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食不可吃 “二姐,二姐,娘亲说让你干完这点活回家去算了,做好夕食等我们回去吃”,小萝卜头夏树抱着一大摞豆秸满脸通红地边走边喊道。 这稚嫩的童音让正汗流浃背的夏豆听闻有如天籁,她低头喏喏的应了声,暗自松了一口气,总算能空出手来敲捶酸胀难忍的肩膀。 夏树曲着腰走了过来,将手里那摞豆秸秆扔到地上,又俯下身费着力去铺开,豆杆挑开摊匀了才好晒。 看着那一板一眼认真做事的小身板,夏豆下意识羞愧难当,她振了振精神,加快了手里打豆荚的速度,打完一小堆后,双臂酸痛得实在动不了,这才用树藤捆了一小捆豆秆,背在肩上后踌躇地跟地里的爹娘打招呼:“爹,娘,我打完这些了,那我,我先回去做夕食去了啊”。 夏老爹朝她摆摆手示意她走,娘亲李氏正埋头在割豆秆,听她喊了句也没有抬头的意思,夏豆自知理亏,缩着手脚背了豆杆往回走,心里头闷得跟吃了团棉花似的。 说到吃东西,一整天的功夫还只晌午时候塞了点冷饭团下肚,现下饿得眼前都在冒星子。 踢踢踏踏地往回路走,小路边上光得连成簇的灌木都难找,夏豆瞪圆眼睛在土艮边上瞅,好歹扯了几根粗实白润的茅草根,搓搓泥皮叼在嘴里嚼吧嚼吧,满口泥腥味儿带着些许甜润,好歹补充了点糖分,饿得不行了都。 回了屋里先咕咚咚喝了两瓢水虚垫着,再去晒谷场收早上晒的豆子,眼冒绿光差点要生吃。之后要去村口老井里挑水,得亏天色暗,若是大白天的,村里人见着这夏大家的二姐儿挑水的英姿,估摸着得笑掉牙。 夏二姐儿夏豆挑水用不着扁担,全凭双手两臂,提上堪堪满木桶水,踉踉跄跄颤荡到家,还能剩个平半桶。 再灰头土脸地起灶生柴火做饭食,零零碎碎的事情做完,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夏老爹一家也大的背豆杆小的提锄头,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回来了。 夏老爹家足有两儿两女,名儿都是捡的现成,除了二姐儿夏豆,还有大哥夏木,三妹夏荠,才十岁的四弟夏树。 据说还是村里里正记村谱户籍时给取的好名儿,否则就得跟夏老爹大名夏大般,直截了当排着叫夏一二三四。 纵然对夏豆这名儿尚有不满,夏二还是暗暗感激了那留着八撇胡似奸人的里正一把。 小四儿夏树前脚进了屋,锄头一放就扑到锅灶这边来,大哥夏木和三妹夏荠紧跟着放了东西在灶边条凳旁坐着。 “二姐,二姐,可煮好食了?” “饭刚熟呢,再等等,爹娘回来就能吃了。” “我就问问,也不是十分饿,方才在老井边喝了不少甜滋滋的凉水,眼下肚子饱涨的很呢。” 夏豆被他逗乐,索性拿了粗瓷碗先帮众人盛了饭食,夏老爹和娘亲李氏去搬晒谷场的大豆,几个小的怎好先吃,这点规矩还是要讲的。 不想刚刚还夸口饱涨得很的小萝卜头,闻着饭香味儿肚子便咕噜作响,应着灶里燃着的枯柴噼啪声格外合拍,三妹夏荠忍不住笑出了声。 “哟,这是哪只馋猫的肚皮在唱山歌?”十二岁的夏荠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辛劳疲苦也压不住的娇稚活泼。 “为啥白水都不顶饿呢”?夏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话刚落音,屋里同时响起了几人肚子呼呶呶的声音,齐齐响成了协奏曲。夏豆噗嗤笑出声,摸了摸小夏树的角髻以示安慰。 好容易捱到夏家爹娘忙完回来,夏老爹哑着嗓子发了话,一家人才各自端了饭碗大口嚼起食来。 这个朝代穷人家的主食是一种粟米,颗粒小口感差,毫无稻米的糯软。 但夏家人劳苦饥饿了整日,哪里有嫌饭食不好吃的道理,嫌饭食不好的人,定不是夏家人。 眼下夏豆就觉着这粟米饭难以下咽,她也确算不得夏家人。 关于夏豆姑娘的故事她了解得亦是不甚周详。 只听说三年前年荒,地里的粮食全遭了虫害,夏老爹一家哭干了眼泪,日子也没法子过下去。 十一岁的妮子夏豆不知在哪里听了消息,说是隔壁村有个叫肖大姑的婆子,在城里大户人家有些门道,平素就做些牙行买卖,这会儿正在帮富人家采买洒扫丫鬟。 小丫头自己求上门去,卖给了城里一户姓周的人家,当时签的是活契十年,给了纹银二两。夏老爹拿了钱才知晓女儿把自个儿给卖了,又想着二丫头有些相貌心思,去了大户人家里做丫鬟也算造化,总比在土里刨食强。 可谁知刚过三年,那主家就托肖大姑把人领了回来,说是得了急病。去的时候活泼泼的闺女,回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吊着,眼看一只脚在阎王殿了。 夏家都是实诚人,当初靠着闺女的卖身银子熬过荒年,现在人成了这样,想着法子也要救。请了隔壁村赤脚大夫过来好几趟,猛药一贴一贴的灌下去也不顶用,存粮都卖了做了药钱,都说救不过来了,可偏生后来人就醒了。 就成了如今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夏豆。也因原身丫头离家三年,性情起了变化也情有可原,她这个异世冒牌货各种作衅也没被烧死。 老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可这情况让人如何安得。 就这夏老爹家,举家上下六张嘴,全指望着山背上那三亩薄地,几个小的又正是要吃要喝的年龄,一年到头天天在地里刨土,就那点粮食产量,除了得交的粮税,余的紧着攒着甚至不够嚼用。 夏豆之前还那么病一场,竟请了赤脚大夫,夏家老底都给这回请空了不算,估计又多了一笔外债。再者夏豆这原身,约摸从小就没吃几顿好的,瘦得似把秧苗杆子,弱如细柳风一吹就歪。 如此这般种田文设定,全然不是夏豆想要的人生。决不是。 夏豆初醒时大半月自怨自艾不能自已,懵懵呆呆半点农活不会干,夏家两老先只当她是病没好全,久了便以为她过惯了城里好吃好喝的日子,或是还做着飞上枝头的梦,想回去那户人家做丫鬟。 夏老爹老实巴交只偶尔叹两口老气,娘亲李氏是有些主见的,愈发横竖看她不顺眼,搞得夏豆愈发觉得人生惨淡日子没盼头。 这日子委实苦比黄莲,就好比眼前,夏豆自认不是挑嘴的主,何况饿了整天,如今端着碗热腾腾的粟米饭,还只囫囵扒拉了几口,糙涩难咽的饭食全堵在嗓子眼,再无胃口多吃。 可见思想尚且不能完全支配躯体,吃货的胃口最是勉强不得。 为了不让瘦弱不堪的身子给活活饿倒,夏豆方才就用柴火热灰炮了两捧香豆子,在夏家人回来前吃了独食。 那厢夏家几个捧了海碗吃的砸吧作响,唯有夏豆食不下咽地放了碗,她娘李氏眼里看着忍不住皱了眉头,这女儿是过惯了富人日子,连这香喷喷的干饭都不满意了,什么命过什么日子,农家女还想好衣美食,这是梦还没有醒? 赵氏看也没看她,没好气的说了一句:“有得吃还讲究?再过些日子连干饭都没得吃了”。 夏豆心虚的低了头,弱弱道:“没..没讲究,是饱了。” “一天到头你就吃鸡屎多的饭,为了救你这小命,你爹连存粮都卖了,回头你自个作践没了,也怪不得他人”。 鸡屎多的饭... 这比喻打得..大写的服。 大抵因母女同心,夏家老少如今都当她自己人,唯独娘亲李氏看她的目光总带了些意味莫名审视,似是不能接受自家女儿性情大变,夏豆原本就底气不足,越发小心翼翼不敢亲近。 这还是李氏头次对她用另种方式表达关心,夏豆心里头又是别扭又是感动。 夏老爹对这个二女儿却是打心眼儿里疼的,但老爷们每日在地里累死累活,哪里能知晓女儿的心思,于是出声圆话道:“二姐儿多食些,身子骨本就弱,不多吃些咋养得好”。 夏豆含糊着低头不敢多说。 “二姐姐煮的饭食这般香,怎不多吃点啊,”夏荠端着碗不解地问道。 “是啊,二姐,你吃的太少了,回头干活都没气力。”夏树吞了一大口饭含混着说。 “二妹妹,多少再多吃两口。”连一向木讷寡言的大哥夏木都忍不住劝了句。 夏家人一人一句劝解她多吃些饭食,尽管那小锅子粟米饭其实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哪里知道她早就吃了点东西。 之前煮饭时夏豆饿的眼睛发黑,干脆埋了两捧豆子在热灰里,鲜豆子炮烙起来又香又脆,吃完肚子也填的几分饱。 而这些天打的黄豆子是家里近来唯一的收成,指望着能撑过年末那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夏豆嘴馋吃了独食,现在怎好说出实情。 又硬又实的烙豆子突然就沉甸甸的积在了夏豆的胃里,直到晚时上了炕床都没能消化完。 梆硬咯背的炕上夏豆翻来覆去睡不着,半枕着手臂想遥无边际的心事,眼角尾蓦地就闪过了一滴水光,洇在寂阑的夜里无声无息。 撑得真是难受。 夏豆想,独食果然吃不得。 第2章 孩子头儿 翌日又是大清早夏家大小就出了门,到地里按部就班地干活。 拿了干饭团做干粮,在地里从日头刚出熬到傍晚,家里人多手多,做起事倒来也快,这块地的大豆几日功夫就收割好了。不过眼下这豆子也忒辜负“大”这个字,这和夏豆认知里的黄豆不是一个品种,顶多也就跟后世绿豆一般大小。 豆子这样低产,粟米也那般小粒,如何能养活这成打的儿女也是谜。 夏豆幼时跟着乡下的外婆生活过一段时间,记忆里大豆和花生是一个季节的农作物,只是不知这个朝代有无花生。 最后一根豆秸杆都捡来捆扎好,夏家老小各自背了东西便准备回去,夏豆背了个筐子跟在后边,隐隐想起黄豆收完地约莫还要种油菜,于是便好奇的问了问夏老爹:“爹,这块地明日还得来种点别的么?咱家种了花生么?” 夏老爹听闻琢磨了一下,才带着疑惑的眼色回头看她:“花生是个啥玩意儿?眼见要入秋了,种啥粮食一打霜也活不了,没得糟蹋种子。” 夏豆心知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道:“呐,也没啥,不过是在城里那户人家时听了名头,都说用来做点心好吃,才想问问家里面可有种。” “城里那户人家”已经成了夏豆甩锅习惯用词。任何有违原身夏豆的言行举止,但凡说到“我在城里那户人家时”,“那户人家的人说”…似乎就变得合理合据。 李氏却是最听不得“城里”二字,一听就忍不住念叨:“才去了城里三年就忘了本,饭都吃不饱还寻思做点心,大户人家的点心可是咱们这样的人吃得起的”? 瞅着那闺女自知说错话的心虚模样,李氏越发烦闷。 “再有,农活全忘了做不说,连耕事也忘了节气,这可都成老姑娘了,谁家娶得起你这样的媳妇,你这妮子如今怎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没想到自己一句多嘴,又惹得李氏一阵不快,还扯到老姑娘嫁人的话上来了,夏豆干脆又苦巴巴地缩着肩膀,任凭夏家老娘耳提面命。 倒是夏木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难得插了嘴道:“娘,二妹是太久没做地里活手生,这两天我看她做熟了也挺好的”。 爹娘听不得她在城里如何,夏荠夏树却是最爱听这些鲜闻乐事。 小姑娘夏荠对城里回来的姐姐有着说不清的慕羡之情,当下便帮着夏豆说话了:“娘,二姐长得多俏啊,见识也多着,哪能是老姑娘,只单看这村里谁家小伙谁配得上咱姐,哪里有嫁不出去的话呢”。 夏树一听到点心二字眼睛都亮了,也连忙插嘴道:“二姐,你刚才说的点心是怎样的好吃法?” 李氏被儿女左一句右一句扯岔了话题,也不知该说哪个好,顺口就挑了夏荠这么个刺头骂。 “三丫头,你也不小了,越来越不成体统,青天白日的,说些嫁啊娶啊也不臊,脸长得好能当饭吃,没得学了你姐姐的惫懒样子”! 夏豆无辜躺枪,嘴角抽了抽继续当鹌鹑。 李氏说了几句跟上夏老爹的步子走了,后面夏荠扯了扯夏豆的衣角继续刚才那话题。 “姐,你刚才说的点心叫什么名头来着?” 夏豆见她那馋嘴样好笑,便压低声音道:“我也不过吃了一两块,听人说是用一种叫花生的物什做的。” “说是用白糖熬成水,放入炒得八分燥的花生,搅均和匀了出锅,摆在砧板上拍平切成薄块,红糖块里边嵌着红皮花生,吃上一片,那滋味,又香又脆,甜却不腻”。 夏树巴巴的看着她,听的入神了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馋滴滴地骨碌着水澄澄的大眼睛。 夏荠听着也心生羡慕,姐姐能吃上那么好的东西,又想想自己连白糖都不过是逢年过节才吃的那么几回。 顿时忍不住唉声叹道:“二姐你真好命,生了病爹娘卖了粮食也要请大夫买最好的药,还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你说那大户人家还要丫鬟么,我这样的成么?” 夏豆听闻小姑娘竟有卖身为奴的心思,不由得脸色一僵。 却立马的听见大哥夏木沉声斥责道:“三妹你这说的什么浑话!你二姐当年把自己卖了出去还不是因为家里遭了荒,靠着你二姐卖身银子才养你到如今这般大,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得了病家里人还不救不成!再说大户人家的丫鬟那么好做?你二姐活生生的例子,到时候你在出点什么事是要爹娘眼睛哭瞎吗!” 长兄如父,夏荠到底还是怕哥哥的,被哥哥这么一凶眼睛便红了一圈,想想刚才自己的话确是不妥,可怜巴巴看着夏豆嗫嚅道:“对不起二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夏树听哥哥拿重话说三姐,虽然不大懂突然这是怎么了,背着锄头的手空出一只来,扯了扯夏豆衣角也跟着说:“二姐你别生气了。” 夏豆为难地打圆场:“别别别,哥你别说小妹,是我的不是,不该乱说些这个。” 又摸摸委委屈屈小姑娘的脑袋:“哎呀你看看你这丫头,我都是说着逗你玩儿呢,城里的丫鬟哪里好当,像我这样下等的洒扫丫鬟,粗活累活都归我干,还吃不饱穿不暖,少爷小姐们那叫一个难伺候,挨训挨骂那是家常便饭,还动不动就打人,看你怕不怕!” 夏豆成功把几个小鬼头唬得一愣一愣。 那种压抑许久的羞惭又内疚的情绪却又齐齐涌上了心头。 她才是该道歉的那个,一个异世幽魂,占了人家姐姐身体,还拖累着人家的家人把救命的粮食都卖了,除了母亲李氏嘴上对她的挑剔,实则这家人哪个不是打心里为着她好,处处让着她,吃的用的先紧着她,连最小的弟弟都没得这份疼爱。 夏豆眼里没由来地一热,见方才那番唬人的话把人都给吓着了,又连忙柔声安抚道:“你看回了家来多好,再不用挨打挨骂的,一家人齐心协力干活做事,还怕吃不饱不成”。 末了还放了几句豪言:“我在城里那户人家见着不少挣钱的法子,待我回去和爹娘合计合计,等挣了钱,姐立马儿的给你们买花生糖吃,不但花生糖,什么样的点心糖果都能吃,天天吃就怕你们吃腻”。 从城里回来的有见识的二姐画的这个大饼,着实让小鬼头们兴奋又憧憬。 还红着眼的夏荠顿时破涕而笑道:“又香又脆的点心怎么会吃腻呢二姐姐,做什么事才能挣钱啊,你教教我我也能帮着干的”。 夏树跟着接话道:“吃不腻呢二姐,一米缸子白糖我都吃不腻”。 夏豆这一席话说得大哥夏木心里又酸又暖,想想自己身为夏家的长子,也没能帮着让家里过上好日子,暗地又难受自己无用,遂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前头的爹娘,只敢远远的张着耳朵听弟弟妹妹在身后你一言我一句,讨论以后要过上怎样的神仙日子。 “二姐二姐,我们以后能吃上白面馒头不,上次小兰拿着吃,闻着都要掉口水呢。” “白面馒头算什么,我还能做奶香馒头小笼包子,肉馅的菜馅的,花卷的糖卷的,想吃啥放啥”。 “当真?一天吃一顿放了肉的包子可能?” “别说肉包子,等姐挣了钱,顿顿吃肉都能啊。到时候什么水煮肉片,东坡扣肉,红烧狮子头,你想吃什么二姐给你做什么。” “哇,二姐好生厉害,这些菜我听都没听过,你快给我说道说道,如何的滋味?” “二姐,你再说下去,我可要像小弟一样掉口水了”…… 姐弟几人说说闹闹便到了竹塘坳,这里有块三角地是夏老爹跟人换来的,用来种些应季菜蔬,前几日爹娘说好收了粮后,就能拔几个萝卜炒了打打牙祭。 夏家大小都惦记了好几日了,平日都吃些没油盐的干饭,嘴里都淡出毛来了,故而几个萝卜都是好食。到了地里夏树兴奋喊到:“二姐二姐,我去帮你拔个大萝卜来”。 夏荠连连拦住:“别别,小弟你回来,你又分不清哪些萝卜长成了的,别拔了还有得长的萝卜,让二姐去挑个好的。” 夏豆顿时囧了,这拔个萝卜都成了神圣使命了,实际上她还是十年前见过长在地里的萝卜。 面对小的们全然信任崇拜的眼光,她不得不装作十分在行的模样,左瞧瞧右看看,摸摸叶子看看茎,最后挑了个看起来最大的,一气拔了出来。小的们果然连连欢呼,“二姐好生厉害,拔了个好大的白皮萝卜!” 夏豆眼前一片乌鸦飞过。嘴角又忍不住翘了起来,好吧,当小孩头儿的感觉还不赖。 洒扫作食向来是夏豆的份内事,夏家油盐珍贵,这些日子又忙,就煮点白饭应付肚皮,吃得夏豆忧心忡忡,生怕因食无油盐而得些肌无力病等。 这餐好歹有了个不大不小的萝卜,原本她做梦都在想萝卜排骨汤的味儿,不过吃肉对于夏家那确是个梦。索性将萝卜细切成丝素炒了一盘,另外量了些豆子来做了个烹黄豆,调料除了一点点油盐外啥都没有。 两道菜炒得咸淡可口,一家人端起饭碗各夹了些,便是呼啦啦一片咂嘴声。 一连夏豆都吃得肚皮滚滚涨得眼泪汪汪,吃顿有油盐的饭菜都满足成这样,不能再饮苦作甜下去了。 必须得想点法子挣钱,要吃白面馒头,要吃肉,要吃点心... 第3章 山林寻果 巴蜀州府位于南周王朝沧河南岸,崤函山脉以北一带,辖皖北、州来镇,治隋宁、原阳等县,乃当朝数得上名头富饶之地。盖因地势形便,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蓄积饶多,故而有文人骚客赞誉为“天府之都”。 原阳县城虽从属巴蜀州府,但因偏离沧河一带而毗邻崤函山,无漕运之便利,富庶之实便打了些折扣,而长福庄所在又位于原阳县城以北,又折了五成不止,而夏豆所在下邳村在长福庄里是数一数二的穷困。 简单说便是你家乡的省很牛气,市算个三线城市,乡就是贫困乡镇,最后到你村,那就是穷窝窝山区。 身处这种专门负责拉低巴蜀人均gdp的穷山僻壤小山村,夏豆绞尽脑汁想出的致富*全无用处,眼前的局面并非白手起家那么简单,这摆明得空手套白狼。 一连在家窝了好几日毫无头绪,这日见大哥夏木提着柴刀出门,夏豆寻思着实践才能出真理,索性先去山里转几转。于是便出声喊住夏木:“哥,我也跟你去山上看看吧,多背点柴火也好不是”。 夏木见她娇娇弱弱的样子,不免实话实说道:“二妹妹,你这小身板,背不动几斤柴火,去山里没得沾了茅草,反惹一身红包。” 这下夏豆不服了,强行辩解:“我这是看着瘦,外干中强,内里力气大得很。” 夏木眨了眨眼睛没说话,这是一种无声的鄙视。 夏豆恼羞成怒,咬咬牙一跺脚怒道:“我就去山里散散心成不成?” 这个哥哥素来软菩萨脾性好拿捏,根本不是夏豆对手,说话间夏豆唤了三妹夏荠,跟她进了里屋换了身裙衫。 夏豆身上这身姜黄葛衣还是从城里人家穿回来的,夏家人哪个的衣衫不是补丁摞补丁,唯有她这身还算周全,山里多荆多刺,划割烂了可没银钱买新的,她的身形瘦如弱柳,穿下比自己小两岁妹妹的衣衫毫无压力。 又找了块汗巾子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又提了个竹篾小篮,一身轻快地跨足在前:“走吧”。 夏木只得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叮嘱几句:“妹妹可得你自个儿注意着,山上这时节蛇虫多,我得砍柴,怕照顾不来,你可得紧跟着我,万不可乱走...” 夏木一路的絮絮念叨,夏豆半点没听进去,顾自翻思着这时节山里能扒拉些什么吃的。野兔子野鸡野山货?姑且不提她兄妹两个全不会打猎,寻常山头怕是有根兔子毛都给村里人捡了走,她想捞几个野鸟蛋野果儿,得进些深的险的山。 “村里人不常去的山?”夏木偏头想了想,“那得是虎头山,地又险山又深的,没啥人敢去”。 “多远?” “数十里地吧。” 夏豆心生一喜,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与好吃的,常在于险远,数十里地算得上什么。 “寻常人都不敢去,连猎户都要结伴走,说是有大虫,不然咋叫虎头山呢,”夏木紧接着道。 夏豆一听就怂了,有三碗不过岗前车之鉴,来风是有空穴,虎头山说不准真有虎,古代大虫可不是单吓唬人的。那就换个山头,夏豆索性皱着眉头和盘托出:“哥,稍微大点的深点儿的,村里人少去的山是哪座,我是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准能摸找点吃的回来。” 夏木一听不由得憨笑道:“妹妹,你莫不是嘴馋了罢。”夏豆被他笑话孩子似的语气噎了下。 又见他挠头苦思冥想良久,才缓缓道:“唉,还真想不出有啥让你解嘴馋的,你还是先回去吧,煮点儿饭食吃,这方圆山里能有啥吃的,可不都被村里的孩子摘了去了,哪能轮得到咱们,我还得去打柴呢”。 鸡同鸭讲。 夏豆干脆一拍定:“总之我们去深一点的山,俗话说靠山吃山,总能找出点吃的东西,耽误不了你打柴”。夏木无法,只得带了她多走了半个多时辰的路,才到了那寻常人家打柴都嫌路远的大荒山。 大荒山名有其实,刚入得山林口,便见盘根错节的大树高耸入天,野藤粗蔓与灌木虬枝互绕,芒草刺丛深到淹没人头,连进山林的小径都轻易找寻不得。 夏木在前边拿了柴刀劈路,她在后头跟着东瞧西看,好容易才爬到了山半腰,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落脚。兄妹俩进山十分艰难,但夏豆愈发兴奋,富贵险中求,吃的深山寻。 末了夏木叮嘱她:“二妹妹,你在这左右看看就成,切莫走远了,说实在的,哪里能找得到啥吃的呢”。夏豆挥手让他赶紧去打柴,自己又松了头巾连脸蒙住,闷头就往山里挤。 从密密簇簇的灌木丛钻到那头,再换个豁口反着钻一边,草刺丛里大树底下看遍,小身板折腾得大汗淋漓,可正应了夏木那乌鸦嘴的话,能吃的当真啥都没有。 我今儿信了你的邪!一无所获的夏豆失望又躁烦间,夏木在那边大声喊:“二妹妹,在哪儿欸,可别走丢了”。 夏豆正一个劲儿心烦意乱,赶紧回他:“哥,你别喊了,待会儿把母大虫熊瞎子招来了,咱俩今天都交待在这”!夏木自讨没趣,呐呐几句我不是担心你么,又低头闷声砍起柴来。 夏豆一双手被芒刺割了好几道口子,衣服也扯烂了几处,她家如今连针线钱都费不起,回去估摸着还被娘亲李氏念。今儿来都来了,总得捞点东西,夏豆边想着边赌着气往更深的山里探。 而后又绕着刺丛,探着曲路约莫走了半个钟头,到了一处略微陡狭地,夏豆倏地眼前一亮,辛苦终究有回报,矮脖子榕树边的那灌木树果,那可不是就是饭团果么。 红艳艳的饭团果甚是打眼,这种果子学名叫做火荆,夏豆以前吃过,味道并不很好,但好歹是个能入嘴的,尤其她找了半天两手空空,唯一寻得的这小果子可不十分可爱。掐了几个吃了解嘴馋,涩中带甜,肚子也算垫了些东西,小果子顶饱倒不错。 再摘了些放进小篮子里,心里总算有了安慰,蚊子腿虽小也是肉,果子再难吃也是吃的。摘完后夏豆提着小篮子准备回去找大哥,走了几步蓦地发现方向有点不对,这深山老林的,方才一腔孤勇地钻,来时的路被芒草盖了去,这下子不知绕到哪里去了。 夏豆心底倒并不十分慌乱,只是振着嗓子喊了两句:“哥,大哥,你在哪儿啊”?这夏豆妹妹槽糕的身体素质又误了事,细弱的女声在林间悠悠荡荡的回旋,愣是没半点回应,她心道这真是年年大雁,今儿被雁啄了眼,她竟然迷路了? 她提着小篮子四处钻了钻,突然发现树丛那边好似有棵红果树,正想走近些细看,突然脚下踩着的茅草一空,啊的凄厉一声惨叫,夏豆连人带篮地滚了下去。 所幸这声临危惨叫终于让远处砍柴的夏木给听着了,夏木耳听得叫喊声陡地一惊,吓得把手中柴刀都扔了,当下慌慌张张地敞了嗓子喊:“妹妹!妹妹你在哪儿!” 夏木一边大声喊人,一边快步沿着夏豆方才走的方向赶,心里又急又懊,妹妹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怎么回去见爹娘。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亮堂到前所未有的清柔女声,“大哥,大哥,快来,我看到山李子了,快来啊”。 沿着声音赶来夏木急出一脑门子虚汗,又见夏豆正躺在杂草丛里,连忙跑上前将人扶起:“妹妹可摔着哪儿了?可有无事”? 夏豆哎哟哎哟的撑着夏木起身,脚踝处轻微崴了下,胳膊肘擦伤了点,可这些如今都不事儿,夏木扶起妹妹见她不说话只盯着果子瞧,当她是腹饿了,就摘了几个讨她欢喜:“妹妹是饿了不?先吃几个果子垫垫。” 夏豆略略挣脱了他的搀扶,心道这大哥怎么这般淡定,她颠着脚摘了几个果子才问到:“哥哥你经常能吃这果子?” 夏木这才发现她脚给崴了,顿时心疼地道:“妹妹脚可是崴着了?痛的厉害不?这可如何是好,我那担柴明儿再来担,得先背你回去”。 又是鸡同鸭讲。 可这回夏豆心底莫名涌出一阵感动,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道:“嗳我没事儿啦,我先问你这果子你常吃么?”说罢又提着脚缓了缓筋骨,已然无大碍。 “这山李子又不是啥稀罕物,村里也有人种,就是太酸,倒牙口。”夏木见她无事这才放了心。又顺手也抓几个果子吃,这一吃却不由赞叹一句:“唔,这棵树的果子倒是比寻常的甜了一些。” “那当然,我九死一生才找着的果子,能和寻常一般么。”夏豆得意地咔擦一口咬一个果子,笑得一口白牙尽露,两眼弯弯似月潭水。 素来娇弱愁容的妹妹如此开怀大笑,夏木看着也不由得龇牙咧嘴起来,二妹妹从城里回来后,似乎和从前全然不同了。 可这又不是坏事,二妹妹变得更好的呢。 果子甜汁四溢,酸液生津,止渴又顶饿,俩兄妹直吃得腹饱牙酸。 方才的饭团果撒落得未剩几个,夏豆索性全倒出来用杂树宽叶包了提着,小篮子满实装了一篮山李子,这才背了一小捆木柴。跟大哥回家去。 一路又做了些隐秘的路标,这条路子不能断,第一桶金可全仰仗它了。 第4章 嫁女念头 从前夏木进山砍柴一来一回不过个把时辰,如今带了夏豆这么个拖油瓶,兄妹俩天色暮黑了才归家,自然免不得一顿被说道。 李氏见夏豆蓬头垢面不说,衣衫还扯烂好几处,当即脸就沉下来了,张嘴就骂:“跟着上山是作甚,还能帮着背柴不成,烂一身好衣衫就图摘了这一堆酸果子,能当饭吃?” 往日里夏豆定是垂首闭目畏缩状,但眼下她心情大好,听罢只嬉皮笑脸道:“娘,这果子甜着呢,当饭吃也不差,您尝尝?” 说着摸了个果子往身上擦了擦颇为谄媚的递与李氏。 李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好气地接了果子,瞥见她手背不少被荆刺割开带了血渍的细口,脸色愈发沉得滴水,干脆背过身进了内屋。 “一个大姑娘家,天天在外边跑,像个什么样子,那手伤成那样,哪里有药给你抹涂。” 夏豆知她刀子嘴豆腐心,不甚在意地轻揉了揉手背,又笑嘻嘻地招手喊了夏荠夏树:“有好吃的哟。” 小萝卜头们一听有吃的欢呼不已,呼啦一声跑过来,拿起往嘴里塞,夏豆急呼:“你们倒是洗洗啊喂!” 见他俩吃得满嘴满手红汁水还不停,又苦口婆心地劝:“悠着点吃啊你们两个,姐这会儿牙齿都是倒的,前车之鉴懂吗?” * 到了晚上吃夕食食,几个小的果真因吃多了果子,牙齿都酸软的咬不得东西。 幸好这餐食的是粥。 傍着松油灯的点星子光,一家子一人端一碗薄粥围坐成圈。 夏豆单手撑在黑黝黝地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一口抿一口,耳听夏家爹娘合计纳粮税的事儿,先前那点欢喜劲儿渐渐地消失殆尽。 先前割了那一茬大豆,收成不过五石左右。 前几日村里里正就发了话,今年多处闹旱灾,朝廷要从其他府郡收粮赈灾,巴蜀之地素来富余,今赋税竟严苛到二税一。 朝廷可不管下邳村不是不穷山窝,你地属巴蜀,没闹旱灾,就要纳上收成一半的税。 晌午时候里正带了人来家里,带走了两石余豆。 夏老爹家如今米缸的粟米也只剩得小半缸。 余下的两石多黄豆加小半缸米,是不够夏老爹这一家子捱到来年收成的。 李氏又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起,里正家两吊大钱说好年前得还上,庆叔半吊虽没来催,但也拖欠不过下春,还有王婶家的十个鸡子,赵叔家的两升白面...念到最后连借几块布头几根线都数了出来。 都不是什么数额巨大的外债,可夏家如今这般光景决然还不上。 屋里的气氛随着娘亲李氏喃喃细数声而变得凝重,小的几个低头喝粥都不敢弄出声。 暗色沉沉里只听得夏老爹不时叹口粗气。 李氏说完后屋里便静寂了下来,一时只听得缓缓燃着的松油灯哔波作响。 “二姐儿。” 良久后,李氏忽然唤了她一声儿,夏豆正在想事发愣忡。 “啊?” “前儿个”,像是难以言说的,李氏咽了咽喉,才继续说,声音略有暗哑:“隔壁王婶,跟我说了个事”。 “嗯?” “她娘家有个吴姑子,吴姑子有个堂叔,村里人叫吴老汉,只生得两儿一女,家里颇有富余”。 “啊?” “吴家大女早已外嫁,小儿今年堪满十五,大儿年方十七,说是生得熊腰虎背,体格健壮。” “啊?!!” 一时间听得李氏这么绕来绕去的拉家常,夏豆纵然还没醒过神,但直觉性地感到事有不妙。 “娘听得王婶儿说,吴姑子还是她在娘家时就跟她关系好,不是嘴里没把门的不靠谱的人,这回也是无意说起,吴老汉两个儿子都到了年纪...” 不是,等等等?? “那个,娘,王婶的娘家的伙伴儿吴姑子的堂叔的儿子到了年纪,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啊?”夏豆撑着下巴皱起眉头不耐道。 “听说那大儿素来稳健踏实,又能干会持家...” “哎哟!娘,您看看我这碗还没刷呢,夏荠,你吃了没啊,吃了赶紧跟姐刷碗去。”夏豆双手一拍桌站起身,在李氏再说话前赶紧扯了夏荠就走。 “欸,豆儿”,李氏在身后欲多说几句,又被夏老爹拦住:“行了行了,二姐儿这才回来多久,日子再难也得慢慢熬出来,再说二丫头才多大,你这是浑说些什么。” 夏豆蹲在屋前把那几只粗碗刷来刷去,装聋作哑地像是没听懂李氏话里的意思。 夏家的粮食不够吃了,女儿凑合凑合也到了年纪,外嫁了出去,不但能少张嘴吃饭,说不准还能得点礼金。 屋里又传来李氏与夏老爹压着声音的说谈,只断断续续听得几句。 “那吴家又差不得哪里,总比咱家强...” “你以为我想么..家里这般光景。” “这恶人我一人全当了还不成...” 夏豆刷了碗后又借口出去散散热,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屋外走,身后隐隐传来夏老爹隐忍的怒斥声,又有李氏悲哀的呜咽声。 屋外星光点点,夏虫夜鸣,明明还是秋老虎闹得正凶的时头,夏豆的心却冰凉成一片。 * 次日李氏起床来眼皮子还略有红肿,夏豆只当没眼色看不见,低着头说了自己想进城碰碰运气卖小果子的事。 夏老爹昨晚说了今日得随同里正一道,护送村里应缴的粮食去城里县衙。 因昨晚的事惹得闷葫芦夏老爹都发了怒,李氏有些心灰意冷,此时只冷着脸道:“问我作什么用,往后有事你问你爹就成。” 夏豆细若蚊吟地哦哦了几句,背着个篓子便跟在夏老爹屁股后头离了家。 村头里正与几个村里的叔伯赶着几辆牛车,上头垒满了村里各家凑的粮食,见了夏老爹带着夏豆来,都不免惊奇道:“姐儿这是要跟着去?” “二姐儿去城里逛逛,”夏老爹老实巴交地按着夏豆事先说的回道。 “不是,咱赶路急,你家姐儿这娇滴滴的样子,怕是跟不上啊”,一位半脸络腮灰胡,正咧着嘴的中年汉子哈哈笑道。 “是啊,夏老大,咱们可是去办正事,你带着个拖油瓶碍手碍脚,哼,早知道也不必叫你去。”又有一旁尖嘴猴腮的汉子接嘴到。 夏豆定睛一看,这不是自身那传说中的二叔么。 不过自打穿越来夏豆见这二叔与那爷爷奶奶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是去地里做事的路上偶遇的。 估计是陈年旧怨,夏老爹家又太穷,爷奶二叔之类都是形同没有。 这时见他出言讥讽,夏豆只当不认识他。 “夏大,你这是作甚?”连打头的里正也转头皱了眉头不满地瞪着夏老爹道。 夏老爹被一人一句说的老脸微红,正搓着手满脸局促不安的想让夏豆回去算了。 夏豆连忙抢嘴说到:“叔,伯,你们别看我看着瘦,腿脚可不慢,耽误不了你们正事儿,实在跟不上了,你们大伙儿先走,我识路,自个儿再回来就是,叔叔伯伯们不必把我当回事呢。” 村里叔伯对夏豆也生疏的很,只听说之前在城里当丫鬟,月前因得了急病,被主家赶了回来,夏老爹还四处求人,卖粮卖物地凑了钱才救活,后来也没再听说有什麼事儿了。 夏大家单单一座茅房立在村后山脚下,跟村里各户人家都离得远,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谁没事还去打听他姐儿如何。 之前一直听说是个病秧子似的丫头,说句话都得带三喘。 此时夏豆俏生生立在那儿,虽看着瘦弱单薄了点,但方才一番话端的口齿伶俐,这姐儿生的细眉亮眼,与人对话间目色从容形容得体,倒让众人都平白生出几分好感。 “丑话先说在前头,叔伯们可是去城里办正事,你路上再苦再累别出声儿,咱们可都顾不上你。”先前那位络腮胡庆叔打圆场道。 “诶,谢谢大庆叔,您走您的就成呢。” 这些人中夏豆只对庆叔熟悉些,家里还欠着他家半吊钱,能借钱给夏老爹家,可见他素来是个和气的,这时语气故意地放的重些,却是在帮她说话,当下便也感激地朝他笑道。 领头的里正虽仍有不满,见那大庆先应下了,便也没再做恶人,只皱眉多盯了她几眼才转身赶了老牛走。 众人尾随着吆喝着赶着牛车上路。 夏老爹带着夏豆走在最末,庆叔便留下与他照看最尾一辆牛车,见人都走远了些,才乐呵呵地说些闲话。 “夏大,你家这姐儿像个有出息的,模样生得俊俏,性子也不似你是个憨的。” “诶,二姐儿确实是好。” “嘿嘿,你倒是连客套都省了”,庆叔被逗得大乐,又拍拍夏老爹肩膀接着道: “你家那几个小的,我看着都不错,熬过这段,福气在后头。” “是呢,我也这么跟她娘说....” * 老牛负了东西都走得稳慢,众人只得缓了步子不时催赶,夏豆背些篓子一路尾随,愣是没落下多少脚步。 背篓里放着昨儿摘的那篮山李子,被夏树几个吃得还剩大半篮,早上夏豆还挑选清洗了一番,还是用之前小篮子装着,上头还盖了豆秸秆掩人耳目。 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但夏豆想去城里试试水,卖几文钱也是好得。 早上出来时夏荠听说能卖钱还悔的很,懊恼自己吃多了些。 夏树直嚷嚷这果子要是能卖得钱,明儿就去山里把那树果子都给摘回来。 想起夏荠夏树,夏豆更加坚定得去城里卖出这篮果去,毕竟答应过要带他们挣钱。 考虑到自己对城里情况一无所知,夏豆便找着话头跟庆叔攀谈套话,边说边笑行路也免些疲累。 庆叔见着闺女机机灵灵的样子,也乐得跟她夸谈。 “前边有道山路最是难走,二姐儿你跟着点儿,山林子深,早些年听说有匪流专门藏在里头,今年粮食纳的多,里正才找了咱们这么多人送粮食,就怕有个闪失。” 夏豆心咯噔一跳,有匪流? 第5章 秋郊狩猎 “当真有盗匪?”夏豆不可置信地骨碌着圆溜溜的眼睛问。 “说不准有,怕不?”庆叔一本正经的回。 “叔,青天白日的,您可别吓唬人。” “哈哈,你这丫头,看着是个马虎胆,倒经不起吓。”庆叔抖着髯须哈哈大笑。 “叔,我那都是虚胆儿,您可再别逗我了。”夏豆抬袖擦了擦额前薄汗喘声道。 正午灼灼烈阳晒得她鼻沁莹珠,双颊透出点绯红,少了点病柔之气,似个粉润的瓷娃娃。 这样的水灵又可人的闺女,也难怪那夏大欢喜的紧,说要进城玩儿就纵着带着去,搁自家那也得细养着的。 “得得得,不逗你,甭担心,咱原阳城向来治法清明,匪流都是几辈前传下来的事儿了,一人一张口,估计也是没谱的话儿。” 夏豆以手作扇扑腾扑腾扇着风,这才笑了笑继续赶路。 又走了约摸个把时辰功夫,眼见着里正引着众人绕过长福庄,而另辟蹊径往庄后的山头走,这是要走丛林小道了? 夏豆刚定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叔,咋不走正道?” “你小孩家家不懂,跟着叔伯们走就是了。” 夏豆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向他。 前边众人赶牛胡侃无人注意后头,庆叔这才压着嗓子跟她道出缘由。 “往年都是把粮交于长福庄,由那边的庄主牵头送粮,今年那老庄主发病仙去了,那大小儿子为着争位子抢破头,前阵子倒是说交粮还按以往的规矩,可咱里正打听了,咱们往那边交粮,税得多上一成。” “啊?这不是黑心么。” “可不是,多亏了明哥儿在城里求学,知晓这些弯弯道道,今年的税原本就重,再让长福庄剥一成去,咱村里人还有啥活头。” “这长福庄的人也太可恶点了,咱就该自个进城交税,可,没别的道走了么,走山道有点瘆的慌。”夏豆揉了揉胳膊细声道。 “那也没法子,总不能明目张胆往长福庄里过,被那边人看着了准的翻脸,谁让咱们村还挂在他们庄名下呢。”。 庆叔眯着眼睛看眼前看不见尽头山林,再次出声问: “闺女,你那小篓子里装了些啥稀罕物,累不,叔给你背背?” “正是正是,姐儿累了吧,你放着爹来背。”一路寡言的夏老爹也连忙跟着道。 “别别,真没啥,就是空篓子,我去城里看大户人家周边有点旧玩意儿捡才背的,豆秸杆是用来盖着...”夏豆连忙难为情的摆摆手,庆叔也了然地不再多说。 夏豆心底有点羞惭,自己本也不是小气人。 可现在真不好拿出篓子,走了一路众人正又饥又渴,篓子里的那小篮果子,还不够塞这些大汉的牙缝。 说话间前头人已领着从大路上拐了个急弯,走进了林间陡坡。 这片山岭古木苍天,眼下正值日中,进林子后竟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幽林森森,却似换了境地,众人面色凛然,不觉停了说笑。 连老牛都打起精神头,不用鞭打步伐都快了几分。 “叔,这深林子会不会迷了路啊?” 夏豆从一进山便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小声的问道。 “别怕,你守安叔半月前就来回跑了几趟,路都摸熟了,”庆叔低声宽慰了她几句。 十来个汉子赶着几头老牛,夏豆紧跟在后头走,一路屏气凝神,又怕迷路又怕豺虎还怕匪寇,好不提心吊胆。 揣着小心走了半个时辰,过了最险的两连道山峰,余下的路都平坦起来,少了遮天古木,烈烈日头一照,腾腾热气又涌了回来,众人这心里头总算踏实了些。 一路坎坷磕绊,还得多亏了领路的守安叔能理清方向。 如若不是,不定得绕在这里头出不去。 如今再走个小山头就能出林子了。总算有惊无险。 前头的汉子们似乎想挣回点面子,皆虚张声势地粗声谈笑起来。 “丫头你看叔没诓你吧,没大事”,庆叔也跟着故作轻松地笑道。 夏豆扯了一笑,正想长嘘一口气。 哒哒哒。 “叔,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儿?” 这口气还堵在腹腔里,这是马蹄声? “啥声儿?” 哒哒哒,哒哒哒。 “真有声儿!” 阵阵点点的马蹄疾驰声愈发近了。 方才还放声大笑的农汉们都噤了声,放慢了脚步面面相觑起来。 有马蹄声儿并不是什么惊奇事,奇的只是这深山老林,路道狭窄曲折,赶着牛车都要费劲一步一缓地走,能放马纵行也是罕见。 愕然间马蹄声阵阵已愈发逼近,最先入目的的两匹高头枣红大马。 纵马人只隐隐可见是两道劲瘦身形,一青一白。 “劳烦让让,让让”! 人未至声先传。 嘶哑又凌烈的男声远远吆喊着,颇有些来势汹汹。 众人下意识间赶忙地牵了老牛往树底边处避让。 夏豆的心跳蓦地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而骤急。 她抬头眯着眼看那两人,打先的那位身着荼白锦衣,头戴鸦黑帷帽。 几乎只在转瞬间,还未来得及看清后头那位。 高头大马已擦身而过。 夏豆跟着转头顾盼,视线莫名只胶着在那白衣身形上。 只见那人身躯凛凛似雄鹰,脊背挺拔似玉树,疾驰间袖幅飘动,通身孑然傲立的逼人气势,纵行色匆匆却不减风仪。 夏豆无端想起古画里头的贵胄公子秋郊狩猎图。 骏马驰驰,两道身形极快地隐入林中再不现。 不过虚惊一场。 估摸着也是赶路人。这回大伙儿再无心思说笑,只想着加紧赶路。 “里正叔,等等,我..我内急....” 行伍里守安叔的小儿子石头却憋不住了,涨红了一张黑脸讷讷道。 “…...” “要撒尿站树底下拉去,别磨磨蹭蹭。”他爹守安叔横眉倒立不耐烦道。 “..那你们等我会儿。”石头转身就要钻进林子。 “啥?你进林子干啥,就在这...”守安叔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家儿子为何扭扭捏捏,条件反射地转头朝后头的夏豆看了眼。 “你...你憋下能死?”守安叔面色不自然地恶狠狠骂道。 “还只刚进林子就...怕你骂,一直没说,”小伙子自己也难为情,估摸着是实在憋不住才出声,眼角余光也不自主地往夏豆这边瞟。 这下子众人都巴巴朝夏豆这边瞧。 夏豆无辜地瞪圆了眼睛。 “?” “行了行了,去去去,要去的都赶紧着儿,待会儿更没地儿给你们撒..方便了”,最后还是里正发了话,再次拧眉回头盯了夏豆两眼。 众人分着批钻进了林子。 “要么说带着个女娃麻烦呢...”夏二叔又故意不满地嘀咕道。 夏豆装作懵懂无知的站着目不斜视。 不多时夏老爹和庆叔都面色尴尬的进了回林子,出来后又欲语还羞地朝她看了又看。 夏豆抚着老牛两只硬角玩儿,装作没看见。 妈蛋! 老子也有点憋了。夏豆暗骂。 * 等大伙儿七七八八地都方便完,又各司其职地赶着牛赶路。 不多时便走到了山头中,野树稀疏不少,视野也宽阔起来。 这才舒了心,各个拿出干粮凉水,边吃边喝地也压压惊。 庆叔摸出两个白饭团,正往嘴里塞时又顿了顿,看了看装作漫不经心的夏大家老小。 叹了口后递了一个给夏豆,努努嘴道:“闺女,都一晌午了,吃点。” 夏豆当下有些感动,咽了咽唾沫强自笑道:“叔,您吃,我早上吃的都没克化完呢,一点儿也不饿。” 庆叔却不管不顾地往她手里塞,又边吃边道:“你跟你叔客气啥,尽管吃,叔吃一个就饱了,你婶儿偏要拿两个,可不就是给你备着的么。” 夏豆没法,眼角瞥了眼夏老爹,见那憨实的老汉正愣头愣脑装着往别处看。 大概是又不想平白吃了老庆的东西,又怕闺女饿着。 夏豆暗下轻叹,反手在背篓里掏捣掏捣,摸出了那包树叶包的饭团果。 “叔,您吃点果子”,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夏豆面有赧色道。 “哟,我说你背着什么宝贝呢,这果子红艳艳的倒是好看。”庆叔也没介意,抓了几颗放进嘴里嚼了。 “爹,您也吃,”夏豆把庆叔给的饭团分了大半给夏老爹,又把那包果子递给夏老爹。 夏老爹推搡着直说你吃你吃,惹得庆叔哈哈笑。 “夏老大,你闺女孝敬你,这有什么可推的,有吃的大伙儿一起吃不就是了。” 庆叔笑声开怀且坦荡,夏豆暗忱自己人穷志短且小气,干脆把背篓取下来,正想抓一把山李子给大伙儿一块解渴。 轰隆隆,轰隆隆。 又是阵阵马蹄声。 这回明显不止两匹马了。 夏豆神色一僵,手里还正抓着那把果子,里正已经回头吆喝着众人赶紧牵了牛避让着些。 庆叔三两口咽下饭团,牵了身边的老牛就往树边上靠。 夏豆也赶紧背好篓子躲在夏老爹身后。 掀尘翻土的轰隆声很快到了跟前,来势汹汹马群嘶鸣声震彻山谷。 甚至本着少惹是非的念头,下邳村众农汉甚至都低着头不敢多看。 正当众人以为这伙人也会像之前那两人一般,不过呼啸而过,那领头的却突然“吁”了一声。 勒马堪堪停在夏豆这伙人身前。 第6章 指路人 乡里农夫见过猪群见过羊群见过牛群。 就是少见马群。 何况这等纵马奔腾浩浩架势,若是抢粮的强盗,己方明显毫无还手之力。 身后牛车上是整个村里今年要纳的税粮,若有个闪失可真是要了命了。 策马而来的那伙人连接吁声勒马停下。 下邳村人一片惶恐,众人皆死命低了头大气不敢出,唯有夏豆觎着眼去瞧,乍看之下便惊圆了嘴。 “喂,老汉!” 紧挨着领头人的一位彪形大汉在勒马间神色仓急地高声喊道。 这道呼喝声音粗嘎刺耳,村人们闻声便面带狐疑地抬了头,这一看一下便是大惊。 这行人约有二十来号,行色匆匆气势凌厉,青天白日之下,皆统着夜行衣,黑衣裹身黑布蒙面,左手执鞭右胯竟挂了刀鞘。 “何..何…何事?”还未弄清来意,里正已吓得结结巴巴,八字撇胡须颤的跟打摆子似的。 “可曾看到两人骑马跑过,枣红大马,一白衣一青衣,往哪边走了?”大汉语速急赶地连声问到,话间又暴躁地在空中嘭的一声虚掷下马鞭,呼呼风声擦着里正耳根而过。 “壮…壮士,手下留情,老汉正是下邳存里正…”庄稼汉里正不知耳背还是慌张,竟先驴头不对马嘴地磕磕绊绊自报家门。 夏豆一汗,叔,这是问路的,这不是抢粮的强盗! 啪! 夏豆眼皮子一抖。 “妈的,老子管你谁,就问你看到人没有!往哪儿走了?快说!”又一位精瘦些黑衣大汉拍马上前,悍然一鞭子甩在老牛身上。 问个路能又急又凶成这样,夏豆也是一奇,这才观察起周遭路况。 原是这小坡地势巧妙,四道岔路口皆通往不同方向,那俩人并非只有进林子一条路,这才让追来的这伙人乱了阵脚。 “哞!” 那边老牛受了鞭就要乱蹿,里正与守安叔连忙拉住,一众下邳村人更是吓得六神无主。 “不知!不知…尚且…”里正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又是一鞭蹭着他肩膀而过。 “我看你是找打。” 一鞭之下无论打没打着,总之里正当即吓得缩成一团,捂着肩膀哎哟哟地嚎啕起来,庆叔夏老爹等都齐齐围上去扶住,四下嚷嚷壮士手下留情。 那精瘦恶汉又一鞭子挥向众人,咋咋呼呼地怒喝: “都老实点儿,那两人可是江洋大盗,往哪儿走了,不说就当你们包庇同伙。” 恶匪。 绝对是贼喊捉贼的恶匪。 夏豆被她老爹护在身后,鞭子虽没落到她身上,但平白遭受如此无妄之灾,心里顿时又气又怒。 “我最后问一次,往哪走了?” 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又像是不满属下那虚张声势的莽干。 最先勒马的那头领缓缓踢马上前,俯视着马下一众战战兢兢的村汉,神色似是漫不经意又浑不在意,然那冰冷冷的声音一出口,夏豆不由跟着打了个寒战。 那人的高马铁蹄之下,正缩着夏老爹村人一众,若是踏踩过来,不过瞬息之间。 这群莫名其妙的疯子!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便又是鞭打又是胁迫,这是问路应有的态度么。 夏豆怒气腾腾抬头望他,那人的眸光也莫名恰好投到夏豆身上。 这应是个年轻男子,夏豆只能看清他蒙面之上的一双眼。 让她意外的是,这恶匪的眼睛竟生的格外妩媚,黑黝黝的瞳仁似两涡深潭,眶内氤氲着盈盈水雾,影影绰绰地泛着润泽。 可惜眼神太过阴冷,像是藏着条泛着毒汁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视着夏豆的眼神,像是在看马脚之下的一只蚁虫。 白瞎了对好招子。 夏豆遽然间被这眼神激出了一身匪气。 呵,看这身形也不比他属下健硕,多半是娘炮。 仗着这点阵势就想吓唬住人? “我们里长适才说的不知,是说不知那俩人现下在何处,尚且只是两刻钟前打过照面,往那边林子里去了。” 女孩子清越柔美的声音在一片乱嚷嚷里蓦地响起。 话语落下众人齐刷刷的将视线转投到夏豆身上,连哀嚎的里正都愣忡间闭了嘴。 “我们都这庄子里平头百姓,与那两人无亲无故,与诸位壮士无冤无仇,没得去包庇他们,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夏豆捏紧了手里的半个饭团,板着一张素白的脸,再镇定不过的样子。 “妈的,那刚才怎么不说。”先前那精瘦的汉子觉得自己被耍了,粗声粗气地对着夏豆怒骂道。 “妈的,你们问个路而已,搞得跟杀人放火似的,把我们里长吓着了,说慢了点罢了。” 老子怕个鸟!不就是问路的么。 手里的饭团被捏的有些黏糊。饭团就是力量,夏豆很想吃一口。 黑衣壮汉们皆惊讶地扬眉瞪目,连下邳村的村汉们都一时呆滞没反应过来。 这个瘦弱得一只手就能掐死,说话都带几分娇喘的女娃娃。 刚才说了什么? 妈的? “?” “壮士们要抓的人,两刻钟前进了那边林子,你们从这边去追,到了前边的岔路口往左手边走,走到一棵合抱大苦栗子树边,继续往左走,是个上坡,我们就是在坡下遇到那两个人的。” 趁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夏豆连忙伸手往那边指指点点地指路。 “山里树多草深,山路还弯弯绕绕的,马根本跑不开腿,我看那俩人跑不远,这会子说不准正迷路了,壮士们赶紧去追,你们这么多人,他们才两个,定能追到!” 夏豆语气激动地喘着气鼓励道。 “.....” 林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你...” “他们穿了一青一白衣,穿身白衣裳的,在林子里肯定打眼的很”!她接着说道。 “那货还带了顶青纱帷帽,这不是装逼遭雷劈么,骑马还带顶破帽子,烂帐子似的面纱拦了眼,在深山老林里绕不死他!” “放肆...” “还不赶紧去追啊!再磨磨唧唧,说不定他们弃马跑了!就在前面,壮士们,赶紧跑起来!” 夏豆擦了擦眼睫处的汗,又做了个握拳状,神情昂奋得似在做赛前总动员。 尽管此刻领头那首领眉头皱得能夹得死苍蝇,盯着她的眼神似是毒箭在弦。 然权衡之下牙根一咬,愣是当机立断先追人为重。 “驾!” 一喝之下黑鬃大马扬蹄奋足向前疾驰。 后头的小弟神色尚面面相觑,身体已条件反射地跟迅速拍马追着首领而去。 “驾!驾!” * 时正日中,炎阳当空。 深山林子里却因浓荫蔽日的密簇群树而空凉溽润。 驰跋了半夜半昼的骏马早已疲累不堪,入了林子后主人未再鞭赶,便也贪享起这份难得的沁凉来,只悠悠地缓着步子漫无目的的行走,沿路撅嚼着野树杂叶解饥渴。 一路鞍马劳顿的纵马人亦得以能松懈片刻。 “公子,这林子密,他们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了,要不咱先歇歇脚?” 这是个十几来岁的随从家仆,声音因长途跋涉而干灼嘶哑,嘴唇因一路风尘而皴裂发白。 他从马鞍上取下了水囊,恭敬地递与一旁带着帷帽的白衣公子。 “嗯。” 白衣公子伸手接过了水囊,喉间发出的精简的一个字符,声音亦低沉而暗哑。 “公子,要不您找个地儿下马休憩片刻,我去周围找找有何可吃的。” 青衣随从眼馋地看着自家公子掀开了些帷帽仰头喝水,不觉喉头一动跟着舔了舔唇。 “不妥,山深,难辩行踪,易失其道。”少年缓缓吞咽了小口水后沉声道。 “可…咱从昨晚跑到现下,马乏人困,再不吃喝点东西,怕是不行。”青衣随从艰难地哑声说道。 “小的幼时也常在山里玩闹,这山虽看着深,亦有人行往来过的痕迹,我一路做些标识,应是无碍。” 白衣公子摇了摇手中的水囊,里头已空空如也,又瞥了眼一旁面容疲敝的随仆,不由松口道: “那便去罢,半个时辰后回,如若出了岔子或事情有变,那便自行下山,进了原阳城后找宋掌柜。” “诶,小的省的,小的快去快回,出不了岔子。” 青衣随从高兴地点头哈腰应了,转身便钻进了林子里头。 白衣公子取下刀鞘靠着一棵古树坐下,虚闭着眼假寐。 正乏困欲睡间,林子上空过忽略过一阵飞鸟,扑哧扑哧的振翅声陡地让那公子惊起了身。 第7章 被掳 正午的炙阳晒得人有些头晕目眩。 小山头四下静寂无声。唯有偶尔不明鸟虫聒噪鸣叫几句。 夏豆坐在草地上,小口小口的咬着手里的冷饭团。 入口干巴巴的,并无什好滋味,多嚼吧嚼吧就有些微甘甜,用来饱腹最好不过了。 再吃几颗酸涩的饭团果当饭后水果。 一切都像是在秋初郊游野炊。 如果忽略周遭瞠目结舌瞪着她的村里人的话。 “哞!” 老牛一声轻吼打破了僵局。 夏豆拍拍手上吃饭团弄的粘糯的米粒,又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拍拍身后的草屑尘灰。 “二姐儿...”夏老爹终于巴巴地出声喊道。 “嗯?爹,咋了,怎么还不赶路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傍午还得回呢。”夏豆语态寻常地说到,就像之前众人只是歇了一阵似的。 “对对对,赶路赶路,大伙儿赶紧的”,里正这才回煞有介事地接口。 众人回过神来,神色莫辨的各自拉好老牛继续赶路,庆叔暗下对夏豆竖了大拇指。 “闺女,真有你的,胆儿够肥啊!” “叔,您这是夸我损我呢,你没看我这手脚现下还是软的么。”夏豆窘迫地蹭蹭鼻头。 “软的你方才吃饭团还吃得那般香甜,我可瞅半天没看出你哪儿怕了?” “叔,我这不是,吃点东西压压惊么。” ... 这边众人加快步伐启程不久,走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待要出了这小山头去。 哒哒哒,哒哒哒。 又是马蹄声。 卧槽还有完没有! 不同的是,这回声响不是从前方传来,而是从来路那边追上来的。 这是这么快就追到人了? 还是反应过来杀个回马枪清算后账? 队伍最吊尾的夏豆第一个听见了马蹄声,心下当即骂了十几句阿西吧。 前边的人瞬息间也听见了声儿,恰是那夏二叔率先惊颤地嚎了一嗓子:“那伙人转头啦!大伙儿赶紧跑啊!” 一时间众人惊慌失控,扯的扯牛,喊得喊叫,跑的跑路,乱成一团,人仰牛翻。 憨钝老牛怎比得上疾驰骏马的腿脚。 片刻之后夏豆就给人拎小鸡似的一把捞起,粗鲁蛮力地地扔在了马背上。 “卧槽啊,放开我!放开我!” 夏豆拳打脚踢地死命挣扎,无奈这小身板根本不是那八尺壮汉的对手,人单手按住夏豆就动弹不得。 “豆儿豆儿,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开我儿!” 夏老爹在马下急急地惊喊,又恐又慌之下只得扒拉着夏豆的脚不放。 “前面林子深,怕走岔路,方才听这姑娘说的头头是道,我们头儿请这位姑娘做个向导,”黑衣大汉居高临下的对着夏老爹粗声道。 “放开我,我不认得路,我都是胡说的!” “姑娘你刚才不是口若悬河么,现下如何谦虚了呢。”黑衣大汉讥笑着就要拍马走人。 “慢着,慢着,你们头不是说请我去吗,我不愿意,我不接受聘请!”夏豆连忙尖声喊道。 “呵,今儿是你愿意也得走,不愿意也得走了。”大汉冷冷一笑,又砰的一声扔了锭什么东西下去。 “我主子仁善,这是雇金,老汉,你可收好了。” 说话间壮汉双腿一蹬马肚子,烈马顿时奔腾而去。 “豆儿!豆儿!”夏老爹凄声喊道,跟着拔足去追赶。 “爹!爹!别担心,我待会儿自个儿就回村里,你先去城里,我在家等你。”夏豆自知挣脱无用,情急之下转着头朝身后大喊。 夏老爹灰头土脸追赶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夏豆被押在马背上越行越远,直到声音小得再听不见。 一时只感肝脏俱裂,当下老泪纵横。 还要再追时被庆叔一把拦下。 “夏老大,夏老大,追不上的,别去了!” “豆儿,我的豆儿啊..”夏老爹扑腾一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夏老大,闺女不是说了么,待会儿自个儿就回村里了,咱闺女我看着有些能耐的,定能见机行事,会化险为夷的”。面色灰白的庆叔勉力宽慰道。 “天杀的贼人啊,闺女在我眼前眼睁睁丢了,我哪有脸活,老庆老庆,咱俩一同去找找成不,我拼了老命也得要回我闺女啊!” “我...”庆叔为难又愧疚地欲言又止。 “夏大,咱这趟主要是去交粮税,咱这些人就老庆会拨算盘,他跟你去找你闺女了,到时候交粮衙门说咱的数对不上咋办,咱一个村的税粮都不用交了?” 见那伙人派了个小罗罗来只为掳走夏豆,下邳村众人的心也稍微定了定。跟上来的里正也一脸肃然的教训起夏大来。 “是啊是啊,夏大,咱不能为你闺女一人,耽误全村的事儿,你闺女福大,无事的。” “你拉着老庆去也没用啊,那伙人凶声恶煞的,哪能轻易追到。” “夏大你闺女最后不是说了没事么,你也别急在这一时,咱交了粮后再慢慢筹划。”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无论话中不中听,总归是含蓄劝解道。 “我就说了拖油瓶带不得,你们还不信!”一道明晃晃地风凉话响起。 “就数你那闺女爱充能耐,被山匪掳了能怪谁?你在这不依不饶只是耽误大伙儿功夫,还让老庆陪你去追,没得白白再送...” “夏二你说什么呢!积点嘴德,好歹是你侄女儿!”庆叔见夏老二越发嘴没个边,忍不住怒声斥道。 “你..” “夏老二你怎么说话的!” 里正见那夏大怒红着一双眼盯着夏老二,怕再生出事端,不免出声喝道几句打圆场。 “夏大,咱今儿必须得进城去交粮,这是全村的大事,耽误不得,但是你闺女这个事情也棘手,我也不好看着不管,”里正苦口婆心的晓之以情。 “这样,你要想去找你闺女呢,你去也成,都走到这儿了,村里的记工谱上还算你一笔,但是老庆呢,真不能跟你走,他得去对衙里对数,这你也是知道的,”他又板着脸动之以理。 夏老爹一向脾气软绵,里正能这样跟他客客气气地说话已经是顶天了。 “那,那你们去城里,我总之是要去找我闺女的。”夏老爹心知耽误送粮确实没道理,也不勉强老庆,只独自一人抹着老泪,一步一行地往林子那边走。 众人见他那样子虽有些兔死狐悲的心酸,但谁也没接口说和他一道去。 那伙人可是带了刀的,这不是去白白送死么。 一旁的戚石头死命咬了咬嘴唇,终于把梗在喉头的话喊出口。 “等等!伯,我跟你去!” 戚石头话一落音,众人齐齐错愕地朝他看去,他爹守安叔立马一个爆栗子敲在他头上。 “说什么昏话!” “夏大伯,我跟你去找豆儿妹妹”,戚石头憋了许久的话一出口,神色也坦然坚定起来。 “能得你!你知道那伙强盗都带了刀吗,你有几斤几两?怎么不自己掂量掂量。”守安叔怒气冲冲,恨不能把这小子一张嘴堵上。 “爹,我前些日子个跟你来过这林子,路熟,夏大叔一人去怎么找得到路,我带着在深林子里走,那伙人发现不了咱,还能借机找豆儿妹妹。” “你路熟,你走了一遍就熟?他家闺女他爹去找,要你逞这个能?” “爹,我跟夏木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他妹妹出了事,我怎能不帮一把手,再说...…” “行了行了,小石头,你别跟来,伯一人去,伯识路的。” 他的闺女总该他自个儿找,没得连累他人。 夏老爹神色悲怆地摆摆手,头也不回的快步往前走去。 戚石头还要说些什么,被他爹狠狠盯住,只得作罢。 村子里众人目送走进前边山里,心底都在微微叹气。 那闺女怕是回不来了,这还搭上个爹。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劝都劝了。众人回身牵牛,又要继续赶路。 * 黑衣大汉挟带着夏豆一路打马风驰电掣,终进了之前夏豆途径的大山林处,七拐八拐又走了一阵曲路,这才见他那群同伙皆下了马站在一堆等着他。 再次拎小鸡似的一把把她扔到马下。 “卧槽!”夏豆忍不住再次爆粗口骂道。 “公子!” 那大汉下马恭敬地躬身对着那首领拱手喊道。 那首领鼻间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句,一摆手让那大汉退到一边,又用那晦暗莫辩的眼神朝夏豆看来。 敌不动我不动。 夏豆一边气鼓鼓地回瞪他,一边轻微地扭动着身躯。 硬是没做声。 林间一时迷之静谧。 “壮士,我发誓,我之前说的绝无半点虚言,所见所闻都全部告诉你了,你掳了我来并没有用。” 好汉不吃眼前,敌还不动那我先动,夏豆竖了三根手指开诚布公道。 暗下又继续胡乱扭动,说来丢脸,着实是这马不是那么好骑的,现下她屁股都振得又痛又马,实在没心思和这伙强盗打哑谜。 “壮士,说真,您要追人真得加把劲了,就你回头找人请我这功夫,那俩人早跑了。” 夏豆见他不说话,又忧心忡忡地替他分析情况。 “呵,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真当自己是被请来的?” 那娘炮首领终于有了回应,虽然只是不屑的横她一眼,又朝她凉飕飕地嗤声讽刺。 “嘿嘿,先头那位壮士不是说请的么,您看您这么客气,我也不能帮上点什么忙...” “够了,本公..首领找你来自有用处”,那首领打断她嬉皮笑脸,又冷声接着道。 “那两人绝不会出这林子,方才听你一番指路有条有理,沿途路标毫无差池,可见你对这山势是熟得很,由你来带路进林子搜人,省时省力,不必绕弯路。” 夏豆听闻之下脸色一僵,差点要哭出声。 哥啊,天生方向感好有错吗?有错吗? 这是要刷江湖副本了吗?这不符合种田文设定啊! 第8章 追人游戏 却说这厢夏大走了之后,不知谁先晃过神来,惊呼方才那恶汉好似扔了锭银子下马! 一行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当下人人低着脑袋盯着草皮一通翻找。 戚石头见他爹也正低头一心找钱,觑了个空子悄悄儿地溜到一棵大树背上,见无人注意立马的拔腿就跑。 夏木的妹妹出了事他怎么能不管呢,何况是,那般浑身带着光似的,有胆气儿又...长得好看的妹妹。 “到底谁捡了夏老大的银子!”不多时庆叔便抬了头,沉着脸怒声喊道。 这么多人四下翻找差点连草根都拔了出来,愣是半个铜板子都没找到,这可不是有人趁着乱子先捡了么。 众人听闻面面相觑浑然不知。 “方才我看得清楚,那骑马恶汉说是要请豆姐儿去引路,末了扔了锭银下来。谁在浑水摸鱼,拿了这卖命钱,不怕黑心肝”! “真是奇了怪了,就这么一会儿,也没人来啊怎么就没看见呢,”村里人还在不甘心的边嘀咕着四处瞅看。 “我看呐,定是那夏大自己捡了走了,找闺女归找闺女,这银子谁还不要呢?” 夏老二揣着手立在树下凉凉地接了句口。 “什么?” “拿走了?” “夏老二,是不是你拿了”?庆叔回过神,一张黑脸气得通红。 “赶紧把钱交出来,你跟你老大关系如何是家事,我们管不着,但这锭钱我是一定要拿回给他家嫂儿的,不然我老庆这辈子不能安。” “你...你别胡乱泼污水,谁拿银子了,谁看见我拿银子了!”夏老二骨碌着贼溜溜的小眼,梗着脖子一副没皮没脸的模样:“就你老庆有良心,你有良心你怎么不去帮着追那豆二丫呢!” “我泼没泼污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若不是你拿的,我们这么多人栽着脑袋在翻找,怎么就独独你一人在这树底下拢着手看热闹,依你夏老二的性子,听说有银子你还能不扑上去?” 这下众人人人心都明了。 “对啊!夏老二!你这也太过分了!” “夏老大家那两个还不知回不回得去呢,你独吞了银子你吞下去么。” “赶紧把银子拿出来!” 那夏老二一看事情被拆穿还惹了众怒,顿时捂着袖口满脸紧张地结结巴巴起来。 “我...我..我没拿就是没拿。” 老庆一个怒火攻上心头,干脆大步走了上去,掀开那夏老二衣袖一甩。 一道银光闪过! 银子! 真是雪花白银! 在场村民人人眼睛冒出了精光,当下都想去捡了一看究竟。那物却被老庆捷足先登一手捞住。 众人眼里闪过失望的神色,又端看他要如何做。 若是就这么让他拿了那定是不依的,谁知道他说的冠冕堂皇,转背就自个儿吞了呢? “这是那夏大的钱,我说了,不会拿半分,定是要拿给夏大家李婶儿的。”庆叔心知这些人心里想法,说罢干脆把银锭子交给了里正。 “这钱理应交给里长先行保管,夏大跟他闺女和我们一道出来,回去不见人还指不定那屋女弱孤小怎样塌了天。我没去寻救豆姐儿,是我老庆不厚道,回去我自会跟里长一道去跟李婶儿赔罪”,庆叔接着道。 里正接过银锭子那股高兴劲儿还没上头,就听见他说要与自己一道去宽慰那李氏,心生不快,这还不是信不过自己么。 “对啊对啊,谁拿着都不合适,合该里长拿着,回去我们一起去夏大家,跟那李氏说清楚事由,可不是我们见死不救啊。” 里正见众人这风吹两边倒,谁也不肯白白看别个占了便宜。 不由心底冷笑两声,一群没见过世面的。 我儿景明在城中书院求学,来日定是要考取功名的,是要加官进爵的。 我看得上这点子卖了命的钱? 里正顿时呵呵冷笑几句:“就这样罢,赶路要紧,这银子我姑且拿着,到时回了村一同去宽慰那李氏。” 众人这才点头散了去,眼角余光虽不住往里正袖里瞥,面上还是做出为夏大家父女惋惜的神色。 “石头呢,这鬼崽子跑哪儿去了!”忽地守安叔粗嗓嚎喊了一句。 “呵,我方才好像看着他追着夏老大去了,可真是热心热肠的好孩子呢。” 被众人嘲讽个没脸的夏老二牵着牛绳,撇着嘴角,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悠悠道。 ** 夏豆半点不知她被掳走后还闹了这么几出,此时她正猫着身子在树林丛里勘路。 尽管她今儿还是首次进这山林。 “壮士,我看这两人定是弃了马徒步跑了,你怎确定他们不会出林子呢?” 夏豆挠了挠被山茅刮得又痛又痒的脸,偏着头好奇地问那群壮汉。 “凡事无绝对,你方才说那两人绝对不可能出这林子,证据呢?动机呢?你们不能以遐想推测事实是不?事实说不准就是走了呢?” 见身后无人说话,夏豆又自言自语接着道。 “壮士啊,林子这么大咱这么找真是累啊。” balabala.... 一群杀过人见过血的粗汉们真从未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女娃娃。 不知死活的话多,没头没脑的聒噪。 好几次那首领额头青筋都气得胀鼓鼓地直跳跳。 偏这女娃娃又识时务。 “炮灰死于话多,我懂我懂,您别生气,我闭嘴。” 夏豆指着脚下做一个嘘声的手势,那首领的一双喷火的黑眸硬是沉静了下来。 “路上有马蹄印子!”身旁的手下惊呼道。 众人正待奋足追去,不料夏豆哼笑了一声:“追个毛线,马在这林子还不如人跑的快,追了这么大半天,我们都弃马了他们能不弃?” 那首领亦做了个收步的手势,一行人怔愣间只看着夏豆看看天上看看地,摸摸土块拨拨树,末了神色一正,指了马蹄印侧旁的方向:“往这边追!” 众人一听之下连忙拔足就跑,夏豆身板小跑不动,由之前那彪形大汉背着呼呼奔走。 不出多时,果真见到前面树枝便挂着一块黑色纱布,正是所追之人带着的那帷帽纱巾。 众汉面色一喜正要往前再追。 那女娃娃却高声喊了句停,一行人脚步当即齐齐一收。 就是这样。 尽管这女娃娃多话聒噪,说的话还不着边,那样子无赖又没脸没皮,气得好几位脾气不好的都怒气冲冲亮了刀,可她追人却确实有一套,无形之中就是有莫名威慑力,让人生生听了她的话去。 公子祁每次用来混淆视听的伪装,杂乱无章的马蹄印,荆棘割破的衣摆,故意钻出空隙的杂树丛,都能被这女娃娃一眼看破是真是假。 “嗬,你们追的这位还蛮擅长反追捕的。” 夏豆凝神察看了番周遭树枝叶划刮痕迹,细长的手指朝着个方向一指。 “往那边!” 话未落音又被那大汉一把捞了背着就跑。 “老脸都丢尽了!” 夏豆暗骂,这跑两步就快断气的小身板真心得练练了。 那大汉不愧是练武之人,背着个人走还能跑的虎虎生风,就是半点没有考虑背上人的感受,一颠一颠的晃的人难受死不说,腿都给他勒青了去。 “在那儿!” 蓦地仰头望见前头某棵耸拔大树上有一道白影,夏豆高声叫道! 那白衣公子明显惊得晃荡了一下腿脚,夏豆暗暗祈祷这人能一个跟斗栽下去得了,这追来追去的真是麻烦死人了。 要说这哥们反追踪能力也是一把好手,估计先前就是耍得这群莽汉团团转,这才让这群人掳了夏豆来。 不过只怪他碰上了夏豆这个半吊子搞侦查的,自个儿还穿件那么打眼的白衣裳,被追上还不是迟早的事。 众人见着目标顿时跟屁股上点了蹿天炮似的的朝那边飞跑去,夏豆更是被背人这大汉颠得直喘喘,腿脚都要勒断了。 可那白衣公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惊之下飞快地滑下树逃蹿,只一晃眼功夫又给他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众人再欲追,夏豆又连喊了几句停! “我说你们就不能带把远程武器来吗啊?□□什么的,弓箭什么的?”夏豆被放了下来气喘吁吁道。 “这么追了跑,跑了追,要闹到什么时候?”夏豆继续拍拍胸口喘气。 “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吃晚饭,我爹娘指不定得怎么担心我.....” “姑娘!”那首领实在没心情再听她叨叨逼,任凭谁见着要抓的人在自己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脱,心情都不会太好。 “如若想平安归家,你只有尽快助我们追到那两人,而不是在此多费唇舌!”那人握着胯间的刀鞘的手又紧了紧,一副要气得要杀人的模样。 “本姑娘也实在没心情玩儿了,你在这儿冲我嚷嚷也没有用,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哭给你们看啊!” “你!那你当如何!”那首领再次被这油嘴滑舌的无赖气得太阳穴只抽抽,若不是还得靠她勘路,真想在此地了结了她。 “追不到,那就来个请君入瓮,换他来追我们咯。”夏豆揉了揉鼻子俏声道。 第9章 都是套路 “追不到,那就来个请君入瓮,换他来追我们咯。”两个时辰前,夏豆揉着鼻子俏声说了这句。 那首领闻之当即怒道:“他怎会来追我们?” “那就守株待兔吧。”夏豆拍拍手轻松松地说到。 在灌木树丛里蹲了两个时辰后。 “姑娘,你确定这法子可行?”之前背人的大汉匍匐着身子,对一旁的夏豆再次耳语道。 “嗯,你别出声就行。”夏豆稍稍挪开脸,避开他身上传出来的热气,脸上大写着冷漠俩字。 “可..我们就在这儿干等着?”那大汉皱着眉头又嘀咕了句。 “哎我说,你烦不烦,这都是第几次问了,坏了事你老大砍你啊,”夏豆不耐烦地嗤他一脸。 其实不怪这大汉起了质疑,一向耐心十足的夏豆都等得有些心急了,毕竟她还赶着回去吃晚饭。 可这白衣人太谨慎狡猾了些,夏豆带着六七个汉子在这树丛缩了两个时辰,眼见这天色也要沉下去了,他愣是没现身。 如若这回逮不着人,那也不全怪夏豆的馊主意失误,而是那首领本身提供错误线索。 谁让他那么肯定那白衣人不会从林子北边出去,而定是在林子里头。那人的目标是南边原阳城。 夏豆便应势而谋做了些障眼把戏。 二十来个人兵分三路,一路假装去追那青衣随从,一路继续佯装四下追捕,还有便是夏豆这路蹲在坑里守株待兔的。 追了一下午这白衣人,夏豆也算摸出他点秉性,就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坦荡性子,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夏豆在这人身上闻出了同类人的味道。 即是同类人,夏豆便细想了想自己应当要如何脱身,还得尽快的逃到原阳城。 最后她便带着人在这最光明正大的林子出口蹲点了。 但愿你跟我是同类人。 夏豆饶有兴味地盯着前方的路,黝黑的双眸亮得似乎要透出光来。 这一蹲就蹲了两个多时辰,天色已渐暗,一行人肚子都饿得响了几轮。 先前夏豆也试图活跃气氛吃点东西,结果惹得那首领刷的一下拔了刀。 夏豆心想大约是这群人嫉妒她有东西吃吧。 但是要她拿出果子分给这些恶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恶汉先前还想扔了她的筐子来着,夏豆差点跟他拼命。 幸好她机灵且眼光放得长远,蹲点前从篮子里摸了几个山里果藏在袖口里,这不蹲点的时候缩手缩脚地还能吃上口东西。 还用豆秸秆严严实实夯好小篮子怕跑漏了果,愣是一个果子也没分给他人。 女娃娃小口小口嚼着果子像只老鼠在偷食,咔嚓咔嚓的脆响声又好像格外好吃,当真惹得几个壮汉肚子更加呼噜噜响。 夏豆回头白了他们好几眼:“再发出声响当心你们老大砍你!” 夏豆继续边盯梢边咬果子,心想果子毕竟不顶饿,还是得赶紧回去吃饭是正经! 在她吃完了袖口里最后一个果子后,遥远的前方终于晃过了一道白影。 你果真没有辜负我。 夏豆揉了揉沁出细汗的鼻子:“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了。” 一席白衣出现的那刹那。夏豆的胸口清晰地传来噗通噗通心跳声。顷刻间众人均瞧见了那白衣公子从林子里大摇大摆的走出来。 一行人眼中骤喜闪过。夏豆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待那公子走近了些,这才打了个嘎嘣脆的响指:“都醒醒,干活了”! 一伙人呼啦啦的围上去,那白衣人明显错愕的停了一瞬,旋即转头就跑。 那人还没跑出几步,夏豆身旁大汉立马双指并拢在嘴边,吹了个尖响刺耳的口哨声。林子那头又是呼啦啦的冲出来一群人,呈合抱之势将白衣人当场围住。 那边来人打头的就是那眼色阴郁的首领。一片刷刷刷声,十几个黑衣人迅速拔出闪瞎眼的刀刃围圈向白衣公子聚拢。 白衣人见自己落入明显的圈套,神色复杂地僵立在那儿,聪明地选择了未作困兽之斗。 “真有你的啊小娃娃。”那壮汉忍不住夸了夏豆句。 少说句吧大哥! 果不然壮汉话一落音,一帷帽一蒙面两人齐齐转头看向夏豆,夏豆连忙藏身躲在大汉背后。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只是个无辜的过人人”,她心知以后若被这两人中的谁逮到都不会有好事,现下得想个法子脱身是上策,尤其白衣人明显不是个善茬。 那身形挺拔的公子只偏头望着这边,哪怕带着帷帽,哪怕黑衣大汉在前面挡着,夏豆都能感觉周围空气都有些凝滞,眼皮子都没敢在往那边抬,到底是做了亏心事。 幸好那黑衣首领好似十分不满白衣人对他的不尊重,被我逮着了还敢不认真看我,你往哪里瞅呢,他又重重连喊了几声“盐七”。 反派与正派之间必须得进行些日常唠嗑,夏豆借机缩头缩脑地正想溜走,路那头又来人了。 “公子!追踪小分队好似追到人了回来了!”夏豆身旁这大汉瞧见远处便高声报了句喜。 那白衣公子闻声身形又是一僵,若是青鹿也被抓获,那…… 夏豆听见这队名便忍不住翘了嘴角。 追踪小分队,搜捕小分队,蹲点小分队。 是夏豆为三路人马取得名儿,定名字当时那首领双眼阴郁得像即将要喷毒汁,未想成这憨大汉倒记得清楚。 直到把追踪小分队把抓获的人带到面前,夏豆这才笑不出来了。 “爹?小石头!”继而又有点慌神:“你们俩来干嘛!这还不够乱的么!” 那夏老爹和戚石头见她安然无恙都激动的就要扑上来,又被左右黑衣人压住,只得欢喜的喊两句。 “豆儿!” “豆儿妹妹!” 见这两人是这女娃的家人,那首领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没有抓到晏七那随从青鹿,就怕青鹿漏网之虾坏了事。 万幸大鱼是抓到了,也无须再忍这古怪诡异的女娃娃,当即扬起手掌作了个利落的手势。 夏豆眼里这才有了真正的惊恐。 卧槽这是过河就要拆桥了,卸磨就要杀驴了! 呸,你才是等拆的桥,你才是待宰的驴! 幸好这背了她一路的壮汉还算有点良心,神色间有丝不忍,犹豫地看了那首领一眼。 那首领嗖的一下瞥过眼来,那双阴鸷媚眼里的毒狠暴戾显露无遗。 夏豆再次爆了粗口,她就知道这种娘炮兮兮的男人靠不住,翻脸就要杀恩人。 那壮汉犹犹豫豫地提着刀像是要咬牙下手了! 夏豆急得眼珠子转的跟斗鸡眼儿似的,怎么办怎么办,若是她一个人,定是早就一溜烟就跑了。 现下有了夏老爹和戚石头这俩..拖油瓶。难办了! “小心,看!树上有动静!” 夏豆突然指着棵粗树尖声大喊。 “嗖”! 那把用来砍人的长刀,顺着夏豆所指的方向,嗖的一下被壮汉狠掷扔出,嘭的一声牢牢地钉在树干上。 夏豆心下点了32个赞。 不愧是练武之人,眼明手快,眼狠手准,一刀就能把那巨大的马蜂窝给削落了地! “嗡嗡嗡嗡~~” 众人一时齐齐怔愣在当场。 “嗡嗡嗡~” “毒蜂!杀人蜂!大家快跑啊!”夏豆放声大叫。 “壮士你捅了马蜂窝了!快跑!”夏豆推了一把那壮汉,拔腿就往夏老爹那边跑。 “嗡嗡嗡~” 世人常总一窝蜂来形容乱哄哄的,混乱无章的,瞬息间一拥而上的场面。 如果这个窝还是个大窝,这个蜂还是毒蜂。 那这个混乱程度还得翻x番。 “啊!我的眼睛。” “救命啊!” “快跑啊!” 到处都有人在在狼奔豕突,耳边尽是凄厉惨叫。 混作一团的像是成千上万的毒蜂嗡嗡声震耳欲聋,浑身上下被毒蜂蛰得痛不可忍。夏豆感觉自己再晚一秒就要倒在这儿了。 拉了夏老爹和戚石头就跑。 跑哪儿去?随便跑。 痛吗?痛得要死。 可毕竟还不会死啊。 夏老爹和石头吓得三魂七魄都离了窍,脚步比她还慢。 “爹,石头!快跑啊!” 嗡嗡嗡~ 毒蜂倾巢而出铺头盖脸而来,誓要与这群毁窝人同归于尽。 跑跑跑! 拼了命也要跑。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到了哪里,大脑严重缺氧,胸口稀薄空气像要窒息,四肢酸软无力,喉咙干灼得似乎要冒血来。 “小夏,小夏!快跑!快跑” “爸爸,爸爸!” “别回头!小夏,跑!” “呼…呼…呼…” “豆妹妹,往这边,这边!”有人拉着她的手换了个方向跑。 继续跑。 大脑一片空白的夏豆似乎出现了幻觉,眼前一片混沌的昏暗里像是隐隐出现了日光。 小夏,小夏,豆儿,豆儿。 我是夏豆,我是夏豆蔻。 “啊?” “啊~” “啊!” 三声惨叫接连响起。 砰通砰通滚下山坡的那刻,夏豆仿佛看到了前世父亲那刚毅又慈爱的面庞。 “哎哟...哎哟哟...” 第10章 涓滴慈悲 夏豆从昏迷中醒来时天已落黑,林子乌压压一片看不大清,远悬天际的弯月有点点银光散落。 浑身都是火烧火燎的疼痛,她的神智仍有些模糊,努力睁着眼看了半响幽森黑幕,夏豆突然苦笑着咧了咧嘴,今儿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耍嘴子的总死于嘴炮。 如不是在那伙人面前自作聪明地忽悠,就不会被返过头来掳走。 被掳后若是不逞能出计抓人,就不会让那伙人抓到夏老爹。 如若如若,总之有很多种可能全身而退,而不是沦落到现在副惨况。 “豆儿,豆儿,”不远处传来了夏老爹气若游丝的呼喊。 “爹,爹,你在哪儿?”夏豆连忙挣扎着撑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寻着声音方走去,走近了夏老爹身周,却见他正满脸痛色地瘫躺在地上, “爹,你怎么了?”夏豆急急蹲下身去探看。 “豆儿,爹,爹只怕摔断腿了,痛得慌,钻心痛。” 摔.摔断腿了? 夏豆当即脑袋嗡的一声响,顿时瘫坐在地上,脑海刺啦刺啦闪出一片黑白磁点。 “豆妹妹,豆妹妹。” 又有人在喊她,她尚在怔忡中没有应声。 “豆儿,你如何了?”夏老爹硬撑着半起了身,又伸出去手抚着夏豆的臂膀肩背:“可是也伤着哪里了,莫怕,莫怕,爹这就带你回村里,咱就去请大夫。” “我..我无事,爹,你..”夏豆低头跪在地上,声音莫名有些哽咽。 她想起前世父亲满身血伤时,她也是除了哭什么忙也帮不了,明知哭没有任何用,可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大滴大滴掉落。 “豆儿,莫哭,莫哭,可是哪里痛,可是那..那伙强盗欺负了你..”夏老爹的声音里尽是痛楚涩苦。 “不不,爹,我背你起来,咱们去看大夫,不会有事的,定不会有事的,”夏豆神情慌张近乎癫狂。 她起身摸索着在灌木丛里折了几根直木棍,又想扯烂自己的衣衫做绷带,戚石头在一旁虽不明她的用意,但见了连忙拦住她,干脆扯了自己的腰带递上。 夏豆接过嘶声道谢,又俯身去替夏老爹绑上固定好骨位,她从头到尾话语沉默动作利落,气势似是不顾一切,夏老爹和戚石头被她吓得呆愣,等到她试图摇摇欲坠地去背人,这才回过神连连拦住,最终三人互相搀扶起了身。 “对,咱们得赶紧回家,”夏豆最后说了句。 她抬头细看了天上星子辨好方向,头顶这苍穹黑幕里的满天星辰,扶着夏老爹一步一行的往回路走。 不久后,那片草丛中又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晏祁迷迷糊糊地从昏迷中转醒,方才滚下山崖似乎撞在坚石上,这会正头痛脑胀,似乎又有带着毛刺的荆条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皱着眉头微微挪了挪头,又勉强抬起手去拨开,不想摸到了一个竹篮子。 意识渐渐清明,触觉感官也越发清晰,此时天色已黑,他正躺在冰冷的硬石上,手脚僵硬通身伤痛,帷帽早已不知在哪里散落,这只不知从哪里滚来的小篮子,正巧卡在他的脑袋边。 他咬着牙撑起身半坐在地上,抬首望了望沉沉天幕,星垂旷野,银月似钩,若是平常的公子祁,定当邀月会饮几杯。 可此时他腹内饥渴交加,浑身伤痛难忍,毫无心思赏景。 这趟原阳之行委实艰险重重,他细细回想白日种种,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被晏惟那厮追到穷途末路,狼狈不堪到如此境地。 对,是那个小丫头,定是那古怪的小丫头作祟。可连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都斗不过,岂不是更令人惭怍绝望。 晏祁心底蓦地冒出一股无名火来,抬手便要去扔那破篮子,手边却触到个些圆溜溜的玩意儿,他捡起来借着星光细看,是一枚个大饱实,溜圆滚滑的小果子。 仅仅思虑了半瞬,那枚果子便被他送进了嘴里,再把小篮子提到身前,拨开盖压的荆条,大半篮果子让晏祁的眼里迸出前所未有过的喜色,几乎一口一个,公子祁在这旷野郊外狼吞虎咽的大嚼着不知名的野果。 酸甜滋味的刺激了他的味蕾,汁水沁润了他的喉咙,十几枚果子下肚,腹中火烧般的饥饿感也得以纾解,晏祁一气儿把那篮小果吃了大半。 待终得以饱腹,四肢恢复了些气力,他拿着野果回过神来,仰面朝着黧黑穹天轻笑了几声。 往日种种似浮云飘散,名门公子,少年才子,都与他再无干系,半生荣华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天命不可逆,人就该轻易认输了么。 山穷水尽之时不是还有篮鲜果作伴,解他饥渴除之困乏,岂不足矣。半刻之后,晏祁提着小篮摇摇晃晃起了身,理顺衣襟抚过袖幅,四处再望望这片山岭,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往原阳城走去。 上天既在绝人之路时,还残留着涓滴慈悲。 那我就莫辜负这滴慈悲。 * 夏豆睡醒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夏家的炕床上,隐约听得外间有喧闹声,她忽地想起夏老爹,连忙起身跑了出去。 一群人正围站在夏老爹床边指指点点,娘亲李氏在床沿处坐着揩泪,夏荠和夏树立在一旁抽噎。 “娘!”她皱着眉头走近,声音嘶哑地喊了句。 “豆儿,你醒了。”李氏转过身来,眼里涌出的欢喜是真实的,可稍瞬便冷了下来,只勉强柔声道:“怎么不好好的躺着”。 “爹如何了?”夏豆探头去看夏老爹,心里陡然一痛,他爹正躺在那张破木床上,一张脸被蜂蛰的浮肿不堪,浑身都是血迹,右腿用布带绑着,有青绿色的草药汁溢了出来。 “你爹醒过一回了,方才大夫来了给接了骨,敷了药,痛昏了过去。”李氏没有看她,只低低地揩着泪。 夏豆没再作声,只拉着夏荠再回了姐们俩睡的内房里,夏豆细声问夏荠她醒前的事由,夏荠抽抽搭搭地又轻哭了起来。 “晚上你和爹没回来,村里人都来看热闹,里长伯伯拿了银钱给娘,娘说不要,要去找你们”。 夏豆初醒正头昏脑涨,仔细想想昨夜的事,似乎是在他们半路坚持不下去时,路的那头有村人敲着响锣来找。 原来娘亲请的人来找的,那里正又怎会无缘无故给李氏银钱?难道这村里还有抚恤金这一说法? “里长伯伯给了多少钱给娘?”她问夏荠,嘴角牵动脸上的肌肉有些疼痛,抬手摸了摸自己脸,果真肿胀得像是发面的馒头,她想起夏老爹那张浮肿的脸,很是佩服夏荠这小丫头还能这样软声软气的和自己说话。 “我也不知道多少,应该是不少,听他们说是银子,可都被二叔拿走了。”夏荠又啜泣起来。 银子?她又想了起来,应该是昨日那黑衣大汉扔的那锭。 也许是他爹怕自己有个万一,托里正把银子带回给她娘,可李氏要人不要钱,求着村里人帮着上山找人。 “你先别哭,跟姐说说,钱怎么被二叔拿走了?村里人怎么还围在这里,吵吵嚷嚷的爹睡得也不安生。”夏豆皱着眉头道。 “二叔说去请大夫要钱,娘就全交给他了,村里人..村里人是因为..”她嗫嗫嚅嚅不敢看夏豆。 “因为什么?” “因为二叔说姐你..你是被强盗掳走的,强盗杀人不犯法,村里人都怕的紧,不敢去找人,娘说把银钱都分了给大伙儿,叔伯们才应了。”夏荠低着脑袋用手指去扣床沿。 夏豆的脑子这才清明起来,那夏老二骗走了银子,李氏又应了村人里找到人分钱,眼下人是有惊无险的找回来了,那银子的事儿总得给个说法。 “夏木呢?”她又问。 “大哥跟着王大夫去他家拿药了”夏荠闷闷道:“大夫是庆叔请来的,二叔他,他根本没去喊。” 饶是夏豆再好脾气,都被夏二叔的无耻气炸了肺。 讨回银子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说不准夏二叔转身就给花了,那可就无力回天了。 顾不得满身伤痛,夏豆一咬牙站起身,疾步朝着外房走去。 “各位叔伯,”夏豆朝着那堆人群高声喊了句,声音嘶哑却格外尖利,众人顿时齐齐回头看她。 “我知道为着寻我大伙儿都费了大劲,诸位放心,我娘许了叔伯们的酬金一分都不会少,”夏豆走了进来,浮肿的脸上神情庄肃。 “咳咳,那啥,我们也是关心夏老大不是。” “呵呵,是啊,银子的事情也不急,不急在一时。” 笑话,不是为了银子,谁会到这村里数一数二穷的夏老大家来,闲着没事也不会在这儿干杵着看热闹啊。 众人还围在这儿的目的虽就是等夏豆这句话,但也不好就这么直白白说出来是不,小女娃就是不懂事,一时众人皆呵呵地干笑。 “银子不是我爹娘不给,实在是被我二叔借口请大夫全骗了去,”夏豆扶着房门沿泫然欲泣。 “我二叔,他也,太过分了,我爹这腿还不知治不治得好,叔伯们的银子都还没给呢,他就狠心全骗走了去!” 第11章 讨个说法 啥?银子都夏老二都骗走了? “这黑心肠的也太过分了吧,昨晚他可没跟着去寻人的。” “那怕死的根本不敢去。” “拿了这钱不怕黑心吗,难怪是个要绝户的。” 一听银子都被骗走了,众人面色均是掩不住的失望愤怒,当即纷纷指责咒骂道。 “诸位叔伯,我二叔是今早拿的钱,咱们现在去讨还来得及,就怕他转身就给花了,那可是我爹的救命银子!”夏豆凄声哭到。 “闺女你别急,叔伯们都看着呢,那夏老二做的当真不是人事,我们帮着你去讨要。” “好,那就谢诸位叔伯了”,夏豆像是激动的声音都有点抖,“夏荠夏树,咱这就去讨回银子,娘,你在家照看爹就好。” 众人义愤填膺地说走就走,一行人颇为轰轰烈烈地往夏老二家走去。 到了夏老二屋前,却见他家两扇大门竟是紧闭的,这青天白日的,不正是做了亏心事要躲在屋里头么。 小萝卜头夏树腿脚快,跑到门口敲得夏二叔家大门嘭嘭作响。 “二叔,二叔,快开门!” 那夏老二正在想思如何藏得这笔横财,他婆娘刘氏可不管那些,钱入了我家门,还想掏出去不成,这么大一块银子,她正喜得打颠,这时听见有人在敲门,当下也没多想,扭着腰膀便出来拉门。 这大门刚开了一条缝,夏树就泥鳅似的溜了进去,“姐姐,快来!” 刘氏一见是夏老大那兔崽子,当即眉毛一竖就要破口大骂。 “二婶,你快让二叔出来,他骗了我爹和叔伯们钱!”夏豆紧随其后推开了门,迎面就高声哭喊道。 “什么钱,我拿了你什么钱!”夏老二听见动静走了出来,梗着脖子粗声叫嚷。 “我娘给你请大夫的钱,我都看见了,”夏荠站在姐姐身后大声说到。 “对啊,你娘给我请大夫的钱,钱都给大夫了啊,我哪有钱?”夏老二转着那双贼溜溜的眼,不屑的朝夏荠嗤声。 “二叔,好歹是一个姓,您不能这么狠心啊,二十两的救命银子,您拿着安心吗”,夏豆又掩面哭哭啼啼。 “呔!你这贱坯子想钱想疯了吧,哪里有二十两?那锭钱有十两就顶天了,二十两你做梦呢!”夏二叔涨红着脸唾沫四溅。 “我,我不是也不知道是多少钱么,叔伯们也没告诉我多少”,夏豆无辜地转头看村里那些叔伯。 “我们哪里知道多少钱,就看了眼,摸都没摸”。 “我们可不知多少钱,不是我说,夏老二,这回你这事做的太不厚道了点,怎么能这样呢。” “夏老二,钱不是你拿的你怎么知道是十两?” 没有涉及自身利益,谁都不肯撕破脸,方才就都站在夏豆背后看热闹,这会子夏豆把火引到他们身上来了,才一人一句说起夏老二来,且这话说的比之前在她家骂的可客气多了。 “二叔,您还是把钱给我吧,我娘说了,叔伯们冒着大风险去寻人,一人要给一百文酬劳的,那银子那也是叔伯的钱。” 夏二叔一听要给这些人钱,登时眼睛都要瞪出来:“你娘那疯婆子是疯了!”见众人都在看着他,气势不由弱了下来:“你..你那点银子你家木哥儿拿走了,都拿去抓药了”。 “二叔,我没拿你的钱!” 人群后边突然挤出了个黑脸小伙,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刚从王大夫家回来,药钱都是庆叔垫的,王大夫知道我家穷,说一贴药一贴的钱,以后慢慢给,银子都还在你手里。” 可不正是去拿药的夏木回来了。 “正是要烂烂一窝,一窝小崽子要翻天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叔,那钱不是你拿了谁拿了。”夏老二恼羞成怒干脆胡乱骂嚷。 “是我陪木哥儿去取的药,他确实没拿钱,大夫那边的钱都是先赊着的。”身后又传来了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是听了消息后赶来的庆叔。 “丫头,你这脸是..”庆叔一见夏豆倒被惊了一跳。 “叔,无事,被蜂蛰了下。”夏豆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痛得可厉害,待会儿去叔家拿点蒜头,捣碎了涂上,能消肿,”庆叔皱着眉头怜悯地说道。 夏豆心底有些感动,假哭着的眼睛当真一酸,连忙低了头道:“真没事,叔,多谢了。” 无亲无故的都能帮一把是一把,名义上的兄弟却只顾吞钱,果真花有千种,人有百样。 “姐,里长伯伯来了!连景明哥都来了!” 凑热闹不怕人多,方才夏豆就偷偷吩咐了夏树去村头喊里长,这会子终于拖了那里正来。 “哟,明哥儿咋来了呢。” “明哥儿回来了啊。” “哎呀明哥学堂休沐么,难得回来,多待几日。” 夏树喊了一声景明哥来了,惹得村里人频频回头去招呼几句,夏豆心下纳罕谁人能有如此大的脸面。 只见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来,走出来位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郎,身形颀长,面色净白,穿着件水青净面圆领襕衫,头戴黛青儒巾,端的一副清俊书生打扮。 这正是里长家那位在城里书院求学的小儿,夏豆早闻其名,村里人对这未来的秀才老爷看重的很。 那戚景明右幅袍袖半抬与身前,脚步不紧不慢,一路向各路叔伯颌首回礼,直到走到了夏豆的身边才停了脚,亦朝着夏老二谦恭有礼地喊了句:“夏二叔”。 夏老二扯着脸皮回了个尴尬讨好的笑:“明哥儿回来了啊。” “诸位叔伯围聚在此是为何?”少年书生声音清朗,态度谦和。 众人一时人人窘迫竟无人作答,唯恐在这书生少年郎跟前辱了斯文。 夏豆只得又掩面柔声道:“景明哥,是因昨日我与我爹在外头出了些事故,得亏村里的叔伯好心来寻,我二叔更是替我爹去请了大夫,我正上门来谢过我二叔”。 戚景明听闻便偏头朝夏豆看来,陡然间瞥见她辨不清五官的肿脸,不由眼底浮出点惊色。 这书生修养倒是不错,知是自己失礼了,旋即敛了讶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视线后,才朝她拱手做了个礼:“这莫不是夏家妹妹。” 夏豆有模有样的回礼道:“正是”。 又接着解释说:“我娘为答谢寻人的叔伯,应予了叔伯们银钱报答,家里爹娘都不大识数,便把钱给了我二叔,想着麻烦他主个事,看大伙儿该分多少。” 戚景明听闻微微点了点头:“虽说君子笃于礼而薄于利,但恩有重报,礼无不答,李婶婶倒是厚道人。” 夏豆也柔声道:“正是呢,我娘也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叔伯们冒着大险去找,救了我跟我爹的命,钱财都是身外物,您说是吧,二叔”。 夏老二正事不关己的听夏豆吹捧,听闻便顺势点头道:“却是,一口饭都是恩情,救命的恩给点钱算什么。” “是啊,我娘给你的钱呢二叔,我不大识数,幸好景明哥今儿回了,索性请景明哥帮着计个总数,再好分不是。”夏豆扑闪着泪光莹莹的眼睛看向夏二叔。 “啊?” 夏二叔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片子是在给他下套,偏借口还冠冕堂皇,那边众人都紧盯着,里长的面色也耐烦的很,夏老二正为难着不知该说点啥,路那头又传来了个婆子撕心裂肺的骂喊声。 “树哥儿,豆丫头,你屋里一家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你爹从来没纳粮孝敬娘老子,你还有脸向你二叔讨要钱!” 这又是哪路角色,夏豆心下惊奇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她二婶刘氏拖着个灰衣老婆子,正一颠一颠地往这边快步跑来。 这老婆子正是夏老爹的后娘,夏老二的亲娘赵氏。 夏老爹亲娘死的早,留下夏大这么个娃子无人照看,他老爹便娶了个寡妇进屋,寡妇偏带了个儿子,便是那夏老二。 后娘原本就毒似六月阳,没过几年夏老爷子还一命呜呼了,夏大磕磕绊绊能活到如今都是奇迹,还能娶了李氏这么个媳妇那又是一番因缘。 眼下赵婆子见里长都围在她儿子门口,也愣了愣疑声道:“呓,里长咋也在?” 随即不管不顾又扑了上去:“里长啊,你给老婆子评评理,他爹死的早,后娘难当,老婆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夏老大拉扯大,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你问问这周边邻居,我待那夏老大那是比亲生还亲啊,又给修了房又给娶了亲,十里八乡哪个敢说我老婆子一句偏心。” “他夏老大成了家立了业,现在还生了一窝的娃娃崽,可没孝敬我老婆子一碗水一粒米。” 赵婆子继续哭诉道:“你给评评理,现在还要抢他弟的银钱,虽说不是亲生的,做人也不能这么黑心黑肝啊!” 里正被这老婆子对着耳朵嚎,一个脑袋被吵得两个大,“赵婆子,不是你家大儿子抢夏老二的钱,是你家夏老二拿了夏大的钱!” 那老虔婆听完泪一收:“他傻大能有啥钱,屋里穷的连根草都当宝,可不正想抢他弟的钱,眼馋他弟日子过得比他好。” 里长也是怕了这出了名的刁妇,干脆指着庆叔几个道:“夏老大的二丫头昨天得了福气,贵人赏的,大伙儿都看着的,不然你问老庆他几个。” “那,那也不成,我辛辛苦苦把傻大拉扯大,他的钱就是娘老子我的钱!”赵婆子眼眼珠子一翻干脆耍起了无赖。 “老人家,这钱可不是我爹的,里长伯伯不是跟您说了么,是我挣得呢。”夏豆在一旁细柔柔地接了句口。 “哎嗬唷,吓死个人了,这是哪里来的丫头,这鬼头鬼脸的,是得了怪病痨病了吧”,赵婆子一见夏豆那浮肿的脸,跟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三步。 第12章 三两白银 这事儿一闹就从清早闹到了日中,任谁都不耐烦的很了,也懒得去看那老婆子作戏。 “夏老二,你自己跟你娘老子讲,明哥儿刚从城里回来,我也是抽着空才来淌这趟浑水,没得跟你娘耍嘴皮子,别再耍花腔,村里人眼睛都不是瞎的。” “娘,那,那是那盗匪扔给二姐儿的钱”,夏老二不甘不愿的吞吞吐吐。 庆叔知道这夏老二是个轻软怕硬的,干脆像在林子那般去甩他的袖子,这回他倒学聪明了,钱不在袖口里,夏豆对夏树使了个眼色,夏树跑过去掏他衣襟,果真掏出来一锭白光闪闪的银子。 “四傻子,你走开,这是我爹的银子!” 夏树正拿着银子要跑回夏豆身边,又不知打哪儿冒出个圆滚滚似冬瓜的小姑娘,那姑娘虽胖得像球,手脚倒利落毒辣的很,话还没落音,冲上来啪的一下就甩了夏树一耳光。 这边众人还惊得没反应过来,只见被打脸的夏树怒得跟小狼狗似的,啊的一声冲向那胖丫头,一把就把她压倒在地,照着那丫头劈头盖脸一顿打。 赵老婆子这才知道不妙,扑上去要去打夏树,嘴里还大声哭喊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傻大家的狗崽子要杀人了!” 夏豆眼疾手快拦腰钳住老虔婆,一边急声喊:“大哥大哥,快抱住小弟啊”。 那边夏老二刘氏也才回过神来,以往只有她闺女打人的份,这四傻子从来不敢还手的,今儿她闺女竟然被打了!这下哪能忍得住,当即怒气冲冲就要来打夏树,夏木手快赶紧抱着夏树避开,那小牛犊子还在挣扎着要踢那胖丫头。 这大人打孩子到底不好看,村里人也都一拥而上,当下拖的拖手拦的拦腰,还有的就在一边打圆场劝架,混乱里夏豆被赵婆子掐了好几把,疼得她龇牙咧嘴,混着声儿骂老虔婆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行了行了,胡闹够了没!” 最后还得靠里正一声怒斥,夏老二夫妻才喘着粗气撒了手。可他家胖闺女可不依了,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张圆了嘴哭得地动山摇,不依不饶地痛骂:“打死他,四傻子,短命的,敢打我!” 宝贝孙女儿在地上打着滚子嚎啕,赵婆子赶忙心疼地伸手去扶,却被她连着狠踢了好几脚:“去打死四傻子啊,掐死他啊死老婆子。” 夏老二家闺女跟夏树同年,是他家的命根子,八岁的娃娃喂养得都跟夏荠一样高了,个头又高人又壮实胖墩,那样发着狠的踢打,这边众人眼看着都替赵婆子肉痛。 不想那婆子可半点没在意,迎着孙女的拳打脚踢把她抱了起来,又抹着泪骂起夏树来:”里长啊你眼看着的,夏老大家崽子黑心啊,他一家子又毒又狠啊。” 夏豆只暗骂那胖丫头怎么就不多重踢她几脚呢。 难怪说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一团乱麻的事谁能理清啊,里正忍不住手一甩就要撂了挑子:“你们爱如何如何,这糟心事没得管法。” “里正伯伯,今儿这事儿是够乱的,又要分叔伯们的银子,又要理清我们夏二叔家的恩怨,能否请叔伯阿公们开回祠堂,咱们一桩一桩事算。” 赶着唱戏的看戏的都在,今儿干脆把事儿都利落办了,夏豆趁机建议开祠堂议事。 村里规矩虽是非大事不开堂,但分银钱不是大事还有啥大事,一时众人皆提议开堂,里正恰被这乌糟糟的事儿闹得心烦气躁,干脆也板着脸允了。 * 下邳村原是长福庄分出来的一支,长福庄并不似其他村落那般同族同根。 长福庄的老祖宗据说是一些打了败仗溃逃的兵卫,走投无路地到了虎头山脚下,干脆就在此安了家。 后来子孙多了就分了些出去,包括下邳村菏华村几支分脉,所以各个村中均有不同姓氏。下邳村就有夏氏戚氏等,村里选举里长也是看哪族人多势众,日子过得红火的就有说话权。 戚氏在村里人口占的最多,现里长戚守义早年开过蒙读了几年书,脑子比一般人灵活些,这才被推着做了里正的位置。 管的无非也就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到底也是村里头最权威的人物了。 里正戚守义先步踏进祠堂,坐在了堂首圆木圈椅上,左右摆设着些长条板凳,请了村里头有些威望的叔伯阿公来坐下,这堂也就设的像那么回事了。 喊了一干人等都到齐,里正咳了咳清声说到:“人都来齐了,咱就一桩一桩的说。” “李氏,你昨晚应下村里人多少钱,今早又应了多少?” 因开堂议事也是个肃穆场合,夏老爹起不来床就喊了李氏来,夏豆她娘眼睛还是红肿的,一时怔愣不知如何作答。 “叔伯阿公,我娘先前告诉我的,每人一百文,”夏豆立在她娘身边,依然娇娇弱弱的样子。 “啥?一百文,你这疯婆娘是疯了!”赵婆子一听也跟她儿子般急了眼,当即痛骂出声:“有钱你不孝敬娘老子,倒给村里这些无亲无故的人!” “赵婆子,说了一桩归一桩,你先闭嘴,你们两家的事待会儿再谈。” 戚太爷十阿公一声轻训,赵婆子只得噤声站在一旁干瞪眼。 夏豆看也没看她便接着道:“因这银子是整的,不好分,我想着先麻烦景明哥帮着挂了数,回头我去城里的钱庄换了散的,再给每家每户送去。” 里长摸着八撇胡沉吟了片刻,才朝着右下座的戚景明询问道:“明哥儿可有空闲替那夏大家挂数,无空便不必应下,不是什么大事。” 夏豆连忙一脸诚挚地看向小明哥,是大事啊谁说不是呢!戚景明大约感受到了夏豆的目光灼灼,当下略点了下头道:“倒不须费什么功夫,无妨的。” “那行吧,昨晚寻了人的,先去明哥儿那儿去挂了数,改日豆丫头换了铜板子来,再一家分一家”。 “成了,这桩事就这样,你们家还有什么事?” 赵婆子一听轮到自己说话了,连忙抢声道:“李氏,你拿那么多钱给别个,准备拿多少孝敬我,当初若不是我,你怎么可能嫁给夏大,说了每年要纳粮,把我当亲娘养,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夏豆的老爹夏大能娶了李氏,确实得托赵婆子的福。 赵婆子原本是寡妇另嫁,夏大的爹死了按规矩她得被赶回赵家村的,偏她用一门亲事换得了在下邳村的立足之地,那便是张罗着帮夏大娶了李氏。 夏豆的娘亲李氏原是山那头李家村的人,家里也是个爹娘早去了的,跟着哥嫂过活,一直捱到双十年岁的都没嫁出去。 这原因李家村人人都知晓,李家姑子是个石女,二十岁的老姑娘还没来葵水,生不出娃的,这事儿早被李家那位嫂嫂传遍了十里八乡。 赵婆子偶尔听得这事儿却是大喜,她捡着好话把这事跟夏大说了,说是那李家姑子贤惠又能干,问他想不想成亲。 夏大是从小苦到大的,性子又憨又实,十八岁的汉子做梦都想娶媳妇,当即便也应了下来。 赵婆子又喜滋滋道:“那你今后可得把我当亲娘看,这夏家的房子田地娘说了算。” 夏大那时年纪轻,未想得深远,说是当亲娘看,那便也应了。 这门亲事两家一拍即合,李氏背了个包袱就嫁了过来,赵婆子拉着夏大夫妻俩,在老里长那里立了契的,夏家田地等今后都归了她,夏大俩口子还应了把她当亲娘养。 “当初你可是立了誓的,你现在不认了吗!”赵婆子指着李氏鼻子狠骂道。 这事还是夏豆在村井洗衣裳时,听得村里婶子们扯闲说到的,当时乐得差点笑出声,她娘亲李氏不能生?如今这夏老爹家一堆的娃娃哪里来的。 反而那夏二叔家,二婶刘氏是赵婆子娘家姊妹的女儿,不知近亲结婚惹得祸还是别的缘故,二婶肚子一直没消息,他家那个胖闺女,也是赵婆子从娘家抱来的,据说养着用来招婿的。 这事儿村里人都知道,今早不是还有叔伯骂他家绝户么,农村里背地什么闲话都有的讲的。 “老人家,我娘的银子真不够了,村里叔伯就分了一半儿去。跟我们一道的石头哥摔得一身伤,得赔呢,我爹腿摔断了,得养,还有以后我爹不能干活,我们一家子六张嘴,得吃,当真没有剩的了,”夏豆红着眼睛又要哭。 “你这个鬼丫头,你娘要张开手到处扔钱,还有脸说。” “孝敬你也不是不可以”夏豆想了想便清清嗓子道,“我家从救命钱里分一两银给你。” 赵婆子一听这话心一乐,嘴上却嗤声道:“这还差不多,少是少了点,不过也算了。” “不过你拿了这钱,以后也就当不认识我爹罢,我爹跟你本不是血亲,这钱就当买断跟你的恩义罢。”夏豆又缓缓的说到。 “啥?以后都不孝敬了,你想的美!”夏老二忍不住在一旁呸了声。 “哦,二叔不同意那也没办法了,以后再孝敬吧,如今我爹伤势正重,这一两银子我家是拿不出了。” 眼见着到手的银子泡了汤,赵婆子不由得急了,以后再孝敬?以后他夏大家穷的连根草都稀罕,孝敬个啥! “你说的是人话吗,说好的钱又收回去像话吗”,赵婆子暗中给夏老二使眼色。 “五两!想让我娘跟你家断绝关系,五两一分都没得少!”夏老二也知道那夏大家穷得叮当响,图以后的孝敬还不如先拿了这笔钱,可恨李氏那疯婆子把钱给分了一半出去。 “哦,别呢,我家又不想断清关系了,以后再好好孝敬奶奶。”夏豆低头扯着垂发玩。 “你,你这个臭丫头,那你说多少?一两没门。” “三两吧,三,散,数字倒是顺口,应景。”夏豆软得一团棉花似的,委委屈屈地说到。 赵婆子夏老二想着捞一把是一把,一番讨价还价后勉强点了头。 “好吧,趁着景明哥在那边清数,当着叔伯阿公们的面,咱们立个契,拿了这三两银,你家和我家就干干净净地散了。” 那赵婆子鼻子一撇,立契就立契,先拿钱再说。 夏豆便挤进人堆里,客客气气的喊先了声景明哥,又跟他说了与自家名义上的奶奶立契的事。 那戚景明眉头皱了半晌,憋了句:“尚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契书。” 夏豆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爹和赵婆子原本就没有血亲关系,按照规矩她是要回她族里去的,原本我家与她就没干系了。” 戚景明又思虑半晌,倒没再说什么于礼不合之类的话,于是咬咬牙便写了封似模似样的契书。 书文夏大赵氏两家无血缘之亲,独养育之义,人情淡薄情有可原,今在此立下契书,三两白银,买断情义,此后各安天命,再无干系,后头又加了些契文已立不得毁约之类的话。 契书写完一式两份,赵婆子夏老二沾了墨水按了手印,这边李氏夏树等均跟着按了手印,夏豆为保险起见,还让里长戚景明公证人等也按了印。 两张契书上按满了手印,一场好戏终于收了场。 第13章 西峒街卖果 这天正是八月八,农收节尾而中秋将至,原阳城里正是一派繁荣景象,大街小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城内西峒街有条古槐胡同被官府划作杂市,用作散卖小贩摆放摊位,乡下农人赶集买卖等,因着杂无管制,卖的东西千式百样,吃的用的,瓦碗瓢罐,瓜果菜蔬,零嘴杂玩,应有尽有,故而比其他街道更是繁闹几分。 晌午十点钟光景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候,胡同里小商小贩各个精气神儿十足,吆喝招揽声此起彼伏,而就在这条闹闹哄哄的胡同尾,有俩懵呆的娃娃毫无存在感地杵在哪儿,一大一小,一蹲一站,神色忸怩,面色窘迫。 小男娃面色赧然,扑闪扑闪着的大眼睛内满是惶惶之态,女孩子细眉微蹙,巴掌大的脸上尽是愁容之色,可不正是那夏家俩姐弟。 这姐弟俩就这么静静地光杵在闹市中,磨磨蹭蹭大半晌也不知作甚,最后还是站着的夏树先开了口:“二姐…” “嗯,”夏豆正拿着根小木棍闷闷地扒拉地上的蚂蚁。 “这城里人好生凶恶,”夏树畏怯地缩了缩身子,又犹犹豫豫地嗫嚅道:“要不,要不要咱先回去吧。” 夏豆挑完蚂蚁抬头看他,正对上小夏树满是惶然的眼睛,一阵歉疚之感袭上心头,当即忍不住暗骂了自己几句。 带着从没出过远门的弟弟进城,还没体会到城里的气派荣贵,转头就被一点磕巴磨灭了斗志,畏畏缩缩躲在角落不出去,看把这小弟给吓的! 玩什么蚂蚁怕什么惹事啊,夏豆把手中小木棍一扔,银牙一咬拍腿起身:“小弟别怕,咱不回去,姐这就去抢回咱的摊位。” 这趟进城的任务依然是卖果子。 大半月前夏豆跟着村里送粮队伍进城,结果半路出了那场岔子,果子半个没卖成,还丢了个篮子。 惨的还是弄的自己一身伤痛,更让夏老爹摔折了腿,请了隔壁村大夫来看,可乡下郎中医术粗糙,家里备的也尽是些寻常草药,为着将她爹的腿治得周全如初,夏豆还得跑到城里买些子上好的膏药。 上回分银钱给村里人这事影响有好有坏,好的是夏豆家在下邳村地位升跃显然,她家有些什么事儿,村里几个厚道的叔伯能帮都尽量帮着,还时常捎桶水送把柴来,夏豆进城要坐牛车,赶车的全叔都不收她的钱。 这些还是让夏豆极为感激的。 坏处吧,夏豆如今的名声算是臭遍十里八乡了,尽管村里人明面上都同情她家,暗地里最新的八卦已经演变成她夏豆有个姘头在长莽岭做山大王,不然咋会给银子呢,据说给了几百两呢。 这些流言让李氏愁得半夜都在叹气,夏豆倒是没空计较那些,因眼前亟待解决的难题是:夏家又穷得揭不开锅了! 那些银子折腾一通后没剩得多少,余下的也就刚好给夏老爹治腿。 妥妥一夜回到解放前,夏老爹的伤势已无大碍,家里财政危机却越发严峻,夏豆左思右想苦思冥想,还得卖些果子挣点现钱。 于是前几日她带着夏木夏树几个上了山,采了足足一箩筐果子,剔去虫蛀鸟啄的、歪不横楞的,专门只挑了那颜色鲜亮、果肉饱满的用来卖,又摘了些无毒性的野树阔叶用来装包,今日便带着夏树又坐着全叔的牛车晃晃悠悠进了城。 夏树长这么大就没出过山下村里,夏豆前些日子进城只顾埋头往医舍药房处跑,姐弟俩这回进得城来,都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见什么都新鲜,俩人手拉着手这也瞧瞧那也看看,傻乎乎地到处凑热闹。 直到路过卖白面馒头摊位,姐弟俩闻着香味儿双双肚子咕噜一声响,顿而转头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这才想起身上可连个钱子儿都没有,当务之急是要先卖出这篓果子。 夏豆赶紧拉着夏树跑到了西峒街,因事先就打探清楚了,这边的古槐胡同是杂市,城里普通人家日常吃用都能在这儿采买到,连富人家的下人也会到这儿来采购些应时蔬果,可热闹的很。 热闹倒是远远的就能感受到,到了地儿的夏豆却心道不妙,贪玩怕是要误事。因着这胡同并不十分宽敞,小商小贩多,行人更多,买卖人不赶早,哪里有好摊位留着给你。 姐弟俩硬着头皮从巷头一步步找寻过去,运气倒是极好的,走到巷子中间便瞅着了空,大约是那处卖彘肉摊位有些味儿,一般商贩都避远了些,中间便留出块空地来。 夏豆可不计较这些,当下喜滋滋地拉了弟弟跑过去,刚把篓子放在地上,就听见道呼喝声,转头四处张望,只见胡同南边赶来了个妇人。 那妇人生的膀大腰圆,正哼哧哼哧挑着俩两筐绿菜食蔬走来,末了把担儿哐的一声撂在夏豆姐弟俩跟前,粗声粗气地喝道:“诶诶诶,这是打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娃娃,这是我一贯的地儿,赶紧给我起开。” 夏树到底年幼怯生,被凶神恶煞的城里人唬一大跳,当下便低头拉紧了他姐的手。 夏豆这也是头回出门做生意,不懂行情也不便与人起争执,只得尴尬地解释了几句便往边角处挪了挪,却不想又被人挤了出去。 夏豆只好再往里面走,但她每找到一处地,往往站定还未吆喝几声,就有原本的摊主来赶了,姐弟俩又不敢去争占,直直被挤出了胡同口。 果子没卖出去一点,气倒是受饱了,姐弟俩站在路边心里尽是愤愤不平,夏豆折了根木棍蹲在路边狠狠扒拉,既不懂门道又不敢争抢,眼下还真有些束手无措。 夏树彻底没了欢喜劲儿,只怯怯地拉着他姐说:“这城里人好生凶恶,咱们还是回去吧二姐。” 夏豆心里懊恼不已,原本还想带着夏树来练练胆儿,谁曾想如今适得其反了。 为姐则刚强,一昧懦弱胆怯是怎么回事,夏豆牙一咬心一横,这块摊位势必要抢夺回来。 夏豆拉着夏树又回了最先看中的那块地儿,找到了那卖彘肉和卖菜蔬的,在他俩中间硬挤了进去。 这下子那卖菜蔬的妇人不干了,双手叉腰瞪了眼睛就骂:“哪来的黄毛丫头,今儿怎么就赖定我这块地了,以为姑奶奶我面善好欺负不成,赶紧给我哪来的回哪去,休的让我动手赶你。” 夏豆打定主意不和她争执也不挪步,让夏树站在靠卖彘肉的这边,自己面无表情的任凭那妇人对着耳朵骂,放下篓子蹲在地上便作摆摊状。 那妇人见夏豆这副赖定了的模样更加气急,又口出恶言连带夏豆父母一起问候了,直直把夏树吓得脸色发白,夏豆火得眉头都拧成了结。 怎么那哪儿都有些这样的妇人婆子,南周朝妇人基本素质真真令人堪忧。耳听着那妇人还在不依不饶地骂嚷,夏豆忍无可忍地高声回了句:“大婶,你积点口德,别太过分,这巷子又不是你家的,何况论先来后到还是我先来的!” 那妇人一声哎哟喂你个丫头片子还敢还嘴了,捋了袖子上来就推了夏豆一把,直推得她一个趔趄,夏豆怒极,涨红着一张脸正准备豁出去干她一架,却被吓得哭出声的夏树扑上来拦腰抱住:“姐,姐,我们回去吧。” 夏豆抱着弟弟气得浑身发抖,那妇人越发得意洋洋的斜睨着他俩。 小男娃慌张无助的哭声怪让人可怜的,惹得旁边卖彘肉的大叔都看不过眼了,便帮着说了句公道话:“何婶,何必跟两个小娃娃为难,他俩站这里又不耽误你我生意,得饶人处且饶人。” 有了第一个说和气话的,旁边小商小贩也你一言我一语的接口了。 “是啊是啊,两个小娃娃,占的地儿又不多。” “看那样子是乡下来的,卖点东西也不容易,你看把那小的给吓的”。 路边行人也对着这边指指点点,那何婶见有几个熟客都在看着,怕回头影响生意,只好哼了一声偃旗息鼓,但又把那担菜往夏豆这边挪了一寸,这下夏豆姐弟俩就剩个站脚的地,连蹲都蹲不下。 夏豆见弟弟都哭成这样了,也不是真想与粗胖妇人干架,姑且先忍了这一时之气。 她轻缓地拍了拍夏树的背,温声和他讲:“小弟,出门在外就是会遇到各样的人,有蛮不讲理的恶人,也有那位大叔那样的好人,咱们又没做错事,有什么好怕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哭鼻子。” 夏树这才抬起手背擦擦眼泪,又难为情的躲在了夏豆背后,方才一番争执倒引来不少看热闹的,见那姐姐长得跟朵娇花儿似的又怯又俏,便有好奇的来问:“巧姐儿这是卖的甚么?” 好容易来了生意怎能不做,夏豆把背篓里的叶子掀开,露出颜色鲜泽的果子,有红有绿,也有红中夹绿,夏豆脆生生吆喝:“是果子呢客人,山里摘的山李子,三文钱一包,五文钱两包,您先尝尝,尝尝不用给钱,酸酸甜甜的包好吃。” 周边看热闹的听她喊得利索,又说尝尝不用花钱,便有几人捏了果子尝了起来,这果子原本就偏酸,男子大多吃不惯,一尝之下就有抱怨了:“你这姐儿长得倒是好看,卖的果子也好看,就是果子忒酸了点,入不了口。” 夏豆连忙笑声道:“客人,话不能这样说,这瓜果有百味,人的口味也各有不同,您爱吃甜果子,但有些人就喜欢吃酸甜的呢,不能您觉着不好吃,就说我的果子入不了口,您说是吧。” 那客人只好笑道:“你这姐儿是个会说话的,不过我倒真吃不了你这果子。” 夏豆正想再游说几句,却有妇人从一旁探头来问:“你这果子是酸的?” 第14章 促销达人〔修〕 寻常人买果大多问果子甜不甜,顶多也就问酸不酸,这一上来先问是否是酸的,倒还真少见,言外之意是要买酸果? 夏豆偏头打量了那妇人一番,只见她身着浅褐袒领半臂襦衫,头上用根素银簪子绾着齐整的髻,手边还提着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些食蔬肉菜,不像是无故寻事的嘴碎人。 她顺势递了个果过去,才笑语解释道:“婶儿,这味道百种,各人各爱也说不准,酸不酸的,您得尝尝才知道,方才那位大哥说酸,可我倒觉着甜酸正好,再者这果子吃了消食化积,开胃消渴,好处多多呢。” 那妇人将信将疑的听了,接过果子便咬了一口,却立马拧了眉头皱了脸,手里拿着余下的半个也没再吃,只接口问了句:“当真能开胃化食?” 一听这话夏豆便懂了,酸果子就小孩小姑娘爱吃,男子与这等年纪的妇人却是受不得的,妇人想买酸的开胃的果子,多半是买给家里有身子的媳妇或是女儿吃。 “当真哩,我家怀了身子的嫂嫂吃了这果子,都能多吃一整碗干饭,婶儿莫不也是买给家里媳妇子吃的?” “呵,你这姐儿倒是聪敏的紧,还真给你说中了,我家媳妇这几日身子重了些,正闹着要吃酸的,你这果子倒也入口,多少钱一包?”那妇人脸上这才露了几分笑。 这买卖是要讲成了啊,夏豆按捺下雀跃的心也笑着回:“三文钱一包,五文钱两包,我给您挑顶大个的装。” 那妇人倒是爽利人,当下点点头干脆地道:“那就来两包吧。” 夏豆喜颠颠地应了声就往篓里抓果子,第一单生意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说成了,这感觉就像天上突然掉了个肉馅儿大包,还堪堪落在了她嘴边。 那妇人见她拿阔叶子装包,又用草绳栓稳,看着也算精巧,不由又夸了句:“你这俏姐儿嘴甜手巧,是块做买卖的料。” 夏豆把两包果子递了过去,笑得眉眼弯弯:“承蒙您夸,今儿还真是头遭进城做买卖,也就自家山里的果子,卖了贴补两个家用,也多谢您给开了个好张”。 又接着说几句便宜好话:“婶儿像您这般疼自家媳妇的,还真是太稀罕见,您媳妇儿必定也是个好的,都说酸儿辣女,看来有大胖孙子抱了您呢”。 说到抱孙子正中妇人下怀,那妇人把钱递过来,越发乐呵呵的笑:“行,瞧你这姐儿嘴甜的,婆子我真要抱上了孙子,也记你这果子一份好。” 夏豆笑得跟朵绽开的喇叭花似的:“婶儿好走,吃了满意下次还来,我给您就留最新鲜最大个儿的。” 那妇人满脸笑的应下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稀稀拉拉的散了去,倒是之前说果子酸的入不得口的男子还在,竟也犹犹豫豫道:“小姑娘,也卖与我一包吧”。 夏豆略有疑惑地偏头看他,那男子又难为情地解释道:“家内妇人一贯爱吃这酸甜的,想必也爱吃你家果子。” 夏豆一听便乐了,把之前的好话换汤不换药又说了一遍:“像您这样时常惦记着家里的夫君,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这果子一包要三文,两包只要五文,买回家去一时半会坏不了,要不您买两包?家里弟弟妹妹保管都爱吃。” 那男子听这么一说也动摇了,便应下了:“也行,两包就两包。” 夏豆脆生生的应:“好嘞,”又抓了两包满果子给他系好带走。 躲在里头的夏树见自家姐姐游刃有余地和城里人谈笑,又轻轻易易的就卖得了钱,早惊得目瞪口呆。等夏豆欢喜地拿出铜板子给他看,姐弟俩才相顾捂着嘴巴喜得笑出声。 “姐儿开张大吉啊,你这果子又红又翠的喜人,定卖的好”,买肉的大叔见姐弟俩乐呵呵的样儿,也笑着扯了句闲。 夏豆不好意思地掩嘴:“承大叔吉言,也多谢您刚才..”,说着就抓了一包果子递给他,“大叔您也尝尝这果子,虽有点酸,倒也生津止渴。家里女眷应当爱吃。” “这怎么好意思,你今天这生意还刚开张呢”,那大叔连连推辞。 “您就收下吧,今日若无大叔,我们姐弟俩还不知去哪里卖这果子,大叔热心肠,我这卖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当个谢意,”萍水相逢能碰着个好心人挺难得的,礼尚往来送两个果子图个交好。 那大叔听她说得恳切,也就收下了,家里几个孩子爱吃零嘴,果子看着倒真不错。 旁边卖菜的妇人偏看不得夏豆那样子,这一会子功夫,酸言酸语的刺了好几句了,夏豆全当没听见。 一开张就卖出去了四包果子,还是自个儿实打实挣的银钱,俩姐弟别提多高兴,拿着那十个铜钱看了又看,数了又数,才谨慎仔细的贴身收好。 铜板儿完全治愈了夏树,小家伙将之前的慌张抛之脑后,卯足劲儿跟着夏豆喊客。 “卖果子,又红又大个的果子,酸酸甜甜的果子呢”。 “先尝后买,尝味不用给钱,不中意也可不买。” 姐弟俩的吆喝虽招来不少客人,但运气可没之前那般好,多数是尝了嫌太酸的,还有听了尝不用钱的口号,来图个热闹摸几个吃的。 买的人当然也有,有人见果子颜色好看便买包试试味,也有原本不想买的,被夏豆一阵游说,把某保健品那套广告词喊了一边,送妻子送妹妹送弟弟送朋友,总之今天赶集不送礼,要送就送红果子,好话不用钱的各种奉承,一阵胡天海地的忽悠,总能说得有几个心一动就买了。 夏豆手动为自己推销天赋点赞,以前在大学里虽也做过商场饮品促销之类,但总觉得这般吆喝抹不开脸面,都是站着不动等人来询问。 谁知时局造就人才,肚饿憋出推销英才,现在她嘴皮子溜得都跟不是她自个儿似的,马尾巴草都能让她夸出个花儿来。 一边卖蔬菜的妇人见那她愈发张狂的样儿,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小浪蹄子,于是夏豆一有客上前来看问,她便在一旁不阴不阳的说上几句,扰了夏豆好几回买卖。 夏豆全记在肚子里,心道你为老不尊便怪不得我,凶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 等有客来买那妇人的菜蔬了,夏豆和弟弟就扯着声音使劲儿乱吼,乌拉乌拉卖果子啊,啊啊啊超级大的果子,快来快来吐血大甩卖啊。 山里的娃儿隔了山都能对话,夏树身板小小声音可洪亮着,吆喝声吼得整条胡同都能听见,生生把那妇人家客人吓跑了去。等她摊位前没人了,夏豆立马做一个合唱指挥员收声手势,收! 如此来回好几个回合,那妇人全方位落败,除了恶狠狠的瞪俩姐弟也没他法,街坊都看着,总不至于真打人,再说真要打两个牛犊子似的娃,谁吃亏还说不准。 眼光又杀不死人,瞪随你瞪,夏豆装作看不见那边的样子,妇人眼睛都瞪痛了都没人搭理,自讨没趣干脆嘴一撇再没往这边瞧。 转眼就到了傍午,眼见着别家都吃过自家带来的饭食了,自家肚皮可还只吃得几个果,再说姐姐不是说了么,酸果子是开胃的,这不更饿了么。 夏树看着姐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看他姐不为所动的样子,又可怜巴巴地低头玩手指。 等夏豆终于卖满了五十个铜板,篓子里的果子也只剩了个底,她长出一口气手一挥:“小弟,你知道刚才卖包子的路怎么走不?” “诶?” “买包子的重任交给你,能完成任务不,认路不?” “啊?买肉包吃吗?认路认路,都我记着呢!”夏树惊喜地差点跳起来。 夏豆得意地摸六个铜板,放出豪言:“今儿个姐赚了钱,包子管够,你只管去买买买”。 夏树喜得一蹦一跳,接过了铜板拔腿就跑,见他猴急莽撞的小样儿,夏豆忍不住翘了嘴角,又连喊了几句慢点走,看着点儿路,这话还没落音,夏树头一懵就撞到人身上去了,撞的还是个姑娘。 这边夏豆眼看着心便一跳,被撞者反手一把将夏树推到在地。 那姑娘看着似个富人家的小丫鬟,身着件彩面桃红夹白袄裙,梳着个垂螺双丫髻,面容粉娇长的倒人模人样,就是那狞面尖嘴的样子太难看了些,被个小孩撞了狠推了人还不解气,又接着恶声恶气的斥骂:“哪里来的野孩子!没张眼睛吗,瞎了吗!” 尽管自家人有错在先,但对方这刁蛮的样子也是让夏豆心塞,她疾步走上前扶起夏树,拍拍他背后的尘灰,又拉着弟弟来勉强道歉:“姑娘,家弟年幼不懂事,莽撞撞到了你,我替他给你赔礼了。” 那女子原本眉皱嘴歪地掏出帕子拍扫衣襟,像是粘了什么脏的不得了的东西似的,听到夏豆声音才抬起头看她,当即便愣了一愣,片刻后脸色忽变,声音有些颤抖地试探着喊:“听夏?” 第15章 肉包好吃 这一声“停下”喊得夏豆莫名其妙,她又朝那丫鬟仔细的看了几眼,心想莫不是碰瓷的,喊停下怕她姐弟俩跑了? “你.你是听夏?”那姑娘见她没有回应,神情复杂地又问了声。 夏豆虽一头雾水,好歹懂了“停下”是个人名,不是碰瓷的就松口气,她姐弟俩现如今全副家当五十文,真要被人讹只怕是不顶事。 “不不不,你不是听夏”,夏豆没来得及回话,那丫鬟已经边摇头边往后退颤声道。 夏豆张开口刚说“是啊”,那丫头竟像大白天撞了鬼似的颠颠撞撞地跑了!这句“我不是停下”硬生生就堵在在夏豆的喉咙里。 人跑了倒省事,夏豆没所谓地转身,再去拍夏树背后的灰土,边不满地嘀咕:“这城里可真是什么人都有,一个小丫鬟都这般凶巴巴,哪来的自信。” 刚才的欢喜劲儿全无,夏树可怜兮兮地道:“二姐,对不起。” 夏豆摸了摸他的头,低头笑道:“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撞了人是你不对,那丫头推了人就是她不对,一笔勾销了,快去买包子,我都饿的不行了都。” 夏树却被刚才的丫鬟吓到了,这城里人一个比一个凶,他别扭地说:“二姐我们一起去买吧”。 夏豆看那果子也卖的差不多了,干脆收了摊子,篓子里剩下那点果子全分了出去,尤其刚才为她说了话的小贩,东家捧一捧西家送一包的,人情送出去图个你来我往,日后再来可不方便的多。 周边商贩们收了果子,皆心道这姐儿会做人,夏豆背着空篓子拉着弟弟走出了胡同,去找卖包子的摊位。 包子一文一个,夏豆一口气买了六个大肉包,姐弟俩特地找了个偏角处躲起来,俩人神情激动的面对面蹲着,夏豆先拿出一个包子递给夏树,自己又摸出一个,颇有些虔诚地先闻了闻味,一股麦香味扑鼻而来。 香味儿馋得姐弟俩拿了包子就咬,热乎乎的包子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还有肉汁溢出,灌汤流油,味道鲜美,面皮的甘甜配着肉馅的咸鲜,好吃得夏豆眼泪汪汪的,肉真是太好吃了。 夏树那边却呃呃的叫唤开了:“姐,呃,水,呃”。 夏豆忙拿出装了水的葫芦递给他,夏树咕咚咚两大口灌下去,这才顺了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似的。那样儿逗得夏豆哈哈地笑:“小弟你看你,慢点儿吃。” 夏树这回只敢小口小口咬了,又想辩解挽回颜面:“二姐,我这还是第一次吃,噎着算不得怪事,肉包子果然好吃,太好吃了。” 这话说得夏豆又心酸又心疼,只好再摸个包子给他:“没事,今天姐包你吃够,尽管敞开肚皮吃,以后姐挣了钱你想吃啥都有。” 夏树嗯嗯两句又埋头苦吃起来,夏豆也早就饿的不行,姐弟俩一气把六个大肉包全吃了才算完事。吃撑了蹲坐在地上的夏树憧憬:“我以后也能有个卖包子的摊子就好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要天天能吃上该多好。” 夏豆也正半蹲半靠在墙边,听闻便豪气凌云道:“小弟你个没出息的,包子摊算什么,要开就得开包子铺,全国连锁的那种,国家第一大大也来你店里吃的那种。” “当真?太好咯,二姐你卖酸甜甜的果子,我卖香喷喷的包子,哎呀是不是天天能挣钱!”姐姐说的夏树虽没听全懂,但不影响他的高兴劲头。 “卖包子吧,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怕你卖成个武大郎就惨了。” “武大郎是谁?” “武大郎…就是个卖包子卖多了的,担子压得他长不高。” “那没事,到时候让大哥挑担子,我还小,长得高的,”夏树拍拍胸脯:“再说我排行老四,我是夏四郎,大哥才是大郎。” “噗…夏大郎…大哥做错了什么,这样无故躺枪,小四儿你这思想不行啊。” 姐弟俩胡侃一通笑成一团,吃饱歇足,末了夏豆拉起夏树,带有几分认真道:“小弟,你想念书吗?” “念书?” “是,我也是看到戚景明才想起这事,无论哪个时代,穷人家的孩子要想有体面要想有出路,只有去读书,考上好大学,不,考取功名,也唯有这样,才能摆脱这与生俱来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你想去吗小弟?” “读书吗…” 姐弟俩手拉着手走在狭窄的小巷子里,声声句句细语呢喃,傍晚的暖黄色的夕阳铺照在他们身后,地上两条相依相偎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像是在拼了命往前拉扯,欲摆脱那宿命的纠缠。 * 身着桃色夹白袄裙,梳着双丫垂螺髻的小丫鬟进了食全食美酒楼,她敛了敛面色的慌张,又压了压微乱的裙裾,才缓步走上二楼傍南尽头的雅间,轻手软脚的推门而入。 一位身着湖蓝云纹直裰的年轻公子斜倚在座上,正持着酒杯与身旁同伴打趣,丫鬟平了平气才走上前,捧着手里的一包糕点递上,温声道:“少爷,您要的桂花糕”。 那男子放下杯盏,听闻微微斜睨了她一眼,面带不悦地道:“画春,你是属乌龟的吗?” 丫鬟连忙低头行礼:“少爷久等了,今日杂市人多拥挤,婢女找了许久才寻得那卖桂花糕的婆子,这才回来的迟了些。” 那少爷不耐地皱了皱眉头,正欲再骂,他身旁的同伴适时接了句口:“迟些无碍,我本不爱食甜,难为你这丫鬟到处奔走。”。 那男子一身月白竹叶纹锦袍,缓缓道出的声音铮淙悦耳,画春虽垂着头,听到那公子竟能为自己说话,也不由得心跳面红。 被驳个没脸的蓝衣公子伸手抬起白瓷酒壶,缓缓倒了满杯酒一饮而尽,才爽声笑道:“晏七,你来这原阳城大半月,家里上下都把你当神仙似的,我训个丫鬟你也要管,好人都让你给做了,忒不厚道了吧。” 晏祁也微微笑道:“彦之,这话可张狂了些。” 周彦之才不跟他耍花腔,伸手将画春手中的桂花糕夺来,打开油纸捏了一个递与他,“喜不喜甜食我不管,反正我丫头买来了你就要吃,再说这个是真好吃,还是菡儿献宝似的告知我的,比味香居做的都香糯。” 晏祁伸手接过桂花糕,长指素净如玉,捏着色泽碧白的糕点入口,吃相端的斯文雅致,吃罢一块才出声夸赞:“松软细腻,香甜酥滑,确实不错。” 画春见这桂花糕竟能入得祁公子眼,不禁喜形于色的试探着道:“公子,这时节桂花也开得正欢,用做糕点是好食,用来赏看也是不错的,回头让青鹿给您折几株放进书房,清香凝神,最合适不过。” 晏祁略点点头,没说不好也没说好,甚至没往她这边看上一眼。周彦之却看不惯他吃块点心都慢吞吞的,做得一副不食烟火样,他将整包点心抱入怀,瞪着他道:“晏七,你看你那样儿,跟个闺阁小姐似的,菡儿都比你爽快,看你吃东西我的胃口都饱了。” 说罢又不满地朝画春吼:“到底我是你家公子,还是晏祁是你家公子,你这么喜欢在他跟前争好献媚,你干脆跟着他得了。” 画春说完便心知自己失态了,当下惶恐不已,连忙跪了认错:“婢女知错,少爷恕罪,祁公子恕罪。” “行了,你周五少爷的丫鬟我可要不起,自个儿好好留着吧,酒也喝了,桂花糕也吃了,我就不陪你再闲逛,先回府了。”晏祁拍拍手里的糕点残渣,从容地理了理衣襟起身。 “啧啧啧,你回府能有什么事儿,送个丫鬟你就变脸,我让我娘给你送一屋子去你信不信,公子祁怜花却不惜花,这么个水灵灵的丫鬟,送你也不要?”周彦之明眸微眯,不怀好意地翘着嘴角笑。 晏祁示意自己的小厮青鹿跟上,没听他讲完就先行走了,眼见那对主仆悠悠地走远,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周彦之一把桂花糕砸到画春头上,嗤声道:“看见没,听见没,白送人家也不要你,瞧你那轻贱样,本少爷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扔完又心疼那包桂花糕,可还没吃上几口呢,又见那画春吓得瑟瑟发抖地叩头,周彦之心情愈发不爽快:“烦不烦,我娘怎么提拔个这样的丫鬟到我房里,果真是好的都让晏七选了去,到底我是她儿子还是晏七是她儿子。” “哎呀滚滚滚,都是你这贱丫头,害得爷都没吃几口糕,再去买一包,你先带回府,”周彦之朝那画春虚踢一脚,又挥手招来小厮,“松明,跟爷再逛逛去,晏七不去是他的损失!” 丫鬟画春垂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听到“怎么提拔个这样的丫鬟”这句登时犹如雷击,背身升腾起一股刺骨寒意,浑身更是颤抖得不成样子。 第16章 买肉买面 头遭做买卖便净得五十个钱子儿,夏豆这心里头总算有了些底气,她寻思着银钱这玩意儿有出有进,于是又拉着弟弟回了杂市,打算买些肉食打打牙祭。 上回事故后虽还剩得二两多银,但夏老爹那腿若想治的周全,须得好好调养,内服外敷样样得用好药,若还想吃点好肉好汤的食补,光手头那点银钱还真是捉襟见肘。之前她怕夏老爹日日喝药嘴里清苦,买药途中又买了点粗糖块回去,都被娘亲李氏一通好说。 日前那点银子早已花光,所幸夏老爹的腿也治得差不离,再好好在床卧养个把月,不出意外的话也没得后遗症。如今夏豆手上终于有了余钱,还是自个儿挣的几十文,买点肉食给全家人见见油荤,娘亲李氏该没多话讲了罢。 因方才买了六个钱的包子,袋里还剩铜板四十又四,包子是好吃,但要一文一个,家里人口多,这点钱不够买,不若买几斤面粉回去自个儿做。再买些许米盐酱糖,最后天色都临近傍晚了,才跑到卖猪肉的大叔那里,扭扭捏捏地问:“叔,您这肉多少钱一斤?” 卖肉的大叔见到两姐弟还惊奇了一番,旋即笑呵呵地回:“需精的还是肥的,放平常,全肥或全精的十三文,五花肉十五文,现下天色都晚了,我这剩的也不多,干脆十文一斤都卖与你”。 夏豆磨磨蹭蹭到现在才来买肉,打得就是收摊价便宜的注意。当即笑眯眯的谢道:“那多谢您了,您给称称看统共多少钱。” 这朝代一文钱相当于前世的五角,平常五花肉是七块五一斤,如今这些都算五块甩卖价,夏豆心下琢磨一番还是觉得赚到了。 大叔也是厚道人,知道穷人家难得吃上油荤,剩的肉也算实膘,称也上得足,称好后用荷叶包好递给夏豆,笑呵呵地道:“一斤多点,那点零头就算了,姐儿就给十文钱吧”。 夏豆欣喜地接过荷叶包,妥帖地放进篓子,瞥见肉案还剩了些骨头,颇为得寸进尺地问:“叔,那堆骨头怎么卖的”? 古代人可不兴吃排骨,骨头上的肉都剔下来当了肉买,屠夫手艺又精,那各处骨上的肉剔的是干干净净,剩下的光骨一般也就是穷人家买,用锅子炖熟煨烂,砍碎了当个嚼头,也不图肉味,都用来饱腹顶肚饿。 见她姐弟两个均瘦得跟把秧苗子大,尤其那小的,看着案板上那点骨头眼睛都放了光,那大叔干脆豪爽的说:“原本这该得留给我邻里的,罢了罢了,也算跟你这俩娃娃有缘,加上之前的肉,给个十三文吧”。 夏豆心里一喜,七块来钱买这一大堆真的太划得来了,当即拉着弟弟跟那大叔连声道谢,摸了铜钱仔细数了才递过去,又套热乎道:“叔,怎么称呼您,我叫夏豆,这是我弟弟夏树,我家是长福庄那边的,叔听说过不。” “哈哈,知道知道,我隔壁婶儿的老表就是长福庄儿的,我姓江,邻里街坊都叫江老三,你们就叫我声江三叔吧。”那大叔边笑着回道,又帮着将那堆猪骨头放进夏豆背篓。 “好的呢江三叔”,夏豆笑吟吟的喊人,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接着道:“三叔,我明儿还得来卖果子,您看,能不能还在您摊儿旁...” “那没得大事,寻常我这左右就空着,都嫌我这有血水猪骚味儿的,能避就避了,今儿赶集人多,才是块地都当宝,你明日还来的话,我给你留心着。”见那江三叔爽朗的笑着应下了,夏豆心中又添了分喜色,可能前段时间运气实在太差,这回出门总算遇见个好心人,所谓否极泰来,接下来的势头应当得转好了。 道别江三叔后,姐弟俩又在杂市捡了些卖菜蔬扔的焉黄叶子,盖住篓子里的东西,才快步跑去了城门坐牛车。外边人虽传的神神道道,夏家是如何如何得了几百两银钱,夏家村人多半还是知晓内情的,这才平时多有帮扶。 就是坐牛车时全叔单没收她姐弟的钱,村里人也没多话说,因都知晓她家日子不好过。这回夏豆姐弟买的这又是米盐又是肉骨的,若是堂而皇之地摆在那里,让大大伙儿都看到了,那村里人眼色定是要变不少的,都吃得上肉了,这坐牛车的文把钱还数不出?还需我们帮个啥? 夏豆也不是真要赖人全叔那几文钱,实则前段时间手头当真紧的很,牛车一来一回也只需两文,她想着等过段时间挣了钱,再一同把车费钱跟全叔结了,这些日子坐了多少回车,她心里头都记着的。 这日村里有不少叔婶都进城赶集,各个都买了不少东西,加之天色已晚,没人注意夏豆沉甸甸的篓子里放了些啥,只是人多物重,老牛受不住力,回去的路就多费了些时辰。 到了村口天色已一抹黑,傍着点点星光,夏豆隐隐看到有人在村口等着,牛车一走进,才发现正是自家大哥夏木。 赶车的全叔吆喝着勒住了老牛,夏豆跳下牛车喊道:“哥,今儿咋到村头来等我俩了”? 夏木忙上前来接,“妹妹你可回来了,今日怎这般晚,爹娘都担心着呢,就怕..” 夏豆知道他们在担忧些啥,都是前段时间盗匪闹的,一向还算政治清明民风淳朴的原阳城,出了这种山上藏有盗匪的传闻,不多日便闹得沸沸扬扬,官府都出动县衙巡山了好几趟,最终当然一无所获,这才出了张告示,说是正经镖行路过,因带了刀剑,被下邳村人看错了眼,才勉强安抚了民心。 可亲眼见过的下邳村人可是吓破了胆,再不敢往山那边走,进城都得坐牛车,走官道从长福庄里过,才能安点心,牛车若晚归了些,都要打发家里人在村头盼等。 夏树人小心思浅,可没想那么多,见到哥哥只想先欢喜地炫耀:“大哥,今天我和二姐在镇上吃了可好吃的东西了。” 周围还未走的叔婶听闻觉得好笑,全当打趣的问道:“小四在镇上跟姐姐吃了啥好吃的啊” 夏豆见弟弟说漏了嘴,只好心虚地回到:“有家大户人家在庆寿施粥,还布些菜食,是四弟没吃过的,才说在城里吃了好吃的”。 大人们全哦了一声,原本也未多想,夏老二家那样的家境,还能拿出钱给孩子买吃食不成,她家二姐儿篓子里可都是捡的菜叶子,说句难听的,也就能用来做猪食。 大伙儿又笑呵呵说了几句,有人甚至回想起确实听说了哪家在施粥做善事,面上都说夏豆姐弟运气好赶上了,有的心底却有些轻鄙的,去讨施粥喝的都是些叫花流浪汉,又想起上回那事,心叹夏老大家就是有个钱都守不住的,没那个命,你看刚得了点子钱,不就立马的腿就给摔断了,天生福薄。 村人心思各异地边走边谈笑,走到了岔路口便散了各自回家,时近中秋,一路夜虫窸窣,天上月亮只有一根细线,但星星却亮的璀璨,夏豆可没管别人怎么想,眼下只心情愉快脚步轻盈,竟觉得这乡下空气都是前所未有的清甜。 夏木背着略有些分量的篓子,也只当是果子没有卖出去,他本就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安慰妹妹,夏豆又一心想着回去做好吃的,夏树方才才想起姐姐之前说过,不要跟别人说自家卖了钱的事,故而兄妹三人一路无话,只快步往家赶。 一会子就到了家门前,远远便看到两个的黑黝黝的身影伫在在门口,夏树连蹦带跳的跑过去,大喊着:“娘,我和二姐姐回来了”。 那边立刻传来夏荠高兴的回声:“二姐,小弟”! 待夏豆走进了屋门口,刚喊了一声娘,李氏一声没说又转身进了屋里,夏想要说几句又把话咽了下去,李氏原本就不喜欢她,这次夏老爹摔断腿的事儿,听说都是因为夏豆逞能才惹得,更是让李氏对她寒了心。 大约如今她在李氏眼里,就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笨丫头,早几次夏豆说要去城里卖果子,李氏说都懒得说她,只当她是胡乱折腾,今日夏豆回来的晚了,她能在门口等已经让夏豆惊喜了。 一家人进了里屋,夏木去点了松油灯,夏荠却欢快地跟小鸟似的围在夏豆身边,唧唧喳喳的问:“姐,姐,今天卖了多少钱?” “爹,我跟小四儿回来了,”夏豆跨进屋先朝里间喊了句,夏老爹腿脚不便,日常均躺在屋内里间,见夏豆进了屋,连忙回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娘担心着了,咋这么晚。” 夏豆又把原因说了遍,夏树已经高兴的先报喜:“爹,我和姐挣了大钱回来了。” 夏老爹乐呵呵地笑,夏荠更心急地撒着娇地问:“到底挣了多少嘛姐,”只有赵氏正在往灶里塞柴火,眼风都没往这边扫,心里怕是认定,就她豆二丫,不自量力,眼高手低的,能挣什么钱。 第17章 筒骨萝卜汤 夏荠还在叽叽咯咯地缠着问赚了多少,夏豆一边打趣一边接过夏木背上的篓子,掀开上边一层蔫菜叶子,露出里面的糖盐面米,还有肉和一些猪骨,夏木夏荠齐齐惊得张大了口。 夏木喃喃的说:“这都是卖果子的钱买的?” 夏荠欢喜得过了头:“姐,这是卖了多少钱啊,咋有肉呢?” “也没多少钱,晚时卖肉的大叔赶着收摊儿,价格便宜了点,才买了这些回来给大伙儿打打牙祭,爹也得补补。”夏豆笑了笑回到。 “可不是,江三叔人好得很,还送了这么些骨头与我们,还帮我们留心着明天的地盘呢”,夏树搓着小手趴坐在桌上,垂涎三尺地看着篓子里的肉。 “江三叔是谁?”这时李氏突然转身出声问道:“就你们俩个娃娃,人家怎会白送东西与你,还让你明天再去?” 李氏的话音有些尖利,弓着的身形在暗影里看起来僵硬无比,灶台里燃着的昏黄柴火光映在她右侧脸上,半明半暗间看不清她的表情是喜是忧。 “娘,就是杂市里一个卖肉的好心大叔,骨头是连着肉钱一道给的,小四才以为是送的,我明儿还得去卖果子,就托他留心占个地,没有别的什么的”夏豆直直地朝她看过去,并无任何躲闪心虚,见李氏又偏过头去不再多言,才有些意兴阑珊地垂下了眸子。 屋子里欢快的气氛突然就凝滞了下来,连夏荠夏树讪讪地停了笑闹。想及家里人大概都没吃夕食,夏豆叹口气从篓里拿出肉骨头,准备去外头洗洗炖了做菜。 “你是个心气大的,心思多,也比家里人都出息,”李氏突然沉声说道:“我也管不了你了,外头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自己多个心思。” 夏豆闻声顿了顿,闷闷道:“我知晓了,娘。” 夏荠识事宜地跟着夏豆出了房门,又帮着姐姐打水洗菜,又抢着淘米来煮饭,边做事边还跟夏豆嘀咕:“姐,跟我说说咋卖的啊,咋来的钱?” “哎哟二姐你听我说,城里人当真是凶的很呢”,夏豆还来得及没说话,夏树已经探头来抢着夸口,小家伙说得虽没头没脑的,但夸张用法使得极好,一会儿就把夏荠的注意力引了过去,直到粟米饭上了灶,骨头洗好萝卜切好,一家人都围坐在灶火边,都在听坐在小板凳上的夏树胡天海地侃。 城里的大婶凶神恶煞极了,小姑娘长得都没二姐好看,又凶又丑,卖果子得使劲儿喊客,声儿越大才有人来买,重点还是城里肉包真的太好吃了,又白又大,又暄腾又香甜,里头还包着肉汁油水呢。 “你们都没吃过,我说了大概也不清楚,唉,只怪我当时太饿了,没留神就吃光了,”小家伙撑着下巴叹着气,一副遗憾又后悔的样子。 灶上的粟米饭正咕咚咚地煮开了,夏豆扒开些热灰炭,将饭锅子提到灶一边煨着,又添了把柴架上菜锅,瞥眼看他那严肃又认真的萌萌哒的样子,差点要笑出声。 “你们姑且等着,明日我再去卖果子得了钱,再买三个大肉包,这回只吃一个,两个留着回来给爹娘吃的,”小家伙末了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说。 “那我呢,小弟,爹娘一人一个,你吃一个,那我岂不是没得了”,夏荠委委屈屈地噘嘴回。 “那,那要不我不吃了呗,反正我也吃过了,都留着回来给你们吃”,小家伙舔舔嘴皮子干脆地慷慨道。 夏豆更忍不住翘了嘴角暗笑不已,一边将洗净的筒骨放锅子里,扔了几片姜片进去同煮,再舀水来灌上一锅子水,才接过话道:“今儿买了些白面,又有肉,赶明儿自己家就能做肉包吃,小四儿你不用从牙缝里挤出食来孝敬爹娘。” 又想起还剩了几个铜板,便摸出递与赵氏,“娘,才卖得几十个大钱,买了东西只剩下这几个了。” 李氏下意识地将几个钱接了过去,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原先是猜想那野果子卖不了钱,看到这些肉面又怕来路不正,现在真摸到了铜板子,又不知该说些啥。 倒是方才由夏木搀扶着起了床,现也围坐着的夏老爹忍不住问了声:“闺女啊,买了多少钱啊,咋买了这些东西还有余?” 夏豆用铁夹扒了扒火堆,怪不好意思地回:“果子五文钱两包,卖了五十来个钱,和弟弟午时饿的慌,吃了几文钱的包子,又买了这些东西,便只剩得几文了。” 夏家一个听了均惊奇不已,就那些个山里的野果,城里人还真爱吃?还果真能卖得钱来,当下夏荠边闹着明日也得跟着去卖果子。 家里难得有些其乐融融地气氛,说说闹闹了一会儿,直到锅里的骨汤煮沸滚出热雾,夏豆才忙着去将锅盖揭开,去掉骨汤浮沫,萝卜是早就洗净去了皮,切成滚刀块备用着的,现加入萝卜块入汤,转文火熬炖,又煮了半个多时辰,炖至萝卜软烂,才放入盐巴调味,筒骨萝卜汤便算是炖好了,屋里早就充满了骨头汤的香味,夏家几个小得都搀地要掉口水了。 香浓可口的骨头汤拌饭,白萝卜炖得清甜软烂,粟米饭都鲜美滑口,又热烫又好吃,夏家人呼噜噜地吃着喝着,连夏豆都差点咬了舌头。她更是惊觉自己的厨艺突飞猛进,这和前世单单为了好吃而做吃的完全不同,现在的每一份食物都来得珍贵难得,都需拿出浑身解数去调理,火候调味都要尽量做到最完美,才能将清苦的农家菜捯饬成佳肴。 一家人这晚都吃得个肚饱腹涨,晚上睡觉时夏老爹对着李氏叹气口道:“闺女是个有出息的,你就别怨她主意大了。” “不是我怨她,是人得认命,你闺女就是跳的,捡了狗屎运挣了俩钱,你看她要跳成啥样,心气儿大有啥用?命里没那个福气还是空的,”李氏望着乌黑一片的屋顶,“现在外边豆姐儿的名声都差成什么样了,村里人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着眼看着就要放人家了,哪家敢娶个这样的闺女?” 夏老爹被驳得个哑口无言,干脆叹叹气不再说话,李氏叨叨叽叽地接着骂了几句村里嘴碎妇人,又忧心忡忡豆姐儿以后要咋办,但心里总莫名有些欢喜轻松,再去摸摸贴身衣裳里侧边的口袋,那里放着方才豆姐儿递给她几枚铜板,李氏暗骂自己也是个眼皮子浅的,不多时竟难得地早早入了梦乡。 第二日夏家几个小的起得比爹娘都早,天还没亮堂,都干劲十足地先起来了,带了筐子篓子就往山里跑,所幸那两棵李子树长的地方偏,没被猎户樵夫等发现了去,兄妹到了山上找到了果子树,先挑着顶熟的摘了,夏豆估摸了番,应该还能再来摘几回,又考虑入冬时来掘几根根断回去插扦,在自家屋前屋后都栽上果子树。 这回进城她带着夏树夏荠都去了,姐弟仨还是有些占地方的,赶牛车的全叔嘴上虽然没说什么,面色明显看得出来不怎么高兴了,夏豆满脸笑地跟全叔打了招呼,带着弟弟妹妹尽量地缩在角落里。 牛车赶得快进了城里也不过九点多钟光景,江三叔果真留了块地儿给夏家姐弟,今儿那卖菜蔬的大婶摆菜的地方离这边隔了好几户摊位,明显是昨天没地去了才来跟夏豆挤。夏豆带着弟弟妹妹在江三叔的摊位边放下篓子,先笑融融地谢过三叔,又介绍了说这是家里三妹妹夏荠,江三叔笑着夸她姐妹均生得好苗子。 一回生二回熟,今日的买卖就顺利的多,哪些是目标客户哪些是怎么都不会买的,夏豆心里也有个底了,姐弟三人半闹半玩着,一晌午嗖得一下就过去了,又因夏荠夏树在较着劲儿地吆喝,竟引了不少人注目来看,倒也卖出好些果子,竟得了四十来个钱。 人的*会随着获取而日益膨胀,之前只想着要温饱,如今刚得了几个钱,夏豆又起了让夏树去读书的念头。 她想着自己这个弟弟虽有些农村娃儿的陋习,但总体上是算的聪明伶俐的,尤其有样学样厉害的很,自己再督促着教些学习方法,未必不能培养出个秀才老爷来,那里长家的戚景明还没考过院试呢,在村里地位隐隐就是一等一的,夏树还只有十岁多点,到他那个年纪说不准就考上了呢。 家里如今这个情况说读书虽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人总得有个盼头,有了奔头才有干劲,夏豆打定主意要多挣些银钱,最好冬日前就能有余钱买些笔墨,来年开春能送夏树去长福庄开蒙进学... 第18章 中秋与庙会 夏豆姐弟一连卖了好几日果子,也赚了几百文铜板儿,但毕竟山里只那两棵树,结不出无穷无尽的果,眼看着这门生计就要断了,夏豆手里现有的这点儿钱子还不够塞牙缝的,使得她这些日子都在绞尽脑汁想新门路。 转眼却到了八月十五中秋日,迎寒祭月仲秋夜,南周朝除了有食月饼,吃团圆饭等传统习惯,更包括烧斗香、走月亮、放天灯、树中秋、点塔灯、舞火龙、曳石、卖兔儿爷等等风俗,当然这只是城里人家才玩的起的热闹。 在乡下农家,家里尚有富余的便去买些糖糕饼子,割上几斤好肉,给自家当家的打上二两桂花酒,晚上祭祖拜月之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吃顿有滋有味的好饭食。像夏豆这样的人家,不过就是晚上一家凑在屋前,望着圆如银盆似的月亮发呆。 这晚李氏尤其嘱咐拜月娘娘要诚心,屋前插了三根柏木粗香,一家围坐一堆仰着头虔诚地望月祈告,夏豆脖子扭酸也没看出个门门道道,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过圆些大些,哪来的月娘娘,再看也看不出银钱来。 她越看越深觉自己脑袋秀逗了,不去想着法子趁着过节挣点钱,在这破椽烂茅的家里坐着干看月亮是怎么回事,城里人多热闹,去倒卖花灯摆摊卖饼卖香卖笺,哪样不是赚头。 “唉,也不知城里该如何的热闹”,正当夏豆有气无力撑着下巴懊悔间,耳畔悠悠传来了小家伙夏树老气横秋的一声叹。 “是啊,听小棉说城里过节可热闹着呢,”正闲得无聊的夏荠闻声转头来接嘴,又继续八卦道:“小棉家舅舅也在城里做买卖,听说有钱的很,去年特地接的她去城里玩儿,城里热闹她都看遍了,姐,咱明日卖完果子也去四处瞧瞧如何”。 “唉,卖完明日那篓子果,以后可就没得钱挣了,这可如何是好,”夏树又是满心忧虑一声叹。 “啊?山里的果子不是还没摘完么,”夏荠愕然。 “剩的那些个歪瓜裂枣,卖不了几个钱,再卖果子怕是要等来年了,”夏树拿根木棍在地上划写着什么,又接着忧心:“就怕明年那树被人发现了去”。 夏豆真觉着这老幺弟弟是被自己给带偏了,明明之前还是个有些愣头愣脑的小正太,不知不觉就给她带成了个满腹心事的小老头,莫不是寻常跟他讲道理谈人情什么的说得过多了些? “一个两个好的不学,被你二姐带的越发不成样子,城里热闹有啥好瞧”,夏豆还没说话又遭躺枪,她娘扭头一记眼刀过来:“卖完果子就回来,还有荠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卖果子有你二姐跟弟就够了,你明日跟娘去庙里进香。” “娘,”夏荠撇着嘴不满的嘟囔:“庙里你跟庆婶她们几个去就够了,我不想去。” 可惜柏香燃尽拜月已毕,李氏转背进了屋去没再听她多说。 “爹,”夏荠又扭腰跺脚朝夏老爹求情,夏老爹只呵呵地笑:“你跟你娘去赶庙会,没准还有斋饼子吃”。 “姐,”夏荠又扭头看夏豆,夏豆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结果这晚到了睡觉时夏三姑娘还在碎碎念:“姐,你去跟娘说说情,求你了,我才不想去庙里。” “赶庙会不好玩吗?”夏豆眼皮子都在打架,打着哈欠道:“不是说有斋饼子吃?” “哪里好玩,得赶黑起床,走老远去庙里,人又多又挤,里间的大菩萨根本看不到,就在外边拜拜,庆婶安伯娘她们还能给些香火钱有斋饭吃,我和娘只能吃两个饭团,饼子也得给钱的”。 “去哪座庙啊,怎么中秋节后要拜菩萨?”夏豆困得眼都睁不开眼,含含糊糊地问。 “还不是去慧音寺,宝福庙的菩萨不灵,年年中秋后要拜菩萨的啊你忘啦?”怕她就这么睡了,夏荠连摇了摇她的胳膊道。 “让娘带些子钱去,今年咱也吃斋饭总可以了吧。”再怎么摇夏豆也是昏昏欲睡的很了。 “哎呀,不是吃斋饭的事,年年进香去干嘛呀”。 “咱家那点香菩萨看不上,又没进去拜,菩萨又不保佑,为着讨把香灰还挤得一身汗。” “姐,要不你去吧,我去卖果子,你跟娘去进香,好不好嘛姐。” 夏三姑娘扯着她二姐胳膊一顿摇晃,夏豆半边神思已经在梦中,未免她还不依不饶地闹,干脆胡乱应了几声,那丫头这才作罢。 次日黎晨夏豆正梦见自己在挖宝藏,满屋子的金银珠宝眼看就要到手,却被人一阵扯胳膊拉腿地生生摇醒。 “你妹啊,别闹!”夏豆翻个身继续浅眠。 “姐,姐,昨晚你答应我的,跟我换着去庙里,我替你去城里卖果子”,耳边传来道小姑娘娇娇细细地声音。 “到底谁去,你们俩赶紧给我起来一个,”又有妇人不满地催促声。 “嗯,娘?”夏豆回过神来迷糊地睁开眼,见屋内尚且昏黑,想起夏荠要跟着去进香的事,便带着几分同情地踢踢她:“这么早就得走啊,夏荠,赶紧去。” “姐,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好的咱俩换的。”小姑娘急声争辩。 “呃?我什么时候说过和你换?” “昨晚你应了的啊,我去卖果子你去进香,你赶紧起啊”。 “我,我那不是...”没等夏豆再解释,夏荠不由分说拉起她姐,又扯过上裳给她穿上,再把襦裙给套上,一气呵成地把她推下了床。 “手脚快着些,没得让庆婶她们等”,李氏说完抬脚就去拿香烛篮子,夏豆还在愣神间就被夏荠推着倒了外间,等到夏豆匆忙梳洗清楚,夏荠早背着篓子牵着夏树准备一道出门去。 “你,你们识路不?”夏豆有些错愕的问他俩:“篓子你背得动不夏荠,钱会算吗?” “去了这么多回,早识路了,这点子东西哪里背不动呢,”夏荠得意地笑笑,又晃了晃夏树的手:“再说姐你不是教了小四儿算钱了吗,他会算的,是吧小弟。” “一包果子三文,两包果子五文,四包果子十文,熟客一包两文也可”,夏树看着她二姐点点头,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喜是忧。 直到夏豆跟着李氏出门赶庙会路上还在感叹,难怪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难怪说儿大不由娘,恁地是现实忒残酷了些。 去慧音寺路远得走山路,村里伯伯婶婶们一个个脚步生风,夏豆一边气喘吁吁地赶路,一边又牵挂着夏荠姐弟俩,正走着神儿好似听见有人在叫她。 “豆姐儿,你石头哥喊你呢,”李氏回过头来高高兴兴地喊夏豆,母子间没有隔夜的仇,前些日子李氏虽心怨夏豆害得她爹摔了腿,但毕竟这些天儿都过去了,夏老爹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夏豆又是个会挣钱的,李氏暗地里早跟庆婶几个夸了自家姐儿好几回了。 “石头哥,有事儿吗?”夏豆抬袖擦了擦额间的细汗,柔声问走在前边的戚石头。 自从上回那事儿后,庆叔和守安叔跟自家就走得近了些,这回赶庙会两家都喊着李氏一道,以往可是李氏跟着村里人走的,性质上就不同了。戚石头当时仗义地跟着来救人,后头又帮着把戚老爹搀回来,夏豆心里挺感激他的,后头赔了他家差不多有一两银子,自家好吃好的时常也送些过去。 “豆,豆妹妹,你累了吗?”戚石头期期艾艾道。 “还行,叔婶们走得可真快,”夏豆平了平气又笑:“今儿可真热闹,都碰上好几拨赶庙会的了。” “是是,今儿人多的很,你慢些走无事的,我,我们等你,”戚石头低头应和了句就没声了,倒是李氏笑呵呵地道:“石头,昨儿木哥儿给你家送的白面馒头,可合口味?” “好吃,好吃的很,”戚石头又连忙感谢到:“多谢婶娘。” “还真别说,他婶儿,你家那馒头是在城里买的?真是又香又软,走货郎卖的都不见得有那么好吃,”戚石头他娘守安婶偏头来插话。 “嗨,哪里买的,是我家豆姐儿,自己做的,”李氏难得能这样洋洋得意的时候:“我家姐儿自己买了面,折腾半天才做得几个,我还怕她糟蹋东西呢。” 一时众人听了皆哦了句,“买了面啊?是上回那些银子?” “哪能,她爹腿脚那个样子,他奶,不,夏老二他娘又拿了大笔去,哪里还剩的银子,买面的钱是我姐儿自个挣得”,李氏正想找个机会夸家自家姐儿几句,散出些好名声。 夏豆还没来得及拦着,就听见她娘带着几分炫耀道:“就那大荒山里的野李子,酸酸甜甜的,被我家木哥儿给找到了,寻常不过自家摘了吃些,我豆姐儿脑子活,知道背到城里去卖,这不当真给她卖了不少钱呢。” 夏豆听她娘竹筒倒豆子般将话全说出来,顿时了然夏树那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都随了谁。 第19章 慧音寺院 从她娘李氏费劲心神把她少得可怜的优点挑出来横竖一通夸耀开始,夏豆就隐隐感觉自己不好了,在周遭村人频频投来探明灯似的全方位探究眼光后,夏豆缩着脖子恨不得自己是透明的。 这就好比一个成绩倒数专门负面示范的倒霉孩子,捡着歪路走却偏偏能踩着狗屎运,村里的十三四的女娃娃不少,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安安分分,谁像夏大家二丫这般,跟只蚂蚱似的成天到处蹿跳,偏生还总让她给撞见些横财。李氏越说越得劲,夏豆脖子越缩越短,周遭些许村人投过来眼色越是意味难辨。 “娘,那就是宝福庙么?”终于能找到岔开李氏注意力的话题,夏豆指着山路右侧某座寺庙连忙问道。就今儿这样十里八乡齐齐赶庙会的热闹日子,这进大门敞开的寺庙里头竟只见几人在拜,庙正院立了座平口四角香炉石鼎,插着三炷成人拳头大小三尺长的佛香,炉中善男信女孝敬的香烛却寥寥无几,庙里传来几声停停顿顿地钟响声,令人无端生出无尽冷清之感。 “咦,可不是,啧啧,就今儿这大好日子宝福庙都能冷清成这样。”李氏闻声偏头看那寺庙撇嘴啧啧有声。 “为何咱不去宝福庙去,这儿又顺路又不用挤,”夏豆有些疑惑地问。 “你这傻孩子,没看这庙里都没人去,这没啥香火的庙能请的来菩萨不,慧音寺人多香火足,菩萨们都在那儿坐镇呢。” “那咱都去宝福庙这儿香火不就足了,菩萨也就来了?” “没香火菩萨怎会来?” “咱去了不就是有香火了。” “你就是想些法儿偷懒耍滑,就这两步路能累死你!”方才还夸自家闺女机灵的李氏恨不得去敲她两栗子。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不好过多纠缠,夏豆又缩缩脖子没再做声。 “就是个懒丫头,”李氏讪讪地朝戚八婶儿笑:“前几年没在家,身子没好好调养,才是这样没几两肉的样子,走两步路都犯懒。” 方才还与她闲谈自家远房外甥的戚八婶没再接话,只扯着嘴皮子笑笑,心里却没了先前的打算。自家那大外甥再如何家穷讨不到亲,估摸着也不会想讨个拎不清的懒丫头。戚八婶的态度明显冷了下来,村里人回应的语气也敷衍了许多,李氏只得再暗暗剜了夏豆几眼。 夏豆觉得自己委屈自己苦,她还是个孩子,她家老娘就这么火急火燎地替她恨嫁,未免太忧之过早了些,从王婶儿到戚八婶,但凡谈起适龄青年,她娘一双眼睛倏地就亮了,满脸写着嫁女心切。夏豆郁郁叹气,直到走到人山人海的慧音寺都没回过元气来。 这慧音寺果然名不虚传,这还只有早上七八点的样子,四面八方赶来的善男信女们就熙熙攘攘挤在了寺里正庭,都等着进大雄宝殿去插那头炷香。村里大人们都要去进香叩拜,带来的小的几个乐意去的就跟着去,不爱挤的就在偏处等着。 夏豆一再表示自己会被摩肩擦踵的人群挤散架,李氏只得无奈地放她自生自灭,又再三嘱咐她跟着戚石头他们别乱跑,自个儿才闷头就往大雄宝殿那边钻。看着那密密麻麻乌泱泱的人头,夏豆为自家老娘捏把汗,怕是只有生出双翅膀飞过去,才能抢到给菩萨孝敬那头柱香的机会。 有庙有会才叫赶庙会,庙里进香人多会上也不输热闹。这边的娃儿们有男有女好十几个,之前大人们虽吩咐要凑一堆在这儿站等,但那么多热闹不去瞧岂不白来了,大人们一转背,那些机灵的有伴的都各自溜了玩儿去,只剩的七八个平素少出门,性子又老实保守些的,局促地站在寺门边上不知如何是好。 “石头哥,要不你带着咱也去会上那边玩儿,”夏豆见这些老实孩子们想玩又不敢说的忸怩样,干脆先建议出声:“咱几个看着点走一块,别走散就成,一会就回来。” “对啊对啊,”又有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地小声接道:“石头哥,咱就去那边看看,看看就回来,不会被爹娘他们发现的。”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谁又不想玩闹,孩子们小心翼翼又跃跃欲试小样儿惹得夏豆直笑,夏豆虽是朝着女孩子那边抿嘴笑,但戚石头下意识脸一红,当即就点头同意了,众人商定一齐去玩玩,由戚石头打头在前边带着,夏豆在尾后照看,一群人欢欢喜喜往会场方向走。 “诶?夏木奶奶,”这还没走几步,就碰上一波熟人。戚石头有些尴尬地往身后夏豆这边看,一时间众人齐齐停了脚步。 “哎,是石头啊,你爹娘他们都来了?来的可快啊,我们紧赶慢赶都没赶上,你们是要去哪里玩呢,这人多热闹,可别走散了”。因人多遮拦住了夏豆,赵婆子只看见了戚石头几个,戚家几个叔伯在村里是有一定地位的,这不戚石头还只喊了声,赵婆子就笑得一脸皱子对戚石头亲亲热热道了一堆。 “...夏木奶奶,那我们先走了,”戚石头一时语塞随口回了句,又抬手朝后面挥挥手,示意大伙儿遮藏着点夏豆。 这憨小伙这会儿倒有点聪明劲儿了,夏豆倒不是怕赵婆子怎地,只是那老婆子见着自家几个就喜欢不阴不阳地刺上几句,这不眼不见是为净。 戚石头几个还没走两步,后面又有个小丫头尖声叫唤上了:“石头哥你等我。” 不用大伙儿回头,单听着这命令式的粗声喊话,就都知道这是夏老二那娇娇女儿。胖姑娘夏荷花走了这么久的山路,这会正哼哧哼哧喘得不行,庙里人多拥挤,她可不想跟她娘去进香,一听见戚石头几个要去玩,当即就不管不顾地喊着跟了上来。 “荷花,你慢着点”,夏二婶刘氏和赵婆子齐齐出声,却都不是阻拦她闺女儿的,李氏朝戚石头笑笑:“石哥儿啊,你们玩也是玩,要不就带着荷花妹妹一道。” “...”众人一时皆不知如何接话,下邳村村人隐隐有些分“圈子”来往,就看今日进香分好几拨人就能看出端倪,村人交好分姓氏,也分屋住村头村尾村中,戚姓和夏姓向来就不怎么合,夏二家也是住在村尾的,和村头戚石头几家素来没交情,让他们带着夏荷花,这算什么事儿。 “荷花,你乖着点,牵着你石头哥的手走”,这边人都没一个应声,赵婆子就先嘱咐上了,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乡下人不讲究这些也无可厚非,但到底又不是同族的妹妹,她家荷花都八岁多了,长得又颇为...膘肥体壮,荷花姑娘得了她奶一声话,冲上来就要去拉戚石头的手,吓得戚石头大惊失色连连往后退。 “老人家,我也在这边玩,你们放心让夏荷花跟着吗,”再不出面这丫头要赖上自己这伙人了,夏豆只得拨开人群站了出来无奈道。 “啐,是你这鬼丫头,”赵婆子看见夏豆当即一声啐:“你娘又死皮赖脸地要跟着戚家几个来进香了?真是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女,你巴着石哥儿几个是要干啥?” “……”不是一路人狭路相逢,就得分外眼红。 “那个,赵婆婆,这回是我娘和庆婶儿叫着夏大婶儿一起的,我们和豆妹妹是一道的,”戚石头边躲着夏荷花边急急替夏豆说话。 “是啊是啊,我们和夏豆是一道的,”这边几个女孩子也跟着应和,圈子这玩意儿就是这么捉摸不透,尽管她们之前跟夏豆都不熟,也不是很乐意跟她那样的女孩子玩,但相比夏荷花而言,夏豆就是他们圈子里的人了。 “夏二婶儿,你也看到了,这边人多拥挤,我们自身都顾及不暇,你家姑娘跟着也无妨,大伙儿都看着的,总之与我没有干系就是了。”夏豆柔柔说了几句又带着众人继续走,看都没往那边再看眼。 有了夏豆这尊瘟神在,夏老二家那两个如何放心自家闺女也跟着,说不准她故意就把荷花扔在人堆了呢。赵婆子当即搂了孙女儿不许她再去,那姑娘又是哭闹挣扎着拳脚一顿挥舞,得亏她身子健壮还能受得住。 * 慧音寺后院客舍处,一位穿着苏绣妃色锦衫的窈窕少女,牵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娃娃,正猫在棵虬枝老松底下嘀嘀咕咕。 “九弟,这回我带着你去玩,你可不许告诉别个,回去也不许和五哥说。”少女微眯着眼睛朝小男孩低声道。 “唔,好吧,”男娃娃嘟着嘴点点头,又舔舔唇道:“那六姐你答应我的事呢?” “两串糖葫芦,说到做到!”少女笑嘻嘻地朝他勾勾手,星眼柳眉,朱唇榴齿,粉面梨涡尤其娇俏可人。 第20章 糖葫芦少女 热闹好瞧,若是兜里能有铜板子那更好玩了。 庙会上卖的各色物什不似原阳城胡同杂市,这儿主要经营些拜佛用品佛香蜡烛,手工雕刻的木梳木簪,祈福用的香囊络子,还有各种零嘴吃食,孩童耍玩用的杂具等,琳琅满目的各类小玩意儿颇为诱人,那些个剪纸、彩绘泥塑、面塑、糖画、糖人,样样手艺精巧,个个模样别致,惹得夏豆四处看,这也想要那也想买,只恨自己兜里没几个钱。 村里家境好的姑娘或许有些子私房钱,一路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买这买那,但这些玩意儿看着小巧,价钱可算不得便宜,小姑娘们在首饰摊前挑挑选选,就是下不了手去买,夏豆随手拿了根木簪子看,见簪尾的玉兰花纹刻得精致,便问了问价钱,卖货人出口就要十文钱儿,不过是个普通桃木质的,夏豆也不是诚心想买,当即便放了没再多说。 “这簪子可真好看,夏豆你咋不买啊,”戚六叔家那叫巧儿的姑娘眼尖,看见她拿了簪子又放下,有些好奇的问道。 “太贵了”夏豆笑着摇了摇头:“买不起呀。” “你怎会买不起呢,”小姑娘不信地摇摇头:“你娘不是说你卖果子赚了几百文吗,还有上次山贼..上次你家不是得了一大笔钱么”。 东西是好看的,小姑娘们自己买又嫌贵,便齐齐着撺掇同伴买:“买吧买吧,这才多少钱呐,你怎么一点首饰也没有。” 摊子的货主也跟着劝:“小姑娘长得标致,该买根簪子打扮打扮,”夏豆温温柔柔地笑,像是极好被说服的样子,但就是没应下掏钱。 “豆妹妹可是没带足钱,我可借些给你,或是…”戚石头在夏豆一旁低低地道。 夏豆有些意外地偏头朝他看去,见他面色有些不自然,目光垂地也没回视她,周边人多各色喧嚷吆喝声,戚石头的声音又小,夏豆只听得他说要借钱,便不在意地笑笑:“不用不用,多谢石头哥,也不是很喜欢,不怎么想买。” “买不起就别看啊,说什么不想买,亏你娘还一路夸大话,说什么你赚了多少银钱。”接话的是戚八婶家二闺女小容,二八妙龄的女孩子,可算得上是下邳村一朵花,生的娇小玲珑又眉清目秀,和夏豆一样都属于小家碧玉那一类,之前不知谁还说了句夏豆跟她有几分相像。 “这簪子多少钱?我买了,”戚小容指着夏豆放下的那根簪子脆生生道,戚石头闻言朝她瞥了眼,神色间带着点恼意。 “哥你看我干嘛,是夏豆说不喜欢的嘛”,戚小容不满地撇嘴,戚石头是她堂哥,待夏豆比她还关注些,这让她更不高兴了。 “你买你买,我真只是看看,”夏豆连忙打圆场,果然无论在哪儿,不买别乱摸乱问是正理。 “只需十文呢姑娘,桃木清香,招福佑平安的,你看这簪花雕的多真多好看,正配你们这些花朵似的女孩们,”听见有人爽快地说要买,摊主赶紧将簪子递了过去,又弯着身子别在戚小容发上,“瞧瞧,多好看啊,姑娘头发乌乌黑的,配桃木簪好看,素雅又别致。” 戚小容不像那些个黄毛小丫头,她是有些贴己钱的,这价钱虽有些贵,咬咬牙也买得起,又听摊主一番夸,当即便掏出小荷包来,数了十个大钱交过,惹得旁的小丫头羡慕不已,戚小容抿嘴娇笑像是浑不在意,只不过时不时就抬手压压髻发,又带着得意地眼色像夏豆看来。 夏豆不是很懂买根木簪有啥好得意的,不过到底理解小姑娘爱美的心思,便也跟着笑夸句:“真不错,挺好看。” 戚小容听闻不屑地偏脸朝她一哼,戚石头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夏豆更不懂了,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小姑娘。 跟夏豆一样不解的还有除了戚石头外的男孩们,未避免走散大家说好一起逛,这不男孩们等女孩们挑首饰都等好久了,他们可半点不理解这些个发簪头花木梳子有啥好看的,戚小容大概是有钱没地儿花了,买根木棍子都得十文钱。 男孩们催着赶着离开了那首饰摊子,又继续往前面吃食摊走。方才那些不实用的玩意儿买不买无所谓,可碰上糯米糍、米发糕,澄沙团、蜜姜豉、皂儿糕等各色零嘴儿,夏豆体内的饕餮之力有些蠢蠢欲动了。尤其当一垛糖衣晶莹、果实饱满的大红糖葫芦打眼前飘过,夏豆犹豫了几秒后果断不能再忍,追着那扛着糖葫芦杆的货郎就喊:“糖葫芦,糖葫芦,等等。” 于此同时路对面也有女孩子正挥手清声喊:“糖葫芦,糖葫芦,这边这边,快来!” 那货郎闻声便停下脚步来,前看看后看看,不知到底往哪边走好,夏豆这边离得近些,她三两步就走上前去,出声问道:“多少钱一串啊糖葫芦。” “两文一串,个大糖足,包好吃,”货郎笑呵呵的答,又仰头朝那头看,生怕那边的客人不等就走了。 夏豆看看这糖葫芦一串有十几个,果子又红又大,外头的糖衣还粘了些芝麻,两文钱不算贵,便点点头说:“那来两串吧。 货郎咧嘴一笑:“好嘞,你自个儿挑两串大的”,这些糖葫芦串的均匀串串都差不多,夏豆也知道那边有人在等,便也没去细挑,随手摘了两串交了钱,自认速度也不算慢。 “糖葫芦你怎么回事啊,再不来我不买了!”可那边的小姑娘却等不及了,连声催促没把人喊去,干脆跺脚发脾气地喊。 货郎扛着糖葫芦垛赶紧跑了过去,夏豆跟着抬眼去看,只见路那头树底下站着个穿着妃色衫的小姑娘,正仰着尖细的下巴恼恼地看她,小姑娘手里还牵着个宝蓝绸衣的小朋友,那小男孩也正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糖葫芦看。 是两个富人家有钱任性小孩子,夏豆朝那边笑笑,又故意扬了扬手里的糖葫芦串,果然那边的小姑娘气得又一跺脚,指着卖糖葫芦的一顿指手画脚,一气儿买了起码六七根多,那小男孩只抱着一根糖葫芦舔,小姑娘攥着一堆也不知要怎么开吃,却不忘仰着头得意地朝夏豆看。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不是很懂她们这些古代小姑娘,夏豆忍不住有点乐,就当替那货郎搞了回促销。她转身走回自己一伙人中,看到大伙儿都在看着她,顿时有些为难了,这么多人看着她吃,会消化不良吧,她讪讪地笑两声:“夏树夏荠之前说过想吃这个,这不顺手买了两串。” “哎,我也正想买着,卖货郎怎么跑了”,戚巧儿望着那边犹犹豫豫道,路上人多,只一会儿功夫,那卖糖葫芦的就不见人影了。 “那边还有其他家卖的,多的很,看到再买,”夏豆安抚了她几句,便把糖葫芦放进了自己的小布兜里,这兜兜是前段时间她买药专用包,洗净了今日背了来,正好装吃食。 一行人又去看别的吃食,零嘴小吃各色各样,馋的夏豆眼睛都收不回来,然而她统共就带了十个铜板子,还是全部的私房钱了,买了糖葫芦还余的六文钱,买了一包桂花糕,三个糯米糍,钱就花得一光二净了。 有夏豆带头,其他人都跟着买些零碎小吃食,但都没开吃,可能是农家的娃们有点吃的都想带回去给家里人一同尝尝,又或许是没一人先吃大伙儿都不好意思。倒是那戚小容买了根簪子后竟没再买别的,大约那十文钱也让她有点肉痛。之后又碰到了个卖糖葫芦的,小女孩们大多都买了,戚石头怕她难为情,便自个掏钱给她买了串。 大伙儿各自捧了自己的东西再逛了逛,不知有缘还是冤家路窄,夏豆又碰上了那妃色衫小姑娘。这回离得近看得仔细些了,不得不承认,这姑娘还是个姣姣小美人,粉面丹唇,雪肤花貌,通身气质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和她们这群农家女不是一个频道的。 夏豆在她身后走过时,这姑娘正垂头看着手里一串佛珠子,摊主正天花乱坠地吹嘘这珠子如何好,小叶紫檀,高僧开过光的,避邪聚福,百毒不侵,香芳永恒,万古不朽。 姑娘信以为然,天真地问:“当真?送给祖母贺生辰合适么?” “当真,比真金都真,合适,再合适不过了”,摊主两眼放光,语气激动:“还是慧音寺初代高僧传下来的,小姑娘我看你孝顺心诚,你若想买,我再送你两道避厄符,一个平安锦囊。都是寺里边求来的。” “这么好呀,那这些都要多少钱?”小姑娘像是心动了,便出声问了问价格,声音娇脆清婉,一派纯真稚嫩。 “白银三百两,只卖有缘人,我这可是小叶紫檀佛珠,千金难求的,姑娘我也是看你面善有缘法才卖。” 哟呵,这摊主口气还真不小,夏豆故意在一旁的核雕摊位上磨蹭,又偷着眼去看他那手串,顿时无语了,这么明显的假货,也就骗骗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第21章 紫檀佛珠 三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女孩子扒拉扒拉珠子明显有些迟疑了,摊主生怕跑了这条大鱼,当即又摸出把灰扑扑的黄木剑:“姑娘,凡事将就个道缘佛因,既是有缘人,我就再送你一把传家桃木宝剑,挂房里避邪镇宅,佩戴着强身健体,错过这回可再难寻此良缘了。” “可是,可是我没带这么多银钱”,女孩子犹犹豫豫道。 “哎呀,这是小叶紫檀的佛珠手串,粒粒圆润饱满,颗颗纹顺泛光,难得难得,实为难得!摊主,这手串可是卖的?价格如何?”正当女孩子想和摊主商量便宜些卖,旁边突然冒出个神情激动的老妇人,这妇人盯着女孩子手里的珠子双眼放光:“小姑娘,你买不买啊,不买让给老婆子我如何。” 摊主接话笑道:“老夫人是识货人,这手串一口价三百两,我与这姑娘尚在商谈价格。” “极品小叶紫檀,寸檀寸金,竟只需三百两。”老婆子和摊主挤眉弄眼,语气浮夸:“实在划得来,该买该买,买卖既然还未谈成,不若卖给老婆子如何?” 夏豆暗道一声我去这托儿演技捉急,可惜那女孩眼睛都没往那两人身上瞟,只看看珠子又摸摸桃木剑,满脸的为难之色。 “这个,你要诚心想买,要看这位姑娘的意思如何,她若想让给你也未尝不可”,店主见她还在纠结,赶紧再添一把火。 听到这话女孩子顿时急了,连忙出声道:“我要的我要的,老婆婆还请见谅,我也是诚心买这个的。”说罢她又掏出菡萏锦纹小荷包,将里头碎银子银票都倒了出来,细细数完又沮丧地说:“摊主,我身上没有带足钱,能否先给我留着‘,我回去一趟拿了钱再来。” 店主一看那些银子眼睛都绿了,哪里舍得放她走,说不定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呢,当下委婉地劝道:“这个,你看人家想要我也不好不买,姑娘身上可以其他可抵当银两的...” “哎对对对,我这玉镯子还是我大姐姐送给我的,可不止三百两呢,我姑且放这压着,等我拿了钱了再给你。”女孩子像是想出什么好注意,高兴地拍手道,说着便去退手上的翡翠玉镯子,大约那是从小带到大的,一时脱退不得,于是女孩子又去取耳边的珍珠坠子,“哎呀镯子脱不掉,我拿耳坠子换吧。” 不知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还是出于激她买一堆糖葫芦的小愧疚,或者出于对弱智儿童的同情关爱,总之夏豆彻底被她那娇憨又单蠢小模样给打败了。 正好戚石头那群人在前边一点看杂耍,没人注意这头的动静,夏豆趁机走上前拍拍那姑娘的肩背,又捡过那串珠子,假意端详着道:“这珠子做得还蛮好看的。” “恩,小丫头还挺识货,”摊主宰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夏豆这穿着打扮一看就捞不到油水,闻声只敷衍了几句。 “你,你也要买吗,这个是我先要的。”女孩子皱着秀气的眉头问道,模样蠢萌蠢萌的,夏豆不显痕迹地白她一眼,你看我像买得起的人吗? “不不不,我不要,要不你也别要了,咱们发挥点尊老爱幼精神,让给这位老婆婆?”夏豆走上前摆摆手,又指着那婆子笑嘻嘻说:“你看你又不是真心懂这些的,买着也只是图个好玩,可是人老婆婆可就不同了,人家那是真正的心头爱,你忍心不成人之美吗?” “唔,可是,可是,”小姑娘不好意思低下头看那桃木剑,可是我还想买这把剑啊。 “别可是不可是了,不就是买给祖母庆寿辰的,这更不能买了,你祖母要是知道你是抢了人老人家的东西,她能高兴吗你说说,再说寿辰礼物是抢来的,也不怎么吉利是不,”那丫头听闻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夏豆边说边将那些碎银银票耳坠捡起来,全塞进荷包再递给她:“走吧,这有什么好买的,要我说,寿礼讲究诚心,你自个学着做寿面点心送给祖母吃,你祖母说不定更乐呵呢,不一定要顶贵的东西的。”小丫头听得一愣一愣,再点点头表示受教了。 “你你你,你哪来野丫头,你是故意在捣乱呢吗”,见此情形那摊主怎还忍得住,当即气呼呼地指着夏豆叱喝:“赶紧从哪来滚哪儿去,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都说菩萨面前不打妄语,否则身后入修罗地狱受拔舌之痛,慧音寺菩萨传闻最灵,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些这样的事,摊主你可悠着点吧,”夏豆说服了小姑娘就成,哪里想理那摊主,说罢背着手准备先走。 “你站住,什么拔舌,什么哪样的事,你哪里来的野丫头,胡言乱语什么,”被搅黄好事的摊主恼羞成怒,当即走上前来拉着她胳膊怒声道。 “干什么,你放手,”那人的手劲不小,痛得夏豆拧紧了眉。 “你今天要不给我把这事说清楚别想走,”摊主气得眉毛胡子都在抖:“哪里来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 “摊主,你别..别这样,是我不想买了,不关这位姑娘的事”,那女孩子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惊,又赶紧来劝道。 “姑娘,你别听她浑说,这野丫头就是来闹事的,搅黄了我的生意就想跑”,摊主又转头粗里粗气高声喊道:“再说这单买卖,姑娘你要买我才没卖给别人,现在那夫人也走了,你又不买,这事没这么容易就这样算了!” 这边闹出的动静引来不少人围观,那托儿婆子早就跑了,那摊主怎么说都占理,路人都只指指点点,也没人来劝解,夏豆只得气恼地去抠那摊主的手,又尖声喊道:“你特么放开我! “要要不,你先放开她,我买,我买行了吧,”小姑娘有点被吓着了,干脆答应了买这手串,反正也不是贵得离谱,买了送给其他长辈也不错。 “你干什么,快放开她!”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喝,却是戚石头几个看见了围困的夏豆,连忙拨开人群跑上前来帮忙。 “我干什么!这也是这野丫头先惹得事!”摊主见这边这伙人也有七八个,为首的那个黑小伙怒气冲冲看着也不好惹,干脆就先放了夏豆,又不肯轻易善罢甘休:“总之今儿这事不给个说法谁都别想跑。“ “算了算了,我买吧,”那姑娘又红着脸打圆场,她也不是怕这摊主如何,这事却是她们这边不对在先。 “买什么买,这珠子是假的!”胳膊被抓得又麻又痛,那恶人还有理了,夏豆顿时怒上心头出声喝到。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店主也是暴怒,抬起手就想打人,却被戚石头几个男娃齐齐拦住。 周围看的人越发多了,夏豆揉着胳膊走上前去,拿着那珠子沉声道:“这珠子入手轻巧不够分量,颜色偏黄带干滞感,木质伴杂质筋脉,纹理宽泛松散,纹路还带着黑线文,而最明显的”,她举了珠子又在那姑娘鼻前晃了晃,“有没有闻到点酸味儿。” 女孩子实诚地吸一大口气,又摇摇头道:“闻不大出”。 夏豆拍拍她小脑袋瓜,因她长得比那女孩矮,还是踮着脚拍的,样子略有些滑稽,但又似乎十分熟稔自然,“鼻子再怎么不灵,总闻得出不是小叶紫檀的檀香味儿吧。” 女孩子没计较她的失礼,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没檀香味儿,”再吸着鼻子使劲儿闻,“嗯嗯,好似有股酸臭味儿”。 摊主的脸色已经涨得红紫,又要冲来打人了,夏豆把那珠子又放回原处,不屑地盯着他道:“用红酸枝冒充小叶紫檀,还是新料的,要三百两,你怎么不出二百五呢?三十文不能再多了。” 夏豆说完拍拍手把那珠子往摊子里一扔,又好言劝那女孩子:“小姑娘出门在外,骗子坏人可多了,防不胜防,当心着些吧。”女孩子羞得满面通红,小声不服道:“你才是小姑娘啊。” 周围路人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好看热闹的都挤上前来闻那手串,当下不少人点头称是:“是有股酸味儿,这哪是小叶紫檀呢。” “寺庙门外干些这样的勾当,也不怕菩萨赐罪!” “行骗作假可是犯了罪的,干脆把他扭送到官府去!” 那店主一看惹了众怒,赶紧猫着身子跑着先逃了,连这摊子七七八八的零碎假货都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眼看日头都上来了,夏豆便和戚石头几个商量该回寺里去了,那姑娘在身后连声道谢,又想说些别的什么,可惜路人们见摊主跑了,均去哄抢那摊子上的小玩意儿,一时场面乱乱糟糟闹哄哄的,夏豆笑着跟她挥了挥手便先走了。 一行人一路都不知该说什么,是该说夏豆好惹事,还是该说夏豆懂得多,方才夏豆拿着珠子侃侃而谈,又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惹得小姑娘们又羡慕又好奇,唯有戚小容撇着嘴角表示十分不屑。 “夏豆,夏豆,你,你怎么懂那些的啊?” 第22章 长跑达人 “夏豆,夏豆,你怎么会懂那些的啊?怎么知道那珠子是假的,还能知道假的有酸味儿什么的?”小姑娘们一路上叽叽喳喳,惊羡又好奇围着夏豆问这问那。 “呃,我说我胡乱说的你们信么,”夏豆挑挑眉毛玩笑道。 “不信..”小姑娘们齐齐摇头,“别自谦了,我们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不是有理有据的说法,怎么会让那骗子心虚的逃了呢,显然是夏豆不想说实话而已。 “真,也不是很难的事,蒙的,”夏豆又蹙着眉尖为难道。 女孩们面色由浓浓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扫兴失望,夏豆的口风也太紧了,说一下又不会怎么样,真没意思。 夏豆耸耸肩膀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总不能实话实说,说她懂的不过是些皮毛,还是有次父亲随口教的,不过是古人造假技术比起前世来,简直小巫见大巫,那珠子假得太明显,才让她这门外汉也能辨出来。 “哧,有什么本事何苦藏着掖着,自以为谦逊,实际上就是虚伪,”戚小容原本也正竖着耳朵听这边的说闹,见夏豆硬是不给个说法,顿时更为不屑地嗤声道:“假惺惺的,说得好像我们多爱听似的,你以为……” “小容,少说两句,大姑娘家的,你怎么说话的,”戚石头紧跟着出声打断她的话。自家堂妹时不时就刺上夏豆几句,他心里也是为难,又不知怎么打圆场,真不懂女孩子是怎么想的,怎么突然就不和了呢。 戚小容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越发气愤愤的道:“夏豆怎么会知道,你们都忘了吗,她是犯了事被城里大户人家赶回来的,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奇怪,还不是从大户人家偷学到的,为奴为婢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戚小容边说边加快步伐往前走,以表示不屑于夏豆这个做过奴婢的人为伍。女孩们面面相觑又恍然大悟,感觉像是戚小容说的过分了点,可好像也没说错什么,登时均微微缩了缩身子,不再像方才那般紧挨着夏豆。 戚石头却被她这话惹出火气来,为奴为婢那也是之前的事了,难道做过奴婢就得被人一辈子都瞧不起么,他疾步跟上去抓住戚小容胳膊,沉着脸道:“小容,你不能这样说豆妹妹,快跟她赔不是。” “我跟她赔不是?凭什么!”戚小容越发觉得这个堂哥哥偏心至极,他们是族亲,夏豆可是外族人,“夏豆是你哪门子妹妹,我才是你妹妹,她一个姓夏的,凭什么你们都向着她,石头哥你太过分了!” “你,总之是你有错在先,总该陪个不是。”戚石头被她那句夏豆是你哪门子妹妹戳中了心事,顿时脸红耳热起来,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我有错,我有什么错,我就是不想跟夏豆一道走!”戚小容说完怒气冲冲地甩来了戚石头的手,返身便快步便跑进了人群。 人多拥挤这一跑就得走散了,虽然夏豆觉着她那么大的姑娘,只要朝着主庙走就丢不了,但也怕出个意外,万一真跑散了还遇到恶人,那可是她的罪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戚石头还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没动,小伙伴也不知该向着哪边好,夏豆只得径直跑着去追戚小容,边回头喊伙伴几个:“快追啊还愣着干嘛,小容一会儿跑岔路了,这么多人去哪儿找。” 大伙儿听着也是这个理,当即都跟着夏豆跑了起来,戚小容这丫头看着身板儿就是个不错的,这跑起来也一点都不带含糊,夏豆几个在后头高声喊着让她等等,那丫头就是头也不回,鼓着一口气偏要闷头闷脑地跑。 “小容你慢点,你往哪儿走啊,别跑了,”戚巧儿几个姑娘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喊,戚小容不辨方向地乱跑一通,这边人多被人群拦着手脚就慢,眼见着她跑出会场,又快跑出寺庙去,夏豆心里也有点恼火了。 “戚小容,你爱怎么跑怎么跑,我们大伙也懒的追你,你也看到了今儿人多鱼龙混杂,江湖棍子恶人骗子什么都有,你迷了路被人贩子掳走也是你的事!”夏豆在路边上双手叉着腰喘气,除了感叹这姑娘就是根运动健将的好苗子,就是腹诽戚石头几个男孩子的不济事,连个女娃娃都追不到。 戚小容气的正是夏豆这人,哪里听得进她的话去,反而脚步加得更快,偏要往下山的大路跑去,夏豆在她身后真是气得咬牙切齿,脾气倔的姑娘有时候怎么就这么招人烦呢,一行人只得再咬咬牙跟着往山下跑。 慧音寺的香火向来兴旺繁盛,慕名而来的不止平民或富人,更有达官贵人们,故而下山的大道修得平整又宽阔,以供各方车马人行来往,今日人尤其多多,这大道上纷纷拥拥的停着各色马车,差点都把路都给堵上了。 这朝代不知是民风淳朴,还是没人有胆子偷大户人家的车马,各家的马车端端然地停靠在路边,只在车旁打了个桩子栓住马驹。这是还未到正日中,进香的人都在寺里,这边连个看马的车夫都没有,大路上只有立着上百匹马驹,顶着日头甩着尾鬃,恹恹地喘着粗气儿。 也幸亏这边塞车,而且塞得是马车,戚小容还是不敢在高马之中乱跑,脚步自然也慢了下来。戚石头几个趁机加快了脚步,一气儿追了上去,终于把她给拉住了。 戚石头沉了脸又要骂,夏豆连忙拦着,“行了行了,呼,呼,我真是快要累死了,服了你,你这倔脾气姑娘,以后我远着点你得了,免得,惹你生气。” “哼,巴,巴不得你远着点我,远着点我们大伙儿,”戚小容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本来跟我们就不是,不是一道的。” 夏豆撑着手边上一辆马车的车辕,连连叹服:“行行行,你是铁人三项冠军,你是长跑达人,你说了算。” 众人撑的撑着膝盖,捧的捧着腰腹,还有的姑娘直接蹲在了地上,均喘着粗气暂作休息,一时没人细究夏豆说得些什么,夏豆这躯身体经过她着些天的锻炼,整体素质也好上了那么一点,否则今儿还真追不上来。 一群伙伴儿均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齐齐哈着腰背喘粗气的模样恁地十分滑稽,过了一会儿大伙都恢复了点气力,戚巧儿看着还瘫在车辕上的夏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夏豆,真没想到你看看瘦瘦弱弱的,跑得还真快!” “不不不,我都快跑断气了,”夏豆衰颓颓地回道,又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得朝她那个方向摆手。 “扑..”戚巧儿这声哧还没笑出来,只见夏豆突然被什么附体似的嗖的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朝着她看,戚巧儿干笑着摸了摸脸,神色莫名地问她怎么了。 又见夏豆疾步走到她身边来,神情肃然地盯着她背后的方向看,戚巧儿被她突然的脸色大变吓了跳,顿时收了笑意,也跟着偏头往那边瞧,又问了句:“怎么了夏豆?” “不好,好像还真出事了!”夏豆死盯着那边声音沉沉道。 众人被她低沉沙哑的嗓音唬住了,一时都转头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驼底团花褙子的妇人,正抱着个娃娃一头钻进了马车,因隔得远看不清她怀里那娃娃的样子,只隐隐像是露出了一片宝蓝色的衣角。 马车外站着个几个虎背熊腰的青衣随从,待妇人刚钻进了车厢,几个随从立马跟着跳上车,最后头的一个驾的一声甩出鞭子,急慌慌赶着的大马跑路。 “这是哪户人家上完香了吗?这么早就赶着回去了啊,”戚巧儿好奇的道:“大概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老的小的挤在一辆车,车夫也一点也没规矩,火急火燎的,也不怕颠着他家夫人。” “我见过那个孩子,”夏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神色庄肃眼神却露着焦急,她忽然转过身来拉着戚小容,把她拉出了马车周围才哑声道:“小容,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我置气的时候”。 戚小容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夏豆又接连着说,语速极快又字句清晰,“小容,我见过那个小孩子,你也看到了,这是绑架,你跑得快,赶紧跑回寺里去,找个能说上话的僧人师傅,让他赶紧去寺里的客舍告知,就说有户人家的小公子被人贩子绑架了,赶紧找人来救”。 夏豆一连说了三个赶紧,又急急推着戚小容往寺那边跑:“小容,说不定就是一条人命的事,人命关天,你要快些跑!” 戚小容还在蒙头蒙脑间,突然听见说人命关天,腿脚就不自主的跑了起来,夏豆在身后又加了句:“就说是个穿宝蓝绸衣的小公子,大约四五岁,之前是他姐姐带着一道的。” “对了,他姐姐叫玉萏”! 第23章 爱管闲事 戚小容奋足狂奔往寺里跑得的当口,绑架嫌疑犯的马亦踏蹄扬尘而去,夏豆带着众人疾步跑去追,七拐八拐绕过正道上碍事的马车,等他们到路那头边上时,那马早跑得连个马尾巴都看不见了。 夏豆火气冲冲地解开了边上一匹枣红大马的马栓,对余下的小伙伴急声道:“你们谁会赶马车? “我,我会赶牛车,不知马车是不是,是不是一样的。”戚石头慌里慌张地接话,虽还不明陡然间发生了什么,但夏豆的凝肃又急切的模样感染了大家,再说那几人却是看着不对劲,大伙儿一时均又急又慌。 夏豆一抬脚跨上马车,又伸出手去拉戚石头:“你先上来试试!” 戚石头还在恍惚手里软绵绵的触觉,又有一根马鞭子递到他眼前,再是夏豆清声鼓舞:“找找感觉,牛车马车都是一样的。” “你们几个,愿意去救人的跟我上来,不想去的就在这儿等着,等小容找人来了,告诉他们往左边走,路上我会留些标记,让他们一路注意着跟来,”夏豆说完便钻进了车内撩起了帘布,戚巧儿一脸激动地立马跟了上来。 “巧儿你下来,你跟着去干啥!”夏豆皱起眉头的同时,戚巧儿的堂哥哥戚成业出声喝止道。 “不是说去救人吗,成业哥,你快上来啊!慢了追不上了,”戚巧儿急声回道,又连忙伸手拉他哥哥。 “快点,要去要留,没时间了,”夏豆的眉头都拧成一个结,戚成业心一横,干脆拉着他堂妹的手上了马车。 戚石头一鞭下去马惊蹄起,马车飞快的向前驱去,余下的几个女孩男子们均满脸羞惭地站在原地,小姑娘们更是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也是想去救人的,可是,可是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又不知道那群人要跑到哪里去,就这样贸贸然的跟去追,夏豆的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偷人家的马车,对了,难怪人家说她有个相好,在大莽山当山大王.... 夏豆可半点没去想身后的伙伴们会是如何议论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偷了人家的马车。 跟了一路原先还算顺利,这会儿终于暴露出了问题,马驹竟不听指挥了,戚石头赶牛的本事用来赶马还是太勉强了些。 前头的路是平敞大道,戚石头还四平八稳的甩着鞭子,有模有样的催马奋蹄,夏豆随手挑的这匹枣红大马马力极好,一鞭下去跑得飞快,好几次都能看见前边的嫌疑犯马车尾。 形势原本出乎意料的好,谁成想转了个弯儿入了山路后,这马匹是无论如何都不听鞭挥,戚石头急急扯着缰绳胡乱吆喝,那马反而扭着脖子往反方向嚎。 夏豆要被这掉链子的马给气着。高马嘶鸣声儿吼得山间都起了回音,若是被前别人发现了异样,就他们四个手无寸铁的娃,估计还不够前边的强盗们练手用。 又是林子,又是强盗,夏豆觉得自己跟林子和强盗真特么有孽缘。这回真是强盗了,尽管只是远远的望了几眼,但夏豆看得出来,那几人身上散发的明显江湖气息,不像上回那样,似匪似盗更似..官兵。 夏豆浑身打了个冷战,自己这个爱多管闲事的毛病真是上下两辈子都死不悔改,前边的人应该早就发现有人来追,这才带着他们绕进了林子里,又大概是恶人做坏事总有忌惮,只想着逃路没敢回头来对付他们。 夏豆思索了几秒后干脆提议弃马步行,戚石头几个都山里的孩子,对林子有天生熟悉感,夏豆吧,咬咬牙不拖后腿就是了。把马栓在一旁的树上,再做好引路的标记,四人猫着身子就往林子里抄小路去追。 这回可不同与上次那般,被追的和追人的都对山势不熟,反而夏豆依着山势凭着感觉隐隐充起了山大王。这回的强盗明显对山势熟得很,马车熟稔地拐过小道弯过淤泥地,走得虽慢但够稳,夏豆几个双腿难敌四蹄,抄小路都追赶不及。 加之前两天刚下了场秋雨,今昨俩日天气不错晒干了大道上的路,可曲折山路依然烂泥淤积,滑脚难行,这也是夏豆一眼看那婆子不对的地方。 马车继续往前驱行,戚石头几个均是浑身热汗气喘吁吁,戚巧儿满脸苍白熬不住出声道:“成业哥,石头哥,夏豆,我真跑不动了,你们先走。” “就,就让你别跟来!”戚成业又气又怒,“现在怎么办,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们如何放心。” “我,我也不行了,”戚石头靠着棵树干喘气,不同于戚巧儿冒着虚汗的苍白脸,戚石头的脸色是从头红透到了脖下。 “要不,巧儿,你跟你石头哥,在这儿歇会儿”,夏豆撑着发软发颤的膝盖,咽了咽喉干声道:“小容她们说不定,就带着人追来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到时候一道来,我跟成业哥,再去追。” 夏豆说着从兜里掏出两个糯米糍,“你们,你们俩脸色不好看,先吃点东西,缓缓。” 戚巧儿买的零嘴儿上马车前让身边同伴帮她拿了,这会儿听夏豆说起却是又渴又饿,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拿了一个,戚石头却没伸出手来接,夏豆硬塞到他手上。 又拿出一个来分了一半给戚成业,边吃边说着:“没事的,你们俩个别怕,实在没等到人就先回去,我们也会见机行事的。” 糯米糍甜度正宜,糯软粘弹,再好吃不过了,夏豆想着回去得让她娘再买几个,给家里人都尝尝,吃完半个糯米糍像是有点力气,她看了看路况与马车痕迹,又和戚成业拔腿就往前边跑,夏豆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给自己打气,权当在跑马拉松赛了。 戚石头看着她和戚成业的背影,捏着糯米糍满脸惭色,为什么他每次都是帮倒忙。 上回也是,实则是他先被那群人抓住,害得夏大叔惊慌失措的来救他,两人才齐齐被抓到夏豆的面前。后来村里人也没人问他事情经过,只认定他帮着救了夏大叔父女俩,他爹还时常嘀咕夏豆赔给他家的银两太少。 “石头哥,夏豆可真厉害,”戚石头正低头惭羞地想事间,戚巧儿边吃着糯米糍边叹:“她怎么变了这么多呢,明明几年前还,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城里真的有那么好吗,让人都变了个样子。” “是,她是很厉害。”戚石头低低的出声道。 戚巧儿在一旁感叹了一番夏豆的变化,又提起几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夏豆就是个病秧子,瘦瘦矮矮的黄毛丫头,又大乐意和别人说话,她家又穷,村里的姑娘都不找她玩儿,后来她被卖去做了丫鬟,她们几个还笑话过她,猜她要被别的丫鬟欺负死。 几个月前她当真被欺负得半死抬回了村,她娘还对她念叨过这事,城里大户人家就是个吃人的地,丫鬟哪有那么好当的,戚巧儿也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再见到夏豆就完全不同了,她像变了个人似的,跟从前根本不一样了。 戚巧儿说了半天见戚石头也没回应她,只好也低声感慨:“城里可真好,夏豆都能变得这么好了。” * “大当家,绕过这林子,我们可就跑到二当家他们前头去了”,林间驰走的马车上,左脸带着刀疤得车夫咧着嘴对车厢里的人笑道。 “恩,”里头正双手抱胸虚闭着眼的大汉哼声回了句,这汉子生的宽鼻阔嘴,粗眉形似尖刀,两眼斗大,眼色狠厉,车厢内一道还坐着两位汉子,听见外间得人报话,都总算松了口气,年轻的那个讨好道:“就掳个小娃娃,怎需大当家出马,这不是手到擒来吗?” 外头的车夫又大笑道:“就是,后头还有不长眼的来追,也不看看我马刀疤是谁,我让他在林子绕得哭“。 领头的壮汉这回没再答话,闻言只是抬手掀开车帘,向外头四瞧了瞧,看得林间寂静,四下无人,这才回头对着缩在角落的吴婆子道:“吴婆,出了林子你就下去,放心,这回记你跟你男人一功。” 吴婆子抱着自家小少爷吓得瑟瑟发抖,好歹也是带了几年的,尚且有些情分在,她小心翼翼地问:“大当家的,出了林子..” “出了林子你就下去,废什么话,”右下侧的汉子不耐烦喝到,又看着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孩好奇地道:“这小娃娃倒是懂事,一路不哭不闹的,省了不少事。” “伯伯,我要嘘嘘。”汉子得话刚落,就听见小娃娃奶声奶气道。 “...哈哈哈,赵老三,让你话多,”年轻汉子忍不住粗声笑起来,又眼一瞪恶声道:“小娃娃,有尿也憋着,到了地儿自有地方给你尿。” “不!我要嘘!嘘!”一路乖乖巧巧的娃娃终于情绪爆发,哇的一声痛哭出声,又哭又闹嚎得震天响。 “蹦!”马车突然一声抖震,外头又传来马刀疤的喊声:“大当家不好了,马车轮好似被什么卡着了!” 第24章 “飓风营救” “什么?” “呜哇!我要嘘嘘!我要嘘嘘!” “这他娘的,兔崽子你再哭老子宰了你!” 大汉们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神,又被那娃娃鬼哭狼嚎吵得耳膜痛,“马刀疤,怎么回事”! “大当家,这这这…不知咋的了车轮子被绊着了,”马刀疤在车外为难又疑惑道。 为首的青衣男一掀车帘率先跳了下去,其他两个连接跟着跳下车,三人暗暗握紧了藏在腰间的刀剑,眯着眼朝着四处巡视一圈,林中依然平静如常,只能听得野鸟啁啾,与车厢内小孩中气十足的嚎啕。 “赵老三,你去四处看看动静”,为首的青衣汉沉声道,赵老三应了一声疾步走向林中。 “大当家,是,是一路多茅多刺,车轮给卷了不少,这地方有个坑口,震了下树棒子把轮给卡住了……”马刀疤边去查探车轴边喘着气道。 “绊了一路你都瞎头瞎脑,马刀疤你是呆子傻子?还好意思吹自个是车把式的?”年轻汉子忍不住粗声骂道。 “伯伯,我真的要嘘嘘,我还肚子痛,要臭臭!”车厢里那魔音又爬了出来嚎,为首的汉子眉头皱成川字,这胆大包天的娃娃竟然一点不怕这帮凶汉。 “大,大当家,你就让小少爷去…”吴婆子在一旁哀哀的求情。 “行了行了,下来,拉屎拉尿都站那边拉。”那当家满脸不耐烦,又去看马刀疤倒腾车毂。 车舆与轮间又卡了根长木棍条,车毂周围缠上了茅刺藤条,走到这儿两边轮子都生生卡死了。青衣汉气得要差点要拔刀,这马刀疤是瞎了聋了还是傻了,这都事先没半点察觉。 小男娃得了话边哭边手脚并爬地滚下马车,摔倒在地又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哭,吴婆子心疼地去扶,小娃娃抽噎道:“奶娘你别看我。” “哟呵,一个男娃还怕别人看了去!”一旁的年轻汉子双手抱胸好笑道。 “狗娃子,你别在那杵着看热闹啊,过来帮着弄。”马刀疤满头汗地朝这边喊。 叫狗娃子的汉子怒瞪他一眼,“老子怎么会弄,要不是你装能耐走这条道,能出事吗!” “伯伯,我解不出来,”小男娃又哭哭啼啼道。 “妈了个巴子,说了一棍子拍晕一了百了,没得这么多七七八八的麻烦。”狗娃子恼火地去帮着抬车舆,又对着那娃娃怒声道。 “人家,人家在家里更衣都不许让人看的,你们这么多人看着臭臭,这,这成何体统嘛,”小男娃提着小腰带委委屈屈道。 “是是的,”吴婆子想起这回事,“我家少爷自小规矩大,懂事起更衣等事由就不许别人插手。” “哎哟我说,现在是啥时候你还讲究规矩?还成何体统?大当家!把这婆子和娃娃都一刀砍了得了,”狗娃子弄不开那关卡,干脆起身想用去脚踹。 “别别,狗娃子你踹了这就坏了,大当家,要不你也来帮着抬抬,这不好搞,路还长没车可不行。”马刀疤连忙去拦着。 大当家一把拔出腰间的匕首来,眯着眼睛沉声对男娃娃道:“小娃子,你敢耍什么花样,我就是现在砍了你,银钱也照样能到手。” “哇呜!”男娃娃吓得扯开嗓子一顿嚎,那大当家额头青筋抖了又抖,手中的匕首一掷,嗖的一下擦着娃娃的耳尖飞了过去,咚的一声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男娃子吓得浑身一抖,四周凝滞了三秒,接着又是一道震天响的哭嚎。 “吴婆子,带他去那边拉!”饶是砍人眼都不带眨下的匪头子,也被这娃娃闹得扶了额。 吴婆子忙不迭地应下,又带着小少爷进了林子方便,选了处不近不远的地儿,这才好声吩咐道:“小少爷,就在这儿吧,不能再远了。” 小少爷站在蓬树丛里躲着,又抽抽搭搭的道:“奶娘,你,别偷看我,要臭臭呢”。 “不看,不看,您看着点,别摔了。”这声软声软气的奶娘,喊得吴婆子又是心一软,毕竟是亲自奶大的孩子啊。 “也不许听!你站在那儿,帮我拦着点,别让那群人看。”小少爷收了收哭音指着树丛边道。 “不听,奶娘不听,”吴婆子背过身去,将他小小的身形拦在树丛后,那边的汉子远远的朝这头看了眼,又皱着眉头去抬倒弄马车。 “奶娘,咱们去哪里玩啊?” “奶娘带你去奶娘现在的家里玩。” “奶娘家里有好吃好玩的吗?” “有呢。” “糖葫芦!”小娃娃突然惊喜地高声喊到。 “哎少爷啊,到了地方了,奶娘就去给你买糖葫芦吃。”吴婆子一脸不忍地叹气道。 “奶娘你捂住耳朵,说了不许听的,怎么还和我说话!”小少爷嘟着嘴委委屈屈道。 “好好好,奶娘捂住耳朵,我不听。”吴婆子虚虚捂住耳朵。 “哎哟,奶娘!” “小少爷怎么了,”吴婆子立即转身去看。 “有个虫子!奶娘你现在待我一点也不好了,还骗我,说了要捂住耳朵的!你走远点!”小少爷可生气地喊。 吴婆子替他踩碾死了那只虫子,才又转身走出树丛,又捂住了耳:“行行行,奶娘捂住耳朵,不听,小少爷你赶紧着,慢了那边人要发脾气的。” 小少爷嗯嗯的应下,又虚虚喊了几句试探,直到她真没听见了才朝树丛另一边招手。 夏豆从一旁的树丛里钻了出来,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 小娃娃机敏地快步朝着这边跑,戚成业从这头也跑去接,一手捞过了小娃娃,夏豆心口的石头才虚虚落了地,局势刻不容缓,三人又立马朝着来路方向跑。 “小少爷啊,臭臭完了没?”许久不见身后动静,吴婆子才出声问到。 “大当家,不好了!那边有人追上来了!”,出去探看动静的赵老三飞快跑回来,边高声叫到。 “狗娘养的,车不要了,出了林子等老二。”青衣汉子怒道,四人转身就往吴婆子这边跑,“吴婆子,带那娃娃出来,再磨蹭老子一刀削了你。” “小…小…小少爷,别玩了,快出来了”,吴婆子哭丧着脸,手脚也抖了起来:“别,别吓奶娘啊,快出来。” “吴婆子!娃娃呢?后面的人跟上来了!”赵老三偏着脑袋急急地喊,吴婆子脸色煞白站在原地哆哆嗦嗦,那青衣当家一看四处没了娃娃踪影,当即怒火腾起,单手拔了软剑几步过去,不过瞬间白光一闪,吴婆子惨叫一声便歪头栽倒在地。 “大当家,怎么办!”刀疤子等无措地看着老大喊。 “老子今儿还不信了,一个小娃娃,还能跑多远,追!”那当家的手一挥,四人当即朝原路追了上去。 * “呼呼,呼呼,成业哥,你还好吗?” 一口气跑出那边树丛林,又回到转弯回到山路继续跑,夏豆看着大汗淋漓湿透了衣领的戚成业,有些担忧地喊道:“要不要,换我来背”。 “糖葫芦,你们是,来救我吗”,戚成业背上男娃娃搂紧他脖子,对着夏豆一颠一顿道。 “小孩,你别掐我脖子,”戚成业嘶着嗓音道,“没事,你还好吗?” “没事”,夏豆又指着丛林道:“走,走那边”。 戚成业二话没说又背着人跑进了林子。二人咬着牙疾步跑着,腿脚早就软了,喉咙里干得满血,心里又急又慌,只盼后边的人能晚些追来。 “大当家,在那边!” 夏豆刚祈祷完,之间路那头林子有位大汉指着这边高声喊。 “完蛋,快走”!夏豆一声喝,当即和戚成业带着孩子拔腿就跑。 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还背着个小娃娃,如何能是四个成年汉子的对手,不过片刻之间,那边的壮汉便横穿过山路追进了林子。 “你带着孩子先躲着,我去引来他们。”夏豆心一横,当下就去剥男娃娃宝蓝衣裳,准备和戚成业分两路跑。 “夏豆,别做傻事!”戚成业厉声喝到,“实在不行扔了这娃娃,咱也尽力了。” “糖葫芦,你不要丢下我,”奶娃娃听戚成业要扔了他,扁嘴就要哭。 “别哭,”夏豆连忙嘱咐他:“我不叫糖葫芦,也不扔你”。 “前面的人站住,就两个奶娃娃,想截老子的胡。” 眼看彼此相隔不过几百米,后面的汉子看到前边不过是一男一女两毛头小子,顿时越发愤愤怒骂出声。 “啪嗒!”戚成业心一慌,脚下绊着野藤当即摔到在地。 夏豆连忙抱起小孩,又去拉戚成业,两人慌张恐惶地爬起来又继续跑。 就这么顷刻之间,那几个壮汉就追到了身后,那边疾跑带来的呼呼风声都似乎传到耳边来,混着如擂动鼓般响的心跳,三人惊惶恐惧地都忘了喘气。 “驾!驾!” “得得得,哒哒哒” 有人来了!是有人喝马,是马蹄声! 夏豆脑袋嗡的一声,她从来没有觉得马蹄声竟这么好听过。 第25章 买不到的糖葫芦 马蹄声近在咫尺。 不同于夏豆这边三人的欣喜若狂,劫匪四个显然齐齐一愣,来人是敌是友亦是过路人?那家人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救命!”夏豆牙关紧咬,抱着孩子与戚成业拔足往路边口狂奔。 “大当家!”眼见那野丫头就要带着孩子跑出林中,狗娃子急喊出声。 狗娃子话一落音,只见青衣大汉倏地甩出一枚五棱脱手镖,三寸来长的飞镖嗖的一声飞向对面三人,直罩那孩子面门而去。 雇主只说要带那孩子回去,可没说是死是活,活的带不了,那就拿死人抵。 也就在身后大汉喊人的那半瞬之间,夏豆内心忽地警铃大作,这种令人骇惧的危险来袭的第六感,她只经历过一次,那一次她没来得及躲,于是她便死了。 死过一次的危机感敏锐的多,又或许飞镖毕竟不是子弹,身后有物体带着厉风凌空袭来,夏豆动作更早一步俯身在地,飞镖挨着小男孩的头顶发髻擦了过去,带着他头上的束发锦带,嘣的一声打在了前面的柞树之上。 五棱镖头尽没在坚实的树干当中,带着镖尾的红布镖衣颤颤抖动,孩子墨黑的发蓦地散开,遮住他因急剧惊恐而陡然放大的瞳孔,孩子半张半合着小口,失神地盯着身后不远处的四人,鼻间呼吸近乎微不可闻。 夏豆双腿跪地,周身发寒四肢都在抖颤,她死死的抱住孩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没事,没事,不要怕。” “嗖”的又是一声暗器掷过的声音,夏豆下意识把孩子捂在了胸口,那阵寒光却直直朝劫匪四人飞去。 “大当家!” 匕首自高头大马之上的男子手中甩出,指顾倏忽之间,朝着对面青衣汉的脖颈喉间飞去,青衣汉子亦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他急转侧身险险偏过匕首,白光擦着他的脖子划过,顺势削掉一块皮肉。 “走!”来人功夫不弱,得不了手了,另外三人扶着青衣汉子疾奔而逃。 “云阳!”得得地马蹄声带着一道男声传来,片刻之后马进林,高马之上的男子一跃而下,朝着这边大步走来。 几步之后,一双石青底暗纹靴子便映入夏豆目下,那男子旋即半蹲在她身前,怕吓着孩子似的又轻喊了句:“云阳。” 夏豆仰目去看,只见来人位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面如刀裁,眉目俊朗。夏豆一抬头恰巧撞进了他的眸子里,墨黑的眸子因疾奔过后愈发清润透泽,似两潭幽幽碧水,映着抱着孩子的夏豆的娇娇小小身形。 来人离她距离这般近,夏豆几乎能闻到他松烟墨香,她的心蓦地怦怦急跳,分不清原由是惧是惊是喜。 “祁哥哥!”孩子听到声音才回过神,反身就扑倒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祁哥哥!祁哥哥,云阳好怕,云阳怕死了。” 小男孩哭得伤心又委屈,带着惊恐过后的宣泄,男子轻柔地拍抚着孩子的肩背,声音缓和地宽慰:“不怕,不怕,祁哥哥来了。” 总算孩子毫发无伤,总算诸人得以平安。夏豆蓦然跟着流了一脸泪,她喃喃自语道:“没事了”。 大惊过后的戚成业喘着粗气瘫坐在地,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哭鼻子,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小孩子云阳是发泄般响亮地大哭,可大孩子夏豆不是。 “夏豆,你怎么了?” 听说有的人在险惊当中泰然自若,危险过后那根弦一松下,保不定得出大事,看着夏豆那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戚成业惊得连忙去摇她双臂:“没事了,那群人跑了,我们得救了。” “我,只是太高兴了,”夏豆低低的垂着头,双手紧抓着泥草,浑身微微地颤抖,有透明的水珠子不断不断的低落在地,沁入了褐黄的泥土当中。 悲剧没有再次在自己眼前发生,上辈子所有的悲喜恩怨已恍若隔世,可有些记忆就像是隐匿在脑海最深处,偶尔便猝不及防地闪出几幕来。 几岁的小孩子满脸鲜血倒在地上,双鬓斑白的中年女人一边悲痛欲绝地嚎哭,一边狠狠拍打父亲的头脸,“你不是警察吗,警察只顾救自己的孩子,就看着我的孩子去死,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还我孩子”。 周围很多面孔狰狞地陌生人一拥而上,怒气涛涛地对着父亲拳打脚踢,父亲把她死死抱在怀里,阻拦住所有的伤害痛楚,只低低缓缓的安慰道:“不要怕,小夏,没事了。” “小姑娘,不要怕,”耳畔传来年轻男子声如玉振的轻语:“无事了。” 夏豆满目清泪地抬首,眼前影影绰绰地浮现着男子俊逸的面容,恍恍惚惚间竟生出几分熟悉感来。 “小姑娘,在下是否曾在何处见过你?”男子静静地注视她半刻,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夏豆心思辗转间突然柔声问道。 “祁公子,九少爷!” “晏祁,九弟!” 来路那边传来喧喧杂杂的寻喊声,应是后头的人都跟上来了。 盐七,晏祁,一声“晏祁”入耳,夏豆茫然的眼眸忽地闪过一缕弱光。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宝玉见林黛玉时说。 贾宝玉没有见过林黛玉,只当是旧识重逢,可夏豆与他不是,他们的确是见过的。 夏豆对有些东西的记忆力非常好,尤其擅长人相记忆。这个男子她见过,就在不久前。尽管他当时带了帷帽,可身形和声音,甚至给她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 来路那边鱼贯涌来车马人群,当首的马车来有位富态老夫人被众人拥扶着,颤颤巍巍地朝这边跑来,连声哭喊:“云阳,我的孙儿啊。” “我们,我们在这里。”哭够了的云阳在晏祁肩上擦擦眼泪,扁扁嘴朝那边喊。 “他们在那儿!”清亮的女子声音传来,遥遥指着指着夏豆几人所在的树下,老太太更是加快了步伐,众人喧喧嚷嚷:“老夫人,您慢着点!”“九少爷,祁公子,可还安好。” “小姑娘,我是见过你的,”晏祁没有理会身后来人,眼神静澜无波地看着夏豆。 “只是突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又接着说。 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又深幽如潭,夏豆与他对视着忽地有些慌神,她连忙躲在了戚成业身后,弱弱呢喃几声:“成业哥,我,我先走了,我得走了。” “云阳啊!”“祖母!” 被众人簇拥着的老太太这时已疾步走到跟前,小云阳松开了晏祁的脖子,转而扑倒老太太的怀里,一老一少相抱着又是一阵痛哭,周围众人跟着哭哭啼啼。 “晏祁,晏祁,你有没有事,有没有遇上歹人,”老太太身边又跑出来个蝉鬓云衣的女子,急急地拉着那男子娇声连问。 “啊?”戚成业没来得及多说,只见夏豆趁着场面闹哄哄乱混混,一溜烟地藏进了一旁的树丛,灵猫儿似的躲躲闪闪的逃了。 “恩人啊,多谢恩人,”那边哭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老泪纵横的老太太晃过神来,又连连来和戚成业见礼。 “不是我,不是我,”戚成业连摆着手满脸通红。 “壮士救我孙儿大恩,老婆子无以为报。”一群人搀拥着的富贵老夫人,抹着老泪向戚成业躬身行礼。 “老夫人,老夫人折煞小子了,”戚成业吓得结结巴巴,连忙身子弯的更低地去扶:“不是我,不是我一个人救的。” “糖葫芦,还有糖葫芦!”小云阳抽着气儿地喊着。 “啊!这不是九少爷的束发带!”仆人中的一名小丫鬟眼尖,发现了柞树上被脱手镖钉入的锦带,顿时捂着嘴惊诧的喊了句。 众人随着她的所指偏头去看,再看看披头散发的九公子,皆大惊失色。 “我儿,我儿啊…”大悲大喜又陡然大惊之下,老太太一抽一抽地直喘粗气,眼一闭倒头就半晕了过去。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丫鬟又惊声喊,一时众人方寸大乱,扶的扶老太太,抱的抱小男娃,拖的拖戚成业,拥拥攘攘而去。 “祖母,祖母”,被抱在丫鬟肩上小云阳连声喊,又想突然想起了什么:“糖葫芦,糖葫芦呢?糖葫芦到哪里去了?” 有下人听见九少爷在喊糖葫芦,下意识便低着头四处找,还真见着地上落了串脏兮兮的糖葫芦。 那是之前夏豆胡乱塞给小孩子的,又被他死死抓了一路,方才赶着扑去他祁哥哥怀里哭才掉了下来,下人捡了糖葫芦讨好地递与小少爷:“是不是这个啊九少爷,沾染了灰可不能吃了。” “不是这个糖葫芦,还有一个糖葫芦,她到哪里去了?”九少爷接过粘满了杂草尘灰的糖葫芦,又不甘心地扭着小身子到处瞅看。 “九少爷诶,咱先回去,您要什么小的这就去买,咱去买比这个好得多的糖葫芦,要多少有多少。” “不不不,你买不到的,”小少爷挣扎着向人群一个一个看去,直到众人将他抱进了马车,还能隐隐听见他带着哭音喊:“我要糖葫芦,糖葫芦你在哪儿啊?” 第26章 所求 车马人群散尽的山林变得深幽而空旷,一切归于平和安谧,夏豆坐在繁密地树丛当中,茫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枯叶,剧烈的奔跑与强烈的刺激让她身心交瘁,现下她精疲力竭到连跟手指都不想再动。 像是过了许久之后,那双呆滞眼珠子终于缓缓地转了两转,天色不早了,不能再赖在这里,得回家去了,晚了她爹娘可得着急。 随手捡了根条棍当拐杖,撑起疲软的身子,抬着虚浮的腿脚,慢慢一步一行往回走。 山深林密,道路阻且长,林子之后又是一片荒野,短短一段路程却像抽干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真走不动了,不想再走了,双腿不过在拖着步子挪,绊着路边的一块陡石,便顺势倒了下去。 意识沉沉,全身酸痛,夏豆瘫倒在地上,摔得满头满脸泥土,她甚至懒得翻动身子,就那么歪着脑袋看着远处的山峦,再瞭望山峦之上的天穹。 初秋的晌晴傍午风光正好,头顶是嵌着淡云朵朵的蔚蓝天穹,目之所及是重重叠叠连绵互融的群山,层峦跌嶂,青沉旷远,铺天盖地的祥和安宁,让人想就此沉睡不醒。 “小姑娘,你趴在这里是作甚”? 耳畔传来道铮淙悦耳的声音,又歪下来张美如冠玉的脸。夏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这回怕是累得厉害了,连幻听幻觉都有了。 “小姑娘,”唇红齿白的俊脸又凑得更近了些,“莫不是出事了?” 两双乌溜溜的眼睛撞个正着,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到了她的鼻下,夏豆竭力屏住呼吸没有做声,可她不动手指也不动,在她忍不住轻轻地换了一小口气的时候,来人亦松了一口气:“尚且有些微弱气息。” 夏豆不得不眨巴眨巴两下眼睛,将来人看得了个清楚,不是幻觉,真是仇人返身寻她来了。 “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夏豆呜咽一下哀吟出声,仇人也正好奇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尽是好奇,“我看得见你啊。” 连自欺欺人都让人欺一下,真是绝望透顶,夏豆自暴自弃地将整张脸埋在了草皮泥地之上,杀吧,这个姿势你砍得顺手,我死得也没那么难看。 “小姑娘,你这是何故?”男子躬着身子对着她的后脑勺看了又看,秀挺的眉毛拧成一道结,“莫不是迷障了?” “你是来杀我的吗?”夏豆有气无力地轻声问到。 “噫?”男子思忖了半刻,旋即微微地一笑,“你怕死吗?” “怕,怕死了,”骨气什么的早就丢不见了,夏豆含含糊糊哀道:“求求你,不要杀我。” “哧,”他又笑,看着是个胆大包天的,事后竟是这番模样,“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谢你的。” “啊?”夏豆偏过头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又愣头愣脑地问:“谢我?” “我是晏祁,你方才救得那个孩子,”他沉吟几句才接着道:“总之叫我一声哥哥罢。” “所以?”小姑娘颤着沾了细尘的眼睫看她,无辜又茫然,真是个可怜又好笑的小姑娘。 “所以不要怕,我来谢你,不是来杀你。”晏祁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菱形的薄唇勾起愉悦的弧度,嗓音也越发清朗动听,“需要我拉你起来么?” “我起不来了,我太累了”,夏豆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他大概没有认出自己来,真是谢天谢地。 “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了,”晏祁的笑意更深,夏豆神情一顿,“你长得跟我家中西南角后院的门房老何挺像的。” “老何是谁?”夏豆犹犹豫豫地出声。 “就是个看门护院的,”晏祁许久没有笑得这般开怀了,他索性伸手将小姑娘扶了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提不上男女大防,“这么趴着到底有碍观瞻。” “噗,”夏豆噗了句吐了嘴边的泥土,又有气无力地顺着他的手倒了下去,“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开心?” 小姑娘就这么绵绵软软地倒了下来,半个身子挨着他身前,晏祁虚虚地环抱着她,一时竟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若是寻常人见着此番情景,怕要误看成是场姑娘投怀送抱,男子半推半就受了的旖旎好戏,若是再细看那女子面沾黄泥,头带杂草的狼狈形容,风景登时大煞,旖旎顿时尽散, “在下许久未逢开怀事,适才失态了些,”晏祁的笑容未减,又缓缓而道:“姑娘家住何处,我送你归家去吧。” “我走不动,你让我在这儿睡一会儿,”夏豆气若游丝地哀吟了一句。 她昏昏沉沉地偎在晏祁的肩上,虚孱得像只病弱的幼猫,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鼻间的呼吸轻到细不可闻,如蝶翼的眼睫不时微微颤动,说不清的可怜之态。 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晏祁暗叹一口气,如此促狭调笑,当真有失君子风度,他敛了敛笑容,又思索了半晌,末了伸手打横将她抱起,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这样想着。 “我家在北面长福庄那边,有劳公子了,”直到感觉自己凌空坐在了高马之上,夏豆才悠悠转醒,又靠着身后的人感激地道:“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在下遇见过的人不算少,姑娘当数得上奇的,”晏祁扯着马缰绳让马儿缓缓踱着步,“你救人施恩不图回报,反倒向我道谢。” “回报?会有什么报酬吗?” “你有何所求,约莫那家人都能一一应下。” “倒忘了这茬,”夏豆偏着脑袋想了想,“我父亲救过很多人,也没有得到过实质性的回报,我一时也忘记了,救人也是可以有所求的。” “难怪了,令尊也是个奇人,”晏祁又忍不住弯了嘴角笑:“听着你似乎并不像你父亲那般高风亮节,像是有所求而未求,你想要什么?” 马背之上迎面和风阵阵,煦煦然让人缓下心神,夏豆振了振精神免得掉下马去,“我想要的多了去了。” “油泼肉,酱爆肉,葱辣鱼,粉蒸排骨,糖醋鸡圆,太白鸭子,芦笋牛肉,干蒸黄鱼,三菌炖鸡,数都数不清,”夏豆边闭着眼睛边微微吸溜口水:“就是来只红烧肘子都是好的。” “就是,这些?” “不不不,总之说了你也不懂,”夏豆说得累了,又半边脸挨着身后人宽厚的胸膛,鼻间尽是淡雅清隽的墨香,熏熏然令人昏昏欲睡,她呢呢喃喃细语:“我想要回家,我想念父亲。” “我正在带你归家,”晏祁安慰她:“你很快就能见你的父亲。” “除了这些你别无所求了么?”他又问。 “别的?”夏豆又打起精神想了想,“我太穷了,我一辈子都没这么穷过,想要钱你有么?” 晏祁微微愣了愣,旋即又笑:“你倒是直白,周家万贯家财,云阳本家亦是有权有势,你想要的价钱他们大约都能付得起。” “还是算了,我也不过是随手之举而已,”夏豆懒懒地蹭蹭脑袋,“我救了那个孩子,也是了了一桩心事,若是我父亲知晓我救人是为图财,怕是要骂我的。” “令尊高风峻节当真令人钦佩,竟不知小小村庄中也能有如此高人,”晏祁昂了昂顶着她头顶微微痒的下巴:“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萧夏,你呢?我看着你也很是面善,”夏豆紧了紧心弦:“不过公子切莫多想,我俩却是未曾见过,有些人长得就是面善,我们村管这个叫大众脸,大约我与公子均是大众之脸。” “...倒是头一次听得这个说法,”晏祁顿了顿道:“我是晏祁,方才自报家门过了。” “晏祁,”小姑娘的声音绵糯柔和,软哝哝地说罢两个字,终于还是心里压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晏祁公子,你这马看着是匹好马,就是这腿脚未免太不中用了些,你给催催,看你这老马还能快些走不,照着这个速度,咱们天黑都到不得长福庄里去。” “...嗷!”老马一仰脖嘶鸣一声,甩了腿脚抗议地狂奔起来。 “啊,啊,你,这马,能听懂的,人话?”夏豆被颠得个肝儿胆儿都在颤,像是随时就要被震下马背,“你,你,你抱紧着点我啊,我要掉下去了!” 身后原本虚揽着她的双臂这才紧收了收,稳稳妥妥地挟住她的腰身。她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晏祁又叹了叹。 * 慧音寺前,老太太临别拉着戚小容的手细细嘱咐,又朝着满脸局促不安的戚成业千恩万谢,末了喊过躲在身后的小云阳:“云阳,恩人们要回去了,怎不出来见个礼。” “他们俩才不是恩人,他还说要扔了我,”换了身衣裳出来的小云阳指着戚成业愤愤道:“说了是糖葫芦救得我嘛!” “小儿妄语,糖葫芦如何救得你?”老太太身旁的中年男人不满地朝他瞪了一眼。 “莫不是,莫不是糖葫芦是个人?”哭得双眼红肿的玉萏小姐他身后弱弱地道了声。 “是啊,糖葫芦不是人是什么?”小云阳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眼睛都被这群人给气得都泛红了。 第27章 急眼的小姑娘 城里周家派下人送重礼敲锣打鼓进下邳村的时候,夏豆正卧病在床昏迷不省。长福庄的新庄主亲自带着周家下人进的村,据说是戚小容与戚成业在慧音寺救了周家老夫人,周家为报其恩特送重礼而来。 夏豆初醒来时只见她三妹夏荠坐在她床沿边,见她睁眼的头一件事就是急急朝外间喊::“爹,娘,二姐醒了,”喊罢又扑上来哭:“姐,你可算醒了。” 闻声而来的夏家人围在夏豆床前,神情皆有所动面色各异,小的几个是激动欢喜,夏家爹娘可是又忧又喜。 夏豆颇有些迷茫地抬眼问:“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来,她咳咳两声,夏荠连忙体贴地倒来了一碗清水,夏豆喝罢几口才缓缓神问:“娘,我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她娘一说起就气急,那天进完香后就没见夏豆人,慌得她在慧音寺到处找,听村里的丫头们说夏豆偷了别人的马车追人去了,李氏更是火冒三丈。 最后还听说一起去追人的戚成业救了贵人回来,她又急忙去打听,戚成业只说夏豆也许先回了村。等她紧赶着回来,自家闺女果然已在家里,还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 “我的命咋这么苦,摊上你这么个闺女,带你出门进个香,你都能惹出事端来!” 李氏一边数落一边忍不住红了眼眶:“就转个背的功夫你就去惹事,回来一瘫就是瘫两天,大夫来看了说是什么累的,你有啥累的你说说,你娘老子我让你干了什么粗活重活了不成。” “娘,对不起,是我的不是。”夏豆搭出手愧疚地扯她衣角,见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李氏这才作罢。 夏老爹一家愁云惨淡了两天,看着夏豆醒来了都才放了心,就这几个月间,夏家请隔壁村的大夫都请了三回,搁往日村人们必是要议论纷纷,而眼下却没人注意这家动静,实则有更大的奇闻在。 戚小容戚成业救了贵人一步登天,都跟着去城里过富贵日子去了!戚守安和戚八婶两家这几日都被村里人踏破了门槛,谁还去在意夏老大家的细碎小事。 夏豆醒来的当天下午,那日一道的小伙伴戚巧儿就来看她了。 “夏豆,你可算是醒了,”戚巧儿高兴之余又带了些急切:“你可知道你的功劳都被戚小容给抢了!” “什么?”夏豆正在洗自家的秋萝卜,趁着天色好,洗净切条晒干做干菜吃。 “萝卜有什么好洗的,”戚巧儿急急来拉她,“你得赶紧进城去说清楚,那周大户家以为是戚小容救的人,你的功劳都被偷了!” 说起这事戚巧儿就愤愤:“这几天瞧把八婶家给得意的,现在都在张罗砌新屋了,还天天显摆迟早要跟戚小容进城过好日子去,我和我娘都要被气死了。” 戚八婶和戚巧儿她娘戚六婶是同族的妯娌,两家屋前屋后挨着,难免要比上比下。 原本是戚六婶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些。戚巧儿的大哥是篾匠,一身好手艺,时常去城里帮工,挣得不少钱。戚八婶家可全靠家里田地多,每年收的粮食可不少,偏偏家里的两个儿子都是憨货。 村里人都说上代强不如下代好,戚八叔家儿子没出息,家里田地再多也是空的,村里人都隐隐看好戚六叔家些。 谁成想这回竟出了这么件大事,戚小容那丫头竟救了贵人了!这跟夏大家二丫跟强盗打交道得了钱可不同了,这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亲自派下人送得重礼来,据说银钱锦帛流水儿似的抬进了戚八叔家。 “我就知道戚小容假里假气,她不是最看不起为奴为婢的吗,这回上赶着去城里做丫鬟去了!”戚巧儿越说越加忿忿:“夏豆你是不知道,那家原本就送了些银钱来,结果戚小容一听说成业哥跟着去城里做伙计了,她也要跟着去城里。” “成业哥是去学本事学做买卖,她一个丫头能干什么,那户人家没办法,只能把她带回去给周家三小姐做丫鬟,哼,我看她就是嫉妒你,想变得跟你一样好”,戚巧儿歪歪嘴:“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了”。 说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你醒了就太好了,这两天我都往你家跑了多少趟了,你现在赶紧去城里找那户人家说清楚,戚小容根本不是她家什么救命恩人,看她再怎么得意。” “哈哈,我有什么好的,小容也算上他家的救命恩人啊,”夏豆听她说了一长串终于能笑着插句话了。她手边洗着一个个白润润的萝卜,又在暗暗思索要不要改日做萝卜糕吃。 “你别急,成业哥应当会和那户人家说清楚的,你也有功劳,那户人家要真是厚道人,你的一份谢礼也少不了。” “我,我急还不是为你急,戚小容昨儿就进城里去了,你还在这里洗萝卜,”戚巧儿恼得跺跺脚,见夏豆慢吞吞地进屋拿出刀来,又准备切萝卜条了,顿时更加急眼:“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夏豆。” “我听着呢,”夏豆一边朝她温和的笑,又慢慢弯下腰来切萝卜,全身都还正酸痛,这一蹲就是一个踉跄,戚巧儿连忙搭手扶了她一把。 “那日小容的确立了大功,要不是她及时喊人来,我跟成业哥可差点没命了呢。” “没命了?天老爷,怎么这么危险,我就知道戚小容那丫头太过分了,竟然抢了你这么大的功劳!”小丫头的方向又跑偏了,继续呱呱叽叽地说了那天的后事。 据说戚小容跑回慧音寺当口,人周家早就知道孩子不见了,慧音寺一干僧人小和尚都在打着头到处找,他家公子还带着下人准备出寺找了。 戚小容跑回去恰好倒在那家公子的身前,口里只喊着找玉萏小姐,她弟弟被人掳走了。 那家公子听了消息赶马就出寺去追人,山路下也没碰见下邳村的小伙伴们,小伙伴们根本没听夏豆的话等人来给指路,都因怕事早早回寺了。 后来贵人被救,功劳可不就全归戚小容戚成业。 “噗,小容这是古代马拉松啊,”夏豆听了事由过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马什么?” “我听人说的故事,许久前有两国打仗,以少胜多打了胜仗的将军派手下回去报喜,小兵一路疾跑回了皇城帝都,到了皇宫门口就倒地不起了,口里只喊着,我们打了…胜仗了…”戚巧儿说了半天夏豆听得也乐呵,便也笑着和她闲谈。 “那后来呢?”戚巧儿好奇地问。 “后来小兵因跑路有功就被皇帝嘉奖了呗,皇帝还下圣旨为了纪念他,把跑路变成一项赛事,因他姓马名拉松,这项比赛就叫马拉松赛跑,皇家举行的大型比赛都会有这个项目的。” “啊?就跑个路而已...就有这么大的功?” “是啊,所以小容这回得了那家重礼谢恩也不足为奇,都是这样的,”夏豆安慰地递过一块生萝卜给她吃,“这个萝卜看着甜润,你尝尝。” “不对不对,”戚巧儿接过萝卜咔擦咬了一口,“哎你家萝卜可真甜”。 “你说的有点不对夏豆,小兵得了天老爷皇帝嘉奖,那将军得的封赏肯定更多啊。” “那我就不清楚了,说书的人没细说,那将军本就是鼎鼎有名的大将军,封赏什么的肯定也少不了吧。” “对啊对啊,夏豆你就是那个将军啊!”戚巧儿神色又激动了:“怎么能光赏了小兵,将军半点好处没捞着!” “我哪算将军,成业哥才是,”夏豆咔咔嚓嚓切好萝卜,又一点一点慢慢拿出去晒:“我顶多算将军身边的小兵,论嘉奖没我的份。” “可是,可是成业哥家的礼都没有小容家的多,八婶儿还造谣说成业哥路上要丢了那户人家的老夫人,人家没有反过头怪罪成业哥就是个好的了。” 夏豆听这事演变成了救老夫人,一时不知是那户人家有意为之,还是以讹传讹事情变了味儿了。半路丢下么?夏豆想了想戚成业好似说过那么一句,要丢下那个小孩,那小屁孩还挺记仇,小白眼狼来着,记坏不记好啊。 “好啦好啦,你说成业哥去那家大掌柜手下做事了,前途也光亮的很,不差这点子礼,”夏豆晒好了萝卜安慰戚巧儿,“就是你和石头哥有点儿委屈了,按理说算功劳,你和石头哥也有一份的。” “就是说嘛,”巧儿憋嘴不服道:“我也跑了那么远的!早知道我跑回去喊人了。” “唔,好啦,是我对不住我们巧儿小姑娘啦,应该让你回去喊人的。”夏豆捏捏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调戏小姑娘什么的最好玩了。 “什么啊夏豆,我这是为你抱不平啊!你又把话题绕开了。” …… 这件事到最后就是这么个结果。除了周家送来的丰厚谢礼,戚成业还去那家大掌柜手下当伙计,戚容儿去那户人家做了大丫鬟,两人都成了村里人向外村人炫耀的谈资。 夏豆这才知道了原来丫鬟并不像她以为地位低贱,大户人家的大丫鬟还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呢。 至于村里其他伙伴,除了暗暗不服气的戚石头和戚巧儿,其他人都是悔断肠,当初就该跟戚小容一起跑回去喊人的!这件事在下邳村家户户都在说,估计能说上好几年去。 夏豆没料到的是,过了几天戚成业的爹荣福叔竟然给她家送银子来了! 第28章 磨豆腐 村里人能来夏老爹家闲坐本就挺奇的,尤其是还是近日自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的荣福叔。 “荣福兄弟,你咋有空来我家坐了,”夏老爹搓着手干巴巴地笑,又连拉了条凳子边喊夏豆:“你坐你坐,豆儿,给你荣福叔端碗茶来。” “别别别,甭麻烦,”戚荣福背着手哼着小调儿进了屋里,听了夏老爹的热络招呼只是笑着摆摆手:“我今儿来为件正事,就不坐了。” “那事儿吧,我听我家成业说了,那小子能救得人,你家豆姐儿是帮了些忙的,”戚荣福进了屋里开门见山道,又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块银子,“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豆姐儿既是帮了忙,那这个忙就不能白帮。” 戚荣福说罢将银子递给夏老爹,“这银子是成业那孩子进城前说了又说的,他走的急,没能亲自来送,我应了他的,你家豆姐儿该得的一分不能少。” “这,这是如何说法,咋有这么多钱呢?”夏老爹一时不知该接不该接,只满脸疑窦地看向夏豆:“豆儿,你,你真帮了你成业哥的忙?” “唔,是的吧,”夏豆表情无波澜地倒了茶水来,双手捧着递与戚荣福,“叔,您喝茶。” 那块银子看着比上次得的小了不少,也就五两左右,夏豆发觉自己看到银子还是有些触动的。尽管她救人那当口没想太多,后来跑了是因一时心虚,戚成业小容得了报答,她也没有去眼红,有些东西自己心安即可。 可听着这句“豆姐儿该得的一分都不会少”,咋就有些不嗨森咩? “是这么回事,孩子们都是好孩子,谁也没埋没谁的功劳,”戚荣福闻言笑了笑,单手接过茶碗,又将银子塞到夏老爹手上:“你家豆姐儿倒是个奇的,每每都有财运,说不准你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夏老爹愣愣地接过银子,看看戚荣福又看看夏豆,一时不知该说些啥好。 “我就不多坐了,家里还有事,今儿也是抽着空儿来的,”戚荣福将没沾嘴的茶碗搁在了桌案上,背着手抬脚要走,末了像是想起什么的叮嘱了一句:“啊,要我说呢,夏老大,这事儿最好别声张,像上回闹成那样也不好看,有财不外露嘛,你说是吧。” “是是是,”夏老爹连连点头,跟着他出门去送:“你看看,我我,我都不知道这事儿,我家豆姐儿主意大的很,都不和家里人说。难怪那日进香回来病得在床上都昏睡了两天....” “行了行了,收了银子你心里有个底就是了,这些都过去了,也不要怪孩子主意大,救人救得急,谁也没想到后边的事不是,”戚荣福背着手笑得有些勉强:“你就不用送了,回去吧,这么一大笔钱,这回可要好生收好了。” 直到戚荣福走远了夏老爹才回过头,眼里神色复杂的看着夏豆,犹犹豫豫地喊:“豆儿,你...” “爹,”夏豆没由来一阵心虚,“您别和娘说...” “你,唉,”夏老爹低低叹一口气:“我知道你是见过世面的,爹娘这个样子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是..” “但是这么大的事儿,你半点都没给家里人晓得,”夏老爹将银子递给夏豆:“你娘嘴里说你说的多了点,但心里哪里不是想着你好的,你昏睡那两日你娘也熬着两日没睡。” “唉,都是爹没本事,让你们几个都跟着过苦日子,你有什么怨怼都对着你爹,不要同你娘生分了。” 夏豆低头看着自己破了一个小洞的单鞋出神,闷声攥着夏老爹递过来的银子,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古话说血浓于水,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那样微妙,就算夏豆已经尽力把自己看做夏豆,将这家人当做家人。可她毕竟只穿来几个月,尚且没能适应这般的角色转换。她对这家人的情感,在刻意讨好迎合中却总是透着生分疏离,这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爹,”夏豆转身喊夏老爹:“我没有觉得娘不好,也没有觉得家里人哪个不好,”你们是我如今仅有的亲人,是我在这世界存在的证明,我是真的觉得家里每个人都很好。 “总之,以后我有啥事儿都会跟你和娘商量的。”憋了变天最后她只是说了这么句。 “那就好,”夏老爹点点头,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搓了又搓,这个闺女主意太大了,方才还生怕话说重了,惹得她生闷气,以前她就是个闷葫芦性子,现在长大了倒是好了不少,夏老爹松了口气笑道:“你去看看你娘磨豆子回来了没。” “好嘞!”夏豆龇牙一笑,将银子又塞还给夏老爹,迈着小碎步往村头跑去。 * 夏豆的娘亲李氏嫁过来就是双十年纪了,二十又三生的夏木,随后过了几年才又生了这么一连串的娃娃。 算算年头,今年可不是他娘四十岁的大生辰。前几日屋里事多,众人都没想起这遭,直到昨晚了,夏老爹才提起这件事。 夏老爹待她娘素来真心实意,说起这事当下就提了:“屋里还有些子余粮,今年大豆收的也不少,打一磨豆腐吧,图个喜庆,不差这点粮食。” 她娘当时推辞道:“这生辰年年都有,没得那么多讲究,那点豆子还不够吃的,别折腾了。” “到底是四十大寿,不同往日,”夏老爹难得武断一回,当下就拍定:“以往就算了,今年这磨豆腐说什么都该得。” “娘,爹这是心疼你呢,”夏荠当即掩着嘴笑话她娘道,围在一旁的几个孩子听了爹娘的话都笑成了一堆,李氏又欢喜又有些羞的抚抚鬓角:“荠丫头就你鬼心思多。” 这个朝代豆腐带着祥瑞的意思,一般人家做喜事都要有那么一道豆腐菜。 生辰日办桌像样的饭食作庆,李氏心里其实也是高兴的。最后还是依了夏老爹的话,一家人喜气洋洋商量定了打一磨豆腐,睡前还用水泡了两升半黄豆。 今早她娘李氏就带着孩几个去里长家磨豆子。整个村也就里长堂屋里有磨,村里人有啥要磨的都要去里长家里借用。 因夏豆全身还有些伤痛,夏老爹腿脚也没好透,就留他两人在家里。这都晌午了人还没回来,夏老爹才唤着夏豆去接人。 夏豆进了村头里长家,打面儿就看见了里长娘子,她恭恭敬敬喊声伯娘,里章娘子正站在一边跟李氏扯家常,这一偏眼看着了夏豆,当即笑呵呵地招呼道:“嗳,你家豆姐儿寻你来了。” “娘,哥,爹看你们还没回来,让我来看看。”夏豆说着进了堂屋里,朝正推磨的李氏和夏木喊道。 “正在扫尾呢,”李氏抬袖子擦擦额前的汗,“等急了吧。” “没没,娘你累了没,我来吧,”那石磨磨盘圆大又沉实,李氏和夏木都推得极为吃力,夏豆撩了袖子想去帮把手。 “用不着,这磨重的很,你推不动,”李氏又喜滋滋地跟里章娘子笑道:“这丫头身上没几两肉,只能做些轻巧活儿,重活半点做不动的,净是爱逞能。” “娘,”夏豆难为情地抿嘴笑,她娘李氏就是这样的,明明是句好话,心里头是心疼她的意思,偏要说得又生又硬。 “那还不是你家姐儿疼你”,里长娘子也知道她话语里带着夸嘴,便也顺口赞了句:“难怪说女大十八变,一晃眼你家豆姐儿都是大姑娘了,要是路边上看着这么个标标致致的姑娘,当真还认不出来呢。” 李氏越发高兴:“哪里哪里,承蒙您这声赞,这丫头也就是皮面长得过得去,内里憨的很。” 这时夏荠夏树提了水来清洗磨,见到夏豆都哭着脸抱怨:“姐,不知上回谁家使了磨没洗干净,磨里还有好多石子儿,洗了老半天。” “都少说两句,提两桶水能累死你俩不成,”李氏板着脸唬夏荠俩个,这边手脚利索地将磨里剩的豆白浆都洗进了木桶,事情都做妥了才朝里长娘子说道:“她伯娘,傍午来我家吃豆腐菜啊。” “成呢,我与他爹说道说道,看有没有功夫去。”因被夏荠说了磨里有石头,脸色笑意淡了不少的里长娘子应承到。谁家使了磨没洗就走了,还不是戚八他们一家么,混着沙的老荞麦说是磨了喂猪吃,用了也不洗磨,他家如今看人都是用鼻孔看的,当真是一时得志了不得了。 上家使了磨没洗,李氏可没有样学样,她叫了夏荠两萝卜头提了不少水来,将磨盘磨芯洗得干干净净才走。 到了屋里夏老爹早将热水烧开了,夏豆几个抢着来帮忙,挤豆汁是个力气活,为了不浪费一点豆浆,夏家几个都卯足去压挤,接着是煮浆汁,煮汁点卤这里边可是有技巧的。 “娘,我在那户人家学的法子,这样做得豆腐,又白又嫩,都称白玉豆腐,”夏豆手边上将沸腾的豆汁上浮着的泡沫撇去,一边笑语吟吟道。 “成,嘴里的活计你倒是能干的很,”李氏在一边坐着歇息,脸上也是难掩的喜色,家里虽然穷苦,但家人都惦记着她的生辰,想着法儿的做顿好吃的作庆,苦日子里也带了甜。 第29章 好菜 夏荠夏树听得姐姐说什么白玉豆腐,听名字就好奇的很,都迫不及待地围着来看,待豆浆又煮沸一轮,豆香味四溢弥漫屋内,夏树更是趴在木桶沿边吸鼻子:“姐,真香。” 夏豆擦了擦鬓角边的汗,才端了一碗热豆浆过来,笑着递给他娘说道:“娘,您尝尝这豆汁儿,我在那户人家做事的时候,少爷小姐们也都爱喝呢”。 寻常人家打豆腐都只为了豆腐,谁还去喝些汁水,也就是夏豆说起才知道豆汁儿也是好喝的。 两个小的不用夏豆端,自己就拿了碗瓢舀了半来碗喝,李氏见了不免又要多说几句:“都舀光了拿什么做都豆腐,光吃这水儿就成了?” “就这点子汁子不碍事的,费不了多少豆腐,”夏豆边笑着回话,边将锅内的浆水舀出来,倒进木桶内冷着好点卤。 夏树呼呼地抱着搁了点糖的豆汁儿吹气,吹了几口又急性子地咕咚咚喝一大口,当即被烫得龇牙咧嘴,口里却还要喊着:“果真又香又甜,二姐姐做的豆子水都这么好喝。” 夏树那馋嘴样却让夏豆起了点心思,豆浆味浓香醇,夏日消热防暑,冬日祛寒暖胃,大多人都爱喝,挑着去卖也未尝不可。 桶里浆水到了温度便要开始点浆,点浆时得用筷子不断搅浆水,盐卤水事前按比例配好的,卤水倒入不多时就起了反应,当豆浆有点粘筷子后,搅动速度放慢,加盐卤水的速度也放慢,直到豆浆出现小豆腐粒时,夏豆方停了搅动,盖上木盖子。 等豆浆发豆腐的空子,一家人又乐呵呵地布置着席面事宜,她娘去烧火煮粟米饭,她哥扛了家里那唯一的桌子去塘边清洗,那桌子常年烟熏积垢的,用来待客妥实看不过眼。 过了会子夏豆看时间差不离,便去看豆腐发得如何,掀开盖子桶内热气扑面而来,腾腾烟雾中,桶内满满的白嫩嫩软溜溜的豆腐脑儿。 夏豆高兴地又舀了一大瓢豆腐脑儿出来,才让夏老爹帮着把豆腐花倒进放了软布的豆腐架里,盖严实了布和盖子,找了块大石头压着。 “娘,你们爱吃甜豆腐脑儿,还是咸豆腐脑儿?”夏豆端了葫芦瓢豆腐脑来问。 “哪样好吃?”夏树问。 “呃?这个问题许多年后都可能无解,各有各的味道。” “那我吃糖味儿的。”夏树回。 “我要吃咸味儿的,”夏荠答。 “我都行吧,”刚洗完桌子回来的夏木说。 “有得吃还分啥味儿,糖盐可精贵,还由得你们选?你们几个就跟着二丫头闹罢,那点豆子都让你们给喝汁儿吃脑儿折腾光了。”她娘全面否定道。 不管甜味咸味,鲜豆腐脑一入口,清香扑鼻,软滑细腻,味美鲜嫩。 夏树又虎虎地喊:“真好吃,真好吃。”连她娘都赞许地点点头,可见是真好味道了。 豆腐做成接着要做菜食。豆腐这玩意本就是家常小菜必备,什么麻婆豆腐,鱼香豆腐,小葱拌豆腐,油炸豆腐,各式做法均是美味。 家里调料只有油盐酱,想要做出好菜,佐料可少不得,夏豆便坏笑着使唤夏荠夏树去邻里叔伯家讨些来。 她都暗中观察许久了,庆叔家后边菜畦有小葱,戚六叔屋边种了大蒜,对了,里长家门口那棵花椒树,路过记得顺手也捋了一把来。 以往夏老爹家虽然穷,但穷得自知自持,是饿死也不出去碍乡亲眼的硬汉家庭,像讨东西这种事,一家上下竟从没干过。夏豆教唆着夏树去可劲儿甜地喊婶娘,你就说我娘今儿四十大寿,想跟您家借点葱蒜,日后家里种了定还您。 夏荠毕竟女孩子家脸皮薄,红着脸踌躇不前地问:“姐,万一人家不给我们怎么办。” 夏豆右手一挥,用激励加激将法:“你们俩还想不想吃好吃的,夏树你去,你最能干了,你三姐姐脸皮薄怕丑。” 夏树一听夸奖果然高兴的不得了,拍拍小胸脯脆生生的回:“二姐你放心,我定能讨回来东西。” 夏豆眉头一皱:“怎么能叫讨,说了以后会还的,是借。” 夏荠总算找到了迈步子的理由,二姐说了,是借不是讨,以后要还的,俩姐弟手拉着手就出了门。 趁着那俩小家伙讨调料的功夫,夏豆去了趟竹塘坳的地里,拔了两颗白皮萝卜,薅了一株刚长成的菘菜,回来后洗洗剁剁,夏荠夏树也回了。 去借要调料的几家都是和气人,夏树顺利地带回了葱姜蒜等,还有辣椒。架空*好,明代后才传入中国的辣椒这朝代就有了,资深湘川菜系爱好者夏豆表示很欣慰。 万事俱备,夏豆把铁锅摆上灶台开始炒菜。豆腐菜要做的好吃还得费点油,白豆腐稍微煎的一面黄,用来炒菘菜白杆。 白皮萝卜切成片,与方块白豆腐一起,混着绿叶子菘菜叶炖,就是白玉翡翠汤。 有辣子有姜丁与酱汁,就能勉强炒了个精简版麻婆豆腐。 辣椒酱汁勾兑好,均匀撒在白玉豆腐花盘上,就是道凉拌豆腐。 一道道香味扑鼻的菜肴出锅,惹得在一旁围着看的几人直咽口水。 夏豆擦擦脖颈间的的热汗,笑着跟夏老爹说:“爹,你方才不是说人多热闹才喜庆么,要叫哪些叔伯来吃饭,快让小弟他们去喊,刚出锅的菜才好吃。” 夏老爹想了想吩咐道:“木儿你去叫里长叔来,三姐儿你去叫庆叔全叔,树儿你去叫守安叔和你石头哥来,回来路上喊下荣福叔看他来不来。” 李氏听罢掩嘴笑:“你干脆请全村子人都来,看咱这点子菜食能招待得过来不。” “按道理咱娘和老二……”夏老爹犹犹豫豫道。 赵氏闻言当即脸一板,起身沉声道:“我去把那点余粮都煮了,豆丫头你去喊全村子的人都来吃,这点粮食一次吃了免得惦记。” 夏豆朝她爹挤眉弄眼,那次三两银子买断与赵婆子关系的事儿,夏老爹因腿伤在家全程没有参与,故而心底还留有几分悯然,喊他们来吃饭也是顾着礼数。 见着自家婆娘这般不高兴,夏老爹老脸无奈地皱了皱,又连忙拦住李氏道:“唉唉,我这不是说说,老二请人吃酒从来也没喊过我,我心里有数的。” 李氏没好气地说:“你也知道,上回一口气给了三两银的,咱们跟他家没关系了”。 李氏气不过又掰着手指头数落:“以往夏老二欺负打压咱家就不说了,就说两家断了关系后,前儿西边背坡的那块地,又被夏老二改了路坎,年年日日刨路坎改路坎,一亩的地刨的可还有半亩,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他夏老二当我们是死人不成。” 夏老爹和夏豆的脸同时抽了抽。 李氏所说的路坎是指两块田地之间的分界线,原本是留了一条小路的宽度供行走,夏二叔把原本的路坎刨成自家的地,又朝夏豆她爹这边堆个新路坎,过两日又接着刨…… 夏豆汗颜农民兄弟无孔不入的智慧,这一分一毫的便宜都要占的功力,不去经商可惜了。 李氏唠叨这些鸡毛蒜皮夏豆竟还挺爱听的,说着说着夏木几个就请人来了。这个村的待客规矩就是实诚两个字,是请吃酒就是请吃酒,客人带点礼去是个礼数,空手来也无妨。 但今儿是李氏满四十生辰,来吃饭好意思不带礼来不,带了礼来又吃不上好菜式,那不如不来。 明显里长就是这么想的,夏木去请他吃饭,他只笑说自己吃过了,不再去凑热闹了。夏木前脚一走,里长背地里就跟自己婆娘道:“他家酒席有啥好吃,白水寡豆腐,我懒得带礼去。” 里长娘子轻拧他一下说句公道话:“夏木他娘满四十么,图个喜庆,人家心里敬你这个里长,请你也是个客气。” 说话间又想起了夏豆那张俏脸,“话说回来,穷不过三代,他家那几个小的我看着倒是不错,尤其那个第二的,那模样俊的,没准能嫁户田地丰厚的人家。” 里长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家老二夏豆?那就是只蚂蚱,哪有女孩家家的样子,能蹦到天上去。” “爹,夏木他娘生辰请你吃酒怎不去,方才碰见夏木硬要请我去,”从城里学堂归来的戚景明在门口便远远说到。 “哎哟,我儿明哥儿回来了啊,”里长娘子见着戚景明连扑上去迎,“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的,怎回来了呢,咋不早说让你爹去接你,累了不,书重不?” 戚景明缓步走进正堂把书篓放下,李氏连忙接过手,他整了整衣襟才道:“再过两月便是乡试大考,学堂休了学,让我们归家待考。” “好好好,回家里好,吃喝照料学堂哪能细致,回的家来你就一心一意看书,我儿定能考取功名,”里长娘子喜不自胜地替儿子将书篓收进内屋。 又听外间戚景明道:“娘,我幼时同夏木还玩过的,他既请我去也不好拂他面子,娘你包点点心,我去走一趟算个礼数。” 里长家这个大儿就是全家人的命根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里长娘子便用红纸包了些瓜果点心,不好下儿子的面子,又狠狠心割了一小块腊肉,一齐包着让大儿带去祝寿。 第30章 戚家小明 却说戚景明提了点心到了夏家屋外,看着那茅茨不剪斜斜欲倾的小木房,再次为这家人所居穷阎漏屋而感慨摇头。 夏豆一家以及请来的客可都在等这位里长家的明哥儿,戚景明还未走近屋门口,李氏就迎上去了,赶紧拉着袖子往屋里拖,一边喜笑颜开地喊:“哎哟,明哥儿,今儿怎么有空来婶儿家坐坐,可是学堂下学了呢。” 戚景明被李氏拖得直踉跄,不由略感窘迫,一张细白的脸微微泛红,读书人的斯文矜持在热情的婶娘面前半点不顶事,他只得连连推辞:“婶儿婶儿,您别客气,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夏豆也正揣着手等吃饭,适才其余客人都到了就等荣福里长来,荣福叔不来不打紧,里长不来可有些失望的,夏木又说路上遇到明哥儿下学回来,他应了要来,这不大伙儿都空着肚子等他。 小明哥还是上回那般青白襕衫书生打扮,被兴高采烈地李氏拉着进了屋,又被按着与夏老爹并坐好,一贯温文有礼的形容难得带着点局促。 众人与戚景明打过招呼,轮到夏豆见礼时戚景明兀的有些愣神:“这是,夏豆妹妹?” 大约是夏豆上回的模样太可怖,戚景明一时没认出她来,夏豆柔柔地笑道:“是,上回的事还得多谢景明哥。”见着夏豆巧笑倩兮的模样,戚景明眼里的诧异又多了几分。 人都来齐了夏豆才将菜食一一端上桌,方才怕菜冷了都搁在屋内,这会儿尚有些微弱的香气散开,庆叔不由笑道:“这席面倒办的倒丰盛”。 李氏这时笑得一脸花:“他叔,豆丫头别得本事没有,就是在吃字上心思多的很,做出来的豆腐倒是又香又滑,据说是别家秘方子呢”。 夏老爹动了筷后大伙跟着吃起来,庆叔夹了一筷子水豆腐,放进口中细细尝鲜,又连连夹了三块,才又赞道:“好食好食,二姐儿手艺当真顶好”。一道道菜尝过的众人都跟着竖了拇指赞不绝口。 李氏对那明哥儿莫名疼爱,夹的第一筷子菜就是塞进他碗里,约莫想起夏豆才是功臣,又夹了一块给身后站着吃的夏豆。今儿请了庆叔全叔守安叔来,又加上戚景明,人一多夏豆几个孩子可不得站着吃。 她娘李氏笑得满面红光,受了李氏各一筷子豆腐的两人却莫名有些难为情。白面书生硬撑着淡雅姿态,面色却隐隐有些发红,看得夏豆忍俊不禁,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叔伯都在咂嘴吃食,也就他忸怩着不知怎么下筷。 戚景明原本只是想进夏大叔家喝杯粗茶就走,谁知婶儿太客气,生生拖着他进了席面,见庆书守安叔都在等他开席,戚景明又不得不坐下一道进食。 他还刚刚端了碗筷,婶儿就给他夹来了菜食,复而又给她身后站着的少女夹了一筷子。上回没有看清女孩子的面貌,今儿初见本就有些失礼,这会儿他更是莫名地窘然。 这豆腐确是难得地色香俱全,戚景明便试探着吃得一口,软陶鲜嫩的豆腐一入口果真好吃,难怪庆叔都夸那姐儿手巧。 戚景明不由侧首向夏豆小觑了眼,不想那女子亦笑眼回看了过来,女孩子朝他笑了笑又低头慢慢进食。 上回他只与那女孩子匆匆说过几句话,不好细看她浮胀的面容,故如今见着她的模样只觉分外陌生。那少女虽布裙荆钗,却长的甚是肤白花貌,此刻垂头含笑,烟眉生怯,粉面带娇。 这样暗中打量人女孩子家实为失礼,戚景明回过神来脸颊再次微微泛热,他慌乱乱地又尝了另一道菜,又是别的一番美味。因着窥探人家女孩子心虚,他现下都不敢往那边再看,更遑论开口出声夸赞。 李氏见他动了饭碗的菜食却是欢喜的很,又连连夹了几筷子菜,戚景明便也囫囵着吃。夏豆又看了那书生几眼,这回倒没再讲究放开了吃起来,瞧她娘老子把人家唬得,这脸红都沿到脖子根了,夏豆心底啧啧几声,自古白俊小书生都招人疼爱。 一餐饭食吃得宾主皆欢,临走前庆叔几个边打着饱嗝边和夏老爹客套,又赞了赞二姐儿手艺了得,县城的食肆都做不出这样的美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说到食肆也做不出这样的,夏豆忽地福至心灵,她有做食的手艺,没有开食铺的本钱,去城里食肆当个厨娘也是条路子。 “明哥儿,你且等等,快把这礼带回去,你来就来,提什么东西,跟婶儿客气啥,”夏豆还在沉思暗忖间,却听见娘老子李氏又在高声喊那书生小明。 自家娘亲这般热情似火的,夏豆都为那小明感到尴尬,她瞅了瞅站在她家门口愣住不动的小明,果真见他一张脸从进屋泛红到现在,也怪不容易的。 自古小明多坎坷,当时初见恁地风度翩翩,如今一番雅态还不是败在她娘手上,夏豆在心底甚是同情地又啧啧两句。 李氏见戚景明被叫停了脚步,连忙追上把那包打开的寿礼塞到他手里,难得温言细语道:“你看你这孩子,你能来婶儿就巴不得了,快把这东西带回去,这点心和腊肉这般精贵,你读书辛苦,多食用些”。 夏豆一听竟有肉顿时眼睛扑闪扑闪地亮了,毕竟好久好久没吃腊肉了,干腊熏肉她可爱吃了。 她又看了那一眼小明,目光隐隐含着意味,小明哥,好歹招待了你一餐好食,你送给人家的寿礼还好意思带回去?读书人不都讲究个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 小明哥仿佛感受到了夏豆炙热如火的目光,顿时慌忙忙把拿包东西硬推还给李氏:“婶儿,这是我娘让我送来的,您生辰我事先也不知晓,也没带件像样的礼来,这点子东西您可得收下。” 说罢怕她再留干脆大步逃了,看着小明哥如风的背影,再看看她娘手中的那块腊肉,夏豆差点要乐出声。 眼见着戚景明一溜烟跑了,李氏这才转过身来朝夏豆遗憾的叹了叹气,嗔怪道:“你看这孩子,跑啥跑,二姐儿,待会儿你把这东西给你明哥送回去。” 乍一听这竟还要还回去,夏豆不免愣了一愣,心道人都跑了娘你倒是放过他吧,嘴上又连忙劝到:“娘,人家是送了贺礼来给你祝寿的,哪有不收的道理,你这不是扫人明哥的面子嘛。” 李氏眼一瞪她:“我还不知道你个丫头片子,见着好吃的就嘴馋,那也不看咱家还不还的起这份情。” 夏豆心想到底身体是亲生,顺带着心思都给她猜透了,于是赔笑道:“怎么就还不起了嘛,咱们家不是请他吃饭了,人情不都抵了么,这一餐可吃了咱几天的口粮呢。” 李氏心里咂摸了一番,也是这个道理,再说今儿个这席摆的,大伙儿都说好,生辰宴还是头一回摆得这般光彩,她心里也正高兴的很。 于是也没再说要还东西了,却转头就把那包点心塞进了家里的米缸底,腊肉挂到屋椽上,夏豆眼巴巴地看着,娘诶,您这架势,是要留着过年? 她失望地撇撇嘴,罢罢罢,吃肉吃点心还得靠自己,我也不馋你那点食,转身又细细打算起进城当厨娘的事来。 * 这天晚上天黑后,夏家一家又围坐在一处商量事宜。夏老爹拿出戚成业他爹拿来的那块银子,李氏见着银钱大吃一惊,又想起那天事情前前后后,当即连声问夏豆详情。 夏豆含含糊糊地将那天那事说了遍,只说自己是跟着成业哥跑的,后来她和巧儿几个跑不动,就没跟着去了。 “就你这小身板,你能追得上马车不成?再说你跟着去干啥,别个单手就能打你,你去能有什么用?”李氏看着她急急道:“我就说你爱逞能,难怪那天累成那样,你这个丫头咋就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氏语气十分不好,可夏豆莫名有些感动,她娘第一意识是关心她的安危,可半点没说戚成业他们得了钱财报答的事呢。 “再说你咋这么不灵光!看着出事了,定是得先回去叫人来,你看看人小容那孩子,就知道回去送消息,现在得了多大的富贵。” 李氏恨铁不成钢地朝她瞪一眼:“你们这群笨的,追上去顶啥用?” 夏豆顿时错愕地朝她娘看了眼,细想之下又觉得她娘说得确实有道理。 “不过话说回来,富贵都是命里定的,你也别多想,不属咱的富贵咱想了也没用”。 李氏怕她小孩心性想不开,又硬着脸安慰她几句:“咱们安安生生过日子,那种天降的运气不是谁都能得的,你也别钻那个牛角尖。” “哎哟,娘,我才发现您老这境界比我高的多啊”,夏豆嬉皮笑脸地拖着她娘的手撒娇。 “又胡乱打诨些啥,”她娘难得眉眼带笑地看着她闹,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周家?” “豆儿,你们救的那位贵人家,说是城里哪户周家?” 第31章 萧夏不姓萧 哪户周府? 夏豆疑惑的看着她娘:“就是说周府啊,我也不知具体哪户周府。” “你不认识的周府?”李氏像是松了口气道:“那便好,我还当跟你原先的主家有关系呢。” “主家?” “不是你主家就好,我这不也是担心你么,”李氏以为夏豆的惊诧是怪她多想,便也有些不悦皱了眉头:“你可是在周家犯了事被赶回来的,好不容易捞回条小命,甭管是哪户周家,总之远远地避着好。” 夏豆这才幡然醒悟她娘说的是什么,她都差点忘了这一茬,原身之前可是个丫鬟,卖身的主家姓周,还就在原阳城内。 夏豆陡然想起有次在城里遇见的那丫鬟,她当时见到自己神色复杂,后来又返身跑了,难道不是错认了人,而是当真认识? 还有这次救的那小家伙,就远远地打过一次照面,便对她格外信任亲近,走时还嚷着要找她,莫不是因她以前就是他家仆人?夏豆一时有些头蒙,世界竟然这么小。 “总之是,你现在回来了就好生过日子,周家的事过了就过了,你千万别因为小容那丫头起别的心思,”李氏听她没回话又别过头来叮嘱两句。 “娘,你说的哪里话,我远远避着还来不及呢,”夏豆回过神来,真心实意地回过李氏,她娘这才放了心,又忍不住拿了那锭银子看了又看,一时感叹万千。 夏豆忽地庆幸当时阴差阳错躲着没去见周家人,她又想起那个叫晏祁的年轻男子,他与周家又是什么关系,那男子说她似曾相识,还说长得像哪位门房,莫不是她以前确实就是周府看门的? 这天晚上夏豆思来想去没有把事情捋顺,她甚至妄想着去催动原身的记忆,然而这是她的灵魂,原身留给她的只是一副躯壳,半点没有所谓的记忆融合,最后迷迷糊糊睡了下去,梦里又梦见晏祁那日送她归家的场景。 “姑娘家就住在这庄子里?”那男子挟着她的腰在背后出声问道,声音清朗悦耳,身周松烟墨香尤其好闻。 “嗯,你将我放在路边就可,我自己走着回去。”她靠着他的胸膛懒懒地道,后来到了地方他便将他抱下了马。 “那...”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公子慢走。” “...在下见过千百种人。” “我是个奇的,你说过了。” “...”晏祁被噎住没话再说,他索性一翻身上马,末了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弯腰递了个钱袋下来,“若是你改变主意,像是让周家报恩了,我可为你作证。” “这是?” “算是信物,里头的些许银两权当小心意,他日若是相见,你再还我不迟。” 夏豆犹犹豫豫地不敢接他的钱袋,“恕我直言,公子与我云泥之别,大约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人生多变,姑娘怎可如此武断呢。”那男子在高马之上俯身一笑,端的俊逸无双,神仪明秀。 * 原阳东城周府。 新入府的大丫鬟戚小容端着精巧的檀木食盒,垂着视线敛着步子自东院厨间而出。 绕过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楼,转过清泉假山,缓步走过白石子漫成的曲折甬路,再过海棠芭蕉园子,不远处正是周府西院四小姐的闺阁凝香居,所经之路皆是雕栏绣槛,满目富丽堂皇,戚小容端着食盒愈发慎然,满心惶惶。 戚小容入府不久,各项规矩事宜皆一无所知,虽顶着四小姐周玉棠一等大丫鬟的名头,偏又是周家的恩人,四小姐自不会让她服侍,管事娘子也不敢教她规矩,凝香居的小丫鬟们多是家生子,更不知如何跟乡野农间来的小姑娘相处。 上头主子们不会拿她当丫鬟使,下面仆人们也不能当她是贵人敬,故而她在府里身份十分尴尬。 这份端午后茶食的差事,还是大丫鬟雁如忙得脚不沾地,戚小容主动提出来帮忙的,也好过整日在院子空闲着无所事事。 “小容,你可赶紧着,九少爷来找小姐玩儿,正等着吃点心,”身着藕色的袄裙丫鬟雁如远远地便朝她招手道,听闻九少爷的名头,戚小容脚步顿了顿,即瞬加快了步子朝里头走去。 “我去得早了,厨房尚未蒸好...”戚小容面色带了窘迫,颇为怯怯然地将手中的食盒递给雁如,雁如摆摆手没再多说,接过食盒转身进了内室,掀开珠帘细声笑语地朝里头小少爷喊:“九少爷,你可别跟那根钗子较劲儿了,快来尝尝这刚做的荷花酥,可松软香甜呢。” 小云阳听说有甜点吃,终于放过了那根镶了碧珠的金钗。他新得了一把结实又有准头的小弹弓,正到处找石子珠子练手,这不今儿见到他四姐簪的发钗,上头镶了颗圆润碧透的珠子,大小合宜,小云阳当即中意不已,硬是要把那珠子铰下来。 “哎呀,有好吃的,可算来了,”小云阳高兴地拍拍手坐得端正,又顺口说了句:“谁去拿的点心嘛,怎这么慢”,垂目站在帘外的戚小容闻言神色一僵,又局促不安地不敢抬头答话。 “是小容姑娘去拿的,她刚来不久,大概还不熟悉路,走得慢了些,少爷可久等了,”雁如笑盈盈地揭了食盒盖子,端出几样花样精致的点心轻放在茶几子上,又将盒子递给一旁站着的小丫鬟,挥手让她到外间去候着。 “哦,是她啊,”云阳朝帘外瞥了眼,又皱了皱小眉头没再接话,里屋的几个小丫鬟闻言都朝戚小容看去,场面一时有些冷凝,戚小容愈发尴尬难安,心里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跟着进来。 “厨娘新学的手艺,小姐都没吃过,就惦记九少爷,”四小姐另一位大丫鬟鸢然见状适时出声笑道:“这不就叫您过来尝尝鲜。” “唔,四姐姐真好,近来有好吃的都叫我来,”小云阳被点心又勾起的兴致,新做的点心香味扑鼻,不和那丫鬟一般计较也罢。 “阖府上下谁不惦着咱们的九少爷呢,”周玉棠从里屋缓步走来,她新挑了根点翠云纹簪压发,配着莲青曲水织金烟锦裙,愈发显得清丽妙曼。敛裾走到小云阳身前,伸出纤纤削葱指,点着桌案上的几样点心凝声道:“不过,这里边只准挑两样吃,不可多食。” “四姐,你怎这般小气,”小云阳撇撇嘴,将几碟子点心都挪到自个儿身前,不服气地捏了就吃。 “你可尽管吃就是,晚些时候堵了胃口,又得喝苦药看你怕不怕”,周玉棠点了点他的鼓囊囊的脸颊,带着笑道。 “怎么会,我待会儿去找祁哥哥练弹弓,这些,这些都吃了都不怕的”,小云阳塞了满嘴点心含含糊糊道,“你要一道去玩吗四姐姐?” 像是沉吟犹豫了片刻,周玉棠潋滟水目柔光流转,最终还是含笑着点点头道:“也罢,你这小顽猴没人看着是不行的。” 云阳将桌上点心一一尝过些,便拿着他的小弹弓蹦蹦跳跳地去外院找晏祁,周玉棠带了雁如鸢然在后头跟着,戚小容见机也疾步跟了上去,身后的几个丫鬟见了俱不满地撇嘴,但都没敢出声阻拦,见人都走远才有沉不住气的小丫鬟嘀咕:“小姐又没唤她,她跟着去作甚?”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和雁如姐鸢然姐一样,都是一等丫鬟呢”。 自上次慧音寺之事过后,九少爷云阳一贯的玩伴六小姐周玉萏被禁足在清荷院,连寻常见客都不许,云阳便和四小姐周玉棠亲近了些,时常拉着她去找周家贵客晏祁玩耍。 “祁哥哥,祁哥哥,你可算得空了,今日咱们去打鸟去如何?”云阳远远地便见着一身劲装的晏祁在院子里练剑,顿时迈着小步子朝他飞快地跑去,不到跑到了院门口一个踉跄,眼见就要摔下去,晏祁扔了木剑疾步过来恰恰扶住,再顺势单手将小孩儿抱起。 云阳搂着他的脖子直乐呵,晏祁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鼻头笑道:“怎每次都不看路的。” “我看了路得呀,但是想看看祁哥哥能不能抱到我嘛,”云阳开心得像只偷了食的幼猫,趴在晏祁肩头得意地道。 “九弟,你又调皮了,”缓步跟来周玉棠几人见状眼里都是笑,清俊的男子手里抱着个粉嘟嘟的小孩儿,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周玉棠笑着与他打招呼,语气里尽是熟稔随意,“晏祁,你这些日子似是繁忙的很,是祖母让你出去管生意,还是彦之将琐事都推给你做了?” “四小姐,”晏祁朝他颌首见礼:“承蒙老夫人厚爱,安排着些许事做,我这个闲人才不至于整天清闲在府内。” “晏祁,”娇小姐不悦地嗔道:“你又何必跟我如此见外。” “祁哥哥,我们去后院打鸟去,”小云阳可听不懂他们在叽咕什么,他只想着去练好弹弓,以后再遇到坏人都不怕啦,晏祁笑语应下,遂抱着他向后院假山那边走去。 路过戚小容身边时,晏祁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随口便问了句:“这位是?” “她便是小容姑娘,”周玉棠回道,“祖母让她在我院里管事,也好与我作个伴。” “小容姑娘,家可是住在长福庄?” “是,是的,”戚小容受宠若惊地结结巴巴道。 “哦,即是如此,冒昧问一句,长福庄有萧的人家么?” “萧?”戚小容抬眼看了看那公子,又垂下目去,脸颊却不由泛了红,她声音细若蚊吟地回道:“没,没听过,我村里,只有戚夏两姓。” “夏?”那公子像是听见什么令人满意地答案似的,唇边蓦地展开了一抹笑,萧夏不姓萧,所以是姓夏? 第32章 求职厨娘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小萝卜头夏树捏着跟木棍蹲在地上,拧着眉头愁眉苦脸,“苟不..” “狗不理,是包子。”抱着个腌菜小坛出来的夏豆接话道。 “二姐,你净扰人清净!” “小弟,你真的太笨啦,我都能背了,苟不教,性乃迁,”夏荠在一旁边缝补衣裳边说道。 夏豆笑着打开菜坛子,前几日腌浸的萝卜野菜等起了酸辣味,又酸又香的味儿勾得人垂涎欲滴,“要不要来吃块酸菜刺激刺激?就这几句话,你都背一晌午了,小伙子能不能行啊。” “是.是不是我太笨了啊二姐,”夏树惭愧地将地上写的字都抹擦掉,又可怜巴巴地用木棍子在地上戳戳写写。 “没有啊,你聪明着呢,九九歌不是背的挺好么,”夏豆走上去喂他一块酸菜根,“数学很有天分。” “可是,可是景明哥说要学得圣人言,做好锦绣文章才是正经,九九歌背得也无大用处。” “戚小明竟然是这般跟你说的?我明日去跟他辩辩。”夏豆咬了口酸萝卜,感觉过辣了点。 还是早前夏豆便想着让夏树读书,还教他背乘法口诀表等,因她自己也不会写繁体字,辅导他识字却是有心无力,想送他进学堂不说银钱问题,还须得有人引荐,这不只得央求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戚景明帮忙。 读书的念头是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夏豆把这个主意一说,倒唬了夏家爹娘一跳。 “只是跟景明哥学学道理,识点字总不会有坏处”,夏豆这么劝她爹娘,“小四儿可机灵了,读点书傍身也是好的。” 老俩口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宿,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点了头。家里得了荣福叔送来的银钱五两,夏豆拿了些进城买了块五花肉,提着当束脩去了戚景明家。 戚景明本就极好说话,里长娘子也是个和睦可亲人,只说不要耽误他自己念书就好,夏豆也知道他就将考秀才,就和小明哥约好每日教夏豆半个时辰的功课,又暗下包了一百来文钱给里长娘子。 这不听说小明教人识字竟教歪道理,夏豆当即柳眉一挑就来了气。 “没有,没有,”夏树连忙摆摆手,景明哥算是他先生了,怎能在背后论先生是非:“是,是戚路说的,景明哥只说读书在于长学问明事理,戚路说我连三字经都背不好,不是读书的料...” “戚路竟然敢这么说你,我明儿去帮你去骂他!”夏荠放下针线走来,闻言护犊子地直骂戚路:“他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还好意思说别个。” 戚路是戚小容的二哥哥,年已满十七,以往因好吃懒做而一直拖着未曾娶亲,现如今他家有了钱财,戚八叔便也起了别的心思,倒跟夏豆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也提了不少东西进了里长家,说是让戚景明教导戚路先开个蒙,来年开春了也好去城里进学。 教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夏树和戚路就这样成了同窗。戚路一把年纪还不如夏树聪敏,又不肯虚心求学,说人坏话倒能的很。 “戚路的话你也往心里去,”夏豆拦住想伸手进坛子捞菜的夏荠,“你们俩都去洗手,来吃点东西歇歇。” 夏树扔了木棍子和夏荠洗净了手,三姐弟人手握一个酸萝卜坐一块边吃边聊。“筹算之术最是精妙,小树儿你算数学得快,说明你聪明的很。” 酸萝卜就是这点,越辣越想吃,夏荠夏豆嚼着萝卜嘎嘣脆,夏豆辣得呲溜溜的吸气:“至于你背书背得慢些,这也没什么,有人做菜做得好,有人缝衣服缝得好,没有聪明愚笨之说”. 夏豆扇扇火辣辣的嘴巴:“求学需勤勉,总能有所得,学问之事不能一步登天,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休要为闲人闲话所扰”。 三姐弟说话的功夫夏家爹娘和大哥都回来了。 虽说夏树读书也就是试试水,大伙儿嘴里都说当不得真,但家里人就想突然有了盼头。夏家爹娘更为精细地侍弄那点田土,夏木整日忙着打柴进城里卖,他在山里打柴时结识了邻村的樵夫,跟着进城卖柴一担能得三文,眼见着要过冬了,柴火也走俏的很。 “爹娘,大哥”,夏荠被辣得红着眼睛喊人。 “这是咋了?” “娘你也来尝尝这萝卜,二姐做的腌萝卜可好吃。”夏树把吃剩的半截萝卜递给他娘,又吐着舌头道:“就是忒辣了点。” 围着菜坛子蹲下的姐弟仨都是通红着眼睛,半吐着舌头在使劲儿吸气,像极了三只排排蹲的鹌鹑,劳累一天的几个大人一回来就被逗笑。 “二姐儿你净带着你弟弟妹妹胡来”,李氏就着夏荠俩洗过的那盆水洗了手,又接过夏树递来的萝卜吃了几口,回过味来也是辣得呼呼气:“二姐儿你这憨货是放了多少辣子,辣死个人了,辣子不要钱啊。” 夏豆几个抱着肚子一顿笑。晚间夕食就喝了些白粥调和胃口,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说了些趣事才去入睡。 孩子们都长大懂事了,能帮着分担不少事,因得了荣福叔送来的那些银子,紧着点用至少这个冬天不用再愁,总的来说家里的境况都在慢慢变好。睡前李氏躺在床上还跟他爹说,自从二姐儿回了家,这一件一件都跟做梦似的,怎一出门就能挣着些钱财回来,他爹只说豆姐儿是个有福气的,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 翌日夏豆又带着夏荠进了城去,这回带的就是些豆腐干子、干咸菜、腌萝卜条之类,卖不卖的掉这些是其次,主要还是夏豆想去食楼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着点活计做。 照旧是去那条古槐胡同,江三叔还在老地儿卖猪肉,见着俩姐妹倒惊奇回:“夏家丫头,你们姐俩好久不来了。” “三叔好,”夏豆姐俩笑眯眯地打过招呼,又和他寒暄几句,夏豆就让夏荠在这儿卖着干菜,自个儿先去城中各家酒楼转悠转悠。 当厨娘的想法是好的,但如何去酒楼食肆求职,夏豆却没想出个章程来,别人家店门口前有未曾张贴招聘启事,贸贸然闯进去,如何让人家信她有手艺,她这心里也是没底。 夏豆看中是一家叫食美楼的酒楼。此时不是饭点,酒楼内仍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客人在,说明这家生意是不错的,生意不错的酒楼招人的几率也大些。但看着这装潢古色古香的豪华酒楼,夏豆竟莫名有些胆怯。 果真是人一穷就容易没了底气,她踌躇不安的大半会儿,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都到了这境况了,铜墙铁壁也得去碰碰,夏豆心一横就踏进了店门。 酒楼小二早就看到个黄毛丫头在门口杵着,看那模样也不是吃食的人,这年头这般讨钱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他心狠,是掌柜的说了,管他唱曲儿的讨饭的,总之一律扫赶出去,没得搅了贵客吃酒食的雅兴。 这一见那丫头俩真要进门,店小二上前挥了汗巾就是一顿赶:“走走走,店里不让唱曲讨钱,你到别处去。” 夏豆目瞪口呆,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进门,竟然被当成唱曲儿讨钱的了,她心里又是羞臊又是愤怒,脸刷的一下烧了起来。想想她这装扮确实也不像个食客,夏豆只好忍了怒气,又好言好语与那小二说:“小二哥,您误会了,我不是来讨钱的。” 那小二不屑的哼了一句:“难不成是来吃酒食的?你吃的起吗你?” 夏豆硬撑起一张笑脸,把之前想好的故事说了出来:“那倒也不是,小二哥,小女子家里原本也是开酒楼的,无奈家道中落,前来此地投奔亲戚,盘缠周旋告罄了,才沦落这般境地。” 世人都爱听这样的故事,那小二狐疑地朝她看了又看,见她细皮嫩肉相貌确实不错,态度立马也好了几分,听罢也好奇地问道:“那姑娘来我们酒楼是何故”? 夏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装作古代小姐娇弱的样子,柔声道:“家里原本就是做食事的,小女子习得不少食方子,掌勺之技也是自幼便练起的,如今实因穷困潦倒,便想着贵酒楼谋个厨娘的差事,或是卖几个秘方子与你家掌柜,能否劳烦小二哥通传一声。” 店小二见这女子举止言谈算是大方有度,身世由来也说的有理有据,心下便有些动摇,还是叫二掌柜的来看看吧,便说了声你们等着,就进了屋去。 也正因这时不是食点,食美楼的二掌柜肖贵正得闲,夏豆的运气还真算好,酒楼里淘米的妇人刚巧告了假,伙房正缺个打下手的。 肖贵听有人来谋厨娘的差事,便让店小二请了夏豆进了后院细谈。不曾料到来人是个小姑娘,为着稳妥起见,肖贵又问了夏豆来自何处,家中经营的酒楼主打菜系,菜肴特色等。 见这家掌柜这样问,表示求职有戏,夏豆心里止不住的庆幸,正所谓冥冥正有天意,所学总能有所用,夏豆前世就是个米虫,颇有些不学无术,但吃之一字倒贯穿短暂一生。 川鲁粤苏闽浙湘徽,八大菜系口味不忌,《饮膳正要》、《易牙遗意》等食谱大观,均曾有所拜读。 而夏豆心头大爱,当属清代的《调鼎集》,以扬州菜系为主,从日常小菜腌制到宫廷满汉全席,荤素菜肴、茶点果品烹调、制作、摆设方法,包罗万象,且记载甚细。 夏豆定了定心思,飞快的过了一遍记忆,便说自家原本在扬州,将几道名品菜细细说来,连蒙带吹一顿胡侃,说的那掌柜抚着胡须点了好几回头。 “姑娘年纪轻轻,却是有本事在身,当真不错,”肖贵见夏豆说得头头是道,便将之前轻视的心思压了下去,又好声好气地问:“不知之前所说秘方子是有几样?” “这个,”夏豆笑着移开了视线,厨艺之食最忌讳光说不练,这掌柜只听她说的好,却没有让她上手显技,可见并不是真心想聘请她做厨娘,又或者只是想请个打杂的,能不能做菜无关紧要,想买秘方子才是真。 “秘方子以往是家中秘技,如今落得这般光景,我倒是想卖,”夏豆轻声细语道:“不过还得问过家中双亲,若是掌柜聘了我做活,当然一切好谈。” “这样啊,”肖贵当然能看得出小丫头片子在拿乔作势,“姑娘先回去问过了双亲,明日来店里试试手,我也得看看扬州菜的秘方子合不合适在原阳的酒楼卖,才好定姑娘的月钱不是。” 一老一少各自笑着应下,两方说定后夏豆才出了店门去。 肖贵端了杯茶悠悠走出后院,摇头晃脑的哼唱着小曲儿走到堂中柜台,店小二奉承着来问:“二掌柜,那丫头真有秘方子卖?” 肖贵眯了眯眼,神秘莫测地笑道:“真真假假不好说,倒是有几分才学”。 店小二阿谀他:“二掌柜的您看人最准,若真得了秘方子,咱们店里生意好上几番,这功劳可比大掌柜高,没准五少爷有重赏呢。”肖贵面上的笑更深了些,正呷着茶翻看账本,忽闻得一声脆音传来。 “肖掌柜。”肖贵抬头,见楼上走下个桃色裳丫鬟,正面色不虞地缓步走向柜台来。 “画春姑娘,”肖贵连放下茶招呼:“可是五少爷有何吩咐?” “方才可是有个丫头从后院出来?”丫鬟画春沉着脸走近问道。 “哦,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姐,”肖贵颇为奉承的笑了笑:“说是想来店里寻个活计,看着倒是不错,伙房也正缺个厨娘。” “肖掌柜阅人无数,今日竟看走了眼?”画春面色越发不好看,声音都带着点抖。 “画春姑娘此言何意?” 第33章 喜事 画春喊了肖贵又进了后院细说,店小二顺子躲在门外张着耳朵偷偷听,这一听之下不由惊得捂了嘴。 适才来的那丫头,哪里是什么落魄的小姐,竟是周家之前犯了事的逃奴听夏。 店小二越听越啧啧不停,原来那丫头巧言善辩,演得一手好戏,都唬住了他家二掌柜,画春姑娘告诉他家二掌柜,那听夏一向狡诈,凭着一张利嘴骗了不少人,后来因在周家犯了事,被打的半死逃了出去,没成想命大活了下来,现在还在到处招摇撞骗。 “我方才认出她来也是有些心惊,才与掌柜说了实情,”画春紧攥着手帕子,犹犹豫豫道:“我原以为她回去之后会改好,不成想..” “即是府里的逃奴,待她明日来绑了我亲自送进府去,”肖贵乍听之下气得也不轻,食美楼来来往往各色客人,是穷是富是虚是实,他一眼就能辨得出来,没想成被个小丫头给蒙骗了。 “还望掌柜高抬贵手,我与听夏往日往日有些情分在,当时她也是去了半条命的,既逃了也就罢了,”画春又白着脸向肖贵求情:“掌柜明日将她赶出店去,让她休再进城来招摇便就是了。” “这..”肖贵见画春目光带怯神色慌张,心口那团火倒是冷了下来,此事似有别的内情,他沉吟了片刻便应下了:“即是如此,又有姑娘为那丫头求情,我也不多管闲事就是。” “那便多谢肖掌柜了。” 待得画春捏着帕子走出后院,店小二又溜了进来多嘴问话:“二掌柜,二掌柜,画春姑娘所言可是真的。” “真真假假不好说,”肖贵背着手又甩了这么句话给他。 之前那丫头的才学骗不得人,言谈也是有几分底蕴在,比起言辞闪烁的丫头画春,甚至更有信服力些。但画春是五少爷的丫头,没必要妄言唬人,不管事实如何,只是这秘方子是买不得了。 周家的家奴到周家的酒楼来卖食方子,那叫听夏的丫头是不是傻的! * 这边夏豆还在为自己求职成功而庆幸,她心情愉悦地回了古槐胡同,夏荠正苦巴巴地看着没卖出几把的干菜发呆,豆干子之类卖相不好看,买的人也就少。 “姐,你去哪里了?”夏荠见夏豆回来连扁嘴向她抱怨:“都没人买咱家菜,这还只卖得五个铜子。” “这没事,卖不了慢慢卖”夏豆笑着安慰她。 “这段时候不好卖,待天冷些就好了,冬日里吃干菜的多。”江三叔笑着插句话来,说了几句又跟她道:“夏家丫头,许久不见你我倒想起个事儿,前些日子,好似有个姑娘来打听过你们姐妹。” “姑娘?”夏豆问道:“可是来买果子的客人?” “那我就不清楚了,那姑娘问你的事问得详细,我只说我晓得的也不多,”江三叔好奇道:“你们姐妹俩城里莫不是有旧相识?说不准她还会来寻你俩。” “旧相识?”夏豆疑惑地看向夏荠:“你在城里有别的认识的人么?” “没..”夏荠正口快想答没有,却又突然有点犹豫:“应该,应该是没有的。” 夏荠忽地攥紧了衣摆的一角,卖果子的客人大多一面之缘,没人能记得她这个毫不起眼的穷丫头,她除了这胡同也没敢去城里其他地方多看,哪里能认识别的人呢。 除了,除了那日姐姐不在,她牵着弟弟想去逛逛城中街市,这才见识到了从前未见过的繁华,看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象的人物。 那男子背披霞光回首笑道:“多谢姑娘了”,姿态雍容尔雅,面容俊美无双,宛如神祗降临。夏荠低着头不由又是一阵恍惚。 “那便是了,我们姐妹往日都在乡下,城里大约没有故交的...”夏豆话还未落音,陡然间又起了一个激灵,夏荠在城里是没有旧交,可是夏豆有啊! “莫不是个桃色衫的,看着像大户人家的丫鬟的姑娘?”夏豆试探地问。 “衣裳啥颜色我倒不记得了,你这么一说也像那么回事,可有何不妥?” “没没,多谢三叔了,”夏豆越想越有些惊奇,当下只得勉强笑笑:“若还有人来寻,您就说您和我也不熟罢。” 江三叔见她语焉不详,便也没再多问。这日干菜的生意不好做,熬到傍午夏豆姐妹也只得了二十来个铜板,夏荠沮丧地一路都没多说话,夏豆也在心事重重地琢磨事儿。 那桃色裳丫头是夏豆原身认识的,当时为何匆匆走了,后来又为何又前来打听她的消息,夏豆在周府犯了什么事,才会病得奄奄一息被赶回来... 打住打住,夏豆无奈地揉揉自己的眉头,这些理清又能如何,她如今可不想跟城里旧人旧事扯上半点干系,多想也无益,以后躲着点就是了。 晚时夏豆姐俩还只走到屋脚下,便见她娘李氏兴冲冲地在家门口喊她:“豆丫头,你可回来了!” “娘?” 夏豆拉着夏荠好奇地疾步走向家门,这是有啥大喜事,让她娘这般高兴,“有什么好事呢?” “当然是喜事,”李氏喜滋滋地道。 “二姐,三姐你们回来啦,”屋里灶火边烧水的夏树听见声音跑了出来,“里长伯娘请咱们去吃酒呢。” “吃酒?” “是呢,明日你明哥儿生辰,虚岁十八了,”李氏笑道。 “啊?虚岁十八,足岁莫不是十六?”夏豆想起粉嫩书生小明哥的模样疑道。 “你这丫头浑说啥呢,你明哥儿跟你大哥是同年的,足岁十七,”李氏乐的跟自个儿子生日似的:“听你伯娘说明哥儿怕闹腾,只在摆几桌酒席请相熟的几个吃吃算了,没想到竟还能请咱家”。 “上次你生辰不是请了他么,礼尚往来嘛。”夏豆兴趣泛泛地回了她几句,说着走进屋里放下了篓子,夏树勤快地接了过去归置好,见得还剩不少的干菜,便拉着夏荠嘀嘀咕咕说话去了。 “理是这个理,上回可只有明哥儿一人来吃,还随了礼来,”李氏望了望屋椽上那块留着过年的腊肉,为难道:“明日咱家可是要去三口人的,带点什么做礼好呢?” “三个?”夏豆拿了葫芦瓢去水缸里舀水喝:“大哥也跟着去?” “哪里是你哥,是你啊,”李氏欢欢喜喜地道:“我不是看你上回做的寿宴好吃,跟明哥儿她娘说了,明日请你去帮个厨呢。” “噗!”正喝着水的夏豆一个没留神,满口凉水全呛在嗓子眼儿,噗的一声兜头盖脸喷向李氏,“咳咳咳...” “你你你这丫头作死咯!” “抱歉,咳咳,抱歉,”夏豆咳咳咳没停,憋得脸都红了,“娘,你说什么?” “你能有点出息,大姑娘家喝口水都喝成这个样子,”李氏抬起袖子抚了脸上的水,又伸手去拍夏豆的后背帮她顺气:“你明日早些起来,帮着你里长伯娘做些好菜去。” “为什么叫我去啊?”顺过气来的夏豆满脸不服:“我明日还得进城有事呢,我跟人家约好了的。” “进城卖东西改天再去也不要紧,明天可是你明哥近十八的生辰,这日子可改不得,”李氏好声好气和夏豆商量:“你里长伯伯对咱家多有照拂,明哥儿又帮了咱家多少的忙啊,不说先前那事,就是现在教你弟弟识字,这人情咱家还不知要怎么还。” “...那他怎么不早说嘛,”夏豆皱着脸无奈道。 “现在也没晚,你里长伯娘还跟我客气说不用你去,听娘的,你明儿早早的去,有啥巧花样都使出来,给你明哥办场热热闹闹地席面,给别的叔伯婶婶们都开开眼”,李氏兴奋地拍拍夏豆肩膀,大有为娘信得过你,为娘与有荣焉的欢喜派头。 “...好..吧,”夏豆还当真是开眼了,她娘竟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仔细想想她也就释怀了,小明哥如今也算是夏树的开蒙先生,先前也确实帮了她家忙,人情债最是难还,帮他庆祝一下生日确实是应该的。 她又去找夏树问他准备了礼物没有,夏树一脸无辜地问:“礼物是什么?” 夏豆拍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在犯二,“唔,礼物就是,生辰的时候都会收到的贺礼”,夏树可怜兮兮地道:“我以为娘送了就好了,我..我没有好东西送给景明哥。” “礼物在于心意嘛,不一定要多好东西的。”夏豆安慰地摸摸他脑袋,“你写几个字啊,送一首诗啊,都可以当礼物的。” “可.可是我还不会写几个字,更不会作诗,”夏树愈发垂头丧气,再被夏豆说下去小家伙都要沮丧地哭了。 “昂~呵呵呵,那咱,咱再好好想想嘛。”意识到自己出了馊主意的人嘿嘿干笑。 * 这礼物一想想到了第二日夏豆都没个头绪,说生日就生日了,这也太突然了嘛。她原也不是个会送礼的人,要不上回她娘的生日她只做了餐饭就结了。 “伯娘早,”一大早李氏就催着夏豆来了村头里长家,这不主人家都还没着手准备呢。 “欸,豆姐儿,来得早啊,”里长娘子满脸笑地拉夏豆进屋:“哎呀,手这般凉,天儿转冷了,你这小身子骨可得多穿点。” “你看我原本说不麻烦你,你娘偏客气的很,说让你来帮个厨无碍,又说你在城里学得一手好厨艺,做的菜没有说不好吃的。” 里长娘子拉着夏豆接着亲亲热热道:“后来我回来一问明哥儿,他对你的手艺也满口是赞,你是不知道,你明哥自小就挑嘴,能让他说个好字是有多难。这不把我也给说得心痒痒,今儿就盼着你来呢。” “伯娘,我娘那是只怕夸不够我,”夏豆发窘地笑:“我也就只会做些家常的小菜,您今儿是要想摆几个菜?” “我原本是想叫他婶儿几个都来帮忙的,做的无非就是几个大肉菜,配几个清淡小菜,二姐儿可有什么主意?” 夏豆跟着里长娘子进了灶房,戚家比自家富足的多得多,灶房里菜食肉蛋瓜蔬皆有,调料物件也都算齐全,她好久没有好菜可练手,这一看之下真有些馋嘴。 夏豆也不是很懂这边寿宴的规矩,她点了点现有的菜,略略思忖了一番,本着不出错的原则询问道:“景明哥既虚岁十八,就那取尾数做八道菜,八也是个吉祥数字”。 “主菜就做荷叶包鸡,盖碗粉蒸肉,烧鲤鱼块三样,衬菜就是肉饼豆腐,茼蒿圆,煨板桥萝卜,点心是炸四喜丸子,再加一道罗汉果白菜干汤。您看这几样如何?” 夏豆把几样菜品说完,戚景明他娘听得是愈发满意:“好好好,就这样定了,你说的这几样菜式,光听名字就知是好吃又好看的,可不比我们几个婶儿做的老样式强抢多了。” 里长娘子乐呵呵地应下,边说着又端了茶果点心来,招呼夏豆先垫垫肚子,顺嘴又夸她几句:“我从小看你这孩子聪敏又手巧,就知你长大是个出息的,习得这样一身好手艺,也不知将来要便宜了那家儿郎。” “伯娘..”夏豆装作害羞的样子娇嗔一声,惹得戚景明她娘捂嘴笑个不停,原来不止她娘李氏爱操心人家婚事,是古代妇人都有这个通病。 夏豆正着手将要用的食材都摆上台面,忽听得身后有道斯文有礼的男声传来。 “夏家妹妹。” “明儿起了啊,”戚景明他娘乐呵呵地道:“我正和二姐儿商量今儿要做几个菜呢。” “小..景明哥”,夏豆含羞带娇模式还没切换过来,闻言只半垂着头地略略朝他回了个礼:“生辰快乐”。 第34章 主厨 “嗯..多谢夏家妹妹,”戚景明端端正正地施礼,清隽的眉目带笑,斯斯文文的模样。 “应该的应该的,”夏豆又敛着笑答礼,蛾眉曼目,一派弱柳花娇之姿。 “有劳夏家妹妹了,”戚景明明再朝她拱手回礼。 “小事小事,不足挂齿。”夏豆再还礼。 “非也非也,妹妹如此辛劳,景明不胜感激。”戚景明再作礼。 ....好吧她输了,夏豆默然无语。小明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忒客气了些,同辈也好长辈也罢,见到谁都谦谦有礼,能让他破功的估计也就是夏豆她娘了。 “哎哎,你看都是自己几个人,你们俩孩子客气个啥,”见着俩人你一礼我一回,不知要客套到什么时候,小明他娘只得笑语来打圆场:“都是同村的兄妹,互相帮衬相敬也该得,俩个都是好孩子,让人看着就高兴。” 戚伯娘和气话说得合宜,夏豆的尴尬症减轻了不少,当即附和着点点头:“正是,正是,往日承蒙景明哥多番照料,正不知如何回报为好,这些小事只是举手之劳,”戚景明便也面带羞赧地笑笑作罢。 君子远庖厨,既打过了招呼,小明他娘连推着小明走出灶房:“你先回书房看会儿书,等开席了娘再叫你。” 戚景明走回自家书房,心里莫名有些欢喜,又有些道不明的失落。 他原本是在后院看书,听得前院有了动静才走出来,却正看到她娘和夏豆正在亲亲热热地说话,商量要做几道菜为他庆贺生辰,这番和睦的场景莫名让他心口微动。 可怅然之意从何而来?戚景明缓缓摩挲着手中的一方镇纸,正是夏豆送夏树来求学带的随礼,香楠木的质材并不珍稀,样子也略为朴质,却莫名让他很是中意。 既都是同村的兄妹,又何必见外送什么礼呢,他垂下眼睑闷闷地想。 * 因时辰尚早,帮厨的婶婶伯娘们都还未来,戚伯娘便拉着夏豆继续吃茶果点心,又和她聊些请宴事宜。 这宴席他家说是说只请相熟的几个来,待小明他娘随意清了清人头,一数就数了六七桌来,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明哥儿他叔伯多,请了这家不好不请那家。” 夏豆倒不以为然地笑笑,村里上下谁家和里长不相熟,连她家都来了三个,可见六桌多客已经是少了的。 说话间村里的婶伯娘接二连三的上门来。大伙儿都是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吃过瓜子点心,便各自杀鸡宰鱼、淘米洗菜的都忙活起来。 “他五婶儿,老八家的咋还没来呢?” 转眼到了隅中时候,守安婶忍不住疑声向小明他娘问了句,因里长在他那辈排行老五,戚氏几个都按排行喊人。 “是啊,今儿是有啥事耽搁了不成,这么晚了还不来,要不我打发巧儿去喊喊。”戚六婶儿边清洗菘菜边说道。 “不用去喊,老八家的昨儿就跟我说了,今儿她有事,来不了了,”正和众人谈笑的里长娘子随口回话道,只面上的笑淡了几分。 “啥?”众人一时皆是讶异:“咋就来不了了? “嗬,说是这几日腰背痛的紧,不能干重活,”里长娘子风轻云淡地笑笑:“不来就不来罢,我还能强求她来不成。” “可,她不来谁掌勺,往年不都是老八家的主厨的吗?” “也不定要她掌勺,这不有二姐儿在么。”里长娘子朝一旁夏豆扬扬下巴欣喜笑道。 “豆姐儿掌勺?” 众人越发诧异,一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些啥是好。 要说善执炊治膳的巧妇,下邳村人头一个想起的便是戚八婶,因她娘家的爹就是个伙房师傅,教得她一手好厨艺,戚八婶嫁到村里这些年,戚氏几家办酒席都要喊她主厨的。今年怎就突然说不来呢? “到底是人家闺女有出息了,娘老子也不需再就将别人。”半晌后戚六婶神色复杂地幽幽地叹了一句。 正埋头腌肉的夏豆才反应过来,她们所说的老八家的竟是戚小容她娘。 “豆儿姐手艺我是信得过了,就是怕她张罗不来,”庆婶儿面有疑虑的道:“要不还是我来吧。就是我手艺没老八家的好。” “啊?”夏豆洗完了茼蒿菜,这才抬头看向众人:“唔,我尽力做吧,要是不行婶儿伯娘们再来帮把手。” 话即说开了,众人也心知肚明,里长娘子是被戚八婶折了面子,才喊了夏豆这丫头来救场。可要办好一场菜色丰富且口味好的大宴席,不单单是手要巧,这还是力气活儿,夏家二丫看着跟根豆芽菜似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可别还没炒几个菜就累呛了。 不能行也得行了,没了戚八家的大伙儿都还不吃饭了不成,大不了一人帮一把就是了。 “他五婶,你这都还成吗?我早早儿就想来了,偏生腰背痛得出不得门。”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边夏豆刚挽了袖子包好发,准备刷锅炒菜了,外间忽传来一道粗噶妇人声。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待来人走近一看,可不正是戚小容她娘,戚八婶么。 戚八婶原先真不想来的,她自嫁到这屋来,也不是啥时候起得头,戚氏上上下下红白事摆酒,都净使唤着她一人,大钱也没给几个,还都当应该的。 这些年来一直顾念着同族的情分在,撕不开脸皮,不知帮着办了多少回大小席面,一场酒菜办下来腰都是酸的,手都是抖的,那也得忍着。前几日他五婶儿包了点肉食提了点心来,又说是请她帮着主厨,他爹倒是乐呵呵地应了,也不想她这腰子这几日正发作得狠,以往看在他家是里长的面儿上,再如何都得来。 可如今不同了,她闺女可是体面人,大户人家都欠着她家恩情,村里这些人都当不知晓似的,鸡毛蒜皮点子事还想着使唤她呢。 戚八婶越想越觉得心口堵得慌,这些年一直被他五婶儿压了一头,凭啥她家说啥就是啥,让她做啥事她就得屁颠颠的上门来做,昨儿下午硬是赌着气跟他五婶说了,自个儿腰疼,怕是要多请几个帮的。谁想他五婶当即就变了脸色,说什么既身子不爽利就在家歇着吧,来不了也无事。 戚八婶差点要冷笑,这婆娘的面子是有多大,是,她当家是里长,儿子是读书人,这些年就没人给她脸色看,看把她给惯得!真以为人人都要舔她屁股不成! 不来就不来,就同村那几个手拙的,看能办出个什么席面,丢了脸那也不关她什么事。这面子是互相给的,你儿子要体面,别人家就合该倒贴上去不成? 这日戚八婶儿偏在家拖着没出门,直到他爹看着时辰都不早了,才敲着烟杆来问:“今儿不是明哥儿家要办酒么,你咋还不动身。” “腰疼,起不得身,跟他五婶儿说了的,说是不用去。”戚八婶半躺在炕床上懒懒道。 “啥?不去了”,他爹当即粗眉一皱,烦不胜烦道:“你这懒婆娘又胡乱发作啥?这可是明哥儿的生辰宴,你这婆娘别是昏头了。” 戚八婶越发心冷,她男人都这样没把她放在眼里,以为啥事都是应该的,难怪人人都想着作践她! “说了腰疼!” “你这懒妇人,一年三百五十来天,哪天腰子不疼!” “嗬,”戚八婶干脆翻个面儿冷背朝着他,内里气得眼睛都发了红,“随你们戚家人怎么糟践我,我有我闺女供养,我要看你们谁的脸色。” “你!”戚八叔拿着眼皮子浅的妇人没辙,只得好声好气地在一旁疏解:“她娘,这要是别家,你说不去就说去,谁也不敢说你二话,这可是明哥儿。” “明哥儿下年可是要乡试了,倒是就得喊他一声秀才老爷了,再说他年纪还这样轻,以后说不准又怎样富贵。咱路哥儿还得奉承他教导引荐,你分不分的清轻重!” 说到路哥儿戚八婶这心口浊气才通了些,她仔细想想却是这么回事,明哥儿一向是好孩子,他娘的不是归他娘,明哥儿待她这个婶婶可是一贯恭敬有礼的,不能下他面子。 这不戚八婶磨磨蹭蹭就上了里长家门,“他爹硬是让我来帮帮,我想着明哥儿的宴席做婶婶的再怎么都要来,这不敷了块膏药就赶着来了”,戚八婶看看屋里众人了然地笑笑:“哟~你们这还没开炒呢。” 里长娘子原本见她来了不由心一喜,他八婶这么多年的手艺确实没话说,说不用她来也是一时堵着气。昨日情急之下才把夏豆当了救命草,她口里虽说得轻松,实际也担心豆姐儿气力不足。 可就是这句拉着调子的“哟~”,让里长娘子脸色又沉了下来,谁都听得出这妇人揶揄又带着取笑之意,真以为没你就不成了吗,大伙儿就不吃饭了? “你既腰疼就歇着吧,”里长娘子温温和和地笑:“这不用记挂,有豆姐儿在呢,豆姐儿可是在城里学的好手艺。” “哟哟,夏大家二丫啊,”戚八婶扯着脸皮子呵呵笑:“你娘倒是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真挺能干啊。” “唔,”夏豆也看出来了这妇人们之间的你来我往,气氛的风云变幻,当即略有些无语,只好装作懵懂道:“八婶儿要不你先到外面等开席,饭菜一会儿就好了。” “嗬,既是城里学得好手艺,我倒是想看看呢,”戚八婶干脆拉过一条长凳来坐着,顺手还抓一把桌案上摆的瓜子嗑。 她爱看随她看去,夏豆有条不紊地做炒菜前各事宜,主菜作料等一应摆好,鸡鱼肉都是先剁成块的,得事各用精盐,酱油、姜末、黄酒、白糖、葱段、橘皮等浸渍,菜多都是用大木盆装的,夏豆配调好了作料,才唤戚六婶等帮忙搅拌。 大伙儿眼色都开始变了变,这丫头动作利索又麻利,那架势一看就是做熟了的啊。 等了腌渍的功夫,夏豆又带着众人将茼蒿择尖压碎,拌了豆粉姜米等揉团,剁成渣末的精肉混着白豆腐压成饼,小红萝卜去皮,入开水烫过。 这些做完后腌肉等都入了味。因荷叶鸡和粉蒸肉两样都要蒸的,就先用荷叶烫软抽筋包鸡肉蒸煮。 同时小灶这边火也正旺,腌渍过白鱼切成齐块,混紫苏生姜葱段爆炒,再烧香油煎肉饼豆腐,又配姜片笋干等煎单面黄。之后煨煮板桥萝卜,配青菜头、笋汤、酒煨。 等那边荷叶鸡泛了浓郁的香味,夏豆看过说差不多,大伙儿才端出来拢通摆上桌,再将肉块配炒米粉扣盘上蒸笼,这头小灶又是热麻油煎茼蒿圆子。 接着要炸四喜丸子,依旧是夏豆带着大伙儿做,肉馅放入铁盆中,打入鸡蛋、盐、胡椒粉、料酒、生抽、搅拌上劲,加入葱、姜末、马蹄碎和香油拌匀,搓成同等大小的圆坨。 戚六婶儿没做惯捏的圆子有大有小,遭了庆婶儿一顿笑话:“她六婶儿你当捏的是泥块呢!” “你捏的方方正正又哪里是丸子!”戚六婶儿嘴硬回嘴道,大伙儿又是一通大笑,只有坐在一旁嗑瓜子的戚八婶儿神情讪讪,脸色白了又红,见众人都各自说笑没人搭理她,干脆觑着空子溜到外间席面坐着去了。 经一番炖、烧、煮、蒸、炸、溜、焖、爆,一道道花样各异的菜肴出得锅来,灶房忙的热火朝天,众人乐呵的喜开颜。 眼见到了吃午食的时辰,村里客人三三两两的上门得来,戚太爷里长等都先坐在主席位上,客人一来齐,席面一开,厨房的妇人们将样菜道道摆出。 荷叶鸡清香四溢,鸡肉鲜嫩酥烂,粉质香糯。烧鲤鱼块口味咸鲜,肉嫩无腥味,汁浓味美。粉蒸肉糯而喷香,酥而爽口,有肥有瘦,红白相间,嫩而不糜,米粉油润。 光是几道大菜就让村里人咂嘴不已,一是里长家真是大手笔,肉菜这么一道道上,得费多少银子,再是这主厨的手艺,真比得上皇帝宴了。 戚老太爷尝过肉菜后,满意地朝下座的戚老八赞道:“不错不错,你屋里妇人手艺真是越发好了。” 戚老八闻言亦是满面喜色,谦虚道:“那婆娘也就是这点本事。” “他太爷,八婶在这坐着吃酒菜,哪里是她做的,”声音从堂右角妇人们那桌传来,众人闻言都偏头去看,果不然戚八家的婆娘正端端坐在那呢。 “咦?那今日谁在主厨?” “当然是我家豆姐儿!我家豆姐儿手艺那可是顶顶好的,”李氏站了起来乐颠颠地高声说道。 第35章 多嘴坏事 李氏一声之下众人皆是诧异,戚老太爷等满是不解地看向戚八婶,却见她正端着个饭碗面色甚是尴尬,恰逢这时夏豆和灶房做事的妇人们正端了最后一道汤菜出来。 “吃得可还满意嚒?”里长娘子边往各桌传菜边笑吟吟道:“今儿多亏了豆姐儿,这丫头手艺当真没话说”。 女主人都发话了,来客们哪里还能有疑,一时间都是点头称赞不已,又夸菜色好又夸夏豆手艺巧,各桌一阵热闹闹的笑嚷。 李氏更是笑得嘴都咧到了耳边,得意地拉着夏豆来入座,又朝着同席的姑子婆子们一通夸嘴,惹得众人吃着喝着也不忘频频去看夏豆。 夏豆差点泪目,原本还想敞开肚皮好好打回牙祭,这下顶着数道明晃晃的眼色打量,还能不能好好吃喝了。 这餐宴吃到最后满桌菜连汤汤水水都没剩下,村里人本就一年难得食几回肉菜,这回可真吃得回神仙宴了。散席临走时人人都在恭维里长一家,说些就盼着戚景明登科及第的吉祥话。 夏豆原想拉着她娘悄悄儿地溜回去,却忘了李氏是戚景明亲妈粉这茬,一没留神李氏就挤到人群中去了,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李氏已亲亲热热地拉了戚景明的胳膊,一通胡天海地的好话奉承,末了不忘感激地感叹几句。 “我们明哥儿以后铁定是状元郎的,我家四儿得了你这么个先生,可真天大的福分诶。” “啥先生”?一旁的村人不免好奇来问。 “可不是我家四儿拜了明哥儿做先生,每日都要来明哥儿这里识半个时辰的字呢。” “娘,”夏豆微微有点发窘,虽戚景明教夏树识字不是什么需藏掖的事,但这场合有些不对吧。 “哈哈哈,你家四儿能识什么字,识得有什么用,难不成他也想考秀才不成?” “你话可别说死咯,我家四儿咋不能识字,咋不能考秀才了,明哥儿都说我家四儿聪明伶俐的很。”李氏不服地回道,又把夏豆劝慰她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我家四儿咋就不能念书了,只听说真龙天子是天定的,还没听过读书也要先算好命。天底下可有千千万个读书人,人人都是文曲星下凡不成,说啥命里无时莫强求,凡事不争一把哪知道命里有没有?” 夏豆她娘话一说完,场面竟一时凝寂了下来。李氏这妇人寻常说话总没个章法,但今儿这一说真把众人都唬住了。夏豆扶额,是她的错,她娘以往总是把什么人什么命挂在嘴边上,谁知如今硬是被她给带偏了。 读书当官这种天大的好事,试问天底下哪家不是做梦都想?原本就是做做美梦而已,但听李氏这么一说,连他夏大家都敢让儿子读书了,众人心思都活络起来,说着说着就有几个拉着戚景明试探地问:“一个两个都是教吧?” 有一个起头的人人都来插嘴,连戚景明笑得都有点勉强了,为难着不知如何答话是好。里长娘子脸色变了又变,这一个个的,真当明哥儿是便宜教书匠不成? “娘,景明哥就是教小四儿写个名儿,免得去书院念书大字不识先生不收”,火是自家娘老子点的,总得自家人来灭,夏豆忍着要遁地走的冲动,将声音拔高不少道:“这几日我看他学的不差了,以后都不用来麻烦景明哥,人家来年就要考秀才的,哪有功夫再教小四儿念书。” 还是这闺女省事,里长娘子见机接过话来:“哎呀说起来正是了,他婶儿赶紧把那些钱啊礼啊都拿回去,就识个名字罢了,教了十来天功夫,以后又说不来了,提了那多东西来客气些啥。” 众人一听里长娘子这话都知晓了意思,只得讪讪地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里长娘子也正好趁着这机会把事摊开了说。 眼见明哥儿就要下场考乡试了,日日起早贪黑念书做文章,可没得别的功夫教旁人,若是哪家想去城里念书,让明哥儿引荐一二倒是无大要紧。 里长娘子说罢又朝戚老八瞅了眼,这意思既夏树都不会去找明哥儿,你家戚路以后也别来了? 他五婶这是存心的呢,戚老八又是气又是怒,朝着自家婆娘瞪了好几眼,又想着罪魁祸首是那多嘴的李氏,暗下恶狠狠地将夏豆娘俩骂了又骂。 今儿这宴散了场,夏豆一家又出了大风头,直到回来路上还有婶儿拐着弯地来搭话:“你家咋起了让小四儿读书的念头,这念书要花费多少银钱,这钱从哪儿来?” 夏豆生怕她娘将戚成业他爹送了银子的事说出来,连抢过话来含糊地答了几句,李氏也知自己方才多嘴坏了好事,这不任凭村里几个怎么问,硬是变得跟闷葫芦似的把住了嘴门。 这事儿在村里很快就传遍了,难免惹出一些风言风语,赵婆子听闻夏树竟妄想读书做官,当即嗤笑一声:“他家小四能读书考上功名,我老婆子到时跪到他屋前喊秀才老爷!” 村里人听了面上虽跟着笑过,但不少人心里都留了意,世事谁都说不清楚,你看戚小容跑个路传个话就得了富贵,可见富贵显达不能一言武断。夏大家那丫头也不知在哪儿习得一手好厨艺,说不准夏大家真有后福。 * 这晚李氏唉声叹气一晚上,谁能知晓就是那么一说,惹得村里人人有样学样,害得四儿都不能再找明哥儿学识字了呢? 旦日清晨夏豆要赶早去城里,天没亮就拉着夏荠起了床,却见李氏比她俩起得更早,正在灶台旁愁眉苦脸地烧火。 夏豆见她娘那愁苦样子,不由心也一软,跟她漏了点消息。 “娘,那也没大事,原本景明哥就教不了小四儿多久的,”夏豆边舀热水边说:“咱小四还得去城里学院进学的。” “你说得倒轻巧,去城里念书得多少钱,咱家哪来那么多银子。” “银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前儿个进城就是去找事做的,有家大酒楼的掌柜见了我,他店里正缺个厨娘,都谈得半拢了,”夏豆笑笑道:“以后说不准我就能在城里酒楼里干活,一个月能得不少月钱。” “什么?在城里的酒楼找到事干了?”李氏乍听之下差点惊得张圆了嘴,连一旁洗脸的夏荠都停了动作,只好奇地朝她姐看。 “是,我想着,若这事儿能定下来,我就带着小四儿在城里赁个小屋子,我挣钱给我们小四儿念书,不用娘你操心银钱的事。” “什么?姐你要去城里住?” 不同于夏荠的又奇又喜,李氏单单是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想法?果真儿大不由娘,二姐儿心思竟这般大,她这个做娘的根本猜不着半点! 李氏还在愣怔间不知该说些啥好。夏豆已梳洗完了带着夏荠出门去。 夏荠一路欢喜的跟只小麻雀似的:“姐,你前日是去找事做了?你竟不和我说。” “我这不是,怕事情没成,不好说麽,”夏豆不由得也翘了嘴。 “真能在城里大酒楼做事?” “也不能百分确定,差不多吧,就看月钱是多少,昨日没去也正好,推迟了一日说不定那掌柜给的月钱能更高一点。” “到时候,到时候要在城里赁屋子啊,”夏荠激动地紧紧抱着她姐的胳膊:“要不,要不,我也跟姐一起住,我也去找事做。” 夏豆一听思索着点点头:“行嘞,到时看看再说,反正家里那点田地,爹娘和大哥招呼的过来。” 姐妹俩比寻常都早的进了城来,径直往城中的食美楼走,夏豆见食美楼门口站着的仍是上回那小二,当即拉着夏荠脚步轻快地走上前。 “小二哥好,”夏豆笑眼弯弯的唤人。 “你,你你..” 原本以为就前天见过,店小二应是认识她的,没想到这小二像是惊奇的不得了,指着她结结巴巴半晌没说出一句全话来。 “我前儿来过的,小二哥忘啦?”夏豆笑着指了指自己:“想来做厨娘的那个啊。” “你你你这个女骗子,你还真敢再来!”这小二的手指头都快戳到夏豆面上来了。 “骗子?”夏豆往后小退了一步,又不明所以地问道:“小二哥,您说什么笑话呢,掌柜可在店中?还劳烦通传一声”。 “你还敢见我家掌柜?” “这是如何了?前儿不是与你掌柜谈妥了的么,为何不能见?” 小二顺子原是惊奇这女骗子竟还敢上门来,但听夏豆好声好气这么一问,顿时竟答不出话来。二掌柜确实没有吩咐不见她,二掌柜只说真真假假不好说... 既然人都来了,要不还是先问问二掌柜的意思?顺子思想了片刻,还是将夏豆姐俩领进了后院茶水间,只没好气的哼了句:“二掌柜正有要事,你暂且先等上一等。” 也没细说要等多久,那小二甩了巾子就走人,夏豆忍着气好声谢过,心内疑惑不已又无计可施,只得和夏荠静站在房内眼巴巴地等着。 第36章 香辣卤子面 小二顺子虽看不惯那骗子丫头,故而态度轻慢了些,但也不是故意要为难让她干等,食美楼的二掌柜肖贵此时当真有事。 “肖贵,本少爷赶着早来这儿,不就是想要点能吃的填填肚子,你就送来些这样的东西应付我?”鲜眉亮眼的公子哥将玉箸啪的一声甩到桌上,继而抱着手侧睨着肖贵讥声道。 公子哥的桌前摆着各色菜肴,主菜衬菜,茶点果品,满满的摆了一桌子,但大多是原封不动,一口未尝的样子,偏那公子哥还在气势汹汹地责问掌柜,这摆明是故意刁难了。 “五少爷您且息息怒,都是那厨子无用,做不出少爷想吃的东西,您可别生气,好歹将就着吃几口。”掌柜肖贵连声说好话,诚惶诚恐地赔罪。 “什么?你让谁将就呢?”周彦之起身一踢木凳,横眉蹙额盯着肖贵怒声道:“本少爷朝食都还没吃,就送来这些玩意儿,没得脏了本少爷的口,你还让我将就着吃?这食美楼的东家可还没改姓。” “少爷嗳,您想吃啥你倒是说个名头,小的也好叫厨子做,”肖贵哭丧着脸应付这小祖宗:“甜的咸的,冷的热的,带汤的干炒的,您好歹也要说说口味。” “你还有点用没有,我苛责你了?让厨子随意做点来,你几时见我嘴刁了?” 肖贵差点要给这小祖宗跪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上头最近派了个晏少爷来管事,说是食美楼以后由他当家,隐隐的意思是把这楼送给了晏少爷,这可原本挂着五少爷的名头,这祖宗以往可少来店里看,近来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想着法的使劲折腾。 “把这些都撤了,换些送来!”小祖宗发话,肖贵忙不迭地应下,正巧瞥见小二顺子蹑手蹑脚地的门口张望。 “顺子,杵在那干啥呢,还不进来把这些都收拾了,让伙房再好好花些心思,做些好的端来”! 顺子过来是要说那女骗子的事,还没来及张口就被掌柜的几声吩咐打断,只得连忙收拾了桌上的各菜食溜回了厨房。 此时已是晌午*点钟光景,夏豆带着妹妹在伙房茶水间等了半晌,外间堂倌小二端着菜盘汤盅进进出出,人人忙得脚不沾地,甚至都没空闲往这边瞅半眼,像是把她给彻底忘了。 夏荠缩着身子坐立难安,紧攥着她姐姐不安地说:“姐,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这家掌柜的反悔了。” “没事,估计他们在忙,咱再等等,”夏豆也是等得耐性全无,又不得不安慰夏荠几句,看着那小二在伙房里来来回回转,忍不住走到外间开口问道:“小二哥,掌柜的还在忙么?” “你眼瞎啊,这不看着的么,”顺子没好气地朝她吼两句,又朝着伙房里炒菜的厨子们怒道:“你们倒是想想法子,拿出看家的手艺,就为五少爷做个朝食都不会,咱店里花大价钱请你们都来作甚的!”夏豆被吼得蒙头呆脑,一头雾水地去看伙房的厨子们。 “这五少爷怕是在胡搅蛮缠罢,这都做了多少送去了,他到底要吃哪样的?”脾气冲的厨子忍不住出声抱怨道,这时分本就忙得很,那纨绔公子哥挑着时候来找茬,行事作风这般张狂,难怪周家要指了外人来掌事。 “哟呵,替东家少爷做食,还委屈你了?”顺子嘴一撇就要骂人,“总之二掌柜发话了,不拘哪样的,总之再做,做到五少爷满意为止。” “不说想吃些啥我们如何做?”厨子也有厨子应有的职业骨气,连首厨都皱着眉头扔了擦手巾没再动手,来回糟蹋了那么多东西还不满意,这是食美楼,又不是周府里的小厨房,凭什么大伙儿都得惯着那无理取闹的少爷。 余下的小厨子都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是好,那少爷明摆着是来闹事,首厨做的东西都不满意,他们这些人上赶着去做这不是自讨苦处么。 “你你你,真是反了你的天了!”顺子气得颤着手指头指向那群不通事理的厨子,最后定在依然蒙头呆脑的夏豆面前。 “你!你是来当厨娘的?”小二顺子气呼呼道。 “...是,”夏豆弱弱地回了句,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去做,看你手艺如何,”顺子咕噜着眼睛瞪瞪夏豆:“周五少爷的口味你熟吗?” “我?”夏豆指指自己,同样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小二:“...我怎么会熟?” “量你也不熟,你就看着做”,顺子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好歹是周府出来的,不是说也有几分本事了么,“做好了说不定掌柜不计前嫌,真能请了你当厨娘。” ....我跟你家掌柜有前嫌?所以这是入职考验? 夏豆不明就里地挑了把顺手的炒勺,走到灶台边孩子疑惑不解地问:“请问客人点了些什么?” “我要知道还用得着你来,”顺子不耐烦地板着脸道:“总之做些能入得口的朝食就成,赶紧着,五少爷在那儿等着呢。” 朝食?包子酱饼豆浆油条粉粥?夏豆细细想了一想,那边客人在等着吃,既要快速又要味美,正巧砧板坨发好的白面团,不若就做碗卤子面。 伙房有现成的食材各样,富家子弟口味都养刁了的,也不挑稀奇兽肉,就选了块精肥各半的嫩猪肉,去筋骨皮切成小块骰子状,精肥分开装两碗。 浇头卤子花样不能少,需用绍兴美酒混清水各半烧滚煮沸,先加小半碗肥肉,煮得略有翻腾了,再上精肉,待两样都泛了白煮得半熟,捞出切成薄片,又将香菇切片,与黄花、木耳、口蘑一起放入锅中翻炒,再加入煮肉的汤水烹煮半刻。 汤汁煮罢,下一勺半辣椒末,一勺砂仁末,细葱切成段取葱白放入锅,再加盐、酱调味,爆出浓香,再加入打散的鸡子勾芡,起锅倒入汤盆,卤就做成了。 夏豆再捏了小半块面团来,这面团表面光滑,润白透亮,一看就知是好面,利索地按扁擀面杖擀面片,面皮需压得薄厚均匀,用刀切合页状面片,滚刀切成圆柱状,面条要拉的粗细合宜,既能入卤味又不失原滋原味。 最后细拉面放入沸水中汆熟捞出放碗,浇淋在面上,面白酱红,还有各色配菜作佐,泛着香味勾人食欲,夏豆擦了擦额间薄汗,用托盘端了面碗送到小二面前,“你看这样成不成?” 顺子原先还想说她两句,就这一碗不起眼的卤子面能应付五少爷?这时谁人肚子忽起了咕噜一阵响,顺子狐疑地朝夏豆看了看,夏豆老脸一红,连忙推了店小二走:“小二哥你快去送,待会儿面都砣了。” “...你这丫头好生张狂,”顺子边端着面边恼怒地喊:“要是五少爷不满意有你好果子吃。” 顺子揣着小心将面端进了天字阁雅间,房内除了周五少爷与二掌柜,还多了位玄衣男子,这男子因背对着正门口,顺子只能看得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但看看站在一旁此时神色轻松的二掌柜,顺子便知晓何人来了。 那男子声音醇醇似正在问五少爷事由,这小祖宗面上竟带了些讪讪之意。顺子偷着乐呵了一瞬,这碗面应当是不用送了,他猫着身子准备偷偷的退回去。 “吃朝食啊,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周彦之心虚地拿着折扇敲敲桌子,又瞥见店小二端了东西鬼鬼祟祟的不进门,当即虚张声势地怒道:“小二,你还不赶紧滚进来,端着本少爷的朝食杵在门口是作甚。” “欸,五少爷您的面来了,”听得吩咐的顺子麻利地滚进房内,将面碗好生摆在了周彦之身前,又朝着一旁玄子男子问安:“晏少爷。” 那男子闻声微微颌首,又勾着薄唇朝周彦之温和笑道:“真是吃朝食?” “吃啊,怎么不吃!”周彦之捏起筷子拉过碗来就是一阵拨弄。 这时顺子借机溜到二掌柜身边,附耳过去跟他说了前日那姑娘又来了的事,肖贵瞪了他一眼只道他不识轻重,让她等着啊难不成现在搁下两位少爷,先去见那丫头不成?顺子挨了一记眼色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周彦之将酱汁作料搅拌均匀,看看晏祁又看看肖贵,哼了一声颇为豪爽地张嘴就吃。 “咳咳咳...”酱汁辛辣,周彦之吃得急入口就被呛了一嗓子,“这是谁做的,想戕害本少爷不成!” “不急,”晏祁提了茶盏倒了杯水推到周彦之面前,笑得愈发温润:“周大夫人只说让你午时一刻前回府,时间尚早,慢慢吃。” “你..你,”周彦之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看都不看晏祁一眼继续吃面。 这回慢慢品来才尝出这碗面的滋味,这卤子面面弹卤香,虽入口辛辣,但辣中带鲜,吃得两口便胃口大开,周彦之折腾了一早上倒真有几分饿,吃着这面竟格外满意。 对大厨们精心烹制的膳食嗤之以鼻的五少爷,竟端了碗卤子面呼噜噜地吃得畅快,肖贵满头虚汗地觑着眼看看晏公子,又看看五公子,最后还是好奇地去瞅那碗面,看着也不是很起眼啊。 “呼~我说了我从不挑食的,”周彦之将最后一口面吃罢,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以往可没吃到这滋味的面,这是刚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叫他来,本少爷有赏。” 第37章 何处不相逢 “啊?少爷要见这厨子?”肖贵愕然,不就是一碗面,至于么? “怎?难道现下我见个厨子都见不得了?”周彦之峰眉一挑,面带愠色地盯着肖贵道。 “见得见得,我这就去唤他来,”肖贵连声应下出了门去寻人。 周彦之这才挑衅地朝晏祁看去,见他原先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收到自己的视线后,竟还温濡地笑了笑,周彦之恼怒地哼一声,直想把折扇罩着他面门糊上去。 肖贵下了楼来,找来顺子问那面是哪个做的,“是..是那骗子丫头,”顺子结结巴巴道:“老何他们都..都反了天了,竟然不肯...” “那丫头?”肖贵诧异了一瞬,又打断顺子吞吞吐吐的话:“得得得,管他谁做的,你去把那丫头叫来,五少爷有赏。” “啥?有赏?”顺子惊奇地瞪圆了眼,就那么一碗单简简单单的面,真能得了五少爷喜欢,还要当面赏那丫头? 可,可那丫头不是周府的逃奴么,一见之下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可别到时有赏都变成罪罚,要不随便叫个人去算了,顺子嘴一快就把馊主意说了出来。 “就你机灵!”肖贵敲了他一爆栗子,“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不留着伺候客人,我食美楼还要贪她一个小丫鬟一碗面的功劳不成?” “嘿嘿,我这不是就也是为那丫头着想么,”顺子为难的挠挠头:“五少爷见着人不会罚她吧?” “这就不关我们的事了,”肖贵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去唤她上来。” 顺子跑到后院喊了夏豆去见人,临上楼时又好心地嘱咐了她一句:“见到人可不要大惊小怪,好好说话,说不准五少爷还能不计前嫌饶了你。” 又是不计前嫌,我跟你们这些人有啥前嫌,夏豆满心狐疑地跟着那掌柜的进了楼上雅间。 见到屋内之人夏豆简直惊得瞠目结舌,还真是有前嫌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往往冤家多路窄。 晏祁看清是她亦是露出些微讶异的神色,但瞬即便隐了下去,甚至还朝她绽了个若有若无的笑,夏豆还在蒙头呆脑间,又听见一旁有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咦,怎是个小丫头?” “五少爷,这就是做面的那位姑娘,”肖贵没察觉到夏豆的失神,只向着周彦之回话道。夏豆眨了眨眼睛从惊愕中平复过来,挪开了视线朝一旁的人看去。 那是个同晏祁年纪相当的男子,头上带着束发碧透玉冠,穿了件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直裰,肤如白玉,眉若墨画,模样长得很是俊秀。 但夏豆一眼看过去得出结论是:这是有些乖张跋扈的富家公子,且估摸着有些宝里宝气。 时已深秋,他手上竟还拿着把竹骨折扇...夏豆不动声色地垂下目来,将视线转移到脚下万福团纹的毡毯上。 “你就是做这面的人?”周彦之皱着秀挺的眉头,有些不满意地问道,这是何时来的厨娘,怎会是个小姑娘呢,他最不喜欢应付小姑娘了。 “..是,”夏豆低着头诺诺地应了声,脑海却在想着,晏祁为何在这里?这公子又是何人? “唔,做的不错,我想想,赏你些什么好呢?”周彦之摸摸下巴,要是寻常的厨子吧,他就让他跟着回周府去算了,反正这食美楼就要送人了,不把他中意的厨子挖走,还留下来给晏七不成? 但这竟是个小丫头,他院里的小丫头够多的了,这小丫头看着也不起眼,能有什么大本事,这碗面做的还不错,但莫只是瞎猫碰上回死耗子... “这样吧,”周彦之思索无果干脆问她道:“你想要什么?” “公子能给我什么?”夏豆抬头装作懵懂无知地看着那公子。 “...”周彦之感觉自己被个小丫头轻视了,顿时下巴一昂放出大话来:“你能要的少爷都能给的起。” “呃,姑娘,这是我东家五少爷,你有何所求,都可以一一说来。”肖贵识趣地打了个圆场,却又狐疑地看看这两人,这不像是认识的啊?难不成是画春那丫头说了谎?又或者是五少爷以往在周府未曾见过着丫头,倒是他白白捏了把汗。 “如此啊,”夏豆哦了一句,复而又怯怯然地低低垂了眸,细声细语地说:“五少爷若要赏,那便赏我一份事做吧,我来食美楼,原本就是想来寻份厨娘的活计做。” “咦,你就这么点要求?想在这儿当厨娘?”周彦之有些惊奇地道,但又怀疑是这丫头有眼无珠看不上他,于是心一横口一松道:“你手艺还可以,我干脆带你回府里算了,去小厨房做事,也比在这儿强。” 在酒楼做厨娘的多半是些粗妇人老婆子,干的也就是淘米洗菜的脏累活儿,若是能去大户人家做厨娘,待遇确实要好上许多。 夏豆却是怕进府得当奴婢,惹出一堆宅斗烦扰,只得连声拒绝道:“承蒙五少爷抬爱,小女子粗鄙不识规矩,怕是不能去少爷府上。” “什么?你还不想去?”周彦之当真有些恼了,这小丫头片子太不识抬举了吧。 熟悉周五少爷的人都知晓,他就是那越忤逆他的意,他偏要强行的性子,晏祁见他脸色带了薄怒,便抢先拦下他的话来:“彦之,这姑娘既意不在进府,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又朝向肖贵道:“肖掌柜,厨房是否还缺人手?这小姑娘既能五少爷欢心,手艺应是顶好的。” 既是晏公子发了话,肖贵忙不迭地应了:“缺的缺的。” “那便带她下去吧,莫亏待了这小姑娘,”晏祁语气平淡道。 夏豆闻言讶异地朝他看去,晏祁也是这食美楼的东家?肖掌柜竟对他这般言听计从。 肖贵朝着五少爷告了几声罪,又朝夏豆使使眼色,走啊还愣着作甚,他带着夏豆快步出了房门。 被忽视了的周彦之又愕然又恼怒:“你,你们这一个个的,居然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彦之,”晏祁无奈地柔声唤他,又像安抚小孩子般拍了拍他肩膀:“别闹了”。 周彦之张嘴欲再骂,晏祁又接着道:“来时周三夫人特地叮嘱我,若你今日不能按时归家,年前都别想再出府。” “你,算你狠!”周彦之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晏祁明润的眼里浮了些笑意,真是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想做厨娘么?倒还真是有缘人。 肖贵带着夏豆又回到厨房的茶水间,夏荠一见她姐回来连上前关切地问:“姐,没事吧。” 夏豆摸摸她的头欢快地道:“成啦,”姐妹俩这才互相拉着手欢喜地笑起来。 “咳咳,”肖贵见着两个丫头这般高兴,面色也柔和了不少,“姑娘,咱们坐下来谈吧。” 夏豆姐妹俩不好意思收了收面上的喜色,垂手站在一旁听掌柜的说话。肖贵亲自提了茶盏倒了两杯茶,推到那姐妹俩面前,“坐下喝杯茶”。 夏豆坐了下来,有些受宠若惊道:“您喝您喝,我不渴。” 肖贵摆摆手,又伸出食指点点桌面,“姑娘,那咱们来谈谈正事,实话与你说,咱这店里目下只缺个淘米洗菜的,前日与你谈了盏茶的功夫,知晓你也是有功底的人,今日又得晏少爷发话,我也不敢拿这活计来糊弄你”。 肖贵为难地想了想才道:“你会做点心么?” “一般的点心还是会的,”夏豆点点头道。 “那就这样罢,你就来咱店里做点心娘子,月钱呢,跟顺子他们一样,每月一两银,若做得好,到时还有得加。你看如何?” “好的好的,没问题,谢谢掌柜,”夏豆欢喜地连声道谢。 “既说定了那便明早便来吧,”肖贵也点头道,起身准备领她去前堂记档,却见小二顺子一路小跑进来喊话:“姑娘,姑娘”。 “何事?” “晏公子,晏公子也还没吃呢,让你也给做份面送上去,像方才那样的。” 夏豆疑惑地眨眨眼,肖贵却偏过身来嘱咐她:“既是如此,姑娘就干脆从今日做起,待会儿忙完来前堂找我,我领你去账房记档便是。” 这工作来得不易又轻易,夏豆一时又欢喜又有些不踏实,但好容易定了下来,她也没再去想多,多一天是一天的工钱,她也正巴不得。 夏豆打发了夏荠先回家去,夏荠走到门边上才犹犹豫豫道:“姐,我能,我能也在这儿做事么?那掌柜不是说,还缺个淘米的么?” “这事不急,”夏豆轻声与她道:“这淘米的活应当不是啥轻松活计,你还这么小怎么做的动,再有我一个倒便罢了,要是也带着你在外边做事,还先得回去跟爹娘好好商量商量”,夏荠大约不满意这回应,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去。 “别走岔路了,直走去城门口找长福庄牛车坐”,她姐在身后又叮嘱她几句。 夏豆回了伙房又照之前那般做了碗面,小心地端进了雅阁,房门未合像是正在等人,那男子正捏了卷书卷在看,眉目清隽,周身一派安和,夏豆平了平气才伸手轻叩房门。 “进来,”晏祁神色未动,眼都没抬只柔声应了句。 “晏公子,”夏豆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将面摆放在了桌上,略有些窘然地唤人。 “嗯,”他放下书卷,终于抬眼看向她,神色认真道:“夏姑娘,许久未见了。” 第38章 辣哭了 男子仰目注视着她,目光认真姿态自然,像是和一个老熟人在打招呼,夏豆呵呵干笑:“哈哈,没想到公子竟还能记得我,真是巧啊。” “是有些巧,上次匆匆一别,在下便说过,”晏祁看着她微微一笑:“人生多变,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哎哟哟,您看这诗吟的,生生死死哪有那么严重呐,她笑得脸颊都起了泪窝,“公子您吃面,吃面。” “我跟姑娘倒真有些缘分,”晏祁接着道,拿起玉箸看着没拌好的面,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动作,夏豆连连识趣地走上前去,殷勤道:“我来我来。” “似是每次遇到姑娘都让人出乎意料,”这货也没有推让的意思,就摊开手让让夏豆给他拌面,“不想姑娘除了果敢刚勇,竟还有一身好厨艺。” 刚勇这个词用来形容女孩子不大合适吧,夏豆又干笑着谦虚两句:“哪里哪里,虽然咱这是第二回见,但每次见到公子也很是让人惊喜呢”。 “是么?我还当你不愿再见我。” “哪里哪里,公子这种人中龙凤,见一眼令人忘怀不了,再见简直喜出望外,”夏豆三两下搅拌好了调料,又立马退到了原地,那货说话也不挪开一下脸,就那样冲着她耳边低语,这着实太让人太尴尬了。 “姑娘真是个趣人,”晏祁又笑,笑得意蕴横生,也不知是否带了揶揄,他笑罢便低头吃起面来,夏豆恼的微微咬了咬下唇。 不知为何她对着这家伙举止总变得毛躁鲁莽,甚至还有方寸大乱的苗头,按理说除了那件不为人知的事,她也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了。 不过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罢了,夏豆挺直了腰杆暗吸了口气,坦荡荡地抬眼去看他。 却见这人长得一副好皮相,连吃东西的样子也带着矜贵,不紧不慢地一口口进食,形容动作斯文儒雅,夏豆恍然间觉得他要是穿上西装,拿着刀叉吃西餐那也会很帅。 颜正钱多气质佳,和雅谦谨乐助人,夏豆突然有理解追星族们的感受,这些古代公子什么的,简直太勾人了,一般的小姑娘根本把持不住。 她旋即轻哼一声,她可不是小姑娘了,这可是她第二世为人,虽然上一世都没活到二十... 但对着的可是个古人,她怎会生出崇慕情结,之所以有些难为情,全因上回那样的糗样子被他见到,再说男女授受不亲,共乘一骑什么的,太令人想捂脸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上次一时情急同他搂搂抱抱,但不定吃亏的是谁,夏豆的脸颊无端泛了点热。 她又去瞥座上吃面的那人,却见这人脸红得比她厉害,额前还浮了一层薄汗,“夏姑娘。” “公子这是怎么了?” 晏祁吃完了大半的面,停下手来倒了杯茶,端起杯来饮尽,声音低沉道:“下次椒末少放些。” 他又倒了杯水再饮,夏豆半愣愣地盯着他那殷红带肿的嘴唇,见他一杯接一杯地倒水,突然有点想笑:“公子竟不能吃辣?” “在下离乡颇久,久食他乡清淡之食,竟有些不适原阳辛辣之味,”晏祁嘶的一声吸口气,又想再去喝水。 “噗..公子抱歉啊,您看您又不早说,吃不得辣方才不吃就是了,”夏豆实在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我真不知道你不能吃辣。” 晏祁抬头看她,白皙的面庞脸通红,鼻前沁出一层晶汗,黑幽幽的眼睛泛着水泽,像是下一秒就要溢出泪珠来。 夏豆又愧疚又好笑,她连忙凑上去以手作扇给他扇扇风:“还撑得住吗公子?” “辣。” 晏祁眼眶红红,刚说完一个字就掉下泪来,老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这这,这是有多辣? 身为厨者绝不敢相信自己竟做出如此失败的食物,夏豆下意识捞过他的筷子尝了一口面,入口还好啊,有点辣但能接受吧,再尝一口,还不错嘛,有这么夸张吗?晏祁巴巴地看着她,像是等着她做出应有的反应。 片刻过后,夏豆感觉嗓子眼确实有点发热,她也倒了杯水喝,一杯水入口,这下不得了了。 辣,是真辣,这还只吃了两口,她这嘴巴都像是烧起了火。 这是放了魔鬼椒不成,刚才那少爷怎半点事没有?夏豆突然想到了关键处,转而呼呼地吸气看着晏祁欲哭无泪。 她真不是故意的,她那时也是看旁边的一盆辣椒粉更为鲜艳,便加了一勺多,谁成想是盆变态椒啊,还是那种后劲越来越足的辣。 桌子上甜果点心之前被周彦之闹着都撤走了,眼见着晏祁眼眶泪越积越多,夏豆手忙脚乱扇风无果,连忙道:“晏公子,稳住,别哭,你等着我那拿点糖来,喝水没用。” 夏豆蹬蹬蹬地往厨房跑,她刚来也不熟路,到了伙房只看见些菜蔬生食,也不知点心蜜饯都放在何处,她顺口问了个小厨问点心放在哪里,那厨子认出她是早上那丫头,好奇地问:“姑娘找点心是作甚,咱虽是食厨,但也不能随意吃拿店里的东西...” 夏豆急急点头想说不是她要吃,是...不能说啊,她突然想起掌柜的对晏祁恭顺的态度,那明显不是东家也是个大股东,她第一天当差就把大股东给辣哭了,以后的职业道路会不会很坎坷?掌柜会不会就地把她给炒了鱿鱼? “姑娘你要吃点心的话,得去前台记好账,跟顺子他们说了,才能让点心房给你留一盘,”那厨子还在好心地喋喋不休。 夏豆干脆探着头在伙房左右翻找,忽地看到桌案下角有锅煮好的板栗子,颗颗圆溜溜还没来得及剥,夏豆摸了个盆子抓了几把拔腿就跑。 “哎,哎,姑娘,这也不能随便吃的,”那小厨子还在她身后连声喊,夏豆又蹬蹬蹬地跑回楼上。 “那个,”夏豆急冲冲道:“我没看到糖果蜜饯,要不咱吃点板栗缓缓?” “嗯,”晏祁口都没张,颇有些气若游丝地应了句。 夏豆把那盘子板栗放在了桌上,圆滚滚黑乎乎的板栗子竟都没划开口子,晏祁含着泪皱着眉看她,眼睛尽是无声的控诉:“这是什么?” “这..这是板栗啊,”夏豆体贴地安慰他:“你别急,我来帮你剥,这个可好吃了”。 但谁能告诉她没切开口的板栗怎么剥?夏豆拼力地去挤硬是没挤动分毫,晏祁已辣得不知哭过几轮了,她也有点辣上头,舌头都是火刺刺的,索性拿起板栗嘎嘣一声咬,咬开后快速剥了递给他:“快吃快吃。” 看着她一系列动作的晏祁硬是愣了两秒没动,“快吃啊”,夏豆催他。 晏祁有些僵硬地伸手接过,夏豆又咬一颗板栗,毛都没剥拉干净,急急塞进了自己口中缓缓火。 晏祁迟疑地将那颗形状不太好看的物什吃进口中,粉粉甜甜,粉中带糯,味道还不错,夏豆龇牙嘿嘿地笑:“好吃吧。” 他略微地点点头,夏豆像是受到了鼓舞,嘎嘣嘎嘣一顿咬,咬完胡乱地剥毛皮,剥一颗他吃一颗,像是投食小宠物般玩得开心的很,反而自己都忘了吃。 煮板栗子又香又甜,倒真能把辣给压下去,最后晏祁的泪意全收恢复了常态,夏豆咬开最后一颗栗子问他:“还吃吗?” “不用了,”他嗓音哑哑道:“多谢了,你还辣么?” “我没事,”夏豆欢喜地点点头,剥开了最后一粒板栗送进了自己肚里。 晏祁看着她没做声,夏豆咧嘴笑:“好吃,真甜。” 晏祁沉默地凝视着她,夏豆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道谢:“哎公子你真是厚道人,谢谢你没声张,要是掌柜的知道我第一天在做事,就把您给辣哭了,指不定要辞退我呢。” “...在下并没有哭,”晏祁这才转移了视线,脸上依然带着点薄红,像是羞赧又难为情。 “咳咳,我用错了词,公子见谅,总之多谢公子了。” “无事,”晏祁单拳抵唇咳嗽了两声,又理理衣襟站起身来,踱着步子在房内走了走。 夏豆了然,吃了大半碗面,又饮了大半壶茶,还食了一小盆板栗子,搁谁都能给撑着。 “公子要不去外边转转?”夏豆弱弱地建议道:“消化消化。” 晏祁又微微嗯了一声:“那便走吧,”说罢便背着手迈脚向外间走去。 夏豆忙殷勤地道:“公子慢走。” 晏祁转回身看她,像是不解她怎不跟上,“你随我来,我还有事吩咐你。” 大股东有话吩咐,小厨娘不敢不从,夏豆没毫不犹豫地屁颠颠跟了上去,两人走到楼下堂中,那掌柜颇为谄媚地来叫人:“晏公子。” 晏祁点点头,偏身朝后边心虚地跟鹌鹑似的夏豆介绍道:“这是肖二掌柜,你以后有事都可找他”。 他又向肖贵缓声道:“这是夏姑娘,肖掌柜您多关照着点。” “啊?”夏豆和肖贵同时有些愣神,这情形有些微妙,难道不应该掌柜的向她介绍晏公子才是?为何晏祁隐隐充当起了介绍人,她跟他很熟吗? 第39章 糖粘花生 晏祁一声之下一旁两人都有些愣,倒是还是肖贵人老姜辣,他会意地眼神一闪,懂了,早就相熟的,难怪晏公子要亲自出面维护这小丫头。 肖贵意会之下连忙笑着迎合:“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已照您的吩咐,安排了夏姑娘做点心娘子,月钱照着平二他们的给,一月二两银,等做得久些再另加,公子您看合适么?” 二两银?夏豆心一欢喜瞳子都亮了起来,晏祁一句话的功夫,就让她月钱翻了一番,妥妥大腿,这大腿可真够粗实的。 “嗯,你自有你的规矩,安排事物也理有度,”晏祁表情未变地回了句,又看向夏豆:“你觉得如何?” “好的,好的,”夏豆欢喜地连连点头,眼睛晶晶亮地跟得了鱼干子的小猫儿似的:“多谢公子,多谢掌柜。” 就这点小出息,当初那不计恩惠看破钱财的义勇样子到哪里去了,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晏祁忍不住嘴角弯了弯:“既然你这般知足欢喜,那便这样罢。” 怎地?这话是二两银还是不满意的?肖贵微微地变了变神色,又重新拿眼光看待起夏豆来,这丫头可真够神的,既是周府的丫鬟子,却跟晏公子的交情不浅,看着模样憨娇,莫不是个人精儿? 咦,难道还有的加?夏豆讶异地看向晏祁,眼里流露出期盼的目光,不知足并不知足,我那是一时嘴快,您再给抬抬价? “原我还以为凭夏姑娘的本事,怎么的也得跟中厨等同,五两月钱也不为多,”晏祁幽沉的眼瞳里都染了笑。 “五两?”肖贵面色僵了僵,但极快地反应过来:“您说的是,五两不为多,应当的。” “不不,我后又想了起来,肖掌柜你有所不知,夏姑娘一向不计功利的,”晏祁愉悦的笑着摆摆手,又缓缓说道:“更不会在意这一两二两月钱,你安排得很是妥当。” 嗷不,我计较我可是计较了,夏豆懊恼地想当场喊出,她一只手不自觉地扣着柜台边沿,差点要那梨花木柜扣出个洞来。 “既是如此,那便,那便以后再涨?”肖贵小心谨慎地问道。 “嗯,”晏祁笑言道:“还得看看夏姑娘自己的意思,你说呢夏姑娘?” “好...吧,我没...意思,多谢掌柜了,”夏豆沮丧地拖着调子妥协道。怎么,这回就不谢公子了? 肖贵见场面无端尴尬,只得换个话题道:“晏公子,要不我先带着夏姑娘去点心房熟熟路?” “有专门的点心房么?”说到正事的夏豆终于恢复些许了神气,她连向掌柜问道:“难怪我方才在厨房找看了半天都没寻到点心,原是咱店里厨房和点心房不在一处?” “姑娘有所不知,咱店里的点心自己做得少,不甚精细也不合客人口味,故而大多都是从外边买的,”肖贵在前边做了请的手势,领着夏豆去后厨点心房,“厨房味杂,不好安放点心,因此在边角安排了间小房,专门用来摆置瓜果点心。” “这倒也是,面食点心等易潮易沾味,非得好生封置不可的,那若是想现做点心,可在何处?” “姑娘你随我来。” .... 那两人一老一少有说有笑的就那样先走了,连头都没回次,晏祁在身后微微愣地挑挑眉,立在原处半晌默然无语,就这样被落下了?看点心就不带他了? 夏豆随着肖贵到了点心房,看理点心房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婆子,方脸粗眉看着很是刻板严肃,听肖掌柜介绍说夏豆是新来的点心娘子,那人脸上神色半点未变,只板着脸打量着夏豆,肖掌柜又跟夏豆说了这是吴婆子,夏豆敛着笑跟她道了句:“婆婆好。” 那婆子才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领着肖贵两个进了里屋。这房内摆放着一组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些食盒木匣子,匣子外边墨写着各个名目,多是些糕点蜜饯成品。 第中间一层放得是面点甜糕,有芝麻卷,金乳酥,枣泥糕,翠玉豆糕,糯米凉糕,芸豆卷,鸽子玻璃糕,栗子糕,豆沙卷等。 上一层摆的是干果类,有五香杏仁,冰糖核桃,柿霜软糖,糖炒大扁,酥炸腰果,奶白葡萄,糖粘花生,奶白枣宝等。 下边一层放的是蜜饯果脯,有金丝蜜枣、蜜渍党梅、金丝金桔、紫苏杨梅、九制陈皮,梅子姜、糖水枇杷、糖渍杏脯等。 肖贵怕她不识字,打开食盒指着点心一一说了名头,各类点心五花八样,色香俱全,看得夏豆腹内馋虫蠢蠢欲动,肚子又快控制不住地咕噜作响了,她尴尬地垂着眼没敢多看。 这时那婆子却哑哑地出了声道:“姑娘要不要先尝几样?” 这婆子大约是看出她的窘境了,才说了这么一句,夏豆不由得地微微红了脸,既感激着婆婆的好心,又觉得十分难为情。 “也是,你头次来,该得尝尝这些点心味道,日后或买或做,心里也有个底,”肖贵点点头准许道,婆子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了瓷盘,有在各个匣子中取了些糕点出来,依次摆放在桌上。 “这些都是味香居出的点心,姑娘尝尝味道,看看有何高见,”肖贵朝夏豆努努嘴,不甚在意道。 夏豆犹豫着没敢伸手,这就好比商场摆了样品试味,寻常人路过顺手吃几块,没人会去在意,但对于那些明知自己买不起的人而言,哪怕是免费的都不好去吃。 夏豆此时就是这种忸怩心理,她现下腹中委实饥饿,看着这些点心像是在商场馋嘴却买不起的小孩,可她却有成年人敏感的心理,那古怪的自尊心便开始莫名其妙地作祟。夏豆低下头小声嗫嚅道:“不用了,看着就是好吃的。” “肖掌柜,我头次来的时候,你可没带我来吃这么多好吃的点心,”在外堂站等了半晌没等到人回找的公子,只得不情不愿地自己往后厨走来了。 “看来我这个吃闲饭的管事,面儿还没有点心娘子的大,”晏祁边悠悠说话边抬脚走进点心房,夏豆偏头去看他,见那男子从屋外日光下走进来,清俊的眉目上都像是带着炫眼的亮。 晏祁向摆着的点心的桌径直走来,信手捏了块杏黄栗子糕入口,三两下吞了,吃罢拍拍手上的粉渣赞叹道:“味道不错,难怪肖掌柜要藏着掖着不轻易给人吃。” “您,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肖贵惊讶地差点想揉眼睛,要是那乖张五少爷这么一通说法还好想,哪里是平素冷清疏淡的晏公子会有的做派,“您,您不是不吃甜食...” “小姑娘你不吃么?”晏祁打断他的话朝夏豆走来,又俯身附在她耳边嘀咕低语:“可好的吃的点心,快吃快吃,味香居卖得可贵了,现下任我们都不用给钱,多划算的买卖。” 夏豆好笑又讶异地偏头看他,却见那清贵公子正挤眉弄眼地朝她耍宝,夏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肖贵眼内的惊奇之色愈浓。 “这个好吃么,”晏祁随手拈了粒糖沾花生递到夏豆嘴边,“云阳很是喜欢吃。” 夏豆下意识的张嘴就着他的手吃了,浅红的唇微微擦着他的指尖,一阵柔软润泽划过,晏祁莫名的觉得心尖颤了颤,他蹙了蹙眉没再说话。 一旁的肖贵见此情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跟看神仙似的去看夏豆,这姑娘打哪儿来的啊,到底有何深藏不露的本事。 “我以前不是很喜欢吃花生,”细细嚼着蘸糖花生仁的夏豆嘟囔道,她又伸手朝那碟花生捏了一粒吃,“不过这个花生可真好吃。” “喜欢吃就多吃点,”晏祁慢声细语地笑道,声音又温软又柔和,他顿了顿又加了句:“你吃东西的样子与云阳倒一模一样。” 一直站在门口处的吴婆子闻声去看他,见那背影挺拔端然的公子,耳尖处却微微泛了红。 “可以吗?”夏豆低着头看他有些害羞地问。 “当然,”晏祁微微躲过她的视线,又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来做点心的,可不尽着你吃。” 这这哪能尽着人吃,伙计堂倌都随意吃喝酒楼的东西,那店里还不乱了套了,他正想说规矩呢,却见晏公子扫了一眼过来,肖贵嘴皮子动了动,生生又把话咽了下去。 “哪能呢,”夏豆嗔怪地乜他一眼:“人人都胡乱吃,店还怎么开”。 肖贵连跟着点点头,正是正是,还是夏姑娘晓事,按规矩真不能随着意吃,晏祁又略略地朝他看过来一眼,肖贵立马地停了点头,义正言辞道:“能吃,该吃,吃过才晓味,才能做出更合客人的口味的点心不是,姑娘莫拘谨,想吃哪样吃哪样。” “掌柜的你也逗我玩,”夏豆噗哧一声笑,又看向各种诱惑力十足的点心果,小声安慰自己:“尝样品也是合理的。” 她开始挑着几样看着不那么贵的点心吃。圆溜青翠地糖渍青梅肌质脆嫩,甜爽适口。绛红的紫苏话梅甜中带酸,爽口生津,金丝蜜枣是苏式点心,果味浓郁,色似琥珀,甜糯又酥松。 “那梅子枣干有甚好吃,”晏祁见她只吃果脯零嘴儿又不满意了,他挑了挑下巴道:“酥饼甜糕也都尝点。” 夏豆有点小羞涩又很是欢喜,试问哪个女孩子不想有一堆五花八样的零嘴摆在面前可随便挑随便吃呢? 第40章 不得了了 这天夏豆回到了家中,跟夏老爹夫妻俩说了找到了活计做,月钱能得二两的事,直直把她爹娘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夏豆又和李氏商量:“娘你说带弟弟去城里住如何,如今这样来回跑,我也累得很,每日再如何早起都比其他人去的晚,久了怕掌柜的也要说我。” “咋?搬,搬到城里去住?”李氏还没有回话,夏老爹先不敢置信道:“这如何能行!你一个人女娃娃家,不成不成。” “爹,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计,一个月二两银呢,可不得早去一点,在城里赁房子住也方便,”夏豆解释道。 “这哪是钱的事,”夏老爹难得犯回执拗:“再说咱家如今也不缺吃少喝,怎么让你去拼死拼活挣钱。” “哪里就是拼死拼活了,就是做点心的活计,轻松的很”,夏豆试着跟他爹好好说:”“咱家要吃饭穿衣,弟弟要读书,哪样不要银钱,我不去挣钱如何能行。” “你弟弟读书也就是念想,我看他小子也不是个读书的料,没得让你这姐姐这般操劳,去城里想的倒好,人生地不熟的,你住哪里?带着小四儿能照顾得过来?”夏老爹一副这事没得商量的语气摆手制止她:“闺女,爹知道你有本事,寻常你要如何都依你,这件事不成。” 这晚夏豆如何都说服不得夏老爹点头,原本她还以为会是她娘不同意,谁知她娘都没表态就被夏老爹一言定死了。 说到最后夏老爹竟怀疑道:“既然家里城里两头跑辛苦,不去做那份活计也罢,就你一个小女娃,那掌柜竟能出二两银请你,怕也是有所图谋,莫不是骗子。” 夏豆气得差点红了眼眶,横竖都说不通,就是不准不让,她夕食都没吃,干脆去里屋躺在床上生闷气。 好不容易找着份好工作,攒着月钱供小弟读书肯定没问题了,说不准还能在城里站稳脚跟,带着全家人去过好日子,谁不想去城里发展啊,在村里窝着能窝出个什么出路来。 夏豆恼的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又发觉自己这床被子太旧太薄了,如今盖着都有几分冷,冬天怎么能捱得住,再说家里人的衣裳,哪个不是薄菲菲的,买冬衣买被子可需要一笔大钱,不去做这份事哪里能行。 晚上夏荠夏豆都来里屋拉夏豆去吃东西,夏豆无力地摆摆手:“你们先吃,我在城里吃过了,在还撑的很。” 夏荠好奇道:“姐,都吃了些什么啊?” “什么糕饼点心啊,时鲜果子啊,光吃点心就吃饱了,后来又吃了饭,那店里的福利当真是极好的,爹怎么就不同意呢。” “哇,有什么好吃的吗,跟我说说嘛姐,”夏树摇着她姐要听稀奇。 “晌午就吃了些点心,是真的好吃,日后我有余钱定要买给你们吃一遍,午食也是在店里吃的,吃的是八宝鸭子,那鸭子又肥又大,有这么大,两个人吃一只根本吃不完,”夏豆打起精神在黑暗里比划比划。 “肥鸭子混了香菇、干笋丁,莲子、火腿丁一起炖,那肉炖得又酥又烂,酱汁又鲜美又入味,拌着白饭吃那真是口齿留香,我收着收着都吃了两大碗”。 “天老爷,竟然这么好!”夏树惊呼一声。 “可不是,真挺好的,”夏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头一回在那里做事,我也不好偷偷留点回来,等到时发了月钱,我保证把那些好吃的都买回来给你们吃”。 她想想又是懊恼:“这世上好吃的东西那么多,不去做事没有钱,怎么能吃到嘛,为什么就不让我去好好工作。” “姐,你莫忧心,这事需从长计议,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夏树人小鬼大地安慰着暴躁的夏豆道:“爹也有爹的考虑,我明日再帮着你跟他说说,说不定他就准了呢。” 夏豆被他说得忍不住要笑:“这成语用得还挺溜啊,都是打哪儿学得一套套道理”。 “景明哥说的啊,他说我念书这事需从长计议,”夏树道:“嘿嘿,我想这都是一样的道理,也能这样说吧。” 夏豆听夏树说戚景明还在暗下里教他念书,心里也颇为感激了小明哥一把,又想起人家生日也没送个像样的礼物,可不都是没钱给惹得嘛,真的是有一百个理由要去城里好好工作挣钱啊! 次日夏豆早早就起了床要赶去城里,寒日渐近,屋门口的枯草上都打了白霜,夏豆边走边哈着气,想想今后她就是上班族了,每个月都有钱领,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这点小寒意算的了什么。 “姐,你等等我,”夏豆没走两步就听见夏荠在身后喊她。 “你怎不多睡回,跟着来干啥?” “姐你不是答应我的,要带我去城里做事的嘛,我也要跟你去。” “这,这,”夏豆为难道:“我这还是第二天去做事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等我在那边做熟了,再帮你找个合适的事做。” “昨日那掌柜不是说了还缺个淘米的活计么,我昨晚想了一宿,我能做得来的,姐你就带我去嘛,”夏荠拉着她手撒娇。 “那活儿我昨日看了,真的是太累了点,非得大人们做不可,你这么小小个子,还没米桶高,”夏豆拍拍她脑袋安慰道:“回去吧,姐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你也就比我大两岁,为什么你能行我就不能行,”小姑娘犟起来也很难应付,夏豆头疼地道:“行行行,你行的,等我看到有合适的就带你去成不?” “你今日就带我去嘛,”小姑娘又不依不饶。 “别闹啦,待会儿我都晚了”。 “不嘛,我也要去,”夏荠拖着她姐不让她走,夏豆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指着后边喊:“娘,你管管三妹。” 夏荠惊愕地转头,就趁着这片刻功夫,夏豆松了她的手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道:“别任性啦,等我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夏荠知道自己被骗了愈加生气,一赌气就跟着追着跑,如今夏豆每日有规律地锻炼身体,又成天到处奔走,脚程也练了出来,她较真了地跑,夏荠根本追赶不上,不多时夏荠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眼看她姐跑得愈发远了,这是铁了心不带她,疾跑了这么一段路肚子又痛,夏荠只得捂着肚子停了脚步,她又委屈又怄火,姐姐真是太过分了,凭什么不带她去,夏荠越想越伤心,干脆蹲在了地上抽抽搭搭哭起来。 “哟呵,这不是夏大憨家丫头么,”夏荠正埋头哭着,路边走来个妇人瞅见了她好奇道。 夏荠只是哭也不说话,那妇人跟看热闹似的围着她蹲了下来,语气不善地嘲笑道:“哈,这是咋地了?方才好像看到你家那鬼丫头着火似的跑了,你又大清早在这里哭丧,你家出了事啊?” 夏荠愈加放声大哭起来。 “啧啧,瞧把你这丫头哭得,”刘氏幸灾乐祸啧啧几声,眼珠子一转又凉飕飕挑拨道:“三丫头,你跟婶娘说说,是不是你姐姐欺负你了,我告诉你娘去,让她帮你出气。” 夏荠这才抬起头来看那妇人,却见这是夏二叔的婆娘刘氏。夏荠跟刘氏打的交道不多,虽对她没有好印象,闻言还是委委屈屈地回了句:“姐姐她去城里不带我。” “哟哟哟,去城里啊,”刘氏呵呵地笑着又去拉夏荠:“去城里干啥?怎么能把你给丢下呢,你姐姐可真是太坏了。” 夏荠扑闪扑闪着泪珠子,站起身来抽着气儿说:“姐姐在城里找了好活计做,不带我。” “找到活做?”她能做什么活!刘氏把到嘴里的话都咽了下去,又讪笑道:“是啥好活计啊?” 她那语气说得阴阳怪气,夏荠防范地看了她一眼,想起她家可是抢了自家银子的,遂低了头没应这话。 “呵呵。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是做见不得人的事?”刘氏阴测测地说道。 “我姐姐才没有,我姐姐在城里大酒楼做事,一个月月钱都有二两,”夏二婶竟然在说二姐坏话,夏荠顿时不想再搭理这妇人,索性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大酒楼?月钱二两?”刘氏听了这话惊圆了眼睛,前日听说夏大家二姐儿做得一手好菜食,在里长家宴席上出尽了风头,她原本还不大信的,又听夏荠说到大酒楼,当下连连问道:“是啥大酒楼啊,莫不是花楼?你姐姐是在花楼里做了姑娘了吧!” “总之是大酒楼,我姐姐还要去搬到城里去住的,你不要跟着我了,我不想同你说话。”夏荠人小不懂什么是花楼,闻言只不耐烦地回了几句,又疾步往家里跑。 “啥,还搬到城里去住?”夏二婶也跟着她跑起了来,她边跑边高呼道:“不得了!不得了!大伙儿快来看啊,夏大憨家的丫头在城里花楼里做了姑娘了!” 第41章 鸡蛋卷饼 夏豆一口气跑到了村头口才停下脚步,她定睛朝身后看了看,看见夏荠没有再追来,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安,方才那样戏耍了她一下,那孩子回去可别生一整天的闷气。 她又感到有点好笑,不当爹妈真不知这份无奈,工作和照顾孩子两难全。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每次爸爸回家她总缠不许他再走,爸爸只得在她睡觉时偷偷溜走,自己醒来后失望又气愤,哭哭嚷嚷着讨厌骗子爸爸,不过保姆阿姨总会拿好吃好喝的哄着她,她也很快的被转移了注意力。 夏豆想着回来时多买点好吃的再去哄她,小孩子的喜怒来的快去的也快,夏荠是个开朗的孩子,应该不会真的生气。 她跑到长福庄去坐牛车,一路催促着赶牛车大叔尽快着赶路,到了食美楼时依然已是够晚了。 前堂客人们大多吃完了朝食在喝茶聊事,后厨的厨子们也都在做午食的食材准备,夏豆硬着头皮走到了点心房,跟吴婆子打过了招呼,吴婆子仍是板着面孔看不出喜乐,这回连头都没略略点下了。 但夏豆心知她是个心善人,只得谄着笑的跟她赔不是:“吴婆婆,我家离城里路远,赶着早的动身还是晚了...” 吴婆子手里拿着湿布擦拭点心房各处桌架,闻言哼都没哼一声,夏豆连抢着去干活,捋捋袖子从冰冷的污水里捞过脏布,对着桌椅板凳哼哧哼哧一阵擦,边干活边对吴婆婆道:“婆婆你先到一边儿歇着,这些我来做就好。” 吴婆子见她态度殷勤干活利索,面色才稍稍转缓,声音粗哑地与她搭话:“你这姑娘干不了这份活计。” “啊?”夏豆惊讶地转过头来,可怜巴巴求情道:“婆婆...” “你来干这份事,怕是以为点心房少油少烟,点心又大多是买的,属后厨里最轻松的位置了,”吴婆婆难得这么多话:“可你不晓得,管点心房顺带管的事多着,老婆子在这做了十来年,没有一天不是店里头一个来的。” “你这晚来,别说做点心,就算去买,点心铺子里那几样好点心也都卖尽了,”吴婆子拧了一帕子污水:“老婆子渐儿的不中用了,掌柜才让你顶事,可你哪里能顶事?” “婆婆,”夏豆擦着桌角吞吞吐吐道:“我已经和爹娘商量了,过不了多久就搬到城里来住,到时我定也能最早来的。” “也不是早来就能行的,你知道这些点心的名头么?知道做点心么?这份活可不轻松”。 “我可以慢慢学,”夏豆提着污水出去倒了,又换了盆清水来,“婆婆我不怕苦不怕累的,你说的我都好生学着”。 吴婆子见她说得还算诚恳,便把到嘴里的话都咽了下去,掌柜的昨日就嘱咐了她,让她好好照应着这小姑娘,她又亲眼见这丫头和那公子是有交情的,故而怕她像前段儿来的那个娇小姐似的,玩两天就说累了乏味了,还在掌柜面前说她的不是,这才先给她上点眼药。 “哟,夏姑娘来了啊?” 夏豆正擦拭着各层食盒,屋外又传来个小二的喝喊,昨日肖掌柜跟她说了,这小二名叫顺子,是负责喊客端菜撤盘子的,夏豆连连跟他打招呼:“顺子哥好。” 一声带着笑的顺子哥,让原本想嘲弄她一番的小二不由收了话,只抓抓脑袋嘿嘿笑道:“怎这般晚才来,掌柜的都问了你好几次了。” “掌柜的问我了?” “可不是,连晏公子都早来了,就数你最晚,你赶紧去做点好食上去和晏公子赔罪。” 又是给晏公子做食?夏豆为难的看看吴婆婆,吴婆子朝她挥手:“我这儿没事了,你去吧。” 夏豆随着顺子来了厨房,因昨日她单做了一碗面,就得了一份点心房的好差事,大伙儿都对她好奇地很,今日见她端着架子这会儿才来,好奇便变成了鄙夷之意,众人将她当成了只会投机弄巧之人,故而夏豆进了厨房后,厨子堂倌一个个都对她视而不见。 夏豆有些尴尬,只得拉着态度好一丁点的顺子问:“顺子哥,晏公子可有何吩咐,可说要吃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晓了,晏公子一早就来了,还未吃点东西,只说等你来了做些食送上去,掌柜的在里屋对账,问过你好几回了都。” 顺子又带她到了一个小灶旁:“掌柜的吩咐了,这个小灶以后就都归你用,用了什么食材过后主厨说一声便是。” 夏豆看着属于自己的地盘,和案桌上配着的一套崭新厨具,心里自是欢喜不已,想是晏祁又帮她在掌柜面前说了好话了。 她只无意间顺手帮着救了那小孩子一次,晏祁已回报着帮了她好几回,果真是个够义气的,夏豆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听说他还没有吃东西,赶忙着手做起朝食来。 这回又因为时候都不早了,夏豆想着图快便做了鸡蛋面卷。 几只鸡蛋打碎加糖盐搅散,下锅摊圆饼煎,往里头搁了鸡肉丝、青瓜丝、小香葱,又加小片青菜叶,最后油面包卷起锅,鸡蛋面卷易做又好吃,夏豆是做惯了的,三两下煎了黄澄澄香喷喷的面卷子,配着厨房做的银耳杏仁百合汤,蜜汁梨球,凑足三样端了上去。 厨房众人见她做的又是简单的朝食,眼里的轻视之意更重了些,还当有什么真本事,不就会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家常小食,尽会讨好取巧公子们。 夏豆刚上得二楼时正巧碰上了肖掌柜,掌柜的见到她倒没跟她计较晚来的事,只道:“夏姑娘,你可来了,晏公子等着你呢,赶紧上去,”夏豆心一跳连低头应下了,肖贵想起又加了句:“对了,昨日你做的面晏公子很是满意,说是以后他的日常用食都由你来做。” “满..满意?”夏豆抬头一脸愕然,想起那被辣得流了男儿泪的狼狈公子,不敢置信道:“那也能满意...” “哈哈,你也甭自谦,虽说只是一碗面,可偏偏少爷公子们都说满意,”肖贵爽朗大笑,又意味深长地跟她道:“好好做,我知道夏姑娘是有本事的人。” 夏豆一头雾水地走到晏祁的“办公房”门外,房门又是敞开了半扇,还只待她轻叩房门两下,里头正背对着她的男子便轻声道:“夏姑娘,进来吧。” “公子怎知是我?”夏豆好奇地轻声问道。 “闻到食味儿,姑娘可饿了我一早上了,”晏祁转身笑道,他今儿穿了件月白银丝暗纹团花长袍,头上戴着个羊脂玉簪,腰间束着竹青半月水波腰封,配了块通体碧绿的玉佩,还有一个胀鼓鼓的暗红绣纹钱袋。 “公子久等了,”夏豆饭食一一摆在几案上,打量了他一番又不由笑道:“公子这番打扮,若是在大街上定是顶打眼的。” “此话何解,”晏祁在一旁盛了清水的盆上洗净了手,再走到几案边就坐,接过夏豆递来的筷子,又微微笑道:“辛苦姑娘。” 他客客气气的,夏豆也不好多暗笑他,只得明笑道:“那钱袋跟您这打扮完全不搭啊,碧色玉佩配红色钱袋,这么打眼,不是惹毛贼来偷么?” 晏祁闻言不由失笑,却没再回她话,只低头开吃鸡蛋卷子,偶尔喝一口银耳汤,吃相斯文又好看。 有些人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人觉得东西很好吃,可有些人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人觉得那东西很贵。 晏祁就是后者,哪怕是放了毒似的辣面,油腻腻的八宝鸭,简单的鸡蛋卷饼,晏祁都会认真而专注地去吃,那从容又清贵的吃相,总让人感觉他吃的是珍稀的佳肴。 厨师当然喜欢这样的食客,晏祁专注地在吃东西,夏豆便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吃东西。几块鸡蛋饼吃罢,夏豆顺手把帕子递给他擦嘴,晏祁再喝一口银耳汤,才清清嗓子问道:“姑娘为何一直看着我?” “咳咳,那个,”夏豆脸一热干脆耍起了流氓,“你好看。” “...”晏祁垂眸半晌无语,末了指指蜜汁梨球,耳尖红红语气却清冷地道:“你坐下,把这个吃了。” “不合公子胃口么,”夏豆朝着那碗梨球看了看,“你都一口没吃,香梨配着蜂蜜炖可好吃的,你尝尝。” 晏祁不声不语地摇摇头,夏豆无法,只得拉过了圆凳坐下,一勺一勺的小口吃起梨球来。这份蜜汁炖梨做得还成,就是稍稍炖久了些,蜂蜜搁多了些,影响了口感,但夏豆还是觉得特别好吃,她吃得高兴又满足,丝毫没有在吃别人剩食的觉悟。 晏祁认真地看着她一动一动的小嘴,突然有点懂她为何要看自己,原来看别人吃东西是件这么有趣的事。 夏豆把梨块吃尽蜜汤喝完,抬头擦擦嘴才发觉晏祁在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公子看我作甚?” “你好看,”晏祁现学现用地说道,语气平和而认真,弯弯的笑眼清如许。 第42章 福过灾生 “...公子你别开玩笑了,”夏豆哈哈地笑:“我可还是个孩子呢。” “什么叫做开玩笑,”晏祁将手帕递给她:“哪里有孩子说自己是孩子的。” “开玩笑就是寻我开心啊,”夏豆接过手帕再擦擦嘴起身,将几盏碗碟都收进掌盘子内,笑着伸手去戳戳晏祁的额头:“唔,我不是孩子了,可你还是个孩...” 夏豆的指尖触碰到他额头的一瞬间,晏祁下意识地一手扼住了她的手臂,声音戛然而止。 他用的力道不是很大,但出手速度极快,夏豆猛然间被惊得呼吸一顿,她甚至能看到他眼里刹那闪过的寒意,她惊慌又茫然地看向晏祁,水润润的眼睛里尽是惶恐。 怎么能忘了,这可是一个有功夫在身的高手,他被人追杀过,也会扔暗器杀人,自己对他的背景半点不了解,怎么能就这样贸贸然地,把他当成可戏耍的玩伴?夏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呆呆地看着晏祁。 晏祁出手的一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等他反应过来,手里已然抓住了那孩子的细细的手臂,他有些错愕地看向夏豆,那孩子显然是被吓住了,晏祁的目光再缓缓往下移,见她衣袖口处露了截藕段似的皓腕,他立马手足无措地放开了夏豆。 “抱歉,”两声道歉声同时响起,夏豆眼眶一热,端了掌盘疾步走出房门。晏祁在身后微微张了张口,他想说自己并非故意冒犯,他想说你不要害怕,他还想说今日带足了银钱,可请姑娘尽吃原阳城美食...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个小姑娘已然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夏豆眼里滚过一阵热泪,咬着牙没让它涌出,她暗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分寸自寻死路。若是那公子若知晓就是她当初带着一队人追得他满山狼狈逃窜,如今还没事人似的受他的施恩,还把他当够义气的小伙伴,夏豆猜想自己会不会死得很难看。 夏豆把掌盘送回了厨房,又慌慌张张地躲到了点心房,再不敢去外边乱转。她将点心房的角角落落都清扫了一遍,又跟着吴婆婆学各样点心的做法,以及去买的价钱如何。吃午饭时晏祁没再叫人来喊她,大约也是厌烦了她这种不知礼数的丫头。 夏豆跟着吴婆婆去了后院厨房,厨子堂倌们不知为何都对她起了排挤之意,有意无意便要讽刺几句:“哟,点心娘子还要跟我们粗汉子一道吃食嚯?” “嘿嘿,人家可是晏公子发了话指派下来的,哪有你多嘴的。” “晏公子不也是周家人指派下来的,还真当自己就是东家主子不成?” “这丫头月钱可跟平二同等呢,平二你干了几年才有二两月钱?” 夏豆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低着头没回一句话。 “有什么本事拿什么工钱,没本事的便只有说闲话这等本事,”最后还是吴婆子冷冷一声哼:“以往总听人说长舌妇,今儿总算见识到了无脸汉。” 这是在骂他们不要脸了,厨子门怒起又要骂回去,顺子声音细若蚊吟地也帮了句口:“你们..你们说的太过分了些。” 首厨老张给吴老婆子面子,面色不虞地跟着骂了句:“这是闲出屁了?吃闲饭都堵不住你们嘴?” 众人这才都噤了声,夏豆闷闷地低头吃饭,偶尔才动筷子去夹菜,但只要她去夹的菜就有人哄抢那道,粗汉们呼噜噜地将几道菜一抢而净,夏豆不声不语地吃了一碗干白饭。 食后的清洗碗碟的差事又莫名摊到了她的身上,平二几个涎着脸讥笑:“反正点心房就那么点事,吴婆子一人都做的来,你一个妇人不洗盘子,难不成让我们爷们洗?” 夏豆咬牙再忍,捋了衣袖蹲在那对菜碟饭碗边,拿了丝瓜瓤挽了衣袖一通刷洗。负责洗碗的杂役也想来踩一脚,将客人吃过的菜碟酒杯也堆在她脚边,夏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杂役倒被她冰冷的眼神唬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这本就是你的差事”。 夏豆把骂声压进了喉咙,只黑沉这脸找了条板凳来,坐在矮板凳上将那叠盘子一个一个的洗过。 日头渐沉时夏豆捶着酸痛的腰出了后院,到前堂跟掌柜的告了声得先回去,路过的堂倌平二听见了,又不痛不痒地说一句风凉话:“可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啊,来的最晚,回的最早。” 掌柜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只叮嘱了她一声:“去吧,明日早些来。” 夏豆低头含糊地应下,心里却在苦笑,路程那么远,再如何起早都不可能尽早赶来。 她出店门时又忍不住朝阁楼上望了望,直到她走晏祁都没再下楼来露一面。夏豆神色恹恹地往城门口走,复又想起早上把夏荠惹恼了,要去买点东西哄哄她。 她又跑到西峒街古槐胡同去,竟然连江三叔的摊位上都没人在,夏豆沮丧又无力,心情就是莫名的沉闷,今日原本是正式入职的第一天,可谁知竟是这样抑郁的开始。 随意找了个摊子买了些肉食,又买了几样答应过小四儿的点心,后又不觉间逛到了西峒主街上,她突然情绪爆发想宣泄一回,女孩子最有效的情绪发泄法,就是购物。 当初救人之后,晏祁给她荷包里装有碎银子约莫十几两,这是一笔来路说不清楚的大钱,夏豆一直瞒着没敢让夏家人知晓,这也是她想供夏树读书的底气。 可吃穿总是需要花用的,现在又有了工作,那就奢侈一把吧,这钱不花完,她怕忍不住一时之气退换给那富家公子。 夏豆先进了成衣店,看了几款颜色鲜嫩款式好看的锦袍绸衫,心里有点发痒很是想买,可到底还没有被郁闷冲昏头,她顶着店老板的白眼,什么都没买就走出店门,在拐角处选了一家档次低点的布坊,一口气买了三匹布料,颜色挑的一绯一青一灰。 出门时候又看见了家首饰铺子,她想着小姑娘定爱带绢花簪子,簪子买不起,夏豆就挑着买了几朵绢花,价钱虽不贵但样式精巧的很,想必夏荠会喜欢的。 再进了书墨坊,让活计给她包了两刀棉纸,两只毛笔,又花了一小笔钱。 最后她扛着三匹布料,手上悬挂着肉食点心纸包,摇摇摆摆地去城门口去坐牛车。村里的全叔今儿在城里办事,夏豆就坐了他的车,全叔被她这大包小包唬了一跳:“闺女,你这是..买的这些...” “叔,我在城里找到了事做,每月月能得不少月钱,”夏豆有气无力地蹲坐在牛车上:“眼见就要入冬了,这些都得要买,这不跟掌柜的提前支了些工钱。” 今日坐牛车的人竟只有夏豆一个,一路全叔又不断地好奇打探:“在哪儿干活啊,工钱是多少?” “城东边的一家酒楼,掌柜的厚道,给的钱也多,”夏豆想了想道:“我在哪里做厨房的活,再努力努力能拼得一两银每月。” “天老爷,闺女你竟得了这么好的差事,”全叔惊得咋舌,“每月一两啊,我的个老祖宗,一年岂不是十二两?你们一家老小不用做事都能靠你一人养活了!” “还没有一两呢,”夏豆眨眨眼睛睁眼说白话:“掌柜的说还需再考量考量,我现在还只是个后厨徒弟,还没转正。” “闺女你是有真本事,真金不怕火来炼,还怕他考量不成,”全叔是个厚道人,啧啧惊叹了半天,又忍不住跟嘱咐女儿似的跟她多说几句。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得多长几个心眼,你年纪小又是个女娃,眼皮浅的多半要眼红你,你莫怕,好好干,掌柜的既然招你,说明看中的是你本事,过不得多久必定能转正的。” 几句暖心话说得夏豆差点要红了眼睛,她声音带着哽咽跟全叔道谢:“叔,多谢您。” 前边赶着车的全叔没注意到夏豆语气变化,一路只在赞赏叹奇,又跟她道了一些村中的闲事。 牛车快进村时,远远便见村头口聚了不少人在,甚至有几个举着正燃着的火把,摇摇曳曳的光火在黑夜尤其打眼。 全叔戏笑着说:“村头咋有那么多人在,莫不是都在等你的吧闺女,知道你谋得个好前途,都来看热闹的。” “您净爱说笑,”夏豆回了他一句,心里头莫名却有点惶然,莫不是真的在等她吧,这种第六感真是要命。 “老全回来了!”全叔的牛车刚走进村头口,那边传来一阵吆喝声:“夏大家那小婊.子在不在你车上。” 夏大家的,夏豆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倒霉的一天并没有结束,果真是冲着她来的。全叔还没反应过来,笑着回喊:“你说啥浑话呢!” “你可还不知道!夏大家的二丫,在城里当了婊.子了!”那边夏老二愈发兴奋的声音高声喊来。 全叔的牛车驾近,烈烈火光之下夏豆抱着一堆东西无所遁形,夏老二见了兴奋得要发癫:“小婊.子可算回来了,还带着一堆赃物,大伙儿快绑了她!” 第43章 怒 “大伙儿看看,我说了她在花楼做了婊.子了吧,你们还不信,”夏二婶刘氏饿鬼抢食般扑上来,抓住夏豆怀里的布料就要硬抢:“看看这堆东西哟,这么多匹好布,啧啧啧,不是野男人给的钱,她哪里买的起。” “咱村脸面都被你丢光了,”赵婆子跟着疾步过来拉扯,边破口大骂道:“自小我看你就不是个安分的,一天到晚到处在外头骚,果不然长成个贼娼妇!” “大伙儿快捆了她去沉塘,”夏二家几个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眼里冒着贪婪又兴奋的光,几只手同时来抢夏豆的东西。 村里人被那堆东西一刺激,又被这样一煽动,还真还有几个要来绑人。 “你们干什么,”夏豆又要同刘氏两人撕扯,又要避开那几人的捆抓,她才胡乱踢了谁一脚,就被那人一巴掌呼了过来。 “小娼妇还敢踢人!”夏二叔恶骂道。 混乱中没人在意这道巴掌声,刘氏两个一喜,也有样学样狠狠地往夏豆的脸上挠去。 夏豆被这一巴掌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她快速地清醒了过来,偏头躲过了刘氏的抓挠,又声嘶力竭地喊:“爹,娘,救我,我没有,这群强盗是想抢我东西!” 夏豆凄厉地一声大喊,夏家几个齐齐反应过来,大的小的都扑了上来。 “不能这么欺负人啊,话还没问清楚,怎么就要抓我闺女了,”李氏声声哀嚎不断:“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我姐姐不是,我姐姐不是,你们放开,放开,”夏荠边拉拽着赵婆子边哭喊,夏树跑去用小短腿踢夏老二,怒吼吼地骂:“强盗,不许欺负我姐姐!” 牛车旁一派闹哄哄乱糟糟,混乱中夏豆自顾不暇,被赵婆子刘氏将匹布都抢了去,那俩姑婆大喜,抱着布匹抢过棉纸包就要先逃回家。 滔天的怒气翻涌腾起,趁着夏老爹来帮手的空隙,夏豆劈手夺过一旁村人手上的火把,几步踹开夏老二朝着刘氏冲了上去,“我他妈今天不发火你们都当我是泥人!” 熊熊燃烧松脂火把不要命的往赵婆子两人身上轮,夏豆恶鬼附身般怒红着双眼:“大不了一命抵两命,我真是受够了!我真是受够了!” 李氏赵婆子被癫狂的夏豆吓得哇哇叫:“小娼妇发癫了!小娼妇发癫了!” 夏豆冲上去一把攫住了刘氏后脑发髻,长发落散开来,她举了左手的火把就要烧上去,“你他妈再骂声娼妇试试!” “不..要,不要,”刘氏惊得颤颤发抖,在闻到背后头发被烫焦的臭味后,哇的一声惊恐地大哭:“老二,娘,救我。” 局势变化就在瞬息间,众人都被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夏豆惊得没了动作,这..这是中邪了? “小婊.子!你敢乱来!”夏老二不信邪地大步朝这边跑来。 “呵,你看我敢不敢乱来,”夏豆拽过刘氏在身前挡着,火把举得更近了些,刘氏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头发噼啪噼啪燃起来的声音,“夏老二!你想要我死吗,这丫头疯了!” “二丫头,那..那是你婶娘,有啥话好好说,好好说,你..你先放开她,”赵婆子浑身打着颤栗朝夏豆摆手,她看得比夏老二清楚,这丫头真要烧死翠姑,她真的疯了。 “嗬,我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也配?”夏豆满脸不屑地嗤笑道,她觉得自己清醒又疯狂,真想就这么烧死这令人恶心的一家,一拍两散一了百了。 村里人见那夏大家二丫满脸暴戾煞气,心底皆骇然大惊,刘氏那妇人再如何不是,也不能就这么把她烧死啊,夏二丫真有杀人的胆?众人围在夏豆身前议论纷纷,却都不敢再进一步,生怕惹怒了那恶煞。 “你们在干什么,都住手!”村里那头又疾步赶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正是里长一家子,紧跟着庆叔几个,还有守安叔、戚六叔等等。 戚景明气喘吁吁地率先跑进这边人群中,他原本以为是夏家二叔在为难夏豆,未曾料到是夏豆举着火把抓着夏婶散发,惊慌又茫然之下,他脱口而出道:“夏豆,你在做什么!” 夏豆却连看都不看他,只死死地盯着蠢蠢欲动的夏老二。 “豆丫头,这是咋啦,莫慌莫慌,叔几个都来了,”庆叔那群人疾步走了过来,见到这场景又都有点懵,戚石头攥紧了手低声说道:“豆..豆妹妹,我找人来救你了。” 原是今早夏二婶刘氏拖着夏荠在村里到处喊人,只说豆二丫在城里花楼做了姑娘了,众人听了均是诧异,又怕是刘氏浑说,刘氏却得意地指着夏荠道:“这可是夏三丫说的,你们不信都问她”。 众人连拉着夏荠问上问下,夏荠不知夏二婶说的花楼是何意思,又被妇人婆子们一番拉扯问话,只得怯怯道:“我姐姐..是在城里酒楼里做事...” “听听,都听听,把花楼说的好听,说成了酒楼,可不是做了花姑娘了!”刘氏拍着手掌啧啧而道。 “不是花姑娘,”纵然夏荠无知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她急急地解释:“是厨娘,我姐姐在城里大酒楼做厨娘。” 刘氏却抢过她的话来,揽过她的肩膀激动地高声嚷:“你们都不知道,那丫头自己做了娼妇,还要拉她妹妹入火坑,正正好我今儿赶早去地里,打路边经过,见这丫头哭的那叫一个凄惨咯,这不我于心不忍,才给拦了下来!” “你们看,这丫头哭得现下眼皮还是肿的,”刘氏掰过夏荠的脸来给大伙儿瞧稀罕。 夏荠又急又慌,刚哭过的眼睛又是一红,众人见她双眼浮肿满脸泪迹,还真是大哭过的,又亲耳听她说夏豆是在酒楼里做事,心下便信了五六分。 刘氏又回家去告知了夏老二赵婆子,暗地里嘀咕道:“听说那娼妇每月有二两银!” 夏老二赵婆子听罢咬牙大恨,原来早前给的三两银根本算不得什么,这夏家二丫早就算计好了的! 夏二几人当即在村里上上下下传话,不到半日功夫,人人都知道夏豆在酒楼做了花姑娘的事。 本朝民风虽开放,但下等娼妓最是为人所不齿,你悄无声息的做了也就罢了,大伙儿不知晓便也不计较,这回闹得人人周知,村子里出了个娼妓,可不得丢了一个村的脸面么。 当然也有庆叔等说公道话:“不能只听夏老二胡说”。 村里还有不少平素就看不惯夏豆的,当即反驳道:“夏二丫的风言风语可不止这一遭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夏二丫若真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怎会有这么多事儿闹了出来”! 夏老二煽动了不少村人,天刚擦黑就在村头蹲守着,心想这回定要把夏二丫的银子都抠出来。 好容易等到夏豆现了身,夏老二当即先发制人恶骂一波,跟着在等人的戚石头看情况不妙,转身就往里长家跑,这才把里长庆叔几个都请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戚石头话一落音,里长接着微喘着气沉声怒道。 “里长啊,不得了了,夏大家二丫中邪了,鬼上了身,她要烧死她二婶娘!”赵婆子一看里长等都来了,立马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求救。 “夏二丫头,你这是要干什么?”里长皱着眉头看向夏豆道,这夏家才上回闹过一遭,可真没得让人安生了。 “您也看到了,我刚回来就有人恶意诽谤我,说要抓我沉塘,让我死,”夏豆脸颊又红又肿,偏还在微微哂笑:“我倒要看看谁先死。” 里长眉头拧的更深了,这夏二丫性情忽然大变,这疯癫样子果真是有些邪乎,“说什么死死活活!先把你二婶放了。” “里长,他们不要脸都忘了,你们都不记得了不成,我家跟夏老二家是签了契的,三两白银买断情义,哪里有什么二婶?”夏豆又是冷冷地一笑。 “闺女,我知道你委屈,莫怕,莫慌,有叔几个在,夏老二欺负不得你,”庆叔也看出了这闺女今儿有些不对劲了,连走上前好生安慰道。 说起当真信她的人,庆叔竟是头一个,夏家爹娘见她受困却都还在愣怔,戚景明里长赶来当即就是质问,还有这周围揣着恶意猜测大多数人,她不知为何就得罪了这个世界,真是太令人心寒了,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二丫头,二丫头,你不要犯傻,是娘不好,娘没本事护不住你。”李氏几个仍是在大哭,事实上从刚开始起他们就一直在哭,“赵婆子,我欠你的都还了,你为何不放过我女儿,我撕烂你的嘴!” 李氏大哭着就扑上去和赵婆子滚打一团,夏老爹也是怒红着眼朝夏老二就是一拳:“夏老二,让你浑说,我跟你拼了。” 夏木夏荠夏树亦是加入了扑打阵营,夏豆眼眶内一酸痛,两行热泪终究流了下来,她无力地松开了刘氏的头发,嘭的一身扔下了手中的火把,刘氏号啕着朝夏老二跑去,夏豆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第44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初冬朝晨的寅时三刻,明月西下,东方未白,天光尚且黑蒙蒙,浓浓的夜色乌压压地笼罩在天地间。 在通往原阳县城的小道上,隐隐可见个身材纤弱的女孩子正在行路,女孩子衣着单薄抵不住霜天寒意,正搂紧身前的青布包袱御寒。所携的物什不多,因而包袱并不鼓胀,她瑟瑟发抖地紧抱着,在拂晓冷寂的路上快步疾走。 路经榛树庄时天已大亮,在庄里搭牛车进原阳城,紧赶慢赶到了食美楼时候仍算不得早。 “哎,夏姑娘今儿来得早啊,”门口站着报客的顺子向她打了声招呼,女孩子揉了揉冻得红通通的鼻子,点点头答道:“顺子哥好。” “掌柜的好,”夏豆又朝正堂的肖掌柜柔声道句好,肖贵点头应下,面色较昨日缓和了不少,夏豆暗暗将包袱藏在身后,快步走进了后厨点心房。 吴婆子正巧刚买了点心回来,正在一盒盒的摆放,甜糕干果都得分食盒装,再一层层的分类搁置好。夏豆进了屋后和吴婆子打过招呼,将包袱塞在角落的五斗柜里,返身就来帮吴婆子归置糕点。 一老一少谁没再多话,闷声不响的低头干活,糕果点心种类多,吴婆子虽不识字,但哪种该放哪个盒子,她心里门儿清着,夏豆认不全那些繁体字,半猜半看着也能一找一个准。她将以往买的糕等先倒出来放一边,新买的铺在食盒底层,再把旧的盖上去。 吴婆子默不作声看了她半晌,终忍不住说道:“你何故要倒来倒去,糕饼都被你给弄散了。” “婆婆,”夏豆底气不足地回道:“这样不是,就能先把旧的卖完...” “你这弯弯道道的心思倒不少,若像你这般做,客人岂不是总吃不得新点心?” “我知晓了,”夏豆轻点头认错,又想去把换了的那几盒给倒回来,吴婆子几下打断她,“得了得了,那点子细点心不够你折腾的,就那样罢。” 夏豆低头没再说话,手上动作不停,只把新买的轻铺在旧点心上头,再盖好盒一一放回原处,吴婆子这才满意。她见夏豆那脸色灰白精神不振的模样,又怕是自己方才话说重了,故而闷了半天找话说道:“你今日来得倒早。” “婆婆都去买了点心回来了,算不得早,”夏豆微微点下头,鼻音很浓地柔声回道。 吴婆子见她把点心干果一样样摆的未见差错,可应是没人教过她,吴婆子再问:“你识字?” “只看得懂皮毛”,夏豆答,陡地啊切一声打个喷嚏,吓得吴婆子惊了惊,生怕她把唾沫星子溅到了点心盒上,幸亏她也是个晓事的,及时偏头朝着后头打。 “抱歉,”她摇了摇昏沉的头颅,揉了揉红通的鼻头道。 “罢了罢了,”吴婆子好言劝她几句:“入冬了天冷,你多穿几件,染了风寒可划不来。” “多谢婆婆,我知晓的,”夏豆又是闷声道。 吴婆子这一天都在冷眼看着,这姑娘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前两日她虽面上看着规矩老实,内里可总攒着股活跳跳的精神气儿。可今日不同,今日看着还是没事人一样,可内里当真是安分沉默下来了,就像那花骨朵瓣看着还是鲜嫩,可芯儿却是枯蔫了。 午食时她也只吃白干饭,那几个嘴碎的杂役再如何挑衅,她都一动不动看都不看一眼,这小姑娘怕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染了风寒当真病了,吴婆子暗自揣度着。 点心房事少,需的帮着厨房做些杂物,杀鸡择菜洗碗匆匆便是一下午,日沉时按以往那姑娘该起身回去了,今日却没见动静,吴婆子路过时多嘴问了句:“天色不早了,怎还不回?” “日后都住在城里了,不着急回去。”夏豆蹲坐在天井旁,边洗着菜盘边轻声回道,吴婆子点点头没再多问,端着洗好的菜进了后厨,却听见后厨几个杂役堂倌正在聊着闲话儿。 “王七,你就把洗盘的差事推给了那丫头,不怕她在晏少爷面前告你一状?” “什么..什么啊,”那叫王七的杂役结结巴巴道:“是她闲来无事,自己要帮我洗的。” “哈哈,敢做又不敢认,瞧把你吓得那熊样儿,还别说,莫是晏少爷腻了那丫头了,今日都没叫她做食。” “不是不是,今日晏少爷好似没来店里。” .... 吴婆子一听之下也才恍然,难怪那丫头今日蔫成那样,莫不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吴婆子忽又想起那玉人般的公子红红的后耳根,复而摇了摇头叹口气,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怕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落得两头伤。 这晚夏豆同肖掌柜一道,捱到天晚时才出的店,落了店门肖贵也好奇问:“夏姑娘,这么晚如何回得你家去?” “无事,我在西城那边赁了个小屋子住,今后来回也方便些。” 肖贵点点头道:“难怪你背着个包袱,在城里住正好,日后按时辰到店里来,也不怕有多嘴的说你是非。” 夏豆笑笑和肖掌柜道过别,又搂着她得小包袱缓缓往别处走。 去哪里?无处可去。 昨日那般疯魔般大闹一场,村里人都当她是中了邪,差点要捆了她请隔壁村何仙姑来驱邪气,李氏拼了命地打散了人群,嘴里只哭喊着:“谁要捆我女儿,连我一起捆了去。” 里长看着闹腾得不像样,才发话说:“算了算了,夏大你带着你家姑娘回去,好好看着,别让她再出来生事。” 赵婆子啊的一声嚷起来:“就这么算了?里长,那鬼丫头是中了邪的!她要杀人,咋能就这么算了。” “杀了你了不成?还不是你家先闹的事!”里长忍不住怒声大骂:“夏豆要是嫁了也就罢了,现在再如何还是我下邳村的人,赵婆子你三番两次生事端,这回竟敢煽动全村来闹事,你再胡搅蛮缠,明日就带着夏老二滚回你赵家村去!” 赵婆子被惊得咬了舌头都不敢再叫,里长又对着夏豆一家厉声道:“你家这闺女我看着也是邪性,自从回了村里,这都出了多少回事了,我看还是找个远远的人家,早日把她嫁出去,也省的你一家迟早被她惹得遭了祸。” 李氏搂着夏豆哀痛地号啕大哭,夏豆不住地去擦她的眼泪,她自己眼里却干涸地滴不出半点泪来。散场时她甚至没忘记自己买的东西,赵婆子还死抱着那布匹不放,夏豆乌沉沉地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她,吓得赵婆子扔了东西连滚带爬的跑了。 夏豆拿了东西跟着夏老爹回到家,跟李氏道声句无事就去了里屋,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好似就睡了下去。 村里谁家公鸡叫过第一声时,夏豆就睁开了眼,她利索地起床穿衣。外屋里昨日那堆东西还摆在桌上,谁都没有去动,她摸着黑剪了块布做包袱,把自己仅有的另一套衣衫包了起来。 她再去了里屋夏老爹床边,还没等她伸出手去摇李氏,就听得李氏轻轻一声喟叹:“二丫头,是你吗?” “我不是你女儿,对不起,”夏豆小声的说。 “我知晓,我拿到你卖身的二两银那日起,我就知晓我没了这个女儿,”黑暗里李氏沙哑的声音格外哀而又伤。 夏豆听她意会错了意思,也没有勇气再去解释,只得低声道:“我在城里赁了个小屋子,日后就住在那儿了,家里若有事,让夏荠来食美楼找我,她应当知道地方的。” “你弟弟呢,你不管你弟..”李氏顿了顿又叹:“念什么劳什子书,做什么梦呢,你走吧,也免得我胡乱给你找户人家,你又不满意。” 夏豆探出手触到了她的脸,她俯下身去轻轻地亲了下她的脸颊,声音微小到自己也听不清,“妈妈,对不起。” 她前世没有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相处,现在才后知后觉,有妈妈真好。 “这是我那日在慧音寺救人时,那家人给我的报酬钱,我知道这事一时也没法说清,”夏豆把装了银子的布包塞到李氏的手里,“但是娘你相信我,我的钱都是清白的钱,我也绝对不会做有辱家门的事。” “弟弟的书还是要读,我到时托人带些书回来,等我在城里安定下来,我再细细做打算。” 被窝里李氏攥着夏豆冰凉凉的小手紧紧不放,夏豆轻声笑道:“娘,到时我再接你们去城里住,您可要帮着劝劝爹。” “娘,我走了,”夏豆又伸出一只手去握握她的手,一滴水珠恰恰落在了李氏眼边,李氏无力松了手,眼里涌出了更多的热泪盖过了那滴水珠。 * 夏豆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客栈也住不起,她去了流浪儿住的街巷旮旯,想找个能窝着住一宿的地儿,但那儿已有不少叫花们在,各有各的地盘,她又去了东街破庙,还只踏了一只脚进去,里头流浪汉们就个个翻起身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外的她,夏豆不寒而栗,拔腿就往别处跑。 夏豆心惊胆战的跑出了东街,心里又后悔没有考虑周到,一点银子都没有留下。但总要找个地方落脚,夏豆倏地想起那次跟她娘去慧音寺进香,路过山半腰有座凉亭子,那凉亭子清净又能避风雨,在那儿住一晚总比在睡路边上好。 那座山离原阳内城并不远,但因天色已晚,夏豆走了不少冤枉路,总算是找到那个凉亭。 她把自己的小包袱打开,扒拉出那身衣衫盖在身上,山林深深,寒风簌簌,夏豆窝在亭子木长椅上,嘀咕着给自己打气:“明日定要在掌柜哪儿先支点钱,找个能住的正经地方,吃点热乎的东西。” 实则夏豆昨晚整夜未曾睡下,这时一倒在地上意识就有些昏昏沉沉,忽而山里深处传来一阵沉沉钟声,悠远的钟声回荡山林里无尽苍凉,夏豆陡地一下被惊醒,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学过的一句诗。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45章 我佛慈悲 辽旷的钟声仍从远处阵阵传来,心中涌起的诗意还没感怀抒发完,亭外倏地迎面刮来凛冽寒风。 伴随着又一声钟响,周遭蓦地亮起一道白光,夏豆无语地看着四周,这诗没法吟了啊,要吟也得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寻思着这儿约摸是无法再待,得重新找个避处,夏豆抱着衣裳就起了身。可刚往外挪了几步,忽然听见“嗡”的一声,自头顶那片无边黑幕炸开了一道震耳的雷鸣。 随之而来的是淅淅沥沥的雨点,夏豆微愣,还能再倒霉一点么?! 钟声已停歇,夏豆心中却生出个模糊的主意。 这是哪里来的钟声?慧音寺离这里路程尚远,钟响传来不至于如此清晰。 她忽然想了起来,这附近另还有座宝福庙,中秋去慧音寺进香时,曾路过那庙宇,她还与她娘争论了一番那庙为何香火不旺盛。 寒风愈发厉号起来,暴雨倏至,夹着寒意已飘到了亭内,情势紧急不容犹豫,夏豆一咬牙就拔腿往山上狂奔。 “小师傅,小师傅。” 浑身*,愣被暴雨摧残成一只落汤鸡,夏豆总算冲到了宝福庙门口。她在门外大力的拍着门,扯着门环放开了嗓子叫喊,铺天盖地的暴雨声太大,里头的人并没有回应。 夏豆又喊了几句,刺骨的寒意让她的声音发哑发抖,在她声嘶力竭之时,嘎的一声终于有人打开了寺门。 “施主雨夜喊门,是何故?”光溜溜脑袋上滴着水的小沙弥握着把破烂油纸伞,朝着夏豆大声喊道。 “小师傅,外面雨太大了,想在贵寺暂住一晚,小师傅能否行个方便。”夏豆抚了把脸上的雨水道也大声回道,话音刚落,又应景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时候,从正庙里面传来一道年迈却沉稳如钟的声音:“妙善,门外是何人?” 小沙弥回头望了望:“师傅,是一位女施主,说是来投宿的。” “阿弥陀佛。”那师傅听罢念了声佛号,“夜深雨重,你且带女施主进来避避雨。” 夏豆感激不已,连朝院内躬身喊道:“多谢师傅,”又对着小沙弥笑,“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挠了下圆溜溜的后脑勺,表情有点羞赧,将夏豆迎了进来,又撑着那把烂了半边的油纸伞替她避雨。 夏豆瞅着小沙弥的布衫已然湿了半边,忙退了一步道:“小师傅你自己打着吧,反正我浑身湿透了,再遮也还是湿的。” 小沙弥尴尬的挠挠头,脸色似乎红了红,颇不好意思地道:“也是哦,那女施主快些进屋避雨,我去烧些热汤给你暖暖身。” 夏豆抬腿几步就冲到了庙内,只见老和尚正在做礼敲打木鱼,接连的咚咚声让人离奇心静。 夏豆感激地朝他双手合十行礼:“师傅慈悲为怀,小女子不胜感激。” 老和尚朝她还礼道句阿弥陀佛。 小沙弥带夏豆进了后院的柴火房。灶膛里正烧着几根柴禾,不够旺,小沙弥利索的加柴,再在锅里添水,边添边招呼夏豆:“女施主快来烤烤火。” 冻得瑟瑟发抖的夏豆连忙靠近了灶膛,火光的热气柔柔地罩在身周,体温渐渐地回暖,全身的知觉都缓和了过来。 良久后,锅里的热水烧的翻滚,小沙弥吞吞吐吐了半响,一番欲言又止之后,才红着脸对着夏豆说道:“女施主,按道理淋了雨非得……非得用热汤……但庙里只有木桶,你……” “无事无事,我烤了火了就好,小师傅不必麻烦,”靠在火炉边的夏豆摇摇头说道,她嘴唇泛着淡淡乌青,意识有些昏昏沉沉。 “这怎么能行呢,”小沙弥脆生生喊道,然后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跑到门口就开始叫唤:“师兄,师兄,庙里来香客了。” 紧接着这抹小小身影越跑越远,雀跃地喊个不停:“你快准备一下后院的房间,安排女施主住处。” 小沙弥喊声还没落下,那头又传来个带着鸭公嗓的男声:“啥,来了个女香客?” 那师兄个头比小沙弥高了足足有一倍,自禅房推门而出,往小沙弥这里走来。会了合,两人在回廊处指着夏豆嘀嘀咕咕,小沙弥和他师兄说了些什么,那师兄一拍脑袋又笑了一阵,带着他师弟噔噔噔地跑到别处去了。 约莫过了两刻,小沙弥又兴冲冲的跑进来,对着夏豆欢声说道:“女施主,我师兄找到个木盆子!” 夏豆闻言会心地莞尔一笑:“真是多谢小师傅了”。 小沙弥带夏豆到了庙后院的厢房,帮着她提了热水倒进木盆里,又来回走了一趟,倒了满盆热腾腾的洗澡水。 待小沙弥出去带着关了门,夏豆酣畅地泡了个热水澡,头痛见好,这才恢复了些体力。 那厢小沙弥在屋外抓了把紫苏,又在厨房翻翻找找寻到了半块生姜,剁吧剁吧切碎了,给夏豆烧了碗滚烫的驱寒汤。 夏豆出房门倒了洗澡水时,正堂的油灯已熄,没过多久小沙弥便提了盏油灯敲门进来:“师傅吩咐煮了碗热汤,怕女施主受寒,快趁热喝了吧。” 夏豆道了谢,捧起热乎乎的碗喝汤,小沙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又跟夏豆解释说师傅已回房入睡,女施主也早些安寝。 夏豆喝干净碗递给他,朝他还礼,随后拿了油灯回了自己房内。 有不漏风雨的屋子,有暖和厚实的棉被,还有安静宁神的气氛,穷途末路会有时,天却无绝人之路,夏豆双手合十叹声我佛慈悲。 忙碌一天加之奔波一晚上,实在劳累,夏豆无力地瘫倒在床,闭上眼睛就睡得个昏天暗地,连梦都没见一个。 * 翌日清早,夏豆仍是被那浑厚的钟声唤醒。 大雨已歇了,隐约能听见虫鸣鸟叫钻进屋里来,起床叠好被盖整理好形容,打开房间门,见檐下还滴着积水,这雨大抵是还没停上多久。 踱步至前院,小沙弥正抱着扫帚清扫院落,院子中央的平口四角香炉石鼎经了一整夜的雨,溢满了一池水,大风一吹,那佛香晃悠悠的,水也沿着边缘往下滴。 “小师傅早好。”夏豆迎上小沙弥笑眯眯问候道。 小沙弥停了手中的活,立起扫帚,对着夏豆腼腆笑道:“施主早好。” 夏豆与他再说了几句便要辞行,小沙弥见她小小女子孤身一人,心里颇有些悯然,便挽留了一句:“师兄在灶房备斋饭,女施主用过朝食后再下山不迟。” “备斋饭么?”宝福寺离原阳城着实算不得远,时间还有余,夏豆心生一念,笑着对小沙弥道:“这个我倒是能帮上点忙,灶房往哪儿去?” 小沙弥诧异,“女施主厨艺可好?” “还算过得去吧,”夏豆朝他眨眨眼笑,“我在山下做的正是厨娘的活计。” 小沙弥便带着夏豆到了后院灶房,推门进去,只见小沙弥那师兄正灰头土脸的,捧着一摞洗净的青菜往满锅开水里倒。 小沙弥雀跃地喊:“师兄,女施主是位厨娘,说是要来帮忙呢。” 师兄拍拍手上留的水渍,回头道:“妙善,你又胡闹。” “女施主且在前院稍等片刻,斋饭很快便好。” “师兄,你就让女施主试试嘛…”小沙弥别扭地小声道。 夏豆见他师兄倒菜那生疏手法,便知他应该不怎么通晓厨艺,难怪小沙弥一听她厨艺好,眼睛都亮了亮。 夏豆走上前,笑道:“不瞒小师傅说,小女子身无长物,拿的出手的也就是这点子厨艺,承蒙师傅们善心收留,大恩无以回报,做餐斋饭聊表谢意,不算什么的。” 她话说得诚恳,师兄也不再客套,对夏豆双手合十道:“那便有劳施主了。” “师傅们稍待,不久会儿便能用饭。” 那师兄又行了个礼,才带着小沙弥去前院做功课。 而夏豆,对着一锅再普通不过的青菜费神。 佛家样样忌讳,因此能用的食材和佐料均不多。菜盆里有胡萝卜笋子和草菇,夏豆想着要不用锅里青菜代替油菜,做个像模不像样的四喜素斋? 拍了板便是行动,没有现成的汤,夏豆只好另开小锅熬个蔬菜高汤,一边也没闲着,搓干净盆里的胡萝卜,去皮,切成大小均匀的长条,随后将笋子和草菇对切成两半,待这些都处理完,方才烧的水也差不多要沸了。 待锅里的水开始鼓泡,夏豆便将胡萝卜条、笋子、草菇和青菜倒了进去烫。熟了之后小心的捞起,沥干,摆盘,玲珑可爱的草菇堆在正中间。 夏豆接着把锅里的蔬菜高汤加了佐料,淋入盘里热气腾腾的菜上,顿时一阵鲜香散开,她满意地将菜端在一旁桌案上。 备好三样斋菜,饭也熟了,夏豆便去前院喊了小沙弥一同来端菜布菜。 小沙弥望着鲜香四溢的三盘菜,深吸一口气:“哎呀,女施主,你简直是厨神下凡呐。” “小师傅怎的如此说?”夏豆失笑。 “这样好看又好闻的斋菜,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小沙弥咧着牙夸张地笑道。 第46章 渊薮 “那位女施主的手艺可真好。”用罢饭的小沙弥妙善再次叹了又叹。 “师弟,出家人不宜重口腹之欲。”那高个儿师兄妙心敲他下脑袋悠悠道。 “师兄,你明明也多用了两碗饭,”妙善不满地回他,看着那女子往山下走渐行渐远的瘦削的身形,又挠了挠光溜溜的圆脑袋嘀咕:“连师父都多食了半碗呢,不知那女施主可还会来庙里?” 夏豆下山离开宝福庙之后,原想找掌柜的试试能否提点银钱解决住宿问题,却在食美楼碰见个意料不到的人。 “成业哥?” “夏豆?” 两人一见之下皆是诧异万分,又齐齐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夏豆指了后厨房道:“我是在这里做事”。 “做事?你..”戚成业俯身不解地问,几个月不见他晒得更黑了些,人看上去更为壮士稳重,面对夏豆他有太多的不解,但又不知从何问起,正当他犹豫着开口想问原由,夏豆又带着轻轻松松地语气问他:“你呢?你莫不是来吃饭的?” “我,我不是,我现下跟着大掌柜做事,这几个月到处奔走查账,今儿才回的原阳,”戚成业指指阁楼处解释道,“夏豆,你...” “戚哥,茶庄那边来人叫你去点一下货,”这边还未说上几句话,店外又来了个伙计朝着戚成业喊。 戚成业为难地皱皱眉头,夏豆连忙道:“成业哥你忙你的去,我就在这酒楼里做后厨,有事得空来寻我便是。” 戚成业被人匆匆唤走了,又轮到回过味儿来的夏豆疑惑,戚成业说的是跟大掌柜做事,指的难道是这家店的大掌柜? “夏姑娘,赶紧着,五少爷叫你上楼来有事吩咐你,”夏豆正边往后厨走边思索着,顺子又在身后急急地追着喊。 今儿还真是热闹了,这一出接着一出的,夏豆脑子还没绕过弯来,就被顺子提溜走了。 依旧是那个空有一身好皮相的富家少爷,眉目间皆是跋扈张狂,夏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拉进了内里厢房,又顺势反手关住了房门,门外的顺子惊得呆立当场,嘴张得能塞得下鸭蛋。 “你是谁?” 带着苏合熏香的陌生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耳畔传来道低沉又带着兴奋的声音:“你和晏祁有什么关系?” 夏豆被他压倒在雕花镂刻的朱红门扇上,身后是坚硬如冰的门板,身前是陌生男子带着热气的胸膛,她下意识地挣扎着要逃离:“你又是谁?我和晏祁没有关系。” “哦?没有关系么?”周彦之龇牙乐呵呵地笑,露出整齐皓白的牙齿,眼神里满是意味莫名的戏谑,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在夏豆面前晃晃悠悠,“那这个是什么?” “那是什么?”夏豆抬头看那男子手里的东西,眼里满是真实的疑惑不解。 那是一枚暗红底虬枝白梅绣纹的钱袋。 “这是晏祁要给你的啊,”周彦之瞪着漂亮的瑞凤眼不信道:“你是故意装傻吧?” “给我的?”夏豆指指自己惊奇道:“什么给我的?” 周彦之放开了那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又拉着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最后扯着夏豆的脸皮疑惑道:“就这模样,这身板,普通至极,寡淡无味,不可能是看上你了啊,那你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放开我,”夏豆左右推不动面前这无赖,忍无可忍抬起一脚踩在那人脚背上,怒道:“公子请自重。” “啊,你个野丫头要不要这般野蛮!”周彦之跳脚痛喊,“你竟敢踩本少爷,现在晏祁可不在,可没人护得了你。” “这关晏祁什么事?他去哪里了又关我什么事,”这人嘴不离晏祁二字,让夏豆更加恼火,真是个不愉快的话题。原来他已经走了么?竟连说都不曾说一句,不是她自作多情,就是熟人,认识的人,也该说上一声告别啊。 夏豆木着一张脸冷冷道:“我来这店里原本就不是靠晏祁,也不需任何人护。” “哟,难道他走之前没有告知你?”周彦之抚着下巴大笑:“有趣,太有趣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来看看,晏祁到底给你留了些什么了。” 那张狂公子三两下把夏豆拉到房正厅,又把她按坐在桌案边,自己拉了条圆凳来坐下,那钱袋递给她又偏过头兴致勃勃地催促:“快拆快拆!” “这是给我的?”夏豆不确定地又问了一次。 “不是给你给谁,要不是那厮威胁我,我才不帮他干这私相授受的差事,”周彦之昂昂下巴,明显迫不及待的样子,“你倒是快拆啊。” “既是给我的,为何要给公子看?”夏豆被这句私相授受说得心一动,她紧了紧手依旧板着脸道。 “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你不是说你和晏祁没有关系么?咱们一起来看看晏祁对你起了什么坏心思,我也好为你出出主意,”周彦之凑近一张俊脸,笑嘻嘻地对着她道。 “我跟他确实没有关系,但这毕竟是给我的东西,我不想看,”夏豆把钱袋往手里一抓,“也不想让外人看。” “什么,我是外人?你个有眼无珠的小丫头,”周彦之气鼓鼓的拂袖而起,“若没有我周家暗中扶持,他晏祁连根骨头都被那家子人吞了,那假仁假义的,现在又为着个恩师赶着回去送死,你以为以后谁还记得他,本少爷就想看下他的留的遗物,好奇罢了!” “你是说晏祁回去了?”夏豆柳眉一蹙:“回哪里?” “回京城送死啊,章相一败,蜀学一派式微,门下弟子谁人不赶紧着避讳,就他一个被剥了功名的士子,也不知赶着回去干嘛,总之没救了,”周彦之说罢又挥了挥衣袖不满道:“哎哎哎,我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你听得懂么你,总之你到底拆不拆这物,休得本少爷自己动手。” 夏豆听得这些信息又是一团乱,关于晏祁的一切都好似是个谜,京城,章相,蜀学一派。 “你是说晏祁现在身涉党派之争?”夏豆忽然抬起头问道,乌沉沉的眸子看上去竟有几分凝重。 “哟,你个小丫头还知道党派之争呀,”周彦之一扫衣袖又坐到了原地,提起酒杯斟满一杯,又缓缓而道:“你知道也没什么稀奇,今年巴蜀一带光粮税就涨了三成,天下谁人不知章相要变了那祖宗王法”。 “晏祁身为章相得意弟子,年纪轻轻就有蜀学领头人之势,却陷进了仓南贪墨案那摊浑水中,朝廷赈灾立法都由章相一手经办,堪比左臂右膀的门生却出了这个纰漏,晏祁被剥去举人功名,三个月前狼狈逃至巴蜀之乡原阳。” 夏豆突然想起了她初见晏祁时,那大概也是三个多月前,风尘仆仆的白衣公子,紧追不舍的黑衣人,那时她是去做什么来着,对,她是随同村里人进城纳粮税。 那时是说今年多处闹旱灾,朝廷从其他府郡收粮赈灾,巴蜀周府赋税严苛到二税一,交的粮食多,又偏碰上长福庄换新庄主,把粮税提到五税三,里长戚守义才带领下邳村众村民铤而走险,走长莽岭一带亲自运粮进城。 也正是在长莽岭的山林子里,遇到了打马而来的晏祁,以及身后来势汹汹的黑衣人,她领着黑衣人瓮中捉鳖逮住了晏祁,却害得夏老爹平白摔断了腿。 原来这一切恩恩怨怨,竟是早有根由。 “昔日几多风光,现下又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怕是只等着他进京去”,周彦之拿了个空酒杯“砰”的一下反罩在桌案上,“一网打尽。” 瓷杯扣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夏豆被那声音惊得陡然跳起,她把钱袋摔在了桌上,急匆匆地说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和晏祁真没关系,这个你要拆就自己拆,我不要了。” 夏豆说完返身就要溜走,周彦之眼尖一把抓住她,“你个野丫头,忒不知好歹了吧,虽然小爷我也不服晏七那小白脸,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公子祁在外名声多大,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单我家那个五小姐都整天为晏七寻死觅活的,他赠你个野丫头香囊,这么天大的福分,你竟然敢不要!” “你眼瞎吗这哪是香囊,”男女之间赠香囊总带着暧昧的意味,夏豆心一慌忍不住骂道:“这是钱袋!” “钱袋香囊有区别吗,赶紧给爷拆开它,”周彦之不耐烦的嚷嚷道,半点没有刚才谈事论势的庄肃。 “你自己没长手不会拆吗!”夏豆大怒:“非得我拆?” “要不是小爷信守君子之约”,周彦之也怒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拆吗?” 第47章 纨绔 那男子死拉住她右臂,牛皮糖似的缠着就是不放,夏豆甩了半天甩不开,恼得她恨不得冲他呲牙。周彦之被这不知好歹,有眼无珠的丫鬟给气得不行,两人面对着面站着大眼瞪小眼,怒气冲冲涨红着脸盯着对方。 “少爷,”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喘急的娇脆女声,旋即两扇门页被仓促推开。 “少爷!”来人见到屋内场景又是惊呼一句,像是见到不该见得,急忙忙捂着嘴垂下头露出慌乱的神色,“少爷恕罪,少爷恕罪,我不知...” 那丫鬟垂着视线模样又羞又急,怕是以为他家少爷在里边做甚见不得人的事,周彦之更为恼怒,侧过头对着那丫鬟斥骂道:“恕什么罪!本少爷让你进来了吗,你做的那又是什么样子”。 夏豆也是火得不轻,“放开我,你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哟呵,小爷出手拉你,是你个小丫头的福分,你还不乐意了?” “莫名其妙,不知所谓,”夏豆没好气地朝他哧了声。 当着侍女的面竟然被个小丫头这般抗拒,这要传出去周五少爷的面子往哪搁,周彦之粗眉一横,对着还垂头杵在那儿的丫鬟怒道:“画春,谁让你进来的的,你给我滚出去!” “五少爷,您别闹了,该滚的是我,我先滚了,”夏豆见机甩开那少爷的手,抬脚就想先溜走。 “呔!你还想先溜?”周彦之伸手又要去抓。 “姑娘救命!”夏豆边喊着边朝那丫鬟身后躲去。 “你今儿不拆开这香囊休想走!” 那两人你来我往的追逐骂闹,夏豆胡乱拉着那丫鬟作挡箭牌,画春被拉扯的一抬头,正见着了身旁之人的样貌,倏地就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画春呆呆地看着还在绕着圈跑的夏豆,以及不顾章法闹着玩的少爷,浑身陡然僵硬,双手竟止不住微颤起来。 “画春你给我起开,”周彦之被那丫头绕的头晕,伸手扫开了碍事的画春,大刀阔斧地几步上去抱住了夏豆,“臭丫头,我还不信我今儿治不住你!” “‘我去!”苏合熏香又是兜头罩脸地扑来,这回甚至是直接搂着她的腰,夏豆真是服了这荒唐怪诞的富家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周彦之这才意识到这动作的不雅,素来没皮没脸的面上蓦地一红,像是撞了邪似的一把把夏豆推开,“你算得什么女人。” 周彦之出手向来没轻没重,夏豆轻易就被推得三尺多远,只听得怦的一声,正巧撞在了半开的门沿上。 门扇被撞得哐当作响,夏豆惨叫一声,当即捂着右边眼脸痛苦地蹲了下来,周彦之眼一跳身一抖,才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闯了祸了。 转瞬间屋内便安静了下来,夏豆捂着眼脸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周彦之心虚地看着夏豆不知如何是好,被甩倒在地的画春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去唤人来帮忙,”良久之后还是画春先出了声,她匆匆站起身来,连皱褶的衣裙都来不及整理,捏着手帕半遮着面疾步朝门外走去。 周彦之也反应过来,他走近夏豆身边跟着蹲了下来,揉了揉拧成一团的眉头,探出手想去查看夏豆的伤势。“喂,你没事吧?” “乡里小女卑贱命薄,受不起五少爷的好意”,夏豆捂着右眼抬起头看向周彦之,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蓄着清泪,面色难看声音冷硬,“我与少爷素来无纠葛仇怨,不知少爷何故要如此戏耍于我。” 周彦之自讨没趣,讪讪着脸不晓得怎么回话才好,他略有些窘迫地转移了视线,却又瞟到还半合着的门扇,这下终于有了发作的底气,“都怪画春,都怪那贱婢要闯进来,还不关好门!” 周彦之色厉内荏地踢了门框一脚,“不关本少爷的事,我哪里知道你那么不经推。” “那我可以走了么,”不待他说完,夏豆站起身再次冷冷道。 “好..好吧,”周彦之故作嚣张的气焰顿时全灭,颇有些小心翼翼地又问了次:“你没事吧?” “无事,不劳少爷费心”,夏豆垂下头来脚步不停地回道。 “本少爷又..又不是故意的,”直到夏豆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周彦之才倍感无辜地低声道了句。他低头瞥到了地上掉的那梅枝绣纹钱袋,顿时又为难起来,这东西都还没送出去呢,早知道就不好奇闹着要看了。 * 夏豆下楼拐角进了后厨就放下了手,她若无其事地进了点心房,除了脸颊有些红肿眼里带着些余泪,不仔细看看不出不妥来。 吴婆婆从侧屋端了盆糯米粉出来,说是今儿有户人家乔迁之喜,昨日就来定了两笼“鼎盛糕”。所谓鼎盛糕便是粳米粉混着糯米粉,再加些红豆沙热蒸的糕点。 这道糕点师吴婆婆拿手的点心,做出来最是绵软香糯,甜却不腻。吴婆婆吩咐了夏豆跟她来压糕,夏豆忙不迭地跟在她后脚跟去了厨房。 昨晚就将两样粗米粉搅匀,中间扒窝放入绵白糖搁置好了的,现下只需加干豆沙、糖板油定捏个,压元宝模子即可。 吴婆子自是做熟了的,手脚麻利的就捏起糯米球来,夏豆跟了她做了几个,又忍不住出声道:“婆婆,这鼎盛糕只做成元宝花样会不会太少了些。” 她昔日吃得鼎盛糕有各色各样的,还以为正是因为这糕点花样颜色各异才取得“鼎盛”之意,单单只压元宝的模子,看着真有点单调了。 “怎地?你还有其他的花样不成?”吴婆子头也没抬,手里动作不停地回道。 “那个,大概是各地风俗不同,我家那边做这种鼎盛糕,就是要花样越多越好,才叫昌荣鼎盛,”夏豆权当闲聊地说道。 “这说法倒是不错,”吴婆子回道,“就是没那么多个模子,做起来太麻烦了些。” 这话是同意她的说法了,夏豆心一喜,又连忙献计道:“也不是顶麻烦,咱们就信手捏,再有不止花样子不同,最好加点不同的颜色儿,你看咱们可以用菜叶汁做青色,花瓣汁儿做红色,不同的图案搭不同色儿,五花八门的又好看又好吃。” “你且做几个给我看看,”吴婆子听闻顿了片刻,看了她一眼回道。 这种捏糕点的活儿夏豆以前闲的无聊没少干,当真就信手捏了个梅花瓣样的糕子,小巧玲珑的,摊在手心里精致又可喜。 “你这手艺倒是不错啊,”吴婆子看了不免赞许地点点头道,“你再多做几个看看。” “好呢,”夏豆不由翘着嘴角笑,想及这糕不过就是图个喜庆,又捏了几个佛手、石榴、蟠桃等花样,吴婆子看了愈发满意,面上也带了些喜色,“不错不错,你这闺女手还真是巧。” “婆婆,要不这样,您做的蒸一笼元宝万福,我做不同花样大杂烩的,就蒸一笼就叫昌荣鼎盛,”夏豆心情大好地建议道。 “那也成,”吴婆子难得地笑笑,她想了想再说道:“今儿要染不同色儿已然来不及,你就多捏些不同花样,凑一笼那什么,昌荣鼎盛。” 夏豆扑哧一声笑,方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放开手脚做起其他形状来,什么玉兔啊,聚财猫啊,福鱼啊,手指飞快地动作着,边捏便玩似的乐呵的很。 沉心做事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传来道男子带着好奇的疑问声,“咦,你这个丫头捏的这是什么呀?” “又是你!”夏豆偏头抬眼,差点把手上的粘糕呼他脸上去。 “夏姑娘,做糕子啊,五少爷找你半天了呢,”后头跟来的顺子颇有些谄媚地朝夏豆挤挤眼笑道。 “找我干嘛?”夏豆歪着头瞪他,不满的回道:“还没玩够啊。” 周彦之身形原本就颀长,夏豆又坐在木凳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了看夏豆的右脸颊,见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走过,坐到屋内的茶几旁,浮夸地哈哈笑着打了声招呼:“吴婆子好呀。” “五少爷好,”吴婆子低了头沉声说道,周彦之幼时喜欢吃她做的糕点,故而记得她的名字,转眼那少爷都长这么大了,吴婆子虽垂目敛了笑,面上的表情却很是柔和。 “你们忙,你们忙,”周彦之也不用招呼,自个儿坐下倒了杯茶,朝吴婆子笑道:“我就是来看看。” “噗,”那茶一沾嘴大少爷却不满意了,这又苦又涩的粗茶自然入不得他的口,周彦之喷了嘴里的茶,又朝着顺子努努嘴道:“那小二,这什么鬼茶水,你去,换壶能喝的来。” 顺子连声应下哈着腰去了茶水间,夏豆没好气的瞥了那纨绔公子一眼,又专心做起手上的糕子来,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闹任他闹,权当是智障。 “喂,你还没回我的话呢,”坐了片刻却闲不住的纨绔又起身过来,背着手站在夏豆身后再次问道,“你做的是什么啊?” 夏豆没搭理他,他也不在意,又绕着圆桌走了两圈,再回到夏豆身后来,“你猜我来找你作甚?” “哈哈,”没等夏豆回答他又爽朗一笑,献宝似的又掏出那个钱袋来,在夏豆眼前晃晃悠悠,“你忘记拿晏七的钱袋啦!” 夏豆朝他抬了抬眼皮子,目光悠然宛若在看智障。 第48章 糕 “要不要?” “真的不要么? “晏七的诶,你竟然不要?” 蒸鼎盛糕的间隙,那纨绔仍在小厨房转来转去,围着夏豆孜孜不倦问个不停,面上半点不带无人回应的尴尬。 “喏,”两笼热腾腾的鼎盛糕出了锅,夏豆面用绢帕包着手,从笼里捏出个糕点来,面无表情地递给他:“送你吃,出去玩。” “咦,这是什么,”周彦之看着她几指托着的一块糕点,心里只当她是讨好自己,乐呵呵地伸手就去接,“现在知道来哄着本少爷了,算你识相。” 可惜刚拿过那块糕,“烫烫烫……” 吴婆子和夏豆顾自专注着手头上的事儿,低着头将糕子一一布摆在食盒子中,眼神都没往一旁在抛彩球似的少爷身上瞟。 “臭丫头,你是故意要害本少爷呢吗,”周彦之终于接到那块抛来抛去的糖糕,扯着衣袖口兜稳了,才朝夏豆嘟嘟嚷嚷道。 吴婆子分盒装好了糕,嘱咐夏豆好生端去前边厨房,客人府上的下人过会子应自会来拿。夏豆头也不回的就迈出了门,周彦之在后头哎哎几声无果,垂目去看手中的那块糕点。 是只憨态可掬的小胖猪。 “这是什么玩意?”修长净白的拇指与食指捏着那块糕看了半晌,周少爷偏头向吴婆子疑道:“你们做糕子捏头猪是作甚,这能卖的出去?” “猪?”吴婆子正收拾笼屉,闻言淡定地回了句:“能吃能睡的,多有福气。” “这倒也是,”周少爷又乐了,美滋滋地想一口吞掉这头小猪,临了又收了起来,“做的还可以,可见是有心了。” 周彦之负着手迈出了房门:“本少爷向来赏罚分明,这就赏那丫头去。”吴婆子看着他那青衫磊落的背影,只叹口气摇了摇头。 周少爷的这番赏竟是没有赏出去,只因他端着面子回房磨蹭了会,再叫人去喊夏豆时,就听小二说她随着赵府下人走了,上门去送点心去了。 赵府是食美楼的老主顾,今日乔迁新宅杂事颇多,夏豆送了糕点后经不住那家管事娘子一番礼请,又帮着做了回午宴,得了两个红封好几十文大钱,再回来时周少爷已然回了府。 人走了就好,夏豆长舒一口气。 晚暮时仍回了山上那宝福庙,还用赵府的打赏钱买了些线香蜡烛提溜了上去。 小沙弥妙善看到夏豆倒是双眼一亮,高兴地打招呼:“女施主又来啦。” “阿弥陀佛,”那高个师兄看不出喜怒,只垂着眼凝声问夏豆,“女施主此番前来是为何?” “小师傅,”夏豆双手奉过香烛,虔诚说道:“小女子近几日走投无路,求助无门,不得已才来叨扰佛门清静地,还望贵庙收容几日,待我找到了妥善的住处,必尽早搬离。” 夏豆说完这番话自己都闹了个脸红,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昨日避雨借住是迫不得已,今日却是有意来赖个住所,何况自己是个女香客,多有不便之处,她提出这般请求,委实有些为难这俩小师傅。 高个的妙心和尚用打量的眼色看了她半晌,一时犹豫该不该应下来。小沙弥妙善倒未曾多想,只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兄,颇有些同情夏豆,想要为她说话的意思。 最终还是得去问过师傅法济方丈,老方丈听罢只道了句阿弥陀佛,这便是应下了。来传话的妙心不免要嘱咐她几句,话里的意思无外乎佛门重地,终究不是长居之处,还望施主早日寻找好去处。 能赖几天已然让夏豆喜不自胜,她径自到昨晚夜宿那间厢房歇脚片刻,后又扛着扫帚将宝福庙后院回廊清扫了遍。同样欢喜的还有小沙弥妙善,夏豆扫回廊时他也在一旁帮手。 “女施主,”妙善腼腆地跟她搭话。 “小师傅,我姓夏,你唤我夏豆就好。” “小僧妙善,女施..夏施主唤我妙善即可,”小妙善一边清扫着回廊旧尘,一边掩不住高兴地道:“夏施主手艺真好,早上做的斋菜真是太味美了。” “咦,”夏豆好奇地看他,见那小和尚正冲着她憨笑,局促又害羞的模样竟有几分像夏树,夏豆心一软,不由开玩笑道:“这样啊,妙善小师傅莫不是喜欢我做的斋菜,才同意我留在庙里借住?” “没没没...”妙善结结巴巴道:“夏施主误会了,斋菜虽好吃,但师兄说出家人应忌口腹之欲,我不过..不过是...” “我知道了,小师傅不过是想夸赞一下我的手艺,”夏豆理解地笑笑:“多谢小师傅啦。” “是,是的,”妙善不好意思的挠挠光溜溜的后脑勺。 “不过,口腹之欲又并非恶事,不是有位很出名的禅师,有四箴誓愿:饥来要吃饭,寒来就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夏豆想了想念出了曾在某风景山庙见过的打油诗,接着道:“你看饥来要吃饭都排第一位,可见无论佛门还是俗世,食字总为大。” “不知哪位禅师竟是如此誓愿?”小沙弥有些不信道。 “天底下的禅师多了去了,你能知晓几个,人家既叫做禅师,境界总比你个小沙弥要高,”夏豆说道兴致处刷刷地挥舞着扫帚,“这样吧,你既喜欢吃我做的斋饭,要不明早你来厨房,我教你做法,日后我下了山去,你也可自己做好吃的饭食。” 小沙弥眼睛一亮既想当即应下,又怕犯了忌讳被师兄骂,有些犹豫地道:“我,我还得先去问过师父”。 夏豆心情大好地也没再笑他,当晚她又为庙里三位老小僧人尽心做了几道素菜,小妙善一直赞不绝口不说,连带着妙心脸色都好看了几分。老方丈垂坐细饮膳食,眉目安然不动,面色却柔和又慈悲。 到了入睡的时辰,妙心敲过了夜定的佛钟,宝福庙中几盏微弱的香油灯随即被吹熄。 山间幽沉,万籁俱寂,佛门清净地,庸人却自有烦扰。 夏豆躺在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进觉,某些事由不受控制地涌入大脑,关于那人的,单只是那些表面的,浅显的线索,绘现出的那人身所的世界,可能是她这一生都无法见识的庞然。 贵家公子,少年才子,党派争权,果然是云泥之别啊,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隔了几道阶层的天堑。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沿之上,她所处的身周安谧而祥和,而思绪却又飘远,那个人呢,他不知正处在如何刀光剑影、如履薄冰的境地,夏豆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冥想了良久,忽而哂笑出声。 晏祁高高在上、大起大落的人生,他文武双全,他公子无双,可跟她一个乡野粗女有什么关系呢。 大概是初次见面他的狼狈不堪,命悬一线时他霍然出现,之后的多次出手相助,态度始终温和有礼,单这些,就让她忽略掉了那些无法跨越的身份地位鸿沟,以为他和她是可以...做朋友的。 算了吧,不是我能惹得起人物,夏豆闭上眼心里说道。 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她又劝服了自己一句。 要赶紧挣工钱,多接点像今天这样的活儿,早日买进小宅子,接爹娘他们进城住,再激励自己一把。 最后总算的迷糊睡下去了,午夜梦回里,她又见到那个被辛辣卤面辣得涕泪横流,眼角红红的雅俊公子。 你不要哭啦,我去找糖来给你吃,梦里夏豆安慰他道。 * 近日食美搂掌柜堂馆厨工那些对招子,被些突兀的情景刺激得都快不灵光了。 “我就想不通了,那黄毛丫头哪来的本事,晏公子走了,五少爷接着上?” “你说这丫头到底有啥过人手段,莫不是有邪术?” “公子哥们咋都喜欢跟那种丫头玩,骨瘦如柴又粗皮糙肉,真不知他们咋想的。” “咳咳”,夏豆端着盆洗净的菜蔬,在后院厨房们口顿了顿,又大声清清嗓子,里头顿时响起了一阵你逃我跑的杂步声。 再迈脚进了后厨房,里头人人安守其职,切菜的剁肉的炖汤的熬甜品的,人人低着头忙活不已,半点看不出先前哪些个在嘴碎。 “夏姑娘,有无空闲,”这边夏豆刚放下了菜盆,外边又有人来唤,“五少爷叫你呢。” “无空,”夏豆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冷冷地回道。 “嘿嘿,我就知道你没空,”后厨外跳出个年轻男子,昂着下巴微眯着慵懒的眼,穿身宝蓝锦袍大摇大摆的往内厨走来,“你既这般繁忙,本少爷便亲自来看你了,感动吧。” 又来了又来了,后厨众人皆死死低头忙手里的事,切菜的剁肉更加卖劲的咚咚剁吧,烧火洗碗的都仔细捣腾着手里的柴或碗,实在没事做的都盯着几颗菜头像是要看出个花开。 那少爷空有一身俊秀皮相,内里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惹不得避不开也躲不了,一见到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夏豆就头疼,“别玩我咯,大爷!” 第49章 幼稚 “你这丫头说话忒不中听,什么叫做玩儿你,你有甚好玩的,”周彦之伸出根长指戳戳夏豆的额头,“快出来,本少爷是有事儿找你。” 东家少爷的吩咐不能不听,夏豆撇撇嘴角解下围裙,慢悠悠地跟在周彦之后头出了后厨,这两人前脚一走,身后厨工们立马抬起头来挤眉弄眼,看到没看到没,又来找这丫头玩儿了,这丫头是给五少爷灌了*汤了吧? “有什么事儿您就说吧,”到了一处拐角处,夏豆见四下无人便揉着太阳穴道:“我忙得很,没空子跟你这大少爷闹。” “你有什么可忙的,”周彦之伸脚踢了踢她小腿:“要不我让肖贵给你换些事做?” “别,求放过,”夏豆拱手作揖:“少爷,我跟您真不熟,您这是何苦逮着我不放。” “因为你好玩啊,又能做好吃的,还能捏小玩意,”周彦之神秘莫测地笑笑,故意拉长着语调说:“最重要的是,本少爷还没弄明白,你和晏七是何交情,为何他要...”。 “他要什么?”夏豆脱口而出道。 “嘿,你们莫不当真是老相好?”周彦之挑挑眉头怪笑,“他怎么会看上你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夏豆恼怒地摆摆手,“有事说事,没事我先走了。” “不是老相好,为何他要将你金屋藏娇?”周彦之抱着手斜靠在墙角,看着转身待走的夏豆慢悠悠地说道。 “金..金金屋藏娇?”夏豆骤然返身,“开什么玩笑,你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昏话。” “我拆了那香囊了,”周彦之啧啧几声,“想不到啊想不到,晏七竟然会买了进宅子养女人,还是你这样的...”他抻抻紧实的长腿,抬起一只鹿皮白靴朝着夏豆指指点点,“啧啧,什么眼光,什么口味。” 冬日的阳光投进了这屋檐之下的角落,恰有一缕光线落在了夏豆的眼边,周彦之漫不经心地将那丫头从脚打量到头,最终落在她半明半暗的剪秋水瞳里,“奇哉怪哉,为什么我觉得我从前好似见过你的。” “别别”,别又来这一出,“您大少爷高不可攀,这回我是真没见过的,”面对的是这无赖,夏豆便答得底气十足,“你说你拆了香囊?哪个香囊,你不是说要守君子之约么?怎能乱动他人的东西。” “唔,爷又没说爷是君子,”周彦之摸摸下巴,“你不是不要么,拆不拆有什么关系。” “好啦,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好歹原本是你的东西,”他松了双臂掸掸衣角就要走,末了又反身朝夏豆眨眨眼睛,“爷就是来和你通通消息,说真的看晏祁吃瘪爷还挺高兴的。” “等等等,”夏豆一时没转过弯来,忙问他道:“你把话说清楚。” “就不告诉你,你不是不想知道么,”周彦之心情愉快地跨着长腿迈出步子,几步就到了前院堂间,扎煞着两边宽袖左右摇摆,“来追我啊。” 夏豆扶额差点倒地,“您还能再幼稚一点么!” 后院厨房并没有因五少爷的频繁到来而有何异常,唯一有变化的只是夏豆的处境,那些个伙计虽还是不大搭理她,但也再没人把洗碗扫地的活计都推给她做。 夏豆做事勤快人又心细,吴婆子慢慢的开始教她做些点心,夏豆本身就有底子在那儿,学起来上手快,还总能触类旁通想出些别的巧花样,吴婆子打心眼儿觉得这丫头不错。 再有上回做得那鼎盛糕,赵府那边很是满意,各种各色的小玩意儿糕点,玲珑可爱,宴上哪个见了不多吃一个。 夏豆在那儿帮厨,虽没有上灶掌勺,但将各样菜品摆设得好看精致,席面花了巧心思,主人家面子也有光,故而赵府下人送了那两笼糕的余款来时,特地还夸了夏豆一句,这让肖掌柜看她也越发顺眼,偶尔就派几项事让她去做。 不过上门送食这种事毕竟少有,上回是因赵府忙不过来才让夏豆去帮个忙,既能吃顿好的还能有赏钱,哪能天天碰上。 离发月钱还有小半个月,夏豆身上尚有余钱五十多文,住还在宝佛庙里住,吃就在酒楼里吃,中午有餐正食,傍午走得晚也能吃些冷菜饭,点心房偶尔便有发软过潮的糕点,肖掌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吃了当作早餐。 不思前不想后的话,单只这般将就的日子还真算过得舒心。 点心房中,夏豆手里搓揉着面团,脑子里一片混沌。 “小夏。” “嗯?”夏豆停顿了浮散的思绪,抬头朝正清点存货的肖掌柜轻声道,“掌柜的有何事?” “这几盒子翠玉豆糕莲花酥,是你换的?”肖贵边握着只笔在账本记记写写,边不经意地问道。 “是,”夏豆朝那边看了眼,颇有些不安的说道,“婆婆教过我了,新买的应当放在上头,那几盒是先前换的。” “那法子挺好的,这几盒子糕折损的少多了,”肖贵点点头道,“这几样糕冬日不好卖,又易过潮,买的新的压在下头,先卖完了旧的再说,以后你都这样换。” “但是..”夏豆朝一旁的吴婆子心虚地看了眼:“这样岂不是客人总吃不到新点心。” “什么新点心旧点心,只要不过潮,客人还能吃出个门门道道来,”肖贵清点好了单子,皱着眉头抱怨几句,“味香居的点心价钱这般贵,买回店里卖原本就赚不了几个钱,每回折损那么多,还讲究新的旧的,净做赔本生意。” 肖贵走后夏豆才磨磨蹭蹭地跟吴婆子赔不是:“婆婆...” 肖掌柜说的还是上回放点心那事,吴婆婆习惯是直接将新买的点心,覆到盒子里旧点心上即好,客人每日买到的都是新鲜糕。 但夏豆见那糕易潮又贵,总是先将旧的全倒出来,新的糕点再放进去,再盖旧糕点。 “你不说我也知道,”吴婆子朝她摆摆手:“那几盒子糕你后来都是照原来的法子放的”,吴婆子叹叹气,“罢了,小姑娘脑子活,是我老朽了。” “...不是,婆婆,”夏豆又想了想道:“咱们想个法子,让点心不受润潮,新旧可不都是一样的了。” “新做的和久搁的,那味道就是不同的,”吴婆子固执起来就只认那个理,“这冬日无阳屋里头阴湿,点心回潮是没法子的事。” “是是是,味道是不同的,”夏豆承认道,又说:“婆婆,我家里有个盛了石灰的大缸子,我娘有啥点心糕子都搁在里头,半年都润不了呢。” “这算的什么法子?难不成咱们这么多点心都要搁在石灰缸子里头?” “不不,”夏豆也是方才想的主意,这一到冬日屋里湿气格外重,买的的点心第二日就软潮败了味,若是能用些防潮干燥剂,没卖完的点心至少能多搁存几日。 “哎呀,我去前边找顺子哥问问这事,到时再来跟您细说,”夏豆揉好面盖上白布醒着,洗净了手就出去找小二顺子。 顺子正哈腰弓背的在门口招呼着来客,客人进了店围坐在桌,问过几句话后,顺子便朝着后院吆喝:“三号桌,贵客三位。” 夏豆知道他是在喊堂倌平二前去,转头看平二没动静,便也帮着他喊了句:“平二,顺子哥那边有客来了,唤你去呢。” 正撑着手聊闲话平二只瞟了她一眼,脚步却半点不挪。 夏豆暗暗给了他一个白眼,又叫了另一个堂倌大安前去,直到大安走到了那桌客人前,顺子才甩着白巾子溜到后院来。 “平二,我在前堂吆喝半天了,你咋不来呢,”顺子憋红着脸冲着平二怒道。 “没听见啊,”平二翘起小拇指掏掏耳朵,接着朝一旁的活计聊闲话。 顺子憋了一肚子怒气却又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他两眼。 也是夏豆做了这些日子才知道的,顺子和平二都是伙计堂倌,职责却是大不一样,顺子只负责招呼顾客进门吃喝即可,至于接下来吃什么喝什么,那就得靠平二几个过去报菜名酒名,再让客人们听着点了。 是的,这个朝代的酒楼没有菜单酒水单这玩意,几样拿手的招牌菜,都用巴掌大木板写着名儿挂在进屋墙边,至于其他的,就全靠堂倌们耍嘴皮子功夫。 每家酒楼都得有几个能一气儿报完几十上百样菜肴的小二。夏豆刚来时看平二张口就能报出一串菜名,叽叽呱呱就跟就演电视剧似的,着实惊奇了一番。 也正是因为平二能报菜名,顺子只能招呼客人进门,平二的月钱就比顺子多出一倍,地位还比顺子高一截。 “不过报个菜名罢了,你端着这么大架子作甚”,夏豆看不过眼,便帮着顺子说了句。 “呵,说的轻巧,报菜名罢了,那也不是人人能做的,你有本事,你去招呼客人啊,”平二摊着两手,半吊着眼嗤声说道。 第50章 菜单子 平二有恃无恐的模样,让夏豆被噎得不轻。客人是归顺子招呼的,他只负责报些菜名,若是招待不周,那也是顺子的事。 这是什么荒唐规矩,夏豆眉头紧锁,思索了一番又不由哂笑:“不就是点个单么,有什么难的,还真拿自己当回事。” “哟呵,”平二圆目一瞪立站起身,顺子赶紧扯了夏豆先溜,“姑奶奶,你去惹他作甚,日后他真要拿乔不去招呼客人,过错可都是我揽着的。” 夏豆抱着手不解道:“这算得什么大事啊,点个菜真有这么多规矩?非得他平二不可?” “规矩大着呢,你刚来有所不知,”顺子叹叹气:“光店中正菜菜式就是八十多种,加之衬菜、汤品、饭粥、点心、果品、酒茶,各类各项,你都得了然,还得跟知晓各色菜的口味特色,记清客人意属的菜肴择用,这活儿还真是挺难。” “我天,有那么复杂吗,”夏豆诧异道。 “可不是,我初来时也想过学着报菜名,可惜我这脑袋瓜子不灵泛,记不住那么多弯弯道道,客人问起来一概不知,差点丢了咱店里的面儿。” “但是,有那么闲的客人?要听小二讲店里的菜谱都背上一遍,说了那么多他也记不住啊,”夏豆依然不解道:“谁会这么闲的慌?” “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闲得慌!”后边又跳出个人来,穿身亮眼的宝蓝锦衣,大喇喇地往夏豆两人走来。 “伙计能将店里的菜品茶酒名头倒背如流,这可事关咱店里的派头底气,客人记不记得住是一回事,咱小二反正要背得来。” 顺子见来人立马窘迫地低头唤句:“五少爷。” “你看他脑子就笨吧,背了半个月都背不得呢,只能做个跑堂的,”周彦之双手叉着腰,用鼻子朝着顺子哼气道,“你和他这种蠢物有什么好说的,还说得这么久。” 要说一般的客人,吃啥点啥,小二报几样招牌菜,便就喊了停随意点几样,真让小二将菜品从头背到尾还得介绍口味特点的,顺子还真极少见到。 当然,眼前这就是一个。 “该不是就你这么闲吧?”夏豆狐疑地打量他一番,“这是你定的规矩?” 周彦之扯着她肩膀将她拉离了顺子身边,这丫头跟他说话说不上几句就找借口说忙,神情全然戒备模样,反而跟个小二有说有笑的,还挨得这么近都凑一堆去了,“你不是点心房的么,做好你的点心就是,管这么多作甚。” 夏豆被他拉的一个踉跄,“五少爷,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别动手动脚,我找顺子哥有正事商量。” “就你俩?”周彦之嗤笑一声,“一个揉面的一个吆喝的,能有什么事商量,还正事?” “...”夏豆语塞,顺子将头压得愈发的低。 这少爷一副居高临下浑不在意的样子,鄙视的话说的随意又自然,偏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好吧,我们有闲事要谈,”夏豆认输道。 “好啊,活儿不干凑一块说闲话,可算被我给逮着了,”周彦之洋洋得意昂昂头,又戳了戳夏豆的肩膀,“不过算你走运,本少爷这时也正闲的很,正想听人说说闲话,你们继续说。” 顺子是怕了这行事张狂,又喜怒难辨的五少爷,二掌柜每次应付着小祖宗都要出一身的冷汗,说不准哪句话不对就要丢了饭碗。 之前好几个伙计都因惹怒了五少爷被赶出了店,就他相熟的隔壁邻居家侄儿,就因五少爷嫌他长得鼻不对眼,现下正在西街卖炸豆腐果... “说啊,怎么不说了,”周少爷不满地催促道。 顺子抖了抖结结巴巴道:“小夏,你找我有..啥事啊。” “小夏?”周彦之瞪着溜溜的眼睛大声道:“你们俩何时这么熟了?”顺子又是一抖,“夏,夏姑娘。” 夏豆皱巴着一张脸,暗叹了三大口气,下定决定要找个时间和这五少爷好好谈谈。话题都被他带偏了,夏豆咬咬下唇又捡起顺子的事说,“背菜单既然那般难,为何不写张菜式单子,让客人自个儿看,自个儿点?” “呿,写菜式单子?”周彦之再戳戳她肩膀,“你当这是下聘礼呢,还写清单子”。 夏豆不解道:“写菜单子有何不可,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看见中意的就点,也懒得听小二聒聒噪噪你在耳边一顿念。” “这..这,”顺子看看夏豆为难道:“我也不识字,写不出单子来。” “谁说让你写,咱们去找会写字儿的人写嘛,南街那边不是有许多代写书信的书生么。” 夏豆劝服他:“你不识字没有关系的,能来咱店里吃东西的,能有几个不识字?就算真不识字,也定带了识字的随从啊。” “不...不行的,”顺子依然吞吞吐吐,“哪有这样的单子,别家都没这样做。” “就是因为别家没有,咱店有才显得更与众不同,更高大上呀,”夏豆又想到他只是个小二,和他说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只得偏头朝那少爷献策道:“五少爷,你觉着呢?” “唔,你再说说,似乎还挺有意思的,”周彦之摊摊手接话道。 “嗯,是这样啊,咱们找人将菜式啊,价钱啊,都写在硬纸上,字就写小个点,菜果酒茶,分门别类,一目了然,也无需小二在耳边念念叨叨。” 夏豆正经的和他说:“小二报一长串菜名,客人们听着听着就混了,但是有单子看的话,客人们看得仔细,也知晓价钱,能挑自己想吃的,小二也不需吵吵,省了两边烦扰,这不挺好的,您说呢?” “我说啊,”周彦之又拉长着调子回道,又反身朝正堂那边走,“我说还不错啊,你随我来吧。” “我?”夏豆指指自己,“叫我去干嘛?”她心中一紧,又怕那少爷闹甚幺蛾子。 “你不是要请人写清单子么,费那个钱作甚!”周彦之说着说着又得意起来,“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本少爷一手字写得,那叫一个,啧啧啧,游龙走凤,鬼斧神工。” “您要亲自写单子?”夏豆有些讶异,听他硬憋出那两个成语,又怀疑道:“您会写么?” “什么?你竟然信不过本少爷,你问问他,本少爷这一手字写得,”周彦之朝顺子点点手,“是不是极好的?” “是的是的,”顺子忙不迭的点头,又恭维道:“五少爷从前在书院进学时,就习得一手好字,门口的牌匾就是他亲自写的呢。”夏豆尚且还有狐疑。 “你来,你有本事你来,”周彦之气呼呼地道:“本少爷不写上几笔字惊呆你!” 夏豆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跟着那少爷进了账房,笔墨纸砚都有现成的,但那等次品周少爷可看不上。 他有意露一手显摆显摆,从一旁柜子里翻找鼓捣好一阵,才找出一套笔墨书具来,末了端着架子甩袖道:“你来,给爷磨好墨。” 夏豆看他耍宝似的,也遂了他的意,挽了袖口走近,捏着研石在那方青石砚台上细细研磨。 洮石砚台绿沉泽腻,指下研磨的触感温润细滑,松烟墨香徐徐缓缓散开,夏豆垂目看着墨汁渐浓,神思忽而一阵恍惚,那人身上时常伴有清隽的墨香,可亦曾用过这方墨。 “嘿,你发什么愣呢”!周彦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嘴角又斜斜扬起意味莫名的笑。 “这笔啊墨啊砚啊,都是先前晏~七惯用的。”他故意将晏七两个字拉长声调说,又凑到夏豆耳畔来循循善诱:“还不错吧。” 不知是说人不错还是物不错,夏豆再抬眸时眼底已一派清明,收了研石轻放在砚台边,“嗯呐,都还不错,”她笑道。 “嘿嘿,本少爷也不错啊,”周彦之摇头晃脑地笑道,挑了只羊紫兼毫蘸墨作书,“咦?要写什么来着?” “菜单子啊?”夏豆道:“有甚招牌菜,特色菜,都要一一写好,字可有点多哦,您要亲自写么?” “嗯…”周彦之沉吟半晌,最终皱着眉头在四方宣纸上落笔:菜單子——周彥之於食美樓書。 执笔指实掌虚,运笔铺毫着力,行字润峭相同,字体风骨丰丽,哎呀,这周少爷还真写得一手好字啊。 “啊,我真是太厉害了,”周彦之写罢几字自己都忍不住要夸自己,“服不服,就问你服不服!” “服,”夏豆忍不住竖了大拇指叹服,“不错啊,真心写得不错。” “哈哈哈,你以为我在书院那些书是白抄的……”周彦之嘴角一抽连忙闭了嘴。 “噗…”夏豆还是听明白了,“难道是,您在书院先生总是罚您抄书,才练的这一手好字?” 第51章 南华街 “我需要抄书?本少爷怎么可能抄书!” 夏豆被他那欲盖弥彰的犟嘴逗乐,“好吧,五少爷应该有书童在呀,怎么也轮不到您抄书。” “呿!书童?那书院一群冥顽不化的老匹夫,书童都在门口就都拦了下来,念书写字总有人在一旁死盯着你,连研磨都得自己亲自动手,那日子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幸好本少爷机敏,早早的逃出生天。” 夏豆面上笑意更甚,明显是这少爷总是被罚抄书,书院先生又盯得紧,这才书没念熟几句,字倒是练得不错。 “可以了,我题过字就是好的了,”周少爷写了几个字之后就不肯再动笔,“你还是去南街叫个穷酸书生来,那一片代写书信的多的是。” “您不是说,不费那个钱么?”夏豆觑着眼儿问道。 “你当我傻?又要写菜式还要写酒水茶水点心,本少爷要写到何年何月,本少爷润笔费一字千金,你付得起这个价钱么,”周彦之扔了小毫拍拍手道。 “这不是您的店么,怎又要我付润笔费了,”夏豆笑着走上前去收那方宣纸,又凑在嘴边吹吹墨迹。 “周..彥,这是彦字吧?”夏豆问道。 “彦之,字修文,本少爷的大名,”周彦之意外道:“你还识字呢?” “噗,您还叫修文呢,”夏豆又忍不住笑,“周彦之,挺文艺的名儿啊”几个字在嘴角沉吟辗转,陡然一惊,“周...你姓周?” “对啊,周啊。你难道不知道?” “大伙儿都叫你五少爷,没人和我说你姓周,”夏豆惊讶的抬头朝他仔细看了又看,“周,你和晏祁相熟,你..你认识云阳么?” “云阳?你还认识云阳?”周彦之也奇道:“天,你究竟和晏祁什么关系?你们俩莫不是私定终身了罢?” 猜测的线索一一对上,夏豆忽然有点懵,她声音有些发抖地问道:“周少爷,你别玩我了,你是认识我的吧。” “认识啊,”周彦之懒懒道,夏豆心口一跳,“你说不定就是晏祁在外边养的女人,我当然要认识的。” “你别闹了!”夏豆忽然激动起来,她伸手攀着周彦之的双臂使劲儿摇晃道:“你早就认识我的是不是,在周府,我是你们周府的...” “诶诶诶,你这丫头片子,看着矮墩子一个,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啊”,周彦之被摇的语音断断续续,“你跟着晏七就说晏府,难道你还想跟我们周府攀上什么关系不成,那你得跟本少爷啊~” “你不认识我?”夏豆停下手来不可置信道:“在跟晏祁有关前从不认识?” “嗯..”周彦之摸着下巴将她看上下看个遍:“不认识,虽然有点眼熟,但是应当是不认识的。” “你不认识我..”夏豆喃喃说道,她冷静下来回忆了一番前因后果,原本串联好的丝缕线索,因周彦之这句不认识而又被打乱,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她杞人忧天? 原阳城不止一户周府,她做奴婢的本家不是周彦之家的周府,小云阳认识她也是她多想了,对了,夏豆又想了起来,小云阳的姐姐,那个要买紫檀佛珠的周玉萏小姐,当时也不认识她。 所以,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想通了一点的夏豆忍不住松了一口,尽管还有其他的地方说不通,但无关紧要,不是做了周彦之这家奴仆就好。 “哈,哈,哈,”夏豆面色凝重沉默半晌,又冷不丁干笑三声,唬得周彦一愣一愣,“你,你,你干嘛?” “好的周少爷,咱们去南街去找人来写菜单吧,”夏豆一脸灿烂的笑道。 周彦之当真被唬住了,一不留神,就被那丫头拉扯到了曾经给与他人生最痛苦的记忆的南街。 原阳城自是分了街道的,像是夏豆之前卖果子的西峒街,那边是杂市,乡野农夫赶集大多都去那儿,食美楼所在北郊街,就是多食肆酒楼,通俗来说就是美食一条街。 东宣街和南华街相邻,一柔丽,一风雅,东宣街多胭脂水粉、首饰香药铺子,是富家女子出府游逛之地。而南华街,这个“华”字不是白取的,原阳城显名些的书院都坐落在此处。 夏豆两人刚踏进南华街街口,她还在瞻顾街道两旁的书墨铺子,周少爷的念书后遗症就发作了,“我不去我不去,你为何拉着本少爷来,本少爷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要害本少爷。” 夏豆目瞪口呆,“五少爷,咱们是来找个书生代笔写字儿,你这么紧张是干嘛?” “你要找穷酸书生自找去,拉我是作甚,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少爷要你何用!”周彦之远远望着那矗立“章华院儿”几字就腿软,那记忆委实不堪回首,当初他装死装病才逃离了那鬼地方,曾咬牙发誓再不愿踏进这条街。 这小白脸一副受了惊的鹌鹑般瑟瑟状,再寻不出半点嚣张跋扈的踪迹,夏豆差点没被笑死。 “少爷,别紧张,别紧张,咱就去请个人,请个工人,”夏豆插着腰笑:“您如今可不是这儿的学生了,先生们自管不着你,您既富且贵,说不定他们还要奉承你。” 周彦之半信半疑,夏豆又道:“咱们现在是主顾,眼下的任务是找人写单子,你看那书生,是你同学吗,当初成绩比你好吗,我去喊他来,您甩他一脸银子,他就得乖乖替您干活,解气不?” “别别别,那不是我同窗,”周彦之连忙拦住夏豆,“文人风骨不可折你懂不,难怪说小女子气量短浅。” 夏豆笑得肚子疼:“还真没看出来,您还这般敬重读书人哈。” 周彦之嘴里虽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被夏豆这一番鼓舞,也敢挺直脊背昂首阔步了,进了西华街后,夏豆本想随意找个人写就罢了,一连指了三四个书生,却不想周彦之怎么也不点头,只负着手死命装酷。 夏豆蹙眉,见他那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正到处转悠,顿时了然,这是在找昔日同窗呐? “好吧少爷,”夏豆摊手:“您要有看中的人您再吩咐。” 夏豆话没落音,就被周彦之一把捂住嘴,再做贼似的匆匆躲到一旁的摊铺边,“唔唔,你干嘛啊?” “那个,那个!”周少爷这神色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兴奋,“姚兴啊,那是姚兴。” “哪个?”夏豆扒开周彦之的手朝街那边看去,又见那儿有好几个书生,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那个啊,灰布裳的,高的,瘦的,跟个猴子精似的,”周彦之拉着她的手指向那边道,“姚兴为何沦落到替人写信的境地了?他家舅舅不是在京城为官,家境富贵的很么?” 夏豆再一次服了这不顾忌男女大防的五少爷,几下挣脱了他的手,“你同学家境落魄了,我怎么知晓原由。” 又问:“那咱就找他?” “好吧,”周少爷犹犹豫豫地应了:“就他吧。” “往日的仇深不?”夏豆侧头问他,周彦之脸上罕见地有了难为情的表情,“什么啊,本少爷跟他有什么仇,不过是念在同窗的份儿上,见他落魄,照顾他生意罢了。” “价钱要定多少? “价钱随他开,”周少爷豪气地道,夏豆了然地点点头,这是仇是结大发了。 夏豆顺着周彦之指的方向去找那位姚兴,那人高高瘦瘦还算打眼,夏豆径直走近他摊位前。 “姑娘可是要写书信?”这书生声音清朗,面色温和。 “不写,”夏豆摇头,姚兴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又温和有礼地问:“那姑娘来此是为何?” “自然是找你做生意,”夏豆边打量他边道。 “姚某摆摊只做书写笔墨活儿,怕是做不来其他生意,”姚兴态度柔和,答话却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贵,夏豆却直觉性的觉得这不是个善茬。 “你写一封信是多少钱?” “一纸两文,”姚兴答。 “唔,还挺贵啊,”夏豆点点下巴说道,不待姚兴再答,只简单明了地跟他说明了来意,“我家店主人想找人拟个菜单子,价钱随你开。” 周彦之躲在卖煎饼果子摊位旁,侧着半个身子看夏豆那边情况,只见那两人嘀嘀咕咕只说了几句话,姚兴便收拾了他的摊位,跟着夏豆往这边走来。 周彦之无端便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毫无根据,姚兴从前是先生尤其看重的弟子,学识家世皆是上品,待人处事还能谦逊有礼,这和草包周彦之截然不同,周彦之从前最看不惯他那副虚伪样子,如今见他落魄至此,心里惊奇之下又有说不出的滋味儿。 姚兴往这边走近,电光火石之间,周彦之忽然想起,姚兴是蜀学拥趸者,他舅舅在朝为官亦是章相一派。朝廷天恩难测,局势风云变幻,连远在原阳城的姚家都一夜破败,那么漩涡中心的那些大人物呢?晏祁会怎样?别真是有去无回了吧。 第52章 难养也 来人一步步走近,周彦之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由紧了紧,他有意地挺直了脊背,甚至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这要如何开口,姚兴会不会当场翻脸?会不会将他当作小人,专门来落井下石的那种?这种故作清高的书生,比小姑娘还不可理喻,周彦之忽而觉得夏豆出了个馊主意。 “少爷,”夏豆脆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您怎买煎饼果子去了?”她又问。 正在苦思对策的周彦之下眼一亮,赶紧转过身来冲着卖煎饼的老汉喊:“老头,本少爷的三张煎饼果子做好没?” 那摊主偏过头茫然地来看了他一眼,周彦之又说:“搁俩鸡蛋,多放香葱,快些。” 有生意谁还不做,那老汉应下就动作起来,摊面打鸡蛋做饼,刷酱加果子撒香葱,再卷成个裹儿一气呵成。 待姚兴走到跟前,那老汉正将煎饼递来,“煎饼果儿一张,公子拿好了!”夏豆嘴角抽了抽又问:“少爷,我见这书生相貌斯文,摆放的书纸上字儿也写得好,您看看他合适不?” 周彦之捏了张煎饼返身,面上表情淡淡,还没来得及张嘴,姚兴已先诧异地开口:“周彦之?” 周彦之微微蹙眉没有接话,姚兴又说:“周兄可还曾记得我?年前匆匆而别,后与兄台断了来往,书院众人还时常说起兄台,不知彦之兄可还就学,在哪里就学?”这人眼里的欢喜和意外都要溢出来。 “姚...”周彦之继续淡淡地开口。 “姚长丰啊,”姚兴又高兴地说,面上疑似带了些激动,“彦之兄竟然记得我。” “唔,姚..长丰,”周彦之微微昂了昂下巴,“吃煎饼果子么?” “煎饼果儿再两张!”那老汉又吆喝道:“公子您拿好咯,统共六文钱子儿。” 周姚夏三人边啃着煎饼果子边往食美楼走。 夏豆先还有些好心地建议:“边走路边吃东西,会不会稍微有点损斯文?” 姚兴却笑着解释:“姑娘有所不知,这煎饼果儿的妙处,正是在于方便行走时食用,既能填肚又省功夫,书院的学友们常趣夸这是“即食粮”呢,”夏豆有些意外的看他,见他边走边吃果然是做惯了的,神态自如嘴角边酱都不沾一点。 “有得吃你还话多,”周彦之有些不耐道,他又莫名的很是得意:“就你们女人规矩多,手帕子拿来。” 夏豆偏头为难地看着他道:“少爷,出门走得急,我没带帕子。” “你哪有点女人的样子,”周彦之嘴角一撇,干脆从自己怀里掏了掏,还真让他掏出块素白的巾帕来,手一扬差点甩到夏豆脸上来,“你看看你那吃相,酱都糊一脸了,赶紧擦擦,别碍本少爷的眼。” 周彦之动作做得很潇洒自如,本意也是好的,无奈那素巾熏香味儿太浓,兜头罩脸呼了夏豆一脸,惹得她当即“阿切”一个喷嚏,又被块饼子碎末堵住了嗓子眼,当即蹲在地上含着泪咳嗽起来。 一个姑娘家,举着半块饼子蹲在街道上咳嗽,这委实太失形象了些,姚兴不露痕迹往一旁退了两步,周彦之也是错愕得不行,“你你你...” 他几步走近夏豆身边蹲下,满脸的嫌弃不已,“我就想不通了,就你这样的,晏七究竟瞎了哪只眼儿,看上你哪点?” 周彦之边骂边出手去拍夏豆的后背,夏豆被他拍得愈加喘不过起来,“别拍别拍,背都被你拍肿了。” “麻烦!”周彦之眉眼一横:“难怪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轻不得重不得,你这样的也太难养了。” 姚兴又悄然往这边靠近了些,他见周彦之竟肯帮个小丫头抚背,原本就诧异不已,在小丫鬟怪怨他手劲儿太重后,周彦之手里动作又明显轻缓了下来,姚兴眼里的惊奇愈浓。 “可以了可以了,”夏豆缓过气来推了推周彦之,再用周彦之甩给她的巾帕擦了擦嘴鼻,“多谢少爷。” 周彦之拉她站起身,又伸手戳了戳她额头,“太丢本少爷的面儿了,”夏豆嘀嘀咕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这么用的?” 一旁站着的姚兴神色已恢复如常,周彦之看了看他解释道:“晏..”,他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别给晏祁抹黑了,于是又道:“家里的小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姚兄见笑。” “哪里哪里,”姚兴含笑自如,挑了挑眉看向周夏两人,又慢语道:“姑娘率真洒脱,甚是活泼可爱。” “哪里是活泼可爱,”周彦之吊着眼瞅夏豆,“净会给本少爷惹事。” 姚兴见他嘴角微扬,眉目舒展,明显是被这句场面话取悦了,他再次将视线转移到夏豆身上,夏豆无语地耸耸肩,愈发觉着这温文尔雅的姚公子不简单,三人心思各异地走到食美楼。 周彦之叫了首厨来,将店里的菜品名头都念了个遍,姚兴就在一旁边听边记着,之后再按夏豆所说的,分门别类的再誊写一遍,这一写就写了一下午。 傍晚时周彦之来查看进度,见姚兴还有小半没写完,便叫他明日再来,周少爷心情不错,出手也就大方的很,给得润笔费有足足五两银。 夏豆看得眼红不已,这一下午功夫,就五两银子啊,五两银子什么概念,足以她赁间好宅院过冬了,再多凑几回这样的大进项,买进小宅子安定下来那也不是说白梦。 像她这样的做个小厨娘,还有走了后门的嫌疑,一月才二两月例,做生意卖小食的话,每日挣个百来文,一月也就挣个两三银,还得日日辛苦操劳不已,日晒雨淋也得开张做生意,到头来被几个小钱磨光锐气和生气。 果真还是得知识改变命途,读书才能挣大钱。但在这南周王朝,女子生来就位低一等,与生不俱有读书入仕的资格,这也是夏豆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小弟夏树身上的缘故。 离家已大半月,不知夏家人现已如何,家里那茅草屋破破烂烂,衣裳粮食都不足,小的几个都在长身体得吃多吃好,夏老爹那伤腿一变天就发作,李氏身体也不是很好... 夏豆越想越悒郁郁,垂头耷脑地回了宝福庙。 小沙弥妙善做好了晚膳正等着她回,这些日子夏豆也就抽着空儿教他做食,妙善的厨艺天分不错,学得还挺有模有样,做得饭食虽不说顶味美,那也比他师兄妙心强多了。 妙心原本还跟老主持提过这事,担忧师弟在执炊治膳上太过用心,怕是不利修行。 妙善当时就说了夏豆的原话,说是外地有位很出名的禅师,誓愿首句便是饥来要吃饭,老主持听罢依然是垂目叹句阿弥陀佛。 “世象万千,法度不一,一饮一食亦是修行”。这便是由着妙善闹腾了。 但宝福庙的香火实在不旺,日子实则过得甚是贫寒,一炷佛香半盏灯油,都是要紧巴着用,妙心和妙善两个还在山后种的许多的菜蔬,偶尔下山换些米粮布帛,才能应付寻常的吃穿用度。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故而夏豆能教妙善的也就是寻常蔬食的做法,妙善学得几样之后,每日都主动揽了做饭的活儿,晚间还等夏豆回来用食。 用过饭后,夏豆照常跟妙善说了几样斋菜的食谱,没有食料来练手,就是闲来无事凭空说闲话罢了。小和尚一字一句的听着,认真又上心的样子可爱极了。夏豆又想起了夏家人,夏荠和夏树在听她说事时,也是这般聚精会神的模样,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说什么他们都信的。 夜时夏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又是为生计问题发愁,姚兴今儿得的那笔钱让她很是羡慕,她又在想,该得好好学好古体字,不能总想着靠厨艺挣钱,除此之外,她本身拥有其他很多优势,一个能写会算的厨娘,定比只会做食的厨娘能挣得多。 夏豆对这识字这事儿就上了心,第二日姚兴再来写菜单子时,她便在一旁陪坐看着。 姚兴的字也写得好,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周彦之的字比之就显得功力浅显得多。他将一排排菜式名写下来,排版布局尤其的规范,行字黑、密、方、紧,一眼看过去就跟印刷体似的。 夏豆看了许久后,又觉得还是更喜欢周彦之的字一点。姚兴这字写得吧,好则好矣,但总有点过于拘谨刻板,不像周彦之那字,虽功底尚有不足,但到底风骨洒落,神韵疏朗。 字如其人这话还真是不假,那周少爷虽宝里宝气了些,为人也算洒脱不羁,比起这始终温和看不出真情绪的的姚同学,夏豆明显更愿和他打交道。 “姑娘是在看在下写的字么?”姚兴写罢一行字,眼也不抬地温声问道。 “是。”夏豆撑着下巴回。 “写得如何?” “好。” “较之彦之兄如何?” “唔,你写得好吧。” “是么,那较之公子祁呢?”姚兴抬头微微一笑,问道。 第53章 大堂经理 “公子祁?”夏豆讶异,顿而不解:“姚公子怎会问这个?” 姚兴边垂臂书写,边款款而道:“听彦之兄的意思,姑娘与公子祁似是相熟,故而在下以为,姑娘能为我评点一二。” 他笑了笑又道:“当然,公子祁才名远扬,姚某才疏学浅,自愧弗如,单只是想问问姑娘,我与他差距几何?” “呵呵,”夏豆扯着嘴角干笑两声,既然知道自己比不上,又何必来问,这不是难为人么,“姚公子怕是误会了,我与公子祁并不熟,也不曾见过他的字迹,我看着你写得挺好的,又何必妄自菲薄。” “呵,姚某倒是有幸见过公子祁墨笔,”姚兴揽袖收笔,再校对了一遍两张单子上的菜名,才拈起单子吹干墨迹,就像是作完一幅书帖般从容貌,“常言道,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品高则下笔妍雅,章相亦曾赞:见景纯字,便知其为盛德君子”。 “如今看来,”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夏豆道:“此话怕是有待商榷。”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景纯又是谁?这书生说话夏豆听得头痛,不想再听他多扯,赶紧起身去躲清闲,“公子写了这么久累了吧,我去替公子煮盏茶来解解乏。” 她说罢匆匆下楼而去,姚兴注视着她的背影走远,又转目打量了一番这待客茶间的布置,一向温和眉目间竟隐隐有些阴鸷。 夏豆故意在厨房磨蹭半晌,听顺子说那书生被五少爷打发走了,这才高高兴兴地端了盏白叶茶上楼去。 周彦之正在房内查看姚兴写得菜单,一边点头一边啧啧叹,见夏豆端了茶来,便跟她显摆道:“姚长丰这手字,用来写单子真是再好不过了,你看这工工整整的,真是不错。” “噗,”夏豆不由一声笑:“你同窗这手字,怕是特地练来考科举的,如今被你聘来写菜单子,也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 “这有何不妥,”周少爷不明道:“我也是以礼相待的,就那润笔费我还是让掌柜的用红封封了的呢,你们女子心眼就是小。” 夏豆摇摇头道:“好吧,就当我心眼小咯。” 周彦之再看了一遍菜单,兴起之余又道:“还别说,酒楼有这样的菜式单子,要我也宁愿看单,不愿听小二啰嗦,咱们再找些作画能手,画几样好菜在上头,有图有字,岂不是更好?” “可以啊,”夏豆替他斟了杯茶笑道:“少爷您真聪明。” “那还用你说!”周彦之顿时得意地翘了嘴角。夏豆跟他相处久了,就知他是只需要顺毛的猫,只要顺着他的话来,该夸夸该捧捧,这少爷真还算好伺候。 周少爷一高兴就有好事,“你这馊主意也出得不错,果然跟着本少爷人也变得聪明了。本来也打算赏你些银钱,不过想来你也不缺,让本少爷再想想,赏你点什么好呢?” “谁谁说我不缺钱?”夏豆大喜:“缺啊缺啊,最缺的就是钱。” 周彦之挑眉,“你会缺这俗物?晏祁难道还缺钱?” “缺!”夏豆斩钉截铁,“少爷您别跟我客气,我就是大俗人,正缺俗物,要赏我什么,不用问我意见,直接拿银子砸我就是。” “你,”周彦之惊呆,“你简直比本少爷都庸俗,究竟晏祁看中你哪点?” “五少爷,这话每天您都要说一遍,好吧,我来告知您真相,”夏豆歪了歪头笑,周彦之靠过身去听,“真相就是...” “晏祁公子根本没有看上我呀。” * 食美楼的菜单子一经得用,还真取得不错的成效,尤其对于年轻的富家公子、文人学士而言,看菜单子比听小二念叨,那逼格不知拔高了多少,酒楼的业绩那是蹭蹭地涨。 有了菜式单子,堂倌们报菜名的嘴活儿不再重要,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记菜单的小二也得识字。 食美楼会报菜名的堂倌有好些个,但是能识字的,那就少了去了。酒楼生意红火,那几个人忙不过来,故而食美楼又要招些识字的新伙计。 这主意既是夏豆出的,周彦之大手一挥,干脆指派了夏豆负责这事儿,夏豆当即犹豫道:“可我也不大识字啊。” “你明明识字,就上回,不还念了本少爷的名儿?”周少爷不满道:“尽想着想偷懒耍滑是吧,本少爷要你何用。” 夏豆默然,老板得罪不起,为表忠心好歹揽下了这活,好在学菜单那点字也不算太难,花上几日便通晓了,又做了回hr,招了几个新人进来,还得管带着。 要干的事情多了,这位分也得升,经由夏豆建议,周彦之特封她为:“大堂经理”。== 而这事的源头人物顺子,因他不识字,依然只能做引客端盘的活计,堂倌平二也不识字,哥俩儿如今地位半斤八俩,顺子也再不用看他冷脸。 顺子是明白人,不怪夏豆不提拔他,只暗自跟着夏豆一起学识字,等着将来再晋升位置。为着感谢夏豆教他识字,他还请她跟吴婆子吃了好几回烤地瓜。 夏豆巴结好了周少爷,又让他帮着找了些石灰,用纸包做成了干燥剂,搁在点心盒子里,效果也还不错。 期间夏豆献了几条计策,比如赠送食后独家点心,吃满多少银子可得优惠券,还推出每日一种特色菜... 独家点心就是夏豆自个儿鼓捣的,像是烘焙小饼干,烤面包之类,有些客人就冲着这些小点心成了回头客,也有说这点心味道古怪难吃的,遇到这种情况,小二就说了:“这是我们大堂经理做得独家点心,暂时也就给大伙儿尝尝鲜,好吃的下回再来吃,你不爱吃也无妨,下回来我们再送点别的。” 因着有这样的各色花样,食美楼的生意愈发火爆,来食美楼吃饭的客人,也多多少少听了“大堂经理”的名头。 夏豆献计有功,月底领的月例二两银倒成了小头,大头是周彦之零零碎碎给的赏银,这月净得银钱竟有十多两。 这简直是要发财了,领到月钱的这天,夏豆喜得一整天嘴角都是弯的。 她上街买了不少吃得用的,有吃得米粮面肉,也有穿的冬衣棉袄,还有给夏老爹养腿病的补药等,最后包了两个大包袱,去了城门口找赶牛车的全叔,托他带回给下邳村的夏家爹娘。 全叔再次见到她,差点认不出来,“你..你是夏二丫头?” “全叔,”夏豆笑眯眯地道:“许久不见了。” “啊?夏二丫头?”一个多月不见,这闺女变化也太大了,原本面黄肌瘦的脸胖乎了些,水灵白净了不少,还有这穿着打扮,相貌气度,跟城里姑娘没什么两样。 “二丫头,你这是,如今…”,全叔想问她近况,又不知晓如何开口,夏家二丫那时离了村就没再回来,村里人到现在还有说的,只怕她在外边出了事,如今一见,竟是过得格外的好了。 “我先前不是跟您说了么,在酒楼做些后厨的活计,”夏豆笑着回道,又跟他再寒暄了几句。最后塞了一把铜板子给全叔,才道:“劳烦叔把这些东西带给我爹娘,再托您跟我爹娘说几句话,就说我过得不错,让他们不用担心。” “这这…”全叔下意识地不肯收这钱,正巧顺子也在,便帮着说服全叔几句。因夏豆买的东西多,顺子好心帮她提来城门口,全叔见到好奇地问:“闺女,这小伙是?” “这是顺子,同我一道在酒楼做事的,”夏豆笑着介绍,顺子便也热络地跟全叔打过招呼。 顺子年纪二十来岁,面目长得和善又讨喜,否则也不能再食美楼门口做引客的小二,他接人待物是做惯了的,最会和人打交道,几句话就说服了全叔收下钱,暗里又把夏豆夸了一遍。 全叔赶牛车回去时,一道的有好几个村里人,众人见着这两大包袱东西,又听说是夏家二丫捎带的,均是惊奇不已。 待全叔回去将东西交给夏家老大,竟引得不少人跟着去看热闹,那李氏收了东西当即哭了一场,众人又起着哄让李氏打开包袱看看是些啥。 把包裹拆开一看,一包吃食,一包穿用,都是些精贵东西,再有那包衣裳里头,竟包藏了个钱袋,李氏手快立马地收了起来,但众人眼也不瞎,那涨鼓鼓的,怕是有不少铜子儿吧。 这下便有人在一旁眼红了,酸溜溜地问:“那二丫在城里是做啥啊,个把月功夫,咋能挣这么多钱?” 众人也是格外好奇,又想到先前闹得那一场事,不少人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全叔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二丫头干的可是正正当当的活计,人是在正经大酒楼做事,凭手艺吃饭”。 他又道:“豆姐儿做食的本事你们又不是没见过,明哥儿生辰宴那回,那饭菜,哪个不是夸的?在城里做厨娘,有甚稀奇!” 第54章 送食进府 既然是全叔打了包票的,村里人便信了七八分,众人又想起上回豆二丫做的席面,那味道确实是没话说,这才纷纷眼馋又羡慕,只夸豆二丫好运气,竟能在城里酒楼做事,几个生了歪心思的面色也变得讪讪。 大伙儿散了之后,全叔最后再跟夏大两夫妻说几句话:“豆姐儿说了,家里的屋墙太旧,屋顶也漏了不少豁口,冬日里要是落雨落雪的,怕撑不住,让你俩找些人修葺修葺,甭担心银钱的事,等过些日子,她攒了钱再捎些回来。” “二,二丫头真是这么说?”夏老大磕磕绊绊道,一旁的李氏又忍不住红着眼眶子问:“她叔,我家二丫,可还好?” “好呢,好着呢,”全叔拍拍夏老大肩膀宽慰道:“穿戴也好,气色也好,水灵灵的,跟那城里的姑娘小姐没啥两样,我那乍一眼,竟还没认出来,二丫头可真是出息了。” 夏家人又是激动又是高兴,一时都眼泪汪汪的,夏家爹娘送了全叔出门去,全叔想起什么低着头谈笑一句:“对了,一道来得还有个长相斯文的小哥呢,说是酒楼一道做事的,俩孩子看着都体面的很”。 全叔笑着打哈哈:“说不准,你家豆丫头还能找个城里女婿,那你们一家可真是享福了。” 夏家二丫头在城里找到好活计,且发了大财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下邳村。 村里人有了新的谈资,当日坐全叔牛车回来的那几个最有话说,“那日我还当是哪家小姐来了,那丫头换身装扮就跟换个人似的,通身穿戴得那叫一个气派。” “当真?你可与她说上几句话?” “嘁,哪里有我说的闲工夫,豆姐儿把捎给她爹娘的东西交给了老全,就匆匆赶回去了,人家可是在大酒楼做事的,忙得很。” “啊,这豆家丫头可真是出息了。” “可不是,先我还当咱村就数容丫头最拔尖儿,没想成豆丫头也碰上鸿运了,”说到两个丫头就有人想问:“她八婶,容丫头可给你捎些啥东西回来了?前儿豆丫头可给他爹娘带了几多东西,那吃得穿的用的,啧啧,还有一大包银钱,夏大家那两口子,有了这么个闺女,怕是吃不尽用不完了。” “捎了,怎么会没捎呢,三天两头往家里捎东西,我都托人说了几回了,让她别闹惦记着家里,”戚八婶儿笑得有些牵强,声音却依然满是骄傲:“前几日还带了口信儿回来,那家的老太太,赏了她三根金银簪子。” “哎哟,我就说,豆丫头再好,那也强不过容丫头去,”妇人们纷纷点头应和,“那还用说,咱们容丫头可是周府做管事大丫鬟,身份地位就不一般了,在周府每日接见的招待的,那可都是贵人”。 那妇人说着眨眨眼朝戚八婶笑谑:“说不准,那老太太一高兴,还能把容丫头许配给少爷公子呢。” “净你嘴碎,”戚八婶嗔怪地骂那妇人几句,脸上却尽是喜色,几个妇人笑笑闹闹说了些话,便各自归了家。 戚八婶回了家中面上的喜色就消散了些,心里头像是堵了些什么,再看到那两个日上三竿还瘫在床上的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操了把扫帚就往床上打:“懒死鬼哟,一天从日头出睡到日头落,猪猡都比你俩强哟!” 戚家两儿子迷迷糊糊就挨了一顿打,边翻滚挣扎着躲避,边大声叫骂:“老婆子你发什么癫!疯了啊!” 戚八婶发作了一会就泄了气,自个儿找个条小墩子在门口坐着,不住地哀声叹气。那俩儿子骂骂咧咧地起了床,又到灶房去翻箱倒柜找吃的,菜柜子里头只有几个白馒头,米酒前几日也吃完了,大儿戚大庄忍不住抱怨道:“娘老子,这过得什么日子,就俩馒头,肉片都没得一碗。” “这日子没法过了,日日就吃些糙粮,好几天没好酒好肉吃了,”小儿戚小庄咬口馒头啐一口,又朝戚八婶不满地吼:“娘,你咋不去买肉来吃!你懒得动把银钱给我,我明儿自个去城里买。” “没钱了,哪里来的钱!你当银子从天上落的不成,就算是天上落银钱,那也早给别人捡了去,你俩懒猪猡瘫到现在,还想要好酒好肉吃,做梦吧你俩,败家子!”戚八婶没好气朝那俩儿再骂两句。 “没钱了?没钱咱还不去找妹妹要,妹妹在大户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能忍心咱过这苦日子?” 戚八婶又想接着骂,却莫名地忍了下来,面色一时有些犹豫,两儿子却看出了端倪,往日这娘老子一听说他俩要找妹妹,就跟踩她痛脚似的发火,今日却没有张口就骂,可见是有戏了。 戚大庄小庄满脸喜色地凑到戚八婶跟前来,“娘,我都听说了,夏老大家那豆二丫,可不知往家里捎了多少金银财宝来,咱妹妹自从进了周家,一个铜板子儿都没往家里捎,这没良心的小蹄子,怕是只顾自己享福,把咱这一家里都给忘了。” 俩儿子越说越气不过,将戚小容里外骂了顿好的,戚八婶闭着眼睛由着他俩骂,最终戚老八回来,听了这事心里也是堵得慌,最终一家人商定,明儿就去找城里找戚小容要些钱来,不能由着她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却白放着一家人在这儿遭罪。 * 夏豆得了月钱给家里捎带了些后,手头上还剩下六两多银子,再给宝福庙里买了些吃用品,剩的银子也不太多了。她去西街看了能租赁的矮房子,大约那房牙人见她独身一个丫头好骗,给说得最差的房舍也得一两一月,夏豆满是沮丧回了宝福庙,最终还是先打算攒些银钱,买进小宅子是正经。 没过上几天,夜里突然就落了场雪,次日风雪不断,严冬遽然地来了。 这场暴雪洋洋洒洒落了小半月,宝福庙的后山头的积雪都能没了夏豆大半个身子,原阳城街道有官府派人不时清扫,勉强开出道来供行人出走,但这一出去鼻子嘴巴都冻成一坨的天儿,谁也没那个心情出门闲逛,连周彦之都窝在府里头,好些日子都再没来食美楼。 碰上这种鬼天气,哪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北郊街这条寻常热热闹闹的街道,如今都冷冷清清少有人来,好些家食肆都关了门回家避寒去了。 只有食美楼的里头依然火火热热。 “掌柜的,城南那边有张家订了全福套餐,李府订了鸿运餐,城东就李家订了一桌十全十美,”新来的堂倌念着单子跟肖贵报备道。 “行,你先去厨房跟小夏说了,再让人备好食盒,先送了李家,再到城南去,”肖贵一边记帐一边吩咐道。 堂馆一溜烟地跑去厨房找夏豆,夏豆按着先后次序安排下去,厨子们有条不紊地炒菜出菜,伙计们将热乎乎的饭菜放进带着炉炭火的食盒,赶了马车风风火火地往各家跑去。 食美搂里边坐着的客人没几个,可厨房却是忙得热火朝天,全因“送食进府”的新规矩。 这是早些日子,五少爷吩咐下来的事儿,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夏豆撺掇的,那丫头啥千奇百怪的主意都有。肖贵原本还权当五少爷和夏豆胡闹,这哪户大户人家没配几个厨子,还用得着酒楼送食进府? 但人家五少爷发了话,夏豆说什么都跟着去做就是,肖贵憋了好几天气,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由着那两人闹,反正他领着那点子月例,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是。 食美楼送食进府的口号是传了出去,店里来个客人都要告知一番,说是府里若要订宴,就派下人来通传一声,食美搂包送美食进府。 就这样闹了好些天儿,原本也啥成效,直到这场大雪降了七八天后,陆陆续续竟真接到好几家订单,各家府上都派下人来询问,食美楼送食进府是些什么规矩?送些什么美食? 夏豆又借机推出各种套餐,像招牌套餐“十全十美”,就是指饭菜汤品统共得有二十样,一餐饭就得吃掉几十两银钱。可有钱人家也不在意这十几二十两,有客进府,订一桌食美楼的全宴,表示对贵客的重视,反而成倍有面儿的事。 食美楼原本全凭着周家的名头在撑着,在北郊街也就数个二等酒楼,可如今名头越发响亮,都快成一等一的名酒楼了。 “姑娘,姑娘,”厨房众人正忙着出菜,顺子那边又来喊人,“什么事?”夏豆便将食盒递给伙计边应答。 “少爷,少爷府上来人了,”顺子急急跑到后院来道。 “哪家少爷?” “五少爷啊,”顺子跟她解释:“周府,咱东家周府来人了,说是五少爷找你去。” 夏豆安排好了余下的事,就去了前院正堂,俩个仆从模样的汉子见到她就咋咋忽忽,“你就是夏姑娘?咋这么慢慢吞吞,府里来了贵客,让你回府做宴,赶紧着。” “回府?”夏豆微微蹙眉,“回哪个府,我又不是周家的下人。” “你咋不是周府的下人,你难道不知这食美楼就是咱周府的?你在这做事,不就是周府的下人了,”那仆从满脸不耐烦道:“赶紧走吧夏姑娘,别让夫人少爷等急了,”他转身嘀嘀咕咕,“冻死人个天,就喊个小丫头都让我亲自来。” 一旁的肖贵看出夏豆的脸色不好,连忙打圆场道:“小夏,既是东家府里喊你去,那也是看重你的本事,你就带着顺子快去快回,做餐宴就回来,别跟这些没眼珠子的下人计较。” 好歹端着的是周家的饭碗,东家发了话怎好不去,夏豆长吁一口气,沉着脸跟着坐上了马车,马蹄哒哒往周府而去。 第55章 你终于回来啦 马车从周家的侧门徐徐入了府,许久后外边的人吆喝一声“到了!”夏豆揉了揉冻得僵硬的手,掀了帘子跟着那仆从下了马车。 “夏姑娘,”其中一位马夫朝她喊道:“五少爷正在映露阁,往直走就是,你先行去着,我把马拴好,后头就来。” 夏豆疑惑地朝他俩望望,只见那年长些的仆从早往马厩旁的偏房暖手去了,这位立在原地呵着气跺着脚,竟没有想领路的意思。“映露阁,径直走,不需拐弯么?”夏豆指了指前边再仔细问道。 “你去了就知,实在不识路了不还张着嘴么,问人便是,”这汉子边扯着缰绳把马往马厩里拉,边浑不耐烦地回道,夏豆被噎了噎,被这户人家的待客之道深深所折服,大约在他俩眼里她也不是客,遂话不多说,拢着手径直往前走。 一路自是富贵堂皇的风景,房轩廊阁均布置的精致而讲究,夏豆边懵懵懂懂地走边四处张望,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天气,加之偶尔还飘落几片细雪,路边上所遇的下人少之又少,无一不是行色匆匆,听闻夏豆问映露阁往哪走,也都是略略指个方向,有几个连手都不愿抽出,只昂昂下巴示意作罢。 也不知蒙头乱转了多久,依旧不见映露阁的影儿,夏豆彻底没辙,在廊庑处拉着个脸蛋圆滚滚的,看着好说话的小丫鬟不撒手,“姑娘,我是食美楼的厨娘,应五少爷的邀而来,这都找了半天路了,烦您给我说仔细些,映露阁到底往哪处走呀?” “咦?姑娘竟是厨娘?”那小丫鬟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疑惑道:“既是五少爷邀你来的,竟无人领路么?” “可..可不是,”夏豆尴尬地僵着脸笑,正待多说几句,那小丫鬟忽而欣喜地朝不远处招手,“雁如姐姐,雁如姐姐。” “哎呀,映露阁距凝香居不远,我帮你问问雁如姐是不是要回去,说不准能顺路带你去呢?”小丫鬟欢喜地朝夏豆解释道,夏豆心生一喜,连忙点头道谢。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着藕荷色浣花绫袄,打了红梅点雪竹骨伞,听见小丫鬟的唤声,正步伐平稳的朝这边走来。 那姑娘行走的仪态很是端庄大方,气质温婉合宜,长相也是秀气清丽,夏豆暗暗打量她一番,心道这才是大户人家大丫鬟的样子。 她走近跟前温声询问何事,圆脸的小丫鬟连忙解释一通,雁如听闻亦是疑惑地看夏豆几眼,末了点点头道:“我正是要回去,倒也顺路,姑娘跟我来就是”。 圆脸小丫鬟欢欢喜喜地道谢,直说雁如姐姐最好了,又推着夏豆赶紧跟着去,热情又好心的小姑娘,夏豆感激地朝她谢了又谢。 夏豆跟着雁如走了约莫一刻多钟功夫,遥遥便见到了“映露阁”的楼房牌匾,雁如朝那处指指道:“正是那儿了。”夏豆忙朝她施礼道:“多谢姑娘。” 雁如笑着略略回礼便要返身走,却顿了一瞬试探地问道:“姑娘以往可是来过府上?”她又微微蹙眉看着夏豆道:“我见姑娘似是有几分面熟。” 夏豆微微一愣,旋即摇头道:“不曾来过贵府,这还是头一回呢。” “如此啊,”雁如再温和地笑道:“大约是看错了罢,恕我冒昧了。”“哪里哪里,”夏豆再向她致谢,两人即刻别过。 这天寒地冻的,夏豆也没心思再多想,转身就小跑着朝映露阁走,到了阁楼外伸手去拍门,里头很快就有下人应声来拉门。 “哎哟,夏姑娘,您看我就是拴个马的功夫,您就急赶着先走了,如何现在才来哟?” “您快进来,快进来,五少爷都等你半天了,”随声而来的的是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年长些的仆人这会儿殷勤又周到地招呼道:“啧啧,瞧给小姑娘给冻得,清竹,赶紧跟五少爷通传夏姑娘到了,再给姑娘泡壶热茶来暖暖身。” 夏豆被这一通先声夺人堵的说不出话,老仆话一喊出,里头又传来道清朗的男声,“野丫头你是属乌龟的?慢吞吞的是等雪都化了再来?” “少爷莫急,来了来了,”那老仆将伞递过夏豆头顶,又有意地大声说道:“姑娘可是路上找不到道儿了,您看看你也不等等我,这不耽误事儿,五少爷还不得怪罪咱俩不是?” 这老无赖,夏豆冷着一张脸看都没看他,躲过他的伞快步往里走。刚走进前院里,“嗖”的一声从长廊处飞过一团圆物,夏豆心口一跳头一偏堪堪躲过,那圆球砸在地上散作一滩白雪。 “咦,你竟躲得过小爷的球!”不远的长廊处正杵着位身着锦袍的斯文败类,见阴招未得逞登时呔的一声:“再来!”“嗖”的又一声又飞来一团圆球。 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夏豆实已冻得肢体僵硬,瞅见那雪球也不大,便干脆面无表情站着未动,任凭那雪球砸在肩胄上。 “五少爷唤我来何事?”浑身被那球震得一颤,夏豆冷冷出声道,“不会就是让我来任你砸雪球玩罢?” “喂,你为何不躲了,无趣无趣,”周彦之不满地拍拍手道:“你这人忒无趣了,小爷唤你来自是有小爷的道理。” 他说罢整了整青莲绒的灰鼠斗篷,笑嘻嘻地大步走到了庭院正中,屈身抓了个雪球,罩着夏豆的面门扔来。 夏豆条件反射地侧身一躲,周彦之越发兴起,又捡了坨雪扔来,夏豆一时躲闪不及,雪球恰恰落在她脖颈处,刺骨的寒意激得她一时火气,索性也蹲下身子捧了捧雪,想也不想就超周彦之扔去。 雪球不轻不重地砸在周彦之胸口前,惹得周围的看热闹的下人都惊了惊,被砸中的人反倒兴奋得满脸红光,“你个野丫头竟然还手,看球!” 这一扔就一发不可收拾,战火一旦蔓延,两人你来我往便开始了战斗,先还是只砸腿腹肩手,最后什么也不顾得尽往对方头脸招呼。 周彦之到底是男子气力大,夏豆左右跳闪躲过了他不少球,但只要是被砸到,那感觉就像是脸都要被砸塌半边。 反倒是夏豆顾忌对方总是主家少爷,手上的力道留了几分,虽是球球都砸在周彦之身上,但对他不痛不痒,惹得周彦之愈发兴致高涨,哈哈的笑声响彻了映露阁。 “不玩了不玩了!”互砸了不一会儿,夏豆浑身都散了架,便边躲球边连声抗议,周五少爷可还没玩尽兴,不闻不管又是一球砸在夏豆肩头,雪球迸裂余雪溅在了她眼周,夏豆当即捂着眼睛蹲下身。 “咦?没事吧?”笑声戛然而止,周彦之见自己下手太重,连忙收了手走近来问,见夏豆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颇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那个,没,没事吧,砸到哪儿啦?” “不玩了,”夏豆将头埋在双臂处闷闷道,她话还没落音,又被一团雪“噗”的一声砸在后腰。 “说了不玩了!”夏豆被惹得火冒三丈,抓了一把雪就朝周彦之脸上糊,“这样很好玩是不是!” “嘻嘻,五哥哥是大花猫咯,”身后忽然响起的孩童天真的咯咯笑声,夏豆下意识一愣,才明白方才后腰被砸,定不是眼前的周彦之所为。 她愣愣地看了看眉眼都沾了雪沫的周彦之,眼前这人正满是无辜地眨巴眨巴眼,再呆呆反身朝那童声望去,登时浑身就是一激灵。 那孩子一见夏豆转身也是一惊奇,尽管夏豆现下头面一团乱糟糟,但丝毫不影响他认人。 “糖葫芦!”孩童的声音里带着高兴又激动,响亮地喊道。 “糖葫芦!真的是你吗?”小男孩乌溜溜的眼睛一亮,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连声喊着边迈着小短腿就朝这边跑来,“你终于回来啦,糖葫芦!” 男娃娃像飞鸟一般朝夏豆扑来,待背上压了个温软的小身子,夏豆还是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糖葫芦?”反倒是周彦之抢先好奇地出口问,“呸呸,野丫头糊我一嘴雪,云阳,你这是作甚?” “五哥哥,这个就是糖葫芦啊,”小云阳搂着夏豆的脖颈欣喜的喊道,在看到夏豆发间粘了不少雪,又转而怒道:“五哥哥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呢,你看把糖葫芦这这弄得都是雪,可冷可冷了。” 小云阳说罢连拉着夏豆起身,“糖葫芦快随我进屋,要把雪快快烤干,奶娘都不让我玩雪的,说是沾了会生病的,你可千万不能生病,生病就要喝苦药,苦药可苦了...” 周彦之更是大感惊奇,连连在身后追着喊:“你俩怎么回事啊!” 周遭下人早惊得不知要如何是好,那带夏豆从食美楼进周府,又故意怠慢她的老仆从老何,更是瞪圆了眼、张开着嘴在雪地愣着动也不动,“这,这不就是,五少爷随口吩咐,从食美楼喊来做厨活的厨娘么...怎会怎会?连九,九少爷也相识?” 第56章 何事 “糖葫芦,你可冻着了?” “糖葫芦,快快喝口热茶。” “糖葫芦,你是去了哪里,怎如今才回来?” ....自从进屋起,这男娃娃就围着夏豆前后左右转,嘴里的嘘寒问暖就没停过,一会子递手炉一会子又递热茶,夏豆满身粒雪进了暖屋融成了水,他又忙着掏出自己的小巾帕给她擦拭,全然一副接待相熟小伙伴的架势。 不单是局外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夏豆都有些受宠若惊,“小少爷,您别客气,我自个来,我自个儿来。” “这哪里算得上客气,前次我玩雪时奶娘也是这般照料我的,”云阳鼓着腮帮子不服气道,“你何故与我生疏了呢?” “...”夏豆恁地一时语塞,总算站在一旁的丫鬟子回过味来,连忙借机接话道:“九少爷,姑娘的衣衫沾了雪水,一时半会也烘不干爽,如若姑娘不嫌弃,不如先换上婢子的将就将就,也免得染了寒气。” 周彦之看夏豆那狼狈样,后知后觉也有些过意不去,跟着应和道:“也是,赶紧去换身衣裳,你们几个的衣裳能不能穿啊,不能穿去四小姐那边借几件来嘛。” “...”丫鬟们登时面面相觑,还真不知该应答能穿还是不能穿,夏豆听他咋咋呼差点气笑:“五少爷真是说笑了,小女原本就不是个金贵人,就是穿这几位姑娘的衣裳,都只怕我穿坏了去,”说罢起身朝那位丫鬟答谢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那丫鬟看看自家少爷再看看九少爷,满脸窘色地问:“那就..那就穿婢子的?” 周彦之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头,“不识好人心。” 那丫鬟又小心地问道:“映露阁跟咱鸿泥院还有段路程,要不少爷们在此先玩着,我带着姑娘快去快回”。 映露阁是周府闲置的园子,周彦之这几日在自己的鸿泥院呆腻味了,才想着来这边玩儿雪,现下也玩的差不多的,干脆大手一挥吩咐:“玩都玩够了,一道回去算了。” “不行不行,”眼看周彦之就要把人带走了,被忽视了的小云阳不满地嚷起来:“糖葫芦,去我的院子换衣裳嘛,我去找六姐姐,她有可多的漂亮衣裳了。” “小九,这丫头是我叫过来的,你现在是凑什么热闹?”周彦之居高临下地点了点云阳的额头不满道。 “糖葫芦怎么会是你的丫鬟,”云阳抗议道,“她明明是祁哥哥答应送给我的。” “晏祁?这是我家的丫鬟,晏七凭什么说送就送,你可别杖着你小,谁都得依着你不可。” 周彦之头一昂脸一偏,丝毫没有做哥哥的觉悟,小云阳被他说得又羞又急,一张包子脸涨得通红,呐呐几声也不知如何反驳,干脆双手扯着夏豆就是不放。 最后还是夏豆看不过去,屈身揽过云阳,再暗暗给周彦之个白眼,“嗯呐,小云阳,我换完衣裳再来找你玩儿?” 云阳还是不甘心地皱巴着脸,惹得周彦之烦不胜烦,“罢了罢了,我带你去我屋里去玩行了吧。” 小孩儿这才兴奋地点头应下,周彦之招手唤了下人来,让她先去主院那边跟老祖宗交待一声,末了一行人才浩荡荡地行往鸿泥院。 一出门便是寒气凛人,夏豆不自主打了个哆嗦,周彦之难得地看在眼中,利索地脱了自己的斗篷,兜头罩脸地扔向夏豆,夏豆还没反应过来他这闹哪样,就被暖烘烘的斗篷蒙了一头。 这大少爷的斗篷哪是她能系的,夏豆想也不想地就拉拔下来递了回去,“五少爷你可别介,回头冻着你老,我可担罪不起。” 小云阳眼见也跟着献殷勤:“不用五哥哥的,系我的嘛”,说着就要解下自己毛绒绒的锦缎连帽斗篷。 “小少爷使不得,使不得,”云阳身边的丫鬟们一见皆涌了上来,“姑娘用我的吧,用我的,”打伞的递斗篷的送手炉的,叽叽喳喳一阵闹腾。 周彦之又自讨个没趣,气呼呼地再骂一声:“不识好人心!本少爷再不管你。” * 少爷们对夏豆的看重,鸿泥院的丫鬟都看在眼里,故谁也不敢怠慢她,都拿出自己未穿过的好衣裳来,只问夏豆想穿哪身。 夏豆随意挑了件看着合身的,囫囵着穿上,先前那位丫鬟还顺带给她编了发,上下一通拾掇,还真有模有样的。 周彦之见了跟瞧什么稀奇事似的,扯着她原地转了两转,啧啧叹道:“还真是人要衣装啊,爷先前还真是小瞧你了,有点儿姿色嘛。” 云阳不甘示弱地拍马屁道:“真好看,真好看。” 夏豆难得地有些扭捏,捋了捋垂散开的发丝,转移话题道:“那个,五少爷叫我来何事?” “呓,被你一闹腾我都忘了正事,”周彦之又扯着夏豆往圈椅上坐住,“叫你来当然是是有要事。”他看看云阳顿了顿道:“喂,小子,我现在呢,要和这丫头谈正事,这是咱们大人之间的事儿,你一边玩去。” 云阳嘟着嘴不服气:“我不去,我要找糖葫芦玩。” 夏豆见周彦之煞有介事的样子,便好言哄着小孩道:“小少爷,你去那边玩着,我和你五哥哥说几句话,就找你玩好不。” 小云阳这才滑下了椅子,蹬蹬蹬跑到侧房玩投壶去。 周彦之将下人都吩咐下去,才蒙头蒙脑一句:“你可知道,那谁这几日要回来了。” “那谁,”夏豆不解地问。 “三老爷,”周彦之抿了抿嘴角道:“我家老头子。” “呃,你爹,要回来,与我何干?” “干系大着呢,”周彦之话说出口忽而有些激动,“你不知道,我爹素来,素来就不怎么看重我,要不是因着我娘的缘故,我也不大乐意认他的。” 周彦之又细细碎碎说了些周府家事,他虽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扯,但夏豆还是听懂了,古往今来大户人家的八卦,总有一个万年梗贯穿其中,那就是_小妾争宠。 周家毫不免俗免俗,周彦之的爹周三老爷,在原阳城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他对女人的青睐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得好。 周彦之的娘当年正因为是出了名的美人,才被周三爷看中娶为正妻,可天下美色何其多,周三老爷这些年又常年往外地跑,因而隔那么几年,就得往家里带回个人。 在这些千娇百媚的小妾们的映衬下,周彦之的娘就显得年老而色衰了,周三爷早些年还看在儿子的份上,给她正妻应有的倚重,但随着周彦之的长大.... 后面的故事不用周彦之说,夏豆也懂了。 “总之以往我爹是没看出我的实力,单凭我不会念书,就认定我是个不济事的纨绔,”周彦之说罢大喝一口茶道:“天下间能干的事多了去了,光只会念书算什么英雄好汉!” “嗯,这句话我也是认同的,”故事是听完了,夏豆最后点点头道:“所以,你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嘿,这不是,”周彦之东拉西扯了一堆终于说到正题,“因为食美楼呐,因着食美楼赚头不错,老祖宗都夸了我好几回了,其实我也知道,那点子钱老祖宗也看不上,只是找个由头夸我罢了。” “就在前几日,我家二伯娘去知县夫人家串门子,说是知县夫人都提起了咱食美楼,还说叫了两回咱食美楼的菜食进府,都满意的很,这不我娘跟老祖宗又把我给夸了顿。” “那很好啊,夸你你还不高兴啊,”夏豆撑着下巴道。 “也不是,小爷做事向来随心所欲,管谁夸不夸,这不我爹就要回来了,我娘肯定得将这事告他去,但是,”周彦之有点吞吐道:“但是,我心里自知,这都是你的功劳。” “小爷向来不屑假他人之功,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本少爷还要争底下人那点功劳不成。” “恩..挺好的,”夏豆眨巴眨巴眼睛听他继续说。 “但是事情坏就坏在,我娘他怎么也不听啊,我都跟我娘说了,都是你这个小丫头的主意,但我娘就是不信,说是让我在我爹面前省事些,别瞎浑说,”周彦之突然暴躁的起身道:“要不是为了我娘,我才不去他面前装巧卖乖。” “...那个,就为着这点小事?你不愿意抢我的功劳,不愿跟你爹说,食美楼的那些主意都是你出的,但为了你娘你又不得不承认。” “这是小事?” “难道是大事?我的五少爷,大冷天的叫我来府里就为着这点子事,这算得上什么呢,你是我东家,按月给我月钱,我还不得为你效劳,所以那些主意点子啊什么,都是你花钱买了的,也就是你的了,”夏豆拍拍衣角起身满不在乎道。 “啊?所以你这是同意我占你功劳了?” “欸,说什么占不占的,原本都是你的,按道理是我应当感谢你,正是食美楼能聘用我,我那些点子才有用武之地,古人常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夸张点说你正是我伯乐呢,你的功劳至关重要。” 夏豆学着周彦之以往的样子,抬起手戳戳他肩膀笑笑,笑罢又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只管跟你爹说去,回头我再给你策划策划,包准让你爹对你刮目相看,让他知道你现在已经改过自新,积极向上,有能力又有进取心,就这样啊,我找那孩子玩去了,你家这个孩子跟我还真是有缘。” 话一出口,就见房门被推开,粉嘟嘟的小男娃在门口满是不耐道:“五哥哥你说完没有啊,现在糖葫芦归我了。” 夏豆被逗得哈哈直笑,几步上前抱起孩子道:“好吧,现在我的时间都归你啦。” 第57章 狐媚子 “姜合姐姐,姜合姐姐,方才那位姑娘是谁啊?”鸿泥院的偏房廊庑处,丫鬟姜合被另一名丫鬟半路喊住问道。 “我也未曾见过,据说是食美楼来的厨娘。” “厨,厨娘..”问话的丫鬟拉着姜合的袖摆,语气急急道:“厨娘怎会进府里来,为何还进了咱们的厢房?” “是五少爷召她进来的,内情我也不知晓,”姜合端着茶水步伐不停道:“那位姑娘衣裳被雨雪打湿了,进厢房换身衣裙。” “五少爷召她进..进府,进府是做甚?”丫鬟更为激动了,连连拦住她追问道。 “哎呀,画春,你问这么多干嘛啊,”姜合不耐烦地娇声怪责:“我这正忙着端茶去伺候客人呢,你别拦我路啊。” “抱歉抱歉,”画春手一颤赶紧放开姜合的袖摆,惶惶不安地嗫嚅:“我,我是有些好奇罢了。”姜合没多功夫跟她计较,端了热茶疾步往主屋走去。 * 五少爷从外边接了个姑娘回来,尽管事情做得隐蔽,由外房老何偷偷着从后门带回来的,但消息很快传得通府皆知。 他娘三夫人知道这信儿时,惊得差点喷了嘴里的茶,丫鬟又禀告说:“下人们传的风风雨雨,还说带回了鸿泥院,在四小姐那儿拿了衣裙穿。” “反了他的天了!”周三夫人素手一拍桌案,起身就往外间走:“越发不像样子,以往胡闹也就罢了,眼下老爷就要回来了,竟敢还将外边的阿猫阿狗往府里带,走,去鸿泥院,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狐媚子!” 丫鬟们连忙拥簇而上递手炉披风,一行人随行前往五少爷的院子。周三夫人虽来势汹汹,然事不凑巧,她到了鸿泥院时夏豆早不在此处。 “娘,你都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咱府里的下人如今竟嘴碎成这个样子,还有没有人管管了,”周彦之放了茶杯朝他娘气呼呼道。 周三夫人面色有些尴尬,爷们的事她向来就管不大住,这回也是听说儿子带回个野女人,气急之下才赶着来兴师问罪。 “彦之,娘,娘这不是担心你么,你年纪小心思浅,是不知晓外边那些狐媚子的道行,你看看你爹,这会回来传来信件说,又带了个...” 周三夫人说到心伤处便是泫然欲泣,边捏着手帕沾泪边哽咽道:“你切莫别学了你爹的样子,看中什么姑娘你跟娘说,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娘都去下聘礼帮你娶回来,独独不可往外边带女人进府。” “对了,前些日子,钱家夫人带了她家几位小姐来府里,我看着都还不错,你年纪不小了,早些年随着你闹腾,如今再不娶亲,你爹非怪罪我不可,”周三夫人话锋一转,又念叨起周彦之成家的事来。 “别别别,您这又是说到哪里去了,”周彦之却是最听不得他娘说什么娶亲之事,“你不是也说爹快回来了么,各项琐事还不得靠娘你去张罗,你就别花心思替我操些闲心了”。 “那谁寻我有事,要紧的很,我出去看看,”周彦之说罢脚底一抹油就开溜,周三夫人在身后急急道:“你看你这孩子,一说正事就要走,你去打听打听,你同年的别家公子哥儿们,哪个不是早成家了...” 周彦之头也没回就往外边跑,这冰雪天去别处玩也无趣,思来想去还是找那野丫头,逗弄她一番还能找点乐子。 * “糖葫芦,这个好吃,你尝尝,还有这个,”男娃娃对着桌上几样点心不住献宝,夏豆将这些金乳酥啊玉露团饼啊一一尝过,也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小少爷你家厨娘的手艺真棒呀。” “嘻,”云阳倒有些羞赧了,“还不错啦,你爱吃就好。” 两人吃吃喝喝一阵后,一旁伺候的丫鬟面色便有些不对,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夏豆看在眼里,不由收了手脚,最后还是云阳自己晓事,拍拍小手道:“好啦,糖葫芦,咱们不能吃太多点心,待会儿得吃夕食了。” 忽然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大事似的惊叹,“哎呀,糖葫芦,我要带你去见我祖母,告诉她你才是上回救我的人,四姐姐那个丫头,才不是劳什子恩人。” 云阳话一说出口,远近两位丫鬟皆惊诧地抬头看向夏豆。夏豆正眨巴眨巴眼睛作无知状,云阳又接着说:“我还有好多话想同你讲,上回在寺庙里,我原本是认出的你的,但你走的太急啦,我都追不上你。” 这回真是摸不着头脑了,“哪次庙里?难道你去过宝福庙?” “唔,就是那座寺庙嘛,我和六姐姐溜出去玩儿,你还买了糖葫芦那次,”他说着又低头认错:“好吧,其实是因为,我许久没有见你,你又生了些变化,我才一时没认出你来。” “不过后头你来救我时,我一眼就认出你啦,”云阳说着摇摇她手道:“你可不能生我的气,后来你又不见了,我还托祁哥哥找你...” “慢着慢着,”夏豆一时没听懂他说的话,“你是说,慧音寺那次,也就是,我救了你那次?我先在买糖葫芦的时候,你没有认出我?” “呜,也不是没有认出来,”云阳不好意思道:“是我还没来得及喊你,你却先走了。” “可是,”夏豆一时有些发懵,喃喃道:“我们,我们先前就认识?” “咦?糖葫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云阳惊奇道:“难道你忘了?在安姑姑院里呀。” 云阳说着偷偷觑了那两位丫鬟一眼,又凑近夏豆的耳畔,以手做掩护说悄悄话:“你在安姑姑院里那会儿,还给我吃过两回糖葫芦,我可都记得的。” “安..安姑姑?是谁?” “你连安姑姑都忘了?”云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安姑姑就是祁哥哥的娘..” “少爷!”云阳话未落音,他身后站着的丫鬟陡地出声打断,“少..爷该准备准备,老祖宗那边快传晚食了。” 云阳自知失口,有些迷茫地朝身那丫鬟望去,夏豆被那丫鬟喊得心口一跳,一抬眼却见她也正神色惶惶。 “姑娘见笑,”那丫鬟很快收敛了失态,侧身对夏豆温和笑语:“我家少爷啊,那就是老祖宗心窝窝里的宝,一日三食老祖宗都得亲眼看着的,天色也不早了,他要是晚去了会,我们这些下人可得受罚的,还望姑娘见谅。” “哪里哪里,”夏豆勉强回笑道:“是我的不是,尽顾着跟小少爷说闲话,都忘了时辰,还多亏了姑娘提醒,天色已不早,我也该先回去了。” “糖葫芦,你回哪里去?”云阳听这话却不乐意了,忙拉着她道:“说了你要与我一道去见祖母的。” 夏豆被他一番话说得慌里慌张,哪里敢再去见周家老祖宗,当即连连推道:“我,我还有些事呢小少爷,下次再进府来找你玩好不?” “不行不行,”小云阳一听就急了,“糖葫芦你又要去哪里,我带你去见祖母让她安排你到我屋子里来,我这里有很好玩的,还有好多好吃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夏豆为难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要做五哥哥的丫鬟,你做我的丫鬟嘛,我一定再不许别人欺负你,祁哥哥也答应了的,”云阳可怜巴巴地继续挽留道。 “小九,说了这丫头是我的人,晏七答应送给你没用的,”夏豆还没来得及答话,帘外忽传来道声音接话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抢人了。” 听闻这声,夏豆与那丫鬟眉头均一蹙,却见周彦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一脸急色的小丫鬟。 “少爷,白芷姐姐,五少爷来了。” 那丫鬟是个通透人儿,眨眼便笑着接话道:“五少爷来了呀,您瞧瞧,咱今天刚从五少爷那回来,您又忙着来看望小少爷,青葙紫苑,还不赶紧上茶伺候着,忙手忙脚做什么。” “本少爷才不用伺候,你们这几味草药,都赶紧下去。” 任凭白芷再通透机敏,一时也尴尬到无言以对,九少爷因幼时身体弱,身边的四个丫鬟名儿都取得药名,白芷,紫苑,青葙,南烛。 某日无意间被五少爷知晓这些名字的内情,此后时不时就得奚落她们几个一番。 白芷顾自强笑:“五少爷,老祖宗那边传话来了,说是让九少爷去吃晚食呢,五少爷既然来的,不若一道走。” 周彦之听得却更加不耐烦,“你这个丫鬟真是不像话,还吃什么晚食啊,你没听你家少爷说么,都要抢我的人了。” “五少爷,”夏豆眉头紧皱忍不住出声道:“我虽受雇于食美楼,但并不是你的,人。” “哼,说是我的人你还不乐意了,那你想做谁的人,小九的?”周彦之转转眼眸道:“还是晏七的?” “胡说八道,”夏豆气急起身,她忍了忍又屈身同云阳解释:“小少爷,我在外边还有事,今儿真得走了,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因五哥哥前来搅局,云阳不想让糖葫芦做了他院里的丫鬟,不若先让她出府去,权衡之下他只得失落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不知他为何执着于“回来”这个词,夏豆含糊地回:“有机会就来嘛。” 忽而她又顿了片刻,夏豆眨了眨眼睛凑近云阳耳畔,轻声同他说悄悄话:“小少爷,我不知晓出府的路,不若你送送我?” 第58章 深夜赶路人 南周历嘉和十三年冬,腊月初一起大雪骤降,继而接连半月未停。 各地官员早先递往朝廷的折子皆为称叹:“今瑞雪频降,来年必丰,此大祥之象,乃天佑我朝”。 然仅仅七八日过后,西北一带便有地方官员上书:“雨雪不止,平地厚五尺,江湖俱冻,天寒甚,民苦之”。 半月之后,大雪仍旧未止。不少地方都传出村民冻死的消息,官府还在有意压下那些动静,民声却早已一片惶遽,连原阳县城的小厨娘夏豆都意识到:刚刚在夏暑经历过旱灾的南周王朝,这是又要承受雪灾之难了。 原阳城,晚暮的山道上,立着位穿蓑衣带斗笠,还举着油纸伞的小和尚,正朝着山下望眼欲穿。 许久后远处终于隐隐出现道身形,小和尚心一喜,连忙挥手大声喊:“夏豆!夏豆!” “哎!”远处通身同样着装的女孩子闻声仰头朝山上看,末了高声回道:“妙善,你又跑了出来作甚。” “天晚路滑,师傅见你未归,便让我来接你一程,”妙善边说边小步往前跑,夏豆远远见着了连连摆手喊停:“别别,你在那站着别动,路滑的很,当心摔跤。” 她说着便加快了步伐往山道走,直到两人会了面,夏豆见小和尚冻成个冰人的可怜样,登时既感动又生气,“都说了不用来接,你这小孩怎么就不听呢!” “吶,这不是,师傅师哥都担心你嘛,”妙善抻了抻冻僵的左手,再蹭蹭通红的鼻头,冲她乐呵地直笑道。 夏豆无法,只得伸手去拉他,两人搀扶着往庙里走,一路夏豆说了又说,“真不用接,我跟你说认真的,下次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唔,好啦,你可别气,”小和尚小声地回,又换个话头道:“夏豆,听师哥说山下的粮价竟又涨了,得亏你会打算,早几日便让咱们多屯了粮食,否则咱还不得缺粮啊。” “是啊,”说到粮价夏豆不由得语气沉重了几分,“就这几日,米粮一天是一天的价,就这样人都挤破头地去抢,米粮店不到半日就关了门,这雪要是还不停,怕是...” “这日子还真是难过唸,”妙善闷闷道,夏豆点头,“可不是。” 正想再感慨几句民生多艰之类的话,妙善又道:“幸好咱买粮买的早哇,米缸子都是满的,菜也有不少,后山的萝卜早早收了没被冻坏,咱快些回去,前些日子打的豆腐还有剩,我做萝卜豆腐汤给你吃。” “...”被他一打岔夏豆的忧思顿消,只得叹着气道:“那可还得多加一道实菜,我眼下饥寒的很,光喝汤怕是填不饱肚子。” “行的行的,”小和尚高兴道:“地耳昨日便发泡好了,再搁些干菇,腐竹,咱们煮道斋菜煲吃,保准让你吃得饱饱的。” “哎哎那真再好不过了,咱快走快走”....忧国忧民那是大人物们的事,小百姓们的心思忧虑自家饱暖都不够用的。 回了庙里跟师傅师哥打过招呼后,两人便快步直奔小厨间,夏豆烧火妙善掌勺,一顿砰砰咚咚地忙活,做了一道干菇木耳斋菜煲,再加一锅豆腐萝卜汤。 斋菜煲软陶味浓,萝卜汤热烫鲜美,夏豆一一尝过当即竖了大拇指,“太好吃了妙善,你这是出师了哇。” 小和尚受了夸赞却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羞道:“都是你教的好”。 夏豆再用木勺子在自己的汤钵里舀一勺汤喝,“好喝好喝,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我来做素斋,不定都做不出这般味美。” “妙善,妙真,你们两个小的,背着师傅在这偷吃呢,”夏豆正“手不释勺”时,屋外传来道独特的鸭公嗓喊道,夏豆连忙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师兄!” “师兄,是是我让夏豆帮我尝尝味儿,没没偷吃,”妙善也急忙结结巴巴解释,和尚妙心了然地歪嘴一笑,“得了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两只小老鼠,赶紧上菜,师傅他老人家都等久了。” 师徒四人其乐融融吃了顿晚膳过后,夏豆回了自己的厢房安寝,这间房如今挂着块“妙真”牌子,彰显着她的合法使用权。 夏豆如今已然是宝福庙俗家女弟子。 事情起因还得她从教妙善厨艺说起,法济方丈得知此事后,非说什么授艺者为师,让妙善来拜她做师傅。 夏豆自是愧不敢当,连连推辞,最后还是妙心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夏豆拜法济方丈为师。 因是俗家弟子,规矩也就松些,夏豆虽是女娃,但好在法济大师也不是古板之人,顺势就收了她这个名义上的徒儿,赐号妙真姑子。 如此一来,夏豆与妙善便成了师兄妹关系,师兄妹之间相授厨艺,便无须再行拜师大礼,夏豆也能名正言顺住在宝福庙后院,正一举两得。 夏豆年纪比妙善大,总不好意思叫他师兄,两人便依旧以名字相称,宝福庙就他们两个小的,师傅师兄也由着他俩闹。 * “月钱三两半,李府赏钱两钱,张公子小费二十文...”按照惯例,夏豆睡前得叽叽咕咕算上一回日账,如今每晚不将那点银子铜板数上一边,她都怀疑自己睡不好觉。 仔细数了三遍后,一共是十三两零七钱五十文没错,夏豆心情愉悦地合拢了钱袋,偏头吹灭了床头桌案上的油灯。 凛冬的夜晚寒意森森,一时半会也睡不下去,她便闭着眼睛瞎琢磨心事。 这才短短两月不到,手头上竟能攒下这么一笔巨款,可见食美楼的油水多足,这份工作的福利多好。可见挣钱这玩意,果真高风险高收益。 夏豆总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形容如今自己的处境,在玩火?在刀尖上跳舞?在与虎谋皮?... 那日她借故让小云阳送她出府,路上小声套了他许多话,那些天真的童言童语隐隐揭示的真相,让她如今整日心口像悬了块巨石,生怕那日东窗事发,就断了自个儿的前程。 云阳说:“我们就是在安姑姑那儿认识呀。” “唔..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呀,安姑姑,她是祁哥哥的娘亲,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应该是的吧,安姑姑的屋子在最最后院那边,府里人都不能去的,就只有你跟另外一个丫鬟在。” “后来房子失火了,你就不见了。” “安姑姑不在了呀。” 。。。 小云阳没有撒谎的理由,他从前的确见过夏豆,并且甚至与她较为相熟,那次慧音寺事故时,他才会那么的信任自己。 后头夏豆自个儿又顺着这些话琢磨了许久,得出了大致结论: 原身夏豆,的确是周彦之家这个周府上的丫鬟。是负责服侍那位,住在周府最偏僻的后院里头的,颇有些神秘的安姑姑,但是后来房子却失火了,夏豆便被赶了回去。 也正因为这位安姑姑的神秘,所以周府的人大多不认识夏豆,只有与晏祁相熟的小云阳,才会见过她。 安姑姑是晏祁的娘亲,她是安姑姑的侍女,那么,晏祁怎么会不认识她?还是之前一切都是晏祁在假装? 夏豆越想越是不安,单凭小云阳知道的那点事情,根本不足以捋清整个事端,并且夏豆隐隐想到了更为可怕的事。 安姑姑的房子失了火,所以夏豆被赶回了下邳村,并且变成了如今的异世魂夏豆,那么,安姑姑呢? 云阳说,“安姑姑不在了呀。” 黑暗里夏豆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被子。 安姑姑不在了,是不是,是不是在那场大火里.... 莫不是火是夏豆失手放的,是夏豆,害死了,晏祁的母亲? “咚咚咚!”“咚咚咚!” 啊!神经崩得正紧,屋外却突起敲门声,夏豆差点尖叫出声,她一个打滚翻身起床,急急忙忙去摸火折子想点亮油灯。 但很快外边又传来了熟悉的鸭公嗓音,“师傅,师傅,是两位男施主,深夜赶路的,想借宿一晚。” 是师兄妙心。 “吓死我了,”夏豆拍拍砰砰跳的心口,长呼一口冷气,赶紧再躲回被窝里去。 外边又悉悉索索传来一些声响,大概是师傅吩咐师兄去招待那俩投宿的人,这大半夜的,女弟子当然是不方面出去的。 夏豆窝在被子里吸了吸鼻子,暗自腹诽道,这种天气的赶路,还午夜时前来投宿,莫不是鬼怪狐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胡思乱想什么呢,佛门重地,魑魅魍魉哪敢进,夏豆翻了个身子再哼声道,“这天儿赶路啊,不是鬼妖,那肯定也是疯子!” 第59章 不能 次日卯辰初刻,天还未亮,宝福庙晨钟按时按点敲起。 低沉雄浑的钟声有节奏的一响一顿,声声阵阵肃穆而庄重。都说晨钟暮鼓能唤醒众生,但再振聋发聩的钟声,唤不起一个装睡的人。 当钟声敲过第四回时,夏豆终于认命的嗷呜一声,迷糊着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抖抖索索的穿衣起床。 端了木盆去厨间打水洗漱,迎面碰上从后山泉眼里打水回来的妙善,“夏豆,你起啦。” “嗯啊,”夏豆打着哈欠回了句早好,小和尚没笑话她这副懒散样子,只关切地问:“今日仍是要下山去么?” “是啊,没法子,”夏豆边舀水净脸边无奈道:“酒楼那边这几日生意正好,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 “风雪这般大,真是苦了你了,”妙善悯叹道。 “欸,这有什么苦不苦的,我要赚钱嘛,”夏豆拿出巾帕擦擦脸笑笑,“师兄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敲钟打扫苦不苦,你每天要挑这么多桶水,还要守夜敲晚钟苦不苦,师傅每日要念那么多经文,我看着也很苦啊。” “这,这不同的嘛,我们修行之人,这算得什么苦。” “小妙善,众生本相皆苦,才需要我佛来渡不是,”夏豆与他说笑几句,便去淘米准备做早膳,末了想起昨晚闹出的动静,好奇问道:“昨夜是否有过路人前来投宿?早膳需多蒸煮些么?” “哎呀可不是,昨夜可来了两位客人,”妙善一拍手道:“快多添些米,是两位人高马大的男施主,一老一少,胃口估摸着不小呢。“ 夏豆点了点头,再从米缸里舀了三满碗粟米下锅。煮饭时好奇打听道:“从哪里来的客人?竟在这种风雪天连夜赶路。” “这个我倒不知晓,那俩人昨夜前来均狼狈的很,老的少的都患了伤,我只顾着烧水找药,一时忘了问他们来历。” 夏豆听得这善良单纯的小和尚一番话语,只得在心底再叹一句“我佛慈悲。” 因有外客在,早膳不好再在一处吃,客人的饭菜由妙善送了过去,师傅师兄的饭还留在锅里,需等他们早课做毕再来食用。 夏豆简单进了些食就要下山去,临走时又对妙善说了好几回:“晚时我自会回来,你可别再呆呆地去接我。” 待妙善犹犹豫豫地应了,她才披蓑衣戴斗笠,带上自制的口罩手套围脖,全副武装往山下走。 尽管保护措施做得这样足,一出庙门依旧被冻得全身僵木。山道上厚雪及膝,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平日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如今得走上一个时辰。 也不是没想过要在城里赁间房,只是这大雪是腊月才开始降,城里不知哪来的规矩,说是年尾里不宜动土赁居。夏豆去租房人房家都不肯见她,她又托顺子几个打听,都说这时候赁不了屋。 租不成便罢了,反正这份差事也干不得多久,知晓了原身夏豆那些事,搁谁都不敢再在食美楼呆下去。她没卷了铺盖赶紧逃的理由,全因银钱二字。 眼看就要到腊月二十,二掌柜说了,那日食美楼伙计人人都能得一个红封的,她如今是食美楼的红人,得的银子肯定能比顺子他们多些,说不能到时候能凑足十五两私房钱呢。 想想银子,咬牙也要再撑几天。 * “姑娘,楼下有人寻你,”夏豆正在账房替周彦之写策划书时,门外有伙计敲门来传话。 “知了,可是客人?”她放了自制的炭笔,起身开门探看。 “不是,是你那位同乡呢,”伙计笑着回话说:“刚来不久,我领着他去后院茶房等了。” 夏豆一听同乡便知晓是谁,朝伙计谢过便下了楼去。 “成业哥,”见了来人夏豆笑声打招呼道。 “夏豆,”戚成业起身冲她直乐呵,“如今你可真成贵人了,见你一面还需伙计通传。” “你可别取笑我,”夏豆走近替他斟了杯热茶,“今日怎有空来?莫不是大掌柜那边这就放人了?” “可不是,就这冰天雪地的,生意也没法跑,大掌柜便早早放我们回去过年,我明日就要回村去了。” 夏豆听罢羡慕不已,又与他说聊了一阵,才将要给夏家爹娘的东西托他捎回去。 自上次在食美楼偶遇后,戚成业又来看了她好几次,两人是同乡,也算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一来二往就有了不浅的交情。 “你何时回村?路不好走,需我来接你不?”临走时戚成业问夏豆道。 “还需再看,咱酒楼暂且缺不得人,”夏豆含糊地回,戚成业还不知道她是被逼着离了村的事,她也不好跟他细说,只道:“总之会回去过年的。” “哎,那成,到时我去你家拜年去,”戚成业与她道了别,走了走了又要叮嘱她几句,“路上雨雪厚,回去时需多做些功夫,衣袄穿足,多带吃食,到榆树庄这段路还是能坐马车的,你可别傻走路。” 夏豆被他说得无端眼一热,连忙推了他出门,“知晓了知晓了,你也是,路上小心些走,那袋灰布囊里是我给你包的点心,可别忘了吃。” 戚成业带着两个大包袱出了食美楼,走远了还不忘回头冲她龇牙一笑,夏豆被他逗得心头一暖,眼看着他走出街道才回了楼上去。 依然是拿了炭笔苦思冥想商业计划书,全靠前世大学时选修过有关课程,这才能勉强写出些东西来,磕磕绊绊写了七八天总算完工,看着倒也像模像样。 只是她依然不会写繁体字,得叫账房的人来再誊写一遍。 账房新招的伙计夏豆也算熟,正是周彦之那位老同学,南华街写菜单子的姚兴。 别人都在忙,就他一人空闲,夏豆便唤了他来写,两人整个下午便在忙活这事。 夏豆虽对姚兴有些成见,总觉得这人有些复杂,不过就事论事,姚兴的理解能力还不错,夏豆说什么他都能很快的意会,再用他那手标准的“印刷体”字快速誊写。 “姑娘大才,今日另姚某不单开了眼界,亦是受益颇多,”待策划书写罢,姚兴收了笔又文绉绉的问道:“恕姚某冒昧,能否向姑娘请教几事?” “不能,”夏豆收了那几张宣纸眼也不抬回道。 大约是从未被人这么直白的拒绝过,姚兴愣是像听错了般又问了一遍,“姚某敬佩姑娘大才,可否向姑娘请教一二?” “不可,不能啊,”夏豆这回倒是抬头看他了,“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也不想跟你交待我怎么会这些,无论你想请教什么,都恕夏某无可奉告。” .... 姚兴走时那脸色憋得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夏豆满脸莫名其妙,我跟你又不熟,不想指教你,这难道也有错么? 她收拾了东西后便准备要回庙里,又去了楼下找了掌柜的,将策划书托带给周彦之。 掌柜肖贵接了厚厚的信封好奇道:“这是何物?” “没啥,五少爷前些日子要的菜谱,”夏豆笑笑道,“若无要事,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小夏,府里头那下人都来请你好几回了,”肖贵皱着眉道,“你再不去趟,只怕到时五少爷要胡乱怪罪你。” “唉,没事啦掌柜,”夏豆笑着摊手,“你看周府那下人也没强求我去不是,五少爷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肖贵哎哎几声无果,夏豆早披了蓑衣出了门去。 肖贵对这夏姑娘真是越发刮目相看了。头一回府里来叫人时,那俩下人还趾高气昂的很,没想成自从那回起,那俩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三天两日就得来食美楼一趟,礼数做的不能再周全,可夏豆硬是没搭理他俩。 “还真是尊大佛,”肖贵掂了掂手上的信封摇头道。 * 回宝福庙的路程依然险难,好在走到山脚下时没再看见妙善来接,这傻小子总算听进了一回话,夏豆搓了搓冻僵了的手指,握紧了手杖往山道上攀爬。 今日耽搁了些时辰,这会儿天幕虽已暗下,但幸而有满山的皑皑白雪,映得天色很是亮堂,再说这山头的山路经过这些日子她都走熟了,不夸张的说,随便挑条道她都能最快的赶回庙里。 夏豆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条路上出事,她甚至为了早些回去而走了条捷径,直到走到山腰上时忽地脚下一滑,继而像个圆冬瓜似的砰砰咚咚摔滚而下时,脑海里那声“卧槽”都久久没能喊出口。 不可置信,简直不可置信,她竟然摔倒了,还滚下山坡了,还还正巧一头撞在了树桩上,后脑勺一阵剧痛袭来,夏豆意识昏沉前,还在不可置信地呢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第60章 风雪夜 这晚妙善不时就去庙门口巴望了一会,到了酉时了还不见夏豆回来,妙善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了。 他去找师兄妙心说了好几回,妙心原先也是宽慰他再等等看,直到天黑之后,仍不见人回,屋外却又下起了雨雪,这下连妙心也坐不住了。 师兄弟俩一合计,干脆拿了火把去山下接人,“师兄,以往我就是在这儿等夏豆的,”妙善指着一处壮树下高声道,“寻常这时候,她铁定是回来了的。” 山道前后无人,俩师兄弟又冒雪跑到山下去看,依然无果。 “莫不是因飘起了雨雪,妙真在城里寻到了住处,不回来了?”妙心边四处张望便打着寒颤问。 “不会不会,夏豆要是不回来定会事先跟我们讲的,”妙善急呼呼道:“早上她还说要带些烤烙饼回来吃。” “夏豆!夏豆!”妙善心一急,便冲着昏暗不明的小路那头放声喊道,妙心无法只得跟着连路喊人:“妙真,妙真!” 俩师兄弟叫喊了半天无果,火把却被飘雪打湿,火光愈发微弱,这样没头没脑瞎喊也无济于事,妙心便同妙善商量先回庙里一趟,一是告知师傅此事,再者来时走的匆忙,铜锣都没拿上一把,光用嗓子喊,声儿不够响亮,此趟回去正好补给物品。 上山的小路有许多道,妙善妙心照着夏豆惯常走的路回去,他俩仔细看了雪道上的痕迹,可那些零碎的脚印应当还是夏豆早上留下的。 急匆匆回到了庙里,妙善去搜寻火把铜锣等,妙心去禅房禀告方丈法济,“师傅,师傅。” 法济方丈正与昨夜前来的行客论道,听得妙心声音焦急,便跟客人道声失礼后起身询问:“莫不是妙真还未归?” “可不是,弟子与妙善去了山下找寻了良久,恁也不见妙真师妹人,”妙心又急又忧道:“她要是在城里住下了也罢了,就怕是在路上出了事。” 法济方丈望了望屋外的风雪,面上亦不由带了忧色,“妙真虽性子懵懂天真,行事却算周全稳妥,她既未交待晚时不归,定不会任意在城中住下。” 他说着便返身与客施礼道:“阿弥陀佛,庙里有弟子未归,天黑雪急,只怕生出意外,恕老衲不能再奉陪,两位施主请自便。” 法济方丈匆匆解释几句后,那眉目温润的年轻客人便道:“即是如此,不若我陪大师几个一同去,多个人手总是好的。” “那就多谢施主了,”妙心心急之下连忙应了。 * 因山道被妙善俩方才察看了一次无果,妙心便建议众人直奔城里去,“我方才与师弟仔细看了,一路未曾有妙真行过的足迹,她应当还在山下。” 法济方丈听罢后却说不妥,寻常这时辰妙真早已回了庙,此时不见人,多半是在上山时出了偏差。 四人商量一番后,决定分头行事,妙善师兄弟往山下城里方向去找,法济方丈带着年轻客人在山里四处寻人,两方约定无论是否寻到人,亥时之前定要回庙里去。 “妙真!”法济方丈唤喊声不时在群山回绕,一旁的年轻客人沿路俯身查看痕迹,一路看来眉头愈发紧锁,最终起身沉声道:“妙真小师傅应当未曾走过此道,可还有别的上山路?” “有,”老方丈面上忧色更甚,“施主有所不知,因那慧音寺在那头山里,方圆县村的香客常去慧音寺进香,需得途径此山,久而这山便被走出不少小道。” “我徒儿虽是女流,对此山山道却很是熟悉,只怕她心急赶路,才寻了条捷径走,有恃无恐反而坏了事。” 那年轻人定睛环顾四周地势,虽仍在尽力察找搜寻,心里却已隐隐替那位小师傅惋惜,深山之中遇如此雨雪,只怕是凶多吉少。 约莫找寻了半个时辰,雨雪加剧,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火把的光火被寒风吹得明明灭灭,连寻人的两人都撑不住了。 走到了一处岔路口,年轻客人哑声与法济方丈商议:“大师,雨雪如此之急,不能再耽搁了,不如你我也分道,若哪方先回了庙去,无论寻未寻到人,仍已钟声为暗号。” 情势危急,法济方丈只得点头应下,两人一左一右往山上走。 “妙真小师傅,”因连日奔波跋涉,年轻客人的声音已暗沉沙哑,全身已冻得僵直麻木,再加之先前的旧伤未愈,他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步伐越来越沉重,紧绷的神经也越发松懈。 “尽人事,听天命罢,”年轻客人无力地叹气道,但转瞬又自言自语:“那庙中僧人于危难之中救我师生,大恩无以回报,若今日不能寻着这位小师傅,余生必不能安。” 年轻客人拖着步子在路上缓步爬行,不时呼喊几声,眼见就要走出这道陡坡,一路搜寻无果,只得失望地往山庙方向走。 原本也算尽心尽力了,是天不遂人愿,但不知何故,他心头处无端涌起一阵悲怆,腿脚亦像是陷进了沼泥地,恁地抬脚不得。 再看看吧,年轻客人转身,再朝黑压压的深林梭巡一圈,忽而冥冥中似有指引,视线恰恰往一处集聚,只见那树底下落了个布袋包! “秒真小师傅!”客人喜出望外,几步走上前去,俯身捡起那袋布,打开一看,只见里头装了四扇素面烙饼。 “秒真小师傅,”客人几下卷好布袋,转身急切地往四下呼喊。 仔细寻着被大雪覆盖的痕迹,一路往坡下疾走,终于在一处合抱大树之下,找着了这位昏倒在地、全身堆满雪的妙真。 大步快跑上前,将那小师傅从雪地里扒拉出来,拍净了头脸上的积雪,再伸出两指探看气息,“佛祖保佑”,向来不信佛神的年轻人忽然颤声祷祝道。 快速地脱下自己的厚实的貂裘将那人整个裹住,再不断呵气搓手焐住她冰冷的脸,直到确认这小师傅一息尚存,他终于悲喜交切地紧紧拥住她。 “别死啊,妙真,”年轻人费力嘶声唤道。 飒飒寒风吹灭了火把的最后一点余光,四周视野一片昏暗,刺骨的雨雪接连紧密地砸落,托在身后的人浑身僵冷似冰。 “别死,你我都不能死,”年轻客人咬紧了牙关,用力眨了眨眼,晃落了遮掩视野的眉睫处的冰雪,摇摇欲坠地朝着山庙一步步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山庙那端忽而传来了钟响,因寒风呼啸,雨雪交集,那钟声显得低沉而缥缈,年轻客人凝神细听,一声,两声,三声过后,稍顿片刻,钟声又起,仍是接连三下。 法济大师与他那两位徒弟均回了庙了。 这是他几人约好的暗号,几声几人,钟响三声,是说那三人已平安回了庙里。 钟声仍断断续续传来,但很快被似鬼魅号叫般的风雪声掩盖,年轻人的神思这时已恍惚,所有的力气和精力都用在手上,好去托住背后那冰冷僵硬的人,中途滑倒过几次,他连雨伞何时掉落的都未意识到。 不知是幻觉还是神佛指引,年轻人再一次摔倒之时,眼前山石下端竟像是一处山洞,他想也不想地走上前去,扒开了洞口厚厚的积雪,拖着人走进了最里端,双眼一闭便栽倒在地,天地陷入了昏暗。 * “小夏,小夏,”耳边像是谁在温声唤她。夏豆微微睁开眼,竟发现父亲正站在面前不远处,“爸爸,爸爸!”她喜出望外的连声喊道。 “爸爸,爸爸!”另外一声稚嫩的童声同时响起。 夏豆惊愕地转头,只见从学校门口飞出个粉色裙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扎着两根小辫儿,红扑扑的脸蛋儿绽着大大的笑容,迈着小步子蹬蹬蹬飞快跑向父亲。 “哎哟,我的小夏哟,”父亲一把将她抱起,小姑娘又咯咯咯笑的开心极了。 眼前的一幕如此熟悉,夏豆犹如雷击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这小姑娘,这小姑娘是小时的她啊。 第61章 恩人施主 正午的阳光穿过榆树叶子的缝隙投下,此时夏豆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她呆呆地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只见几缕光亮毫无阻拦地透过她的掌心。 父亲笑呵呵地抱着小姑娘越走越远,夏豆心一急连忙跟了上去,转过胡同进了小巷,竟到了她无比熟悉的部队家属院儿。 尾随着那两人上楼进屋,房门一打开,方才的小姑娘却忽然换了个样,变成了个十二三岁少女。少女捧着本厚厚的图书坐在小板凳上,旁边蹲着个穿便服的男人,俩人正围着地上一堆野果杂植株看。 “这是毒栎树,和毒常春藤很像,碰都不要碰,这是毒芹和毒水芹,叶子跟水芹菜很相似,常在荒川野草丛能见到,但气味很难闻,不能吃的,还有这些果实,马兜铃,金子,商路,都不能吃”。 男人的声音虽粗犷,语气却格外温和,少女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不满道:“那到底什么能吃嘛!” 男人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发顶,“在家里纸上谈兵没用,趁这两天休假,我带咱们小夏去大别山溜一圈,这季节那山里能吃的果子还挺多。” 少女欢呼一声,男人笑得愈发宠爱,夏豆原先还只蹲着与他俩一道看那些花果枝条,但蓦然听见“大别山”二字,心中咯噔一声,口中那声“不要!”还没喊出口,场景却又是一换。 “小夏,快跑!”男人的右腿鲜血淋漓,正奋力推开满脸惊慌的少女,少女死命摇头拉着他不放,山里头却传来了獒犬狂吠声,男人撕心裂肺大吼:“小夏!快跑啊!” 少女被吼得眼一闭拔腿就跑,身后遥遥传来了一声□□枪响,少女陡地一惊咬破了下唇,又脚下一绊扑腾摔倒在地,瞬息间她又站了起来,继续慌不择路的狂奔。 “爸爸,爸爸!”少女边跑边哭喊着,大滴大滴的泪水淌过下巴,混着唇边鲜血和泥土,她满是惊恐的脸上狼狈不堪。 同在一旁跑着的夏豆又慌又急,她想去看看父亲,但身体不听使唤只能跟着这少女跑,她急得想大哭,但双眼干涩怎么都流不出泪来。 少女跑着跑着却又变了个样子,她成了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女孩穿一身黑衣,还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清楚她白净的尖尖的下巴。 女孩如同灵猫般轻步跃进了山林里,又曲着腰躲进了茅草丛里,她伸手将鸭舌帽往上推了一点,夏豆看到了她的薄薄的嘴唇,以及秀挺的鼻子。 远处山林中燃着熊熊篝火,女孩能清晰地看到那边的情形,四位壮汉围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在严刑逼供,不一会儿,林中便响起一声枪响,女孩满意地勾了嘴角,起身返程。 女孩脚步轻松的缓步往山林外走,她终于摘下了帽子,夏豆看到了她的整张脸,这才是她最熟悉的小夏,她叫夏豆蔻。 黑夜深林,仇人被毙,夏豆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是一声枪响,片刻后,女孩子轰然倒地。 夏豆此刻却格外平静,她甚至走到了女孩子身边,俯身看着她未曾阖上的幽沉的双眼,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没有痛苦哀愁,依然一派平和天真。 难怪大家都说,小夏像个永远长不大的,机灵又单纯的孩子。 夏豆看了她,或者说前世的自己一会儿,突然又想了起来,她现在的身体,好像也是这个姿势,昏倒在了南周王朝的冰天雪地里。 * “妙真小师傅,妙真小师傅。” “嗯?” “你醒了?” “嗯。” 嘶哑虚弱的男女声在黑暗里平静的对话着,就像是在问邻里吃了饭没一样寻常。 她突然醒来,男子的话语里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喜,这正合夏豆的意,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回应他的惊喜。 良久后,夏豆再睁开眼,仍然是满目黑暗,她咽了点口水润润喉咙,开口小声问道:“是施主救了我?” “是。” “施主怎知我法号?” “法济大师告知。” 夏豆听罢便稳了心神,又问:“此时是夜是昼?” “约莫是昼。” “恩人施主,”夏豆依然平静的小声道:“我约莫是瞎了。” 夏豆的话语落音许久未听见人回应,大概他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吧,夏豆心想。她再一次合眼睁眼,眼前依然是无尽黑暗,她真惨,就这样变成个瞎子。 “小师傅多虑了,”良久后男子悠悠回道,“你我正身处在山洞里,四周本就是黑的。” 夏豆扑腾扑腾眨着眼睫,忽而就高兴了起来,真好,大难不死,又虚惊一场。 知晓自己这条小命还在,夏豆便慢慢的松懈了心弦,意识昏昏沉沉,她又想继续睡下去,“小师傅,小师傅,”男子见她久久不出声,又接连唤了几声。 “嗯?” “不要睡,”他说。 “我好困啊,”夏豆软声呢喃,男子心头一动,又接着道:“你已睡了许久,再睡也仍旧是困的,不若你先起身走走,看看身体有哪里不适?” 夏豆强自打起精神,手撑着墙壁虚站起来,她这才发觉自己披着件厚实又暖和的披风,宽大的披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都有余,难怪她没怎么感觉到冷,夏豆有些歉疚道:“施主,你将披风给了我,自己可不就冻着了。” “无妨,”男子低声道,夏豆听着他气息虚弱,心里过意不去,她起身摸着黑往男子声音处走,直到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摔倒在一团物体上,夏豆小心翼翼地上下摸索,手掌下却触摸到一片粗粝,这是,她的蓑衣? “抱歉抱歉,施主,没事吧,”确定了男子是披着她的蓑衣躺在地上,夏豆心里头的更是愧疚了,她连忙解下身上软和的披风还了回去,底气不足的小声道:“施主,没..没把你踢坏吧?你可是伤了哪里?” “...无事,”男子顿了片刻粗声回道,夏豆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施主,你还是穿上你的披风吧,要不要我扶你起来,地下太凉了,你这样躺着不好。” 这回过了许久男子都没有回音,夏豆又推了他一下,男子长吁一口气才道:“你倒是有精神了。” 夏豆勉强笑笑,实际上她也正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全身无力,哪哪都不舒服,“多谢施主相救,”想了许久,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 “不必多礼,”男子含含糊糊地回道:“昨日风雪交加,我与恩师走投无路,承蒙贵庙收容,今早还劳烦小师傅做了斋饭,在下这回..不过是还了小师傅大恩罢了。” 男子语音愈低,渐渐都听不大清了,夏豆这才明了他是宝福庙昨晚来的客人,她又想起妙善曾说过,那一老一少均带了一身伤,不由感激越甚,耳听着他的呼吸愈发虚弱,又换她提醒他了:“施主,醒醒,别睡啊,” 男子气若游丝的哼哼了几声,夏豆连伸手摸索着去探他的鼻息,好容易摸到了他面上,手下一团温软滑腻,夏豆手指一缩,又摊手覆在他的额上,男子额头上的热度异常烫手,“你发高烧了,施主,”夏豆急声道。 男子这回连轻吟回应都没有,夏豆更为心急,连忙费力俯身拉起他来,又将他拖到洞壁边斜靠着,区区几步她已是气喘吁吁浑身颤抖,抖着手先把他身上笨重的粗蓑衣卸下,再替他围好软裘披风后,才将蓑衣虚虚盖上。 捶了锤发胀昏沉的脑袋,夏豆一摸腰间顿时一喜,水囊还在!因天气太冷,她习惯在怀里揣一袋水囊,庙里酒楼来回灌些热水,一路能暖和一些。 这时水囊里的水已没了热度,但这已是意外之喜,夏豆连忙将水囊口凑近了男子的嘴边,拍拍他的脸道:“施主,施主,快醒来喝水了。” 不知是说有水喝的诱惑,还是夏豆拍脸太重的作用,男子迷糊哼了几声总算回了意识。 夏豆小心翼翼的喂他喝了几口清水,巴巴地问他:“好些吗施主?” “别担心,死不了,”男子伸手推了推水囊,缓声道:“你也喝。” “你千万别出事,”突然鼻头一酸,眼里也有了泪意,夏豆哽咽着请求:“拜托你,千万千万别死。” 第62章 君子磊落 “小师傅慈悲为怀,”男子听得她声音中的悲意,哑哑回道:“在下不甚感激。” “不会死,你我都不会死的,”说完他又安慰了她一句,夏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吸了吸鼻子也靠坐在一旁,黑暗里只能听得彼此的呼吸声,约莫过了一刻,夏豆怕男子又睡了下去,主动找话道:“施主,咱们现在还在长陀山么?” “是,”男子打起精神轻声回道:“昨夜你迟迟未归,我与你师傅师兄们下山寻人,我找到你时风雪正大,迫不得已,才进了这山洞避雪。” 他虽说的轻松,但夏豆却能想象得出其中经历了多少艰险,又想到连累师傅师兄雪夜奔波,心里愈发愧疚,她低着头许久没再出声,像是猜出她心思般,男子虚闭着眼睛一句一顿道:“小师傅不必太过自责,令师傅师兄,已平安归庙,你我如今亦是平安,正是,皆大欢喜。” “这哪里算得欢喜,”夏豆双手抱肩紧缩成一团,心头仍是悲愁不止,想着男子正在发烧发热,再熬下去怕是要出事,夏豆哆哆嗦嗦地起身道:“施主,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千万别睡死了,我去洞口去探探,若是风雪停了,咱也好回庙里去。” 男子含糊点头应了,夏豆便一步一摸索地往洞口出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摸得一面寒意刺骨的冰雪墙,夏豆当即喜出望外,连探身虚贴在墙面,细听外边的动静,然雪墙太厚,听不真切外边的风雪声,夏豆一咬牙,伸手扒起积雪来。 费力顶开了一大团积雪,雪墙破了一道口子,明晃晃的光线瞬息投进洞口,夏豆捂住眼睛乍看得外间一眼,心头陡然一颤,只见洞外满目冰天雪窖,夏豆一个恍惚间,便见饕风虐雪往洞口呼啸而来。 “见了鬼!”夏豆怒骂一声,只得赶紧往洞里后退,然而因雪墙被打破,这时烈烈风雪毫无阻拦的席卷进了山洞内,夏豆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这是自掘坟墓! 想及洞内还有个身患重伤的无辜恩人,夏豆登时双手握拳牙关咬紧,蒙头蒙脑又往外冲,自己死了便死了,总不能再害了恩人。 在洞口处卷了雪团来补洞门,一团两团,一回两回,夏豆已经冻得连呼吸都不能,手里的动作僵硬缓慢却一直未停,直到最后一点缝隙被填上,洞里又重归了黑暗,夏豆眼睛一闭倒在了地上。 * “小师傅,小师傅,”男子虚弱的呼唤声在黑暗里低低响起,这回却无人应他。 男子又是自责又是愧疚,先前不应让她鲁莽的去探看情况,现在这人身体僵硬似冰,竟连连呼吸都不见了。 “佛祖在上,列路仙神圣明,小子并非有意冒犯,实则人命关天,无奈之举,”男子边低声碎碎念着,边脱去了披风,罩衣,锦袍,独独留得单薄里衣,翻身覆在那小师傅身上,再将御寒的衣物盖到两人身上。 因伤口引起的发热,年轻客人已有些神志不清,他拥着浑身冰冷的女子,低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夏豆再醒来时,这回真如恍若隔世,她微微眨了眨眼睫,只觉得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座大山似得出不来气。 她伸手推了推身上的大山,丝毫不能撼动,脖颈间传来一阵温热,夏豆眉头紧皱,缓缓的伸手去触碰,先是细长的发丝,再是温热的脸颊,夏豆颤着手来回摸了几遍,温腻的肌肤,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睫。 鼻息间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隽墨香,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夏豆才后知后觉,“施主?恩人施主?” 未听见人回应,夏豆又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她手掌的触觉有些麻木,不得已她又缩了缩身子,用额头抵在男子的额前,高烧像是退了,但这回温度却是低得有些不同寻常,夏豆心中一咯噔。 坏了,不会要死了吧? “施主,恩人施主,对不起,对不起,”夏豆一时悲从中来,自己造业深重,生生害了一道人命,还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恩人,原本眼眶就正发着热,不知不觉便流了满脸的泪,最后干脆抱着他嚎啕大哭,“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别让再我背上人命...” “你真是有精神,”沙哑的男声低低响起,“难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他顿了顿又道:“生龙活虎的。” 夏豆倏地闭了嘴,身子还在一抽一抽,“施主,你还好吗?” “别哭了,小姑娘,”男子同时无奈地道。 话一说出口双方都有些愣住,这时他两人正额鼻相贴,一说话便是呼吸相交,先前在昏迷中还不觉得什么,这时人稍微有些清醒,才发觉出不妥来。 男子愣了一瞬,便翻身躺回了地上,夏豆身上一轻,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两人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夏豆哭了那么一回,把精神气都作没了。 “姑娘放心,罪孽都在我一人身,我自会去向法济大师请罪,此遭不会乱你修行,”男子无力地瘫躺在地上,看着一片漆黑的四下失神。 “修行什么?”夏豆这时只觉得饥渴难耐,并无心去听他说些什么,“施主,那水囊的水还有么?”她低声问道。 “嗯,”男子在黑暗里递来那袋水囊,里头鼓鼓胀胀的,夏豆欢喜地接过,想揭开囊口去喝,手却一直颤抖,怎么也使不上劲儿,男子像是知晓她的窘境,撑起身子来,拿过水囊去揭开了盖子,再挨身过来半扶着喂她水。 缓缓喂了几口水后,男子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烙饼来,细细撕成块喂她。 “多谢恩人”,夏豆拉着他的袖口小声说道:“这真是我上下两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烙饼,”男子一愣,以为她还在发热神志不清,连忙伸手去探她额头脸颊,触碰到的果然是一团烫热。 “你受寒了,留点力气,少说话,”男子将她放回了原地,依旧与她隔着些许距离,夏豆吃了喝了却有了精神,“恩人,你相信今生前世么?” “嗯,”男子自己也喝了口水润润唇喉,水囊中掺了雪,入口像是食冰,男子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应当放在怀里揣热些再递给她喝。 “我之前做了个梦,梦到了我的前世,”夏豆挨近了他的胳膊嘀咕,“方才又做了个梦,梦到了这辈子的前身。” “搞得我都有些模糊,现在莫不是也是我在做梦?” “你梦见了什么?” “很多啊,我前世是怎么死的,还有我前身是怎么死的。” “说的什么胡言乱语,”男子皱着眉头道:“小姑娘,你还活得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 “你怎么不叫我小师傅了?”夏豆终于反应了过来,不解地问,男子却无端有些心虚,吞吐道:“我原先以为,你是宝福庙的小尼,不过方才,我才知晓你尚未剃度,姑娘既是带发修行,唤小师傅总有些欠妥。” “你真有趣,”夏豆扯着嘴角无声的笑了笑,“不是尚未剃度,我是我师傅的俗家弟子,跟正经佛家弟子差得远了去了,算不得修行人。” 夏豆方才拉过他的衣袖,知晓他只穿了衬底的里衣,两人这时坐在蓑衣上,全靠他的锦袍和貂裘取暖,思及他吞吞吐吐,不由得取笑道,“你莫不是要对我负责吧?” 男子身形一僵久久没有回话,夏豆这回真乐了,“你不想对我负责么?”男子这才憋出句:“非也。” 夏豆好奇道:“你这么不甘不愿,难道你家里已经娶了妻?”男子又道:“非也。” “那就是已有了心上人?”男子又许久没有回话,夏豆咦的一声:“真有心上人了?” “算是吧,”男子悠悠地叹道:“造化弄人,不过是在下的一厢情愿罢了。” “瞧瞧,”夏豆啧啧两声,深感八卦就是女人的源动力,顿时精神更甚,“我看你好像挺有钱,长得应该也还行,人品也不错,人怎么就瞧不上你呢?” 男子又不答话,夏豆笑:“算了算了,我看你单相思一场,这么可怜兮兮,我也不用你负责了。” “姑娘,”那男子这时却正色道,“我与姑娘身陷此番境地,虽亦是造化弄人,然君子磊落,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晏祁一人做事一人当,出去后任凭姑娘处置。” “哈哈哈,”夏豆边拍着胸口边虚喘着气儿笑,“君子恩公,我跟你开个玩笑呢,你真是太好玩了,你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再让你负责。” “等等,”夏豆好像听着个十分耳熟的名字,“恩人方才说,你尊姓大名叫什么来着?” 第63章 待他日上门... 晏...晏晏祁? “不瞒姑娘说,在下晏祁,原阳人士,年方十八,”他迟疑了片刻才道,“至于其他,并非祁不肯告与,实则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真真真是晏祁?” “是,在下姓晏,名祁,字景纯,”男子微微顿了顿道,“姑娘若不嫌弃,可否告之芳名?” “我..我我嫌弃,”夏豆惊得连连结结巴巴,“这...这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姑娘认识我?” “呵呵,怎怎么会认识,”也不是惊得还是冻得,自从听了这名字后,夏豆连说话都在颤抖,“我,我叫豆蔻。” “豆蔻?”晏祁缓缓念出两字,又微微蹙眉道:“姑娘莫慌张,若是姑娘不愿,晏祁亦不会为人所难,不过总归是想知晓姑娘姓名,待他日...” “待他日怎样,你现在抱了我,待他日你就要娶我咯?”心底没由来的涌起一阵烦闷,夏豆哆哆嗦嗦的连声控诉:“公子抱过的女子何其多,待他日岂不是一一都要娶回?” “姑娘何出此言?”晏祁愈发不解道:“祁虽不才,但也自认半生磊落,克己守礼,怎能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来?” “得了得了,你别动不动拿你套君子理论忽悠我,”见他不肯承认夏豆更是火大,“晏祁,你敢发誓说,你除了我,没有抱过别的姑娘吗!” “我...”晏祁惊愕之余一时语塞,他屏气凝神迟滞了片刻,再回味起那声“晏祁”,晏祁,豆蔻,蓦然联想起某种可能,巨大的惊喜在心底喷涌迸出。 “呵呵呵,”晏祁忽然闷闷笑出声,夏豆陡然一个激灵,身前却突然覆上个人来,她还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就被扑倒在了蓑衣上,男子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哈哈哈,”晏祁越笑越是畅怀,夏豆抖的更厉害了,她手脚并用的一阵踢打,“干嘛干嘛,发神经啊!”男子却用力地拥住她,这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压上来,现在还动起手来了,“笑什么笑!你的圣贤之礼呢?你的君子之风呢?你疯了?” “我大概是疯了,我真欢喜,”晏祁紧紧地拥住她:“我真欢喜,萧夏。”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萧夏,夏豆终究还是心虚地噤了声,晏祁正用力抱着她开怀地笑,夏豆一时恍惚不已,一时又感慨万千,末了亦是低声一笑,“还真他妈的巧了!” * “好啦,算我俩有缘,”两人呵呵哈哈了许久后,夏豆气喘吁吁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快挪挪,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说,”晏祁暗暗转移了大部分重量,依然病恹恹压在她身上道:“我就说,世上像你这般,总说些奇言妙语,又总是生龙活虎的姑娘,除了你就只有你了。” “我也说,世上像你这般,总是自称君子,又总是干些有违礼德之事的打脸狂魔,除了晏祁也就是晏祁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晏祁低声笑道:“在你这个奇怪的姑娘面前,实难分清何所为,何所不为”。 “你才是奇奇怪怪的公子,所以说,这回无论是不是我,你都准备求亲了?” “不...” “不什么不啊,都自报家门了,姓谁名谁字某某,都说出来了,”夏豆哼声道:“就只待他日上门提亲了!” “不是,我方才是相说,待他日...”话到了嘴边他又是一顿,“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夏豆嘁的一声,晏祁又笑:“待他日我上门提亲,所以你生气了,你气得是我如此草率地向你提亲,还是我如此草率地,向一个原先不知道是你的姑娘提亲?” 晏祁说得很绕,但是夏豆还是听懂了,她的心有些慌,又有些喜,又像是心事被戳穿,面子下不来而害羞,最后她头一偏小声道:“我跟你很熟吗?我才不管你跟谁提亲。” “原本我是打算,既然玷了人姑娘的清白,那便要有所交代,”晏祁开诚布公地缓缓道。 “那你就去交代好了啊,你去娶了啊,”夏豆朝他气呼呼地骂道:“抱一个娶一个,抱一对娶一双啊。” “噗,”尽管晏祁很想好好地,诚恳严肃地,跟她解释清楚,但这姑娘总不时蹦出几句奇语,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他清了好几下嗓子,才徐徐说道。 “那姑娘可愿嫁?”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慢,咬着一字一句格外认真,原本清越的嗓音因带着沙哑,竟有种说不上来的勾人。 黑暗里人的知觉尤其敏感,晏祁俯身在她上方,是正对着她面说话的,夏豆能清晰的感知到,从他一启一合的薄唇里带出的热气,身周还是很冷,可是脸却很烫。 夏豆忽而就觉得,答案没有那么重要了,反正都是我嘛。 “不愿意,”夏豆回道。 不待晏祁回话,她又说:“我最讨厌你这种,花言巧语,转移话题,净是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的伪君子了。” “无论是谁,你就随随便便去抱,抱了也就罢了,又不会少块肉,偏偏你还要假惺惺说一堆君子之道,说什么要给个交代要负责,”夏豆忽然竟感到有些委屈,她不依不饶地质问道:“你对我负责了吗?你给我交代了吗?” “一声不吭就失了踪,偏偏还要让周彦之来逗弄我,每天都要听身边的人提起晏祁,晏七这样,晏七那样,”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热了起来:“说得我很想知晓你的事似的,说得我跟你关系有多不同寻常似的。” “可我他妈跟你根本不熟好吗!” 夏豆彻底爆发地呜咽一声,泪水也溢出眶来,原本就因为发着高烧而眼睛酸胀,闹腾了这么一阵,泪珠子更像是断了线似的自耳边滑落。 “抱歉,”听得夏豆的哽咽声,晏祁忽然就慌了手脚,他软声安慰她道:“不要哭,你不要哭,”他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想给夏豆擦泪,在触摸到她面颊的湿热后,心头与指尖均是一颤,“小夏,你听我解释。” “谁要听你解释,”夏豆偏了脸硬声道,然后他就真不再出声了,只是顺着夏豆脸颊,一遍一遍用指尖给她拭泪,也不知是故意撩拨她,还是在给她做眼保健操,“你倒是解释啊!”夏豆又是一声轻吼。 “实则是这样,我原本是打算,与你好好相处,也早日相熟相知,坦诚相见,”晏祁简明扼要道:“谁知那日接到急信,只说京城事变,情势危急,家师召我速速回京,不得已之下,我才托彦之帮我多照看你。” “谁要跟你坦诚相见!”一堆话全没听进去,老司机一语中的嗔骂道,“得了得了,这些我都猜到了,那后来呢?” “坦诚相见不好么,”年轻公子不明所以地问,夏豆恼羞成怒地伸手捏了他一下。 晏祁皱着眉头又道:“后来的事说来话长,需与你慢慢细说,家师章相设六司,制新科,议新法,原本均为治国之良策,左相却连同翰林学士范仲,御史中丞吕梁,文彦博士蔡舒培,上书圣上弹劾家师几大莫须有罪,举新法“生事”、“侵官”、“拒谏”之弊端..” “停停停,谁要听你的朝廷政治课,”夏豆又是羞躁又是薄怒,“你故意转移话题是不是?欺负我读书少听不懂是不?说这一堆吓唬谁呢?” “不是,不是你让我解释,后来之事么?” “我让你说的是,待他日上门提亲之事,”夏豆又伸手拧了他一下,“若我不是我,你抱过之后便也要问过姓名后,上门提亲了?” 晏祁这才舒展了眉头,“原来如此,唉,我也说朝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想听的既是这事,岂不简单的多。” “我原先是想说,得需给小师傅你一个交代,你先别生气,”这回知道学乖先哄人了,他又接着道:“但话到了嘴边,实在为难,男子汉大丈夫,原本不应拘泥于儿女情长,然晏祁心中确是失意怅然。” “我想眼前的姑娘要是你,那该多好。神佛可鉴,我问“想知晓姑娘芳名时”,思及的是你,想问也是你,欲待他日上门提亲的,亦是你。” “...”这特么才是老司机啊,夏豆被这情话小王子镇住,一时不知要怎么作答,只得蛮不讲理道:“那你心里虽是不乐意,到最后嘴上还是要说的咯?” “非也,那时我欲说的是,待他日上门谢罪,”晏祁从善如流道:“正是,我想说的正是,总归想知晓姑娘姓名,待他日前来请罪。” “你真是这么想的?”夏豆将信将疑道:“不是后来灵机一动编的?” “实话,”晏祁颌首,“本心之言。” * 两人相认后又有了谈恋爱的架势,洞里的时间变得不再那般难熬。 夏豆那日买的四扇烙饼顶了大事,她在荷包口袋里还找到了些糖果点心,两人在洞里又呆了许久。 直到晏祁伤热再次发作,夏豆心急不已,知晓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便与晏祁相搀着再次摸索道了洞口。 这次她学乖了不少,冰雪都是往里挖的,雪墙被捅开一个口子,刺目的光线溢了进来,晏祁伸手就将夏豆抱回了怀里,夏豆也举着手去捂他的眼睛。 又过了良久,两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其实也说不上是四目相对,夏豆考虑到两人好几日未曾见光,出来时都用帕子遮了眼睛。 雪墙外没有动静传来,洞外的风雪停了。 夏豆拉着晏祁往山庙里走,一路也不敢再抬头看他,形象真的是太糟糕了,饿得瘦骨伶仃不说,更是蓬头垢脸,还好几天没有洗澡,指不定一身有什么味儿... 费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总算走到了宝福庙庙门,夏豆伸出手去敲门,只想着待会儿让妙善帮着烧锅水,从头到脚洗刷一边,再好好吃上一顿热汤热菜,还得好好去跟师傅请罪,自己失踪这么多天,也不知道他们得多担心... 门敲了几下无人回应,夏豆正想嘶着嗓子喊两句,晏祁突然捂住了她的嘴,附耳贴门去听里边的动静,良久后,他才伸手用力地推了下宝福庙的庙门。 厚重陈旧的庙门嘎吱一声,夏豆惊愕地探头一看,宝福庙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第64章 受困 原阳城,腊月二十三,祭灶神节。 往年西峒街这边此时定早已人潮汹涌,打年货的过客摩肩擦踵,各商贩摊主叫卖声络绎不绝。而眼下,虽仍有不少小贩摆了年货在卖,来买物件的客人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年景如此惨淡,小贩们都没了精神儿叫卖。 卖糖瓜炸果的汪老汉一早便推车来了古槐胡同,生意虽不好做,但临近年头更加不能偷懒,早出摊晚收摊,总能捡着几回漏不是。 “这冬瓜糖怎么卖?”这不正想着呢就有生意上门了,汪老汉利索地接话道:“五文一包,客人您要是多买些,还能给您些另外的添头,您看着炸年果也是顶顶好的,乌梅子家里的孩子们爱吃。” “其他的不用了,”客人出声打断了他,“您给包两包冬瓜糖。” “好嘞,”汪老汉难得遇到不讲价的爽快客人,着手就去包那两包糖瓜,客人又像是不经意地问:“老伯,您可有见过卖猪肉的江三叔近日出摊?” “哟,客人您还想买肉呢?”汪老汉包了果子好奇道:“这年景,咱们这些穷人家呀,哪个还能吃得起肉,你看祭灶王爷这种大日子,都没几个买糖瓜的。” “十文钱您拿好,”客人从披风内里捏了几枚铜钱出来,递过来缓声道,“许久不见他了么?” 汪老汉伸过双手接过铜板,笑得一脸褶子连声回:“没呢没呢,那江三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总之是不能再卖肉了...” 眼见着客人纤细的背影越行越远,老汉却又有了吆喝的底气儿,“你慢走呢姑娘,吃得好下回再来。” 买糖瓜的姑娘出了古槐胡同,又去了主街买了肉食棒骨,外加三两豆腐,再去药铺里提了三副药,才匆匆走进南华街一道巷子里,几转过后进了一座小宅院。 一会儿后,宅子的厨间里起了袅袅炊烟,又有了喷香的饭食味,涩涩的汤药味儿。 “七公子,来喝药了”,姑娘端着托盘缓缓往里屋走,将药碗摆放在桌上后,朝着半倚在床边看信件的男子勾勾手,“喝完有奖励。” 男子放下了手中的信件,抬首展眉一笑道:“辛苦夫人。” “别别,我才不喜欢这个称呼,活生生叫老了二十岁,”姑娘跺跺脚,起身去拉他,“快来吃药!” 晏祁边笑着无奈地起身,走到了案桌旁边,端起药碗屏着呼吸一气喝了下去,一颗沾满糖霜的冬瓜糖立即递到了他嘴边,“喏,说了有奖励。” 晏祁张嘴咬着吃了,口里弥漫着一股清甜,正想要与姑娘再多说几句,她却急着去厨房端菜食来,一一摆在桌上才道:“吶,我去给师傅送饭啦,你在家里也乖乖吃饭。” “小夏,”晏祁忍不住出声唤道:“你也先坐着,跟我一道把饭吃了,再去给大师送饭也不迟,你都多少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说什么呢,”夏豆一脸的不赞同,“这天儿多冷啊,饭菜一会儿就凉了,哪能让师傅吃冷食。” 她说罢又带上帷帽,披上了披风,端着食盒匆匆而去。夏豆走时不忘带着合上房门,晏祁身上的伤还未好,吹不得冷风。 夏豆前脚刚出了宅门,晏祁便起身拿了自己披风帷帽,朝着夏豆的相反的方向走了。 到了监狱大牢依然得一阵软磨硬泡,其实晏祁也没说错,早些来晚些来也没差多少,牢狱里的犯人不是想谁送饭就能送的,何况是法济大师这样得需严加看管的重犯。 每日这样来回几趟,狱卒都认识了这个小姑娘,“姑娘,真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是上头发了话,这是重犯,不给送饭的。” “官差大哥不也是要吃饭的的,”夏豆地上了一壶酒,一小锭银子,再屈身行礼道:“里头的犯人当然也要吃饭,还劳烦通融通融。” “唉,你是不是个傻的,说的话听不懂是不?”狱卒不耐烦地骂骂咧咧道,硬是忍住手痒没去碰她的美酒和银两。 直到到了未时,来换班的一批新狱卒中,有人胆大收了她的礼,夏豆才端着只剩余温的饭菜进了狱里头。 “师傅!”一见里头正正襟危坐的老僧,夏豆眼角一酸连忙走了进去,“您可饿了?弟子来迟了。” “妙真,你每回来都先说这句,”法济方丈双手合十道:“左右邻里听了,还以为为师是吃货,都只道这个老和尚,怕不是正经修行人。” “师傅,”夏豆想哭又想笑,“你别逗徒儿了!” “妙真,你莫为为师担忧,为师无事,”法济方丈又是一声阿弥陀佛:“佛祖在心,处处可修行。” “佛法无边,可它也不能救您出去啊。” “佛法不能助我出狱,不还有王法,”老和尚执箸夹起一筷子豆腐,叹道:“我徒儿手艺这般好,不瞒你说,为师早先收你为徒,也正是看中你这手艺。” 夏豆哭笑不得:“我早先怎么就不知道您是个老顽童。” 她又挨身过去同法济方丈道:“师傅,你看现在连王法都不管用了,您是不知道,现在他们都说,你竟敢冒充章丞相,必是同章丞相是同党,要用你做诱饵,引那章丞相出来。” “章丞相是谁?”法济大师停了筷疑声问道。 “不就是你上回救得那施主嘛,您慈悲为怀救了便救了,可凡人理解不了您,”夏豆虽急的团团转,法济方丈倒仍是一副泰然自若模样,夏豆不免气急败坏:“让佛法来救您吧就!” “佛法渡我!”老和尚仍是高声道。 夏豆伸手将帷帽再戴上,这时正看到平常一本正经的师傅,这时张着双手大喊口号,不由得嘴角也是一抽。 左右犯人一听那老和尚又发疯,接二连三斥骂出声:“老秃驴!佛祖怎么就不收了你去呢!” 法济方丈不闻不问,吃罢饭就拿起了夏豆之前送来的木鱼,蹦蹦蹦地敲了起来,这还了得!左右犯人齐齐大喊:“牢头!牢头!那老秃驴又在敲木鱼,赶紧收了他的!” 夏豆悲喜交加地出了牢狱,喜得是师傅还有心思同她打趣,可见过得并不是十分难捱,悲得是一时半会真不知怎么救出人来,这大过年的,怎忍心让师傅在牢里呆着。 前几日她与晏祁从山洞里死里逃生回宝福庙跟她后,谁成想庙里一个人都没有,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一时均有些六神无主,找了些可吃的胡乱吃了,晏祁才解释起来龙去脉。 简而言之,就是晏祁的老师,右丞相章儒嘉和变法失败,现在被皇帝所弃用,偏偏因为变法得罪了一堆人,这敌人里又有个*oss,便是皇帝的后母娘太后。 章相不让皇帝后母娘的娘家人干政,还采取了一堆制衡外戚的政策,外戚们还不得找太后娘娘哭诉,太后原先还看在皇帝的面上隐忍不发,现在连皇帝都说章匹夫无用了,太后还不赶紧撺掇皇帝把他给斩了一了百了。 章相门徒飞鸽传书召晏祁速回京城,毕竟公子祁曾是蜀学儒生之领袖,晏祁快马加鞭赶回到京城,明面上连同蜀学学子上书,陈词章相有功无罪,暗地里调度各路暗卫,将章相从皇城里捞了出来。 这师生俩就开始了漫漫逃亡路。 天公也不作美,接连下起大雪,直到师生俩深夜跑到了宝福庙来投宿,后头的事夏豆也知道了。 “眼下应当是追兵过来了,”晏祁敲了敲桌角肃然道:“我与家师树敌颇多,但除了天子与太后,其他都是见不得人的宵小。看这情形,应当是天子的人追来了。” “你怎知是皇帝?”夏豆心神惶惶道。 “若是其他,”晏祁眼神愈发阴冷,“多少应当见血了。” 两人连夜赶到原阳城,一看城墙告示,果真是官府走明路发出的通缉令。再一细打听,捉到的竟然是法济和尚,让章老匹夫给逃了。 这下夏豆急得不行了,只得去找周彦之帮忙,周彦之大大咧咧道:“正巧我家那三老爷也回来了,我去帮你说说这事,他在官府说得话算数的很,包准帮你把人救出来。” 夏豆虽知他这人也靠不大住,但也只得将他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千恩万谢的谢过了。 结果不出夏豆所料,周彦之这货只是讲大话的好手,办起事来就是个绣花枕头,绵而无用。他哭丧着脸找夏豆诉苦:“救不出来了!还害得我被我爹训了顿!那老和尚竟敢冒充章相,害得官府抓错人,让真正的章相逃了,章相可是皇帝要的人,这老秃驴驴胆倒挺肥。” “骂谁老秃驴呢!”夏豆火冒三丈地将他骂了顿,头也不回地出了美食楼,四处另找关系去了。 这不实在没法了,竟想到当初那位古槐胡同卖猪肉的江三叔,据说他小舅子就是县衙里干狱卒的,无奈这些天夏豆去过好几次,都没能见他出摊。 事情还得靠晏祁去解决,也不知他打通了哪方关系,竟能让夏豆每日去看望法济大师一回。 夏豆知晓他如今不易,也不忍让他暴露身份身陷险境,此事需徐徐谋之,她每日做得无非是些无用功,去牢狱里闹闹狱卒,去食美楼帮帮忙,最后东绕西绕才回晏祁的宅院。 * 这日夏豆又回到了食美楼,如今因今冬雪灾严重,连城里人家都不敢明里大吃大喝,酒楼生意难做,肖掌柜找五少爷一合计,商定正好做到腊月二十六。 早几日夏豆旷了工,因周彦之的面子,谁也没敢扣她工钱,不过津贴还是依规矩扣了,夏豆拿了自己月钱,却再不复以往的兴奋,心情压抑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却是,这点钱太不够看了。 自她开始照顾晏祁衣食起居,每日都要被晏祁强行塞银子,也不知他哪弄来的钱,只说让夏豆尽管花用。 拿多了天上白掉似得银两,突然拿到自己挣得这么点子钱,夏豆竟然不高兴了,每个月就挣这么点钱,这就注定在经济上要依赖晏祁,经济上依赖了,人格这玩意它能独立吗?这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姑娘,姑娘,你统共领了多少钱?”夏豆刚从账房出来,便见顺子带着几个伙计朝她欢欢喜喜地喊道。 “二两多点,”夏豆摊手苦笑道。 “咦,怎会如此,比我们还少,”顺子不信地摇摇头,夏豆解释道:“真的,我前几天不是无故旷了工么,这个月的津贴啊奖金什么的都没了。” “可,可姑娘不是姑娘么,”伙计们均同情地看着她,顺子挠挠头替她抱不平道:“奖金啊什么都是姑娘提的法子,怎么反而只扣你的钱呢。” “唉,这不是,规矩就是规矩嘛,”夏豆听得他的话更想哭了,奖金津贴都是她为伙计们争取到的福利,偏偏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没有领到。 “姑娘,你是不知道,账房那帮人,人人都是这个数的,”顺子探头来跟夏豆告密道,又伸出一只手晃了晃,“连那什么,新来的姚公子都不例外。” 夏豆当然知道账房那帮人的工钱,人人都是五两起底的,人又要不是更新美食册子,又要想着新法子打广告,干得活也不少,只是这姚兴仗着是周彦之的老同学,也没怎么干事,拿五两是有些白瞎了钱。 “你得去找五少爷说说,”顺子撺掇她道:“你这工钱是太少了。” “我是要和他说说,”夏豆突然想起什么道,周彦之还欠我一进宅子呢! 第65章 赠之此屋 “五少爷今儿可来了?” “刚来了呢,正在楼上,你快去问问这事,姑娘整日忙上忙下的,我们都看在眼里,怎能就单单少了你的工钱,”顺子跟夏豆通消息道。 夏豆上楼进了雅字号房,正巧碰见姚兴从周彦之房里出来,夏豆朝他微微颌首示意,姚兴平举双臂回了个礼,形貌看似谦逊顺和的很。 这书生倒是让夏豆看走眼了,当初还当他文人傲骨铮铮,不想如今竟也在这小酒楼做起伙计,还表现得这么的安分克己,夏豆眼看着他下楼,心里头总觉得有些不对。 这姚兴不会是,为了周彦之才待在这儿的吧? 夏豆又朝他看了眼,才叩门进了周彦之房内,先还是把正事说了,“五少爷,上回晏公子托您给我那钱袋,现在能给我么?” “咦?你怎现在才想起这事来?我还当你决意不要呢,”周彦之侧头朝夏豆瞥来,夏豆乍见他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瑞凤眼里竟柔光脉脉,又想起刚刚离去姚兴,不由得往歪处想了想。 “我帮了晏祁一点忙,那是他答谢我的,”夏豆正色回道。 “什么忙?”周彦之好奇问,生怕夏豆不说又威胁道:“不说清楚不给你噢。” “好吧,”夏豆耸耸肩道:“你可还记得中秋时,你家老夫人带着小姐少爷们去了慧音寺进香,九少爷却被劫匪绑了的那事?” “我当然记得,”周彦之尾眉一挑,扔下手里的账册,从窗边走到夏豆跟前来,“不过,你怎么会知道,云阳被劫匪所掳?大夫人不是放了消息出去,把事情推到老祖宗身上了么?” “这就是我帮得晏公子的那点忙,”夏豆摊摊手道:“因为先是我救得你家小少爷。” “什么?你说什么?”周彦之见她像是信口一说的样子,只当自己耳背听错了,“你救了云阳?你在哪里救了云阳?” “在山里,”夏豆不欲与他多解释,只想着先把钱袋要来再说,“所以晏公子为着谢我,才赠我进宅子,你别是把袋子弄丢了吧?” “不对不对,据我所知,上回云阳被劫可是西寮寨那伙人出的手,一帮子不要命的草寇,单单凭你个野丫头,怎么可能从那些人手底下,毫发无损的救下云阳?” “救了就救了呗,我有勇有谋成不成?不信你回去问云阳,”夏豆朝他伸出一只手道:“总之你先将那个钱袋给我就是,我还急着回去有事。” “你这丫头能不能好好说话!”周彦之见不得她这副缺心眼的样儿,出手便挟住了她的肩膀,紧盯着她凝声道:“那钱袋我自会给你,你将云阳被劫一事跟我说清楚。” 夏豆见他一下子疾言厉色起来,不由也正了正脸色,简略将当日的事情说了说,“那时我跟成业哥他们在慧音寺赶庙会,在山下碰见了那伙人,我见事情不对,便让小容先去了庙里喊人来。” “成业哥几个与我一道去追人,后头便追到了人,也正巧晏公子赶来,我便将你家小少爷交给了晏祁,我有事便先回去了。” “马大寨身手不弱,凭你跟那个戚成业,怎能万无一失救到人?” “略施了点小计,也得亏你家小少爷机敏伶俐,见到马车出了故障便自己跑了下来。” 周彦之一脸肃然地凝视了她许久,末了挑眉一笑,又是从前轻佻的模样,“野丫头,莫不是我小看了你?” “周少爷,我也小看了你,”夏豆回看他悠悠道。 “那之后怎不现身,反而把功让给戚成业和那什么丫头?” “不是不现身,是那时另有急事,见人无事便先走了。” 周彦之眼里满是狐疑,又问道:“那之后怎也不领功?晏七为何也没和老祖宗他们说出实情?” “领功?如果去周府做丫鬟是功的话,我倒宁愿不领”,夏豆眨眨眼睛道:“晏公子没说,大概以为是件小事不必说吧。” “是那丫头自己要来周府做丫鬟的,”周彦之解释道:“也不知那乡下丫头哪里魔怔了,以为当个丫鬟就能攀上富贵飞上枝头...” “行了行了,”夏豆打断他道:“别人怎么选是他自己的事,由来我也解释了,你把东西给我就是。” “不说此事有多处疑点,就说晏七为答谢你救云阳之恩,就赠了你一进宅子?你自己觉得讲得通吗?”周彦之偏头问:“再说你当时怎么不要?” “讲得通啊,当时不要是因为我品行正直,施恩不图回报啊。” “眼下怎又想起要了?”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啊。” “...”周彦之又打量了她一回,才反身进了房内,不知从哪个匣子里掏出个钱袋,走来递给了夏豆,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那云阳的事晏祁也全告诉你了?” “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 夏豆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还是少知道的好,”她拿了钱袋便要走了,又跟周彦之告别说:“明日我便要启程回家去了,先敬祝少爷新岁吉祥。” “哎哎哎,等等,”周彦之忽而又踟蹰起来,夏豆挑眼看他,他才吞吐道:“你能不能跟我回去过年啊?” “...”夏豆默然无语,只当他又犯痴了,周彦之又解释道:“那什么,我也不好说,上回不是跟你讲了我爹的事么?” “五少爷还在纠结那点小事?” “不不不,这回又有新麻烦了,你不是写了那什么酒楼计划书么,被我娘拿去讨我爹高兴了...这不是,我爹竟想着要考察我...” “凭五少爷机敏睿智,这能是什么事,”夏豆半信半疑地看他,这货一会儿一种脸孔,只怕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野丫头,”周彦之拉着她手臂晃了晃,“这回我是真需要你。” “...”夏豆面无表情地扫开了他的手,“承蒙五少爷这些日子的照顾,我先走了。” 夏豆走到了门边时,又想起来问说:“五少爷,你和姚公子怎么回事?” 周彦之眼一喜,“你跟我回去过年我就告诉你!” “当我没问!” 夏豆下楼与掌柜吴婆婆等告过别,便怀揣着自己的二两多工钱,一路心砰砰跳着回了晏祁的宅子。 进了自己屋便反锁住了门,拿出那枚兜兜转转又到了她手里白梅绣纹钱袋。 她拆开那钱袋时手甚至有些颤抖,是情生已久,还是权宜之策,至少这钱袋里头的东西能隐隐告诉她答案。 十来两碎银,三张银票,一张房契,一张纸笺。 夏豆先将银票和房契看了又看,房契是南华街这边的一座五开二进的宅子,银票是一张一百两,两张五十俩的。 夏豆抿了抿嘴角,最后极快地打开了纸笺。 “赠之此屋,期以替姑娘庇风雨”。 *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 这天晚上是大团圆夜,往年下邳村与各邻村离得近的堂亲表亲,都得聚在一家去,吃餐大团圆年饭。 今年这样的光景,谁家的年都不好过,不说聚不聚得起,就怕是聚也聚不齐。 聚饭不成,打糕蒸馍的也少,贴窗花的更几乎是没有了,谁家有那个闲钱?谁家还有那个心思? “他爹,别等了,咱吃吧”,李氏端了碗温饭出来,递给夏老爹涩涩道:“二丫头怕是不回来了。” “咋不回来?”夏老大拢了拢袖口,巴望着自家门口道:“今儿是团圆夜,又是咱闺女生辰,馍蒸好了,她送回来的窗花花也贴好了,她人咋能不回来?” “别等了,爹,”声音略有些稚嫩男孩儿闷闷接话道:“姐要是能回来,早回来了。” “可是,”夏荠抚着窗花眼角泛着红,“可是成业哥讲了,二姐说了要回来过年的。” “妹妹不回来也好,”夏木在一旁闷声道,“路上雪厚,走不得。” “正是,”李氏揩了揩眼角赶忙接过夏木的话来,“他爹,这鬼天气,你让你闺女怎么回来,路上要是万一,呸呸,说得什么不吉利话,雪都拦了路了,走不得。” 夏老爹看了看屋子左右的厚雪,再看看铲出一条光道儿来的屋下口,末了叹了叹气,背着手回了屋里去,“吃吧吃吧,团圆饭定是要吃的,等雪化了二丫估摸着就要回来了...” * “我回来了”,女孩子的清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继而边往正屋走边像在抱怨地嘟嚷:“师傅还只吃了一点,就催着我回来。” 晏祁闻声眼里便带了笑,捧着个紫铜袖炉从里屋走出来,“法济大师吃得可还满意?” “满意倒是满意的,”女孩子将手中的食盒放下,笑眼弯弯道:“到底是我亲手做的嘛。” “现下轮到陪我吃团圆饭了?”晏祁走近替下拿过轻裘披风,再将手里袖炉递给她,笑道:“承蒙姑娘赏脸,小生荣幸之至。” “那还用说,”女孩子斜睨他一眼,再拍拍他手道:“等着,待本姑娘亲自下厨,做些美食佳肴,让你更加荣幸些。” “慢着慢着,”晏祁拉住她道:“虽然姑娘手艺无人能比。” “但如此良夜,怎能辛苦姑娘,咱们去别处吃,我带你去个地方,小夏。” 第66章 是夏豆失手 城东周府。 府中因年节而彻夜灯火通明,唯有后院一隅常年清冷幽静,一男一女弓着身子偷偷在院墙外,时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行不行,我在下你在上,我承受的住。” “...不好吧这样,还是我在下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身上带着伤,在上是应该的,快来快来。” “...那咱们试试?不行不行,我怕压坏你。” “压不坏压不坏,以前我专门练过这个,”夏豆扎稳了马步,气沉丹田,双手叉腰,小声喝道:“来吧!” 晏祁憋着笑拍了拍她肩膀,内息倒调整的不错,气力也崩得挺紧,“还是算了吧,我一上去了你喊痛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痛的...”夏豆突然回过神来,反手就是一肘,“臭流氓你说什么呢!” 晏祁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夏豆连忙跳上去捂住他的嘴,“嘘,嘘,小声点小声点,被人发现就糟啦!” 晏祁像个成功闹了个恶作剧的孩子,眼里满满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因两人隔得近,夏豆抬眼就看见了黑暗里他的笑眼,像是两汪清幽的潭水,蓄满了柔情和开怀,夏豆又看到自己的手正贴着他唇,她的心倏地就漏了一拍,瞬间收了手。 “你笑什么笑,”夏豆咳咳两声,躲避意味十分明显地移了视线,“臭流氓,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真面目来。” “在下失礼,还望姑娘恕罪,”晏祁依旧在笑,嘴上虽说着失礼,抱着她的手臂却没松下。 “你说带我来个地方,就是这黑灯瞎火的地儿?”夏豆推了推他,又指着深院高墙道:“大半夜的,带着我个姑娘家,来爬人家府邸的院墙?” 晏祁这才有些难为情起来,看着某处咳咳两声道:“原本这处有个密道...” “你指的密道是...”夏豆踢了踢身旁的墙脚下,一个连大些的狗都塞不进去的狗洞,“这儿?” “失策失策,”晏祁更是窘迫了,连连抬手蹭蹭鼻头尴尬道:“我幼年经此密道时,往来皆无阻拦,不曾想这些年过去,这密道竟变得如此狭小...” “...”夏豆无语地看他,“算了算了,继续来叠罗汉吧,快点快点,你踩我肩膀上,看能不能够着爬到墙上去。” 晏祁看了眼她那瘦削的小肩膀,无声地摇了摇头,抬脚又去了旁边的一棵高树下,“小夏,爬树会吗?” “你会?” “有何不会,”只见晏祁将斗篷一甩,双脚点地,伸手稍微一用力,蹬蹬蹬就爬到树上方的枝干上去了。 “我天,猴子精转世啊!”夏豆叹为观止,连忙窝着手朝上头轻声喊:“猴哥,你倒是上去了,我怎么办?” 晏祁又嗖嗖嗖地又滑了下来,末了竟洋洋得意地炫耀,“怎样,这身本领还不赖吧。” “你今日真跟个孩子似的,”夏豆啧啧揶揄道,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曾经她是见过晏祁爬树的,想到这里心思便有些沉重,脸上的笑意也收了些。 晏祁见了以为是自己闹得太过,把她惹恼了,连忙低声哄人:“生气啦?这回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带你来见见我母亲,却忘了我如今身处困境,光明正大进出周府都不能...” “见,见见母亲?”夏豆猛然一听便惊了,磕磕巴巴道:“去哪里见你母亲?那那怎么能爬墙过去呢?你怎么不早说,” 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取起来,转身就要跑,“我这么狼狈,我我不去,咱们改日再来。” “小夏,”晏祁连忙拉住她,柔声说道:“不必紧张,我母亲不在这儿了。” “不在这儿,那见什么?”夏豆错愕道,她忽然又想了起来,晏祁的母亲,不就是云阳所说的安姑姑! “我母亲走了有些年头了,今日带你来,不过是去她旧居看看,便算是对她交待一番,他儿子带着他心上人来拜访过了”。 “这...这就算是见家长了?也太快了,我不敢去,”夏豆心里百味陈杂,慌乱又心虚,连连逃避着要跑。 “小夏,不过是去看看,我也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有些话想对你讲。” 这人说得深情款款,夏豆素来耳根子又软,眼一闭心一横,去就去吧。 晏祁是爬树小能手,夏豆其实也不赖,两人捋了袖子就开爬,嗖嗖就上去了,顺着树干跳到人家的后院墙头,晏祁再抱着她轻轻松松一跳,夏豆耳边嗖嗖刮过一秒风声,便安全着了陆。 “哪哪有爬树来见..长辈的,”黑暗里夏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再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身上的裙衫,人虽不在,礼数还是要敬的。 “我母亲同你一样,不似寻常女子,不会计较这些小事。”晏祁伸手拉住她,带着她缓步往院内走。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将夏豆的手整个包握其中,夏豆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便生出了前行的勇气。 “我有秘密想告诉你,”晏祁回头看她,夏豆又竖了两根手指,“两个。” “我也有私密想告知你,来,”到了正屋门口,晏祁顿了步子半揽着她进了屋,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火折子,寻着屋内的油灯点燃,拉着夏豆坐到正厅圆桌边来。 “好了,”微弱的油灯火光下,面前的男子目光温柔,眉眼带笑,循循善诱道:“你先说,我先说?” “不是,不是要来见母亲么,”夏豆有些拘谨地捏了捏衣角,晏祁舒眉展眼地笑,“这么想见母亲呀,待会我去找找,我还留了她一副画,定让你见到便是,咱们先来说秘密。” 夏豆瞪他一眼,“那你先说。” “我先去拿样东西,”他说着便起身往里间走,眼见着人要走远,夏豆连忙也跟了过去,主动拉着他心虚地道:“这虽是你母亲的旧居,但黑灯瞎火的,我有些怕。” “我今日真是屡屡犯错,”晏祁扶额叹气:“你跟我来,”拉着她一同进了里屋,辗转竟到了一处密室,“这便是母亲的书房了。” 他从箱柜里拿出了一卷绢画来,在书案上徐徐展开,这是一幅古代美人图。 灯光黯淡,画里人的面貌有些模糊,风姿却美极了,这女子一袭广袖云衫,正抬眸望向远处顾盼流连,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髻峨峨,芳泽无加。 “这就是你母亲啊,”夏豆惊叹,“真好看。” 晏祁在一旁替她掌灯,柔声道:“是,我母亲的风采,此画不足以描其万一。” “难怪你也长得这么好看,”夏豆凝视着画卷称赞不止,“原来是有美人母亲缘故啊。” 晏祁又笑,“承蒙姑娘夸奖。” 夏豆睨他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好,“别让灯油的烟熏到了母亲的画,你离我远点。” 晏祁听话地转身走了,夏豆刚错愕地偏头看他,却见他又从那箱笼找了什么出来。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秘密。” 他将手里的物什放在了桌上,是一只简陋又破旧的小篮子。 夏豆见到这个小篮子一时觉得格外眼熟,她疑惑地看他,“这个,这个好像是...” “你可还曾记得,七月中旬左右,在城外山林中...” 记忆如泉水般涌来,长莽岭,白衣公子,黑衣盗匪,亡命追逐。 “这是,这是我那日,装果子的篮子?” “果真是你的,”晏祁这才真正高兴起来,“我就知我没有猜错。” “你为什么会捡到我的篮子?”夏豆惊得睁大眼睛问他。 “那日你施计打落了蜂窝,引得众人狼狈逃窜,我失足跌落山下,醒来时旁边就放着这么个果篮,”晏祁咧嘴一笑:“里头还放了满满一篮酸甜可口的果子,我当时便想,莫不是有仙子从此经过,遗落个仙果篮子来。” “后来到了原阳,我静下心思仔细推敲了一番,在场的均是些拿刀拿剑的悍匪,好似只有你背了个竹篓,这篮果子也定是你所漏,”晏祁欢喜地抓紧了夏豆的手,“果真是你。” “...你...我...”夏豆目瞪口呆,世上的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总算想起了关键来,“你竟然认出了是我,为何后来再慧音寺,你还假装不认得我”? “那次是,乍看一眼未认出来,”晏祁有些窘然地移了视线,“毕竟先前只是匆匆几面之缘,后来我不也告知了你,我是见过你的么。” “小姑娘,我是见过你的”,夏豆忽而想起了那是在山林子时,他凝视着她缓缓说的这句。 “怎么会这么巧,”夏豆不敢置信道,“真的太巧了。晏祁你不要骗我,除了那回在林子我带着人追你那回,之前你还有没有见过我?” “再之前?”晏祁蹙眉细思了片刻,犹犹豫豫地询问道:“难道还在哪里见过的?” “我也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夏豆慌里慌张地看着他道:“但是,我是听夏”。 “我是三年前周府买来,给你母亲打扫庭院的侍女。” 黑暗里也看不大清晏祁的脸色有没有变,他依然握着夏豆的手,半丝未松半丝未紧。 夏豆却忽然着急了起来,她莫名有些焦躁又有些激动,“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总之,总之这太他妈巧了!” 晏祁连忙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声安慰道:“慢慢说,我听着的,慢慢说。” “我刚才想跟你说的两个秘密,第一个就是,那回在长莽岭,我那时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对,多嘴帮那伙黑衣人指了路,他们便挟持了我,让我帮着来追你。” “后来的事你也知晓了,我那是真不是故意想追你的,”夏豆心慌地握着他的手解释道,“我后来一直怕你认出我来,为这事要和我寻仇。” “怎么会,”晏祁好笑道:“我像是那种是非不辨的人么?” “还有慧音寺那次,我早就认出你来了,虽然我未曾见过你的相貌,但我记得你的声音与形貌,还有晏祁这个名字,我怕你认出我是追你的凶手,便觑着机会逃了。” “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没有和你讲清楚,吓到你了,”晏祁又抚了抚她的面额柔声道。 “不不不,这回我要多谢你,这回也幸亏因为这件事,阴差阳错的,让我错开了见周府老夫人的时机。 夏豆说着说着竟吓得满头虚汗,她认真的看着晏祁道:“我想说第二个秘密就是,夏豆是你母亲院子里的丫鬟。” 晏祁听她一说倒想起了这事,当即了然的点点头,“我知晓了,母亲正是三年前走了的,我从京城赶回原阳时,母亲便不在周府了,回京城前我与周府老夫人提了提,让她拨个丫鬟来,替我守着我母亲的院子,难道正是你?” “是夏豆,”夏豆点点头道,“夏豆那时刚被买来,就被送到你母亲的院子里。” “我要谢你没让我见成周老夫人的理由,正是因为他们以为,是夏豆失手,烧了你母亲的院子。” 第67章 青梅竹马 “事实上,究竟是不是夏豆烧的,”夏豆语塞片刻,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那夜她从睡梦中醒来,便只见房中起了浓烟滚滚,火势已然从房门边蔓延到里屋,”夏豆边回忆着梦里的场景边失神道:“她大声喊人来救,却大概又知晓这处距前院离得远,等人来救定然来不及。” “于是她便贸贸然地冲进了火堆,不曾想还未冲到门口,便被烧断的横梁重重一砸,”夏豆紧盯着晏祁悠悠道:“后来等到人来时,她已经...” “砸哪儿了?”晏祁连伸手捧着她脸柔声问:“现在痊愈了么,可还疼?” “喂!你不怕我是女鬼啊,”夏豆推开他的手气呼呼道,晏祁只轻笑一声,笑罢还捏了捏她的脸。 “之后周府中人只当是夏豆烧了你母亲的屋子,又看她已没了生气,便将她扫赶出了府,”夏豆说罢深吸了一口气,“阎王殿走了一圈后,我醒来时便忘了许多事情,可以这么说,你眼前的夏豆,已然不是以前的夏豆。” 这些事情都是那日在山洞里,夏豆昏迷时梦中所见,那日她先是梦见了自己的前身,随后又因去堵洞口雪墙而冻晕过去,这次便梦见了真正的夏豆。 梦境太过逼真,像是冥冥天意的指引,夏豆想既然自己的事情全是真的,那夏豆之死便也应当属实。 “原来如此,”晏祁起身伸手拉她,仍是轻声笑道:“小夏,竟当真是仙子。” “你不怕我么?”夏豆愕然地抬头看他,十分严肃认真地摆明事实,“昔日的夏豆,便算是死了。” “若说你是昔日的夏豆,我才要怕,”晏祁俯身看着她眼睛,缓缓道:“替我母亲看守院子的侍女,下邳村农家女儿夏豆,竟有那样一身好本事,岂不是很可怕”。 “我当初还以为,你是晏惟请来的世外高人,不过幸好,”他又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耳边传来温热的触感,夏豆正感觉有些痒想要避开,晏祁却忽然伸手拥住她,“幸好,你只是路过的小仙子。” 万籁俱寂,灯影幢幢,当整个人都被包拢在了软和温暖的、带着松烟墨香的怀抱里,夏豆的深思便恍惚了,原来她以为的秘密,竟都不是秘密。 一切竟都巧合得如此恰到好处,夏豆忽然也有些想笑,那便就这样吧,她还没谈过恋爱呢,试试也不错,她这样想着,便也小心翼翼地抬高了手,微微颤抖地揽住了晏祁的腰。 * “小姐...小姐,咱们来这儿干嘛呀?” 约莫过了半刻,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小声呼喊声,随即又有女子压着嗓子叱声道:“跟我来便是,不要多嘴。” 夏豆与晏祁闻声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夏豆指了指外边又指了指这儿,晏祁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外头的人应当不知道屋里有密室,为着免生事端,夏豆偏头吹灭了油灯。 “你在门口替我看着人,”片刻后那小姐吩咐随行的丫鬟道,“那,那小姐快着些,”丫鬟低低应了声就去了门外。 那小姐缓步走近了里屋,随后像是在桌上摆放了几碟子东西,便久久没有声音再传来。 夏豆心里好奇不已,故而使劲儿贴着墙面听动静,这晚能到晏祁娘亲的旧屋里来的,会是周府的哪位小姐? 可惜那小姐就像是来静坐一般,之后半点动静都无,直到许久后门外的丫鬟又小声喊人,“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知晓了,”那小姐低低应了声,方才起身要走,正当夏豆失望不已时,外边终于传来了女子细碎且娇脆的自语声。 “安姑姑...若在天有灵,定要佑...平安。” 女子抬脚走了两步,又停罢低语了几句,这才在丫鬟的喊声中出了门去。 屋外又陷入了安静,不待晏祁解释什么,夏豆沉默着伸手推开了暗门,摸索着路走出屋去。 他是练武之人,听觉应当比夏豆敏锐,夏豆都大概听清楚了那女子在说什么,他心里应当更是有数。 “小夏,”晏祁在身后伸手拉她。 “还要再拜祭你母亲么?”夏豆微微笑着问他,又双手合十朝屋子作躬道,“晏夫人,打搅了。” “我母亲没有去世,”晏祁松手放开了她,声音有些哑涩道:“她也不是晏夫人。” 夏豆语音一顿,知晓自己赌气说了大错话,心中一咯噔连忙道歉:“抱歉。” “无事,不怪你,”他又道,“是我还没来得及告知你内情。” “要去你昔日的厢房看看么,”他指了指前边不远处,语气很是轻松地问:“那边我又叫人新修了,还是从前的样子。” 安姑姑的院子布局是三面厢房环绕着一间正屋,夏豆当时经历的那一场火,烧毁了前头连片的厢房门房,而刚才两人去的那间正屋,因隔了片花圃的空地而幸免于难。 “下回有机会再去吧,”夏豆知晓他在转移话题,也因自己说错话心虚,这回主动拉着他的手,小声道:“我都饿了,咱们回去吃饭好嘛。” “嗯,”晏祁点点头,“也好,”他反手拉着她,这回是从后院的竹林小屋内门出了周府。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街道上,因今儿是二十八,街道还是有许多行人在游夜市,官府也派了人在不时巡逻。 夏豆心里仍有些委屈,却又忍不住担心他被官府的人认出来,偏偏晏祁像是有恃无恐得很,光明正大在街上行走不说,还在各小摊小铺前买了些小玩意逗她,甚至在官差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避一避。 夏豆一路提心吊胆,最终还是先妥协地开了口:“咱们就这样走在路上,没事吗?” “有什么事?”晏祁偏头问她,街道一路上挂着盏盏花灯,在影影绰绰的灯光映照下,他侧脸的轮廓俊美得不像话,夏豆一见他长的这般好看,心底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得仰头小声跟他说:“虽现下是天黑,你也不要太招摇了,只怕被官差认出来。” “无事,”晏祁舒眉淡笑道,“诏国公府里的七公子,如今正在京城呢。” “什么?”夏豆诧异道:“国公府的七公子是谁?” “我啊,”晏祁依旧笑得好看又温柔,“外人所知的,就是我被国公爷禁锢在国公府内,半步不得出府”。 “再说我一个诏国公的庶出公子,无功无名,不说原阳城的官差认不出我,就算认出了那又如何。” “什..什么?”夏豆错愕地愣了三秒,反应过来后气得想当街踢他一脚,“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气呼呼地拉着晏祁拐进河边垂柳下,开口就要骂:“你这个混蛋,亏我每天替你瞎担心,小心翼翼生怕官府发现你,你究竟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我连最秘密的秘密都告诉了你,而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真是白操心了,”夏豆忽然感到委屈极了,说着说着鼻子便是一酸,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你真是太过分了,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小夏,”晏祁见她要哭便慌了神,连忙揽过她柔声安慰道:“你别哭,别哭,是我的错,没有和你交待清楚。” 夏豆只是红着眼睛盯着他瞧,晏祁忽而束手无策起来,“你想知道什么,我一件件都告诉你。” “刚才那女子是谁?”夏豆咬牙问道。 “啊?”晏祁微微一挑眉,“女子?” “方才说要嫁给你的女子,那是谁!”夏豆咬牙切齿问。 方才在晏祁母亲那屋,那小姐走前声声句句,低语喃喃:“安姑姑...若晏祁能回得原阳来..,..不求他有功名,只要他愿意,..愿嫁,周府定不会亏待...”。 “那是周府的哪位小姐?不求你高官厚禄,不求你显达功名,只要你愿娶她便愿嫁,”夏豆头一偏赌气道:“当真情深意重的很啊晏祁!” “方才,方才不是说的是官府追捕的事么?”晏祁皱着眉头苦笑不得道:“怎地,又说到那上头去了?” “那你是不愿意说咯?” “哪里哪里,”难怪说女子心事难猜,如今也总算见识了几回,“那是周府的四小姐玉棠,我与她年纪不相上下,只幼时一同玩耍过。” “竟还是青梅竹马?” “小夏你说得是哪里话,”晏祁伸手捧着她的脸转了过来,细细解释道:“这事儿还得从我小时说起”。 “我母亲一贯不喜我,幼时任我玩闹惹祸,每回惹了事后,那丫头偏要在周府大人面前揽下,我虽不大乐意受她人情,心里却也将她看成了小伙伴。” “不过因她是女孩儿,我与彦之几个也少与她玩,也不知怎地,明明幼时她只当我是哥哥,长大后却忽然就...” “长大后却忽然就喜欢了你?”夏豆斜眼看他道,“你没对人家说出什么胡话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能让人家对你有意思,甚至毫无所求只想嫁给你?” “天地可鉴!”晏祁这才知晓了百口莫辩的滋味儿,“我幼时因她是女孩,便没怎么和她玩过,懂事后又知男女有别,更是见都见得少了,也不知你们女孩儿怎么想的,怎这也能生出别的心思来呢?” “瞧把你得意的,”夏豆噗嗤一声笑,想起晏祁方才的话,忽而又觉得心里有些沉,她昂头看着晏祁,认真的道歉道:“晏祁对不起,因为不知道你母亲的事,之前无意冒犯了伯母。” “无事,”看她神色转好,晏祁终于松了一口气,“无关冒不冒犯,也许我母亲确已逝世了,只有我不愿意承认而已。” 夏豆看他面色虽仍然未变,眼神却黯淡了下来,蓦地竟有些心疼,她连忙拉着他往外边走,“不说啦不说啦,我真的饿得不行了,说好的带我去吃好吃的呢?” 晏祁朗声笑,“今儿是我思虑不周,出了许多纰漏,不过还不算太晚,时间还多,咱们去吃好吃的。” “对啊,时间还多,”夏豆转身冲他笑,时间还多,前路还长,现在对他一无所知不要紧,她有时间,有耐心,可以慢慢去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呀。 第68章 归家 年三十,天大晴。 多灾多难的一年终于要过去,官府在各城门口均摆置了施粥的摊位,各富商为图个吉利也均捐送了粮食过去,夏豆与晏祁途径城门时天色尚且只是蒙蒙亮,来领粥的难民们却已排成了长如龙的队伍。 沿路喊饿的叫惨的哭诉的闹哄哄一片,不时还有人为争抢位置而大打出手,也亏得有府衙派出的差役勉强□□着秩序。 马车得得地驶过城门口,夏豆放下了帘子不忍再看,直到过了许久,她才又掀开车帘与晏祁说话,“可冷着了?要不还是我来催马吧,我也会的。” “为何我总觉着你低看了我,”晏祁与她打趣,“快放了帘子进车里头去,外边风寒。” “哪有..”夏豆低头愧疚道:“若不是我,你也不必受这份委屈,你出门哪里需得亲自催马驶车。” “你又低看了我,”晏祁咧嘴一笑,“我并非只会吟诗作对的书生,也非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早些年独自在外游历时,行卧起居哪样不是自己照顾,催马又算得什么。” 夏豆听他说得轻松,也不再逞强,依然掀着帘子与他说话,转瞬又想起城门口领粥的难民,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也不知晓我家里如何,粮够不够吃,早时应当多买些粮食送回去的”。 “别忧心,”晏祁安慰她,“咱这不正回去么,入夜前定能到家去,”夏豆听罢又深吸了几口大气,心神这才安定了些。 行途百无聊赖,夏豆只得巴巴地撑着下巴看晏祁,他一身灰衣布袄打扮,头上戴了块粗布葛巾,嘴鼻处还蒙着长巾子,夏豆看了一路既心疼又想笑,“委屈你了,大伙计。” 晏祁知晓她在打量自己,不免有些别扭道:“你说我打扮成这副模样当真合适?去见你爹娘,会不会有些失礼?” “不不,你不作这副打扮才不合适,”夏豆再一次嘱咐他道:“我爹娘他们都是寻常的老农,胆子小的很,从未见过大人物,你不要端着大少爷架子,怕吓到他们。” “我何时端有架子,”晏祁挥了挥马鞭,紧眉肃然道:“你也是知晓我的,再平易近人不过。” 看着他一身下等车夫装扮,都没掩盖得成的一身浑然天成的底蕴与贵气,夏豆嘴角抽了抽,“平易近人...你尽量着些吧。” 夏豆一路碎碎念地跟晏祁再说些家中的情况,她心里既忐忑又惶然。一方面是怕她爹娘被晏祁惊着,另一方面,又怕自己家穷成那个样子,得把晏祁给吓得不轻。 因当初让戚成业捎了话说,年前需回去一趟,爹娘肯定是在日夜盼着的,但师傅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又加之雪天不好走路,不得已才拖到今儿才回。 晏祁听说她要回乡,说什么也得跟着来,这不才将他打扮成伙计,跟着一道回去。 “我家里家境再贫寒不过的,”夏豆再三打预防针,“村子是个穷乡僻壤,我家里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穷,巴掌大的茅草屋,一家上下六口人挤着住,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老农,穿衣吃食都顶顶寒酸的,你见着可能都要怕的那种。” “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去么?” “小夏,”晏祁微微侧过头来笑她:“你都问了十几遍了,别慌张,你是近乡情怯了么?贫家不可怕,”他说着又顿了顿,“可怕的是,我父亲的那样的家,将来我还需得带你回去一趟的,你才是...不要怕。” “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回的可是我家,去你家还早得很呢,”夏豆听罢故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话又说回来,我爹娘人都好的很,弟弟妹妹也极可爱懂事,我还有个哥哥...” 马车缓缓地在冰雪地行驶,两人一路软语温存地说着趣话,到了日铺时分,终于远远便能见着下邳村村头。 夏豆这时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晏祁没有说错,近乡情更怯,她从未这样期待又害怕地,想回家又不敢回家。 “晏祁,”看着熟悉的村子越来越近,夏豆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她颤着嗓子喊他,“我有点怕。” “傻姑娘,”晏祁伸过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不怕,有我在”,夏豆跟他说过离村的事,晏祁知晓她在隐隐作怕些什么,说罢再眉眼一挑,“你村里刁民若敢来闹,便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刁民...”夏豆轻易便被他逗笑,眼见要到家,又忍不住多嘴嘱咐:“你看看你又摆谱了,你需记得,你现下是我同行,一同在食美楼做活的伙计,千万别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 “知晓了知晓了,”晏祁轻笑着应下,“说不得错话的,”见她面色松缓了下来,这才“吁”的一声赶马往村里而去。 * 年三十下邳村有祭祖的老规矩,需得举村聚在祠堂里外拜祭先祖,祭祀完过后各家方才回屋吃年夜饭。 申时三刻,里正戚守义进完最后一炷香,请来的神婆八仙姑再撒一把米,方才由戚老太爷宣布祖先已归位,村民可各自回家吃团圆饭去。 戚老太爷的话一说完,便有毛头小孩钻到神龛桌底下,捡那神婆方才撒下的米来吃。 娃娃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去钻桌子抢食,大人们一时阻拦不及,登时便乱了场面,戚老太爷气得脸色大变,“这谁家的娃儿,还有没有没规矩了,连祖宗的飨食都要抢,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拦着!” “太爷,不是说祭完祖了么,”有妇人低低哀求,“家里许久都没得米吃了,让娃儿吃几粒米解解馋吧。”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老太爷依然怒得老脸通红,一边咳嗽着一边指着那骨瘦伶仃的妇人斥骂:“冒犯了先祖,有你们家的好果子吃,若是还连累全村,你可担得起罪!” “太爷!横竖是活不下去了,”妇人大哭,“先祖要怪就怪吧,罪都我担,他爹前儿个刚埋了,我也撑不下去了,只求太爷能救救我狗儿,娃儿还小,要口吃的啊!” 祠堂众人听那双子媳妇哭得凄惨,一时均感同身受又悲从中来,不少妇人开始跟着哭哭啼啼,戚老太爷越发气得眼红脖子粗,边拍着胸口咳嗽边怒骂:“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胡闹”! 戚老太爷本身就是风烛残年,熬过了这个冬也身子底儿也虚得不行了,戚景明怕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小心搀扶着他玩祠堂外边走,边缓声慢语劝导着。 地上原本就只有几把米,几下就被娃儿们抢捡光了,里正连同族老几个板着脸将村人赶出了祠堂,一村的人哭哭啼啼地各回各家。 正当众人走出了祠堂口时,有眼尖地却望见村头那方像是驶来一辆车马,那人大喊道:“哎哟!那是哪里来的马!” 众人闻声皆惊奇着往那头看热闹,“还真是马车,谁家的马车能到咱村里来?” “哎哟哟,莫不是哪家的亲戚来拜年了?” “说啥呢,大年三十的,谁家现在就拜年了”,又有人猜测道:“莫不是,咱村里人头的人回来过年了?” “是啊是啊,成业回来不也是雇了牛车回来的,这谁家更气派,竟能雇马车!” 大伙儿一说起便高声问道:“谁家的娃在外边还没回来的?” “是小容!”有妇人喜极而泣的声音高声响起。 “是我家小容回来了!” 戚八婶盼着自个闺女回家来,已经从腊月初盼到了年尾,自打上回小容她大哥二哥去城里找她要了几两银子,之后再去就见不到人了。 她大哥二哥先前还想闯进周府找她讨个说法,但周府大门时时都有护院在,哪能轻易被闲杂人闯进去,戚老八几个没辙,只能托人带口信给戚成业,让戚成业再跟小容说说,这雪下个没停的,家里难得很,她得捎些银钱回来救救急。 戚成业话是带到了,也带了一两银子回来,那闺女却没个口信说回不回来过年,她爹跟她哥哥几个日日在屋里骂,一两银子能顶什么用,能买到些啥,她哥在城里吃了两顿饭就花没了。 眼见着都到了年三十,戚八婶这是抹着泪地日也盼夜也想,方才一见村头口有动静,她这心口就蹦蹦跳了起来,只到有人在喊问谁家娃儿没回来。 戚八婶终于忍不住边哭边往村头口跑,“我的闺女哟,你可总算回来了!” 戚老八几个闻声也是心头大喜,连忙也跟着跑去,连路欢天喜地的喊闺女喊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村里人齐齐朝他家投去羡慕的眼神,都驻足站在祠堂口没回去,只想看看城里回来的小容闺女如今可显贵成啥样了。 众人边看边议论纷纷,唯独夏老爹一家都紧绷着脸沉默不语。 李氏也早就看到了村头的动静,她紧紧攥着一旁夏荠的手,竭力忍着浑身的颤抖,以及在嗓子眼里要喊出口的那句话。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豆儿,我家豆儿也没回来。” 第69章 晚生景纯 马车得得地驭进了村里,晏祁夏豆两人远远便望见祠堂口围满了人,因夏豆也不曾祭过祖,这会儿也不知村里人都聚在这儿是作甚。 “那可是你母亲?”不一会晏祁又看见了朝这边疾奔而来的妇人,“好似是迎你来了,不若我们下马步行?” 虽隔了些距离,那妇人激动的哭喊声倒含糊能听见,晏祁心下不免有些动容,“母亲大人想必也是极为思念你。” “可是...”夏豆听着那声音就觉得不像,再从车厢里探出头使劲儿往那边瞧,“可是那不是我母亲啊,我母亲身形更瘦削些,声音也不是的。” “难道后边还有谁回村了?”夏豆又反过头去看来路,后头茫茫冰雪路并无车马行人。 马车走的更近了些,夏豆也看清楚了来人,“那好像是,戚八婶?”晏祁好奇地朝那妇人看,“那她是来迎谁的?” “不知道,我家里在村尾,需往直走再往那边拐,”夏豆跟晏祁指了指方向道,说起戚八婶又想到了戚小容,夏豆顺嘴跟晏祁介绍道:“戚八婶的女儿就是小容,便是慧音寺那回,给云阳报信的那个小姑娘,不是说她在周府做事么,你可有见过?” 晏祁想了片刻不确定地应道:“好似有这么个人吧。” “这你都不记得,”夏豆笑他,“人家好歹也对云阳有过恩的。” 晏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夏豆又笑他太傲慢,两人正说说笑笑着,便见戚八婶哭天喊地朝这边疾奔来。 村路狭窄,车马已占了全部的道,那妇人也不知往边上避一避,直直朝路中间跑来,晏祁见了赶紧扯住缰绳拉了马,让道给她先行。 “小容啊,娘的心肝宝贝,你可算回来了!” 转瞬间满脸涕泪的戚八婶就扑到车辕上来了,拉着夏豆的裤腿就是嚎啕大哭,“你这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往家里捎个信,你老娘我是日也盼夜也盼,眼珠子都看穿,莫不是娘老子死了你都不肯回来啊!” 夏豆一脸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后边又跑来了仨汉子,冲上来拉着夏豆就往车下拖,“妹妹啊!”“丫头啊!”“你可算回来了啊!” “我我...不是.”夏豆一时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又转头向晏祁求救,“晏..晏..” 晏祁一见情况不对,几步跳下马车,飞快地出手将那几人推开,拦腰抱了夏豆又跳到了马车上来。 “你们认错人了,”他皱着眉头冷冷道。 戚八婶一家都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肩胄处一痛闺女就被人抱走了,戚八婶巴巴地张大了口,鼻涕水都差点溜到了嘴里去,“小..小..容..” “..啥啥?”戚家那几个汉子也是一脸痴懵,“不...不是小容?” “不是,”晏祁漠然道。 他面上蒙着半面本就有些慑人,又加之方才出手又快又狠,这时抱着夏豆高站在车上居高临下,气势更是逼人,戚老八一家一听他说认错了人,当即就有些吓懵了。 夏豆挣扎着从晏祁身上滑下来,伸手取下自己的口罩,不好意思地朝那几人道:“戚八叔,八婶婶,我是夏豆,不是小容。” 因天寒行路颠簸,夏豆便穿了身绣折枝白花卉缎面长袄,外罩了件鹅黄色云锦连帽斗篷,头上盘了个简单的小螺髻,插着白玉兰花头的银簪压发,刚摘下面罩脸上还带着红润,更显得她粉面唇红,眉目清妍,戚八婶几个一时竟看得呆愣住。 “你是...是..?” “夏豆,八婶婶好,”夏豆微微笑着回道,又看了看祠堂那边打听问:“今日是聚在一处祭祖么,婶婶可见着我爹娘了?” “豆..豆二丫?”戚八婶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她没回应夏豆的问话,只失神地呐呐道:“咋不是我家小容,那我家小容呢,小容咋还没回来...” “婶婶是来接小容的呀,”夏豆一看她那样子不由有些怜悯,只得软声安慰道:“您别急,路上冻雪堆得厚,挺难走的,小容可能晚些才能回来。” “她跟你说了?”夏豆只是说些安慰话,戚八婶一听却激动地连连来抓她的袄裙角边,“小容可跟你通了话,说了晚上要回来的?” “不是不是,婶婶,您别误会,”夏豆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我只是说路上难走,可能会耽误工夫,我跟小容不在一处,没见过她,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 晏祁眼见着这家人既喜欢动手动脚又听不懂话,十足十的不可理喻,索性推了夏豆进了车厢,挥着马鞭冷声道:“劳烦让让。” 戚老八几个一见他这架势便知不好惹,连忙拉了戚八婶回来,“丑婆娘别拦路,人家要赶车了。” 戚八婶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晏祁面无表情的继续驱车前行,夏豆看着他有些尴尬,“我村里,都是些山里农人,你也知晓,不怎么计较礼数...” “无事,若方才那位是泰水大人,或许反而能使人动容,”晏祁软声回道,“不过既知认错了人,仍在不依不饶,可见便是愚昧刁民了。” “你再说刁民我可要生气了呀,”夏豆扯着他衣领子半真半假玩笑道,“我爹娘说不准就是你口中的刁民,倒时看你这声泰水大人还叫不叫得出口!” “那位,总该是泰水大人了吧,”晏祁放下了马鞭,伸手指了指前边的妇人柔声问道。 夏豆惊愕地一抬头,便看见了自己母亲李氏,正立在前方的路边上,浑身打着颤,通红着一双眼,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 * 下邳村众人都看着戚老八这边情形的,见那高高大大的车夫将车停下,又出来个俏生生的华衣小姐,当即都在啧啧称叹,“小容这丫头果然是不一样了,城里的还是城里的,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这远远看着都认不出来了。” 直到那边突生变故,那车夫竟敢抱着小容丫头上了车,还将她爹娘甩在后边,自己两个坐着马车往这边来了。 村里人当即惊得都当自己眼花,这哪跟哪儿啊!这时夏老大家的婆娘却突然跟发了狂似的,拔腿就往那边跑。 李氏边跑边忍不住扑扑地落泪,她没看错,是自家的豆儿,她变得再多,当娘的一眼也能看得出来,那就是她家的豆儿。 “真是我娘!”夏豆一见她娘便喜上眉梢,连忙起身跳下了马,边笑声喊着:“娘!” 幸亏晏祁拉马拉得早,夏豆跳下马后便直直朝她娘飞奔而去,“娘,我回来了。” 夏豆抱着她娘激动连连欢呼,“娘,你是来接我了吗。” “娘你冷不冷啊,这么大的雪出来干什么嘛,冷得慌,不用接的。” “娘我好想你啊,”“娘,你不要哭了嘛。” 夏豆说着说着笑语里就带了哭腔,她娘只知搂着她无声的打着颤的哭,“别哭了别哭了,大过年的,我回来莫不是来惹你哭了不成。” 夏豆刚掏出手帕来想替她娘擦泪,身后又同时传来了两道稚嫩的哭喊声,“姐!” * 从村头到村尾,晏祁一路尽量控制着眉尖舒展,面色如常,并且不时轻咳几声,他觉得自己是该说些什么了,也必须得做些什么。 或是宽慰一番老泪流了一路的泰水大人,或是逗乐那两位哭哭啼啼的弟弟妹妹,再不济,也得跟泰山大人搭上两句话。 他来时早在心里便琢磨了许多开场话,甚至还特地写了些方策,要怎么说,怎么做也细想了一路,但事实上,一切的计划和筹谋,这时毫无用用武之地。 他甚至连手头上的活计都没守住,那位哥哥生生要抢过他的缰绳,磕磕巴巴地说要帮他赶车。 晏祁莫名地想起了两句莫名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就这样绷着一张脸,步伐僵硬地走到了山脚下的一座茅草屋边。 夏豆一家人都呼啦地进了屋,晏祁跟着抬脚进去,“怦咚”一声就被门框上槛撞了头。 沉闷的一声响让屋里人齐齐停了手脚,夏豆一家人当即面面相觑,都呆呆地看着晏祁不知怎么接话。 “没..没事吧,”夏豆打个哭嗝小声问道。 “没事,”晏祁揉了揉脑袋弯腰进屋,再取下面罩来,温和有礼地笑着看向岳家一家人,准备好生地说几句开场话,至少得略作一番介绍。 “伯父,伯母安好,后学景纯有礼了。” 晏祁慎言慎语地只说得这么两句,抬眼却见这家子齐齐呆滞着无人应话,一时间他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难道是言行太冒失使岳家人受了惊?初来乍到的晚生,应当在居室外请安见礼的,想通这点,他又弯着腰退到了门外。 再举手作揖行礼道:“晚生原阳景纯,失礼了。” 夏老爹两口子就那么呆呆地立定不敢动了,那谪仙似的玉人,竟竟竟...就这么恭恭敬敬地朝自己作揖行礼了,两次。 第70章 吃茶 屋里屋外悄然无声了那么片刻。 夏豆不明所以地去瞅她爹娘,莫不是仍被吓到了,女儿一声不吭带了个陌生男子回来,到底有些于礼不合,“那个,爹,娘,这是送我回来的晏..景纯,食美楼一道做事的,车夫。” 夏豆尴尬地介绍过后,半觑着眼的李氏才回过神,“这这...这是城里来的客人?”她又连忙局促地招手唤晏祁进来,“莫..莫多礼,快进屋坐,进屋坐。” 夏老爹也在一旁搓着手跟话道,“进屋来吃茶,吃茶,”晏祁再施礼后温和地笑,“那便多谢伯父,伯母。” “快端茶,端茶,”夏老爹与李氏更为拘谨不安了,当即手忙脚乱地去上茶水点心,晏祁这才屈身进了屋,夏豆逮着时机悄悄剜他一眼,收敛着点啊,笑这么好看是吓唬谁呢! 李氏端火盆堆火炭,夏荠洗瓷杯倒茶水,夏树摆糖点瓜子,待夏老爹陪晏祁坐在上席,李氏再接过茶来直直往晏祁手里塞,“家里的糙茶,客人莫嫌弃,”晏祁接过茶杯很自然的抿了几口,夸道:“茶味很醇,多谢伯母了。” “那..多喝,你多喝,”李氏脸上这才有了喜色,又将糖瓜点心往晏祁身前推,“吃糖,吃糖。” 桌上放的都是夏豆前段时间托人捎回来的年货,夏家人一点都没舍得吃,都留着等夏豆回来过年才摆的。 夏豆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自家人,几个小的都长了不少,爹娘却都更为苍老体瘦了。家里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屋内依然狭小不堪,虽屋顶墙脚都像是新修葺过,但看起来依然像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夏豆还在揪心中,她娘又抓了几块蜜枣糕塞到她手里,“豆儿,你也吃,娘知道你最喜欢吃甜糕,你捎回来这些稀罕东西,娘都没动,就留着你回来吃呢。” “娘,”夏豆心里一时又酸又甜,却又不知怎么说话,想起这回带回来东西还没拿进屋,便转头问晏祁道,“车上的东西都拿下了么?” 晏祁放了茶杯无辜地回:“...令兄非得帮我去栓马,也不知他将年礼都是否卸下了。” “咋,咋又买了东西啊?”李氏又惊又喜地问,“可不是顺路买了些吃用回来么,哥这是牵马去了哪里,东西还有点多,他一人怕是拿不到啊,”夏豆朝外边看了看回道。 “哎你哥那傻大个,怕是牵着马往村头那大牛栏去了,”李氏难掩喜色地连连喊夏树,“四儿,你赶紧喊你哥牵马回来,东西还没放呢,这憨小子急啥急。” 夏树夏荠一听姐姐带回了不少礼,兴冲冲地拔腿就去喊哥哥回来,正巧夏木牵着马刚进了牛栏要拴,邻里看热闹的叔婶们就在说了,“木哥儿,牛栏里味儿大,莫脏了这马车了。” 夏木挠挠头道:“要不待会我挑担水来冲冲。” “那可不就冻着这马了,”叔婶们又笑道,“雇马车风光倒是风光,就是没地儿放,弄脏了坏了,怕你家二丫要赔不少钱呢。” “哥,哥,娘叫你快牵马回去,”夏木正左右为难着,夏荠夏树俩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姐买了许多东西还没放呢,你急啥急嘛。” “啥,还有东西啊?”夏木赶紧再牵了马出来,夏荠也急哄哄地去拉马,“哥不是我说你,姐这前脚刚落屋,你后脚就把马牵来了,也不看看东西放没放,太大意了。” 仨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牵了马就要往回走,后头看热闹的村人们却好奇了,“都买了些啥啊,还要把车拉回去,莫不是买了一车年货不成?” 夏木尴尬着脸也不好回话,夏树悄悄地拉开了车帘觑了眼,眼睛当即就泛了亮光,又人小鬼大的知道要收敛喜色,只得连声催他哥哥:“快点回去啦哥!” 夏荠也偷偷的往车里看了看,被满车的物什喜得差点喊出声,赶紧放了帘布闷声往家里赶,却有眼尖的婶婶也看到了,“你姐姐买了啥好东西,也给叔婶们看看,开开眼呗。” 夏木几个一时也不敢做声,只加快步伐走路,后边的村里更好奇了,但因许多人跟夏老大家关系一贯不大好,都只好在身后议论纷纷。 李氏在门口张望着娃们牵马来了,赶紧上去帮忙拿年礼,车帘一拉开,满车的礼盒匣子,大小包袱,脚边堆着大袋米粮,最上头堆着被褥布匹。 李氏看得呆呆的不知怎么动手,只得唤夏豆,“豆,豆..”夏豆也跟着走出屋招呼,“娘,买的都是些吃用的年货,没啥珍稀物,都别愣着啊,四儿几个都帮着搬啊。” 得了姐姐的话,夏荠夏树喜颠颠地应了,连忙爬到车上头去搬运东西。 夏豆买的年货都是再实用不过的,用笼屉装的糖粿,礼盒装的点心,匣子装的福桔冬果,各类猪羊生肉、肉脯腊肉,都用油纸包好,放在麻布袋里装着,还有棉袄厚被,米面粮茶酒油酱等,都妥善地归类安置在车厢带了回来。 李氏带着孩几个搬了一趟又一趟,直到把车厢搬空,里屋都都堆得踩不下脚来,李氏看着这些东西又是喜又是忧,趁着夏树几个还在闹腾,她拉着夏豆躲进了侧房里,不放心地悄声问:“二丫头,你老实跟娘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买得这些多东西?” “娘,又没啥稀罕物,就是些寻常吃用,花不了几个钱,”夏豆安抚她娘道,“成业哥应当也跟你说了,我在那家酒楼待遇还不错,攒的月钱都买了这些,也没剩几个子儿了,娘您可别说我败家。” “就你这么花用,还不叫败家叫啥,”李氏听她这样说才放下心来,成业那孩子确实也来说过,她家豆儿在城里出息极了,这才没再多细问,只多嘴叮嘱几句,“下回可千万别买东西回来了,你也不小了,应当要知晓存钱攒嫁妆...” “哎呀娘,”夏豆连忙推着李氏出里屋,“你快去清点那些东西,咱还有客人在呢,不归置好今晚可怎么睡啊?” 李氏这才想到外边还有个神仙似的客人,今儿怎么睡还真是个大难题。 正屋里夏老爹仍陪着晏祁在吃茶,他也不知道说些啥好,只好不停给晏祁倒茶递点心,晏祁吃得肚胀腹饱偏又不好拒绝,一停了嘴夏老爹便变得局促不已,像是自己没招呼好客人一般坐立难安。 晏祁只好不停地嗑瓜子吃茶,吃茶嗑瓜子,夏老爹倒是憨憨地乐呵了,可怜晏祁嘴皮子都差点嗑出水泡,想是前生十几年吃的瓜子儿,都没今日一下午嗑得多。 待得夏豆终于来了正屋,晏祁如蒙大赦般连忙起身喊:“小夏..姑娘..” “嗯?”夏豆正要去灶台做晚食,便走近来问晏祁想吃什么,“是不是饿了?我这就要做饭,可有想吃的?” “不...”晏祁朝她使眼色,示意她看那堆他嗑出来的颇为壮观的瓜子皮,夏豆哦的一声好奇道:“你竟这般喜欢吃瓜子儿?以往我倒是不知晓。” 晏祁一张白净净的生生憋红,“伯父家的瓜子,”他艰难地道:“好吃。” 夏豆见他那窘迫的模样这才明白过来,当即噗嗤一声笑,“那个,要不,让我弟弟带你去外边玩玩?” “行”,晏祁果断点头,夏豆笑着喊了正在屋里看年礼的夏树出来,“四儿,这位哥哥在家里头坐得闷了,你带他出去玩怎么样呀?” 夏树偏头看那位好看的哥哥一眼,害羞地点点头应了,夏豆从里屋找出晏祁的披风来,再翻出这回给夏树买的斗篷,准备让两人穿上再出去。 李氏几个一见这两件织绣披风又给惊着了,虽然他们从前也没见过好东西,但这种又好看又绵软暖和的衣物,一看便知是顶顶稀罕的。 “这,这得多少钱啊?”夏豆俯身给夏树系斗篷的时,李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贵,都是棉布做的,不是什么裘衣,”夏豆再替夏树带好了帽子,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带晏祁出去玩儿,夏树又惊喜又羞怯地捏着自己的新衣裳,小声道:“姐,要不还是留着明日穿吧,怕弄脏了,新衣裳要留着年初一穿的。” “明日还有别的新衣裳呢,可劲儿穿就是,”夏豆轻轻掐了掐他的小脸蛋,笑道:“外边冷,你就带哥哥在屋前屋后转转好了。” 夏树这才红着脸跟晏祁道:“哥哥跟我来吧。” 晏祁带过云阳一段时日,对付小男娃娃还算有经验,当即笑着牵着他手出门去,到了门口时夏豆这声“哎”还没喊出口,又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 夏家一家人当即都低下头不忍去看,片刻后李氏干巴巴地出声安慰道:“客..客人,可撞疼了?需不需抹些膏药...” “无碍,无碍,”晏祁红着脸弯腰出了门,才反身道:“多谢伯母,景纯记得了,下回必不会...再撞。” “咳咳”,夏豆朝他挥挥手道:“外边天色暗,你别带我弟弟走远了去,待会儿就得吃年夜饭了。” “知晓了,”晏祁点点头,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模样,牵着夏树往前院走。 夏老爹看了看那屋门上槛,对她闺女道:“这后生个头太高了些,门太矮,容易撞到他,要不明日找人来,把上框那板子取下一块?” “不用麻烦啦爹,”夏豆想想又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笑道:“过几日他就要走了,撞也撞不了几回。” “这客人要住几日呀?豆儿,”李氏眼望着那后生俊挺高大的背影走远,再转过身来悠悠问夏豆道:“你和他,是怎样的交情?” 71.年夜 “...”乍听得李氏这样问,夏豆一时没转过弯来,她结巴道:“就是,就是同在酒楼做事的,一来二去的难免就熟稔了。” 李氏看了看她没再说话,夏豆有些心虚地问:“娘干嘛这么问啊?” “大约是娘多虑了,”李氏含蓄道:“你与那客人,言语举止过密了些...” 夏豆干笑着打了几个哈哈,赶忙换了话头说做年夜饭,李氏本意也不过那么一问,女儿难得回来,她也怕自个多嘴说错话惹得她不高兴。 穷人家的年夜饭也没什么规矩可言,有肉吃就就是天大的好事,因着晏祁在,夏豆想着要做红烧扣肉,酱汁牛肉,肉馅鸡蛋卷,什锦锅子,粟米香菇排骨汤几样。 食材备好,先做几样肉菜。肉馅鸡蛋卷是细活,需得费时先做。 将鸡蛋放入鲜肉馅中搅拌,把蒜末、姜末、盐、白糖一起拌入肉馅里,余下再取几个鸡蛋打散,铁锅滴油置文火上,烧热后慢慢将蛋液浇入锅中,煎成蛋饼,把肉馅平铺在蛋饼上,卷成蛋卷,再蒸煮至熟,取出切段即可。 接着做红烧扣肉,五花肉切大块,绰水捞出,沥干水分,油烧制七成热,入锅炸制四面焦黄,出锅放凉后切成片,再放调料搅拌均匀,腌肉的空隙,开始煮牛肉酱汁,水开后加葱、姜、酱油、冰糖屑等调料再煮,即成卤汁。 肉块这时也入了味,肉片放蒸碗内,剩余的汤汁浇在肉片,大火蒸至酥肉软烂。最后将牛腱肉洗净,入锅中卤汁加以大火煮滚,转小火再卤一时,即可出待凉。 几样大菜作罢,屋子弥漫着肉食的香味,一屋子人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李氏见夏豆都做了三样肉菜了,还要洗锅再炒,不免多问一句:“豆儿,都有这多菜了,咋还做啊?” “再做个素菜和汤菜就成了,”夏豆边往锅里浇油边回道,天色这时已大黑,屋子里的油灯光线暗,看不清究竟搁了多少油,她是凭着手感倒的,李氏见她倒油跟倒水似的,不由啧啧几声:“这,这油精贵”,话一出口又怕闺女说自己小气,连忙转话说:“没啥没啥你尽管放就是,娘就是说说,怕菜里边油搁多了,太腻口...” 李氏盯着油罐那心疼样儿逗得夏豆哭笑不得,她在食美楼做菜大手大脚的放油放惯了,一时没注意这可是在家里做菜,她娘寻常做饭怕是都不放油的。 她娘既然都说了,夏豆便从锅子里再铲出些油来,才将笋干菜丁晾萝卜条等下锅同炒。 李氏说了话却又怕闺女心里起疙瘩,油和菜都是她买回来的,做饭的也是她,自己还有多话说,她边折柴入灶边念叨道:“豆儿,不是娘小气,如今年景不好,村里人多少都没饭吃,咱家这大鱼大肉的,娘这心里头,真是...” “娘,你说这些干什么,”蹲在一旁的夏荠插话道,“咱家也是姐回来才吃顿好的,以往咱家没吃的时候,别人家可也没接济咱们。” “不是,娘这是高兴的,”李氏鼓捣着灶里的火,暖洋洋的炉火扑腾腾地燃得更旺,李氏的声音越说越低,“生怕自个儿在发梦...” “大过年的说些浑话干啥,”角落里坐着的夏老爹粗声打断了李氏的话,他敲敲火筒问夏木道:“四儿带着那后生哪玩去了,都吃饭了咋还不回来?你到外边喊喊人去。” 夏老爹话未落音,外边就传来了小四儿咯咯笑的欢呼声,“姐,吃饭了不,我带哥哥回来啦!” “你这猴儿带客人去了哪里顽去了,”被小四儿的欢声笑语一闹,李氏瞬间又恢复了神采,她起身去迎夏树,连声问道:“可脏了新衣裳,你姐新买的可精贵的很,弄脏了看你明儿穿啥!” “姐姐说还有新的,”夏树拉着晏祁嘻嘻地笑着进屋,“我带哥哥挖冬笋去了,天黑看不清,待明日咱们再去,哥哥还说明日要带我骑马去打鸟!” “这冻天哪里来的冬笋哟,哪里又有鸟给你打,客人的马岂是给你骑着玩的,”李氏连边倒热茶边嗔怪道,“客人可冻着了,小四儿你就可劲儿胡闹!” “冻倒还好,就是答应了小四说要挖笋回来,给他姐炒着做菜吃,”晏祁笑回道:“谁想到处挖都没找着,倒是我失诺了,这才应了他说再带他骑马玩去,还得向伯母讨句好话,明日得让我再带他玩回去,也免得四儿说我这哥哥一再说空话。 夏豆将什锦干菜起锅入碗,端菜去桌上时正见那一大一小牵着手进来,小的脸上洋溢着满满地欢喜,大的面上也带了止不住笑意,屋里人被他俩带得都欢怀地笑了起来,夏豆心里忽地一柔软,越发觉得,晏祁比自己想象的都要好。 因有了方才那一遭,这时夏家人和晏祁的距离瞬而拉近了不少。晚饭时李氏先是试探着往晏祁碗里夹了块肉,晏祁笑着接过自然地吃了,半点没有客气拘谨,李氏越发高兴起来,又不住往他碗里夹。 正巧也想仔细看看那豆二丫如今的模样,索性都跟在后边来看热闹了。 李氏正在门口张望着,就看见娃几个带着一帮村里人往自家走来,自打二丫头被逼走后,夏老爹一家跟村里人的来往更是极少了,眼见一伙人闹哄哄地来了,李氏还当夏木又惹什么事了,连急急朝那边喊“木儿,荠儿,这是咋了啊?” “她婶儿,这不是听说你家二丫,带了一车年礼回来,都想来开开眼呢,”戚六婶跟夏老爹家关系还算不错,便先开口答话了。 “啥一车礼啊,净听孩子们瞎说,”一听是这原因,李氏才松了心弦笑答道,边朝里边喊夏豆:“豆儿,你六婶婶来看你了,要不出来见见?” 听见她娘在喊她,夏豆便让晏祁先将就吃喝着,自己出了屋去见见客,这一脚刚跨出屋门,这认识的不认识的、熟的不熟的婶婶伯娘阿奶,都齐齐涌上前来牵她手,一人一句称叹个不停。 “哎哟哟这闺女,这标准的,都变得跟仙女儿似的。” “可不是,闺女如今可算是飞上枝头了,咱山窝窝也是出凤凰了。” 72.配不上 听见外边的贺年声,李氏纳罕地探头来瞧,只见戚成业戚石头等带着一群娃娃们来进屋拜年了。 “叔,婶儿,新岁万福呀,”戚成业带头先作揖贺福道,“万福,万福,都快进屋来吃茶,”李氏连连笑着招呼道,夏老爹也从灶边起身到正屋桌前来待客,尾随着的孩子们一人高喊一句拜年,屋里一时热闹不已。 往年里夏家可极少有客登门来拜过年,都不过是过路时喊一句意思意思,也得亏夏豆昨日提了句戚成业要来拜年,李氏这才一大早就烧了热茶备着。戚石头几个能上桌吃茶,小娃娃们就只能在一旁等着主人家给礼。 李氏给小孩们一人抓了一把炒黄豆,外加一块糖瓜,分到双子家那小儿时,小男娃捧着糖瓜一个劲儿的作揖道谢:“多谢婶儿,多谢婶儿。” 这正是昨日在神龛下捡米吃的那孩子,李氏心头一软,又多分了他一块糖瓜,其他孩子可都眼巴巴看着的,帮着散糖的夏豆只好依葫芦画瓢给小孩们每人都加了块糖点。 来得人多,夏豆进屋了拿了好几趟东西才散完糖,李氏悄悄儿的瞪了她好几眼,竟是怪她太大方的意思,夏豆无奈又好笑,等人都走了,李氏才小声呐呐道:“这糖咱自家人可都舍不得吃的。” 夏豆笑着打趣道:“那让哥哥也去别家拜年去,把糖都吃回来嘛。” 谁成想李氏想想说也是,赶紧推着夏木让他去跟着戚成业他们,一道去给村里人拜年去。 今年不知是否是夏豆的缘故,来夏家拜年的竟一波接着一波,村里除了那几户跟夏老爹家抵牾太深的,其余人家或多或少都打发了人上门来纳福。 连里正家都让戚景明上门来喝了杯茶,夏豆对这小明的印象还不错,大大方方地跟他见过礼,临走时还包了些东西给他当做回礼,“景明哥,这个你可一定要收的,庆你来年一举及第。” “夏豆妹妹,”戚景明垂眸看着她,似是有话要说,最终只拱手作揖道:“多谢吉言了。” 这书生依然是当初斯文有礼的模样,夏豆抬首望着他笑了笑,他便微红着脸提着礼包匆匆返家去,倒是李氏悠悠感叹一句:“明哥儿这孩子啊,从前就数他我看着最有出息。” “难道现在就不是最有出息的了?”夏豆好笑地侧头问,“现下,”李氏拉着夏豆回屋边走边道:“现下可算是见识了,豆儿你说哈,就纯哥儿这孩子,单单是个车夫,都是那般玉人儿似的人才。” 李氏边走边叹:“啧啧啧,那城里的后生,得出息成啥样啊?”夏豆差点要笑出声,“那娘你觉着,景纯和景明哪个有出息些?” “这个不好说,”李氏为难道,“要说长相,纯哥儿长得跟神仙似的,怕是谁也比不过了,不过嘛,明哥儿到底是读书人,纯哥儿这孩子就这点差了些,但也是顶好的了,长得那般模样,还是读书人,岂不是真成神仙了?” 夏豆扑哧一声笑,连揽着她娘进屋烤火。 中午时晏祁总算带着夏树回来了,李氏大老远听懂马儿嘶鸣就摸出屋来,正巧看见夏树提溜着只野兔高声报喜,“娘,快看啊,哥哥给我抓了一窝兔子!” 在下邳村方圆山里能抓到兔子,夏豆对晏祁也是佩服至极。这所谓一窝兔子也不过三只,一只半死不活的母兔子带着两只半死不活的兔崽。 “哥哥带我去了虎头山,那山头尽是雪压着,谁知在山脚边上的土洞里边,竟找着了这么一窝兔子,”夏树一进屋就手足舞蹈地炫耀,“还有哇,骑马真是太好玩,比坐牛车还好玩。” 夏豆递过热毛巾给他俩擦脸,李氏嗔怪道:“那山里雪深得都能没顶了,你就净带着你客人哥哥胡闹吧,”,她又掂拿两只小兔子左右为难,“这母兔子怕是不行了,两只小的吧,吃也不好吃,养也不好养。” 夏豆仔细看了看,那只大兔子已然冻得只有出气没了进气,兔崽倒是畏缩着像还有生气,“要不小兔子养着,母兔子就...”夏豆犹豫地问道:“做成兔肉吃了?” “好呀!我还没吃过兔子肉呢,”夏树欢呼着赞成,夏豆赶紧把母兔子递给晏祁,“我做不来这事,你可会处理这玩意?” 晏祁微微皱着眉头,“这...我倒是不甚在行,”最后还是夏老爹揽了这活,倒了后屋去费了半个来时辰,才将兔子皮剥了下来,夏豆拿着兔子肉内心虽有不舍,但仍是做了锅好吃的麻辣肉片。 正午时一家人正在吃年饭,却不想外边传来了大声的呼喝,“夏大憨,你一家有没有良心!” 夏豆听见这熟悉的斥骂声心头一咯噔,放下碗筷跟着李氏出门去看究竟,只见一婆子正颠着脚朝着夏家走来,连路骂声不停,“没良心,黑心肝,狼心狗肺,”不是那赵婆子还有哪个? “寻常狠心不来往也就罢了,大年初一都不来你娘屋里拜年,”赵婆子冲进屋来直往里边走,“好哇,你这一家倒是吃得好,还有肉吃!你娘都要饿死了,你一家看都不来看一眼,这心肝都被狗吃了。” 大年初一这婆子打上门来找晦气,夏豆眉头都拧成了结,李氏站在门口拦着赵氏,“娘,大年初一的,你这是胡言乱语什么。” “嚯,你还知晓我是你娘,”李氏一句失口,赵婆子连连向身后的村里人讨公道:“大伙儿都看看,这大家子屋里可摆着肉呢,也没叫她娘来吃,”她又指着夏豆的脸道:“他叔他婶来说句公道话,这豆二丫从城里回来,带了一车的好东西,年初一都不来奶家里拜年,像话吗?” 赵婆子一路闹腾过来,又听说是骂那从城里回来豆二丫,惹得不少村里人都跟来看热闹,从前大伙就不大待见她,现下更不会帮嘴了,都只站在屋边尴尬地冲夏豆一家笑。 “赵婆婆,我知道您老人家年纪大,记性不好,”夏豆跟她打了这么多回交道,早已烦不胜烦,“夏二叔,你也别躲着了,你总能记得清,咱们签了契的,契书可都还留着?忘了就去看一眼。” 夏老二一家这才从人后面钻出来,脖子一梗就不认数,“什么契,你说的啥契?” 夏豆铁青脸盯着这无赖,这时夏老二家的胖闺女却钻着空子就溜进屋,直直朝着饭桌扑上去,“奶,有肉吃,我要吃肉!” 这下夏树夏荠怎能忍,两人跑过去就将她推开,“你走开,别乱吃我家的东西。” 夏荷花呜啦啦几句就要哭,“奶,我要吃肉,我还要吃糖,柳儿她们都说了,四傻子家早上给她们都发了糖瓜,还有炒豆子,我也要我也要。” “夏大,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家这么有,给你侄女儿吃点咋了?”赵婆子指着夏老爹怒道,又唆使那胖闺女,“花儿,你去吃就是了,你大伯家的可不跟自个家一样的。” 夏豆简直气得脑门要冒青烟,大过年的除了这老虔婆谁也不想说晦气话,李氏只得耐着性子在一边劝,“娘...赵婆子,这年初一的,我家豆儿难得回来一趟,你别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我怎么就闹了,要不是你一家做出这种没良心的事,我能闹上门来?”赵婆子得了好脸色越发洋洋得意,盯着夏豆身上的衣裳眼睛都要冒出绿光了。 “小夏姑娘,这就是那家人?”这时屋里有低沉而醇温的男声传来,“在官府上了契,断绝了恩义的那户?” 男子背着手不急不缓的迈步出来,穿一袭青布长袍,身形颀长,面如冠玉,几步路之间便可窥其姿貌之端华,神仪之明秀。这男子很年轻,通身却带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村里人一时竟看呆了眼,男子走出屋来,朝着夏老二几个瞥过一眼,又沉声问夏豆道,“可是?” “是,”夏豆收了收气道,“这正是我托公子,去官府上了契的那户人家。” “即是如此,此番是闹甚?”男子面色一肃,浅浅朝赵婆子扫过一眼,威严立生。 “不知,”夏豆摇摇头,“大约是以为过着年,官府的官差大多也回去过年去了,无人理会这事,他一家便拿知县衙门里头的令不当回事了。” “你..你们是说啥,”赵婆子还只开口说了一句,喉咙里却被一粒飞来的圆溜溜的物卡顿住,夏老二一张口,喉头亦是一梗。 很快夏老二便拖着他那哭闹不停地闺女,和自家瑟瑟发抖的老娘灰溜溜地逃了,夏豆还在身后提醒道:“夏老二叔,咱们的契可是官府批了的正经书文,你下回再来闹腾,我家也不怕去城里找官差来和你好好闹闹。” 赵婆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自家门口,一通捶足顿胸,才从喉咙里抠出那物来,不过是一粒圆溜的炒黄豆。 除了夏豆眼尖,在场的谁也没看清晏祁出手,送了夏老二那家人炒黄豆吃,都只当赵婆子被这贵人后生给吓唬住了。 夏老二说走就走,留得村里人面面相觑,戚六婶趁机出来打圆场道:“大伙儿来都来了,不若去夏老大家里坐坐,按岁数夏老大也比咱大多年长,拜个年是应当的。” “正是正是,进屋坐,进屋坐,”李氏连搓着手招呼道,她又巴巴地看了看夏豆和晏祁,像是在示意着问意见。 “各位叔伯新年大吉,”夏豆挽着她娘的手跟着招呼道:“来都来了,都便进屋喝杯茶吧。” 众人见连夏豆都松了口,也都笑着闹着拱着手作揖道福,“拜年了,拜年了。” * 屋子小坐不住,李氏索性将桌子搬到院中间来,端上了炒豆儿五香瓜子咸豆干等,众人原先都还不敢动那些食,直到夏豆笑着招呼:“叔儿婶儿都吃啊。” 有头个开动的,接下来人才一人摸块豆干吃,气氛慢慢活络起来,汉子们同夏老爹说些家常事,妇人们就拉着李氏亲亲热热地姐妹长姐妹短,又拉着夏豆横竖一通夸赞。 “真是仙女儿似的,都看看,瞧这好模样,这好身段,难怪说女大十八变。” “可不是,咱这闺女真是好,又好看又能干。” “哪里,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咱这闺女,就不是一般的姑娘,可不中,现在这满村女孩儿,谁能好得过她去。” ...夏豆被这群相熟的不相熟的姑婶拉来扯去,笑得脸都要僵了,恰好正看见戚巧儿也在,眼睛一亮便跟李氏道:“娘,我带巧儿她们玩去了。” “这孩子,”李氏拍手笑:“大姑娘一个了,还是贪玩。” “姑娘们可不凑在一处玩,”戚六婶见夏豆与自家闺女最是亲近,高兴的不得了,“去吧去吧,巧儿你多跟你豆儿姐姐说说话,” 夏豆抽了抽嘴角,连带着戚巧儿几个走出了婆婶圈。巧儿这姑娘模样还是小巧玲珑的,只是见着夏豆却不似当初那般叽叽喳喳了,小姑娘们都围着夏豆问东问西,倒只有她显得话最少。 夏豆一时也不知怎么打开话匣子,只好不断递甜瓜点心给她吃。众人吃喝一顿慢慢散了场,戚六婶走前还笑呵呵道:“晚上来我家玩儿啊,巧儿怕还有许多贴己话要跟她豆姐姐说呢。” 李氏笑着含含糊糊地应了,直到人都走了夏豆才问道,“巧儿是比我小多少啊娘,以往怎不知我竟还算姐姐?” “哎哟说起这事可不就巧了,你和六婶家的巧儿,可不是同一天生的,你是半夜寅时,她是早晨辰时,”李氏笑得满脸喜色,“都是大闺女了,她家巧儿都放了地方,开春就说要定亲了。” “哈?”夏豆惊奇道:“定亲了?” “可不是,都十六七岁的姑娘了,也该要嫁人...”李氏话没说完,夏豆连忙逃路去找夏树晏祁玩,生怕她扯到自个身上。 晚上时夏豆包了些随礼,顺带着送到了戚六婶儿家去,幸而这回回来准备得足,买的东西还算多,比如给戚景明送的砚台,戚成业送得算盘珠,都是夏豆事先就想好买了的,戚巧儿这边就送了枝镀银钗子,考虑到她是定亲了,夏豆又给了她一个刺绣荷包,包了几个铜钱和一个镀银镯子。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夏豆捏着戚巧儿的手道,“我今儿才知道我还算你姐姐呢,就当姐姐送你的定亲礼了。” “夏豆...”小姑娘看着她眼眶都红了一圈,喃喃地也不知要说些什么。直到夏豆坐了会要走了,戚六婶送她跟李氏到了门口,戚巧儿却冲出来拉着她哀哀出声道:“夏豆,夏豆姐姐,你能不能也带上我”。 小姑娘哽咽道:“你带我也去城里做活好不好,我还不想嫁人啊,夏豆姐姐求求你了。” “说得什么浑话,”戚六婶儿脸一僵拉回闺女,干笑着解释道:“姑娘还小,贪玩不懂事。” 戚巧儿越发哭着哀求,被戚六婶儿骂回了屋去。夏豆心有不忍地垂了视线,心事重重地跟她娘回了家,路上听李氏说,戚巧儿定亲的那家家境不错,就是那儿子年纪大了些,李氏感慨道:“这年头,家里能保温饱,就是不错了,就这门亲事,别家姑娘相求都求不来呢。” “既然亲事不错,怎那家儿子年纪不小了都未曾娶亲?”夏豆问,李氏压着声音道:“据说好似娶过一回的...” 夏豆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回了家后李氏便张罗着给夏豆清点行李,因夏豆跟她说了明日便要回城,李氏虽多有不舍,却也知晓她回城是正事要做,只得将她带回来的东西,又一件件地包上要给她带走。 夏豆好不容易劝住她止了手,却见李氏眼眶里早已滚了泪,夏豆心疼地揽过她娘,柔声道:“娘,我这不是..唉大年初一咱可不能哭的。” “你说说,咋就这么的急,”李氏隐忍着哭声道:“这还就回来了一天,就说要走,你那酒楼东家定的规矩,也太苛刻了些。” 夏豆被她说得眼睛也是一红,李氏却拉着她道,“别哭别哭,豆儿你是做事的人,年初一兆头要好,” 娘俩儿生生忍着泪花,又说了许多贴己话。夏豆因戚巧儿的事心有余悸,这时趁机跟她娘透底道,“娘,虽说子女的婚事,是父母之言媒妁之言,但..这事儿我自个儿有打算,你可千万别...冷不丁地给我说门什么亲事。” 这话说得李氏心一虚,“我这不是,也是帮你物色物色...” “求你,千万别,”夏豆摇着她娘的手撒娇道:“到时候我自个要相看到个不错的,一定带回来给你过眼,要你点头了我才答应好不。” “说得什么不害臊的话,哪有姑娘家自己相看的,”李氏拍她手道:“就你没规矩到无法无天了。” 夏豆一番撒娇耍痴,最终还得缠得李氏应下了话,不会轻易给她说什么劳什子亲事,并且夏树几个的亲事也得让她知晓,千万别乱娶乱嫁。 第二日一早天未亮,夏豆便和晏祁坐上马车回城去,夏老爹一家抹着泪从村尾送到村头,走了许久后夏豆掀开了车窗帘,看还能隐隐见他们站在原处。 夏豆走后当晚,村里竟有不少人找上门来,都说是要让夏豆带着自家的闺女或儿子,去城里谋些事做,李氏无奈地摆摆手道:“去城里做事哪有那么容易,我闺女一早就走了,城里规矩严,做事都是有章法在的,你看这还是年初二,我闺女就紧巴儿地回去干活了。” 村里人这才失望地回了家去,只后悔没早些来,昨晚就该来的。 晚上时李氏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进去,她推了推夏老爹幽幽道:“那后生,我看着不简单。” “太好了些,”夏老爹翻了个身闷声接话。 “是啊,太好了,就怕咱闺女配不上,”李氏也闷闷道,“论人才论相貌,就算咱闺女配得上,咱家里这个样子,也配当不上。” “闺女主意大,”夏老爹含含糊糊道,“随她去吧。” “就你这爹心大,我这心口是真七慌八乱的,”李氏忧心忡忡道,“闺女这个样子,我真是又欢喜得打颠,又要替她发愁得吃睡不下,让她这么无法无天下去,到底成不成啊她爹?” “你是愁得吃不下,”夏老爹拍拍她肩膀道,“也不看看村了里人,都是想吃都没得吃,你这是日子过得太好了,胡乱瞎想。” “啧,你说得也是,”李氏一想到这层便心定了些,“闺女走前又给了钱,这房子得修,家里这么多东西,就怕那夏老二不死心要来偷摸,要多防着...” “快别睡了咱来合计合计,房子要怎么修,统共有多少钱,”李氏一说起就来了精神,披着厚袍子就起了身,“哎哟我一忙又把这事儿给玩了,荠儿,树儿,你俩货快别睡了,白日里那哥哥给你俩的荷包呢,我这一没留神,你俩就私拿着了?” “娘,你这都闹了一晚上了,还要不要睡觉了,”夏荠手里紧紧握着荷包,闭着眼不耐烦地嘟囔道。 * 原阳城内,夏豆披着月白貂裘走在冗长昏暗的暗道里。 “姑娘,都按你吩咐的办好了,只待你与公子回来主事,定能万无一失地救出人来,”身着青衣的汉子拱手朝夏豆恭敬地道。 “辛苦了,”夏豆朝他微微颌首,清冷的眉目隐隐竟有几分威仪。 73.冤情 大年初四,原阳城县尉杨玄正倍感焦头烂额,知县带着主簿胥吏那伙人都各自回家过年去了,留得他带着几个大字不识的衙役苦守在县衙办差。 今冬多事,件件事儿都得兢兢业业,粮马、税收、巡捕、开粮仓赈济灾民,哪件不需他费心思周旋处置,偏都还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办好了无功,办错了罪责都归他揽,杨玄心里苦比黄连。 知县还得要几日才能回县衙坐镇,在这节骨眼儿上,杨玄只盼着流民也好,悍匪也罢,都他娘的安分些,要闹事也得等过了这个年头,等知县大人回衙署了,爱咋闹咋闹。故而一切事由在县尉杨玄手中,只有“拖”字一字诀,能拖多久拖多久。 “杨大人,闸官今日来报,南匣口积雪太多,雪融后恐有水患之忧,望大人早日派人去察看处理。”“再议。” “杨大人,监仓昨日便说粮仓存粮已不甚足,恐不日后施粥难以为继,还望大人尽早给出应对之策。”“再议。” “杨大人,不好啦!典史派人来传话,昨晚西边牢狱被房顶积雪压塌了!” 这事还是较为紧急,杨玄面色一紧俯身询问:“可有犯人逃脱?”衙役满头虚汗拱手回道:“经由狱卒清点,除及死伤几人,尚无人犯脱逃。” “即是如此,塌了就塌了吧,”杨玄又是不甚耐烦地挥挥手,“把西边没死的犯人全关押到东边去,修建牢房之事再议。” “大大人,死了的那几位..如何是好。” “几个作奸犯科的惯犯,死了便死了,天意如此,牢房塌了还能怪的了衙门不成?”杨玄横眉竖目怒声道。 “但..但..牢狱那边有在女子喊冤,说那老和尚并无罪过,实乃官府抓错了人,”衙役不安地道:“那片现下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那女子领着十几人在牢狱门口哭哭闹闹,只怕待会儿就得来衙门击鼓鸣冤了...” “胡闹!”杨玄愈发不耐烦,“击什么鼓,鸣什么冤,哪里又何曾抓错来个老和尚?” “大人,不就是,”衙役小心翼翼道:“那福什么破庙那位,冒充朝廷钦犯被捕的那老和尚。” “什么?朝廷钦犯...”杨玄抚了抚下颌边的山羊胡疑声道:“上头那小祖宗们抓来的那个?死了?” “可不是吗大人,”见他想了起来衙役才哭丧着脸道:“昨日就属那老和尚那间牢塌得最厉害,今早牢头去查看,那和尚早被压得断了气了。现在那女子号称是老和尚的俗家弟子,正带着人在牢狱外喊冤呢。” 这老和尚身份特殊,按常理法规,确实没有明确的罪名,官府看押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一个闪失这人就死了,杨玄一时还真不知如何是好,见杨大人还在思索对策,衙役又问:“大人,是否要禀告知县大人知晓?” “禀告什么?死了个老和尚还要禀告,你是想让我担上办事不力的罪名,”杨玄踱着步子在屋内沉吟片刻,难得拍板武断道:“把尸首交还给那女子,让她哪来的回哪儿去,把闹事的人都遣散了,别净给我添乱。” 衙役又谨慎地问了句:“这能行吗,那和尚好歹也是个朝廷重犯...” “什么朝廷重犯,闹得倒是满城风雨,就在前日,上头那群祖宗话都没留句都走了,”杨玄说到此事便是一肚子火气,“大鱼没抓着,捞了个虾米都不是的玩意儿充数,赶紧打发那女子回去,还嫌这衙门一天到晚不够乱得是吧!” 衙役这才缩手缩脚地退下了,杨玄思索了片刻旋即挽了袖子在书案前书写公文,老和尚这事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他得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上报清楚,以免背了黑锅惹祸上身。 * 夏豆一大早便领着一群伤亡人犯的亲友,在牢房门口扯着喉咙哭嚎,正哭得嗓子冒了烟准备挪地方去县衙哭,却见几个配着腰刀的衙役风风火火而来,“让让让,还在哭丧呢,都消停点儿!这是天降之灾,你们几个冲着咱几个哭有什么用,老天爷都不放过的罪大恶极之徒,有什么好哭的!” “你胡说!”夏豆抹了一把眼泪嘶声喊道:“我师傅法济方丈乃得道高僧,素来慈悲为怀,一生只做得大慈大悲的善事,哪里又犯了什么罪,若不是你们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我师傅又怎会遭此无妄之灾!” 夏豆又道:“一方牢狱竟半夜坍塌,你道是天降之灾,我还说是佛祖警示,我师傅本身无罪,不该身陷牢狱,天道这才降下法来将牢狱炸毁了去。” 说来这事还真是邪乎,按理说塌哪里都轮不到塌牢狱,牢狱被积雪压塌这事儿,估摸着南周开朝以来前所未有过,故而衙役们心里头对此事也狐疑不已,说出来的话也飘忽的很,“你别胡言乱语,那老和尚是自作自受,哪里是无罪之人,”衙役提了提腰刀道:“老和尚若不是假充朝廷重犯,官府还能乱抓了人不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夏豆站起身来嗤的一声,“官府是在我师傅被抓入狱后,才草草贴的公文,说通缉那劳什子朝廷重犯,在此之前,谁人都不知晓重犯流窜到了原阳城来,我师傅慈悲为怀收容了个投宿的旅人,这又错在哪里?你们抓不到犯人,抓我师傅作甚!” “你这臭丫头片子懂什么,”那衙役提着刀也不敢真□□,只得满脸不耐烦地冲狱卒昂昂下巴,“把这丫头师傅的尸首抬出来,给她带回去。” “行了吧,带着你师傅的尸首赶紧回去安葬,衙门也不予追究这老和尚的罪责了,各家都领着自家人的尸首回去,此事到此为止,都散了散了。” 围观的人群谁也未想到这案子就这般草草了事,一时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衙役虽松口允了带回人犯尸首,可夏豆却仍是不满意,“衙门胡乱抓人,草芥人命之事就如此草率了结了?昨儿一夜这牢狱里死了不知多少无辜之人,今儿官府不给出个公证说法,休想让我们各家领了遗体便作罢!” 夏豆话一落音,她身周各家亲友皆神情激动地握拳奋喊:“对!此事官府不给个说法,休想让我们罢休。” 众人吵吵嚷嚷之时,两位狱卒正抬了法济大师的尸首出来,夏豆见此情景便是尖喊一声:“师傅!”冲上前去便是一阵哭天抢地,这女子哭声太过凄厉,惹得众人都别过眼去不忍卒睹,愈发对着衙役狱卒们指指点点。 夏豆哭完再是一顿捶足顿胸痛斥:“我师傅一生慈悲为怀,末了蒙此大冤,不孝徒就是拼着这口气,也要上衙门击鼓鸣冤去,知县大人不审理此案,我便去巴蜀找知府大人喊冤告状,非得给我师傅洗刷冤屈,还他个清白身不可。” 夏豆趴在那老和尚遗躯上仍啼哭不止,衙役无法,只得再去请示县尉杨玄,杨玄一听这胆大包天的民女竟如此不识好歹,当即气极反笑,朝着那衙役勾勾手指道,“城外荒山头冻死的人也不少了。” “哼,多她一个也不多!” 衙役大惊,当即战战兢兢拱手道:“大人,今儿也不知怎地,西城那边聚了不少人在,那女子口口声声道老和尚是得道高僧,牢房塌了是上天降罪官府...” “反了她的天了!”杨玄这时才是动了真怒,“一个草头民女,敢在牢狱前闹事,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你们几个都是吃干饭的?连个丫头片子治不住,亏得你当差这么久。” “大人,要不亲自去看看究竟,”衙役小声建议道。 “你还嫌我不够忙乱的是吧,”杨玄抬脚就要往衙役身上踹,“去,多带几个兄弟,先把人都遣散开去,至于那个小丫头,闹随她闹,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杨玄吩咐完后又回了书案前处理积压的公文,不知怎地却总有些心神不宁,他心想这事儿还真是邪乎了,遂起身去翻出老和尚的状子来查阅,确定这只是个泛泛无名的普通僧人,再把那事关老和尚的折子拿出来细看,条条例例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才稳了稳心思。 抓老和尚的是朝廷派来的暗差,先前弄得满城风雨,差点要将这老和尚论罪成朝廷钦犯的同党,谁知末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说结案便结案,暗差们也没留下句话说如何处置,匆匆撤离了原阳城,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要地方官收拾。 一个无名无背景的老和尚,死了便死了吧,也正好省事,杨玄这样想着。 还只看得几本公文,又有衙役来报,“大人,那女子带着人走了。” “走了便走了,”杨玄提笔草草写几笔字道:“不走还留着吃牢饭不成。” “但是...”衙役满脸踟躇地说:“但是她说,她师傅是得道高僧,今夜乃送神佛之日,佛祖将保佑法济方丈重返人间,神明将予以无道官府罚罪....” “停停停,你都在胡言乱语什么!”杨玄扔了毛笔大为光火地怒道。 “就是,就是那女子说,她师傅今夜得重新活过来,”衙役吞了吞口水道:“她还说,佛祖还会降罪给咱们衙门。” “呵,”杨玄冷笑一声,“哪里来的疯婆子,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去。” 74.心跳如擂鼓 原阳城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奇闻异事了,早些年最大的传奇之事,还属慧音寺上一世方丈圆寂时,据说那时百鸟哀鸣相送,天降七日大雨洗尘,因此那任方丈被奉为一世活佛,很快的慧音寺亦被佛家信徒所崇敬,众人皆知那是一座有活佛相佑的寺院。 而到了如今,终于又有新的活佛传人的轶闻传出,几乎是一日之间,便传遍了原阳县城的大街小巷,上达富家贵人,下至平头百姓,各家七大姑八大婶的凑在一块就在谈论此事。 “哎,听说了嘛,宝福庙那冤死的老方丈,据说是个活佛后世传人,今夜要渡劫重返人间了。” “哎哟,哪个宝福庙啊?”“可不就是陀头山那座庙,跟慧音寺不远。”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隐隐也想了起来,从前好似路过几回的,冷清的很,怎那庙里也有活佛?” “你们不知,我可是打听清楚了,据说是官府抓错了人,佛祖降罪将县衙牢狱给压塌了,正巧老方丈需渡劫涅槃,先就假死一遭,今夜子时再重新出世。” “这是不是那什么,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老方丈死过这一遭,就成了真活佛了?” “啧啧,也不知是传出来的没谱的鬼鬼神神话,还是真要降得这么位活佛来,总之咱今晚亲眼去看看就是,据说佛祖还要降罪官府...” “嘘,你不要命啦,这也是你能嚼舌头的”.... * 宝福庙的祭坛法场夏豆派人早已布置妥当,也不需过多胡里花哨的摆设,主要还是讲究一个庄严肃穆的气氛,晏祁不知从哪里请来了批僧人,现下正围着法济方丈的“躯体”无声地念经,夏豆事先交待过,非得等到子时那会子才能敲木鱼念经文不可,至于原因,夏豆跟外人所说的是“此乃天机。” 她跟晏祁说得是,“怕吵醒了师傅。” 入了黄昏,平素鲜少有外人来往的宝福庙,竟络绎不绝地涌入了来客,来人有的是佛门信徒,有的只是看稀罕,也有想来沾福气的。到这时策划此事的夏豆倒不敢置信了,她在暗处捣捣晏祁腰腹,疑声问:“这也都是你花钱请来的?败家啊,这么多人得花多少银子。” “一文未花,”晏祁竖了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悠晃悠,“活佛出世这般神圣离奇之事,那需得银钱相诱惑,早在前几日我便散出消息,现下这些人都是自个赶着来看神迹的。” “你怎么会这么聪敏,”夏豆好奇地偏眼看他,“事事洞若观火,我压力很大的你知不知道。” “小夏,”晏祁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柔声说道:“以后无论何事,万万不可瞒我,只要你想做的,我会尽我所能,帮你达成所愿。” 夏豆低下头叹了口气,“你别待我太好,我欠你的越来越还不清了。” “不,没有什么还不还,我待别人好或是另有所图,但你总是不同的,”晏祁伸出长指挑起她的下巴,温声道:“我只怕待你不够好,哪里想过要你还呢。” 若不是夏豆心里还装满别的事,颇有些焦躁不安,就晏祁这种一言不合就开撩大法,她铁定会溺死在他柔情的眼神里。 “小夏!你在吗?”屋里两人正失神地互相端看,门外这时传来男人粗犷的呼喊声,夏豆飞快地收了自己面容上的失色,朝晏祁嘘声示意,疾步走到小院侧门,将木门打开半扇询问来人:“是江三叔来了?” “是我呢小夏,我小舅子让我给你带话,说菜都备齐了,”江三叔一见面就乐呵呵地搓手告知好消息。 夏豆心底也是一喜,菜都备齐了,是事都办妥了的意思。她伸手从荷包里摸了把铜板递给江三叔,“多谢三叔了,这几个铜子送您买盏热茶喝。” “你跟我客气什么,就是带句话的事,”江三叔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过了铜板,又问夏豆道:“对了小夏,听说你师傅大活佛今晚出世?可是当真?” “是,”夏豆偏过头来眨了眨眼睛,又对着江三叔道:“三叔您吃过了么,要不进后院来,我去厨房给您做点吃的?” “不了不了,吃过来的,”江三叔笑眯眯摆手道:“你师傅这事可真是稀奇了去了,那我也去瞧瞧活佛,沾点福气,今儿来得人可真多,只怕待会儿晚了占不到个好位置。” 江三叔背着手去了前院,夏豆满脸无奈的反身看向晏祁,“三叔的小舅子成事情了,但是谁能知晓屠夫三叔,竟然也信活佛那些...” “凡人有太多为难事,唯有祈佑神佛庇护,”晏祁伸手拉过手边走边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夏豆收了收肩膀,“可是隐瞒甚至是欺骗信任我的人,总觉得有些罪恶感。也不知师傅乐不乐意,我将他推到这个一个高位上。” “这也是迫不得已之计,”晏祁安慰她道,“凡事有利亦有弊,江三叔不会怪你的。” 两人又商榷了一番接下来的各项事由,晏祁才进了里屋去,夏豆则负责去外边忽悠那些四面八方赶来的来客。 原本夏豆救师傅的计谋极其简单粗暴,摸清楚衙门牢狱的地形,从下边挖出一道暗道来,上演一番“肖申克的救赎”。故而她每日都要去牢狱探望一回,一则看清里边的地势,二则也摸清狱卒们值班甚至换岗等规矩,找到最好救人的时机。 然而单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寻得足够可靠人来帮她挖这条暗道,无奈之下她只得找晏祁求助,并将计划部分告知于他,晏祁翌日便找了些青壮汉子来,说是可靠的人,尽管用便是。 这异想天开的计策便开始实施,晏祁甚至还帮她改了几处路线图。 只是暗道挖了几日后,晏祁又对她说:“如此法子虽能救出法济方丈,然方丈的清名却也尽毁,日后如何能再回宝福庙安稳度日?只怕你用此法去救大师,大师却不愿出得牢狱来。” 夏豆只想着救人出来,一时没考虑好名声问题,她偷儿摸地将此救援法告知师傅,果真法济方丈眼一闭嘴里念叨起了经文,“心无樊笼,处处皆是自在”等等,这是绝对不愿意偷偷溜出去了。 此法不通,夏豆便想出了现在的法子来,暗道还是要挖,是留了条保险的余地。 大年初一那日,暗道便挖到了老方丈那间牢房脚下,方丈敲打木鱼的梆梆声,正巧掩盖了挖暗道的声响。年初二晚上夏豆带人在方丈牢房中捯饬了个出口,并在房梁屋椽各处使了些手段。 大年初三深夜时,事先给老方丈吃过“假死药”,再将老方丈转移到暗道里来。待凌晨时将牢狱炸毁,趁犯人们兵荒马乱逃向外边,狱卒忙着追人之际,再将暗道里的老方丈抬回监牢。 然而“假死药”并不是真死,若要达到让人以为真死的效果,这时便需要内应帮着蒙混过关,还不能只是一个内应,晏祁有暗线在牢狱里边,夏豆还另外找了个。 那便是先前她找了许久的,江三叔的小舅子。 这场救人计划的实施,如同在高空踩着钢线行走,一着不慎便是功亏一篑。然而夏豆攥着一点侥幸,硬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野丫头!你神神叨叨搞什么鬼呢!” 夏豆一到了前院正殿,便被周彦之一个眼见几步上前来抓住,“你什么时候有个和尚师傅了,那你岂不是尼姑子?” “五少爷,”夏豆几下挣扎脱周彦之双臂的禁锢,“佛门重地,你放敬重些。” “咦,啧啧,”周彦之放开了她双肩,却又伸出手探她额头,“你不是走火入魔了,被这些秃头僧人带的?” 夏豆偏头躲过,周彦之又苦口婆心劝导:“野丫头,这些神佛之道可信不得,你看我就从来不信这些,还不是过得比谁都好,信佛还不如信我。” 夏豆无语地看他耍宝,周彦之嬉皮笑脸地问:“这儿真是你师傅的寺庙?”夏豆点头,周彦之又道:“自打我懂事来,这还是头一回进寺院,这既是你的地盘,你再带我去参观参观。” “五少爷,我还有正事,就先不招待你了,你随意找个地方玩玩,”夏豆甩手就要走,周彦之揪着她不放:“不许走,想你去周府时,本少爷可是尽了地主之谊,带你四处逛遍了的,怎到了你这破庙,你倒摆起谱来了。” 他又俯身在夏豆耳畔边低语:“你今儿不把这神神鬼鬼的事说清楚了,休想轻易开溜”。 “修文兄,你找了夏姑娘了?”夏豆正一把推开周彦之之际,前边有人斯斯文文地说了句废话,夏豆侧头看去,可不正是姚兴那货,这周彦之还真跟姚兴处成好基友了?夏豆斜眼去看周彦之,只见他也笑得温温柔柔道:“可不是,这丫头正跟我闹呢。” 夏豆无端恶寒地抖了抖,“两位公子慢慢参观,我那边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怠慢了。” 周彦之一个手慢夏豆便先逃了,他怨念地朝姚兴瞪了两眼,姚兴为难摊摊手,“我也不知夏姑娘为何总对我存有敌意。” “那也是你事先惹了她”,周彦之不满地说道。 黑夜愈发地深浓,宝福庙破天荒的灯火通明,随着夏豆的出场,鼎沸的人潮声又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正殿屋中摆放着横躺的法济方丈,四周有僧侣为他低声吟经祷祝,夏豆进了正殿直接跪在她师傅身旁,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甚至有过眼神交流,眼神全程哀寂无波。 “这丫头真莫不是中了邪,”周彦之看着那丫头嘀嘀咕咕自语道,“不是说活佛出世么,难懂修文兄却是不信这事得?”一旁的姚兴闻声问道。 周彦之没有再接话,只紧紧地盯着夏豆,这丫头真跟个谜团似的,一道接着一道的神秘。 姚兴见无人回应他,便偏头朝远处人群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人群里便有人悄悄走出,朝着宝福庙山下而去。 * 晏祁正在后院厢房踱着步子想事,料理好此事过后,便该启程去苏泽与恩师回合。旅途多跋涉,若让夏豆一路跟随,难免得吃些苦头,若是将她留在原阳,他私心里又放心不下。 晏祁来回左思右想,最终心一定还是决心将她留在此地,原阳再如何也有个安稳居处,再者小夏的家也在此处,他不该自私太过一心只想着自己。既然又要分离,各项事也得考虑周全,晏祁再走到书案边,提笔将几项琐事细细写上,再斟酌好要派哪些人去安排。 在写到第三页信纸时,外边忽然传来陡然拔高地各种惊喝声,晏祁笔尖一凝,知晓是法济大师醒过来了。 前院人群有的在吵嚷,有的在惊叹,还有的在齐声祷祝,各种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吵吵闹闹成一堂。 子时一到,只见周围僧侣们翁里瓮声一阵狂声念经,主持大僧大喝一声洒下一杯净水,四周木鱼声梆梆敲打声震耳欲聋,大僧再一声“天降鸿福,活佛出世”! 法济方丈便真的活过来了! 人群哇哇炸出无数道尖叫,“师傅!”夏豆更是神情激动地冲上前去,趴在法济方丈腿脚边大哭,“你可还记得徒儿!” “妙真,”法济方丈初醒来神志尚未清明,便只听得耳边各种声音吵得耳疼,他也刚一站起身,之间身周幡旗摇曳,不过转瞬之间,人群都眼睁睁看着的,法济活佛便不见了。 “哇!”人群爆出了更猛烈的惊叫声,夏豆举着幡旗奋力摇了四五下,又像是奋力喊了几句话,可惜人群亢奋暂时无人理她,夏豆便利索地扔了旗子进了后院。 方才在施法的僧人们也收拾了各自的东西,陆续跟着去了后院,留得前院狂热的信徒们,还在大呼神迹。 “一群疯子,”周彦之捂着耳朵逃似得远离了人群,与他一道来的姚兴早已不见了人影,周彦之捂着耳朵呸呸两句,“被个小丫头片子的戏法耍了!” 夏豆去先去了主禅房接到她师傅,姑且草草跟他解释了几句,只说带清早定将来龙去脉与他一道说清楚。 出了法济方丈的禅房后,夏豆飞奔似的跑去了晏祁的厢房,她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怦怦地敲了两下门。 木门打开,夏豆钻了进去,“哇”的一声跳到晏祁身上搂住了他的脖子。 “成了!”她高兴地欢呼,“真是太刺激了!太考验演技了!” 晏祁蓦然间闹得满脸通红,他伸手抱住了她纤细的腰,心跳如擂鼓。 75.少女心 “晏祁,我之前与你说了的,待我师傅的事情一完,我便与你一道去找你老师,”夏豆昂着下巴冲着他笑道,“如果你急得话,明后日便能起程啦。” “嗯,”晏祁伸手捏着她软嫩嫩的脸颊柔声道,“小夏,你听我说,你知道我私心里是最不愿与你分离的,但我方才仔细想过,此番前去苏泽,路上还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我不忍带你涉险其中,故...”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对长途跋涉之事还是有些经验的,决计不会拖累你便是,”夏豆扒着他的手认真的说:“你也知道前路多霜雪,你不带我一道走,我又怎么放得下心。” “我知道我们小夏再厉害不过,”他摊开右掌遮住了夏豆的眼睛,俯身在她耳边低低私语:“将你只身留在原阳,晏祁亦必将朝思暮想。” 之后他说什么夏豆就有些不大记得清了,他的手掌几乎能遮住她整张脸,脸鼻处都是自他掌心传来的暖柔柔的温度,和温和好闻的气味,偏他还凑在她耳畔哑哑低语,一声一句贴耳而道,撩拨得夏豆心口的兔子拼命在跳动,耳膜处充斥着砰砰砰的心跳声。 “小夏你要乖,”最后晏祁松开了覆在她眼睑上的手,继而柔情地、总结性地软声道句:“在原阳好好等我。” 夏豆也不知怎么就愣愣地点了点头,她依然闭着眼睛昂着下巴正对着晏祁,晏祁端详了她片刻,脸颊红热更甚,他克制地抬手在唇边低咳了两声,“若不是在佛门重地需恭谨持礼,我倒真想...” 夏豆唰的一下睁开了眼睛,正见他抵着下唇低声轻笑,“你想什么呢讨厌,”她大为窘迫伸手推开了晏祁,又深觉自己老脸都丢尽了,转过身去伸手捂着自己发烫的双颊,这男子真是太可怕了,她想,一个没把持住就被迷惑地神神道道的。 “你转过身来,”他拍拍她肩膀道,“不转,”夏豆跺跺脚气声道。 “真不转?”“真不转!” 话还未落音,耳尖处擦过一阵温热的触觉,晏祁打开房门几步走出门外,“佛祖恕罪,”他轻笑道,“色令智昏。” 夏豆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做了什么,瞬间一颗少女心都要炸了,她蹲下了身子环抱住自己,又想生气又忍不住觉得甜,天呐枉她还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定力竟然差成这个样子。 “小夏,你别别是哭了吧。”晏祁见她蹲在地上一时不由得慌了神,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我的不是,佛祖怪罪也是怪罪于我,与你无关的。” 夏豆捂着脸起身冲他轻踢了一脚,又跳上去对着他的下巴擦过唇角,“好了,现在佛祖要降罪,也是降罪我们两个人了,”旋即落荒而逃。 晏祁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前院的未散尽的人群熙攘声,远际传来的冬风呼啸声,以及不知何种冬鸟在呜咽鸣叫,他一时都听不大清了,他感受到了胸腔口处涌现了一阵前所未有过的热浪,正扑腾腾地翻滚。 * 正月初四活佛降世的逸闻,很快传得近乎整个巴蜀州府人尽皆知,与此同时原阳县衙后院塌陷的消息,也随之传散开来,县尉杨玄气急攻心,一日内喊了三回仁医堂郎中。 然而还没等他将风言风语压下来,或是将后院重新修整好,知县大人已匆匆从府里赶来衙署,见到一片狼藉的衙门后院,当即劈头盖脸将杨玄怒骂一阵,继而回去写折子上书知府大人,要撤了杨玄这厮的县尉之职。 杨玄这回心里真是比黄连还苦,他跟前跟后地与知县解释此事,什么活佛什么降罪,都是一派胡言,都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按你说的意思,那么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方丈死而复生,都是假的了?”主簿赵鹄在一旁幽幽地说风凉话。 “非也非也,这世上哪里有死而复生之事,”杨玄急急解释道:“当日牢狱死了好几位死囚,若事验尸的仵作一时倏忽,没验出那和尚还留有一口余气....” “哟,你这是要将失职罪推到仵作身上了?”赵鹄又道,“那当日事发,你怎为亲自去查看究竟?” “衙门上上下下就我一人照看,我哪里忙得过来,”杨玄瞪他一眼,“再是衙门与牢狱塌陷之事,我看也并非事发偶然,大人,这哪里像是积雪压塌了屋梁,这两处地方屋椽房梁均是被烧过的,现场处更有爆竹的硝药味儿...” “那你的意思,咱这屋子是被爆竹给炸毁的?”赵鹄瞪大眼睛匪夷所思道,“你这理由也未免扯得太牵强了些。” “赵主簿,”杨玄沉着脸怒声道:“杨某所言字字属实,推断也是在情理之中,你今日才来不知各事缘由,如此拢手旁观,只会冷言讽语倒是容易得很。” “杨县尉,”赵鹄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倒是恪守尽职得很,知晓各事缘由得很,那也不知这几日,经由你手办成了几件事。” 杨玄又要再回,被知县齐修怒声打断,“再吵都给我滚出去!现在还闹这些有什么用?如今活佛出世的信儿都快上达天听了,杨玄你还敢说这是做了假的?” 杨玄闷声低了头,赵鹄得意地撇撇嘴,被知县怒目一扫,也畏缩着脖子听候差遣,最后三人召了衙门里各文生来,共同拟定个主意,如今那佛是真是假已然不重要了,民间的风言风语足以掩盖那事实真相,但原阳城出了个活佛,这本事就不是坏事。 再则衙门牢狱坍陷,不用杨玄解释,明眼人一看便知另有蹊跷,能将一方县衙闹得鸡犬不宁,绝非是普通山贼悍匪。 知县齐修绝非蠢人,相反他识时务的很,但前段日子章相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原阳城如今藏了不少尊大佛在,再加之朝廷局势此时也是风云动荡,甚至于天子下诏朝令夕改,故而他事事只求个“稳”字。 文生们议来议去也没议出个具体章程,但杨玄却倏地神志清醒了,衙门牢狱坍陷这事,不管是何人所为,都只能落到是活佛渡劫上头去了。 不说是活佛渡劫,难不成说是官府无能,任凭匪人为非作歹道捣毁了一方县衙?意识到自己先前自作聪明点破天机的杨玄,忽而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 不出几日,巴蜀州府的知府便下传了文书来,竟是向朝廷上书封法济活佛为原阳僧会司已受批。知县齐修与杨玄几个一道,浩浩荡荡抬着礼箱,带着下批公文亲自上陀头山宝福庙觐见法济活佛。 结果当然是不出意外地被拒,活佛如今已不理俗世,而知县齐修作为开明且亲民的地方官,礼贤下士是本分所为,自然也不能怪罪活佛轻慢,碰了一鼻子灰还得满脸慈笑地打道回府。 望着衙门那群人浩荡荡地来,灰溜溜地走,还一个个毫无怨怼之色,夏豆总觉得事情变得有点捉摸不透,是不是太顺利了些,效果也太好了些,她原来根本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程度。 “晏祁,你会不会觉得,这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对味了啊?”夏豆披着裘衣站在山头,望着山下络绎不绝而来的香客感慨,“为何我总觉得不踏实。” “不必多虑,”晏祁站在她身后缓声道,“你做得很好,事态演变成如今的结果,不也还正好么。” “是好是坏谁又说的清呢,”一阵寒风袭来,夏豆抖索了下肩膀,“总觉得,事情变得太好了些,不是我做得那点事就能造成的。” 晏祁走进敞开了大氅揽过她,“别忧心了,再如何都还有我在,我虽是一介白身,护你周全总还是能的。” 夏豆反过头去看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她做的那点事只是表面的小打小闹,真正能影响局势的,是身后这位在暗处的运筹帷幄。 “你晚时便要动身启程了么?”夏豆跟他边缓步会庙里便问道,“是,”晏祁沉声回。 夏豆低头走路,沉默了良久,最后只小声道了句:“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我知晓的,”晏祁偷偷地捏着她柔滑的垂发揉了揉,“我已收到传书,你两位师兄正在回程的路上,很快便能回宝福庙来,原阳各项事我也安排妥当,你在此地应当能无忧无恙。” 76.忽变 晚暮时分夏豆为晏祁清点好行囊,再三嘱咐了各项旅途事,晏祁一一听了,末了受用又无奈的笑,“小夏吩咐的,我早已记在了心头。” 夏豆恹恹地收了手,心里自知其实也轮不到她来叮嘱,晏祁这趟出行带了不少随从在,大概连车夫都比她会照顾人。 “你何时回原阳?”夏豆问。 “事情办妥了便回来,”他答,“无须担忧,这一路都有人照料着,你又将事事都考虑得这般周到,此番就如出门游历玩耍般,闲暇舒适的很。” 夏豆看着他勉强地笑笑,又道:“不若我送你一程。”晏祁见她那乖乖巧巧地样子,不由得心一软,便应了下来,“只能送到山脚下。” 夏豆这才欢欢喜喜地给自己添了斗篷,再替晏祁拿几样轻便行李,在几位随行护卫的拥簇下,一行人走小道下了陀头山。 到了大道时,晏祁清清嗓子柔声道,“好了,送也送了,天寒,你先回去。” “再送一程嘛,”自从认识了晏祁,夏豆便无师自通了耍赖撒娇的绝活,笑眼弯弯地抱着他的手晃了晃,晏祁眉头虽像是不悦地皱了皱,柔软的目光却出卖了他的心思,夏豆便笑嘻嘻地赖在车里不走了。 结果就是送了一程又一程,都过了好几个山头,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夏豆还没要回去的打算。 晏祁看着她不忍又为难道:“不能再送了小姑娘,说了要乖的,都送了这么远了,得回去了,不准再耍赖”。 “可是我舍不得你啊,”夏豆瞬间便委屈得不得了,她细声嘟囔几句,眼眸一转便泛了水光,晏祁心口便隐隐开始作疼,他紧着眉揉了揉夏豆的发帘,涩声道:“我亦舍不下你。” “听话,天色已晚,你得回去了,”他说:“你看你久久不归,一来师傅必会担忧你,再者庙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去处置,小姑娘,我不在你身边,你切莫任性。” 夏豆就这样被他说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硬生生地憋着没哭出声,只借机掀开了一旁的车帘,假意侧头向着窗外看。 天色已暗,银月初露,月华映着满地未消融尽的余雪,凉沁沁的尽是寒意。 “公子,前边是道山谷,是否要点火把前行?”驾马随行的护卫们在车厢外谨声问,晏祁掀开车帘看了看前路,沉声问道:“赤狐,前方探路可有异常?” “禀公子,无事,”车厢后声音粗沉的汉子应道。 晏祁点点头,朝随从们又吩咐了几句,队伍停驻了下来,他回到车厢来捏住了夏豆的手,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小夏,这回真得下车回程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夏豆也知道自己跟来简直是在添乱,待会儿晏祁还得分个人送她回庙里。她越想越难过,干脆头一偏抬眼看着窗外那轮圆月,“我送你出了峡谷我就回去。” “真是个难对付的小姑娘,”晏祁低低说道:“一言为定,这回不准再耍赖了,”夏豆背着胡乱他点了点头,她在无声无息地抽咽,晏祁见她肩膀一抖一动,眼角竟也是一酸。 他伸手朝窗外挥了挥,护卫们见了便又继续催马行进,晏祁这才抬手从夏豆身后绕过,长指抚过她的眼睛周边,果不然触沾到了冰凉的湿意,晏祁心里陡然百感交集。 人生有许许多多场分离辞别,他甚至经历过许多的生死别离,但没有哪一次像这回这样,百转千回,牵肠挂肚。 车马缓缓驱进了山谷,气氛变得更为的凝寂,打着旋的寒风在车外呜咽,夏豆看着山谷四周有些出神。 护卫们这时也紧了紧精神,黑幕里的冗长的峡谷甬道,无端静寂到令人有些心慌,周遭一时只听得寒风呼啸幽咽,以及马蹄疾步行进的踢踢踏踏。 晏祁见夏豆久久不说话,以为她仍在生闷气,只得再柔声哄她几句:“我保证,尽快,尽快些回来。” 他双手自身后搂着夏豆的腰,下巴撑在她的肩膀上,鼻息间尽是她身上清香宜人的气味,晏祁的心境这时格外静谧而柔软,夏豆不知从何时起也停了啜泣,晏祁静静偎依着她,半晌后,方才柔声道:“小夏,你在原阳等我。” “等我回来娶...” “不好!”晏祁话未说完,夏豆却忽地高声喊道,“有埋伏!” 她话一落音,只见车外一只利箭自黑幕里凌空射来,嘣的一声钉在了车窗之上,夏豆瞳孔陡然扩张,浑身不住地一抖,瞬息过后,四周又传来更多“嗖嗖”的飞箭声,伴随着中箭的随从痛呼惨叫响起。 “公子,不好了,有人在此地设了埋伏!”赶车的仆从也惊慌失措地喊话道,话一说完竟噗通一声翻下车去。夏豆咬破了舌尖才止住了尖叫,晏祁当即高声号令道:“灭了火把!” 如雨点般的利箭便从山谷两侧袭来,暗中的敌人像是等候多时,丝毫未给晏祁一方任何喘息的机会,迎面便以阵阵箭雨相迎。 外边随从们死的死伤的伤像是乱作了一团,“呆在车里别怕,”晏祁快声说道,他说着便从身后摸出把佩剑来,掀开车帘同时拔出了长剑,一边用剑鞘赶马,一边奋力疾舞着剑花,哐当当地挡过激飞而来的暗箭。 一痛哀嚎哭喊兵荒马乱后,夏豆又听见了晏祁的暴喝:“左右列队,向南行进,”残余下的随从都是晏祁的亲信,大多有功夫在身,几人弃了伤马提剑步行,左右围护着夏豆的马车疾步前行。 人大多怕死,有几个人能真正命悬一线时,还能面不改色淡然镇定,至少夏豆不能。耳边尽是咚咚箭簇入木的声音,砰砰地心跳都快蹦出嗓子眼,夏豆感觉自己的手脚已然在不听使唤地颤抖,鼻息间的呼吸吐息都有些困难。 夏豆从前从未有这般害怕过。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怕的不是下一刻自己的死亡,而是因为自己的生或死会连累晏祁。 夏豆从前能想出许多词语去描述他,她也听周彦之说起过,多少人曾如何夸耀这位少年才子,什么翩翩君子,瑶林玉树,什么才兼文武,麟凤芝兰,可她此时却只有一个念头,晏祁这么的好,这么的年轻,决不能命丧于此。 所以当那只暗箭自身后往晏祁背后飞来时,电光石火之间,夏豆竟能直觉性地抢先了扑在了他背上。 箭蹙钉入皮肉的闷沉声响无比清晰,下一刻便炸起了晏祁惊慌失措的厉声呼喊,“小夏!” 这死亡第六感真他妈一如既往的准,这箭真他妈史无前例的痛,夏豆颠下马时最后一刻心想。 * 夏豆被疼痛和干渴煎熬得神志不清,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虚弱地喃喃唤道:“渴。” “小夏,小夏,”嘶哑干灼的男子声音在耳畔急急呼道,男子抱着她不断轻软地抚着她的额头面颊,“醒醒,醒来喝水。” “痛,”夏豆这时仿佛身在烈火地狱,说不出来的痛苦难受,她心想还不如不醒,低声呜咽了一句后,又意识下沉昏迷了过去。 男子这时才拿了水囊来,拔开囊口凑上去给她喂水,谁想她这时已痛得紧锁眉头,也紧闭着嘴唇,喂得水沾湿了下巴,偏偏没喝进些许。 “公子,这样喂不成的,”左臂肩膀浸染着血的随从白虎劝解道,“得把姑娘的嘴撬开...”他说着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合适,声音立马弱了下去。 坐在一旁的另一位护卫白了他一眼,“公子,先用些布帕蘸些水给姑娘润润唇,再慢慢喂吧。” 晏祁依然在抱着夏豆试图喂她进些水,哪怕这时四周黑得只能看清人影,护卫朱雀却能意会得到,自家公子从未这般小心翼翼又束手无策过。 “我去寻些草药来,”他颠着伤脚起身外树外走去,“我...我也去,”白虎也识趣地小声道。 “警醒着些,别走远了,”晏祁压着声音嘱咐,“是,”俩护卫低声应道。 晏祁见属下都自觉走远了,再看一眼紧闭着眼的夏豆,月光顺着树叶的罅隙投下,他能清晰的看清小姑娘面庞轮廓,眉眼嘴鼻,柔软而温腻,无一不是他中意的,这样鲜活而柔美的小姑娘,是他决计不能失去的。 晏祁抚着夏豆因发热而通红的脸颊,拿过水囊含过一口冰凌凌的水,颤颤巍巍地凑了过去。 77.柔软 夏豆睡觉时很少做梦,但几乎每次做梦现实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多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极少有天马行空没由来的梦境。 而眼下她却陷在了荒诞不羁的幻境里,她变成了一只蚌,正在被人用铁锅干烧,炽热的锅子中没有一滴水,体内的水分一点点蒸发,带着的钻心入肺的疼痛。 “小夏,小夏,”有人在声声句句的低声唤她,夏豆紧蹙着眉头,连嘤咛的力气都尽失,“喝些水,”他又说。 “拿水来,拿水来呀,”蚌精夏豆在心里拼命呐喊道。 被炙烤的河蚌等了许久,终于有人沿着锅壁滴下些水来,水滴顺着她的蚌壳流下,她却半点没有喝进,夏豆急得想哭,“快把我捞出去呀”,她无声地哭喊道。 又过了许久,投水人才意会了她的意思,冥冥中似乎有人将她捧在了手中,缓缓地撬开了她的蚌壳,沾着水的柔软触到了她的瓣腮,终于能汲取到清凉凉的甘水,夏豆如获至宝般拼命地吮吸。 柔软一次次的贴近又暂离,夏豆缓缓舒展着她的蚌壳,用同样软嫩的蚌肉去迎接它,再欢喜地汲取那些清水,干渴渐渐纾解,疼痛竟也随之减轻。 夏豆这才恢复了些气力,她伸出舌去舔舐那处柔软的水源,舌尖却忽然被柔软轻轻地裹含住,温软柔和的触觉袭来,夏豆心头竟起了莫名的悸动,但她又突然意识到,蚌怎么会有舌头? 晏祁喂完几口水后,抬起脸来抿了抿嘴角,他垂眸看向夏豆,她依然没有转醒来,眉目却像是安和了些,要不再喂一些水吧,晏祁脑子一团浆糊地想着。 他虚虚闭着眼挨近夏豆嘴边,温热的唇小心翼翼地覆上去,女孩子的唇瓣柔软而娇嫩,鼻息虚弱而绵软。晏祁此时的意识清晰又迟钝,他想着小夏眼下身患重伤,此番作为仅仅只是情势所迫,实不该另有遐思。 软舌缓缓撬开她的贝齿,将口中的清水细细地渡给她,女孩子这时已回醒了些意识,不再像之前那边迟迟咽不下水,她动作轻微地动了动咽喉,一点点的喝着晏祁喂的水,饮尽后竟然伸出舌舔了一下晏祁的唇角。 晏祁的脑中嗡的一声炸起一声惊雷,方寸瞬间大乱,意识彻底混沌,原本泛着热的脸旋即升温到发烫,他僵硬地抱着夏豆一动不动,呼吸愈发浓重。 女孩子又动了动唇舌,晏祁像是被诱惑得失了理智,他闭着眼睛,一点点地,试探地伸出舌去,与她勾缠、吸吮,像陷入了无比柔软的水流中,铺天盖地的的软和绻缱,身躯乏力,神志不清,唯有不断紧拥着身前的救赎之主,唯有不停寻觅追逐那温软之源。 “啪嗒!”不远处突然响起声枯枝被踩断的声响,晏祁陡地被惊醒,顷刻间将夏豆拢入怀中,神情戒备地望向暗处。 “公...公子...”片刻后,不远处树下传来两道结结巴巴的唤声,晏祁缓过一口气,“你俩鬼鬼祟祟作甚。” “这这不是都怪白虎毛手毛脚...”护卫低头躬身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搅了公子的...雅兴。” “不必多想,我在给姑娘喂些水,”黑暗中那公子的声音依旧清冷又镇静,语调却带了不易察觉的粗重。 “是,”俩护卫虚头巴脑地应了。 “嗯...”这时夏豆发觉投水人不再渡水来了,不甘地虚虚嘤咛了一声,娇声浅浅,但在场的都是练武之人,谁的听觉也不差,俩护卫老脸一热,身子躬得愈发的低。 晏祁更是不由得心口一燥,顾不得外人在场,俯首低声哄了她几句,护卫俩头都快伏到了地上,“公子..要不我俩再去探探路。” “回来,”晏祁又硬声道:“你俩方才可探看清楚了,设下此局的是何方人马?” “禀公子,”说到正事,护卫俩当即敛神站直应道,“眼下在山下搜查的竟是正统官兵,属下见那旌旗标识,像是隋宁府调来的驻兵。” “隋宁府的驻兵么?谁人参领?”晏祁缓缓摩挲着怀里人的唇畔,“找的什么由头,竟能调得动佩了□□的驻兵来?” “周遭尽是卫兵巡查,尚未探出参领来,”半条胳膊尚在淌血的护卫闷声请罪道:“属下无能,如此大的阵仗,先前竟毫无察觉,害得公子身陷此番困境,罪该万死。” “罢了,先不急着请罪”,晏祁沉声问道:“来路那方约有多少行兵把守?” “公子是想返程回原阳?”白虎疑声问,“暂且回不得了”,朱雀回话道。 “山谷那些弓□□手一直未撤,眼下更是在关口处派了重兵守着,看那情形,今晚是决然闯不进去了。” “此地距宁州尚有多远?”晏祁又问。 “若依旧北向去宁州,快马加鞭也需一日才能抵达。” “中途驿站里可有良医?” “少有,”护卫朱雀小心翼翼地恭声回道:“有的也是些江湖郎中,治不了几样伤痛的。” 他忽然又想到,“但往南而行是州来县,骑马而行两个时辰即可进城。” “转程去州来,”晏祁一语定音道。 “是!”护卫两人拱手齐声应下。哪怕州来县与原定要去的宁州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但这姑娘的地位显而易见,也确实伤势危机急需就医,故而谁也不敢有异议。 三人刚筹谋完下山之计,缩在晏祁怀里的夏豆再次轻吟一声,这次终于喊出了清晰地名字:“晏祁...” “我在,我在,”晏祁当即连声应道,他小心地揽着夏豆肩胄,柔声唤:“你醒了么小夏。” “难受,”夏豆皱着眉头轻声哀吟,“我知道,我知道,咱们这就去州来找大夫,大夫上了药就不痛了,”晏祁软声哄她。 晏祁说着便打横抱起夏豆,疾步往山下走。因山里仍有许多驻兵在巡逻搜寻,护卫白虎先行去诱敌,朱雀提着长剑在晏祁身前领路。 “咱们还没有出山里么?你可受了伤?”夏豆的神思渐渐清醒了些,想及昏迷前的险境,再看看眼下仍是在山中躲藏,这才意识到晏祁与自己并未脱险。 “无事,”晏祁低声答道,“咱们这就下山去了。” 三人走出了深林树丛,隐隐便能见到远处山脚亮着成行的火把,朱雀反身来朝着夏豆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夏豆抿着唇捏紧了晏祁的衣角。 “别怕,”晏祁在她耳边声音极低地呵声道,夏豆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夏豆从前见晏祁长相尔雅,气质端端是温润公子,尽管也曾亲眼见他拿过刀剑,但私心里总以为他是只会舞笔弄墨的书生。 直到这时晏祁抱着她潜声在夜里疾行,夏豆惶然之中竟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来,她想:这古代少年们,还真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越靠近山脚晏祁两人走得越慢,直到那头嘈杂的喧闹声清晰传来,人群亦渐渐显入了视线,铠甲严明的官兵列着阵队在巡逻,寒夜里旌旗猎猎,四下火把声哔波作响。 找了棵枝干粗壮的大树做掩护,朱雀在不远处持剑戒备着,晏祁弓着身子半跪在地上,夏豆缩着手脚埋头在他胸前,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 “你说什么?撤兵?”山脚那头突然传来了陌生男子厉声怒斥:“你什么意思!” “就是撤兵,”又有偏冷的男声响起,“难道是我的话说得不清楚,晏三公子听不懂?” “你开什么玩笑,晏..逆匪未剿,怎能这就么撤兵?”先前那男子又咬牙喝道。 “究竟是我在戏言,还是晏三公子在开玩笑,”偏冷的男声淡淡地回道,“以不实之名,任意调集□□一百,出动驻兵二百之众,此遭罪名,届时晏三公子可是能全揽了去?” “公孙云越!”那男子忽而暴怒,“你休得胡言,什么不实之名,你可别忘了,你我二人均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前来剿逆反匪贼,我此番调集驻兵□□捉拿疑犯,实乃名正言顺。” “嗬,”冷声男子轻呵一声,“不知所谓。” 他这才从雪白的狐裘暖袍里伸出手来,朝一旁挺直站着的魁梧校官招了招,校官大步走到他跟前来立定,男子又拢了手问话道:“张都监,可搜出疑犯来?” “尚无,”都监张魏粗声回道。 “既是如此,”男子慢条斯理地吩咐道:“别白白费了时间,收兵行进原阳城。” “荒谬!”另一位男子愈发暴怒,“公孙云越,你莫太目中无人。” “彼此彼此,晏三公子,”男子头也不回拢着手往回走,“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我还能替你遮掩一二,再说在此地虚耗时辰,于你也无益处。” 夏豆对这声音清冷散漫的男子实为好奇,因而偷偷转过头去看,只见那火把通明处,他正领着几位亲兵往山下而去。黑幕里那袭雪白风裘的身影很是瞩目,那男子背脊挺立如松,行走间神态又十分施施然,竟有一番别样仪态。 夏豆抬眼看了看晏祁,只见他微蹙着眉头,也正将视线投往那位名唤公孙云越的男子那方。 既是参将公孙云越发了话,都监张魏当即松了口气,着手准备让手下摇旗收兵。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都在干啥,从隋宁赶到人原阳周边山头来,说是要剿乱匪,结果在山里一蹲就是两日,还得偷偷摸摸地窝着等匪来,倒是搞得他们才像鬼祟地乱匪。 今日好容易等到逆贼来了,来的竟区区只有那么十几人,这算得哪门子悍匪,杀鸡焉用牛刀,用得着特地调了□□队么。 幸而晚时迎来了公孙参将,才没信由这晏三公子胡闹,张魏心里虽颇有碎语,面上仍是肃穆冷硬模样,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他沉声问晏三公子道:“副尉可与我们一道去原阳?” “谁让你们回去了!”晏三公子怒道,“参将口令,属下不敢不从,”张魏不卑不亢地冷声道。 晏三公子气得差点拔刀,他身旁的随从赶紧拉过他缓声劝解,那几人说话间,张魏已将收兵的口令吩咐了下去,巡逻的列兵有序地退到山下。 夏豆依旧半偎在晏祁身前,神情虽无大变,但手心早已沁了满了虚汗,也不知是惊的还是疼的,晏祁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面额,见官兵全退了回去,才覆在她耳畔轻声道:“都是几位旧相识,晚时再与你细说。” 夏豆点了点头,惊恐过后精神越发不济,虚软地闭了眼睛又要昏睡过去,蓦然间却瞥见了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形。 那人身处在灯火暗处,正俯身凑在晏三公子跟前说话,虽只能隐隐看清他侧面轮廓,夏豆却瞬间便能笃定,那是周彦之的同窗,食美楼的账房小厮,姚兴。 陡然间夏豆又被吓得手脚一颤,思及千万种可怕的可能,夏豆心惊得浑身哆嗦起来,晏祁以为她是伤口又发作,当即心疼地贴了贴她的面颊,再向朱雀打了个手势,起身将她抱进了怀里,往南边找了条小道走出山林。 到了大道时夏豆三人又在暗处等了会,不多时便见先前诱敌的护卫白虎牵了三匹马来,朱雀抬手吹了句似鸟啼的哨声,双方回合。 晏祁将夏豆扶上了马背,自己再翻身在她身后驱马,“为什么要这样横着坐啊,”夏豆发觉自己是侧着身子横坐在马背上,不由喘着虚气地问道,又再可怜巴巴地接了句:“我怕我这样骑马会颠下去。” 像是被人紧抓了一把心口,晏祁克制着痛声解释道:“怕碰到你的伤口。” 夏豆有些不解,她悄悄地反手在身后触碰了下她的伤口,这才恍然晏祁为何一路都是拦腰搂抱着她行走。 她的背后竟还插着一只箭啊! 78.就医 “公子,不若我再去找辆马车来,姑娘伤势这般重,怎好再一路骑马颠簸,”一旁的朱雀闻声问话道。 “这能去哪里找马车,”夏豆喘着虚气回,“你千万别去犯险了。” 晏祁一时心如刀绞,无奈地拍马疾行,走出不到两里路,身后又传来不小的动静,晏祁神色一凛,正要另择小路躲蹿,却听见遥遥呼喊声,“七公子慢行。” 晏祁一行人狐疑地反身相看,之间来路只有一骑车马往这头赶来,“七公子,我家主人担忧公子旅途疲累,特以车马相赠。” 来人走近后下车躬身行礼,晏祁峰眉一挑,回:“替我谢过你家主人。” “公子慢行,告辞,”来人坐上朱雀分给他的马返程,很快又融入了黑幕中。 等坐上马车上了路,夏豆依在晏祁怀里细声问:“这是谁送来的?” “一位..故友,”晏祁斟酌道,又解释说:“云阳的长兄。” “云阳?”神志虽有些迷糊,夏豆也是一惊奇,“你是说,周家那个云阳?长兄是谁?” “是,公孙云越是云阳的长兄,”晏祁抱着她柔声道:“这些事到时我再与你细说,你先闭着眼养养精神。” “云阳,公孙云越...”夏豆喃喃道:“云阳的全名,难道是叫公孙云阳?” “是,云阳是康定候公孙苌唯一的嫡孙...”晏祁在她耳边细细碎语,夏豆的精神却愈发地不济,很快便昏睡了下去。 夏豆从前总以为自己怕黑怕鬼最怕饿,就是不怎么怕痛。但只有真正经受过拔箭之苦,她才发现从前的豪言壮语皆是说了大话,身体上的疼痛同样难以忍受。 这回因她冬装穿得厚实,格挡了些许力道,箭簇虽深入肩胛,所幸没有伤及肺腑,然这伤口着实不浅,再加一路奔波失血过多,若不是晏祁撒银子跟撒米似的,直接去仁医堂找的王神医,搁州来县一般的郎中,治不治得活还真是难说。 拔完箭之后夏豆彻底陷入了昏迷,晏祁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三夜,等她转醒时,正见晏祁握着一卷书坐在她床沿,见她颤巍巍地睁开了眼,当即惊喜地俯身来看,“小夏,你醒来了。” 夏豆无力地眨眨眼睛,晏祁又连忙喊外边的郎中,“神医,快些进来看看,我夫人醒了。” 不多时,朱雀便领着一位身着青布长袍,腮胡斑白的老郎中,急火火地推门进来,老大夫把望闻问切那一套都做全了,才捋了捋胡须点点头,不声不语地又背着手出去了。 许久后夏豆才回过神来,她睁着眼睛与晏祁对视了片刻,总觉着哪里不对,“小夏,渴了么?饿了么?”他问。 夏豆点点头,晏祁唤人端了粥和药来,亲自一勺勺地喂给她吃。重伤初愈应当就没什么胃口,夏豆原想着只几口应付了事,谁知一张口开吃就停不下来,刚炖出来的瘦肉粥滑嫩可口,那味道又鲜又美,晏祁喂一口她吃一口,最后一大碗粥就被她吃光了。 晏祁喜得眼里泛着柔光,“胃口这样好,果真是无事了。” 夏豆横他一眼,“我是病人,很柔弱的好不好,是不想让你担忧,才吃这么多的。” “这哪里算多,你昏迷这些天,都只喝了些药汁参汤,腹饿才是好的,”晏祁拈过软帕给她擦拭嘴角粥渍,柔声说道:“大夫嘱咐说不能多食,眼下只能吃这么多,晚时再给你做其他的吃。” “不吃不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夏豆歪着头嘟囔道,晏祁笑着喂她药,这回才是真的没胃口了,药汤又腥又苦,夏豆闻着那味儿都反胃。 晏祁只得更加好声好气地哄,小心翼翼地喂,夏豆心中一感动,自己端了碗来捏着鼻子一气灌了下去,晏祁刚想夸她几句,却见她趴在床沿上哗啦啦地全吐了出来,这回可好,连方才的粥也白吃了。 又是惊慌失措地喊神医来看,神医进屋见了这场景不免有些不满,再替她细细把过脉后,终于皱着眉头开了金口:“怎这般娇气。” 夏豆正羞愧地垂了头,老神医身后的小姑娘插话道:“爷爷,你开得药方子熬出来的药,就没几个说不难喝的,人家姑娘头次喝这药,才吐一回怎么就娇气了。”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身量难得的高挑,却生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大大的杏眼里水波粼粼,十分天真可爱。 “你当药汤是糖水,”老大夫瞪眼道:“良药苦口,你个女娃娃懂什么。” 小姑娘嘟了嘟嘴,跟着下人出了房,不一时又端了碗药来,“小姐姐你是不知道,吃药吃吐了这事,在我爷爷这儿常见,幸好我机敏,让善儿熬了两盅药。” “那药搁了多少珍稀药材啊,你这败家的孙女儿,”王神医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改日你跟我去山里采药去。” 夏豆被这爷孙俩逗得一乐,连向那小姑娘致谢,“多谢小妹妹。” “神医需用什么药材,跟晚生提就是,”晏祁也在一旁谦声道:“不必在意银两,” “银子多了不得,我要用的药,用再多银两也买不到,”王神医哼地的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将这药吃了,再吐再吃。” “老神医”,晏祁见他都走到门边,心一急连忙问道:“我夫人她吃不下这药的缘故,可是哪里还未好全...” “哪里就没好全了?你休想砸我招牌,”王神医顿足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她这般娇气,明日再给她换个方子就是了。” 晏祁这才放下心来,又端了药碗,半勺半勺地慢慢喂给她喝,所幸这回喝完没再吐。 晚些时候需得换外敷的伤药,伤处在后背,换药得除尽衣衫,这几日都是老神医那孙女帮夏豆换的。 “小姐姐,你夫君待你可真好,”小姑娘边替她上药边与她说话道。 “是,”夏豆疼得龇牙咧嘴,咬着下唇艰难地回了她一句。 “我爷爷那个爱财鬼,没有收足银钱,可是不轻易治人的,这回竟让你们来了我家里,也不知你夫君费了多少银子,”小姑娘继续叽叽喳喳地说这话,夏豆知她是好心,是想说话来让她分心,少捱些疼痛。 “是”,她再次虚虚地回了句。 “你昏迷这几日,你夫君可是寸步不离你身的,汤药都是他喂得你,”小姑娘娇娇嫩嫩的声音里满是羡慕,“我从未见过像他这么好的人了。” “有这么好的夫君,小姐姐肯定也是很好的人,”小姑娘终于给她上完了药,再包扎好伤口,扶她起身时感慨道:“哎呀,我得去跟我爷爷说说,可不能要你们太多的药钱。” 夏豆又被她逗得心情好了不少,难得慷慨了一回,“无事,我,,夫君家境还算好,给得起药钱的,老神医救命之恩,收多少银钱都不为过。” “哎呀小姐姐我越发羡慕你了,”小姑娘坐在她床头撑着下巴道:“你夫君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心疼你,竟然还那么有钱,”她朝夏豆眨巴眨巴眼睛:“他有哪里不好的地方吗?” “不好地方,”夏豆稍微想了想便摇头道,“没有。” “一点都没有?”小姑娘捂着嘴害羞又好奇地笑,“在我看来,是没有的,”夏豆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人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他肯定也有些不好的地方,但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看到的感知到的,都是他的好。” “我的天,”小姑娘兴奋得差点要咬手帕,“我定要让爷爷不收你们的药钱!” “你叫小夏吗小姐姐,我是偷听你夫君这样叫你的,”夏豆点点头,“我叫夏豆。” “我叫王濮,以后夏豆姐姐就是我朋友了。” 小姑娘笑嘻嘻地端着木盆出了房门,正巧在院子里碰见夏姐姐那夫君,王濮有些懊恼方才忘问他叫什么了,晏祁朝她微微屈身拱手施礼,声音低沉悦耳,“有劳姑娘。” “不用,不用谢,”王濮莫名有些脸热耳红,她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是爽朗直率不过,这时却不敢直视这公子,“我替你夫人换好药了,”王濮小声说道。 “多谢姑娘,”晏祁再次道谢,“说了不用谢啦”王濮觉着这般谢谢来推辞去,实在不是她一贯作风,又想说些别的话,口一快便道:“你夫人方才同我说,她可喜欢你了。” 话一出口王濮羞得直想转身就逃,晏祁原先还有些愣,意会到她的是什么,顿而展眉一笑,“我知道,我也可喜欢她了。” 王濮先是被他那笑容晃花了眼,再听他含着笑柔声一答,当即端了盆子转身就跑。 太欺负了人,这对夫妻怎么能这么不含蓄,恩爱也躲到房里恩爱嘛,欺负她一个不晓情事,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了不起吼。 79.就你这资质 夏豆在州来养伤的第六天,终于劝动了晏祁启程去云州。 “伤全好后我才回原阳去,你自不必担忧,尽管去做自己的事就是,”临行夏豆替晏祁整理好衣帽,边轻声嘱咐道。 “嗯,不必急着回去,在神医这儿多待些日子也无碍,”晏祁凝视着她道:“你去周府后,在我母亲院子里安心住下,其余的我来安排。” 晏祁将手搭在她肩上,摩挲着她的衣领沿露出的一点脖颈,“处理好老师那边的事我便回来,最晚五月,必带你进京见我父亲。” 夏豆轻轻点头,俩人又依依惜别说了许久的私语,直到外边的王濮在催,“夏姐姐,好了吗?” “那侍卫两个在外边等半天了,都不敢说话,让我来做这恶人,坏了你俩好事可不赖我,”王濮在门外小声敲了敲门,不满地嘀咕道。 夏豆噗嗤一声笑,半推着晏祁出门去,“走啦走啦,”她撒娇道。 “这回可不许送了,你伤口未好,见不得风的,”晏祁走到门边伸手揽住她,柔声嘱咐。 王濮“嘁”的一声夸张地捂住了眼睛,夏豆咯咯的笑,立直身子,“我不送了,我等你回来。” “嗯,”晏祁再紧紧抱她一下,松了手利落转过身,朝着院外昂首阔步而去,夏豆站在门口远远注视着他背影,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他有正事要做,很快就会回来,日后还能飞鸽传信... 可是他一走后仍是止不住红了眼眶,心里涌起无限伤感之意,王濮见了有些不忍,想安慰又不知怎么开口,“夏姐姐...” “嗯?没事啦,”她揩了揩泪朝她解释,“我舍不得他,但又不想跟着去拖累他。”王濮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进屋吧,”夏豆勉强笑道。 大门外晏祁拱手朝王神医行礼:“有劳老神医,费心了。” 老大夫捋捋胡须,硬声硬气叹道:“现在的小娃娃啊,任性妄为,我也管不得你,”他伸手拍拍晏祁的肩膀,“外伤药勤换,调理的药也勿忘了喝。” “老神医教诲,晏七必不敢忘,”晏祁再度行礼道,老大夫不耐烦的挥挥手,“走走走,赶紧走了别惹我烦心。” 晏祁笑着翻身上了马鞍,老大夫偏着头又嘱咐:“办完事就回来,早日娶了人女娃娃,这样不清不楚的算什么样子。” “是,多谢师叔祖教诲,”晏祁笑意愈盛,在马背上躬身示礼,“景纯娶亲之日,还望师叔祖赏脸前去坐镇。” “不去不去,我忙得很,”老大夫背着手转身,边嘀咕道:“你娘成亲我都没去,你小子面子倒挺大。” * 晏祁走了许多天后,夏豆才无意间听得王濮说起,王老神医竟然是晏祁她娘亲的师叔,晏祁该叫他一句师叔祖。 “晏祁的娘亲是医女?”夏豆诧然道,“还是你爷爷的师侄女?” “是啊,我爷爷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七哥哥带着他娘亲的玉簪,据说安师姑早些年行走江湖时,常常女扮男装,带的就是那根羊脂白玉簪,通体素净,就刻了个安字,我爷爷帮七哥哥换药时,细瞧才看出来的。” 夏豆越听越是讶异,晏祁的母亲不应该是周府的人么,怎一会儿又是王神医的是师侄女,一晃就变成了江湖人? 于后几日待夏豆伤势恢复了许多,便去厨房做了几样小点心,王濮小姑娘正是嘴馋的年纪,还只吃了几个就答应了夏豆,去向她爷爷询问安师姑的事情。 之后夏豆便打听到,原来王老神医本名叫王绍元,是清湖山天合道人的徒弟,天合道人据说原先是皇城御医,后背宫中奸人所攻讦,便隐世到了清湖山。 天合道人有两位徒弟,除了王绍元,还有一位叫韩知,韩知便是晏祁的娘亲,周幼安的师傅。 “至于韩师叔祖怎会收安师姑为徒弟,我爷爷只说安师姑长得合人眼缘,收了便收了,管他是哪家的女儿,”王濮边塞着点心边说道。 夏豆边用手指点着桌角边自己琢磨,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在年节那时,晏祁提起过,他是诏国公的庶公子。 后来夏豆也问过,晏祁坦诚说,“我父亲是诏国公晏豫,我是诏国公爷的庶子,排位第七,故而名字也有七之音。” 晏祁的母亲周幼安,本应该是周府的小姐,但王神医的师弟韩知收作了徒弟,之后去了清湖山学医,最后才嫁给了诏国公。 但其中仍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晏祁并没有将周府唤作他外祖家,再有他母亲似乎一直住在周府后院,而没有去京城诏国公府。 最可疑的是,上次云阳提起安姑姑,立即被侍女快语打断,安姑姑在周府,似乎是个说不得的秘密。 “那你爷爷知道,安姑姑嫁给诏国公的事吗?”夏豆问王濮。 “他也不知详情,”王濮满嘴糕点含糊着说,“我也好奇七哥哥的身世,问了我爷爷好几回呢,我爷爷说安师姑又不是他徒弟,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那安姑姑的师傅韩知呢?”夏豆追问。 “他去了宫里当御医,”王濮脱口而出道,末了咽下糕点又同夏豆细语,“夏姐姐你听过便好,别同其他人说了,我爷爷说,他跟韩师叔祖已经断了情义,两人早已不是师兄弟了,不想听人提起这位。” 夏豆点点了应下,心里对晏祁的母亲愈发好奇。 先前她没有问,是在等着晏祁主动告诉她,如今听着这位...很可能是婆婆的长辈,故事如此传奇神秘,竟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 打发了王濮出门后,她找出了笔墨想书信一封给晏祁,问清这些缘由。 但拿出笔墨写了几个字后,又觉得自己的毛笔字太丑,揉了一张宣纸再写,还是丑的不行不行的,反复写了几遍,浪费了几张纸后,写信计划彻底搁置。 她如今,也就“晏祁”两个字写得还能见人,其他的,不写也罢...还是等将来晏祁回来了,当面亲自问他好了。 * 夏豆在州来养伤养到了二月中旬,也亏得有师叔祖这层关系在,最后竟连药钱也没收她的,若非如此,按照王神医看病的价钱,怕是卖了夏豆都给不起药费。 周府的传信来了好几封,甚至连周老夫人都带了话来,让夏豆早去前往周府安住。 因早些时候晏祁便被派人送了信给周府人,在给周府的手信中,他编了一道好故事。 故事里夏豆是他师叔祖王神医的小药徒,偶然之中救过他一命,他对夏豆一见钟情,加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故而向师叔祖王神医求娶了夏豆。 最后他写到想让夏豆暂住在他母亲的院子,待他忙完京城中事,便来迎娶意中人。 周府的主事人都是人精,晏祁三言两语他们便懂了其中意味。 王神医在外边也算得上有些名头在,这姑娘既是他徒弟,按理说门第也不算太低,但晏祁是什么身份,就算如今被剥功名,那也是诏国公府的公子。 这姑娘若想嫁给原阳城的富家公子,凭王神医的家世派头,那也绰绰有余了,但她嫁的既是诏国公的公子,哪怕是庶公子,这药徒身份怎么说也太过寒酸。 所以晏祁想让她住到周府里来,并特意嘱咐“安排到他母亲的修竹院”,晏祁既是这样说,周府的主事人们便懂了,这是要借周府的门楣,给姑娘身份添点光彩。 周大夫人很快便修了几封书,派人送到了州来王神医府里,老大夫一脸看完信后一脸莫名,“我什么时候收了个女徒弟?” 经由王濮提醒,他才想起晏祁临走前给他留了个锦囊,拆开一看,是封长长长的信,信中如实交代了夏豆的家世,简略说了两人相识的过程,以及表达非卿不娶的意愿。 晏祁言辞恳切请求老神医,只需给夏豆一个徒儿之名即可,也细细解释了缘由,最后还不忘套近乎说好话。 “幼时多次听母亲提过师叔祖,只道是位再善心不过的仁医,时隔多年,景纯虽近日才得见师叔祖真颜,心内却是早已拜见过的,故而一见师叔祖便分外亲近。师 叔祖大恩,景纯无以为报,母亲原本也说过,师者如父,师叔祖亦如同外祖父,日后师叔祖若有令,只管吩咐景纯便是。” 王绍元将信反复看了又看,眼里不觉间就浮出了笑意,心道:”那古灵精怪的丫头,生得这儿子也还算不赖,一表人才的,又有几分聪颖,比一般的小子要讨喜,”王绍元又看了一遍书信,最后忍不住抬脚去了后院,要亲眼相看一番夏豆。 “你这丫头,”王绍元将夏豆上下一通打量,脸色绷得铁紧,时而拂拂胡须,“也没有哪里格外出挑的地方吧。” “神医瞧你这话说的,”夏豆在这住久了便知道他的习性,也是个老顽童的性子,“璞玉外边看着也没有特别的地方,内里却是美玉,小女也是这类型的,不在貌美,而在于内秀。” “嚯,你还是璞玉呢,”王绍元鼓着铜铃眼盯她,“就你这资质,老朽实话实说,匹配晏七那小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夏豆内心窃喜,老大夫立马又接了句:“但要做我的徒儿,那还不知差了多少。” “...老神医,”夏豆鼓着脸有些委屈,“听说你还是活佛法济大师的徒弟?”王绍元又问。 “那个..其实我只是我师傅的俗家弟子,算不得正经徒弟,”夏豆大实话交待:“还有,活佛之名是我擅自替我师傅闹腾出来的,我师傅原先并不知情,事情也不像传言那般神神道道。” “但我师傅乃大慈大悲之人,多年苦修,早参悟了红尘万物之道,凭他的修为,活佛之名也是当得的,”她又解释道。 “哼,”王绍元哼声道,“性子倒还算老实。” “神医...”夏豆可怜巴巴的眨眨眼,“叫得这么生疏作甚,晏七那小子难道没有嘱咐你,”王绍元又冷声道:“要叫我师傅?” “咦?”夏豆两眼泛出喜色,老大夫背着手转身就要走,夏豆赶紧拉住人行礼,“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80.进周府 二月末,夏豆伤势恢复了七八成,在王濮的陪同下,以王神医的徒儿身份,前往周府暂住。 州来县与原阳城相邻,两地相距不过百多里路,王濮却是头一回出远门做客,自然雀跃不已,临行那天就差把闺房的小玩意皆打包带走。 王老大夫一脸不悦,“何必带着些去,那周家还算有几个钱,既是诚心邀你两个丫头去做客,未免住居器具都备不好?” “师傅,你莫不是从前去过周家的?”夏豆好奇问他。 “又想来套我话?”王大夫手一背,“那小子的娘又不是我的徒弟,我去她家作甚,不过是听旁人说起过罢了。” “您真是太多疑了师傅,”夏豆无辜道,“我就是那么顺口一问。” “哼,”王老大夫头一侧哼一声,嘀咕道:“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难怪说嫁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 夏豆噗哧一声笑,“师傅,您这说的哪里话,我这可还没嫁人呢,”她看着正忙活得不亦乐乎的王濮问:“您莫不是舍不得濮儿?要不让濮儿别随着去了,我这伤也好得差不离,自个儿也能顾护好。” “哪里是舍不得我,”王濮搬了装药的小木盒来,边走边脆声道:“哪里是舍不下我,爷爷他明摆着是舍不得你啊夏姐姐,你走了,他哪里还能吃那些花样新鲜,口味又好的饭菜,高婶儿会的他都吃腻了,好容易收个厨艺好的徒弟,哪里舍得放你走。” 夏豆更是乐不可支,王老大夫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早些时候偶然间见得夏豆在厨房做油饼,先是板着脸训她不知天高地厚,负着重伤竟还进厨房来做吃的,随后夏豆将油饼分了些孝敬他,他吃过之后便改了脸色。 之后夏豆知晓他爱吃,便专门找了府里的厨娘高婶儿,告诉她一些食方子,偶尔还帮着做一些小菜,变着法儿的做些新鲜口味的饭食讨好他,不出半月,老大夫果然待她亲近不少,师徒俩总算有了师徒的样子。 “您自个多顾着点自个儿,想吃什么让高婶儿给你做,”夏豆在一旁柔声道:“再有一个,药材什么的买来的也差不得哪里去,无须总去山里头挖,您这么大年纪,身子骨又不是铁打的,隔三差五去深山里头钻一趟,我跟濮儿哪里放心的下。” “行了行了,这我还不知道,小小年纪怎就学得这般啰唆,”王老大夫推着她上车,“都走都走,我正落个清净。” 王濮和夏豆坐上了车厢,车夫催马前,老大夫又凑着车窗嘱咐道:“徒儿,那周府里头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类,你俩莫去搭理那些人,少跟他们有甚牵扯,等晏七一回来,你再打发濮儿回来就是。” 夏豆点点头,“师傅您放心,我定全力照顾好濮儿。” 王濮不乐意道:“明明是我照顾夏姐姐的,”王老大夫点头挥手让车夫驱马,车马开行后他又跟了几步,“伤初愈还需调理,莫嫌药苦就不吃了。” 夏豆忽而就冒出一串泪花,她和王濮一左一右趴在车窗上,向老大夫挥手道别,走了许久后,两人才坐回车内。 王濮年纪小,又是头一次离家,不舍与惶然的心思肯定有,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好奇,她拉着夏豆问东问西,“原阳与州来哪里不同”?“原阳可有那些好玩好吃的?”“哎呀要不说说你和七哥哥怎么成的亲?” 车马迟迟,行途漫长而乏味,眼前坐着个好奇宝宝倒也有趣,夏豆便捡着重点,如实跟王濮解释了自己与晏七的事。 近晚暮时分马车终于进了原阳城,周府的下人在城门附近等了整一天了,一见挂有“王氏”牌子的车马进城,赶紧上前来问,“可是王神医家的车马?” 车夫驻马回道:“正是,足下可是周府来迎人?” “是呢是呢,”仆人老何喜声应道,“可算盼着您来了,我家夫人一早就派遣我在城门口等着,都等您几位整天了。” 车夫朝车厢内的人轻声回禀:“两位小姐,周府的人来接了。”王濮正半掀着窗帘在看外边,闻声便对夏豆道:“姐姐,好似派了个老头来。” 夏豆对她笑笑,沉声回道:“那便烦请老伯带路了。” “哪里哪里,小姐客气了,老朽可不正就是来给您带路的么,”老何巴巴地笑着跟上了车,帮着指点车夫催马去周府。 夏豆听他声音熟悉的很,拨开车帘一缝看了看,果然冤家路窄,周家派来迎她这老丁奴,恰巧是夏豆先前就认识的。 去年寒冬时,周彦之派人接她进周府议事,来食美楼接人的仆从一老一少,那两位见她是酒楼厨娘,便故意轻慢相待,甚至于到了府中都不愿领路,事后那两刁奴可能被周彦之训斥了番,又三天两头来食美楼赔罪请人,夏豆都懒得搭理他俩。 车厢外周府派来领路的,正是当初那位年长的奴仆老何。见到了熟人夏豆忽而有些紧张,她抓住了王濮的手,像安慰她般说:“濮儿你别怕,你七哥哥定安排妥了所有,去周府不过暂住几日,住得不愉快再出来就是,咱们在城东那边有自己的宅子的。” “我不怕呀,”王濮捏着她手咦声道,“难道是夏姐姐你怕了?”她小声的咯咯笑,“是不是,怕周府的夫人们不喜欢你?放心啦,你要嫁的是七哥哥,怕周府的夫人们作甚。” 夏豆也跟着笑了笑,王濮又道:“夏姐姐别慌张,我会陪着你的,你也说了,七哥哥定布置周全了才敢让我们去周府,咱们就安心等他回来就是。” 小姑娘拍胸脯打包票的样子豪爽又可爱,夏豆心情缓和了过来,暗暗吐了一口气,她是夏豆,不是从前周府小丫头听夏,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都与她没有干系,有什么可心虚的? 马车很快到了周府门前,仆人老何吆喝一声,“王家两位小姐,到府里了。” 王濮率先掀开了车帘,看了眼两扇兽头朱门,又瞟了眼上方大书“周府”二字的牌匾,漫不经心脆声道:“到了就到了,走正门进去啊,停着作甚?” 老何觑着眼看这姑娘,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穿着身杏黄缎面对襟褂子,外罩了件白底绿萼梅薄披风,头上簪着金丝攒珠簪,面若银盆,眼如水杏,神情满是不谙世事,说话声音清越悦耳,只几句话就能听出,这是位娇生惯养任性惯了的小姐。 老何擦擦额角忙不迭地应:“是是,老奴这不是跟两位小姐通传一声罢了。”他又朝着门口几位守门的家丁喊:“快叫人去禀告大夫人,王家的客人来了。” 马车继续往里走,王濮收了车帘朝着夏豆做鬼脸,“这老丁奴半点都不老实,还想让咱俩走路进府不成。” 夏豆朝她竖了竖拇指,“不错,挺机灵。” 王濮得意地撇头,“那当然,”夏豆却有些黯然道:“濮儿,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你看我对这周府的人事半点都不熟悉,却还要带你来做客,怕是要委屈你许多了。” “夏姐姐你这说的哪里话,咱们本就都是初来乍到的客人,”王濮理所当然道:“周府递了好几回帖子请我们来做客,怠慢了客人,丢的是他周府的脸,咱有什么好不安的。” 夏豆懊恼地扶额,心道自己还没有一个小姑娘晓事,她究竟在踟躇惶然些什么,夏豆攥了攥腰间晏祁之前给她的对牌,进府停车后底气十足地下了马车。 因她刻意穿戴得隆重了些,门房老何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暗道州来王家这两位小姐好生气派。 车停后老何连忙招呼了那头待着的轿夫们抬轿来迎,夏豆这还是头一回坐轿车,摇摇晃晃地走了一阵后,便听见外边有娇娇脆脆的丫鬟子们的声音,“哎呀,可是王家两位姑娘到了。” * 晏祁先前便将周府的情形大致告知过夏豆,周老夫人生有三儿两女,如今周家主事的是周大夫人宁氏,夏豆进府需拜见的也正是这位。 至于其他人,晏祁的原话是,“除了老祖宗你需敬着些,其他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无须花心思应付,不必担心。” 原本夏豆还以为晏祁是哄她,到大户人家做客,哪能像他说的那般省心省事,但她被宁大夫人接见过后,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下人们围拥着前往后院住处去了,她心头竟有些恍恍惚惚,还真特么简单容易。 之前在食美楼做事时,夏豆也见过不少大户人家的夫人,在她看来,这周大夫人宁氏,同一般的夫人别无二致,她们的共通特点有,相貌秀美,气质雍容,华冠丽服,待人圆滑周到,处事滴水不漏。 宁大夫人一见夏豆,便亲亲热热地来拉手喊姑娘,将人带到正屋坐下,再连唤下人上茶果传点心,之后便是对着夏豆和王濮一通嘘寒问暖,将行卧起居都问了个遍,末了拍手定道:“哎哟你看这花骨朵似的两朵娇花,真是越看越喜欢,这样,豆儿呢,以后就叫我姨母。” 宁氏再拉着王濮笑:“濮儿姑娘呢,我这一见心里头也喜欢得紧,只是王神医圣名远扬,神医的亲孙女儿,我倒不敢攀这门亲了,你和豆儿一样,只当这是自己家便是,安心住段时间,让姨母我呀高兴高兴。” 她的态度亲和又热切,说出的话更是熨帖暖心,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好似就是个嫡亲的姨母,在接待多年不见的外甥女儿。 最后宁氏道:“天色有些晚了,老祖宗那边歇得早,姑娘两个大约也累了,不若先行去住处歇息,待明日一早,我再派人来接你俩去见见老祖宗。” 夏豆和王濮点头应下,宁氏才唤了门外一群下人进来,吩咐道:“送姑娘俩个去修竹院歇息。” 丫鬟子们齐声应了,才上前来围拥着夏豆王濮,领着她两人去修竹院。 夏豆走后,周大夫人坐回了圈椅上,端了热茶缓缓吃一口,神色已是清冷含威,她扫眸看向一旁的婆子,凝思了问了句:“那丫头我看着面熟的很,像是哪里见过的。” 婆子垂眉低眼地在一旁立着,闻声低语回:“夫人接见的人多,何须费心思去记这些下人。” “若老婆子没看错,”婆子声音波澜不惊道:“那位夏姑娘,长得及像修竹院往日的旧仆,一位名儿叫听夏的末等丫鬟。” 第81章 周大夫人 修竹院位于周府西南角后院,这院子偏居一隅,冷清不说,更素来是周府的禁地,极少有闲人敢来。 夏豆和王濮入住此院,着实让周府上下都大为惊奇。下人们暗地地猜疑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各房主子也摸不透大夫人这是个什么意思,修竹院先前住的那位,可是个不能见光的角儿,如今竟安排两个丫头住了进去,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夏豆从前来过修竹院一次,不过是在年前的除夕夜,并未曾见过着这院子的布景。 如今在白日下细看,愈发深觉晏祁他娘亲非一般闺阁女子,不似周家正院那般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修竹院清冷偏僻,各处房舍简朴,无朱粉彩绘之饰,然细看各处布置却甚是精巧,亭阁台榭蕴含着风骨,楼宇回廊也不失讲究,只是各处花草树木,因久无人打理,显得有些芜杂。 院子中的花圃摆放着些早春花,看得出来是草率初搬来的,王濮轻踢着脚下的瓜叶菊,嘟囔道:“姐姐,周家就将咱们安置在这处住么?” “怎么?”夏豆蹲下身看四季海棠,问:“可有哪里不满意的呀?” 王濮努努嘴,“呐,院子是好院子,地儿我也喜欢,就是地势太过偏僻了些,就怕是周府的人故意为之,有意怠慢咱们。” 夏豆侧头朝她笑,“有意是有意,不过可不是怠慢,”她向王濮挥挥手,示意她凑近说话,“你可知道你安师姑从前住在哪里?” “咦,”王濮眼露喜色,捂嘴惊叹:“难道就是这儿!” 夏豆笑着点点头,王濮惊喜地撒手就玩各屋跑,“你干嘛去欸,”夏豆追问,王濮边走边快声答:“我看看我师姑住的地方,可与常人有何不同!” * “母亲!”周六小姐周玉棠自幼受闺训教导,学闺秀之仪,许少有这样急匆匆、贸贸然闯进母亲内屋的时候,“母亲,我今儿才听人说起,修竹院,修竹院那两个丫头是怎么回事?” 这是天才初亮,周大夫人宁氏刚起,正静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贴身丫鬟小心翼翼地服侍梳妆,见得女儿周玉棠这般急火火而来,宁氏细眉微蹙,不悦道:“这是怎么了?清早请安也不是这么个请法。” “母亲,”周玉棠收了收仓促之色,缓下声音问:“女儿听说,听说您前几日安排了两个丫鬟进了修竹院,可有这回事?” 宁氏闻声并未作答,只虚闭着眼睛让丫鬟描眉,“母亲,”周玉棠柔声撒娇道,“我也知道修竹院久无人打理,是该派几个丫鬟去守屋子,家里丫鬟不是多着么,何必请外人您说呢?” 丫鬟子细致地给大夫人抿过唇纸,扑上香粉,待梳妆完毕,宁氏挥手让丫鬟们退下,她起身看着跟前面色焦急的女儿,轻描淡写道:“棠儿,那不是外边的丫鬟,那是州来王神医府上的孙女和徒弟,是你晏七哥哥指名要收的侍妾。” “母...母亲,”周玉棠强颜欢笑道:“您打什么趣儿呢,王..王家的小姐吗?既是客人,母亲怎能将人安排住在那里,那多怠慢客人啊,凝香居还空着还几间房呢,让王家小姐到我哪儿去住....” “棠儿,你浑说什么,”宁氏越发不悦,出声打断她道:“母亲说得还不够清楚么?那是晏七亲笔写的密信来,直言要周府去接的人,将人安置在修竹院,那也是他的意思。哪怕不是晏七的安排,母亲如何接待客人,自有母亲的道理,岂是你能妄言说怠慢的?” 周玉棠听得此话陡然一颤,她狠狠咬着下唇,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宁氏缓步走上前,抚了抚周玉棠略显凌乱的鬓发,语气淡淡道:“你这是做的什么样子,你是我周府的六小姐,切记要时刻注意仪态。” “至于你晏七哥哥,他年纪也不小了,纳个妾也是好事,”她见周玉棠神态惶惶,声音不由软了几分,“孩子们都大了,母亲就是劳累命,又要操心这个,又要担心那个,反倒耽搁了咱棠儿的终身大事。不过你放心,母亲早有安排,到时包准替你寻处满意的夫家,让这原阳城谁也比不过你风光去。” 周大夫人宁氏神态慈爱,语气轻柔,后边说得贴己话,更像是母女间的私下打趣,周玉棠的面色却愈发灰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澄亮的眼眸抬眼间便带了泪意,她哀声求道:“不不不...母亲...” “这又是作甚?”宁氏扯过锦帕给她拭脸,“还是小孩子习性,你要时刻记着,你是周府嫡出小姐,母亲自幼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将你养成大家闺秀,就是同京城贵家小姐们比,那也是不差的。” 周玉棠只摇头不语,宁氏有些恨其不争,无奈地叹口气:“如今来了个无足轻重的丫头,你就慌乱成这样,棠儿,你莫让母亲太失望了。” 她又道:“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好好梳妆打扮了,再去给老祖宗请安”。 “是,母亲,”周玉棠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一出屋门便被大丫鬟雁如鸢然等扶住,主仆几人急急而来,匆匆而回。 “房姑,”周玉棠一走,宁氏神情跟着颓了下来,她轻声喊垂目伫在帘后的婆子,“棠儿怕是要怨我许久了。” “夫人,也是为小姐好,”婆子低着头沉声回,“但愿棠儿那孩子能明白我的苦心,”宁氏撑着桌案靠坐在圈椅上,悠悠地又重叹了口气。 * 进周府已过了三天,三月初二这日,前院管事婆子才传话来说,辰时三刻时,会有轿子来接夏豆王濮俩个,去主院给老祖宗请安。 这还是夏豆头一次,以特殊的身份,去拜见府上的尊长,王濮为着不让她露怯,硬是要使唤丫鬟们往夏豆身上捯饬华衣宝饰。 周夫人给夏豆配了四位贴身丫鬟,三位洒扫婆子,另有几位家丁守外院,这些下人温顺得出乎夏豆意料,尤其四个贴身丫鬟,长得标标致致不说,举止言语更是懂礼又规矩。 令人微微不解的是,丫鬟四人竟都说自己尚无名字,需夏豆赐名。夏豆咂摸了一番,歪头一想,见你们长得好看,就取花容月貌几字,一人分一个字为名。 当时王濮正在一旁饮茶,乍听间喷出一口茶来,“小花小容小月小貌?” 夏豆耸肩,“难道不好听?” “多谢小姐赐名,”几位丫鬟齐声应道,连分到“花”字,以后就叫小花的丫鬟,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认了。 今日因要去见老夫人,王濮便挑了些亮眼华丽的衣裙,丫鬟们却含蓄地告知两位小姐:老夫人最喜欢乖乖巧巧的孩子,故而妆面衣饰不必过于华丽,雅淡淑怡些便好。 “咦,当真?”王濮睁圆了眼睛不信问,“奴婢不敢妄言,”丫鬟小月缓声细语地回。 “那就打扮得清爽些吧,”夏豆点头道,四位丫鬟这才着手替夏豆梳妆起来。 “真没想到,周府的老夫人竟是这种老夫人,”王濮学着夏豆的语气嘟囔,“我爷爷可就喜欢我穿得亮亮丽丽的,说是看着就高兴。” “师傅竟是那种师傅?”夏豆笑场。待主仆几人各项事都准备妥当,过了许久轿子才来接,一行人往周府的主院进发。 轿子走了大约三盏茶功夫,轿夫们落了轿,外间有婆子喊道,“王家小姐们到了。” 丫鬟们挑了车帘,搀着夏豆王濮出了轿,又低头跟在夏豆身后,一道走向周老夫人待客的正堂。 “老祖宗哟,您见了那孩子就知道了,长相清清秀秀的,样子也分外温柔可人,一看就是个惹人疼的。” “能不惹人疼么,您看都接进府里来了...” 屋内有妇人们打趣的笑声传来,夏豆脚步未顿,依旧缓步慢行跟着婆子进了屋。 “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周大夫人宁氏见夏豆进了屋,当即掩着嘴笑道:“老祖宗,您看看,这就是我跟您提过豆儿了。” “孩子来来来,快给老祖宗见礼,”宁氏招手唤着夏豆上前来,夏豆王濮齐走上前,屈膝朝周老夫人行了个万福礼。 还只瞥了堂上老夫人一眼,宁氏便走来拉着夏豆的手,亲亲热热地老夫人介绍道:“祖宗您看,早就想让您见见这闺女了,豆儿是我外家表叔那边的闺女,那跟自家姨甥女也差不得多少,孩子是个好孩子,晓礼淑静,又知进退...” 经历了昨儿那一遭,夏豆今日早有了心理准备,只要有八面玲珑的宁氏在,基本上就没有她什么事,只需装乖卖巧应和,也不知晏祁使了什么好处,让宁氏这么费力地帮她。 周老夫人年已过古稀,精神倒显得很是矍铄,满头银丝上只插着几根玉簪,配着石青暗纹万福字摸额,老太太的衣饰佩戴并无任何华彩,通身却自有一种富贵人家的气派在。 “华容月貌”四位丫鬟的打扮立了功,周老太太果然喜欢朴素些的闺女,加之宁氏一通“针对性”地介绍,老太太对着夏豆的笑愈发慈蔼。 看起来当家主母宁氏独得老夫人欢心,一同坐着的还有周府各房的夫人小姐,竟谁也没插得上宁氏的话。 “大嫂,”最后周三夫人忍不出暗暗提高了音量道:“话都让你一人都说完了,你也让人家姑娘说几句呗。” “对呀对呀,这姑娘是大嫂外家的人?”周四夫人赶紧附和,“我看着眼生的很,从前怎么未曾来过周府。” 夏豆暗下瞥了眼那两位夫人,都是相貌不俗的中年妇人,只是看着似乎都比宁大夫人显得要年长。 “呵,你看,我跟老祖宗说得高兴,一时都忘了跟大伙儿细细解释,”宁氏拈着帕子半掩着嘴笑,“我这姑娘,姓夏,单名一个豆字,本家是长福庄那边的,大伙可能没听过长福庄,这不要紧。” 宁氏抢在周三夫人话前快语道,“但诸位定是听过州来王神医,我家这豆儿啊,正是王神医的单传弟子,自幼跟王家小姐情同姐妹。你瞧这回王神医的亲孙女儿濮儿,可不就跟着豆儿一道来家里做客了”。 宁氏笑着朝王濮点点头,王濮再次略略屈膝向众人行了礼,夏豆继续微低着头,宁氏又道:“姑娘家世是不怎么好。” 周三夫人撇嘴,岂止是不好,一个穷山窝窝里来的乡下丫头,顶着个神医弟子的名头,就像各处招摇显摆了? “但姑娘自个也知长进,没生在富贵家,那自己也要去拼个前程,”宁氏继续说:“宝福庙活佛方丈都知道吗?” “知道!宝福庙的斋饭好吃!”四少夫人手中抱着的女娃娃奶声奶气接话道,众人一时被逗得齐齐发笑,夏豆心中却陡地一咯噔。 四少夫人轻掐了下小女娃的脸蛋,微红着脸赔罪道:“怡卉不懂事多嘴,是孙媳没教管好。” “哪里哪里,宝福庙的斋饭确实好口味,”老夫人乐呵呵地点头道:“佩兰你继续说,活佛可有什么典故?”。 佩兰大概就是大夫人宁氏的闺名了,夏豆心中颇有些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大婶,瞧你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的,不是在说夏姑娘的事,怎么就扯到宝福庙活佛身上去了,”周二夫人捧着茶杯,不满地嗔声道。 “当然有关系,”夏豆忍不住抬眼直视宁氏,但她依旧语音不改地道:“夏豆,可是宝福庙活佛的俗家弟子。” “嘁!”宁氏一言惊起满堂讶声,夏豆与王濮亦是诧异,两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都想不到吧,令人想不到的还有更多呢,”宁氏又笑,“老祖宗,这儿虽都是自家人,有些话媳妇也不知当不当说。” “还有佩兰你不敢说的?”周老夫人抿了口茶,颇有意趣地听宁氏说笑,“只管说就是。” “那我可就仗着老祖宗给的胆儿,将话语都抖出来了啊,”宁氏也跟着吃口茶,再用巾帕摁了摁嘴角,“接下来要说的豆儿的两遭事,那可都跟咱周家有关了。” 夏豆无力地缓缓吐一口气,看来这周大夫人,把她的老底都掏光了。 这些事,绝不可能是晏祁传信告知宁氏的。 他给夏豆安排的身份只是:因天赋好而被王神医收为药徒,与王家小姐情同姐妹,偶然之中救了晏祁一命。 夏豆的身世不难查,但在这件事情上,晏祁当时也定是手握着某些条件,让他与周大夫人势均力敌,让宁氏就算查出夏豆真实身份,也绝不会轻易的告与人知,周家还是会认下夏豆这个表亲。 只要周家认下了这门表亲,不出意外,晏祁便能名门正娶夏豆进诏国公府。 但现在,宁氏认是认了,但也堂而皇之的,将夏豆的老底干脆脆脆地抖了出来。 女子家的身世,简而贵即可,这个时代里,没人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宁氏这样的做,无非是因为她有恃无恐,她有了新的砝码,反过头来能将晏祁一军。 夏豆在脑海里将前因后果过了遍,便想通了关键,难怪这几天修竹院风平浪静,难怪过了三天才来拜见周老夫人。合着趁这几天的空隙,周大夫人去挖她的老底去了,正好趁着今天人齐好说。 难怪方才进屋时,宁氏拉着她的手笑呵呵地道:“别担心,有我在呢,你的事,桩桩件件我都清楚。”( 网) 第82章 小容 “接下来要说的豆儿的两遭事,那可都跟咱周家有关,”宁氏正了正身子缓声说,女眷们的视线均好奇地投向夏豆,宁氏却话锋一转,面向周三夫人问道:“三弟妹,你从前可曾见过豆儿?” “我怎会见过?”周三夫人看了看夏豆道,“我这年年日日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没病没灾的,哪里能见得‘神医的徒弟’,‘活佛的弟子’”。 “哎,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宁氏笑道:“我要说的这第一遭啊,可跟三弟妹你有大干系。” 周三夫人眉头一紧,满脸疑色地看向夏豆,后者垂眼在一旁没有接话,宁氏又道:“看来三弟妹是有所不知了,豆儿,可算的上是你家彦之的功臣呢。” “跟彦之有何干系?”周三夫人声音陡然拔高,宁氏笑得愈发意味不明,“从前食美楼交与你们三房打理,彦之年纪轻经验少,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不过按老祖宗的意思,本就是让他历练历练,也不计较能赚多少银钱。” “不成想从年前起,食美楼生意竟一日好过一日,这雪祸压垮了多少大小店肆,也就是咱食美楼日益红火,如今连知县夫人都跟我赞了几回口了,”宁氏笑盈盈道:“这其中原因,一则彦之确是长进了,二则嘛”,她刻意停顿半晌,“三嫂莫是不知情,豆儿就是食美楼的掌事娘子。” “听说呀,替彦之出谋划策费了不少力。” “嘁!”众人愈发惊讶。 “大嫂说的哪里话!”周三夫人柳眉一竖,声音略显尖利:“姑且不论这夏姑娘本事如何,如何就去了食美楼做活?单说酒楼买卖的事,食美楼生意能越发红火,彦之暗地里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合着大嫂话里的意思,怎么就全成外人的功劳。” “哧,三弟妹可错会我的意思了,”宁氏嗤笑一声,轻描淡写道:“彦之的本事我们都知道的,不过说起功劳,咱有一说一,常与食美楼来往的,多少都听过夏姑娘名声,”宁氏转身朝着周老夫人笑道,又换过话头,“老祖宗,彦之还招豆儿进过府里呢。” 她快言快语来回绕话,周三夫人一时没跟上节奏,还没辩清食楼的事,宁氏又跳到夏豆进府的话题上,她朝身后丫鬟指指,“那时年节正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彦之请来的客,媳妇便只喊了洛儿去替我招呼,没来得及引见给老祖宗。” 夏豆心底“呃”一声,朝她身后的丫鬟看看,恍然想起这似乎是去年进周府那次,好心给她指路的圆脸丫头。 圆脸丫头低着头朝老祖宗行了个礼,又朝夏豆曲了曲膝,众人了然,“那倒真是有缘了,”周老夫人笑回,声音里带着些疏离之意。 听宁氏一说,周三夫人也隐隐想起有这么一回事,那回府里传得风风雨雨,还道是彦之从外边带回的野路子丫头... 周三夫人成功被带偏,继而改口道:“彦之还招过夏姑娘进府么?我竟连风声都没听过呢,只是不知夏姑娘年纪轻轻,经历却这般曲折离奇。” 几位夫人小姐面色各异,夏豆压了压情绪,平静道:“是的”,周三夫人莫名噎住,不甘道:“州来王神医的弟子,怎就屈尊来我原阳做厨娘了?” “小女素来对食饮之道颇有兴致,故上年在食美楼经历了那么一回,”夏豆笑道:“感觉还不错,也算出了些力,好歹没白拿店里的酬劳。” 这女子没皮没脸丝毫不知脸红,周三夫人一阵气结,眼角余光扫她一眼,索性不再接话。宁氏适时又噗嗤笑出声,“三嫂莫见怪,我家这豆儿啊,一贯性子坦荡,不拘礼节,否则也不能有那些,非寻常的造化不是。” 众人迟疑地跟着笑了起来,宁氏又道,“既是如此,那再一件事,不若由豆儿自个来说?” “...”夏豆将视线投向宁氏,眉尾一挑,故作懵懂道:“不知夫人所说何事?” 宁氏道,“自然是另一遭与我们周府有干系的事。” 夏豆弯唇一笑,垂目忱思,宁氏是想让她当众承认的,是自己与晏祁的亲事,抑或她曾是周府丫鬟的事? “大夫人...”王濮转头看向宁氏,声音讶异,目光焦急,到底是稚子纯真,将表面的热络错会成了善意。 “还有何事?一一说来罢,”一声年迈而肃然的声音自高堂正中传下,那周老夫人垂目坐于楠木交椅之上,面色辨不明喜怒,淡淡道:“果真人老不经事,老婆子单单听了这会子话,便有些困意,夏家丫头长话短说罢,可还有何事?” “有的,老夫人,”夏豆含笑望向堂中,柔声道:“正与您有关呢。” * “夏..夏姑娘,”夏豆携着王濮回修竹院的半道上,身后传来道清越的呼喊,几人顿足,却见身后一粉衫碧裙女子疾步追来,小姑娘年纪不大,合量身材,鹅蛋脸,肤色极白。 夏豆见她长得甚是面熟,却不知如何称呼,“七小姐好,”身侧的丫鬟小容适时出声道,“姑娘,这是玉萏七小姐。” “玉萏小姐...”夏豆眉目一转,想起来这么号人物,缓缓点头,笑着打个招呼,“你好呀。” “夏姑娘,”小姑娘咬着粉唇再唤她一声,声音娇脆清亮,语气却有些犹豫,“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的,”夏豆笑笑,“玉萏小姐生的这般貌美可爱,见之难忘。” “我也记得你...”周玉萏脸颊微热,“那个,方才,”她再一咬唇,“方才没能替你说话作证,对不起。” 夏豆这回当真会心笑道,“瞧你说的哪里话,原本你就不知情,再说,”她朝她眨眨眼,“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是吗。” “你..你不怪我吗?”小姑娘惊讶地看她,瞪大着水润润的眼睛,面颊白里透红,眉目精致,十分娇俏可爱,“旧识你曾帮过我,如今我却连替你说句好话都不敢,你应当怪我的”。 她又道:“我并不是虚情假意来寻求你的谅解,只想追来与你道声抱歉,夏姑娘,日后,日后若有机会,我再来还你这些人情。” 小姑娘说罢又疾步折回原路,留下夏豆一行人面面相觑,王濮吃味道:“夏姐姐,周家这七小姐说话没头没脑的,你与她怎么也是相熟的么?” “从前机缘巧合见过一面,”夏豆拉着她继续往修竹院走,王濮边抛着手里的手绢玩:“她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这般道歉,未免也太没诚意了。” “哪里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我都不知道为的什么事。” “没做对不住你的事,她道什么歉啊?”几人正行至荷莲水池石桥之上,王濮闻言有些不满,说话间手上动作顿了顿,恰巧一阵清风吹过,她手中轻柔的细绢飘然飞向水面。 “哎呀!我的手帕!” “哎小容快抓住啊,”夏豆见丫鬟小容正在桥栏一侧,下意识快语喊道。 她话音一落,只见两道身形齐齐像桥边扑去,电光石火之间,众人还没意识怎么回事,只听得一声尖叫突起,伴随着呼啦的一声,众人眼睁睁见得,其中一人直愣愣的跌下了池中。 “我的天!”夏豆错愕地惊呼出声,“小容!” “...小容姑娘!”另外一位小容也惊愕地叫喊道。 “快,快救人啊!”丫鬟们慌慌张张惊呼尖叫一片,夏豆蹬了脚下的绣鞋就要跳下水去,王濮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姐姐,水寒你不能跳。” “小花小容小月小貌,赶紧喊人来救人啊!” 周府这荷莲水池布局甚怪,石桥修得极高,水池辨不清深浅,如今三月刚至,春寒未消,池水想必也是冰凌刺骨,谁也不敢贸然从高桥之上跃下。 几个丫鬟急急从桥上跑下去,有撒脚丫去喊人帮忙的,也有到处找长木长杆好划拉救人,把人挤下去的小容正脱了外袄想跳下水池,对面桥头却起了一阵声量不小的男子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此起彼伏响起。 正急得一脸煞白的夏豆直直看过去,只见荷池对面正立着四五位青年,打头捧腹大笑的,正是那许久未见了的,周五少爷周彦之。 “哈哈哈,”周彦之继续指着夏豆朗声大笑道:“你们这群笨丫头,真是太好笑太好玩了。” “周彦之!”夏豆忿火腾起,“人命关天,赶紧救人啊!” “救什么救,有什么好救的,”周彦之领着那行人慢悠悠地往这头走来,边走边高声道,“野丫头,这些时日你躲蹿到哪里去了,白白让爷一顿好找。” 夏豆怒瞪他一眼,又要指挥小容下水去救人,只见周彦之施施然朝水面踢下一颗小石子,“喂,水里装模作样的蠢婢子。” “跟只落水鸡似的瞎扑腾什么?这水可有四尺深?”他叉着腰笑道,“你这蠢货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跳下桥,还不赶紧出来,等着谁去淌这脏水救你呢?” 夏豆这行人闻声齐齐愣住,正在池里上上下下扑腾水花,高喊着救命的戚小容也是一怔。 她下意识停了挣扎,却发觉哪怕自己不扑腾,如常站立在水池里,池水也不过没过她的肩膀,离口鼻还有一段距离。 姑娘们瞪目结舌,呆若木鸡,那群青年愈发笑得放肆,哈哈哈的笑声响彻假山莲池。 戚小容满头满脸的污水,面上脂粉沾水后滑稽不堪,发髻上沾着不明黑秽物,双目发红。她失神地看看取笑她的周彦之众人,再看看一脸错愕的夏豆。 “小容,”大惊过后嗓子有些发干,夏豆咽了咽喉哽,柔声道:“你先出来,水里冷。” 戚小容呆呆的没有动,夏豆又道,“没事的,我们这就回修竹院去。” 戚小容满眼泪水刹那间扑簌而下,却依旧没有动作,周彦之见了不耐烦吼,“摔断手了还是摔断脚了,这是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出不出来?” “不出来算了,你就死这儿吧,过几日要池里要放养些鱼,正好缺鱼食。” 戚小容回过神,擦了擦眼鼻上的污物,划拉着池水慢慢往岸边走,夏豆心一喜,连忙吩咐身边的丫鬟,“小容快把披风给她裹上。” “哎我呸呸,”夏豆一跺脚,“瞧我瞎取的什么名字,回去赶紧把名儿都换了,这一个个的小容怎么分得清!” 第83章 彼此彼此 戚小容被众人围拥着领进了修竹院。 夏豆急火火地推着她去了内屋,丫鬟们快手快脚地布了浴盆,抬上热水,不多时又有人送了衣袄裙衫进来。 “小容姑娘,当真抱歉”,那位同被称做小容的丫鬟站在她身后,替她细细洗拭着长发,边柔声赔罪道。 戚小容死死垂着脑袋,呐呐着不敢接话。 “都是我的不是,没听清我家姑娘的话,手忙脚乱的,累的你受苦,”丫鬟轻声细语解释,服侍着她穿衫,动作轻柔,体贴又细致。 “多谢,多谢..姐姐”,戚小容半推半就着,吞吞吐吐道谢。 她从前见过这位姑娘,在那位天人般晏少爷身旁。那样的相貌,那样的气质,举止投足,流露出的都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矜贵,与她一道还有几个体面又灵巧的姑娘,据说,都是从京城贵人送来,近身服侍晏少爷的。 戚小容越发受宠若惊,身体僵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好。直到又被那丫鬟领着去见夏豆,才下意识暗暗吐了一口气。但片刻之后,她想起夏豆如今的样子,整颗心又被提了起来。 “小容”,庭院中的女子见她走近,笑吟吟与她打招呼,“好久不见了”。 戚小容徐徐抬头,只见日光之下,海棠花旁,立着位妙龄曼丽少女。女子身着湖色华衫,面若娇花,双目盈盈,容貌竟是从未见过的清妍好看。 抬眼与她说话间,嘴角噙笑,姿态怡然,戚小容嗫嚅着未能应话,一时只觉眼前之人分外陌生。 这是谁?这是当初同她一道从下邳村出来的夏豆么? 不,甚至说不上是一道人。她家是村最为穷苦寒酸的。 当初她远远比不上自己的。 戚小容陡地脸一煞白,双脚不由往后退却半步,面色尴尬又难看。 “怎么了?”夏豆笑语一顿,心里隐隐有些明白戚小容如此局促的缘故,只得将声音放得越发温和:“咱俩从前就认识,不必太局促,周大夫人让你来,本意也是念在我俩同村,好叙叙旧罢了。” 戚小容微微一怔,夏豆越是亲切近人,她越是不知道如何接话。 她不说话,别的丫鬟们可不会拂了夏豆的意。“是呀是呀,小容,愣着干嘛?夫人可不就是让你来跟夏姑娘叙叙旧么?”夏豆身旁远远近近站着不少丫鬟,都是之前老夫人、大夫人几个派过来给她使唤的人手。 丫鬟们围在夏豆身侧,个个满脸笑意,作娇作痴,叽叽喳喳:“哎呀,小容,你这是什么脸色,方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现在做得什么样子,莫不是还在埋怨夏姑娘不成。” “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当时跌水夏姑娘都急成什么样了,再说,她可是贵客,你千恩万谢都不为过,哪里能心生怨意呢。” “对啊对啊,你看夏姑娘待你这般好,可是我几个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戚小容心底透寒,忍不住双目一红,几乎站立不住。来周府已大半年,她自以为,府里那些伶俐丫鬟们的规矩礼数,她没学得十成十,却也照做得像模像样,她早已与村里那些野丫头大不相同。 见了世面,识得不少贵人,习得不少规矩,她不会再因为粗鄙无礼被嘲笑,也许少再被那些丫鬟婆子们有意无意挤兑,戚小容当真以为,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直到看到夏豆,她才发觉自己有多么,可怜可笑。完全错了,她千辛万苦,挣扎努力的方向完全错了。 丫鬟们还在你一言我一句打趣,戚小容站在门口,死死低着头,浑身微微颤抖。 夏豆再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够了!”声音里带了真怒。 一庭寂静。“老祖宗和夫人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都回去吧,”夏豆旋身看向那群丫鬟,一路叽叽喳喳,遇到事端只会尖叫喊闹,挑拨是非倒是个顶个的能说会道。 “我这人手够多了,”她压了压情绪,沉声道,“院子太小,挤不下你们这么多人,都回去吧,老夫人不是说了,你们任我处置。” 夏豆说罢几步走到门口,拉了戚小容,飞快地往外跑。丫鬟们一时惊愣,还没反应过来,夏豆两个早没影了。 * 不明方向地跑到一处竹林,夏豆松开戚小容的手,叉腰喘气笑道,“呼,小容,许久不见,你跑步的功力可退步了啊。” 戚小容扶着胸口喘息,终于开口说话,“你,你这是作甚?” “不做什么,就是,想看看你还是不是从前的小容,”夏豆平了平呼吸,露齿一笑,“从前的小容,是个骄傲又自信的小姑娘,不会信由那群丫头叽叽喳喳说闲话,也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红着眼睛生闷气。” “你性子火爆,还任性妄为,一不顺心就生气,大伙也都还得让着你,可是,我从前,真挺羡慕你。” 戚小容看着她,微微有些愣,夏豆又道,“我说的是实话,村里羡慕你的姑娘多了去了,从前是,现在也是。” “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戚小容看着她,眼角微红,唇抿成线,闷声道。 “没什么用,”夏豆耸耸肩,“就是想和你说说”。 夏豆再笑,笑着笑着,戚小容面色莫名缓和了起来,她看着夏豆,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是可能因为她生的好看,所以笑起来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我挺讨厌你的,”戚小容看着她道,“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知道,”夏豆朝她眨眨眼,“喏,我也不喜欢你。” 戚小容松了一口气,她站直了身子,试探着朝夏豆瞪了一眼,两人眼里都蔓延出了笑意,“彼此彼此。” “不过也谢谢你,谢谢你肯在周家那些夫人面前替我作证。”夏豆又道。 早晨那堪比鸿门宴的见面会,周大夫人扮了红脸扮白脸,一会儿抢白得周三夫人几个插不上嘴,一会又挖坑让夏豆跳。 谁也不知她究竟意欲如何,但偏偏事有凑巧,周大夫人宁氏挖了夏豆的老底,知道她是王神医冒牌的徒弟,知晓夏豆在食美楼做过厨娘,甚至知道她是宝福庙方丈的女弟子。 但她不知道的是,夏豆与周家另有一段渊源,是在慧音寺。 “我与周府确实有些缘分”,那时夏豆看着老夫人,不急不缓道:“不知老夫人可还曾记得,去年中秋,在慧音寺院里发生的事故。” 当时周府放出的消息,是老夫人去寺院进香遭了些意外,但当事人几个谁都知道出事的是九少爷。夏豆慢声细语地,将那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并未具体说出救得是谁,只着重讲了追劫匪的始末。 但无论追的是谁,救得又是谁,但她说的,在座的谁都懂。尤其她能说得那般仔细,那些细枝末节,不是谁胡诌就胡诌的了的。 待夏豆说完,一屋子夫人小姐都有些发愣,宁氏最是意外,颇为激动地质疑道:“既是你说的那般,为何当初你不来周府领功,你要知道,你的卖...” “我当时并不知事主是周府里的人,”夏豆急声打断她,“后得知此事,又觉得举手之劳,没必要邀功。” 宁氏的面色一变,终究没藏住愠怒。“夏姑娘,”周老夫人这时悠悠开口说道,声音竟是再平和不过,“待施恩之人,我周府素来诚心诚意,只因当时事有突然,老婆子一时没能认清恩人真貌,加之恩人当时施恩不图报,未及时现身,才有后来这些子曲折误会。” “幸而,另外的那位小恩姑,倒是承了老婆子些情,如今她正在我府上,想必姑娘也是认识的,两位许久未见,不若唤她来,两个小姑娘也正好叙叙旧。” 众人这才想起,当初这事闹出的恩人,还有个叫小容的丫鬟呢。于是戚小容便被请了进屋,宁氏双眼灼灼地盯着她问,“可曾识得这位夏姑娘?” 戚小容乍见夏豆有些意外,再看到一屋人都在或激动或欢喜或焦急地看着她,又有些不明所以,再一听周大夫人问话,戚小容心底愈发的慌。 直到周老夫人开了口,“小容,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难不成来了周家,就将旧人全忘了不成?” 戚小容心一急,以为是周老夫人责怪她忘本,连忙垂头认错,“认识,认识的,她是夏豆,与我同村的。” * 有了戚小容作证,夏豆所说的一切都变得有理有据,夏豆也一晃成了周老夫人的大恩人。这回,真成周府的大贵客了。 再则,她竟住在修竹院,无论外甥女的说法是真是假,没有那位的允许,宁氏怕是不能这么擅作主张。 众人心里会意,这夏姑娘,当真不是位简单的小丫头。 再接着,各房夫人念她初来周府,怕修竹院杂事繁多,人手不够忙的,故而都将手底下得力的丫鬟们,拨了一两个去她院里照看帮衬,这其中,就有戚小容。 “你谢什么,”戚小容回视她,语气慢慢地放得轻快,“我又不是红口白牙说谎的人,认识就是认识,当初去救人的确实是你,我才不屑争你的功劳。” “这倒是事实,”夏豆朝她竖拇指,“小容坦荡荡。” “你们女人真奇怪,”林子里忽地传来啧啧叹声。 “明明方才还闹得急赤白脸,”周彦之执着把墨画纸扇,从竹林里悠悠走出来,“突然就言归于好了,两个二傻愣子,有什么可笑的。” “五少爷,”戚小容急忙敛了脸色,垂首屈膝行礼。 “喂,野丫头,你还没跟本少爷说,你这些日子跑哪里野去了,”周彦之几步走近,对着夏豆平举纸扇,冲她直嚷道。 夏豆盯着他那把骚包扇子,挑了挑眉,“五少爷,许久不见,你听人墙角的功夫,倒是日益精湛了。” “说什么呢,”周彦之斜唇一笑,“不过确实许久未见了,想本少爷了没?话说,本少爷还挺念想你的。”周彦之说着展开双臂,像是要拥上来一般。 夏豆侧身躲过,周彦之又摇头晃脑啧啧叹道:“难怪人常说,少爷有情,丫鬟无义。” “...你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夏豆嗤他,周彦之嬉皮笑脸:“有情有义就别躲。” 夏豆被他闹得有些无奈,忽地又想起戚小容还在一旁,侧头一看,那姑娘果然又低着个头,全身瑟缩着,方才的轻松愉悦已全不见。 微微一叹气,这样自尊心强又太敏感的小姑娘,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偏周彦之这时又凑到她耳畔,“找你真有事,不单叙旧,说说你和晏七的婚事,也是好的。” 第84章 杀鸽之仇 夏豆确有事要与周彦之相商,故而回身对戚小容讲:“你先回修竹院去,那群小丫鬟应当散了,花容月貌几个都是好相处的,你安心去,她们会安排妥当。” 戚小容点点头,向周彦之告了声辞,但周彦之那厮总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时又忙着找夏豆闹,眼色都没给戚小容一个。戚小容脊背紧绷,旋身垂头往来路走。 “这么旁若无人,不大好吧?”夏豆颇有异议地提醒他:“小容也不全算你家仆人,人同你说话,看都不带看眼,未免...” “本少爷想看谁看谁,”周彦之不耐烦地打断她,又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中意本少爷的小丫头不知凡几,若谁同我说话我都要回,那岂不是要累个死?” “...”。 戚小容走出不远后,忽而起了个念头,脚下不由顿了足,忍不住的,回头悄悄觑一眼。所见却是,夏豆昂着小巧的尖尖的下巴,仰着头对周彦之说些什么,面色似是不悦,秀气的眉头微拧。而后者,正半俯着身子听她讲话,眉眼唇边尽是笑意,神色柔和得前所未见。 * 夏豆想和周彦之商量的事不少,偏件件都都不怎么好开口,只得先询问这大少爷:“不知五少爷找我何事?” “你猜啊,”他故作神秘,夏豆摇摇头,周彦之按捺不住,“送点东西给你,要不要?” 夏豆更是摇头如拨浪鼓,周彦之嘴角含着点诡诈的笑,“我猜你定是不肯要,不要也罢,本少爷素来不喜强人所难。” “慢着,”直觉性的,夏豆半信半疑看着他,缓缓张开手掌,“我要,给我吧。” “嚯?”周彦之奇之,“你知道我要送什么?是好是坏都不介意,胡乱就肯要了?” “怕你不成,”夏豆勾勾手指,“拿来便是。” 周彦之这时却有些闪躲,他朝夏豆挤眉弄眼,“别要了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愈发显得做贼心虚。 夏豆没和他再饶舌,只伸手要东西。周彦之落荒而逃,“晚时我让人再送给你。” 临近暮合时分,登门而来的竟是位小贵客。 “糖葫芦!” 粉雕玉琢的小少爷一见夏豆便扑了上来,夏豆喜出望外,“哎?小云阳。” “我好想你呀,”再次重逢,小公子依然开口就是叙衷情,夏豆先是有些意外,但小云阳这般惹人喜爱,不欢喜也是假的,她笑着抱起他道:“我也好想你啊。” 半年不见,这孩子长势喜人,入手沉甸甸的重量,夏豆险些闷哼一声,小公子自己也蹬蹬小腿,“不抱不抱,”红着脸有些害羞,“云阳可年长了一岁,不能再像幼时那般不懂事了。” 夏豆被逗得咯咯笑,放下小娃娃,冲着他粉嘟嘟的面颊蹭了一下,“好啦,长了一岁了,姐姐也抱不动你。” 云阳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夏豆更乐呵了,一旁的丫鬟们跟着垂头捂嘴偷笑,王濮尤甚,小姑娘许少与般大的小孩相处,云阳生的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乌溜溜的眼睛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他又和夏豆这般亲近,王濮一见便很是心喜。 她率直又无所顾忌,故而笑得格外欢畅,“夏姐姐,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可真有趣。” “咦,”云阳听着声音,转过脑袋来看,见得鲜丽花朵般的佳人,连忙微微弓着小身子行礼,“这是哪里来的好看的小姐姐?” “在下云阳,小姐姐可是府上初来的客人?”云阳迈着步子过去拉她的手,“来即是客,小姐姐不必见外,当作自己家里便是。”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奶声奶气无形撩妹,夏豆惊立当场,这娃将来长大了不得。 王濮笑嘻嘻地拉着他进屋,玩玩闹闹一阵,不多时,云阳的大丫鬟白芷借着云阳去净手的空子,朝夏豆请安道:“姑娘。” 夏豆记得她,点头,“白芷姑娘。” 白芷有些意外,神情愈发的谦卑,“承蒙姑娘还记得我,”夏豆一笑,不再多礼,只道:“可有何事?” 白芷犹犹豫豫地,将手中的黄梨花木小盒子递出,夏豆既惑且疑,白芷开口道,“午时,五少爷送来的,说是让少爷来寻姑娘,顺带将此物送与姑娘。” 夏豆好奇将木盒接过,盒子外观质朴,入手有些分量,纳罕周彦之那二货又在闹什么幺蛾子,索性掰开锁扣,打开盒盖。 入目所见,夏豆倒吸一口冷气,头一偏手一抖,差点将盒子摔下。 “啊!”不远处站着的戚小容吓得惊呼一声,声一出连忙捂了嘴,周围几个丫鬟也均吓得脸色大变。 “姑娘恕罪!”白芷心一急,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急声解释道:“我,我并不知,五少爷他,他竟...姑娘恕罪。” 夏豆铁青着一张脸,再朝那物看一眼,只见四方木盒之内,余地恰恰好的,摆着只白羽信鸽。 鸽子羽翼之上钉了只箭簇,通身白羽血迹斑斑,灵透的双目无神的微张着。夏豆面色煞白,呼吸急促,伸出手去探了探,鸽子显然已死了多时,现下全身都僵硬透了。 “啪”的一声合上盒盖,夏豆将盒子转手交给身边人,怒气腾起,抬脚往周彦之的鸿泥院方向疾步走去。 “姑...姑娘,”身后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地追喊,“等,等等...” 王濮接过木盒,心惊胆跳再打开来看,这回却忍不住“哇!”惊呼出声,当下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这不,这不就是七哥哥,常与夏姐姐传信的白鸽么! “夏姐姐!”王濮跟着跑过去,“小姐姐,”屋后出来的云阳不明所以地喊着,王濮急急地一转身,拉着云阳小跑着去追夏豆。 * “姐..姐。” “糖..葫芦。” 软塌旁坐着两个乖里乖气的孩子,两人声音一娇娇软软,一奶声奶气,相似的是都满含着关切担忧。 “别伤心了,”王濮绞着手里的帕子闷声道。“糖葫芦,五哥哥可是惹你不快?”云阳的瘪着嘴,捏着夏豆的手磕磕绊绊:“你别难过,我,我找他去!” 夏豆放空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抬起空余的手捏捏眉心,那俩孩子摆摆手,“无事,我就是,有点累。”清清嗓子问:“你俩,怎么都进来了,不在外面玩了?” 王濮与云阳坐在一旁,唉声叹气:“姐姐,你也不看看天色,这么晚了,怎么玩儿啊。” 夏豆这才偏头看向窗外,晚暮已至,丫鬟们点了灯烛,灯影幢幢,两个孩子骨碌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夏豆自嘲地一哂,怎么这么经不住事,瞧把俩孩子吓得。 得知两人连晚食都没吃,振作起精神,挽了袖子去小厨房,前院送来的食材丰富,但夏豆这时兴趣乏乏,只简单做了三碗青菜鸡蛋面,丫鬟们一直抢着帮手,被夏豆几句拒绝,用托盘端了去内屋,喊了王濮云阳两个来用。 清淡爽口的青菜,软弹不失劲道的面,味道恰到好吃,三人吸溜吸溜的,将面吃了个净碗空。 吃过晚食,正劝着云阳回自个院里去,那边青葙几个恰好来接人。 “糖葫芦,小姐姐,明日我再来找你们噢,”小云阳依依不舍地跟夏豆王濮告了辞。 * 修竹院落下院门,一院子的人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前有迷局,后有恐吓,今日可真够折腾的。 “姐姐,我同你一道睡。”王濮担心她再难过,缠着要与她睡一张床,夏豆推她回去,“放过我身老骨头吧,你那睡相,也不知谁能经受得起。” “姐姐...”王濮委屈的撇嘴,赖着不走,夏豆无法,默许她爬上床,还往里挪挪了身。 两人沉默了许久,王濮隐忍不过,索性开口骂道:“那什么五少爷,可真够坏的。”夏豆这时已平复了大半心情,思想起前因后果,难得说了句公道话:“就是个纨绔子弟,品行还没败坏得彻底,人还不错。” “姐姐!他都把咱们的鸽子...”王濮收了口,气呼呼道:“你还帮他说话,那就是个丧心病狂之徒,今日就该去他院里,把人揪出来狠骂一顿,不,狠揍一顿也不过。” “...”夏豆失笑,王濮埋怨地推她:“你还笑,不说姐姐,我都难过得要命,我算是明白了,这周府就没有几个很好的人,嗷,除了小云阳。” 王濮又道:“明日咱们就去找那个五少爷,总要讨个说法,欺人太甚。” “大概,”夏豆斟酌着说,“或许另有隐情也说不清呢。” 她原先气急攻心地去找周彦之,倒不是想要讨个说法,而是因为那信鸽是晏祁留下的,寻常信件皆靠它运送,如今周彦之送来只血腥僵直的死鸟,夏豆第一反应,以为是晏祁出了什么事。 当即浑身发凉地想去问清实情,不过走到半道上,想起周彦之下午时说的话,脚步便慢了下来。他说有什么东西想送给自己,神貌并没有异相。周彦之与晏祁是什么情分,夏豆虽也不大明解,但若真是晏祁出了什么事,他定不会是那样说笑般玩玩闹闹。 想到这层,她缓缓地停了步,加之天色已晚,现在去鸿泥院找周彦之也不合适。满腹心事地打道回府。 心力交瘁地一天。想起那只可怜的信鸽,夏豆眉心一阵发痛,如今细细想来,要说是事关晏祁,她更相信不过是周少爷恶作剧。 不过,王濮的话也没什么不对,首先,周府里边局势玄幻莫测,府里上上下下,一个个都跟多面人似的,除了幼子云阳,估计真没几个纯粹的好人。 其次,杀鸽之仇不能就这么算了,明日,还得想周彦之讨个说法。 正躺在床上琢磨着要怎么赔罪的周彦之鼻头一痒,啊切一声打了个响当当的喷嚏,“今日莫不是受了凉风?”周彦之吸吸鼻子腹诽道。 第85章 娶妻娶贤 没等到夏豆登门鸿泥院讨说法,周彦之心虚一夜,一早便派了下人前来送礼赔罪。 彼时夏豆正在屋后园圃里,提着把花锄,寻出块空地来,安葬了晏祁那只可怜的信鸽。 待她“办完丧事”回屋,丫鬟们满面喜色地将礼物提来给她过目,“姑娘,周五少爷给你送了只“鸿雁鸽”来,说是昨日唐突吓着了你,特地送来给你赔不是的。” “鸿雁鸽?”夏豆狐疑地朝丫鬟手上看,只见周彦之送了只精巧的鸟笼来,里头栓着只点斑鸽,鸽子红喙灰羽,体态短小,翅翼宽大,目光明亮凶悍,不似寻常家鸽。 “是呀,听说鸿雁灵颇通灵性,帝都大户人家专门用于送信传书,比一般的鸽子不知快多少。五少爷不知从哪里找了这么只来,诚意还是有几分的,”丫鬟笑着解释。 “噢,看着还不错,”夏豆点点头,“容容,你去告诉鸿泥院的下人,替我谢过他家主子。” 容容便是之前的丫鬟小容,为着让她与戚小容不撞名,夏豆十分省事地将那四个丫鬟都换成复字,即,花花容容月月貌貌。 容容正待转身,夏豆又加了句:“对了,就说,为表谢意,我明儿请五少爷喝鲜炖乳鸽汤。” “....姑娘,”戚小容面有难色道,“您说笑呢吧?” “我像是在说笑?”夏豆面无表情,容容抬脚就走,丫鬟们面面相觑,王濮“噗嗤”一声笑,“姐姐,真给炖了?” “炖啊!为什么不炖!” * “少...少爷...”仆从松明送完礼后回来结结巴巴禀告,见他两手空空,周彦之面上一喜,连问:“东西送了去了?那边丫鬟接到手了?” “接..接了,”松明咽了咽口水回道。 “哈哈,接了就好!得得得,本少爷心地仁厚,不小心射死她一只鸽子,赔了就是了。” “少少爷,那姑娘还说,”松明想想买鸿雁鸽那一叠银票就心痛肉痛,“姑娘说,明儿请你喝..” “喝好酒?”周彦之心情愉悦地起身甩袖,又体贴地为夏豆着想:“不必不必,她如今住在修竹院,算是晏七的人,本少爷多少还是避点嫌为好。” “不是,姑娘说,请你喝乳鸽汤...” * 周彦之这边还在捋袖子骂心狠手辣的女人,那女人又派了丫鬟登门来问事,周彦之暂且放了袖子,疑道莫不是认错来了。 下人又传话来,说那修竹院的俏丫鬟也傲得很,只有一句话,“信呢?” 周彦之当即气虚气短,蹭蹭鼻子无辜道:“我怎会知晓。” 夏豆这边再无反应,也没去找他娘告状什么的,周彦之越发心虚,过了几日,周彦之又寻思着送些东西过去,活物送不得,那女人是厨娘,最是心狠不过,什么都能捯饬成好菜上了桌。 那就送点花花草草什么的,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个,也就是个心意。 周彦之让狐朋狗友们搜罗了些不错的名花来,去年大寒,花匠们养得花花草草大多冻得死透了,周彦之颇费了些心思,才弄得几盆上好的山茶花来。 送了过去,那边接也接了,周彦之暗暗得意,“这花儿你总不能吃了吧。” 次日专门派下人去打听,“花花姑娘,那花儿夏姑娘可还满意?” “嗯,还成,成色不错的花鹤翎,”丫鬟花花点点头,“姑娘还夸了句来着。” “嘿!夏姑娘好眼光,”松明窃喜,又不放心,“没吃吧。” “吃什么?这能吃,你当是你嚼牡丹呢?”花花柳眉一扬,娇声叱道,松明放了心,正抬脚要告辞,忽而惊觉丫鬟花花脑袋上簪的花花有点眼熟,定睛一看,惊恐的结结巴巴:“你..你..你..” “花花,快来进屋来,小九少爷寻咱们玩捉迷藏呢,”里头又出来个俏容小丫鬟,松明吸着冷气抬眼去看,当即颤颤巍巍的手指向那丫头耳侧,“你..你们...” 拔腿而回,“少爷,你买来的上好的花鹤翎,都给小丫鬟们插发簪花用了!” * 又过了几日,周彦之越挫越勇,他就不信了,就不能找出个让那野丫头心悦诚服的赔礼。 小玩意儿隔三差五地送去修竹院,但均下场惨烈,据下人打探,绞丝金钗用来挑灯烛了,珍珠子用来给九少爷打弹弓了,玉手镯用处不大,正好桌脚不平整,用来垫着恰巧平稳。 “败家娘们啊,”周彦之气呼呼,“松明,你看看,你看看,晏七看上怎么样个败家娘们。” “可不是!”小仆松明肉痛成习性了,却也忍不住义愤填膺,“那夏姑娘据说原来家里也不是个富的,哪里养出个这样的闺女,可着劲儿糟蹋东西”。 “难怪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就那样的败家娘们,哪怕名声传得再好听,那也就配凭着那张脸当个妾了!” “嘭”的一声,周彦之横起一脚,将半俯着身子的松明踢了个面朝天。 松明直直摔在木凳旁,顾不上胸口钝痛,当即爬起身来跪在地上,“少爷恕罪,少爷恕罪,小的胡言乱语,小的嘴贱。” “这些话都是谁说给你听的?”男子从软座前站起,面上的玩笑之意已全然消散,一双长腿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声音沉沉:“府里何时起了这些流言?” 松明自幼追随周彦之,对自家少爷的秉性还是有几分了解,受了那一狠脚,神思已全然清明,当下叩了个重重的响头,“不知,小的真不知,那些丫鬟下人们都这般说,小的嘴贱学了舌,少爷恕罪。” 周彦之冷哼一声,“又让我做了幌子,两头不是人,本少爷真是倒霉。” 松明闻言愈发心惊不已,身子瑟缩深伏在地。 * 进周府已小半月,从前在州来王府时,晏祁隔三差五会传些口音回来,如今被周彦之射死了一只信鸽,另外一只竟也久久不来,夏豆掐掐手指头,已然二十来天没有晏祁的消息了。 原本在周府住着就不大安心,心里悬着事情,日子更是难熬。夜时反复翻着晏祁的来信,均是寥寥几句。 夏豆的繁体字识得半桶水,先前看信跟做文言文体题的,直接抗议说太文绉绉,看不懂,晏祁之后又换了文风。 “已抵云州,万事安好,很是念卿。” “今日食肆厨娘手艺不错,可惜大不如你。” “羊城春暖,桃花开遍,他日带你来瞧。” 最后一封,是在来原阳前夜送来,这还是头次说到正事,他写到他恩师章相在苏泽封底名望渐盛,像是不日便能起势,信尾不忘告知夏豆,“今夜南风吹客梦,清淮明月照孤舟。” 这些信件,夏豆百看不厌,先前是心中又甜又酸,看着看着又满心委屈,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找出笔墨,灯烛剪亮了些,就穿着中衣,趴在小几案上写字,毛笔字练得依然不好,歪歪斜斜的,也没个正形。 她写,“亲爱的晏先生: 我很想念你。 不知你过得如何,但我有点不开心,鸽子死了,周彦之那二货送了一堆东西来,也不知有意无意,周府的人顺势来试探我,想看看我是不是见钱眼开的女人。 他们也不想想,你把原阳城大小生意都交给我打理了,能看得上那点琐碎东西不成。 唉,这样一说,我果真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跟了你,总像是在傍大款。 唉,晏先生,也不知你看上我哪点。 晏先生,希望你早些办完事回来,周府都在传我是你的预备小妾,等你有空就抬顶小桥子来纳的那种。 好吧,做小妾也不错,正妻端着多累啊,被专宠的任性小妾,贪揽很多很多的财,还能要很多很多的爱。 最后,晏先生,我想你,我很想你...” 夏豆用了三张大纸,费了许久的功夫,也不知熬到夜深几许,打了个哈欠,将信纸折了折,伸到烛火上方,她之前写了很多封这样莫名其妙的信,归宿都如这般,被烛火吞灭,不留痕迹。 但这次,无端手一抖,或许是太久没有晏祁的消息,她竟然有些不想再烧,神使鬼差地,再将信件折了几折,与着晏祁的信件一道仔细放进小匣子里,上了锁。 * 次日大好晴天,颇有些春光明媚的兆头,夏豆带着王濮和云阳出了修竹院,一行人去了映露阁玩,映露阁内有雅阁书阁文趣之所,外有假山溪流林场之地,是周府常用以待客游玩的地儿。 因天清气朗,王濮提议放纸鸢玩,并与小云阳一拍即合,打听到映露阁今日无客,夏豆犹豫着点了头。 一行人浩荡到了映露阁后院,果真开了眼见,桃林,清溪,马场,林地,竟有几分天然的野趣。 王濮带着丫鬟们撒脚丫子放纸鸢去了,夏豆坐在溪石边。从前冬天时,只进了门口庭地,当时被周彦之砸的满身都是雪,没留心这处竟内有乾坤。 正想到周彦之,这货立即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喂!野丫头,”周彦之穿着身淡青竹纹春衫,眉目清隽,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迈着做作的步子而来,“巧啊。” “哪里巧?”夏豆看着他道:“不是我喊你来的么?” “嘿嘿,”周彦之抚下巴,“你这丫头,忒不通趣。” “周彦之,”夏豆认真地看着她道:“算我求你了,信呢?” “什么信?”周彦之装傻充愣,“晏祁给我的信,你射死了我的信鸽,我不怪你了,但是,求你把他的信给我。”夏豆倏地起身,凑到周彦之跟前低声道。 “误会,真的是误会,”周彦之挠头,“你知道,齐知县那不肖子齐三不?就是他,真是他,仗着自己爹是知县,能佩戴弓箭了不得,装模作样来我家射场练箭。” “就在那儿,”周彦之指了指不远处的场地,“直贼娘的,明明对的是箭靶子,那准头不知怎么瞄到天上,嗖的一声!就把咱家的信鸽给射死了。” 周彦之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本少爷了,当下三五伙伴全散了,生怕那齐三眼瞎手抖,把箭反着往咱自个人身上射。” “所以,鸽子死了,信呢?”任凭他如何耍宝,夏豆不为所动。 “哪里有信啊!真没信,”周彦之喊冤,“没有信,你怎知那只鸽子是我的?”夏豆沉着脸,当真生了气。 “...我”周彦之见她脸色不好,识眼色地举手认错,“我说,我一五一十说。” “就刚刚说的,齐三嗖的一箭,把咱的信鸽射死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来得及救人,不,救鸽,只见那只鸽子,biu..”周彦之嘴念着形声词,伸长脖子,长指跟随这动作,指定一处,“就落在那儿了!” 夏豆定睛一看,当即扶额,饶是心性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捋起袖子,捶起拳头,照着周彦之猛砸一通,周彦之边逃窜边呼喊。 “就是掉溪水里了嘛!” “这也能怪本少爷不成?”夏豆一言不发开打,周彦之求饶道。 “识不识好人心?那鸽子当时还没死透,本少爷还费心救了呢,实在没活成,才给你送了过去,怕你伤心,还送了好些礼,喂喂喂,你还要不要嫁人了,泼成这个样子...” 第86章 公子归来 周彦之上蹿下跳嚷嚷着救命,夏豆不由分手提锤开打,丫鬟们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不该拦着。 两人来来回回一阵闹腾,“糖葫芦,来追我啊,追我啊,”小云阳错意会成他俩在玩追人游戏,将纸鸢缠线交给丫鬟,咯咯笑着迈着小短腿跟着跑。 “对,对,你有本事去追小九啊,追我成何体统,”周彦之哼哧哼哧,跑两步停一顿,逗弄夏豆似的,夏豆见了愈发的怒,憋着气非得逮着人不可。 “不就是一只鸽子吗,”周彦之往云阳身边跑,夏豆见势追来,“赔了你的啊,你不是真炖了吃了吧?”云阳身躯太小拦不住,他又躲到一旁的王濮身后,“心狠手辣啊,小爷就没见过你这么心狠手辣的女人。” “濮儿,捉住他!”夏豆一声令下,周彦之才惊觉这圆脸丫头跟夏豆同伙,赶紧再逃,王濮也不是个吃素的,闻声当下便反身便抓了周彦之一只胳膊。 “姐姐快来,”王濮欢声喊道,“你你你,本少爷劝你快撒手,”周彦之几下将王濮甩开,不成想这姑娘属泥鳅,甩开左边胳膊她又来抓右边,松了右边她直接抱腰,周彦之去扒拉她的脑袋,触手是软滑顺柔的黑发,顿时愣了愣。 “本小姐就不放!”王濮箍紧他的腰费力扬言:“你惹了我姐姐,休想跑。”她虽年纪小,但个子还算高挑,站直时额头正平齐周彦之肩颈,周彦之下巴蹭在她的头顶,毛茸茸的,有点刺,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王濮却怕他耍诈,仍不放开,周彦之莫名地没有回话,王濮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与寻常脂粉味不同,更为沁馨宜人,身体虽紧紧勒着他,其实也没多大劲头,又柔又软,周彦之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温香软玉。 周彦之的脸,没出息的红了。 “你..你..”他结结巴巴道,“不得了了。” 恰巧这两人都穿了新做的春衫,一碧青竹纹直缀,一水绿轻纱罗裙,形貌乍看似是在相偎,无端引人无限暇思。 “濮儿,快放开他,”夏豆显然看出了不妥,连忙疾步跑来拉人,丫鬟们眼色都变了变,跟着凑上前来劝道:“王小姐,五少爷。” “姐姐,我捉住他了!”王濮反而得意洋洋的邀功。 “非...非礼啊,”周彦之涨红着脸,脚步仓皇地往后退了几步,“哪里来的小丫头,胆大包天。” 夏豆怒目瞪他:“周彦之,别胡言乱语!” 她许少直呼周彦之其名,除非当真动了气,周彦之看看夏豆,再看看那没羞没躁的小姑娘,摸摸鼻子落荒而逃。 “喂,你别跑啊,”王濮还没意识到不对,见人嗖嗖地跑了,气呼呼地朝夏豆告状:“姐姐,你看他溜得跟只老鼠似的。” 夏豆又好气又好笑,“傻姑娘!” * 映露阁闹了这么一场,幸而没传出风言风语来。一则众人皆知,五少爷这人脾性最是难以捉摸,时好时坏,对男女之事确是最不上心,二则王家小姐王濮今年尚且十四,见过的都知她生性天真,嘴碎人小姑娘和周彦之别有隐情,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鸿泥院的下人依旧往修竹院跑得勤快,还打着送东西的名头。 修竹院从前最冷清不过,甚至是周府人人避之的话题,如今一朝势变,五少爷三天两头往里抬东西,九少爷巴不得日日跑去后头玩,主子们也睁只眼闭只眼,任凭修竹院如何,放任自流。 “这姑娘是晏少爷的人,”夜深无趣,门房小厮们暗地嘴碎,“没跑了。” 也有人好奇:“若真如此,府里怎还不将人送往帝都去,养在咱府里算是什么事儿?” “嘿嘿,这你就不知了吧,”老油子仆从阴阳怪气笑道,“晏少爷她娘可不就一直养在咱府里的。” “嘿,竟有内情不成?”小厮们连忙拉着那老仆好奇问,老仆却故作高深,“高门大户里谁家没点阴私,看破不说破,才活的长久。” “呿,”大伙看清他不过是守偏门的老何,“你懂得倒是多,还不是沦落到去守东角偏门。” “哟,小子轻狂,我得势那时你小子还在你娘刘黄姑的娘胎里,”老何闷口旱烟,正欲编造点事说,却听见偏门有大力的拍门声。 “老何,干活了”,众人朝他哄笑,“怠慢了贵客,再降你几等,留着这闲工夫去守茅房子。” 门房老何提着盏灯笼,急急忙忙去侧门边扒拉门栓,如此深夜,对方又气势汹汹,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等。 侧门一打开,一匹马飞速而进,转眼间便只见背影,老何惊呼道:“不知贵客是何人?” 又一匹马儿跨门而入,马上之人伸手朝老何出示了什么,灯笼凑近,可见是块刻纹玉牌,老何虽不识字,却也知此玉牌的分量,云城来客。 他不敢多问,朝里头高喊了声:“贵客!” 几道门依次打开,放任几匹马迅疾入府。 * 夜半子时,修竹院外忽起了一阵马蹄声,继而有零星几点烟火响声。 夏豆一向睡眠浅,偶尔灯火哔波都能将她惊醒,这时她陡地睁开眼,虽一时蒙怔不知外边是何声响,心口却莫名急速跳动起来。 “姑娘,你可醒了?”屋外有人试探着轻声唤道,声音很细很轻,但夏豆很快地反应了过来,连忙回应,“我醒了。” 丫鬟容容的一句“似是公子归来”没喊完,夏豆已然呼啦一声拉开了门扇。 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来不及穿鞋子,披散着头发,甚至只穿着荼白的中衣,疾步往前庭跑去。 男子甚至刚下得了马来,便见一黑发白衣女子急跑而来,转眼间便冲入他怀中,“嗯,”男子被撞得小声地闷哼一声,伴随着一阵轻笑,声音清朗,犹如玉石相振,“夫人如此急切,也不怕错认了人?” “你,”夏豆一开嗓就带着委屈地哭音,“晏祁。” 晏祁伸手用力的将她拥住,“幸好是我。” 丫鬟们正要将一盏盏灯笼传来,却被身后几位随从止住,嘘声:“不要闹出动静。”花容月貌几个了然,连忙将灯盏撤了。 正庭中两人依旧紧紧相拥着,晏祁却发觉手中触觉有些不对,低头细看,果见夏豆只着单薄的中衣,素面散发,连绣鞋都没穿一双。 “你又任性了,”他语有宠溺地说,索性打横将她抱起,但大步往里屋而去。 留了一庭侍卫丫鬟面面相觑,虽知晓两人关系不一般,但公子一向自持守礼,从未有如此“轻率孟浪”之举,今夜目睹两人这般亲近,下人们一时惊得不知如何进退,呆呆地僵立在原地。 “我住在偏厢房,”夏豆见晏祁抱着她往正厢房走,小声地指正道。 “嗯?”晏祁疑声,“你,你不在,我不好意思住,”她埋头在他脖颈处,再小小声的解释。 正厢房是主卧,偏厢是客居,修竹院如今虽是夏豆说了算,但她也不敢轻易就将自己当了屋主。 “那我要住哪里?”晏祁声音沉沉,“唔,”夏豆搂着他的脖子,朝着另一头里屋指,“你原来的屋子,我日日亲自打扫好的。” “嗯,咱们去看看,”步伐不停地那头屋子走,近了推门而入,房里一片漆黑,晏祁抱着她继续往里,夏豆作势要下地来点灯,“我看得清,”他沉声说。 “我可看不清,”夏豆搂着他脖子哼声,温热的气息打在晏祁脖颈处,晏祁将她抱得愈紧,熟门熟路的走向软床。 屈身将人放下,正欲松手,夏豆却搂着他的脖子不放,罗床临窗,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晏祁看着夏豆沁水的眸子。 脑子嗡的一声,想也不想地吻了上去。 温热的唇贴着她的额前,缓缓移过眼睑,细细密密的吻往下延伸,夏豆不自主的细微地打着颤,眼睫扫过晏祁脸颊,轻微的骚动,引发一阵心痒。 晏祁呼吸沉沉,左手用力的搂着她的腰,空出右手来,捧着她白嫩的小脸,以唇封唇。 铺天盖地的柔软,火热的温度,香甜的气息,这是他第二次陷入这溺得人呼吸不能的温软里,想念已久。晏祁吻着她润嫩的唇,连啃带咬,用的力气不轻,夏豆只感觉嘴唇火烧火燎,不由得发出一声小小的抗拒。 柔声之下,晏祁差点红了眼,两人倒在铺着锻被的罗床上,晏祁狠命吻着她,无师自通地伸舌撬开的她的唇,扫过贝齿,探入上颚,最后卷着她的香舌,纠缠。 心脏怦怦的响,毫无章法的跳动,呼吸烫得人心慌,全身瘫软成一团泥,夏豆甚至忘了吸气,她紧紧闭着眼睛,双手仍然紧紧搂着晏祁的脖子。 “还,还好吗,”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问,夏豆羞得要命,问的这是什么话,她轻轻的回咬了他一口,双手往下移,搂着他劲瘦的腰,拧了一下。 “嗯,”晏祁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吼,勾着夏豆的滑软的小舌头吮吸,又嫌不过瘾,再带着她探入她的檀口,手掌不自觉地贴着她腰线,抚开一小片里衣,揉着细嫩的裸腰,手掌的温度热得烫人,额角沁出点点汗水,呼吸全乱。 第87章 来客 室内气氛绮丽迷离,有凉风自窗轩处袭来,挟带了几分沁心的花香,隔墙之外摆着几盆花鹤翎,在夜风中颤颤巍巍地轻摇花叶。 晏祁握着夏豆的细腰,因手下的软滑而愈发的用力,掌心温度炽热灼人,冷清自持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夏豆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轻咬着下唇,眉尖微蹙,手指用力掐在晏祁铁一般硬朗的胳膊上,晏祁手掌中有些粗粝的厚茧,碾磨着她的腰腹,有些痒,有些酥麻,神思有片刻的回笼。 “晏...晏祁,”女子的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喘吁娇唤出声,正吻着她下颌的人闻声一顿,“那个..那个.”女子不饶不休继续喊人,晏祁深深地吸一口气,继而侧头移过她的脖颈,下巴撑在她瘦削的肩上,“嗯?” “你的手..手没事吧?”夏豆底气不足的小声问,男人闷笑一声,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点沙哑,撩得夏豆心底又是一颤,手脚都有点软。 “...可是被吓着了?”晏祁缓缓撤回双手,转而望着身下人问道,声音放得很是轻柔,眸子里映着皎皎月光,里头却像是藏隐一簇焰火,夏豆面红耳赤地摇了摇头,“没..没..”,生怕他又说“失礼了”之类的话,又加了句,“我,我愿意的...” 话出口了才知晓羞赧,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晏祁嘴角弧度扬得愈高,心口泛起了无限遐思柔情,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恋恋不舍地重吻了她一口,继而抬首起身,去将房中的灯烛点亮。 见房中有了灯火,外头一院子的下人们终于松了口气,候着半天了也不敢闹出半点动静,都还等着公子吩咐呢,护卫长连连抬眼给丫鬟们使眼色,花容月貌几个偏死垂着头不肯挪身,又等了许久,才见房间虚虚开了一道缝,夏豆探头来望,却被屋外的下人们唬了一大跳,赶忙再合上门扇,只在屋内忸忸怩怩的发话,“花花月月,你们去打些热水来伺候公子换洗。” 下人们闻声一时惊得面面相觑,竟...竟要打水换洗了么? 丫鬟们红着脸快手快脚的去抬热水找衣物,护卫们呆头呆脑地站在外头,时而巴巴的望向护卫长俩,白虎朱雀两人朝下属递出个稍安勿躁眼色,心里均在嘀咕难怪古人言美人榻英雄冢... “..痛不痛?”屋内夏豆拉着晏祁的手掌,出声低低的问,因晏祁文武双修,双手断然不似寻常贵族公子那般肤细肌滑,从前手中就有薄薄的茧子,而今辗转奔波小半年,这双手被磨得愈发粗粝,手背上布着长短不一的疤痕,掌心虎口处带着因纵马行进的青红勒迹。 这哪里像是年轻公子的手,夏豆越看越是心惊难过,与他十指交叠间,竟忽地滴落几滴泪来,倒惹得晏祁哭笑不得,不顾众人在场,长手一伸便将她拥入怀中,“小姑娘哎。” “你怎么这么惨啊晏祁,”夏豆带着哭音一颤一颤,晏祁心底愈发又甜又软,笑得一脸无奈地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嗯,是挺惨的。” 夏豆泪眼婆娑地觑他,却正对上晏祁一派光风霁月的笑眼,顿时知晓他在打趣自己,恼羞成怒地抬手轻捶他几下,“你还笑,还笑!” 佳人在怀,闺房妙趣,晏祁心生一念,嘴角弧度愈扬,悦心的笑声不可抑止地溢出,果真是,小别胜新婚。 端水递帕的丫鬟们还站在一旁,一个个竟像见惯了这种场面,身形正挺面不改色,只低低垂着头避开了视线。 唯有方才进房来的戚小容脸颊绯红,缩手缩脚进退两难,那眼角余光见到软塌之上相拥着的两人,脑中嗡的一声,心口千绪齐涌,百感夹杂。 也不知呆立多久,直到丫鬟们拥着夏豆鱼贯出了房门,有下人临走时好心轻推了她一把,戚小容才回过神来,觑着晏公子已进了屋里屏风处,似是要梳洗换衣,戚小容心又一跳,手慌脚忙地跟随众人出屋。 时夜已深,夏豆回了自己的偏厢房,嘱咐下人们各自回房歇息,戚小容自回房起便一直魂不守舍,同住的大丫鬟月月有心提点她两句,但因两人交情不深,也不知如何开口。 “月月姑娘,”不想戚小容却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同她讲话,“夏..夏姑娘从前和,晏公子”,她的声音低哑晦涩,似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便那般...那般亲近么?” “小容,”月月叹一口气,斟酌了片刻道:“论起与姑娘相识的时日,我们几个还不如你长久,从前公子与姑娘如何相处,我也不甚清楚,但如今一见,显然姑娘已是公子的心头宝。” 戚小容原本就是艰难的开口,听到这答案便是良久不言,月月又犹豫着多说几句:“你我都是服侍人的下人,按理说,实不该私谈主子的事任,公子与姑娘如何相处,也不是你我能暗自揣度的。” “我...”戚小容一听都是下人这几字,心口便是一堵,脱口而出,“我从来,也不曾见过,哪有姑娘家像夏豆那般...” “小容,”月月急声打断她,声音硬了好几分,“你和姑娘从前有何交情,那是另一回事,但如今,可是大夫人派遣你来这儿的,给的名分也同我们一般是丫鬟罢了。” “为人奴仆,不议主,不嚼舌,不生是非,主子们怎么说,便怎么做,”月月索性把藏了许久的话都倒了出来,“再者咱们是贴身丫鬟,与别人又有不同些,就如方才....在主子们的房内,咱们权且目盲耳聋便是,哪里能生出别的心思念头来。” 戚小容被月月一通教习训得面红耳赤,心里千头万绪又是乱作一团,赌气将扯过被子蒙上头面,月月见她全然听不进话,不免又暗叹一句。 * 次日周府下人从早上起边忙碌异常,据说来了贵客需大摆筵席。辰时刚至,晏祁便去找了周府主事人商事,他回来得突然,打的又是别人的幌子,一早就去了前院,定是有何急事。 晏祁前脚刚走,修竹院便迎来了几位访客。 “公孙公子请。” “修文,请。” 茶几两侧坐着两尊大佛,一湖青缎袍公子,气质非凡,一宝蓝春衫少爷,雍容华贵,两人互相虚虚拱手行了个礼,各自端了茶盏抿半口香茗。 杯盏搁置,四下重归于寂静,夏豆抱紧膝上的小云阳,无端有些压力,弱弱开口,“两位贵客,茶点可吃的满意?” 不等那俩贵客回话,被人抱着的云阳倒做主应了,舀了勺醇浓的豆汁儿喝,拍拍两手沾的素心糕粉子:“好吃好吃。” “二哥哥,五哥哥,你们怎么不吃啊,”爽朗天真的童声接着道,一声之下,被唤作哥哥的两人面容均紧了紧,不经意地互相望了一眼,眼色颇有些复杂难言。 蓝衫少爷是修竹院的常客了,端着架子坐了这么大会儿,早憋得不耐烦,大清早吃了一肚子茶水,见夏豆和云阳两人那桌零碎朝食摆了一案几,自个儿这头却单置着一壶清茶两盘子干点心,心头愈发闷火,顾不上再讲虚礼:“花容月貌,怎么伺候的客人?” “倒知道给九少爷摆点心端豆汁儿,给本少爷上的这都是些啥,陈年老茶,大早上来你修竹院喝苦水的?”他说罢又朝着夏豆一本正经道:“夏姑娘,你们修竹院如此行径,怕有失待客之道吧。” 夏豆看着原形毕露的周彦之暗笑不已,头一次听他假里假气地喊夏姑娘,正欲给面子的婉转回话,却听一旁青袍公子接话道:“承蒙夏姑娘奉茶,云城寒苦,许久不曾饮这样好的敬亭绿雪了。” “白毫显露,汤清色碧,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青袍公子慢条斯理地执起茶壶,缓缓斟了八分满,茶香四溢,素白修长的手指端起青釉瓷杯,置于鼻息下轻嗅,再道:“好茶。” 他的声音原本很是冷清慑人,这时却带有几分惬意散漫,轻语慢调,含了隐隐的笑意,没由来听得人耳软心颤。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夏豆脑海里突然冒出几句话来。这公子长得,委实也太好看了。 她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在那个兵荒马乱的雪夜里,一袭雪裘的年轻参将,傲立于千军之中,也是这般施施然地,居高临下地道:“撤兵。” 公孙云越,冠绝云城,果真名不虚传。 屋内大小都被这俊雅公子震的失神了片刻,周彦之巴巴看了公孙云越三秒后,恼羞成怒,“公孙云越你这伪君子什么意思,是暗讽我不懂品茶咯?” 公孙云越没有再看他,只将杯盏归置原处,漫不经心道:“一别经年,旧地重游,故友们多少生了些变化,只有修文率真如故。” 他抬首,如玉般的面容上泛着白光,薄唇难得扯出一丝弧度,“不错。” 在他沉寂如水目光下,周彦之却像跳脚的猫一般,哗的一声拍案而起,耳根带着可疑的绯色,词穷气短:“你你你,你这个伪君子!” 一旁看戏的夏豆也算长了见识,心里对周彦之顿时起了深深的同情,这二货不但素来被晏祁压得死死的,面对这公孙公子也毫无招架之力。 啧啧啧。忒可怜了些。 “野丫头,你别被他这副皮相骗了去,这伪君子不是什么好人,打得注意尽是算计你家晏七的,”周彦之矛头一转,想拉拢夏豆一同抗敌。 夏豆赶忙又抱紧云阳做无辜状,云阳骨碌的大眼睛,看看周彦之再看看公孙云越,全然不懂就这一块点心的功夫,两位哥哥之间又起了什么风起云涌的冲突,五哥哥怎么就生气了呢... “行,你偏袒他不帮我是吧,有你后悔的,”周彦之甩了袖子就要走人,“我去老祖宗那儿找晏七说理去。”公孙云越亦是适时起身,朝夏豆拱手道:“如此,云越便也先行告辞,多谢姑娘好茶。” 夏豆连忙放下云阳,屈膝行礼:“小女怠慢了,贵客慢行。” 周彦之见不得他俩做些虚礼,嗤了一声抬脚便走,只有小云阳还为难的很,他既想待在糖葫芦这里吃好吃的,又想跟许久未见的哥哥多多亲近,正两难之下,丫鬟白芷低身劝道:“少爷,老祖宗那边派人来催了呢”。 云阳这才恋恋不舍地跟夏豆道别,跟在公孙云越后头,努力迈着小步子追着跑。 夏豆目送了云阳一行人出院,貌貌在身后细声询问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公子可说回院来用食?” 夏豆正欲答话间,骤听得周府前院礼炮接声连响起,忽而改口,“叫濮儿出房吃朝食吧,公子不回来了。” 周府的迎客宴,开始了。 第88章 公孙云阳 周家老夫人朱灵姝,本家乃儋州城西商贾大户朱府。 从前朱家时运盛时,儋州人言天上九重宫,地上黄金朱,暗喻城西朱府泼天富贵。但商贾世家虽富,却始终称不上贵字,如日中天的朱家,欲用银子砸出了攀富结贵的通天路,那便是与云城公孙氏族结成了姻亲。 朱家用雪花白银十万,十里红妆铺路,将嫡亲四小姐朱灵赫,送与云城侯爵家的旁支公子公孙苌为妻。 此后朱府便时常以侯爵亲家自居,一时甚为风光。 然天有不测,南周宣和历十五年,王朝边域有野族来犯,云城居于西关一带,边关有战,适时掌权的王侯公孙一族,竟不敢出一兵一卒,只顾仓皇逃蹿避灾,不过数月,边陲战事加急,竟至于一连沦落几城。 天子盛怒,斥公孙世族形如通敌叛国,按罪当诛九族。诏令连夜送达西北,钦差鉴天大夫持天子圣谕,尽诛逃灾躲祸的云城公孙氏,上下数以百计族人。 这时西北边关又传来战报,世公子公孙苌率民众誓死不降,至今仍在云城负隅顽抗,孤城岌岌可危,急等朝廷发兵戡平叛乱。 朝廷调遣弓,弩铁骑二十万西出云城,正值公孙苌率残余兵卫与敌军殊死一战,待朝廷远征兵将至云城,公孙苌已不幸以身殉国,时年不过二十又五。 天子感其忠义,赐号“康定”二字,以侯爵之礼厚葬。 那时,距朱家大小姐朱灵赫嫁与公孙苌为妻,还未满三年。 云城事变时,恰逢朱灵赫身怀六甲行将足月,公孙苌噩耗传来,朱灵赫大惊大恸间,腹胎发作,当晚产下一遗腹子,却竟随着其夫殒了性命。 当初朱灵赫嫁给公孙苌时,因云城离儋州颇为天高水远,朱家做得买卖又多需与官府打交道,故而,儋州人皆只知朱府小姐嫁于了云城公孙氏为妻,朱府端着王候亲家的名头,没少跟官府挟要方便。 谁知一朝事变,云城公孙氏被判为通敌罪臣,尽诛其族,朱府身涉其中,恰恰被官府把握住了脉门,不得已,尽散府中钱财,才堪堪保住了举家性命。 直到公孙苌被圣上钦定为康定候,朱灵赫被追封“嘉义夫人”,朱府有了以东山再起的盼头。 但这时朱府遭先前一劫,又加之府中积垢已久,早已不复昔年盛景,再加之府中子孙多纨绔,之前势变树倒猢狲散,朱家仅存了个虚架子罢了。 朱灵姝,便就是这时,以嘉义夫人其妹的名头,嫁来了原阳富商周氏府上。 “所以说,是周老夫人的姐姐,嫁给了康定侯爷公孙苌?”王濮撑着下巴,听着这一波三折的往事有些失神,又问夏豆:“那先前来的那位,是云城公孙家的人?” 因先前王濮与周彦之在映露阁闹腾了那么一场,虽未惹出大乱子,倒警醒了夏豆,不能让这率真的小姑娘与周府的人接触过深,有客来访时,尽量让王濮避开些,故而早上并未让王濮出房与她一同待客。 “是,那位白面玉容的青袍公子,正是云城少将公孙云越,”夏豆边刮着茶碗中沫子边回道。 “那,云城的公孙云越,莫不是跟周老夫人也有亲缘?来周府所谓何事?”王濮不解道,“还有他和云阳是何关系,我好似隐隐听得云阳唤他哥哥?” “公孙云越与周老夫人,倒算不上什么有亲缘。只因这事还得从渊源讲起,当初嘉义夫人难产生出的遗腹子,被朝廷封为善刃小侯爷,善刃侯自小体弱,成人之后子嗣更是艰难,直到不惑之年,才有了那么一位小公子,便是公孙云阳。” “云城公孙一脉,在那时天子的滔天之怒中尽诛,如今那些公孙氏,不过都是远房的旁门别枝罢了。不幸的是,善刃侯爷亦是英年早逝,现如今,只有公孙云阳,这个康定侯爷唯一的嫡亲孙系,”夏豆将茶盖一扣: “才是云城将来名正言顺的掌权人。” “公..公孙云阳?”王濮像是听懂又像为听懂一样,不敢置信地问:“姐姐说的,公孙云阳是......?” “可还有其他的云阳么?”夏豆好笑地看着瞠目结舌的王濮道:“可不就是,昨日还被你指使着去划水捞鱼的小云阳。” “云...云阳...”王濮更是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云阳是云城的小侯爷?” “是,”夏豆应下,“因康定候一裔子嗣只余云阳一人,云阳又年幼如此,云城如今权势尽落于旁门几派。” 说着夏豆眉目间便染了些许忧色,“云城辖治西关一带,又甚得天子看重,城中局势原本就复杂艰险,正统公孙氏势微,旁门狼子野心之人蠢蠢欲动,也因为如此,倒只有周老夫人,云阳祖母的嫡亲妹妹这里,还算得上是个平安住处。” “而公孙云越,是云城如今中代为掌权的公孙一氏中,最为盛才的将门公子。他父亲是云阳的远房伯父,云阳唤他一声哥哥,倒是没有叫错。” 王濮像是听戏文话本般,又惊又奇,“云城小侯爷养在周府,朝廷可许?云城那些人可认?” “周老夫人,是康定候夫人唯一的嫡亲妹妹,靠着这层关系,周家不但能将商贾生意做得愈发的大,周大老爷在朝中也谋了个位份不低的官爵,周家家世,远比我们看到的要显赫。” “由她养育云阳,也正是云城各派主事人商议得出的权宜之计,谁也不想让别家养了小侯爷,不若就放在没有实权的周府养。” 王濮点点头,似懂非懂,正想再问清楚些,忽听得外头有喧杂人声传来。 “夏姑娘可在?” 夏豆探头朝外望去,只见前院一行来了几位婆子丫鬟,远远地便扬着手帕子笑声叫唤:“夏姑娘,王小姐,老夫人那头传话来,请二位前去凌淑阁赴宴。” “赴宴?”夏豆微微有些愕然。 昨夜晏祁回来得突然,当时念着他一路劳累,匆匆回了房怕扰他休息,事后却被杂乱思绪搅得坐卧难安,直到夜半时晏祁又找了她一回,这才将那一桩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她说明白。 但这时周老夫人邀她与濮儿进宴,却是不在意料之中的。 自上次在周老夫人那里稀里糊涂闹了一场,周府上下便有意无意地对修竹院视若无睹,如今晏祁刚回来,前院便传话来说请她俩去赴宴,似乎颇有些鸿门宴的意思, 稍加打扮了一番,夏豆便领着王濮坐着木轿去了前院。 第89章 宴会。 为接待贵客公孙云越,周府在仓促间几乎将自家酒楼的内厨都调来置办酒宴。 夏豆落轿时,远远见着伙夫们端着托盘在园子里在穿梭传菜,也有管事的在指使着下人们布置,里头有几个尤其面熟,竟像是食美楼的那些伙计堂倌,往内院去的路上,似有几道目光追着她走,夏豆回头,正巧与那伙计眼神相对。 “...夏...夏姑娘?”伙计不敢确信地结结巴巴道。 “顺子,”夏豆笑答,这圆脸大耳的伙计,可不正是当初食美楼与夏豆甚为交好的小二顺子。 “真,真是夏姑娘,”如今晋升为掌事的顺子小跑几步走近,眼睛尽是喜色的问:“姑娘如今,如今是在何处高就?” “我呀,”夏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我如今闲人一个,你们都过得好么,食美楼如今生意如何?” “好,好,都好着呢,”顺子忸怩地搓着手答:“你还不知道吧,酒楼开了不少分店,都开到京城那边去了呢,二掌柜被调去了京城管事,吴婆子年前因年纪大了,楼里给了不少银子打发她回家养老去了,我,我如今也被提拔了不少....” 夏豆点点头,食美楼开分店她是内情人,当初酒楼的商业规划书还是她写给周彦之的,那时不知周家那些弯弯道道,只当他是普通商户,写得食楼酒肆商业链还不够全面,但周彦之其实远不止看起来的那般荒诞不经,内里应也是颇有才干,酒楼扩张的生意他认真做起来,做得比夏豆写得那些好的多,甚至很快理解并运用了融资配股等手段。 京城的那家酒楼,还有夏豆的股份在里头。 “我也听说了,你如今可也是不小的管事了呢,顺子哥,这声恭喜我可是说晚了?”夏豆打趣道。 “不晚不晚,”顺子说着说着便有些脸红,激动间话语都有些乱:“不不,我哪里能让姑娘恭喜,我顺子能有今天,得亏姑娘当初点醒提拔......” 夏豆被逗得愈发心情愉悦不已,正想要多说几句,旁边管事婆子提醒她:“夏姑娘,时候不早了,各家夫人小姐怕是早到了内院了.......” 夏豆看了那婆子一眼,婆子识趣地噤声,反而顺子被说得拘谨起来,“姑,姑娘有事,您先去忙...” “顺子哥,你能晋升到管事也是你自己的本事,怕是以后还得有更好的前程呢”,夏豆与他再客套了几句,便道别道:“今儿事多,你也先去忙,若得了空,我再去食美楼看看大伙。” 顺子忙不迭地应了,看着夏豆被丫鬟仆妇们搀着往院里走,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眼来,那道仪姿雍容的清丽背影,竟是当初在食美楼前被当做来讨钱的丫头的么? 婆妇丫鬟们引着夏豆过了花甬穿堂,七八转弯之后进了内院,里头果然早已聚了不少夫人小姐在,院中房屋内阁甚多,亭台连阁,各家小姐相熟的便聚在一处赏花,戏玩,作画品字的都有,夫人们凑在一处打叶子牌之类。 夏豆牵着王濮进院,只有几家只略略地朝她俩投来了两眼,接着又各自谈笑打趣去了。 夏豆粗粗地打量了一番房里座位布置,拉着王濮找了处不甚打眼的位坐下,王濮家世地位虽不低,却也少有机会赴这类酒宴,这时看着满座穿着华美言谈有度的夫人小姐,到底有些拘谨。 “咱就负责吃吃喝喝就行了,”夏豆给她递了几块果脯,附在她耳畔小声说道,王濮莞尔一笑,也小声回:“姐姐,我可不是怯场了,是同这些不相识的人聚在一屋子客套,还需端着仪态,浑身不适的很。” 夏豆拈着帕子压在嘴角,借以掩盖笑意,接着朝王濮眨眨眼,表示深有同感。 “夏豆...夏姑娘,”这时屋外有娇脆的女子声音传来,夏豆抬首一看,竟是周家七小姐周玉萏在朝她招手。 周玉萏是周家四房的小姐,她母亲胡姨娘十分善拢人心,深得周四老爷欢喜,故周玉萏在周家的地位虽远不如嫡小姐周玉棠,但也庶女中算得上是最受荣宠的。 夏豆起身微微鞠一礼,笑回:“七小姐。”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周玉萏说着便走近她身侧,举手抬足显得与夏豆很是熟稔,她又朝王濮笑着问候:“王小姐,你也跟我们一道来玩啊。” 王濮亦跟着起身,“七小姐。”周玉萏娇俏地笑了笑,主动拉了王濮的手,“来嘛,来嘛,我们正在玩踢花毽儿呢。” 因她态度坦率大方,长得又柔俏可爱,很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感,夏豆二人被她拉着带到了后院花圃处。与周玉萏交好的也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姐们正是顽皮的时候,正围作一处看丫鬟们比试踢毽子。周玉萏与众人介绍过夏豆与王濮,只说夏豆是周大夫人的外家姨甥女。 夏豆与王濮二人长相都是偏清丽秀婉那类,穿着打扮也是不显不露的,在一群姹紫嫣红的少女中算不得十分出挑,两人的气质仪态倒是落落大方,小姐们正喜欢和这样的姑娘玩耍,很快便拉着夏豆两个一道谈笑。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哎呀落地了落地了!” “玉萏,玉萏,你家秀妩也太厉害了,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她敌手,不公平不公平。” “是啊是啊,我们哪里比得过秀妩那丫头啊,玉萏要不你也来玩玩,我都许久不曾见识你的身手了。” 小姑娘们有说有笑,有喊有闹,一派天真活泼,周玉萏被游说得跃跃欲试,朝前庭打量了一番,应当是未见着自家姨娘在,于是便挽了袖子想要上场,一边又笑着问夏豆道:“夏豆,你可会这个?” “我只会一丁点儿,你们这些花样啊我可全不会,关看着都眼花了,”夏豆也被这些鲜泼泼的少女们感染,方才进门起的拘束一扫而光,这时亦是满面笑意地答。 “你也来试试嘛,这个我踢得还不错的,”众小姐也起着哄想看两人比试比试,夏豆赶鸭子上架,硬被推入了空地处同周玉萏踢起花毽子。 左右几个回合后,夏豆可算明白了小姑娘们那么兴奋的缘由,玉萏小姐这踢毽子的身手当真是好,腿脚有力,身姿敏捷,只见花毽子上滚下翻,滴溜儿的乱转,夏豆甚至都看不清毯子的落脚点,周玉萏却能迅速准备的伸脚接过,转身稳步,起跳偏腿,还能玩出个花式来。 不到几十下夏豆便败下阵来,“不行了不行了,七小姐你这也太厉害了!夏豆便气喘吁吁地摆手便赞叹道。 “嘻嘻,夏姑娘,你是不知道,我们玉萏自小就有’毽子仙’的名头,我们这些人啊,就没有一个踢得过她的!” 小姐们笑得歪七倒八,捧腹的有,俯在石桌闷笑的亦有,甚至还有笑得泪花都出来的,“你和她比,这不是自讨没趣儿么!” 夏豆下场擦了擦额角薄汗,见王濮同是乐不可支,打趣着问:“你可会这个?不若也去同七小姐比试比试。” “不不,我可不会,”王濮看着周玉萏灵巧敏捷的动作,羡慕道:“哎呀姐姐你也踢得不错的,就是七小姐太厉害了些。” 周玉萏离她俩近,听见了这话,于是脚下动作不停,接连踢出了几个花样后,又颇有些得意的抬头朝王濮笑道:“王小姐你要是也想玩,我也可以教你的啊。” “七妹妹!” 周玉萏话未说完,只听一道颇具威严的秀柔女声传来,语带不悦地斥道:“你在做什么!” 众人闻声皆一顿,转目朝来路看去,只见一姿貌明秀的华衫女子,领着一干打扮精致的小姐丫鬟们,正齐齐往花圃这边走来。 周玉萏被这一声吓得腿一颤,毽子落在她脚背上歪歪坠地,小姑娘颇有些不安地喊:“六姐姐...” 那群小姐看着比这边玩耍的年长一些,一个个端着慢步翩跹而来,轻笑着朝这头指指点点。 “哟,玉棠,这是你家那“毽子痴”小妹呀,怎年年不见长进,还是这般稚气未脱呢。” “素宛,”旁边女子捂着嘴摆手笑道,“这哪里是玉棠的妹妹,庶出的也算得上妹妹么?” 那群小姐们听这话又笑作一团,这边的小姑娘们脸色都有些讪讪,周玉萏喏喏地站在原地,脸上喜色已然全消,踢毽子的小姐们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场面一时僵了下来。 “母亲同你说了多少次了,凡事得需收敛,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周玉萏倒是未与那群人一道讽笑,只脸带肃然地走近,朝着周玉萏硬声说道。 “六姐,对不起,”周玉萏缩了缩手脚,小声的道歉,周玉棠目光朝园中众人转了转,不着痕迹地从夏豆身边划过。 末了从丫鬟手中接过帕子,轻轻柔柔地替周玉萏擦拭薄汗,声音也软了许多,“你这顽皮性子,总之是让人放心不下,若不是我未见你才出来寻,还不知你要疯闹到何时。” 周玉萏受宠若惊,连忙接过手帕,再次道歉,“让六姐担心了...” “爱玩也就罢了,同家里相熟的小姐们也无甚大碍,”周玉棠眉目流盼,朱唇轻启,朝着夏豆瞥一眼,慢声道:“但你左右也得顾忌着自个儿身份,别什么...人,都能当做玩伴好友。” 小姐们一个个年纪不大却都是人精儿,看着周玉棠说话似是意有所指,旋即有几个接口问到:“咦?这是哪家的小姐啊?” 众人视线顺着声音瞬时齐刷刷聚焦在夏豆身上,夏豆愕然抬眼,正对上周玉棠冷若冰霜的目光。 第90章 茶事 夏豆从前许少与六小姐周玉棠有来往,也因为晏祁的缘故,她对这姑娘一直秉承着能避则避的态度,但这时见她伙同一群人势汹汹来找自己的岔子,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生出几分不妙来。 “这是大伯母外家的夏姑娘,这位是州来王神医家的王小姐,”周玉萏在一旁柔声介绍道。 “哟,大夫人外家的姑娘,”那位唤作素宛的女子摆手嗤笑一声,她声音尖尖细细的,兀的有些刺耳,“玉棠,莫不是,这姑娘还是你家表亲?” 周玉棠这时神情冷肃,沉着脸没有作声答话,众人这时看出了些微端倪,一个个观望着都不好接话,“素宛姐姐,夏豆她是....”周玉萏想解释几句,却又被那女子快语打断,“玉萏,你姐姐方才不还在教导你,不单说同人来往得顾忌着身份,更遑论认亲戚,你可千万得擦亮着眼睛。” “这位白衣裳姐姐,你又是哪家的小姐?” 夏豆正缄默着,只听得王濮已在一旁出口问,她声音爽脆如银铃,歪头询问间一派天真稚然,“你说的话我怎就半点都听不懂呢。” “你也是大夫人外家的亲戚么?莫不是周家的亲戚你个个都认得,因从前未见过夏姐姐,才紧巴儿地来问清由来好认亲?” “我....”那女子一时语塞,愕然讶异间竟结巴起来,“你....” “我,你,怎么了呀,嘻嘻,姐姐说话时快时慢的,真让人捉摸不透了”,王濮扑闪着大眼眸笑嘻嘻道:“不过嘛,就算周家的上下亲戚你都认了个遍,也难免有遗漏的不是。大夫人不久前才派人将夏姐姐从我家接来,正巧也人生地不熟的,不若你也好好介绍下自个,也好让我们认识认识你呀。” 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姑娘家,牙尖嘴利也不过是逞个口舌之快,被王濮这一同抢白,杨素宛当即就支支吾吾着不知如何应答。 因杨素宛家的家世本就不怎么拿的出手,她母亲是城西杨员外家的填房,因和周家有些许旁门关系,杨家才派遣杨素宛时常与周玉棠往来。 小姑娘们见杨素宛被噎得个面红耳赤,顿时唧唧喳喳埋头低声窃笑一阵,周玉棠眉头愈发地紧蹙,从夏豆两人面前滑过的目光,已然带了复杂的色彩。 “呵,都别只净顾着说笑,来者是客,各位来府里做客,理应尽心款待,先前是小妹不知礼数,怠慢了各家小姐,眼见就快到开宴的时辰了,诸位随玉棠去正院候宴吧。” 周玉棠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旋即返身往前院走,女孩儿们收敛了笑声,尾随着去了正院暖房。丫鬟们端了新茶点心上来,方才玩花毽的小姑娘们早有些口干舌燥,一个个顾不得矜持端了茶水便饮。 因这会儿就快到了饭点,她这上的又是浓茶,饭前吃茶刺激脾胃,夏豆便没去动桌上的茶水,不想这被有心人看了,竟又有了新的说头。 “玉棠,你家这茶当真不错,汤味醇厚,香气清芬,可是今岁新出白毫银针?”周玉棠身旁的女孩儿似是无意地娇声问道。 “嗯呢,我也正想说呢,这白毫银针色香俱佳,一吃便知是今春头一轮的新茶,价值可不菲,这茶我爹前儿得了半两,当宝贝疙瘩似的搁在匣子里头,半点不准我们动他的,哪里能像这样给大伙儿吃喝,也就是周府有这样的富贵做派。” “谁还不知道你爹是个茶痴,啧啧,”先前那小姐嬉笑道,话锋一转,又朝夏豆看看道:“不过好茶也要懂的人品鉴,要是不懂茶道,喝茶如牛饮,或是半点也品不出好坏,反而委屈了这好茶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夸赞,正说笑又有人问:“咦,夏姑娘,你怎么不喝呀,是吃不惯这茶?” 夏豆从见着周玉棠伊始就没怎么开口讲话,听有人点名问起,才微微笑了笑道:“先前喝多些茶水,这时还不甚口渴,”态度和和气气的,也不再多解释。 杨素宛几个又刺了几句,夏豆一一笑着应了,像是听不出弦外之音似的,反倒让先开口挑衅的几个碰了一鼻子灰。杨素宛这行人也算看出来了,不似她身旁那伶牙俐齿的王家小姐,这夏氏女子就是坨软棉花,油盐不进的主儿,偏偏这种人最难应付,怎么也探不出她的底儿来。 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都没让夏豆皱下眉头就被打发了回去,末了周玉棠到底沉不住气,轻飘飘地开口道:“听说夏姑娘师从州来王神医,不知对药膳食养可有何见地?” “不曾有探究,”夏豆不假思索地答。 周玉棠被噎了噎,“阖府上下不是在传言夏姑娘善通药理之道,姑娘莫不是在谦逊?” “那倒没有,六小姐抬举了,我从前跟随王神医也不过是个药仆罢了,寻常做些捡晒煎药的活计,学得也是些皮毛,哪里说得上是善于药理之道。” “那姑娘之前放出的风声便是在自夸咯?”杨素宛接话道。 “噗嗤,”夏豆忍不住笑了笑,“小姐可真是喜欢说笑,风声可不是我放出的,也从来不曾听得什么说我通药理的传闻,不知六小姐从哪里打听来的?” 周玉棠面上显然浮了一层薄怒,嘴角克制不住地绷紧,看着夏豆厌恶之意愈甚。夏豆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模样,倒莫名生出恶趣味来,心中有些发乐,比起“笑面虎”周大夫人,这女儿的道行到底还浅了点。 “不过,”夏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沉吟半瞬,“我从前也听神医他老人家说起过,关于茶饮的一些道道。” “有何说法?”看热闹的小姑娘好奇问。 “饭前吃茶多有弊处,刺激脾胃,不利消食,最好少饮,何况看六小姐面色莹白,唇色较淡,似有气虚血瘀之症,再加之白毫银针性寒凉,茶虽是好茶,也要斟酌着用,”夏豆伸手拈着茶盖轻轻刮了刮茶沫,“我也是这么一说,全无恶意,听或不听在于六小姐了。” 夏豆轻轻柔柔地说了几句,周旁的姑娘顿时纷纷朝周玉棠望去,果然见她面色白得有些异于常人,甚至眼帘处有发青的痕迹,双唇虽上了粉脂,但怎么看都像是原色很浅淡的模样,还真像个气血不足的。 “你!” “你这女子,亏你王神医哪里习了药道,都说医者仁心,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胡说一通的,”杨素宛几个瞬时便变了脸,瞪着夏豆怒声道。 “我姐姐若不是好心,至于提醒六小姐饮食需慎么,”王濮“哐当”一声拨拉了一下茶盖,有些动气的开口道:“六小姐气色不好就是我也能一眼看得出来,好意提醒你反被误作胡说一通,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王濮毕竟是神医的亲孙女,她开口说这话,众小姐们倒不怎么好表态,周玉棠面色白一时红一时的,更是分外难看,王濮瞥了瞥看好戏的众人,一时气性上来又加了句:“再有,白茶是入了药典的,素来有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的说法,白毫银针也是越旧越好,今岁的新白茶有什么好稀罕的,也亏得你们当宝。” 这话一出,方才还捧着茶夸不绝口的小姐们顿时尴尬了,原本是瞧着夏豆王濮两人装扮不甚出彩,又听说身世颇为寒酸,才寻了由头出言挑衅,话语里有心带着轻意,不曾想反被奚落了一遭,亏得还有几个和事的打圆场,加之周玉萏在其中周旋,场面才慢慢缓和下来。 * 来喊客人的仆妇们一进门就觉察出了不对,以往周家摆宴邀客,各家小姐们聚在一处,哪次不是众家围着六小姐,唧唧喳喳嬉笑不止,何曾像今天这样,姑娘们各自埋头静思,满室鸦雀无声。 “六小姐,”婆子谨慎着开口,“夫人那边传来话,说是开宴了,让小姐领着着各家小姐们前去用食。” “知道了,”周玉棠冷冷一声,婆子暗自诧异了一瞬,这六小姐,样子可不大对啊。 一场宴席无惊无险的过去,之后竟然还有不少家小姐跟夏豆套热乎,请她得空去自家府上坐坐,夏豆依旧只温温雅雅笑,没说好或不好,也半点不曾得罪人,但那副样子在有心人看来愈发刺眼。 “玉棠,你看那野丫头那副轻狂样,你且看着,总有她好看的,”远处杨素宛绞着手帕在周玉棠身旁恨声道,一起的几个小姐们这回倒没再应和,杨素宛愤愤不平,“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就那么个野丫头都对付不了...” “够了!”周玉棠忍无可忍一声怒斥,“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 她看着杨素宛一脸呆滞的模样愈发厌烦,“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贱坯子,半点上不了台面。” 口一快就将心里的恶语吐了出来,几个小姐妹闻声皆是一惊,被骂得杨素宛更是不敢置信,“玉棠...” “若想再跟着我,一个个闭好你们的嘴,”周玉棠阴沉沉抛下几句便往人群走去,身后几个犹豫了半刻又连忙尾随了上去,唯有杨素宛还在瞠目结舌在原地。 * 宴散过后,周家丫鬟仆妇先后领着夫人小姐们先去映露阁,正好分批让马车轿子接客人回府,一进映露阁,原本窃窃私语的小姐们声音明显的拔高了不少,不用仔细听都能觉察出其中的雀跃之意。 夏豆原本是要坐轿回自己院子,但因映露阁与修竹院顺道,便被周玉萏说笑着拉着一道走了,到了地方才知众人欢喜雀跃的缘故。 周府摆宴的由头,今日众家前来的目的——云城少将公孙云越,正在这映露阁中。 仆妇们本意是要领着夫人小姐们去暖阁歇息,途中需经过假山湖溪,姑娘们的步子愈发地慢了起来,走两步歇一阵,余光都在四处张望着。 “夏姐姐,王姑娘,你们可听说过公孙小将军?”连周玉萏都按捺不住拉着她俩人小声道,夏豆与周玉萏同岁,但因差了些月份,故而周玉萏说着说着便将她唤成了夏姐姐。 “你是说?”王濮早不耐烦众人走得这般慢,这时刻意拉长着音调道,“公孙...云越?” “嘘嘘,小声点,”周玉萏急急地竖着食指噤声,王濮噗嗤一声笑,颇有些得意地朝夏豆昂昂下巴,嘴里说的却是:“没见过啊。” “咦,我跟你们说,”周玉萏莫名的脸颊有些泛红,“待会儿我们要经过映山桃溪,那公子,正领着一行人在那里玩流觞曲水......” “啧啧,难怪...”王濮摇头晃脑地叹道,周玉萏双颊愈艳,脱口问,“难怪什么?” “难怪这些人....”王濮指了指前后磨磨蹭蹭的女孩子们,“都跟迫不及待要出笼的鹦鹉似的。” 王濮话音未落,周遭瞬时起了一阵异口同声的惊呼,夏豆随着众人往前方桃林一看,正见一行白袍襦衫的少年郎,在桃林溪水旁饮酒唱诗,因隔得还远,看不出具体是哪些人,但如此阳春三月,风雅书生清贵公子们齐坐一处,溪水潺潺,桃花相映,已是极为难见的妙景。 那厢少年们明朗快意的笑声阵阵,这厢姑娘小姐们一个个双颊绯红,扭扭捏捏差点挪不动步子。 “啧啧,春天啊,荷尔蒙盛放的季节”,夏豆偷乐呵着边走边叹,她与王濮步伐放的快些,这时已走在最前头,途径桃溪时,匆匆瞥过那行少年郎们一眼,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道目光。 正处行列中间的某男子,带着蒙面的帷帽,只露出一双清幽幽的眼,正在灼灼桃花之下,笑意盈盈地望向夏豆。 第91章 雕虫小技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桃溪边传来吟诗声,同伴几个拍掌笑赞,杯盏继而往下传。 女孩子们渐渐走得近了,那边也听出了动静,少年儿郎兴致愈发高涨,有浮躁胆大的已遥遥往这边望,下一个便意有所指地答道:“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哟!这可不大应景,”众人一阵呼喝起哄,答诗的书生不服输道:“怎地就不应景,总归有个春字在,”又是一阵笑闹,这时女孩儿已走到了桃林侧畔,自然能听见那头的对话,一个个面泛桃粉,却要端正步伐保持目不斜视的矜持模样。 再下一个人时,更是直白放浪了,折下桃花一枝,拖着调子地往这边慢声道:“桃花一簇开无主, 可爱深红爱浅红,”话语一毕众人皆是大笑,“吟错了吟错了,这两句可无春。” 身侧人便去捞溪水里的酒盅,哗啦啦起一阵水声,吟诗者被罚一大杯,醇酒壮胆,那边人索性放开胆子喊:“□□如此美如画,云越公子,不若请那旁的画中仙们亦来共赏?” 这时夏豆才从那惊鸿一瞥里回过神来,桃树下男子自顾笑眼盈盈,甚至提了酒杯朝她颌首示意,夏豆确定了那人是谁,心头阴云骤然俱开,天光乍现,嘴边也免不得挂了笑意。 因驻足了这阵,后头的姑娘们都已走近,有泼辣些的女子半掩着面朝那边喊:“袁家小郎,休得孟浪。” 原是早就相识的,女子说罢,眼色不由往流水上游望去。溪边首座铺了水青缠花纹的毡子,正端坐着身着湖青缎袍的年轻公子,公子自顾拢着袖子听众人笑闹,面上表情柔和又慵懒,碧溪周遭都是华衫锦衣的书生少爷,却半点未能遮掩那人清贵出尘的气质。 女子的小心思被看穿,座上起哄声越发大了起来,“云越公子,云越公子!”,余下几人笑闹,“不若任意题一字,令那赵家二姑娘作词?” 公孙云越的遐思被打断,不动声色的朝四下看了看,正巧见着那头夏豆与蒙面乔装的晏祁在盈盈相望,唇际勾勒了丝若有若无的笑,缓缓一抬手,似是有相允之意,座下那些个好玩的公子哥们,便齐齐起哄相邀起来。 若先前还是阳春白雪无关风月的以文会友,这会儿见着款款而来的绮罗粉黛,一个个早就不满于清汤寡水的吟诗作对了。 又因在场有许多家的公子小姐们早已相识,诗会比才又没那多拘束,不下几个回合,这边赵二姑娘就忍不住出声应战,念了首自作的诗,诗意格局虽有限,叙的是女儿家春日感怀的心绪,倒别有一番趣味在里头,众人拍手叫好。 有了带头不怕事的,接着有好几人都应了声,双方你来我往,其乐陶陶,几轮过后,女孩这边稍微读了些书的都答过了,之中不会作诗的也硬憋了几句,毕竟念得好不好是其次,总归女子无才便是德,能在云越公子面前挣个脸也是好的。 最后作答的是周家的六小姐周玉棠,周玉棠本身确有诗才在,再加之有前边不少红着脸磕磕巴巴憋诗的女孩子们对比,落落大方的周玉棠一出口便是满堂喝彩,她吟的是首赞春的七绝,应时应景,文辞雅,寓意也不错,学子文人们越咏越觉得甚有内蕴,当场提了笔墨便要写录下来。 女孩们也与有荣焉的推推搡搡地笑闹,周玉棠这时面色才泛了点红润,樱唇含笑,身形挺得端正,姿态风仪显得愈发光彩夺目。 “阿景,可是失神了?”场面这般闹腾,公孙云越却见晏祁仍只盯着那头的小姑娘看,不由得语有促狭地朝着晏祁笑:“中意哪家的小姐,看得这般目不转睛?” 话语一落众人皆往列中的蒙面男子看去,这男子据说是公子云越的幕僚,哪怕是蒙了面,一眼看去仍可见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穷酸书生,然这位自负盛才孤傲的很,半点不肯同人讲话的,却莫名深得公孙云越看重,这时听云越公子这带笑的语气,竟像是分外熟稔的,众人的眼色也变了几分,故而虽这男子极难相交,仍免不得捧场奉承。 “景公子看的,可是打前头那位着雪青衫的妙俏女儿?”有眼尖的朝女孩子这边看了看后脱口说,而后又道:“那姑娘也正在看咱们哩!” “哈哈”,众人哄笑,“非也非也,人姑娘看得可不是‘咱们’,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光,”抢话者落了面子,不服道:“在座才子鸿儒众多,我看并非人人都冲着尖顶尖的来,还不定在看谁呢。” 笑声更甚,晏祁遥遥朝夏豆眨了眨眼,又挤了挤眉头,因他蒙着面,那样子无端有些滑稽,夏豆忍不住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坦坦荡荡的模样倒惹得这厢青年们好感添了不少,也愈发好奇不已。 “那位姑娘我看着像是还未曾答诗的,”先前那袁家小郎又跳了出来,语有轻佻的问:“可是看人看呆了,都忘了答诗?既是如此,恕在下冒昧问了,姑娘可是在看‘咱们’,还是咱们中的某位呢?” 莫名的,视线又集聚在了夏豆身上,因她站在最前头,雪青色的衣衫也还算打眼,袁家小郎一眼便认出人来。 “不是,”夏豆正了正色答道,“我在赏景。” “口是心非,”袁家小郎一摆手肆笑道,自负满满:“在座公子谁人不是足风流,甚么景比人好看?” 夏豆有些好笑,便一本正经道:“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公子们聚集在此,本意不就为了赏这春和妙景么,哪里又有比这更好看的呢,公子此话,可不是在欺花草不能言?” “妙哉妙哉,诗也妙,话也巧,”众人喧哗大笑。 一句话又答了诗,又驳得袁家小儿哑口无言,大庭广众下被这么当场打脸取笑,袁家小郎脸色瞬息变了变,刻薄道:“方才还以为姑娘行为坦荡,如今看来。” “哼,合着竟不是率真无邪,而是城府深沉了?” 这话的语气可是过重了,袁家这个小儿子被全家宠的无所顾忌,向来口无遮拦,他原先见夏豆相貌清秀柔丽,不像是泼辣嘴厉的,便率先站出来调笑,谁成对面一开口就让他脸面全无。 这姑娘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顶富贵的人家,哪家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也敢这么落他面子,袁小郎瞬间恼羞成怒,便不管不顾恶语相向。 “秉生秉生,莫恼莫恼,”周府二少爷周穆之连忙出来打圆场,这事搁其他人,本就是笑闹一场罢了,但这袁秉生性格难料的很,竟像是要当真的问:“穆之,这是哪家的丫头?” “这...”夏豆在周府也住了许久,何况先前还闹出些风波,要说周穆之全不认识也是假的,但这是也不知如何介绍夏豆身份,只好含糊道:“这也是府上的客人,大夫人外家那边的小姐,今日邀小姐们来比诗,原本就是图个雅趣,可莫因玩笑话起了纷争。” “大夫人外家的小姐?呵,我怎从未见过?”听周穆之这藏掖的口气,袁秉生心下了然,估摸自己猜的**不离十,更加肆意冷笑道:“可不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旁支远亲,念在大夫人慈善,就在周家投奔了?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真是不懂规矩,和六小姐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秉..秉生,”最先那文弱书生犹豫着讲好话,“话..别这么说,那姑娘的诗吟得确实不错,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别计较。” “哪里捡来的两句话,雕虫小技也来卖弄,”袁秉生愈恼,当即不屑地嗤道。 场面已然彻底冷了下来,这袁家小儿平素无法无天也就罢了,今日公子云越可还在上座,说话也这么无遮拦,众人心底啧啧摇头,却也不好去插嘴,不过是个没来头的小丫头罢了,免得还遭袁秉生抢白,到底不好看。 夏豆心底也有些闷火,早知这斯是这么个货色,先前就不该多那句嘴,于是拉了正要说话的王濮,抬脚欲走,谁知那袁秉生见她走人,愈发不依不饶追着笑,“可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给爷几个看看,先前那番作态,不就是想妄图能得哪位公子的青眼么?” 纨绔子简直不可理喻。 夏豆心头又火又气,甚至还夹带些许委屈,毕竟晏祁就在那儿坐着,从头至尾就没帮过一句腔,夏豆也心知他这时不好显露身份,但在喜欢的人面前这样丢脸,总归是委屈得不行不行的。 “小门小户的女子其他本事没有,好玩的伎俩倒有个,”夏豆回首露齿一笑,皓齿朱唇,眉眼灿烂,她柔声对袁秉生道,“你站在那里别动,我这就耍给你看。” 不曾想这女子笑起来竟这般娇俏可人,袁秉生一愣,当真就站着没有了动作。 夏豆放开王濮几步走向溪边,看了看水流,又量了量位置,袁秉生正巧在她对岸,位置还不错。 “这位公子,等等喔。” 像是相谈甚欢般,言笑晏晏的,夏豆在地上踢踢踩踩,挑挑拣拣了几个扁圆的小石子。 众人心道不妙,这女子莫不是要耍泼捡石子砸人了?!只有袁秉生还在呆呆傻傻的,像是在赌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看着喔,很好玩的,”夏豆说完,似是信手拈花般,将石子斜斜抛向水面,众人心头一松,不是砸人便好,水面隔了有那么远,溅不起多大水花,想拿那么小的石子砸水,未免太妇孺天真了些。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只见那小石子叮叮咚咚,嘣嘣怦怦,一连打了好几个水漂,直直飞到向了袁秉生身畔,水花顿起,直直溅了这袁家小郎一脸。 夏豆一连扔了四五个石子才罢手,不过瞬息间的事,石子飞速从水面掠过去,水花激荡,石子却莫名极好的避开了人,没打着袁秉生,却将他浑身沁个湿透... 众人一时又奇又惊,瞠目结舌,一个个瞪圆了眼看夏豆耍戏法似的,再看看袁秉生,只见这厮也是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嘴,面上发丝上还坠了水珠,端端滑稽无比。 “怎么样,小女子这伎俩使得可还好看?”夏豆拍拍手,痛快地道,“你.你...”袁秉生摇摇晃晃站起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指,点着夏豆结结巴巴。 “我怎么了?”夏豆扬扬眉无辜道,“你不是要看的么?” “贱...”袁秉生又怒又躁,竟想破口大骂起来,然而他这个“人”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倏地腿脚一阵剧痛,全身一软,“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砸在了一溪碧水之中。 这虽是周府自凿的溪流,当初为这景观,费了不少人力财力,溪水开凿得又深又宽,袁秉生扑下去竟没了顶,只见他在水中呼噜噜扑腾,“救...救命啊...” 场面瞬息大变,众人原先还没回过神来,听得这呼救声瞬时便起了些慌张,周家的少爷们更是心头一咯噔,不好,这袁家的小霸王日后不定要闹得翻了天。 “哈哈哈。” 大家伙儿正慌乱着想赶忙把袁秉生捞出来,却突然听得一声清冷悦耳的发笑声,视线沿着笑声往溪流上首看去,只见许久未发声的公子云越,正半俯在座上,揣手捧腹,不顾形象的笑得开朗无比。 “哈哈哈...”他又忍俊不禁的道:“有趣有趣,春日宴果真妙趣横生。” “哈哈哈...” “哈哈哈...” 笑声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确实有趣,当真好笑,连公子云越都笑得如此畅快,谁敢说不好笑? 伴随着众人的放声大笑,夏豆疑惑地看看水里的袁秉生,这是什么情况? 目光忽地触及到溪对岸一直未说话的晏祁,他正目色沉沉的看着她,眼里写满了不悦,又带着几分心疼,就那么可怜巴巴望着夏豆。 那眼神,竟让夏豆想起了前世里家里养的一条大狼狗,见她被人欺负了,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眼里含着五分怒意,五分痛意,像是在祈求她原谅保护不力。 晏祁这时也不怕露了身份了,指指水里的袁秉生,又不高兴的皱着眉,摇了摇头,夏豆想起他那一手扔飞镖的好武艺,顿时也了然,那纨绔子怎么就突然掉水里去了。 偷偷地,她朝晏祁竖了竖大拇指。 见众人都在肆意大笑无人注意她,她又偷偷的,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摆出个心的形状,朝晏祁示意。 满满爱意的比心,你这充满魅力的家伙,小心心要不要啦!! 作者有话要说:  嗖嗖嗖发射爱心镖呐~ 第92章 蒙面人 一场春日宴闹得风波不停。 等到能主事的长辈们赶来,袁秉生才从溪里被捞出,浑身挂满淤泥水草,整个人面色惨白,喘着粗气横瘫在泥草地里。 袁夫人初见这场景,差点眼一闭背过气去,呜呼哀声还未出口,被袁老爷一把拦住,而后抬手向公孙云越作了个揖,勉强维持着恭敬口气:“云越公子,不知不肖子又惹出什么祸端来,何故至此境地?” 公孙云越这时又是一派清冷脱尘模样,拈着青釉瓷杯,自顾嗅着嘉阳汾酒,听得袁老爷相问,缓缓抬首思索了片刻,才风轻云淡道:“吾等正观景对诗,一觞一咏,无尽畅意,大约兴至酣处,袁少爷欲习古人,‘浴乎沂,风乎无雩,咏而归’,这才跳下溪去罢。” 公孙云越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异,脸色青白不定如袁家几位,尴尬不已如周家主事人,幸灾乐祸的自然不在少数,剩下的多是哭笑不得,或是忍俊不禁。 甚至连原本心虚不已的夏豆,都忍不住埋下头去,不忍直视。公孙云越后又赞叹了几句,说什么袁秉生沉醉诗文,痴迷大雅之道,咏得诗也不错,又如此崇尚古学,当真前途无量。 说到最后,在场书生青年们齐齐都赞起袁秉生来,一人一句夸得袁家几位还口不能,袁夫人一脸蒙怔都忘了哭嚎,一向只听人说自家小儿不学无术,只肯习些歪门野诗,又何曾被众儒生这样赞不绝口过... 夏豆还在费劲绷着脸忍笑,忽而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回过头,见一袭墨衫的蒙面男子已背着手往修竹院方向走,夏豆了然,垂目一笑,趁着众人都在看热闹,也赶紧偷偷地退离了人群,跟了上去。 众人恭维捧场了半晌,不多时袁秉生自己缓过气来,自觉丢脸,闭口不谈先前的事,就当默认了是自己跳下去的,周府人喊了轿子来抬他回府去,随后公孙云越先行回房,众人便也散了场。 最后才有不少人想起夏豆来,左右顾看了遍,都不见人,只道这姑娘怕惹出事来先溜之大吉了,不过暗地里不少人都在笑叹,那姑娘真是机敏又彪悍,还能得公子云越的有心庇护,怕也不是寻常人物。 之后,因着周玉棠竟领着小姐们去和来客男子对诗,罔顾规矩不知礼数,还被周家几位夫人一通嘲讽,背地被自己母亲训斥了好几句重话。 周玉棠忍着委屈独自跑去小竹林,暗自啜泣了半晌,忽然被脚步声打断。 “谁?”周玉棠一时惊慌起身喊了句,无人应答,周玉棠又喊了好几声无果,又自觉在此哭泣惹人笑话,正要迈步先回房,这时茂竹之中才起了飒飒声,末了钻出个人来。 “你是谁?”周玉棠一时怒起,看眼前这丫头的穿着,应当是自家不入等的粗使丫头,竟在此故意装神弄鬼吓人,“再不说话,我喊了人来打断你的腿。” “六...六小姐,”那丫鬟形容憔悴,衣着破旧,打着颤儿带哭腔喊:“小姐息怒,奴婢,奴婢是画春啊!” “画春?”周玉棠蹙眉,“画春又是谁?” 丫鬟这才瑟瑟发抖的抬起脸来,那副容貌倒也不可怖,就是个相貌寻常的小丫头,周玉棠心落了地,板着脸训斥道,“哪个院的杂婢,何故在此装神弄鬼。” “小姐,小姐您听我说,我原是鸿泥院的二等丫鬟,贴身服侍过五少爷的,”画春跪在地上红着眼喊,“并非有意在此惊吓六小姐。” “五哥的丫鬟?”周玉棠想起那荒诞不经的五哥顿感头痛,既是他的人便也罢了,也懒得和这婢子计较,随手便要打发她赶紧走人,“看在五哥的份儿上,这次便饶了你,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画春叩头,“奴婢今日候在此处并非有意,但,但,”她嗫嚅着要说什么,周玉棠烦得跟这种不入流的下人多说,抬脚就要走,画春顾不得其他赶紧喊住,“小姐,奴婢有事禀告小姐。” 她见周玉棠脚步不停,又连忙说,“是关于修竹院那位夏姑娘的,奴婢,奴婢知道她的底细。” 周玉棠愕然回头,“你说什么?!” * 这边夏豆离了人群后,又走了好一段路,但始终跟前头的人有几步距离,那人在逗她似的,她慢他也慢,她快他也加快脚步,夏豆原本心里还是欢喜占了上风,被这样逗了一遭,当即恼怒得便不肯再走。 索性站在路旁以手作扇喘气,前头的人见她不走,反过身来心虚地看她两眼,夏豆鼓圆了眼睛瞪回去,“蒙面人,你走吧,跟不上,我不跟了。” 蒙面人俊眉一扬,阔步朝她走近,声音里带着笑意:“为什么不走了?” “太累了,走不动了,”夏豆故意憋嘴,没好气的道,“哪有你这样捉弄人的,我还生着气你看不出来么?” 待那人走近,又趁其不备突然跳起来掀开他的面巾,这才解了气,得意洋洋的扬扬面巾:“热不热啊你,装什么神秘哼。” 晏祁舒眉一笑,整个人像是发着光似的,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夏豆差点看愣了去,又跳着抬手去给他系面巾,“围上围上,莫被人看了去。” 晏祁被逗得哈哈笑出声,心情大悦,俯身抬手,将夏豆打横抱起,飞快地朝一旁的小路飞奔而去。 “哇!”夏豆一惊呼刚出,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又惊又喜,抬手圈着晏祁的脖颈,嗔笑:“干嘛啊你!” “你不是走累了么,抱你走,”声音里满是不正经:“不知这法子能不能将功补过,还望姑娘恕罪。” 夏豆吱吱地捂着嘴笑,又攀着他脖子四处望,“你也太胆大了吧,这可还在周府,不怕被人看了去。” “看了去便看了去吧,”晏祁笑道:“总归过不了多久,便要光明正大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八抬大轿抬姑娘走的。”夏豆小弧度的踢踏着腿以示矜持,又忍不住心中欢喜,别过头去暗笑,“哪里学得不正经。” 忽而抬眼看见他耳根子两处通红,更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晏祁假装肃然的咳了咳,“在下素来再正经不过的,”话虽这么说,耳脖边的热度更炽。 途经穿山游廊,一路繁花馥郁,顿而起了些微惠风,吹得人熏熏然眼都睁不开,夏豆埋头附在他脖颈边,心口的甜意像是要漫出来,晏祁挺了挺胸膛,嘴边扬着愉悦的弧度,昂首阔步地往园后走。 “到了,”许久后听得晏祁轻声一句,夏豆挣脱了他的手下了地,仰着脑袋四周看了看,这处园角似乎有些熟悉,“这是?” “带你出去玩儿,”晏祁说罢几下蹬上了树干,而后在树上朝她挥手,“待我看看你功夫可有精进?” “你,”夏豆立在原地跺了跺脚,这才想起这不就是修竹院的园子偏房,从前除夕夜时,也正是从这处爬树进的周府。 “晏祁,”夏豆不解其意,以为他这是存心逗弄她,仰着头直呼其名:“你今日这是存了心招惹我不成,哪有你这样的?” 晏祁见她面色不喜,连忙一跃跳下来认错,左右哄着,夏豆咬着唇哭笑不得,“怎么这般幼稚?” “原是想着法儿逗你欢喜,”晏祁颇有些无措的抬手揉了揉眉头,“不想弄巧成拙,总闹些笑话,当真为难。”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夏豆伸手推他,“闹些甚么幺蛾子。” 晏祁面上无端浮了些红,不肯多说,只皱着眉头忖思,“公孙那厮说得'若即若离'的法子,怕净是些邪门歪道,寻常女子吃这套,在小夏这里万万是行不通的。” “你可千万别闹了,”夏豆乜他,“这一别就是这么长日子,原本我这心里就不大安定,你还这么飘忽不定的,我啊,唉,”撑着下巴叹口气,“这恋爱谈得啊,有点让人发愁。” “小夏,”晏祁心中无端一阵发慌,不顾礼节连忙拥住她,“都是我之过。你再等些日子,不须多久,朝廷那头,公孙那边的事情,都快妥善的处置好了,届时你我成亲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夏豆闷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调笑道:“可是嫌我丑媳妇见不了公婆,娶进门就想带着走得远远的?”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晏祁眉头一紧,解释道:“并非不愿带你去见爹娘,委实是...”他忖思片刻,依旧不知从何说起:“这事说来话长,晚时再与你细说,眼下另有要事,得先带你出去逛逛,许久之前便应诺你的,总未能兑现。” “好吧,晚上说便晚上说,”不知他是有意抑或无意的转换话题,夏豆扬了扬眉头,故作轻松:“不过你既有意娶我,要成亲的两人总该彼此坦诚,你的为难之处我理解,可是,晏祁,你也总该相信我。” “哪里是不肯相信,”晏祁叹了叹气,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总差一个恰当的时机罢了,对你我哪里有敢隐瞒的呢。” 夏豆见他提到双亲脸色便变了不少,心中不愿太为难他,想是这些事情还是得慢慢来,便自个找了个台阶下,笑言:“你方才说要带我出去玩儿,可是还有惊喜不成?” “这个,”晏祁侧头拥了拥紧她,下巴在她头顶上摩挲了片刻,柔声道:“只盼夫人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第93章 逛吃逛吃 西峒街北宣门南华街...不过堪堪一年的功夫,行走在这几道熟悉的街巷上,夏豆竟生出了几分恍惚的心情。小说 时过谷雨,朝廷近来下颁恩典,去年蒙受雪患的府县一律赋税减半,含巴蜀在内的东南各地郡县感恩戴德,原阳城街巷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气。这已是晚暮时分,官府在街巷左右燃了火把油灯照明,夜摊小贩们自家也带着灯烛,夜市中吃玩买卖尽有,竟同白日一般热闹喧闹。 许久之前晏祁问过夏豆有何心愿,她只说要揣着花不尽的银袋,吃遍它个街头巷尾。 初听来像是顽笑话,晏祁却是记住了。他见过太过心怀广大胸有鸿鹄之志之人,头一次听见小姑娘说这样的心愿,总觉得别有生趣,后来也总琢磨着,定要圆她这个心思。 糖不甩,咸煎饼,沙糕板,软口酥...但凡卖的是吃的,买!但凡夏豆多看了眼的,买! 身后随着乔扮成小厮的两护卫,仍是白虎朱雀这两人,五大三粗的俩大汉,穿着粗布黑褂也掩不住煞气,先前还惹得不少行人注目,随着手上食包袋子玩物盒子渐多,两人接地气了不少,看着也就是魁梧些的家仆罢了。 加之夏豆乔装本事不错,将自己与晏祁胡乱打扮成小娘子与阔老爷,夜色渐浓,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他俩真面目来。 夏豆许久不曾这样痛快逛街,先前还收着掖着不肯多看多买,晏祁径直拉着她去了玉石首饰铺子,自作主张买了两方破石头,花了三百两雪花银,震得夏豆说不出话来,这这...多少块糖糕饼子点心都花不了这么多啊! 赶紧拦着这挥金如土的阔老爷,“咱就买吃的,买吃的就好!” 晏祁满眼笑意,“只要小娘子心悦。” 捏着其中一块价值一百五十两的石头,端端给了人十足的底气,好吃好玩的本性被勾了出来,几十文的吃物,几两银的玩件,还不是随便买买买,直到蓦然发觉白虎朱雀两人手上包袱挂满,连晏祁手上都提了好几样东西,夏豆错愕地转头看他几个,“什么时候买这么多了?” 满脸络腮胡的阔老爷哈哈一笑,“小娘子只管买便是,老爷这银钱还未花出个零头。” 夏豆被逗得缩着肩膀笑个不停,“那就,那就多谢老爷恩典了?” 这两人倒是乐不可支,后头两护卫灰头败脸颇为为难了,夏豆指指他俩道:“今日便买到这里罢,咱们家的护院都提不动了。” 晏祁拍拍形似大腹便便的肚子,“无妨,他俩若提不动再叫几人便是。” “提得动,提得动,”朱雀俩人忙不迭的应下,这些个小玩意都拿不动,岂不是丢面?夏豆捂着嘴乐呵:“你们倒是提得动,我却买不动了。” 说罢便转身打道回府去,护卫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表示应和,晏祁确实像未过瘾似得,紧跟上讨好商榷:“就不玩了么,还有一条街未走的,那边也有不少吃物,若担心带不动,让那些人派人送到府里去...” 身后俩家仆望着那两道难分难解的背影,难以言说的眼神一对,齐齐摇头,“这公子呐,大约无药可医了。” 那两人走得不慢,朱雀两个随后提脚跟上,只听得前头不断还有阔老爷的劝解声传来,“那个呢,方才只匆匆看了眼,可还想买?” “花灯要不要,花笺也不错,看着都挺别致。” “那边的茶摊我从前吃过,口味不错的”。 .... 小娘子大约被说得烦了,脚步越走越快,边走还边苦口婆心:“够了够了,买这么多究竟吃不吃得完,老爷家大业大,那也得精打细算着花,不是我说,财再多那架不住手松”... * 从后院偷偷进的周府,早已让花容月貌几个在小侧门守着,这时已近戌时一刻,王濮带着四个大丫鬟苦守许久,一见夏豆回来赶紧来接,“姐姐,你可回来了!”又见夏豆手上提了不少物件,好奇来问:“怎提了这么多些玩意?” “买的胡七乱八的,还有不少是替你们买的,”夏豆将手上的东西分给小丫头几个,被拥簇着往正屋走。 丫鬟们看着战果硕硕而归的夏豆,均不免有些好奇,一听还有给自己的,顿时便兴奋了,你一言我一语的问个不停,“姑娘可买了些什?累没累着?” “哎你说累没累着,这个盒子可沉手了,我可是见姑娘自个抱着进门的,”容容嗔怪道。 “容容那屋子妆台上连铜镜都没有的,我见有个摊铺在卖首饰盒,便买了这套铜镜匣子给她。”夏豆笑声解释。 “啧啧啧,容容你福气也太好些,”丫鬟们一阵哎哟哟羡慕不已,又有人问,“这个大包袱是什么?” “貌貌前阵不是说她床头的木枕太高,总压得脖子酸么,我看这个不错便买了,棉絮芯的,软和。” “谢姑娘,”容容貌貌两人连忙欢喜地道谢。 王濮却在一旁不服了:“姐姐,怎么她们都有,我的呢我的呢?”夏豆指了指晏祁道:“别急别急,你的少不了。” 众人这才看出夏豆身后还随了几个男子,白虎朱雀虽着了粗仆装扮,仍是可看出原本面目来,但粘了络腮胡的晏祁可一时认不出来了。 “这位是?”丫鬟们瞬即便警惕起来,声音里笑意也散了不少,“姐姐,”王濮见这男子形貌凶悍,赶紧来挽着着夏豆手肘。 小姑娘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惹得夏豆苦笑不得,她看了看四周,都是晏祁布置的人,便放心的走上前撕了他面上的络腮胡,晏祁龇牙咧嘴喊痛,丫鬟们才齐齐惊呼:“公子?!” “连你们几个都认不出来,看来我这乔装手艺当真是越发精益了,”夏豆得意的拍拍手,丫鬟几个连忙屈膝请安,晏祁双手也抱着不少东西,还得腾出手揉嘴角,又要摆手让丫鬟们免礼,那模样委实有些好笑,王濮噗嗤笑出声,“姐夫,你也太不容易了!” 众人一时均埋头抽着嘴角发乐。等进了屋子,四人放了收下的东西,大圆木桌竟还放不下,吃的用的各色,虽都不会十分精贵的玩意,但胜在实用,夏豆清点好东西,你一件我一件的分了,最后还余得一堆,尤其大多是吃食,免不得埋汰:“你家公子就是个败家的,见啥都要买,你们看看买的这些,一时怎么吃得完?” 婢女们抿着嘴笑,“公子还不是疼姑娘。” 夏豆把那些需现吃的摆在桌上:尚且温热的一品烧饼,焦香四溢的糯米面炸糕,色泽金黄诱人的褡裢火烧,甚至还有用茶碗装的百果馅酒酿圆子... “都敞开肚皮吃吧,”夏豆扶着肚子发话,“我今儿可算是吃厌了,从东街吃到西街,邪了门了今儿,那些铺子这么晚竟还未打烊,由着你家公子胡买,该带濮儿连同你们几个一道去的。” “姑娘竟忘了,今日可是“诗花节”,较寻常是该热闹些的,”容容笑着解释,夏豆一时纳罕,却没在盘根究底的问,只招呼众人吃喝。 王濮率先不客气地坐上就开吃起来,夏豆还是傍午出去的,为着等她众人可都未进食,美食当前,这哪里还按捺的住,丫鬟们甚至还提了几盒点心,送到外院去分给护卫们尝用。 一屋子人闹个不停,夏豆看着心里也欢喜,这些人原本都是忠于晏祁,但一同经历了这么些日子,难免处出了真情实意,好比花容月貌几个,现如今当真是一心想服侍好她的,这便够了。 “咦?小容,”却见门口站着个缩手缩脚丫头,夏豆连忙招呼,“怎么站在门口,一道进来吃啊。” “夏..夏姑娘,”戚小容站在门口处,望着里头众人嗫嚅道:“不了,我就是来看看,”夏豆连忙起身,拉她一道进来,“别拘束啊,我本就买回来给你们一道吃的。” “不不..”戚小容连声推辞,眼色朝里屋转了转,艰难出口道:“我就是来,来跟姑娘讨个恩典。” “你别客气,”夏豆笑道,“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就是。” “我..”戚小容咬了咬唇道:“我能跟你私下说么?” 夏豆看了看里屋,再看了看面容略为憔悴的戚小容,不明所以的询问道:“可有什么要紧事?” 戚小容显然也看到里屋屏风后的晏祁,神色忽而就慌张起来,“也..也没什么要紧事,等你有空我再同你说吧。”还没等一屋子人反应过来,她又匆匆跑了,丫鬟几个面面相觑,夏豆有些担忧的问:“小容她最近是怎么了?” “小容姑娘心思总是太沉了些,”容容面色不自然道,“我们与她相识时日尚浅,总看不透她。” “姑娘,我替你看着她的,出不了乱子,”大咧咧的花花直言到,几个丫鬟闻言都瞪了她一眼,“哎,踩我干嘛!”嘴里塞满糕饼的月月不满的叫嚷,原是容容在桌底踩了她一脚,“姑娘,”容容汗颜,“总归无大事的。” 夏豆心思一转,也不好再多问,有些事不好捅破了说。方才正想着这遭,这修竹院内外尽是晏祁的人,竟忘了个戚小容。 戚小容不比王濮,她在修竹院的处境确实尴尬,夏豆虽与她是同乡,但也不是掏心掏肺的交情,如今晏祁回归原阳本就藏掩着行踪,也就是几个内情人知晓。 不得不防着点戚小容。 几个丫鬟暗中看着她这事,总归不好摆在明面上说,花花性格直鲁鲁的,一时说破了口,夏豆都尴尬了起来,暗中思忖,还是早日让小容回大夫人那里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年尾闲了下来,第三百次夸口..要扫尾写完了。感谢还在看的小天使,(我是蒙着面说这话的,实在没脸= =).... 第94章 奇幻手札 戌时三刻,饱足的众人自觉收了场,王濮领了丫鬟们早早回屋歇息,晏祁另有事便带着夏豆去了书房。 因这是晏祁母亲的书屋,夏豆不敢轻易动里边的东西,入住修竹院以来,除了她偶尔进来拂扫落尘,其余时间都不许闲杂人等进的,故而房内的物件摆放等都一如往常。 但晏祁可随意得很,他拉着夏豆入了房内,还闲问她道:“闲暇时候可有寻书看?”夏豆为难地回:“周彦之送了些书给我打发时间,母亲的屋子却是少来的。” “不必拘礼,”晏祁柔声笑道:“母亲不会在意这些,幼时我时常贪玩,弄乱了不少藏书,她也从未说过半句重话,只道能进来读书便是好的。” “那你明日替我找几本简单易读的?”夏豆看着书架上层层叠着的古体字书,既眼馋又发愁,“你也知道,我识得字有些少,看太奥古难解的书总犯困。” 晏祁为她的坦荡闷笑一声,“无妨,书无贵贱,我待会儿替你找几本妙趣的话本子看。” 夏豆无端有些脸热,眼巴巴的垫着脚去瞅书架上都有些什么书,晏祁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发,转身去了密室,将那副美人图从箱笼里翻找了出来。画卷挂在墙上,图中的女子依旧美得如仙如幻,夏豆再次艳羡的惊叹:“你母亲真好看。” “见过她容貌的人都免不得赞上几句,”晏祁与有荣焉地笑笑,“据说在当年乞巧节上,时有世家小姐同场乞巧,在场无不赞我娘亲一枝独秀,颜色世无双,”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那丝笑意却又隐了下去,夏豆看画入了神,没注意他的神情,只越发向往:“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老人家么?” “她可不喜欢别人称她为老人家”,晏祁提醒他:“美人都怕迟暮,我娘也免不了俗。” “唔,”夏豆连忙掩掩嘴,“记在小本儿上,绝对不许叫娘亲老人家。” 晏祁又伸手握着她,被她的俏皮话逗得心情轻松了些,“别人叫她老人家,她会在心里闷气,不过你是她儿媳,叫她老人家,她心里应当是乐意的,说不定还会很高兴。” “咿,我简直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见娘亲了,”夏豆望着画咂嘴叹道。 “大约,见不到了,”晏祁却忽然声音转沉,又像若无其事般:“娘亲她,应该早就不在了吧,不过无大碍,你见过画也就同见过人一样的了。” 夏豆愕然,睁大眼睛转头看他,晏祁不再多言,只从一旁的箱笼里翻找出一本书文来,递给夏豆看,夏豆小心翼翼的接过书文,是厚厚的一本文帖。 “这便是娘亲最后留给我的书函了,”晏祁细声对她道,“你先看看。” 夏豆对晏祁母亲的事情好奇已久,顾有些迫不及待的翻开看了起来,里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迹,大抵是书写之人信手写就,字迹有些潦草。 折好扉页,凑近蜡烛旁细看,刚读了个开头,当即便是一懵,凑到灯火底下又仔细辨认一遍,不可置信的抬头看晏祁,“这..这..” “你看的懂,是吗?”晏祁认真地凝视着她道。 “我..我,”想要确定什么,手有点发抖,夏豆飞快的将书页往后翻,纸张翻得哗哗作响,夏豆的心口怦怦狂跳,“这是?这怎么可能?这这...” 见她陡然间的失措,晏祁更为专注的凝视她,眼眸里头又似有火焰在跳动,夏豆无端有些口干舌燥,舔舔干燥的上嘴唇,抬头看了眼晏祁,压了压慌张的声音,竭力冷静道:“我先看看。” “不急,慢慢看,”晏祁伸手示意,缓声安抚。 晏祁他娘留下的书函,是一本日记手札,里头断断续续写了些日常与经历,先前记录的确实是信手写就,不过是写得一些待字闺中的小姐的生活,一日三食,习书习文,初学针黹等。 之后渐渐的便起了变化,少女长成,心事变多,加之容貌的惊人出色,烦扰愈加。 夏豆一字一字的看,看的很慢,晏祁也不催她,两人静坐在幽暗的书房内,唯有灯烛偶尔燃出刺啦的声响。手札看至一半,出现了极为至关重要的转折点,随后出现了“晏豫”这个名字,约莫四分之三的地方,才开始写晏祁。 灯烛燃到了底,晏祁起身去寻了一支全新的换上,这支又燃了大半,夏豆才悠悠的合上了书札,她的嗓子有些发干,晏祁先一步抬手替她倒了杯茶,茶水已然全冷,正好醒神静心。 “你,你看的懂么?”夏豆开口哑哑的问晏祁。 “我曾仔细字句细读,反复钻研揣测过,尚且只知其中小部分之意,”晏祁叩了叩茶几,低声回道,“小夏,你看的懂的,是么,”他又问了句。 夏豆手掌不自觉的握了握,几不可闻的应了声:“嗯。”像是心中悬石落地般,晏祁重重呼了口气,嘴角弯起一丝弧度,声音带了几丝释然笑:“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晏祁以手握拳覆在唇边,笑声道,“你与我娘,都是世外仙子。” 夏豆却半点笑不出来,她深深的看了眼晏祁,又重头翻阅起这手札。 这本日记,掺杂了简体中文,英文,日语,古体字...字体时而行书,时而草书,大致写的是:一个本该走玛丽苏路线的绝色穿越女,却因为遇人不淑,莫名落得成为单亲妈妈的悲催历程。 毕竟是晏祁的母亲,这么解释确实有失恭敬,但夏豆发誓,这真的是晏祁他妈自己给自己的故事总结。 “本仙女自带标配玛丽苏华丽属性,这设定简直为宠文而生!就因为遇到了个人面狗心的渣男,一手好牌打得个稀巴烂,沦落成带着拖油瓶的单亲妈妈,嗨啊想想真的气死了!” ——书札结尾如是说。 难怪晏祁总叫她仙女,应当是这句话,他只看懂了“仙女”二字,以为和他娘是同族的,都是仙女= =。 “你怎么知道我看得懂这本手札?”夏豆心中尚有疑问,偏头问他。 “你从前给我写的书信中,有几字与我娘亲的遗笔相似,加之从前你与我说的种种,我便猜测,你定与我娘同是仙族中人。” 又来了,夏豆汗颜,实在不忍直视,一个寻常精明睿智的贵公子,一说到这事上秒变傻狍子。 “小夏可看完了?”傻狍子眼含柔光,见夏豆点点头后,面上的笑意更甚,连忙拉过她手来,指着书札道:“这里头我看懂了许多,我娘亲博学多知,写得许多东西奥义太深,我左右思猜不透,你可能为我解释一二?” “嗯...”夏豆当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来应对这种状况,“奥义太深吗...”夏豆含蓄的解释,“可能对你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但其实这都是些大白话吐槽啊少年。 拖油瓶晏祁还在满眼期待等她解释,但夏豆委实不敢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告知他书函中写了些什么。 晏祁的母亲周幼安,亦是从21世纪穿越过去,她所在大致的年份可能和夏豆还是有区别,书札中没有详写。 而周府的周幼安,原是周老太爷的一位姬妾所生,这位姬妾本是扬州瘦马,其颜容在当时冠绝一时,周老太爷以千金求之,才得获美人归,但好景不长,很快周府很快替周老太爷修了一门亲。 周老夫人朱灵姝,本就是商家之女,加之家世沉浮,小小年纪早练就了一把好手腕,和一身好定性。 五年之后,那位绝色姬妾莫名患病而殁,留下了年仅一岁的周幼安。 朱灵姝为显其宽厚,便将小姑娘接到自己房里养着,谁知周幼安未到及笄,却也染了跟她娘亲同样的病,这回却没有死成。 因为里边的魂灵已然换了个芯。 晏祁她娘穿到南周王朝,富贵家世,绝色容貌,养在主母手下的小姐,备受荣宠,又加之年幼,还能重新学起各种古代技能,当真拿的一手好牌。 但风平浪静的湖面之下暗藏礁石,光鲜亮丽的糖馃里头包着□□。 周幼安长到二八年华时,其绝代芳名已传遍了巴蜀之地,多少名仕儒生、公子少爷为之倾心,周府也放出话来欲为其择一门亲事,周府大门被红娘踏破之际,周幼安却无端销声匿迹。 周幼安的书札也是在这里空了几页。 “到这里为止,写得是你母亲当年冠绝原阳的事,”这些倒比较好说,夏豆如实以告,晏祁点点头,“这点我也知,父亲偶尔会忆起娘亲当年的风华。” 夏豆接着再看。故事俨然是玛丽苏小言的开端,女主也绝非头脑简单的傻白甜,很早周幼安便知嫡母朱灵姝并非善类,虚与委蛇的应付了许多年,彼此互相利用着,表面也一派母慈子孝。 直到到了快要嫁人的年纪,周幼安才卷了细软逃出了周府。 她逃出府的本意,并非心血来潮无脑闯江湖,原因是她要寻医。周幼安的身体状况,在主母朱灵姝的密密实实关照下,年年岁岁需要以药养体,端的一个病娇美人,直到二八年华,都未落葵水。 她深知,若自己再被周府请的大夫治下去,迟早要步了林黛玉的后尘,于是一逃出府去,便扮了男装直奔清湖山去,那里有位法号天合的道人,医术一等一的了得。 “这些写的是,你母亲身体不好,十六七岁的时候,自己逃出了周府,去清湖山找天合道人治病,结果治了许久不见好,只好跟着天合道人一起习医,”夏豆跟晏祁解释,晏祁点点头,应该也大略知道这些内情。 “哦”,她又指了指其中一页,“天合道人有两个徒弟,都觊觎她的美貌,想老牛吃嫩草。” “...”晏祁嘴角抽了抽,虽听懂了这句话,却没再接声,夏豆一时激动咂嘴叹道:“啧啧,我算算,你娘亲那时候才多大,王神医那老头多大...” “小夏,”晏祁抵着唇咳了一声,“王神医毕竟尽心医治过你,往事已过,还是不好多加议论。” 夏豆心虚地闭了嘴。天合道人的两个徒弟,正是王濮的爷爷王绍元,和现在的御医韩知,韩知为讨周幼安欢心,将所习的医术尽数传给她,所以外人才道韩知收了周幼安为徒。 继续看下去,手札过半,终于写到了“晏豫”二字,“这里,写到你爹来了,”夏豆指了指其中一行,缓缓对晏祁说到。 第95章 女之耽兮 周幼安与晏豫的相识,其渊源同样在于求医。 天合道人虽有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为人却十分神秘,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山中只有一些弟子坐镇,周幼安在清湖山时,竟是从未见过天合道人,幸而韩知与王绍元医术亦是十分了得,周幼安便跟着他俩学医。 周幼安本就是久病成医,再加之天赋不错,很快便入了门道,闲暇时候时常去野山替王绍元韩知两个挖些药草。 谁知某日在附周山上挖草药时,却意外捡到个满身伤血的男子,这人便是当时尚未被封为诏国公的晏豫。 “你娘,跟你爹相识,嗯,倒是挺传奇的,”夏豆摊平了书札对晏祁说,“如何?”晏祁满眼欣喜:“怎么说?” “你娘在清湖山救了你爹,两人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渐渐生了别番情义,”夏豆言简意赅的说了说。 事实上,周幼安这几页写的是:救了个小白兔**实验品,正好拿来练练手。 她日札里写的就是日常口语,通篇生动诙谐,时不时还穿插几个段子,有几篇夏豆边看边忍笑。 周幼安捡了晏豫,原意是用来做做实验试试药,来回折腾他的伤,拖了许久都没让他好透。但过了些日子,周幼安见他品性还不错,老老实实让她练手,给啥药都吃,还肯帮着干些粗活。 这人一张好面皮,气质看着非富即贵,却在这里任劳任怨让周幼安折腾,玩命也好,装傻也罢,周幼安再硬的心都免不了软绵了,于是很快便尽心治好了他的伤,打发他下山去。 谁知伤好了的晏豫依然不肯走,每日跟着周幼安上山下溪,砍柴挑水,挖菜采药,时不时还猎点野货讨她欢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人间繁华,若她看尽繁华,你就给她煮菜种瓜... “这段我看了许多遍,却是始终未能参悟透,这些字符可是你族特有之语?”晏祁坐在夏豆一旁,看着书简问道。 “这个,”夏豆歪了下眉为难道:“也不是我们的语言,是异藩族的字。”“小夏果然见识广博,”晏祁赞叹道。 夏豆咳了咳:“你娘亲确实优秀又可爱,”晏祁颇有些迷茫,只好问:“你可能看懂这些?” 他指的是几行日文,夏豆学日语的时间不长,但这几句倒是认识的,是岛崎藤村的几句诗。 在我心灵深处, 藏着一个难言的秘密。 如今我成了活的供品, 除了你又有谁知。 假如我是一只鸟, 就在你居室的窗前飞来飞去。 从早到晚不停翅, 把心底的情歌唱给你。 这个时候,应该是周幼安已然少女心初动,她是繁华地富贵冢中逃出来的,可能王孙贵族都入不了眼,但恰恰这种看似一根筋的实诚人,在细碎的生活中给点平淡朴实的温情,让她不知不觉便沦陷其中。 “主要真的是这货,长得太是我的菜了,明明看着是白面小开,一双眼睛泛着桃花,通身是阴柔美的气息,但他偏不走寻常路,捋着袖子砍柴的样子MAN爆了,我感觉我的心漏了点什么。”——周幼安这么写。 她心灵深处有个秘密,这个秘密无人能言。 “这几句是首诗,”夏豆细声跟晏祁解释,“大概你爹在清湖山做了许多让你娘感动的事,你娘有感而发。”得知其意的晏祁却有些失神,过了不久后又问:“之后呢?” 之后的字迹愈发缭乱了,中间甚至还撕毁了几页,故事的发展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出乎了意料之外。 晏豫父亡,其母诏其回府,朝廷封赏已下,救驾有功的晏豫,承其父爵位,封为诏国公。 晏豫便带着周幼安回了帝都。到了帝都,才知晏豫家中有妻有妾有子。 夏豆看到这里,已然不知要怎么说了,如果说前边的所有发展都像玛丽苏文的套路,到了这章,才真正回归现实。 国公世家的长公子,近而立之年,怎么可能尚未娶妻生子,并且他家的美姬娇妾,不在少数。 “你爹,”夏豆面色变白,咽了咽话小声说,“是不是娶了很多妾室啊。” “诏国公大人,广爱美人,手段一向了得,”晏祁扯出一丝冷笑,又似无谓的说,“子息繁盛,确是个好福气的。” 这个时候,周幼安却没了退路。她逃出周府两年音讯全无,周老夫人索性对外发了丧事,称周幼安已然病殁,她身体一向不大好,众人只道红颜薄命。 至于清湖山,天合道人实早已仙逝,晏豫给韩知写了荐书,让他领着颇成气候的弟子,去了御医坊当差,清湖山气数已尽,单靠一个性格孤僻古怪的王绍元,撑不起门派。 周幼安像是只能跟着晏豫,她成了晏豫的第五房小妾安夫人。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周幼安这段写的是古体字,晏祁能看懂,两人一时相望无言,夏豆抬头看了看烛火,蜡烛又快燃到底了,这才发觉时辰已晚,坐的太久,周身酸痛,夏豆放下书札起了身,低低的道:“要不明日再看吧,今日太晚了,你该歇息了。” “小夏,”晏祁伸手握住她的,夏豆手掌一片冰凉,晏祁微仰着头看她,“我父亲是我父亲,我自幼跟我娘亲长大,与他并不是一样的。” “说什么呢,”夏豆勉强的绽出一个笑,“并不因为你,只是余下的不忍再说了。”晏祁便也沉默了下来。 确实不忍再说,玉郎多情,又公务繁忙,想眷顾都眷顾不过来,周幼安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妾室,在国公府中势同蝼蚁,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这段时间她写的日札很少,行文大多苦闷,她说:“我怎么就沦落成一个深宅怨妇了呢。” 晏祁的意外来临,让周幼安惊喜又惶恐,她是喜欢孩子的,却总觉得保不住他,果然自她有了身孕,意外接二连三,周幼安又累又惊,为母则刚,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诅咒谩骂撒泼,总之只想要个解脱,闹得晏豫烦了,他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疯妇,冷冷的问她:“你究竟想干什么?” 周幼安说:“我想回家。” 大约每一个异世孤魂,在穷途末路时,所想所念,不过是,“我想回家。” 晏豫冷冷一笑,反身而去:“明日便送你回府。” 他是知道她的底细的,原阳周府的庶小姐周幼安,艳名远扬。殊不知若是正经世家嫡小姐,未出闺阁怎么让芳名传的市井皆知。 诏国公府送回的人,原阳周府不接也得接。倒是顾忌往日情意,晏豫费了些心思替她打点好了一切,银钱花费也不吝啬,帮持着周府扩建了府邸,周幼安便选了最为偏僻的一处住着。 她成了周府人人不可言谈的“安姑姑”,不是周家的周幼安,也不是国公府的安夫人。独自住在修竹院,往日种种便算是死了。 日札到这里已近尾声,之后只写了晏祁的几桩事情。 周老夫人朱灵姝似是和晏豫达成了某些暗契,周家宽待周幼安母子,国公府暗中帮持周家。否则云城康定侯唯一的嫡孙,公孙云阳也轮不到她来养。 周幼安后来似是自己想通了,孩子总归要回国公府去的,总比跟着她这个拎不清的娘亲好,十岁那年便将晏祁打发去了帝都,晏豫对她尚有余情,承诺她总会护得小儿周全。 “小夏,”晏祁低低的叹:“从前你总说你家世贫寒,怕是匹配不上我,如今你也知晓了我的出身...”他喉头轻滚,却没有再说。 “晏祁,”夏豆忽地转身:“这话什么意思?你出身怎么了,你娘亲处处为你打算,哪里容的了你说这样的话?” “你误会了,”晏祁起身与她对视,嗓音发硬:“我从来未曾怨过我娘,只恨自己出身拖累了她。” 夏豆知道自己想岔了,只好忍忍气说,“那你可恨你爹?” “不了,”他摇摇头,“幼时不懂事,只知我娘亲时常教导我,人之一生,只需为自己而活,心怀愤怨,只是徒为他人费了心思罢了。” “身为人子,无能为力,我父亲待我还算宽厚,我娘亲也未曾说过他的不是,”晏祁摇摇头说:“从前不知我娘用心良苦,后来知晓了真相,也曾一时愤懑不已,但想想我娘往日的循循教导,便也恨不来了。” “你娘亲真的,”夏豆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形容,“真的很伟大,”她说。 周幼安在日札中,后半段写的晏豫,总离不了一个渣字,今日渣男如何如何,那渣渣怎么怎么,终于不用面对那恶心的渣货... 看起来,她对晏豫的怨念极深,但她却不想将这份怨念传给儿子。上一代的恩怨,灌输给下一代也于事无补。 所以如今的晏祁,尽管身世崎岖,却依旧是个坦荡如砥、心胸宽广的翩翩贵公子,而非心怀怨恨,活在黑暗里的阴谲小人。 想及这里,夏豆自惭形秽,刚才还会错意误会了晏祁,她道歉:“对不起...” “没有,”晏祁摇摇头,“娘亲在我前往帝都那年,只将当初为何离了国公府的缘由告知我,她也说过,盼我不要怪她。” “我怎会怪她,”晏祁说着竟眼圈渐红,声音哽咽,“我娘亲,处处都极好,好得让我惶恐,只怕自己配不上当她儿子。”夏豆一时心疼,再不忍看不下去,靠近伸手将他拥在怀中。 “我娘总和别的娘亲不同,似是对我十分纵容,任我任性妄为,这种纵容却又不似周彦之他母亲那样的,”晏祁抬手拢紧了夏豆,徐徐而道:“幼时我与周五好玩落到了荷塘里,几近丧命,被下人救得之后,周五他母亲一来便提了藤条将他痛打一顿,打了之后却抱着哭个不停。” “我母亲没有打我,却也没有哭,她只问我是否知错,我那时亦是吓破了胆,频点头说再也不敢,她便不再说我了。” 晏祁闷声道:“我后来总是不解,我娘为何不肯打我,又为何不肯抱我。” 夏豆下巴撑在他头顶,只紧拥着他安抚不停。 大概晏祁自己也知道,他长得,和他爹晏豫实在太像了。 周幼安对这个孩子又爱又厌,她在日札里写:“这熊孩子越长越残,他娘我的美貌如花当真半点没遗传到,那歪眉斜眼跟那渣男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的,看到就烦,气哭我了。” “将这私密给你看,一则想如实告之你我的身世,再则,也想确定心中的疑惑,还有便想让你看看,”晏祁松开夏豆,单手搂着她去看书札,“我娘在其中可有写她的行踪?” 夏豆又接过那本手札看了又看,摇摇头,“没有写。”周幼安最后除了吐槽自己悲催的人生,半点没写之后的打算。 “这些年我也四处寻找过,也知我父亲在暗中打探她的行踪,却杳无音信,”晏祁叹气道,夏豆安慰他:“大概她是在周府待腻了,又不想回国公府去,所以四海云游去了。” “你不知道,我娘的身体一向羸弱,总得服用珍奇药丸养着,那药丸价值极贵,若没有国公府供应,怕是...”晏祁拢着夏豆的手又紧了几分,夏豆没有再说话,只又紧紧的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被日更的我感动到,应该一百章能结尾了。 第96章 解惑 云城少将仓促而来,匆匆而返。 不过三日,公孙云越便要启程前去帝都,身为他“幕僚”的晏祁,自然需一同随行。 晏祁走时问夏豆可要与他一同前往,夏豆细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若是从前,她或是打点好原阳的事宜,与他一同去帝都也未可知,但有晏祁母亲的前车之鉴,这个念头便打消了。 聘则为妻奔为妾,未婚女子跟男子四处游走,名声总是不好听,就算将来嫁给了晏祁,也留了让人说笑的把柄。 再加之朝廷那边局势未定,晏祁现如今都不能光明正大显露身份,可想其中定然还需颇费一番周折,她去了怕也是牵肘,晏祁走时再三说:“夏至之前定归。” 晚时,夏豆拈着支簪子闲看,一旁还放着块三指宽的石头。 簪子是晏祁亲手磨得,用的和田红玉,簪尾镌刻了些连枝相思豆,式样简单,细节却别致,夏豆越看越喜欢,拿在手里把玩,爱不释手。一旁的石头是那日晏祁败家买的,料子是寿山月尾绿石,刻印章的佳品。 晏祁在周府几日并不外出,只在修竹院阅文修书,几日功夫就将这方印章刻了出来,刻的晏夏二字,夏豆正凝神端详着,却听王濮在外头喊:““姐姐,那纨绔周五又来了。” 王濮话未说完,周彦之已然背着手晃悠悠从院前花门处进来了,“野丫头,你出来!” “你喊什么喊,”王濮正在院里花圃剪花,当下扔了花篮子不要了,迈上前去斥道,“大纨绔,三天两日跑来找我姐姐作甚?” “我找她自是有事,要你个小丫头管,”周彦之不耐烦的打发她,头一歪给了她个大白眼,王濮是什么脾气,最是吃软不吃硬,被周彦之一激,当即就跳脚了,几步走到他身前,扎煞着双手拦住:“总之你不说清楚由来,休想见我姐姐。” “起开起开,一个牙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管的还挺多。” 待夏豆收好簪子与印章,走出房门去,正巧见着那两个在院门口杠上了,丫鬟小厮正在一旁看热闹,这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夏豆赶紧上前劝架:“这又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周彦之气呼呼扇着手,“诶不是我说,还真是要野野一窝,丫鬟主子一个德行啊。” “你你你,”王濮作势要跳着去打他,“登徒子,你才是野人。” “你看看,你看看,本少爷可有说错半点?”周彦之比王濮高一大截,小姑娘跳着也只能打在他肩上,身体的优势让周彦之愈发得意,忘形地摇晃摇晃:“还想打本少爷,哟呵,凭你个矮冬瓜?” 王濮气得满脸涨红,抬起就是一脚踢在他膝盖处,周彦之哎哟一声捂着膝盖跳出三尺远:“使阴招算什么本事!” 那滑稽的模样逗得夏豆哭笑不得,连左右看戏的丫鬟都低着头暗笑不已,周彦之的小仆松明捂着眼睛不忍看,暗道:“少爷诶,这修竹院就没一个好相与的,何苦来自讨苦受呢。” “君子动口不动手,本少爷不和你计较,”周彦之拍拍衣摆嘟嚷,又背过手去装作潇洒冷清,“本少爷一番好意而来,你们修竹院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回回都如此失礼,真够岂有此理的,以后请我我都不来了。” “哎你倒是别来,”王濮手一摆作势要送客,夏豆赶忙拦住,“濮儿,周少爷来应当是有正事,咱先忍了这回。” “嗨还有没有王法了,什么叫你们忍了这回,难不成还是你们委屈了?”周彦之鼓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愤愤不平,“行行行,左右都是我的不是,”夏豆干脆全揽了,“都别闹了,濮儿你去把那花捡了,周少爷请进屋喝茶。” 既是夏豆发了话,王濮虽堵着气也要依,几人别扭扭的进了屋,待夏豆端出新做的水晶白玉兔,兔子捏的栩栩如生,面皮剔透,馅心材料多种,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周彦之与王濮两人互抢一通,一盘子小兔很快吃完,周彦之捏着最后一只,叹道:“兔子这般可爱,你那小丫头却一口一个,毫无怜惜之心,啧啧,果真毒辣心肠。” “有本事你别吃,”王濮怒起,周彦之嗖的一下扔进了嘴里,得意洋洋的显摆:“嗯~味道不错。” “姐姐,赶他走!”王濮就差拍桌了,夏豆忍笑安抚了她,让她先去把那篮子花清洗了,用来腌制了做花脯吃,王濮这才噘着嘴先走。 “闹也闹了,吃也吃了,”夏豆笑眯眯看着他道:“周少爷,该说正事了。” “就知你这丫头半点没良心,吃了你一两要拿百两还,我是造了什么业要与你搭伙,”周彦之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了本账本来,“你先过过目,这间店铺是新开的,赚不了几个钱。” 还是夏豆去年进周府那次,周彦之想闹出点动静来让他爹满意,夏豆空有一身主意无本钱,两人一拍即合,签了契合作做生意。夏豆从前是打算往帝都发展,便撺掇着周彦之开连锁店,眼下也开始慢慢盈利了。 夏豆看账本的功夫,周彦之左顾右盼后试探着说,“晏七走了?” “嗯,”夏豆点头间翻了一页账簿,“怎么没带你走?”周彦之不解道。 “我不想去,”她平静的说,周彦之敲了敲桌板:“让你不听本少爷言,那公孙云越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玉面狐狸一个,晏祁与他同行,无异于与虎谋皮。” “一会狐狸一会老虎的,”夏豆低着头看数,“当着公孙云越的面你可敢这么说?”周彦之从鼻孔里挤出个哼来。 “对了,我问了晏祁了,”夏豆合上账簿,忽而抬头望着他,“那次他并未给我写过信。 周彦之装傻,“哪次?”“你射死我家信鸽那次,”夏豆若无其事的说,“你为何射死信鸽?晏祁又为何匆匆半途绕道来原阳,可以告知我缘由么?” “哈哈哈,”周彦之打了个干哈哈,“你说什么呢?” “我看过舆图,云城去往帝都,走芐京山西一带,径直往北而行即可,半途绕道东南边原阳来,多了多少路程,公孙云越没必要费这个周折。” “你这女人,”周彦之头一次称呼她为女人,依旧是放荡不羁的笑:“女子还是傻一些惹人怜爱,知道那么多做什么,身在闺阁之中,还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成?再刀光剑影那也是男子的事,知道太多也不过是徒增烦扰,你就乖乖的跟我做生意赚点嫁妆,好好嫁给晏祁就行了。” “周彦之,”夏豆认真的看着他,“我一直很感激你,”周彦之笑得更夸张了,“可能说来好笑,若不是你的提携,我大概还在衣衫褴褛,为几口粮食发愁,你行径虽偶尔荒诞不经,为人却还算坦荡仁义,一直以来真真实实帮了我不少,我打心眼里很感激你...” “野丫头,别,别,”不待夏豆说完,周彦之赶紧拦住她,“你好好说话,不必违心,突然这般温情,我怪不适应的,鸡皮疙瘩起一身。” 夏豆有些无语,又道:“我是认真说的好吗。” 周彦之咂咂嘴巴摸摸下巴,“真的?”“当真。” “很感激我?”“是的。” “我为人很好?帮了你许多?”“是的。” “想以身相许么?” “啊?” 周彦之哈哈大笑,“你怎么不上当啊,”夏豆一头黑线,“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周彦之起身,一甩绸衫长袖,颇为洒脱地道:“哎呀行吧,看你这么煞费苦心奉承我,偏偏句句又夸在我心坎里,熨帖得紧,我便告诉你实情吧。” 夏豆感动的点点头,周彦之又道:“但你得先解我一惑。” “你说,”夏豆伸手相邀,“本少爷这么风流倜傥,英才大略,哦,还有坦荡仁义,”周彦之摸摸自己的面容,“原阳也无人比得过我俊朗,哎你说,”他顿了顿,豁出去了讲:“你说你为何半点未曾对我心动?” “啊?”夏豆一时蒙怔,没懂他的意思,“您,您是说?” “对啊,就是说啊,你这丫头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凭什么还看不上本少爷,”周彦之似是不平道,夏豆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周少爷...别开玩笑。” “别装傻了,”周彦之围着圆桌来回踱步,容色焦灼,眉峰皱起,“当真看不上我?” “...”两人相顾无言半瞬,“啪!”一声乍响,夏豆忽拍桌而起,面孔肃然,目光犀利,周彦之陡然吓得一抖索,“你..你干嘛。” “周彦之!”夏豆气愤愤道:“我真是看错你了”。周彦之眼色微变,面色流露出讪讪之意。 “不就是想让你说说,为什么射死我的鸽子,至于围魏救赵舍身成仁?为了转化话题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解释一下鸽子为什么要死就这么难?”夏豆抬手拍了他一下,轮到周彦之懵滞。 夏豆沉吟片刻又道:“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老实说,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富家少爷,不是我这种乡野丫头,能肖想的起的,并非看不上,而是不能看上。” “那晏祁呢?” “他不同。” 沉默良久,周彦之忽地哧的一笑,眉目舒张,眸光粲然,他摸了摸自己脑袋,像是释然地叹一口气,又满脸得意之色:“行吧,算你识货,本少爷的确才貌双全。” 夏豆不好再强要解释,周彦之却又坐回了圈椅上,“好了,你解了本少爷之惑,作为回报,你想知道什么我也告诉你。” 第97章 自毁前程 “要从哪里说起?” “从头说起。” 周彦之咳了一声, “你说的头是指哪里?” 夏豆想了想,替他斟了杯茶,说:“还是说说那只鸽子吧? 周彦之瞠目, “你为何对一只鸽子这么执着?”夏豆瞪他一眼,周彦之识趣的缩缩头,“射死那只鸽子, 当真是齐三失手闹出的意外, ”他掩了下半句, 但是拆你的信看,就不是意外了。 “信鸽里有信么?”夏豆问。 “有, ”周彦之如实答来, 夏豆微微一愣, 问:“写了些什么?” “以晏七之名, 诱你去帝都的,”周彦之挑挑眉道, 这下当真讶异了, 夏豆说,“诱我去帝都为何,谁会做这种事情?” “因为晏七已和章相露了底,助他复起之后,洗刷贪墨案冤屈,便要同你归隐山林,”周彦之想来便觉好笑,“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诏国公府公子,蜀学一派将来领头人,气候初成,就要退隐了呢?” “什么?”夏豆有点愣了,也听出了不妥来,她解释道:“晏祁没有跟我说要致仕归隐,我原本也是打算去帝都发展的,并不是想误他前程。” “章相那边的不会这么想,诏国公爷更不信晏七就会这么作罢,他们只会认为晏祁在戏言,”周彦之道:“当他们意识到,晏祁真要弃权致仕,你认为帝都那群人会怎么想?” “...”夏豆无言以对,“他们会以为,这是威胁,”周彦又笑了笑,带着点不怀好意,“晏七被一个乡野农女所迷惑,想要以此为威胁,同意他娶你进国公府的门。” 夏豆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周彦之大发善心接着解释:“小丫头,你所看上的,是比我这个才貌双全的富家少爷,身份地位更强上百倍的世家公子。” “他虽只是诏国公庶子,却自幼得他父亲看重,他同晏府那些嫡房公子们所差无几,都是要被培养出来担当门户的,”周彦之轻呵了一声,“而这样的身份,婚姻大事向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明媒正娶一个乡野农女进国公府?啧,简直能成为帝都那些世家口中最大的笑话了。” “可是,这跟假用信鸽,邀我入帝都有什么关系?”夏豆抚着青白釉瓷杯,垂目低声道。 “你这会子还真是傻了,”周彦之眨眨眼盯着她,“让你自己跑到帝都晏府去啊,再让晏国公府的嫡母收了你,随便安排给晏祁当个小妾,事情不就轻而易举解决了。” “晏七也没道理再胡闹了,反正你是自己送上门的,国公府也替他收了房,他还有什么好闹的,什么退隐什么娶妻,不都是狗屁。” 夏豆被他直白的话骂得一缩手:“我就未必看不出来晏祁的字来?就一定会乖乖跑到帝都去?” “这你就有所不知,”周彦之耸耸肩,“不干正事的书生多了去了,模仿相似的字迹算什么?那纸上就写了:事有突变,望来帝都商议,你扪心自问,收到这样的信,你会不会启程去帝都?哪怕不确定是什么事,去看看总归安心些。” 夏豆不由攥紧了手,这坑挖的虽浅显随意,但却十分起效,想起那段时间的焦灼难安,若无周彦之半路相拦,她确实可能情急之下,等不到晏祁回来,就卷着细软跑到帝都去了。 如此熟悉晏祁字迹行事,并且还能私放了他信鸽的人,夏豆黯然:“这是章相和国公府的达成共识了?” 周彦之一哂笑:“学聪明了?” “坦白来讲,这的确算是章相和国公府联手挖的坑,还真是你的殊荣了,”周彦之坐久了憋闷,起身抻了抻筋骨,又笑:“不过那两只千年老狐狸肯定不会承认,竟为着你个小农家女暗中勾搭了。” “当年诏国公一时疏忽,放晏七去了国子监又没管住,让章相看中了去,拐他去掺了政派之争、变祖宗法这趟浑水。” “诏国公府向来来都是中庸派,出了这个么晏七这个意外,自是失望且怒,也算隐隐同章相反目了,如今又来联手,你面子还挺大啊。” 夏豆想了想前事,问他:“所以章相变法失败后,晏七失去了倚靠,随后又被人构陷卷入贪墨案之中,还被剥去了功名,那时候,诏国公不是放弃他了么?” 周彦之摇摇头道,“你们女子还是想的简单,我前头不是告诉你了,诏国公府,培养晏七花了多少钱财心血,不到紧要关头,如何能说弃就弃,不过那时候事态严峻,晏家不能也不想庇护他,有可能是诏国公也想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罢,没有家族的护翼,竖子无状只有惨痛收场的份儿。” “所以那时他只能逃来原阳,”夏豆问。 “对啊,”周彦之最后一语破的:“结果便宜了你。” 夏豆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周彦之所指,她心里百味陈杂,不知要做什么反应。仔细想来,原阳有周府这条地头蛇,可以庇护他一时,但问题是,周府老夫人也并非纯善之人,怎么会帮晏祁掩护? “我知道安姑姑的事,”夏豆看向周彦之,“也知道你们府里人人不简单,所以我有点好奇,周府怎么会这般相助于晏祁?” “哟,连安姑姑的事都跟你说了,”周彦之像是有些吃味般:“也不奇怪,铁了心要娶你了,告诉你他娘亲的事又算得上什么。” 夏豆疑惑的看着他,她有种不妙的直觉,周彦之...不会看上的其实是晏祁吧.... 周彦之没有看出她的神游太空,接着解释道:“周府相助晏祁的缘故,是因为,若要长久攀着诏国公这颗大树,少了晏七这个关键人物不行,所以,周府会无条件的扶持晏祁,哪怕他那时已是狼狈离京,只要他还是诏国公府的人,只要..他还是安姑姑的儿子。” 听罢周彦之抽丝剥茧般将诸事一一解释,夏豆却更为茫然了,她失落地问周彦之:“那..那是不是,的确是我错了,晏祁娶我,无异于自毁前程?” 孰料周彦之豁然一笑,“野丫头,我之前不是还问过你,为什么看不上我,偏看上了晏七?你是怎么回答的?” “晏祁,”夏豆暗暗吸一口气:“晏祁是不同的。” “你没有说错,”周彦之双手撑在金丝楠木桌上,半俯身在夏豆面前,居高临下的垂眼看她,前所未有的,竟隐隐生出几分压迫感。 “小丫头,晏七是不同的。可能你比我更清楚,他与我们这些人比,不同在哪些地方,以所有利益相关的旁人角度而言,晏七娶你,确实是自毁前程,但以我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来说,晏祁娶你,却是他的福分。” 周彦之走了许久后,夏豆还端坐在堂中发着愣。 怎么会这么麻烦呢?晏祁这事在现代,不就是个公务员辞职不干,回老家娶媳妇自主创业罢了。 但搁在这年代,读书人不入仕,尤其想晏祁这种情况,简直捅破了天似的,自掘坟墓。怎么不知不觉她就成毁人前途的妖女? “姑娘,”廊庑处有丫鬟声音带着急色地喊她,夏豆醒了醒神,听得丫鬟跟着又喊了声:“姑娘! 大丫鬟容容一向稳健,如此失态必定是有事了,夏豆连忙起身出了房,走近人后问:“怎么了?” “ “门房那边,那边传来消息,”容容平了平气,喘息道:“说是姑娘的家人,都到了周府来了?” “什么?”夏豆微微讶异,又有点惊喜:“我的家人?我大哥来啦?”自从夏豆入了周府,同夏家人的联系却没有断的,时常差人送些东西去下邳村,还吩咐家里若是有事,让夏木来周府寻她。 “不是,”容容摆摆手,“是姑娘的双亲,带着兄妹几个,一同来了。” “咦?”难怪容容这么急火火的,夏家爹娘,可是从来没有到周府来过的,“你别急,我爹娘来了也不算什么的,我你跟去门房那里接人,”夏豆说罢就抬脚完前院走。 “不是的,姑娘,”容容解释,“这事不像是老太太老爷子几个自己来寻亲的,我听洛儿几个说了,是周府派了人,去接老夫人老太爷几个来的。” “周府派人?”夏豆微一皱眉,心中又起了不好的预感,加快了步伐疾走,容容连忙呼上花月貌几个跟着,修竹院主仆几人急急赶往前院。 * “母亲,人证物证俱在,那贱丫头是逃奴,耍得我们团团转,”夏豆带着人匆匆行至周大夫人处,还未踏进屋,便听得周六小姐用几乎尖利的呵斥声。 能让素来温婉和煦的六小姐这般失态,夏豆心一咯噔,只盼自家爹娘千万别出什么事,一迈进屋,却见自家爹娘弟妹跪了一屋。 夏豆头皮一硬,脱口尖声喊道:“爹,娘!” 那声音,高得全然盖过了周玉棠。见正主赶来,还一进门就不打自招了,周玉棠面上忍不住浮了一丝笑,她立即指着夏豆高兴地喊:“母亲,就是她,这个叫听夏的丫头,是我们府里犯了事的逃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章完结~~哎呀立下FLAG~ 第98章 替换好了 六小姐周玉棠喊完那句话之后, 屋内起了一阵骚动。 周二夫人,周三夫人与许多女眷都在,在场众人一阵嘀嘀咕咕, 但很快,莫名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因为夏豆进来后, 只自顾将地上那一堆人一一扶起, 因为周大夫人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爹, 娘,”夏豆心疼地拍拍夏家爹娘膝上的灰尘, 又去扶几个小的。 “姐, ”夏树夏荠一见到夏豆就要扑上来哭, 夏豆泪花都要涌出来, “你们来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这是在做什么?” “豆儿, ”她娘李氏一见夏豆就忍不住嚎啕起来, 连站在一旁的夏老爹都吓得红了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女眷们面面相觑,也想问这句话。 众人的表情很怪异,望望大夫人又看看六小姐。堂中只见那夏氏一家人在又喜又忧的哭哭啼啼。 “娘,您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周玉棠还未喊完,被她母亲身后的房姑姑抬头看了眼。房姑姑是母亲房里资历最老的嬷嬷,最懂规矩不过,从来不会做出任何失礼的举措。 房姑姑的眼里带着警示,周玉棠心一咯噔,缓缓噤了声,状况有些不对劲。她到底还是心虚,面色讪讪地自家母亲看去。 她母亲周大夫人端坐在堂中正首,手上捧着菊瓣翡翠茶盅,面无表情,不怒自威,只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茶盖。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大夫人发怒的前兆。像是隐隐懂了些了什么,周玉棠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她并非蠢人,只是太急切,自认为探到了对方的死穴,可以一击即中,再被一怂恿,行为就乱了方寸。 一屋子人都在等大夫人发话,除了还在那里你哭我我哭你的夏家人。 一边是亲身女儿,一边是自己亲口承认的娘家外甥女,周大夫人宁氏只觉得脑瓜仁生生抽痛。这要怎么收场,二房三房都来了,看戏的都坐了一屋。 “蠢货!”宁氏恨不得当场痛骂这被情爱冲昏头的女儿。 “夏姑娘,”像是过了很久,久到夏家人都哭够了,二夫人三夫人欲言又止好几回,宁氏才悠悠的喊了声,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沉稳而有力度,带着当家主母应有的威严与威慑力。 众人为之一凛,笑面虎大夫人这是要发威了? 周玉棠内心涌出点侥幸,她在等母亲的发落,那寡廉鲜耻的贱婢,何德何能可以住进修竹院。 宁氏喊完那句却又静了下来,甚至还捧着茶盅抿了口茶,周二夫人简直不耐烦的很了,索性直接开口:“大嫂,这是怎么了啊,棠儿的丫鬟子急晃晃将我们喊来,说是处置逃奴,我还当什么大事,抽着空的来瞧,都等半天了,这是要如何?” 周三夫人跟着插了句嘴:“对啊对啊大婶,你倒是发句话啊,棠儿说的逃奴是谁?难道说的是这夏姑娘,夏姑娘不是你娘家的姨外甥么?” 周玉棠听得这话忽地一愣,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因她从来未将夏豆放在眼里,竟忘了她可是母亲亲口承认了的外甥女这事。那,那要是当着众人面拆穿了那贱婢的身份,丢了颜面的,可不还带着母亲... 周玉棠既羞且怒地看向一旁丫鬟,却见那正瞠目结舌丫鬟,不正是当日竹林哭诉,号称周五少爷的贴身丫鬟画春。这画春此时亦是满脸茫然,甚至已经开始惊慌失措了。 夏豆也正在等周大夫人给个解释,何故专门从下邳村去把她家人叫来,又为何让她爹娘下跪?她看的出宁氏面色不好看,也猜出来大约是周玉棠闹的幺蛾子,宁氏唤了那声又没下文,夏豆便自己开口了:“大夫人。” 周家其余女眷们顿时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大夫人,”夏豆语音刚落,门口又传来道温温柔柔的女子声,接着两位粉衫娇俏的丫鬟子打着帘子进来,丫鬟两人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轻手慢脚的进得屋后,像是随口一问:“夏姑娘可在您这处?” 待看清了屋内中人,鹅蛋脸儿的丫鬟像是有些惊讶般,小声的叹:“夫人们怎都在呢?” “白芷,绿桑?”周大夫人亦有些惊诧的开口。 白芷是九少爷公孙云阳的丫鬟,绿桑却是老夫人的人,两人微微屈膝向周大夫人行礼,随后又看向夏豆道:“夏姑娘在这里呢?可让九少爷一顿好找,都吵嚷到老祖宗那里去了。” “大夫人,九少爷今日有要事要寻夏姑娘相商,因许久未找到人,这才去找老祖宗求问,老祖宗一听这回事,也说是要见见夏姑娘,”绿桑向周大夫人解释,又笑着询问:“夫人们莫不是也是有事要找夏姑娘?哎今儿真是凑了巧了,夏姑娘可真是大忙人。” 这丫鬟生的玲珑可爱,声音也娇娇柔柔的,说起话来十分有亲和力,最主要的,她是老祖宗派来的人,众人连忙表示无事,只看向周大夫人,周大夫人巴不得有人把那棘手的一家带走,听罢只温声嘱咐:“既是云阳与老祖宗喊人,夏姑娘还是快些去吧。” * 众女眷回去的路上各自都在暗中嘀咕此事。 “二嫂,你等等,”周三夫人出门后连喊住周二夫人问:“你说大嫂今日是在闹些什么呀?” “呵呵,”周二夫人捏着汗巾子笑出声,“这你都看不出来?不是咱们那六小姐作妖么,笑死人了,你看那娘俩的脸色,我这一月都指望这事发乐了。” “...”周三夫人一脸莫名,连拉扯的着妯娌的手,“你也知我一向不怎么打听大房的事,对那野路子来的夏丫头也不感兴趣,你且跟我仔细说说,让我也乐呵乐呵?” 一行人边走边笑地走远。 正屋内只剩宁氏与周玉棠几人,宁氏虚闭着眼靠在迎枕上养神,婆子丫鬟都立在原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一屋死寂。良久后,周玉棠惨白着一张脸小声地问:“母亲...” “跪下!”周大夫人睁开眼,头一次朝女儿这样训斥道。 * 夏豆一家由白芷和绿桑带走后,夏家几个一点也没回过神来,都只会呆呆地跟着夏豆院前走,一行人出了大夫人的瑞合院,穿过游廊走出花甬,到了假山绿湖处,两个丫鬟才笑嘻嘻返身道:“夏姑娘,这便是你家里的双亲么?” 夏豆笑着点点头,俩丫鬟有礼地朝夏家爹娘打招呼:“老伯好,夫人好。” 夏家爹娘刚才还在大夫人那里被恐吓一顿,吓得不轻,这时见这两个富贵小姐模样的姑娘,竟会笑盈盈地跟自己行礼问好,两人当即便诚惶诚恐地哈下腰去,两手握拢着磕磕巴巴行礼:“哎哎,小...小姐好。” 俩丫鬟微微愣过之后和善一笑,只好屈膝将礼还回去,“老爷子夫人折煞我俩了,我俩只是府里的丫鬟罢了,夏姑娘周家的贵客,您二老也是贵宾呢,不必多礼。” 这两个都是有身份的丫鬟,能如此对待自家爹娘也实属难得,夏豆也连忙向那两位行礼道谢:“多谢两位姑娘今日相助,夏豆感激不尽。” “姑娘诶,你这一家子都是多礼的,咱可别在这里谢来谢去的,”白芷伸手搀过夏豆,几人正说话间,却见花门那边又蹦出个小少爷,“糖葫芦!” 公孙云阳一跑来就要跳到夏豆身上去,“我找你好久了!” 小公子长大了许多,沉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夏豆伸手将人抱住,颇有点费劲,“云阳,你再长大一些,我可抱不动你了。” 云阳眯着眼睛笑得乐呵,手舞足蹈一阵后,才偏着身子看向夏家那几人,“咦,这便是你家里的爹娘么?” 夏豆应声说是,经过方才那一遭,夏家几个都不知道该不该行礼了,“几位好,”云阳乖乖的喊人,他的身份不俗,自幼被捧在手心的养的,虽然中意夏豆,但也不会向白芷绿桑一般,还需跟夏家爹娘客套。 “爹娘,”夏豆朝夏家两老解释,“这是府里的小公子。” “小公子...小公子...”夏豆爹娘又要屈身相拜,夏豆抱着人腾不出手来,还是白芷拦着的:“见过礼就是了,二老不必客气。” 夏豆看着绿桑想起正事来,问:“绿桑姑娘,不知老夫人唤我何事?” “哈哈,是我跟祖母说,让绿桑姐姐和白芷找你,”云阳得意地邀功,“不是祖母找你呢。” 绿桑含笑点点头称是,夏豆感激地朝她颌首,绿桑又说既然找到了人便告辞了。 一行人回修竹院去,因来的匆忙,也没有喊轿子来抬,夏豆又想着带爹娘见识见识这大户人家的府邸也是好的。 一路花柳繁盛,满目富贵,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夏家几个原本除了低头盯着脚下的路,半点不敢多看别处风景,被夏豆一路带着说说笑笑,才敢悄悄儿的打量四周,走了一刻时间,夏树缩手缩脚地走来拉着夏豆,夏豆低头问他:“小四儿,可是走累了,很快便到了。” “不是,”夏树却扭扭捏捏,极小心地小声说:“姐姐累不累啊。” 夏豆一愣,顿而才领会他的意思,原是小云阳一直趴在她身上,抱了一路还当真有点累,白芷是个善解人意的,连忙走近来解围:“少爷,不若白芷来抱您吧。” “唔?”云阳也怕累着夏豆,几下滑下身看着夏树,道:“你是谁?” 夏豆半俯着身子给两个小朋友作介绍,“这是我弟弟夏树,”“夏树,这是小公子云阳,”夏豆见两个孩子眼睛闪扑闪扑的,心头一软,又笑着说:“夏树是我家里排行最尾的弟弟,云阳在周府也是排行最小的公子,你们两个都是最小的孩子呢。” 公孙云阳见这个男孩子比自己大,正怕要喊哥哥,又听夏豆说他们两个都是最小的孩子,心头一喜,高兴的说:“那我俩人竟是同辈了,我便不喊你哥哥了。” “那倒..倒不必,”夏树害羞的说,见这小公子十分和善可爱,他又大胆了起来:“不过,不过我还是要比你年长一些的。” 稚子天真无邪,夏豆和几个丫鬟被逗笑,夏家爹娘却吓得不轻,差点要拉过夏树叩头认错,夏豆摆摆手示意他爹娘不必担忧。 两个小孩子还在较劲。“那,那也长不了几岁,”云阳不服地说,看着前边的路,忽然心生一计:“不若,不若我跟你比赛,看谁跑的快,先到修竹院里去,如若你比我慢,那我俩就是一样大的了。” 夏树红着脸悄悄地朝夏豆看看,见姐姐正含着笑并无不悦之意,便也鼓足勇气点点头,“行。” 云阳嘻得一声拔腿便跑,边跑还笑个不停,一会儿叽叽一会儿哈哈,看起来当真是乐得不行。 两个孩子虽都是小短腿,跑起来却不慢的,眼见着那两个便跑远了,夏豆只好带着后边的一人也跟着跑,几人边跑边喊:“云阳,”“少爷,”“慢着点。” “这野孩子!”夏豆她娘李氏看着那一溜烟的身影,忍不住一声骂,“无法无天了!” 却见白芷正在她身侧,闻言还笑吟吟的偏头看她,李氏心一慌,连忙敛了面色停步小声解释:“我..我说的是我家的小四。” “娘,”夏豆伸手拉过她,“没事的,快走快走,你看弟弟都跑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迟到了。。我高估了自己。。不过字数多了一些昂~ 第99章 秋后算账 “母亲, ”周玉棠满脸悲戚,眸中泪水盈盈,浑身微微颤抖, 不解地看着周大夫人,“母亲,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宁氏抬眼定定的看着她, 看着寻常最为疼爱的女儿此时哭得梨花带雨, 她面上表情无一丝变化, 又问了一句:“你不明白?” “母亲,”周玉棠看着宁氏满目冰霜, 愈发惶恐, 她匆匆抬手擦了一下粉腮上的泪珠, 哽咽道:“我知道我这回莽撞了, 可是,可是。” “可是不至于要罚跪, 是么?”宁氏撑着圈椅扶手起身, 缓缓走到周玉棠面前,周玉棠跟她年轻时候有六七分像,螓首蛾眉,秋瞳剪水。胚子是极好的,只可惜气质还差火候,清冷秀美有余,雍容华贵不足。 尤其像这般哭成惹人怜爱的模样,举手投足都是娇弱风情,哪里像是能嫁入王侯贵族做嫡母的大家小姐? “是,”周玉棠难得敢这样跟她母亲说话,全然抛弃了往日的淑慧知礼,“那夏氏一家,本就是无耻贱奴,让他们跪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母亲何故也要罚我跪下,我当真不明白。” 宁氏失望地看着她,看着她虚弱苍白的面孔,又想到用不了多久,女儿便成别人家的了,心中到底不舍不忍,无力的叹一声罢了,“你还不明白,难道母亲会因为下人奴仆跪了,便也罚你跪回去?” “那..那为什么?”周玉棠越想越委屈,扑簌扑簌地掉眼泪珠子。 “我让你跪,只因你自己自甘卑贱!”宁氏说着便动了气,冷哼一声,“自降身份去听信贱婢们谋划,甚至被下人们当枪使,弄出这样让人笑掉大牙的闹剧来,你自己好好想想,母亲平日对你的教导,可是都喂进狗肚子了!” “..我,我。” 她那番委委屈屈,偏又辩驳不得的模样,看得宁氏愈发恨其不争:“就你这个不长头脑的样子,岂不是白白废了母亲为你煞费的一番苦心,就一个丫鬟子都能踩到你头上去,你还痴人说梦想嫁到晏家?” 一说到晏家,周玉棠想到近日种种,梗住一口气欲吐不得,心中本就郁结已久,这时胸口发闷鼻息堵塞,忽地眼前一黑,竟直直朝地上栽倒下去。 “棠儿!”周大夫人惊吓一跳,赶紧抱着人慌乱地喊人:“棠儿,来人,房姑,快去喊大夫来!” * 夏老爹坐在老爷椅上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他眼角余光扫扫桌上各色花朵一样的点心,又万分小心地端着手中滑不溜秋的茶碗。茶喝过一口就不敢再喝了,点心还是捏着夏豆之前递给他的那块,一小点一小点的抿,吃了一刻钟还有大半块。 夏豆正在跟她娘拉着手、淌着泪地说贴己话,“你不知道,我这一日日啊,就担心你在城里过得不好。你哥哥按你带的口信来了城里,也不经常回去,家里就爹娘和你弟弟妹妹,这日子哪里有滋味。” “吃喝倒是不愁,地里的作物长势也蛮好,有你爹时常照看着的。” “戚六婶家的巧儿年后就嫁了,夫家家世不错,回门那天坐了牛车带了不少礼来呢。我还吃了她家的喜果子。” “你哥哥也要说亲了,十里八乡姑娘倒多的事,你哥自己憨木头不肯娶……” .... 那娘俩没完没了的说半天,夏荠被王濮几个领着四处赏玩去了,至于夏树,因他之前不熟路不敢乱跑,只尾随在云阳身后,故而跑步比赛并没有分出胜负来,云阳却又要与他比弹弓的准头... 李氏说了半天,茶都喝完了一碗,夏豆替她添了水,李氏闻闻茶香,又看看左右只有自家人在,这才叹道:“哎哟,闺女啊,这茶可贵?这香得呢,怕是金贵得不得了吧。” 夏豆抿嘴笑道:“算不得什么顶精贵的茶,您只管喝就是,”又顺手抬着茶壶问夏老爹,“爹,你可要添水?” 夏老爹赶紧摇摇头,“你喝你喝,我还有的。” 夏豆这才注意他爹正绷着身子满脸不自在,手里还捏着早前她递的那块糕呢,夏豆嗔笑:“爹,您别生分,这里只有咱爷仨,只管吃喝就是。” “没没没,”夏老爹这才再喝口茶,又看了看四周,小声道:“闺女,虽说现在无人管你,到底在婆家不比自家,谨慎些好。” 李氏也赶紧接话,“对对,你在这家里过的如何?闺女啊,不是娘说你的不是,你就这么没名没分的跟了那后生,爹娘又没出息,到时候你吃了亏,爹妈哭瞎眼也没法子,你说我闺女可怎么办...”李氏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夏豆一阵头大,“爹,娘,我这还没嫁呢。” “提亲说媒没见着,人却住进别人家里了,可不是跟嫁了一样了么,”李氏抹抹泪,又哀又叹:“我也不管别个怎么说,总之只要你过得好,那些背后说闲话的,都是眼红咱家日子越发红火,妒忌你寻着个好人家。” 夏豆哭笑不得,“真没嫁,我住在周府,是养..”她说着及时刹住了嘴,爹娘还不知道她受伤的事,改口道:“是养身体,您也知道,我身体向来不怎么好...” “哎,是是,这做女人,”李氏拉近夏豆附在她耳边,呵着气道:“最重要的身子要好,头年头胎就能生个男娃,在婆家就能站稳脚跟,腰板儿也挺得直。娘也就正担心你这个...” “娘...”夏豆简直哭笑不得,“您真是,哎呀你好不容易来趟就说这些。” 李氏看看夏老爹,眼里终于有了点笑意,“你姑娘家面子薄,说这些容易害臊,现在听不得这些话,以后就知道轻重了,娘也是为你好...” “唉爹娘,你们饿了没,吃饭吃饭,”夏豆说不过她赶紧转话题,“花容月貌,小厨房饭食做好没啊!” * 夏家爹娘在修竹院住了一晚便要回去,因夏豆之前跟他俩解释说,周府是晏祁外祖家,晏祁出门做生意了,二老便死活不肯多住,直说:“姑爷不在,周府又不是姑爷的本家,娘家来一窝人长住,像什么样子。”夏豆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带着夏家爹娘去街上买了些物件,打发他俩回去了,只留下夏树夏荠两人在这多玩些日子。临走前周家老夫人、大夫人都派人送了礼来,夏豆心知,这是赔礼。 昨日那事,被周二夫人几个不嫌事大的,捅到老夫人那里去了,原本周老夫人欲查个清楚,不过大房那边又传了信来说,六小姐周玉棠病倒了,连夜喊了五六个郎中,现都在昏迷着,这事便不了了之。又过了些日子,据说周玉棠转好,周大夫人便不动声色地处置了一批奴婢。 这批奴婢中,竟有夏豆的熟人,戚小容。 婆子来拿人时对夏豆还算客气,端端正正行个礼道:“姑娘,戚小容原本就是大夫人派来你院子服侍您的,现您这边事物不多,再调她回去也合情合理的吧。” 夏豆沉思半晌后点头同意了。 对于戚小容,夏豆自问并无过多亏欠,她俩之间的恩怨纠葛,多半都是机缘巧合说道不清,非夏豆所愿。 她举家能被周玉棠的人带到周府来,静下心一想,便知有熟人作梗。 李氏那晚说:“周家来的凶悍婆子护院有六七人,来了便说你女儿在外边犯了事了,你女儿是要坐牢的逃奴。” 李氏一听说大户人家来拿逃奴,便想到了夏豆,她知道女儿当时是签了卖身契的,但是不满三年就回来了,也没说卖身契还作不作数,现在周家的人来捉人,肯定是知道了豆儿没死成,来秋后算账了。 护院婆子们一通恐吓,吓得夏家老小拿了全部家当来救人,进了周府后,径直被带到大夫人院子里,李氏被吓得六神无主,当即跪在地上只喊夫人饶命。 夏豆琢磨了一番,大夫人是知道她身份的,但却一直隐而不发着,不至于突然就翻脸,再说这事当时一看便知不是她指使,是周六小姐所为。 但周六小姐又如何得知她从前做过奴婢,又怎知她家住在何处?夏豆恍然想起,那日堂中站在周玉棠身边的一个丫鬟,分外眼熟。她记性一贯好,很快便回忆起,那丫头是从前周彦之身边一个婢子,叫画春。 画春,听夏,名字一听就是一个院子出来的,两人估计同是修竹院当差的,知道她的底细并不奇怪。夏豆释然,又想到画春知道她是从前的听夏不假,但不至于就能知道她家住何处。 她其实不属于周府的奴仆,她是晏祁私买来替安姑姑守院子的,卖身契、籍贯等并没有记在周府的档上。 所以周玉棠怎么会轻而易举就从夏家把她爹娘带来了呢? “姑娘,戚小容前几日被周六小姐的叫去过一回,”花花之前跟夏豆这么通报过,当时她还不以为然,现在想想,嘴边尽是苦涩。 戚小容被喊到正院来,一见到来的几个体大膀圆、满脸不善的婆妇,心中便知不妙。她恐慌朝夏豆看去,夏豆正坐在堂前垂目啜茶,面上无一丝意外之意。 “小容姑娘,”婆子看在夏豆的份上,客气地朝戚小容喊了句:“你在夏姑娘这处也无要事做,不若还是跟咱们回大夫人那边去当差吧。” “不..不,”戚小容往后退缩着,婆子眼色一横,“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戚小容更是吓得胆寒。 “夏,夏豆 ,”到底许少见过风雨的,戚小容一下哭出声来,“夏豆你说说话啊,我是院子里的人,我不回去。” 夏豆缓缓抬了眼,轻声对戚小容道:“前些日子不是问你跟不跟我爹娘回去,你说你不愿意。” 夏家爹娘回下邳村时,夏豆让花花叫了好几回,才把躲在房里的戚小容喊了出来,夏家爹娘看到戚小容竟在夏豆这里当差,也是惊诧不已。 夏豆那时便提醒戚小容,“要不要跟我爹娘一道回去算了,你娘在家也时常念叨你。” 戚小容那时又羞又躁,以为夏豆刻意要在她爹妈面前显摆,便满脸不高兴的拒绝了。如今又被夏豆这么一提,才张着口不敢置信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小容,”夏豆满眼凝重的看着她,将心底的话说了出口:“我自问,并无对不住你之处。” 第100章 落幕 戚小容最后还是因大夫人迁怒,要被送还到乡下家里,这还是看在她从前对九少爷云阳有恩的份上,大夫人为不落人口实,还让下人打发了她一些银钱,客客气气请她自己离府去。 至于那主谋丫鬟画春,大夫人也不只使了什么法子,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最后让人牙子带走了,也不知发卖到哪处。 原那画春与听夏,即是夏豆,同为修竹院的洒扫婢子,寻常未得传唤都不得擅自外出,修竹院清冷无人,连一日三食都需自理,府里按月安排人来送粮米衣食。画春耐不住性子,总想寻着机会往别处爬,一来二去的,竟跟送米面的货郎生了些私情,胆怯憨实的听夏见不惯她做派,总无意间从中作梗坏了她好事。 画春见她不识趣,想要给她些教训,这日指使那货郎动了些江湖阴私伎俩,欲下药将听夏迷昏过去,那伙计也是生手,先前放得药量不足,听夏喝了药茶似是全然无事,俩人一合计,索性又端了碗浓茶加足药量,听夏这回却不肯喝了,只说喝多茶水睡不下觉。 画春气急败坏,不喝也得硬喂,听夏这才觉出不对来,费劲挣扎起来,伙计也来帮手,一番争执吵闹中,竟失手将烛台打翻在床,一晃神间便起了大火。 三人陡然慌了神,只顾先跑出屋外,浓滚滚的火龙在夜晚尤其显目,不久便惹得前院周府人也有了动静。那伙计见火势渐大又遥遥传来喧闹声,浑然吓得屁滚尿流,拔腿就跑欲从后墙爬出周府,画春一急之下也紧追不舍,只有听夏一个还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水救火。 谁想她却因为喝进去茶起了药效,水还没泼几回,身子一软便晕倒在了庭院。待前院人来看,只见她一人满身黑烟耳倒在地上,只当她是纵火犯,又见她进气少出气多,怕是活命也难了。 下人将事禀告夫人之后,大夫人只当那丫鬟罪有应得,草草让人送她回了老家去,免得留在府里晦气。至于画春,追不上那货郎才回过味来,假装先前是喊人救火去了,顺势将罪名全推给了生死不明的听夏.... 如今画春罪上加罪,被审问间吃了些苦头,才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出来,周大夫人本意只想知晓这丫鬟哪里来的狗胆,竟敢怂恿小姐做些蠢事,谁知牵扯出一堆肮臜过往,但大户人家小丫鬟们勾心斗角本就不稀奇,故而谁也没真正放在心上,只让人带了画春赶紧走。 那人牙子做的也不是寻常丫鬟买卖,画春身后的苦头还有的吃,周府的一场闹剧也算落了幕,周大夫人甚至都没知会夏豆一声。 *** 戚小容走那日夏豆去送了送她,其实也自知说不出什么结果,戚小容看到她时倒冷笑了两声,夏豆心里一阵无趣,正准备转身就走,戚小容喊住了她,“夏姑娘。” “嗯?”夏豆转身,目光坦荡地看着她,她俩正在南侧门边的芭蕉树下,左右无人,戚小容将话直截了当的说出口,“你很得意吧。” “...”夏豆一时无语,问:“我得意什么?” “终于不必再见到我,”戚小容说,也不拐弯抹角:“也不必再费尽心思防着,生怕我把你院子的隐事说了出去。” “小容,”夏豆叹口气,无力的说:“你也知,前段时间情况有些难言,的确不能往外走漏风声,并非刻意防你。” “呵,”戚小容目光带有不屑的看着她,“无名无分的,看你能风光到何时。” 这话说的刺心,夏豆瞟了她两眼,抬脚就往回走,“你,”戚小容抬头深深凝视她,闷声道:“夏豆,”她还是叫回了原来的称呼,头一次夸赞她:“你真厉害。” “又聪明,手段又高明,我从前总觉得,你能飞上枝头做凤凰,靠的是运气,”正午的日光罩在两人头顶,戚小容眯着眼看着夏豆发光似的白玉般的面容,慢声道:“后来,尽管见识了你的许多手腕,我依旧不肯服输,只道你是在大户人家见过世面,仍是运气好了些罢了。” “直到我自己也来了这里,弩着劲头学了许多东西,我自认为不比你差了”,戚小容说着喉咙便有些发硬,“谁知,谁知,我再能干也只是个下人,这时你却早已成了主子。” “小容...”夏豆莫名有些动容,道:“我和你,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戚小容不由得激动起来,“你如今高高在上,是周府的贵客,是那位公子的心上人,有周家的少爷帮你,风光出尽,甚至就那些千金小姐,有谁比得过你去?” “你是很厉害,”戚小容哽咽着说,“我比不过你。”夏豆没再接话,她也不知怎么解释,或许戚小容说的对,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 “我真的想不通,”戚小容带着哭腔说,“你们那一家的傻子,偏偏生了你怎么就这么的厉害。” “我家没有傻子,”夏豆看着她回了句,“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戚小容抬起袖子狠狠的擦了擦泪,“别虚伪了,很得意吧,跟了那位公子,从今成了人上人,人前人后的风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你那憨子爹娘,如今在村子里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只差横着走了。” 都是村子里走出来的姑娘,戚小容那两个哥哥之前三天两头来城里,恨不得赖在这儿,只怕她不够麻烦的,还当着面骂她不争气,可夏豆一家可从没来丢她脸过。 六小姐找她问夏豆的身世,她不过如实相告,想让夏家那几个憨子也来周府现夏豆的丑,这又算得了什么错?何故至于要被送了回去,还不知将要面对的是何种难堪。想及此处,戚小容悲从中来,竟当即蹲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服气,我真的不服气,夏豆,明明我从来,样样都要比你强的。” 门房下人听到哭声出门来看,见到戚小容多少也面熟,何况大夫人那边的人来打过招呼,说是有个丫鬟要出府回家里去。大夫人那边的人给她留了几分脸面,话说的还算好听,不知情的都以为戚小容自己要出的府,门房见闻便问:“姑娘这是怎地了?可是要现下离府去?” 夏豆正俯身想安慰她几句,戚小容听到有外人看到了,到底是好面子的,擦擦泪站起身往外走。 “小容,”夏豆叫她,顿了顿道:“你本来就是样样都强的。” 戚小容转首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带着当初的倔强和不甘,再旋身,头也不回的出了府去。 * 又过了大半月,夏豆的大哥夏木也入了一回周府,他如今跟着晏祁手下的一位掌事到处跑生意,故而上回夏家人被诓来周府他却不在,今来一是为看望妹妹,二则是接夏荠夏树回村里去,夏荠夏树在周府过了不久的好日子,如今听说就要回去了,心里头也存了几分不舍,因而均可怜巴巴的看向夏豆。 夏豆心一软,便对哥哥说:“哥,若家中无事,让三妹四儿两个在这多住些日子,修竹院无外人,想必也无碍。” 夏木面上还是从前那样憨厚温实模样,好容易见了妹妹一面,也不懂得嘘寒问暖,方才一直是夏豆说句是句,他只专心地听着,间或问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吃的可好穿的可足之类,现听二妹替小的两个求情,不免也为难起来,只道:“二妹妹,总归不合适,三妹和小四得回去才行。” “大哥”,一旁听着的夏荠娇嗔一声,埋怨道:“你是长子,还能成天在外地跑,怎地就让我和四弟在家呆着,这是哪门子道理。” “三妹,”夏豆和夏木同时开口喊道,声音里都透着不满,夏荠一撇嘴,不服输地偏头看西窗外,夏木只得又说:“二妹妹,哥哥人笨说话不好听,但这个道理也是懂的,你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若还带着这两个小的,只怕会惹人说道...爹娘也一再交待了,定要带着三弟四妹回去的。” 夏木口苦婆心,夏豆细一琢磨,也是这个理,正要抬首说话,只见夏木又侧头低声与她道:“妹妹,听掌事的口风,京城那边这几日有信要来了,是喜是忧,就要见分晓,这紧要关头,就怕你自己都顾不上来,带着妹妹弟弟俩个也是累赘。” 他声音压得很低,虽神态语气还是从前那个夏木无异,但终究有些不一样了,夏豆侧目看他,见哥哥这一年来也长了不少,竟不知不觉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外头的日光从薄透的窗纸渗了进来,夏木背对着日光,半垂着身子同她讲话,夏豆看着他耳根后的一片金黄,竟生出几分恍惚,哥哥到底是不同了,由晏祁的人带着磨炼,不单单是个子长了,处处都长进了不少。 “妹妹,”夏木见她发呆提醒她,“我说的你可在听,你虽聪明能干,到底年纪小,哥哥又是个没本事的人,从来未能护你周全...” “哥哥,”夏豆止住他,“唉,”夏木叹一口气,蚂蚱若在一块小地头里蹦跶,便永远不晓得外边天地有多宽广,离了爹娘出了村子,跟着掌事四处跑历练,才觉出自己从前如何的无能,让一家老小都受穷熬苦,没半点法子,“你自幼比哥哥聪慧,这些道理我不说大约你也懂的,总归自个多个心思稳健着行事,莫让别个寻出错来...”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按他那样的闷葫芦性子,自己也酝酿不出多少话来,多半都是店铺掌事教给他的,他记在心头又跟夏豆说一遍罢了,夏豆听了感动,越发觉得哥哥今时不同往日。直到天色渐晚,夏木正要带着夏荠夏树两个启程出府,谁知九少爷云阳乐颠颠地来寻夏树玩耍,听说他要回去,自然万分不舍要留住,云阳开口要留人,丫鬟们自然也帮腔,故而最后,夏木这趟算是白来了,夏树不走,夏荠自然也不肯走的。 直到送了苦着一张脸的夏木出了府,这头小不点儿们欢欣鼓舞地庆祝,夏豆摇摇头失笑,自家这个哥哥,还是再需练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