?” 季牧冷冰冰道:“你这两日什么都没做。” “怪我?”墨婵冷笑道:“他自己都说再用不着我了,我还能灌药给他喝?我有那本事?” 季牧怔忡地停住。 “你刚才说,”季牧缓缓道:“他说什么?” 墨婵神色彻底冰冷下来。 “闭嘴。”墨婵死死地盯住季牧,道:“你现在,就给我立刻滚出去——出去!” 季牧难以理喻的看着她。 “所以,”季牧的目光透出强烈的厌恶,“你就准备在这里坐着?” “季牧,你现在说这种话,你以为你是谁?”墨婵讥讽至极地一笑,却别开了视线。 片刻后她道:“我也没那能耐。谁都没有。” 说罢,墨婵猛地站起身,狠狠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季牧,慌张地跑了出去。 季牧被她推得微一趔趄。 他沉默地看着女子匆匆离开的背影,良久,慢慢坐了下来。 ……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永生不死(三) 墨婵一间一间地找,最终在阁楼的窗外看到了少年在风中摇晃的一袂衣角。 “喂,”墨婵朝他喊道,“你怎么在这儿?” 陆启明笑道:“我就是在这儿啊。” 墨婵小小吃了一惊,她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那我能上去吗?”墨婵问。 她等了片刻没听见回应,就大着胆子权当陆启明默认了,然后也学着他去爬窗户外面的檐角。 陆启明看墨婵根本不知道往哪里使力,摇了摇头,伸手把给她捞了上来。 墨婵尴尬地理着头发,又往下压了压裙角,拿眼睛去瞧他是如何坐得那样轻松惬意的。 “你怎么看着这么熟练?”墨婵面露狐疑之色。 “这很正常吧,”陆启明理所当然地说道,“谁小时候没干过。” 墨婵忍笑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我真的想象不出。” 陆启明只笑不语。 墨婵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位置放好手脚,与少年并肩注视着无限远处。 她之前一路跑得气喘,到现在身上的汗才微微落下。墨婵从来不是什么安生的性子,但她在余光里看到了少年唇角的笑容,就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感染,心里平息下来。 连此刻的黑夜都令她觉得踏实安稳。 墨婵又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这回注意到他穿得单薄。 “这大半夜的,”墨婵道,“你也不嫌冷。” 陆启明道:“再冷也比那冰棺里头暖和。” “……那倒是。”墨婵一时无话可说。 她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少年语气里竟有几分抱怨之意。 墨婵都给气笑了,道:“你嫌冷也不早说!” “只要有用就行。”陆启明无所谓地道,“反正也没几天。” 墨婵用力砸给他了一件厚厚的披风。 陆启明忍俊不禁地抬手拉了一把,省得衣服飘到楼下。 “不行,”墨婵摇摇晃晃往他身边爬,恶狠狠道:“你给我穿好!” 陆启明又笑。 他往后退了些,给她让了点位置。 墨婵扬手抖开披风,非要给他系在脖子上不可。 陆启明叹了口气。 “墨婵。” 女子的动作顿住,用鼻音问他,“嗯?” “终于可以结束了。” 发出这句叹息的时候,少年的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 墨婵甚至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中微弱涌动的幸福感。 陆启明放松身体,向后仰躺在屋顶,睁着眼睛望向整座天幕。透过微微扭曲的界幕,他能够看到外面真实的星光,像流淌下来的水一样。 “我好累。”陆启明抬了抬手,又放下。他低声道:“怎么办,剩下的我一直学不会。” 墨婵惊讶于他说话时的神色,就像任何一个寻常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放得轻柔,笑着问他:“你原来也有学不会的东西?” 一如真正的闲聊一般,陆启明自然而然地回答了她。 “我没有剑道了,所以学不会顾之扬那个神通是正常的,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他的神情透出不解,“为什么我一直学不会起源?看了就忘,这就太奇怪了。” “那就算了,”墨婵安慰道:“人无完人,你已经很厉害了。” 她以前从不可能用这种哄孩子一样的语气与陆启明说话,但此刻她也自然而然地这样去做了。 陆启明不再说这件事。 他闭上眼睛安静了很久,久到令墨婵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 “要是我做不到就好了。” 陆启明近乎微不可闻地说。 墨婵就坐在他身边听见了,心里突然涌出说不出的难过。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犹如受到蛊惑一样用双手撑在少年身侧,出神地凝望着他。然后俯身下去,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胸口,张开双臂搂住他。 这是一个温柔而平静的拥抱。 墨婵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在那一刻觉得陆启明好像身上很冷,所以下意识想要去温暖他,试图驱散那股根深蒂固的寒意。 ——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眼睛就要立刻掉下泪来。 墨婵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应她,但也没有阻止。 他一直注视着那道将真实世界隔绝在外的屏障,目光有些向往。 很多人想要得到与他一样的力量,想要成为他。可他们却不知道他从未有一刻自由过。 他只是一个囚徒。 被关在这道界幕之下,被关在幻境的玻璃笼子里,以及这个残破的躯壳。他身上总是困着一重又一重的枷锁,无论如何费力去斩断也还是看不到尽头。 陆启明平缓地呼吸着,过了很久才自语说,“……算了。” 墨婵见不了他这样。 她宁肯看到他像平常一样令人畏惧,也无法忍受他忽然露出这样不设防备的神情。 “走,咱们回去。”墨婵对他说道,“什么都不要管了,咱们回去,好好休息。” 陆启明问:“回哪儿去?” “启明,”女子声音低柔地念着他的名字,道:“没关系的。做不到的话,不要去就好了,没有人会怪你。他们也没有根本资格。” 陆启明道:“那承渊不死怎么办?“ 墨婵温柔地说:“那就让世界毁灭吧。” 陆启明笑了出来,道:“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煞风景。”墨婵立刻目露警惕,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想别的女人。” 陆启明缓缓收起笑容。 “小气,”墨婵道:“这就生气了?” “墨婵,”陆启明低声道,“我真的不想再做下去了。我特别累,真的。” 墨婵应道:“那就不做。“ 陆启明沉默。 良久他重复道,“要是做不到就好了。“ 墨婵定住,忽然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她垂眸看向少年的心口。 在他心脉周围的每一处大穴,都深深钉着一枚银针。这些银针封存着这具身体里的最后一口热气,将他的时间短暂凝停于此。 墨婵用颤抖的指尖逐一抚过那些几乎完全没入皮肤的冰凉针尾,然后发泄般地用力一按。 陆启明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墨婵冷笑:“你真是不嫌疼。” 陆启明答道:“早就不疼了。” “陆启明,”墨婵道:“你根本做不到。” “不,”他道:“我做得到。” 少年笑了起来,眼角眉梢柔和地弯起,眼神明亮。 “明天,”他说,“我就能彻底杀死他了。” 墨婵冷笑道:“那你可真了不起。” “本来就是。”陆启明低低笑道,“我居然真的做到了,太了不起了。” 墨婵胡乱拉上他的衣服,没好气道:“有本事这句话你明天晚上再来给我说!” 陆启明笑着叹气,“墨婵。” 墨婵咬牙切齿的看着他。 “陆启明,你就是个心黑的。”她恨恨道,“你明知道我在想什么,却非要现在来撩拨我。你未免也太自私了。” “对,”陆启明坦然承认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么样。” 墨婵冷漠地坐直,淡淡道:“我可是见识很广的人,你这一套根本对我没用。何况,我自己心里知道,我知道……”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你根本就没有对我……” “……对不起,”陆启明笑意转淡,道:“我知道这样不好。” 墨婵捶了一下他胸口,恨道:“你根本就看不上我是不是!” 陆启明道:“……也不算吧。” 墨婵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什么叫也不算!!这种时候——你直接回答‘不是’就行了!” 陆启明轻笑出声。 然后某一刻他忽而道:“墨婵。” 墨婵扭过头不去理他。 “你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他出神地望着漫天星海,道,“还会有人记得我的名字吗?” 墨婵双眸瞬间睁大。 她耳畔轰然一阵嗡鸣,脑海全是空白。 “陆启明,” 很久,墨婵才一字字道,“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 “你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有的连我都看不清尽头。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相处,在你们生命中也无非只是很短暂的一个片段。”陆启明平静叙道:“这才是常理。” 墨婵绷紧身体,一语不发。 “但你应该会记得稍微久点。”陆启明问她,“会吗?” 墨婵道:“不会。” “不要这样说。”陆启明笑着道:“墨婵,墨姑娘——阿婵?” 墨婵瞳孔陡然一颤,眼底闪过水光。她浑身僵硬地背对着他,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她道:“我都说了不会!” 陆启明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会。” “别说笑话了。”墨婵冰冷至极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你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什么人都入不了你的眼。陆启明,你根本谁都看不上,只会闲着没事戏弄人玩。” “好吧。”陆启明笑了笑,道,“你说对了。” 他慢慢支坐起身,把被女子弄乱的衣服理正。 “可以了。”少年轻声道,“已经很晚了,回去睡吧。” “……” 墨婵再也忍无可忍地猛然转身,发着狠用力撞了过去,在少年下唇咬出一个小小的牙印。 “行了吧!”她痛恨至极地说,“我倒了大霉了!你现在满意了吧?” 陆启明有些吃惊地道,“……这倒不至于。” “你给我闭嘴啊!!” 墨婵尴尬地大喊一声,然后局促地闭上眼,微显紧张地亲了上去。 陆启明低笑一声。 他用手指抚摸女子颈侧脉博,绕过冰凉长发,然后轻轻揽住她温热的后颈。 “……陆启明,”墨婵含糊不清地气愤道:“你果然会得很……” 陆启明回道:“这就叫无师自通。” 墨婵道:“我信你个鬼!……啊,你别碰。” 陆启明捏了捏她莹白的耳垂,一笑道,“你怎么忽然这么可爱。” 墨婵身子发着软,就给他轻而易举地翻了个个儿,被人拘在下面。 她脸颊涨得通红,憋道:“你干嘛啊!” “没事,”陆启明随意笑道,“就抱抱你。” “……你肯定以前就整天勾三搭四,怎么这么会装可怜!”墨婵生气地道:“看你刚刚半死不活的,也不耽误你干坏事!” “你还想干什么,”陆启明询问她的意见,问:“就在这儿吗,不太好吧?” “陆启明!!!!” 墨婵大喊一声,连脖子都红透了。 “好了,”陆启明在她身边躺下来,忍笑道:“不逗你了。” 两个人闹了一通,然后并肩躺在屋顶,面对面看着彼此。 “你再喊我一声。”墨婵忽道。 陆启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玩着她的发丝,道:“墨婵?” “不是,”墨婵摇头道,“换一个。” “换什么?”陆启明轻笑,“墨姑娘?墨女侠?……嗯,墨少谷主?” 墨婵掰起来一个瓦片就朝他砸了过去。 陆启明笑着避开。 他凑近了点,注视着她很久,然后道。 “阿婵。” 墨婵心脏一颤,眨了眨眼,半晌没出声。 陆启明久久望着她,目光温柔至极。 墨婵在他的视线下慢慢把身子蜷成一团,低低埋下头,不去看他。 陆启明无奈道:“这又是怎么了?” 墨婵不说话。 “嗯?”少年半坐起身,微拂女子的鬓发,低声问她:“阿婵?” 墨婵身体压抑地颤动着,低声道:“陆启明,你太狠心了。” 陆启明手指微顿。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墨婵道,“你若是喜欢我,就不会这样对我。” 陆启明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着她。 墨婵抬起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看看你自己——” 这只手比玉石还要雪白,比夜晚的瓦片还要冰凉,瘦骨嶙峋,毫无生命力,就连很久很久以前的伤口也无法愈合。 “你只是受不了孤单,忽然需要这样一个人罢了。“墨婵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冷冷道:“这个人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让任何人满足你的一时兴起,却根本不在乎这个人今后又会如何。” 陆启明微一挣想要把手收回,墨婵却已经先一步狠狠摔开了他的手腕。 少年扯动衣角,将双手拢入袖中。 “我看得到你的命运。”他低声道:“墨婵,你会一直过得很好,很顺利的。” “不会了。”墨婵冷漠地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启明清清楚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憎恨。 良久,他却突然笑了一声。 “没错。那又怎样?” 陆启明再次俯下身来,指腹缓缓摩擦女子脸颊的泪水,神色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现在想要你,你就只能属于我。” 墨婵陡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陆启明温柔地捧住女子的脸,与她耳语道:“被我需要是你的荣幸,你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 在被少年的指尖触及眉心的一瞬间,墨婵瞳孔蓦然放大。 她识海脆弱的防御被轻而易举地破开,魂魄出窍,被人直接拨弄到了心神深处最柔嫩敏感的地方。 别…… 但墨婵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声。 她无法自控的向后仰起头,纤细的脖颈绷成一道脆弱至极的弧度,脑海烟花炸开,眼前尽是一片虚幻的惊涛骇浪电闪雷鸣。 直到被他放过很久,墨婵还是失神地蜷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启明!”她近乎脱力地喃喃道:“你就是个混蛋……” “怎么了,”陆启明低笑问她,“不好玩吗?” “……好玩你个头!”墨婵虚弱地抓住他的手,艰难道:“这不公平!你给我过来,我也要这样——” “哪样,”陆启明随手碰着她的眉心,一下又一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就像这样吗?” 墨婵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你要是想让我死,”她一脸生无可恋地道,“你就继续吧。” 陆启明道:“没那么夸张吧。” “你说呢!!”墨婵狠狠用他的指头磨着牙,又强撑起力气去推他,恼恨道:“不行,你也得给我试试!快让我来!” 陆启明好笑地看着她张牙舞爪,幽幽道:“你还野心不小。” “不行,”墨婵好不容易把他给按了下去,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好好修炼吧,”陆启明纵容了她的动作,一笑道:“否则我就是允了你,你也做不到。” “你这是故作大方,”墨婵冷笑道:“谁还能修炼得比你强。”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朝少年伸出手时,却只是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眉心的那道刻痕。 “怎么到现在还在啊。”墨婵轻轻地说道,“是承渊,对不对。” 陆启明拂开她的手。 “来,”他把女子拉下来,低声道:“陪我静一会儿。” 墨婵闭上眼睛,道。 “多久都行。” 夜风偶尔拂面吹过,清冷而又柔和。星月寂静地照看着他们,银光流泻,仿佛就要轻轻飘荡起来。 墨婵似睡非睡地躺在他的身边,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已经远去了。 而他们将永恒如此。 直到极遥远的天边闪过一线迷幻的灰白,令她骤然惊醒。 天就要亮了。 墨婵感觉到心脏窒息着缩紧了,双手发软,无法呼吸。 “不用害怕。”陆启明温柔地安抚着她,笑道:“承渊没什么好怕的。” 墨婵发着抖抓紧他的衣袖,祈求地望向他。 “刚刚夜里没睡好吧,”陆启明将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待会儿回屋里再补一觉。” “我要你答应我,”墨婵一字字道:“你已经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这辈子就赖定你了。陆启明,你必须对我负责。” “抱歉,”陆启明笑道:“请容我拒绝。” 墨婵面色渐渐苍白,双眸却像烧着了火。 “你不能这样,”她说。 陆启明淡道:“我可以。” “……以前你懒得理我,一个眼神就让我不敢说话。而你想让我动心,却只需要随便勾勾手指。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如此。” 墨婵怨恨地看着他,道:“陆启明,你真的太自私了。” 陆启明只一笑,道:“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 墨婵咬牙。 “阿婵,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陆启明温声道:“在这些剩下的人里我最喜欢你。虽然也没那么喜欢,但已经足够了。” 墨婵绝望一笑,道:“陆启明,你想做就做了,你可有一丝在乎过我什么感受?” “你会觉得痛苦吧,”陆启明目光温和又平静,道:“但我还是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留在这里,再陪陪我。” 墨婵说不出话来。 “我看得到你的真心,”陆启明用手指描摹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你想要我一直留下,觉得不舍,甚至恨我,但这都没什么。无论多么强烈的情绪,都会很快随着时间淡去。” “我不相信。”墨婵几乎把下唇咬出了血,道:“你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陆启明笑了,道:“你以为我是怕你难过,故意如此?” 墨婵固执地盯着他,反问:“难道不是吗?” “不是。”陆启明叹了口气,道:“真的不是。” 墨婵道:“我不信!” “今夜我与你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陆启明抬眼看向远处泛白的天际,平淡道:“你应当明白,唯独今日,我不会再有丝毫违心。” 他的目光寂静至此,就像一片再也生不起波澜的漆黑死海;这样的寂静令墨婵知道她心中翻涌的一切终是全部落到了空处,徒劳无用。 “陆启明,”墨婵的泪水蓦地涌落下来,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陆启明闻言回过头来,怅然一笑。 “放心。”他说道,“我将永生不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最终之日 清晨了。 朝阳才刚刚升起,天色便已变得极为明亮。窗外的光线穿过镜面映入瞳孔,稍有几分刺目。 陆启明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对镜理正衣襟,动作却不知觉渐渐慢下来。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对面站着的少年眉眼如霜,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对人漠视,而即便笑起来时也像含了七分讥讽,不似真心。如今若与旧人相见,纵使他不以幻术遮掩相貌,他们也未必能认得出眼前的这个人了。 陆启明曾经一度不愿正视这个模样,甚至于憎恶。但今天他终于还是站到了这里,想要与自己达成谅解。 否则。 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如果连他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自己,那未免就活得太苛刻无趣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平静地披上了一件净白的外衣。 房门忽而被人猛地推开,打破了少年周身短暂的寂静。 陆启明没有回头,只在镜中看着向他走近的女子,一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墨婵神色冷淡地走到他身边,用双手压住他肩膀把人往下按,道:“你坐下。” 陆启明没有抗拒她的动作,顺着力道坐在椅子上,微带疑问地望着她。 墨婵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柔软的檀木梳子握在掌心,默不作声地站在少年身后,手指拢住他垂落的白发,然后用木梳一点点梳拢。 “……谢谢。” 陆启明道。 墨婵本已决心再不理他,但最后还是冷冷回了一句:“知道你抬手不方便。” 简单交谈后,二人之间便再次归于沉默。 女子低垂着目光,慢慢将少年的长发梳理整齐,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起。 余光掠过,房中尽是大片暗红雕饰与沉木的重色交叠在一起,唯独少年静坐在这里,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整个人都苍白至此,就像在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之中,画师精心描绘了所有人,却独独忘记了给这个少年添上颜色。 “怎么穿这件?”墨婵状似无意地道,“这件太素了,容易沾上灰尘。换个吧。” 陆启明一笑道:“没关系。不会的。” 墨婵淡道:“随便你。” 又是无话。 透过镜面的倒影,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天边的那座莲台所吸引。 莲花花叶已完全舒展开来,每一瓣都汲取了充沛的血肉与灵魂,才会有此刻夺尽日月之辉的盛大华美。三千洁白的花瓣层叠交织,于风中摇曳时在每个人眼底映出迷幻的重影,仿佛一座噬人魂魄的地狱之门,会在某一瞬间陡然发出掠取性命的召声。 它会说,过来见我。 过来见我。 过来。 墨婵手中木梳跌落在地,目光渐转恍惚。 她在那些如潮汐涌来的召唤声中感受到了一种极端强烈的吸引力,这令她茫然地忘记了所有,不由自主转过身子,一步步向窗外走去。 陆启明神色如常地拉住了女子的手腕,带着她一起来到窗边。 他向下面扫了一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所有人都在失去神智地向护阵之外走去。 “都醒醒。” 陆启明笑了笑,道:“承渊找的是我,你们乱凑什么热闹。” 他说得随意,声音却同一时间响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令他们重新回过神来。 而墨婵早在被他触碰的一瞬间便已清醒了。她看着少年把窗户关住,又把帘子掩上,有一瞬间心中生出了希望, 但陆启明却道:“我该走了。” 墨婵讽刺他:“他说什么你就听?” “我原本可以很早就去的。”陆启明温和地与她解释,“是我自己不愿意,想要往后再拖几天。” 墨婵道:“那你也可以再拖几天。你就是再拖几年,拖上一辈子,谁还能管住你?” 陆启明只是笑。 他把女子牵到榻前,为她掖上被角。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陆启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交待道:“留在这里不要出去,就会没事 了。” 墨婵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冷漠,道:“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昨晚你不该来的。”少年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淡笑道:“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孤单,觉得没人能帮我。但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果一直都是这样,就没什么。可是你却来找我了。” 墨婵冷笑道:“这么说还要怪我了?” 陆启明低低一笑,叹气道:“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也畏惧着我。我知道你也一样。但你却忽然给我了一个拥抱。” 墨婵于他而言本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但是在那一瞬间,却竟然真的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有温度的慰藉。 “对不起,”陆启明低声道,“我也会贪心。有了一点点,就忍不住想要索要更多。对不起。” 墨婵紧紧闭着眼睛,良久道:“说得好像是我负了你一样。可明明是我把全部都给了你,你却根本不要。” “对不起。”陆启明道。 墨婵道:“那我也可以不要你的对不起,我也要换别的。” 陆启明无奈一笑,问:“那你想要什么,我先看看能不能做到。” 墨婵道,“我要你也在这里陪着我,哪儿都不去。” 陆启明沉默片刻,忽然低声笑道:“对不起……看到你这么难过,但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墨婵都给他气笑了,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算了,我不与你计较。”她有气无力地道:“陆启明,除了闲着没事戏弄人玩,我看你也没有别的追求了。” 陆启明笑道:“既然知道,怎么还总是上当?” 墨婵也笑了笑,道:“谁知道。”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之前也一直做得很好。”陆启明低笑道,“以后也继续这样做就好了。” “不。不好,特别不好。”墨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道:“是我不够好,启明,你知道我,我那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陆启明道:“我怎会生气。” 墨婵一直望着他,神情渐渐变得慌张。 “睡吧。”陆启明低声与她说道:“墨婵,你喜欢医道,喜欢这世上一切美丽之物,这样很好。祝你一直能像这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墨婵感觉到睡意沉沉涌来,心中却生出更大的恐惧。她极力睁着眼睛,挣扎地抓住少年的手。 “但是,但我更喜欢,我最喜欢——” “嘘,” 陆启明抬手掩住她的口,低笑道:“不能让你说……说了可就不灵了。” 墨婵一瞬间的眼神绝望至极,但她终是无法抗拒地慢慢阖上双眸,眼尾划过一滴泪水。 陆启明温柔地抬手拂去了那一滴泪。 触手冰凉,却亦能让他感觉无比温暖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仍有人如此眷恋着他,以至于愿意为他流下眼泪,这难道不是天下最为珍贵的宝物吗? 陆启明垂目注视着这滴泪水在自己指尖散去,静静一笑。 无论如何。即便是用了卑鄙的方式,他已经得到了这份宝物。 “害你伤心了这么久,对不起。”陆启明抬手抚上女子眉心,低声道:“不要担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逐一抹去了墨婵每一段不该继续保留的记忆,然后起身离开了她。 …… …… 陆启明一直知道季牧就站在门外。 不止是今日,而是这段时间都是如此。无论陆启明去了哪里,他都在不远的地方默默跟着,不靠近也不说话,陆启明也就当那里没他这个人。 但他此刻却拦在了陆启明身前。 “你要做什么?”季牧问。 陆启明神色平淡地绕开他,继续向外走去。 “回答我!”季牧执拗地堵在他面前,冷冷道:“陆启明,我不允许你去。” 在季牧动用血契的一瞬间,陆启明蓦然抽出了他刀鞘中的九弦刀,将漆黑刀刃横于他颈间。 季牧不闪不避,双眼死死盯着他,重复道:“我不 允许。” 陆启明手指用力,目光淡漠地看着刀刃深深割开皮肉,鲜红的血液串珠般向下滚落。 “我本该杀你。”陆启明视线转向季牧的脸,平静道:“可惜到了今日,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手腕一转,用力掷下长刀。刀刃随之穿透骨骼,将季牧的脚腕钉死在地上。 “所以现在我想省点力气。”陆启明漠然收回目光,“你自便吧。” 话音落时,他已转身离开。 “陆启明!!”季牧厉声大喊:“你有本事回来杀了我!” 陆启明恍若未闻,抬步迈出殿门。 “……先生,” 季牧终是一点一点跪倒在地,无助地喃喃道:“求求你。” 少年身后重门关闭,将一切隔绝干净。 …… …… 秋泽与顾之扬仍在最后的殿门之前等着他。他们望着缓步走进的少年,未明所以。 陆启明在二人面前停下,道:“我需要你们的神通。” 他的语气很寻常,目光也柔和,以至于秋泽与顾之扬一时之间都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不要害怕,”陆启明轻声道:“很快就好了。” 秋泽怔怔地看着他,终于不敢置信地意识到了那一种可能。 “……为什么?”秋泽的神情难过之极,喃喃道:“我,我还以为……” 有很多次,他甚至以为陆启明待他有些亲近。 秋泽发着颤试图往后退,却立刻被曾经定下的誓言所束缚。他忍不住乞求地望着陆启明,道:“对不起,我可以逃吗……” 陆启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你也不用这样。” 秋泽惊疑而警惕地观察着他,心中却不由生出一丝希望。 “秋泽,你天性纯善,命格也很好。”陆启明专注地望进他清透的双眼,仿佛在翻读着一卷书:“不过两年后你会遇到一次危及性命的险事,此劫若应在今日,以后便定逢凶化吉。” 秋泽来不及细想他的意思,只战战兢兢地问:“你不杀我了吗?” “你不必这样怕。”陆启明抬手点向他的眉心,一笑道:“就像睡着一样。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便能彻底结束了。” 没有回音。 顾之扬沉默地看着秋泽闭上眼睛。他知道,他死了。 陆启明扶住秋泽失去力气的身体,把他安稳地放在地面。 “无限界,我之前也努力学了。”陆启明回过头,与顾之扬解释道:“可惜这种神通天然与剑道相关,我没有做到……也没有时间了。” 顾之扬道:“……我懂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却尽量镇定地自己盘膝坐直,抬起眼与陆启明对视。 陆启明一笑,问:“你可怨我?” 顾之扬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他道:“我知道,只要你还有别的选择,就绝对不会如此。你已经承担太多了,无论你的原因是什么,我不会怨你。” 陆启明神情转淡,道:“我都要杀你了,你还相信我与从前一样?” “不,”顾之扬低声道:“我明白人都是会变的,但这里不会有人比你做的更好了……我自问自己做不到,又凭什么苛求别人。启明,你需要就拿去吧,没事。” 陆启明久久望着他,俯身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平静一笑。 “顾之扬,你年少孤苦,纵使一路偶有贵人相助,只是刚过易折,也许是很多像你这样剑修注定的命运。”陆启明抬手抚摸他的眉心,低声道:“但我祝福你,你生命中的磨难将会自此而止。从此你将继续忠于你所信的,拥有你所想的,不留遗憾,平安顺遂。” 至此,万般声音皆归于寂静。 “放心,都会没事的。” 陆启明无声一叹。 就让这一切沉眠入雪,然后—— “我想要的,都会实现。” 少年抬目而望,眉宇间的柔和一点点消散殆尽。 他站起身,平静地推开了最后一道门。 第一百三十五章 破镜 陆启明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长天旷野,空净如洗。 少年近乎享受地沉浸于最后时刻的安宁之中,由身到心都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他十指之间触摸到的是绸缎般冰凉而清淡的晨风,衣袂洁白,则是天边外尚未被朝阳染透的云层。身后经过千山静水,亦如时间一般流淌而去,无声东逝,逝而不返。 陆启明眉目间带着和煦的笑容,平静地走进了空旷的天地中间。 此刻正值昼夜之交汇,是暖橙的光晕铺陈下来与繁星隐落之前的一段时间,短暂且珍贵。若是任何事都不会发生,这将是何其晴朗而明亮一天。 ……但也不过如此。 少年唇角笑意无声加深。 是的。 不过如此。 ——像这种每天都能看到的千篇一律的平庸景色实在无聊透顶,根本不值得他多施舍过去一个眼神。 此刻真正能令他由衷赞赏的,纯粹只有这一片虚伪的假象——这种最后一刻濒临泯灭的脆弱之美,简直可以说是这世上仅剩的令他欣慰的东西了。 越是珍惜的东西,就越是活该被狠狠摔碎在地上。否则,那等愚昧之辈又怎样才能得知它的特别呢? 少年温柔地笑着,就这样一直向着永寂台走去。 …… …… 永寂台本为混沌之物,其中内核是当年那个真正的承渊神为了镇压莲溯而亲手炼制,却始终未曾为之命名。祂将它放于这个世界沉寂漫长时间,逐渐同化气息,后来以人们口口相传的古传说作为姓名,借陆启明与承渊之手建筑细节,并在此收集此界中人的气运与性命,最终才得以完整。 这是一件绝世的利器,是足以将神袛镇压其下的宝物。 陆启明仰头打量着这座莲台,一时陷入沉思。 “很好。”承渊戏谑的笑声自高天之上遥遥传来:“继续啊,自己站过去。” “数日不见,看来你恢复得很好。”陆启明欣然一笑,夸赞道:“居然已经敢再次主动与我讲话了。” 承渊一瞬间的神色怨毒至极,声音中却一丝不显,只讥笑道:“可惜你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是啊。”陆启明平静地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死去。 ——在看到陆启明的一瞬间,就算是对他的经历毫无了解的人,也会明白少年身上的枯白是纯粹的死亡的颜色。 从他亲口念出那道绝咒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再也无法停止消亡。或者说,再之前。 早在太乙将他再次封印的时候,就已注定如此。 旭阳初生,漫长的冬天也终于要过去了,人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有这具身体行将就木,仅剩下一层削薄的、令他厌恶的空壳。 “可是即便如此,”陆启明道:“我已经来了,你却还是不敢下来见我。” ——天际早已现起了一座壮观的神殿,透着自亘古而来的久远气息。重重殿宇庞大如数之不尽的山峦,遮蔽天幕,煌煌然而更替日月之光。 承渊则高坐于那座神殿深处,无人得见真容。 “我本就不必。” 承渊森然回答。 “陆启明,我知道你是一个守信的人。”他说着,又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我真的很欣慰你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些人要庇佑他们。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对啊,当然了。” 陆启明弯起眉眼,由内到外都透着全然的温柔。他慢慢说道:“人的性命也是一种非常美丽又易碎的东西,所以这段时间,每当我看到他们活着的每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 少年的瞳孔因心中强烈的迫切而微微放大,又转瞬淹没于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保护他们啊。” 陆启明压下了唇角多余的弧度,将神色重新舒缓下来。 “没错,就是这样。”他温和地重复道,“‘陆启明’一直以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承渊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报复快感。 “所以你注定要死,而我不会。”他说道。 “陆启明,你是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吧?”承渊俯视着他的目光恶毒至极,微笑道:“那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在你这个‘守护神’替他们受难的时候,这群人究竟是会为你担心……还是因为没有选择我的建议而后悔。” 陆启明则依旧安安静静地垂手站在原地,仿佛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而早在承渊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浮于少年上空的永寂台已轰然而落—— 光本是无质无形之物,而在这一刻却陡然重于千钧。一层又一层的时空力量交错禁锢于陆启明周身,将他牢牢镇压于莲台之下。炽白刺目的光芒喷薄而出,一瞬间便将他瘦弱的身形彻底淹没。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心中生出无限悲哀。 他们已经赌上了一切,到头来却还是这个结局吗? …… …… 在人们无法看见、亦无法听见的光幕之下,陆启明用仅剩的力气勉强支撑起一小方站立的空间。这片散发金色微光的神魂力量已是虚弱之极,正随着永寂台的镇压而快速消耗着。 而少年的神色却一如寻常,仿佛这一切全然与自己无关。 他回身望向远处惶然失措的人群。 “正巧,我也同样好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陆启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处境,只微微垂下眼帘,专心分辨着从另一端传来的声音。 人在平常中露出的笑脸通常都只是一张画皮,只有将他们丢入非生即死的危难之中,才能看到短暂的真实流露——而在这一瞬间,若无大善,即生大恶,各占两极,只看你选择悬崖的哪一端。 一定要好好选择啊。 ——哪怕只是心里偷偷地想,也一样会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更何况,人的思想何其之快,只一瞬转过的念头,就能看到时间倒转,直到倒退回任意一个令他们悔恨的节点,然后再在幻想中更改一切。 比如。 “要是我没有来古战场就好了。” “就算来,也绝对不能进内境。” 再比如。 要是他那一夜就把承渊彻底杀死就好了。 或者……杀了他。 为什么不呢?那个时候他那样虚弱,如果不去救他,他一定自己就会死吧。如果当时听从承渊的话,自己是不是就有活路? 究竟要怎样才能杀了他们。 他和承渊,都是一模一样违背常理的东西。 要是他们同归于尽就好了。 如果根本就没有九代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去秦门?织女她们为何要招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联系,相安无事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九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也仍是她记忆中那个简单纯善的小师弟。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 少年瞳仁漆黑如墨,倒映出所有人心底涌现的每一行字。这些字句被他逐一认真阅读,最终化为他眼底更加浓郁的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要提醒他们—— 早就说过了,这是一艘即将被彻底摧毁的船。这里每一个人都拼命地相互推搡拥挤,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正搁浅于悬崖之巅。选错答案的话,所有人就统统一起坠下去吧。 陆启明近乎愉悦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即便陆启明已经被永寂台镇压于下,但只要他还未彻底死去,承渊就永远无法真正的安心。他再度催动力量,掌心古战剑意无声聚集。 陆启明却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承渊愈渐急切的杀心。 他只是说:“两个。” 承渊顺着他的意思问:“什么两个?” 陆启明道:“居然还有两个人从来没想过我的死法,真是令人意外。” 承渊怔了怔,随即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与不屑逗笑了。 “可怜。” 承渊假意怜悯地摇着头,叹息道:“看看你的样子,你本可以轻易掌控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死,却一直像个傀儡一样替他们卖命,一生都靠着这些凡人施舍给你的那一点儿感激活着。陆启明,你就真的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陆启明问:“所以是我错了吗?” 承渊再忍不住地大笑出声,道:“没错,你当然没错!那里不是还有剩下两个人不愿杀你吗?这个答案,想必已经足够让你临死前心里安慰了。” 陆启明也微笑起来,反问道:“这个答案还不够好吗?” 承渊一顿。 “——我真的很满意,简直没有办法更满意了。”少年眼神明亮之极,由内而外都散发着全心全意的喜悦,“ 这本来就是我最想看到的答案啊。” 承渊无法理喻地看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些人,”陆启明语气平静地开口,“比起那些推我下去,漠视的人,我其实更厌恶那些不自量力说要帮我的人。” “太可笑了。”少年静静说道,“他们根本做不到……你们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去说,做不到就根本不要去做!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就不懂?” “为什么……凭什么,”陆启明低头反复看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你们只给我一点点善意,我就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救你们?” “……” “——所以,这个答案不好吗?” 少年缓缓抬起头,笑容依旧全无阴霾,“我早就不想听到那些令人作呕的好心了。” 在那束目光看过来的一瞬间,承渊忍不住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直到意识到自己仍身处神殿深处,才稍稍定神。 天幕之下,庞大的嗡鸣之音一层一层盘旋回响着。 永寂台的镇压之力早已被他催动到了极致。心中剧烈逼近的危险感驱驰着承渊用尽全力,直到整座古战场都开始了震怒的振颤,天地之间的剑意正在疯狂凝聚成形。 “我当然知道。你刚刚一直在拖延时间。” 陆启明缓缓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只要先用永寂台耗尽我的自保之力,你就可以用这柄剑杀我了。只可惜再次唤醒古战需要时间,你之前又不愿让我发现提前准备,这才一直在这里与我聊这些有的没的。” “你能想到这些,我不意外。”承渊冷笑,“可惜你现在不过只是个将死之人而已,想到再多又有什么用?” 或许连承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些从他冰冷语气下泄露出来的恐惧。即便此刻高坐于天上神殿的那个人是他,而虚弱至极的少年早已被镇压于莲座之下。 陆启明听出了他的惧怕,所以感觉十分无趣。 他不喜欢这种无趣,但又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我这段时间总是忍不住地一直想。” 陆启明忽然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少年对周遭一切漠视,只旁若无人地沉浸于内心思绪之中。 直至今日,他也依旧会被与那些自身无关的感情所触动,心中怜悯,近乎本能地想要去回应人们心中的绝望。可是这种触动也同样令他厌倦。 这些感觉是真实的吗?真的就是他自己的意愿吗? 他喜欢什么,排斥什么,全部都要经过太乙允许才能继续。就连他这个意识本身,不也是因为足够听话才得以在幻境中活了下来吗?这样的自我,究竟有几分真正属于他自己。 陆启明分不清楚。 他本该是什么模样,本该怎么想,他全部都不知道。 “所以我现在准备试一试。” 陆启明叹息道:“我想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所以只能全部试一遍才会知道。” 承渊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但他也不用再等。 古战杀意已至。 剑悬于顶,几乎下一刻就要当头斩落。 少年却闭上了眼睛。 他的神情在极短的时间中几经挣扎,最终定格成了一个略显悲伤的笑容。 “对不起,这是唯一的方法。原谅我。” 陆启明痛恨地低低自语。 “我太无能了,别无选择。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这样做……请相信我——” 他笑意渐深,然后诚恳至极地说道。 “我真的非常非常不愿意。” …… ——是吗? …… 是真的吗? …… 他闭着眼睛,抬手覆上心口。 胸腔之下的这颗心脏虚弱之极,只靠那一枚黯淡的火种保留余温,但在这一瞬间,它却犹如陡然焕发生机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陆启明无声勾起唇角。 “每一个,你们所有人。” 他平静想道。 “所有人欠我的因果,就都在此刻如数归还吧。” …… 陆启明掌心微一用力,封于心脉的十三枚银针齐齐震开。 …… 少年心头最滚烫的凤凰真血汩汩涌出,跌落在地。 ——凌空席卷,化为烈火。 第一百三十六章 堕神 有某个瞬间,他的世界再一次跌入了绝对的寂静。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颜色也是。他的魂魄轻若鸿羽,安静地悬停于一片虚无的雪白之中,所有的疲倦都如潮水退去。前所未有的自由抚慰着他,令人心中不禁涌出由衷的欣喜。 但是还有寒冷。 ——这种透彻身魂的严寒,全部热度与希望都离他而去的感觉,哪怕此刻置身烈火,也再也无法得到一丝的温暖。 既然如此…… 陆启明微仰起头,瞳孔失焦,唇角却升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让这火烧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吧! —— 疯狂的红莲业火轰然从他身上爆涨开去,一瞬间将整片天幕映照血红。 ——也从整个世界升起。 他曾走过的每一个角落,被他的鲜血浸透的每一寸土壤,以及蒙他庇佑受他恩惠的每一个人—— 全部成为了红莲业火的源头。 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疯狂哭叫着在业火炙焚中不断扭曲挣扎;而承渊,则本就是这一切罪孽之根源。 ——艳烈至极的火光刹那即追索因果而去,无穷尽的痛苦与折磨一瞬便贯穿了承渊。 古战之剑可斩天下万物,却唯独断不了世间因源。 “你!!!!!” 承渊极力逃躲着业火的焚烧,惊怒至极地大吼出声:“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涅槃,我怎么还没死,对吗? 陆启明半伏在地,血液早已浇透了他半边身子。但他依然在笑,前所未有地、不顾一切地放肆大笑。 一念之间,古战场已化为最残酷的地狱。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种红色能够比心脏之中贲涌的鲜血更加炽热,那就只有此刻肆意疯长的红莲业火。 这是被无穷罪孽浇灌出的恶之果,亦是涤净世间的绝烈之焰。它一直向着无限远的天地边际生长,草木摧葳,将千山万里化作幽冥,目力所尽遍生黄泉之花。 “太美了……” 陆启明喃喃道。 他唇边笑意一点一点向外扩大。 这一切,梦幻而迷醉的末日景色,真是真是太美了。 少年仰起头,脸上的笑容热烈而明亮之极。那对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殷红火光,无声跳跃着疯狂到极致的毁灭欲望。 陆启明看向天上。 天上不断传出沉而厚重的轰隆巨响—— 那是无数道崇高的殿门一重一重急切闭拢的声音。 “这根本不可能!!”承渊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你早该死了!!陆启明——你为什么还没死?!” 早在很久以前——早在承渊利用凤玉衡将少年身上的凤凰真血抽取殆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断绝了陆启明召唤红莲业火的可能。更何况那道咒术之后他身上早已生机耗尽,在刚刚涅槃的那一瞬间——甚至在第一簇业火点燃之前,他就本应该死了。 陆启明笑了笑,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身体在烈火中苍白得近于透明,不间断地在火光中燃成灰烬,却又在生命力的支撑中重新回聚。来回反复。 “你看——” 陆启明抬手指向远处在业火中尖叫挣扎的人群,幽幽笑道:“有这么多人的性命加在一起,难道还不够烧这一场火?” 承渊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一句话。 “不可能……”极度的震惊甚至短暂地压倒了业火带给他神魂的灼痛,“陆启明,你在说谎,你根本做不出——” “不。”少年冷漠至极地打断。 “我早就可以这么做……我早就应该这么做。” “你看,”陆启明微笑着感慨道,“这些脆弱不堪的凡人,蠢笨而愚昧,与地上爬着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连生命力都少的可怜,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就这些东西,有什么值得我为他们忍耐。”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少年面色阴沉地自言自语,“我早就应该这么做,却白白忍耐至今。我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你。” 陆启明抬眼,目光穿透层层阻障,充满戏谑地看着在神殿深处仓惶奔逃的承渊。 “承渊。” 少年声音柔和地唤道。 “承渊,我来找你了——” 他一手高指虚空。 红莲业火早已是完全属于他的规则,每一寸赤焰都如同他身体的延展。火光追随着少年的意念一瞬间烧尽了永寂台的镇压之力,轻而易举地从承渊手中夺去了控制。 洁白的三千莲花花叶被业火染得透红。它旋动绽放着,一点一点地被剥除神圣的假象,每一瓣花瓣都向着虚空伸展出妖异的艳红丝线,一如红莲业力之具现。 永寂台无声旋落,最终温顺地停留于少年脚下。 陆启明一笑。 他走上莲座,越过虚空,抬步登上九天神殿。 …… …… 神殿比他印象中还要更加高大。 陆启明站在闭锁的殿门之前抬头仰望,如同是面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绵延山脉。 他发现承渊也十分喜欢这种洁白的颜色。 眼前宽阔的石壁在无尽岁月里被打磨出玉质的光泽,触手厚重,几乎能感受到其中回响的时间之脉息。殿门遍布浮雕,传神至极,其中叙说的故事亦栩栩如生,就如同一段记忆般清晰无比地展现于人前。浮雕中的武神此刻正有光辉耀世,悲悯的面容神圣而庄重;亿万世人皆匍匐其下,神情狂热虔诚。 陆启明抬指抚摸着神像冰冷的头颅,然后将那副面孔一点一点碾为湮粉。 “承渊,你不是想见我吗?” 陆启明耐心地用指节扣了两声殿门,轻笑道:“我已经到了啊。” 当然无人给他开门。 陆启明便随意推门步入。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与承渊灵魂气息完全相同。陆启明一直以来都对这件事厌憎之极,但在此刻,这座承渊的神殿也因此将他视同主人,不会拦他。 “承渊。” 陆启明轻松自在地负手走在殿堂正中,一如巡视自己的领土。 “你在哪儿?” 红莲乱影缭乱,四处寂静如同死域,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空空荡荡地回响在殿宇之间。 “承渊?”他问。 承渊…… ——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 我来找你了。 少年低低地笑着,眼底盛满浓重欲滴的恶意。 他明明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却故意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间一间慢慢开门去找,饶有兴趣地听着承渊不断因这些细碎的响动而屏住呼吸,短暂放松,又再屏息。 陆启明漫不经心地到处观赏着,看见碍眼的东西就信手毁去,有意思的则拿在手里把玩,遇见更喜欢的就再扔掉。 但他很快就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处角落,所有的一切,全部! 都是如此令他憎恶。 陆启明顿住脚步,一把拂开了门。 “上次,你一直在说我那道咒术伤不了你神魂,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反手一推,殿门被重重闭死。 “所以今天我就换了一种。” 少年露出一个谦逊而有礼的笑容,询问道:“这次的怎么样,有没有用?” 没有回答。 承渊在业火的焚烧中跌倒在大殿尽头,挣扎着用一只手攀住神座,疯狂地汲取信仰之力填补自身。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陆启明一步步走近,目光怨毒却绝望。 自红莲业火被点燃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独属于陆启明的规则,也是他最畏惧的克星。 从很久之前开始,在陆启明恢复前世记忆以前,承渊就先设计耗去了他一次涅槃的机会。古战场之后,承渊更是千方百计地逼他反复打断凤族身体的涅槃过程,抽尽凤凰真血,就是为了灭绝他任何再次唤起红莲业火的可能。 而陆启明本就应该再无可能,但他还是做出来了。 ——用这种他原本绝对不会用的方式。 “很吃惊吗?” 陆启明停下,垂目俯视着脚下的人,淡淡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你能想到的。” “但你明明已经答应了他们,”承渊强忍住痛,他直到现在也难以相信:“那个誓约——” “对啊。但我只答应了他们——杀你。” 少年近乎狡黠的一笑,道:“这可能与你的理解稍稍有一点差别。” 他说着,在承渊面前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张脸,就像渐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承渊的神魂不断在烈火中消泯,却又被信仰之力拖拽回生死边缘。他预想得到陆启明接下来要对他做的事,但求生的本能却令他无法停止这种明知徒劳的动作。 “……你赢了,”承渊勉强挤 出一个笑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其实可以不必……” “承渊,你忘了吗?我之前还答应过你一件事。”陆启明道,“你真的忘了吗?” 承渊脸色愈发惨白,却不敢闭口不言:“……什,什么事?” 陆启明笑了,轻声说道。 “一百遍啊。” 承渊瞳孔蓦然放大。 他一瞬间被记忆拖回了那个黑夜,那个被陆启明一遍一遍折磨杀死的晚上。 “那天我答应过要杀你一百遍,但是还欠了七十三遍没有做。” 少年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徐徐道:“承渊,你知道我一直很擅长回应别人对我的期待。既然你也说了,我是一个很守信的人,那我怎能失约呢?你放心,今天我一定会一遍不落地做完的。” 承渊惊恐至极地躲避着他的视线,拼命地后退。 “放轻松点,你现在就这么紧张,待会儿又该怎么办?”陆启明叹息,“你能感觉得到现在这火还不怎么样吧?那是因为我多少要顾及一下下面的那些普通人,毕竟我和他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不必与对待你一样。” “所以,”陆启明好心提醒道:“接下来我准备正式一点了,你准备好了吗?” “等等!……等——” 承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焦点,牙齿打颤,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在扭曲着收缩、拧紧。 红莲业火把根须深深扎进他的身体,绽开的每一片火焰都在切割着他的神魂。承渊根本连一瞬间都无法再承受这种痛苦。 三秒的空白之后,他嗓子里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石人——” 承渊疯狂挣扎着乞求:“救救我…石人,救我啊!!!” 无人回应。 承渊用痉挛的手指紧紧扣住神座边缘,崩溃地用信仰之力勉强维持神志,眼底却漫上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早已解开了石人的束缚,但是石人却一直一直没有来。 他被舍弃了。 陆启明看出了承渊心中所想,笑了笑。 “倒也未必。”陆启明认真说道:“你不妨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已经先死了,正在下面等你呢?” 承渊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你明明已经,”他断断续续地道,“已经报够了仇了,你上次就!……何况石人也早就在,帮你了,”承渊的神情痛苦又痛恨,“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陆启明讶异地看着他。 “你这种人,”陆启明伸手抬起承渊的头,好奇地观察着他的眼睛,问:“居然也会产生感情吗?” 承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石人从他年少时就跟在他身边,多少万年了! “陆启明,”他一字字道:“你不能杀他。” “那我就继续杀你好不好?”陆启明问着承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杀你的话,我就很想去杀别人。但他们都是那么脆弱……这里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承渊颤抖着极力将身体缩进角落。 “……你已经赢了。还不够吗?!” 他怨恨地喊道:“你不就是要这个碎片吗,你直接融合了我就行了!……我已经,”承渊就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 他闭上眼睛,道:“我不会再反抗了。” …… “……” 陆启明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承渊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甚至连业火的灼痛都减弱了。他忍不住再次睁开眼睛,茫然地朝陆启明看过去,然后一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他从来没有见过少年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的眼睛,毫无一丝情感,就像冷血动物盯住猎物那一刻极端暴戾的竖瞳。 承渊恐慌至极地僵硬在原地。他完全不敢动弹,更不知道是哪句话忽然触怒了他。 陆启明缓缓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我是说真的,”承渊努力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战战兢兢地道:“我和你本来就是同一个……不、不是!我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你已经赢了,我们之间本就应该是强的吞噬弱的,所以我——” 承渊的话没能说完。 烈火陡然暴涨,将他的最后一句话逼成了惨叫。 “你明明还有余力,为什么不反抗?”陆启明平静地道,“你看,我现在才是除了红莲业火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应该反抗,应该继续杀我才对。” “不不,不,”承渊拼命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该,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陆启明道:“你觉得我是在说反话。” ……难道不是吗?承渊困惑地睁着眼睛,费力地思考着。 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他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承渊用力到泛白的指节痉挛着动了动,信仰之力中断。 他无声移开了攀住神座的手,任由意识向黑暗滑落。 …… 陆启明怔住,眼中短暂地浮现出一丝迷茫。 不过是业火而已,有这么可怕吗?竟至于让承渊这种人都失去斗志、自愿放弃生命吗?但在他的印象中…… 陆启明略作回想,发现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目光转动,再次将视线停留在承渊身上,心底漾起一层微弱的涟漪。 有一瞬间陆启明觉得这个人好像变得有点可怜,想要就此放过他。 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原想的胜利。承渊已经彻底屈服了,甚至自愿将性命都双手奉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启明仍然感觉不到哪怕一丝的满足。他反而觉得更加无趣,无聊,只剩下越来越重的空虚感堵在心脏中间,令他烦躁到了极点。 陆启明的眼底渐渐漫上阴霾。 凭什么承渊想死就可以死,而他却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少年脸上再次扬起笑容,一手扯过承渊的肩膀,将他重重摔在神座上。 …… 信仰之力包裹住承渊的神魂,令他再次苏醒过来。 承渊再一次茫然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几乎要刮破脑膜的叫喊。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居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安静一点,承渊,不要这么大声。”陆启明就在他身边,用几乎是温柔的语气安抚道,“你可是神,相信我,你能够忍受的。” 承渊浑浑噩噩地看着他。 “红莲业火对神魂造成的伤害其实很简单,很枯燥。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与那天用剑割下一小片肉差不多?”少年循循善诱地轻声说道,“这真的不算什么,实在痛得受不了的话就想想无关的事,你很快就能习惯了。” 承渊僵硬地张了张口,闭上眼睛,开始撕心裂肺地反复嘶喊石人的名字。 “闭嘴!”陆启明陡然厉喝。 他的声音阴戾至极,带着漠视一切的冷酷,让承渊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戛然收了声,只敢压在嗓子里呜咽。 “对,很好,就像这样。但还不够。”陆启明神情柔和下来,唇角勾起满意的笑容,耐心道:“安静一点。你可是承渊啊,那么伟大的神,怎么能露出这样狼狈的丑态呢?不行,我不允许——就算被我杀死一百次,你也应该像以前一样高傲才行啊。” 承渊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根本无法理解他说出的话。 “快,演给我看。”少年充满期待地催促着,“我才不信承渊神就是你这个样子,祂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要是演的像了,我就少杀你一遍,好不好?” 承渊在恐惧与痛苦中再次挣扎起来。 “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再叫了——” 陆启明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微笑问:“承渊,你听不懂人话吗?” 那种压抑在冰层之下的暴怒让承渊一动也不敢动。他是真的不知道陆启明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承渊,你太令我失望了。”陆启明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匪夷所思地问道:“你怎么这样呢?你怎么能还不如我呢?你应该骄傲不屈的死去,你怎么能像那些蝼蚁一样喊痛呢?你应该像个神一样啊!”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承渊惊恐地摇着头,“陆……你清醒一点,你——别过来!!!!!”他尖叫。 “吵死了。” 陆启明阴沉至极地用力碾碎了神座一角,反应过来后谨慎地收回了手,安抚地拍了拍承渊的脸,道:“也无妨……你多叫一声,我就再加十遍。时间还有很多,你总会做到的。” 陆启明微笑着把承渊从残破的神座上扶起,帮把他僵硬的手脚摆正,心中才终于生出一丝真实的喜悦。 “这样就更像了。”他心情转好,命令道:“承渊,你就坐在这里别乱动,让我好好看看。” 承渊近乎麻木地任他摆弄,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与陆启明本应该都是承渊神的灵魂碎片,而他们原本不可能共存在同一片空间,就算能感知到对方,也根本不应该—— “你怎么能碰到我?!”承渊惊悚而不解。 “对啊,为什么呢 ……” 陆启明抬手扣住承渊的脖颈,喃喃道:“以前不是还不行吗?” 承渊颤抖着屏住呼吸。 陆启明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承渊颈侧的脉搏。那种鲜血在指腹下一汩一汩涌动的触感令他心脏都仿佛开始了加速跳动——虽然他知道这当然是错觉。 他只是很喜欢这个位置。 生命力在这里脆弱地汇集着,轻轻一划就能像掐断花茎一样流淌出鲜艳的颜色,温热柔软极了。 承渊在他手指下一动都不敢动。 陆启明却又放开了他。 少年随意一撑手臂,坐到了神座另一侧宽大的扶手上。 “看来封印的效果已经越来越弱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自语道:“师父知道的话,一定又要生气了。” “快点来找我吧。” 陆启明的笑容有些恍惚,又带着几分期待。“一想到下次见面就能见到他像你这样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就连一刻钟一瞬间都等不了了。现在他算计的一切都要落空了,你说他会后悔吗?” 少年唇角笑意加深,一手搭上承渊后颈,重复问道:“你说,他会后悔吗?” 承渊道:“会、会……” “我把他最喜欢的孩子杀了,”陆启明继续问,“你说,师父会找我报仇吗?” 承渊已经有些听不清陆启明在说什么。 “你怎么又受不了了。”陆启明声音阴沉下来。 承渊脸色惨然地一颤。他都已经在用尽全力忍受了! “不,还不够。”陆启明勉强保持着耐心,道:“你想想以前的自己,年少时候的你——” 陆启明翻看着承渊的记忆片段,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充满向往地道:“你看,那时候的你真是隐忍又沉默,就算再如何绝望害怕也强忍着不表现出来的表情,多么动人……” 少年眼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阴郁,轻笑道:“居然可以把太乙那种高高在上的神都打动呢。” 承渊一僵,接近涣散的心神缓缓凝聚。 “快,我现在就要看你那副样子。”陆启明催促着,“你快想想,我要看一模一样的。”他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来,拊掌说道:“说不定你能像打动太乙一样也打动了我,就此饶你一命呢?” 承渊猛地喘了口气,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这种羞辱甚至令他短暂地冲破了恐惧,抬起头憎恨至极地盯住陆启明,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陆启明笑意转淡,道:“你不愿意?” 承渊身体下意识一抖,本能地移开视线。但片刻后他又强撑着重新看向少年。 “你我本为一体,”承渊咬牙道,“你为什么就非要做得这么绝。” “很遗憾,你又答错了。” 陆启明一手捏紧承渊后颈,冷漠地俯瞰着这双怨恨与畏惧交叠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他随手把承渊丢回神座,淡淡道:“我想看什么,你照着做就是。装什么装。” 承渊神经质地冷笑了一声,恨极道:“你做梦去吧。” 陆启明道:“哦。” 少年摊开右手,掌心蓦然生出一朵红莲,静静旋转着绽开。然后他笑了笑,照着承渊的眉心识海就将这团业火按了下去。 一瞬间的死寂。 神殿骤然响彻了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 陆启明被声音吵得侧了侧头。 他漫不经心地数了七个呼吸,然后把手放下。 “现在,你想好了吗?” 承渊瘫倒在神座上,瞳孔扩散到了极致。他整个识海都被搅碎成了混沌的一团,连浸泡在信仰之力中都无法再继续维持神魂。 陆启明顿了顿,有些意外。 接着他动作熟练地扯过神智不清的承渊,替他将信仰之力续入神魂。 “你怎么变弱了这么多?”陆启明没想明白,他觉得自己出手是很有节制的,“我还没有兑现承诺,你自己注意点,别再提前死了。” 承渊一刹那就彻底崩溃了。 他拼死挣扎着摔下神座,直接跪在了陆启明脚下。 “你杀了我吧!现在杀了我!!”承渊语无伦次地乞求道:“你不是需要力量吗?这片灵魂碎片全都归你了,你随便怎么用都好,只要你别——别!!!!” 他又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因为陆启明吃惊于他的反应,刚刚下意识再次化出了一团红莲低头去看。 “好吧,”少年颇为扫兴地收了起来,道:“我确实是第一次这样做,不好意思啊。” 承渊猛地喘出一口气,浑身虚脱地软倒在神座下。 “起来。”陆启明很不耐烦他的模样,道:“你就算不反抗我,也不能像这样畏畏缩缩的吧。” 承渊忽然想起了陆启明曾经要求他的话。 他已经再也顾不得这个要求有多么荒唐,也完全忘了屈辱,只一心想要逃避那种他完全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的刑罚。 “——我答应!我照做!”承渊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挣扎着起身,脱口道:“你想看什么都可以!我全都照做!!” 陆启明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承渊神情渐渐绝望。 陆启明却又倏然一笑。 “好。”他说,“那你就先试一试吧。” 承渊眼中蓦然涌出巨大的庆幸。 他努力回忆着无数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心中随之再次生出微弱的挣扎,却又再次放弃。他近乎麻木地压抑住屈辱,按照陆启明想要的那样调整表情。 承渊甚至连一句“这样可以吗”都不敢再问,怕陆启明因此说他不像。 陆启明安静下来,久久注视着这一幕。 承渊正低垂着头跪在这里,木然等待着他下一句宣判。 陆启明看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原以为自己这次一定就可以满足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再次感受到喜悦,胜利,支配一切的快感,或者是无论任何能够令他不再觉得虚无的东西。 但全都没有。 陆启明还是觉得没有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透顶!……毫无意义。 甚至于。 他是觉得悲哀的。 …… 承渊已变得不像承渊。而他也再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 陆启明忽然无法忍受地猛地站起,几步走下了神座。 他不想再看承渊的反应,开始毫无目的地在大殿中烦躁地踱步。 神殿天顶极高。四周巨大石柱拔地而起,古老图腾雕刻其上。外界的光线穿梭于无数浮绘暗纹的窗格,最终在中央汇集。可想而知,只要有一束天光就足以将整座神殿照亮。 ——原本可以。 但这里就像一枚毫无杂质的水玉,或一面镜子。 烈火燃起之时,光暗倒错,神圣尽被烧为乌有。红莲业火将触目所见的每一处角落都映成了沸腾的岩浆一般的血红。所有的雕塑,所有的神像,都是一张血红的脸。 血红的承渊的脸。 也是他自己的脸。 陆启明心中骤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戾气。 红莲业火在一瞬间疯狂高涨,烈焰暴怒地伸向每一处神像。 …… ——但是那火最终没有烧到天顶。 因为烧得再烈的火也总有尽头,即便他掌握着红莲业火的规则,也不可能让这场大火永不熄止。 业火正在熄灭。 一切总要结束的。 陆启明垂下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臂,逐渐重新平静下来。 而在某一瞬间,他余光里忽然掠过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炽白。 …… 陆启明微微转动眼睛,视线下移。 有一小截剑尖静静透出属于神明的金色。 这是神剑古战的内核。 这截剑尖从背脊没入,穿透了他的心口。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承渊发疯一般骤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颤抖地跪在神座上,兴奋得全身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扭曲的摩擦声,心中极致的怨毒透过双眼滴着血般无穷无尽地喷涌出来。 “陆启明!!!陆启明!!!!!!”他神情癫狂至极,撕心裂肺地咆哮出声:“给我死!!!!!!!!!你给我死!!!!!!!!!” 暴戾的杀意铺天盖地刺向少年。 古战陡然啸出刺破耳膜的鸣音,剑气狂乱地流窜,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陆启明劈斩而去。 …… 但承渊的笑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他的剑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茫然无措地停下。 他用一种极度困惑不解到濒临崩溃地眼神,浑身僵直地盯着陆启明—— 少年转过了身,神情平静地回眸望向他。 身上白衣素净平整至极,一尘未染。 第一百三十七章 献世 陆启明抬手摘下了这柄剑。 剑柄握在掌心之时,他便感受到了整座庞大的古战场。 外境为神剑之锋刃,内境则演化小世界于剑身。陆启明垂目细看,见到长剑之金色锻纹无声辉映,每一瞬间的微光都倒映着万里山河盛景。 这就是神的佩剑,古战。 少年随意转动手腕,神色冷淡。 握剑时既感觉轻若无物,又有一种异样的沉重。轻盈是因为它并非古战之本身,而仅仅是被承渊召唤出的剑之灵体;沉重则在于剑身缠绕的因果力量——哪怕是最细微的翻转,都在牵动着无处不在的因果之线。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双手追索着伸向他,用力阻拦着古战的每一次出剑。 而这柄剑,陆启明平静地注视着它。即是今日他需要的最后一件东西。 “……为什么?” 承渊喃喃。 陆启明平淡道:“我一直在等着你这样做。” ——若要得到这柄古战,剑道与神魂缺一不可。他已经等承渊很久了。 “为什么?”承渊死死盯着陆启明的动作,固执追问道:“为什么没用?” 陆启明不含情绪地笑了一笑,“承渊,其实这个答案,你应该能够想到的。” 但承渊却一直想不到。他失了魂般地坐在原地,心中依旧是无穷无尽的不解。 他是真的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陆启明则不再回答。 神殿一时重新寂静下来,唯有逐渐微弱的红莲在壁刻间摇曳着暗影。时间将加速倒数,直到随这业火熄尽、万般皆如烟云消散的那一刻。 陆启明手指慢慢抚过古战剑脊,无动于衷。 在他虚假的过去中只有剑道是真实的,只因为曾经被折断过。他也记得自己从前是真心喜欢的,可惜得到了却又失去。既是如此,陆启明以为自己心底总会留着几分执念——他也一直期待着这种执念能够填补胸腔之中令他窒息的虚无感。 但是没有。 依旧没有。 纵使他已经得到了这柄绝世无双的神明之剑,而此刻握在手心,陆启明却连哪怕一丝最微弱的情绪起伏都感觉不到。 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无聊。” 陆启明低低笑了一声,道:“……还是这样。” 承渊被少年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他的神情接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沉寂下来,沉默地看着少年持剑走近。 陆启明在几步外的距离停下,凝望着发生于自己眼前的这一切。 业火已渐转弱,血色退去,地狱之景于寂静中无声消散,显露出此处原本的庄严模样。他微仰起头,看到自四面八方一直到达广阔的神殿天顶,尽是无限无垠之神圣浮绘,是这绵延不绝了无数万年的崇高颂歌。而落难的神跌坐在最中央的残破神座,强大、脆弱,畏惧而又冷峻至极。 看这命运之线交汇扭曲的极点!盛美的绝景。举世之仅见、从未有过、也再也不会发生的这一幕—— 就应该这样停留在被摧毁前的最后一刻。 陆启明微笑起来。 “承渊,”他道:“你看着我。” 少年的声音与神情都非常平静,而承渊却分明从这种平静中预感到了一种极致的狂热。 陆启明轻描淡写地握住长剑,斩断了他曾经亲手刻在身体深处的一道封印。 这道封印之中是他夺去的石人的修为。 他解开这道封印,然后将能量全部释放后注入红莲业火—— 承渊的瞳孔陡然锁成针尖大小。 “我真是太喜欢这里了……所以,” 陆启明一笑说道。 “就全部毁掉吧。” 少年愉悦地张开双臂,越过高台之下的最后几道石阶,扑到了困坐于神座之中的承渊身上。 确切地说,他是倒了下去。 —— 无穷无尽的烈火以他的胸口为中心、疯狂地喷薄而出。 狂涌的红莲业火一瞬间从少年背脊向整片天地绽放开去,犹如肋生双翼,自由无垠地于席卷的烈风之中舒展开来。 但这一瞬间绚烂至极的美丽带来的却是更加绚烂的毁灭。 永恒之毁灭。 炽红!炽红!炽红! ——犹如是宇宙初生以前,原始混沌中点燃的第一簇火苗。 于绝对的黑暗之中,炽红无比的光芒暴烈地翻腾,一刹那即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 飞烟、碎石、流光。 巨柱倾颓,篆刻于时间以前的庞大阵法一道一道炸开,图腾寸寸皲裂,神像燃尽成灰。殿宇塌陷,天地动摇。一切都在疯狂地坠毁。 但不够。 还不够! 少年手中的长剑骤然现出前所未有的逼人光芒,神之古战重耀于世。 陆启明用这柄剑贯穿了整个神座。 ——信仰便开始了崩塌。 沉寂了整整十万年的古战场轰然而动,在这场毁灭中开始癫狂地颤抖。神剑古战透过持剑之人虚无的躯壳感受到了令它熟悉而敬畏的神魂,无比热切地回应着,决意追随主人的意愿为这一切欢庆。 这就是末日之时。 ——日月早已翻转,朝阳之余晖尽数化为永夜诞生之一线的迷醉黄昏,漫天星河倾倒倒灌。 神殿与撼天动地的巨响一同分崩离析着,又在炽红的业火里不断涣散消亡。 承渊在一片苍茫的烈焰中张了张口,听不到任何声音。 陆启明展颜而笑,无声说了两个字。 承渊茫然地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他说,“来吧。” ——全世界轰然失重。 承渊被拖了下去。 他们纠缠着自高天之上开始跌落。 两个人容貌同出一辙,一面漆黑,一面纯白,如镜面相照,仿佛一对诡异相悖的双生之子。 “为什么……” 承渊的声音被卷散在呼啸的风中。 “因为,”陆启明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从此刻起,从这一刹那,这一瞬间—— 属于承渊神的最后一片神迹彻底消亡了。 一切的光辉与仰望至此而止,就此被埋葬于这片业火之中。 历史的烟尘即将无边地笼罩下来,连此刻最后的火光也终是日落之时的黄昏幻影。信众亦将弃之而去,就连世上最庸碌的凡人也再也不会将目光在此驻留。他们将被掩埋,被遗忘,荡然不存。 曾经属于神明承渊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 …… 当灰尘降落于地面,混乱平息,声音尽数归于寂静之时,陆启明安静地坐在这片废墟之中,抬头向远处望去。 神殿坠毁,天空也因此再次展露出来。 他久久注视着这一幕,心中虽无悲喜,但却也终于觉得释然。 能够亲手终结这一切,也算是一种意义。 红莲业火无声降落下来,透出熹微而明亮的天光。残缺了大半的神殿挂在天幕边缘,恍如一轮新月。 月有阴晴圆缺。时间轮转,总会团圆。 ——就好像人世间纵有万般生离死别、肝肠寸断,也总能再次归于轮回。诀别过后,也终还有重逢之时。 可他却是不同的。 他与虚幻之中诞生,死后亦不入轮回。他不知本心为何物,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没有一定要继续做下去的事。 那天墨婵说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是否记得他,他也确实不在乎。只是偶尔难免想到,如果连那样的记忆也没有了,那就好像是他,陆启明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所以陆启明忽然有些懂得了人们为什么总对自己的后代格外珍视。除了爱以外,他们或许也把更年幼的生命当做了自己人生的延展。 存在过就想要留下痕迹,这大概是一切生命本能的渴求。 …… ——也正因为此,若那些痕迹被人强行抹去,就会感受到无以言表的痛憾。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承渊完全无法理解他做出这一切的意义,“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东西也要毁去?” 陆启明回答道:“因为我不是你。” “这是我的神殿,但也一样是你的!”承渊憎恨至极地看着他,“就算你再恨我,就算你的记忆被太乙抹去过,你也应该知道,这也同样是你自己的过去!陆启明,” 承渊诅咒一般地念出他的名字,道:“你会后悔的。” 陆启明轻轻一笑,道:“我不会。” 承渊正要开口,却忽而一愣,停了下来。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极端的违常。 这种违常贯穿始终,他却被这场业火遮蔽双眼,一直着了魔似的视而不见。承渊忽然开始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目光盯着陆启明,目不转睛。 少年唇角带着近乎于静谧的笑容。哪怕身处废墟残垣之中,竟仍是衣不染尘,整个人干净地仿佛发出光来。 答案呼之欲出。 “你当然不会……” 承渊痛苦又痛快地笑出了声。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一剑为何会失败的原因。原来……原来! 根本不是他失手了,而是—— “陆启明,”承渊喃喃道,“原来你已经死了。” 早在这 场毁灭以前,早在那一剑以前,早在他踏入神殿以前—— 承渊心中升起无言至极的愤怒与无力,夹杂着慢了太久的恍然与更加强烈的困惑,五味交杂,以至于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原来他的判断根本没错。因为陆启明一旦涅槃必死无疑,所以眼前的这个少年—— 他就死在红莲业火燃起的那一瞬间。 白衣无暇,无非只因这一身血骨早已在那一瞬间燃尽,此时此身只不过是空洞的雾气,只能在这场业火中短暂留存。承渊知道,待到少年的神魂也随最后的执念消散的那一刻,就连这样的幻影,也再不会存在了。 “我早就说过了。” 陆启明没有回头,只笑道:“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你本该能想到的。” 承渊却笑不出来。 就算结果如此,失去了信仰之力后,他自己也再也无法继续在红莲业火中支撑下去了。 “……就为了杀我?就为了杀我,你……?” 承渊无法理解,却无法再继续质问下去。他只觉得徒劳,因为这一切早已发生,无论他说什么都已没有用,都再也来不及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承渊最终说道:“对,你是报了仇了,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你自己也已经死了,甚至比我死得更早。” 陆启明道:“是也不是。” 承渊目露讽刺,“不是什么?” 陆启明将目光从天地之间收回,低头看着自己愈显虚无的双手,眼底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又再无声平复。 他与承渊不同。 如今的承渊只不过是神明死后余下的一片残魂,而他却拥有着连太乙也无法毁灭的神魂。哪怕此刻名为陆启明的这个自己即将消散,哪怕他难免要经历很久的沉眠,但经过漫长混沌之后,也终将会有新的意识从这片虚无之中诞生。如同轮回,却又超脱轮回。 再过不久,太乙留在他神魂中最重的这一道封印也将不复存在。自此以后,他将死去,亦将永生。 所以少年回答道:“陆启明会死,但我不会。” 承渊闻言失笑,但那笑容却很快消失。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漆黑的眼睛。 这种黑绝不是单纯的颜色,而是将一切都吞噬进去、连光线都湮没其中的黑。于这片黑暗中闪烁浮动的也绝非穿透他瞳孔的日光,而是数之不尽的古字符。 无数道弑神诀的古字符。 承渊悚然而惊。 少年察觉他异样的目光,不由抬手覆住一只眼睛,又放下。 “你能看到?”陆启明默然而笑,低声叹道,“连这些也遮不住,看来时间真的要到了。” “那里面……封印下面,”承渊喃喃道:“到底是什么?!” “承渊,你不知道吗?” 陆启明专注地看向他,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承渊目光渐转迷茫。 他陷入苦思,却只能得到一片记忆被抹除后的空白。 陆启明看了一会儿,淡漠地收回目光。 ——燃至尽头的红莲业火陡然涨起,一刹那将承渊的身形彻底覆盖,直至将血肉与神魂一同烧为灰烬。 他留下承渊性命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听一个答案,可惜这个残缺的碎片却已记不得了。不过也无妨,无论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都将与他陆启明再无关系。 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陆启明沉默地坐在原地,很久,忽然自己低低笑了起来。 “……真是乱来。” …… 不过,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曾经为了活下来而耗尽力气,如今还是失败了。但他也并不觉得遗憾。在这些年的记忆之中,他得到的虚假远远多于真实,感受到的痛苦亦远胜曾经得到的乐趣,所以没有什么好可惜。只是在这场红莲业火熄尽以前,他还想为了陆启明这个名字再做最后一件事。 做完,他便可以彻底了断因果,再也不亏欠任何人了。 陆启明平静地站起身,向着废墟之中的神座走去。 在这一片蒙尘的灰暗之中,唯有古战的剑灵仍在散发明亮的光辉,无声回应着少年的靠近。 陆启明抬手握住剑柄,缓缓将长剑拔出。 在剑刃离开缝隙的那一刻,神座随之崩裂,零落着散为一地碎石。他原本并未在意,只是下意识被虚空中飘散的一缕时间之力引去了注意。 陆启明的视线随之下移,然后定住。 …… 他看到了一件东西。 一件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造物 那是一个素净的玉盒。 素无雕饰的白玉,普通到了极点,从未经过任何炼制,也没有阵法加持。就算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也能将它轻易打碎。 但它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了这片毁灭之后的废墟中。它干净完好地被搁在地面上,被放在陆启明的面前,就好像是前一秒刚刚发生的一样。 ——而这个玉盒,却是十万年之前的东西。 仿佛受到蛊惑一般,陆启明俯身下去,缓缓把它打开。 时空之力像雾气一样在他手指间拂过,散开。展示在他眼前的每一道细致入微的规则都完美嵌合在一起,精妙得犹如世上最珍贵的艺术品。只有如此,才能令这个寻常的玉盒经历十万年不朽不腐,连同里面存放的事物一起保存如新,令时间坚定不移地凝停于被神明之手刚刚摘下的那一瞬间。 里面放着一段树枝,与一枚莲子。 树枝是一段如覆玉浆的梧桐枝,取自天地初开之时原始的第一株凤栖之梧,凝聚着凤凰血脉中最起源那一刻的生命力。 与一枚创世之莲的莲子,气息带着神性初生的纯净,圣洁无瑕。其中孕育着世界诞生所需要的一切法则,是无穷无限之可能性。 ——这是只有在宇宙初生的那一刹那才会短暂存在的珍宝,转瞬过后就再不会有。而这两件原本再不可能被任何人得到的宝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即将消逝以前的这一刻。 陆启明手指停顿,浑身僵住。 他本应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但前所未有的压抑感却巨石一般重重砸上了胸口,砸得他胸腔震痛。他忍不住开始急促地喘气,无处不在的窒息感却一寸一寸抽干了他所需要的全部空气。又像是被四面厚重的石壁困在了中间,身体早已动弹不得,而石壁却还在继续不停地向他靠拢、挤压。 陆启明触电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惊惶至极地后退一步。 他本以为自己已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但在这个玉盒出现的一瞬间,他眼前却幻觉一般地看到了铺天盖地向他淹没过来的命运的锁链。 这些锁链被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握在掌心,自十万年前开始生长,甚至更早。它们与他的生命同根而生,化作了一张巨大的牵扯了两个世界的蛛网,肆无忌惮地操纵着每一个人,却又悄然潜没于时间洪流之下。它们旁观着他如何在初生懵懂时被太乙囚禁,如何经历无数遍弑神诀而不灭,任由他在幻境中独自生了又死、死后又生,甚至对太乙将要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再看遍了古战场中他全部的挣扎,所以才能在十万年之后的此时此地此刻、仿佛宽宏大量一般—— 恰到好处地让他发现。 “莲子为心,凤梧铸骨。” 少年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至极的低笑。 “你是我精心创造的最完美的孩子,当然也要用世上最好的东西。” 陆启明身体微颤,慢慢转身回望。 宛如置身一片浩瀚的萤火之海。 苍茫废墟之中,金色光晕无声浮动着。 数之不尽的神性光点自每一张或残破或完整的神面上升起,随着微风环绕过少年枯白的发梢,最终缓缓于虚空凝聚。一部分光点化为广袤的臂膀,一部分化为如山的背脊,或是宽阔有力的手掌,与蕴生永日之圣辉的双瞳。 苍天之下立起一座半身神像。 这座神像是如此庞大,面容苍白的少年站在大地向天上仰望,能够被祂轻易地放在指尖。但神像却只是长久地看着少年,什么都没有做。祂的目光是如此专注而满足,就像在遥遥欣赏一件珍稀至极的宝物。 陆启明在这种目光的包裹中极力压抑住身体的颤抖,一语不发地缓缓垂下眼帘。 他握紧了古战的剑柄。 神像平和地露出一丝无比宽容的微笑。 陆启明看向脚下断柱上浮雕的一张神面,用力一剑斩了过去—— 神面粉碎、化为粗粝的顽石;一个光点随之从庞大神像上散落。 陆启明出神地望着那一点神性的金色消失殆尽,然后收回视线,神情恢复平静。他开始一剑接着一剑地毁去废墟里残存的任何一张承渊神的脸。 少年开始孤独地在断壁残垣之中攀爬、寻找。 他踏上倾斜的玉阶,走过翻转破碎的廊道,攀越一根又一根颓倒的满是裂痕的柱石,用手指拂开壁画上厚积的灰尘,找遍了他能找到的每 一个角落。他一瞬也没有停过,就这样独自沉默着去斩尽每一座曾经被人们朝拜过的石塑、金像、壁画、一切栩栩如生的浮绘。 时间在这片死地之中永恒地向远方流淌。寂静像尘埃一样笼罩着他。 陆启明已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也一直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持剑而行,浑然忘身。 任何一个看到少年眼神的人,都会相信他会将这件事永远做下去,不歇不止,就这样直到生命尽头。 他的每一剑下去,那座神像就会变得更加淡薄。如果他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总有一刻他将斩尽所有神面,让承渊神彻彻底底地消散干净。 但他没有了。 再多一刻也没有了,再多一瞬间也没有了。 陆启明停下。 沉重的困倦像海水一样弥漫上来。漫过他的胸膛,咽喉,漫过口鼻,双眼,直至没顶而过,将他的一切知觉淹没于黑沉梦境。 空无一物的白填充了他的记忆,思想在大片大片地消失。他渐渐忘了一切,只觉得安宁。 一阵风吹过,少年安静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风中散开。 长剑从他虚无的掌心坠落,跌落在半面神塑之上,撞出一声孤寂的轻响。 他终将比神像更早散尽。 …… …… 高天之上传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神像抬手笼住少年虚如薄雾的身形,让这一片飘散的尘埃小心翼翼地聚拢在自己的掌心。 祂将世界之莲的莲子悬于他空无的眉心。 光辉内蕴的洁白莲子逐渐化开,于少年眉宇间静静绽放出透澈华美的灵晕,无声召引着他破碎的意识。 他于寂静中死去,又于寂静中重生。 ——只用了一个瞬间。 但这个意识却不知道这些。 此刻的他尤为稚嫩而懵懂,还未想起自己是谁。外界真实世界中只经过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但对他而言却是从永恒的死亡中醒来,前尘漫长得难以追溯,新生的时间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渐渐重新拥有了感受与思考的能力,却无助地觉察到自己仍被淹没于一片绝对死寂的黑暗之中,没有五感,没有知觉,不知时间流逝,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瞬间或是一万年,他只能无依无凭地被遗落在这片永无尽头的漆黑世界,深陷于对孤独与未知的本能恐慌之中。 “不要怕,”一个声音对他说道,“这次不会疼了。” 这个声音是虚无之中仅有的东西,是少年几乎在黑暗中溺死的时候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祂的语气是如此温柔,令少年在茫然中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暖意;但那同时又是那般刻骨铭心的熟悉,使他在还未想起一切的时候,已经先一步感受到了魂魄颤栗的冰冷。 在这样拉锯的矛盾之中,陆启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醒了就好。” 神像宽慰地笑了,指间拈起那一节凤栖之梧。 梧桐枝于红莲业火熄灭前的刹那被点燃,化出骨血。 陆启明在黑暗之中蓦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将他悬空的魂魄一瞬间抽离出去,然后落到了实处。 “不……” 他心中一刹那绝望到无以复加,却无法发出丝毫声音,只能一直在黑暗中感受着被神灵之手捏造而出的骨骼。 每一根骨骼。 脆弱的颈骨。一节一节的脊椎。纤细交织的琵琶骨。修长的臂骨。手腕。延伸到尾指的生嫩的指节。胸肋。半透明的柔软耳骨。蝶骨。如玉生华的额心。 凤凰赤红的血一滴一滴在骨髓之间滋生,延展出覆遍全身的血脉,再于静止中缓慢溢满。空洞的躯干中被填充上鲜活的肺腑与殷红而饱满的心脏;细致至极的脉络在其间搭织成桥,井然有序。 承渊神指尖微移,莲子自少年眉心沉入心门,灵犀心窍,寂静中蓦然发出第一次跳动的声响;莲子也随之化为柔和的雾水,顺沿心脉缓缓浸润了少年全身,贯通着每一寸生涩的脉搏。 逐次被续上感知的的每一部分躯体都在因这场新生而喜悦地舒展,但陆启明却因此承受着更加强烈的痛苦。 他宁肯再灰飞烟灭一千万次,也绝不愿以这种方式继续活下来。 但这一切却永远不可能因他的意愿而停止。 神若不想听到他的抗拒,就不会去勾连他喉间的声带。神若仁慈地不令 他看见,就不会去描画他的双眼的瞳孔。神若不愿他挣扎反抗,就不会去接续他全身筋络。 他口不能说,目不能视,连一根手指也挪动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声而绝望地听着自己血肉寸寸生长的声音。 这个过程极为缓慢,而承渊神却忽然间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祂赋予少年以如玉的骨,纯净而鲜艳的凤凰之血,舒展的修美的肢体;也工笔描摹着他的唇峰,挺直的鼻梁,秀致的眉眼,勾勒睫羽,点上漆瞳。 ——直到终于塑造出少年完整的身体。莹白而赤裸的身体。 他周身上下已经再也看不见一丝伤痕,皮肤洁净,骨肉匀停。这是一件被神明亲手精细雕琢的完美杰作。 神像久久凝视着这一幕,面孔露出满意的微笑。 祂毫不吝惜地以自己剩余的大半神性为他织出华衣,然后动作轻柔地替少年逐一穿好。从腰间的神玉坠饰到衣襟的褶皱都与祂自身一模一样。 ——与这座神像一模一样。 完成了这一切,承渊神轻柔地将少年的身体平放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复苏。 而少年却一直静静躺在那里,仿佛永远也不会从沉眠中睁开双眼。 “醒了就要面对。”神像微微一笑,“否认没有意义。”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没有办法回答。 无法忍受的巨大耻辱令他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只是为了压抑自己的反应他就已经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他无法开口说话。 神明的动作温柔至极,令他自始至终都好像浸泡在母体温暖的羊水之中,没有丝毫肉体上的疼痛,甚至可以说是近于舒适的。但陆启明却分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人用刀斧从上到下彻底地剖开翻看,五脏六腑,血肉,每一根骨节,连灵魂都被由内而外剥开,像物件一样被人捏在手心,来回反覆地把玩。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他几乎在被放下的一瞬间就忍不住想要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进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角落。 但他仅剩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陆启明只能极力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咬着牙拼命忍耐,想要等待这种快要把他逼疯的感觉随时间消退。 但是没有。 他越是压抑,越是成百上千倍地反弹。 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思想,遮身蔽体的全部衣物,他的知觉、五感,他焦灼的胸腔。所有的一切,都在尖啸着提醒他这份耻辱。他厌恶得想要呕吐,脏腑挤压作一团,脑海全然一片混乱,就连血液在身体内流涌的噪音都令他觉得难以承受。 在他自己都什么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陆启明已经紧紧抓住了身侧的剑。 ——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扇极乐之门在他眼前无声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就在门的对面,那里有奇珍遍地,琳琅满目,又有鲜花吐艳,神乐馥郁。只需要轻轻把门推开,他就能够迫不及待地进入渴望已久的喜乐之中。 那绝对是世界上最蛊惑心魂、足以令人疯狂的诱惑。 少年蓦然睁开眼睛,神情一片空白。 他撑坐起身,微仰起头,反手将长剑搭上左肩,然后平静至极地用力划下。 剑刃一瞬间就毫无滞涩地割开少年颈侧新生的皮肉,深深切断动脉,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无声泼溅在一片火光之中。 承渊神看着这一切,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依旧如祂所知道的那样—— 在剑锋几乎割断喉管的前一刹那,延迟的痛觉刺入脑海,令陆启明蓦然间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他持剑的手僵硬地凝滞在原处,脑海在一片失血的剧烈眩晕中猛然生出愤怒。 ——出离的对自己的愤怒。 ……他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低着头,缓慢而用力地把剑放下,用力到指节都几乎折断。 他可以死,但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以这样懦弱而毫无意义的方式死去。 陆启明眼底涌出一片强自压抑的难堪。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竟然在承渊面前…… 少年闭了闭眼,沉默地脸颊溅上的血迹,独自忍耐着颈侧伤口在生命力的支撑下渐渐复原。 更何况,他还有一件没有做完的事。 那件必须要做的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命 天方过半,自清晨至午后。 这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却让他已经过完了一生。 陆启明垂下目光,逐一敛净情绪,直到心中重新归于死寂。 “你尚年幼,力量弱小本是常理,不必因此过于责怪自己。”神像一直用宽慰的目光注视着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亮至极的天光透过神像的幻影倾洒下来,将少年袖口浅织的金色腾纹映出近乎刺目的光泽。 陆启明移动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祂。 经过了之前的那一切,废墟中绝大多数的神面都已因神性的损耗而化为沙尘散去,而这座庞大的半身神像,也终于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稀薄了。 “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承渊神笑道:“怎么现在见了我,却一直不说话。” “你早已准备好了一切。”陆启明淡漠道,“现在杀了我,你就还来得及复活。” “不必担心,”神像莞尔而笑,“我已经死去很久了。” “——那是真正的消亡,即使在你这里仍保留着我曾经全部的神魂力量,我也再不可能回来。何况,”祂叹道:“永生于我本就毫无意义。” 承渊神的声音平和之极,每一个字都令人无法怀疑。 “过去或是未来,在我面前都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死水。时间内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如此清晰可见又毫无新意的脉络,我已经看了太久。”承渊神叹息。祂欣慰地注视着少年,道:“所以我才想要创造一个真正未知与无限的生命。” “未知与无限?”陆启明一笑置之,道:“既然这一切依旧如你所见,看来你也并未如愿。” “这必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承渊神平静回答,道:“在这个过程中,只有每一个节点都准确无误,你才能最终走上正轨。我有这个耐心。” “可惜从最开始就已经错了。”少年的语气就好像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你创造的这个东西,刚一诞生就落到了太乙手里,被祂囚禁驯化,直到现在也挣脱不开封印。这样的结果,也是你想要的?” 神像微微一笑,问:“为什么不呢?” 陆启明停住。 “任何杀不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学会新的东西。”承渊神轻描淡写地道:“受世界规则局限,神位是唯一的。只要有你存在的地方,太乙就永远无法重回神座。祂不会有毁灭你的能力。” “所以祂只能换另外的方式,把你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 神像唇边带起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容,“你神魂中有我的本质,产生的意识当然会与我相似,太乙会反复抹杀你是必然的。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就算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你神魂中也最终能诞生出一个完美符合太乙心意的人格。在那之后,太乙就会开始亲自养育你,赋予你以所谓的人性……” “你师父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承渊神笑着问,“不是吗?” 少年沉默地听着,最终只是倦然一笑。 他淡淡道:“你那么憎恨太乙,倒也甘心。” 而承渊神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憎恨祂?” “说到底,我与祂之间无非只是神道之争。”神像语气平和,“虽然祂屡次败与我手,但却能教你一些我教不了你的东西。在我死后,世上也只有祂有资格做你的老师。所以,我为什么要阻拦?” 陆启明眼中微露讽刺,“你不用故作坦然。你们那些事情,我早就在你记忆中看到了。” “如果你真的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会觉得有些失望。”承渊神笑了笑,“你以为的那个灵魂碎片,实际上只是一个因你而存在的工具,一块镜子。” 神像温柔地注视着少年,而这种温柔却令陆启明如坠冰窟。 “它只是你的镜面倒影。你心中拥有多大的善,它就会生出多大的恶。你心中如何敬慕你的师父,它也会对太乙表现出同等的憎恨。你看到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相反的自己。当你终于走回到两极之中点,镜面重合,再也倒映不出什么的时候,它的使命就完成了。” 祂叹息道:“能被太乙认可的人格,一般都会存在不少瑕疵……那块镜子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尽快帮你把身上的缺陷纠正过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听着,平静地放缓呼吸。 “你设计了所有的这一切,”他漠然道,“你故意设计我,让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 承渊神久久望着他,笑了。 直到这时,神像无情无爱的面孔上才忽然浮现出一抹非人的狂热。 祂道:“其实你是明白的,不是吗?” 陆启明一语不发。 “自我赋予你生命起直至此时,才是漫长的创造完成。”承渊神目光炽热,如同望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你看——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任何缺点了。你拥有超脱的天赋,足以杀死‘我’的能力,掌控一切的意志,还有着太乙的善与伪善。是我们——世上最强大的两位神明共同造就了你,如此独一无二、完美无憾的生命……” “你现在或许还不明白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承渊神专注地看着少年的眼睛,仿佛是透过重重阻隔看进他的本质,充满喜悦地说道:“能够看到这一天,一切代价便都是值得的。” “……代价?!” 陆启明手指猛然刺破掌心,抬头失笑。 “什么代价?”他目光冰冷至极,一字字道:“代价就是我的一切吗?” “恰恰相反。”承渊神柔声道,“代价是我们的一切。而这一切都已是属于你的了。” 陆启明听着祂平常而笃定至极的语气,心中尽是一片麻木的死寂。 “你们……” 大错特错。他本想说。大错特错。完全不对。大错特错。 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 祂们的遗憾、祂们的愿望,关他何事。明明是祂们自己的执念,却偏偏尽数施加在他的身上。那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存在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痛快、让他们得偿所愿吗? 陆启明想了很多很多。但他最终只是垂下视线,缓缓松开了手。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命运,从始至终,竟都从来与他自己无关。 陆启明闭了闭眼,无声一笑,又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道:“太乙也全都知道,是吗?” “直到现在,难道你还对祂抱有期待吗?”神像的目光审视着他,淡淡道:“虽然祂与我目的相反……但如果连我想做什么都推演不出,那就不是祂了。” “太乙素来自负,想必祂一定笃信自己能够做到。”承渊神平淡地说道,“可惜祂影响你再多,也都不过是建立于虚假的幻境之上,又岂能比得上你在这里真正经历过的真实?”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 少年眼中露出疲惫,道:“你是神,你们都是神。看不惯我的样子,直接像太乙那样把我抹杀了就是,反反复复,总能有一个让你满意。何必都一直盯着我这个残次品不放。” “无需妄自菲薄。”神像重新向他展露出柔和的笑容,道:“能够同时被我与太乙选中,你自然有你的宝贵之处。” 陆启明笑了笑,道:“是吗。” ……宝贵?他竟然也算吗。 就像太乙对他做的那样。一边口口声声说着他是祂们的孩子,说着如何珍视着他,却又一次次地将他狠狠摔碎,践踏进泥土里。 如果他是,那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宝贵的人,而只是一个宝贵的物件。 对祂们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件工具,一块铁。这块铁唯一的用处就是在烈火中千锤百炼,反复折断又重塑,直到一寸一寸地打磨成祂们想要的模样——谁又会在乎这样一块铁在想什么、有没有知觉、是活还是死? 而神像却仍然用那样满足又充满赞赏的眼神望着他。他想躲开,却无处可躲。 “璞玉要经过雕琢才能一点点绽放光彩。”承渊神平静道:“这也帮你找回自己的过程。” 陆启明用力攥紧了手。 “还想要否认吗?”承渊神微微一笑,道:“取人性命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反而比从前过得轻松?太乙强加于你的一切,只会令你感到压抑与痛苦。而操纵与征服的本能,才是存在于你神魂本源的东西。就算不愿在我面前承认,但你却终究不可能欺骗你自己。” “……不。”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微抬起头,平静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你说的那种样子。” “没关系,你现在就很好。”神像宽容地说道,“无休止地放纵自己的欲望,最终只会走向毁灭,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这就是我要让你在太乙那里学会克制的意义。” 少年呼吸猛地一滞,咬着牙一语不发。 “那天我看着你站在高处,让所有人向你献上忠诚。”承渊神注视着他的眉眼,神情涌出不易察觉的狂热。祂赞叹地说道:“你占有着他们的一切,却依旧轻易得到了他们彻底的臣服与感激。虽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但那一刻的你,完美地将黑暗与光明融于一身的你 ,那样毫无缺憾的神情……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孩子啊。” “昨日皆死。”陆启明一字字道:“那都不是我。” “你错了。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都会留下痕迹,记忆也永远不会被遗忘,只是留待被想起。”承渊神微微一笑,忽然一指点向少年眉心。 时间感被激剧拉扯回最初,陆启明无可反抗、毫无预备地看到了生命戏剧性开始的第一幕—— 那是由神明亲手创造的幼小生命,懵懂无知地张开眼睛,怀着天然地亲近之心望向自己的父亲—— 视线交汇之处即是初生与死亡剧烈而短暂的碰撞。 他开始活着,而神明一瞬死去。 …… 陆启明徒劳地闭起双眼,仓促后退倒地,按住胸口压抑着喘气,脸上难以抑制地升起极度的恐惧。 他并非畏惧承渊,即便再被反复杀死一千万次,他也绝不可能。他只是无法接受——无法忍受自己…… “仅仅是一个瞬间,就足以让你对我产生极其充沛的感情,对吗?”承渊神平淡说道,“这是造物对其创造者无法抗拒的天性——懦弱而愚昧的天性。也是太乙在你身上留下的瑕疵之一。” 少年狼狈地微仰起头,急促的呼吸着。他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再也不会感到矛盾,而那些消失已久的情绪却在一瞬间崩然而下,几乎一刹那击溃了他。 但也只是几乎。 “现在你已知道了,那些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错觉。”承渊神赞许地看着他,直到少年的神情也在摇摇欲坠中恢复之前的冰冷,“记住这一切,今后也不必为此动摇。” “你太多虑了。”陆启明冷漠至极地看着神像,道:“为你这种卑劣的神所创造,才是我最大的耻辱。” 承渊神却只是一笑置之。 “什么叫卑劣,什么叫高尚。” 祂道,“那不过是凡人无知的定义,他们能看到的天地如此狭隘,才会以一己之私利、无尽时间长河中的短暂瞬间来判断道德。”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义全然取决于一件事是否对他们有利,但是这个世界却从来都不是属于他们的。”承渊神的语气微带讽刺,淡淡道:“再多的人也不过是天地众生的一个侧面,而就算是全部的所谓众生,也仅仅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你是天生的神,又怎能自甘平庸地与那些凡人为伍?” 陆启明却不为所动,道:““你做这些、说这些,无非也是想像太乙一样掌控我的思想。你以为我在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如你们所愿吗?” 而承渊神却再次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你又错了。”祂说道:“这也是我与你师父不同的地方。祂想要你服从,而我却希望你质疑。” 陆启明一顿,面色微微苍白。 神像望着少年微笑,少年却终于难以面对地别过了视线,无法再与祂对视。 无论是谁都清楚,这早已成为无可躲避的必然。就算陆启明知道一切真相,知道祂的目的所在,也再也不可能。 “我就是要你去质疑太乙,也尽管质疑我、质疑所有的全部。” 承渊神的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祂说道:“我曾经创造过很多东西,但唯有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唯一用生命与一切造就的奇迹,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又岂能被任何过去的思想局限?既然太乙束缚了你,我就要替你将之打破。”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任何能困住你。连我也看不到的未来,才是真正无限的可能。” 祂抬起指尖,动作轻柔地抚摸少年光洁的额头。在那里,象征屈辱的血契刻痕早已随风而散。 承渊神微笑着道:“恭喜你,我的孩子,你已经彻底自由了。”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祂的动作,很久没有说话。 “你是说,”他淡道,“原来你是在待我好?” 神像低声一叹。 “我自然待你不够好。让你经历了很多……即便是在我看来,也很残酷的事。”祂叹道,“但我待你的这些不好,是为了让你活。而太乙待你好,却是为了让你死。” “没有必要。”陆启明道:“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少年淡漠而厌倦地看着自己毫无一丝伤痕的双手。 “你做了这一切,百般算计,甚至连自己的神位、性命都不要,值得吗?”陆启明平静问道:“如果我从不存在,就谁也不需要让我活、谁也不需要让我死了。你们就好好继续当你们的神,永生无尽,皆大欢喜,就真的不好吗?” 承渊神轻声笑道,“那又该多可惜啊。” 祂的目光竟然如此宁静甚至于温柔,令少年觉出刻骨铭心的熟悉,想要发笑,却又为之颤栗。 陆启明连一瞬也不愿再看,独自默不作声地垂下了视线。 余光里是神像濒临消散的幻影。 在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退去以后,他只觉得茫然。 陆启明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又应该去恨谁。 恨太乙吗?但对师父而言,自己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祂也只是做了身为一个神该做的事。他本就是被承渊神创造的,难道还能强求师父以德报怨、去真心待他好吗? 或者恨承渊神。 他也应该恨。但真正的承渊神也早已死了,甚至祂本就是为了创造他而死。至于之后发生的这一切,一个神想要把自己的造物改变成祂想要的模样,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的魂魄,他的生命,就连这一身血骨,也统统都是承渊神给的。这样活着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 难道还要去指责祂们不把他当活生生的人来看待吗?且不说祂们从来都不在意他的想法,就连他自己……也本就不是。 祂们都在做着祂们坚信是正确的事。可是他就活该被这样对待吗?为什么祂们就偏偏选择了他,非要逼他去承受这对他自己而言毫无意义的一切。 陆启明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不要怪我对你严厉。” 承渊神看出了少年眼中的迷惘,叹息道:“你的存在太特殊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会给你慢慢长大的机会,想要杀你的也绝不止太乙一个。所以我必须让你在这个稍纵即逝的时间内拥有自保之力。而有些东西单单只说给你听是无用的,唯有你亲手主动去做过,才能真正学会。” 陆启明回过神来,却什么也没说。 既然祂早在十万年前便已经看到了一切,那他回应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承渊神并不在意少年的冷漠,只温声与他道:“好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应该继续了。” 陆启明淡淡道:“继续什么?” “不必担心,继续做吧。”承渊神安慰地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知道你的这些过去。今日过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彻底成为秘密。” 陆启明微微一怔。 他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异样,转瞬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去了。 “这里剩余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祭品。他们的生命力足以支撑你完成这次圆满的涅槃,而他们身上的气运交相汇集,则能助你彻底与这个世界的天道相和。”承渊神耐心地与少年解释,“你之前借助他们点燃红莲业火就做得很好。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能力把这些东西都收为己用。” “‘每一个人’,”陆启明平淡道:“也包括石人?” 神像的神情柔和下来,道:“你愿意对他手下留情,我很欣慰。” 少年眼中微露讽刺。 “但是毫无必要。”承渊神平淡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他只是区区下臣。一块瓦砾竟敢伤害珍贵的明珠,这就是无赦之罪。” 陆启明顿住,抬头。 即便早已知道神皆无情,他在这一刻仍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荒谬。 “你让石人在这里等我十万年,就是为了让他杀我一次,然后成为我的祭品?”陆启明低声问:“即便这一切本来就是你设计的?” “但他毕竟还是那样做了。” 承渊神平淡一笑,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一人对你的价值不亚于那些凡人的总和。你需要用他补充自己才能够得到完整的恢复。不必多虑,这是为了你,他又怎会有怨言。” 陆启明久久沉默。 “这些,”他问道,“就是你所曾预见的?” 承渊神道:“这是你所需要的。” 少年无声而悲哀地一笑。 他看着神像虚无如雾的轮廓,忽然问:“你终于要死了吗?” 承渊神温声道:“我早已死了。” 陆启明又问:“你终于要彻底消散了吗?” 承渊神这次说,“对。” “好,”陆启明静静道:“那么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告诉你。” 承渊神宽容地笑了,道:“你说。” “既然你说过,你求的就是‘未知’。” 陆启明缓缓站起身,背脊笔直,“那么在你彻底消散以前,我可以用你从未预见到的这一幕作为报答。” 承渊神微一挑眉,不无期待地看着他。 少年手持古战,抬头回望。 “我早已决意如此。” 陆启明平静说道,“这个决定是我出自本心,从无犹豫,绝无悔改,也与其余任何人无关。但是这一幕,我仍然希望让你看到。” 说罢,少年眼帘微垂,并指按住眉心,以神通化出运轮。 他身负两道气运之轮。一道至暗,为无边之业力;一道至明,为无上之功德。 这两座运轮庞大无比,近乎无边无际,远远胜过那座只余虚影的半身神像。放眼而望,即便贯穿整个古战场的天与地,也只能看到运轮之一角。 承渊神的笑容缓缓收起,问,“你想要做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不顾一切地将全部神魂力量注入长剑,剑身山河锻纹随之波光潋滟,逐渐由内而外地显透出灿金耀眼的神性光辉。 承渊神的眼神渐渐变得可怖。 “我的孩子,”祂冰冷道,“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陆启明毫无退缩地与神像对视。 “你不是知道一切吗?”他笑着问,“那这一幕,你十万年前可曾看过?” 话音落后,陆启明毅然一剑斩向功德之轮,再次动用神通—— 时间过隙,一切回头。 承渊神一字字说道,“住手。” 而少年身上的气运之轮却已开始轰然倒转。 在剧烈至极的转动中,功德之力急剧消耗,无尽业力瞬息之间压倒光明。 陆启明骤然感受到难以承受的无形重量猛地压上自己肩头,逼得他几乎一瞬间就重重单膝跪倒,浑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碾磨声。 承渊神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注视着他,淡淡道:“吃够了苦头就停下。” 少年的唇角却依旧带着近乎轻盈的笑意。 流畅而完美至极的时间规则以他为中心无穷无尽地向远处铺洒而去,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古战场。 早已成形的永寂台开始迅速崩解,被束缚其中不得解脱的魂魄随着洁白花瓣的破碎逐一得到释放,无知无觉地悬浮虚空,又随着周身时间的倒退一一回到他们临死前的最后停留之处。 陆启明略显释然地感受着这一切的发生,抬头望向神像。 “到了现在你还未作为,”他一笑说道,“看来是真的无力再阻止我做任何事了。” “为了让你诞生而不受天道毁灭,我付出了无数心血才终于让你身上气运与业力相当。”承渊神神情森冷至极,“你可知道打破平衡之后的代价?”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再斩一剑—— 以无限界破碎生与死之交界。 不知津渡则于黄泉之上架起生魂之桥。 ——无尽气运化为金色的火焰,于每一个游魂瞳孔深处重新点燃神智。 “住手!” 承渊神声音陡然转厉,怒极道:“逆转生死,必为天命不容!” 陆启明平静一笑。 “我想要的——” 少年毫不犹豫地用力斩下最后一剑。 “就是天命。” ——在不计代价的功德之力支撑下,他的意志随着时间与因果之线无止境地向前追溯,直至找到每一个已逝之人此生最初的生命源头。 神通起源,瞬息化出血肉脊梁。 曾经在古战场死去的所有人,那每一个曾被他记住的姓名—— 陆启明出神地想着。 ——都将从此刻开始,继续活下去。 少年微微一笑,然后被无尽业力压得跪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 无论如何,这曾经被他在那些黑夜之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的这一幕—— 他还是做到了。 …… 承渊神早已暴怒,神像如山的手臂轰然而动,手掌毫不留情地狠狠扼向少年难以支撑的身体。 陆启明不由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降临。 ——神像带着杀意的手最终只是虚无地穿过了少年的身体,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干涉真实世界丝毫。 陆启明怔然睁开眼睛。 直到此时,他才近乎不可思议地意识到—— 这一切,终于还是将要过去了。 “……我曾经也相信那个对我纠缠不休的承渊并非完整的你,只因为是灵魂碎片,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偏执疯狂。” 陆启明抬头久久注视着神像狰狞的面孔,释然一笑。 “而现在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错了。它不只是你的一部分,更是你的本质。” “承渊神。承渊,”少年认真说道,“你就是这幅样子,你就是不过如此。” 神像终是在不可逆转的消散中逐渐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动作。 “你眷恋人间,但你生来就注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他们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同类。”承渊神冷漠而讥讽地俯视着独自跪坐在地的少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犹如必然应验的诅咒。 “你的付出将不会有回报,所爱终将弃你而去。你所求的,终你一生也不可能如愿。无论你再如何强求,最终也不过是失而复得,又复失去——” 祂露出一抹怜悯的笑容,盖棺定论:“你若执意为人,这就是你必然的命运。” “纵使如此。” 陆启明平静至极地道:“我也绝不会因此像你们一样漠视人命,藐视道德,将无情无义奉为圭臬,将玩弄人心当做高明,又将卑鄙不堪视为道德。无论你再怎么粉饰,错的就是错的,对的也永远都是对的。” 至此,少年展颜一笑,犹如层云尽散,晴天万里。 “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道理,承渊,你可满意?” …… 没有回答。 因为再也不会有回答了。 …… 陆启明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天际,一时想不起今夕何年。 在这个早春的下午,天忽然下起了小雪,山河静行,风继续吹向南方。 ——这可真是普普通通。根本就是无尽时间中每一个不值一提的渺小一瞬。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神像消泯,万千神面皆化微尘,承渊神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缕意念终于散尽。 祂彻底死了。 …… “只有一点你说对了。” 陆启明淡漠地开口。 “我自由了。无论是你还是太乙,都再也无法曲折我的意志——但这并非你们不想,” 他静静说道,“而是你们已经再也做不到了。” 无声的雪缓缓落下,直到天地永恒寂静,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不会成为你,同样也不会成为太乙……虽然我现在仍然不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做,但我终究与你们不同。” “我还有时间,” 陆启明低声道,“很长,很长的时间。 ——足够他去平复,足够他去重新开始。足够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去看遍普天之下的所有风景。足够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见自己想见的任何人。 一如很久以前,无人知晓,一切都尚未来及发生的那一年。 少年想得出神,脸上徐徐露出一个真心而怅然的微笑。 却忽然间。 一滴水珠忽然间滑落,映照出无比卑微的光亮,再转瞬消散于烈火。 …… 陆启明怔住,还没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 少年带着几分迷茫静坐在原处,眼睫轻轻颤了颤,抬手触摸自己的脸侧。 ——尽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 他微微睁大眼睛,面上渐渐显出惊慌之色。 …… 陆启明垂下目光,久久看着指尖那一点水光,神色苍白如死,仿佛看到了世上前所未有、最令他恐惧的东西。 …… 不能。 … 他急促地深吸一口气,仰起脸,用手指紧紧压住眼角,极尽全力绷紧身体、咬破下唇、屏死呼吸—— … 可是泪水仍然在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不间断在火光中消失,又不间断地继续落下。 …… …不。 “……” 少年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 陆启明感觉到手指深深刺入掌心,血肉模糊,只余一片木然。 他极力睁着眼睛,却还是一点点埋下头去。 …… ………你们!! … 陆启明再也不堪忍受地彻底弓下背脊,额头重重抵磨在地面,喉间挤压出一声极尽克制的微弱哽咽。 他其实好想问,却一直一直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了。 他知道他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永远也得不到。 永,不。 …… … 谁,谁来… …………………!! … 救救我。 …… 少年伏跪在地,终于痛哭失声。 第一百四十章 尽头 苍茫世界中,陆启明终于缓缓撑起身子。 他已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很久很久,可能久到古木新芽、花树凋零,久到漫天繁星隐没大地,久到海洋变成山岭,久到世人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无尽无穷。 陆启明微仰起头,视线尽头是被红莲映透了的暗蓝天空。 他渐渐忘记了周遭,心神沉醉于偌大天地消泯了边际的浩瀚平静之中。 周围的人们仍沉溺于这场业火带来的噩梦之中,痛苦着,畏惧着,挣扎着抗拒,又终被淹没其中。就像不久之前的他一样。 何以求长生,何以得超然。若认天命,就尽管去生老病死。否则修行者活在世上那一天不是与天地相抗,哪个不是有罪之人,也怨不得业火会烧到他们脚下。 众生皆苦,也算公平。 陆启明静静地俯瞰着这一切,目光平淡。罪业化成的养分顺着红莲的根须一点点润湿他已近枯涸的生命。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叹息。 这又是何必? 陆启明疲惫至极地伸出了手。 一簇又一簇的业火无声从人们身上升起,余烬般的飘摇于虚空,最终重归于他的身体。 “……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再也无法更多了。 少年独自跪坐在滔天炼狱的中央与尽头,闭上眼睛,许下心愿。 从今往后。 我只为自己活着。 …… …… 无数噩梦中煎熬的人们重新恢复了神志。 模糊的视线中,幽明业火从他们身上渐次熄灭,却唯有人群中央那苍白少年身上的火光愈演愈盛。 逐渐有人挣扎着爬起来,发疯一样地向那里奔跑。但没有一个人能够靠近他。 他们不断地追赶,却不断地远离,疯狂地呼喊他的姓名,却再无回应。 少年垂眸跪坐在的盛开蔓延的血红莲座之上,显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安宁。 他没有再望过来一眼。 艳烈的业火骤然滔天而涨,顷刻间将少年单薄至极的身体席卷湮没。 世界沉寂,却仿佛有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同时敲响在每个人心头。 怦。 红莲如烟火绽放、飞散、消逝。 天地恢复广袤之静寂。 什么都不留下。 …… …… 阻隔一切的空间骤然消失了。 季牧浑身僵硬地跌滚在地,眼底渐渐涌出强烈的愤恨。 “陆启明……陆启明 !” 他愤怒至极地大吼大叫,拖着一条腿连滚带爬地扑身过去,双手十指用力抠索着那块土地。 什么也没有。 连灰烬也没有。 季牧把手心贴上去,双膝跪地,把脸也贴上去,用额头。那里有余温,有他流下的血液,温热的,冰冷的,润湿的,又全都没有了。他将眉心重重地印在地面,直到擦破肉皮,血流如注。他疯狂地反复召唤着那个人的姓名,无声地乞求着,动用血契最严厉的惩戒去罚他,但季牧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因为连血契都没有了,不存在了。 全都没有了。 季牧缓缓支起身子,眼睛死死盯住那里,喘着气,心中戾气无穷无尽地暴涨。 他恨极地厉吼一声,一拳狠狠砸进地面。 “我以为你会有心理准备。” 墨婵神情如常地站在季牧身后,抬手理了理被扯乱的外衣。 与绝大多数人的狼狈不同,女子气色很好,脸颊犹带着熟睡过后的红晕。她刚刚才从香甜梦乡中被季牧惊醒,从始至终没有感到过一丝业火的灼痛。 “他根本不可能活得下来。”墨婵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季牧一点一点转身,抬头盯着她,眼神可怖至极。 “你再怎么瞪我也没用。”墨婵道:“就像你拖着我过来,一样毫无用处。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医修,没那等能耐起死回生。再说,本来就是他自己非要寻死,谁救得了?” “你给我闭嘴!!!” 季牧忍无可忍地咆哮一声,扑上去一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掼在地上。 “季牧!你是不是有病!” 墨婵痛叫出声,窝着一肚子火,“他没杀你已经算你命大了,你不忙着庆幸就算了,现在到底还在这里瞎折腾个什么。” 季牧顿住,无法理喻地紧紧盯住她。 “他……他,”季牧咬牙道:“他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你们朝夕相处,你们,他——” “跟你比起来,他待我态度当然好多了。”墨婵回想片刻,淡道:“但也就很平常啊……再说,本来也是我给他治伤,我又不欠他什么。” 季牧将手指一根根放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倒是你,季牧,”墨婵嗤笑一声,道:“你跟他结下的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怎么看你这副样子,你还不高兴啊?” “……我高兴。”季牧慢慢道,“我简直太高兴了,所以。” 他微笑起来,起刀出鞘。 “就用你的命为他庆祝吧。” 墨婵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往一侧闪躲,后颈蓦然一凉—— 九弦刀的漆黑刀锋紧贴着她皮肤斩过,刀身一瞬间深深没入地面。 “你疯了?!” 墨婵慌慌张张地翻身而起,想要趁着季牧重新拔刀的间隙逃回人群,“你杀我干什么?!” “你忘了吗?”季牧唇角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天我就说过了,他要是醒不过来——你们所有人就全都给我去死吧!!!” 疯狂的杀意令九弦刀发出海啸般的嗡鸣,季牧看着女子远远逃去的背影,微笑说道。 “站住。” 墨婵身体陡然僵住,额头顷刻渗出一层冷汗。 是言灵术! 季牧满意地看着她停下,柔声续道:“回来。” 墨婵拼命地想要求救,可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像季牧一样立刻就从红莲业火的痛苦恢复行动能力。等他们过来,什么都晚了! 墨婵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身不由己地转身走回季牧刀下。 季牧双手握刀,却停住。 他专注地望着女子秀美的面庞,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 “陆启明,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的,对不对?” 季牧问。 “我再倒数三下,”他温柔无比地说道:“你要还不出来阻止我,我就真的把她杀了。” “季牧……”墨婵小心翼翼地道。 “三。” “你,你清醒一——” “闭嘴!” 季牧厉声打断,神情又转瞬恢复柔和。 他继续道:“二。”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女子急促的呼吸声。 “……” 季牧久久没有说出最后一个字。 他脸上笃定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殆尽,嘴唇抿成一条薄而苍白的线。 季牧张了张口,又停住。 “陆启明,你知道我不会开玩笑。”他道,“你就当真不拦我?” 没有回应。 季牧眼底渐渐漫上惊惶,又顷刻被心中铺天盖地的戾气淹没。 “一。” 他说罢,双手将九弦刀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墨婵当头斩落—— 利刃霎时撕裂虚空;刀风吹断女子额发。 但就在下一瞬间—— 季牧眼神蓦然变了。 他终于等到了那片熟悉至极的金色微光。 规则的力量在最后一刻撑起屏障,纹丝不破地将女子护佑其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梦还 墨婵缓缓睁开眼睛。 浅金的光晕自她眉心升起,柔和地笼罩着她。 这种柔和是如此熟悉,令墨婵脑海某一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依稀是一片极静谧的夜色与星光。 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待墨婵再去追想时,就像是熟睡时刚刚做完的梦一样,清早醒了,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那里面没有任何令她怀念的东西,也再无伤感,却能够令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算你有点良心。” 墨婵抬手拭去泪水,带着些许遗憾轻轻笑了一下。 她最后望了一眼陆启明消失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开始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向远处逃离。 越是远离,墨婵心中那种失去的感觉就越强烈。而她就任由泪珠在风中断了线地坠落,始终没有再回头。 又有什么用呢? 墨婵知道自己一定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但她也不愿再记得。 她一直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要一个人潇洒自在地活着,心里面再多一个人也装不下,所以从来不想为任何人停留。 可是他太特别了。 进古战场的那一天,墨婵站在窗边卷帘眺望,第一次见到了他,旋即惊讶于那双眼睛。 就像高山巅上洁白之雪融化成的泉水,清澈又安静,连最微弱的光线透进去都能变成灿烂的光明。 那时她还以为那个少年就是承渊,只心笑这双眼睛竟能欺骗世人至此。因为世上本就不会有人会拥有那样干净的眼睛。至善至诚皆是毒药穿肠过,唯卑鄙者才能踩着雪白的尸骨去摘取高处的果实。如果那真的存在,也只可能有两个结局。墨婵不无阴暗地想着,要么被人用最残酷的方式污黑,要么尽早去死。 她一直以为陆启明会是前者。 怎么可能不改变呢? 墨婵是医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少年所曾经历的一切。纵使强大的意志能够让人始终不露破绽,但他身上的伤口却不会说谎。墨婵知道,凤族坚韧的生命力带给他的绝非生的希望,反而是走向必然的死亡之前更加漫长的痛苦。墨婵记得她很久以前曾问过他为什么还要坚持,他没有回答,但墨婵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是一定要报了这个仇的。 从那一刻墨婵就知道,那个心思干净的少年不会再回来了。 因仇恨而活下去的人,终将被深渊吞噬。没有谁能抵抗从心底根生的怨恨,他终究还是会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 但墨婵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还时常在他耳边搬弄是非,恨不得再重重推他一把,看他更快地向下沉沦才更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临死前达成心愿。而不是在绝望中白白死去。 墨婵站在一旁,一直看着少年的神情从沉默的忍耐渐渐变得淡漠,双手一点点沾染血腥,直到学会用最酷烈的手段为自己报仇。这样的他最终令所有人畏惧,墨婵亦然;但她也由衷觉得认同。 本该如此。她想。 有时墨婵甚至就要信了他有办法活下来。毕竟即使他是那样虚弱,他仍然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这样的人又怎会平平常常地死去? 但墨婵又在冥冥之中感到了不祥。 因为他竟依旧是一个温柔的人。 墨婵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在经历过最残酷的事情之后依旧近乎天真地默认人性本善,为什么他依旧能对那些所谓的无辜者心怀怜悯,为什么仍旧愿意帮助。他做着那些事,就像呼吸喝水一样自然。 墨婵对此嗤之以鼻。她从来都不能理解这样的人,也嘲笑着这种善念。 ——却又无法抗拒地受到吸引。 她早该料到的。 被光明吸引是人的本能,哪怕再恶毒卑劣的人都不能例外。因为自私是为了生存,而光明却是人之所以想要活着的原因。 从很久之前开始,墨婵就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动心。 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而他又注定会死,又何苦飞蛾扑火地过去、让自己白白伤心。更何况,墨婵自知斤两,她也没那能耐把这样的圣人拉下凡尘。所以她绝对不会动心。 墨婵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做到。想必是没有的,否则陆启明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她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若要待一个人好,就一定能给她最想要的一切。哪怕墨婵想要的就是忘了那些无疾而终的东西,继续像从前一样自私自利地活着。 这样很好。 她不会回头,不会念念不忘,不会不舍。她将就这样远远地离开这里,活得好好的,决不辜负他…… 自以为是的好心。 墨婵恶狠狠抹了一把脸颊的泪水,继续往回跑。 …… …… 季牧忘了拦她。 当看到女子神情空白地流出眼泪的那一刻,季牧就意识到她的记忆曾经被人抹去过。 这可真像你会做出的事。季牧想着,差点要笑出来。 但他最终没有笑。 季牧勾起的嘴角僵在脸上,双耳轰鸣,眼前全是大片的黑,几乎连手里的刀都拿不稳。 因为他知道陆启明只有在唯一一种可能下才会这样做。 季牧眼底渐渐浮现茫然。他无法理解陆启明认为自己会死这件事。 他不是神吗?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不会被任何事动摇,什么人都战胜不了他。他那么强大,连承渊都怕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就算全天下的人全都死透了他也绝对不可能死。 不会错的。 陆启明没有死。 季牧握着刀抬头四顾。 这天光时而昏暗时而炽亮,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雪还落着,一层层地从天上埋下来,正要埋住这片断壁残垣,埋住消失或仍存在的一切。 季牧知道陆启明一定还在这里的某个角落,只不过是他还没有找到。 “别想这么简单就蒙混过关。”他道,“我知道你还活着。” 季牧掂了掂手里的刀,腕骨用力一转,漆黑长刀瞬如离弦之矢脱弓而去,顷刻刺透虚空直向墨婵后心。 金色光华微微一闪,九弦刀被规则削去大半力道,而凛冽的刀风却仍让墨婵带得跌倒在地。 墨婵撑坐转身,冷然抬头看过去。 季牧带着笑站在她面前,手一抬,九弦刀重新被收入掌中。 女子身周护体的光芒已经愈渐微弱了。陆启明在她眉心留下的规则之力只是无根浮萍,不可能长久。 “这会儿,”季牧端详着女子的神情,笑道:“你怎么忽然又不怕了?” “他是何等人物,又有什么算不出。”墨婵神情平静,“他若要保谁性命,就算死了,他也做得到。” “谁说他死了?!” 季牧声音陡转暴戾,狠狠一刀就朝着女子脖颈劈砍过去,又再被挡住。 金光摇而欲坠,微弱的刀风在墨婵颈侧吹出一道极浅的红线。季牧知道只要他再斩一刀,陆启明最后留下的这道力量就能彻底消散干净。但是他用力喘着气,刀就在掌心,他反复试了几次,却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 季牧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刀,有一瞬间甚至疯狂地想要反手斩自己一刀,想看看陆启明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相同的东西。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陆启明最后之所以没有杀他,不是因为原谅了他,而只是因为那一刻杀他无用罢了。 季牧想着, 脸上无声牵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告诉你,”他说道,“他根本没死。” 季牧说的斩钉截铁笃定之极,以至于令墨婵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希望,“他……回应你了?” “……没有。”季牧顿了顿,却又笑起来,说:“但我就是知道。” 墨婵沉默片刻,终还是问他:“你如何知道?” 季牧道:“因为我还没死。” 墨婵愣了愣,“……什么?” “你怎么连这都想不出来,因为我没死啊!”季牧认真道,“我到现在还活着,他又怎么会死?他已经杀了承渊,下一个马上就到我了。他还没杀我,又怎么会死?!所以他绝对还在这里。” 墨婵被他惊住,停了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你不信?”季牧察觉出了她看疯子一般的眼神,气笑了,“我都说了——他没死!!我告诉你,我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绝对不可能不杀我,他不杀我就一定还没死!” “很好,你倒是提醒了我。” 墨婵冷漠地收回目光,支起身子站起。 “虽然我无法替他杀你,但我可以做点别的。自今日起,无论是谁只要能刺你一剑,砍你一刀,哪怕只是让你留一滴血,我墨婵便愿意无条件为他医治任何人。” 季牧笑容缓缓收起。 “季牧,我承认你很难杀。”墨婵冷笑道:“但我可以医治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在这些人中,总会有一个能够杀死你。” 季牧道:“你还是不信?” 墨婵没有再与他说一个字。她淡淡看了远处一眼,冷然转身离去。 季牧笑了笑,没有再拦。 “那可不行。”季牧自语笑道,“我的命只能等着他来取。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杀我,陆启明,只有你一个。” “你根本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 季牧听着身后剑气破空,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转瞬又愕然。他根本来不及回头看,只能在极短一瞬间猛地矮身,狼狈地向一侧滚翻过去。 那道剑气压着季牧的后肩过去,割裂出极长一道血口,锐利的剑意一直往骨头缝里钻,刺得他半边身子生疼。他下意识就准备将这道剑意震散,却在某一瞬间蓦地感觉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 季牧反手捂住肩头,忽然低低笑出了声。他用指腹摩挲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慢慢勾出剑意的形状。他还记得,他们在秦门刚刚撞见的那时,陆启明就是用这样的剑意逼得他连出手都不敢。 他抬起头,眼中聚起扭曲而疯狂的光。 “谢云渡……” 季牧一字字笑道,“原来你还没死啊。” 谢云渡二话不说,下一剑已跟着劈了过去。 他失踪了近两个月,再回来时已像变了一个人,满衣尘霜,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对漆黑的瞳仁底下还烧着滚烫的火。 “季牧,”谢云渡恨极道,“我早就该杀了你!” 长剑冬夜在他手中绽开惊天彻地的光华。 苍天映雪,他的剑即是这荒芜之中唯一的光明。 暴烈的剑气随着谢云渡心中压抑了太久的杀意狂涌而出,一瞬便将季牧的身形淹没其中。 季牧却不退反进。他迫切至极地蹂身上前,近乎喜悦地扑进了这片剑幕之中。 剑气一刹那就在他身上割裂出无数道细碎的血口,季牧却毫不在乎。他带着狂热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连刀也不要了,用两只手紧紧抓住谢云渡的手臂。 “……疯狗!”谢云渡骂了一句。 他当时一脚就踹了过去,结果季牧硬生生拼着咽下一口血,却仍是不惜代价地缠着他。纵使谢云渡心中早已被悲痛与愤怒充满,此刻对上季牧的目光,还是被其中的疯狂之色惊得悚然。 季牧眼中尽是一片淬着贪婪的恨意。他知道谢云渡身上有陆启明的剑道,有与他同源的气运。 他要全部抢过来。 季牧攥紧谢云渡的腕骨,在第一时间就要全力催动神通。 但就在下一瞬他却陡然停住—— 季牧蓦地惊觉,陆启明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帮他避过神通的反噬了。这个事实令他呼吸猛地一窒,脑海再度浮现出一片茫然无措的空白。 谢云渡却不可能因为季牧的突然走神而跟着停下。 他不知道季牧为何近身后却最终什么也没做,但他也懒得去想。在季牧露出空门的一瞬间,谢云渡毫不犹豫的抬剑直接斩了过去。 季牧在最后一刻本能地松了手,只来得及仓促间用真力在身前挡了一挡。 鲜血泼溅而起。 谢云渡不由一怔。 他几乎以为刚刚那一瞬是季牧故意引敌的破绽,所以这一剑已多留了几分小心;但却不是。即使未出全力,他的剑锋依旧轻易在季牧胸口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 但季牧本不应该这么好对付。这种反常反而令谢云渡微微犹疑,没有第一时间乘胜追击。 季牧再一次被剑气斩落在地,衣襟都几乎被血液浸透,自己却全然不在意。他随手收回了刀,抬起眼,依旧用那种令谢云渡极不舒服的目光盯着他。 “谢云渡,”季牧幽幽说道,“你用着他的剑道,用得可真顺手啊。” 回应季牧的是再度狠厉的剑芒。 “他把剑道给我,”谢云渡咬牙道:“我就用这把剑替他杀尽该杀之人!” “说得太好了。”季牧贴在谢云渡耳边笑道,“既然你这么为他着想,那这两个月你又去了哪里?” 谢云渡一言不发地狠狠出剑。可这时季牧却又忽然恢复了他正常的样子,进退出招果决至极,先前的伤势仿佛对他毫无影响。纵使谢云渡自信绝不会输给他,却也无法几招之内就定胜负。 “说话啊,”季牧笑容灿烂地问道,“说说你到底在哪儿找到了那么一个好地方,让你好生藏了这么久。” 谢云渡一字字道:“你给我闭嘴。” “你心安理得地取了他的东西,但是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却根本连人都找不到!”季牧狠笑道,“谢云渡,你难道就不该死?” 谢云渡面色苍白。 他自是不屑与季牧这种人解释,但这种质问却令他又想起了这段时间无能为力的痛苦。 上次分别时陆启明曾在他纳戒中留下一只玉简。谢云渡原以为那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信息,所以一脱身就立刻打开来看。但他却万没想到—— 那竟然是一道困阵。 其实谢云渡最开始时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与老白依旧能随意在古战场中各处行走。谢云渡以为陆启明只是通过玉简给自己传了一句话。他就将那句话默默记在心中,然后就与老白一起缀在陆启明一行人身后面,到武宗附近遥遥看着他们的动静。 谢云渡一直没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准备趁季牧出去的时候,偷偷跑回陆启明那里问他。但也就是那一天,谢云渡才意识到那玉简更是一道困阵—— 不是将他困在原地,而是将他困在陆启明身周十里之外。 这是陆启明亲手做出的困阵。他太清楚谢云渡的能力,既已出手去做,谢云渡就断无自己摆脱限制的可能。谢云渡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靠近,或者把玉简暂时丢给老白拿着,却根本没有用。 后来谢云渡实在忍不了,就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把季牧给杀了。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季牧第二次出去的那一天,独自敛息埋伏在季 牧的必经之路,誓要将其一剑穿心、让季牧连动用血契的机会都没有;而谢云渡的剑也确实已经毫无阻滞地穿透了季牧的心脏—— 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那一刻,谢云渡才不敢置信地意识到了玉简的第三重用处。 他当时就站在季牧那一群人的面前,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听到他,而他的剑也根本无法影响他们丝毫。纵使谢云渡能够看到发生的一切,他却早已与他们不在同一片空间了。谢云渡彻底被困阵隔绝在了旋涡中心之外,只能日复一日看着事情一件一件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时起,谢云渡的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极度不好的预感。 一定是因为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陆启明认定他一旦出手必有性命危险,才会用这种方式将他隔绝在外。他知道这是一种保护。 但那时谢云渡还心存希望。 他想着陆启明单独给自己留的那句话,就相信陆启明一定还是有办法的。他暂时解不出那句话的含义,就一定是还没到时候,他可以等。 在这两个月里,谢云渡日夜修行不辍,尽最大心力感悟着他留给自己的剑道,让每一天的剑意都比从前更加锋利,就是希望等到陆启明用得上自己的时候,再也不要像从前那样无力。 那时的他没有想过,这一等,就等到了最后的这一天。 谢云渡急得都要疯了,因为陆启明一直都没有再与他联络,而他也始终对那句话的含义没有任何头绪。他害怕自己太蠢出错,导致误了什么关键的事。 今日晨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谢云渡看着陆启明独自一人向着永寂台走去,知道那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那时天光初晴,神殿仍浮于高空之上,山河静而平坦,视野一览无余。 谢云渡顾不得会不会被承渊发现,只记得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在陆启明前面,在他对面拼命朝他招手。 天地如此开阔,几乎让谢云渡生出错觉,仿佛他们已近在咫尺,再走几步就能触摸得到。 谢云渡确信他看到自己了;因为对面的少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的对视是真的。 然后陆启明看着他,对他一笑说。 “忘了那句话吧。” 身边的老白全然不解其意,却不知道那一刻谢云渡心中是何等惊痛。他不愿深思陆启明的意思,只固执地在他所能在的最近距离一直守着。 说不定呢?谢云渡想,说不定根本不是最坏的那种可能,而是陆启明心中早有万全把握,才用不上他了呢? ……可是。 直到最后,直到最后的最后,谢云渡都只能眼睁睁地旁观着那一切发生。 即便如此,即便他谢云渡这等无能,他却依然得到了陆启明不求回报的庇护。就连红莲业火烧遍了整个古战场,谢云渡仍一直平平安安地待在空间的保护之外,没有受到哪怕一丝的伤害。 可是为什么? 谢云渡不明白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陆启明的一切所作所为。他何德何能。 在这古战场里所有与陆启明因果相连的这群人中,他谢云渡只不过与他相处三次,次次匆忙,从无长久。谢云渡虽是自愿从桃山跑过来帮忙,但他扪心自问,自己却根本没能帮助到他任何,甚至于…… 谢云渡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为什么,你连你的剑道都愿意给我?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的馈赠,也再没有比这更重的恩情。 陆启明大可以挟恩图报,极尽所能去利用他,利用他到死——谢云渡甚至情愿陆启明是这样的人。 但是陆启明非但放着他这样一柄利剑不取,甚至为了保护他连让他出手都不肯。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是傻吗?啊?”谢云渡喃喃道,“你说,你是不是傻?” 如果陆启明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谢云渡肯定要撒泼打滚地大闹一场,然后抓住他肩膀乱摇一通,非得从他口中问出一个答案不可。 但他不能了。 再不能了。 一瞬间谢云渡面色蓦地一白,胸口仿佛被人用巨锤重重敲了一记,心脏后知后觉般地涌出一阵钝痛。 他依旧一剑又一剑地刺向季牧,却忽然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就像一记重拳挥了出去又打了个空,用力太过就再也没有力气收回来。他只觉得空空荡荡,什么滋味都觉不出。 谢云渡甚至不敢再想起那个名字,稍一想起,心里就立即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的隐痛。 他是那么那么好的人,怎能是这样一个结局? 怎能这样?! 谢云渡冷眼看着季牧肩头又中他一剑,刺目的鲜血不断洒落在地,心中却连一丝快意都感觉不出。 谢云渡狠狠一脚把季牧踹倒在地,用力碾住他胸膛,然后一剑刺透他的肺叶。 从前谢云渡只觉得杀人便杀人,一剑了事便罢。但是今天谢云渡却终于知道,原来有时候,恨意竟真的令人不愿让他死得那般轻易。 季牧被他踩在脚下,大口大口地呛出血液,却艰难地用双手抓住了冬夜剑刃,一寸寸地往外拔。 “你用的是他的剑,”季牧说得断续,但神情却是异样的平静。他道:“所以这几剑,我可以受。” 谢云渡微一扬眉,手臂用力,再度一剑向他胸腔刺去—— 却刺了一个空。 季牧的身体竟在一瞬间凭空消失,转眼再出现时,却已跌落在永寂台残破的莲座之上。 谢云渡抬头望去,目光骤然冷极。 ——他原以为自已已不会愤怒,但这一刹那他几乎失去理智。 “季牧,”谢云渡一字字道,“你也配?!” “我说过了,我的命只能由他亲手来取。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行。”季牧气息萎靡地伏在莲座上,面无表情地为自己封穴止血,平静道:“就算你握着的是他的剑,也终究还不是他。” 季牧的血液从陆启明曾经所在的土地往下渗透,又渐渐浇灌满莲心刻纹的每一道缝隙。 哪怕谢云渡动用了陆启明的剑道,也无法阻止永寂台一点一点与季牧相融。 “这也是他亲手创造的东西,”季牧笑起来,神情温柔地抚摸着莲台,道:“你看,比他给你的剑道还要好。” “季牧,”谢云渡缓缓道,“你不配。” 季牧笑出了声,含恨道:“你也不配。” 谢云渡几乎已经斩开了永寂台的屏障,但下一刻纷乱的时空规则忽然扑面而来,彻底打乱了他下一道蓄势待发的剑气。 随着永寂台的认主,这片天地骤然散发出一股极强的斥力,时空无声扭曲,转瞬便要将所有人推离其外。 谢云渡不甘心地死死盯着季牧,终是感到身体一轻,旋即一阵剧烈地失重感袭来,季牧便再也看不见了。 季牧也没有再看他。 季牧没有再看任何人。 “你看,我又一次抢了你的东西,又在这里印上了你最不喜欢的灵魂印记……这样一来,你就一定能知道我在哪里,一定就能找到我了。” 季牧自顾自说着话,眼角眉梢都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陆启明……不,先生。我会一直等着你来。” 季牧最后望了一眼逐渐模糊远去的古战场,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 我等你来,取我性命。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答案 天光向晚。 无论再如何漫长的一天,也终有暮落之时。 谢云渡掉落在脆软的枯黄草地上茫然地仰望天空,恍若隔世。 周围喧哗声渐起。人们依旧活着,再大梦一场便是明天。明天也活着。 深深的疲惫席卷而至。谢云渡几乎就想这样闭眼睡过去,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醒了就会发现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全是假的,根本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谢云渡便闭上眼睛了片刻。 然后他猛地挺身一跃而起,快步向那片人群走去。 …… …… 春江回暖,深冬早已过了。 风中淡薄的水汽笼上衣襟之时,已不复当初寒意,唯剩下傍晚时分的这片土地还留着沁骨的凉。 楚鹤意撩起衣摆,独自面朝古战场消失之处跪了下来。 “没想到,到了最后,”铃子在他身后停下,语气略显复杂,“还是你算对了。” 她挪步,弯了弯腰,将那一枝花放在楚鹤意膝前。洁白无瑕的花瓣在黄昏暗影下蒙上一层阴翳,就像旧日的颜色。 “不,”楚鹤意闭着眼睛道,“我算错了。” “哪里错了。”铃子唇角带着凉薄的笑容,“那个人走到了悬崖边,最后却又走了回来。哪怕经历了那一切,他也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甚至远比你想得还要高尚。现在一切都如你所料,他杀了承渊,而我们所有人都活下来了。楚鹤意……” 女子在他耳边道:“你是我们之中最大的功臣啊。” 楚鹤意道:“滚。” 铃子不以为意地一笑,抬手将飞凤簪插入发间,“想保住你那些小秘密,就好好与我说话。” 楚鹤意看着那支白色之花,淡淡道:“也祝你夜里睡得安稳。” 铃子笑了笑。 “今日没谁心情好,话不投机,就不聊了。” 她转过身,视线在谢云渡身上顿了顿,又移开。 “我回宗了。”铃子道,“如果这么做就能让你觉得心安,那你就继续在这里跪着吧。” 楚鹤意没有再答。他听着铃子的脚步渐渐走远,另一人在他身边停下。 “竖一道结界吧。”楚鹤意道,“我现在做不了。” 谢云渡这才发现他竟然修为尽散。 依言用结界隔绝外界探查后,谢云渡迟疑问道:“你……还好吗?” 楚鹤意平静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 谢云渡沉默片刻,道:“我只知道,他若已经决意去做,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你也影响不了什么。” 楚鹤意垂下视线,道:“我一直以为他有办法活下来。” 所以那一日他才会用那样的方法,推了那个人一把。 ——但如果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他还会做同样的事吗?楚鹤意问了自己,却无法回答。 谢云渡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记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楚鹤意,道:“你有特殊的方法能知道他的安危。” 楚鹤意道:“我有。” 不等谢云渡再开口,他已继续道:“现在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什么,”谢云渡猛地上前一步,“我问你那个方法到底是什么!” 楚鹤意却并不回答。 他判断的方法是他们秦门的大预言术。每一代,大预言术在世上只会有两个传人。陆启明曾在他识海留下传承印记,若陆启明还活着,那印记便只是印记而已。但就在不久的之前,楚鹤意却已经得到了这份传承。 “抱歉,”楚鹤意道,“无可奉告。” “楚鹤意?!”谢云渡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是你自己让我设结界在这里,现在你又不愿意说真话?”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楚鹤意平静道:“谢云渡,你与我素无交情,他虽愿意信你,我又为什么?” “……算我求你,”谢云渡恳切道,“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要知道,不管是什么。” 楚鹤意微嘲道:“那你可敢告诉我你这两个月为何从未现身?你敢毫无隐瞒?” 谢云渡毫不犹豫道:“可以!” 楚鹤意淡道:“那你就说。” “我是因为那天——” 谢云渡是先急切地开了口,才陡然想起一事。 楚鹤意听他突兀停下,却没有回头。 “你看,就算坦荡如你,也总有难言之隐。”楚鹤意无声笑笑,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就到这里吧。” 谢云渡急道:“但我真的……我不是因为我自己!” 楚鹤意低吼道:“我就是吗!” 他一贯冷静得近乎冷漠,这句话却蓦然说得重极。谢云渡呆了呆,也跟着沉默下来。 最后谢云渡低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楚鹤意倦怠地阖了阖眼,道:“你想问,就去继续问别人吧。” “楚鹤意!”谢云渡心里的气腾一下就涌了上来,怒道:“你有话能不能直说!” “你自己不愿相信,就总能找到他还活着的证据。”楚鹤意冷淡道:“去找吧,继续。” 谢云渡胸口猛一阵起伏。他定定看了楚鹤意两个呼吸,一手挥散了结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楚鹤意平静跪坐原地,闭上眼睛。 “如果你接下来准备去问灵盟的人。”他淡淡道:“我听季牧说过,他之前身上最致命的伤处,就是出自凤玉衡之手。” 谢云渡一顿,没有再问。 他急促地加快了脚步,转瞬走远。 …… …… 傍晚的天落得很快。 刚才看还留着一片昏白的余晖,眨眼却已是夜里了。 谢云渡想着楚鹤意说的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希望楚鹤意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说了谎话,却又清楚不可能,因为这种事他随便问个其他人就能印证,楚鹤意有何必骗他?可如果这是真的,就算谢云渡明白那多半又是承渊作的恶,想想还是觉得难过。 但无论如何承渊已经死了——这是谢云渡亲眼所见;所以他的选择依旧是,就这么直接去找凤玉衡来问。谢云渡想的是,若凤玉衡一直受制于承渊,说不定他知道的还会更多。 而凤玉衡也很好找。 他是这一次古战场中有数的强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凤玉衡就独自站在原地很久都未移动,也丝毫没有遮掩修为气机,压得他身边空处一大片空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谢云渡用神识随便扫过去,凤玉衡的存在在他眼中实是醒目极了。 找到了人,谢云渡运起身法就径直往那边去。而他越是靠近,心中就越是跳得厉害,忍不住一再拼命地加快速度。 他竟然在那个方向依稀感知到了陆启明的气息! 在凤玉衡手中有着一盏魂灯,如藤蔓结缠。灯台之上燃着三簇洁白的灵魂之火,在夜幕之下熠然生辉。 谢云渡的视线连一瞬都无法从那盏魂灯上移开,他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正想开口去问。但等到他当真到了凤玉衡面前,谢云渡才失望至极地发现,那上面的魂魄根本就不属于陆启明! 可谢云渡刚刚感知到的又不是错觉,那他熟悉的那种气息又是从何而来? 谢云渡目光移转,看到的却是凤玉衡另一支手上握着的长颈玉瓶。他着实愣了一下,因为他一时没想出来在什么情况下陆启明的气息会从一支瓶子的透出来。 谢云渡本来并未起疑心,但凤玉衡的反应却极为异样——他就像是很怕人靠近一样,连视线都立刻回避过去,仓促转身就走。 “等等!”谢云渡一把拉住了他手臂,急急追问道:“你拿的这是什么?” 凤玉衡却依旧久久难以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顺着谢云渡的视线看向手中玉瓶,眼光蓦一惊颤,近乎仓皇失措地将玉瓶收入纳戒。 随着他的动作,陆启明的气息在谢云渡感知中彻底消失,只余魂灯中晃动的陌生魂魄。 谢云渡直觉着不对。 “那瓶子里面,”谢云渡不容闪避盯着凤玉衡的眼睛,一字字问道:“装的到底是什么?” 凤玉衡面色白了白。他挥袖将谢云渡拂开,一语不发地腾空就走。 谢云渡不敢置信地看着凤玉衡迅速离古战场远去,停了片刻才想起拔腿去追。 “让开!”凤玉衡声色俱厉。 “你,”谢云渡问他,“你这就走了?” 凤玉衡不耐至极,重复道:“让开。” 谢云渡想不通他为何如此。 “你难道就不在这里再等等?你……难道不打算再找找启明吗?”谢云渡又是震惊,又是不解,“就算他一直流落在外,从来没有回去过,但他也是凤族,你也是他在这里唯一的血亲了……你就直接要走吗?” 凤玉衡僵住,牙关紧咬。 谢云渡道:“你至少告诉我那瓶子里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别的什么?” 凤玉衡面色愈加苍白,却再次绕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谢云渡,继续向远行去。 “凤玉衡!!他现在都……”谢云渡实在说不下去,“他生死不知,你就什么都不管?就连说句话都不行?” 凤玉衡僵硬道:“这是我们凤族的家事,与你一外人何干?” 谢云渡忍无可忍地拔了剑。 凤玉衡冷然道:“你要与我动手?” “无论如何,”谢云渡定定道:“你也要告诉我那瓶子里为什么会有启明的气息。” 两人正僵持间,却被另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打断。 “三叔!” 凤玉衡顿时不自然地停住,反而是谢云渡先闻声望向了她。 谢云渡从前并未见过,此刻却立时猜到了她是谁。且不提那一身独属于凤族的通透灵气,单单是看她与凤玉衡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便会知道这姑娘也是凤族王族的血脉。 她是凤族的圆嘉,凤王长孙。 古战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凤族怎么可能不管不问。里面的人一直没有音讯,消息也无法传达,凤圆嘉就一直替凤族守在古战场界幕之外。这一等就是数月。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谢云渡的最后一句话。 “三叔,”她问凤玉衡道:“你们在说什么瓶子?” 古战场界幕重新打开之后,凤圆嘉看到所有的人都平平安安出来了,便料想定然是承渊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所以她过来的时候眉眼微带着轻松的笑意,只觉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问出话时声音也柔和。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却令凤玉衡骤然虚弱下来。 凤玉衡知道,他已经再也无法逃避了。 其实到现在凤玉衡依旧对眼前发生的事充满怀疑,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分明早已回到凤族了半年之久。 那天之后,凤玉衡不得已带着元昭的魂灯与……与那个玉瓶一路往回走,早已彻底离开了古战场,回到了凤族。他用魂灯补全了元昭遗失的魂魄,也用凤凰真血救回了妹妹泠如。幸而上天眷顾,后来启明也活着回来了。前不久,他刚刚为启明找到了疗伤所需要的最后一株灵药。所有人都在,所有的噩梦都终于结束了。直到那一刻,凤玉衡心中的阴影才终于渐渐释怀淡去……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可直到那场业火将他惊醒,凤玉衡才痛苦至极地意识到之前那么圆满的一切竟全然是承渊困住他的幻觉,那竟然又是承渊恶意戏弄他的手段! 这又让凤玉衡如何接受。 他一直想找到证据,想说服自己这才是假的,他应该再次醒过来,再次回到之前。 但闭上眼睛,凤玉衡却再也无法忘记那孩子就在业火中——就那样烟消云散的那一幕。 即使承渊也死了又如何?凤玉衡根本无法面对幻梦破碎后的这一切。 凤圆嘉站在一旁打量着他的神情,脸上的笑容也很快随之消失。她已经从中察觉了某种不祥,忍不住目光往后划了一下。 她之所以会先过来,就是想早一步知道事情如何,也好做出应对。但现在…… “启明在哪儿?”一个人从后面冲了过来,“启明怎么没与你在一起?!” 他是如此急迫到忘乎一切,几乎打翻了魂灯。 凤玉衡心中一惊,下意识就侧身护住灯火把他推开,片刻后才逐渐意识到这男子有些面熟。 男子身形消瘦之极,面色也憔悴得如同大病致人,却完全顾不上自己,即便被凤玉衡推得狼狈跌倒也毫不在意。他只记得再次扑过去拉住凤玉衡反复地问,双手抓得极紧,仿佛这就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凤玉衡这时却浑身僵硬,他只能先弯下脊背勉强护住元昭的魂灯,无法再说一个字。因为凤玉衡已经想到了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是妹妹泠如当年执意要嫁的那个中洲人,也是……启明的父亲。 凤玉衡神色惨白。 陆展看着他不断躲闪,脑海被天塌地陷的预感逼成一片空白。 “他到底在那里,你没看到他吗?”陆展近乎乞求地盯着他,双眼熬得通红,“启明到底在哪里,你说啊!!” 凤玉衡张了张口,说不出声音。 “不要急,”凤圆嘉已经察觉魂灯上竟有元昭的气息,便先上前替凤玉衡接过来,稳稳地拿在手中。 “我看大家都平安出来了,想必承渊之祸已经解决。”凤圆嘉把声音放缓,低劝道:“启明也未必一直与三叔在同一处。”她看陆展情绪稍微收敛,方又望向凤玉衡,轻声问:“三叔,你最近一次见到启明是什么时候?” 凤玉衡耳鸣得厉害,脑海全然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就答了:“刚刚……” 凤圆嘉却从未见过他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早已揪紧了弦。她强笑道:“那,那然后呢?该不会……承渊还活着吗?” 凤玉衡浑浑噩噩地想起了再往前的那一幕。似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业火忽然转弱,他中途有短暂地醒了片刻神志,就看到远处中央,那两个少年坐在庞大的废墟之上——那时他第一次同时看见启明与承渊。再然后就是…… 凤玉衡道:“承渊死了,没有了。” “……那就好,”凤圆嘉试着问:“然后呢?” “然后,”凤玉衡道,“就……然后就,就出来了。” “三叔,”凤圆嘉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她问:“你明知道我们问的是什么。你刚刚还见到启明了,不是吗?” 凤玉衡道:“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陆展再也忍不下地一把拽住了凤玉衡的领口,狠狠一拳就砸在了他脸上,“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他妈就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 凤玉衡的修为远高于他,却连用真力挡开这一拳都不敢去做,只是脸色惨然地任他拖拽。 “……我真的不知道,”凤玉衡喃喃道:“这是真的吗?……承渊一直用幻境困着我,我以为,我还以为……” “你不是不知道!”谢云渡冷冷道。 他实在是忍不了心里窝的那一口郁气。凤玉衡说的不错,他确实只是个外人,什么都不算,所以之前他们说话,谢云渡连话都不知道怎么插。但他还是再也忍不了,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恨声道:“凤玉衡,你明明就是心中有愧!” 一语出,陆展与凤圆嘉同时回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谢云渡。而凤玉衡却发着颤低下了头,仿佛是等着最后那一声判罪的死囚。 “我原以为你只是受承渊控制才不得以伤了他,但现在看来,你做的根本不止如此!是我想得太容易了。”谢云渡冷笑道:“还有那瓶子里到底是什么,你一直遮遮掩掩……你们自己去问他吧!” 看着凤玉衡神情愈发惨无人色,谢云渡心中说不出地涌上一阵报复的快意,就好像终于替他出了一口气一样。 但那点微弱的快意转瞬即散,在他满心悲愤中根本无济于事,只是徒徒提醒着他那个事实。就算能出了气,报了仇,可如今他人都已经…… 不。 谢云渡硬生生在脑子里掐断了这句话,转身离开了身后继续发生的那些混乱。 说不定呢? …… …… 谢云渡找了墨婵,找刘松风、青衣,还有死而复生的秋泽与顾之扬,甚至更早以前,曾经在他面前被承渊杀死的宇文靖阳。他们想要再次找到古战场那道消失的界幕,反复尝试,无果。 谢云渡找了一切与陆启明相关的人,无论认不认识都逐一去问,试图发现任何可能的线索。但最终,除了渐渐意识到很多人都在做与他相同的事以外,谢云渡一无所获,只是一点一滴地拼凑出更多令他心意难平的真相。 后来凤族的那些人忽然要走,十万火急的样子;谢云渡看出他们是得了凤族的传讯。他追过去找到凤圆嘉恳求相告,意料之中没有得到答案。但是看她神情,谢云渡便已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他想要听到的消息。 再后来…… 谢云渡也不知道他还能怎 么办了。 他随便在一处高高的枝梢坐下,无意识地看着下面的晃动人影,漫步目的地听着他们说话。听到的大都是毫不相关的东西,或者是后知后觉的喜悦;毕竟他们都活了下来。这好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最开始这里还有很多人,渐渐地离开的越来越多,到后来就一个都不剩下了。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夜幕下的树影摇曳在荒原之上,不远处的松江水波光粼粼,无声倒映着天上星河。 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只手在眼前摇晃,让谢云渡回过神来。 他低低应了声,道:“老白。” 白虎化作人身,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树杈上,静静看着他,神色难过。 “回去吧。”老白对他说,“这里就剩咱们两个了。” 谢云渡不说话。 “走吧。”雪白的童子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最后不是也看到了……就算再等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谢云渡默然垂目看着地面,半晌道:“但我不能走。” “为什么?”白虎的目光透着天然的迷惑,问道:“我知道你很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但是现在都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做没有用的事?” 谢云渡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一个字。 他看着童子的眼睛,却又痛苦地低下了头。 谢云渡其实很想与人说话,找谁帮他出出主意。身边的白虎毕竟还是一只年幼的妖,他心中的焦灼无法共通;但就算可以,谢云渡也不能说。 老白一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煎熬,而谢云渡却不能将事实说出口。 ——因为陆启明曾经交给他了一个秘密。 谢云渡知道这个秘密必然事关重大,但他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因为谢云渡甚至还根本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 那一天,在谢云渡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玉简的那一刻,老白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谢云渡却听到了一句话——一句陆启明唯独留给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谢云渡苦思冥想,却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陆启明指的究竟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某一件事?一个人?一件东西?还是别的什么? 但陆启明并没有给他说过任何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谢云渡反复回忆,把他们相处时交谈的每一个字都拿出来反复地想,却还是觉得没有。 难道启明他其实暗示过?只不过是自己脑子太笨了根本理解不了? 陆启明唯一给过他独一无二的东西就是剑道。可是这件事本身早已不是秘密了。难道他指的是不能把剑道传给别人?这个听上去不像是那回事啊。 谢云渡无论如何都解不出答案,直到古战场的最后一刻。 他一直很想找个更聪明的人寻求帮助,但亦因为这句话本身,他只能自己想,连老白都得瞒着,更别说是去问其他人。 这句话反复回荡在谢云渡脑海,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谢云渡日想夜想,一刻也不敢停地想,想得想吐,想得五脏六腑都挤作一团。 但他还是不知道陆启明到底指的是什么,到底需要他做什么。 谢云渡甚至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才最终导致…… 他的死去。 再次想到这种可能的一瞬间,谢云渡呼吸窒住,面色惨白,几乎要坐不稳从树上掉下来。 他之前说凤玉衡心中有愧,其实他自己更何尝不是!他简直愧疚得都要死了,他真的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白看着谢云渡依旧呆坐着沉默,只好继续劝他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师兄师姐难道就不担心?回去吧。” 谢云渡根本没有听到。 “谢云渡!我给你说话呢!”老白实在受不了他这幅样子,站过去大力晃他肩膀,“咱们回山吧,回桃山!” 谢云渡茫然地重复道:“……回山?” 白虎点头说:“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待在这里有什么用?咱们回去,给你师兄他们报个平安。” 谢云渡忽然抬手,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老白霎时被他惊住,忍不住大声道:“你干什么啊?!” “……我不配,”谢云渡把脸深深埋入手掌,“都怪我!全都怪我……怎么办,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为什么就这么无能?蠢笨透了,无可救药至此,才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谢云渡简直恨不得以死谢罪。 白虎震惊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何至于此。但被他吓了一跳之后,老白也不敢再说错话招他,只能继续讷讷坐在旁边等。 谢云渡默不作声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老白。” 谢云渡忽然道。 童子看向他。 “你先回去吧,也替我给我师兄他们说一声。”谢云渡低声道,“我要再想想,我还得一个人再想想。” “好吧……那你就先在外面散散心吧。” 顿了顿,白虎又问,“那你打算多久回来?” “我也不知道。”谢云渡说。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打起精神。 “我就是觉得还得在沿途再走走看……还有这里也得再等段时间,我再回来看看。”谢云渡道,“我也说不准多久。可能十几二十天我就忽然想出来了,可能好几个月,半年,或者一年,两年,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你现在就让我这样子回山,我做不了。” “好吧,我知道了。”童子有些不情愿地应了,道:“那我在桃山在等你几天,你要总是不回来,我就先回去族里了。” 谢云渡低声道:“对不起。” “算啦。” 童子叹了口气,双手一撑自树上跃下,重新化为白虎。 老白就简单朝谢云渡摆了摆尾巴,动身返回桃山。 他也走了,这里便真的只剩下谢云渡一个人了。 谢云渡在原处独自默默坐到天亮,终是也起身离开了这里。 …… …… 就像他与老白说的那样,他一直留在沿途的附近,到处走走逛逛。 只不过谢云渡修为比从前高了许多,他有时顺着初春的暖风一路往南方走,一不留神就走过了山脉与平地,到了临海的边缘;发现自己跑得太远了之后便又回来,再去古战场原先的位置看一看,等一天。或者时不时拿出陆启明留给他的那枚玉简,摇摇晃晃,却总没什么反应。 失望过后,谢云渡就格外忍受不了那里,所以又反复起身离开,再去远处休息一会儿。 在附近转得久了,他也发现了自己喜欢的地方。 如果一直往南,过了海岸线也不停下,一直走过一片又一片岛屿,等到连岛屿都很难见到的时候,就是一望无际的天与海,仿佛世界之极。到三月中下的时候,日光暖融,谢云渡就一头扎进海里,漂浮在海面上睡觉,睡醒了喝一坛酒。他有时会忽然想耍几把剑,但等到冬夜出鞘握在手中,就会酒醒,再默默把剑放回去。 然后又喝酒。 谢云渡纳戒里的酒坛子原本很多,但久而久之,他最近已经要翻翻找找才能拨出来一个了。 有一日,谢云渡将酒坛子拎在手中的时候,本来下意识去揭酒封,却半晌没摸到。他觉得这手感不太对,知道自己许是拿错了,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去瞄。 “这什么玩意儿?” 谢云渡瞄了好几眼,愣是没想起来自己纳戒里什么时候放着这么一个—— ……一个什么? 他愣了愣。 谢云渡虽然脑子还混沌着,胳膊已莫名其妙地换了姿势。从单手拎着变成了用两只手来捧。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谢云渡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得溜圆,屏住呼吸,神情茫然而震惊至极。 “……?——等等?!!!!” 谢云渡被雷劈到了一样猛地弹起来,身子一骨碌挺直,又忘了自己其实是在海面漂着,这一通乱喊乱动立刻被灌了好几大口海水,呛得差点没沉下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全都不重要!!!! 谢云渡心脏开始剧烈狂跳。 他直接把海水给咽了,什么都不管了,只一脸恍惚地把这件东西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好。 …… 这是一颗凤凰蛋。 第一章 召魂仪 凤梧之渊,早春。 这是万物生发的时节,五行之力量最为柔和。行走于丛林殿宇之间,会有通灵的美丽生物自然而然被她的气息所吸引,追随在身边不肯离去。 凤后广袖轻拂,用纯净的灵力哺育它们,又让它们自行散去了。 一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她的精神。凤后独自穿过清晨林间的雾气,静静走进了那座玲珑而精巧的殿阁。 她归家的小女儿便住在这里。 渐渐走近,凤后听到了星星点点的铃声,带着自然天成的清新之音,清脆悦耳,却是她从前没有听过的。走过转角时她抬眸而望,看到了东方檐角下悬挂起的一只风铃。 泠如坐在泉水畔的青石上,听到声音,抬头望向她。 凤后步履微顿,又继续向泠如走去。 水边的女子虽然身着肃穆的玄色长裙,神态间却仍是轻盈的少女,年轻而没有忧愁。即使这些年作为圣女的经历让她眉目间添了几分静气,但每当凤后看到她时便知道,她已再次变回了自己那个还未经历过难事的小女儿。 那些事,她都不记得了。 在泠如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化凡后前往中洲历练的经历,有的只是在神前侍奉的二十年静修。大祭司封住她的记忆后用阵法改变了时间流速,泠如经历的那二十年是真正的二十年,所以如今她的道心与记忆皆完美无缺。她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因为那早已成了她的真实。 凤后知道大祭司他们这样做的顾虑,但是只能说不同之人看重的东西永远是不同的。 她掩去心中叹息,目光望向泠如手中的风铃。 风铃还未完全编成,用的藤条被她随手摘来,又在手指间用火灵力一过,便变得细而柔韧,微微散出宁静的草木香味。 凤后走过去抚住女儿的肩头,“以前没见你编过。” “刚学会的。”泠如道,“前日里瞧见这藤木,就忽然想编来玩。” 她抽出鹭草雪白的芯丝穿进去,又随手捡起一枚水边的石头,握在掌心化成小巧的铃铛,再用芯丝把它悬坠在下面,风铃便成了。拿在手中一晃,玎珰作响。 泠如拂袖一送,便把风铃挂上了另一个檐角。 听到微风吹过的声音时,泠如不由有些怔神。 “泠儿,”凤后温柔问她,“怎么了?” 泠如摇头,浅浅叹道:“可能是听了那位渡世者的故事,每次想起的时候,心里总觉得难受。” 凤后与她道,“下次提起他的时候,要唤他的名字。你可还记得?” “当然了,启示的启,光明的明。”泠如答道,“上次听您说过,他也是我们凤族的人……那我又该怎么称呼?” 凤后抚摸着她的长发,重复道:“就念他的名字就好了。用心念,那孩子或许就还能回来。” 泠如看出母亲心情低落,便安静地点了头。 “泠儿,”凤后忽然问她,“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泠如一怔,道:“……我还没有想过。” “该想一想了,”凤后道:“在你心中,什么更重要?” 泠如道:“就是族人吧。” 凤后又问:“还有呢,你自己呢?”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泠如说罢,又道:“但是母后,我不想再去当圣女了。” 凤后自然而然地道:“那就不去了。” 泠如吃了一惊,旋即喜道:“真的?” 凤后点头。 “太好了!”泠如笑起来,眼睛明亮。她道:“在那里整日里都在修行,我觉得好无趣。我想去外面看看,去看点新鲜的东西。”说到这里,她想起了这次回族后见到的那些中洲人,便说:“比如去中洲看看也不错。” 凤后手指一顿,目光微露复杂。 泠如却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神色,仍在说着:“神域那些人族说神域之外都是化外之地,但我这次看过那几个中洲的人,各个生得钟灵毓秀,也不比神域的差。可见这世上有趣的地方还有很多。母后,我想去外面看看。” 凤后一时沉默。 这段对话是如此熟悉,早在二十年前泠如就曾有过几乎相同的回答。如今她虽已忘却曾经,却仍然生出了一如当年的念想。或许有些事是上天注定。这是泠如注定的一段因缘,也是注定的劫。 更何况,那些都是已经发生又已经结束了的事。即便一时忘记,她也总还是要记起的。 泠如渐渐发觉了凤后反常的沉默,不由道:“母后,您怎么不说话?” 凤后道:“那你的修行呢?你如今道心圆满,正是更进一步的时候。” “但这次我已经修行很久了。”泠如道:“何况我不像哥哥们那么聪明,连圆嘉元昭他们都不如,我也不想与他们争……” 凤后垂眸望着女儿水中的倒影,道:“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们也能护你一生。你可以选择永远只做凤族的小公主,但也不过如此了。泠如,你本来有很好的天赋,甘心吗?” 泠如低声道:“母后,是我这样想让您失望了吗?”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但我希望你自己心中是清楚的。”凤 后道:“泠儿,一个人不可能一生只以一个身份活着。做我的女儿,你能平安快乐便是我想要的。但是泠儿,如果你也要做一个母亲,你就不能总是当个孩子了。” 泠如闻言怔了怔,道:“母后,您今天怎么忽然……” 凤后略显疲惫地抬指按了按额角,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 “母后是这样,三哥也是。”泠如问:“他是因为元昭的事吧。” 她与三哥玉衡这么多年没有见,昨日他回来时她便去找他。怎知玉衡却像是不愿与她说话的样子,强撑着说了几句就匆匆分开了。 泠如道:“三哥看上去很难过。” “你不必管他。”凤后语气平淡,“他之前被人利用做了错事。仪式过后他会去寒涧守灯,等想明白了再回来。” 泠如一惊回头。 “既然您也说三哥是无心的,怎么能让他去那里?”她急道:“这样一来,族人又如何看他,这岂不是……” “怎么了?”凤后眉梢微挑,神情冷了下来,“那是我们凤族的圣地,先祖庇佑之所。让他去,难道还委屈他了?” 泠如顿住,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凤后淡道:“你怎么不问是因为什么事,玉衡他究竟错在何处?” 泠如拉住母亲的手,轻声劝道:“三哥那么好,哪里会做过分的事。” 凤后久久看着她,道:“泠儿,你不能替他求情。” 泠如道:“如果母后不收回成命,我就陪三哥一起去!” 凤后含怒道:“那你就去!” 泠如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有些受伤。沉默片刻,她道:“好。” “……你!”凤后顿住,良久长叹一声。她道:“傻姑娘,你这性子……真的该学着长大了。” 没有再等泠如的回答,凤后问她:“你不想你三哥去寒涧,就总用这种小孩子的方式反对,又有什么用处?你总是这样,但这样做就能解决问题,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泠如抿着唇没有说话。否则呢,她又能做什么? 凤后微微摇头,心中黯然。 “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都能够坦荡勇敢,能担得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凤后最终低叹道,“这么多年,是我教的不好。” 听到母亲这样说,泠如反而有些慌乱。这种语气让她觉得曾经做错过什么事,而她自己却不知道。 凤后没有再说下去。 “走吧。”她望了一眼朦胧的天光,道:“时辰到了。” …… …… 她们向凤族的母树走去。 那是凤梧之渊最古老的梧桐树,树干宽广得犹如湖泊。它与凤族最巍峨的那座宫殿一同生长,接天而去不见尽头,树冠几乎覆盖着整个凤梧之渊。 神木有灵,无数万年一直庇佑着这里,是凤族人心中守护神一样的信仰。今日的仪式便将借助母树的力量。 召魂仪。 泠如心中想到这三个字,情绪渐渐低落下来。 每当动用这个仪式,就意味着又有一位族人因涅槃失败而离去。 很多人羡慕凤族的天赋能够涅槃重生,然而却很少有人想过,他们一旦涅槃失败便是魂飞魄散,就此消泯于这天地之中。但凤族的先辈们一直试图挽回那些消散的族人,于是便有了召魂仪——借助母树的力量,集族人之愿力不断地呼唤,以期寻回那些失落的魂魄。 可惜逆天而行毕竟艰难。纵使召魂仪能够做满九九之数,得到魂魄回应的可能也是十中无一。即便回应,也大多是没有完整意识的残魂,没有复生的可能。召魂仪能够为那些魂魄做的,也至多只是送他们归入轮回罢了。 泠如静静跟在母亲的身后向前走,心中知道这次依然希望渺茫。面对生与死,就算是那么特殊的渡世者—— 想到这里时泠如微顿,因为她记得母亲让她下次直接说那个人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明明早已记住了,但试了很多次,却直到现在都无法说出口。就好像…… 她很怕将那个名字念出来。 ……为什么? 泠如心头掠过一丝疑虑。 但她没有时间细想,因为仪式的地点已经到了。 …… …… 前方。 所有能够前来的族人都已聚集于此,还有三个泠如不太熟悉的中洲修行者。她记得其中一个是秦门的传人,那个最年轻的姑娘好像是渡世者的妹妹。第三个青年她却是第一次见,或许是他的兄长吧。总归都是与祈祷之人关系亲密的亲人或朋友。 凤族的仪式不像人族那样复杂,他们相信着天然的力量与感情的维系。所以即使并非凤族族人,甚至听不懂凤族祈祷时的语言,但只要心怀相同的意念,外族人也可以加入这个仪式。 泠如穿过族人,随着母亲往中央走去。看到圆嘉时她脚步转慢,准备就停在这里。 凤后却道:“泠儿,你跟着我。” 泠如微怔,有些不解。召魂仪中,只要修为强大者或是与祈祷之人关系更亲密的,才会站在中央;她却两种都不是…… 凤后并未 与她解释;泠如也没有机会询问,只能以肃穆的神态掩饰茫然,跟着母亲继续向前走去。 那位陌生的中洲青年向凤后行了一礼,动作沉静而赏心悦目,让泠如不由多注意了他几分。这时她忽然发现对方虽是人族,但与她的族人们站在一起时却意外显得和谐。他身形显得消瘦,整个人却依然俊秀得好像清晨山林间干干净净的松木,令她心里觉得十分亲切。 青年的目光与泠如短暂地对视,那里面一瞬间似乎闪过了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但又很快交错而过。他没有再看泠如,只是垂下视线,将怀中的玉盒用双手呈给凤后。 凤后没有接,侧头吩咐道:“泠儿,你来。” 泠如与青年同时一怔,再次看向了对方。 这次泠如看得清楚,对面那双墨色的眼瞳中藏满了压抑的痛苦,让她的心随之一颤,不由下意识地从他手中接过了玉盒。两人的指尖一触即离,青年很快避开了视线。而此时的泠如也已经无法再想别的事,她的所有心神都被怀中的玉盒占据了。 这种质地的寒玉是保存灵魂力量最好的材料;泠如已经意识到了这盒子中装的是什么。 凤后道:“打开。” 泠如低下头,手指停在玉盒冰凉的锁扣上;她心中莫名涌现一股说不出的惊惶与恐惧,以至于她迟迟没有移动。 但她还是缓慢地打开了。映入眼底的是一枚破碎的命牌,淡薄如雾的灵魂气息从碎裂的纹路中向外逸散,让她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 透过命牌上脆弱的裂纹,泠如辨认出了那个名字。 凤后注视着女儿苍白的面庞,眼神平静而温柔。这必将是一件对泠如而言极其残酷的事,但也是她必须去做的。今日这场仪式是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不是给那个消逝的孩子的,而是给泠如的。 “去吧。”凤后低叹一声,道:“今日的召魂仪,将以你主导。” 这句话让泠如从某种特殊的情绪中惊醒。 “但这是九九召魂仪,”她努力没有在众人面前显露慌张,低声道:“主持者必须……” 凤后安慰地抚摸了泠如的头发,道:“我知道。” 这场仪式将持续九九八十一日,唯独主持者对亡者的思念不可有一刻中断,否则召魂仪便告失败。所以主持者必须是感情极其深厚的至亲之人。 “你与那孩子有缘。”凤后与女儿道,“去做吧。不必去想,不必去看,你会做到的。” 说罢,她平静地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随着她向后退去,将怔然怀抱玉盒的女子留在中央。 泠如心里慌乱得厉害,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说不出任何退缩的话。 清晨第一缕透亮的日光洒下来的时候,就到了仪式应该开始的时间了。女子转过身去,无声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只手贴在母树古老的树干上。 温暖而熟悉的气息顺延掌心传递过来,带着安定心神的力量,让泠如的紧张散去了很多。她微阖双眸,用独属于凤族的语言开始了第一声吟唱。 天穹之下的灵, 往返之游者—— 她喃喃道:“愿你听到。” 身后,族人们跟随着她的声音开始一齐念诵。 勿使严寒,世界之极永存不竭的火。 勿远勿离,永记于心的生命源头。 神木的翼羽庇佑此地,将我寻回。 金色永恒的北方是安宁之所。 天穹之下的灵, 往返之游者—— 她虔诚而愈发迫切地念道。 “愿你归来。” 无数重叠的悠长歌声化为轻缓的江流,流淌于母树的根与叶,流淌于女子的耳畔与心底,化为回响。 灵魂微弱的光点自破碎的命牌中逸出,就像燃尽的火花一样在她眼前散落。连命牌也终于融化于仪式的灵流之中,如同山巅的雪。泠如本能地用双手急促而又极尽温柔地合拢,想要留住什么。而那片光点却不断从她手指间飘散、飞走,向着她再也触碰不到的远处,一直不停地离她而去。 泠如双眸微微睁大,眼眶里一瞬间便蓄满了泪水。 她说不出原因,但她的胸腔被一种难以想象的锋利的悲痛贯穿了。这一切令她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痛苦地弯下腰,双手将那片空无紧紧抱在心口,恨不能随之而去。 不可以……不要走……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痛哭,用力喘气、抽噎。她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求求你,求求你回来。求你回来。 无比迫切的声音反复回荡在她的心脏,犹如海浪拍击,夜晚的潮汐一层又一层地淹没过来。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她根本来不及去想。她只是冥冥之中意识到这是对她最重要的事。她要把仪式继续下去。这远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 求你回来。 女子深深地跪伏于凤栖之梧的庇佑之下,额头触地,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在土壤。 “回来……” 她痛哭着,终于念出了那个她一直无法再触碰的名字。 “启明。” 第二章 道院 当谢云渡风尘仆仆赶到道院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煦风回暖。如果回到桃山,那漫山遍野的桃花也该开遍了。 此时距离结束的那一日已有月余。古战场中发生的事在人们眼中早已是终结之后的定局,没有人会在意独自一人到处游荡的谢云渡,更何况今日他只是来道院寻一个许久未见的旧友。 楚少秋刚听到院外叩门声时没有感知出来人是谁,直到下楼到了院里才看见竟是谢云渡。 “怎么来我这儿了?”楚少秋一阵惊喜,也算冲淡了些许最近压抑的情绪,心中轻快几分。他先去给人开了门,打量着谢云渡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你莫非是这么多天都只睡在树上吗?来,先进来。” 谢云渡也是看见了他才意识到累,喊了声小秋,跟着他就进了屋,坐没坐相地歪倒在随便一把扶椅上,哎哎哟哟地招呼他:“渴死我了,赶紧给我弄点水。” “你来得倒巧。”楚少秋笑着瞧他一眼,就把自己泡好不久的茶给他,看着他牛嚼牡丹地一通大喝,倒也不嫌这人浪费自己的好茶。 “我前段时间往桃山去了信,听徐师兄说你不想回去。”楚少秋道,“好在你还愿意来我这里,要不然我都要去中洲找你了。” 谢云渡喝完了水,恹恹地仰头往椅子背上一靠,道:“我能有什么事。” 楚少秋看着谢云渡,好些话逐一在心里过了一遍,想问又忍住。最后他只说了句:“我还是,到现在也无法相信。” 谢云渡发了会儿呆。他知道楚少秋想问什么,却没接这话茬儿。 “我二师兄真是越来越没谱了,我去古战场前他居然还算出了一个好卦!” 谢云渡说起旧事,带着几分自嘲,“……就是用屁股想也知道,跟承渊沾边的又怎么可能有好事。” 楚少秋下意识想到的是,如果徐师兄的卦是给自己或者是云渡算的,那卦象其实不算错……但他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想法,心中一阵羞愧,旋即又黯然下来。 “你还在桃山的时候,有一天启明、安澜我们还说起来,等徐师兄放你下山了,咱们一定要好好聚一聚,”楚少秋难过地笑笑,低声道:“其实也就过了小半年的时间而已……” 谢云渡听到那两个字,眉峰一压,神色就冷了下来。 “别再提那个龙安澜了!”谢云渡恨恨道,“她也是承渊的人。” 楚少秋失声道:“怎么会?!” “这都一个月了,你还没听说?”谢云渡冷笑着说:“轮到他们自家人干出来的下作事,灵盟瞒得倒是好。” “怪不得……”楚少秋低落下来,道:“我之前也给她去了信,她却一直没回。” 谢云渡本来张口想说下次见到龙安澜就替他报仇,紧接着却想起他们两个关系好像没那么单纯,就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算了,谢云渡心想,先让她舒坦着,等启明醒了自己来。 “季牧呢,”谢云渡又想起另一个更可恨的,问:“凤族把他收拾了没有?” 楚少秋摇了摇头,如实道:“非但没有,他还被武宗保护起来了。季牧如今身具两个神通,又被永寂台认主,就算凤族讨人,武宗恐怕也不会把他轻易交出去。” 谢云渡却敏锐地听出了别的意思,眉毛一挑,“凤族现在都没动静?!”他简直要骂人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就什么都不管?!” “那倒不是,”楚少秋连忙道:“我猜凤族现在应该是顾不上其他……你还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九九召魂仪。”他思忖片刻,补充说:“我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但召魂仪应该差不多已经到第一个‘三九’的节点了。希望能成功。” “……召魂仪?!”谢云渡忽然呆住了。 他当然知道召魂仪——但这东西一直是给死人做的,要是人还活着,不会有什么后果吧? 谢云渡顿时坐不安稳了,恨不得现在就把凤凰蛋抱出来再好好检查一番。 “他们……他们就闲着没事儿干吗?”谢云渡急得一肚子气,道:“启明是暂时不见了,但说不定人就在哪儿藏着呢!说不定就是他们没找着而已,招什么魂,多不吉利!” 楚少秋沉默片刻,低声提醒道:“云渡,凤族那里……有启明的命牌。” 谢云渡停住。 命牌!他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谢云渡面色蓦然一阵发白。 一瞬间他脑海涌出无数想法,一时是古战场结束那天凤族忽然匆匆离去的原因,一时又忧虑起状态明显很不对的凤凰蛋,最后则是陆启明曾经给他说过的那两句前后矛盾的话。 谢云渡背后忽然渗出 一层冷汗。他想到了另一种,他此前从未想过的可怕猜测。 “承渊曾经在凤族待过几年,”谢云渡喃喃道:“你说,有没有可能那枚属于启明的命牌已经被承渊替换?也许那只是代表死的是承渊……” 楚少秋闻言微怔,略显迟疑地道:“你说的也是一种可能,但他们的灵魂气息本就相同。何况命牌破碎之后,已再也无法证实了。” 谢云渡勉强扯了扯嘴角,说出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凤族也不怕再把承渊喊出来。” 但他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承渊太过神秘莫测,令谢云渡一想起这个名字,心头就随之掠过一层阴影。而承渊与启明的关系也是谢云渡一直想不透的,仅凭灵魂气息根本无从分辨两人。古战场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启明已经不在了,只有谢云渡自己知道那颗凤凰蛋中还保存着他一线生机。但是反过来想——谢云渡以为承渊已死,可承渊有没有可能也还藏在暗中的某个角落? 甚至…… 沉睡在凤凰蛋中的,究竟是谁? 谢云渡胡乱摇了一通头,心说别再自己吓自己了。 “小秋啊,”谢云渡重新打起精神,朝楚少秋摊开手道:“来来来,先把你道院的那块玉佩借我两天。” 楚少秋本来还想着找话安慰他,谁知道谢云渡话题怎么又忽然跑这儿来了。 “……哦,好的。”楚少秋有些不明所以地把玉佩解下来给他,问:“你这次要去哪儿?” 楚少秋的这枚玉佩在道院权限很高,几乎没有什么地方不能通行,谢云渡从前就经常借来玩惯了,左右道院与桃山关系好,只要谢云渡没闹出什么大事,就算发现玉佩与人对应不上,道院的老师们一般也都会让他蒙混过关。 “就你们那藏书阁不是书多吗,”谢云渡睁着眼说瞎话道:“我最近剑道上有问题要寻几本隐宗的功法瞧瞧,我二师兄让我来这儿找。” 楚少秋非但没有怀疑,想到谢云渡的剑道,只觉得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道:“那你得去最上面那两层。” “知道。”谢云渡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这就去了。” “这么着急?”楚少秋讶然。 “是啊,”谢云渡夸张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十万火急。” 第三章 天机 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当谢云渡快步穿行在道院藏书阁的重门之间,登上一段又一段的木阶,他的神情严肃而不带一丝笑容。 发现凤凰蛋以后,谢云渡的振奋与庆幸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他立刻意识到它灵性黯淡至极,甚至连其中生命力的波动都感知不到。谢云渡把它抱在怀里时,如果不是辨认出那些独属于凤族的玄妙纹路,几乎与抱着块石头的感觉差不多。 谢云渡发热的头脑很快冷静下来了。 其实这种情况才是可以想见的结果。无论是杀承渊还是复活死者,都不可能毫无代价。更何况他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最后能涅槃成功已是万幸,但如果说还要保持最圆满的状态,那根本不现实。 所以谢云渡立刻就开始想如何帮凤凰蛋尽快补充生命力的办法。 但他对这方面根本一无所知。 ——如果说哪个地方最有把握解决这个难题,毫无疑问是凤族。 谢云渡也想过是不是应该把这枚凤凰蛋尽快送回凤族,但是这个选择很快就被否定了。毕竟当时凤玉衡本就在古战场之内,若是启明想要找凤族或灵盟帮忙,那他大可以直接将自己交给凤玉衡。就算他不再信任凤玉衡,他也可以去找灵盟那个圣使。谢云渡看得出,那个青衣也是真心希望启明好的人。而如果启明觉得灵盟的人都不可靠,他也原本可以去找墨婵。墨婵出身于中立的古九谷,又擅长医术,岂不是比他谢云渡有更多办法。 但是最后陆启明却只选择了他。 谢云渡在暗自洋洋得意之余,也仔细想了启明之所以会选择自己的原因。 首先当然是因为他人好——谢云渡可从来不会放过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机会;其次是,他相当自信地想着,他也比较能打。只要不遇见归元境的那些老妖怪,谢云渡都能打得过;而就算遇见了,跑路至少不成问题。 还有就是…… 谢云渡想到了自己出发前被二师兄锁到手腕上的夜踟蹰。这原本是他五师姐最重要的护身法器,具有遮蔽天机的用处。只要带上了它,无论多么高明的占卜,得到的结果都会被偏移、混淆。 再结合陆启明留给他的那句话,就算谢云渡再迟钝,也意识到他是在防备着什么。 ——防备着什么呢? 谢云渡在回神域的一路上发散想着,随便想到了几个名字,不禁觉得压力立刻大增。 如果是对上那种类似于承渊那种层次的存在——谢云渡不得不承认,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好好听启明的话,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已不是信任与否那么简单的问题,而是因果线的牵扯。多一个人知道,所有人都可能陷入危险。 所以谢云渡本来有点想回桃山,中途脚步一拐,还是跑来了道院。 他师兄师姐都对他的性情太了解了,不是谢云渡想瞒就能瞒住的。相对而言,显然是楚少秋好骗,随便编个理由他就信了,还能自己在心里帮你把原因补充完整,然后用一种“我明白,我理解”的眼神看着你。 谢云渡想到这里噗嗤笑了一声,又抽出了另一枚与凤族相关的玉简揣进衣服兜里。 此时他正身在道院藏书阁的第十三层,西南角落。这里存放着许多地方的隐秘传闻,与修行关系不大,所以一般很少人来。谢云渡走过了八排的书架,也只不过路过了三两个捧着玉简默读的学生。 谢云渡用感知快速筛选着书架格子里的玉简。凤族的、妖族的,生命力,灵魂,只要与这些沾边的他都来者不拒,后来拿的太多了,干脆用衣摆兜起来,满满的抱了一怀。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两天里把能找到的信息都记住,否则三天两头往道院跑也难免引人怀疑。 走过第九个书架时,谢云渡顿了顿,一脸纠结地倒退了回来。 “‘如何喂养妖族的幼崽’……” 谢云渡眼睛瞄了瞄左右,莫名做贼心虚地尬笑了一下,快速探手过去把这一个也抓了过来,然后塞到玉简堆的最底下。 周围光线猛地明灭了一瞬。 谢云渡被吓了一小跳,下意识扭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临窗的边界。 藏书阁有阵法保护,所以室内一直安静且灵气平缓,只有外界变幻的 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这样看过去时,谢云渡发现外面天色似乎极暗,时不时有炽白闪过,应当是下雨了。 谢云渡推开虚掩的窗,才发现这雨比他想象的更猛烈。 他进藏书阁前还是天气晴朗的下午,谁知这转瞬就下起了瓢泼暴雨。 重重阴云将天幕压得如同黑夜一般,竟将要伸手不见五指。狂蛇般的闪电撕裂云翳,狂风席卷,仿佛要将草木楼宇统统摧折。 谢云渡心中顿惊,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寻常天象。他下意识联想到了自己悟透天道剑的那一日—— 天罚! 莫非是道院哪位大能悟透了什么引动天机的大法门? 谢云渡刚开始还在想别人,直到发觉自己的纳戒与手腕的夜踟蹰同时变得灼热,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是因为凤凰蛋! 这个念头才刚刚转过,谢云渡就眼睁睁看着凤凰蛋凭空自己脱离了纳戒,悬浮半空,其上属于凤族的黯淡纹路开始史无前例地一层层亮起,陡然在寂静的藏书阁掀起飓风,开始自发地抽取周围的灵气! 咱别在这儿啊小祖宗!! 谢云渡差点没被吓死。 周围高大的书架直接往这边倾倒,又转瞬被阵法扳回原位,一时间全是咣咣铛铛的玉简乱撞声,响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谢云渡已经感觉到好多人都迅速过来查看动静了! 这还不算完—— 天上乱窜的闪电仿佛刹那间找准了目标,顷刻对着这个方向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又被藏书阁升起的护阵及时拦住。 但这样下去显然不行! 谢云渡也来不及管那些玉简了,伸手一拂夜踟蹰,在被人看见之前,直接扑过去用身体盖住凤凰蛋,勉强在最后一刻堪堪把它重新塞回纳戒里面,耳边同时捕捉到一丝细微的破碎声。 谢云渡嘴角抽了抽,低下头,果不其然看见纳戒表面爬出一道岌岌可危的裂缝。 “干什么啊你,这么没规矩!”最先赶过来的人没搞清楚状况,愤愤念叨着:“给你们说了多少遍——有什么感悟都给我忍着!就近找个闭关室再突破,就是记不住!报个名字,哪个院的学生!” 得,这还是个老师。谢云渡苦中作乐地想着,至少他替自己找了个好理由。 “对不起我错了!” 谢云渡一手捂住纳戒,毫不迟疑闷头就跑,随口叫道:“我忍不住了我先去闭关了啊!” 一溜烟地,就把那几位闻声聚过来的人给全部丢在了身后。 幸好十三层人少,闭关用的静室几乎都空着。 谢云渡也没客气,拿着楚少秋的玉佩就直接冲进了最敞亮、灵力也最充沛的那一间。 他才刚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严实,手指上的纳戒就砰地彻底破碎,里面空间的东西直接在眼前散成一片。 “还好还好……” 谢云渡长长喘了一口气,总算还来得及进门。 藏书阁十层以上的闭关室都很坚固,原本就带着遮蔽天机的阵法。只要他没直接把屋子给拆了,也不会有人再过来察看,暂时能放心了。 谢云渡心脏激动地砰砰跳。他已完全把之前的顾虑抛到了脑后,双眼充满期待,一眨不眨着盯着悬浮于半空的凤凰蛋。 在充沛的灵气的浸润中,蛋壳表面逐渐开始恢复温润的光泽,谢云渡第一次在其中感知到了微弱但明显的生命气息。 果然自己之前还是多虑了。谢云渡心情轻快了很多。看来启明本来也没指望他这个外行解决凤凰蛋的问题,人自己就能搞定……或者,这也可能是凤族原本就有的能力?谢云渡胡乱猜测着。 虽然,这动静真的有点大…… 谢云渡看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渐渐呆滞。 凤凰蛋抽取五行灵气的速度很快超过了聚灵阵能够提供的极限;原本放在纳戒里的灵石最先化开,接着是各种丹药—— “等等啊!” 谢云渡无力地往半空伸了伸手,却无法阻止。这算不算乱吃药啊,他茫然想到。 然后是各种草药,然后是—— 在酒坛发出皲裂的响声的那一刻,谢云渡心里咯噔一下,蹭得就站了起来。 那里面装的可是灵酒啊! 这、这总不能也一起喝吧?这种状态就和人族的胎儿时期差不多,怎么能乱喝酒?谢云渡立刻就胡乱抢起那几坛酒想要扔门外去,可是已经晚了—— 酒坛在他面前统统破碎开来,全部的灵酒都随着狂风化为灵气向凤凰蛋汇聚而去,转瞬消失无踪。 谢云渡看着满地碎片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凤凰蛋的动静,简直要求神拜佛地希望它千万不要出什么状况。 ——因为出了状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谢云渡欲哭无泪。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谢云渡很快察觉到灵气不够用了。 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剑修,纳戒中的灵物毕竟有限。随着周围灵气被抽取殆尽,凤凰蛋的光泽迅速黯淡下来,好像刚刚的神光辉映全然是错觉,就连其中微弱的生命力波动也又要消失了。 谢云渡心里一慌,这才想起赶快去找闭关室中的聚灵阵——可是聚灵阵的效力原本就已经被之前的某个修行者固定到最大的极限了。他要是陆启明,那现在就可以轻轻松松改了阵法;但他阵道根本没学过几天,只记着几个剑阵,其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看着凤凰蛋又要变成之前的模样,谢云渡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特别方便的好办法。 他麻溜地就地盘膝坐下,微一咬牙就开始逆转丹田真力,将一部分修为散为灵力来温养凤凰蛋。比起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显然是经过炼化的修为既安全又温和,反正只要境界还在,就算修为掉到小奥义也能很快修炼回来。 谢云渡觉得自己简直太天才了。 修为化成的纯净灵力被他小心翼翼地团聚在凤凰蛋四周,又与聚灵阵重新累积起的力量合二为一。 刚开始还毫无异样。谢云渡精神振奋地盯着凤凰蛋重新开始吸纳灵气,幻想着它马上就能大变活人。可是只过了片刻,凤凰蛋对周围灵力的抽取就戛然而止。 它一瞬间光泽尽敛,寓示着火之规则的凤纹暖意散开,再次变回了灰暗的模样,直直向着地上跌落。 谢云渡一惊,及时伸手接住了它。 他第一时间是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直到确定凤凰蛋的状况并没有变差,反而比之前好了一些之后,才稍稍放心。 那刚刚…… 谢云渡想到了一种可能,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启明?”他趴过去听凤凰蛋的动静,与它讲话:“你是不是能感知得到?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现在能传个音不?启明?启明?” ——理所当然一片安静。 谢云渡对着凤凰蛋讪笑了两声,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儿为难人了。他清了清喉咙,当做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然后郑重其事地在地面上画了个圈,谨慎地把凤凰蛋稳稳当当地搁在了中央。 谢云渡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他才刚一松手,凤凰蛋就突兀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就算以谢云渡如今大奥义的感知力,也只能感知到一片空气,仿佛那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当谢云渡用手去摸索着把它抱起来,他才能重新用肉眼看到。 这颗凤凰蛋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而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它就在谢云渡的纳戒之中,而谢云渡却二十多天都对它视而不见。若不是谢云渡那天凑巧摸酒坛子的时候误打误撞碰着了,恐怕凤凰蛋在他纳戒里再放一百年他也发现不了。 经过刚才电闪雷鸣的那一幕,谢云渡已经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遮蔽天机。 能让启明这么谨慎的肯定不是小事。谢云渡回想了刚刚的阵仗,心里有点发虚。就算是被藏书阁的阵法隔绝的声音,谢云渡也能看出这可比他天道剑遇到的严重多了。他的那次可是二师兄借助整个桃山的阵法才帮他挡了下来,如果刚刚凤凰蛋引动的天罚再来一次,谢云渡觉得自己还真未必应付得来。他左思右想,还是认为最稳妥的方法是帮启明尽快恢复、尽快醒过来。 兜转了一大圈,事情又回到了如何给凤凰蛋补充生命力的问题上。 书到用时方恨少。谢云渡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随手把满地杂物拨开到一边,捡起其中一枚记录着凤族秘闻的玉简,开始埋头苦读。 第四章 长明 日暮将晚的时候,陆子祺走出了门。 五月末的天已经和暖了,到了夕阳时分也不会有寒意,只余静寂。 外头的梧桐枝梢挂起了灯,窗里也是。柔和明亮的光织成一片,这样恍惚地看过去,与凡人间的万家灯火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少女低着头走过一小段石子路,独自停在小拱桥边。桥下的溪水很浅,潺潺流淌着,与树叶和青草的晃动声融在一起,让人听了无端觉得心里孤单。 凤族人都渐渐往母树那里去了,偶尔有路过她的就唤她名字打声招呼,陆子祺也浅浅笑着应一声,却不说别的。又过了一会儿,她挪步躲到树荫的暗影里,侧身靠在微泛着潮气的树干上,让谁也看不到她。 直到被熟悉的声音惊醒。 “该过去了。” 她听到男子在身后不远处站定,便也慢慢回过了头。 “秦大哥。”陆子祺低道。 秦悦风停在原处,目光没有看她,只说道:“走吧。” 陆子祺安静地点了头,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摇曳的林影中,谁也没说话。 今天是召魂仪的第八十一日末,什么都没有发生。 …… …… 陆子祺刚来凤梧之渊的时候觉得处处都像梦境一般,后来住上数月,便逐渐习以为常。而到了今日,她却又忽然感觉这一切都不再真实了。 就像此刻。 聚集在母树下的人群渐渐分开,为他们让出一条路。陆子祺只能跟在秦悦风身后继续走下去。 或许因为情绪是共通的,在这里待得久了,她也开始理解了风族人对母树的情感。甚至就连她走到近前,竟也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定、踏实,仿佛心底再大的波澜都能够在这里被抚平。 陆子祺微仰起头,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自母树舒展的枝叶间浮现,徐而安静落下,像初雪、日光与晨露,却唯独不像人的魂魄。 前面的凤族长者一手持杖,右掌高举一盏灯台。 光点汇聚于此,化成火焰。 焰心是明亮的红,越向外则越温柔。橙红色的光芒与漫天遍野的夕照无声辉映,朦然一片,仿佛整个世界已是如此了。陆子祺望着那盏长明灯,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晚风中聆音千响。 长者一手护住长明灯,缓步持杖而行。 手杖像鹿角一样向天空伸展,满坠着冰凉的银,犹如一树苍白色的梧桐叶片,汀泠汀泠,绵延不绝地响着。悠长的古调回荡在耳畔,陆子祺听不懂,只觉得寂静。那些字句都像褪了色的烟灰一般不断落下来,落在土地上,再消失不见。秦悦风传音与她,问她是否想要知道祭词的含义,陆子祺却只是摇头。 人群开始随着引路的长者慢慢走动。 暮色沉沉,他们路过昏黄的枝桠与房檐,走在灯火里。再不久,灯火也远去了。 人们走进黄昏中辨不清方向的丛林深处,踩在柔软的大地上。空气从土壤的空隙中飘荡出去,发出沉定的细微声响。幼小的动物一点一点地追在队伍两边;陆子祺看到一只松鼠停在树梢,向着队伍最前边的那盏灯眺望,就像是,连它也是知道的。 最初的时候天光不亮也不暗。蒙着层白雾的橙红云海,光辉洒落在山林的枝梢上,又映照着古木间垂落的藤蔓,让那些根脉透出润湿而微凉的光泽来。远处落日也红得极柔和,彩翼的飞鸟偶尔穿过其间,宁静不似真实。 陆子祺跟着长长的歌声继续走。身后有凤族有人沉默,也有人低声和着唱。当耳边听到回音时,便进入了一处小山谷。 天幕渐转深蓝,星海慢慢地涨起来了。等走出山谷的 时候,天地间便只有星光了。 星光如长夜。 陆子祺恍惚间会觉得自己正在走进某个不可知之地,那将是时空之隙,秘密而永恒地存在于时间长河之底,无人知晓;而她亦将永远迷失其中。 她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直到山林过去,视野蓦地高阔。 山巅之上延伸出一条长长的竹吊桥,连接着墨绿连绵的群山。吊桥一眼望不到边,在视线尽头化为极限的一道黑,脆弱得犹如风中将要断开的藕线。长者祈福的吟唱声骤然被夜风吹向远处,耳边涌起的是桥下不息的江水声。 陆子祺摇摇晃晃地走上去时,心中异常安静。走过这道桥,便是三归山了。 那是凤族的圣地,是静默之所,魂归之处。 陆子祺没有亲眼见过,只听她新认识的凤族朋友说起,他们死后化为烈火,并不留下肉身凡骨像人族那样埋入坟冢。他们是天地间的灵,便也葬于天地。 但凤族亦有特殊的陵冢,那就是三归山。 进了山,沿着石凿的阶梯一直向下,温度愈寒,隐隐听见水流响动。 三归山中有一处寒涧,寒涧中有溪流,溪流名“盼水”。相传盼水是冥河的支流,寒涧之寒便源于此。 这里虽不适合人生活,却是最好的温养魂魄的所在。寒涧中经年累月少有光照,夜里也很难看到星月,那片悬浮于虚空的长明灯火便成了漫天星河。每一盏长明灯都代表着一位已逝的族人。站在盼水旁向上仰望,光晕散落下来,溪水又倒映;人停留在这里,就好像被无数的星星围绕其中。 他们说逝者从未远去,只是化为了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冬雪、雨水与灯火。长风起时,便是回来了。 “哥哥,”陆子祺在心底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人群在这里停下来,漫长的古调也唱到了最后一句。她比大多数人更早停住步子,就这样落在人群后面。视线穿过那些晃动的背影,她望见老人高举的手臂,苍老的皮肤与枯枝结缠的灯台仿佛一体,唯有那盏灯火轻盈极了,自此向着天空飘摇而去,越来越高,直到与这里的长明灯之海相融,再也分辨不清。 这就是凤族怀念一个族人的仪式。没有外物,没有特别的时刻,只有所有人一同走过的一段路,然后至此而终。这样简单又这样寂静,就像不断流动的冥河的水。 “秦大哥,”她低声道:“你说,我哥会喜欢这里吗?” 秦悦风与她一起站在角落,遥遥看着。 “凤族与天地同生,是被上苍眷顾的种族。生命的本源是什么,或许也只有凤族最有资格去回答。”秦悦风与她轻声解释道,“灵魂回归于族群意识之中,就像一个人回到了家园……这里就是最好、最安全的地方了。” 陆子祺道:“可是我哥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你们又凭什么说他愿意回来?” 秦悦风望向前方不远处。凤族的人们面向长明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祈祷着。 他虽然没有回答,陆子祺却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我以前不相信凤族的人会真心对我哥好。他们从来都没见过,连一天的相处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用真心待我哥?”她说道。 “可这几个月我在这里,偶尔与他们说话,却发现他们确实是真心喜欢我哥的,也是真的把他当族人亲近。因为血脉同源,因为他们敬佩我哥做的事,觉得我哥人好,觉得他特别了不起……但那不一样。” 陆子祺顿了顿,重复道:“还是不一样。” “秦大哥,你呢?”她抬眸看向秦悦风,问:“你又是为什么愿意替我哥做那么多事?” 秦悦风沉默地听着。 陆子祺道:“因为他太好了,你不去做,就觉得对不起他。” “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我哥帮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所以那些人感激他。甚至有些人只是听说了几件什么事就特别喜欢我哥。”她略显急切地说道,“我知道他们也很真诚,但还是不一样——我是说,他们是因为我哥好,好得简直像个圣人,才喜欢他;或者是觉得愧疚……可如果我哥没那么好,那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不,本来就跟他们没关系!秦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秦悦风安静地看着远处,道:“我明白。” “我越与他们聊,越觉得他们很奇怪。他们说的那个人跟我哥简直就像是没什么关系的两个人。”陆子祺道,“我喜欢我哥,是因为我从小都跟在我哥后面玩儿。我最知道我哥喜欢吃什么,每年生辰我最喜欢的礼物,也都是我哥送我的。我喜欢我哥,是因为小时候父亲罚我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偷跑,然后晚上回家了再一起挨祖父的骂。” 说到这里时,她很小声地笑了一下。 “我哥有时候也挺懒的,他比我还不喜欢修炼,以前课业随便糊弄一下,别人也发现不了,就像有好几次恶作剧,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其实是我俩干的。”陆子祺笑道,“你看,我哥也就很平常啊,跟别人家的哥哥也没什么不一样,小时候我们还吵架来着。” “我知道,”秦悦风点着头道,“我和我姐也这样。” 陆子祺嗯了一声,原本想说什么,忽然就中断了。 她闭上眼睛,盼水无数年来的寂静笼罩着她。 这里没有哭声。 她落在人群背后,看不到每个人的神情是否悲戚,但她知道自己很平静。剧烈的情绪也是需要力气来支撑的,而在过去的九九八十一天里,她已经耗尽了力气。 “不值得。”陆子祺低若未闻地道,“根本不值得。自欺欺人……全是骗人的。就算把我哥留在这里,他也根本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秦悦风没有回避少女的目光。 他如实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陆子祺问:“那你信吗?” 秦悦风答:“我……不知道。” 陆子祺垂下了眼帘,没再说话。她微微敛起衣摆,沿着山石一角缓慢坐下,又抬头望向天上。 秦悦风独自靠站在一旁,也在同时陷入沉默。 不远处的人群陆续散了走了,天光低暗到极致,又缓缓明亮起来。直到稀薄的晨雾从山林里渐渐透过来,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秦大哥,”陆子祺说,“咱们今天就回中洲吧。” 秦悦风应了声好。 陆子祺站起来,略显僵硬地转了身,却刚走一步路就停住。 有一瞬间她心中骤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决定不走了!就留在这里。留下来。她要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哥哥!她忍不住在心底大声喊道。哥哥!哥哥! 但她最终没有真的喊出声。 陆子祺抬手撑住冰凉的石壁,用力低下头,泪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秦悦风微微一顿,欲言又止。 “别!” 陆子祺却仓促地低喊出声。她极克制地深呼了口气,低声道:“别安慰我。” 秦悦风平静而温和地望着她,又很快将目光收回。 他们就这样稍隔了段距离站着,谁也没看谁。但奇异的是,只有在这样漫长的沉默中,心底才能逐渐透出些许共同的慰藉。 “……回去吧。” 最终少女低低开口,重复道:“回去吧。” 第五章 天罚 东南。 渭城城郊的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谢云渡抬指把斗笠往上顶了顶,抬眉向着远处扫视一圈,没好气地笑了半声。 借着夜幕将尽以前的昏暗天光,他一眼就看清了山脚下那一片偷偷摸摸前来搜找的人。 这群人要修为没修为,要见识没见识,在谢云渡眼中几乎与凡人无异,可就是胆子大——察觉到灵力波动就觉得是机缘到了,一看见这漫天雷电乱劈就觉得是异宝出世,竟然还就真敢来!若不是他偶尔分心关照一下,这群人早就死得干脆了。 “唉……” 谢云渡瞧了眼上边愈渐积压的云层,摇了摇头。 “行吧,再帮你们一把。” 他这会儿正歪坐在树上懒得动,就随便拿手肘往剑柄上轻轻一撞。冬夜依旧挂在他腰间,只那剑鞘随之冲天而起,一刹那便无声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然后又在某个不知是谁的修行者身后蓦然闪现,砰一声就往那人后脑勺敲了一记狠的。 与此同时,谢云渡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嘿道:“一。” 论敲闷棍,他可是专业的。 心念转动间,冬夜的剑鞘已行云流水般地绕着方圆十里飞了一大圈,等到谢云渡数到二十九的时候,它已经敲晕了新近凑过来的所有修行者,保准没漏一个,还顺带把人都往远处又扔了一大截,省的别被劈死了。 虽然麻烦,但谢云渡乐观地想,权当日行一善了。 若说这渭城,僻远得很,位置落在神域东南边的边边角,往南跨过了海,就到了那个人憎狗嫌的黑三角;再往东翻越过千山雪岭,则便是神域外的中洲。这里路不好走,灵气也疏淡,按理说一无是处,但却是谢云渡这段时间精挑细选的好地方。 好就好在此地常年无人关注。 这附近没有高深莫测的大修,也牵扯不到任何成气候的宗派。就算他在这儿折腾出天大的动静,也没谁看得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很方便。 ——不过,前提是这场雨尽快停息,不要再这样漫无边际地下了。 谢云渡手指摩挲着重新收回的剑鞘,又逐渐按在了冬夜剑柄上,停住。 剑势蓄而将发,无形中呼应着天幕隐约攒动的雷闪。 他虽猜到了这次动静必定不同寻常,唯独没想到竟会持续如此之久。谢云渡心惊之余,心底却也不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期冀。 这一次的结果,会不会与以往不同? …… 自古战场结束,从冬尽春来又到入夏,如今已有三个月过去了。 大约两个月以前,在凤凰蛋第一次引动天地异象的时候,谢云渡正在道院的藏书阁里翻着玉简,刚开始那时他甚至没意识到那天罚雷霆是因为自己怀里的凤凰蛋,更别说提前做什么准备了。好在道院的护阵足够结实,才让谢云渡稀里糊涂又轻松地躲过了第一波。 事后他揣测了很多原因,却都难以证实——直到上个月颇为狼狈地挨过了第二波天罚之后,谢云渡才猜到这异象恐怕与凤族那边正在做的召魂仪有关。 凤族召魂仪的力量在三个时间节点上会达到最强——三九、六九与九九。 算算间隔,前两次的天象恰好就发生在召魂仪的三九与六九之日,那么没有道理在今天九九之日的时候反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对,已经算是昨 天了;他苦中作乐地自己纠正自己。 想到这里的时候,谢云渡已翻身落回地面,悄无声息地握稳了剑柄。其实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随意,之所以能躺着就绝不坐着,也只是为了尽可能节省力气而已。 他是在等待着某一刻,阴云积蓄到极致的那一刻—— 下一刻。 雷鸣轰然而至。 狂风啸动,电闪骤然将天幕映透,白炽刺目的光犹如倒挂而下的枯林,密密麻麻直向地面劈灌而来。天地浑茫茫一片,大雨泼成幕帘,又转瞬被骤风吹断。 谢云渡停了一息。 漫天的雷霆顷刻已近到了极致;厉风席卷,层云中下着漆黑的雨,再与即将破晓之时的光融浑一体。大片大片的松林被击碎,他嗅到了草木化为灰烬之时的烟火味。 就在天罚即将当头劈下的那一瞬间,谢云渡出剑。 这是极尽寂静的一剑。 他已竭尽全力,融会毕生所学;而这一剑却没有剑光,亦无剑鸣。这一剑出了,便犹如一滴水不留痕迹地融入那片大雨之中,又如一缕微风完美无缺地化入这片天地。 而就是在这一瞬间,谢云渡整个人蓦然消失了。 他仍在原处,却又不在原处。他和他的剑已彻底与这座山岭融为一身,连天道也无法察觉出任何气机的留存。天罚早已落下,谢云渡却一人一剑,悄然行走于无尽的雷霆之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谢云渡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天罚雷霆不是只凭他一人之力就能硬扛的。恰恰相反,越是反抗,便越是触怒天道,到最后只会愈演愈烈,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一定要他自己解决,就只能取巧。 即便如此,这也绝非一件轻易的事。 谢云渡精神绷紧到了极点,一瞬都不敢放松;他知道天道仍然在注视着这里。 每当凤凰蛋之中有生命气息浮动的时候,就会激起或微弱或强烈的天道鸣音。谢云渡身上佩戴的夜踟蹰已是桃山遮蔽天机一等一的法器,却无法完全掩盖凤凰蛋那看似微弱的动静。 天地之间尽是沉重的黑,世间万物都好像不复存在,只有无穷无尽的天罚雷霆;而谢云渡则是被遗留在这个疯狂世界中唯一的人。他不知道这次又已经过了多久,时间感在疲惫中无限拉长。但谢云渡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全力出剑,追赶着极限之间的一线生机。 抬眼望着忽明忽暗的天际,谢云渡心中说不出的矛盾。他既希望凤凰蛋的生命波动更强一些,启明如果能早早恢复那就太好了。但撑了这一天一夜,他也早已到了自己的极限。若是这场雷霆再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 或许就在下一瞬间;谢云渡脸色微微发白。 ——因为他的剑慢了。 他心中已经预演了下一剑的轨迹,但手里的力气却差了一线。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只在那一缕气机泄露的一瞬间,谢云渡已感知到了天道的注目。 天罚仿佛骤然停息——但谢云渡知道那只是错觉。只一刹那,刺白的电光犹如活物般同时找到了唯一的目标,积势将发。 谢云渡浑身寒毛都几乎炸起来,激烈的危机感令他呼吸几乎窒住。 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这回只能硬碰硬了。 下一刻,漫天雷霆轰然将一切淹没。 …… 天上的雨仍在下着。 无尽的雨穿过剑气化为云雾,将滴落的血冲淡,悄然无声地落在了凤凰蛋上。凤凰的纹路依稀闪过一层无人知晓的暗光,转瞬又隐去。 谢云渡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只是无可奈何地觉察到,天罚的势竟再一次——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乌云不断翻滚、压迫,苍天仿佛一座将倾之山。凡人站在这山下,不比蝼蚁更多一丝力气。 然而惊变先起的却是周遭的天地灵气—— 谢云渡只觉手上一松,才一眨眼没看住,他怀里的凤凰蛋就直接脱手而出!它在飓风席卷中高高浮于虚空,骤然吸引灵气狂潮直向中心汇聚,顷刻便引动四周气机大乱。 谢云渡惊得心都凉了——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就在他看到这一幕发生的同一瞬间,天罚已直冲着凤凰蛋劈斩而下! 顾不得内腑伤势,谢云渡强自提气跃身而起,将周身经脉中仅余的真力尽数灌注入手中长剑,再一次起剑—— 而冬夜的剑芒却微弱如萤火。 与漫天雷霆相交的那一刹那,谢云渡只觉一股强大到难以想象的毁灭力量顺着右臂顷刻间传遍全身。他告诉自己拼了命也不能后退一步,却竟然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无法与之对抗。被狠狠掼向地面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将凤凰蛋牢牢护在自己的怀里。 紧接而来的就是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巨响。 雷光、烟石、天地颠倒。 谢云渡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激烈的气流中被高高抛起,周围一片混乱,耳边也耳鸣得厉害,只在隐约间感觉山似体在雷霆中不断倾塌。他身上护符、法器的护盾不间断地自行展开、又转瞬在电光中被逐一击得粉碎。 跟放烟花似的,谢云渡心想。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他那几个师兄师姐不要钱一样给他塞了一堆好东西,尤其是能防身带护盾的更是重点中的重点,可惜谢云渡从小能打,这么多年几乎一次都没用上过,谁知这一次给一套用了个齐全。 谢云渡在抱着凤凰蛋往下坠的时候还有空想,要是他知道自己身上到底还剩下几层护盾,倒还能替自己给数个倒计时。 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趁这个机会从纳戒里把桃山的传讯符给捞了出来,扣在左手掌心。 谢云渡暗里琢磨着这次情形实在不妙,要一会儿真的死了,那怎么着也得用传讯符给二师兄留个遗言,比如——说什么也得问问咱桃山有没有哪个秘法能招招魂,师父他老人家神仙一样的人,看能不能帮他给复活一个;还有得请二师兄过来一趟,谢云渡觉得虽然自己顶不住,但这凤凰蛋挺结实应该还能抢救一下,就是还得额外交待二师兄看在他的面子上别迁怒一个在蛋里还没出生的孩子…… 这么一想,谢云渡觉得自己想说的话还挺多的,为了防止待会儿说不完,不如索性提前—— 他指间聚了一丝真力,就将要直接把传讯符开启;却蓦然听到了一声清晰至极的脆响。 ——准确地说,那不是他听到的,而是透过胸口传来的震动感觉到的。 “不是吧……” 谢云渡傻了。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一时间心跳都惊得停了一拍—— 凤凰蛋赫然崩开了一道裂痕! 第六章 新生 下一刻,谢云渡看到了光。 一束纯白无瑕的光,就忽然间、自那道裂纹中静静透了出来。 ——那绝对比谢云渡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还要更加纯净、更加充溢着生命之美,令他刚一看到就不自主地屏住呼吸,再也移不开视线。 紧接着,细小的龟裂声渐渐响起,一点一点,直到连成一片。 谢云渡瞪大眼睛,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种感觉太神奇了—— 凤凰蛋就挨在他手掌心,暖乎乎地摇摇晃晃,每一丝震颤都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这层薄薄的蛋壳下正将要诞生出一个生命。 幼小又脆弱的生命。 谢云渡忽然间一阵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寻常的凤族应该怎么做。现在这里天还黑着,刮风下雨,灵气也不够充沛。他觉得哪里都没准备好。 而纯白的光芒还在无穷无尽地透出来,直到透过每一道凤凰的腾纹,顷刻间变得耀眼之极。光影交织间隐约掠过一道凤影;谢云渡还未待看清,便赫然见到—— 那光明之中出现了一个婴儿! ——那一刻,谢云渡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跟着跳出来! 天地灵气聚如潮涌,渐渐将双目紧闭的婴孩围拥其中。 谢云渡忽觉手上一轻,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没有抱稳,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婴孩身周自发产生的斥力。 时间的力量围绕着他,婴孩就这样在灵潮中快速长大—— 初时极快,仿佛一眨眼便是一年;但这样的速度却很快随着灵气的枯竭而变得缓慢,直到肉眼不再能分辨出任何新的变化。 而这个时候,最初的婴儿已经长成了四五岁模样的孩童。 但还是很幼小。 孩子从散开的风中往下跌落的时候,谢云渡小心翼翼地接住了他。 这样幼小。 谢云渡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手里的重量是不是太过轻了。只看小孩子皮肤白得像刚下的雪一样,胳膊还不如他两三根手指粗。谢云渡之前浑身淋透了雨,这一会儿简直不敢挨他,赶忙从纳戒里取了件干净的棉布衣服抖开,手忙脚乱把地孩子围住裹好。正担心淋雨的时候,谢云渡才蓦地发觉,这一天一夜的漫长雷雨,竟反而在这时停了。 仰头看向天边,满天乌云已不知何时消散了个干净。苍穹洁净如洗,远处的朝阳都已经升起来了。若不是周遭分明还遍布着雷霆劈斩的痕迹,谢云渡差点要以为片刻之前的天罚才是他的幻觉。 再低头看去,孩子正安安静静地窝在柔软的棉布里,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谢云渡惊奇地盯着这小孩瞧,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把人喊醒起来说话,最后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想反正他三个月都等了,总不差这一会儿,能睡是好事。 这样想着,他又一边自己傻笑起来。 ——直到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给吓得一激灵。 …… “谢云渡!!!你还真是能耐了!!” 谢云渡差点没跳起来,他第一反应就是他二师兄追过来了,环顾一圈才发觉只不过是传讯符。 这就好说了。 谢云渡用真力在小孩周围罩了一层挡住噪音,自己重新往山石上一靠继续坐着歇气儿,才腾出手把掉在地上的传讯符从碎石底下扒拉出来。 传讯符另一头,徐朝客没等来回声:“谢云渡?人呢?真死了?” “可不是嘛,”谢云 渡乱说瞎话,“我这不正酝酿遗言呢,被你一吓,倒好,全给忘了。” 徐朝客听着他在那儿贫,心才放下来。 自家小师弟什么样,徐朝客是知道的。谢云渡看似很能惹事,但其实心里很有底,能打过则打,打不过就跑,一般很少有人能让他吃亏。这么多年来,他们给他的护身法器几乎从未被触发过,更不用说像刚刚那样一齐示警,足可知当时凶险。徐朝客都后悔之前把夜踟蹰给了谢云渡,虽然那东西能遮掩天机,但在危急时候,反倒搞得徐朝客自己推演不出谢云渡的状况。 “赶紧给我回来,”徐朝客说,“我保证不打你。” “啊?啥?”谢云渡一手拎着传讯符乱甩,嚷嚷道:“二师兄这符好像坏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徐朝客:“……” 这小子好得很,就是欠收拾! 谢云渡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他二师兄的脸色,也是有点心虚。可没办法,好不容易凤凰蛋破了壳,他怎么也得等到启明完全恢复再说;当然,如果启明待会儿不介意与他一同去桃山,那他随便找个传送阵,今儿中午就能到家门口。 想到这儿,谢云渡多补了句:“其实我也说不准,也就是这边还有事没结,完事就回去。” “有事?”徐朝客哼笑了声,“你还能有什么事?” 谢云渡只嘿嘿道:“没事,私事。” 徐朝客也懒得理他,转问道:“刚刚你搞这一出,是别人先招的你,还是你自己招惹别人?” 谢云渡美滋滋道:“二师兄你打算帮我出气啊?” 徐朝客道:“别说废话。” “那可没辙了,”谢云渡颇有些遗憾,“唉,刚刚是老天爷追着打我,还真不太方便打回去。” 徐朝客一顿,“又是你那剑道?那也总得有个起因吧,你给我实话说,跟谁打的打成这样?” 谢云渡环视一周,这荒郊野岭的,让他想找个理由都找不到。 “没谁,”谢云渡实话实说,“就我自己。” “你自己?”徐朝客都听笑了,“你是有什么毛病,大半夜自己练剑这阵势?” “嗨,”谢云渡拍胸脯道:“那还不是因为我这资质简直高的离谱,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没办法,要怪就只能怪我是个绝世天才……” “行了行了!”徐朝客一听他又开始胡扯,差点没直接把传讯符给按了,“你随便吧,不过你得先去铺子里换个新的传讯符,听见没?” 通常这符需要谢云渡这边回应才能开启传音,但刚刚情急之下徐朝客直接破开了禁制,虽然应了急,但也等于是损坏了。 谢云渡沉吟:“二师兄……” “——否则我天天算你,你就等着被我抓回来吧。”徐朝客冷笑道。 谢云渡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说这个!” 徐朝客道:“那是什么?” “二师兄啊,”谢云渡讨好道:“你顺便给我点儿灵石呗。” 徐朝客道:“你前几年不是年年拿山里的桃子去卖,卖了好多钱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啊,”谢云渡道:“再说我现在还欠着少秋好些灵石呢,连纳戒都他给我的。” 徐朝客都给他气笑了,道:“行啊好说,你赶明儿就来我酒铺里给我当店小二,我给你算工钱。” “二师兄我说正经的!”谢云渡捂着胸口虚弱道:“你看我都受伤了,看病多贵啊,你就当做善事了。” “有钱干什么便宜别人,”徐朝客冷笑道:“你六师兄在山 里整天闲着没事干,让他给你治!” 谢云渡讪笑:“二师兄,咱不能这样啊……” “那你还想怎样?”徐朝客问道:“托你四师兄给你打个新的纳戒,我亲自往里面塞个几万十几万灵石,还有什么丹药灵材防身法器全部替你备齐,然后再叫你师侄连夜送到你手上?” 谢云渡喜出望外:“对对对对对!还有——” 徐朝客呵了一声,直接掐断了传讯。 …… 神域野凉城,某家无名酒楼。 徐朝客没好气地笑了笑,随手把玉符丢在桌上,与身边的小徒弟道:“听听!你以后可千万别学你小师叔。” 苏景跟着听了全程,嘴角这会儿也还挂着笑。他一边张罗着把门帘挂起,边笑说:“只要小师叔平安就好。” “白操心了,”徐朝客往后一靠,在窗边的摇椅上晃着,悠然地吹着小风,“这一大早的,净是扰人清梦。” “师父,”苏景笑着问,“要我给山门回信吗?” 徐朝客忖了片刻,道:“我来吧。” 他往桌子上瞟了眼,传讯符便又飞回到了他手里。想了一圈,徐朝客还是传音给了自己的六师弟宁誉。他还真找不到一个更靠谱点儿的。 停了两息,玉符对面传出了略显冷淡的男子声音:“怎么样?” “人没事,”徐朝客道:“活蹦乱跳的。” 宁誉应道:“知道了。” “等——” 那边便已断了传讯。 徐朝客差点没把玉符顺着窗户丢进江里,气道:“这一个个的都是来讨债的!” 连苏景都见怪不怪了,劝道:“要不还是传信给四师叔吧。” “他?他要是能管住人才怪。”徐朝客转手又重新传了一遍。 这次过了好久对面才接。 宁誉问:“怎么了?” 徐朝客知道他性子,就直接开始使唤人了:“谢云渡那小子不对劲儿,绝对有事瞒着,你跟你五师姐一起查清楚他现在在哪儿正在干什么。” 宁誉疑惑道:“你连这都算不出来?” “……他身上铁定还有其他遮蔽天机的东西,不仅仅是小五的夜踟蹰。”徐朝客刚刚通过传讯符跟谢云渡扯了半天就是想要推演他的方位,没想到居然丝毫推算不出。他略作犹豫,道:“我怀疑他还跟……有牵扯。” 宁誉道:“谁?” 徐朝客欲言又止,心中忽生警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反复犹豫数次,却始终没有把那简单之极的两个字说出口。 “等等……算了。” 徐朝客几乎是一瞬间就改了主意。他擅易数,又以此入道,很多时候不必自己主动去算,推衍天机早已成了他的本能。换作旁人这可能仅仅是寻常的犹豫不决,但对徐朝客而言,却是冥冥之中的命机示警,绝不能轻易忽视。 “这事恐怕不简单,”徐朝客语气微沉,道:“你们两个都不必再管了。” “好。” 宁誉在那边直接就应了,完全没有任何好奇什么事的意思。徐朝客也直接将玉符收回纳戒,因为他知道对面肯定已经断了。 宁誉这性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最好说话。徐朝客摇了摇头,站起身。 “门窗都关了吧。”他道,“最近都不开店了。” 苏景把手上的酒坛子放下,回头望他。 “师父打算去哪儿?” “找你师祖。” 第七章 第一年夏 已经中午了,谢云渡还在与一孩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确切地说,是谢云渡单方面在观察他。 谢云渡越看心里越没底。 该不会抱错了吧? 谢云渡捂着脑壳又重新把这时间线捋了一遍,还是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凤凰蛋又不是随便就能在大街上捡到的东西,能折腾出天大动静的更是仅此一颗,绝无仅有。再说这两三个月他就生怕凤凰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了,就差没直接抱着睡觉了,怎么也不可能莫名其妙被人掉换。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 他看着真不像啊! 之前孩子还睡着的时候谢云渡还没意识过来,等到他现在睁开眼睛了,谢云渡就发现这模样与陆启明是真的不像,从鼻子眼睛到嘴巴,五官就没一个跟以前沾边的。要是就这么抱着出去晃一圈,谢云渡保准绝对没人能认出这小孩是谁。 ……咦? 谢云渡猛一拍大腿,这是好事啊! 以前凤凰蛋还没有孵出来的时候,谢云渡把它往纳戒里一塞就没人能够知道。但现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带出去就太显眼了。若是眉眼再与以前的启明一模一样,那简直跟昭告天下没甚区别,想瞒都瞒不住。现在靠脸认不出来,年龄也对不上,可就方便多了。 不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谢云渡盘膝坐在地上,盯着床榻上的小孩瞧来瞧去。 他先前在古战场外面见过陆展,也见过凤族的玉衡与圆嘉。看这孩子现在的长相,与那陆展也是不像的。至于凤族的那两个……倒确实、好像有那么点相似?但也不太是因为五官,而是因为—— 这小孩实在长得太好了。 谢云渡不是什么精细的人,他一向对美丑都比较迟钝。谁谁生得特别美,谢云渡也不觉得,谁谁要是丑得惊天动地,那也一样吓不着他。总而言之,长相对谢云渡而言都差不多,还不都是长一个人样儿嘛。 但这孩子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让谢云渡看了都要惊讶一下,得算作妖灵精怪那一茬儿——就跟凤族给人的感觉差不多。 这么一算倒也是对的。谢云渡还没见过凤泠如,说不定人家亲娘就长这样。所以谢云渡猜测,如果启明不是九代的话,他本来就该长现在这模样。反倒是从前,因为渡世者的神魂过于强大,魂魄影响肉身,相貌才会与前世近似。 这也差不多能解释陆启明现在的状态。 他是醒了,却也没有醒。 谢云渡刚见到他睁开眼睛时简直高兴疯了,当即拉着人说了一大堆话,结果说了半天对面毫无反应,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谢云渡才察觉不对。 醒来的似乎只是一具空壳,那人神魂却依旧沉睡于躯壳深处,仍未真正复苏。 谢云渡琢磨着是不是先前灵气不够用的缘故,就用剩余不多的灵石在客栈的床铺上摆了一个小聚灵阵,把孩子抱到中央。可是他摆了一个时辰,这小孩却连一点吸收灵气的意思都没有,眼看又快睡着了。 简直了!谢云渡拿脑门往床沿上乱磕一通,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能等。 说不定等一会儿人自己就醒了,谢云渡乐观地想。 ……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从日出到日落,已经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 ——而谢云渡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他现在正蹲在床沿边,托着一个新鲜出炉的包子在小孩面前晃荡。 “这次的怎么样,香不香?”谢云渡问,“要不要尝尝?” 没人理他。 “小祖宗啊!”谢云渡又捧起一个杯子,苦求道:“咱至少喝口水,成吗?” 对面还是完全不为所动。 谢云渡又想撞墙了! 他听说这年纪的小孩特别容易饿,但这都一整天了,他真的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东西;别说饭了,这孩子连水都不喝,送到嘴边都不喝!这总不能强灌吧?别啊,谢云渡连想象一下都觉得罪过罪过,简直大不敬;再说他也根本不敢怎么碰这小孩。 难道是食谱不对? ——要真是这原因,那就是另一个绝世难题了。 谢云渡琢磨着,像启明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跟人族小孩一个样,还是凤族化凡之后变成的人族小孩,还是直接按纯凤族算?若是按凤族算,那他又算是刚出生的凤族婴儿,还是长了四五岁的孩子,还是凤族四五十岁的幼年状态? 按照之前在道院藏书阁查的玉简,这……这每一种都不一样啊! 更别提很多小凤凰喜欢吃的果子都长在凤梧之渊深处,外界根本没有,这又让他去何处弄来? 谢云渡要晕了。 是真晕——他修炼这么多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凡人时头晕眼花的感觉了。 总之,这样下去不行。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手在小孩周围比划了一下,把孩子举着抱了起来,然后出门下楼。 谁知,要命。 谢云渡早上带着这孩子住进这客栈的时候也才刚过卯时,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而现在恰好日暮时分,客栈酒家生意正好,他才下了一半楼梯,就忍不住被人群看得顿住了脚步。 谢云渡本来就没抱过小孩,姿势尤其不自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动作鬼鬼祟祟。再加上这孩子长得太招眼,一露面就惹得所有人都盯着一个劲儿地看,还都拿怀疑的目光瞧着谢云渡,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们那算什么表情啊,谢云渡气。 他板着脸给了人群一个“看什么看”的威胁眼神,脚步一停,转身就回了房间。谢云渡先是把斗笠重新扣到自己头顶,又找了件薄衣服把孩子包了一圈,才自觉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掀窗户直接跳了出去。 这回他不走门了,总行了吧? …… …… 一路沿街打听,谢云渡前后找了几个医馆,都不太满意。 渭城这地方太小了,虽也勉强能算作神域里面,但实际上可能连中洲稍大些的城市都不如。他找过的那些医馆一看就是只能治些寻常风寒病痛,他压根儿连门都没迈进去。最后差不多绕着整座城折腾了一圈,才寻到了一片高门大宅——听本地人说,这里面住着城里唯一一位丹师。 宅院的门脸镶金嵌玉,面前的石狮子气派得很,一看这家就是个喜好奢侈享乐的主儿。 谢云渡颇有些嫌弃,心中十分怀疑这丹师也不知到底摸着丹道的边了没。只是今日这时辰,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了。 选定了地方,谢云渡没跟人客气,翻了墙就直接进去了,再神识一扫,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里面修为最高的那一个。 居然还是个大周天。 在这种小地方,这修为倒也不算浪得虚名了。 谢云渡找上门的时候,这丹师正独自用着晚膳。 虽说周围一圈的侍女将此人衬得不像什么正经人,但谢云渡先看了桌子上摆的菜品细致讲究,又看那鹤发童颜的模样,瞧着就挺有经验,便也觉得自己也算找对了人。 “是孔老先生吗?”谢云渡抱着小孩跨进了门,随手捞过一个圆凳,跟寻常问诊一样一屁股坐在了丹师的左边,“不好意思啊,事情有点急,得请您帮个忙。” 姓孔的老丹师颤巍巍地把筷子放下,噎了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才摆手让周围手足无措的侍女们赶紧下去。 “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老丹师站起来就对着谢云渡做了一揖,干脆利索地说着套话:“有什么小老儿能做的,前辈尽管吩咐。” ——这可不是他脾气好,而是清楚了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他能惹的。原本大周天的修为在这渭城已经能横着走了,而刚谢云渡进门时只轻飘飘瞧他一眼,他竟就被对面的气机给压得动弹不得。眼看着境界差距都已经大到了这种程度,哪还能有什么二话。 “嗨,您客气!”谢云渡也不是来砸场子的,一手把人重新拉了回来,亲热道:“坐呀,您先坐。” 老丹师只得又颤巍巍地坐回来。 谢云渡道:“您别多想,我就是来请您帮忙把个脉。” “……把、把脉?” 丹师听得头都大了,愁眉苦脸道:“前辈,非是我推脱,可我只是略懂炼丹,医术我是真的不在行啊!” 谢云渡一怔,吃惊道:“你们炼丹的不都得学医术吗?不学医怎么炼丹?” 这也不能怪谢云渡没有常识,而是他曾遇见过的炼丹师全都是兼修兼通,没一个例外。但那是因为能与谢云渡有交集的也都是天资出众之辈。而在普通的修行界,医道与丹道几乎可以说是泾渭分明,很少人有精力兼修两道。 于是丹师就老实回答:“学是学过一点,但可能还比不上外面小医馆的大夫。” 谢云渡大失所望,但毕竟来都来了…… “这样吧,您就先试一试,”谢云渡一边把绕在孩子身上的布料拨开,边说:“不行我再找别人,绝对不为难您。” 老丹师放心了些,视线顺着落到孩子脸上,不由惊了一下。 “贵公子可真是好相貌!” 他夸的这句倒是真心实意,却让谢云渡听得差点没跳起来。 “……乱说什么呢!” 谢云渡脸都红了,心道幸好斗笠没摘。 “这是,”顿了顿,他才不太自然地补充道:“这是我弟!” 不等对面再说什么奇怪的客套话,谢云渡赶紧步入正题,道:“总之,您先帮忙枕个脉,看看这孩子饿了没?” 老丹师觉得一定是自己耳朵听岔了。 “是这个样子,”谢云渡解释道:“这孩子今天一直不吃饭,从早到晚连水都没喝一口,您帮忙看看他现在饿不饿呗?” “……” 老丹师被他噎得半晌没说话。要不是看在谢云渡修为实在太高的份上,他现在就想差人把他给隔着院墙丢出去。 “这……”丹师委婉地说:“我真的不太懂。” 谢云渡道:“那你看看他肠胃好不好,总行吧?” 这个确实可以。老丹师总算听到了一句能答应的,才抬手去摸孩子的脉。 “他要一直不吃饭怎么办?”谢云渡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问,“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开胃的丹药给小孩吃?还有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喜欢吃什么?糕点?或者像这种——”谢云渡瞅见了他桌子上摆的——“鱼脍羹,小孩子能吃吗?” 而老丹师却根本没听见谢云渡说了什么。 这孩子根本不是吃不吃饭这么简单的问题! 丹师背上冷汗都下来了,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边慢慢收回了手。 谢云渡抬眼看到他神情,不由愣了一愣:“怎么了?” 老丹师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推了此事,只怕他迁怒,一直斟酌着要怎么说才好。 “您看,您是神域里一等一的大人物,想找再如何高明的医家也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老丹师道,“而我只不过是渭城这小地方的丹师,不通医道。像小公子这般细致的人儿,我是从没遇过,更不敢乱说……若出了渭城,只需往东上百里就能有一个传送阵,神域哪里不能去?您看要不然还是……?” “你……什么意思?”谢云渡听出了他话外之意,怔然道:“很严重吗?” 老丹师苦笑道:“我只觉得小公子像是比寻常孩童身子薄弱了些,其余的,我是真的看不出。您还是带他去找位真正的医修看一看吧。” 谢云渡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那今天晚上怎么办?这么小的孩子,能吃辟谷丹吗?” “千万别!” 老丹师脱口而出,转而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方才道:“辟谷丹一般都是武者闭关修炼时才偶尔服用,换成是您这位小公子,饮食还得再精细一些才行。” 他略作犹豫,又唤门外的侍女进来,命她们去丹房取了六支一模一样的白瓷小瓶。 “这是我前几日给我那刚满月不久的重孙炼制的,当时想着能帮他固本培元,以后修行也能更顺畅些。” 老丹师解释了句,与谢云渡道:“这灵液性质最温和不过,虽然对小公子眼下的情况难有帮助,但也决计不会有害。在寻到合适的医师以前,这孩子若还是不愿吃东西,您每日里喂给他些灵液,倒也能应应急。” 谢云渡点头接了过来。 “多谢,”他也从纳戒里找出几个装着丹药的玉瓶摆出来,都是上次楚少秋塞给他的,“我现在没多少灵石了,你看看这些丹药有哪些你能用得上,我与你换。” 老丹师却坚持没有收。 他这灵液其实并没有用到甚么珍贵的灵材,六瓶加到一起也未必有谢云渡的一枚丹药价值更高。本就没帮上什么忙,他生性谨慎,更不敢占这等修行者的便宜。也是直到最后送谢云渡出门时,老丹师才多交代了几句。 “我虽不擅医术,却也看得出您这位小公子的情况并不简单。您还是……尽快寻个高明的医修吧。” …… …… 老丹师最后的那席话让谢云渡心中有些不安。 回到客栈,谢云渡又一次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孩子,也似模似样地搭了一会儿他的腕脉,半晌抿了抿唇,又半懂不懂地放下。 虽然这孩子一直对外界没有反应,但谢云渡觉着那只是因为启明还没有完全醒来的缘故。而这孩子的脉象也确实虚弱了些,但之前凤凰蛋的状况本就不好,谢云渡也没指望里面孵出的小凤凰能有多壮实。难道这些……其实很严重吗? 他打开了其中一支从丹师那里得来的瓷瓶,用真力从瓶中挑出几滴,自己先尝了尝。确实是温和得甚至有些寡淡的纯净灵液,稍微带着一丝清甜,应该不会有问题。 ——而这暂且不提。 当谢云渡握着那支白净瓷瓶的某一瞬间,他却忽然联想起了另一件事。 数月前他在道院藏书阁翻找着妖族灵族的玉简时,曾看过一篇记载,说的不是凤族,而是龙族。 那记载说幼龙刚诞生时,最喜爱的食物就是它之前的蛋壳,因为蛋壳里面凝聚着充足的灵力与养分,正是幼龙最需要的东西。龙族的幼崽是这样,同属于灵族,凤凰会不会也是一样? 边想着,谢云渡便将先前捡的凤凰蛋壳碎片从纳戒中取出了一片来。 蛋壳靠内的一面非常光滑,外面则依稀能辨认出凤凰的纹路。谢云渡本来打算聚起些水元力将它冲洗干净,但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多虑了。这蛋壳通体洁白的好像艺术品一样,比最纯净的灵石还要透彻,完全不染一丝尘埃。 谢云渡有点好奇,试探着拿蛋壳在孩子面前晃了一晃,下一刻却差点惊呼出声—— 他的手指忽然被一只软乎的小手抓住了!! 我的天,谢云渡心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有主动的动作! “……启明?” 谢云渡试着唤他,却没有得到更多的反应。但谢云渡也不失望,只要这小孩能随便有个动静,他已经觉得非常非常振奋了。 “你想要这个是不是?”谢云渡小声问他:“蛋壳你真能吃吗?” 孩子虽然没说话,但却用两只小手一起扒住了蛋壳边缘,不动了。 谢云渡觉得特好玩儿,就顺着他的意,小心翼翼地松了手指,然后看着这孩子把那块蛋壳碎片抱到了自己那边。 “哟,”谢云渡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你还真这么喜欢它啊?” 他声音说的很小,因为到了这时候,他已经眼看着这孩子把蛋壳举到嘴边,拿小门牙嘎嘣一声就咬了一口! ——谢云渡震惊了。 居然来真的?! 谢云渡莫名有点激动,惊奇地盯着这小孩瞧。 他就看着小孩子用双手抓着蛋壳,一点一点咬蛋壳吃,腮帮子鼓出一小块慢慢地嚼,细软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背后,还一晃一晃的。一时间,谢云渡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也…… 谢云渡有些受不了地捂住脑门。 太可爱了! 他当下毫不犹豫地拿出留影石,对准这小孩就开始拍。这种场景百年难得一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等到陆启明醒过来可就再也没机会了。所以就算冒着被暴打一顿的风险,谢云渡也要毅然留影纪念! 小孩那边咔咔咔吃个不停,看得谢云渡心里痒痒,忍不住又从纳戒里拿出一片,掰了边角的一小块下来。 谢云渡略感心虚地往小孩那边瞟了一眼。 他可不是非要与这小孩抢东西吃啊,只是太好奇了,他就实在忍不住想…… 谢云渡偷偷把那一小块塞到了自己嘴里。 期待地嚼了一下。 然后。 “………!!!!!” 谢云渡直接蹦了起来。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谢云渡差点以为自己张嘴就能喷火——这玩意儿根本就是被压缩之后的火灵力啊! 非但一点都不好吃,这完全就不能算作是食物吧? 谢云渡扭头抱起茶壶就往嘴里灌,把凉水喝完还是觉得自己嗓子在冒烟。亏得是他修为强横,换个弱点的人还不得直接撅过去? 幸好刚刚吃的不是一大口。谢云渡心有余悸。 等再次看向吃蛋壳吃得格外香的那小孩儿,谢云渡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没得说,这牙口可真是太好了! 这一番折腾,倒是让谢云渡放心了许多——毕竟普通虚弱的小孩可吃不了这么火爆的食物。这孩子虽然现在看着单薄,但谢云渡相信这一定只是暂时的。蛋壳还剩那么多,今天也只不过是第一天而已。 来日方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 古战场结束后的第一年夏,谢云渡在渭城的一家无名客栈里,睡了他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第八章 故事 三归山祭的那一行,凤泠如没有去。 九九召魂仪对主持者心血的耗费是极惊人的,仪式结束以后她便彻底昏睡过去。凤后带她回了寝宫,未再强求。陆展不知她睡了多久,只听说不久前她已经醒来了,却一直未再露面,少有人能再见到她。 秦悦风与陆子祺没有继续在凤梧之渊停留。将长明灯送至盼水畔的那个清晨,他们便已向凤王凤后辞别,径直启程返回中洲。这一别后,或许不会再有再见之期。 只剩下陆展一人仍在这里。 他是在准备离开的那一天,意外地被凤王留下说话。而更令陆展意外的,却是那席谈话的内容。 那是他从前从未知晓的,有关于泠如的旧事。 …… …… 他的妻子,是怎样的一个性子呢? 有许多是陆展早已知道的。很多年他听她讲过她的三个哥哥,也知道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所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性情中总透着天然,只会把人往好处想。 泠如天赋极好,但修行于她而言却从来算不上是重要的事,便不愿努力。陆展最初总是不理解,后来得知了她的身世,方知这样的她才是理所当然的。比起修行,泠如更喜欢外面那些新奇有趣的事物。她喜爱她从未见过的物件儿,更喜欢感受她从未体验过的事。而陆展少年时自恃天资,也恰是最不循规蹈矩的性子。他曾经想过,或许这便是他们会有这样一段缘分的原因。 人在年少时的感情没有诸多顾虑,只需整日里嬉笑追逐,相见时心中自自然然生出喜悦,便不顾身。 无论何时想起当年,陆展都知道,那是他这一生最好的时候。 …… 但泠如也并不是没有缺点。 相反,她从小被宠惯了,被照顾得太好,所以不懂得如何依靠自己正确地解决一件事。她总是想要随着性子来,要她想要的,却找不到妥当的办法,也不够通透果决。遇到难事就会本能般地想要逃开,不愿面对。 凤王这样说的时候,陆展无法否认。 “你可知当年我们不赞成的原因?”凤王问。 毫无疑问,陆展与泠如的姻缘并未得到双方家人的认可。那时泠如一意孤行要嫁给陆展,陆展亦是非卿不娶,也自负自己绝不会比世上任何人差,当时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想两人究竟适不适合?直至许多年后,陆展独自一人寻到了神域,被困在了了斋数年不得离开;直到那时,陆展竟才真正明白,泠如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如果有人再来问陆展,问他自觉与她是否相配,恐怕连陆展自己都无法回答。所以再想起当年,凤族反对他们结合,陆展也清楚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陆展却万万没有想到,凤王凤后之所以反对,却根本不是他先前以为的那个原因。 “在凤族,没有谁会看重你们人族的那些虚名。”凤王平淡说道:“你是不是一介无名小卒,那都没甚么干系。” 凤族从来不是不开明的种族,也并不阻止族人与外人结缘。只要真心相爱,他们都会予以祝福。凤族之所以大多与自己的族人结合,仅仅只是因为性情使然、喜欢凤梧之渊平静的生活而已。像泠如这种总是向往外界的,反倒是极少数。 “我们当时反对,主要是因为泠儿的做法太不妥当。” 凤王垂目看着陆展,问:“你可知道,她当时已有婚约在身?” 陆展震惊抬头。 他不知道! …… 那已是很多年前了。 泠如本是有婚约的,虽然只是口头婚约。 她自幼在凤梧之渊长大,身边自然也会有亲人以外的其他年轻人。那时长辈们见泠如与另一人颇为亲近,而男方有意,便托人来问。泠如年少不懂情爱,被凤后询问时便懵懵懂懂地没有反对。只是在化凡后遇上陆展,泠如方才知道自己此前对那人的感情与兄长没有区别,真正的情爱却不是那样的。她自知错了,却只知拖着,直到避无可避时才与凤后说了实话,又自以为母亲定会反对,开口时便愈加显得脆弱执拗。 其实长辈们从来知道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纵是相伴多年的道侣也有聚散时候,修行者岁月漫长,许多事都看得淡了,除生死外无大事。只是那时泠如心性尚小,凤后刚一冷下脸让她好好处理此事,她便觉得天都塌了。 “我们当时那样与她说,是希望她能自己站出来向那孩子与长辈说明原因,询问过他们的意思,好好道个歉。”凤王想起当年,微叹了口气,“但她却想错了。” 泠如只以为父母是要拆散她与陆展,又自知中洲陆氏与凤族地位云泥之别,所以也从未想过让陆展为难,独自胡思乱想一通,竟就那样逃离了凤族,连传讯玉符都丢开,完全用逃避的态度避开了婚约。 而这些,才是令凤王凤后生怒的真正原因。 可惜的是,这样的挫折非但没有让泠如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反而令她更加深陷自责,误以为自己已是离族之人。何况在失去凤族的身份之后,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作为依靠,竟连嫁与陆展也要靠陆展执意与家族抗争。在中洲,她没有亲人在身边,也没有朋友商量帮忙,更全然不知世俗人家嫁娶的规矩。就算当时陆展暗暗替她准备好了一切,却瞒不过旁人眼睛。泠如原本在神域众星捧月地长大,出嫁时却显得仓促,凭白惹人看轻。 这两件事令从没有遇过挫折的泠如受到了很大伤害。她原是活泼的性情,自那之后却沉默更多,也更懂得掩饰。当时陆展竟也没有发觉太大异样,只觉得那是温柔。 “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凤王摇了摇头,道:“只能怪泠儿的固执用错了地方……也怪我们。” 凤族得天眷顾寿元漫长,有时闭一次关便是数十上百年。泠如在中洲不过停留三两年,于凤王凤后而言就好像是小女儿负气离家出走了几天,眨眼间就过去了,哪知…… “如果我们能早知道启明的事,”凤王沉沉叹息一声,道:“后来的事便断然不会如此。” 是他们没有想到。 …… 凤族几乎从来不会以化凡之身孕育后代。一则是难,二则是对母亲损伤太大,即使怀胎也一定要大量灵材的供养才能勉强维持。但泠如却不知这种详细。她自己产后虚弱,而诞下的婴孩也一样虚弱之极。那个孩子迟迟没有觉醒凤族的传承记忆,她便觉得是因为他的体质更偏近于凡人。泠如早以为父母族人已经放弃了她,又怎会喜欢人族的后代?所以竟一直自己撑着,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告予父母。 后来凤王凤后知道了只觉得痛心。他们对泠如是既失望又心疼,而孩子却更是无辜。泠如选择这样逃避,只是让自己与那孩子白白受苦。凤族素来顾惜自己的族人,他们以为当初收下命牌就已经等于是告诉了泠如,凤族是承认那孩子的;怎知她却竟然,一直看不开。 这也是为什么在承渊到了凤族之后,即便知道他是九代,也隐约觉出他心性并非纯善之辈,凤族上下依旧待他极好,就是存了这样一份亏欠之心。 哪知这竟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真正的启明却一直流落在外。至于再后来的那些种种…… 不提也罢。 最终会发生那样的祸事,那孩子之所以会受到那样的伤害,不得不说,也有凤族很大的原因。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是因果线上的因。 而最令凤王凤后难过的是,事到如今纵使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他们却已经不能挽回,也再也无可补救了。 …… 说到后来,二人俱是沉默。 “您今日……”陆展低声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知道能如何,不知又如何。若是每一个遗憾都能够挽回,他情愿以此生此身一切来换。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令时间倒回。 凤王并未回答,只问:“你认为泠如做错了吗?” 陆展一顿,道:“做错了。” 凤王又问他:“你可曾后悔离开那个孩子孤身去找泠如,最终阴差阳错变成永别?” 陆展目光蓦一颤动,很久很久都没能说话。 凤王平静地注视着他,道:“你要回答。” “……后悔 。” 陆展闭了闭眼,答:“我后悔。也永远愧对他。” …… 后悔。后悔。 念出声的时候只有两个字,落在纸上只有一十六划。 少年人是可以去后悔的。后悔今朝起晚,后悔一时贪恋春光,或者后悔忘了与朋友的约定,后悔错过一坛好酒。那时候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发生,他们大可以随口说起,笑过便忘。如此简单轻易。 但陆展却不能了。 他在说出答案的那一瞬间陡然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两个字,将是他的今生。 …… 陆展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后悔,但我无法自欺欺人。”他说道。 因为,就算重新倒回到那一天,只要陆展仍是当时的他,他最终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那时他与妻子互为依伴。启明在陆府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但泠如孤零零地在中洲,却只有他在意她的安危。他必须去。这不是一个选择,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这是命。 …… 听到陆展回答的时候,凤王想起的却是承渊。 神明魂魄的碎片亦是神明,而祂们那等存在之命运更是不可捉摸。 凡人能够逃脱神明之手的摆弄吗? 那些事情,也许命中注定没有答案。 沉默之后,凤王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可希望泠如恢复记忆?” 这一次陆展很快给出了答案。因为这也是他这三个月里想了很久的。 他说,“既然她已经忘了,那就这样吧。” 这么多年,她始终是他心中至珍至爱。但陆展明白,在泠如心底,启明永远是最重要的。若是重新记起所有,她根本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是他对不住那个孩子,所以他会永永远远记得,是他陆展活该。但泠如…… 又何必再多一人受苦。 “至少她往后能活得快乐无忧,这样就好。”陆展低声说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凤王看出这是他真心所愿,无一字说谎。 “你觉得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陆展带着几分乞求地望向他:“您是凤族的王,只要您有心庇佑她,又有什么不可能?” 凤王却无动容。 “在我们让她主持召魂仪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凤王看着这位中洲的年轻人,平静道:“明日你启程的时候,泠儿会与你一起前去中洲。” 陆展怔住。 他没有想到凤族还会允许失忆后的泠如与他单独相处。 凤王简单交代道:“此次她会掩饰相貌,而你将是中洲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但是记住一点,你现在对泠如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陆展沉默片刻,道:“您是希望,她能依靠自己回想起来。” 凤王多看了他一眼。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是我们对她的期望。” 凤王道。 “还是那句话,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即便再艰难,这也是泠儿身为一个母亲必须去面对的……我们会给她十年的时间。” 十年。 ——在十年后,若泠如还是没有记起那一切,凤族就会将她接回。那便是她自己无法面对,也算是她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凤王凤后即便失望,也不会再继续勉强。 人与人是不同的,是有极限的。如果她当真无法承受,那就回来,永远当那个年少的凤族公主;而他们也总能够护佑住一个孩子一生,给予她想要的。 陆展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就连陆展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更希望的结果,究竟是哪一种。 “那么,”他问凤王:“您需要我做什么?” 凤王却未再回答。 他留给了陆展一枚玉符,然后转身离开。 “让她……” 陆展最终听到的是一声微难察觉的叹气。 “遇事勿要逞强。” 第九章 寻医 六月初的时候,谢云渡带他去了古九谷。 …… 其实那天从老丹师宅子离开的时候,谢云渡心中已经隐隐知道了。只是他凡事总爱往好处想,发现什么动静都能先自己高兴一番,就觉着是陆启明好像再一会儿就能醒过来,与他说话。 但谢云渡还是尽早来了。 他们只在渭城留宿过一晚便启程出发,一路向着西北连日赶路,才在今日摸到了古九谷的边缘。 他是不敢耽搁。 当时夜深晃着烛火时,谢云渡还未仔细留意。可到了第二天一早,等他开了窗挂起帘子,外面的光线把屋里照得敞亮,谢云渡才察觉出这孩子另外的异样。 他竟像是……看不见。 就算神魂尚未苏醒,这幅身体也总该留有本能反应。但谢云渡却留意到哪怕是他在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也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空处。 当时谢云渡心里就微微咯噔了一下。 他张开五指在孩子眼前晃了又晃,没有反应;然后把他抱起走到窗边。窗外是个艳阳天,才一大早阳光就亮得刺眼,谢云渡往外看时都忍不住眯了眯眼,但光线映进孩童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令那对瞳孔生出哪怕一丝的变化。 “启明,”谢云渡念他的名字,“启明,你醒着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在孩子左边说活,又在他右耳朵旁念叨,后来又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字,心里越来越不安。谢云渡甚至觉得,这孩子甚至还不仅仅是眼睛看不见的问题,而是…… 怎么会? 谢云渡原先以为陆启明只是单纯的还未彻底苏醒才会这样,现在却不敢肯定他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真正原因。 谢云渡呆在原地慌了好久。但他正抱着这小孩,看得见摸得着,心里便渐渐重新平静下来。他回想起更早那些时候,他还以为启明再不会回来了,整个人就只知道整日里浑浑噩噩地在古战场外面游荡,昏天黑地的。现在至少人就在这里跑不了,跟那时一比,简直不算什么事。 “咱不着急,”谢云渡对他说,“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 …… …… 都到了路走过半的时候,谢云渡还在想着到底应该去哪儿。 无论遇见什么事,谢云渡心底的下意识反应总是先回桃山。他们桃山不拘天性,喜欢什么便去做,所以当然也有兼修医道的;比如他六师兄就挺懂。只不过一则是,谢云渡现在回去,这事儿肯定瞒不住;谢云渡不敢笃定他那几位师兄师姐的态度。二则是他们桃山也确实没有真正顶尖的医者。 若论神域所有医修心中的圣地,茯苓古地与古九谷不分先后。 茯苓古地是属于灵盟的地盘,谢云渡一早就先排除了,那就只剩下立场中立的古九谷。 除了有点担心在里面撞见墨婵以外,古九谷的口碑谢云渡还是相信的。进了古九谷便只有寻医问药,至于你是什么身份、身上又有何隐秘,他们从不深究,也绝不会外传。只需要付了他们满意的价钱,便大可以后顾无忧。 古九谷谢云渡从未去过,只听人说过那地方藏得深,难找——但直到今日他来了这里,才知道居然真的有这么难找。 它大致的位置是出了渭城之后一路往西北,一直过了道院之后,还要再走一倍多的距离才能到,比他们桃山偏僻多了。这一路虽远,但谢云渡中途跳了几个传送阵,没两天就过去了,很快就摸到了雁庭山边缘。 听说古九谷就在这片山脉深处。 谢云渡远看这山只觉平平无奇,无非是比寻常峰头稍微高了那么一点、陡峭了一点。但等他一进去,稍走几步就觉得云里雾里,用神识往外面扫又毫无所得,谢云渡便知是遇见了厉害的阵法,只能耐下性来,自己抱着个小孩满山遍野地寻人问路。雁庭山虽僻远,倒也能寻着三两户以采药为生的山民,谢云渡间或问着路,渐渐走进了更幽静处。 不知觉间,晨雾依稀散去了。 谢云渡飞身越过重重深林,终于在一处半山腰晃过一眼,瞧见了从角落里延伸出的一条细小山径。 初时他还以为只是采药人自己开辟的小路,但靠近时在半空隐约感觉到了禁空阵法的压迫力,谢云渡心中一动,便知道应该是找对了路。 等他抱着小孩稳稳地落在山径上,打量了几眼沾满苔藓的石砖与还算光滑的扶栏,在右边的山壁下方辨认出古九谷的标志,便自然而然地顺着路往高处走。 山风添凉。 此时已经很高了。 谢云渡抬脚越过一小支溪流,细蒙蒙的水雾沾衣不湿;山溪淌过石径,直坠而下。他往下面扫了一眼,山谷深不见底,只能隐隐听到极遥远处山涧的水声。再抬头看,天上云层几乎触手可得。 山径常有中断,但又每每在谢云渡打算转身另找一条新路的时候重新续上。有时是几节碎裂不平的石梯,有时是一小段朽坏的竹吊桥。他往往一抬眼就能瞧见对面,便没多想,稍一使力跃过断桥,又继续向前。 再过一程,前方到了稍平缓处,谢云渡忽然遥遥望见了山崖上一处小巧院落,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这院子依山傍水,清清静静地落在云雾群山之中,倒像是那些高明的神医会喜欢的。谢云渡连忙加快步子赶过去,等近了却又失望。 这里处处风化腐朽,竟像是有至少数十年无人居住了。 谢云渡心里打鼓,找错了路的想法不免再次浮现心头。他四处张望一番,用剑气清了覆满苔藓的山石,见其上刻着群山纹环绕汇聚成的药鼎图腾——确实是古九谷的标志。 下方还有数行小字,谢云渡仔细看了,发现那上面写着一位名叫刘景春的医家的简略生平与所擅长的名项,想必就是这院子从前的主人;只不知何故,此地却早已弃置不用多时了。 谢云渡本想立刻掉头走人,但转身时眼睛余光稍稍一晃,就又瞧见斜上方不远处好像又有一座类似的居所。 他继续往上走,没多久陆续路过了四五个这般的宅院。有些如第一个一样荒废已久,另两间则充满新鲜的生活气息,也有清尘阵法在一直维护着院落——这样的显然就是有人常住的。只是谢 云渡也实在没想到今天居然会这么不巧,去哪儿哪儿没人。他在院门前撞了好几声门外树枝上挂着的小黄铜钟,又在门外等了好久,却总是连一个回声都等不来。 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谢云渡脚步一抬,直接出门右转去找下一间。 来都来了,今天他非得揪一个活人出来不可。 这一走就越走越高。 石阶走到尽头时就是无边陡峭的灰白山壁,在角落里尖锐地一转,险之又险地搭建出一截竹梯,一边凿埋进山石深处,另一边牵引一段生锈的绳索,绷紧了斜斜地吊在石壁上。 谢云渡看得直皱眉头。他抬手拉扯了一下锁链的力度,又在原地跳了几步,大约试出了周围禁空阵法的压制范围,才犹豫着踏了上去。 一路上是万仞高空。 这山极险,犹如横天一把巨斧劈凿分开,使山壁直坠而下,草木不生。 按照谢云渡之前的经验,本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见着下一家。谁知这次前方却仿佛无穷无尽,绕过转角,又见下一截,过了此山,又搭上桥续了另一座断崖。等再一转,谢云渡脚步急急一停——却见前方竹梯早已彻底朽坏,只剩下一根凌空飘荡的绳索,穿过稀薄的云层,一直延伸至山崖的另一头。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便运起身法沿着绳索飞纵而去。 ——不是他非走这条路不可,而是他感知到了最近的一处禁空阵阵眼就在前方。他实在是忍不了这破路了,这一回正是要立刻飞身过去捣毁了那个禁空阵,才好赶紧从这鬼地方脱身。 谢云渡早已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走错了。 ——这不废话吗,就这种根本称不上是路的破路,再加上叠得毫无缝隙的禁空阵,也亏得是他谢云渡,你让他换个人试试!除非这古九谷人均归元境大周天,要不然他们一上山就一辈子别下来,谢云渡才不信他们真的会经这条路过。 他运着身法一路急掠,终于从那根虚悬的绳索摇晃着踩到了下一段尚算完整的竹梯上——但足尖传来的那力道让谢云渡刚一挨着,心里就猛一咯噔。 那朽透的竹板根本受不住力,远看着还在,实则只剩下一个空壳;谢云渡直接踩了一个空,只能仓促间单手扯住绳索凌空翻了回去。而绳索湿滑,一经拉扯就在山风中四下翻飞,海浪般地荡来荡去。谢云渡怕这绳索锈断不敢硬用真力,等好不容易慢慢停缓下来时,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虽然知道就算真掉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只要脱离禁空阵的范围就能重新飞起来,但环顾一周,前后皆是没入云层的长索,脚下是空悬的万丈高空,崖深不知几何,见了还是难免令人心惊。而谢云渡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却瞧他这会儿晃得舒服,竟是睡熟了。 “……你倒是放心我。” 谢云渡没好气地哼笑了声,心里却也跟着放松起来。他振作起精神翻身回去,顺着力道几个腾挪,终于重新落回了实地。 此时蓦一抬头,这一路竟就这样一直到了尽头。 第十章 三杯茶 尽头是山巅。 谢云渡站在崖边向远处眺望,才知道自己已不知不觉地到了群山之极。 放眼望去,周围已再无一座比此处更高的山峰了。升至正午,晨雾散开,云层与重山尽在脚下,天际像湖水一样透蓝。 望见这一幕时,谢云渡只觉着自己这一身倒霉气儿都跟着散了。 与先前经过的那些相似,此地也建有一处院落,只是早已荒芜很久了。谢云渡下意识想去找来那面记载此间主人医修经历的石壁去看,这次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算了。他心想,还是尽早去找禁空阵的阵眼吧。找到阵眼,解决了就离开。 四周藤蔓生得茂盛。谢云渡随手一拍腰间剑鞘,用剑气简单清出一条通道,沿着脚下几不可见的石子小径往深处走去。 走近了看,其实这间宅院破败并不严重,屋梁物件也差不多都还完好。只是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苔藓与蔓草,几乎将整座院子都淹没了。若拿剑尖一划到底,就能看出那底下连木质都尚未腐朽。谢云渡一路经过时瞧见桌上砚台里还生着一簇旺盛的幽兰草。 夏日已深,山中四处蝉鸣窸窣,时而有不知名的小动物越过林间,发出一连串零碎的响动。 禁空阵并不难找,修行者一般都习惯了把这类阵法安置在主屋的背面。谢云渡随着灵气波动一路绕行过了屋子的边边角角,再拨开丛生杂草,一眼便瞧见了。 阵法尚十分完好,平日里自行抽汲天地灵力运转,看这模样再维持数十年都不成问题。谢云渡稍带着点儿愧疚朝阵法拜了拜,然后一道剑气丢到了阵眼上,咔的一下,禁空阵应声散开。 “搞定。” 谢云渡打了个响指。 没了禁空阵压制,一时间他只觉着连空气都变清新了。然而正当谢云渡腹诽古九谷太偏门难找的时候,身后却忽而传来一声门扇转动的轻响。 刚开始谢云渡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偶然经过的什么山野动物,毕竟他根本没感觉到有太明显的生命波动;他也就是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 “……草?!” 谢云渡差点没吓得直接掉头飞走—— 后面那门幽幽开着,阴影中赫然站着一个枯瘦如柴的人形! 谢云渡手指一抽就把剑丢了过去,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关头理智回笼,堪堪把剑尖悬停在那人影面前,没当真给他戳进去。 这是哪儿?古九谷嘛。他抱着这小孩千里迢迢来找医师,可别一不小心把医师给打坏了……但医师?面前这位应该,应该是吧? 谢云渡试探着把剑尖往后缩了一截,迷惑地等着这人动静,心里越来越没底。 倒不是谢云渡之前粗心大意。现在他就盯着眼前这人看,但感觉到的生命波动依然极其微小。何况他身上穿着不知多少年前的古旧衣服,整个人黑瘦之极——刚刚谢云渡给他的形容真的没错,这整个人简直就跟他扶着的那根朽木门框没甚差别;非但如此,都盯了他这么久居然连动都不动,谢云渡实在怀疑…… 这到底死的活的?? 谢云渡手指抽了一下,长剑冬夜随之一个倒转,犹豫地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倒飞回来,重新回到剑鞘里。谢云渡本来是想拿剑柄戳一下这人肩膀试试,但看这样子很可能一戳就倒,还是算了。 “你好?”谢云渡道。 又等了好一会儿。 “……?”谢云渡怀疑,“你能听见吗?” 终于,那人的脖子动了一下,接着又转了一下。 谢云渡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次咔嚓声,简直了。 “咳。”那人缓慢站直了些,浑身上下的骨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没事你慢点。”谢云渡忍不住说。 那人听见了,应该是笑了两声,但听起来更像在咳嗽或清嗓子。 “没想到会来客人。”他说得很慢很慢,声音也干涩,让谢云渡听得简直想替他接话。不过此人自己倒一点也不着急,有条不紊地慢慢把话说完了:“我先前没有准备,现在这副模样,失礼了。” 那人侧身让开位置,“先请进吧。” 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即便是以这样古怪的样貌出现,却依旧处之泰然,以至于让谢云渡心中不由生出一种“难道是我太过大惊小怪了吗”的茫然。 谢云渡稍作犹豫,还是跟着这怪人进了屋。 门里门外如同两个世界。 与荒芜的外界截然不同,屋子里面的陈设洁净鲜亮,没有一丝浮尘或腐朽的痕迹,空气也干净。谢云渡粗略观察了一番,房间不大,再往深处走应该是主人卧房,而他们这里则是用一张屏风简单分出来的小隔间,一张书案,一个书架,一座药鼎,外加矮柜上分隔细致的药材。瞧着这些,谢云渡暗暗松了口气,刚刚他差点以为遇上了什么邪修。 “乐正辅,”那人慢慢往屋子另一头走,说了自己的名字,“叫我乐正就行。” 谢云渡猜着此人年龄,便跟着道了声:“乐正前辈。” 他心中暗暗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医师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但声音已经顺畅许多,“你是从‘歧路’上来的?” 谢云渡道:“歧路?” “就是西边,沿着山壁的那一条。”乐正辅推开了对面那扇门,房间便与外面院子贯通,迎面拂来一阵清凉山风。“走那条路可不容易。” “岂止是不容易……”谢云渡忍了一肚子牢骚,早想找人说道说道了,“那破路坏了多少年都没人修,连个标注都没有,还一路放满了禁空阵,要换个人——半路掉下去摔死了算谁的?” 乐正辅低笑了声。 “你先坐。” 他在一旁的桌案上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一边打开紫砂香炉,缓声解释道:“这是我那小师侄的想法。他一贯奇思妙想颇多,某日见着山壁陡峭,便想着说建了这么一条山道,愿意为 心诚之人无偿医治病人。” “你们认真的?”谢云渡却觉得更加匪夷所思,“这叫靠心诚?还不是靠修为。” “确实,”乐正辅道,“所以只建了不久,那条路便被废弃了。你是从中途上来的吧。” 谢云渡呆了呆。 “我印象里那条路前面一截是被堵死的,起始处也立了牌子解释。”乐正辅在近旁的案几上燃上了香,又把香炉的盖子阖起,道:“若要找古九谷的正门,还要再往东边走走。” “好吧,”谢云渡干笑了一声,所以他果然还是找错了。“那我……?” “既然来了,找我也是一样。” 乐正辅看着一缕缕浅白的烟气渐从镂空的纹饰下升起,把香炉往谢云渡那边推近了些,又道了声“稍等”,便先起身出去。 不多久,谢云渡再看到乐正辅时,见他从不知哪处角落拿出了一把扫帚,慢悠悠地从院子一角开始打扫。 谢云渡坐不住了。他下意识想在纳戒里找出清尘符来,但那些杂物都在那场雷霆中烧毁,一时还真不剩什么能用的。 “多谢,不过不用了。”乐正辅道,“我睡了很久,需要先活动活动筋络。” 谢云渡听了觉着挺有道理,就又抱着小孩重新坐回去。他抬眼瞧了瞧院子另一头正在忙活的医师,默默掏出了传讯符。 【小秋你听说过乐正辅这名字没?】 谢云渡暗戳戳给楚少秋传了道讯。那边还没回,他就抬头先与人闲聊着:“前辈之前那是在闭关吗?” “也不太算。”乐正辅随口答他,“有难题未解。想得通时便想,想不通就睡觉。” “原来如此。”谢云渡点点头,“也挺好的。” 他是真觉得这样挺好。虽然很多修行者坚持苦修,一天不修炼就不能行,但他们桃山素来走的是随心随性的路子。像乐正辅这样一睡几十年的虽不太多,但比他更奇怪的也多的是。反正修行者岁月漫长,当然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两人就这样间或闲谈几句,无非是今夕何年,哪家哪户发生了什么趣事,又出了什么新人物等等,倒不觉无聊。另一边的楚少秋也很靠谱,不多时就回了信;谢云渡悄悄低头看了几眼,一看也连带着想起了自己从前听说过的故事。 乐正辅曾经也是名声极响的医修,不过那已是三四代人以前了。那时他也正当年轻,是古九谷最出色的弟子,古九谷的老谷主也最属意他为继任者;只是后来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现如今可有九代的消息?”医师问。 谢云渡心头猛地一跳,抬眼去看乐正辅,却只看见了他搬挪盆栽时的背影。 “算一算,衍纪交替也有一二十年了吧?”乐正辅这话问得寻常。 问了罢,他放正花盆,直起腰,又自答说道:“不过时间也还早。就算是渡世者,要真正成长起来也得几十上百年才行。” 谢云渡的目光又落回怀中的孩童身上,忽而沉默。 “……说那些做什么。”他良久看着这孩子,道:“他们那些子破事儿,又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乐正辅闻言笑笑,便不再多言。 待到香炉底剩余的香燃尽之时,乐正辅就着山泉洗净双手,在谢云渡对面坐了下来。 谢云渡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再想些有的没的,连忙坐直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乐正辅。 “你先不要心急,”乐正辅与他道,“这不是短时间就能有结果的事。” 谢云渡心中微沉。 “也不怕你笑话,刚刚见这娃娃的第一面,我还看走眼了。”乐正辅抬起香炉的盖子看了一眼香灰,又阖上。“刚开始我以为他不是真人,而是一个你们炼制出来的‘舍’。” “……你乱开什么玩笑?!” 谢云渡眼睛瞪着他,脸上明摆摆写着两个大字,荒唐。 他当然知道所谓的“舍”是什么意思。 修行者也是人,也有寿数枯尽之时。古往今来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大能,临终前却看不开,走了邪路,用精神力强行占据另一个年轻的躯壳——那便是“夺舍”。当然,谢云渡也听说过某些后继无人的世家、宗派,为了延续他们老祖宗的寿元,自愿献舍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魂魄占据他人躯体都有极多弊病。肉身与魂魄的不协调会迅速消磨寿命,更枉论在修行上更进一步。 于是有人便说,如果夺舍行不通,那么重新炼制一副躯壳呢? 数百年的准备,耗费数不尽的天灵地宝,再依照魂魄的特质一点一点地调整,就为了雕琢出一幅近乎完美契合的躯壳。做到极致的“舍”,传言中甚至能延续寿命数千乃至上万年之久。 寻常修行者鲜少听得这等秘闻,即便听说了,也以为天方夜谭一般。但谢云渡却知道确实有不少人做成了;就现在神域里排得上名号的那些宗门,哪家里面没有用这种方式延续寿元的老祖宗?只是他们大都隐藏得极深,极少出手,所以很难被人探知虚实。 不过,谢云渡还真见过一次。 很多年前他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有一次师父寻访旧友的时候顺道带了他去,就见着了个一半年轻一半苍老的古怪道人,吓人得很。后来师父告诉他,那就是“舍”出了问题。从此谢云渡便觉得这种经人炼制的躯壳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无论如何,谢云渡也想不通这医修为什么会联想到“舍”上——这压根就不着边吧? 乐正辅笑了笑,垂目摆弄着案上茶具。 谢云渡道:“怎么,难不成我还说错了?” “你看这娃娃周身灵气外溢,但这种灵不是天赋的灵,也不纯粹是灵族的灵,更多的是灵材的灵。” 乐正辅抬头多看了一眼孩子,依旧没有否定自己先前的判断。“灵气从他骨血深处根生,显然不是因为服食什么灵物造成的。再加上很多年前我见过一位……‘病人’,情形颇有几分相似。” 谢云渡都气笑了,“所以你到现在还觉得这是个假人?” “那倒不是。” 乐正辅就着旁边的炉子烧上一小壶水,平缓与他解释道:“一则是我见你对这孩子十分看顾,不像那回事;二则是他太过于完美了,虽然完美地不似真实,但如果说修行界竟有人能炼制出这样完美到没有一丝缺憾的躯壳?更无可能。” 而听到这时,谢云渡却蓦然一惊。 他脑海中快速闪现过几个画面——那是古战场最末时,漫天业火中。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模糊看见了那座庞大的神像虚影,然后…… 谢云渡微微打了个寒噤。 他忽然意识到,乐正辅很可能并没有说错。 “你刚刚说以前见过类似的?”谢云渡连忙问:“那人是谁?现在在哪?后来怎么样了?” “时间过去太久了。”乐正辅摆手止住,道:“更何况,就算知道也恕难奉告,古九谷的老规矩了。” 谢云渡也很快反应过来,歉然笑笑:“怪我,一时忘了。” 乐正辅摇头示意无妨,道:“我与你仔细说这些,是为了提醒你注意安全。” 谢云渡愣了愣,“什么注意安全?” “这孩子落在有心人眼里,定会遭人惦记。你修为不错,但单凭你一个人还护不住他。” 白雾蒸腾间,乐正辅将煮沸的山泉水缓缓倾入茶壶,说道:“等闲宗门为了一个‘舍’耗尽人力物力,炼制出的也往往只是一个次品。但这孩子却是一个现成的完美躯壳——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提醒你,这孩子的存在若为人所知,就连圣人也会动心。” “……” 乐正辅半晌没有听到谢云渡接话,抬眼看他,问,“听我这么说,后悔直接来找我了吧?” 谢云渡顿了顿,还是苦笑道:“是有点。” 要是他早知道这么要紧,还不如上次就跟二师兄认怂,直接抱着这小孩回桃山去。 乐正辅笑了起来。 “没事,以后谨慎就好了。这次也不是坏事,你很难再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医师。” 说话时,他递了一页纸给谢云渡,纸页边缘微微泛着黄。谢云渡接过扫了一眼,竟是一张誓约书。 “大部分来古九谷寻医的人都有秘密,”乐正辅笑笑道:“与其相互之间怀疑试探、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签了这个,两边都清净。” 纸上寥寥几行字,大致是约定双方都为对方保密,始终不存害人之心等等。谢云渡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便没再与人假客气,直接笑着应下:“前辈敞亮。” 这一小会儿功夫,对面乐正辅已经沏好了三盏茶水,正拿指腹试着茶杯温度。 “三杯?”谢云渡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动作有点想笑,问:“居然还有一个给他的?” 乐正辅摇头道:“三杯都是他的。” 谢云渡微讶,旋即面露难色。 “我可以试试,但可不能保证他能喝。”谢云渡如实道,“绝大多数东西他根本理都不理,我也没办法。” “没事,”乐正辅道,“我主要是看他反应。” “那行。”谢云渡应了。 他伸手去拿第一个杯子的时候,才发现三杯茶水颜色略有不同。他分明已经看了全程,竟也没注意乐正辅是什么时候把一壶茶分出了三种。 “这杯是什么?” “清水。” “噢,”谢云渡道,“那多半不行。” 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依照之前答应的,把第一杯水喂到了孩子嘴边。 早在乐正辅在对面坐下的时候这孩子便已经睡醒了;醒后也没什么动静,一样安安静静地窝在谢云渡怀里,玉雪可爱极了。谢云渡一看向他就忍不住朝他笑,软下声音在孩子耳边问:“要不要喝点水啊?温度正好的。” 孩子果然还是没理他。 谢云渡又哄了几句,作罢,重新把水杯放回桌子上,抬头看向乐正辅。 “我之前早试过了,白水他从来都是不喝的。”谢云渡又端起第二个杯子,问:“这个里面又是什么?” 乐正辅一边观察着这孩子,随口解释道:“对凤族有好处的东西。” 谢云渡手指一顿,无奈道:“有这么明显吗?” “排除了第一种可能,那自然就是另一种。”乐正辅看了谢云渡一眼,反问:“我若连这孩子种族都分辨不出,你还敢让我给他看?” 谢云渡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犯愁。 “不用担心,”乐正辅这种见得多了,也不多问,只简短道:“能认出来的人不多,再者……”他声音忽然一顿。 谢云渡也停住了,注意力立刻放在了怀里的孩子身上。 第二杯茶,他竟然喝了! “这什么意思?”谢云渡小声问。 “这说明他能分辨与自身有益之物,但不能代表什么。”乐正辅随手一指庭院中的树,道:“连寻常草木都知道向着阳光一面生长,生命之本能而已……来,再试试这个。” 谢云渡顺着乐正辅的目光看向了第三个杯子。 “这次是什么?” “他现在周身灵气充盈外溢,看着热闹,但这实则是生命力的流失,绝非好事。”乐正辅道,“你之前不是担心他会过于引人注目吗?我粗略配了几种药材,一则暂时稳固他身上灵力,二则是使他外表看上去与凡人孩童无异。但这剂药对他的身体并没有直接的好处,如果他还愿意喝,那就说明他也许……且先看看他的反应吧。” 谢云渡听出了乐正辅的未尽之意。 毫无疑问,第二杯茶与第三杯茶都对他有益。但与前者不同的是,第三杯茶的益处却无法仅凭本能判断。这孩子虽看似无知无觉,但如果他愿意饮下第三杯,那么他就很可能仍然留下了一丝神识感知外界。 这样一想,谢云渡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 他搓搓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将第三杯茶喂给孩子。 第十一章 第一年秋 …… “可能他只是不太渴吧?” 谢云渡讪讪说道。 他怀里的孩子肤色柔白,唇如点朱,瞧上去气色颇好,似乎也正印证了他的话。 乐正辅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或者说,他原本就没期待什么。 “你自己就是大修行者,”乐正辅看着谢云渡,语气寻常。“以你的境界,不可能感应不出这孩子的识海。” 谢云渡笑容淡了些。 “你说的是?”他问。 “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丝毫灵魂波动。”乐正辅便续道:“现在在这里的,就是一个空壳。” 谢云渡目光微颤,但很快又定了神。 “如果这就是你的判断,”他放下杯子,冰凉的瓷质与木桌相触,磕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谢云渡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那你一定是错了。” 乐正辅倒不生气。 “在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点了支引魂香。”他抬指敲了敲手边香炉的盖子,笑笑,“——自制的,效果还不错。一般而言,只要还有意识存在,他就一定会有反应。”乐正辅垂目看了一眼燃尽的香灰,道:“但你也看到了,没有。” 谢云渡眼睛眨也不眨地道:“这不算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寻常人,”所以乐正辅才继续试他,倒了这三杯茶,“可惜结论看起来与之前也并无不同。” 谢云渡道:“这依然说明不了什么。” 乐正辅抬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竟然没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赌气的样子——他竟像是真心这样确信。 “依据?”乐正辅问,“你刚来时还不是这样。” “对,”谢云渡道,“我是想明白了,我应该相信他……我得信他。” 他垂目看着这个幼小的孩童,孩子也仿佛在看着他;每当这个时候,谢云渡总是心里软和得厉害,脸上不自觉地就挂上笑容,哪怕知道这孩子现在其实什么也感知不到。 这段时日,谢云渡时常有像刚才那样患得患失的时候。他也想立刻就试出结果,想要有人现在就无比笃定地告诉他,陆启明就在这里,很快就能醒来、笑着与他说话。 但如果没有……那也没什么。 古战场已经结束了,承渊也死了,那么难的时候他们都能撑过去,没道理到了现在这样风平浪静的时候,反而说不行。谢云渡告诉自己,感知不到神识存在是正常的,乐正辅试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之前凤凰蛋的时候不还要遮蔽天机吗?现在想必也是一样。总之,无论出什么状况都一定有其中的道理,他只需要一直相信他、把这孩子照顾好就够了,不必庸人自扰,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反正,”谢云渡道:“您就当做刚刚那第三杯茶他也喝了吧。” 乐正辅若有所思,“他涅槃前修为如何?” 谢云渡顿了顿,苦笑道:“这还真说不准。” 乐正辅便问:“比你高?” “怎么说呢……他不能只按修为高低去算。”谢云渡抓了一把脑袋,“就 算他没有修为,估计也能打我十个——一百个也说不定。” “哦,”乐正辅颔首,“就是说,其实你也并不清楚。” 谢云渡急:“我不是——” “知道,”乐正辅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因为他远强于你,所以你才无法判断。” 这回谢云渡连连点头。 “若说他出于某种原因,或是休养,或是躲藏,从而有意识地隐匿自己的魂魄气息——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存在的。不过若真是这样,他就必然还有留有对外界的一丝感知。”乐正辅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之前我没有说,其实这孩子倒也并非毫无反应。” 谢云渡一怔,“什么?”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他原本在睡着,但在我靠近之后,却突然醒了。” 从一开始乐正辅就一直在观察他们,也只有在那个细微的瞬间,他才忽而觉出一丝异样。如果说这孩子真的看不见、听不到,全无知觉,那他本不该会被外界的任何动静惊醒;但事实却是——他正是在乐正辅靠近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当然,这也可能是巧合。”乐正辅问,“所以你带着他的这段时间,可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谢云渡本来听得颇为振奋,但被乐正这么一问,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尴尬脸红。 乐正辅看了眼他表情,了然:“没注意过?” “没……”谢云渡暗骂自己居然还没一个外人细心,只好问:“那现在怎么办?还能用别的办法确认吗?” 别的办法?乐正辅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 办法当然有。 不但有,还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让这孩子置身危险之中,试试他会不会觉察到危机从而做出反应。只是瞧瞧谢云渡这副把人当亲儿子疼的模样,捧在手里怕摔了,开着窗户都怕风大,又怎么可能会答应用真的危险去试他?所以乐正辅压根提都没提。 “不急。” 乐正辅手指一拂纳戒,递给了谢云渡一沓符篆。谢云渡低头一看,全是清洁用的。 “去院里挑一间顺眼的收拾干净。” 乐正辅道:“先留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吧。我再看看。” 谢云渡略带茫然地接过,站起来。 “还要很久吗?” “行医救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像你之前说的‘就当做怎么怎么来’,那肯定是行不通的。”乐正辅笑了笑道:“若是没一个定论,我不可能随便开药方给他。” 谢云渡缓缓舒出一口气,点头道:“您说的对。之前是我太心急了。” “先住下吧。估计得十天半个月,我需要……” 说话时,乐正辅又看到了这孩子的双眼。 那对瞳仁就像琉璃珠一样剔透而无神,使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懵懂的盲童,又仿佛时刻在注视着一切。光线投射其中,乐正辅清晰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映像;某一瞬间,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荒诞的威胁感,但再定睛细看时又只是寻常,从未有任何变化发生。 乐 正辅不由皱了皱眉,又转看向谢云渡。 谢云渡抱着那孩子时,神态动作却始终都十分放松,让人一看就知道他非但不会有任何紧绷感,反而因此觉得心里踏实。 他与自己的感受似乎有很大差异。乐正辅若有所思。 “冒昧问一句。” 乐正辅叫住了正准备出去挑房间的谢云渡。 “你明明清楚他并非一个真正的稚童,而是一个比你更强大的修行者。”乐正辅问:“但我看你对他的态度,却又似真的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对待,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啊?”谢云渡有点没反应过来,迷惑回头。“但他现在不就是一小孩吗?都已经是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还是你意思是我对他不够尊敬?太没大没小?” 乐正辅看着谢云渡一时陷入沉默。后道:“算了,你去吧。” 谢云渡便又迷惑地走了。 ——直到屋子都快要收拾到一半的时候,谢云渡才恍然意识过来。 “等等,”谢云渡难以置信地探身出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中了幻术或是什么精神暗示吧?” “行了,”乐正辅叹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不是了。” 谢云渡斜靠在门沿上噗地笑出了声。 “天啊,”他怎么也没想到乐正辅那时居然是这个意思,嘿道:“你想的也太多了吧——得,下次您要有什么啊,直接问我就成。我这人直,要是把话说得太委婉了,我还真猜不着。” 乐正辅摇头而笑,道:“看出来了。” 他眯起眼睛逆着光线去瞧院子那头的谢云渡,这人一手拎着铲子,一手抓着清尘符,那孩童则被他用宽布条绕起来缠在身上。午后阳光正暖和,照得人昏昏欲睡。 “可成家了?”乐正辅半是打趣地问了一句,“看你年纪轻轻的,带孩子倒是带得熟练。” “你说这个?”谢云渡哈哈一笑,“我过来那一路上经过了个小村庄,里面好几个小媳妇都这样带小孩,我找她们现学的——怎么样,不错吧?” 乐正辅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是不错。” 不说话时院子便又安静下来,唯有花鸟虫鸣,与两边收拾杂物时偶尔撞出的叮咚响声。 直至日暮时分,这座沉寂已久的院落终于全部整理妥帖,再用聚灵阵荡去角落的烟尘,一切皆整洁如新。 复原阵法的时候乐正辅领着谢云渡去看了山的背面,谢云渡才知道原来古九谷真正的位置已经很近了,只是他来时恰好走了山壁的另一面。 站在山巅向下眺望,暮色笼罩之中,山谷里连绵错落地建着好多高脚小竹楼,沿着溪流有一片漂亮的湖泊,湖畔山坡皆种着药田。风清清凉凉地吹过来,带着世外的气息。他们安静地站在原处看了些许时候,等到第二缕炊烟升起时一同返回。 …… 谢云渡就这样带着这个孩子在古九谷旁的一间小屋住下,直至夏尽秋初时。 第十二章 人间闲事 时九月中靖州城,秋高气爽。 谢云渡扬声嚷着一连串借过,单手抱着孩子侧身从热闹的面馆间穿过,一边顺手捞起一坛店家今秋刚酿成的新酒,好不容易才在馆子最里面角落找了张空桌子坐下,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人可真多。 谢云渡随便把酒坛子搁在桌角,把头顶的斗笠拨到背后,腾出空儿来把小孩抱到靠墙的椅子上坐好,才伸手去摸那酒坛盖子。揭开迎着光线往里瞧,酒质清冽明亮,谢云渡从那酒香里隐约闻出股草药味,半是满意半是难受地啧了一声。 满意是因为他自然知道这正是秋露白最好的时节,难受则是他先前已经在草药堆里泡了三个多月,居然还就绕不开了。 算了,其实也不差。谢云渡给自己满上一碗,拎着碗沿一口饮尽。 凡酒醉不了修行者,却是一样的清爽解馋。冰凉酒水下肚,立刻就压下了这一场秋末回返的暑气,让人从头到脚都透着爽快。 谢云渡余光看见身边的小孩正在瞧着自己,顿时来了劲儿。 “你也想尝尝?”谢云渡嘿嘿笑道,“那可不行,乐正前辈交代过我,不能乱喂你东西吃。” 不过这孩子显然只是感觉到动静随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真的很感兴趣。谢云渡还说着话,他就又要闭上眼睛了。谢云渡以为他要睡,便赶快把他重新抱起来搁在大腿上,结果等人在怀里靠好,这小孩又精神了,睁着眼睛跟谢云渡面面相觑。 “……这小祖宗。” 谢云渡忍笑嘀咕了一句,便又问他:“想不想去看人家师傅抻面?我带你去瞅瞅?” 正巧这时那边厨子正在案板上砰砰砰地砸面团,短暂地吸引了这孩子的目光,谢云渡就权当他同意了,便抱起他再次一路“借过借过”地凑近去看热闹。 谢云渡过去的时候厨子已经开始抻下一把了。一大团和好了的白面团,拉着两边顺力道轻轻扭扯了几下,便很快拉成一长条,再不知道怎么折转几个来回,眨眼间就从四股八股越变越细,一看就是出锅后柔韧又有嚼劲的好面。厨子一身短打,利索得很,一挥手便将抻好的面往白气蒸腾的大锅里一丢,等过会儿捞起来过一遍凉水,再舀上一勺喷香的浇头,面便成了。 等着小二把面一碗碗端走的间隙,厨子倒还有空抬头夸赞一句:“您这小公子生的可真好看!” 类似的话谢云渡走到哪儿听到哪儿,早已听得相当熟练了。 最开始被人误以为这是他亲儿子的时候,谢云渡还生嫩的很,总是面红耳赤加上一连串否认解释,反而更勾起了对方的好奇心,有时还会被误认成拐孩子的,最后只能落荒而逃——所以后来他就知道了,遇到这种情况只需要厚着脸皮认了就行了。 于是现在谢云渡听了只会一脸嘚瑟地回答:“那当然啦!”末了还要再加一句,“我敢说这绝对是方圆一百里里面最好看的小孩儿!”就这还没完,他还要站原地等着对方回捧一句,“一百里哪够啊,方圆一千里里面也没有比您这孩子更好看的”,才满意了。 尤其是这回下山以后,谢云渡心里的小九九基本都会被满足。 这孩子恢复得很好。 从上个月的时候,谢云渡就惊喜地发现他的五感开始有所恢复,渐渐地也便对外界有了些反应。外面有动静的时候他会眨着眼去看一眼,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会注视地稍久一些,眼睛清透明亮。如果只是路过的人,已不会再轻易察觉这孩子的异样,顶多只会觉得他性情安静乖巧。 不过他好像也因此更容易困倦。每次稍醒地多了一会儿,就要补觉更久。谢云渡问过乐正辅,乐正就说让他随便睡,正是需要养精神的时候。 比如这会儿,谢云渡见他这回是真的又困了,便连忙与厨子道了声谢,重新抱着小孩回到角落的桌子。 市井人声嘈嘈,但听久了混为一片,竟反而让人觉得安静。谢云渡斜靠在墙壁边自饮自酌,一边用手指下意识地理顺小孩夹在衣服里的细发,想着接下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做,一时倒也惬意。 …… 自他找去古九谷寻医至今,又已三个多月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谢云渡一直带着这孩子住在乐正辅那座山顶的小院里。偶尔下山采买,也是当日便返回,从不多停,不与旧人联系,也不打听神域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就安安生生地跟着乐正辅修生养息,其余什么都不管。 谢云渡原本以为乐正辅让他们留下只是为了判断他是否还有意识存在,后来才知道不仅仅是那样。 “我看过了,他这种不是五感的问题,只是因为太虚弱了。之所以暂时看不见也听不见,实则是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乐正辅当时这样 解释,“这孩子生命力近乎枯竭,已经经不起任何消耗了。” 谢云渡总是听不了这种话。 “但他看上去不是挺好的?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灵气逸散造成的假象,不是好事。”乐正辅一边枕着脉,一边从纳戒中翻捡出各种药材,拿出药鼎鼓捣一番,很快炼成了一大把颜色不明的丹药丸子。 “……这什么玩意?”谢云渡看了都嫌弃。 “嗯,就叫‘封尘丹’吧。” 这是乐正辅现取的名字。 明珠封尘,化为寻常。如此方得平安。 再后来,他们就留在山上慢慢养身体了。 …… 不过小凤凰可不是好养的。 他现在年龄太幼小,先前那次涅槃又伤害太大,想养回来得费大力气。需要留意的、禁忌的事项不计其数,有些连乐正辅都得重新去查医书;用到的天材地宝更是数都数不清,其中一大半谢云渡甚至都是第一次见。 理所当然地三个月后,谢云渡离开古九谷时欠了一屁股债。 ——当时乐正辅粗略估算完要用多少灵材后,就立刻把哄孩子睡觉的谢云渡拉了出来。 “其实我也很穷的。”乐正辅这样说。诊金可以免,但用的东西真没办法。 谢云渡当然没二话,就认了。反正他本来就觉得该给钱的。 可是他虽然认得爽快,本人却是两袖空空光棍一条,任是什么花销都只得先赊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手里的欠条也摞了有小臂那么高。谢云渡直接拿根麻绳一捆,丢进了纳戒深处——值得回忆的是,就连这纳戒也是借的,借楚少秋的。 某日谢云渡突发奇想说自己可以卖身给乐正辅当打手抵债,被乐正辅严词谢绝了。乐正说比其人身安全还是钱比较重要。 谢云渡瞥着乐正一贯的那副端正平和的气质,一时竟说不好这人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这样想。 …… 不过无论哪种,钱反正都要还的。 谢云渡从来都是得过且过啥啥都行的潦草人,自认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心想这下可好,估计下半辈子都要在还债或者还债的路上了。 哪知!忽然峰回路转—— 就在今天。 …… 古九谷在神域西边,所以下山之后,谢云渡便一直往东北朝向走。 最适宜小凤凰生长的地方自然是凤梧之渊。谢云渡虽然不敢带着小孩直接溜进去,但凤渊外仍有一片极广袤的森林,听乐正说了那边气候很相似之后,谢云渡就决定到那儿找人搭个房子住下来。大自然灵气丰盛,想必能让小凤凰喜欢。 而今天到达的靖州,就是谢云渡一路过来经过的最大的一座城。 他们桃山门人不多,做不到像其他门派一样把联络点开遍神域的每个角落,但也至少都在最有名的那十二座城里面开了酒铺;其中一间就在靖州。 所以今天刚一到靖州,谢云渡就想起了这件事。 几个月前凤凰蛋破壳那天闹出的动静太大,被他二师兄感应到了,非要他重新去联络点再取一个传讯符——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可惜当时谢云渡急着去找医师,后来又整天呆在乐正辅那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头,转眼间就鸽了他二师兄三四个月。 谢云渡有点怕他这一去,会直接把他二师兄本尊招过来骂他个狗血淋头再抓住打一顿。 但是来都来了,不去也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谢云渡就乔装打扮,戴上所有遮蔽天机的东西,偷偷摸摸地进了桃山的铺子,找到角落的小传送阵快速用了口令。 出乎意料地,阵法中除了掉出一个新的纳戒以外,居然一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嚯!!!” 谢云渡当时刚用神识扫了一遍就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兴奋得直搓手,心里迅速冒出一连串感叹词,大呼二师兄够意思。 那天他二师兄是怎么说的来着—— “……托你四师兄给你打个新的纳戒,我亲自往里面塞个几万十几万灵石,还有什么丹药灵材防身法器全部替你备齐……” 谢云渡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句话居然不是他二师兄对他冷酷的嘲讽,居然是来真的? 谢云渡悟了呀,原来不可着劲儿折腾一回大的,他就不知道原来二师兄对他的容忍限度居然有这么高!甚至纳戒里的东西比他之前说的还多! 老天!这回可发大财了! 可见二师兄果然是嘴硬心软,肯定是上次天罚动静太大把他老人家给这吓着了。谢云渡美滋滋地心想,瞧把二师兄给心疼的,一口气送了这么多好东西过来。 这大半年——自从他自己的纳戒 在道院里炸了以后,谢云渡穷得没话说,兜里那些为数不多的从楚少秋那里借来的灵石,每一块都恨不得掰成两块使。如今穷鬼乍富,谢云渡就忍不住想去买东西。 刚好靖州城热闹,他带好斗笠施上术法,保证绝对没人能认出自己之后,就立马抱着小孩去街市逛上了。 以前从没注意过,谢云渡到现在才发现给小孩做的玩意儿居然有这么多花样。 能从一个小摆件直接变大的玩具木马,能带着人飘起来的竹蜻蜓,能随着心情变颜色的千纸鹤,一连串能够自己围着人飞来飞去的小彩球,一盆能够化出一小片蝴蝶幻境的变异兰草,还有一种可以坐进去的大型不倒翁——当然了,这些东西都是修行者捣鼓出来的。 谢云渡看得新鲜,也抱着小孩一起看。除了入口的东西谢云渡不敢买之外,其他任何种类的物件,只要能吸引这小凤凰的注视超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谢云渡都统统买下来塞纳戒里——不过能做到这一点其实很难,大多数时候这孩子都懒得看。所以谢云渡就自己看着买。 他买了一大摞会声情并茂地自己念出来的话本,省得在山里闲得无聊。看到好看的小衣服的时候又想起来,既然说要娇养,那穿戴也得给他买最软最舒服的料子才行——衣服上面还有绘好的聚灵阵和护身阵。再想到过几个月就要入冬了,毛茸茸的小帽子,斗篷,小火炉,小枕头,小被子……谢云渡简直都挑花了眼。 等买得实在没什么可买之后,谢云渡也没想过给自己省钱。他觉得是该好好犒劳自己一下。 以前没空想,现在仔细回忆一遍,谢云渡真觉得自己是做了好大了不得的的事。 他自己一个人带着凤凰蛋挨过了三次天劫,孵出了一个小凤凰,找到了最好的医修,还把这孩子养得长高了一点点—— 天啊,这值得吹他个三天三夜不带停的。可惜现在还得保密,谢云渡只能默默去吃顿好的。 靖州城多得是穷极奢侈的酒楼,何等山珍海味寻不得?结果谢云渡在街巷间逛了一大圈,左转右转,居然还是被随便一条小巷口的油泼辣子那味儿给勾起了馋虫。最后只能一边骂着自己出息,一边双腿老老实实地径直往那边走去。 ——就是现在他所在的这家小面馆了。 面一上来,筷子松松搅拌几个来回,挑上来一束浸透汤汁的细面,味香辣而有嚼劲。配上一叠店里招牌的酱泡萝卜,肉质晶莹透亮,咬上一口脆而清甜。再来一碗清酒下肚,爽快的凉风直冲天灵盖,当真是神仙一样快活! 谢云渡悠哉地吃面喝酒,一边吹着窗边的小风,一边顺便听着馆子里人们的闲话。虽然听到了不少熟人的名字,可惜传得都是些陈仓烂谷子的无聊八卦;直到忽然有一句入耳—— “……自从奉天府那事儿之后,季无相也不知去了哪里。你们说他不会狗急跳墙、大开杀戒吧?” 嗯? 谢云渡微一挑眉,支起了耳朵去听。 那边桌子一伙人乱猜几句,又一人说: “也不知奉天府到底犯了什么事,灵盟灭了奉天府,武宗上面居然就默许了?” 谢云渡扯了扯嘴角。 又听另一人嚷嚷道: “我听说了!是季无相那厮搞上了……” 后面紧接着便是一大堆下三路的狗血桃色故事,听得谢云渡默默一个白眼。强忍着那些扯得没边的鬼话听了一遍,谢云渡慢慢还原了一个大概。 七月十三日,奉天府灭门。 从无作恶者不杀,新进宗门未及一年者不杀,稚童不杀;此三者外不赦。灵盟午时至,到黄昏时,整座奉天府已化为一片焦土。余者皆噤若寒蝉。 这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却直至最近才渐渐有人讨论。 谢云渡听他们猜测的诸多原因,全都集中在奉天府府主季无相的身上,就知道这是有人刻意引导的结果。 如果说这件事真的与季无相有关,那也是因为他生了季牧那个祸害。 但凡是在古战场留到最后的人都很清楚,奉天府被灭毫无疑问是因为季牧。季牧既然敢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凤族报复是早晚的事。先前没有动静,只是因为专注于九九召魂仪不愿分心罢了。 至于掩盖真相的原因…… 谢云渡垂下目光望向怀里熟睡的孩子。 传言一贯只会愈渐猎奇、夸大,最终不知所云。想必凤族不愿意再让任何流言在他离开后还伤害他的名誉,才将季牧与他的名字都在这一切传闻彻底隐去。 至于季牧?谢云渡带着十二分的恶意想到。 季牧大概早已死了吧。 第十三章 无间净土 季牧正在笑。 武宗太平宫,地底第一十八层。 一盏又一盏幽黄的烛火映照在粗粝的灰暗石壁上,季无相渐步经过无数道紧闭的寂静石门,一路走向更昏暗的至深处,直到停步于这条笔直长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黑铁披甲的侍卫上前一步打开禁制。推开门的一刹那,季无相看到了季牧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以及少年脸上无限喜悦而期待的笑容。 季无相甚至想象得出这样一幅画面。在不知穷尽的死寂时间里,季牧就是这样一直不厌其烦地盯着这道门,等待着他打开门的此刻。 但这一幕在季无相记忆中时有发生,所以他习以为常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四方而空荡的石室,除一张石床外空无它物,而季牧靠墙席地坐在门的正对面。门被推开的同一瞬间,从外面透过来的第一束光线就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季无相并不在意季牧灼烧般的视线。他自然而随意地放下兜帽,有条不紊地解开斗篷递给身后侍卫,并彬彬有礼地道了一声谢。 “辛苦你们了。”季无相淡笑道:“给他吧。” 另一名盔甲罩面的侍卫向前一步,微微弓身,将一架通体覆盖绸布的七弦琴呈至季牧面前。 季牧却没有去接。 少年身子向后倚在墙壁上,随着季无相靠近慢慢仰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季无相,脸上带着无邪而又冒犯的笑容。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在场每个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正如他上次所要求的,他就是要季无相亲自把琴送到这里,再亲自递呈到他的手中。 这是季无相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季牧。 他年幼的、缺乏管教的儿子。 季无相丝毫没有回避季牧的目光,只是站在原地宽容地俯视着这个孩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仅存的光束从半开的门外投射进来,令他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少年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神色变化,而季牧逆着光线抬头,却始终看不真切父亲或平静或厌恶的脸。 季无相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季牧,直到少年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收回,直到季牧终于忍不住回避目光的那一刻——季无相才给予了少年第一个笑容,然后开口。 “把手给我。” 就像一柄嗜血的好刀总是需要刀鞘一样,季牧身上也有必要挖凿出一些易于掌控的缺陷。像这样的暗室就是其中之一。 季无相很清楚季牧完全无法忍受长时间被关在这样一个封闭而无光的空间。为了打破那种绝对的死寂,他通常会做出很多愚蠢的努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发出声音。遗憾的是在武宗封住他的言灵之后,他一直无法开口说话,所以季牧最终一定会选择反复用手指去叩击石壁,无论再如何克制忍耐都无法停下。 就会像现在这样。 季无相毫不意外地端详着少年渗着血珠的指尖与关节,评价道:“你还是这么缺乏耐性。” 季牧狠力一挣,没有挣脱。 季无相轻而易举地及时捏紧少年的腕骨,“我教过你,不要做这种多余的动作。” 他自袖中取出一条折叠整齐的洁白丝帕,展开,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拭季牧手指上的血迹与灰尘。 “听他们说,你想要一架琴?” 季牧闭着眼,后背紧贴在石壁上,没有回答。 季无相重复问道:“你想要吗?” 少年额上渐渐渗出一层冷汗。很久,他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 季无相淡道:“另一只手。” 季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将另一只手抬起。 “小牧。” 季无相念着他的名字。 “你刚刚的那个眼神我很不喜欢。”他垂目一根一根地擦拭着季牧的手指,语气平和地嘱咐道:“下次我不想再看到,记住了吗?” 季牧如果继续沉默,季无相便会一直这样下 去,直至季牧最终低头退让。 “好孩子。” 季无相便又一次对他的孩子笑了。 他把染上脏污的丝帕随意扔在角落,抬手揭开了罩在琴上的那薄薄一层幕布,拿起这架七弦琴扫了一眼。 ——普通至极,甚至称得上粗糙的材质,黯无光泽的干涩的弦,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看来武宗也并没有将季牧的要求放在心上,是打算放弃他了吗?季无相微一哂笑,便把那琴随意丢给季牧,摆手示意侍卫退出去。 然而下一刻,陡然间。 季无相已无暇留意季牧是以怎样的姿态去接住那一架琴的,因为在他身后—— 砰。 一声闷响后,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 …… 他身后的门突然被锁上了。 ——彻底闭锁,不留一丝缝隙,以及于同一时间恢复的囚室中的全部禁制。 季无相心脏陡然沉下,蓦地变了脸色。 他眼神凌厉之极,第一时间盯住了身边的季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季无相才第一次发现这间囚室并不像他先前想象的那样没有一丝光线。 昏暗近无的光从左侧的那张石床上微微浮动,无声勾描出意味不详的模糊法阵。借助这样的光,季无相冷静地审视着季牧。 少年低垂着头,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季无相冷漠至极的盯着他看了少顷,眼中阴厉缓缓隐去。 本该如此。 如无意外,季牧本该比畏惧暗室更加畏惧与音律有关的一切,但上次季牧却居然主动向武宗提出了“要琴”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 现在看来,也无非只是这孩子又一次自讨苦吃的无谓反抗罢了。 但如果与季牧无关,那么…… 季无相一边在心中极速思索着武宗此举背后隐藏的一切可能,目光隐晦地环视一周,然后向那张石床缓步走去,坐下,不疾不徐地从纳戒中取出一盏灯台,点亮,平稳地放在右手手侧。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季无相才再一次去观察季牧。 季牧仍低着头靠坐在墙角,看不清神色。 他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季无相看着他时,他正在用指腹极轻缓、极专注地捻转着每一根琴弦,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琴声。 ——没错,就该是这样。 他不敢。 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季无相还是相信季牧绝不可能摆脱当年那场晚宴留给他的深刻教训。更何况,纵使武宗出于未知的原因忽然关了这道门,他的一身修为也还在,而季牧却早已被下了重重禁封,再无一丝反抗之力。 想到此处,季无相心神已重新平息下来,但却又因此生出更大的愤怒。 他难以忍受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季牧忌惮至此。 这本该是他亲手喂大的一条绝对服从的狗,却不知何时悄然变成了一头狼崽,逼得季无相不得不时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一次又一次勉强按下那只跃跃欲试的利爪。 但越是愤怒,季无相就越是平静。 “还知道怎么弹吗?” 他笑着问季牧。 少年被他的声音惊醒,视线略显艰难地从那架琴上移开,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季无相敏锐地发现季牧这一刻的视线中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但在晃动的烛光中他看不真切。他必须看得更清晰一些,所以他向季牧招了招手。 “过来。” 季牧在阴影中定定地看着季无相,脸上渐渐升起诡异的笑容。他用双手无比珍惜地抱起那架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笑容满面地向季无相走了过去。 少年的身形远不如季无相高大,但父子二人此刻一坐一站,却换成了季牧俯视着他。 季无相冰冷而傲慢地看着季牧,微笑命令:“坐 好。” 季牧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如他所想的那样,顺从地在他脚边跪坐下来——除了那张碍眼的笑脸。 “我早就说过了。” 季无相十足耐心地抬手覆上季牧的额头,用手掌慢慢抚摸他的颅顶,下移,沿着少年披散的长发扣紧他的后颈,令他微微仰起头来。 “不要这么笑。我很不喜欢。” 季牧恍若未闻。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唇角的笑容一丝未变。 这次季无相看得清楚,少年的眼底分明烧着一片稀稀落落的野火,他只需要看到这双眼睛,就能感觉到它的主人是何等费力地想要挣脱锁铐,顷刻间反噬弑主。 季无相笑了。他用指腹缓慢摩挲着少年的脖颈,心底生出戾气。 “我们小牧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季无相不轻不重地玩捏着少年左耳柔韧的软骨,然后抬起他的下巴细细地看,赞叹道:“简直就像小女孩儿一样漂亮呢。” 他的最后几个字被骤然疯响的扫弦声淹没。 季牧用尽力气,用渗着血的拇指从第一根弦一瞬间重重按到尽头,用力让这座七弦琴发出了一连串巨大的乱音。 这就是他多年以后亲手用琴拨动的第一声响,却刺耳得如同一声尖叫。 季无相冷眼看着季牧撑在地上喘气,俯身按住颤动不休的嗡鸣琴弦,让石室重归寂静。 他问季牧。 “还想要吗?” 季牧发着抖将季无相的手臂用力摔开,抬头狠厉一笑,右手重新按上琴弦。 季无相垂目看着少年指尖下压,重复问:“还想要吗?” ——寂静。 季牧再次用力伸出手指,颤抖着悬停于琴弦之上。 ——仍是寂静。 不行。不行、不行! ——为什么还是不行!!!!! 季牧生生把牙咬出了血。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季无相居高临下地将他的一切挣扎收入眼底,再次问:“还想要吗?” …… …… “要听曲吗?” …… 忽然在某一刻,季牧听到了幻觉。 这道声音与父亲的逼问交叠在一起,令他的魂魄不断向更加迷乱的深渊加速下坠。他什么也听不清拉不住,只觉得整个世界全然是剧烈的眩晕。 ……什么? 季牧在混乱中似乎听到有人笑着说。 “弹琴静心。” 他本能地抓紧了怀中的琴。 “听说你擅琴——” 少年的手指在眩晕第二次触动琴弦,发出了一声微弱却依稀熟悉的弦响。 这声弦响将季牧记忆深处的那一幕轰然拖拽出来—— 那应该是某个寻常的黄昏,日将西落时。 有人坐在那个静谧的小庭院中——就在他对面不远处的那条长廊下,漫不经心地拨了一声琴,抬头问他:“要试试吗?” 季牧怔怔地盯着那人,不由自主地应道。 “好。” ——他还是无法发出声音。但他也根本不必。 季牧闭上眼睛,再一次以指平弦,悬而待发。 他要以此时此地此心发问: ——何谓言灵? 言出法随,诏令万物。 ——何谓言灵之“言”? 直抒心臆,无悖心声。 ——天地间岂有比这琴音更直抵本心的喊声? 无。 ——既然如此,他又何须开口? 虞大家曾说过他是她生平所见天赋最高的琴师,他本就该是天生的琴修,他天生就会用琴说话。被封住口舌又如何?他偏要凭此琴声,明、心、见、性。 于是季牧平静拨响了今日的第三声弦音。 从这一刻开始,他便学会了世间最强的言灵。 第十四章 极乐之爱 与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季牧脑海中也存在着这样一座天平。 它被人放在了悬崖边,永远在凛风中孤孤单单地左右摇摆。当它被推往左边的时候,他便恨,当它被推往右边的时候,他便笑。而此刻琴音平静回响之时,这座天平却忽然奇迹般地停住了。 它极其艰难地停住了。不断震颤着、堪堪维持住了片刻这无比短暂而虚伪的平衡,就是为了在下一瞬间—— 狂笑着用力、向着另一端地裂天崩地摔砸下去、彻底砸落、直坠到底、粉身碎骨、碾碎成灰。 它摔向了右边。 季牧在那道臆想中的破碎声里闭紧双眼,感受到了身魂俱颤的欢愉。 他太喜悦了。从未有过的喜悦在他脏腑间激烈地冲刷,又痛又痒,迫使他只能浑身颤抖着佝偻下脊背,以蜷曲的姿态跪倒在这架琴下无声地笑。 他、他想要…… 季牧语无伦次地紧紧按着琴弦,十指因迫切而痉挛。 这一定就是这一瞬间这一刹那唯一能够回荡在他三魂七魄之中的言灵了。 ——他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他好想他好想! 他想要季无相死。 囚室中陡然响彻了犹如女童声嘶力竭般尖声狂笑的琴音。 跪地抚琴的少年微仰起头,用无限欢欣的眼神亲近地仰望着自己的父亲。 ——自他手指下用力勒出的每一次笑声全都化为千刀万剐的杀意,铺天盖地地朝着季无相淹没而去。 …… …… 哦,这是他的失误。 季无相淡漠地想到,确实,刚刚是有那么一点过火了。 他俯视着季牧漆黑散乱的瞳孔,唇角却勾起了前所未有的温柔笑容。 又发疯是么? ——那就给他疯得更彻底点。 在尖啸的杀机中,季无相无比温柔地向少年伸出了手。 他们靠得如此之近。此刻这架脆弱的琴就在近在眼前,而他同样脆弱的儿子也正跪伏在他的脚下。季无相有一万种办法立刻打碎他的脊梁,但季无相没有。 他甚至没有做任何阻拦。 季无相就放任这一切发生。他允许这些弦音划破他的皮肤,剖开他的骨血,让湿热的鲜血大片溅在少年脸颊。他就这样平静地用手臂穿过这片凛风,然后安慰地按住了季牧的肩膀,开始一点点抚摸少年瘦弱得惊人的脊背。 琴声迟疑地慢了下来。 季牧的右手仍然不愿离开琴弦,但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左手摸了摸眼睛。 刚刚有温暖的东西溅了进去,染得他眼前全都是红色,他就忍不住摸了一下,然后无意识地放在鼻尖轻嗅。 是血。 “喜欢吗?” 季无相问。 季牧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对血液的味道十分敏感。这是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带着好闻香气的血,是他记忆中特别特别喜欢的那种香气。 “为什么喜欢?” 季无相用手臂环搂住少年的身体,柔声问。 季牧因父亲的动作陷入困惑,脸上的笑容开始难以维持。 但他的手指仍还在拼命地勾着弦——他本能地知道绝对不能再放手,绝对不能再回头,否则、否则就会…… “没关系,不用停。” 季无相拥抱着他,温柔地将血液抹在少年苍白干裂的唇边,看着他茫然地用柔软的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就用你的琴告诉我——”季无相不断在季牧耳畔引导着他,“小牧刚刚为什么说喜欢?” 问话的时候,他俯身将少年抱了起来。 季牧挣扎着用力伸手去够落在地面上的琴,季无相便自然地顺着他的意思把琴搁在少年怀里。再次失去了抗拒的理由,季牧茫然地抱琴僵坐在父亲怀里,脑海滑入更深的混乱,一时想不起自己之前想的是什么。 季无相拂灭了那一盏灯,令石室再次陷入黑暗。就在感觉到季牧的身体因惊惧而绷紧的同时,他伸手将鲜血喂入少年口中。 琴声彻底中断。 季无相的手指遍布着被琴声割开的裂口,他便将饱满温热的血液强迫灌入季牧的唇舌;季牧想往后缩,季无相便用柔和的力道扣住少年的后脑,让他无处躲避。直到季牧在混沌中因为本能开始吮吸他手指伤口的血液,用微尖的犬牙轻轻地撕磨,季无相才渐渐放松了压制他的力道,引导着少年的右手放到琴弦之上。 “还记得刚刚的问题吗,”季无相继续问,“小牧为什么喜欢这种味道?” 季牧混乱地再次挑动琴弦。 “因为,”他答道,“是父亲的血……很好闻。” 这样回答的时候,季牧渐渐感觉到了湿润的热气从四面八方、透过衣服向他包裹而来。全都是属于父亲的鲜血的味道。 季牧在这样的怀抱之中瞳孔微缩,手指划出一串错乱弦音。 “想起来了?” 季无相看着少年指节继续用力地 勾紧,眼神幽深。他温柔地在少年耳畔说道:“这些全部都是小牧做的。” ——对。 季牧在晕眩中想到,他要杀了他。 “想要杀了我吗?”季无相加深了这个充满安抚意味的拥抱,含着笑意问他:“小牧想要父亲永远消失吗?” “……” 季牧无法回答。 ……永远消失? 季牧的记忆中骤然闪回了一幕情景。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场漫天席卷的业火,看到了那一场无穷无尽的冰冷与红。而当天地间绝无仅有之光明全部燃尽成灰的那一刻,就是永远消失这四个字的含义。 ——天平重重砸回左侧。 他彻底失去了他的喜悦。 不…… “不想,”少年开始颤抖地用琴反复的说,“不要消失。” 季无相满意地笑了。 “不想吗?” 他用湿润而宽厚的手蒙住少年的眼睛,叹息道:“但小牧又做了错事呢。” 季牧便在父亲的怀抱中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脑海中充斥着太多断断续续的痛恨、憎怨、恐惧以及无穷无尽的疼痛与不舍,这些片段疯狂地冲撞在一起,令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但就是在这样无光的混乱之中——在每一次的这种时刻,他的父亲都会温柔地拥抱着他,仿佛永远不会放开。 季无相宽容地问:“知道错了吗?” 季牧急促地喘着气,然后低头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狠力撕咬。 “别着急,”季无相轻缓地揉按着少年的颌骨,慢慢拉开他的手腕,带着笑意问:“慢慢想——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事?” “…” 仍是沉默。 季无相便将少年重新放回冰冷的地面,起身离开了他。 季牧急切地攥紧他的衣角。 而季无相却只是平静地俯视着他,不再给出任何回应。 季牧在死寂中一点点弓下腰去。他低垂着头,死死盯住自己的琴。 季无相胜券在握地注视着他。他知道他的儿子——他的珍宝仍将属于他。 独属于他。 “知道错了吗?” 季无相用异乎寻常的耐心与他道,“小牧,你要诚实。” 季牧终于挣扎着探出手指。 季无相也等待着他。 ——直到耳边再次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弦音。 …… 第十五章 断命 这道弦音里没有任何回答。 …… 它只是化为了一柄薄薄的、小小的刀,然后在季无相侧脸划开一道浅浅的血口。 一道全新的伤口。 季无相几乎没有感到痛觉。但他缓缓抬手触摸着那道裂口,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极端可怖。 “小牧。” 季无相开口唤道。 少年在最后一刻拼命抱着琴向一侧翻滚,听到巨大的轰鸣声在背后地面上炸响。掌力余震令他重重喷出了一口血。 季牧彻底清醒了。 季无相注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一定要记得——” 他平静说道,“为父一直是非常非常爱你的。” 话音未落时,那暴怒的第二掌已劈向了少年近在咫尺的颅骨。 季牧拼尽全力向前扑去,五指近乎痉挛地疯狂扫弦。 停、停、停!!!!! 尖锐至极的琴声密切如狂,一瞬间在狭窄的囚室内交织成无数道前赴后继的线,尖叫着拼命阻止身后那只凝聚了恐怖修为的手。 季无相面无表情地反手震碎弦音,抬指一束灵力击向七弦琴。 季牧困在石壁角落极力躲闪,蜷身将琴护在身下。 那束灵力随即像洞穿一张窗纸一样洞穿了他的右胸。季牧肩骨粉碎,口鼻呛出血液,毫无停顿地换左手急急切弦。 “又错了。” 急促琴音中,一道又一道无形的屏障交替拦在季无相面前,又被他轻易地一步步踏碎。 “我只教过你杀人,没教过你防御。” 季无相缓步朝他走近,淡道:“就凭这个?你想拦住谁。” 季牧咬牙不语。 不行就换! 他左手五指在极短一瞬间在琴弦间晃出一片虚影,每一句言灵都向内作用于他自己的身体——神通的力量透过胸膛贯穿的伤口疯狂地在经脉间、丹田中摸索,拼了命地想要找出破开修为封印的关窍。 在哪里?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快啊!!!!! 细碎的血雾不间断地自季牧周身各处崩散开去,空气中渐渐浮动起新的灵力波动。他早已将精神力凝聚到极致,浑身冷汗流到近乎虚脱也不敢放手;就快了,他就快要可以—— …… 但这间囚室太小了。 季无相走到季牧面前,只用了三步。 他一把摄住季牧血肉模糊的肩膀,将少年整个人提起来,直至他足尖离地,没有任何倚靠。季无相就这样将季牧悬空抵在墙上,开始仔细琢磨这双不甘与恨意交叠的眼睛。 他居然还在挣扎着用着言灵。 季无相冷漠地扫了一眼那只左手,轻描淡写地用掌力震穿了少年的身体。 七弦琴跌落在地。 那道掌力直接震断了他从双臂到十指的所有骨骼,季牧几乎将一口牙生生咬碎,才强忍住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抬起头死死盯住季无相,眼底尽是狠色。 他甚至还在笑。 而看到这种眼神的一瞬间,季无相的心已彻底沉了下去。 这绝不是他要的结果。 季无相从来不是要用武力压制季牧。他要求的是他从身到心、彻彻底底的跪服。 他可以容忍这孩子偶尔伸出爪子反抗——这甚至不是坏事;这样季无相就有机会一次又一次将他反复击溃,再宽容地拯救他于痛苦之中,给他安慰。于是这种操控便得以无止境地循环下去、越陷越深,永生不得摆脱。 但这次却错了。 完全错了。 ——究竟是为什么? 季无相回顾着今日发生的每一幕,一时陷入沉思。 他分明已经用上了所有对季牧而言最有效的手段,但却全部都得到了相反的结果。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还有任何补救的可能吗? 季牧已是他如今仅剩的最后一件能握在掌心的利器。他绝对不能失去季牧。只要对季牧的掌控还在,纵使半生心血尽毁,他也依旧拥有着普天之下至锋至厉的刀。 但这柄刀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挣脱他的控制,竟直到此刻也无一丝悔改。 季无相转动眼珠,最后一次审视着少年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 然后他久久注视着他一身反骨的儿子,陡然心生杀念。 …… …… 那缕杀念惊动了季牧。 它就像一根尖锐的勾刺,猛地将季牧的神志从半昏半醒中吊了起来。他撑开眼皮,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是季无相生平第一次对季牧生出真正的杀心。 季牧对杀意的知觉何其敏锐。甚至在连季无相自己都尚未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季牧就一瞬间便知道了。 父亲要杀他。 为什么? 季牧双眼透出不解。 父亲明明是知道的。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不听话,他生来就是会这样反抗,他生来就一直是这样。在季牧此前全部人生的每一个瞬间,记忆中数都数不清的那么多次,无论怎样,但他知道父亲其实从未有一次是真的 想让他死。季牧也就这样信了。他以为这就是世间真理,绝不会变,会永远这样。 但它却变了。 “原来……” 季牧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面前的这个人,其实与世界上其余任意一人都没有不同。 等到最终,他们都还是要杀他的。 季无相维持着将季牧压在石壁上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掌缓缓覆住少年的脖颈,感觉着这个孩子颈脉里充沛的血正在指腹下汩汩涌动。 杀吗? 季无相一寸寸收拢着手指,陷入思考。 武宗把季牧性命留到现在,就是为了那座被季牧认主的永寂台。一旦季牧身死,那件神物也会随之流失于未知时空,再也找寻不回。 而武宗的人此刻一定正在看着他们。 他还是不能杀。 一瞬间季无相心中涌起戾气,忍不住季牧的颈骨挤压得咯咯作响。但他还是很快松开了,并轻轻抚拍了两下少年脖颈鲜红的指痕以示安慰。 或者,要不然—— 季无相手指下移,在季牧丹田处停住。 季牧猛地挣动起来。 季无相笑了一声。 “现在怕了?” 季牧狠狠抬脚踢了过去。 季无相却没有再生气。他只需用放在少年丹田要害处的手随意打进去一道掌力,季牧自己就再不敢乱动。 也是。这一身修为若是真这么毁掉,就连季无相自己想想都会有几分舍不得,更不用提季牧本人的感想了。 更重要的是,季无相刚刚已再一次在季牧眼睛里找出了恐惧——只要人还知道怕,就还不算病入膏肓。 那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呢? 怎样才能教这个孩子像以前一样听话,怎样才能保证这把锋利的刀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怎样才能一劳永逸。 季无相继续思忖着。他的手指随着思绪离开了季牧的丹田,一直向上滑,最终在少年眉心中央停下。 季牧蓦然睁大眼睛,心中生出命运轮转般的巨大荒谬。 他立刻意识到了季无相想要对他做什么。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季无相在季牧眉心割开一道笔直的血口。在季牧再次挣扎以前,季无相似轻实重地往他额头顺手震了一掌,少年头颅随即无力垂下,神智一瞬间被逼入恍惚。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在满世界尖锐的嗡鸣声中,父亲的声音仍然清晰无比地钻入识海,试图在他的魂魄中刻下烙印。季牧低垂着头,感觉到眉心的血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流;滴落在地面,或是那架琴上。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季牧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办,他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了。 “听话,不要再闹脾气了。” 季无相的语调却重新温柔下来,哄道:“只要应下血契,父亲就带你去出去好好治伤。” “否则——” 季牧再次感觉到了丹田处的刺痛,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叹息:“小牧就只能当一个没了修为的废人,永远被关在这里了。” 他紧紧闭着眼睛。 “我知道你听得见,”季无相抬起了少年的下巴,“现在就回答我,你选哪种。” 季牧咬牙不答。 季无相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在吓你吧?” 当然。 季牧知道他绝不是。 得不到就摧毁,这本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 “小牧,我再最后倒数三下。”季无相笑道,“你若是还这样逃避,我便当你是选了第二种了。” “就从现在开始——” 等、等等!! 但季无相已经开口: “三。” 别——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季牧拼了命地想,拼了命地想。 他脑海一片空白。 而他的父亲已数到了第二声。 “二。” 不!! 季牧开始抑制不住地喘气。 等等—— ——用你的神通。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这样对他说。 ——不行啊。 他说不出话,也再也碰不着他的琴了。 ——我要你用另一种。 另一种? 季牧呼吸滞住。 ……不。还是不行。他无望地否认。 已经再没有人能帮他避开神通的反噬了。一旦动用运轮,无力平衡世间气运的他也会随之被整个世界排斥。他会永生永世被那片寂静的黑暗所淹没,到死也不得解脱。 但季无相已毫无停顿地数到了最后一声。 “一。” !!! ——用你的神通! 那个声音喊了出来。 “……” 季牧嘴唇颤动了一下,说不出话。 他绝望地睁开双眼,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望向季无相,定住。 季无相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他终 于松开季牧的丹田,将手掌向着少年的眉心刻痕上覆去。 ——而就在这个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瞬息,季牧想起的却是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 …… …… 那是古战场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早已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季牧也知道。 但他偏不信。 那天清晨明明是他先找过去的。他就过去与陆启明说,他早就准备好了,他待会儿非要一起去。 然后季牧就被赶了出去。 季牧也知道陆启明根本不耐烦看见他,所以只好拖着刀继续呆在门外。再过了不多久,就是墨婵进去找他了。 凭什么?当时季牧恨恨地想。 墨婵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贪生怕死,容貌也那么普通!陆启明怎么偏偏就挑了她?他还不如选铃子或者七夕——至少一个长得好看,一个又好看又会弹琴,哪个不比墨婵好?……要是墨婵以后胆敢有任何对不起他,季牧决定,他立刻就去一刀砍死她。 季牧就一边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背靠着门沿,屏住呼吸听他们在里面讲话。刚开始季牧听得都要气死了,心里连骂了墨婵一万遍不知好歹。但后来就只剩沉默。 直到最后的最后,季牧忽然听见陆启明与墨婵说: “祝你一直能像这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他以这句话向她道别。 人人都说他是神。这既是神的心愿,那它就必将成真——这句话便再不仅是一句寻常的祝愿。它是陆启明为墨婵选定的结局。 再后来。 季牧听到他对秋泽说了“逢凶化吉”;又对顾之扬说,他生命中的磨难将会自此而止,他说他将从此忠其所信,拥其所愿,不留遗憾,平安顺遂。 何其美满。 你看,神明实则早已为每个人写好了结局。 ——那他的呢? 而季牧抱着那一丝侥幸等到最后,终是没有等到答案。 …… 其实季牧真的从未期待过自己能与那些令人嫉恨如狂的幸运儿们一样。他真的只是单纯觉得,陆启明是会给他也选定一个结局的——无论那结局是什么。 怎么会没有呢? 世间情有万万种。爱怜是情,眷恋是情,喜悦是情,遗憾是情,敬重是情,那么憎恨、厌恶、贪欲、嗔怒就不是吗?如若恨他厌他,就大可以亲手杀他辱他,让他像承渊一样去死。 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们之间也再不是毫无一丝关系的过路人。 所以怎会没有? …… 季牧曾百思不得其解。但在他被关在地底深处的这半年里,季牧渐渐觉得自己有些想明白了。 正如那天墨婵所说,他是何等人物,世上什么他算不出,他若要保谁平安就算死也做得到。那么同样的道理。像陆启明那等人物,若想报复谁,自会有命运代替他、将那人狠狠推入无间地狱——他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 季牧几乎笑得浑身发颤。 “你这个孽子——” 季无相已经意识到他根本没有任何认下血契的意思! 季牧抬眼,神情一刹转厉。 他偏头,用尽力气、狠狠一口咬死了季无相的手臂,让尖齿切入皮肤深处,咬出大口大口的血。 ——用!你!的!神!通!!! 季牧极力睁着双眼,恨极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聚起精神,不顾一切地舍身引动气运之规则。 季无相下意识一肘重重击了过去,季牧没有松口。 如你所愿,他想。然后狠狠咽下那一口血。 ——身体无声向下坠落之时,季牧眼前陡然升起两座庞大而虚幻的气运之轮。 齿轮相叠。 轮缘啮合。 天衣无缝。 季牧用尽自己的全部魂魄一头撞了过去。 ——那当是惊天动地却无人知晓的一声巨响。 寓示这对父子之命运的双重运轮于同一瞬间骤然开始旋转、发疯般地转——上位向后、末位向前,磅礴的气运犹如刹那间击溃堤坝的洪水一般倾泻倒流。 毁灭般地倒流。 在贪婪抽汲父亲身上气运的同时——一如杀死艳零的那天——季牧曾短暂地感觉到了某种温暖。 可它实在太短暂了。 季牧模糊地看到季无相正在惊怒交加地咆哮,耳畔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开始失聪。 昏暗中父亲好像又一次朝他扬起了手;而季牧直到最终也无法确定那只手究竟有没有打下来。 他失去了触觉与痛。 季牧清醒地感受着这一切发生,一眨不眨地睁眼去看。他充满留恋而又恐惧至极地盯着视野中仅剩的两轮暗淡幻影,知道自己就连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光也将失去了。 但季牧依然没有停下。 他清楚自己将永远不会再停下。 永不——永不!!!!!!! …… 季牧愉悦至极地闭上眼睛,终于将自己的命运一推至底。 第十六章 赤子 凡人仍未可揣测神明。 季牧最终这样想到。 …… …… 血污中凭生一支白玉莲花。 它最初只是停驻在季牧眉心的一点洁白微光,在气运的浇灌中渐渐复苏,方才第一次将自身展现于这个世界。 与曾经盛放于古战场中央的那座庞大莲台不同,永寂台此时只有季牧的掌心大小,纤细、净美,精妙绝伦。它的花苞尚未完全展开,每片含而欲放的细小花瓣都精巧得宛如被雕刻至蝉翼般薄危的玉石,每一次呼吸舒展都发生于幻影与实体之交界,犹如梦幻泡影。 但它又是残破的。 永寂台曾受红莲业火焚烧,又在即将彻底铸成之际被陆启明一剑逆转,所以它的根茎、花瓣、莲心遍布裂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而洁白无瑕之光穿透细碎的缝隙,却愈加显现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神圣之美;就像古战场神殿崩塌后的废墟中,皲裂的半面神像纵然一半面目混沌,亦仍有半面朝这世人露出慈悲之笑。 季牧从血污中挣扎坐起,仰头望着浮空的莲台怔怔出神。 白玉莲花在气运的涡流中浮动摇曳,无风而转。纯金璀璨的规则之线极尽细致地勾勒出三千花瓣的轮廓,又自每一片花瓣之尖端无止境地延伸出去,一直伸索向看不到尽头的虚空,整然有序地梳理着被神通打乱的天地气运。 季牧的五感就在这场华美至极的奇迹中被逐一重新续起。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它,莲花花瓣也向他微微招摇,分出几缕金线轻盈地缠绕于少年周身。 季牧跪坐下来,以额心与莲台相触。 永寂台便开始回应他的心愿。 规则的线延伸入他的身体,就像陆启明还在他身边时的那样,弹指间便解除了他身上的一切桎梏。 直到这一刻季牧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将他囚禁在这里的不是武宗,不是凤族也不是父亲,而竟是根植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 …… 季无相靠坐在石壁下,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残缺的莲台,触须般浮动的金线,浑身浸湿血腥却虔诚跪拜的少年。 他亲手养出了一个魔物。 “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你吗?” 季无相问。 气运崩塌后他已镇压不住自身修为,稍一动作便有反噬。此刻只不过是问出了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就令他胸腔气血剧烈翻涌,口鼻全是血腥味。但季无相的声音依旧平稳而傲慢,就像过去与季牧的每次对话一样,他等待着季牧的反应。 季无相知道这么多年了,季牧一直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季牧也确实随之看向了他。 但他只不含情绪地看了那一眼,旋即又继续闭目凝神。他的修为被锁了太久,即便解开封禁也绝难顷刻复原如初。但季牧不得不尽量调动体内艰涩的真力,默默为自己接续周身断骨。 季无相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也知道季牧其实在听。 “你刚出生不久,还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 季无相双手虚抬,就像在抱着曾经的那个婴儿。他平淡回忆说,“那时你 尚未会笑,尚未学会说话,就已经先懂得了嫉妒。” 那个婴儿,任何人只要抱过它,它就再不允许他们去抱别人。它有天生敏锐的灵觉,一旦嗅到父母身上沾染了别人的气味,就会立刻大哭。哭声里透着股子狠劲,却一滴泪都不掉。它从天性中就要求独占。 季无相说着,季牧恍如未闻。 他只是用指尖将那座小小的莲花台托放在自己肩头,然后起身去捡后面角落里的七弦琴。 “……后来到了冬天,你刚学会跑会跳没多久,大约这么高的时候,就因为我随口夸了你三哥一句。你听懂了,当天晚上就要把他推进后湖那个冰窟窿里。” 季无相抚掌笑起来,叹道:“那时我就在想,这可真是一个好胚子。” 七弦琴的琴面早已沾满血水,弦也不知何时断了三根。季牧抬手勾起一缕规则金线牵引过去,让他的琴一点一点变干净,断弦重续,直到连磕碰出的最细微的擦痕都消失不见。 等做好这一切,季牧才抱琴起身,向这个原本应该是自己父亲的人走过去。 “现在再想想,确实是我错了。” 季无相看着季牧说道。 季牧就在他面前站定。 “我当时就应该,”季无相森然一笑,“早早杀了你这个祸害。” 季牧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神情异样平静。 其实他极少有像此刻一样由内自外都感到非常平静的时候,但事实就是如此。季牧不知道这是否是季无相仍在试图操纵他的情绪,又或只是这个人的真心话。但季牧现在心里确实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就像在听旁人的事。 那么他便当作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季牧本就不擅长同时思考很多件不同的事,再加上他现在识海有伤,连集中精神都很勉强。所以他现在只有力气去想一件事情。 他想的是,他该修炼了。 于是季牧便像以前那样在父亲面前跪坐下来,自然而然地凑近,伸出一只手贴上他的丹田。 季牧很久之前就触碰到了大奥义境的壁,可惜那时的他完全无法动用修为,囚室中也没有供他突破的五行元力——现在也依然没有,但季牧的修行与季无相同宗同源,从功法到真力特质都别无二致,季无相积蓄多年的修为就是他最好的养分。 季无相淡漠地注视着他动作。 驯养猛兽就要做好终有一日为其所伤的觉悟,季无相从不否认这种可能。在某些瞬间,季无相就将要自行散尽这身修为,让季牧什么也得不到。但他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季无相最终只是抬手抚摸着少年的后颈,如同世上任何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将季牧揽得更近了一些。 这是他最具天分也最漂亮的孩子,从五官到骨架都这样漂亮,就像一个本该被悉心摆在梨花木架上的白瓷娃娃。即便大半面孔都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迹,他依然比宴会上所有盛妆的稚女都更加精美。 这双眼睛尤为大而干净。即便在亲手摧毁父亲修为的此刻,他依旧在天真而纯然的注视着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能从这对圆而亮的瞳仁中找出哪怕一丝邪恶。他甚至不是出于报复,只是因为此刻需要用,就不加思索地这么去做了。 季 无相在愈渐加深的剧痛中久久凝视着这双眼睛,心底涌起浓重至极的厌恶。但他反而笑了。 他亲密地环搂住少年的身体,耳语道。 “吃吧。” 继续吃。 像动物一样吃,拆骨入腹用力地吃,像撕破一层茧壳那样踩碎你亲生父亲的骸骨,彻底斩断禁锢在这只小小魔物脖颈上的锁链,允许它从此肆无忌惮地去猎食,去自己填饱肚子。 季无相知道季牧一定会那样做。 ——有多少人想要他带着秘密永远闭嘴,就有多少人最终会死在属于他的这一柄刀下。 他知道季牧一定会那样去做。 季无相唇角勾起诡异的笑意,赞许地拥抱着自己的儿子。 季牧心中生出微弱的喜悦。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得到父亲的纵容。 就在这样的喜悦当中,季牧无声突破了下一重修为的屏障。他情不自禁对父亲露出笑容,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另一只手,摸索地握住季无相的脉门。 他还需要更多。 更多的力量,更多的温度,更多、更多。 季无相就在这样无底线的索求中开始快速衰老。他的皮肤开始变得松弛,皱纹像根须一样向着他冷漠的面庞攀爬,漆黑的头发大片转为灰白。 季牧低头拿手指来回摸着季无相手背的皱纹,神色有些诧异。 这还是父亲吗? 季牧不太能认得这个人了。 正在疑惑的时候,季牧忽然察觉手下的触感变得冷硬。季无相引导着他碰到了一个熟悉的刀柄。 这是季牧自己的佩刀。 “来。”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教导这个孩子拿刀一样,季无相握住季牧的手,命令他。 “斩下我的头颅。” 季牧呼吸一滞。 旋即他感觉到父亲松开了手;在长刀滑落以前,季牧已本能地先握紧了刀柄。 但他也仅仅是握住了而已。 “怎么了,”季无相平淡问:“还有话想对我说?” 季牧微一摇头。 季无相便笑:“不敢?” 季牧再摇头。 季无相神情霎地转冷:“那你还犹豫什么?” 季牧抬头注视着眼前的人,久久沉默。 并不夸张地说,他或许用了此前生命过半的时间来疯狂地想要杀死季无相;他刚刚也在试图找回曾经翻涌在胸口的那些杀意。但是没有。 季牧逐渐意识到,他想要拼命杀死的、恐惧着又期待着的从来都只是那个强大到令他绝望的父亲,而不是此刻面前这个穷途末路的老人。 所以他不必。 季牧缓缓坐直起身。他将陪伴自己多年的九弦刀横放地面,俯身抱起一旁干干净净的七弦琴,独自站起来,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季牧!” 季无相在他身后厉声喊道。 季牧没有停。 石室的门早已开了,光线再次从外面平静地铺照进来。他就向着这束光线一直走去。 …… …… 门外有人在等着他。 第十七章 少宗主 打开门的那一刹季牧终还是顿住了脚步。 他身后空荡寂静,已再感知不到任何人的生息了。 季牧并未回头去看,也谈不上什么感想。他只是心里还稍微有些没回过神来。直到不久之前,季牧还以为今日只不过是很寻常的一次见面,很寻常的一天。 他独自默默站了片刻,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继续走了出去。 …… …… 简单清洗一番周身血迹,再换上干净的衣物,束起头发,季牧看上去与曾经的那个奉天府季小公子几无不同。 依旧是沉默的黑甲武士在前引路,季牧便神色自若地抱琴跟上。他没打算趁这个机会逃出去,也懒得去想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就无所谓地跟着他们,从地底一层一层慢慢向上走。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季牧并不认为他们还能再拿出什么让他出乎意料的新鲜手段。 越往上走,光线越是明亮。直到某一时刻,逼仄的石阶走到尽头,自大殿西北角落离开,反手关闭最后一重石门,再绕过沉重柱石,眼前视野蓦一开阔。 他们走进了太平宫正殿。 季牧微微眯起眼睛,重新适应着刺目的日光。 应当是午后不久,远近处有平淡人声。太平宫是武宗最常用的主殿之一,不同宗门的修行者有时会来此处理事务,人数虽不多,但也时而有人自殿门进出来回。季牧身上穿着武宗寻常弟子的玄黑武服,远看并不起眼。他们只有在擦肩而过时才会突然认出季牧的脸,或是诧异或是侧目。季牧全不认识这些人,也就懒得搭理,都只当没看见地径直路过了。 他们沿着宽敞的木质阶梯继续往上走。周围渐渐重新安静下来,直到最顶层。 太平宫顶层只有三个房间。其中两扇门紧闭,唯有最近处的一间房门微微开着一条缝隙。黑铁武士抬手轻扣门扇,屋内随之传来一声“请进”,语气十分平和。 季牧微一挑眉。 这是一道不算陌生的女子声音。 推开门,门内情景映入眼底。里面是一间敞亮却朴素的书房。 最先入眼的是近处三座高大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到房顶。可以看出最初只有一座贴着墙壁打造,只是后来不够用,才逐一又添了新的书架。其上无数玉简、木简、纸册分门别类摆放整齐,虽然数目极繁多,却并无纷乱之感。 视线继续前移,便看到了刚从桌案后站起身的女子。 她面容约似三十许,白圆脸,看人时的眼神十分放松柔和。女子身上穿的也是武宗弟子一贯的常服,只绣纹稍有不同,质地也更厚重些。她这般站起来时,看起来就像是季牧的一个普通师姐,或是年长不太多的师叔。 而黑甲武士恭谨地停步在她面前,低头向她行礼。 “少宗主,人带到了。” …… 如果只听姓名或是声名,很少有人能够想象武宗少主华释竟然是这样一位貌不惊人的女人。 “好,多谢了。” 华释将视线从手头的案卷上移开,抬头,“劳烦关一下——”而余光扫过那两人时她话音却蓦地一顿,又临时改口说:“唉!先等等。” 黑甲武士未明所以地转过身来,等她吩咐。 女子随手拿起镇纸压住书页,用手指在空气里虚点了点季牧额头,重重叹气:“你——你啊!” 季牧知她发现,颇觉无趣地哼笑了声。 华释也没办法他,便干脆给自己省了那一番说教的力气。她没再理会季牧,几步跨过去,利索地往门口这两人肩头各自轻拍一掌,替他们化解了季牧不知何时在他们体内留下的暗劲。 两个黑甲武士这会才反应过来,顿时对季牧怒目而视。 “算啦算啦,这回就算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唉,”华释一边拍着他们的肩膀,一边把人连哄带送地推到门边,“回头再算,回头再算。”这才关上了门。 一回头,季牧已经开始在那边老实不客气地翻她的书架了。 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完记得放回原位。” 她说。 季牧看了她一眼,然后重新将视线移回书架。他沿着木格子上标记好的时间线慢步往前走,指尖最终停顿在代表着六个月前的那枚玉简上。 ——六月余前,古战场结束之后。 季牧正要把这枚捏出来看,耳边却听到华释往这边扔了一件东西。他随意抬手扣住,见是一个小巧的圆肚瓷瓶。 “里面是润喉糖,我自用的。” 华释已坐回了她的靠椅,手指揉按着太阳穴,随口与季牧道:“味道还不错——你可以尝尝。” 季牧嗤笑了声。 “你很闲?”他吐字清晰地讥讽了一句,冷笑:“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是哑巴了。” “行行行,”华释只看着他的动作笑:“用不着就还我啊?” 季牧打开盖子嚼了两颗,道:“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的。” 果真是润喉糖,秋梨膏味的。 又感觉了一会儿,季牧略感奇怪:“真没下药。” “我?”女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失笑,“怎么可能。” 确定了瓶里的丹药确实没有被她动手脚,季牧就彻底失去了兴趣。他随手把瓷瓶放在架子上,低头继续阅读玉简中的信息。 “你先看。”华释移开镇纸,继续她先前手头上的事,“刚好让我把这点儿弄完。” 季牧当然不会反对。 虽然他还不知道华释到底想做什么,但他已与外界隔绝太久,现在有一个机会能知道这半年间神域发生的事,当然是先看了再说。 房间很快安静下来。季牧从六个月前起逐一翻捡着玉简,华释则偶尔翻动纸张,有时提笔思索几个字,一时相安无事。 华释时间算得很准。等她搁了笔,将那叠纸收拢整齐放到左边桌角的时候,季牧也已经读完了她书架上最近半年相关的所有玉简。 “然后呢?”季牧问。 女子抬眼望着少年背影,并未言语。 “没想到这次是你。”季牧将最新的那枚玉简按回嵌格,转过身来。他后背往书架上斜斜一靠,神情散漫。 “我很期待,”季牧慢悠悠地念道,“你这种人又能怎么审我呢,大师姐。” 华释微微一笑,“好多年没再听过你这样叫我了。” …… 季牧与华释当然认识。 不仅仅是季牧,武宗下几乎所有宗派的年轻一辈传人,见了华释都得喊她一声大师姐。华释比他们年长很多。诸如神梦宫铃子,岳麓书院荀观,无极剑宗江守等等,如今都已是名震一方的大修了,但年少刚开始修行的那段时间,也都曾在这里跟在华释身后学武修习。 季牧也不例外;又或者说,季牧原本是要例外的。季无相一贯不会允许他在外 面修行,自然找了由头推辞。还是当初华释隐约觉得有些不同寻常,额外点了季牧的名召了去。虽然季牧终究在她身边留的时间很短,但毕竟还是有这一番因缘在。 思及旧事,女子笑容渐渐敛去。 季牧小时候在武宗的那段时间,在与他同时期来的那些孩子里,华释最照顾他一些。但那时她没想那么深,心态差不多是看到了一个顽劣爱捣乱的臭小子,又琢磨着还能给他性子掰回来,所以就忍不住带在身边时时提点。 后来季无相借口把季牧带走之后,刚开始华释还时常打听一二,但后来发觉他父亲不喜,又时间久了,渐渐便淡了。她每日要经手的事务太多,像季牧身上发生过的那些小事,下面的人根本不会报到她这里。 直到古战场结束之后,武宗将注意力转移到季牧身上,华释才从头开始查阅宗里对季牧的完整记录。 ……真的很棘手。 如果说季牧罪无可恕,但他是在那种境地下活着。如果说季牧情有可原,可事情又确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况且永寂台的意义不同寻常,武宗有充足的理由排除隐患,牢牢将永寂台把握手中。她没有理由反对。 “又怎么了?” 久久等不到华释下一句,季牧不耐地抬眼瞥了她脸上神情,声音里讥诮更浓:“别给我玩怀柔这一套。” “……不会。” 华释回过神来,微一摇头道,“这几个月里我没有帮你说过一句话,当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再与你聊过去的那点交情。” 季牧神色稍缓,心里却更加烦躁莫名。 他召出永寂台放在掌心把玩,视线来回在女子身上转着,似乎在考虑待会儿从哪里动手比较方便。 “省了吧,不跟你打。” 华释又笑了一笑,道:“今天喊你过来是我自己的意思,没和他们说。” 季牧眼睛微眯,站在原处盯着她,并没有收起莲台。 华释并不在意他的防备,只寻常问他:“你身上的禁制,都自己解开了吧?” 季牧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走过去,将七弦琴放好,又随手将桌子上的东西推出一片空地,自己坐上去,然后朝女子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充满期待地盯着她。 “不放心?你可以自己亲手检查呀。”季牧笑着说。 而他话音还未落,女子已毫无芥蒂地将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自然而然地用灵力过了一遍。 “是都解了。” 华释颔首道:“待会我便带你离开。” 季牧一顿,眉头缓缓皱起。 “你什么意思?”他问。 “这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华释松开了他的手,重新往后靠在椅背上。“我让你走,但也不可能以后就真护着你。你若真有能耐就随便吧,若技不如人遭人报复,也怨不得谁。今后……” “谁问你这个,”季牧打断,“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是说放了你的理由?” 华释笑笑。如果非要找一个放了季牧的“正确”理由,“其实我还真没想好怎么跟他们解释……不过问题不大,待会儿等我自己一个人回来静静,到时候再现想一套说辞吧。” 季牧根本不信。 “真要说的话,我是觉得继续关着你毫无意义。”华释注视着少年指尖旋动的莲台,忽然问:“奉天府已经没了——你知道了吧?” 季牧只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之前有些人保下你父亲,一部分原因就是寄希望于他对你的控制力;想必这一点你自己也很清楚。但他已再不能继续控制你,你也不会再被任何事动摇。继续僵持下去,唯一的结局可能就是杀了你,彻底放弃永寂台。那就更加毫无意义了,什么都是一场空。” 女子神情微显疲惫,低叹道:“所以我是真心觉得,就算了吧。不就是一件不完整的神器么,以前所有人都没这东西,不都一样过了?” 季牧听着她说,淡问道:“你怜悯我?” 华释则问:“你需要吗?” 季牧不含情绪地拨了一声弦。 “季牧,你其实并不无辜。” 华释从柜子下面抽出厚厚一叠纸扔到他面前,用指节叩了两声闷响。 “这几个月我很详细地查过你的生平。除了听命于你父亲杀的那些人以外,死在你手里的性命,大多是你自己一时兴起想杀就杀了。至于古战场里你做了什么,凤族会不会放过你,你自己也该心知肚明。我可怜你?我还可怜那些被你杀了的无辜呢。” 季牧却来了些兴致,好奇地伸手去翻看自己资料上面的记载。 华释任他去看。 “……但若往深处追根溯源,你这种情况,换成任何人从小在这种极端环境下长大,都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说到此处时,华释抬手拂开击向她的一道劲气,“不必动怒,你知道我不是在讽刺你——我只是认真想了一遍,就算换成我自己,我也做不到比你更好,甚至还有可能做得比你还要过分。” 季牧停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到底想做什么?”季牧再次问。 “什么都不做。”华释微微耸肩,“既然我自己也做不到,那么毫无疑问,我也没有审判你的资格。” 季牧继续低头翻着那叠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良久他才笑了声,“直说吧,你想要我替你杀谁?” “早说过了,”华释摇头:“真没有,我也不需要。” 季牧嘲道,“你以为我会信?” “不瞒你,我确实有想过。”女子坦然一笑,“这几个月我看过来,若论意志力,你可以算我平生仅见;而若当真搏命,连我也没有万全胜你的把握。季牧,你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你已经很强。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当然是好事。 “但后来我想法却变了。” 尤其是刚不久前,华释也一直在通过水镜看着石室里那边的情形,那时她就心想—— “实在是……唉,算了吧。”女子叹了口气,摇头道:“武宗又不是没人了,难道就非得与你季牧一个人过不去呢?那样的话你未免也太倒霉了吧,这辈子可就没完没了了。” 季牧垂目看着纸上的一行行字,翻到下一页,然后又翻一页。 最后他冷淡评价道:“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副老样子,整天自己念念叨叨的。” “哦……差点忘了,唯一一个小请求。”华释说。 季牧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看在我也算帮了你一个小忙的份上,烦请你千万别转头就去杀那些先前审过你的人,他们无非也是听命行事。”华释苦笑,“别我在这边刚把你放了,你反手就立马报复回去,那我就真没法交代了。” 季牧道:“早晚的事。” 华释叹气,手掌合十道:“真的拜托了!” 季牧冷笑问她:“你看我很像一个傻子吗?” 华释这才松了口气,连声道着“谢谢谢谢”,把季牧的纳戒还给了他。 季牧接过,下意识用神识扫了一遍,一时沉默。 里面原有的东西一件未少。其中一大半都是疗伤用的各种灵材,是他当时到处替陆启明搜集的。有一部分那时候就用掉了,有些炮制处理了一半,更多的则是季牧抢来还没多久,尚未来及炼制成药的。 如今倒是能用到他自己身上。 …… 季牧将纳戒重新戴回食指,顺便也将七弦琴收了进去。 他抬手时袖口碰散了那叠纸,露出最下面一张与之前纸质明显不同的颜色。他最初还以为那依旧是无聊透顶的受害人名单,但当余光无意间扫过,季牧视线陡然一凝。 他用两根手指将这张纸单独拎出来,眼睛从上到下将每一个名字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纸的边缘有握痕,行间有用墨水点注的痕迹。看得出曾经有人面对这张纸心中思索甚久,始终难下定断。 看完,季牧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这张纸,笑着问:“这是什么?” 华释完全没料到他竟然是这种反应。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季牧没有辨认出这上面的名字,但她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华释再开口时声音就略显迟疑。 “这是……蓬莱七日宴的宾客名单。” “季无相的蓬莱殿建了几十年,没隔多久就办一轮儿,”季牧随手将名单丢回女子面前,嗤笑问:“你们就查出这么几个人?” 华释一时语塞。 当然不止这么多。奉天府出事后武宗派了人去整理残局,许多曾经缺乏实据的传闻都有了纸面上的证实,其中就包括蓬莱宴。 很多年前便有传闻,季无相建了一座穷极奢靡的秘密宫殿,里面有贵不可言的“宾客”,也有精美绝伦的“贡品”。开宴时殿门紧闭,被邀请的客人经由隐秘的传送阵蒙面而至,而里面的侍从却统统是瞎子和哑巴,只留着一对耳朵听从命令。这样的宴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办一次,长则一年短则半月,每次通宵达旦七日不歇,其间极乐更胜仙人,故称蓬莱七日宴。 华释很久以前就曾暗中查过。但季无相疑心极重,邀请的无一不是与其利益勾连极深之人;而那些人也都极其谨慎。她数次试图查证,但从上到下遇到的阻力极大,宗门长辈也明里暗里劝她收手,留待以后再寻时机。 奉天府灭门便是这个时机。 事发突然,季无相来不及销毁那些记录——又或者他是故意留下,正是要让他们看到。无论哪种原因,武宗终究是查证了奉天府内的种种阴私隐秘。华释看了那份资料,无论是发生的事还是涉及的人,无不骇人听闻。由于牵扯过大,他们第一时间决定按下此事暂时对外不表,以后再缓缓图之。 华释将这一页纸交给季牧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她不可能将完整名单全部告诉他。 “这些人是……”她低声道,“我知道你找这些人找了很多年。” “‘你知道’?” 季牧神情变得危险。他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去摸刀柄,旋即想起那把刀已经留给季无相陪葬了,只能遗憾作罢。 “你知道什么?”季牧又笑起来,就像心情极好似的。他问:“季无相写了什么吗?写了我的大名?” 华释:“……没有。” 季牧长长哦了一声,笑道:“那就是你自以为这些人有哪里——与我有关?” 女子看着他沉默片刻,也终于柔和一笑,神情有些释然。 也是。她心中想到。 季牧在几年前已杀了其中两个人,以他的手段,自是不难逼问出剩余人的身份。原来他早已心里清楚。 这一刻华释意识到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了解季牧。 “挺好的。”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这就好。” 季牧重新拿起那页纸,手指一捻,纸片散为湮末。 “想凭这个就让我对你感恩戴德或者替你杀人?”他笑了笑,“失算了吧。” “还真不是。” 华释已经重新放松下来,又舒舒服服地靠回柔软的椅子背上。 “我便问你,”她轻笑说,“就算我借此给你下令,你就真的会按照我的计划去一步步地做?” 季牧道:“你想得美。” “那不就结了?”华释没好气地瞧了少年一眼,笑道:“就你这无法无天的德性,我敢用你?随便一想都是数不清的麻烦。要真是为了方便,我自会找我用得顺手的人去做,那才是真的后顾无忧。实话告诉你,我恨不得你不知道才好。” 这也是真心话。 华释将这份记录放在最末,就是因为心中始终仍有犹豫,担心今后会因为这个决定后悔。不过既然季牧早已靠自己查清了,那她就毫无压力了。 “所以呢?”季牧忽然问。 华释看向他,“嗯?” “不是嫌我麻烦么?”季牧冷淡地别开视线,道:“又何必特地拿给我看。” 华释笑意转淡,沉默片刻,又笑道:“我要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你说,”季牧道:“我先听听好不好笑。” 但华释却没有说原因。她说的是另外的话。 “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你的事,我这心里就堵。”华释按了按胸口,语气自嘲。 她道:“当年我稍微关心了你一段时间,却没有关注到底。非但如此,就因为当时我那些所谓的‘帮助’,反倒惹你父亲生气,害你受累。所以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我再多一丝用心,只需要稍微分出些精力去查一查,哪怕是以势压人,就硬要留当年那个孩子在身边好好养着……那今日就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又是这一套,听都听烦了。”季牧却毫无感触,道:“这些都是你以为。我可没觉我有哪点不好,怎么看不比你强多了。” 华释就笑。 季牧跃下桌面,淡道:“走吧。” 华释便也跟着起身,片刻后又喊了他声。 “季牧。” “……又怎么了?” “我看你只要不面对你父亲,心里就清楚很多。”华释低声劝道,“今后没有奉天府,没有季无相,你也不需再像以前那样了……再做什么事的时候,你好好想想,何必再越陷越深?” 季牧只问她:“有用吗?” 女子沉默。 季牧道:“那就不要说。” 他早已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没人会允他回头了。世上本不存在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若回头,必死无葬身之地。 …… …… 这年九月十三日,季牧孤身一人自武宗离开,不知所踪。 第十八章 天下弦音 九月十四傍晚,恰好在月中的前一天,荀观回到了岳麓书院。 七夕正在那片葱翠的小竹林下等他,对上目光便笑起来。 她今日穿了件柔粉襦裙,似樱花花瓣一样的颜色,瞧起来愈发像个小姑娘了。荀观看到时就知道她今天格外高兴。往常她总是选更沉静的紫色或暗蓝,只有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像少女时那样轻快地打扮自己。 而等荀观走近时,七夕却努力将唇角的笑容往下压平了些,一本正经地唤道:“公子。” 荀观心下好笑,倒也不戳破,只与平日里一样与女子一前一后地散步穿过竹径,慢悠悠地往湖水畔的勾玉阁走去。 “公子此行桃山可有收获?” “不多。” “嗯?” “说是徐师兄带着苏景云游去了,云渡也不在。我小住几日,看时间即将月中,便在今日回了。” “桃山这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都没人敢来见公子。” “倒也不好这么说。”荀观莞尔。 自从他进了勾玉阁主事,整个神域恐怕都找不出几个喜欢与他见面的人了,也未必总是有事隐瞒。 荀观自己倒真的不在意旁人避讳,只笑道:“那边住着清净,没事情打扰,去休息一下也很好。” 七夕道:“公子喜欢的话下回就提前去几天,要么叫他们专门给公子建个院子,咱们闲了就去。” 荀观失笑,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可不想被徐师兄当众扔下山。” “怎么会?”七夕道:“徐前辈哪次不是对公子客客气气的,要扔也只会扔谢云渡。” “……七夕啊,”荀观叹气,又笑:“你怎么总是跟云渡一个人过不去。” “说起来,公子难道不觉得谢云渡很奇怪吗?”七夕道,“他那么吵闹的人,怎可能大半年全无动静?人也不知在哪。” “桃山那边不都说了吗?说人在闭关。”荀观不以为意,随口道,“就当他是吧。以云渡的性子,四处散散心确实更有利于他修行,说是闭关也不为过。” 若在平时七夕难免还要耿耿于怀几句谢云渡抢了她的神通云云,不过她今日当真心情不错,乖乖嗯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秋风习习,荀观与她一路随口聊着近日新事,偶尔向路过的书院弟子回礼;等靠近勾玉阁附近,人声渐稀渐远,便又只剩他们二人了。 勾玉阁掌录天下事,是岳麓书院乃至整个武宗之重地。无数人手收集到的海量信息经过一重又一重的整理推演后最终在此汇流,再以特殊的琴音刻录进每一枚悬吊的勾玉之中。这里常年不进外人,就连打扫修缮此类的工作也都是荀观和七夕亲手做的。 登上湖畔高台,七夕以琴音叩门。弦音未息时,二人便已被接引进了这座寂静的浮空阁楼之中。 七夕原本以为今日也是与往常一样从头开始整理,却听荀观道:“走吧,先去瞧瞧让你这般高兴的事。” 她一怔,侧头悄悄观察着男子神色,“……原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你心虚什么?”荀观略感好笑,“季牧又不是你放走的。” 七夕见他果真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才又笑起来,故意道:“还是大师姐人好!” 荀观无奈。 古战场刚结束那时,七夕想让他出面帮帮季牧,但荀观却主张一定要留住季牧,无论如何都务必要将永寂台研究透彻。当时七夕跟他生了好大一场气,足有半个多月没主动和他讲话。 “以前我确实认为不该放了季牧,不过……”荀观顿了顿,道:“其实现在就算有人再来问我,我也不会再反对。” 七夕吃了一惊。她知道公子原本对此事极为坚定,无论她如何恳求都不改变。 “是我太想当然了。”荀观叹气。 他实在没想到季牧的执念之深。 依据季牧的反应,荀观很确信就连季牧自己都不知道永寂台的用法。那件神器是不完整的,在昨日意外被触发以前,它唯一的用处似乎就是护住季牧的灵台识海,让他不会被任何幻术影响神志;除此以外一无是处。 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残破而无用的物件,这半年来武宗也可谓是软硬兼施手段用尽,季牧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继续和季牧耗着纯粹是浪费资源。”荀观最后说,“少宗主放他出去也好,看能有什么变数。” 说到此时,二人恰好走到代表奉天府的这一片玉牌面前。其中只余一枚仍内蕴灵光,其余皆已转化为一片黯淡的灰色。七夕怀抱寒时琴右手拨弦,唯一亮着的那枚勾玉随之散开,无数光点逐一显化为淡金色文字浮于虚空。 这是勾玉阁中关于季牧生平至今的全部记录,荀观要看的则是昨日最新录入的部分。事情他已知道大概,但毕竟得到的只是简讯,远不如勾玉记载翔实。 七夕原本一直 等着听他对季牧的分析,哪知荀观平淡看完一遍便示意她收了玉牌,竟完全没有继续谈论的意思。 “公子,”七夕绷起了脸,“你是不是又故意气我?” 荀观一怔才恍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之所以未作任何点评,只是因为与季牧相关的记录都是已经发生过且毫无疑点的事实,谈之无用。而他也确实不在意季牧身上发生了什么,荀观真正在意的是季牧以后的动向。 不过既然七夕这么说了。荀观便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而真等她可以随便问时,七夕也明白了之前荀观沉默的原因。确实,季牧的处境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七夕最后也只是叹气,“以后可该怎么办啊……” “不用担心,”荀观道:“季牧已成气候,保命不难。” “公子……”七夕略显迟疑地低声开口,“小牧现在又可以弹琴了,能不能让他来勾玉阁?”看着荀观神色,她又连忙补充道:“我是说,只是咱们勾玉阁,不是书院……可以吗?” 荀观未置可否,只问:“虞先生怎么说?” 七夕沉默着摇了一下头。 她昨日刚听说时,第一时间就去问了师尊,问她能否再次收季牧为徒。虞是琴灵,七夕知道她一定不会在意人的恩怨。可是虞却拒绝了。她说季牧的道早已与她相悖甚远,纵然季牧能够重拾琴道,虞也对他需要的东西一无所知,无法再给予他指导。错过便是错过了,虞不会再做季牧的老师。 荀观又问她:“就算我说可以,你觉得季牧自己会愿意吗?” ——季牧会愿意隐姓埋名安于一隅,从此不踏出勾玉阁一步? 七夕没有再说话。 她低头拨动寒时琴弦,重新将季牧的勾玉收起。 荀观取下了这枚玉牌。 连奉天府都已经没了,季牧也不必再与那些死人放在一起。 七夕跟随着荀观继续往勾玉阁深处走去,直到停留在一片未作任何归属的空间。这里空空荡荡,只悬挂着两枚色泽灰暗的勾玉。 勾玉阁中每一枚玉牌都素无雕饰,旁人皆分不出任何区别,七夕却能通过其中暗蕴的弦音轻而易举地感知出勾玉上的姓名;而这两枚所对应的主人便是—— 承渊与陆启明。 …… 玉牌转暗在勾玉阁中是逝者的标志。就算那是九代,但他们也已经死了。七夕无法理解公子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总是对着两个人如此在意。 荀观像之前每次一样在这里驻足沉思很久,然后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七夕意料的举动。 ——他牵起了一根新的丝线,将季牧的勾玉挂在了这里。 “你猜季牧离开武宗后会去哪儿?”荀观唇角勾出一丝笑容,自问自答道:“他一定会去找陆启明。” “公子!”七夕加重语气道,“他们都已经死了。” 荀观笑道:“但季牧不是不信吗?” 七夕道:“明明是公子不信。” 荀观未置可否,却忽然说起了之前的事。 “古战场结束后的第二个月,我在慎行殿待了五天……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七夕闻言迟疑道:“难道不是司刑长老找公子有事商议?” 荀观一笑。 “那只是对外的托辞。是司刑长老给我留颜面罢了。”他平淡说道,“算上古战场的最后一日,在那之前的十五个月余九天里,我一直在替承渊做事。” “怎么会?!”七夕失声。 “怎么不会?” 荀观反问了一句,笑容里既有厌恶也有自嘲。他道:“正因为我直面过承渊,所以我才更加知道,他根本不算是人。……不,当然也不是神。怎么形容呢,他就像是一种东西,一种邪念与恶意的混合体。而最可怕的是,就是这种诡异的东西,却拥有着我们这些凡人完全无法匹敌的力量。” “那,那……慎行殿的人后来查到了公子吗?”七夕问得极其小声。 “那倒没有。”荀观回过神,朝她安抚地笑笑,“是我自行去找宗主和司刑长老承认的。” 七夕一时间脑子里有点乱。她一直跟在荀观身边,但这些事却全不知情! “从承渊找到我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做准备。”荀观拿起属于承渊的那枚勾玉随手把玩,语气还算轻松。 “有些事我虽受制于人不得不做,但每次都尽我所能将影响压到了最低,也为以后留了一线扭转的机会。所以古战场结束的那天,我刚一察觉到承渊已死,就立刻开始着手弥补之前的缺漏。如此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把能补救的补完,就自己去慎行殿了。” 尽管知道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七夕还是听得揪心,忍不住埋怨他:“公子怎能自己讲呢?既然他们那么多次月审都没查出来,咱们就当没这回事不就好了?他们……他们没把公子怎么样吧?” “不至于。”荀观忍俊不禁,“我是自愿去的,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待遇还不错。” 怪不得最近的几次例行月审,每次流程都格外繁琐。七夕之前还与荀观抱怨来着,直到现在她才知竟是这种原因。 “……以后你我的审查难免都会严格一点,”荀观难得苦笑了一下,歉然道:“这次是我拖累七夕了。” “才不会,”七夕摇头,“只要公子没事就好。” 荀观并未受到处罚。 那五日中,慎行殿的人花了三日逐一核实荀观坦诚的每一件事,又用了两日讨论这件事的处置。但最终,司刑长老还是派人将荀观客客气气地送了回来。 荀观毕竟没有给武宗造成太过严重的损害,稍大的过失他来之前也都已自行补齐了。又或者说,如果不是荀观——换成其他人来应对这种事,武宗受到的损伤本应远比现在严重得多。已经没有人能比荀观做得更好了。 当然,若非早已对这个结果心有预料,荀观也不会那么轻松地主动去慎行殿坦白。 “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七夕问,“公子才对承渊格外在意……公子是怀疑承渊没有死?” “不。承渊应该确实死了,我感觉得到。”荀观松开承渊的勾玉,抬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他视线移向并排的另一枚玉牌,道:“我是怀疑陆启明。” “但他……我、还有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况且,”七夕道,“若不是所有确认的法子都试遍了,凤族又怎会把他的长明灯送往三归山?” 荀观道:“我也知道。” 九代一事牵扯甚大。承渊他们的存在太特殊了,灵盟不可能仅凭“被人亲眼看到”、“命牌破碎”这种寻常的方法草率判断。甚至连凤族的召魂仪都不算严谨。灵盟一定会慎之又慎,甚至要“上达天听”——去询问上面那位不可言说的存在。祂必然会以同等层次的力量去推演,直到万万次演算都全部指向唯一的那个结果,才算尘埃落定。 所以九代之死本应绝无疑虑。这已是被神明确定的事实,任何人都不该质疑。 七夕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何公子还总想着?” ——因为太不合理了。 “……陆启明在古战场期间曾两度救人。如果说第一次还是他原本的性格,他确实是那种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人。那第二次就太不合理了。” 基于他对古战场整个过程的复盘,荀观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后期,他既然做得出那些事,就足以证明他性情已经发生了严重偏移。” 尤其是陆启明用的那道咒术。 归葬,夙雪,寂川。秦门的三大绝咒无一例外皆为恶咒。什么意思?就是要人斩断一切善念才可能用得出。勿要说纯善之辈,就算是大多数普通人,只凭他们那等庸碌之恶也远远达不到令恶咒奏效的条件。 而此等绝咒,陆启明却用出来了——这意味着什么? 荀观甚至怀疑他后来根本就厌恶着周围的所有人。在那种前提下,他怎么可能还像过去一样?怎么会有人以牺牲性命为代价去拯救那些他所厌恶的人?能用得出这等恶咒的人更是绝无可能。 ——除非他根本没有死。除非他还有余力。 相比较陆启明第二次救人是因为所谓的“善”,荀观更愿意相信他是为了平衡因果。 最终他杀死承渊的方法,其本质是“借力”——借助凡人的躯体困锁承渊,借助信众的供奉延续自身,最后也借助所有人身上的业力点燃红莲业火。 天地自有因果规则,任谁也无法超脱在外。最初是古战场的人欠了他,所以被他所用。后来却是他欠了人,所以也必须偿还。 “——你不觉得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说得通吗?”荀观问道,“如果是这个解释,那么陆启明就一定还活着。” “但公子说的这些全是心证。”七夕认真地反驳道,“‘事实不必合理’,这句话还是公子告诉我的。” “是啊。”荀观长长叹了口气,重复道:“……我也知道。只不过,”他看向季牧的那枚玉牌,“我只是想要再看看。” 在古战场中与陆启明相处最多的几人之中,季牧是最重要的,可惜他什么都不愿说。乔吉也重要,却已经死了。至于墨婵,一则她对陆启明的记忆不算完整,再者古九谷毕竟不从属武宗之下,荀观与她素无交情,很难从她那里得到更多信息。 那就只剩季牧。 无论是永寂台或是那把七弦琴,都证明了季牧对陆启明有异乎寻常的执念。而这才是荀观同意放季牧走的最大原因。如果还有一线希望能够追溯陆启明的线索,或许就应在季牧身上。 “好好看着他。他离开武宗后找去的第一个地方——” 荀观抬手在季牧的勾玉上做了一个标记。 “一定非常重要。” 第十九章 春日渐,二三事 接下来的生活毫无波澜。 …… 就像计划的那样,谢云渡在去年秋天时带着孩子搬到了这里。 凤渊外的这片森林被世代居住在附近的人们冠以“天棘”之名,普通人只敢在外围短暂停留,不敢深入。不过对于谢云渡这境界的修士就不同了,随便进出跑着玩,与自家后花园没甚区别。 他没有再找当地的山民搭房子。在靖州城的时候,谢云渡一有了钱就索性直接找商号买了个芥子屋,走哪儿带哪儿十分方便。等进了天棘森林深处,谢云渡找到一片漂亮平缓的小山谷,将芥子屋安在了这里。后来他自己动手做了一圈歪歪扭扭的木栅栏。 谢云渡刚开始养小孩的时候闹出过不少乌龙。他不知道该怎么喂东西吃,每次给孩子换衣服都把自己折腾一身汗,也不会给他扎头发。小孩子头发又软又顺还特别长,用小冠簪不住,总是滑开,谢云渡又不敢用力。他就奇怪了,他自己的时候那么顺手,怎么换一个角度这么难。乐正辅看得多了便建议他换成布条,更软和些。谢云渡试了,也没好多少。 不过后来时间长了熟能生巧,谢云渡就都会做了。 …… 人一闲下来,日子就过得格外缓慢,每天时间都有很多。 谢云渡经常抱着小孩在树林间飞来飞去,渐渐知道了往南边有湖泊,再远一些有一支小瀑布,洒下的水雾清清凉凉。有时候去北边那座山崖登高临远,下山时顺道儿找片空地练练剑。他好像很喜欢看谢云渡练剑,一直盯着瞧,也不困了。 等熟悉过周边之后,谢云渡心里就又有些蠢蠢欲动。 虽然毫无理论依据,但谢云渡总觉得靠近凤梧之渊会对小凤凰有好处,所以有时会收敛气息抱着小孩偷偷往那边摸。最近的一次甚至能遥遥望见梧桐枝下面露出的屋檐角。谢云渡不太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某个凤族的树屋,但也不敢靠得更近了。 偶尔忽然感觉到强大的气息从高空经过,吓得谢云渡连忙搂着小孩躲树枝下,等过去了又忍不住自己哈哈哈一通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与人撞过面——对此谢云渡颇为自得。 平时不出去到处乱跑的时候,谢云渡就带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俗称沐浴天地精华。 坐得久了,会吸引来一地毛绒绒的小动物幼崽,天上地下的都有。谢云渡最开始觉得好玩,拿着留影石使劲儿拍。后来见得多就不惊奇了。他自己一边在旁边学些实用阵法,一边留意着可别有哪只的爪子不小心划到他的小祖宗了。 幸好没有。 …… 谢云渡以前只爱练剑,其余可谓一窍不通。 不过这也着实情有可原。 谢云渡可不是那些生来富贵的世家子弟。他是在某个穷乡僻里老老实实当了十多年凡人后,忽然被桃山山长捡来神域的,从那时才刚开始修炼。他到现在剑道有成已堪称奇迹,其他偏科还没来得及补。 其实谢云渡也懒得补,觉得没趣儿。不过现在可不行了,迫在眉睫不得不学。 医书太难实在不成,阵法谢云渡还能靠自己勉强看懂。 ——毕竟他学的又不是什么深奥的战阵,而是各种聚灵阵、除尘阵、驱寒保暖、洗衣生火等等,诸如此类。 唉! 谢云渡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对这些婆婆妈妈的玩意儿如此精通,说出去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 有时谢云渡懒得做正经事儿,就抱着孩子窝在摇椅上边晃悠边听话本。 他买的时候没细看,大手一挥直接搬了厚厚一摞当下最时兴的,所以故事种类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什么游侠剑客,奇遇探宝,也颇多莺莺燕燕、说爱谈情。 听剑侠故事的时候,谢云渡一大半时间都在默默腹诽,比如这一段一听就是外行瞎猜,这一段剑法完全都是错的,或者这情节都还没他自己亲身经历得精彩——还别说,真有一本就是以他为原型写的,听得谢云渡时而锤案大笑,时而又尴尬得捂脸。最后也没能忍到听完,草草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眼那烂俗的结尾,就赶紧把书拿去垫桌脚了。 …… 偶尔听到男女情爱的话本时,谢云渡还真有点怀念他那些红颜知己。思路一飘,他就不禁忧虑万一某天抱着小孩被熟人认出来该怎么解释。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邪门,他若好好准备一番可信的借口,偏偏无事发生。但若是一时偷懒压根不准备,那出门说不定就立刻撞上熟人。 就冲着图个吉利,谢云渡也得好好想想。 可惜他早死的爹娘实在生不出这一个新鲜的亲弟弟,也没别的亲戚,难道真的就说是自己儿子?那孩儿娘又去哪儿找? 谢云渡还真想起了三两个名字,然后连连摇头。那都是以前折腾出的露水情缘,双方都没当真,交情也没好到那份儿上。谢云渡可不敢让那几位比他还不靠谱的仙子帮忙遮掩。 要不,凭空编一个?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到底都跟谁好过。就说……就说对方怀了孩子就偷跑,都过了四五年后他才知道?——不行不行太扯了,谢云渡自己都听不下去。 ……等着! 谢 云渡又翻了新的话本打开。看他现在就再参考学习几个! …… …… 后来还有一本颇为新鲜。 神域里热销的本子么,主角们统统都是大周天起步,奥义归元遍地走。而这本书开局好些角色居然是武者武师——那可太原始了。 谢云渡不由回顾了一下自己。 他当时被师父捡回来后,山里景色都还没看清,张嘴就被填了个灵丹,又塞进某间修炼室里晕头转向地睡了半夜,从一开始修炼就是小周天了。谢云渡后来问过为什么,他二师兄竟说是因为桃山里谁都记不得那么初级的阶段该怎么教,索性让他直接从周天境练起,反正基础也好补。 所以这话本里写的还真是谢云渡从未有过的经历,反倒更勾了他兴趣。 事情发生在中洲,主角是一位世家高门的二少爷,恰年少恣意,风华正茂。二少爷与他同样年轻的朋友们一路游山玩水地到了武院,便是这个故事的开始。 谢云渡听的时候发觉武院的那一部分极为生动翔实,简直就是作者本人就在那里亲眼所见一样。故事也精彩有趣极了,尽管谢云渡明知道那只是道院下的一个小小分院,还是忍不住因主人公的风采而心驰神往。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随着故事里人物修为越高,真实度却突然陡降。谢云渡听里面对大周天奥义境的形容完全错漏百出,许多谬误处让谢云渡难受得简直想把这本书直接扔到院外。 但谢云渡最终没有扔掉它。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是谁的故事。 与前半篇的风花雪月一样,故事的后一半也同样美满。他们陷入危机四伏的秘境中与恶人斗智斗勇,却能每每逢凶化吉。最终就像所有广受欢迎的话本所描绘的那样,正义战胜了邪恶,二少爷带领所有人平平安安地离开险境,向着更光明的未来走去。今后也一直与从前一样的天高海阔,潇洒自由。 谢云渡在一个暖阳的午后听完了这个故事,躺在摇椅上与怀里的孩子一起睡着了。 …… …… 睡上一个午觉,再过一个下午。等临近晚上时,谢云渡就自觉地爬起来去开阵法了。 是驱虫用的。 这孩子像是不喜欢黑,总是谢云渡点着灯他才睡得更安稳。故而每次等太阳快落山时,谢云渡就熟练地点灯起阵,再给小孩换了衣服塞进小被窝里,注视着他慢慢入睡,又一天便结束了。 如此日复一日到来年春天时,谢云渡整理妥当杂物,收起芥子屋,抱着小凤凰第二次前往古九谷。 第二十章 第三年春 第二年春。 谢云渡抱着小凤凰一路翻回了古九谷后山。 医师正在院子里修剪着花草等他。 乐正辅如今已不在这个院子长住了。雁廷山脉生机充沛,植物稍不留神便借着雨气肆意生长,如此放任了大半年,院中景观几乎又恢复了谢云渡去年刚找来时的样子。 “怎么提前来了,”乐正辅放下剪刀,起身濯水净手,边问:“这孩子有新的状况?” 谢云渡听完声音才敢认人,着实吃了一惊。 “乐正前辈,”他嘿嘿笑道:“您这伙食可真是不赖啊!” 乐正辅没好气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倒也怪不得谢云渡。 刚见面时,乐正辅一觉睡了几十上百年,出场时人又黑又瘦,简直像一条风干了的老腊肉,谢云渡还当是自己撞着了什么霉鬼。后来他在医师院里跟着住了三个月,乐正辅才渐渐长回了一个人样,但还是干瘦又蜡黄,看起来就像街边随便一个怀才不遇的中年落魄书生。 结果呢? 这次见面,乐正辅整一个仿佛气球吹起来一般,竟然长得白白胖胖,除了头顶还有头发,现在瞧着又像座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了。 “还有闲心看我笑话,看来没什么大事。”乐正辅摇头而笑,“说吧,又怎么了?” 两人进到屋中坐下。 “是这样的。”谢云渡犯愁道:“这小祖宗忽然就不愿意喝药了。” 说???????????????是药也不尽然。 乐正辅开的方子更应该称为药膳,或者比药膳还要温和。里面都是按照凤族幼年体质精挑细选的补充生机的灵材,调制成灵液;在蛋壳吃完后,这便是小凤凰的一日三餐了。 谢云渡果然还是忍不住也尝过一小口,还挺好喝的,水果味儿。 刚开始是好的,每天喂得都很顺利。但就在两天前,孩子忽然就不愿意喝了。 谢云渡试了浑身解数左哄右哄,他却就是不愿张口,还要把脸扭到一边。午饭不吃,到了晚上饿了,才不情不愿地被谢云渡喂到嘴边勉强咽了。第二天又是如此。 可他只有这一种食物,不愿吃可怎么行? 谢云渡拿个调羹轻轻撬了一下孩子的小牙齿,他更不情愿了,表情很委屈。谢云渡试了好久,又实在舍不得强灌,想来想去行不通,只能再回头来找乐正辅。 “——您看,”谢云渡陪着笑脸,“要不然您再帮忙把灵液调调味儿?就算是咱们大人,一模一样的东西吃半年那也受不了啊。” 乐正辅一边给孩子诊着脉,含笑打量着谢云渡。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医师道。 谢云渡:“啊?” “我是故意为之。” 乐正辅从纳戒中取出纸笔,边写着新方子,边与他解释:“先前我在灵液中额外加了一味竹节草,没有任何效用,但这种气味凤族通常很不喜欢。” 谢云渡脑子还没转过来。 “我加的竹节草分量极小。这孩子既然忽然排斥喝药,说明他现在连极淡的味道也能捕捉得到,味觉和嗅觉已经基本恢复了。”乐正辅一笑道:“比我预想的时间早了三个月。你把他养的很好。” “啊?真的吗?”谢云渡抱着娃娃坐在那里一阵傻乐。 “先前已经炼好的灵液也不必丢,倒进碗里散一个时辰,竹节草的味道便能恢散干净。” 乐正辅逐一交代他,“我现在开的方子改自两种丹药,一是常见的九芝丸,培元固本,但药性较重,虽然我已经弱化了很多,但你每月只能喂他一粒。第二种是莲华定心丹,稳固识海,这种你要每七天让他服下一枚,晚上睡前服。其余便也没什么了,明年丹药快服完的时候再来找我。” 谢云渡一一记下,又问:“但灵液只剩九十四天的量了,到时候还是一样的方子?” “不必。” 乐正辅再次试了试孩童的腕脉,思忖片刻,“再稳一个月吧,你便可以慢慢喂他吃正常的食物了,比如蛋羹、鱼肉、小米粥之类——当然,要喂灵殖的,不能是凡物。” “哎哟,您别‘比如’啊,”谢云渡赶紧给他磨墨,“我没经验,要不然劳烦前辈您多写几张?” 乐正辅似笑非笑地丢给他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玉简。 谢云渡高高兴兴地接住,放心了。 “这次便不留你住了。”乐 正辅起身准备去丹房,“晚上便把丹药给你。” 谢云渡应了一声,跟着站起来。 “……乐正前辈,”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问。 “依您看,他大约…可能还有多久能醒?” 乐正辅顿住,良久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医师道,“我当时就已回答过你了。” 去年秋,谢云渡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乐正辅便看了这孩子三个月。 直到最后他们也找不到证明那人魂魄仍在的任何痕迹。 是谢云渡始终一再坚持,医师才答应了按照人还活着来医治这个孩子。 乐正辅当时就说了: “假如按照你的猜想,他是有意用这种方式遮蔽天机,那么何时醒来自然是他自己的决定。但如果不是……” 他叹息道。 “谢云渡,你是桃山的人,难道还堪不透命数吗?” …… …… 谢云渡就是堪不透。 医师说小凤凰五感已经恢复,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又带着这个孩子回到凤梧之渊,在他们已经熟悉的那片森林与湖泊之间安安稳稳地过完了整个夏天。 等到秋日天气转冷,谢云渡怕小孩整天吃鱼吃果子腻了,便抱着他漫无目的地去往温暖的南方。虽然他现在厨艺也练出来了,但毕竟不如专门的厨子,谢云渡总觉得自???????????????己还是委屈了他。 他戴着斗笠一人一剑,不与任何旧人联络,也不在热闹的大城停留,只乐呵呵地抱着小孩一路游山玩水,看许多风景,偶尔寄宿在人家。 有次到了他自己也不认得哪里的一座小山城,连修行者也没一个,城里唯三的一家馆子破破旧旧,只有桌椅碗筷看着还算干净,谢云渡才进去了,直溜溜进到了后厨里面。 “钱我照付,”他一撸袖子就准备大展身手:“看你这儿也没人,我借来给我家小孩做顿饭吃。” 后厨只有一位微胖的妇人,刚见人进来时吓了一跳,但一看孩子便笑了,慈爱地瞧了他好几眼。 “知道了,”妇人爽利道,“我给他洗干净!” 她掂起锅来便麻利地把厨具餐具重新刷洗了一遍。 谢云渡则在一边熟练地处理食材。他纳戒里早已没酒了,摆的要么是一捆捆带着灵气的瓜果蔬菜,要么是神域当下最流行的宝宝辅食,店里老板说小孩子都爱吃。 妇人没做过灵殖的菜,只站在一边打下手。 三两句聊着,谢云渡便知道这里的山叫银杏山,山里有一大片顶漂亮的银杏树。山城留不住人,年轻人大都出去闯荡了。她的两个儿子都在三百里外的彭州,每年过年时回来团聚。大儿子早些年先成了家,生的孙女刚好与这孩子差不多大。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谢云渡抱着小孩在山城逛了一大圈,日暮时重新叩响了妇人的店门。 他包下这间小馆,在二楼唯一的一间客房住下。妇人也学会了处理神域的食材,每日换着花样给孩子做好吃的。 他们这次住了大半个秋季,直到带着小凤凰看过漫山遍野金灿灿的银杏树才离开。 “谢谢你,”谢云渡很感激,“在你家里终于把他养胖了一点。” 妇人一连摆手,笑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娃娃,乐意帮着照顾。你要带他走了,我这心里头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怕冷,不喜欢冬天下雪。”谢云渡说,“我要带他去南方有海的地方住上一段。有缘再见。” …… …… 第三年春,谢云渡再次前往古九谷。 医师诊过脉,没有动笔。 “回去罢。”乐正辅平静地对他道,“今后不必再来了。” 谢云渡双眼微微睁大,喉头一瞬发哽。 “这不是你的错。”医师说,“你照顾得很好。” 他曾见过太多。对待这样一个始终无知无觉的稚童,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但正因为谢云渡将这个孩子养得太好,才令他看上去鲜活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能醒来。 “我一再告诉你,他的问题本就不是靠医术就能解决的。”乐正辅无声叹息,道:“谢云渡,你已经问心无愧了。” “……但您也说了,可以试试以身养魂。”谢云渡恳求:“难道 现在不该进行下一步了吗?” 乐正辅问:“已经两年了。你是大奥义境的修行者,感知力远在我之上。我且问你,你可曾感知到他任何的灵魂波动?” 谢云渡咬牙不语。 “以身养魂的前提是魂魄仍在。”乐正辅微微摇头,“这本不必由我来说。” 谢云渡沉默很久,终是道。 “……那若是依靠神通呢?” 古战场已经结束两年了,而造成的余震至今仍未散去。乐正辅出关后便回到了古九谷,谢云渡绝不相信他从未听说过。 “……连死人都能复活,何况他现在好端端地就在这里!”谢云渡急切道:“要是能找到秋泽与刘松风一起,会不会就能成功?” 乐正辅道:“你没听说吗?刘松风就要死了。” 谢云渡愣住:“……什么?” “他用神通救了三个不得不救的人。他们甚至只是伤重垂危而已,并非真正的逆转生死,但已经足够令刘松风付出寿元散尽的代价。“乐正辅淡淡道:“神通再好,也要看是从谁的手里用出。死而复生那种神迹又岂是我等凡人能够做到的?更何况……” 医师说到这里神情微微复杂,视线略过谢云渡怀中孩童的脸。 “就算是九代这等人物,”乐正辅轻声一叹,“不也因此身死道消吗?” 谢云渡说不出话来。 “放心。你曾来这里的事,古九谷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乐正辅起身送客,“回去吧。” 谢云渡没有动。 “真的不是你说的那样,真的。”他轻而笃定地说,“他魂魄一定还在,只是还没有醒过来而已。我整天与他待在一起,我能分辨出来。” 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一个对外界毫无知觉的孩童,但是谢云渡整日整夜守着他,琢磨他的变化,有没有可能醒转,所以渐渐能发现他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 虽然他从来不说话,也不发出声音,但谢云渡却能看出他对外界是有反应的—— 喜欢的东西会得到他的注视,放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会抓得稍微紧一点点。难受的时候呼吸会放缓放轻。觉得危险的时候会比平时还要安静,一动不动。看到讨厌的东西会闭上眼睛。 如果遇见食物合他口味,他就会吃得快一点。如果味道不喜欢,虽然也会听话吃下去,但会很慢很慢,有时候好半天都不咽一口,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一直看谢云渡,谢云渡就会立刻败下阵来给他换别的。 他不喜欢红色,不吃丸子汤圆一类,不喜欢冬天下雪,不喜欢听到金铁碰撞声,怕冷,但又不能晚上被子盖得太紧。很排斥陌生人碰他,连衣服角也不行。但谢云渡就可以。 喜欢天地灵气充沛的地方,不太吃甜食,但喜欢喝味道清甜的东西。尤其喜欢他的蛋壳,但是没多久就吃完了。谢云渡想找替代的东西也没找到,有一次谢云渡偷偷抢了其他幼崽的蛋壳给他,他也不要。 不喜欢吵闹,但更不喜欢过于安静的地方,所以谢云渡一般会带着他沿着小城镇找酒家住,听着稍远处的熙攘人声。晚上睡的时候会留一盏灯烛,这孩子才能睡得更安稳。 谢云渡本是个急性子的人,起初每发现他有一点动静都要大惊小怪地激动一番,以为是陆启明就要醒了。又总是失望。 他也曾经很多次因为久久得不到回应而自己默默生闷气,觉得自己简直白头发都要长出来,无处发火。但又能依稀在这个孩子身上感觉到启明曾存在过的痕迹,深夜无人时还是心里难过更多。 最初谢云渡总是喋喋不休地与陆启明说话,渐渐又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幼童,最后却已经不再分辨。 谎言说了一千遍就可以成真。有时候谢云渡抱着他走在凡俗城郭之中,听着街道人声像潮汐一样起伏不停,会忽然觉得心里虚幻。 仿佛他真有一个私定终身的姑娘,而怀里抱着的也真的就是他的孩子。过去那些记忆才像是错觉,只留下一丝一缕的痕迹,又将被风吹散。 但谢云渡已不再着急。 他只要一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就能平静下来。心中要待他好的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忽然就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 “求您再开个方子。”谢云渡低低说,“只要能继续温养魂魄,又不会损伤身体就好了。这才两年而已,往后时间还长呢。您信我,他一定会醒的。” 第二十一章 忘忧 也是。那般漂亮的孩子,就算是个失了魂的,又怎舍得丢呢? 闰娘这样想到。 …… 这年秋天似乎格外的短。夏末暑气才刚散,院里树叶只落了两阵,再刮过几天凉风,雨后骤冷,一睁眼,秋天便没了。 闰娘昨日还想着该套一床新被,去城西老李铺里多买两车上等的细炭,需尽快把自家馆子暖和起来。虽然楼上住的那年轻父亲是传说中的修行中人,但闰娘见他吃穿用度皆不讲究,行事做派也亲切得紧,想必也只是有几分仙缘的普通人罢了。再说,若真是神仙人 物,怎会治不好他孩子的病? 总之,既是普通人,那就还是要知冷暖、加棉加衣。 相处了一个秋天,闰娘别的帮不上,但为他们张罗些过冬的行头,却不费什么力气。她常年守在山城,院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做这些,闰娘自己也愿意。 唉,哪知道今天他们就要走呢? 闰娘依依不舍地送完人,回头看着院中零落枯叶,长叹了口气。 她实在没心收拾,便锁了院子、挨个关上门窗,今日便闭店歇息了。索性银杏山偏远,她这馆子平日里就算开了门也少有人来,不如关了图个清静。 但才刚过盏茶功夫,店门却又被叩响了。 …… ——莫非是他们忘了东西? 闰娘霍地站起,小跑几步上前开门。 她心里一瞬间就想好了,这次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在店里住到来年春暖时再说,不要钱都行。 但一拉开门闰娘却愣住了—— 门外的人她从未见过。 那是一个白衣玉冠的少年,笑盈盈抱琴站着,眉眼生得比画还美。若不是前些时日看那孩子看得习惯了,闰娘这会儿非得看呆了不可。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不对。面前这少年人身上白衣纤尘不染,皮肤比瓷器还要光洁,一看就 不是凡俗。 但银杏山只是个小地方,她过去四十多年都从未见过一个仙人,这次怎会前后脚连着连着来了两位? “……小公子,”闰娘试着问,“您这是问路还是?” 白衣少年答:“住店。” 闰娘哑口片刻,不由心中迟疑。 “…是有一间客房,但先前的客人才刚走,还未来及收拾。……不然您先稍等,我现在就去——” “不用。” 少年打断了她。 闰娘愣了愣。 “您不需要了吗?”她说,“马上就好。” 少年露出笑容,瞳孔大而深黑。 “我意思是不用收拾。” 他愉悦极了地说。 “我就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闰娘瞠目结舌,又被少年一把推开。 她不知所措地呆站在门边,看着他自顾自地哼着歌,一步步向楼上走去。 …… …… 季牧亲昵地怀搂着他的七弦琴,慢慢踩在吱呀作响的台阶上。 再轻快地转一个圈,他就停在了客房虚掩的木门前。 踏步进去,反手关门,少年背靠在门上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中间四方桌,两把歪斜的椅子,右墙柜子,微开的一扇窗,左角一张床,床边小柜,柜上烛台。 就在这里,他们住了整整七十一天。 季牧眼珠转了转,盯住了靠里的那把椅子。 他先把手指搭在椅背。柔软的老松木,略微凹凸却平润,带着山里荫生的潮气。边角也被磨圆了,素无雕花,只有木材原本的纹理。座面四四方方,将孩子放在上面的时候,只能遮住 五六分之一的一小块。 季牧细细触摸着这把椅子,满怀欣喜地挪坐了上去。 又慢慢摸上桌角。 他用指腹摩擦着桌面,一点一点挪到眼前的那盏青花瓷碗。 小碗。 “…………” 少年兴奋地看着它,浅浅呼吸着,左手无意识地急促拨动琴弦。 琴音激荡出微不可查的细碎涟漪。 “…!” 季牧伸长脖子凑近去看碗底,惊奇地睁大眼睛。 里面还有! 少年连忙将琴搁在膝上,开开心心地用双手捧起小碗。 他把碗底剩下的最后一层薄薄的灵液吃干净,吃得一点不剩,然后熟练地把小碗和调羹收入纳戒存好。 他又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铺。 床铺靠里的那一边,下半边的被褥是平整的,只有上侧有一小团压痕。 季牧能想象到这样的画面。 晚上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放在这里,哼着童谣哄它睡觉。或者弹琴也行。 季牧着迷地爬上床去,膝行着俯身,细细嗅着,用脸颊亲密地挨蹭着它。 好近。 好近好近。 他太快乐了。快乐得想在床上打滚。 可他不能弄乱这宝贵的痕迹。 所以季牧只是安静地在这里躺着,蜷着身子,以保护的姿态将它圈在怀里,轻轻拍着空气。 这样做的时候,他感到不断跳动的心脏渐渐宁静。 季牧放松下来。 约有小半时辰的功夫,他短暂地睡着了。 ——直到少年眉心掠过一点微光。 洁白如雪的莲台凭空浮现,无风自动;一条极细的金线在旋转中飘荡着无限延长,指向虚空深处。 季牧骤然睁眼。 “……蠢货。” 他神色冰冷地起身,重新将七弦琴揽在怀中随手拨动。 这次季牧加了灵力。 先用琴音将这小块被褥完整地切下来叠好,环视一周,又加上先生常坐的那把木椅一并放入纳戒。 便没什么了。 季牧最后用琴音在房中点燃烈火,抱琴下楼。 妇人似是听到了楼上呲呲簌簌的声音,满脸焦急地朝上张望。 “回家去吧。” 擦肩而过时,季牧用言灵在她耳边道: “之前借住此地的只是一对凡人父子,没有任何奇特之处。而你从未见过我。” 妇人呆滞点头,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季牧沿着金线侧头望向后山,伸了个懒腰,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 …… 银杏山银杏林。 “你确定前天看见的那人真是谢云渡?桃山那个谢云渡?” “八_九不离十!他那把剑跟阁里的影像一模一样,身形也像,八成就是了。” “但彭州翻遍了都没找到,恐怕人早已走了吧……” “最后再试试。这儿是离彭州最近的山城,那店里伙计说谢云渡光顾过两三次,他一定住在这附近!” 两个寻常山民打扮的汉子翻过山头,一眼就望见了半山腰隐约露出的一片屋角。 “——就是那里!” 两人声音皆不由压低,对视一眼,神情谨慎很多。 “谢云渡可是大奥义,不能靠太近。” “等确认他身份,立刻报给阁里。” …… “——原来你们还没报啊。” 一个雀跃的声音突兀在背后响起:“真好……刚刚你们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 “谁?!” 两人大惊回头,瞳孔骤然缩紧—— 空旷山林间,白衣少年无声悬停虚空,左手抱琴,右肩浮动着一盏形如活物的金线莲台。 看清他面孔的一刹那,二人脸上惊怒瞬转恐惧,毫不犹豫转身疯狂奔逃。 “别乱跑,跟我来。” 季牧轻轻笑道。 “你们可不能死在这里。” 两人脸色煞白,却只能在言灵控制下始终跟随季牧身后。 季牧随便选了个方向一路飞掠,日暮时找到一处罕无人至的山崖。 “好啦,就这里吧。再远万一赶不上谢云渡那个蠢材就遭了。” 少年停下来,转身,用又大又圆的眼睛瞧着他们。 “我现在听先生的话修身养性,所以特地为你们寻了这处上好的阴宅——瞧瞧,你们可喜欢?” 无人回答。 区区两个小周天的信探,早已彻底成为只会服从言灵的傀儡了。 季牧一脸无趣地走过去,逐一对他们用过搜魂,然后将尸体踢下山崖。 “又是勾玉阁的人。” 季牧冷笑,片刻后神色又多了一丝趣味。 “不过……荀观。” “你现在到底还剩多少人呢?” …… …… 自从武宗太平宫脱身,季牧走到哪里便杀到哪里。 他只杀探子。 有时是遇到了随手杀掉。有时则是为了混淆方向,故意走传送阵随机挑选方向,找到各个宗门的耳目便清理一窝。 武宗、岳麓书院、神梦宫、了了斋、宇文氏……哪里都有。但最多的还是岳麓书院勾玉阁。 荀观似乎比任何人都关注他和谢云渡,总是阴魂不散。 偶尔是杀对了。但大多数人,搜魂后季牧就发现还真是自己误会他们了。许多眼线盯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但这样才好,才更不容易被猜对。 季牧做这种事不嫌麻烦,只是惋惜有一小半的时间都无法陪伴先生身边。 这才是他最嫉恨谢云渡的。 一个蠢材。粗手粗脚,蠢笨如猪。居然真的以为戴个斗笠走小路就能隐藏身份。还根本不会服侍人,害先生整日跟着他受苦。 ——凭什么偏偏就选他?? 不知多少次,季牧都想着真该立刻杀了谢云渡,把先生抢回来由他照料。 可惜不行。 杀谢云渡动静太大。季牧只能强忍杀心,用尽所有耐性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凤梧之渊时,季牧就住在东边的高崖上,天晴时能透过枝叶望见小凤凰的衣角。那时轻松,从无外人。 每当谢云渡四处乱逛的时候季牧最烦。 银杏山后他们去了以凡人渔民为主的南陵海湾。海边视线开阔,季牧每日都在渔村一角盯着有无其余修行者撞见。 算谢云渡运气好,居然没有。 古九谷乐正辅的院子建在雁廷山山巅,竹楼有一小半都悬空架在山石之上。 谢云渡带小凤凰寻医之时,季牧就倒挂在竹楼基底下的横梁上听他们说话,认真记下先生的喜好。 乐正辅应该庆幸他最后答应了继续为先生炼药。否则季牧实在想象不出任何留他性命的理由。 待到夕阳西悬,谢云渡带着先生离开之后,季牧膝弯一松,放任自己坠落谷底。 ……古九谷外探子太多。又到了该活动手脚的时候了。 第二十二章 第三年秋 中洲九月,广扬城莳桑花开遍。 也叫陆城。 谢云渡抱着孩子望了一眼气派的城门,如寻常旅人一般徐徐排队入城。 …… 自上次从古九谷离开,他便带着小凤凰来了中洲,一路走过启明曾生活过的地方。 谢云渡知道了他曾经在中洲武院做过一段短暂的老师。算算时间,竟是他们认识之后才发生的事,难怪初遇时他从未提过。 谢云渡不由想象了启明教授学生的样子,觉得特别合适。 其余地方谢云渡知道的不多。但因秦门之故,他在六月份去了东边的观海城。十里秋塘街朱阁画舫连绵折转,走在其中十分热闹美丽。 谢云渡招了一只小船,船夫在船尾摇着桨,他抱着小凤凰在船头悠悠哉哉地坐了一整个下午,喂他吃了小半个新鲜的莲蓬。 后来谢云渡御剑带他在东海踏浪遨游,行至深远处,四周风景愈发眼熟,直到一刻谢云渡豁然惊觉—— 这竟就是当年古战场结束后,他整日停留的那片海。 那时他误以为他已经…… 谢云渡不由微微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当时谢云渡既不愿离去,却也不知道还能如何,只能在这里没日没夜地一个人喝酒。 但好在误打误撞,酒坛都喝光了,竟抱出一颗凤凰蛋来。 谢云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最后回头望去一眼,带着小凤凰离开了那片海。 若往西南走,便是古战场。 但那里却是谢云渡唯一再不愿去的旧地。他绕开那个方向,走内陆前往暮途山脉。 坐着马车走走停停,遇见有趣的地方便留宿几天。他们用了两个多月才来到那片山脉。 暮途本是一片寻常的山,后来却因陆启明而闻名。 谢云渡坐在路边酒馆的时候,听到至今仍有人提起当年的小神医。 “……这里也有人感谢你呢。” 他抚摸着怀中孩童的头发,在夕阳下慢慢饮完了一壶酒。 …… 也就是在暮途,谢云渡听说了这件事。 陆城中人声喧嚣,处处张灯结彩,比年节还热闹。 “嘿,你们也是来观礼的?” “那可不!谁成想,陆氏竟然与东海秦氏联姻了呢?” “——而且还在女方家里成礼!” …… 谢云渡走在街上,听到城中处处皆在议论此事。 九月初九,是陆氏与秦氏的喜事。 在订婚近一年之后,秦门少主秦悦风即将在今日迎娶陆氏嫡小姐陆子祺。 人潮涌至,皆为此盛事欢呼张望。十里红妆的喜庆彻底吹散了三年前的阴翳。人们早已开始新的生活了。 谢云渡随着人群在陆府外看了许久,于角落里隐去身形,带着小凤凰回到了他的家。 说是陆府,不如说是一座庞大奢华的宫殿。谢云渡以启明的性情行事揣测,曾经以为他出身的中洲陆家也当是一派清风朗月的文雅世家。没曾想,等他当真来了中洲,才发现陆氏所在的盛国皇权衰微,反 而陆氏却行事霸道无忌,俨然无冕之王,完全与谢云渡的想象相反。 府中宾客如云,杯影交错间言语机锋无数。 隐匿气息站在廊道角落之时,谢云渡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在暮途听到的传闻。 传闻说小神医曾在暮途山中行医救人三年之久。刚听到时谢云渡只以为是当地人为了引人注目夸张了时间,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也许是真的。 谢云渡知道年少时他并没有前世的记忆。 生在富贵之家自是某种幸事。但如果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身在这样的家族却没有父母的庇护,他的生活未必有人们想象中那样轻易。 谢云渡无心再看,带着小凤凰找到他曾经的居处。 直到此时,谢云渡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些近似于他的气息。一座名为水月泠如的别院,后两个字是他母亲的名字。水榭清雅,穿过竹林小径时,能听到风中轻响的铃音。水边凉亭,亭中小桌。谢云渡能想象到他年少时独 自在这里看书的样子。 可惜此地已荒芜很久了。 门庭紧闭,池水中铺满了枯枝黄叶,锁闩积灰极厚,至少有两年无人打扫了。 谢云渡只看了片刻便带他离开。若早知如此,他不会让小凤凰见到这般情景。 但离开别院,谢云渡便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了。 踌躇间听到侍女低声说话: “时辰就快到了,小姐和秦家少爷到底去了哪儿?” “应该是后山。小姐出门时穿的素衣。” “又是后山……” “唉……” 谢云渡停顿片刻,顺着她们张望的方向走了过去。 …… …… 婚礼即将开始,即将成亲的两个人却相携来到了陆氏后陵。 这里有一座衣冠冢。 女子素发盘起,还未戴上婚服钗饰。男子亦然,只着一身玄衣素冠。若是从未见过他们的人,一定想象不到他们就是今日喜宴的主角。 “秦大哥,”女子轻轻地说,“我已经比哥哥大两岁了。” 秦悦风沉默揽住她的肩膀。 去岁陆子祺成年礼的时候,他们定了亲。 即便中洲不是神域,他们的年龄成亲也太早。但自从同去凤族祭祀又返回之后,他们彼此身边都再也没有其他人能给他们带来相同的慰藉。 心意既定,又家世相当,他们的婚事意料之中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说起来,”陆子祺忍不住微笑,“我以前调皮,暗中搅黄了哥哥不少姻缘。总是看看这个不好,看看那个也不好,觉得都配不上我哥。但又特别矛盾,想着我哥 他……过得孤单,若是能早些有个嫂嫂陪他,也是好事。” 秦悦风也不由微笑,“在中武的时候,你哥可比我受欢迎多了。” “哼,”陆子祺没好气地掐了他胳膊一下,“那当然!我哥哥最是温柔清雅,站在那儿跟神仙似的,自是比当年你那副花蝴蝶的样子养眼多了。” 秦悦风低声笑道:“现在早改了,有没有好看一些?” 陆子祺笑容微敛,停了片刻又笑时,望着男子的目光十分温柔。 “秦大哥,”她说,“咱们回观海城的家里再办一次婚礼吧。别让伯父伤心。” 秦悦风一时沉默。 “你我都知道,当年的事,哥哥从未怪过你,也从未将秦渔做下的错事与整个秦门等同。” 陆子祺与他十指相扣,“你们是知己至交,应该比我还明白哥哥的心意……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秦大哥,让往日那些都过去吧,不要困在那里。” 秦悦风久久凝望着她。 “好。”他道,“我们一起回去。” “这就对了。” 女子展颜而笑,眼瞳清澈如秋水。 秦悦风珍爱地低头一吻她的眉心。 中洲皆以为是陆氏女高嫁。而秦悦风自己却知道,启明与子祺,分明是这对兄妹一直在拯救他。 “启明。” 秦悦风最后望向墓碑,心中想道。 他以生命起誓,一定让妻子得到幸福。 …… …… 盛大的婚宴自日中一直延续至日暮。 新人两情相悦,家世非凡。人间喜事。 凤泠如受邀前来,坐在宴席角落看着这一切。人在其中,却恍如与一切热闹隔绝在外,悬浮在不知何处的寂静之地。 看到礼成,她无意再多驻留,便准备提前离开。 “谢谢你愿意来。”陆展也站起身,“我送你。” 凤泠如颔首,未说什么。 一路沉默。 招魂仪结束,她遵从父王之命来到中洲,很快与陆展分别。 她虽然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但也不至于迟钝至此。 凤泠如沿着那位渡世者的痕迹进了中洲武院,用陌生的面孔和身份与他的旧识交谈,也查找当年的自己所留下的印记。 而令她痛苦的是,即便她知道了一切真相,她却依旧无法记起。 唯有一次,唯有一次——她梦见过一个孩子。 很小、很虚弱的婴儿。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可它连哭都没有力气。她又急又怕,想抱着它去找医生,却无论如何都挪动不了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婴儿的皮肤变得青白。 凤泠如就在彻骨的恐惧中惊醒了。 从此每当看到有人带着幼童路过,她总忍不住多看一眼。而转瞬后又想到,哦……不该是这么小。 她的孩子,早已在被母亲遗忘的年月里,独自长大了。 凤泠如压下眼中泪意,不愿让身边的人看到自己神情,侧头望向桥的对岸。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而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再无至亲,只余一个疏字。 凤泠如不知道如果自己恢复记忆,是否对身边此人仍有旧情。但至少现在,她无法原谅陆展竟然抛弃那个孩子,不自量力地孤身前往神域。 当时她的孩子还不满十二岁,一身病弱。他怎忍心?! 凤泠如说不出这是痴情。她只觉得他冷漠。 她沉默地停在桥边,望着河上人们祈福的灯盏,许久才让心中重归寂静。 但下一刻—— 就当凤泠如视线又一次无意掠过对岸的某一瞬间,她瞳孔陡然凝定。 她看到了一个孩子。 脑海仍是一片空白的刹那里,凤泠如已经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她耳边全是鸣音,心脏急剧地跳动。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能在前所未有的迫切中用力推开拦在前面的人群,一路焦灼地追逐过去。 “等等……等等!!” 凤泠如失了魂般地喊出了声。 前方那人几乎转瞬就要消失在转角,但终于在喊声中回头。 那是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和一个…… 凤泠如怔怔地靠近,心神在失落中逐渐回落。 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女孩。 黑衣男子似是了然,问:“认错人了?” 凤泠如仍茫然地盯着她。 “……实在对不起,请问…” 她提出了从未有过的冒昧请求:“…我能抱抱您的女儿吗?” …… …… 斗笠之下,谢云渡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以他如今修为,不难透过幻术看出她的身份。 这是谢云渡第一次见到她。凤族泠如,启明的生身母亲。 来到陆城附近后,他就将小凤凰扮作了女孩。陆氏毕竟曾与凤族有联系,而秦悦风则是曾经神域大风水秦门的传人。谢云渡担心这场婚礼鱼龙混杂,也许会有神域中人出现。他冒险带小凤凰回来中洲是希望 能激起他魂魄的感应。但陆城离他的真实身份实在太近,所以谢云渡便多做了一重伪装。 幸而三年过去,风波已远,中洲这等凡人之地已不再吸引神域的目光。 除了凤族泠如。 如今终于见到了她,谢云渡才发现连她也与小凤凰长得不像。这无疑令谢云渡放下了心。只是没想到,即便相貌已改,甚至他现在怀抱的是一个女孩。 只凭远远掠过的一眼,凤泠如竟还是追了过来。 难道世上当真有母子连心吗? 谢云渡沉默很久,终是将小凤凰递给了她。 凤泠如以一种近乎惶恐的姿态地将孩童小心翼翼地接入怀中。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抱才能让孩子坐得舒服。不像谢云渡曾经学了很久。 陆展终于从后面追了过来。 他本是想向孩子的父亲道歉,提醒泠如赶快把孩子还给人家。但一看到泠如怀里抱着孩子的画面,之前想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人群欢声之间,陆展刹那间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场灯节。泠儿开开心心地抱着年幼的启明在前边雀跃着走,他一手握紧妻子选给儿子的花灯,一边用身体挡 着拥挤的人群,生怕他们被挤到。 这一刻陆展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忍耐才没有上前去拥抱她。 人散灯灭,幻梦一场。如今就算只是再靠近一步,就已是冒犯了。 谢云渡将他们神情看在眼中,一时不禁无措。 他莫名难过起来,又觉得心虚,仿佛自己窃取了别人最珍爱的宝物,而失主正毫无知觉地站在他的面前。 小凤凰一贯排斥陌生人的触碰,但这次他却丝毫没有对凤泠如的拥抱做出反应,就仿佛他也感觉得到这是妈妈,觉得安稳。 谢云渡心头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他将小凤凰留在身边,究竟是真的仅仅为了遵从启明的那句话,还是因为自私? 跟着他只能四处流浪躲藏。但如果把他还给凤族,他会不会恢复得更快更好? 他们才是真正的骨肉至亲,哪怕相互之间没有记忆、没有意识、也认不出对方,但……好像谁都无法将他们之间的联系割断。 如果小凤凰冥冥之中还是想要回到父母身边,那他就、他就…… 谢云渡想不下去,只觉得心里酸胀得厉害,眼圈登时就红了。只是在夜色斗笠遮掩之下,谁也看不到。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这对母子,咬牙退了一步。 孩童的眼睛却望向谢云渡,神情渐渐显出不安。 在谢云渡向后退第二步的时候,他开始在女子怀中微弱地挣扎。 谢云渡怔住。 在旁人看来孩童的反应并不明显,但谢云渡却清楚这是对他而言何等强烈的表达。当小凤凰向他伸出一只手时,谢云渡再也忍不住地一大步过去,强抢一般地把孩子抱了回来,紧紧拥抱在怀中。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竟感到了天塌地陷般的 失而复得。 自私也罢,自私也罢。谢云渡终究做不到。 “……对不起,”他仓促留下一句,“他怕生,我要带他回家。” 不敢再看凤泠如的反应,谢云渡羞愧难当,急匆匆低头地抱着孩子融入人流。 怀中小凤凰的身体一直有些绷紧。 他在城中幽静的角落停下,借着隔壁人家的灯火紧张地观察他的情绪。 直到这时谢云渡才发现,孩子的视线一直紧紧追着自己。他刚一将他放在地上,小凤凰就用手指抓住了他的袖口。 这是谢云渡所曾见过的,他所表达过最激烈的害怕与担忧。 “不怕,我不走。”谢云渡红着眼笑道,“我永远都不走,对不起,不要怕。” 只要你还需要我。他在心中道。 谢云渡随意在一处石阶边坐下,让小凤凰靠坐在自己怀里,慢慢拍抚他的身体,直到他重新放松下来。 拉住孩童的手准备返回客栈之时,谢云渡忽然感觉到那只小手轻轻回握了一下,然后用微弱的力量抓紧。 他心底柔和得如同温水轻缓晃动,蹲下身半跪下来,注视着孩子的双眼。 “抓着我不放,”谢云渡轻声问他,“这么喜欢我啊?” 孩子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从仰视转为平视,眼睛一眨不眨。 谢云渡不由自主地回以笑容。 而片刻后,他久久注视着这双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怅然。 三年了。 天真纯净,无尘无垢。 但这是毫无知觉的婴儿的眼睛。永远只有本能,没有思考。 谢云渡看着他,终于不得不想到,或许那个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他朝小凤凰摊开手,小凤凰便会乖乖地将手搁在他的掌心。而这却是三年来日夜相处的本能亲近,除此再无其他。 “……没关系。” 谢云渡轻轻合起手掌,对他许诺。 “我会永远保护你。以后都没事了。” 孩子依旧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谢云渡朝他一笑,一把将孩子捞起来搁在臂弯里,站起身。 “走喽!回家了。” …… …… 第三年秋。谢云渡回桃山。 第二十三章 俘虏 凤泠如昏昏沉沉地从黑暗中醒转,睁开眼却仍是黑暗。她皱眉动了动手臂,意识到自己被反缚在一张椅子上。而这个房间四方密不透风,不见一丝光亮,耳畔更是死一般的寂静,令她难以判断此刻身在何处,又或是自 己已昏睡多久。 向内感知身体。内丹灵力被不知名的手段紧紧锁住,精神力也完全无法动用,凤族求救手段无法激发。她此刻就相当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与这种处境相对的,凤泠如却并未感到身上有任何伤势或毒药,就连身后的座椅也是柔软的。很显然,困她之人并不准备立刻取她性命,而是另有所图。 凤泠如心中掠过几种可能的答案,冷声开口:“阁下何人,不妨直说来意。” 话音落后不久,她被四周皱亮的光线刺得微微闭眼,耳边听到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但温度没有任何变化;是幻象。 凤泠如环顾四周,只见天苍雪茫,远处山岭冰雪覆盖,而她身处的幻境中央则是一个四面环山、遍布坚石峭壁的山谷。 凤泠如想不明白对方意欲何为,刚想出声再问,声音却突兀卡在喉间。 风雪之中走近一个少年。 一个消瘦至极,步履蹒跚的少年。 单薄而宽大的衣衫挂在身上,斑驳血迹从周身各处透出来。血迹最深的地方是胸腹,就像不久前刚有利器透体而过。 他独自踉跄地走在这片天地间,白雪一层层地落在他肩头发梢,越积越多,丝毫不曾融化,仿佛这个身体已如山石一般毫无热度。 凤泠如面色苍白如死地紧紧盯着少年的脸庞,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 “承渊,”凤族玉衡神情森寒地俯视着少年,“我终于找到你了。” 不…… 凤泠如脑海空白地想到,他不是承渊…… 她已经彻底明白了这片幻象究竟是什么。 这是三年前的古战场。 凤泠如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相互厮杀。更或者。 一个身处全盛,满腔怨恨只为诛杀承渊为子报仇。 而另一个早已伤重垂危,又因顾惜亲缘每每总在生死之际对敌人收手留情。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她的亲哥哥,正在屠杀她奄奄一息的幼子。 甚至于。 凤泠如直至今日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她自己才是致他于死地中最致命的一击。 由母亲留下的祝福印记,那道本应该保护他的凤凰化身,最终却保护了杀人凶手。 那个受伤再重也一直努力挣扎求生的孩子,终于在亲眼看到母亲化身的选择后放弃了自己。 而直到最终,当凤玉衡问他遗言之时,他担心的竟仍是生怕自己之死成为母亲幸福的阻碍。 她忽然想起召魂仪之前母后提及凤玉衡时的话。 「……他被人利用做了错事。」 原来。凤泠如心如刀绞地笑出了声,就是这种错事。 “……季牧。” 女子冷冷抬头,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短暂的寂静后,房中幻象如风沙消散。 凤泠如这才发现,他竟然始终坐在自己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反应。 “我不得不说,你有些令我惊讶了。” 季牧微笑拊掌。 “原本我一直以为,凤族的泠如公主就是一个满脑子情情爱爱、贯会被人利用到死的蠢货。没想你本人还算有点意思。……怎么猜出是我的?” “这些影像,”凤泠如问,“来自于永寂台?” “哦……”季牧作恍然大悟状,笑盈盈地说:“也是,既然陆启明已经死了,凤玉衡又不舍得脸面,这段里面没有第三个人,也只能是我这个好心人为你解惑了。” 凤泠如重复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季牧脸上骤现戾气。 “你才是他一切灾难的源头,你凭什么敢不记得他?!”季牧匪夷所思地问。“……我为你量身选了不少片段。”他又笑起来,笑声清脆,“你若一日想不起他,就在这里看一日。两日想不起便看两日…若是一辈子想不起来,凤泠如,那你就 活该永远留在这里吧。” 凤泠如冷漠地看着他表演。 但她早已受够了隐瞒。 她需要的就是真相,她需要立刻有人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她。哪怕这个人是季牧。 于是凤泠如问。 “季牧,你敢让我看全部吗?” 笑声停住,季牧将眼珠转向她。“听说你血契了我的孩子。”凤泠如静静道,“可到了最后,却是你像条狗一样跪在他面前,哭着喊着求他不要抛弃你。……季牧,你敢让我看他在古战场中的全部 吗?” 季牧定定看着她,眉峰微扬,慢慢笑了起来。 “很好。”他说,“至少要这样,你才配当先生的娘亲。” 金线莲台自他肩头浮现,无数虚影流光般汇入地面阵法。季牧再一抬手,同时斩断女子身上缚索。 “既然你想得清楚,那我就放心了。”季牧起身。他还要赶时间去追谢云渡。“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凤泠如,祝你看得愉快。” “季牧。” 凤泠如喊住他。 “嗯?” 季牧回头。 “我现在杀不了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女子轻声笑道,“——活着等到我能亲手把你千刀万剐的那一天。” 季牧笑了一笑,拉开了门。 “那你可要快一点,再晚……” 若是等到先生醒了亲自动手。 “——可就来不及了!!” 季牧愉悦之极地大笑出声,哼着曲子反手关门,将身后一切隔绝其中。 …… …… 九月初十,傍晚。 谢云渡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年之久的山门。 他摘下斗笠,将小凤凰从身后竹篓中抱出,于桃山山长门前长跪不起。 但他没有等来师父,只等来了二师兄。 徐朝客走到他面前站定,垂目盯着他紧抱怀中的幼童,脸色一阵变幻莫测。 “二师兄……” 谢云渡喊了一声,期期艾艾地准备着该说的解释。 徐朝客道:“打住。” 他一脸嫌弃地又瞥了一眼那小孩。 “行了,”徐朝客说,“生都生了,难不成还能塞回去?——以后就带着你这小拖油瓶好好在你自己山上闭关,少出来丢人现眼。” 谢云渡舒了口气。 二师兄一贯语气越差,容忍度越高。他既这么说,就是家里认了。 结果谢云渡刚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桃山山门外的钟声就被敲响了。 徐朝客眉毛顿时皱了起来。 谢云渡现在一派轻松,笑眯眯凑过去:“谁啊?瞧给您愁得。” 徐朝客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荀观。” 谢云渡一声卧槽脱口而出。 他顿时慌了,抱着小孩就一骨碌爬起来原地乱转,恨不得立刻找个缝蹲进去藏好。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二师兄!”谢云渡急死了:“你可得帮我把那书呆子给糊弄过去!” 徐朝客简直没眼看。 “出息!” 他掂起剑鞘就往谢云渡背上敲了两记。 “你既然决定养他,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么一天。就算你能把他藏在山里,你自己难道还能一辈子不见人?荀观再聪明,他修为远不如你,还能把你吃了?” 谢云渡惨叫道:“能啊!他能啊!” 徐朝客:“…………给我。” 谢云渡慌道:“给啥?” 徐朝客黑着脸把孩子从他怀里拔了出来。 “你干嘛啊!!”谢云渡怒道:“轻点会不会!!” “怎么?”徐朝客冷笑道:“你想抱着小孩去不打自招?” 谢云渡:“…我能不能不见………” “不能。”徐朝客道,“你前脚回来,他后脚敲门。你自己说荀观是不是冲你来的?” 谢云渡烦躁至极地抓了把头发。 “荀观就是你要过的第一关。”徐朝客抱着孩子进了屋,在门口回头看了谢云渡一眼。“现在就去吧。想好你要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断义 “谢云渡,你下手可真是狠啊。” 荀观见面第一句话就给谢云渡说愣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荀观,刚开始还以为人是在开什么新鲜玩笑。但见荀观神情冷肃,竟像是当真质问。谢云渡本来脑子还浆糊着,这一下反而醒了,气笑道:“荀书呆,我知道你一贯喜欢开口先诈我,但你好歹讲点理吧?我怎么狠了,怎么你了?把你始乱终弃了? ” 而荀观却丝毫未笑。他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笺。 谢云渡接过大眼一扫,越看越茫然。 这看起来像是一长串随机的地名。 荀观道:“认得吗?” 谢云渡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是你三年间的途径之地。”荀观淡淡道:“为救一人而杀百人。云渡,这就是你的道?” 谢云渡:???什么玩意儿? 他虽然没记自己都去过哪里,但一眼看过去也知道上面写得错了大半。离谱,他还从没见过荀观错得这么离谱过。 “——等等!咱俩先捋捋啊。” 谢云渡弹了弹这张纸。“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了,要是别人我才懒得解释,但我当你是朋友,就给你多说几句。首先,你这回是真错了,大错特错,里面大部分我连听都没听过。而且 最重要的——” 谢云渡冷声道:“荀观,我可从来没杀过你的人。” 荀观看了他片刻,递给他第二张纸。 谢云渡迟疑着接住,视线扫过,瞳孔微缩。 “不是第一张,便是这一张。”荀观平静问:“这次对了吗?” 谢云渡指节无声攥紧,纸笺刹那间粉碎。 “荀观,”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派人跟踪我?” “我确有此意。”荀观并不否认,“可我派去的人,全都死了。” 谢云渡气极反笑:“你怀疑是我杀的?!” “不,”荀观道,“我知道不是你。” 谢云渡怒道:“那你他妈的在这套什么话?!” “我真正怀疑的是,在这三年里。” 荀观静静注视着他,“一直有一个人在你背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谢云渡僵住,心底陡然窜起寒意。 “……谁?”他问。 “对。”荀观收回目光,“问题就在于,那个人究竟是谁。” “不可能。”谢云渡尽量回忆每一处细节,“如果那个人真的存在,我绝不可能毫无察觉。” 荀观反问:“如果是季牧呢?” “什么?!”谢云渡失声道:“你们把他放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推测。”荀观道,“那个人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追溯其身份的证据,更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我问你话呢——”谢云渡一把扣住荀观的手腕,打断:“你们把季牧放了?什么时候?!” 荀观看了他片刻,微微摇头,“……看来你这三年是真的没与任何人联系。很早了,古战场结束后半年。” 谢云渡眼底浮现难以压抑的愤怒:“为什么?!凭什么??季牧那种人,你们不杀,居然还要放了他?!” “云渡,你忘了吗?”荀观道,“季牧是我们武宗的人。” 谢云渡顿住。“对武宗而言,季牧本质上并未做出任何损害武宗利益的事。”荀观道,“他之所以被囚于太平宫底,与他在古战场的所作所为无关,而是因为季牧始终不愿交出 神器永寂台。但永寂台本已认他为主,在季牧并未背叛武宗的情况下,我们没有理由继续关押拷问一个大奥义境界的修士。” “……大奥义。”谢云渡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用力抵住眉骨,“季牧。”他此前的判断完全基于他对自己如今境界的自信。大奥义之下的任何人,绝无可能逃过谢云渡的感知。而那等不亚于他、甚至更高的大修,更不可能花费三年时 间什么也不做只跟着他。 可是季牧……如果是季牧…… 那个疯子。 谢云渡脸色微微发白。 “……你们放了季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谢云渡抬头,眼神冷锐之极,“我知道绝不仅仅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套话。” 荀观沉默片刻,神色终于微露疲惫。 “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荀观回答,“少宗主放季牧是因为恻隐之心。而我同意这个决定,是想要通过季牧追溯九代。” 谢云渡无声咬牙。 “但事实证明,放季牧离开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曾经季牧行事规律再好猜不过。 有命令的时候他就服从命令,没命令时他便由着喜好大肆杀人,睚眦必报,杀心一起绝不会等第二天。少宗主放季牧离开前给了他蓬莱七日宴的宾客名单。荀观原本以为他一旦出来就只会做出两种选择,要么报仇,要么到处追索九代的痕迹,追杀古战场中的旧人 。 但季牧却竟然变了。 他自己的仇人一个没杀,甚至就连在武宗奉命审讯他的人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季牧仿佛从此消失了。 ——但整个神域范围内,不仅仅是他勾玉阁,所有势力情报网的下线都在被大量屠杀。现在武宗灵盟所有的情报系统都完全乱成一团。 荀观递给谢云渡的第二张纸笺,也并非来自确切的线报,而是他自己抽丝剥茧推测得来。 人死无对证。荀观的确无从证实杀人之人就是季牧。但对方杀人手段狠辣之极,不但断人性命,还要用搜魂术毁人魂魄。而外围负责收集线索的人往往都修为不高。假如真的如他猜测,那么遇上季牧的第一个照面 就会被瞬间杀死,根本不可能传递出任何信息,反而因搜魂不断泄露己方机密。 这三年来,荀观承担的压力极大。书院渐起非议,认为是他错误的判断导致了巨大的损失。 “……某种程度上,”荀观微微苦笑,“也许他们没有说错。” 谢云渡听得只有冷笑。“你与季牧交过手吗?华释与季牧交过手吗?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就敢毫不设防地放了他?”谢云渡恨声道,“我看你们是在幕后坐得太久太舒 坦了,才以为人人都能算计,谁都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 荀观没接这话。“云渡,我把这些事尽数告诉你,是提醒你万事小心。”荀观目光略过他腰间长剑,“季牧不可能永远隐藏在暗中。而你身上有九代的剑道……就算你已经回了桃山 。总有一天,他会来找你的。” 谢云渡呼吸滞住,心脏仿佛被攥紧了。 他豁然起身,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小凤凰身边。但旋即想到他此刻正在二师兄那里,绝对安全,才稍稍放下心来。 而重新回神时,谢云渡发现荀观依旧在一瞬不停地注视着他,静静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荀观,我没心情与你绕弯子。”谢云渡声音彻底沉了下来,眉目冰冷,“自你我相识以来,我拿你当兄弟,但你却永远改不了事事都想套话的臭毛病。你现在八成又在想——我为什么不受你言 语相激,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嚷嚷着’谁怕谁’‘季牧算什么东西’,这么反常定有问题———是也不是?” 荀观闻言只是笑了笑。 “那你又可曾想过,”荀观问,“是你本就对我防备,才深信我每句话都是心存歹念、意有所指,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只为了利用于你?” 谢云渡默然。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否认。 “…自从古战场之后,我对你们所有人避而不见,不为别的,只是想得个清净。我欠了一个人东西,这辈子都还不了,实在没心思再想管的。”谢云渡低声道,“二师兄他们才是对的。我们桃山本为世外之地,从来不该掺合你们武宗灵盟的纷争。今后我会在山中闭关修行,不至归元境不出山、不见外人。 荀书呆,桃山你想来随时可以……但下一次,二师兄会替我招待你的。” 荀观沉默很久,站起身。“那我便告辞了。”他平静一笑,道:“云渡,你气运如虹,来日定能如愿。待你突破归元那天,书院定备厚礼相贺。我们就此别过。“ 第二十五章 阿念 谢云渡独自回到桃山主峰,默默从二师兄手里接回小凤凰抱在怀中,心里难过才稍微减弱了一些。 “下了这么大决心?”徐朝客啧啧称奇,“荀观你们二十多年的交情,不要了?” 谢云渡低声道:“二师兄,我是不是真的误会荀书呆了?” 徐朝客则道:“甭管是或不是,这事儿你都没做错。他一勾玉阁的人,你难道还真能跟他掏心掏肺?” 谢云渡没有接话,只叹了口气。 又片刻他忽然想起:“你怎么忽然不反对我……” 徐朝客冷笑一声道:“木已成舟,还能如何?……罢了,你这儿子可取名了?叫谢什么?” 谢云渡一呆,疯狂摇头:“二师兄你别取笑我了。”“你还当我是开玩笑?”徐朝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一个小屁孩,能自己凭空生个孩子出来?好歹现在还没人知道。但凡你敢带着他公开露面一次,完全 就是不打自招。” 谢云渡倒是轻松,他早想好了,“大不了就家里蹲呗,问了就说我去剑笼闭关了。” 徐朝客提着剑鞘上手就打。 “我又怎么了我?”谢云渡连忙跳开,一脸冤枉:“别人家师兄三年不见稀罕都来不及,你还揍我??” 徐朝客黑着脸道:“就是从小揍得少,才惯得你什么麻烦都往自己家里揽!” 谢云渡不吱声了。 “十日后,你六师兄开山门收几个书童。” 徐朝客淡淡瞥了一眼他怀里的孩子,“到时候送一个不要的给你。” …… …… 时隔愈十五年,桃山再开山门。 书童便是记名弟子。除了极少数如谢云渡这种被桃山山长直接选中的幸运儿,桃山的正式弟子都是从书童做起。 上次入门的一众小书童中,贫家子弟苏景被桃山二师兄徐朝客看中,成为徐朝客数百年来唯一的亲传弟子,可谓一步登天。 如今桃山再开山门的消息甫一传出,近些年如死水一般无趣的修行界登时再度热闹起来。 就算桃山六师兄名声不显,但那也是桃山。更何况,苏景不就原本是四师兄商小梅的书童,最后却被徐朝客挑走了吗? 短短三日之间桃山附近已围满了人,大多都是带着自家适龄孩童前来参选的父母。而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的修行者蜂拥而至。 …… 只是桃山的热闹却传不到这里来。 神域西梁,茯苓谷地。 一代医圣刘松风,已将仙逝了。 …… 静室之中,须发尽白的老者久久望着自己的三位弟子。 大弟子任平,处事踏实内敛,不久前道侣刚有身孕。 二弟子喻舟,聪敏灵透,一身医术尽得他真传。 三弟子姜忍冬,虽随他学医时日尚短,但心性坚韧宽仁,日后必有大成。 而当刘松风看过来的时候,任平与喻舟却都默不作声地避开了视线,只有姜忍冬平静抬头。 “师父,”她跪下叩首,道:“弟子愿意继承‘过隙’。” 这是姜忍冬早已想过的。既然神通必须由师门中的人继承,那不如是她。继承神通便注定寿元难永。两位师兄经验才学远胜于她,他们活着才能医治更多的人。而如果她们退缩却让师侄们甚至茯苓谷地的普通弟子来继承,实为不慈不 仁,更与医道誓言违背。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已不是姜忍冬第一次向师父剖明心意。但就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刘松风仍是摇头未语。 “……为什么就一定要有人继承?”喻舟实在忍不住开口,“这神通已经害了师父,难道还要害更多人吗?” 姜忍冬低声道:“无论如何,它的确能救难救之人。”“还是由我来吧。”任平忽然道,神色微微释然。他坦诚道:“惭愧。之前内人的事,确是我有了逃避之心。但我毕竟是大师兄。忍冬年纪尚小,由她继承,与逼 迫宗门小辈继承又有何区别。” “大师兄,”姜忍冬不由道,“我是真心……” “都不必说了。” 沉默已久的刘松风终于开口打断。 任平三人皆望向师父。 “我乏了,你们且都回去吧。”老者抬手止住想要上前搀扶的弟子,拄杖转身,“此事改日再议。” 有关神通的讨论总是这般不了了之。任平三人并不意外,只依言行礼退下。 而刘松风独自穿过廊道,回到庭院最深处的静室,抬手关门。 他神情如常地转身,抬眼看向房中的不速之客。 少年背对着他坐在桌子上,手里把玩着一盏透白的瓷杯。 “你老了很多。” 季牧正透过杯壁的倒影瞧着他,思忖道:“和我爹爹临死前那副样子差不多。” 刘松风笑了笑,道:“你倒是老样子。” 他便在椅子上坐下,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杯茶。 季牧扫视着老者的动作,颇感无趣地撇了撇嘴,“原来我今日倒是做好事来了。” 刘松风问:“永寂台能抵消神通的反噬?” “唔,”季牧说,“那我得上手试一试才知道。” 刘松风一笑。 “来,坐。”他给季牧也添了杯茶,“‘时间’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我没想到你季牧竟会对它感兴趣。” 季牧笑盈盈地问:“你好奇?” “如果你是为了复活那个人……仅凭这个神通做不到。”刘松风叹道,“等你试过便知道了,真实世界的规则远比古战场中更难撼动。” 季牧却忽然安静下来。 他梦游般地飘到刘松风旁边坐下,神情似笑又似出神,脸颊浮着一层异样的红晕。 “你真是太幸运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 季牧凑到刘松风耳边小声说道:“他,还,活,着。” 刘松风豁然而惊:“此话当真?!” 季牧长长深吸了口气。 “等拿到你的神通,”他按住胸口喃喃道,“我就可以去见他了!” 刘松风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 “……多谢。”老者真心实意道,“能在最后知道这个消息,实是了却了我一个心结。” 季牧打量着他的表情。 “看在你还算有良心的份上,”季牧饶有兴趣地问:“你自己想怎么死?砍死?毒死?……还是一会儿我用神通让你老死?” 刘松风微微挑眉,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神通怎样传承。” 季牧这才想起来:“对哦……” 他曾经在古战场杀了艳零两次都没得到她的神通。听说那个神通现在被宇文氏的人取走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季牧坐直,乖巧称呼道:“刘前辈。” 刘松风失笑。 整个神域能听季牧喊一声敬称的恐怕也没几个。看来他是真的心情很好。 “你杀了我,而我同时自愿将神通给你。”刘松风一笑道,“就这么简单。” 他自纳戒中取出一柄匕首交给季牧。 “你可以刺我丹田。”刘松风道,“我寿元已尽,全凭境界支撑。修为消散的几息之间,我会将神通传你。” 季牧接过匕首比划了比划,心情有些新奇。 “你好像是第一个自愿死在我手里的人。”少年歪了歪头,罕见耐心地问:“有什么遗言吗?” 刘松风本要摇头。 他身后事早在一年前都已尽数交代妥当。但他看了季牧片刻,忽然开口。 “自古战场后,我们每个人的命都是他给的。”刘松风对季牧说,“你既真心敬重他,又为何不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想必季牧是不会喜欢听这种话的。刘松风这样说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可能激怒他的准备。而出乎意料的是,季牧却没有太多反应。“这世上好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少。”季牧嗤笑,道:“我若真是那种能被所谓的’善’感化的人,何须等到现在?实话告诉你,他身上唯一令我讨厌的地方,就是他 对别人太好。你们竟会觉得我会因为他变成一个大善人?” 刘松风眼神微露疑惑,“那你为什么……” “对啊,”季牧幽幽道,“为什么呢?” 他轻手一推,将匕首送入老者丹田。 “我看得到,你身上有很多功德。”少年眼底气运之轮一闪即逝。他勾唇笑道:“也许,再过不久就能遇到下一世的你……再会,前辈。” 刘松风微微一笑,并指点向季牧眉心,答。 “再会。” …… …… 桃山开山门的第七日,一个瘦弱的男童来到了山脚下。 “快走!快走!” “小叫花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离我远点!” 他衣衫脏而单薄,跛了一只脚,身上脸上遍布陈年的烧伤疤痕,看上去形状可怖,所到之处都是嘬嘬的驱赶声。 男童恍若未闻。他一瘸一拐地越过长队,穿过满身华服的人群,独自一人站到了山门之前。 “他们说来了这里就给吃的,”男童问,“这是真的吗?” 身后一阵哄笑。 负责登记的两个桃山弟子相觑片刻,其中一人道:“是真的。你叫什么名字?可知自己籍贯出身?” 男童又问:“我说了,你们便给我?” 桃山弟子点头。 男童便答:“我叫阿念。全家都死绝了,是个孤儿。” 测谎石毫无动静。这孩子说的是真话。桃山弟子依言记录,又指向测试修行资质的通灵玉:“阿念,摸摸这块石头。” 阿念歪了歪头,好奇地将手放在了通灵玉之上。 一缕灵力透过掌心延伸向他周身骨骼脉络,阵法与仙骨遥相呼应的一刹那,通灵玉陡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夺目光彩。 四周顷刻鸦雀无声。 毫无疑问,这是最顶尖的修行资质。 记录的弟子震惊难言,紧紧盯住这个其貌不扬的孩子,才发现他完好的那只眼睛又黑又圆,形状非常漂亮。 “好了么?”阿念问。 “…好了。”桃山弟子回过神来,神色更加友善,“阿念,你且随我来。” 阿念便跟上。 经过镇山石碑之时,他的目光在其上桃山二字上停留片刻,复又收回。阿念抬头望向石阶尽头,平静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