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诡异白袍 大清光绪年间的某一天,朗朗白昼,平地风雷,北直隶总督署衙的辕门上,募然悬挂着一件诡异的妖惑之物,一时间惊呆了大小官吏,吓傻了兵勇士卒。究竟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在当时可算是一桩怪谲奇案。但此事很快敛声匿迹,以至于史书上无据可考。这并非史官疏忽,而是被总督大人封了口,既没让消息传到京城,也没有在民间传开。因此下面展开的故事,是一场尘封的暗斗。 这是初秋的一个上午,风和日丽,巳时过后。 一乘官轿前呼后拥,由远而近,开道锣声敲的是十三棒,大轿是八人抬,这二者标明了轿中之人身份显赫——里边坐着的正是当朝一品大员、辖统北直隶的总督大人。 肩舆缓步稳行,官道平坦如砥,抬轿的是一色整齐划一的壮汉,总督大人坐在轿中,舒适程度赶得上安室利处的府邸宅居。然而快到总督署衙的时候,偏偏出了状况:前边的轿夫猝然中了邪似的左趄右趔,把持不住,大轿前倾后翘挫落在地,差点没把总督大人从官轿里栽出来。 总督大人那张脸像三合土粉刷的陈年老墙壁,不论是喜是怒总是一副永恒不变的颜色。虽然惊了驾,但并没有呵责部下,而是轻轻挑起绿帏绒轿帘,探出脑袋从容察看。岂料这一看不打紧,一只正在轿夫身上乱抓乱扰的猴狲蹦地而起,龇牙咧嘴扑过来,伸出爪子要摘总督大人头上的顶戴花翎。众卫士如群鼠乱窜,一拨人慌忙护驾,一拨人七手八脚捕拿猴狲,那猴狲机敏过人,打个滚,留下一撮猴毛,遁迹无踪。 老大人强压惊魂,一看离总督署衙没多远了,便起身下地,弃轿而行。可就在仰头之间,更添十分骇愕:硕大一件丧服般的白袍,凌空悬挂在飞檐反宇的辕门之上,被裂叶风鼓动着,恰如一具空壳的行尸走肉在蹦跶。白袍正中画有一个醒目的犀兕图案,犀兕头上伸着三只角,仔细注视:三只角极像三根超大的手指;图案之下写着两个鲜红大字:“血锄”。一众扈从都瞧见了,傻了似的,无不目瞪口呆。 总督署“旟镇冀门”,是威尊四海、守备森严的镇防禁地,大白天的冒出这么一件诡异怪物来,是何等的令人不可思议!而且那上边画的是凶兽,写的是恶语,不能不叫人联想到是咎患祸殃的谶兆。 跟随在总督大人身边的曾皋,脑中立马冒出《水浒传》里“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惊悚情景,想起刚才在庙里抽签一事,顿觉不寒而栗。 总督大人一大早三沐三熏,率领一拨属僚往境内一座大庙烧香拜佛。朝廷命官拜佛大都是装门面,总督大人倒是有几分诚意。老大人虽然功名显赫,位高权重,却是高处不胜寒,日子过得并不消停。“左列功名右谤书,人间处处有乘除”——前人之言感同身受。这些年朝中同僚常有上谤书的,好在老佛爷看重他的能耐和影响力,赞扬他“栋梁华夏资良辅,带砺河山锡大年”,未为谤书所动,鼓励他继续“调鼎凝厘”。老大人受命督统一方,知道何为重中之重。大清虽然被英国人用大炮把**轰进国门之后,从此不堪洋人之扰,但最为忌讳的还是民患。自打长毛军把大江南北闹得天翻地覆以后,民间稍有动静都会风声鹤唳。倘若在自己的治下有民犯逆天谋反,正好给那些连章弹劾者以口实。然民患之事防不胜防,只好祈求佛祖保佑一方平安。 总督大人往年拜佛从不求签,而今日拜佛之后,意外提出要“亲抽一签,筮问治下太平之事。” 不料方丈听了惊慌失措,忙合十申禀:“阿弥陀佛,抽签之事须另择时日,今日老衲不敢应承,请大人恕罪。” 原来这座古刹有一条奇怪的规矩。据传此庙落成开光之日,适逢闰年闰月的头一天。午时三刻,倏忽间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庙宇的地下,怪异之声振聋发聩,先似鬼哭狼嚎,后似人喊马嘶,令人毛骨悚然,一班做法事的和尚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住持法天大师皱了皱眉头,自道:“今日我只能以死护寺了。”顺手抓起那铜制签筒,往供桌上一顿,大喝一声:“本住持在此作法,何方妖孽敢来冒犯!还不隐形遁迹,绝不轻饶!” 须臾雷停雨住,地下的嘶喊怖叫随之匿迹销声。开光毕,住持将大小和尚叫到身边,嘱咐道:“往后凡逢闰年闰月头一天为禁签日,务将签筒置于佛祖像前供奉,本寺弟子及信众不可有违。” 众人欲问其详,住持竟自圆寂了。 打这以后,逾越千年,历任方丈谨遵首任住持训诫,绝无负违。而今日恰逢闰年闰月头一天,乃本寺禁签之日,虽是总督大人,岂可破戒? 总督大人心下不悦,淡淡说道:“本督抽签要另择时日,为何事先不禀?虽为僧人,也该晓些事理,致使本督往返徒劳。” 众僧慌忙匍匐于地,将寺庙规矩诉陈一遍。 曾皋横眉怒目斥道:“出家人当以扶正祛邪为本,如何听信惑众妖言?竟敢藐视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再敢歪嘴念邪经,封了这寺庙,将你一干秃驴通通押入大牢监禁!” 住持面如土色,左右不是。想来想去,一来妖孽之事毕竟只是个传说,信之无据;二者总督大人威权盖世,即便真有妖孽,也邪不可撼正;三则抗拒朝廷命官乃是逆天大罪,没道理让众僧受到牵连。遂不再阻拦,将签筒从佛座前捧过来,摇晃数下,呈至总督大人面前,战战兢兢说道:“恭请大人抽签。” 总督大人随手抽了一签,递给曾皋。曾皋瞥了一眼,暗里吃了一惊:是一支下下签。命住持拿签文来对,揣其大意,不是好话,连忙揣入袖中,装作若无其事向总督大人禀告:“您老威震一方,治下辉煌再造,乃属民之福,百姓之福。” 总督大人对曾皋的掩饰之词并未生疑,没管它是什么好签不好签,匆匆打道回府。 白袍很快被撤下。 总督大人回到署衙,喝退左右,独自把白袍展开来审视。曾皋立在门外求见,候了片刻,总督大人应允。曾皋是总督大人的远房亲戚,按辈分叫总督大人“舅爷”。他不在总督署衙门任职,而是天津鸿儒斋商铺的隐形老板。说他隐形,因平时几乎不在鸿儒斋露面,公开身份是天津“主鳳茶樓”老板秦矗的管家。屈身下人的差事,是受总督大人的委派去监视秦矗的。他每个月给总督大人送一趟文房四宝,实则是禀报秦矗的疑言异迹。进出门禁森严的总督署衙总显得神神秘秘,每回都着靛青长袍马褂,戴黑色宽边帽,提个漆皮箱。帽檐老压着前额,又爱低头走路,也不说话,一应护卫、侍从竟无人识得他庐山真面目。然他只须亮一下刻有总督大人墨迹的入出牌,就可以畅通无阻。 曾皋此刻仍心有余悸。在他看来,那件白袍绝对是个凶兆,恐怕早晚会有大事要发生。什么大事说不清楚,只是替舅爷捏着一把汗。他暗暗觑望舅爷,舅爷凝重的脸色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愣了一会儿,忍不住嗫嚅启齿:“舅爷,小子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嗯?”总督大人已更衣安坐,从沉思中缓过神来,“但说无妨。” “咋会发生这种事儿?我是说那件白袍。” “你好奇?” “不不不,小子虽说人微言轻,但也想为舅爷操份心。” “嗯,不值得大惊小怪,无非是有人贼心不死。” “什么人有这等能耐?偌大一件白袍,门口的禁卫……怎么可能弄上去?合着神助?” “哪来的神助。”总督大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慢条斯理地吞下去,似乎把香茗当成了醇醪。 曾皋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问:“舅爷,恁地,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您这儿可是总督署衙。” “装妖作怪的小人。” 曾皋就像是听哑谜,感觉舅爷莫测高深,不敢多问,挺了挺胸,说:“舅爷,您要用得着小子,小子赴汤蹈火在死不辞。” “人家在暗处,你上哪儿去赴汤蹈火?” “舅爷,恕小子冒昧,这事儿,小子想起唐人许浑的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世事难料。”总督大人微微点了点头,像是认可曾皋的判断,“祸福本无常,世间之事,表面所掩盖的,有时候不知道它究竟是祸还是福。既然前路不清,风也好,雨也罢,只好迎着它趟过去。” “哎……小子领教。”曾皋半懂半不懂,揣着糊涂装明白附和了一句。 总督大人似乎要撇开白袍的事儿,注视曾皋问道:“最近可有可疑之人去过秦矗的茶楼?” “禀舅爷,小子没发现忒可疑的人。” “你回去盯紧秦矗,或许会有耍猴人去找他。” “耍猴人?舅爷,是什么样的耍猴人?” “本督也只是推测,之前那只捣乱的猢狲想必有些来头。行啦,你别在这儿耽搁了,尽快回天津去吧。” 曾皋愣头愣脑,心里恰似白雾锁江,不知帆樯几许。暗中想道:“合着那件白袍与耍猴人有关?”正要再问,只听总督大人命速传兵科长官。 不一刻,兵科长官奉命而入。总督大人吩咐道:“直隶驻军中有一个叫韩武来的人,从西南调入本地,查实此人现属哪个守营,押来总督署衙,本督要亲自究问。” 曾皋心中又添一层迷雾:今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舅爷不追究,怎么还有心思区办别的事情?况且堂堂一品大员,要亲自讯问一个军中小人物,岂不是关公大刀拍苍蝇? 正所谓竖子不足与谋,曾皋这心智不过是以升量石。总督大人洞若观火,岂会弃本逐末?只因为白袍上的怪异图案,心中触动一件往事:十八年前,西南地区意外破获一个庞大的秘密组织,当时上报朝廷说清剿殆净,但总督大人一直心存疑问,而韩武来正是此事的知情人。 第二章 神秘信物 (1) 深山老林中的下半夜,一只夜猫子匍匐在树上哀啼,恐怖而凄厉,把长夜撕裂出一道道伤口,撕裂的伤口在黑暗中闭合,闭合的夜又撕裂出新的伤口…… 悬崖峭壁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山洞,山洞里住着年老的父亲夏福常和年轻的儿子夏从风。 这一夜,夏福常一直没有合眼。洞外夜猫子的哀鸣,像阴间索命的幽灵在向他召唤,胸口似乎也被撕裂出一道道伤口,但他的伤口不能闭合。半个月前他就开始感到身子不适,胸口像有老鼠在龁啮,老鼠越来越多,疼痛越来越频繁,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他辗转反侧熬到东方微露曙色,抬头望了一眼朦胧中熟睡的儿子,吃力地爬起来,蹑步蹒跚走到洞口,捡一颗石子扔出去,他没有击中它,凭他的能耐,闭着眼睛也能百发百中。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夜猫子扑棱着飞走了。他靠着洞壁大口呼吸着洞外流入的空气,空气湿漉漉的,于他却像喝下了人参汤,胸口稍觉舒缓,人也轻松了许多。 夜色渐渐变浅,树木千奇百怪的形状开始若隐若现。他打起精神回转身,伸手抚摸着刻在石壁上的三个“正”字,每一笔代表一个年头,爷儿俩已在这个山洞里穴居了十五年。他叹了一口气,前半生曾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不想后半生却如此窝囊,一开始像山林中的竹鼠,昼伏夜出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光;后来结识了采药人姚振明,了解到山下的村子天高皇帝远,才与村里的人有了交往,但仍然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岁月无情,如今的竹鼠已朝气不再,正一天天走向生命的尽头。 他离开“正”字,又从另一处石缝中掏出一件半截手掌大的扁形古怪器物,状如犀牛,古人叫兕。兕的头上是一只角,但这件器物是三只角,而且三只角实则是直伸的三根指头,取义于桃园三结义,名叫爪角兕。 爪角兕曾是哥老会的镇会之宝,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掌握爪角兕的人可以号令千军万马;同时还有一项用途,在某个地方有一座山,叫泛黥山,泛黥山上有一个洞,叫釜瞑洞。釜瞑洞的石门坚固无比,唯有爪角兕才能打开。哥老会早已不复存在,但爪角兕还掌握在夏福常手中。这是前任总舵主徐擎天就义前亲手交给他的,当时的情景恍如昨天。 那是大清同治元年,也是一个萧瑟的秋季。川中的某座古城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屠城之劫。那天清晨,朝霞像肺痨病人咯出的血块悬在天边,早起的老人说:“这是凶兆,恐怕有血光之灾。”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远处腾起飞扬蔽日的尘土,接着就见浩浩荡荡的清兵,高擎着“骆”字帅旗,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古城门扑来。人们惊慌失措,顿时乱成一团。 城内的一条闾巷内,一个行色匆匆的汉子,头戴斗篷、大半张脸蒙着牛皮面罩,一路虎步直奔门牌略显陈旧的“徐府”。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确定没有尾线,两快三慢在门板上拍了五下,紧接着一掌推开。此人叫赵戌临,是徐擎天的秘密保镖。赵戌临摘下斗篷,揭开面罩,露出一张肌肉紧绷的脸,对徐擎天鞠了一躬:“当家的,官兵就要入城了,您收拾收拾,赶快隐避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徐擎天面容冷峻,从太师椅上缓缓立起身,无奈哀叹:“已经晚了,避之何益?你速去叫夏福常到这儿来,并告诉三爷通知各路兄弟不必抵抗,赶紧出城。” 赵戌临有些错愕,但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重又戴上伪装,答应一声,转身去找夏福常。 徐擎天望了望赵戌临步履匆匆的背影,走进里屋,把爪角兕捧在手里,吧嗒着烟斗等待夏福常。他作为总舵主,深知只有自己挺身而出,才能保全更多兄弟的性命。但爪角兕事关重大,所托之人必须绝对可靠,又能万无一失逃出虎口。可堪此大任者唯夏福常莫属。 夏福常原是一身怀绝技的方士,有穿墙遁迹,箧中藏身,容颜瞬变的异能奇术。后招募做了袍哥,深得徐擎天信任,位居老二。因他为人狂放不羁,平时不理会中之事,常在繁华市肆玩儿些幻术杂耍挣银子赚吆喝。 徐擎天对眼前的变故始料未及,而且来得如此突兀。 他早年接过哥老会的舵把子,掌管数以万计的会众,明里从事三教九流的经营,暗中却干着与大清作对的勾当。 咸丰九年,李蓝举旗起事,聚集十余万众攻城掠地,势如太平军。哥老会暗地里资助钱粮给养,渊源甚为密切。义军虽仅盘踞西南一隅,毕竟声势汹涌,令朝野震惊。骆秉章奉旨率清军入川,围而不打,暗中筑坝垒堤,用水淹之毒计,决河倾灌其驻地龙孔场,波涌滔天,淹死者不计其数,义军濒临覆灭。徐擎天闻知,捶胸顿足,饮血崩心。然他万万没有料到竟是池鱼之殃,灭顶之灾已降临哥老会。清兵视其为同党,欲趁势一网打尽。 哥老会本是秘密组织,官府并不掌握根底,这场清剿因何而来?他揣测内部出了变节者,有人告了密,但眼下情势悬危,无暇追查,能做的是赴死之前见到夏福常托付后事,并拖延时间让更多兄弟逃出重围。 各山堂兄弟开始携家带口逃灾避难,唯有位列第四的五爷秦矗领着一支队伍在城外奋力抵抗清兵。然毕竟力量悬殊,清兵势如破竹,不久便攻破城门,长驱直入。 赵戌临去通知夏福常的时候,四处喊声震地,百姓惊慌啼哭,情势已经十分危急。 夏福常接到命令,妻子易宛月惊慌失措抱住他,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滴。 夏福常说:“你带孩子在家等着,哪儿也不要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易婉月没有说话,离开丈夫的怀抱,一屁股坐在床头哭泣。 夏福常没工夫仔细交代,独自匆匆去见徐擎天。 徐擎天把爪角兕郑重交给他,嘱咐说:“我把哥老会的前途托付于你,现在你就是龙头老大了,你带着家小赶紧出城,逃得越远越好。等风声过去,再把兄弟们召集拢来东山再起。此物事关反清复明大业的成败,万勿落入他人之手,切记,切记。” 夏福常揪住徐擎天:“老大,咱山堂不能就这么趴下,咱山堂不能没有你!你快走吧,一切由我担当!” 激烈的敲门声震得山响,透过窗户可见清兵蚁集。徐擎天推开他:“此时唯有我赴死才能减少咱山堂的损失。你任重道远,不用争了,房子已经被包围,你走暗门出去,事不宜迟!” 徐擎天启动摁钮,神龛转开一个门洞,将夏福常推进去,门洞重又合上。他转过身来,整肃衣冠,从容打开厅堂,凛然面对:“哥老会龙头老大徐擎天,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清兵扑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擒住。徐擎天甩开清兵,挺胸昂首走出门去。 夏福常将近家门的时候,一队骑兵驰逐而过,浑浊的尘埃中孩子在撕心裂肺般嗷嚎,家门洞开,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他疾步冲过去抱起趴在石板地上恐耸詟栗的孩子,进屋寻找易婉月,声嘶力竭呼唤,却不见妻子踪影。急入内室,只见房中一片狼藉。急忙登上阁楼,他必须取走由他和徐擎天掌握的两份机密图纸——一份各堂口的布局图和一份藏匿哥老会秘密册籍的方位标识图,然而打他打开秘柜的时候,里面的图纸早已不翼而飞。心中诧愕惊慌,而此时清兵正挨家挨户搜捕,只因事关哥老会的未来,容不得他迟疑,无奈抱起孩子洒泪离开。 突出重围离开古城,唯恐被追兵抓获,避开人迹专拣荒山野岭行走,风餐露宿,数月之后来到一处群山错落之地。 眼前耸立着一座奇诡险峻的山峰,云缠雾绕,如梦如幻,他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坐下来,东张西望,无意间瞅见峰脚石壁上凿有“鹅幻峰”三字,再仰头观望,透过云雾,山峰影影绰绰,极像一只曲项向天的野鹅,心里自问:“鹅幻峰这名字由此而来?” 目光下移,云雾之中的半山腰峭壁上,有个形似太极图案的洞口,顿觉惊异:难不成这是我的归宿?他原是道家弟子,思想或许是祖师爷的暗示,于是动了探看太极洞的念头。当即扯一根树藤,把孩子牢牢绑在背上,运气发功,腾地而起,借林间岚气烟霏,驾雾跃入洞中。举步觑探,果然是个好去处:东西通透,温湿宜人;天险可拒人兽侵扰,天然可靠山吃山,便决定暂且在此安顿。待了些日子,渐渐习惯下来,因幼儿无人抚育教习,对徐擎天的托付年复一年地拖下来,到了后来,也就懈怠了,一晃过了十五年。 第二章 神秘信物 (2) 夏福常料定自己大限将到,已到花甲之年,也差不多是走的时候了,只是当年答应徐擎天的事情没有办,到了阴间不好向他交代,须得有个着落。 朝晖照进洞来,天已大亮。他叫醒儿子从风,迟疑着启齿说:“儿啊,咱爷儿俩相依为命在此度过了十五个年头,如今要分开了。” 从风一骨碌爬起来,万分诧愕地望着父亲:“爹,您怎么一大早说无颠倒的话?” “不是无颠倒,爹要让你下山去办一件大事。” “下山?到山下的村子吗?我这就去,中午时分就回来了。” “不是山下的村子,要去很远的地方。你是大老爷们了,不能一辈子窊在这儿,也该去闯世界了。” “不,爹,我不去很远的地方,我不离开您。” “孩子,爹也不想你离开,可是,爹走不动了,这事儿只能靠你了,总舵主用性命保护的宏图大业不能断送在爹的手上,你一定要替爹把这件东西送出去,趁着现在还有兄弟健在,去完成爹的心愿!”夏福常晃了晃爪角兕,“把它交给一个人。” 从风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但看到父亲似有心事放不下,心想,把这么个玩意儿要送出去还不容易?,我快去快回,别让爹为难。遂问:“爹,要把它交给什么人?”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夏福常心里倍儿纠结:孩子没见过世面,满目生疏,茕茕孑立而行,江湖险恶,会遭受怎样的境遇?当年的头领不知还有哪些人健在,都流落到了什么地方,犹如大海捞针;让他去找人,能不能见机行事?如果马虎冒失,被官府察觉了,儿子得赔上性命,也断送了几代人为之奋斗的宏图大业。自己早该下山的,但悔之已晚,事到如今只能让他铤而走险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这事儿可难为你,爹也说不准交给谁,爹只能告诉你,下了山,往西南方向走,见到年龄五十岁上下,说话口音和爹差不多的人,你就伸出大拇指、二拇指和中指三个手指——像这个爪角兕一样,如果有人对你说:‘你穿红来我穿红,大家服色一般同,你穿黑来我穿黑,咱们都是一个色。’你就问他:‘为什么把衣服包起来?’他要是回答:‘无衣。’你就用左手拽着身上的衣服说:‘旧袍在外,锦袍在内。’他要是用右手拽住身上的衣服,你就说:‘先生好福气。’他如果回答‘福禄安常’,就是你要找的人,你就把爪角兕交给他,并且告诉他泛黥山釜瞑洞里藏着一份秘密册籍。但是,孩子,你一定要认准人,如果对方不能把我刚才教你的话说完整,就不能暴露爪角兕,务必赶紧脱身。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复述一遍。” 从风把父亲的话复述一遍,又问:“爹,爪角兕有什么用?” 夏福常把爪角兕的作用说了个大概,但没有提起哥老会。他既希望爪角兕能传给一个可靠的人,又不愿意儿子卷入其中。又说:“找到了这个人,你替爹说声对不起,告诉他泛黥山釜瞑洞的地形标识图,当年清军入城时被人偷走了。” “标识图被人偷走了,秘密册籍不就让人取走了吗?” “不会,没有爪角兕打不开洞门。” “爹,是什么人偷了标识图?” 夏福常沉默片时,把头摆了一摆,说:“爹不敢妄言,这事别去管它了。你把爪角兕送出去,就回来跟山下采药的姚大叔一起过吧,我把你托付给他了。” “为什么跟姚大叔一起过?我还回山洞,陪着爹。” “等你回来,爹也许不在了。” “爹……您一定要等我回来。” 从风望着满脸沧桑的夏福常,顿时感觉自己变成了灵前孝子,席地而跪,呜咽抽泣起来。 夏福常的眼里也吟着泪花,拉起儿子,违心安慰他:“孩子,放心吧,爹这把老骨头经得熬,三五几年阎王爷不会收。你此去如果有缘,没准能见到你娘。” “我娘在哪儿?” 夏福常叹了一口气,思绪越过千山万水,又从无尽的荒漠中收回来,摇了摇头。 “我娘长什么模样?” “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不记得你娘的模样?” “娘离开的时候我还小,我不记得了。” “唉,爹也不记得了。” 夏福常深爱着妻子,但他认为妻子的离开大有蹊跷,甚至怀疑妻子的离开是自愿的。他一直幻想着妻子有朝一日能回到自己身边,不管妻子是否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儿,他都能原谅她。但随着时间年复一年地过去,幻想也年复一年地淡远,留在心里的只有记忆和念想。他渐渐明白,当记忆和念想不能成为现实时,就应该忘记它。忘记过去能摆脱心灵的折磨,忘记过去能远离思想的痛苦。 “爹怎么会不记得?” 夏福常不再继续妻子的话题,叮嘱道:“孩子,你下山以后不要说自己姓夏,不能对人提起爹的名字。” “那我姓什么?” “……就说姓姚吧。” “为什么要姓姚?我不想姓姚。” “你日后和姚大叔一起过,这也顺理成章。姓姚的大叔对咱们不赖,昨儿还给你送衣服来了。” 夏福常亲手把爪角兕挂在从风的脖子上,塞入内衣,拽了拽衣领,再三叮嘱:“别把它露在外面。你不谙世事,别人会觉得你傻乎乎的,凡事要谨慎,别闯祸。爹教你那些玩意儿外人叫野路子,你可以撂地吆喝赚几个子儿,没准不愁温饱。但一定要记住爹的话,唯有‘顶礼慈云’绝不可示于世人。” 夏福常所说的野路子是民间戏法技艺,父子俩成天儿大眼瞪小眼日子难熬,便把自己所学传授给儿子,一来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来也是想教给儿子一技之长,将来能卖艺糊口。这会儿提醒儿子,是教他出山以后如何自食其力。 “爹,为什么‘顶礼慈云’不可以示于世人?” “不要问了,你记住就是了。” “记住了。爹,我什么时候走” “你陪爹最后一天吧,天黑就下山。” 爷儿俩在山洞里忙碌了一天,从风采回了不少野果,逮回一些石蛙、竹鼠之类的野味给父亲做储备。他望着须发花白、面容憔悴的父亲,心里隐隐作痛,只想尽快找到要找的人,早日返回来陪伴父亲。夏福常强打精神,装得若无其事,给儿子烤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饯行。 直到金轮西沉,天色渐暗,夏福常满洞插上松枝,点得通明透亮,将一根粗长的藤条绳一端绑在树干上,另一端绑住从风的腰身,把他缓缓放下悬崖,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出一串五颜六色的气圈,气圈膨胀开来,护住从风的身子。从风嘶喊着:“爹,您好好保重,一定要等我回来……” 夏福常精疲力竭,但仍在拼命呼气。 从风泪眼朦胧凝望着山洞,洞内的松火越升越高——当然是他的身子在往下落,他落到了谷底,抬头向上望,洞内的光芒已经昏暗了许多,但仍然亮着。 第三章 险恶歧途 (1) 从风懵懵懂懂疾行了一宿,山区夜露欲滴,两条裤腿都打湿了。天明时来到一处偏僻山谷,地势宽敞,绿草如茵,环顾四周,荒无人烟。肚中**,人也疲乏,于是寻一些能食的野果充了饥,捧了些山边的泉水解了渴,倚靠山崖石壁席地坐下歇息。刚欲打盹,忽听似有叮铃之声传来,自远而近。不大工夫,一支队伍从峡谷中转出来——是一个十来人的马帮。 马帮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赶马人卸下马背上的货物,任由马匹在草地上肆口而食。从风不曾见过马,心中好奇,想过去搭讪,因见赶马人无不形貌彪悍怪异,畏缩不前。 正在迟疑,祸殃骤至,一块巨大的山石从他身后的山头上滚下来,恰似从天而降,飞沙走石如山洪倾泻,隆隆之声地裂天崩。他惊慌一跃,蹦出数丈远,山石不偏不倚砸在他刚才歇息的地方,回头一望,惊得直咋舌。 突如其来的险象使群马受到惊吓,纷纷咆哮狂奔。赶马人顿时慌心乱意,又怕失了马匹,又不敢离开货物,只有两三条汉子追南顾北,奔东虑西。怎奈马群惊魂难收,周遭乱窜,压根就不听使唤了。 从风缓过神来,因打小在山上见识过各种禽兽,了解些禽兽性情,能把兽鸟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他瞅着眼前的情景,从惊马的嘶鸣声中听出了它们的恐惧,便学其鸣叫,以和爱之声抚慰召唤。群马听了,竟渐渐安静,纷纷向他掉过头来,又慢慢的向他靠近。 赶马人满腹狐疑,不知道他是不是准备枪夺马匹的强人,其中的几个壮汉对他拔刀相向,倒是没有动手,只把马匹急忙牵走,手忙脚乱重新把货物装上马鞍,驱赶起行。 从风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想起刚才马匹被自己顺从召唤特好玩,情不自禁又嘶嚎了几声,马群竟然停下来不走了,马帮的人立马紧张起来。 一个刀疤脸汉子对头人说:“这小子是个祸害,趁早把他宰了。” 头人抬头张望滚落山石的山头,脸上的表情一惊一乍。从风还在傻愣愣地偷着乐,也跟着抬头观望,只见一个人影往后缩,隐身不见了;树上跳下两只猴子,也不见了。刚才那个人影虽然没看真切,但从他的穿着,感觉有点像姚大叔。 头人把目光转到从风身上,略一思量,对刀疤脸说:“恐怕其中有诈,拿住这小子当人质。”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大汉冲过来擒拿从风。从风心里还在猜想那人到底是不是姚大叔,姚大叔怎么跟猴子在一起,对马帮的人不怀好意没防备,被他们七手八脚摁倒在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头人响了一马鞭,下令说:“把他绑起来,带走。” 从风慌了神,大喊大叫:“我帮了你们,你们反倒这样对我,白眼狼啊?” 刀疤脸拿刀尖抵住他的喉咙,嘿嘿笑道:“小子哎,再叫我割了你舌头,信不信?” 头人呵斥了一句:“别废话,此地不可久留,赶紧走!” 从风忽然感觉头人说话和爹的腔调差不多,年纪也比爹小不了多少,这会不会就是爹要找的人?于是急忙伸出三根指头乱晃。头人瞪圆了眼睛,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从风见他不说暗语,赶紧缩回手,回答说:“我是出来找我娘的,我娘等着见我,我不能跟你们走。” 马帮忒忌讳这种荒山野岭冒出来的人,须防着他是打前阵探路的强盗,把他的双手齐腰捆住,绳头拴在刀疤脸坐骑的马鞍上,夹在队伍中间,逼他跟着一块走。从风挣扎着大叫大嚷:“你们要去哪?别耽误了我的事儿。” 刀疤脸横他一眼:“由不得你,留着你的小命已经便宜你了!” 从风身不由己,只好跟着走,但心里着急,要这样哪里还容我去找爹要找的人?到后头还不知怎么对我呢。暗中起了一份掉歪之心:你们挟持我,别得意,我叫你们闹心。他在山里长大,成天攀爬,练出一身好力气,走了几里路,便暗地里拽住绳索往后拉。刀疤脸的马虽是健壮,但背上载着货物,不堪负重,被他使倒劲,蹄子迈不开了。 刀疤脸开始不明就里,但很快看出了端倪,推他一把,呵斥道:“捣什么鬼,找抽你!” 从风不认:“谁捣鬼?没看我走不动吗?” 刀疤脸拔出腰间的短刀,对头人说:“当家的,这小子不是善茬,宰了省心!” 头人对从风打出的手势心存迷疑,又想之前山上滚落的巨石不像是冲马帮来的,倒像是害他,假若如此,便是错杀了无辜;而且他安抚惊马有功,杀之不义,便喝停马帮,揪住他问:“我再问你,你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说了,我找我娘。你们真不识好歹,今儿要不是遇上我,你们的马早跑没影了,这会儿还能轻松赶路?” 头人从他的言语进一步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便缓和了口气问他:“你别老鼠爬秤钩自称自了,你娘在哪儿?” “我要知道就不用找了。” “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我也不跟你计较,现在放开你,你别跑,这一路穷山僻壤,四处不见人烟,你要瞎跑没准遇上豺狼虎豹真把小命丢了,跟着我们走,管吃管喝,到了人多的地方你爱往哪往哪。” “你有那么好吗?” “大丈夫一言九鼎。瞧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可怜你。” 从风冷不丁一转身,撑开半截手掌夹住刀疤脸的短刀,冲刀刃一划拉,也是短刀锋利,也是他劲狠,刺啦一声绳索齐刷刷断了,倒把刀疤脸惊得猴脸不像猪脸。 从风听头人口气没什么恶意,心想自己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往哪儿走,管他三七二十一,跟着就跟着。 马帮风餐露宿,倍道兼行,走了四五天,途经一处山口,冒出一个耍猴的,自称害怕孤行,请求搭个伴。 马帮的人怒目相对,一齐挥斥。 从风一眼觑见他腰间别着一个精致异样的锣槌:槌头嵌着一块球石,剔透晶莹;槌尾垂着三颗猴脸桃核,雕工细腻。不觉好奇,挨过去伸手把核桃捏了一捏,情不自禁感叹:“哎,好玩,你有三个,给我一个。” 耍猴人拍着锣槌说:“各位仁兄,你们不肯我随行,让这位小兄弟跟着我吧,就让他和我做个伴。” 从风说:“好啊好啊,你送我一个玩儿,我跟你做伴。” 头人拽住从风,挥起马鞭威胁耍猴人:“识相的快滚,别自找难看没事找抽。” 耍猴人满脸无奈,转身牵着两只猴儿一步三回头踟蹰而去。 从风还在想着他那锣槌,迟疑追望,头人厉声喝道:“还不快走!” 从风一脸不满:“你拉着我干什么,我愿意跟他做伴。” “你小子没心没肺,不知道人家根底儿敢跟他走?没准把你弄残废了给他当猴耍。” 从风拗不过,耍猴人已经拐过山坳不见了,只好继续跟着马帮。 又赶了老长一程,这一日,马帮转出山谷,上了大路,不久来到一个小镇。 刀疤脸问头人:“这小子怎么办?” 头人转头对从风说:“要分别了,留个名儿吧,没准日后还能相见。” 从风脱口说道:“我叫从风。” 头人说:“从风……小子哎,我误会了你,别往心里去。此处名唤虹城,本帮已达交货之地,不再往前走了,你自个儿去吧。” 从风犹疑说:“你们真肯放我走?” 刀疤脸说:“混小子,我们又没有拘押你,啥叫放你走?一路管吃管喝把你带过来,可没亏待你。” 从风说:“倒也是。白吃你们的,我可没钱给。” 头人说:“上回群马受惊,还真是得亏你,我们不过是靠脚力赚生计的,没有害人之心。” 从风说:“这么说你们不是坏人?” 刀疤脸说:“坏人还能写在脸上?” 从风随口冒了一句:“旧袍在外,锦袍在内。” 刀疤脸脸上那道趴着蜈蚣似的刀疤抽搐了一下,厉声喝问:“你小子老拿哥老会的路数招惹人,莫非是官府的奸细?” 从风对刀疤脸说的“哥老会”和“奸细”一概不懂,一个劲的茫然摇头。 头人蹙了蹙眉,说:“别扯淡了,这小子不是奸细的料。小子哎,你之前打的手势和刚才说那两句话,落在官府手上可就没命了。按你这个年纪不应该懂这些路数,你是什么来历我管不着,寻你娘就寻你娘,别整些不靠谱的事儿。” 从风似懂非懂地把头点了一点。 头人随即拿出些银两给他,又说:“瞧你没带,拿着吧。好自为之,有缘再相会。” 从风此时倒有些不舍,望着马帮离开,渐走渐远,直到从视野中消失,他的心里也随之空荡荡的。 第三章 险恶歧途 (2) 从风被马帮带到这么个地方,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挪开脚步,漫无方向地瞎闯。 小镇屋宇相连,行人如织。檐下有店铺坐商,路旁有游动小贩,买的卖的,喊的叫的,虽然算不上繁华,却也有几分热闹。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满眼都是新鲜景象,好不稀奇,东瞅西看,只顾得大饱眼福,心情一下子爽朗起来,倒像是没什么事儿似的。 走出半里多地,但听一阵“哐锵锵”的铜锣声传来,心里好奇,手搭凉棚左右顾盼,不远处一爿开阔地盘,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心想一定是个好玩去处,急忙扯开脚步去凑热闹。 走到跟前,从人堆里往里挤,原来是有人在耍猴。猛然间瞅见耍猴人的锣槌上吊着三颗猴脸桃核,吃了一惊:又在这儿遇上了,他可走得真快。 耍猴人的身边坐着一只老猴儿,手里拽着一只小猴儿。小猴儿正随着他骤雨般的锣声车着圈圈翻跟斗,模样灵巧可爱,看客拍手叫好,他也跟着瞎嚷。 耍了一轮,锣息猴歇,老猴儿捧起钵盂,两腿一扒一扒的伸手向看客讨钱。看客有往钵盂里扔铜板的,也有不想给钱白看退避的。一个肥头大耳的看客使了个大方,施舍了五枚铜板,随即高嚷一声:“来一个拿大顶!” 众人跟着附和:“好,拿大顶。” 看客中有个蓄山羊胡子的驼背男人,偷偷将咬剩的半截玉米扔向小猴儿,然后转身躲到一边。 小猴儿如获至宝,捡起吧唧吧唧吃起来。耍猴人敲了两下铜锣,拽了拽手中的拉绳,给它发出了表演的信号。 小猴儿吃得正起劲,对主人的命令不理不睬。耍猴艺人最忌猴儿不听话,但又不愿让看客看出自己指挥不灵,便用指头压住锣面,轻击锣槌敲着节奏,念一段闲话打马虎眼: “孙悟空,闹天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 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按住云头下凡尘。 下了凡尘到虹城,就为耍个拿大顶。 拿大顶,你能行,脚朝上、头朝下,两手撑地抖威风。 来来来,悟空,咱给大伙儿抖抖威风……” 他把手中的拉绳向场中拽了又拽,又把开演的锣声敲得震天价响,小猴儿却仍然无动于衷,滴溜溜的小杏眼左顾右盼,祈盼还有人来施舍。 驼背男人又从人后扔了一颗玉米棒子。 耍猴人迈步过去抢下,拍了拍猴脑袋,哄道:“去拿大顶,演完拿大顶咱们买烤地瓜吃。” 小猴儿憋上了劲,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耍猴人手中的玉米,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耍猴人丢了脸面,顿时怒目圆睁,“啪”一声脆响,挥鞭抽在小猴儿的腿上。小猴儿痛得吱吱哀嚎,蹦纵窜跳,却逃不脱耍猴人紧勒的拉绳。耍猴人还不解恨,挥鞭又抽。小猴儿满地打滚,两眼闪着哀怜的泪花,但就是作表演。 从风看不过眼,扒开人群跳进场内,拽着耍猴人的衣袂,哀求说:“别打它了。来,你敲。” 耍猴人打一愣,皮笑肉不笑将头点了一点,但并不响应。 从风便抓住他握锣槌的手敲响铜锣,看客都不解其意。忽见他双手轻巧落地,两腿朝上一挺,倒立绕场,身轻如燕,行走如飞。耍猴人脑中闪过一个矫健的身影,那是夏福常表演的倒立行走绝招。看客惊叹连连,拍掌叫好。从风听到欢呼,甚为得意。倒行了几圈,衣裳渐渐向胸颈滑落,露出了半身细皮嫩肉也不在意。然而如此一来,那件贴身吊挂于胸前的爪角兕,也因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耍猴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恍如千万束刀光剑影向自己包围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不能让这小子胡作非为下去了,陡然向半空里甩了一响鞭,一声断喝:“哪里来的狂徒!要砸场子不成?” 从风唬一跳,腾空一翻,立起身说:“啥叫砸场子?我瞧猴儿被你打得可怜!” 看客以为他二人有一番纠缠,等着看热闹,岂料耍猴人收起箱笼,牵着两只猴儿匆匆离场。 从风却不明白怎么回事,满脸茫然,像被人扔在路边的旧木屐呆在原地。 看客感到无趣,纷纷离开。一个孩子在攒动的人流中搜望,满眼都是生人,因害怕而嚎哭起来:“妈妈——我要妈妈——” 从风眼前浮现娘被人带走的情景,怅望压上心头,望着人流中的女人,木然自语:“娘。” 一个提篮小卖的姑娘走过来抱起孩子,一边扯起衣袂替孩子擦眼泪,一边哄慰:“妈妈在那边呢。姑姑带你去找妈妈,啊,乖,不哭了不哭了。” 从风忽然疾步走过去,捧着姑娘的手脱口叫道:“娘、娘。” 旁边有人起哄大笑。 姑娘是未出嫁的,又惊又臊,只恨入地无门,拿孩子遮住面庞,慌忙奔遁而去。 路人以为他疯癫,都纷纷避走。从风不知所以,耳边似乎传来了父亲飘邈的声音:“你怎么会不记得你娘的模样?” 他呆立在狼藉的土坪中央,如同迁徙途中掉队的孤雁,寂寞与茫然的感受像掏空了五脏六腑,娘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望着来来往往绕道而行的女人,扯开嗓门呐喊:“娘——” 不远处有个废弃的碌碡,他像梦游人一样移步到跟前,就着坐下,嗷嗷失声啼哭。哭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打起盹来,病鸡啄米似的脑袋掉下去又弹起来,弹起来又掉下去。 将近日落时分,有个人从街角转出来,凑到他跟前关切说道:“小兄弟,瞧你这大半天没吃没喝的,饿也不饿?” 从风一抬头,是个蓄山羊胡子的驼背男人,见问,摸了摸肚皮,回答说:“饿呀,怎么不饿?” 此时似乎前事皆忘,四下张望不知往哪儿找吃的。 “老汉请你吃包子,赏不赏脸?” “你请我吃包子?好啊!”从风没见识,站起来跟着就走。 驼背男人领着他来到一家包子店,却不进去落座,让店家拿了一笼包子,用油纸包裹,捧在手里,对从风说:“到我住的地儿去吃,免得一会儿走黑路。” 从风垂涎欲滴,只想着饱口福,便跟着他拐上一条羊肠小道,上了一个荆棘丛生的山坡,没见有什么房子,再往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晚霞的余辉还没落尽,但竹林里已经昏暗不明,呼啸的晚风像是在影影绰绰的阴阳界上鬼哭狼嚎,要换上别人早吓破了胆,但他在深山老林呆惯了,不介意。 驼背男人将油纸包递给他,说:“你先吃,我去拉泡尿。” 驼背男人没有要拉尿,他在半路上往包子里塞了蒙汗药。从风只顾着嘴馋,打开油纸包,席地一坐,狼吞虎咽吃起来。还没吃到一半,只觉得八辈子没睡过觉似的,头沉眼倦,脑袋一歪,身子侧倒在地,眨眼的工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驼背男人如同饿狼扑食,窜过来要干行窃勾当,刚伸手往从风胸前摸,猛不防竹梢嗖嗖作响,一个黑乎乎的块头从天而降,把驼背男人掀个仰面朝天。 驼背男人定睛一瞧,面前立着毛茸茸青面獠牙一个怪物,舞舞爪爪好不渗人,顿时吓得背脊骨直发凉,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拔出腰上的短刀左右乱戳。 那怪物极是机巧,就地一蹦,一掌把一根碗口粗的毛竹劈断,不偏不倚砸在他身上,手中的短刀也被打飞。 驼背男人方知不是势头,钻出竹枝,跌躞躞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皮球,从坡上团滚下去。 那怪物在从风身上探索一番,随之匿形遁迹。 第三章 险恶歧途 (3) 从风在竹林里露宿一晚,蒙汗药过了那个劲儿,睁开眼,晨曦洒了一地。伸个懒腰坐起来,四下里望一圈,就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疑惑,对昨夜发生的事儿似乎全然不知。 林间鸟雀啁啾,晨风习习,他跟着叽叽喳喳,逗鸟雀玩儿。直到饥肠辘辘,才提步下山。 坡下丁字路口有家包子店,举目之间,店前有个穿着随意的女孩儿冲他比手划脚,他莫名其妙,愣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搭理,逡巡不前。 女孩儿失去了耐心,不再理他,背过身去,朝店内探头探脑。 他也跟着把目光移向店内。只听高喊一声“烫着了”,就见店小二把热烘烘的蒸笼端出来,放在门前的案头上。揭开盖,满笼酥嫩炰松的大包子热气腾腾。 那个女孩儿不急不慢紧着挨过去,从笼中抓起两个包子,兜起衣摆一裹,趁店小二照顾旁边的顾客,她一转身,撒丫子跑了。 店小二吼一声“站住”,急起直追。虽然腿长步子快,却快不过那女孩儿。 从风随马帮经历过一些事情,晓得她是做贼,心中涌出一股义愤之气,如豹奋蹄,斜刺里插过去,摊手一拦,小二正好赶上来,一把把她揪住。 女孩没辙了,一只手抓住兜着包子的衣兜,一只手搂着包袱,只好顺从小二往回走。 小二把她拽到店前,得意洋洋向店主表功,女孩儿翻起半边白眼,冷不丁贴近他裸露的手肘龇牙狠咬一口。小二像被人割断了筋脉一般,甩着手臂痛得哇哇乱叫,女孩儿骂一声“活该”,把他蒸笼掀翻在地,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从风咋了咋舌,这贼好厉害,我不在这儿吃了,别叫她偷了我的盘缠。赶紧转身往别处去。不想走的是出城的路,行了两里地,不见有卖早点的店铺,正在懊悔,陡然树后窜出一个人来,劈胸揪住他怒骂:“混蛋,我替你办事,你倒来坑我,这帐怎么算?” 从风打一愣怔,偏是那女孩儿,心生厌恶,掰开她的手说:“我不认识你,谁让你办事了?别来讹人。” “有人让我捎信给你,本姑娘等你一早上了。”女孩儿塞给他一张巴掌大的毛边纸。 从风不信任她,却又忍不住好奇,就把纸片儿抖开来,上边有一行字,随意一瞟,有一个字忒抢眼——娘。原来在山洞的时候夏福常教他识过不少字,还断断续续背过一些诗文,定神瞅那纸片儿,上边写着:去天津找你娘。 他既不问来由,也不管真假,竟然当了真。这么容易就能找到娘,这可省心了。刹那间欣喜若狂,神魂失据大嚷:“娘,我娘、我娘。” 女孩儿觉得他太可笑了,讥讽说:“你傻吧,见了和尚叫舅舅,见张破纸就是你娘?” “怎么不是我娘?” “当然是。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你娘。” 从风安静下来,问道:“天津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本姑娘走南闯北,哪儿不知道?天津我熟着呢,我带你去,你可碰着人了。” “你认识我娘?” “我凭啥认识你娘?” “你不认识我娘我不用你带,你是贼我不跟你走,自个儿去。” “贼怎么啦?贼怎么啦?你自个儿去谁稀罕你。瞧你傻不愣登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告诉你吧,打这儿走,经中原,入直隶,就凭你,猴年马月也到不了。” 从风听她口气天津路途遥远,啧啧吃惊。自己不熟路,跟她走倒是省事多了。可瞧她不像好人家的人,心下迟疑,试探着问:“你四处乱跑,合着家里人不管?” “家里人?本姑娘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 “啥意思?合着你没爹没娘?” 女孩儿转过身去捂着脸嗷嗷哭起来。 从风倒生了恻隐之心,慌忙劝慰:“我不该问的,别哭了。” 女孩儿松开手把脸转过来,横目扬眉的说:“谁哭了、谁哭了?我才不会哭呢。” 从风倒被她逗乐了,遂拿正眼瞅她:虽说衣衫黯旧,人倒是白白净净,脸蛋儿还挺招眼的,心里转出一丝好感,又问:“你也要去天津?” “是啊。”庚妹随口答应着,心里想,这小子傻不愣登的,以前没见过虹城有这么个人,“你不是这儿的吧?打哪里来?” “山上。” “哪个山上?” “那边。”从风朝南指了一下,“远着呢,看不见。我出来找我娘。” 女孩儿懒得再问,跟他说不清,挥手叫他走。 “你也要去天津?” “说了是啊,你怎么又问?” 从风想起马帮的头人说知道名儿好打招呼,就问:“你叫什么名儿?” 女孩儿说:“要说张鹊娃是我正儿八经的名儿,熟识的人都叫我庚妹。我十七了,琢磨着你比我大,就叫我庚妹得了。” “庚妹,这名儿比吟姝好记。” “吟姝,吟姝是谁?” “姚大叔家的,跟你差不多大,长得挺俊的。” “你对象?” “什么对象?” “是不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儿?” “不是,我爹和姚大叔都没说过这事儿。我很少上她家去,去了她还躲着我呢。” “人家不喜欢你。” “你咋知道。” “瞧你豆腐渣脑筋,哪个姑娘瞎了眼?” “她没瞎眼。” “她没瞎眼才不喜欢你。等她哪天瞎了眼就给你做媳妇儿。” “她没惹你,你为啥咒她?不许你咒她。” “你急啥眼?人家又不是你媳妇儿。” “不是我媳妇儿也不许你咒她。” “好,不说吟姝了。你叫什么名儿?” “从风。云从龙,虎从风,知道吗?” “你姓什么?” “我爹让我跟姚大叔姓,我凭什么要跟姚大叔姓?” “你爹姓什么?” 从风想起爹说的不能对外人说出他的名字,就说:“你又不认识我爹,你问我爹干什么?” “你这人是炖不烂的筋头巴脑。成,我不问,我还不爱问呢。说吧,跟不跟我一块走?你自己走一准找不到你娘。” “嗯。跟你走就跟你走。” 第四章 旧案追踪 (1) 天津城内有一条胡同,叫袜子胡同;胡同口有一家茶楼,叫“主鳳茶樓”。主鳳茶楼的老板是个五十出头的半老头。岁月的褶痕夺去了他昔日女人般面庞的白皙光泽,目光也变得有些躲躲闪闪,由于两股间难愈的痔疮,使他的步履像横行的螃蟹。此人姓秦名矗,不是本地人,夹生的天津话带些川中口音。 秦矗来天津的年头不短了,当年经军中一个叫韩武来的人引介,揣着银子买下两层屋宇,煮荈泡茗开起了茶楼。他以前在川中是开青楼的,青楼里的客人也要喝茶,于是改开茶楼,也算顺理成章。韩武来告诉他:开茶楼无非两种选择:或求一个“雅”字,画意诗情,香茗馨逸,专待文人骚客、绮襦纨绔、儒冠吏员;或就一个“俗”字,粗茶大碗,小本买卖,吆喝的是市井草民。 秦矗拿不定主意,就问随他过来的邱持贵。邱持贵比他会念生意经,往周遭打听一圈,对秦矗说:“求雅,揽到顾客不容易;就俗,蝇头微利难赚大钱。” 秦矗说:“照你的意思,开茶楼难不成是个赔本买卖?” 邱持贵说:“做稳当的搞,又求雅又就俗。” “怎么个又求雅又就俗?” “您买这楼正好上下两层,楼上开档次高的,楼下开档次低的,客人来了,口口相传,生意慢慢的就做开了。” 秦矗想了一想,就听了邱持贵的意见,来个一块招牌,两般经营,雅俗并举,上下共存。楼上布置得典雅古朴、优游自适;楼下阿时趋俗,前廊连着后厦,摆数张方木桌,设一色的长条椅,大碗茶吆喝。果然不出半年,楼上太爷阔少,读书君子,鸿商富贾,闲汉侃爷,无不趋之若鹜;楼下戏曲、杂耍艺人轮番坐堂,票友、玩家及忙里偷闲的看客,每日络绎不绝。这一路经营下来,竟是风生水起,茶楼驰声走誉,遐迩闻名。没几年工夫,便赚得盆满钵满,富甲一方。 秦矗心里明白,做生意要想树大根深,光靠会经营还不行,还得有个势力圈,于是广开人脉,竭力结交商贾权贵、士绅名流;也不拒江湖子弟、三教九流之徒。渐渐地方圆数十里之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日子过得光彩耀目。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秦矗这般风光,引起了总督大人的怀疑。总督大人听说天津卫有这么一个声名显赫的茶楼老板,人际结交颇为复杂,经查是四川籍贯,暗中琢磨此人会不会是当年的哥老会成员。当年那场清剿不可能彻底,必有漏网之鱼。苟活者虽然已成丧家之犬,但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有机会难免兴风作浪,心中生出警觉来,于是指派曾皋去他身边潜伏监视。 曾皋暗中监视秦矗将近三年,倒也未见有啥不轨之举,但总督大人仍然难以释怀。然而随着诡异白袍的出现和夏从风下山,主鳳茶楼果然开始暗流涌动。 总督大人在哥老会是否绝迹的问题上,一直心存异见。当年清剿逆贼行动结束以后,时任川督向朝廷呈送一份吏文,陈述清剿详情。皇上命在朝中议事的几位一品大臣传阅过目,总督大人正好在场,浏览之间,读到“一网打尽”之语,不禁暗生疑窦:哥老会组织隐秘,藏之于民,岂可剿净灭绝?如此谬断,恐留后患。只因西南之祸与自己不相干,不想说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声附和应付过去了。 不料世事变化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当年风马牛不相及的民患,如今偏偏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在总督署衙雉门之上悬挂的那件诡异白袍,正是哥老会余党干下的荒唐行径。这事儿衙门中那帮浅见寡闻的大小官吏,除了惊悚惶恐,除了把它看作险凶之兆,就只能茫然不知所措了。总督大人慧眼识物,须臾就断出了事情的端倪。总督大人起初也云里雾里,当属下把取下的白袍送过来,独自审视之时,顿觉上边的图案似曾相识,略略地一回想,暗中吃了一大惊:爪角兕头上的三只犄角,实乃三根手指,这不是哥老会成员的联络手诀吗?有一本大鼓书提到:哥老会成员向不相识的同党传递信息,须得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根指头,其含义不光是代表桃园三结义,更是宣示袍哥的宗旨:“三点暗藏复明宗,入我袍哥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日,誓灭满清一扫空。”老大人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一时恍然大悟:白袍代表袍哥,爪角兕图案是在传递某种信号,当与“血锄”二字相关,只是这“血锄”的意思,暂时不甚明了,还需进一步查究。 总督大人读懂这妖惑之物的意思之后,禁不住渗出一身冷汗:哥老会销声匿迹快二十年了,难道要死灰复燃?果真如此,那可又是一场天大的祸事。奇怪的是,这帮逆贼不在西南老巢活动,却要跑到直隶地界来添乱,却是为何?这也正是总督大人感到紧张的缘故。 总督大人倒不是惧怕逆贼有多厉害,再厉害的逆贼要将其诛灭也易如反掌。总督大人担心的是这事儿被张扬出去的严重后果,你想想,在自己的治下、在皇城根下的北直隶,有逆贼要“誓灭满清一扫空”,消息传到朝廷,老佛爷和皇上能不天威震怒吗?朝中那帮无事生非的同僚,借机添油加醋,诋诽冤谤,栽上罔顾民患、姑息养奸、怂恿逆党之类的罪名,不落个枭首示众也得饮鸩自尽,甚或满门抄斩,九族连诛的下场。 总督大人思前想后,这事绝不能让朝廷知道,决定走一着险棋:明捂暗查。捂,也不完全是冒失之举,反正别人不解白袍诡异之意,只须下一道禁止妄议妖物传播谣言的禁令,就可以不让风声走漏出去。 至于暗查,一个耍猴人,一个秦矗,都是必须密切注视的。总督大人还想起了另一个重要人物——韩武来。韩武来是当年清剿川中袍哥的知情者,总督大人觉得有必要将他提来讯问,或许能从他口中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第四章 旧案追踪 (2) 韩武来原籍本是天津人氏,十八岁当兵吃粮。从戎不久,经熟人推荐投奔川督骆秉章属部。后因征剿哥老会有功,擢升为正四品协参领。之后他所在一部调防,因思恋乡土,申请北归,获准回北直隶北营服役。 临行前,上峰命他把清剿哥老会的详情写一份吏文。韩武来读过书,懂得文章是做出的,既要给上峰拍马屁,又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便夸大其词说哥老会已一网打尽,绝无漏网之鱼。该吏文呈至省府,因事关重大,改以川督的名义,上达朝廷。 时过境迁,韩武来在军中混了恁么些年头,已是剑老无芒,当年哥老会的事儿也早忘到脑后去了。这一日,忽听总督署衙来人传唤,惊得心胆乱颤:要犯多大的事儿才去总督署衙受审?但他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事,只是一路上垂头丧气,心生绝望,估摸着此去凶多吉少,吟泪暗诵荆轲的两句歌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韩武来被带进总督署衙的时候,总督大人甚为讶异:此人神态衰老,举止猥琐,已毫无军人气色。这种人留在军中,如何壮我军威? “韩武来。”总督大人不怒自威。 韩武来双膝像剔了骨头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卑猥应道:“卑职在。卑职拜见总督大人。” “本督问你话,如实招来。” “是。凡事卑职知道的,不敢有半点失实。”韩武来肚里像打鼓,一张脸吓得跟装殓了的人差不多,没一点血色。 “你当年随军调防北归之前,当地的逆党哥老会是否全部得以清剿?” 韩武来感到奇怪,都过去快二十年了,总督大人怎么还问起这事儿?踟蹰回答:“是,大人。全部得以清剿。” “时至今日,你还敢在本督面前信口胡言?” 韩武来望一眼厉言正色的总督大人,稳持不住心中的虚怯,战战兢兢道:“卑职不敢。” “当时溃散的哥老会成员,约有多少人?” “哥老会组织严密,各山堂成员互不公开,总人数归总舵主一人掌握。当时究竟还有多少余党,卑职实不知情。但卑职听上峰说过,哥老会有一份秘密册籍,全部成员名单都记载其上。” “秘密册籍?”总督大人甚感意外,“你的吏文中为何没有提及?你可知秘密册籍现在何处?” “卑职听当初的上峰说,哥老会的总舵主徐擎天正法之后,这份册籍的去向就成了一个谜。上峰推测徐擎天没来得及传给他的继承人就死了,这份册籍再也难见天日。当时卑职也是根据这一结论拟写的吏文,故此吏文中没有提及秘密册籍的事儿。” “你们将秘密册籍之事有意隐瞒。” “卑职不敢。卑职是在吏文交上去以后才听上峰说的。” “你当时的上峰现在何处?” “卑职离开的先一天突然暴毙,被人抛尸荒野。” “何人所为?” “卑职不敢妄言。但当时身上留有一把关公刀模样的匕首。” “关公刀模样……”总督大人揣摩着,但心里仍在想着那份秘密册籍。又问:“你们当年是如何获取哥老会情报的?” 韩武来当初是个旗牌官,清军镇压李蓝匪部之役已近尾声,有一天夜幕降临以后,他正在营地当值,一个用黑大布蒙着脸的汉子,提个卖山货的竹篮朝他走来,掏出一张糙纸说:“官爷,送你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 韩武来拿到灯下一瞅,上边列着一批哥老会头领的名单,并附有一份几大山堂袍哥聚居地的标识简图,韩武来半信半疑,喝道:“李蓝残匪谎诈之计,怎骗得了我韩军爷?” 来人从身上摸出一块铸铁黑底金字牌自证身份,上刻“内八堂”三字。韩武来看了,惊得情不自禁直咋嘴,晓得告密者是货真价实的哥老会大头目,顿时有如甘醴穿肠般的兴奋:我今儿祖宗坟山贯气,好运来了。 他掩饰着兴奋,打着官腔说:“你找着人了,本军爷正合承办。不知兄弟有什么要求。” “事成之后,可否封我做知县?” 韩武来心里好笑,我又不是皇上,上哪去封你做知县?蒙他说:“你效忠朝廷,这功劳可不小,做知县都委屈了,兄弟,事成之后前途无量啊!” 来人问:“事成之后我怎么找你?” 韩武来进屋写了一个字条,注明所在营队,签下自己的名字,交给他做个凭据。 来人把字条收好,叮嘱说:“本堂兄弟跟随我多年,官军入城时,请刀下留情。” “哦?贵堂兄弟如何识别?” “戴紫色头巾。” “紫色头巾,明白了,放心吧。” 打发走告密者,韩武来在那张糙纸的首行加了一句话:“韩武来察获哥老会重大情报。”又在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转身去报告上峰,妄称哥老会一高级头被自己收买,并亲自侦获了一份逆贼名单,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清剿哥老会之役结束之后,骆部班功行赏,韩武来得以擢升为侦搜营协参领。 此时韩武来面对总督大人,心里权衡:可别说漏了嘴,还是不提这一节为好。因而答道:“当时卑职只是执行上峰命令,如何获取哥老会情报,卑职实不知情。” 总督大人目光炯炯瞪着他,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是如何认识秦矗的?” 韩武来心惊了一下,觉得好生奇怪,总督大人怎么知道我认识秦矗?认识秦矗应该不犯干系吧?回答说:“骆部当年驻守川地,秦矗开了一家青楼,卑职常去查检违纪士兵,一来二往便认识了。后来他说想北上做生意,求卑职引个路,卑职想这事儿不过是举手之劳,就把他带到了天津。但这些年没什么交往。” 韩武来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查检”有之,监守自犯也有之。去秦矗青楼嫖宿的主要是丘八,秦矗为了不让主要客户流失,就选了一个招牌**专供韩武来免费享用,如此一来韩武来就成了秦矗的保护伞。 “秦矗当年是不是哥老会成员?” “哎哟——”韩武来心里惊叫一声,如果秦矗是哥老会的人,我岂能脱得了干系?忙说:“卑职当年未曾发现秦矗有哥老会嫌疑。” “韩武来,你当年的吏文说什么哥老会已一网打尽,然时隔将近二十年,又有余党活动,可见你谎报军情,该当何罪?” 韩武来又一惊,完了,谎报军情可是死罪,今日老命休矣。连忙磕头哀告:“大人,卑职、卑职该死……可当时是受上峰指使,卑职不敢违拗,请大人明断。” 总督大人晓得韩武来并未说出全部实情,但一个老兵油子,拘他再审没什么意义,倒不如把他放出去,来一招垂线钓鱼。一字一顿说:“韩武来,你不用往死人身上推。本督念你年迈,免你死罪。现在给你一条出路,你对哥老会之事轻车熟路,立即退役回家,以平民身份就在本地暗中查访其余党,尤其是秘密册籍的下落。如有成效,可按月领取一笔养老金;否则,只能自食其力揆度晚年。” 韩武来没想到总督大人能饶了自己,连连磕头说:“多谢总督大人不杀之恩,卑职一定尽心效力。” “今日本督所言哥老会余党之事,不可对外泄漏,你可知道利害?” 韩武来又磕了两个头,信誓旦旦说:“卑职侦搜出身,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总督大人唤来兵科长官,吩咐传令下去,将韩武来从守营中即速除名。 韩武来捡回一条老命,像屠宰场放生的狗,慌脚乱步离开总督署衙,摸了摸脑袋,不由感叹:“总督大人手下留情,赐我不死,我韩武来还能吃几十年阳饭。” 忽然想起回地方暗访哥老会余党一事,心生疑团:本地哪来的余党?余党只可能在川中老巢,明摆着总督大人是要克扣我的养老金。转过念头再一想,又觉得总督大人给自己开了一条财路,某人,某某人,如果不孝敬我,哼,哼哼,我把余党这把剑往那两货头上一架,还用得着领几个养老金吗!于是把一场虚惊抛到了脑后,喜滋滋的赶回守营,收拾家什,打点行箧,准备滚蛋。 韩武来半生戎马,混到协参领,虽无巨额黄白之资,但也多少有点财富,当下招呼几个老部下装箱雇船,准备选个吉祥日子,抄水路挂帆归乡。不成想应了一句老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江湖上的蟊贼消息灵通,竟然把他这一点薄财给盯上了。 第五章 天津四棍 三岔口是天津卫五方杂处的居民区,靠码头最近的那几间破棚屋里,四个力巴正在策划一场打劫的阴谋。 道上的人获悉一个老丘八归乡,载着财富要走水路,便打起了主意。但细一打听,这老丘八不仅雇了押镖的,更有几个老部下持枪护送,在行的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但这四个不知深浅,平日虽然背负欺行霸市的恶名,拦路抢劫的勾当却没有经验,只因近来扛大个的活儿不好做,又久雨不晴,手头拮据,戒赌戒嫖,凡事俭省,也拦不住坐吃山空。正所谓饱暖思**,饥寒起盗心,打听到有这么一注好买卖,如何不动心?这伙人也并非完全是鲁莽之徒,思来想去,自觉力量单薄,弄不好把小命搭上,落得个人财两空。 犹豫了两天,韩武来的船已经起锚出航,郧中隐把大家叫进屋,商量说:“这一票要干,就在今儿夜里,不干,就没有机会了。你们说,咋办?” 那三个正要说话,忽然刺溜一声房门被撞开,都惊得屁股像松开的弹簧从板凳上蹦起来,定下神来一瞅,是庚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才转惊为喜。 庚妹乐滋滋的嚷道:“中隐大哥,各位大哥,我回来了。带来一位朋友,他叫从风,要在这儿落脚。” 原来庚妹跟这几个人早就熟络,这里边还有一番来历。 庚妹原本是虹城人,打小做了张姓人家的童养媳。自己的父母在什么地方,张家人一直瞒着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让她和病秧子男人圆房冲喜。不料病秧子无福消受,婚礼的先一天过奈何桥没回来。张家愣说她命里克夫,托人给卖了。 人贩子辗转把她带到天津,庚妹人小鬼大,走到人多的地方,嚷一声:“瞧,官府的人来了。” 两个人贩子惊慌顾盼,她趁机撒丫子钻入人海之中,把人贩子甩掉了。 慌慌张张走了一程,确定歹人没有追上来,便放缓脚步四下游荡。她是个自来熟儿,在街头邂逅俩半大小子,一个叫来喜,一个叫二黑。来喜和二黑了解到她无家可归,诱劝说:“跟我们干吧,管吃管住,活儿也不累。” 庚妹不想有这等好事儿,正求之不得,当下随二人到了一处门户。推门进去,是一间敞屋,窗户安得老高,里边半明半暗,除了大通铺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器具,没什么别的摆设。正在观望,冷不丁暗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把脸转过来。” 庚妹一跳吓得不亚于大白天遇到鬼,睁大眼睛看过去,原来暗处的墙上开着一个脸盆大小的壁洞,声音打壁洞那边发出来。壁洞里边是另一间屋子,黑黝黝的看不清是什么人,但似乎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声音问了她的姓名和来历,庚妹战战兢兢一一回答。声音又说:“你愿意跟我习学手艺吗?保你一世衣食无忧。” 庚妹不知所措,来喜和二黑朝她点头递眼色,她略一迟疑,便稀里糊涂回答愿意。 声音勿容置疑说道:“先行拜师之礼吧。” 来喜和二黑把她引到一张画像面前,点燃香烛,庚妹瞟一眼,不知什么人所画,功底不及塾中学童,上边有一行字:“祖师爷柳下跖”。问来喜和二黑:“柳下石是干什么的?” 二黑啐道:“怎么能喊名叫姓,对祖师爷大不敬。” 二人摁着她磕了三个头,又推她回身对发出声音的洞口跪下。 来喜教她说了一段拜师的誓词:“师父在上,弟子叩拜。弟子甘愿从师入行学艺。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投师如投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从今往后,凡事听从师父教诲,永不背叛师门,如违师命,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念到最后两句,庚妹心里一震,问道:“为啥要天打雷劈?这也忒狠了点儿。” 二黑踢了她一脚,来喜又摁着她磕了三个头。 里边又传出声音:“庚妹,有违师命,天打雷劈,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祖师爷时时刻刻都盯着呢。知道吗?” 庚妹晓些拜师的规矩,磕过头了就不能反悔了,无奈回答说:“知道了。” 此后遂跟着师父学艺。师父照旧不露面,只在暗屋中告诉她手艺的基本要领,然后让她自己操练。最难的功夫有三项:第一项是练开水里抓铜板,从碗里抓,从浅盆里抓,从深盆里抓,最后从桶里抓,循序渐进逐日习练,直到能从装满滚烫开水的木桶底下抓出铜板而毫发无损,才转学第二项。 第二项是练快跑,点一炷香到燃完,从跑八里地开始练,逐渐加码,一直练到能跑二十里地。 第三项练碰人,由来喜和二黑轮流做靶子,擦肩而过从对方身上掏到东西而不被发觉。 前后练了三个月,师父说可以跟着来喜和二黑去干活了。 起先她不知道干什么活儿,到了街上才知道是专门掏人家腰包。头一天难为情,没敢下手。到晚间回去,师父见她空手而归,对她大发雷霆,从壁洞里甩出一根套马索,打房梁上落下来,把她腿脚缠住,头朝下悬到半空,俗称吊半边猪。待一炷香燃完,人都死了一遍。 第二天没辙了,一咬牙,便干起了三只手的勾当。 没多少日子便上了手,不料还真是块好料,看人准,出手快,十掏九不空。不出一年,便得到了师父的赏识。来喜和二黑虽然是老手,但每天的收获不如庚妹大。二黑倒不在乎,可来喜容不得她抢了自己的风头,心里着急上火,决计要找机会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一天在码头遇见一个洋人,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来喜指使说:“我和二黑去和他搭讪,庚妹你去下手。” 庚妹瞥一眼洋人,摇头摆脑说:“我不去,他那里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二黑也认同:“多半是些穿的用的,没必要白费那劲儿。” 来喜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训斥庚妹:“懂个狗屁你,要你去你就去!” 庚妹听他爆粗口,以牙还牙回了一句:“说什么呢你,你才懂个狗屁!” 来喜恼火她顶撞,蹦起来就是一巴掌。 庚妹也不是吃素的,反转身顺势咬他一口。二黑两边劝解,来喜更加忍气不住,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横扫一腿,把她绊倒,摁在地上挥起铁拳往死里揍。 突然间,一只大手把来喜钳住,一拽,一推,来喜栽个狗啃泥,怒不可遏翻身起来,可定神一瞅,认得这人叫郧中隐,戴一顶破头巾,披一件旧布衫,吃得半醉,铁塔般立在面前,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连忙转个笑脸说:“郧大哥,幸会。” “谁跟你狗**的幸会?”郧中隐怒目圆睁,“你一个爷们欺负一个丫头片子,畜生不如!” 来喜诉说庚妹的不是,郧中隐嗤之以鼻,拽起庚妹说:“小女儿,别跟他们混了,爷们养着你。” 来喜伸手拦住:“郧大哥,她吃的是荣行的饭,您可别坏了规矩,我师父想必您是听说过的,在天津卫也算个人物。” “样儿大了你,德性。有种让你师父来,我断了他的贼手。”郧中隐啐他一脸,拽着庚妹就走。 庚妹被他拽得手杆子发麻,挣扎说:“你松开,我的手被你拽疼了。” 郧中隐松开她,庚妹假装揉手,心下琢磨:“他刚才说要养我,一准是让我做他的女人,我凭什么给他糟践?来喜都怕他,想必这人不是善茬,不能跟他走。”两眼一滴溜,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车转身,拔腿就跑。 庚妹是练过的,郧中隐追不上。但腿快不如眼快,开边还有三个人,早把郧中隐之前的所作所为瞧在眼里,觑着庚妹开溜,两边包抄,把她擒住。 庚妹张眼一望,这三个跟郧中隐的打扮差不离儿,只是块头儿差些分量。郧中隐走拢来,挥手说:“带回去。” 庚妹方知他们是一伙的,暗暗叫苦:“今儿落歹人手上了,还不被他们给吃了?”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好跟随。 走了一程,来到一处伸手能摘到房檐的破屋,土墙剥落不堪,屋顶的青瓦没有几片成形的,上边压着零乱的石片儿。共有五间房,这儿离码头不太远。 进了门,郧中隐搬一把破椅子叫她坐。一一对他介绍:“翼飞大哥,姓马。念坤大哥,姓全。嘎三大哥,姓曹。我姓郧,郧中隐,我们四个被人合称天津卫四大棍。” 旁边三个盯着她上看下看。全念坤说:“中隐,你艳福不浅,这丫头片子水灵着呢,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说:“中隐大哥,您这是一个人受用还是大伙都沾点光?” 郧中隐冷不丁桌子上一巴掌,吼道:“我郧中隐是那样的人吗?别他娘瞎掰。我警告你们,有打歪主意的,我废了他,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二人立马正襟危坐,齐声表态:“大哥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咱晓得分寸。” 马翼飞低头窃笑了半天,对郧中隐说:“中隐,你把贼关在屋里,好在咱哥几个穷的叮当响。” 庚妹一听这话不乐意:“别贼呀贼的,本姑娘可不爱听。就你们这模样,哼,猴子莫笑兔子没尾巴。再说,你们别想关住我,我可不是软柿子。” 郧中隐打断她:“没人要关你,就是让你有个落脚的地儿,你呆在我们这儿踏实,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在天津卫,只要你提起四大棍,没人敢招惹你。” 庚妹听郧中隐说话没有歹意,也没有要限制自己的自由,对“没人敢招惹”这一句更是特来劲儿,琢磨着来喜会向师父告黑状,再回去准没有好果子吃,就有了留下来的意思,只是有一点不放心,四个大老爷们,夜里怎么呆一块。于是问:“我睡哪?我可不跟你们挤一间屋子。” 马翼飞吃吃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 郧中隐对全念坤说:“念坤,给她腾间房。” 全念坤霍地起身说:“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问她:“你叫什么名儿?相互间得有个称呼。” “叫我庚妹就是。” “你是去年被拐子拐过来的吧?” 庚妹满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曹嘎三打岔说:“在天津卫,道上的事儿没有我们不知道的。” 庚妹说:“也不全赖拐子,是养父养母要卖我。得亏我机灵,俩拐子把我带到这地儿,我把他们他给甩掉了。” “你这么小的年纪,还真算机灵。”马翼飞赞了一句。 庚妹反问郧中隐:“中隐大哥,你们各姓各的,一准不是一家人,怎么不回家,在这儿凑到一块住?” 郧中隐“嗯”了一声说:“这不挺好吗?” 郧中隐、马翼飞和全念坤是在码头扛大个认识的,曹嘎三是半路进来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臭味相投凑到了一块,也算是相依为命。郧中隐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全念坤和曹嘎三晓得三字经,但念不全;唯有马翼飞喝过墨水,还做过账房先生。但最终都找不到称心的职业,就在码头扛大个卖苦力。为了挣一份微薄收入,渐渐染上霸道习气。只要高兴卖力,不愁没活干。一是看上了的生意,不管主儿愿不愿意不做也得做;二是生意来了别人不敢抢,有不识相的少不了吃拳头。逛窑子下馆子不差钱,但价格可得由他们说了算。他们上无父母要孝敬,下无晚辈要抚养。成家立业、光宗耀祖对他们来说是笑话。因此赚一个钱花一个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因都打光棍,又与土棍(混星子)沾着边,被人简称四棍,码头卖苦力的有事都找他们出头,出于尊重,在四棍中间加了个“大”,因此又称四大棍。 庚妹在一块呆了些日子,感觉这几个对自己不赖,而且还挺义气,终于有了长住久安的打算。她不想见天儿白吃饱儿,便跟着他们去干活。但姑娘家吃不了那份苦,暗想还是掏腰包来钱快。心烦技痒,又重操旧业。 她在街上遇见来喜和二黑,来喜没再为难她,而且还说:“师父让我们有事照顾你。” 庚妹受宠若惊,心想:“师父当日收留我,又教我手艺,我卷铺盖走了人还记挂我,老有情义了。”当下把掏来的钱悉数给了来喜,说:“这是孝敬师父的。” 自此她每天上街“找光阴”,照例托来喜带一份孝敬师父,余下的买酒买肉慰劳四大棍。 庚妹在天津卫闯荡了两年,胆子练大了,人也越发机灵了。这一天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到底是哪个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血块儿,咋不去弄个明白?”遂把寻找亲生父母的想法告诉四大棍。 大家多有不舍,却不好阻拦。 临走前她想见见师父。来天津这些年还没有见过师父的真容,每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现在要走了,也许从此天南地北再没有会面的机会。遂把心思对来喜和二黑说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他俩也从没有直面过师父,来喜告诉她:不许徒弟面见,是师父立下的规矩。 庚妹有些遗憾,但也没说多话,和来喜、二**过别,独自踏上了归程。 第六章 蹊跷骗局 庚妹辗转回到虹城,心想要弄清自己的身世还得去问养父母。可没想到养父母搬走了,邻居都不知去向。沮丧了好一阵,心想,拉倒吧,两眼一抹黑,上哪儿找去?别费那个劲了,我还回天津过自在日子。 她在虹城转悠了半天,这地儿住过十几年,没啥好玩的。中午时分遇见耍猴的和那二愣子拿大顶,看了一会儿,没多久也散了场,就到客栈歇了脚,打算住一晚第二天返程。 睡到日上三竿起来,被一个陌生人挡在门口: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老男人,驼背,骷髅脸,目光狡诈,长得像天津“主鳳茶樓”姓邱的二掌柜,吃了一惊。不过这人蓄着山羊胡子,鼻翼边有顆黄豆大的黑痣,她记得邱驼子是个光下巴,也没有痣。 “找谁?”庚妹迟疑着问他。 老男人掏出一个烟荷包,盯着她说:“你师父托我转交给你。” “我师父……真会瞎掰。”庚妹犹豫着接过来,一眼看见烟荷包的图案:绿丝线绣着的“□”里有“糸处”俩字,来喜说过,那是一个“绺”字,只有师父的弟子才有。这么说还真是师父的信物。师父怎么会派人跑恁么远来传口信?难不成派人暗中跟梢我? 老男人又说:“昨儿拿大顶那小子,你师父让你把他骗到天津去。” “骗到天津去,凭什么要骗人家?” 老男人没有回答她,转身走了。 庚妹打开烟荷包,里边折叠着一张纸,上边写了一句话。庚妹的养父是教书先生,教她读过《女儿经》、《弟子规》,能认一些字,见是:“去天津找你娘”。谁娘?心下纳闷。转一念明白过来——就用这个去骗他。 一开始她还有些犹豫,师父要骗那愣小子去天津干什么?如果是收他为徒倒也无妨,要是存害人的勾当,那我就是帮狗吃食了。虽说师命难违,可我跟那小子无冤无仇,凭什么去坑人家?后来铁了心要照师父的意思去做,是她偷包子那事儿受了憋屈。本来店小二抓她不着,从风挡了她的去路,前后夹击才束手就擒的。你说你和店家八竿子打不着,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一时恼恨交加,心想:你小子敢跟我过不去,不骗你骗谁。 她压根儿没想到从风恁么好骗,对一张来历不明的纸片儿竟然信以为真。正准备领他出发,忽又想起驼背男人,那老鬼到底是干什么的,师父把这二愣子骗到天津去到底要干什么?不行,我得去问问他。于是让从风一边候着,自己折回镇上追寻。可踅摸一圈,连影子都没见到。满腹狐疑转来,从风还站在原地。 “啥时候走?”从风等得有些急了。 “你还是要去天津?”庚妹不想骗他了,希望他回答不去了,不去了回去跟师父撒个谎,说他半路跑了。 “去啊,怎么不去?”从风很执着,很坚决。 “你真相信你娘在天津?”庚妹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你娘在天津是有人凭空捏造的。 “这上边不是写着吗?白纸黑字,为啥不相信?”从风手里还捏着那张纸片儿,听不出庚妹的弦外之音。 庚妹捉摸不准他是傻还是脑瓜子一根筋,师父也是,这么版版六十四一个人,骗他干什么?要不我直白告诉他?想想又不妥,直白告诉他就等于说师父是骗子,我不能在背后瞎出出师父。申明说:“我可没想坑你。” “我没说你坑我。” “要不,你别去天津了。” “你这人,一会儿说让我跟你走,一会儿说别去天津了。你不想给我带路就不想给我带路,死了张屠户不吃混毛猪,我还不稀罕呢。” 从风嘟着脸自己走了。 庚妹摇着头,这二愣子没药治。追上去说:“你一条道走到黑,后边有什么事儿可别赖我。” “是你赖上来的,我可没求你带路。” 庚妹心想,骑驴看账本,只能走着瞧了。 离开虹城,要走很长的山路,沿途都是穷乡僻壤,庚妹没处“找光阴”,口袋里布贴布,哄着从风的盘缠敷衍度日。 庚妹说:“吃呢,咱们别亏待了自己,睡,倒是可以挤一挤,咱俩睡一个床得了。” 从风惊呼:“啥叫得了,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哪能睡一个床。” “这事儿你倒是明白。”庚妹从破包袱里拎出一块羊肚手巾,往头上一围,变着调儿说:“咱们兄弟相称,记得叫我庚弟。” 从风不想事儿,乍一看还真像个男孩儿,说道:“这样,还差不多。” 夜里到了客栈,庚妹把外衣一脱,只剩贴身小褂,抢先往被窝里钻。 从风见她露胳膊露腿的,气急败坏说:“你又变回女的了,还让我叫庚弟呢。” “别嚷嚷,一会儿把官府嚷来了说你拐带良家女子,有你好受。赶紧睡你的。” 从风不知道“官府”是干什么的,估计不是好事,便不吱声了。 庚妹随遇而安惯了,说声“离我远点儿,别碰我”,向里侧转身,便酣然入梦。 从风生怕挨着她,不敢躺下,和衣靠着床架打盹。 捱过一晚,又继续前行。两人昼行夜住,好不枯燥。庚妹嫌闷,没事就捉弄从风找乐子。但有时又暗自叹息:可惜生得一表人材,偏偏呆头呆脑。转念又想:“也好,要是个晓事的,还不把我给糟践了?”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令她大感意外。 那天早餐时分,经过小镇一家面馆,瞅那店面洁净敞亮,地宜路便,正待望门求食,不料掌柜的是个势利眼,瞧他二人穿着不爽利,跨一步出来,摊手拦住:“到别处去吃吧,我这儿客多。” 从风退步要走,庚妹一把揪住,闯进去,将铜板往桌上一拍,嚷道:“来两碗汤面,快,要赶路。” 掌柜的见已坐下,不好强行驱逐,招呼里边下了两碗汤面端过来。 庚妹吃着不痛快,心里盘算要给掌柜的一点颜色瞧瞧。吃得只剩下面汤了,忽然惊叫起来:“你这面里有苍蝇,多恶心。” 掌柜的板着脸过来,责斥她:“胡说,我这店里怎么会有苍蝇!” 庚妹端着面汤绕着厅堂嚷:“大伙瞧瞧,这不是苍蝇是啥,我能胡说吗?” 吃客瞅她举止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有人说:“你吃完了才说有苍蝇,还不是自己放进去的?多新鲜呢。” 掌柜的恍然大悟,端起碗来细瞧,是个团状的碎布片儿,晓得她是有意讹人,吼一声,两个店小二窜出来把她擒住,声称要解去见官。 庚妹没想到被他们识破,一时慌了神。 从风瞅店家凶神恶煞,心里犯急,不声不响使些手段,但见一簇绿头苍蝇向掌柜的扑面而去。掌柜的吃一惊,连连后退,慌色慌神说:“这咋回事?” 蝇群逐桌飞来扑去,吓得吃客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离席而去。 小二松开庚妹,慌忙去驱赶。 庚妹拍桌大骂:“好啊,还说没有苍蝇,敢情满世界的苍蝇都上你们家来了。不是要见官吗?走啊、走啊!” 从风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出了半里地。瞪眼呵斥:“没事惹事,还蹬鼻子上脸了。” 庚妹甩开他,“谁告诉你没事惹事,恁么多苍蝇你眼瞎啊?” “你以为真是苍蝇啊,那是我变的。” “你变的?哎,是啊,一下哪来恁么多苍蝇?你会变苍蝇……你会耍把戏?瞧你一副傻相,这下倒是机灵。” “谁傻相?你才傻相呢。” “哎,大哥啊,不是我说你,从你的言谈举止看,还有你想事情,不说十分痴愚吧,至少也有八分。” “我爹说了,那是不谙世事。” “不谙世事,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谙世事?让人笑掉大牙。” “你不是说我没见过世面嘛。” “看来还给我说准了。如果只是没见过世面不是痴愚那倒好说,本姑娘慢慢调教你,往后凡事跟我学着点儿。” “我才不跟你学呢,你是贼,还讹人。” “不许你叫我贼!”庚妹骤然动怒。 “你就是贼,别跟我一块走。”从风更怒,拽开大步往前冲。 庚妹的火气来得快去得快,笑道:“这混蛋还真有股子傻劲儿。你冲,小样,我还撵不上你?” 从风走出了半里地,庚妹才加快脚步追上去,撞他一下,超前一步拦住,嘻嘻讪笑:“你口袋里没一个子儿,不跟我一块走吃什么?” 从风往身上一摸,口袋里的钱果然没了,不禁大惊失色。庚妹晃着钱包,得意洋洋说:“在这儿呢,还你。” 从风反倒说:“你拿着吧,真遇上贼,就成人家的了。” 庚妹心想,他倒不是个抠门儿的。 两人磕牙拌嘴的继续赶路,没多少日子盘缠花完了。从风急得直跺脚,没钱怎么到得天津找娘? 庚妹不屑说:“瞧你那点出息,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你候着。” 说罢转身就往一处人头攒动的商铺走去。 从风打一愣,顿时明白她要去掏人家腰包,趱步把她揪住:“咱不去偷好吗?给人逮着了可得吃亏。” 庚妹觉他言语体己,心里想:“不想他还会怜惜人。”笑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咱们总不能饿着肚皮赶路吧?” “咱们学耍猴人的样儿,你瞧他让猴儿玩些玩意儿,就有人往他盆里扔钱。” “你的意思是,你去玩儿玩意儿赚钱?哟,看不出来,你还会想主意,长本事了。这就对了,遇到难事,就该多动心思,知道吗?” 从风见她夸奖,心里高兴,不禁跃跃欲试。 当下二人找个人多的地儿,庚妹一阵吆喝,从风因陋就简玩起了小把戏,虽然折腾了半天没赚到几个子儿,但也够两碗面钱。 第二天,二人赶到一个较大的镇子,从风在路边拾个破脸盆,又找根木棒,一并交给庚妹说:“你敲这个。” 庚妹明白他的意思,失笑说:“要是人家说我耍猴,你可别怪。” 于是二人选了一处人多的地儿,真的一边敲打一边吆喝起来。 路人看到这两人有些稀奇,都聚拢来看西洋镜。不成想从风的表演愣是出彩,他以为别人都喜欢看拿大顶,先倒立着在场子里绕了几圈,忽然一个筋斗翻身到中央,身子往后仰,渐渐地双腿离地,整个人竟然悬空浮起来。 看客惊叫声一片,“噼噼啪啪”往庚妹盆里扔铜板。 从风见自己招看客待见,兴致大发,站上一个废弃的屠案,准备再来一招新奇的,正要招呼庚妹把盆儿敲紧凑些,可斜眼一瞟,只见她正跟着一个老太太往人圈外边走。 庚妹伸着盆儿向看客收钱的当儿,一个老太太在一边举着一块银元向她直晃,她以为老太太要使大方,喜滋滋凑上去。老太太指着地上一个包袱说:“姑娘,我就住在前面没几步路,实在提不动了,你帮帮忙,我给你一块银元。” 庚妹起了歪心眼,既然这老太太恁么大方,一准是有钱人,不掏白不掏。提起包袱,也不算太沉,紧着跟她走。 老太太似乎警觉她,不让她近身。 拐个弯,到了背人的地儿,庚妹说:“还要走多远,远了我就不去了,钱我不要了。” 说着把包袱递给老太太,正要下手,冷不丁一只大手从背后刺溜抄过来,把她脖子勒住了,不由她定神,一块破布塞她嘴里堵上了。 老太太和后边冒出来的汉子一边一个挟住她两只胳膊臂连搡带拖往前走。 庚妹侧眼一望,认出其中一个是当年掳她去天津的人贩子,背脊骨直发凉,这才晓得中了圈套,却又苦无脱身之计。 从风瞅着她拐弯不见了,停下手中的活计直愣愣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嘟囔:“庚妹跟生人走了,不能跟生人走……” 忽然像从梦中惊醒,蹦下屠案,拔腿去追。 庚妹想着脱身之计,猛一脚跺在老太太脚背上,别看她是个女孩儿,干荣行脚上可练出了几斤力气,老太太没防备,痛得跛脚乱跳,头上的假发掉下来,原来是当年拐她的另一个汉子。 但两个歹徒都有防备,扭着她胳膊不松手,咬牙切齿说:“丫头片子害你大爷折了本,今儿看你还往哪儿跑。” 就在这时,一道雪白的光芒晃过来,耀得两个歹徒睁不开眼,紧接着两个烈焰熊熊的火圈罩着头顶团团旋转,俩歹徒左躲右闪摆脱不开,吓得慌神乱魂。 庚妹也觉得挺邪门儿,趁势挣脱两个歹徒,回头瞅见熊熊火焰是打从风口中喷出来的,又惊又喜,情不自禁拍掌雀跃叫嚷:“烧,烧死这俩嘎杂子琉璃球!” 从风口中的火焰却戛然而止,火圈顿时无影无踪。 俩歹徒战战兢兢抱头求饶:“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庚妹绕着圈,口里狐假虎威骂“就凭你们敢跟本姑娘玩儿?去你妈那儿吃饱了奶再来”,贼手顺势显出神功,把两个歹徒的衣兜掏了个底儿掉。 从风对歹徒说:“没想要你们的命,以后不许欺负人。” 俩歹徒唯唯诺诺,屁滚尿流逃之不及。 庚妹不甘心,转过身来责问从风:“为啥便宜这俩混蛋?就该废了他!” “为啥要废了他?我爹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 “还你爹说过呢,合着你爹是教书先生?怎么把你教成这模样?” 提起爹,从风一时触动了心事:“爹,您可要等我回来……”他凝望着来路,目光呆滞,眼角溢出了泪水,“可是,我还没找到娘……” 庚妹见他突然情绪低落,不好再问。觉得他有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机智,有时轴得不可理喻,但关键时刻总是挺身而出呵护自己。心里想:刚才要不是他来得及时,我今儿可就倒血霉了。 从风呆呆邓邓站着不动,庚妹想起这一路的经历,意识到他不是脑瓜子不好使,只不过是人有些古怪,因此不像以前一样鄙夷他、奚落他,她猜想这里边一定有些原因,心里倒同情起来,扯起自己的衣袖替他擦拭泪水,挽起他的臂膀,容柔声婉的说:“咱们走。” 上天津还有一半的里程,从风嫌走得太慢,催着赶路。庚妹却偏要延捱时光,她在心里盘算:我不能把他交给师父,宁可一辈子和他一起流浪。 庚妹多次暗示他娘在天津的消息不靠谱,但从风坚信不疑,庚妹说服不了他,最后想了一个两全之策,把他带到了四大棍的住地。 第七章 危情劫案 (1) 庚妹不等几个开口,忙着将四大棍一一介绍给从风。 从风逐个瞟过去:郧中隐腰阔膀开,厚实浑圆的脑袋把一脸横肉挤在前面,从耳根到下颚根剃过的胡子像刚拔完毛的乌鸡;马翼飞中等个头,整个人像骨头撑起来的,但不显得瘦,不是瓜子脸,也不是门板脸,大鼻子,鹰隼眼,胡子拉渣像用旧了的鞋刷子;全念坤的脸太像大饼了,而且好像有点浮肿,眯眯眼细得像爬在鼻梁两边的两只苍蝇;曹嘎三的杏眼比全念坤不知大多少倍,如果不是左眼角有一块红色胎记,会是一个英俊的后生,但他的长脸翘下巴有点阴沉,笑不开颜,好像谁欠了他的。 四人身后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上摊着铁尺、斧把、撬棍之类的器具,墙角竖着几条溜光发亮的扁担,从风心下惊疑发憷,因见庚妹与他们相见甚欢,便尽量陪着笑脸。 郧中隐盯着从风的身板上瞅下看,马翼飞转身倒茶,全念坤搬凳让座,唯有曹嘎三不冷不热,指了他一下,问庚妹:“打你老家来的?” 庚妹说:“是啊,我们在虹城认识的,一路过来,走了快有半年了。” “原来你们不认识啊?可别交友不慎。”曹嘎三对从风抱有成见。 庚妹不满反问:“什么叫交友不慎?” 曹嘎三说:“我这是为你好。” 从风望望曹嘎三,又望望庚妹,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不知道该怎么插话。 郧中隐连连挥手,半截乌鸡颜色的脸舒展了一下:“来了就是朋友,正需要帮手。走,上馆子搓一顿去,咱们边吃边合计。” 庚妹连忙应声:“上馆子好啊,都饿得肚皮粘背脊骨了。我请吧,兜里带着呢。” 郧中隐说:“给你们两位接风。从风兄弟初来乍到,该我们招待。” 众人簇拥着来到就近一家饺子馆,择处僻静单间,也不讲什么座次礼性,各自散开坐下。点了几样下酒菜,要了一壶散酒,一边喝茶一边候着。 其时不是吃饭时节,郧中隐瞧店中客人稀少,便继续之前的话题:“二位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有一桩买卖,正好人手不够。做下来,够咱们三两个月花销。” “是抢还是偷?”庚妹眉舒目展,“算我一个。” 曹嘎三掩嘴嘘声说:“小点儿声。” 庚妹横他一眼:“嘎三大哥,也没多少日子,你咋变得怂头日脑的?” 郧中隐说:“还真是打劫。” 从风忙问:“啥叫打劫?” 庚妹努了努嘴:“听中隐大哥说。” 郧中隐倾了倾身子说:“有个丘八老吏解甲归田,今晚家小私船从茶淀镇过渡,想必船中有不少银子,咱弟兄几个商量去借他一些。只是他手下有几个随从手段高强,不敢冒失,有了你们二位帮忙,这事儿准成。” 从风听出了端倪,晓得是个做强梁的意思,慌忙申明:“各位好汉,我不掺和你们的事儿,我是来找我娘的。这饭我不吃了。” 说罢起身离席。 郧中隐一听,像炮仗点着了引子,刚才还春风满面,瞬间浓眉倒竖,碍着庚妹的面子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像斗牛似的喘起了粗气。 曹嘎三腾地将从风拦住:“我们开庚妹的面儿,不把你当外人,你这么一走,透了口风出去,咱哥几个可就给你害惨了。” 从风结巴着说:“可是,我爹说过,不义之财不取……” 郧中隐终究忍不住暴躁,一道寒光从脚底闪出来,一把匕首咔嚓插在桌上,发狠说:“我已把话挑明了,谁要打退堂鼓,这玩意儿可不是吃素的!”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一惊一乍,肚里像乱鼓嘈锣,身上直冒冷汗,琢磨着落到了强人堆里,后悔不该跟庚妹来。 庚妹没想到刚见面就弄成这样,好不尴尬,说道:“中隐大哥,他是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一个人,我带他到这儿来就是看着你们义气,你别做这样看相。” 马翼飞拔了刀,按着郧中隐坐下,不紧不慢说:“好话好说。这位从风兄弟,我们不算好人,也不是坏人,拉你入伙劫财,也是信任你,庚妹带来的人,怎么能不信任呢?你不愿意掺和,说明你人本分。这样吧,干完这一票,以后有事再不让你沾边,你看这样成吗?” 庚妹把从风拽到身旁,鼓励说:“丘八老吏贪赃枉法得来的银子,那才叫不义之财哩,不劫他劫谁?见蛇不打三分罪。有这几位大哥在,天塌下来高子撑着,怕啥?去!” 从风知道自己陷进了烂泥坑,心里不乐意,却又无法脱身,不顺从也得顺从,不敢再吱声了。 庚妹又说:“中隐大哥,从风的确是本分人,干这种事儿是个空子,别让他闯前面,就让他望望风啥的吧。” 郧中隐缓和了口气,说:“我这人是个急性子,刚头儿没看相,别往心里去。老马说了,我们是坏人中的好人,一会儿你跟着我,打包票不会让你掉一块指甲片儿。” 马翼飞又安慰他:“黑灯瞎火,干了也没人知道,大伙相互照应,不用害怕。” 从风冒了一句:“丘八是谁?” 马翼飞说:“丘八就是吃粮的,摸枪把子的,这个丘八还是个小官,他捞的就是不义之财。” 从风又问:“你们算不算劫富济贫?我爹说过,他年轻时候也劫富济贫。” 庚妹说:“当然是劫富济贫。” 郧中隐说:“这事儿不用嘀咕了,就这么决定了。念坤,吃完饭你先走一步,赁两条快船,把情况摸准,到时候以蛙鸣为号。” 全念坤应声说:“以蛙鸣为号,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又说:“到了江上,如果有事儿联系,千万不要叫真名,每人取个代号吧。我叫老虎,老马叫野猪,念坤叫兔子,嘎三叫水鸭,庚妹叫公鸡,从风叫山羊。” 庚妹说:“怎么叫我公鸡,我又不是公的。” 大家噗嗤一声笑了。 酒菜上来,从风不肯端杯,战战兢兢吃了几个饺子。这几个倒也没勉强他,因要干大事,都不敢多喝,自顾自撑饱肚子。 吃喝完,全念坤匆匆走了。余众回到窝棚,庚妹把身上的余钱掏出来,一块掷骰子玩儿。 从风坐在庚妹身边傻愣愣地看着,憋着气不做声。 庚妹每掷一把之前,都用手肘戳一下从风。曹嘎三一双眼不时偷偷朝庚妹瞅,对她与从风的亲昵心里有些不舒坦。 第七章 危情劫案 (2) 将近点灯时分,郧中隐把牌推到一边,拍了一下桌子,说:“该走了。” 众人依次出门,首尾相顾,各行各路。 赶了约十里之程,到了茶淀镇港口,天色早已暝暗。郧中隐学了两声蛙叫,上游十来丈远的河边也传来两声蛙叫,即刻一条划子箭也似撑拢来,是全念坤。 郧中隐伸手接住,问道:“有动静了吗?” 全念坤说:“要到二更过后,船从上游来,不会在这儿靠岸。” 郧中隐“哦?”一声,说,“恁地,咱们不能在这儿下手,再往上走一段。” 全念坤又说:“上去七八里水路,正好有一片苇子藏身。” 从风趁他们说话,脱下袍卦,借着星光在河边摸索,庚妹走到跟前问他:“你这是干嘛?” 从风说:“你别管。” 曹嘎三冷笑一声:“闲的蛋痛。” 从风捡了满满一衣兜卵石,怀胎婆似的搂在胸前。 郧中隐瞥他一眼,摇了摇头,催促众人快走。 全念坤又从暗处撑过来一条稍大的蓬船,用芦席围住,密不通光。郧中隐让从风和自己留在划子上,其他四个上了围着芦席的蓬船,往上游走了一程,撑入芦蓬埋伏起来。 挨到三鼓,果然上游水响,瞪眼望去,一条大船顺流而下,隐约可见船上载了箱笼。 郧中隐挥了挥手,一齐划橹舞篙,梭子般迎上去截住,各自手持器械,发声喊:“哪里走,留下买路钱。” 除了从风望风,五条黑影纷纷窜上对方船头。庚妹抢前一步,瞄准一个年老汉子,手中木棒横着一扫,将他扫落下水。 郧中隐吼道:“狗官们听着,我等只要钱财,不取性命,识相的退一边去!” 船中之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一齐跪倒,只喊饶命,不敢抵抗,任凭劫贼肆意抢夺。 众人手忙脚乱,寻找值钱的财物,但舟中只有一担大箱笼,甚是沉重,这几个猜想一定是金银珠宝,不管三七二十一,搬到密封船内,仍旧各就各位,准备返航。 从风忽然促喊:“有船来了、有船来了!” 上游一只座船扬帆荡桨,急速赶来,大家料是后援,一时惊慌失措。郧中隐催促着:“动作快点,走、走!” 那条座船渐渐逼近,船上立着十来个彪形大汉,拉响枪栓,直嚷:“蟊贼们快快束手就擒!” 郧中隐惊悸之间大呼:“野猪,怎么回事?还在磨蹭啥?快撤,我和山羊断后!” 马翼飞说:“生死同当,跟他们拼了!” 郧中隐怒吼:“他们人多,有枪。少罗嗦,听我的,快撤!” 庚妹打着哭腔说:“怎么办?山羊不谙世事,是我害了他。” 曹嘎三拉了一把庚妹:“公鸡,事到如今,也别去管山羊了,你自己小心。” 庚妹斥道:“别叫我公鸡。” 马翼飞说:“听老虎的,想必一个退役丘八不敢杀人,万一被逮住了,再设法营救。” 四人无奈,只得奋力划动装货的蓬船慌张逃窜。 郧中隐撑着空船断后,愧疚说:“山羊,快扑倒。万一被他们逮着了,咬定是被我雇来的,别的啥也不用说。” 从风也不扑倒,也不说话,只是呆望着气势汹汹的追船。 对方人多桨也多,刚才被劫的船像打趴的恶狗缓过来了,两船一起扑上来。已近在咫尺,波光映着黑洞洞的枪口,眼看就要被逮住,郧中隐抡起篙橹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对方两船包抄,一条缆绳抛过来,差点把划子钩住,郧中隐挥篙挡开,但已感到势不可挡,又要顾着抵挡,又要顾着从风,只觉得孤立无援。 从风偏偏不听招呼,不但不扑倒,反倒猝然三步两步往船头冲。 郧中隐又急又恼,一个劲的吼叫:“干什么你?找死啊!” 从风不理不睬,一双腿如固堤的树桩钉住在船头,忽然右手像风轮一样甩动,“嗖嗖”之声暴雨般骤响,接着只听对方船内发出“哇啦哇啦”阵阵惨叫。 郧中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定神看时,只见从风接二连三甩着鹅卵石,如箭追风,有影无形地砸向追船。掷石子是从风儿时常玩的游戏之一,目力又比常人敏锐,投射出去,十有九中。 对方两船人没有防备会有这一招,抬起头来一瞅,江面上朦朦胧胧的腾起一团烟雾,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从烟雾中穿过来,像射箭一样来得很急,站着的都被纷纷击中,惊慌失措顾不上招架,一个个缩头缩脑匍匐在船板上躲避。 郧中隐看得傻了眼,竟忘了撑船,望着从风使手段,忍不住大呼:“好功夫、好功夫!” 从风衣兜里的石子所剩无几了,回过身来悄声说:“快走,我这没多少了。” 郧中隐这才重操篙橹,从风也奋臂协力,趁着对方还没醒过身来,顺水轻舟,仓皇窜逃。 后边的两条船不知是害怕再遭石子袭击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只朝空放了两枪,竟不尽力追赶。 不大一会儿,郧中隐和从风撵上前船,逃出险境,拐进一处河湾,匆忙把货卸了,连夜搬回住处。 众人惊魂甫定,郧中隐说:“今儿咱们多亏了从风,要不,我不吃枪子儿也得被他们活捉,十有八九你们都逃不脱了。” 众人问起摆脱追船的情形,郧中隐将前情讲述一遍,庚妹这才恍然大悟,大家都道从风有救命之恩。末了儿又好奇他为什么会有如此神功。 从风见这几个一时温顺了,恭恭敬敬对待他,不觉自鸣得意说:“看到我的本事了吧?我会野法,你们可不敢欺负我。我来天津是找娘的,谁也别拦我。” 庚妹接过话题,隐去师父命她引诱从风一节不说,单把从风在虹城收到纸片儿,跟随自己来天津找娘的事儿告诉大家。 众人听说他就凭半张纸片儿寻娘,嗟愕不已,暗中叹惜他行事盲目没了落,但不好挫伤他一片痴情,都没人说穿。 郧中隐心想,他如今是无根的浮萍,大伙儿凑搭到一块也是缘分,劫船这事儿可称得上恩高义厚,咱可不能不管不顾,因道:“兄弟,你一个外乡人,天津可不是太平之地,别瞎天盲地乱闯。你娘住哪儿,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一概不知,这就好比大海捞针。所以别着急,先安心住下,咱哥几个晓得好歹,你的事大家替你上心,回头一起帮你访。” 全念坤附和说:“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也好言挽留。只有曹嘎三跟他们三个腔调不一样:“说是这么说,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觉得留在这儿耽误你的正事,也不好勉强留你不是?” 庚妹生怕他听信曹嘎三,让他一个人去瞎闯被师父撞上了,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呢,在这儿有四大棍护着心里踏实,忙说:“这几位大哥都够义气的,要不我咋把你带这儿来?中隐大哥说的没错,性急吃不了热饺子,找娘这事得慢慢来。别犹豫了,先住下吧,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 从风一时没什么主张,便答应了。 此时天色渐明,郧中隐琢磨着失窃者极有可能报案,吩咐先将箱笼藏匿妥当,待过了风声再分赃不迟。 大家觉得有道理,依了郧中隐的意思。 庚妹对郧中隐说:“中隐大哥,从风没见过世面,很多事情我还得调教调教他,一会儿我带他出去走走。” 曹嘎三莫名其妙生出一些醋意,不满说:“你又不是他娘,调教什么?” 从风嚷道:“我早就知道了,她不是我娘。” 众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庚妹不知道曹嘎三说话为什么会阴阳怪气,心里不快,因昨天才见面,不想伤了和气,只说了前半句“外面风大”,把后半句“别闪了舌头”吞进了肚里。 郧中隐说:“今儿咱们有收成了,都别干活了,吃过早饭一块陪着从风去‘主鳳茶樓’喝茶听曲儿吧。” 大伙齐声说好,于是顾不上睡一觉,囫囵盥洗了,到饼摊填饱了肚子,勾肩搭背徒步前往“主鳳茶樓”。 第八章 茶楼疑影 (1) 韩武来被总督大人谪贬回家,本是一件丢不起人的事儿,可他自称是返老还乡,荣归故里。说来也挺悲摧,在外几十年,家中没有什么亲友,街坊邻里多不熟识。既然说是荣归,怎么的也得摆摆谱。而天津城里能替他张罗的,就只有开茶楼的秦矗了。在他看来,秦矗能有今日,完全得益于自己的帮扶提携,理当知恩图报。因此早几天便派人通知秦矗为他操办。秦矗心存芥蒂,本不想理他,因不知他“荣归”的底细,介虑强龙难压地头蛇,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韩武来不到巳时时分,就兴高采烈的奔“主鳳茶樓”来了。夜里被打了劫,他并未太往心里去。原来这老东西行伍经年,略通谋略,为防蟊贼下手,昨晚配了三条船:第一条坐的是雇来的脚力,箱笼里藏些不值钱的日常用品,行在前面探路;第二条坐的是送行的旧部,带着枪械,与前船隔些距离,便于两头接应;他自己与姘头坐在第三条船上,守着财物悠然而行。茶淀镇遭遇,蟊贼中了丢卒保车之计,损失些破铜烂铁,他不但不懊恼,反倒为自己料事如神沾沾自喜。 但到了茶楼,一颗欢喜心凉了半截。原以为秦矗会领着家小丁仆出来远迎,谁料只有曾皋一个人把他引进院内,秦矗只在楼梯下候着,直走到跟前,才说一声:“韩爷来了,恭喜韩爷荣归,楼上请。” 上楼去,靠里一张空桌,摆了几样点心水果,秦矗引他过去坐下,转头叫一声:“上茶。” 曾皋领人托了茶盘过来,只有两只杯子。韩武来觑着这架势,猜测秦矗没邀什么头面人物来捧场,心里更加不快,问道:“客人还没到齐?” 秦矗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好笑,都回家养老了,凤凰脱毛就是鸡,你来揩油还想摆谱?但没有表露,装傻充愣说:“秦某不知韩爷有哪些故交,不敢冒然相请,今儿小聚,聊表寸心。” 韩武来心知肚明他不以自己为事,好不憋屈,然没理由发作,暗想:你小子别太得意,要是被我抓着了把柄,有你受的。抿了两口茶,也不叫秦矗作陪,手挽姘头下楼转悠。 楼下居左的棚屋内人头攒动,西北角有个戏台,台眉上挂了偌大一幅招贴:新老藝人同台/精彩戲法匯演。 韩武来走到前边,望一眼那吆喝的,印象中这人好像叫邱持贵,遂拖腔带调咳嗽了一声。 邱持贵慌忙搬两把椅子过来,奉承说:“韩爷、太太请坐。韩爷您还那么健朗。” 韩武来爱理不理,扶着姘头自顾坐下。 邱持贵没趣,哈了哈腰,上台去了。 邱持贵与秦矗是旧交,哥老会被剿之后,跟着一同来到天津卫。早年遭骡车碾压受伤,落下个驼背。因干不了重体力活,秦矗把楼下卖大碗茶的生意交给他经营,让他得三成的盈利。 邱持贵有点小聪明,最善随乡入俗。他能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不知道他根底的人会以为他是老天津。但他遇上同乡的时候仍然说川中话。他熟悉天津的门道,为了吸引顾客,常邀些玩儿戏法杂耍的和唱曲艺的占场演出。 今天是秦矗太太易婉月的生日,邱持贵晓得她爱看个戏法,便挑着天津城里的顶级高手请了来,以图她悦目娱心。 这易宛月不是别人,正是从风要寻找的嫡亲生母。庚妹在虹城带给从风的纸片儿并非空言虚语,恰是有人特意要引他过来,内中的玄机只有做局的人清楚。这么说这对母子岂不是立马就可相见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各位看官且请耐着心往下看。 当年清军屠城,易婉月在兵荒马乱中与丈夫和儿子失散,身无所归,随了秦矗,但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冀希此生还可与丈夫和儿子重逢,凡有戏法艺人前来演出,都不放过机会,梦想丈夫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昨日听邱持贵禀报将有戏法高人献艺,今日吃过早饭,穿戴齐整,由贴身女佣王嫂陪着,先在屋外走了一走,临到开演时分,便悄然步入棚屋来入座。 邱持贵一眼瞥见,趋步过来咧嘴笑了一笑,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屁颠屁颠走到前台,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捏在手中,从这一头晃到那一头,蓦然往半空里一抛,“轰”一声脆响,震耳欲聋,瞬间喷出满台的烟雾。 这般老套路别人都习以为常了,不料把韩武来的姘头吓个半死,尖叫一声,惊倒在地。韩武来心里着恼,碍着自己曾是个军爷身份,不好发作。抬头怒望台上,邱持贵已没了踪影,只好把姘头扶起来,搂着臂膀走出棚屋,上楼压惊去了。 从风随庚妹和四大棍很早就到了茶楼,东瞅西看已经晃悠了好几圈。听到炮响,晓得有热闹可看,便拽步进来。 恰逢台上变一个凤凰含书的把戏。那年轻艺人凭空变出一只五颜六色的长尾凤凰,从半空飞下来,叼着一张“太太吉祥”的帖子翩翩旋转,本是要献给易宛月的,哪知从风见了,喜不自胜,他在鹅幻峰见识过百般禽兽,熟悉它们的习性,一眼认出那是只雄性锦鸡,便学着母的啼鸣,叫声惟妙惟肖,锦鸡经不起诱惑,丢下帖子直奔从风而来。 从风傻乐着逗得它团团乱转,郧中隐几个也乐不可支。 易宛月顿觉有趣,移步走过来,老远看到从风,暗地一惊,就像见到了年轻时的夏福常一般,心里突突乱跳。 秦矗刚进来不久,原是要装模作样陪韩武来的,没觑见老废物,却碰上了这番情景。拿眼一瞪,是个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其状目中无人,身旁簇拥着四大棍。心里愤气涌动,暗道:“这混子合着是挑着日子来的?欺我寸地尺天还是笑我夫妻不睦?跑这地儿来掘洞寻蛇打,也不问问这三街六巷谁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今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对邱持贵一甩脸,吼一声:“愣着干什么?收拾那小子!” 邱持贵如梦初醒,吆喝几个愣头青,大呼小叫扑过来。 郧中隐晓得来者不善,因刚干完打劫勾当,不敢惹事儿,示意同伙避退。 从风见势,没理会郧中隐,一声长鸣,锦鸡遽然无影无踪。 跟在邱持贵身后那几个愣头青禁不住好奇,转头随场内看客搜寻。 从风抬头瞥见邱持贵,吃一惊不小:“咋恁像虹城遇见的驼背大叔?只是没胡子没黑痣,面相比那个年轻,可整个就像剐了一张皮似的,合着他们是兄弟?” 邱持贵也认出了从风,瞅秦矗正盯着他看,不觉内心慌乱,暗道:“这小子跑这儿来露脸,被秦矗知道了来由,还不要了我的命?这事我只能图自保,管不了他的死活了。”忙走近秦矗,讨好说:“当家的,有句要紧话,咱们出去说。” 第八章 茶楼疑影 (2) 从风还在愣头呆脑想着此驼背会否就是彼驼背,台上变戏法那人赧颜走过来,抱了抱拳说:“在下沈万奎,学艺不精,让小兄弟见笑了,特来讨还锦鸡,并请赐教。” 从风缓过神来,瞥一眼沈万奎,挺拔骨立,看年纪比郧中隐要大,相貌倒是和善,弄砸了他的把戏,心里挺得意,还想逗逗他,摊了摊手,做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几个愣头青见从风不知进退,动了肝火,揎拳捋袖,就要逞狂行凶。 易宛月一声吼:“不许胡来!” 几个愣头青犹豫了一下,没敢上前。从风却误以为是吼自己,心里不满,掀开庚妹的裾摆,往她身上去掏。庚妹不想从风没正经,众目睽睽之下好不难堪,跺他一脚,矮身躲开。从风“哎哟”一声,早把锦鸡掏在手里,前趋一步,瞄着易宛月,把锦鸡砸过去。 易宛月偏了偏头,好在锦鸡凌空飞起,没撞着易婉月,落在沈万奎肩上。 庚妹折转身回来拽他:“闹够了没有,得亏是沈师傅,要换上别人还不得跟你吵起来?” 从风没有了锦鸡,也觉得没啥意思了,就跟着庚妹往外走。 易宛月把王嫂拉到身边,贴着她耳根子说:“你去瞧瞧那孩子,看他耳根下有不有一颗绿豆大的红痣?” 王嫂莫名其妙望着她:“哪孩子?” 易婉月说:“就是刚才逗鸟那孩子。我也是一时冒出来的胡猜乱想,你去瞄一眼也无妨。” 王嫂捡个笤帚追出门,装作扫地,挨到从风身边,绕着圈看他的耳根子。 王嫂的动作忒明显,从风发现有人在注视自己,一回头,瞅见王嫂,王嫂满脸粲然避开了,从风脱口念叨:“娘、娘……”,忽然高声喊了一声:“娘——” 王嫂进门去了,郧中隐慌忙跑到跟前捂住他的嘴,说:“今儿不敢闯事儿,咱们走。” 从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众人前挽后推,把他架出半里地。 从风恼怒不已,轮番指着众人大嚷:“我看到我娘了,你们为什么要阻拦我?我说过你们别阻拦我。我要去找我娘,你们别跟着我!” 说罢转身往回走。郧中隐一把抱住,说:“兄弟,可不能冒失。有个理儿,我刚听茶客说昨儿黑更被劫那主儿正在茶楼,万一被他认出来,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得悠着点儿,不敢惹事。” 全念坤跟着说:“今儿得悠着点儿,不敢惹事,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不依,说:“我得去找我娘,我看到我娘了,你们没看到?我可是看到了。” 曹嘎三冷笑一声:“谁是你娘?傻小子扰脚心,自己逗自己乐。” 庚妹听曹嘎三说出一个“傻“字,顿时蛾眉不展,放下脸来质问:“嘎三哥,你这话咋这么难听?” 从风冲曹嘎三吼:“不许你说我傻,我只是不谙世事。刚才扫地那个就是我娘,你眼睛没吃油。” 马翼飞赶紧打圆场:“话别说散了。从风兄弟,你刚头儿把人家变戏法的锦鸡召过来,这叫什么知道吗?这叫砸场子。人家恼恨咱们,都要动粗了。要搁平时,无非是跟他们干一架。可今儿不行,要是劫船的事儿露了馅,大家都得去蹲监子。你这会儿再返回去,正好送肉上砧板。” “我都看到我娘了。”从风固执坚持,望着茶楼,落下两行泪来,“我不让你们蹲监子,我跟你们回去,明天自己去找。” 秦矗从棚屋出来,碰上曾皋。 曾皋说:“韩爷的太太刚头儿惊着了,老爷要不要上去瞧瞧?” 秦矗迟疑一步,上楼来见韩武来。韩武来大骂邱持贵“不识好歹”、“过河拆桥”、“狗眼看人低”……秦矗明知他是指着秃子骂和尚,心里不悦,但不好和他撕破脸皮,装出满脸恭敬道:“您消消气,我让邱持贵来给您赔罪。” 借机走下楼来,一眼瞅见易宛月和王嫂在向远处张望。 易婉月听王嫂说那孩子耳根下果然有一颗红痣,便想亲口问问他姓甚名谁、他爹是谁?但眼巴巴望着他被同伙拽走了,心中甚为失落。 秦矗感到奇怪,但没去惊动,只是扯开嗓门咳嗽了一声。 王嫂拽了拽易婉月,二人转身回房。 邱持贵在背眼处等着秦矗。秦矗观他脸色,想必事非寻常,便把他带入自己房中根问缘由。 “那小子跑这儿来了,恁么远的路程,”邱持贵语无伦次,“当家的,这事儿您琢磨着该怎么办?” 秦矗皱眉锁眼望着他:“你这没头没尾的在说什么?” “我是说那小子,当家的,那小子可有来头。”邱持贵揉了揉鼻子,把在虹城看到从风佩戴爪角兕,自己如何引诱,遭毛茸茸的怪物惊吓,抢夺未遂一应情形从头说了一遍。 秦矗惊得目瞪口呆,追问他:“一个毛头小子,爪角兕怎么会落到他手上?你可看真切了?” “错不了,一百一的就是那玩意儿。” “真他娘的活见鬼!” 秦矗自打迁来天津,袍哥就埋声晦迹了,陈年旧事似乎已与他不再相干。然时隔将近二十年,爪角兕竟又重现江湖,而且佩戴它的人就到了眼皮底下,顿觉心烦意乱。这爪角兕传说出自白莲教主刘福通之手,金、银、铜、铁九九八十一天合铸而成,其形如兕,坚可断石克钢。后来成了哥老会的镇会之宝,谁掌握它,谁就是龙头老大;凡是袍哥兄弟,见之都得膜拜归服。如今这玩意儿突然出现,意味着袍哥可能重聚。一旦袍哥东山再起,自己必难置身事外。一时愁绪穿心,不知该如何应对。 “老邱,本该是咱们享清福的时候,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日子又不安分了。” 邱持贵明白秦矗的心思,反又安慰说:“当家的,咱们也犯不着闹心,我瞅那小子的年纪不是袍哥辈分的人,爪角兕在他手上无非聋子的耳朵,是个配相。” “你可说错了,袍哥的规矩是认物不认人,没有辈分之分,爪角兕一举,就是天王老子。” “一个毛头小子,能认识谁?咱们不尿他就是。” “老邱,你说,当年袍哥应该没留下多少人了吧?” “这个说不准,徐擎天掌握着一本秘密册籍,号称登记了几万人,不知道当年究竟死了多少人。” “徐擎天死了,恐怕也没人知道秘密册籍的去向了。” “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谁?你是说夏福常?” “夏福常。徐擎天是向夏福常交代完后事之后才就义的。” “如果真如你说,恐怕还有不少人人活着,如今有了为头的,只要爪角兕一出眼,立马就会蜂合蚁聚,其中必有人认识咱们。”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二人都吃一惊。 秦矗厉声喝问:“谁?” 邱持贵打开门,曾皋立在门口。 曾皋已听了半天壁脚,却装作是刚过来的,哈了哈腰,说:“老爷,韩爷催您过去呢。这个人真不好侍候,动不动就给小的甩脸子。” “哼,”秦矗的一张脸像拧紧的麻绳,恼怒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曾皋逢迎说:“老爷,吃完饭赶紧打发他走吧,走了就消停了。” “嗯。你先应付着,我就来。”秦矗摆手斥退曾皋,又问邱持贵:“你在虹城的时候,见到那小子身边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他是和一个马帮同路到虹城的。” “马帮?你说他和马帮同路?”秦矗很是惊讶,“不不不,不是同路,十有八九是马帮护送他。你瞅马帮的人有不有眼熟的?” “我没跟那些人打照面。” “唉,你不长心。还见过别的什么可疑之人?” “我刚说了,那个耍猴的,感觉他瞅见爪角兕的眼神愣惊愣惊的。” “面熟吗?” “没见过。” “看来虹城那地方是阎王爷开客栈,去的鬼多。这么说来袍哥的人没闲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放着安分日子不过,何苦呢?我琢磨着那个耍猴的和马帮都是会中之人。那小子跑天津来,不知道还有不有其他人跟着。” “我就说嘛,那小子有来头。” “不该来的偏要来。不说别的,老邱,你说我起早贪黑这么多年,挣下这个茶楼容易吗?” “那是那是,您现今家大业大,自然巴望着过安分日子。” 秦矗沉吟半天,忽又问:“夏福常的儿子如果活下来,该有多大了?” 邱持贵暗吃一惊,迟迟疑疑屈着指头算,“上二十了吧。” “你估摸着那小子有多大?” “当家的的意思,他是夏福常的儿子?我想不会。” “不会?如果不是夏福常的儿子,他哪来的爪角兕?你不会是想替他打马虎眼吧?老邱,可别刀切豆腐两面光。” “不不不,当家的您别吃心,这么多年我对您可是实心实意。” 秦矗想起刚才易婉月在门外张望的情景,又说:“老邱,估摸着娘们儿已经认出那孽种了,可不能让他们母子会面,免得冷水里冒热气。这边我叫人看紧易宛月,那小子那边,咱们得把爪角兕弄到手。” “把爪角兕弄到手恐怕不容易。” “这事不能含糊,无论如何要把爪角兕夺过来!那小子要是不识相,就把他灭了。” 邱持贵打了个冷颤,说:“当家的,把他灭了……这事,从太太这边来说,他是您的……就是说,您是他的继父哩。” “胡说,谁认那孽种!你啥意思?老邱,我再三说了,你可别存二心!” 邱持贵虽然心里纠结,但毕竟不敢和秦矗唱反调,唯唯诺诺答应着。 韩武来在一边凉了半天,心里窝火,丘八品性没什么口德,提步走到秦矗房前信口开河骂骂咧咧:“秦矗,你今儿是啥意思?把我惹急了没你好果子吃,实话告诉你,总督大人怀疑你是哥老会的人,让我回来侦查余党,你敢在我面前做模样,我一句话的事儿,说你白你就是白,说你黑你就是黑。” 秦矗吃了一大惊,晓得跟这兵油子纠缠不清,忙忍气吞声装个笑脸出来,搀着韩武来重上茶楼。 第九章 歃血为盟 (1) 郧中隐和马翼飞劝住了从风,几个攒三聚五往回走。 庚妹说:“我和几位大哥重聚,又添了一个从风,今儿请大家吃顿像样儿的。” 郧中隐爱面子,但兜里不多,就说:“昨晚的事儿要款谢从风,理当我请。成,今儿你先出了,改日我再补请。” 大家早已垂涎,拥进一家中西合璧的饭馆,选个敞亮的包间,围一桌坐下。 候到酒菜上齐,大家心欢意畅,频频举杯。从风三杯酒下肚,少了先前的拘谨,开言说:“几位好汉,你们可像我出来的时候遇见的马帮了,看着挺凶,其实人都不赖。” 众人闻言,不禁大笑。 庚妹说:“各位大哥,从风这人没混过江湖,不谙世事,其实人不傻。我替他说句话,他也没什么亲人……” 从风嚷起来:“我怎么没亲人,我有爹,还有我娘,我已经找到我娘了。” 庚妹说:“你让我把话说完,急屁儿似的。我的意思是,他一个外乡人东不着边西不着际,各位大哥可得看顾他。” 曹嘎三见庚妹如此体贴从风,心里老大不快,但他不敢得罪庚妹,只说:“喝酒吧,哪那么多废话,你们不饿,我可是饿了。” 郧中隐倒把酒杯放下了,摆了一下手:“不忙,先把急着吃,我有话说。” 大家停杯住箸,曹嘎三伸出去的筷子只好缩回来。 郧中隐说:“庚妹,灵神不用多祷,响鼓不用重捶。经历昨儿黑更这事儿,咱们和从风可算生死之交了。老马,我这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咱们拜个把,结为兄弟姊妹,日后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从风曾听爹说起过跟人拜把的事儿,倒要看是个什么景象,雀跃叫好。 马翼飞和全念坤举拳赞同,曹嘎三回答不爽快,但也点头洽应。唯有庚妹声明不参与,她说:“我已经入了荣行,得避嫌背叛师门。” 郧中隐斜他一眼:“你那啥师门啊?也成,算你有义气。再说女孩儿也不适合拜把,就我们五个人拜得了。念坤,你去买把宝香,就棍打腿,拜完再喝酒。” 全念坤一边起身一边答应:“一句话的事儿……哎,要不要上庙里去拜?” 马翼飞说:“没恁多规矩,就在这儿拜,就深就浅,指天为誓。” 郧中隐说:“是这个说道,只要心诚,哪儿都一样。” “我腿快,我去,你们先喝着吧。”庚妹说一声,抢先走了。 众人把桌椅移开,腾出一块空地。郧中隐想起还要一只公鸡,叫小二准备。 庚妹没多大会儿就把宝香买来了。 郧中隐宰杀了小二拿来的公鸡,把鸡血滴入蒸钵里,掺满酒,五个男人各自把一扎点燃的宝香举个过头顶,跪成一排,马翼飞领着大家诵念誓词: “我等五人,只因义气相投,于天津卫海河楼,歃血为盟,誓结金兰。从今往后,祸福相共,患难相扶,如有异心,天神共鉴。” 诵毕,郧中隐、马翼飞、全念坤、曹嘎三和从风依次饮下血酒,相互抱拳道贺。 宴席重开,大家推杯换盏,放开痛饮。喝喝着喝着,从风忽又提起茶楼所见,说道:“各位大哥,茶楼那位大婶指定就是我娘。” 他把王嫂面露微笑冲自己瞅的情形说出来,定要大家认同他的看法。又说:“那会儿你们就不该拦我,吃完饭我还得去当面问问。” 曹嘎三听他又提要去茶楼,心下厌烦,但没吱声,只瞟了一眼郧中隐。 郧中隐说:“从风,大家既是兄弟了,你的娘也就是咱的娘,找她老人家这事儿,都把心搁在肚里。但有一句话我得直说,那位大婶露个笑脸瞅一眼愣说是你娘,这有点不靠谱。今儿你得听大哥的,茶楼千万不能去。好事不在忙中取,咱慢慢访,好吗?这会儿不说别的事儿,喝酒,一醉方休。” 从风见大家的话题都在酒上,晓得没人信他,不好再提,端起酒杯,一仰脖,把一大杯酒喝了个底儿掉。 曹嘎三调侃说:“我说从风,昨儿晚上你说你不会喝酒,这会儿一杯接一杯,挺能喝的,这唱的哪一出?” 庚妹插话说:“从风,你把得住吗?可别喝高了。” 从风说:“没事儿,我能喝。” 曹嘎三要讨好庚妹,夹了几样菜到她碗里,说:“庚妹,吃菜吧,多吃点儿。” 庚妹捋了捋衣袖,说:“你们喝吧,我给你们倒酒。” 众人你来我去,觥筹交错足一个时辰,从风还真没事儿,这四个却喝得东倒西歪,就像风中的稻草人,一个个摇摇晃晃,不一刻都趴下了。 从风有些扫兴,放下酒杯说:“咋就这酒量,一桌菜还没吃呢。” 这四个都不回答他。 他就起身一个个摇晃:“中隐大哥、翼飞大哥、念坤大哥、嘎三大哥,还喝不喝?不喝了也得吃点菜啊,我爹说了,喝酒不吃菜,神仙也会醉。” 不想这一摇,倒摇出鼾声大作。 庚妹制止他说:“让他们趴一会儿,一宿没睡呢。你多吃点,来,我陪你吃。” 从风说:“你也趴着吧。” 庚妹说:“我趴着干什么?我又没喝酒。” 从风说:“你陪他们趴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庚妹晓得他要去茶楼,一把拽住:“你疯了,别去惹事儿。” 从风推开她,一边出门一边回答:“我不惹事儿。” 庚妹见从风独自出门,着起急来,把店小二叫过来,摸出一把钱塞给他:“结了账,剩下的归你。这四个,给我伺候好。” 话音还在屋里,人已追到了门外。 从风走在街头,亦趋亦徐,迟疑顾望。 庚妹起初以为他是酒醉之态,快步撵上去。到了一处岔路口,只见他踟蹰不前。这才恍然大悟:他不认路。心里灵机一动:有了,我骗他回去。于是凑到他面前说:“不会走了吧?跟我走啊。” “你知道怎么去茶楼吗?” “我哪儿不知道?天津这地儿,大街小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从风真以为她要给自己带路,遂转身跟着走。 庚妹在前边装模做样,实乃南辕北辙,七弯八拐在街头乱走。 行至一处热闹地儿,老远瞅见“找光阴”的来喜和二黑,拽了拽从风,紧着过去想打个照面。只见来喜用手肘杵了杵二黑,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原来他们正跟着一个穿长跑的半老头儿。庚妹晓得这两人要掏人家腰包,放缓了脚步,若即若离跟着要看他们的手段。 没走多远,是一处拐弯的地段,趁着行人摩肩接踵,二黑插到那人前面挡了一步,来喜趁那人别路,便把贼手伸了过去。 庚妹心想,这哥儿俩有一注大财喜……心中的念头还没有闪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那人等来喜伸进衣兜的两根指头还没有拔出来,铁钳般把他捏住了,来喜疼的直咬牙,二黑也不知不觉被绊倒在地。 庚妹吃一惊不小,暗道:“这人够利落的,本事了得。只是这俩傻小子今儿怕是要倒血霉了。” 那人倒没有为难来喜,把他的手从兜里拔出来,奚落说:“小子哎,功夫不到家,练好了再来。滚吧!” 来喜道一声:“谢您了,爷。” 拉起二黑撒丫子跑了。 从风忽然扒开人群直往前冲,冲那人大嚷:“驼背大叔。” 庚妹赶一步瞅过去,还真是主凤茶楼的邱驼子。她拦不住从风,心想,冤家路窄,穿上虱子棉袄了。 邱持贵听有人在“大叔”前面加“驼背”二字,心里不悦,抬眼打量,转恼为喜,心想,是这小子,我正好摸摸他的底细。挤出一丝笑容说:“你叫我吗?” 从风指着他说:“驼背大叔,我见过你。” 邱持贵说:“你上半晌在茶楼瞎闹腾,当然见过。” “我在虹城见过你,你还给我买包子吃。” “什么虹城?我从没到过什么虹城。” “那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庚妹怕他惹事,打岔说:“从风,大叔忙着呢,咱们走吧。” 从风不理会庚妹,又说:“驼背大叔,我问你一件事,茶楼有位大婶,是不是我娘?” 邱持贵打一楞登,就着他话头反问:“你说是你娘?你不认识你娘?” “我记不得我娘是啥模样了。” 邱持贵心想:“这小子没心没肺,可没接上夏福常的脚,我何不问问他爪角兕在不在身上?”转过一念,又觉不妥,有这丫头片子在旁边,后头干出事来,可就留了把柄。只说:“你说是你娘,我回去替你问问。“ 庚妹忙说:“大叔,您别听他瞎掰,那不是他娘。” 从风大吼:“就是我娘,就是!” “问问何妨,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邱持贵笑了一笑,转身走了。 庚妹心里纳闷,这个邱驼子上半晌一脑门子气恨不得要吃人,这会儿倒跟结了姑表亲似的,唱的哪一出?一瞅从风仍在眼巴巴瞪着邱驼子的背影,怕他还纠缠,也懒得去多想,催促说:“别站着发愣了,走吧,中隐大哥他们还在酒店趴着呢。” “你说,驼背大叔会不会去问我娘?” 庚妹要哄他跟自己往回走,随口回道:“会啊,人家不是答应你了吗?多省事啊,你回去等他消息好了。” 第九章 歃血为盟 (2) 四大棍在饭桌上趴了近一个时辰,掌柜的嫌他们呆的久了,又不好撵逐,只好让小二泡一壶解酒茶送过去。 小二一个个轻轻推摇一遍,唤道:“几位爷,喝杯热茶解解渴。” 四人醉眼朦胧把小二奉上的热茶喝下,顿觉清爽了许多。郧中隐张眼四顾,不见了从风和庚妹,蹴然惊呼:“糟了,人呢?” 众人张一眼眼前光景,吃了一惊,酒醒了大半。 全念坤腾地站起,说:“我去外面瞧瞧,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拽住他,呼唤小二。 小二进来:“还要茶吗,爷?” 马翼飞问道:“我们那两个去哪儿了?” 小二将之前从风出门和庚妹让他结账的事儿说了,又说:“去哪儿了小的不知。” 郧中隐心急火燎,挥手逐出小二,说:“不用说,一准儿去了主凤茶楼。崴泥了,走,今儿得豁出去了。” 全念坤挥拳说:“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懒洋洋的撂了一句:“我酒还没醒呢,你们去吧。” 马翼飞坐着不动,对郧中隐说:“别着急,庚妹是精豆子,有她跟着,我想事不大。要是不放心的话,让念坤一个人先去探探风。” 郧中隐便催促:“念坤快去。别让茶楼的人认出你。甭管多大的事儿先回来合计。” 全念坤小眼睛撑了一下,出门去了。 曹嘎三一脸不畅,说道:“中隐大哥,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个从风,跟咱们八竿子打不着,今儿这把原本就不该拜,他这样以后可不得省心,要我说,还是别留他的好。” 郧中隐瞪他一眼:“你怎么说这个话?大家都是兄弟了。” 曹嘎三不服:“他这人忒不着调,要是去主凤茶楼被认出来,昨儿黑更劫船这事,不都得吃挂落儿?大牢可不是好蹲的。” 郧中隐说:“刚才老马不是说了,有庚妹跟着不会有事吗?你操哪门子心?” 曹嘎三说:“就怕庚妹也给他坑了。就算今儿没事,难保日后不给咱们找事,咱们早晚要被他祸害。” 马翼飞说:“嘎三,我说话直啊,你是见庚妹和他亲近,鱼刺哽喉吧?” 曹嘎三否认:“我没有,哪能呢?” 郧中隐说:“嘎三,劫船这事,要不是从风,咱们就算不吃枪子儿,这会儿也蹲牢里了。是从风救了咱们,那是救命之恩啊!咱不能吃饱了不认识大铁勺。他性子是拧点儿,但我看心眼儿不坏。他大老远的来找他娘,举目无亲,又是庚妹带来的,让他跟咱们在一块有什么不行?你那会儿被你继父赶出门,不也是我和老马把你留下来的吗?” 曹嘎三腾地站起来:“你要瞅我碍事,我走人就是!” 马翼飞按住他坐下,说:“嘎三,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么多年咱们兄弟在一起,不分彼此,掏心掏肺,‘走人’这个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何况刚喝这血酒还是热的呢。中隐的意思无非是将心比心,你动哪门子气?” 郧中隐脸上挂不住,一个指头击得桌面咚咚乱响,憋气说:“样儿大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你要走,我不留你,就当今儿这结拜是儿戏。你不想想当年才多大年纪,还鼻涕糊脸,这话不假吧?要说,还是我和老马把你拉扯大的呢。你这人不记人家的好。” 马翼飞劝解说:“中隐,不扯远了。嘎三也是气头上的话,咱们兄弟别伤了和气。” 曹嘎三两岁上没了娘,随后娘长到十一岁,爹又死了。后娘改嫁一个滚刀肉男人,把他赶出家门,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郧中隐把他带回自己的棚屋。至今在一起相处十三年了。曹嘎三想起往事,觉得对不住郧中隐,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说:“中隐大哥,是我不晓事,刚才的话说过了,你别往心里去。” 马翼飞说:“行啦,这事过去了。说到从风,嘎三的担心也不是没一点道理,也许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老成,遇事扳不倒儿骑兔子——没个稳当劲儿,以后没准不惹事儿。中隐说的我也赞同,人家节骨眼儿上替咱们挡了一劫,这可是生死之情,人生在世讲的就是‘情义’二字,咱们不能亏待人家,就是惹出事来,刚才不是发誓了吗?祸福相共,患难相扶。有些事儿,就像庚妹说的,慢慢调教。” 曹嘎三说:“既是两位大哥都要留他,我不反对,只是我还是要说,就怕他把不住,咱们还是要张着神。” 郧中隐见他服软,缓了口气说:“嘎三,你知道我性子,遇事猴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可能因为庚妹瞧从风不顺眼,男女之事,顺其自然,强扭的瓜不甜。庚妹对从风亲近一些也合情合理,人家毕竟是一个地儿来的,未必就是男女私情。庚妹虽然年纪最小,可她有主见。” 正说,只听门外有笑声,嘿嘿一声:“郧大哥是不是在夸我?” 三人听出是庚妹,急忙起身。 庚妹跳进门,从风也跟进屋。 庚妹又说:“我以为你们还趴着呢。早知你们醒了,我和从风也不走这些冤枉路了。你们以后别跟从风比酒了,瞧他,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时全念坤也回来了。惊问:“你们没去茶楼啊?” 庚妹笑嘻嘻的说:“从风是要奔茶楼去的,他不认路,我就哄他给他带路,领着他在街头乱走。” 从风嚷起来:“你敢骗我,要不是遇到驼背大叔,我跟你没完。” 众人哄堂大笑。 庚妹又把路遇邱持贵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儿又说:“邱驼子竟然没敢为难我们,而且还满口应承替从风打听他娘,从风不用去主凤茶楼找了,在家等邱驼子答复就行了。” 一边说一边向四人递眼色。大家会意,都说:“从风,这下放心了吧?” 小二来催,郧中隐说:“不忙,把剩下的都吃了。” 大伙重又端起碗筷,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第十章 半夜鸡叫 六人离开酒店,下半晌没啥事儿,全念坤说:“咱们赌馆玩玩去。” 马翼飞说:“回去睡觉吧。” 郧中隐说:“大白天的挺什么尸。” 走不多远有家赌馆,就推门进去。 赌馆不大,也就十来桌赌客,都在推牌九。 四大棍成心要赢别人的钱,便分开插桌去赌。从风不会推牌九,站在郧中隐身后看他玩儿。庚妹想着逮机会掏人家腰包,但看赌场的人盯得紧,不好下手。 郧中隐手臭,不大一会儿就把兜里的输光了,把庚妹叫过来说:“借我。” 庚妹把身上的都掏给他,不想很快又输得精光。郧中隐发起了输火,甩着满脸横肉说:“我看出来了,你们三个打联联玩幺蛾子。” 那三个说:“愿赌服输,你别成心找别扭。” 郧中隐桌上一拳,震得骨牌片儿跳起来,摆开架势就要干仗。 那三个也不是吃素的,撺拳拢袖等他先动手。 马翼飞慌忙起身,暗地里踢郧中隐一脚,说:“今儿多好的日子,输几个小钱有啥闹心的?” 郧中隐明白了马翼飞的意思,忍气重又坐下。 从风看出了些门道,推着郧中隐说:“中隐大哥,让我来,保准把你输的赢回来。” 那三个说:“谁赌都得守规矩,输赢都得认。” 从风挤开郧中隐半边屁股坐下,说:“好汉,输赢都得认这话要作数,你们可别反悔。” 那三个原本就是一伙的,不把从风放眼里。没想到从风一上桌就赢了钱,接下来甭管谁抛骰子,点数都对从风有利,那三个虽然暗中生疑,却没看到从风耍手脚,心里不服输,继续跟他赌。从风不但赢回了郧中隐输掉的,还另外赢回七两银子。那三个输急了眼,也要发作,马翼飞、全念坤和曹嘎三已离开了牌桌,一起围过来,虽然都不做声,但气势有点吓人。那三个忽然猜测是混码头的四大棍,立马怯了胆,收起脸色,好言好语说:“这位兄弟好手气,愿赌服输。” 从风把郧中隐输掉的全退给他,把多赢的自己留下,说:“我找到了我娘,拿这些钱请各位大哥的客。” 回到住地,天色已晚。全念坤在自己和曹嘎三两个床中间加个塞,铺好被褥,对从风说:“咱们仨睡一个屋,将就着吧。” 大伙因昨晚一宿没合眼,晚饭也没吃,天黑不久就歇息了,不一刻都呼呼入了梦乡。 从风赌馆回来一直很兴奋,他把银子压在枕头底下,心想我请完客剩下的给娘买一样礼物,让娘高兴高兴。心思一到娘身上,就睡意全无了,一会儿回忆着王嫂那张面孔,一会儿又担心驼背大叔把自己拜托的事儿给忘了。辗转反侧半宿,嘟嘟囔囔说:“念坤大哥、嘎三大哥,明儿你们谁领我去趟茶楼吧。找不着我娘,找到驼背大叔也行。” 可这两个睡得死猪一般,都打着小呼噜,谁也不搭理他。他就伸出脚蹬他们的床,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叹口气说:“这么大的人了瞌睡怎么这么沉?给人抬走都不知道。好吧,我不吵你们,明儿早起再说。” 自己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睛望了望窗外,不知还要多久才天亮。他记得住在山洞的时候,山下村里的公鸡一打鸣,天色不久就亮了。他又想起白天在茶楼逗锦鸡玩儿的情景,锦鸡就是比公鸡好看,不过公鸡的叫声比锦鸡强,“喔-喔喔——”老有气派了,忽然情不自禁叫出声来:“喔-喔-喔——”、“喔-喔-喔——” 叫的像极了,声音与公鸡打鸣差不离儿。原来城里也有养鸡的,没想到他这两嗓子一出,三街六巷的公鸡都呼应着叫了起来。真是天要亮了?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既然是天亮了,我叫醒他们就不为过了。于是大喊大嚷:“天亮了,天亮了,快起来,快起来!” 他这么一叫唤,不但全念坤、曹嘎三被吵醒了,两边隔壁的郧中隐、马翼飞、庚妹都被吵醒了。大家迷迷糊糊听他叫唤,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惊慌爬起来,都跑过来问。 从风说:“天亮了,我想让哪位大哥领我去一趟茶楼。” 曹嘎三心烦至极,恼怒说:“刚躺下一会儿,哪儿天亮啊?神哗鬼叫,还让不让人睡?” 从风说:“不是鬼叫,是鸡叫,公鸡都报晓了,你没听到?” 此时四周真有公鸡的啼鸣声传来,郧中隐走到门外瞧了瞧满天星斗的夜空,正在疑惑,忽听远处有一慢三快的梆声在响,原来才打四更。回身进屋,自语自问:“这就怪了,三更才过啊,今儿咋恁么早就鸡叫了?” 庚妹披衣进来,嗔责道:“从风,别闹了。我听鸡叫声是你这儿传出来的,别害大家鸡犬不宁。” 众人想起他在主凤茶楼惟妙惟肖学锦鸡叫的情景,恍然大悟,都哭笑不得。倒也没有责怪他,规劝了几句,各自回屋重又睡下。 全念坤是大街上都能睡着的人,事情一过,贴床就入梦了。 曹嘎三心里忒上火,坐在那儿半天没喘过粗气来。四大棍里就他看不惯从风,原因正是马翼飞说的为庚妹鱼刺鲠喉。自打他第一次见到庚妹,就有些心动。开始以为郧中隐要拿她做女人,不敢痴心妄想,后来庚妹要回虹城,郧中隐放她走,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庚妹一走,不得不断了念想儿。可没想到半年之后庚妹又回来了,心里重又动了痒痒筋儿。但这时候庚妹身边多出一个从风来,而且庚妹对从风体贴有加,因此吃上了醋。 庚妹不知道曹嘎三对他有意,她对从风的体贴或许潜意识里是喜爱,但更直白的想法是自己亏欠了从风,把他带到了危险境地,只希望借助四大棍的保护能平安无事。当然相依为命半年,自然有一份感情。 至于从风,对男女之情脑瓜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心里唯一的愿望是与娘团聚,甚至连爹嘱咐他把爪角兕送出去的事儿都给忘了。他只想把娘领到爹身边,一家人团聚,就在山洞过日子,他喜欢住在山洞里。他想起了临走前爹的样子,爹衰老了,身子不行了,他必须尽快找到娘,赶回去和娘一起照顾爹。但现在中隐大哥他们怕打劫的事儿穿帮,不让他冒失去见娘。他后悔参与打劫,要不这会儿早找到娘了。他晓得刚才学公鸡打鸣不应该,但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外面那些公鸡,我这不是好玩吗?关你们什么事儿?要不是你们瞎叫我也不会把四位大哥喊起来。他这会儿觉得还是锦鸡好,不只是漂亮,还懂规矩,锦鸡不会瞎叫,还听人使唤。 曹嘎三不能对庚妹做腔作势,只能把气撒在从风身上,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从风和自己挤一个屋子,更让他心里添堵。如今无端被他吵醒,窝着一肚子火,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憋不住,说道:“从风,明儿你给我搬出去。” “搬出去?”从风不解其意,“你们还有空房?” “你爱住哪住哪,不关我的事。总之,你别跟我们住一块。” 曹嘎三的话说得很重,从风只是“哦”一声。 曹嘎三说:“你不招人待见,知道吗?” 从风解释说:“其实,我也不住多少日子,找到我娘了,就回山上去。” “没人跟你贫,闭嘴吧。记住,明儿给我搬出去。”曹嘎三气呼呼躺下了。 从风对曹嘎三的意思多少明白了一些,心里想:他和中隐大哥、翼飞大哥、念坤大哥不一样。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仰脸睁眼出了一会儿神,竟然不知不觉躺倒睡着了。 次日起来,吃过早饭,郧中隐担心从风又要去茶楼闯事,有意让他跟在身边,对他说:“从风,今儿个天气好,我们要去码头干活,你一块去吧。” 从风说:“可我……” 郧中隐急忙打断他:“我知道,邱驼子不是答应你寻问吗?等他的消息吧。” 从风说:“他要是不上心给忘了呢?” 庚妹忙插言说:“怎么会忘,邱驼子也算是个人物,还能逗你玩儿?你着急啥,才过一个晚上,总像个急屁儿似的。” 从风一时没有主张,遂跟着一干人往码头走。 曹嘎三因一宿没睡踏实,心里不爽。想提起让从风搬走的事儿,又怕郧中隐责怪,想了一想,把意思栽从风头上,就说:“中隐大哥,从风不想住我们那屋子,要另外搬个地儿,这事咋办?” 从风记得昨晚分明是他叫我搬出去,怎么这会儿倒说是我不想住那屋子?这嘎三哥可没记性。转念一想,三个人倒是有些挤,要还有空房搬开也好。因此说:“中隐大哥,我就另外搬个地儿吧。” 郧中隐晓得是曹嘎三嫌弃他,心想,从风不晓事,这两人处不长久,搬开倒也省心。遂与马翼飞打商量:“老马,对角老孙头孤身一人,独家独户,向他赁间屋,应该不会要价。” 马翼飞明白郧中隐的意思,点头说:“你们先走,我去探探他的口气。” 马翼飞折身找去老孙头。老孙头也是十多年前从外乡搬来天津的,身边没有亲人,听马翼飞说要租房,空着也是空着,还能赚几个油盐钱,满口答应了。 不一会儿马翼飞追上来对郧中隐说:“成了。老头儿巴不得有人作伴,高兴着呢,价钱开得也低。我赁了两间房,回头我也搬过去好了。” 郧中隐说:“老马,你想得周到,你和从风一块住也好。”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哎?从风,为啥要搬开,跟我们住一块,热闹着呢。” 曹嘎三说:“你还嫌他闹得不够是不是?” 庚妹这才明白个中缘由,心里不平,正要说句什么话,只听郧中隐在吼:“有完没完?留着气力干活吧!” 大家都不吱声了,转眼到了码头。 第十一章 鬼风疙瘩 从风虽然有力气,但不习惯干扛大个的活儿,郧中隐只求他不瞎跑就落心了,因此让他和庚妹在一旁闲坐。 曹嘎三瞅着两人待一块,心里拈酸吃醋。趁个间隙,买一串糖葫芦送到庚妹面前,讨好说:“庚妹,给你的。” 庚妹急忙接了,说声:“谢谢嘎三哥。” 曹嘎三见她笑意甜甜,自己也跟着眉飞色悦。岂料转身没走出几步,一回头,庚妹竟掰着喂给从风吃。 从风只顾自己喜欢,也不懂得相让,一手捞过来,横咬竖舔没个吃相。 曹嘎三顿生厌恶,趋步近前,讥讽说:“俩肩膀扛张嘴,还饕口馋舌。” 从风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满眼疑惑望着他。 庚妹听曹嘎三说话忒刺耳,因之前对他逼着从风搬开憋气,这会儿要借机给他脸色看,一把夺下从风手里的糖葫芦摔在地上,不屑说:“走,我们自己去买。” 曹嘎三气不是,恼不是,只好闷声去干活。 庚妹领着从风走到卖吃食的货摊前,迎面撞见来喜和二黑,叫住二人,说:“你俩谁请我们吃糖葫芦。” 来喜说:“我正找你呢,开边说句话。” 庚妹站着不动,说:“你先买糖葫芦。” 来喜只好去买了两串糖葫芦来,庚妹都塞给从风,交代他不要走开,又嘱咐二黑陪着他,才随来喜避开人到别处说话。 来喜忙着往内衣口袋里摸。 庚妹怕从风走散,催促说:“啥事儿,快说。” 来喜掏出一个密封的信封,说:“师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庚妹拆开,抽出信瓤儿展开一瞅,顿时瞠目结舌,脸色都变了。 来喜瞅她不自在,猜是师父对她不满,凑过来要看。 庚妹惊慌失措,又不敢扔地上,遂忙把信瓤儿揉成一团塞嘴里,吞入肚中。 来喜惊惑不已,问道:“师父说啥了?” 庚妹支支吾吾,但瞬间藏惊敛愕,淡淡的说:“没啥要紧事儿。” 转身回来,瞅见从风嘴边沾着糖腻子,跟个孩子似的,心里涌出些许酸楚。她现在似乎知道了一点师父的心思,惊叹师父的贼眼好厉害,不知不觉把从风身上的东西看到了。她希望师父就在这件事上打止,不要再玩别的幺蛾子。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照师父的话去做,要是做了,可就更加对不住从风,要是不做,又怕师父起谋害之心,心里倍儿纠结。 从风舔嘴咂舌,美滋滋的说:“两根我都吃了。” 庚妹定了神思,把笑容挂上脸,问从风:“还吃吗?” “吃啊,挺好吃的。” 庚妹又去买了两根,这回从风只接了一根,推让说:“你自己也吃,你还没吃的。” 庚妹想起曹嘎三说他“饕口馋舌”,问他:“你知道嘎三哥刚说你什么吗?” “什么?” “说你馋猫儿,不会干活只能吃闲饭。” “他这么说我?” “不过呢,话粗理不糙。中隐大哥让你留下来,马大哥又给你找了一处房子,吃饭要钱,租房要钱,也不能让人家白养着你。要我说,你扛不了大个,还是耍些小把戏,多少也能赚几个子儿。” “成。还跟咱俩来天津路上那样,你给我当帮手。” 二人说定,当下去店铺买了几样能做道具的物件,庚妹还买了一面小锣,再回到码头,选一处人来人往的地儿,做起卖艺的营生来。 天津卫的杂耍戏法与曲艺一样盛行,撂地的并不鲜见。这二人的做派虽说差些道儿,但从风玩的小玩意儿极见功夫,仿学禽畜鸣叫更是令人难辨真假,加上他憨呆得滑稽,竟有不少看客情愿捧场。半晌下来,赚的铜板远比扛大个多。 到了傍晚收工回去,从风定要出钱做东,大家图他高兴,遂了他的愿。席间个个夸奖,从风喜不自胜,自称:“回头赚的更多,租房的钱,我自己付,翼飞大哥的也归我付。” 果然次日起来,他又叫着庚妹去撂地。一天下来,顺心随意,兴致如昨。 庚妹慰劳他,又去买了四串糖葫芦。 大家以为他忘了要去茶楼的事儿,都在暗中高兴。岂料黄昏时分,他收拾完摊子,举目之间,瞥见一个人影,像是邱持贵,把手中的东西塞给庚妹,拔腿去追。庚妹瞅他神急意促,晓得有事,慌忙跟上去。 码头上人头攒动,邱持贵花一眼就没了影儿。庚妹上前揪住他,忙问:“干什么呢?” 从风像丢了魂似的愣站着,眼巴巴望着人潮,眼神失望而木然。直到收工回去,一路闷闷不乐。谁跟他说话都不肯多言,吃饭时只顾低头喝闷酒。 吃罢晚饭,大家陪他一块坐着闲聊。 “好痒。”从风忽然嚷一声,两只手在身上四处乱抓乱扰。随之眼皮、脸颊和脖颈,一块一块的红肿起来。 郧中隐叫一声:“鬼风疙瘩——快叫郎中。” 马翼飞摆手说:“别慌,先用土办法,从风你忍一忍。” 马翼飞跑回原先的房间,从床底下拿出一包银丹草过来,用开水润湿后替从风擦拭,全念坤过来打帮手。岂料擦着擦着,从风身子一歪,倒在全念坤身上。 郧中隐说:“睡着了?” 众人急忙把他架到床上。 马翼飞说:“睡着好,睡着了就不痒了。这玩意儿来得快去得也快。” 庚妹说:“马大哥你这是啥灵丹妙药?告诉我,下回我要遇上了,好自己对付。” 马翼飞说:“我也爱患这毛病,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薄荷叶,郎中开方写作银丹草。” 当下各自回去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早起,兄长们都过来瞧他,从风睡着还没醒。 郧中隐对大家说:“别叫醒他,让他多睡一会儿。” 大家吃罢早饭回来,从风还在沉睡。因天又下雨,不好干活,四大棍便在老孙头家推牌九赌钱,让庚妹照看从风。 庚妹替他们四个泡好茶,在牌桌前略站了一会儿,觑着他们聚精凝神,便转身往从风房中来。 她望一眼从风,仍然睡得很沉,动起了心眼儿:前天师父让来喜带来的信中说,从风身上有件宝物,命她盗到手。她从未见过从风身上有什么宝物,心想能上师父的法眼,一准儿老值钱了,我趁这会儿工夫,瞧瞧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于是伸手往从风身上摸,可她的手刚触到从风的身子,一个冷颤把自己打成了冰碴儿,顿时胆破心裂,禁不住尖叫起来。 四大棍闻声,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丢下牌,慌忙跑进来询问。 庚妹泣道:“从风不知怎的了,身子都凉了。” 郧中隐伸手一摸,果然一身冰凉,惊魂惊魄说:“老马,坏了,人没了,这是咋回事?” 大家都伸手去摸,马翼飞把人挡开,探了探他鼻息和脉搏,说:“还有气,念坤,快请郎中。” “一句话的事儿。”全念坤飞跑出门。 马翼飞拿热毛巾往从风肚脐和额头上敷贴,又给他加盖了一床棉被。大家聚坐房中焦急等待。 不出一个时辰,骨瘦如柴的萧老郎中骑一匹驴过来,诊了半天脉,竟皱眉不语。 郧中隐性躁,忍不住说:“我说郎中,您别跟没嘴儿葫芦似的,能治不能治,开开尊口,不行咱就请别人,别耽误了病人。” 萧老郎中没在意郧中隐,一眼瞅见盆里泡着的银丹草,抓一把闻了闻,问道:“这干什么用?” 马翼飞把昨儿晚饭后发生的事儿告诉他。 萧老郎中又问:“昨儿晚饭吃了什么?” 马翼飞又把晚饭所吃一一告知。 郧中隐耐不住性子:“老问些没用的,到底人有不有救!” 萧老郎中还是问:“日间吃了什么。” 庚妹抢先回答:“中午吃馍、咸菜。还有,这两天吃了好几个糖葫芦。” 萧老郎中命人把银丹草端出去,慢条斯理说:“这位小哥儿也不算是病,身子无大碍,无需下方。给他洗个热水澡,把被褥换了,也不用盖恁么厚实,睡个一天半晚自然会醒来。” 郧中隐忙说:“你有不有把握?可别坑人!” 萧老郎中瞥他一眼:“性命攸关,岂敢戏言。” 郧中隐说:“你敢戏言,咱哥几个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你倒是说说,到底咋回事?” 萧老郎中说:“此人体性殊异,对银丹草气味不适。如此怪异症状,老朽行医数十年,只见过两例。此类人与银丹草相斥,只要触及就会晕倒,但不用一炷香的工夫即可复元。这位小哥儿想必之前睡眠不足,或者劳累过度,所用药物剂量过大,以致深度昏迷。日后要避免接触银丹草,便是银丹草的气味也不能闻。至于鬼风疙瘩,恐与糖葫芦有关,也有人不宜多吃。” 大家听他说的有些道理,稍稍心宽。 郧中隐说:“没你事了,你走吧。念坤,给他几个子儿做出诊费。” 全念坤扶他起来,把他送至门外。 庚妹烧了一锅水,郧中隐和马翼飞替从风洗了澡,又把被褥换了个底儿掉。马翼飞只道是自己害了他,心中愧疚,让庚妹去推牌九,自己寸步不离在床前守候。 外面推牌九的四个毕竟静不下心来,赌了一轮便散了,各自无趣。 老孙头正劈柴,嗷嗷如牛喘,郧中隐瞅他不利落急眼,推他到一边,夺过斧头一劈两半两劈四开替他代劳。 全念坤眼力见儿,帮他把劈柴搬去屋后堆垒。脑袋磕碰到檐边,回望一眼,说:“老孙头,你这样差道儿,可不容易着火吗?” 老孙头不以为事,回答说:“我厨屋不在这边,哪儿来的火。”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第十二章 夤夜失联 (1) 第三天一早,庚妹过来瞧从风,还没有醒,心里没着没落儿,想起市肆有个搭棚摆八岔子的贾半仙,自言自语说:“我去找他算一算。” 就独自上街来寻。 贾半仙正头戴九梁巾,身穿八卦袍,扶着卦幡在棚外等生意。 庚妹快步走过去说:“帮我算个人,都睡了快三天了没醒。” 贾半仙窥探到她忧绪外露,又说三天没醒,琢磨着是个没救的,心想,这一卦三岁孩童都能算准,我往重里说,让她多出几个子儿。也不拐弯抹角,张口就说:“此人命中主凶……” 庚妹是来讨他好话的,听他说“命中主凶”,一张脸倒门板似的塌下来,脱口就骂:“放你娘的狗屁!” 贾半仙平日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惯了,这三街六巷没人敢对他不敬畏,没想到一个丫头片子竟然爆粗口,心里窝上了火儿,一把捞住她:“你这丫头片子,有娘教没娘养,恁地没大没小。我也不跟你计较,你把钱付了,上别处算去。” 庚妹挣被他拽着,就像沾了一手屎,话说得更加难听:“你是缺棺材钱还是咋的?你缺棺材钱也不能让姑奶奶给你出。放开我,要不有你好看。” “别想赖账,付了钱给我滚!”贾半仙恨不得一拳揍她个满地找牙,因为吃算卦这碗饭得装些斯文,只是一只手铁钳一般捏住她不放。 庚妹被他抓得难受,暗暗想着主意,她鬼点子多,要挣脱不难,心里恨他诅咒从风,成心要砸他牌子,忽然大喊大叫:“老王八吃我豆腐啦,老王八吃我豆腐啦……” 当时旁边人不少,有做买做卖的,有过路的,都伸着脑袋往这边张望,贾半仙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松手,正好看到他俩在纠缠,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刷刷地立马聚了一堆人。 贾半仙这才感到大事不好,慌忙松开庚妹,一掌把她推开。他平时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这会儿却张口结舌说不清。只是一个劲地申明:“没有这样的事儿,丫头片子瞎嘴白舌。” 庚妹不解气,“老王八、老泡儿、老不死”地骂骂咧咧,踹一脚把他挂幡踢翻,躲到人堆后面看他出丑。 贾半仙被上百双包藏歪心邪意的眼睛盯着,百口莫辩,入地无门,只好收起摊子回家。 庚妹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心里仍然堵得慌。瞎走了一阵,在街头遇到二黑,想起师父让他偷盗从风,忤怨顿生,劈胸揪住他:“替我告诉老鬼,别他娘成天儿打着歪歪主意,姑奶奶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二黑满脸愕然:“啥事儿跟师父闹掰了?你可是发过誓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去他的!”庚妹推开二黑,走出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算了,就当我没说。” 二黑追上一步:“你今儿怎么了?” “我说了算了,你别管闲事。” “你吃了吗?” 庚妹没再理他,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圈,到店铺买了些吃的填饱肚子,放心不下从风,就往回赶。 回到老孙头家里,直奔从风的房间。瞅着他仍然沉睡不醒,冷不丁扳着他的臂膀使劲摇晃,一阵嚷骂:“混蛋,也不想想别人为你着急,睡两三天了还不醒来,什么人啊你!” 马翼飞慌忙把她拉开,斥了一句:“疯了你。” 从风忽然哼一声,接着翻身坐起,竟然跟没事儿一样,睁着眼睛望一圈,打着哈欠说:“你们……天亮了?” “啥叫天亮了,你都睡三天了,我以为你癞蛤蟆变的,要到明年开春才醒呢。” 马翼飞把前面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这样啊?”从风把头点了一点,“银丹草,我爹说过,我打小就怕闻银丹草,一闻就倒。” 庚妹跑到门外去喊郧中隐:“中隐大哥,从风醒了。” 大家见从风复了元,快意当前,呼前拥后把他架出门,找个饭摊饱吃了一顿,下半晌也不干活了,一块去赌馆寻欢作乐。 从风没赌过博,一开始只是坐在旁边陪着,但这几个一直输,他看着急眼,说声“我来”,把全念坤拽到一边,坐了他的位子赌起来。没想到他上手挺快,竟然只赢不输。这几个也跟着扳回几局。一伙人兴致大发,直玩到到半夜赌场打烊,才回来歇息。 从风因一连睡了两天三晚,哪里还有睡意?把油灯拨了拨,独自坐在床头,孤身只影,便想起娘来。忽然心里纳闷:那天傍晚驼背大叔站的地儿也就与我隔着七八个人,他为啥不给我回话还躲着我?一准是把我的事儿给忘了。这事不能等了,明儿说啥也得去一趟茶楼,求翼飞大哥给我带个路,翼飞大哥实诚,他不会骗我。 这么一想,就起身去敲马翼飞的门。但里边传来的是拐着弯儿的鼾声,也晓得太晚了,犹豫了一会儿,只好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刚进门,恍惚间窗外有个身影在晃动,就走过去伸着脖子往外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估计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就没当回事儿。 正准备解衣上床,忽然“砉”的一声,什么东西从窗外欻进来,心惊了一下,这可不是眼花,有响声呢。端起灯来照,地上有块小小的石片儿。谁大半夜的跟我闹?俯身拾起来,石片儿绑着一个纸团,疑疑惑惑,把纸团儿打开,好像有字,就着灯光细瞅,上边写着:“娘在外面等你,不要告诉别人。” “娘、娘……”顿时喜出望外,娘瞧我来了,娘瞧我来了。 他把纸片儿揣进兜里,腾地起身,跌出门来渴见娘亲。 屋外万籁俱寂,月色如银。他喊了一声:“娘”,不见有人答应,立在夜幕中企足觅望。忽然觑见前边拐角处一个人影在向他招手,朦胧中看不清面容,但长发垂胸,一百一是个女人,一准是娘了。懵懵懂懂跑过去,情不自禁欢叫一声:“娘。” 女人还是没有答应他,摆手示意不要吭声,提步先往前走了。 从风生怕娘走丢了,紧着脚步跟上去。 第十二章 夤夜失联 (2) 庚妹与全念坤、曹嘎三的房间只隔一层木板,她从赌场回来洗漱完还没上床,就传来了全念坤拉大锯似的呼噜声。平时没什么,打雷都不在话下还怕打呼噜?而今晚听着却噪得她没法入睡。贾半仙“命中主凶”那句话,不知怎么这会儿又在耳边回响。都说那老鬼算卦灵验,难不成他预知到了什么凶险?那会儿倒是该听听他的下文。 她和四大棍关系都不错,可对从风不一样,也许是感到亏欠他,老是另外挂着一份心思。心里有个坎一直过不去,不知道师父会不会给他使绊子。她感觉师父一直在暗中盯着从风,让她偷他的宝物就是证明。自打虹城让她诱骗从风开始,就觉得师父这人有些可怕。偷盗宝物这事儿,她不明白师父是见财起意还是另有所图。就怕是另有所图,要不他带信到虹城的时候为啥不直接说要偷他,却要把人骗到天津来?这里边指定有猫儿腻。 反过来又想,之前从风与师父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应该压根儿不认识,他俩能扯上啥关系?也许是我想多了,师父就是贪他的宝物,他的贼眼儿要是不比我厉害怎么能做我师父? 这么一想感觉心宽了一些。但还是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饼儿似的越睡越清醒,全念坤的大锯不拉到天亮不会停下来,算了,这么睡着也是遭罪。于是索性披衣下床,蹑手蹑脚走出门来透透气儿。 她站在门外张眼四顾,无意中瞅见从风的房里还亮着灯。估摸着从风还没睡,也是,傻睡了恁么长时间,哪还能睡得着?心下想时,忽然瞅见一个人影打老孙头门里蹦出来,瞧不清模样,只见他略停了一停,转向屋后跑去。她心里腾地一惊:马大哥夜半三更的不会出门,老孙头腿脚走不动,准是从风了。他这是干啥? 来不及多想,拔腿去追。 老孙头屋后不远就是岔道,不知往哪个方向跑了。似乎有人说话,侧耳细听,声音来自右边胡同。循声寻过去,行至一个拐角处,因两眼瞪着前方,没顾及脚下,绊着圆溜溜的什么东西一溜,身子一仰一倾,栽个狗啃泥。借着月色一瞅,是生意人支凉棚用的竹竿,不知怎么横在路中央。骂一声爬起来,继续往前赶,又遇到一处岔道,四下静悄悄的,屋檐挡着月亮,街巷半明半暗,有些渗人,心下迟疑。心想,别瞎追了,赶紧回去叫人。 慌忙回到老孙头屋前,叫醒马翼飞,说:“翼飞大哥快起来,从风、从风跑丢了。” 马翼飞从睡梦中惊醒,“啊”了一声,一骨碌翻身下床,慌忙去从风房中查看。里面还亮着灯,果然人不在,晓得不对头了,对庚妹说:“快去叫中隐,我在这儿候着,看他是不是方便去了。” 庚妹捶开郧中隐的门:“中隐大哥,从风大半夜的跑没影儿了。” 郧中隐蹿出屋,把全念坤和曹嘎三的门擂得震天响,大嚷:“你们俩别挺尸了,快去找从风。” 曹嘎三懒洋洋的跟着全念坤出来,嘟嘟囔囔:“大半夜的啥事儿啊,还让不让人睡?” 郧中隐催促说:“别婆婆妈妈了,利索点儿。” 三人一起来到老孙头这边,马翼飞迎上几步,说:“这没来由,大半夜的能上哪?” 庚妹说:“看他模样像是追什么人。” 郧中隐忙问:“你看到什么人了吗?” 庚妹说:“没有,我没看到有什么人。” 郧中隐又问:“跑多久了?” 庚妹说:“就一会儿的事儿,半顿饭的工夫。我追了一程,没追上,就来叫你们。” 郧中隐直嚷:“别愣着了,赶紧去把人拦回来。” 于是大家按庚妹所指的方向跑过去。 来到岔道口,郧中隐把人分作两拨,分头去追。 已是更深人静,路上都看不到人,没法打听。街巷纵横交错,窜过来窜过去,瞎蒙了大半宿,直到天亮,各路人马精疲力倦回来,都摇头摆脑,没有寻着。 郧中隐这会儿才想起究问原因,焦心躁肺的说:“夜半三更的,你说他跑出去干什么?” 全念坤脱口而出:“要我说,准是去了主凤茶楼。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他怎么去得了主凤茶楼?大白天都不认路,黑更半夜更不用说了。” “瞎蒙呗。”曹嘎三不以为然,“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要我说没必要费那个劲儿满世界瞎踅摸,鼻下有嘴,还不会问?一会儿去个人到主凤茶楼候着就行了。” 全念坤说:“嘎三你这就扯淡了,街上到处见不到人,问谁去?还别说,他真去不了主凤茶楼。” 大伙七嘴八舌,唯有马翼飞沉默不语。 郧中隐说:“老马,你咋没嘴儿葫芦似的?” 马翼飞说:“庚妹说得对,他上哪都不认路,又是大半夜的,怎么会突然往外跑?就怕这里边有啥猫儿腻。” 郧中隐说:“老马,你可别吓人。” 马翼飞说:“这事还真不能大意。从风虽然少些见识,但不会无缘无故做出不靠谱的事来。再说庚妹说了,他好像是追什么人。” 庚妹心里砰砰乱跳起来,莫不是落在师父手上了?但她不敢说出来,这事儿不过是猜疑,而且说出来他们必定追根刨底,中隐大哥如果知道是我把从风骗到天津来的,一准会翻脸,备不住我在这地儿都站不住脚了,附和说:“翼飞大哥说的在理,咱们得赶紧找。” 曹嘎三说:“他就是个神魔颠倒的人,啥事都不靠谱。” 郧中隐听着不顺耳:“嘎三,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都啥时候了?” 马翼飞说:“你们先去吃饭吧,我随后就来,吃完饭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众人遂去吃饭。 马翼飞不急于去吃饭,是想能不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走进从风住的屋子,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哪儿有啥不对头,又站到窗户面前向外瞅,窗户外面是一片杂乱的空地。窗户外面会不会有什么痕迹?心里这样想,便转身走出来,撩衣提步绕到屋后,凝定神思寻看。很快有了发现,蹴然间有隐隐的脚印落在眼里,是新踩的痕迹,一直到达窗户下面。弯腰分辨,是男子尺码。再走近看窗台,留有手印,窗台上有一层积尘,因此手印很清晰,一看就是新的,方向从外向里,不可能是从风的手印,不用说了,有人来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慌忙追到饭摊,把郧中隐拉到一边,将所见情形告诉他。 郧中隐夺下那几个的饭碗,嚷道:“别吃了,瞧瞧去。” 大家一路跑过来,随马翼飞指点看了一遍,心里七上八下。 郧中隐凝眉疑目说:“这么说,合着真有人把他叫走了?” 马翼飞说:“我看十有八九,要不从风也不会半夜三更瞎跑。” 庚妹脸上憋得青一阵紫一阵,胸口像有人把燃烧的湿麦秸往里边塞,透不过气来。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哎?他谁也不认识,凭啥跟人家走。” 曹嘎三说:“他这种人有啥奇怪的,人扶着不走,鬼一拉就跑。” 郧中隐发起火来:“嘎三你又来了,裉节儿还说屁话。” 马翼飞问:“庚妹,他说过天津还有别的熟人吗?” 庚妹说:“没有,一百一没有。他就为找他娘才跟我来天津的,我打包票,他谁也不认识。” 马翼飞的干枣眼锁出一堆皱褶,对郧中隐说:“我说这里边有猫儿腻,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从风一准遇到了麻烦,咱们拜过把的,不敢不管。” 郧中隐急哄哄说:“别他娘废话了,咱们啥事不干也得把从风找到。老马你在家呆着,万一从风回来把他留在家里。我去跟道上的哥们儿递个话,请大家帮帮忙。念坤去主凤茶楼,嘎三去韩武来那儿,这两处嫌疑最大,可别跟人家莽撞,莽撞问不出话来,得变着方儿探他口气,发现有马脚,快急忙儿回来报信,咱们打过去。庚妹往城中四处寻访,把你熟识的贼人多交托几个。咱们把天津城翻个底儿掉,也得把人找回来!” 大家照郧中隐的安排,不敢怠慢,继续分头去寻找。 第十二章 夤夜失联 (3) 庚妹入了城,直奔师父那处贼屋。但门上挂一把大锁,见不到人。心里着急,折身回来,一边察视来往行人,眼珠儿也不敢错一下,一边踅摸来喜和二黑。从风自然找不着,但遇上了二黑,当街叫住他问:“师父咋不在家?” 二黑掰开她的手,不悦说:“干嘛呢,师父经常不在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庚妹想起师父每天傍黑前儿要在那间屋子里收账,便转身自去,走了两步又转来,问二黑:“怎么不见来喜?” 二黑抬手指了一指:“那不是?” 庚妹唤来喜过来,说:“求你们帮个忙。那天在码头玩把戏、吃你们糖葫芦那人,还记得吗?” 来喜问:“你那相好吧?还能不记得?干什么?” 庚妹说:“别瞎掰六九,他叫从风,要是碰着了,务必送他到我住的地儿来,他不认路,回头我请你们好好搓一顿。” 二人点头答应:“成,见着了就送过来。” 庚妹在街头转了一天也没见到从风的踪影,太阳快落土时又去见师父。 这回门是开着的,觑步进去,不待她开口,师父先问:“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没有。还说呢,到这份儿上了,还问我干吗?”庚妹把一包银子递进去,说:“这不少吧?买你一句话,你把他藏哪儿了?” “这丫头,吃错药了吧?说话没个分寸。谁?把谁藏哪儿了?” “就是你让我从虹城骗过来那个人……” “别忙,”师父打断她,“你说什么来着?我让你从虹城骗过来那个人?我啥时候让你去虹城骗人了?荣行有荣行的规矩,偷就是偷,但不能坑蒙拐骗,合着师父带头坏了规矩?” “那不是你派人去的虹城?” “别猴儿拿虱子瞎掰了,我派人去虹城干什么?都没听说过虹城在哪儿。” “恁地,那个烟荷包是怎么回事?” “哪个烟荷包?” “用绿丝线绣着的“□”,里边里有“糸处”俩字的烟荷包。来喜说了,只有你的弟子才有。我找你要,你说要跟你三年才给我。” “是啊。你现在离开我了,我不能再给你。” “我在虹城就是见了你的烟荷包,照你的意思把人骗过来的。” “这就奇了怪了,什么人冒称我让你骗人?烟荷包又是怎么到人家手上的?这事儿得查查来喜和二黑,是不是这俩混小子谁把烟荷包给弄丢了。庚妹,师父多咱让你骗过人?你办事不老成,见了封条就是印,被人利用了。” “被人利用了?”庚妹恰似冷不丁挨了一闷棍。让我骗从风来天津的难道不是师父?这么说,我敢情上大当了。恁地,那个冒牌货是谁?不对呀,当时知道我回虹城的就那么几个人,外人应该不知道我的行踪啊! 就在这时,来喜和二黑正好回来交敬师钱,只听师父一声断喝:“你们俩把烟荷包拿出来让我瞧瞧。” 来喜把烟荷包掏出来,递进黑洞洞的窗口。 二黑站在来喜后边,身子在战栗发抖。 “二黑,你的呢?”师父的声音从黑洞里吼出来。 二黑忽然扑通跪倒:“师父,弟子、弟子知错……” 来喜替他把话说完:“师父,二黑不小心把烟荷包弄丢了,丢了都有半年多了。” “混账东西!这能随便丢吗?看你弄出了多大的事儿,被人拿着冒称我行骗,后头还不知道闯出什么祸来,我的名声毁在你手上了。这会儿我和庚妹说话,回头再跟你算账!”师父怒不可遏。 二黑本想把这事儿一直瞒下来,现在被师父识破了,只好说:“弟子该当受罚。弟子请求师父补发一个,弟子以后一准小心保管。” 原来这烟荷包并非闲废之物,而是一种身份证明。自从柳下跖开了偷盗先河,江湖上干这一行的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但盗亦有道,真正拜了师入了行的,都会讲规矩,大抵各有地盘,互不侵扰,偶尔彼此相遇引发争执,甚至逐利殴斗,只要见到类似“□”里写着“糸处”字样这种证物,知道吃这碗饭的人是有身份的,甭管你是谁的门下,一般都会化干戈为玉帛。但如果没有身份独身流窜作案,除非本领大到连同行也发现不了,否则碰上正统荣行的人,可就倒霉了,轻的赔上老本吃一顿冷拳遭驱赶,重的则直接把人给弄残。 当师父的最忌弟子不诚实,二黑竟敢蒙混过关,实在怒气难平:“你还有脸要补一个?混账东西就该让人剜眼折腿。给我滚,别在我面前碍眼。” 来喜拽了拽二黑,悄声说:“这会儿别惹师父生气了,赶明儿我替你求情。” 于是二人交了孝师钱,趁师父正和庚妹说话,怯头怯脑地溜走了。 庚妹见二黑果然丢了烟荷包,不由得不信师父的话,但心里还有疑惑:师父老惦着从风身上的宝物,这又是怎么回事?忍不住说:“师父。昨儿夜里有人把从风拐走了——就是我带过来那人,这事儿是不是您干的?” “你这丫头片子,要不是瞅着你犯急,师父早就生气了。你说夜里有人把他拐走了,怎么怀疑到师父头上?他吃不了荣行这碗饭,我拐他来干什么,白养着他?一个大爷们,又不是三五两岁,怎么可能给人拐走?你说得忒不靠谱。” “您不是惦着他身上有件宝物吗?您想急于到手,难说不会拐他。” “瞧你说的,有你在他身边,偷他这么个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用得着我去拐他吗?” “师父,我就纳不过这个闷来,从风身上的宝物连我都没见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这丫头片子还是在怀疑我。告诉你吧,这荣行的手艺可不只是我教你那几样,你是一块好料,我原本打算收你为关门弟子,可你要离开我,我也不好留你。教会徒弟打师父,不准哪一天你跟我反目为仇呢。” “弟子不敢。师父对弟子有恩,弟子虽然离开了师父,但弟子绝不会做对不起师父的事儿。” “哼,你跟那帮混星子搅合在一块,还能学好?” 庚妹觉得开始话不投机了,便告辞离开。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师父您是老江湖,您琢磨着什么人会对从风使绊子?” “师父我与江湖上的人素无来往,你要打听,不妨去问问街头那些练家子、说书的、耍猴的、开赌场设妓院的、玩儿杂耍戏法的,这些个三教九流耳根子灵着呢,有的还挺邪门儿,没准就是这里边什么人拐了他。” 庚妹觉得师父的话倍儿有启发,便匆匆往回赶。一路上忽然想起虹城那个耍猴的,那老鬼和从风在虹城有过交集,会不会是他跑天津来了? 回到住地,此时天色已晚,大家会了面,相互一问,都没有探到半点消息。 郧中隐烦天恼地,说:“什么人做得恁鬼道?真他娘活见鬼。” 全念坤附和说:“愣是鬼道,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问庚妹:“庚妹,你和从风是发小儿吗?” “不是。我在半路遇见他,问我天津怎么走,就把他带过来了。” 马翼飞又问:“恁地,你也不知道他的根底儿?” “不知道。”庚妹想起师父的话,突然冒了一句,“咱们是不是要留心耍猴的……” 郧中隐说:“跟耍猴的有啥关系?”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哎?跟耍猴的有啥关系。” 庚妹遂将从风在虹城拿大顶一节说了。郧中隐说:“这也是一个说道。还有,从风刚来的时候提到过马帮,咱们对外乡人得留个心眼儿。” 曹嘎三说:“如果是外乡人,咱们就不用找了,早都出城了。” 全念坤说:“嘎三说得对,早都出城了,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说:“要说耍猴的,倒是扯得上。马帮不太可能,他们人多势众,要有啥瓜葛早下手了,用不着跑天津来。况且,从风说马帮对他不赖。” 郧中隐说:“别闲白零碎了,咱们继续去找,可不能懈怠。对耍猴的张着点儿神,还有撂地耍玩艺儿的也得问问,从风不就爱玩个玩意儿吗?” 庚妹说:“还有街头的练家子、说书的、开赌场的、设妓院的,都得去打探。” 第十三章 残忍圈套 (1) 且说当天夜里从风一路跟着那女人,也不知道她朝自己摆手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儿急切呼唤:“娘、娘……” 女人一直不吭声,在街巷里左弯右拐,步履匆匆走得忒快,从风生怕被落下,喊得更急了。 忽然打斜刺里走出一个人,身着肥大的黑色长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像个草垛似的挡在面前,从风推他一下,不满说:“没看到我有急事吗?” 草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娘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母子见面,别嚷,跟上去就是。” 从风“哦”了一声,还想问他句把什么话,那人却往里巷一钻,已不知所踪。 他果真不叫唤了,朝娘走的方向继续追上去,好在还看得见,娘不时向他招手,但总是保持一段距离,他就若即若离地默默跟着。心里也有些纳闷:大半夜的到处没人,娘还用得着藏猫儿似的?不过他想娘这样做一定有原因,娘一定是想和我多说会儿话,找个没人听见的地儿。那是什么地儿?应该不是娘待的茶楼,那天去茶楼走的好像不是这条路。甭管去哪里,他只盼快点儿到达娘要去的地儿。他有许多话对娘说,要把这十多年来日思夜想的心思告诉娘,还有和爹一起住山洞的事儿,他不知道娘愿不愿意跟自己一块回山洞,但他又想,回到山洞,万一爹不在了,娘会多伤心。 他又把心思转到了爹的身上,爹,您一定要挺住,不要多少日子我就能和娘一块回来了,我就要见到娘了。 他的眼睛紧盯着前方,心里在想事,没顾及脚下,绊着土疙瘩摔了一跤。 一群蝙蝠“扑哧、扑哧”腾空而起,几乎碰到面庞,吃了一惊,爬起来,闻到了一阵刺鼻的腐腥味,一条臭水沟蠕动着斑驳的月色。原来他追了不下十里地的路程,早已拐出了街巷,走在一条狭窄坎坷的土路上。 娘的身影倏忽不见了,娘去哪儿了?我把娘跟丢了。我不该不看路的,不摔这一跤就不会把娘跟丢。心里着起急来,踟蹰四顾,这地方异常荒僻孤寂,朦朦胧胧看到前面有一座矮屋,屋里有亮光透出来,若隐若现。他想娘一准是在那儿候着,于是拍打了一番身上的尘土,正了正衣冠,抖擞精神向矮屋跑去。 矮屋一张双扇门半开半掩,屋内点着蜡烛,微弱的光焰在昏暗中摇曳。就要面见娘的慈容,再也忍不住了,大喊起来:“娘、娘——我来了。” 他心潮澎湃,撞开门扑进屋去,又连声呼唤“娘”,却不见娘做声,娘不在这里?张眼望时,只见两个蒙着脸的人影在屋里晃动,三更半夜的好不渗人。他感到有点不对头,不再叫唤了,心下迟疑着,准备退出来。忽然身后的门“啪”一声合上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没等他弭定神思,冷不丁膝弯被人踢了一脚,打个趔趄,还没立稳脚跟,又一脚补来,身子向前一趋,扑地跌倒,有人压住他一双脚。 他尖叫一声,挣扎着正要爬起来,却被没轻没重的木棒重又打趴下,木棒捶稻草似的落在背上、脑袋上,他感觉衣服潮乎乎的,应该是流血了,他的头很沉,晕乎乎的没有力气再挣扎。 木棒停下来了,但双手双脚被人按住,脑袋贴着地面,动弹不得。此时才晓得遇上歹人了,哼哼着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是外乡人,是来见我娘的,你们一定是弄错人了?” “你还还知道你是外乡人?跑天津卫来找死你。见你娘——见鬼去吧。”说话的是秦矗。 秦矗自打那天邱持贵告诉他从风到了天津的事儿,就迫不及待要把爪角兕据为己有。因为顾虑从风身边有四大棍相随,知道那帮人不好惹,而且事情必须做得机密,还不能闹出丝毫动静来。暗中苦苦琢磨,要能把那小子骗到一个人不知鬼不着的什么地方,就不难得手了。 事有凑巧,早几天几个打杂的伙计闲聊天,对从风给沈万奎变戏法添乱津津乐道,话中说到那天他冲王嫂叫“娘”,你一言我一语嚼着舌头:王嫂一个废物鸡哪来的儿子?实在好笑。 这话被秦矗无意中听在耳里,暗里动了一个念头:那小子撞见和尚叫舅舅,可见他不认识易婉月,这不正好蒙他?沉思一番,心里想出一条计策,忙去对邱持贵说:“你赶紧去跟梢夏福常的儿子,把他行踪摸准了,逮着机会行事。北城郊外有处荒屋,把他引到那地儿,咱们两个对付他一个,爪角兕一准手到擒来。” 邱持贵迟疑着说:“这事儿……就怕王嫂不肯干。” “你咋见傻呢,有王嫂什么事儿?还能让别人搀和?你知我知,神鬼莫知。” 秦矗所言北城郊外的荒屋,便是从风这会儿遭到算计的矮屋。矮屋建在溪边的一片荒地中央,荒地上堆着数座年代久远的坟茔。屋主原是一个守坟的孤老头,孤老头的吃穿给用由其中一座坟主的后人供养,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断了生计。孤老头起先还能种些薯类菜蔬自食其力,但随着岁数增大动不了了,又不敌病痛折磨,日子难捱,绝望之下找根绳儿吊出三寸长的舌头,听蛐蛐儿去了。因孤老头是个横死,民间甚是忌讳,矮屋东不着西不着孤零零的落在坟地上,打这儿起四乡八里之人皆视之为凶宅,无人敢来光顾。秦矗在这地儿抢劫算是被他选着了。 邱持贵对爪角兕原本另有所图,不料秦矗下手急,仓猝无计,只好配合他,心想,这会儿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先让他得了手,日后再想办法。 他听了秦矗的话,果真去跟梢从风。费了不少工夫,对从风的行踪起居渐渐了如指掌,便是从风昏迷两天三夜未醒也落在他眼里。 今儿他窥视从风复元出门,随四大棍去饭摊进赌馆,晓得机会来了,便快步流星回去知会秦矗。 秦矗听罢,大喜过望,扳着指头算了一下,赌场打烊少也得两个更鼓,即刻措备尚有充裕时间,便叫邱持贵找来两束线麻,用元青颜料染黑烘干;自己亲备一件女人衣服,一条绳索,一些易容的脂粉,一并打个包袱。诸事就绪,二人分开各走。 离从风居所不到一里,会了面,低言嘀咕了几句,避个背眼地儿改换了头面。秦矗原本个头就不高,装扮成女人其模样几可乱真。邱持贵五大三粗,又是驼背,甚是别扭,于是穿一件肥大长袍,有夜色掩饰,勉强过得去。 挨近老孙头宅院,潜伏在暗处,伺机行事。 也是该着从风倒霉,他若是从赌场回来早早的黑了灯睡下,就不至于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可他偏偏亮着灯不肯上床,而此时已是更深人静,万籁俱寂,马翼飞睡沉了,老孙头也睡沉了,邱持贵把纸团儿扔入从风房内立马闪身离开,真正的人鬼不知。 秦矗见从风蹦出门来,暗中向他招手示意,一路引诱他跟着自己走。出了北城,二人估摸着从风不会岔路了,便先行一步进了凶宅。 从风被他们绊倒,又挨了一顿闷棍,这才明白这俩歹人是冲自己来的,他感到倍儿奇怪,什么人要跟我过不去?我又没招惹谁,不应该啊!于是提着精神说:“我来天津是找我娘的,不是找死。你们是谁,为什么没来由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你们怎么能打我。” 邱持贵“哼”了一声说:“我们是谁,告诉你也无妨,让你死个明白。” 秦矗把邱持贵踢一脚,压低声音吼他:“闭嘴,你就不怕他做了鬼回来寻仇?” 从风听着不对劲,说:“你们不会让我死吧?我还没找着我娘,我爹还等我回去呢。” 秦矗说:“怎么会让你死呢?不会不会。” 一边说一边拿绳索把他捆缚成一团,又用一块破澡巾把他眼睛蒙住。 邱持贵说:“是啊,不能让你死,你死了你娘该多伤心。” “别说没用的,废话什么!”秦矗推开邱持贵,伸手往从风身上踅摸。可全身搜了个遍,找不着爪角兕,除了几个铜板,没一样多余的东西,喝问:“你小子把爪角兕放哪儿了?” 从风方知原来这两货是冲爪角兕来的,可被他一问,心里打一愣登:爪角兕为啥不在我身上?咦哟,那玩意儿早就没打过眼了,我咋没在意呢?啥时候不见了的?他要不问,我都没往心上去了。奇了怪了,啥时候弄丢的?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爹再三叮嘱在交给接头人之前一定要保管好,我偏偏给弄丢了。怎么会丢了呢?转念又想,丢了也好,至少不让这俩混蛋白捡便宜。于是回答说:“弄丢了。” 秦矗说:“你小子别跟我耍滑头,放哪儿?快说!” 从风虽然笨嘴拙舌,可不缺心眼儿,记起庚妹说的做人别死心眼儿,心里想:他们绑我八成只是为爪角兕,要是没了指望,没准要杀我,我得哄着他们。改口说:“我没带身上,藏起来了。” 秦矗半信半疑:“藏起来了?” 从风说:“是啊,我怕弄丢了,就藏起来了。藏哪儿别人找不到,还得我自己去找。你们放开我,我带你们去拿。” 秦矗听他前后说法不一,晓得他在耍花样,又在他身上搜了一遍,非常失望。 此时远处传来金鸡报晓。 邱持贵问秦矗:“咋办,要不让他给找来?” 秦矗呵斥说:“你咋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他真会找来给你?这小子不傻。” “恁地,咱们走吧。” “走?得把这小子做个了断。” “让他呆这儿,由他去好了。” “由他去?由他去就是放虎归山,回过头来要吃你。既是别人找不到,就让那玩意儿和他一块消失,别动菩萨心肠了,送他去见阎王!” 从风见他二人起了杀心,暗自埋怨:爹啊,这可是您那玩意儿害了我。心里着起急来,冷不丁放声大呼:“来人啊,杀人啦,救命啊!救……” 第二个“救”字才出口,只听“咚”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瘫成一堆泥了。 邱持贵吃了一惊,说:“这小子跟咱们无冤无仇,犯不着要他的命吧?” 秦矗恶狠狠的说:“你想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吗?别老虎戴数珠假称善人了!” 邱持贵不敢再多嘴,若不依,自己早晚要遭他毒手,只好由着秦矗。 从风完全昏死过去了。 秦矗还不放心,把一块破布塞在从风嘴里,又对准他脑袋击了一棒,哼一声说:“小子哎,我跟你本没有冤仇,谁叫你拿着哥老会的爪角兕!看在你娘的面儿上,给你留个全尸吧,也算我仁至义尽。” 秦矗早知道这屋里有个地窖,命邱持贵移开盖板,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从风扔下去,严严实实盖上盖板,又在上边压上砖头,再把屋主的旧床破柜置放上边。确定万无一失,才吹熄蜡烛,锁上门,像两个害怕日出的夜叉,趁着天色未明鼠窜而去。 第十三章 残忍圈套 (2) 从风被秦矗和邱持贵挪动的时候,又有了些知觉,虽然晕晕乎乎的,但心里恍恍惚惚还晓些事理,感觉自己被扔进一个洞穴,上边用什么东西封住了,那两个人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好像走远了。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心里想着有不有法子出去。但头很沉,拿不起个儿,手脚也被困住了,神思渐渐倦怠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缓过神来,人清醒了。眼前一团漆黑,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后背又湿又凉,口里被塞满的破布堵得心里作腻直想吐。他想侧转身子,但四肢被绳索绕着使上劲儿。心里想我要会缩骨功就好了,我要会缩骨功这会儿就能把绳索摆脱。爹会缩骨功,但爹没有教,爹说练缩骨功得打小装在桶里,山洞开始没有桶,后来能借到桶了,但他已经超过了练缩骨功的年龄。 他不去想缩骨功了,只想着眼下怎么办。艰难地仰起头,头离石板的距离不大,杵着嘴在石板上蹭磨,他要把嘴里的破布弄出来,这样要好受一些。这样磨实在太累,但再累也得磨,磨累了又躺下,躺一会儿又磨,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嘴唇皮都磨破了,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运一口气,使劲一吐,把口腔憋空了。 他大口大口呼吸,凉风从什么地方透进来,充满霉腐气味。 这个地窖原来是屋主储藏薯粮用的,自然有耗子来光顾。耗子给屋主造成了损失,但现在对他有利,好几处鼠径穴洞与外面相通,空气可以缓慢流动,这样他就不会很快被活活憋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声嘶力竭地吼叫。但身处孤宅,又是被关在地窖里,吼破嗓门也无济于事。 他停止了吼叫,知道吼也是白吼。歹人早就走了,就是不走也不会放我出去,他们成心要害人。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毒手。他们要爪角兕,可他们不说暗号,不是爹要找的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没听过他们说话的口音,我听过的口音一准能记住,他们是我没碰过面的生人。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拿着爪角兕?他们怎么会认识我?难不成有很多歹人认识我?怪不得中隐大哥不让我瞎跑,敢情有很多歹人认识我。不对呀,歹人怎么会认识我?我又没长着三头六臂,满世界的人都跟我差不离儿,为啥就独独认识我?是了,还是爪角兕,歹人不一定认识我人,但知道我有爪角兕。哎?爪角兕到底去哪儿了?难不成被人偷走了?这贼可比庚妹还厉害。爪角兕被偷了,我没法找到爹要找的人了。唉,现在就是爪角兕在我手上,歹人把我活埋在这里,我八成是出不去了,我也没法找到爹要找的人了,爹啊,我对不住您,您让我办的事情办不成了,儿子是个没用的人。 他胡思乱想,渐渐累了,一夜未眠,瞌睡像遮天蔽日的蝗虫扑向弹丸麦地。他害怕睡着了再也醒不来,努力撑着眼皮。然儿困倦像病魔般纠缠着,终究没能抵挡住,他很快就进入了恐怖的梦乡。 死神暂时没来光顾,他再次清醒已觉得过去了很长时间,但他没法分清是白昼还是黑夜,只感到四肢麻木,全身也有些酸痛。最要命的是**难耐。绝望像马帮疯狂乱窜的惊马,把他的五脏六腑踏成了泥沼,他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他想见见娘,于是疯狂地哭喊起来:“娘,您救救我!娘啊,您在哪儿……” 但仍然没有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白耗精气神儿。 第三天,从风还有些知觉,他想,我怎么的也得撑住,没准中隐大哥他们会找过来。中隐大哥他们在找我吗?他们应该会找,我们是拜过把的,是兄弟,他们一定会找过来。可是转念一想,这地儿都不在城里了,好像是孤零零的一个屋子,他们不会想到,他们不会找到这地儿来,我没救了,没救了…… 他连绝望的精气神儿都没有了,在萎靡中沉睡过去。 饥饿和干渴再次把他搅醒,心里十分难受。猝尔似乎听到有什么动静,生的欲望使他把余下不多的精神强打起来,半睁半闭没有光感的双眼,屏声敛息辨听——外面有狗在打架,虽然迷迷糊糊,但相信自己没听错,真有狗在打架。他打小对禽兽的声音资灵,心想,狗的耳朵灵,或许能听到我的声音,要是懂我的意思,能把人叫来我就有救了。精气神儿提振了一下,学了几声狗吠,但两只狗闹得正欢,追逐着跑开了。 他听到外面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嘴唇嗫嚅着叹了一丝气,似乎走进了鹅幻峰下边的村子,村子里有好几条狗在吠,那条大黑狗是姚大叔家养的,姚大叔的女儿吟姝就把大黑狗关起来了,姚大叔的女儿论个头该是大姑娘了,但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她又像以前一样,见了他就和狗一起躲进屋里。爹和姚大叔在嘀嘀咕咕说话,爹和姚大叔很要好,他们像是很早就熟悉似的,每次见面都嘀嘀咕咕,爹不让他听,他也听不清,嘀嘀咕咕谁能听得清? 外面的两只狗又跑回来了,他没有听到它们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它们的喘息声,但他知道它们跑回来了。他也回来了,从鹅幻峰山下的村子回来了,于是又张口吠鸣,向它们呼救,声音非常微弱,连自己都不知道叫出声音来没有。 两只狗还在外面欢闹,他再也发不出来声音来了,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切都在冥冥中归于平静,世界似乎已经离他远去。 第四天的夜里,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从屋顶漏进来,流入地窖。从板隙中流下来的污水滴在他脸上,他的舌头在滴水的刺激下像受伤的蜗牛在原地蠕动,水是生命之源,蜗牛把蠕动到的点滴污水滋润他还未消失殆尽的生命,他的意识中还有对水的渴望。不一会儿,他的渴望得到了满足,由满足到饱和,由饱和到拒绝,但他已经没法拒绝了,地窖的水越积越多,身子渐渐被水泡上了。他挣扎着把头抬了一下,但抬不起来,污水从他口里灌进去,灌进他肚子,鼻孔冒出泡来。他再一次挣扎着想抬起头,但只是想而已,他心里挣扎出最后一个念头:“我见不到娘了。” 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任凭头颅泡在污水中,整个身子从头到脚全淹没在污水中。 雨停了,地窖的水渐渐退去,但从风再也没有醒来。 第十四章 灵犬觅踪 易宛月那天见过从风,心里的牵挂日重一日。那孩子会戏法,长得像夏福常,王嫂又说他耳朵后面真有一颗红痣,便断定一百一就是自己的孩子,盼望能再次相见。但她如今没了自由,被秦矗禁锢在家里,不许与外人接触。俗话说母子连心,打从风被活埋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无端的坐卧不宁,无端的心慌意乱。 这天夜里,易婉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儿子在荒山野岭叫她,她拔腿往前跑,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动。好不容易快到面前了,儿子却身子一歪,掉入了万丈深渊。她看不到儿子在什么地方,只听到儿子喊“娘,救我”的声音,她也跟着喊“救命”,但喊不出来,越喊不出来越着急,正在惊慌失措,忽然一声闷响,山洪暴发,滔滔的洪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铺天盖地而来,灌向儿子落下的深渊,瞬间深渊变成了一片汪洋,儿子被淹没了…… 惊醒之后,心里砰砰乱跳,再也无法入睡了,一遍又一遍念叨佛祖保佑。夜好像没有尽头,她苦熬到天明,把刚起床的王嫂叫到自己房里,像凄风寒雨中绝望的病猫,对她述说噩梦的情景。 王嫂听了胆颤心惊。自打知道那孩子是易婉月的骨肉,便时时替她操着一份母子团圆的心。日前得知从风失踪,郧中隐一干人正在寻找,暗自焦忧不迭,但不敢对太太声张。这会儿听她说出一场噩梦,暗道:“千万别是个凶兆。”强作欢颜安慰易婉月:“太太,梦是反的,孩子吉人天相,您不用替他担心。” “我心里不踏实。”泪水湿润了易婉月的眼眶,她撮了一把鼻涕,眼泪随之溢出来。 王嫂说:“我方便时去瞧瞧他,回头给您回话。” 易婉月包一封碎银,让她带回去贴补家用。王嫂本不想领受,只因家中老娘卧病在床需要钱用,也不见外,便半推半就接了。 王嫂到秦府整十个年头了,得蒙易婉月的恩惠才有今日。 她年轻时曾是一颇有姿色的女子,二八年纪嫁到家境殷实的王家。岂料婚后没有生育,遭婆家嫌弃。到三十岁上又死了男人,王家人愣说她命恶,竟狠心剥她一个净身,仅留一领单布衫,逐赶出门。 因无脸折回娘家,又没处投奔,便孤身流落街头,白天街坊乞食,夜间古庵栖身。只因面软,不肯没廉没耻的求告,有善心人给一口便吃了,没人施舍时便忍饥挨饿。过了些时日,渐渐蓬头赤脚,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 时值初冬,老天爷降下一场寒雪,出不得门,饥寒交迫,蜷缩在庵檐下颤抖。 这一天恰逢易婉月来庵中烧香,落轿之时一眼瞅见她,觉得可怜,上前问明原委,顿生恻隐之心。拜佛出来,就把她带回家做了帮佣。 王嫂在秦府吃有三餐,睡有床笫,穿着易婉月穿剩的衣服,没有多少日子就不再是街头乞讨的模样了,不说靓丽,却也光鲜。她做人有分寸,上下左右都相处得好。虽然说话不拐弯,但从不伤人。干活勤快,又有章法,就连秦矗也挑不出她的毛病。她对易婉月更是感恩戴德,周到服侍,时常总想着报答。 她听太太说那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想着正好替太太用心。没成想面还没认真切,便出了莫名之事,心中叹息不已。 她要出门买菜,当下挽个菜篮,匆匆出了秦府,想着先把太太馈赠的碎银给母亲送去,因要赶时间,抄了一条近路,出北城五里就可到娘家,但这条近路须从凶宅旁边经过。 走到那地儿,虽是青天白日,也有些畏怯。两脚急急的往前赶,不错眼珠儿的只顾看路。冷不丁数声狗叫,一黑一黄两条狗箭一般窜到面前,堵住她狂吠。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甩着菜篮慌乱阻挡。两只狗往凶宅方向后退,她也后退,不敢再往前了。岂料两只狗又窜回来,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她夹在中间,进不敢进,退不敢退,急得直哭。前面的黄狗“嘎汪”一声,咬住她菜篮往凶宅方向拖拽,惊悚之间,菜篮被黄狗夺走。跑不多远,黄狗停下来,回身望着她哀嚎。身后的黑狗也趴在地上哼唧,看那情状,倒不像是要咬人,只是不让她离开。她试探着向那黄狗靠近,黄狗叼起菜篮,一步三回头往凶宅缓缓行走,那黑狗则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折腾了这么一会儿,渐渐定了神思,心想,这两只狗不咬我,却又纠缠我,倒是为什么?转念自道:“都说狗通人性,莫不是有事求我?”于是又探步向黄狗走近去。 那黄狗见她跟过来,就把菜篮一径叼到凶宅门前,冲那屋内吠叫。她住步想望,心下疑惑,那里边该不会有什么怪异之事吧?踟蹰不敢向前。身后的黑狗见她立着不动,又“汪汪”急促叫起来。心想,我今儿被两只畜生逼着,不去瞅个究竟,怕是走不脱了。心一横,壮了几分胆,自道:“世间无神鬼,都是人做起,怕什么!”便放步走过去。 两只狗似乎会了意,前腿趴在门板上,又一齐冲屋内狂吠。 她粗咳一声,透过门缝里瞅,里面朦朦胧胧,看不出名堂。但两只狗一个劲儿地叫,也不敢大意。细瞧半天,忽然觉得屋里的床铺柜子在屋中央挤做一处,这不明摆着被人挪动过吗?那老头儿死后再也没住过人,是谁没事找事干这种荒唐事?心里打一激灵,自疑自问:“不会有人在这儿杀人藏尸吧?” 猛然想起这些天郧中隐几个在寻找太太的孩子,惊疑想:该不会有人把他谋害了吧?转念又自责:我怎会有这种不吉的想法?呸、呸,太太的孩子命大福大,绝不会遭遇不测。 只因女人辨事多凭直觉,这念头冒出来,心里惴惴的按耐不住不安。心想,不怕一万,就怕、就怕万一。不行,我今儿就算做件傻事,就算被太太责骂,也得冒失一回,一定得叫四大棍来瞧个究竟。一时慌张失智,对两只狗说:“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叫人来。” 两只狗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哼哼唧唧在门口趴下来,又吠了两声,似乎催她快去快回。 前天从风躺在地洞里,学狗吠叫,虽然声音微弱,却因四下里甚是谧静,狗的听觉又倍儿灵敏,嘤嘤之声猝然入了俩豺舅之耳。忽然奋蹄跃窜,伸出前爪在门板上乱扒。只因扒门不开,便在门前盘伏不肯离去,频频昂首吠叫,似是唤人救援。然偶尔有人路过,都远远的避开。听见狗吠,更是惧怕,望都不敢望一眼。直到今日王嫂要回娘家,走的是一条必由之路,才被它们逼引过来。 王嫂折回北城,急奔到菜市,找到赶大车的老方头,惶惶的说:“方叔帮个忙,我急着找人,您给赶趟车。” 老方头是她娘家邻居,瞧她猴急样儿,二话不说,驱车就走。王嫂知道郧中隐一伙常在码头卖苦力,便拣直驰来。 郧中隐几个苦寻了整整四天,没见着从风的踪迹,便商定留马翼飞在家,其余三人随庚妹去耍猴人出现过的虹城碰碰运气。好在王嫂来得及时,正要购票上船,被她一把拽住,这几个回头一瞅正是从风误认做娘的王嫂,猜她有事要说,就跟到一边。王嫂急忙把刚才所遇到的情形和自己的猜测告诉一遍。 大伙听了,将信将疑。郧中隐略一沉吟,斩钉截铁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先去那儿瞅个究竟。” 王嫂欲走,忽又回过头来叮嘱说:“几位兄弟,千万别对人说我来找过你们。” 说罢驱车离开。 郧中隐领着众人急急如律令,吼一声:“喂,赶车那老伯,捎带手儿载咱一程,不少你钱。” 王嫂怕招秦家人眼目,犹疑不决。庚妹腿快,追上去拦住,求告说:“送佛送到西,双倍车钱。” 郧中隐四个已经撵上,老方头听说双倍车钱,准了他四个,驱车一直送到城外。 一干人跳下车,匆匆付了车钱,谢过王嫂,风驰电卷奔至凶宅。 两只狗仍然趴在门前,见有人来了,摇着尾巴欢叫。 郧中隐把锁砸开,众人涌入,立马四下搜寻。 这屋内原是家徒四壁,除了几样破旧家具,也没什么难寻之处,哪里会藏着有人?疑心是王嫂瞎掰六九,一个个垂头丧气。 正要离开,只见两只狗往那床铺脚下乱抓乱扒,郧中隐抬手嚷叫:“快,快把这些破玩意儿挪开!” 众人也觉出狗的抓扒蹊跷,急忙把家具移到一边,就见有人为的痕迹,晓得事非寻常。扒开尘土,露出一块盖板,急忙掀起,果然里面躺着一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郧中隐大吼:“别愣着了!” 自己探步下去,托住这人的身子,大家搭把手,小心翼翼抬出地窖,张眼一辨,认出正是从风。但此时已全身冰凉,四肢僵硬。庚妹当即哇地哭起来。 郧中隐几个俯身解开他身上的索子,连连呼唤,似已无生的迹象。 庚妹的心像一只瓷碗被一大锤砸得七楞八瓣,扑地恸哭。 大家都悲痛至极,泣不成声。 郧中隐悔叹连连说:“从风,我们来晚了,兄弟对不住你。是什么人下如此毒手,是人是鬼,哥儿几个一定要找出来替你报仇!” 庚妹想起把从风打虹城带来天津,一路从磕磕碰碰到相依为命的历历往事,不由得抑制不住难分难舍之情,苦泪连连,泣道:“是我害了你,当初就不该带你到这鬼地方来,你要还留在虹城,怎会遭受恁么大的劫难。从风,我心里的悔恨,一辈子也不能宽恕自己。” 郧中隐说:“嘎三,快去叫车,咱们把从风接回家。念坤,你去买身上好的殓服,顺道多带些香烛纸钱。” 二人领命,含泪而去。 第十五章 暗杀嫌疑 (1) 总督大人对秦矗的警惕,曾皋原以为是杯弓蛇影,自己在他身边待了三年,感觉他不过是个贪财的生意人而已,偶尔露出些三教九流的习气,也没什么可究诘的。但韩武来到茶楼来那天,情况出现了大逆转,曾皋才发现原来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时曾皋窥见邱持贵神色仓皇站在墙角等待,后来秦矗把他带进房中闭门密谈,怀疑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机密之事,于是悄悄跟过去隔门偷听,没想到二人说的正是哥老会的事儿。虽然没听全,但关键内容给他听到了:打外地来了一小子,带着爪角兕,是号令袍哥的信物,袍哥还留有上万人马,云云。 这不明摆着这帮家伙贼心不死,准备逆天谋反吗?惊得他毛骨悚然。心里想,舅爷还真是料事如神,原来秦矗和邱持贵果然是哥老会的人,他们压根儿就没闲着,我被蒙在鼓里了。 因有人来往,两人私议窃语掐头去尾只听了个半截儿,没摸到他鬼胡油密谋的底细,不好向舅爷禀报。他事后琢磨:既然有人带来了袍哥的号令信物,想必秦矗会要找机会接头,我得时时留着心眼儿继续诇察。但毕竟自己是个下人身份,没法老跟在秦矗身边,跟紧了会引起秦矗怀疑,反倒打草惊蛇。他感到挺为难的,秦矗行踪不定,我又鞭长莫及,要是瞒过了我的眼睛,可不就逮不到他的狐狸尾巴了? 这天因吃坏了肚子,黑早起来如厕。月亮已经西落了,万物被黎明之前的黑暗所吞食。他蹲完茅坑正要回屋,陡然窥见两个晃动的身影,一人搂个包袱,轻声蹑步向茶楼摸索过来。起先以为是梁上君子,正准备喊叫,忽然觉得身形步态像秦矗和邱持贵,仔细一看,还真是这两货。这就奇怪了,夜半三更的又办不了什么事儿,跑出去干什么?而且模样儿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干正经事儿来着,一定有名堂。 于是没敢惊动,一直等到他两个进了屋,没动静了,才蹑手蹑脚出来,一声不响地返回自己房中。 天明以后,他借故寻找什么器物,想踅摸些蛛丝马迹。四处察看一番,在后院发现一双沾满了泥渍的行鞋,认得是秦矗的,显然行过郊外之路,由不得心生疑窦,难不成他们接头去了?但接头用不着半夜三更,天津城恁么大,随便找个地方接头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必要一人背个包袱,一时难以判定他们究竟干了什么勾当。 隔天吃过早饭,他准备出去办点事儿,刚出门,撞见四大棍中的一个来茶楼暗访,挑着他是个下人身份,以为实诚,给了几个铜板,便询问是否见过上回在棚屋使沈万奎戏法穿帮那个人。 曾皋冷冷地看他一眼,见对方脸上有些焦急之色,言语不怎么耐烦,他听张二作说四大棍昨天就有人来过,料想一定有缘故,因为事不关己,也没有往心里去,塞责敷衍了几句,把来人打发走了。 然而等人一离开,心里打了一愣登:与四大棍混一起那小子是打外地来的,合着秦矗和邱持贵所说带着爪角兕的人就是他?四大棍连着两天来打听,莫非那小子失踪了? 曾皋猜想,如果那小子真是带着爪角兕的人,现在失踪了,这事儿十有八九与秦矗和邱持贵有关,他俩昨天凌晨鬼鬼祟祟从外面回来,时间上太巧合了。但他闹不明白,那小子为什么会失踪,难不成秦矗和邱持贵把他灭了?转念又想,秦矗和那小子是同伙,灭他没道理。 但不管怎样,曾皋觉得有必要证实一下那小子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他把要办的事儿先放下,决定直接去找四大棍套话口。于是转身进屋,不想让人认出自己是茶楼的仆人,换了一身斯文装束。他不吸烟,但在腰间别了个烟荷包,袖中笼了只烟斗,一会儿用得着。要想别人不甩脸,见面须得三分礼,礼性周不周,递烟第一遭。 曾皋出门拦了个骡车,坐上去,一路直奔到了码头。他先在四周优哉游哉地晃荡,眼神在踅摸四大棍在什么地方。但晃了半天,没有看到四大棍,难不成四大棍还在找人?这么说那小子失踪是真的了。 他估摸着别的力巴一准有知情的,这事儿得问个准信儿。于是瞅着一个扛大个的蹭上去,抱了抱拳,露出谦恭的笑脸,说:“这位兄弟,向你打听一个人,可认识一个叫郧中隐郧兄弟的?” 那人略一迟疑,没想睬理。 他忙掏出烟斗,装满烟丝递上,说:“来,歇一会儿,我这是托人打外地捎来的,尝尝。” 那人瞅他烟丝色泽灿黄,晓得不是常品,正好烟瘾犯了,遂不客气,歇了肩,接过他的烟斗,不落口的长吸慢吐,赞叹了一句:“劲道,纯。你找郧中隐?这两天没来,惹上事儿了。” “惹上事儿了?事不大吧?” “可不是小事儿,他们一个兄弟丢了,正满世界找呢。” “哦?有这种事儿。”曾皋略略惊了一下,探到准信儿了。又故意问:“他们四个兄弟,不知道是哪一个丢了。” “不是他们四个中的一个,是打外地新来的,叫从风。” “多大啊?怎么会丢呢?” “少也上二十了吧,那小子愣头愣脑,能不丢吗?” “愣头愣脑?”曾皋心想,愣头愣脑怎么能做逆贼? “哎,你可别小瞧,那小子戏法玩得不赖。” “叫啥来着?你说他叫从风?” “四大棍都叫他从风。” 曾皋记起那天秦矗和邱持贵好像提到的正是这么个名字,这么说是同一个人了。 “是哪一天丢的?” “就前儿黑更,大半夜的说是被人叫走了。” 果然如此!曾皋差点没叫出声来,不是秦矗和邱持贵还能是谁?因怕这人生疑,就说:“真是不巧,我找郧兄弟有点事儿,倒也不急,改日再来。” “要不要留个口信?” “不用了。”曾皋从荷包里抓一撮烟丝给他,道声谢,匆匆离开。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秦矗和那小子是逆贼们的内斗,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事不可小觑,须得赶紧向舅爷禀报。 第十五章 暗杀嫌疑 (2) 曾皋把秦矗和邱持贵密议哥老会的话,以及自己对从风被秦矗和邱持贵所诛杀的猜测,一一报告总督大人。 总督大人听了,凝眉良久,随口吟出两句话:“年来凡事不从容,思入风云变态中。” 曾皋也读过诗书,似是北宋诗人程颢《秋日偶成》中的两句,不过“无事”改成了“凡事”。听得出总督大人心虑肠愁,想要宽慰舅爷,就说:“舅爷,这帮逆贼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惯了,那小子没了,少了个作祸的,倒落得消停。至于秦矗,想悖天逆道,就凭他,塘里的泥鳅——翻不了大浪,您老不必为此伤神。” 总督大人苦笑一声,没有直接回应曾皋,而是说:“曾皋,你该明白白袍上的图案是什么意思了吧?那玩意儿就是爪角兕。” 曾皋打一愣,道:“舅爷说白袍上的图案,就是上回挂在署衙门上的白袍……哎哟,舅爷,您瞧小的这糊涂劲儿,爪角兕……敢情两样东西是一回事啊!” “可以说是一回事,但也不一定全是一回事。” “舅爷,小子愚钝。您的话小子不甚明白。” “那图案是信号,也许,他仅仅是个信号。而爪角兕则是号令袍哥的信物,换言之,对凡是笃信袍哥妖言、信奉袍哥宗旨的会众,具有至高无上的号令权威。” 曾皋听说,惊得从冰天雪地里走来一般,身子都僵了,担忧说:“舅爷,前边挂白袍发了信号,现如今就有了爪角兕的踪迹,难不成袍哥逆贼准备开始聚众谋反了?” 总督大人答非所问:“曾皋,你说说,秦矗谋杀那小子图的是什么?” 曾皋脱口说:“八成是秦矗去接头的时候,双方起了争执,秦矗一气之下就把他杀了。” “如果是接头,不至于起争执。” 曾皋想了想说:“要不,就是秦矗为了争得号令大权,抢夺爪角兕,而那小子不干,因此动了杀机?” “不可不疑。倘若是为了争夺号令大权,此人必起聚众谋反之心。” “恁地,舅爷赶紧下令将秦矗降罪正法!” “无根无据岂能治罪?别瞧秦矗只是个茶楼老板,可他在商界也算是个人物,‘主鳳茶樓’更是远近有名。而且秦矗乃是民间所言的滚刀肉,明明干了坏事,拿不到他的真凭实据,终是无可奈何。再说,袍哥东山再起,在直隶境内逆天谋反,这么大的事儿,如果定个罪名,不得不上报朝廷。” 曾皋明白舅爷的意思,不想让朝廷知道在他的之下有逆贼谋反。沉思片刻,说:“舅爷,这事儿好办,设法找到秦矗杀人的证据,以谋财害命之罪把他拿下,一命抵一命,正好除掉他。” “杀人的证据也未必好找。眼下只有你对他们的怀疑,虽说你的怀疑合情合理,但你无法证明他们杀了人,即便那小子的尸体找到了,也无法证明是他们杀的。” “恁地,舅爷,岂不是拿俩滚刀肉没辙了?如果事情闹大了怎么办?” 总督大人端起烟壶,曾皋连忙上前伺服,但总督大人又把烟壶轻轻放到了桌上,不紧不慢的说:“此事自然不可大意,但也不必操之过急,秦矗想要起事,须得联络其他头领,光凭他和邱持贵办不到,短期内成不了气候,故此先不要打草惊蛇,静观其变。此事还须你殚心竭虑,注意秦矗的一举一动,获取他谋反的证据,倘若逆贼敢来相聚,到时候一网打尽。” “舅爷放心,小子不敢有半点懈怠。” 总督大人沉吟片时,忽又问:“之前我跟你说的玩儿耍猴的,最近是否有可疑之人?” “舅爷交待以后,小子踅摸了好几趟,这段时间竟然没有见到有人耍猴。”曾皋表明自己尽心尽责,顿了一下,自作聪明说,“舅爷,小子终于明白了,耍猴人是个逆党,他装神弄鬼悬挂画着爪角兕的白袍与官府公然叫板。” “白袍是否一定为他悬挂,眼下尚难绝对断定。这个耍猴人虽然行踪飘忽,但想必仍在直隶境内,有可能与秦矗谋杀那小子是同路人,也可能在寻找他,我推断他迟早要与秦矗会面。” 曾皋的心像被总督大人拧了一把,说:“舅爷放心,小子深知责任重大,一定用心提防。” 总督大人轻轻点了点头,又似不经意的问:“那个叫武藤章的,还在秦矗茶楼演戏法吗?” “最近演得少了,常在楼上喝茶。他好像瞧不起窝棚里玩儿玩意儿那帮人,说他们只有卖狗皮膏药的本领。” “瞧不起是自然,武藤章的戏法的确功底深厚。你可知道他是哪里人?” “好像不是本地人。” “日本人。” “日本人?” “此人不简单。” “合着日本人也掺和逆党的事儿?” 一团愁云在总督大人脸上稍瞬即逝,忍着半口气没有叹出来,冷冷说道:“日本人不会掺和逆党的事儿,但难说不干别的肮脏勾当。” “恁地,小子连同武藤章一块盯。” “眼下尚无证据武藤章参与肮脏勾当,你甭管这些事儿了,把精力集中在秦矗身上。” 曾皋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似乎日本人有什么事儿让舅爷闹心,但舅爷已经把话堵回去了,不敢多问,只说:“小子知道了,小子绝不辜负舅爷的重托。” 门外有人传报:“海关道台大人前来拜见总督大人。” 曾皋晓得应该回避,急忙告辞出来。 离了总督府,天色尚早,便取了行李,驱车赶路。 回到天津,已是第四天的中午时分,正欲找家饭馆用餐,但听骡子怪嚎惊叫,随之骡车乱颠,险些掀翻。挑起车帘一瞅,一只小猴儿正骑在骡背上嬉戏。 一个蓬头垢面的半老头儿牵着一只老猴儿迅步赶过来,甩开长绳,套住捣蛋的小猴儿,把它拽下骡背,连连拱手向曾皋和赶车人致歉。 曾皋不好发作,任他去了。忽然想起舅爷追问耍猴人的行踪,惊得面色铁青,暗道:“莫非就是此人?” 顾不上吃饭,驱车去追,但耍猴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十六章 怪事层出 (1) 郧中隐一干人决定南下虹城的时候,马翼飞留在家里守候。马翼飞怕从风突然回来,原本不敢走远,不料老孙头马尿喝高了,跌一跤不起,是个中风的症状,身边再没有一个人,救人要紧,不得不背他出来,拦个车送去医馆就诊。折腾了大半天,返回时,得到从风的噩耗,恰如五雷轰顶,木讷半天,跌跌撞撞奔老屋来。 此时从风已经装殓,穿着白色寿服仰躺在门板上,脚前放一条春凳,凳上燃一盏清油灯,奠酒、三牲贡品置放两边;凳下有一只肥大的公鸡,腿和翅膀是绑住的,但仍在扑棱挣扎。 庚妹头上捆了一圈苎麻,双跪于地,红肿的眼睛像丹霞岩上的两口泉洞,一边烧纸钱一边哭,只可惜此时“眼空蓄泪泪空垂”。 郧中隐掏出钱币递给曹嘎三,嘱咐他去购买寿器。 马翼飞瞅着屋内郁悰悲凄的光景,顿觉地转天璇,肝肠寸断,一双腿颤抖抖地站立不稳。对郧中隐说:“你们没去虹城,在哪儿找到的?唉,拜过把还没多少日子,没想到转眼就阴阳两隔了。” 郧中隐气恨满腔说:“在城北郊外的凶宅,被歹人谋害了,应该就是当天黑更的事儿。老马,我郧中隐下半辈子啥也不干也要找出凶手,替从风报仇。” 马翼飞两泪交流,移步床前,细细验看从风伤情。见他脑后有一处隐隐的青紫,但不该致命;背部有好几道棒痕和血块,也不该致命;唯有腹部隆起胀得跟鼓一样,感到有些奇怪。他伸手抚摸,碰触到裤裆下面,忽然觉得裤裆潮湿。仔细一瞅,像是新溢出的尿渍,不觉诧异,就问郧中隐:“你们是在什么位置发现从风的?” “被扔在地窖里,地窖给封住了,要不是两只狗机灵,都没法找到他。老马,咱们以后别吃狗肉了。” 马翼飞想了一下,说:“昨儿后半夜下过雨……中隐,地窖是不是还有积水?” “有。有积水。” “快!”马翼飞忽然一趴腿,前弓后箭站个半蹲半立姿势,挥手招呼郧中隐和全念坤:“把从风抬起来,口朝下背朝上,让他肚子顶着我的膝盖。” 郧中隐愣了一下,这时候的他想不了多少事儿,懵懵懂懂照着马翼飞的意思行事。 庚妹愕然抬头,直瞪瞪地问:“马大哥,是不是还有救?” “头放低一点,扶住他肩膀。”马翼飞神情专注,一边说一边挤压从风的后背和腰部,压根没听庚妹说话。 没多大一会儿,忽然“哇噗”一声,一股黑龊龊的污水从从风口里逼出来,足有一脸盆,把郧中隐和全念坤溅一腿。 马翼飞双手托住从风腹部,说:“放床上去,把他侧躺着。” 郧中隐和全念坤小心翼翼地将从风放回床上。 马翼飞让郧中隐把从风的腿弯成角尺形按住,自己爬上床与从风相向半蹲半跪,一会儿在从风的胸部上推拿,一会儿又抓住从风的两只手一屈一伸,轮番反复运动。 庚妹愣过神来,撑地爬起,走到床边用衣袖擦拭从风的嘴唇。 马翼飞手肘挡她一下:“别碍事。” 庚妹退后一步,不错眼珠儿的瞪着从风,没什么动静,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上,默默祈祷能出现奇迹。 马翼飞头上渗出了汗珠,但仍然没有停下来。 过了一刻,从风的脸色居然有些转变。不一会儿,他的嘴唇蠕动起来,发出了嘤嘤的声音:“娘……娘……” 大家击掌雀跃,连连“从风、从风”的呼唤。 马翼飞从床上下来,给从风盖上被子,气喘吁吁说:“别打搅他。关上门,别让强光照着。看来从风命大,想必能缓过来,快请萧老郎中过来瞧瞧。” 全念坤来不及说“一句话的事儿”,就急匆匆去了。 不多时,萧老郎中赶来了,诊断一番,问其原委,全念坤刚要回答,被郧中隐踹了一脚,打岔说:“喝高了,摔一跤。” 萧老郎中“嗯”了一声,心里明白郧中隐瞎掰,晓得这帮人爱惹是生非,没再往下问,说出自己的诊断:“病人饥饿过度,又像是呛过水,再晚可就没救了。先喂点面汤给他吃,再熬点粥,少食多餐,慢慢适应。老朽下半晌再来瞧瞧,视情况再开方。” 郧中隐瞪他一眼:“都这样了还视情况,扯淡。” 萧老郎中摆了摆头,也没讨要出诊费就转身出门。 马翼飞喘口气说:“听郎中的。” 于是全念坤去面馆讨汤,顺道送走萧老郎中。 庚妹去老孙头家熬粥。 郧中隐和马翼飞在一旁陪伴。郧中隐慨叹说:“老马,得亏你心细,又有经验,都是我这种粗人,得耽误多大的事儿啊。” 马翼飞说:“终于给你们找回来了,还是从风命不该绝。哎,中隐,你们不是去虹城吗了?怎么又突然找到那地儿去了?” 郧中隐说:“我们正要登船,主凤茶楼的女佣忽然跑来报信。” “主凤茶楼的女佣?” “就是从风那天叫‘娘’那女人。” 马翼飞吃了一惊:“合着真是从风他娘?” “这事还真叫人纳闷。要说不是他娘,瞧她那样儿挺着急的;要说是他娘,她把我们带到那地儿就走了。” “她怎么知道从风在那屋子?” “不清楚。不过有一桩事儿忒稀罕,我不是说有两条狗吗?过去的时候,两条就狗趴在门口,而且我们找不到人,是那两条狗在床底下使劲扒拉才发现从风的。” “真是天助。” “所以说咱们以后再不吃狗肉了。” “你好的就是这一口。” “那也不成,狗对咱有恩。” 二人正说话,全念坤端着面汤回来了。 马翼飞说:“念坤腿脚真快。” 全念坤骂骂咧咧:“奶奶的,店老板够贱的了,找他要面汤还不乐意,借他个碗说‘老虎借猪相公借书’,我给他一拳,乖乖的就不吭气了,倒给我一片调羹。” 郧中隐说:“这种人就该揍。” “给我吧,别嘀咕了。”马翼飞接了面汤,舀一勺试了一下,冷热正好,舀给从风吃。 从风像刚落草的婴儿吃奶,没睁眼,有气无力吮吸着汤匙。喂了好大一会儿也没吃多少,郧中隐耐不住性子,说:“我来。” 马翼飞挡开他,说:“这可不能性急,他能张口就不错了。” 庚妹头上顶一篮苹果,手上端一碗参汤,抬脚踹门进来。郧中隐一眼瞅见,说:“他面汤都难得进口,还能吃苹果?你比我还急。” 庚妹刚把参汤递给郧中隐,忽然半掩的门被拱开,只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钻进来,攀夺庚妹手中的果篮,庚妹一瞅,吓得哇哇乱叫,一撒手,篮里的苹果散落一地。 这三个也吃了一惊,一只猴儿满屋乱窜,瞅着苹果抓起一个咬一口,扔下,又抓起一个咬一口,扔下…… 庚妹惊惶失措,跺脚大喊:“出去、出去。” 猴儿毫不畏惧,一个劲儿抢苹果。 郧中隐操起墙角边的扁担驱赶,猴儿竟然对他呲牙咧嘴毫不示弱。郧中隐不好施展手脚,奈何不得。 马翼飞护着从风,说:“中隐,猴儿怕火。” 郧中隐听他这么说,就抓起一把纸钱点燃,冲那猴儿脸上乱晃。猴儿露出了畏惮之色,且避且走,退到门口,一扭身,终于逃之夭夭。 全念坤合上门,转身来瞧从风:“没被猴儿挠着吧?” 马翼飞说:“那倒没有。……哎,这猴儿哪儿来的?不怕人,像是训过的,这事儿有蹊跷。” 全念坤脱口说:“是不是耍猴人过来了?耍猴人,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冲到门外,四顾搜望一圈,既没见到那只猴儿,更没见到什么耍猴人,折身回屋,埋怨全念坤:“念坤,你早说是耍猴人,我就把刚头儿那猴儿给劈了。” 马翼飞把庚妹端来的参汤给从风喂了小半碗,不一会儿从风两目微开,呆望着众人,喃喃嘟囔了一声:“娘”,忽然大嚷:“不是娘,你们不是我娘!你们要干什么!” 郧中隐连忙把他抱住,说:“兄弟,别怕,我是中隐大哥,你瞧,翼飞大哥、念坤大哥、庚妹都在,你回来了,你回家了。” 众人凑到跟前连番唤他,都报着自己的名字让他认。从风似乎明白过来,喃喃说:“饿,好饿。” 马翼飞又把面汤端到他嘴前,从风喝了几口,眼睛半闭,喃喃叫着:“饿。” 郧中隐说:“庚妹,粥好了吗?端来给从风吃。” 庚妹说:“我煮了一锅粥,一会儿大伙都喝粥。” 她刚起身,猝然“砰”的一声,门又被撞开,吃惊不及,一具黑黜黜的棺材推进屋来,虽说是大白天,猛然见了,也够渗人的。庚妹躲闪不及,仰天一跤摔倒在地,爬起来,瞅见曹嘎三,红颜大怒,嚷道:“曹嘎三,缺八辈子德的,也不招呼一声,你哑巴了是不是!” “谁……哑巴了?”曹嘎三望一眼众人,跟喝醉了酒似的跌一步进来,冲郧中隐说:“老大,寿器……买回来了,这可是、上等货。” 郧中隐说:“你受累了。用不上了,退了吧。” “用……不上了?”曹嘎三抬头瞅见从风半坐半躺,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喝马翼飞喂的面汤,“怎么……活过来了?怎么……可能,活过来?这、这,我不白忙活了吗?” 说着走近床前来瞅。 “啥叫白忙活?”全念坤拦住他,“你喝马尿了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听他说话结巴,心下疑惑,翕着鼻子闻了闻,不见有酒味,皱了皱眉,说:“你再辛苦一趟,这玩意儿放这儿碍眼,赶紧的,退了它。” 曹嘎三为难说:“退了它,请、请神容易、容易……送神难,人家能,说退就退?” 庚妹还在生气,说一声“不想退你就自个儿留着吧”,出门端粥去了。 全念坤说:“中隐,人家做生意赚钱,说退就退,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要我说折价卖给老孙头好了,他迟早要用。” 马翼飞斥了他一句:“你放屁也不找个地儿,老孙头跌一跤刚从医馆回来,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你把棺材卖给他,他不操你八辈子祖宗才怪。” 郧中隐说:“这事儿你们不懂行,别的东西不好退,反倒是这玩意儿好退。把寿器盖儿侧起来,打斜搁着,把这副三牲搁里边,打个红包,也不用放多少钱,顺路再扯节红绸布兜着围一圈。挂了红,掌柜的晓得咱们懂规矩,不会为难。”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嘎三,我跟你一块去,店老板不识相,我揍他满地找牙。” 曹嘎三对全念坤说:“恁地,你来搭、搭把手。” 全念坤就去帮着掀棺材盖儿。刚要抬起来,猛然间里面有东西往上顶,两个背脊骨直发凉,手一缩,连退了几步。 曹嘎三战战兢兢说:“邪、邪门儿了,老大你、你来。这事儿,借、借我点儿胆、胆子也不敢。” 郧中隐瞧在眼里,也感到有些蹊跷,怎会有这种事儿?我就不信邪!遂捋起衣袖,转身执出一把菜刀,抓起凳下那只公鸡倒提起来,勒住它脖子,横拖一刀,把鸡血淋在棺材盖儿上,扔了公鸡,一挥手,吼一声:“上!一二三,起!” 三人把棺盖揭开,只见毛茸茸一团东西冒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蹦起来往后退,只见一个人脑袋在里边晃。 郧中隐举刀要砍,一个黑衣男子攀着棺沿骤忽坐起来,没把人活活吓死。 第十六章 怪事层出 (2) 郧中隐看清是个大活人,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还容他支起身子?但因不想见血,撂下刀,劈胸一拳砸过去,黑衣男子躲避不及,一个趔趄跌倒在棺材里。 郧中隐对全念坤和曹嘎三一挥手:“快把盖儿盖上,棺材甭退了,今儿就赔了这个本,扔海里去,这小子想做鬼,咱成全他。” 黑衣男子急眼了,求生欲望大爆发,身子打一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全念坤眼快手快,一把捞住他往棺材里塞。黑衣男子有些能耐,全念坤有几分吃不消。郧中隐又一拳砸倒他,把一只脚踏在他身上,厉声呵斥:“你小子就是个倒霉蛋儿,今儿落在哥儿几个手上,正好拿你冲冲霉气。” 黑衣男子翘着脑袋说:“三位大哥,你们咋不认识我?我跟你们老熟了,还一块喝过酒呢。” 郧中隐愣了一下,这谁啊?一块喝过酒的可都是兄弟,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立马把脚移开,变了口气说:“请起来说话。” 黑衣男子爬起来,抱拳作揖说:“吓着各位了,恕罪、恕罪。在下也是迫不得已,被歹人追杀得紧没地儿逃,就躲进了千年物,绝无侮慢之意。” 郧中隐打量他:这人二十出头,个头儿不高,单眼皮,小杏核眼,表情僵硬,笑而无颜。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更记不起在哪儿喝过酒,听他说被歹人追杀,便动了谅解之心,语气中带些恻隐说:“敢情你惹上事儿,恁地也不赖你,没事谁愿意往棺材里钻?嗯,能帮你躲过一劫也是好事儿。” 黑衣男子忙不迭地鞠躬:“多谢各位大哥相救,在下感激不尽,改日再请几位喝酒。” 马翼飞感觉这人哪儿有些不对劲,插嘴说:“中隐,这位先生既然被歹人追杀,这一出去,没准又要惹上麻烦,我看还是送他去官府,有官府罩着,歹人再要追杀,正好自投罗网。” “不用不用,不用去官府。”黑衣男子露出惊惶之色,“您瞧,咱家里人来了不是?” 他身边这三个随他所指的方向举目张望,黑衣男子一矮身,像虎口脱逃的兔子,没命似的夺门跑了。 庚妹叫一声:“怎么回事儿?” 郧中隐醒悟过来:“敢情给这小子骗了,奶奶的。一准不是善茬,刚才就该揍他。” 全念坤被黑衣男子黑吓一跳,心里的气还没平,见他就这么跑了,埋怨说:“中隐,这可是你没眼力见儿,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要为自己的失误打马虎眼,随口说:“算了,他也没招惹咱们,只是让嘎三白拉一程。” 马翼飞见曹嘎三一直没吱声,心生疑窦,问他:“嘎三,我就觉不过这个闷来,这人是怎么钻棺材里的?” “谁知道啊?”曹嘎三倒满腹委屈,他还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原来曹嘎三从棺材铺里买了棺材,租个车拖着往回走。到半路上,听见喝彩声不绝于耳,抬起头来张望,前边是一片宽敞地儿,正围着一推人,场子中中竖着一面招旗,上边写着“沈家堂彩”四个字,晓得是沈万奎在撂地儿玩戏法,想要去看,却又顾虑别人讨厌他拖着晦气物,迟迟疑疑不敢拢前。 当时武藤章混在人群里探头探脑,一个叫仓义川的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把他拽到一边,耳语说:“先生,我给人盯上了,您快帮个忙。” 这个仓义川也是日本人,平日一身华人打扮,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天津话也说的不赖,不知情的没人怀疑他是个倭贼。他凭着自己的伪装,四下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官府早把他盯上了,正逮着机会要把他捉拿归案。 武藤章早跟他熟悉,平时虽然与他交道不多,但晓得他为天皇搜集大清情报,估摸着追他的是官府的人,同胞有难,不好袖手旁观。有心帮他,可也犯难,这大街上哪儿有藏身之地?举目四顾,一眼瞅见曹嘎三走走停停拖具棺材路过,立马有了算计,对仓义川递个眼色,一前一后跟上去。 撵到一处街角,武藤章先赶一步拦住曹嘎三,说:“这位兄弟,你上回帮了我的忙,还没谢你呢。” “嗯?我多晚儿帮过你的忙?”曹嘎三打一愣,再斜眼瞅他,认得他也是个玩儿戏法的,回答说:“大哥,我想你认错人了。” “兄弟真是贵人多忘事。”武藤章一边说一边掏出烟斗叼到嘴里,点着了,随之摸出些碎银送给他,说:“不成敬意,买杯茶喝。” 曹嘎三见了银子,不由得心动。也不再说认错人了,半推不推接了,倒像个真帮过他忙似的,呵呵笑着说:“区区小事,大哥何必客气。” 武藤章趁他伸手,从口中喷吐出一团浓烟,这混蛋在烟里放了蒙汗物料,曹嘎三闻着烟味儿香喷喷的,觉得挺爽利,没想到瞬间的工夫就像被瞌睡虫叮了似的,身子往下沉,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晓得七事八事了。 武藤章急忙把仓义川藏入棺材,把棺盖岔出一道缝,给曹嘎三喂一粒解药,转身离开。 曹嘎三摇摇晃晃站起来,打了个趔趄,继续往回走。 盯梢的追上来了,也有些怀疑,问曹嘎三是干什么的,本意是你是做买卖的还是拉回去做家用的。 曹嘎三虽然有些迷瞪,但不顺耳的话还是能听明白,没好气斥了一句:“眼瞎啊,拉着死人呢。” 盯梢的听他说拉着死人,便走开了。 仓义川听到他们的对话,担心盯梢的跟着,不敢出来,一直卷缩着让曹嘎三拉回来。 曹嘎三其实也感觉到了棺材比之前沉了许多,但以为是自己疲累,竟然没起疑心,汗流浃背拖回去,没想到里边藏着一个人,还跟着吓了一跳。 这会儿听马翼飞一问,才想起遭遇武藤章那一段,猜测应该是那会儿被他做了手脚,只因为得了他的便宜,不敢对大家说实话。他也不提退货的难处了,也不用全念坤帮忙了,就独自拉着晦气物回棺材铺去退货。 第十六章 怪事层出 (3) 王嫂当时给四大棍报完信,就匆匆离开了。她当然想知道凶宅究竟有不有事儿,但害怕真是太太的孩子遭遇了不测,不敢亲眼目睹结果,如果这样,是没法瞒着太太的,太太知道了怎么接受得了?还有一个原因,她不能让老爷发现自己找过四大棍。那孩子到过茶楼的第二天,老爷就不让太太出门了,她猜想就是那孩子出现的原因。老爷和太太一直没有孩子,她知道太太心里一直惦着前夫,和老爷并不亲密。她进秦府的时候,太太和老爷就是分房睡的,这么些年太太一直守着活寡。太太平时对老爷总是不冷不热,倒是老爷对太太倍儿顺从,甚至有几分畏忌。但自从那孩子出现以后,老爷的态度拐了个大弯,而太太也突然变得软弱了。她猜这里边一定有什么原因,是什么原因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做人不要知道太多,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难做人。太太说什么就做什么,伺候好太太才是本分。但太太的有些事情得瞒着老爷去做,像事关那孩子的事儿,就绝不能让老爷知道。 太太这些日子口味不好,吃饭只是做做样子,她看着心疼,从娘家打一转,上菜市买了菜回来,匆匆吃过午饭,又上街给太太买糖果糕点。 她到的是天津卫的一个大市场,这里什么铺面都有,东西多,而且质量好。买好糕点往回赶,遇见有人拖副棺木过来,嫌它晦气,急忙避让。当拖副棺木的错路经过的时候,无意间一瞥,有些眼熟,心想这人是谁?忽然记起他眼角的红色胎疤,暗暗吃一惊,这人不是四大棍中的一个吗?合着他们中有人没了?该不会是……她不敢往下想,顿时心里透凉透凉,一双脚软得移不动步。自言自语说:“我得问个准信,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是太太的儿子。” 什么叫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两个就这么碰上了。 曹嘎三拖着棺材倒回去,一路走得晃晃悠悠。这么点活儿于他原本不算回事儿,只因为武藤章的蒙汗药余效未消,感觉不那么对劲。 他来到王嫂买糕点的市面的时候,将车停放在路旁,坐下来歇口气。想起郧中隐说棺木要挂红,歇了一会儿,起身去店铺买了一块绸布出来,听见有人在“兄弟、兄弟”的叫,斜睨一眼,是一个手挽果篮的中年女人,半熟脸儿。 “叫谁呢?”他迟疑着问她。 “兄弟,问个话。”王嫂拦住他。 “干啥?” 王嫂脸色不自在,嘴唇嗫嚅颤抖说:“兄弟,你拉的千年物,是给什么人用?” 曹嘎三听这话不顺耳,又烦她管闲事,呛了一句:“咋啦,你想用?” 王嫂左顾右盼,迟疑着说:“那倒不是我自己用,我就想问问,北郊凶屋是不是真出了事儿?” “是啊,有人杀人呢。” 王嫂“啊?”了一声,忙问:“该不会是在茶楼逗鸟那孩子吧?” 曹嘎三愣了一下,这才正面看她,认出是早起报信的女人,也有些意外,转出些好脸色,说:“是你,我说咋有些面熟呢。” 王嫂心急火燎,追着问:“兄弟,讨你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把沈万奎的鸟叫走那孩子?” 曹嘎三记得那天从风就是叫她做娘,我何不趁机会问明个白,好让从风早日了了心愿?反问说:“你是他娘?” “不是。” “真不是还是假不是。” “真不是。” 曹嘎三心里不耐烦,真不是你问他干什么?这娘们儿是个爱管闲事的。于是不理她,抬步就走。 王嫂急眼了,紧着在后边追,直跟到棺材边上,搂着提篮里说:“兄弟你吃不吃绿豆糕?刚买的。” 曹嘎三听到一个“吃”字,嘴角边禁不住流出馋沫来。武藤章的蒙汗药这会儿都消尽了,记起午饭还没吃的,来回折腾没少费神费力,耗得肚空腹瘪,巴不得吃些东西,口里说“你自个儿吃”,眼睛却往她篮里瞟。 王嫂花太太的钱把得紧,捏出两块绿豆糕,曹嘎三瞄一眼,嫌少,还是说“你自己吃”,没接她的。 王嫂会了意,一把抓了五块,说:“兄弟,你给我个准信,逗鸟那孩子到底乍的了?” 曹嘎三这回不落口水的把她递过来的绿豆糕吃了,心想,你又说不是他娘,又要个准信,唱的哪一出?吃个绿豆糕还哄小孩似的,见过抠门儿的没见过你这么抠门儿的,我的准信金贵着呢。摸着肚子说:“我午饭还没吃的,不奉陪了。” 王嫂听他的意思是要请吃饭,不想这小子恁地贪心,今儿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糕点回去跟太太说明白,想必太太不会责怪。就拿出一整包绿豆糕来,说:“兄弟,我本该请你吃饭的,只是身上带的不多,你多吃点糕点,先充充饥。” 曹嘎三捞了不少吃的,心里欢喜起来,我管你是谁的娘,有吃就是娘。脸舒颜展的说:“婶太客气了,为从风的事儿我今儿也是受累了,大半晌都没喝一口水,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呢。也得亏您递信,要不咱们上哪儿找他去?” 王嫂的脸都急黑了,“兄弟,你倒是说啊,现在到底怎样了?” 曹嘎三还在打哑谜:“您没见我这会儿去退棺材吗?” 王嫂要快晕倒了,恨不得叫他一声大爷,“退棺材是啥意思?” “大婶,您咋揣着明白装糊涂?棺材是装死人的,咱总不能把活人装进去吧?” “哦……他还活着,伤着哪儿没有?”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刚头儿回去他正在喝汤呢。” 王嫂差点没被憋死,终于松了半口气。但意犹未尽,又问:“你们到那儿的时候他还活着吗?好像不见人有好几天了。” “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要不怎么买棺材?我把棺材拉回去,看到他活过来了。死了的人能活过来,您说稀不稀罕?”曹嘎三这会儿不弯弯绕了。 王嫂感叹了一句:“真是命大福大。” 曹嘎三哼笑了半声:“命倒是大,福嘛,也就那样,要不怎么傍着咱几个卖苦力的哥们儿?” “他一直跟着你们?” “可不嘛。”曹嘎三真饿了,“大婶,不跟您唠嗑了,我这儿正忙着呢。” 他没把整包绿豆糕拆开,揣进兜里,准备留给庚妹吃。抖开红绸布,把棺材围起来,“嗨”一声,拉起往前走。 王嫂连声谢他,又去店铺买些绿豆糕,就拣直回去了。 第十七章 陋巷惊魂 (1) 易婉月年轻时姿色倾城。当年清军入城清剿,夏福常被徐擎天叫去交代后事,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名士兵闯进来,不由分说把她强行掳走了。 半路上秦矗带着一彪人马,奋力把她救下。 返回家时,丈夫和儿子都不知去向,兵荒马乱,孤身只影,昏天黑地,不知去该去哪里。 护送她的秦矗说:“还能怎样,跟着我吧。” 易婉月走投无路,只好跟着秦矗。 其实那两名士兵并非清兵,而是秦矗的手下假扮的。不久秦矗就把他奸污了。 待了一年,虽然古城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一直没有丈夫和儿子的消息。 后来秦矗北上,无奈跟随到了天津。经不住秦矗纠缠,迁就做了夫妻。 她虽然日思夜想盼望今生还能和丈夫和儿子重逢,但时间作了无情的回答,一晃就是十八年。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儿子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儿底下。她欣喜、激动,但冷静下来以后却是担惊受怕。儿子独闯天津,一定是丈夫身子不行了,让他来和自己团聚。但事情恐怕不只是“团聚”那么简单,极有可能丈夫把爪角兕传给了儿子。如果儿子带着爪角兕,被官府地逮着了,那就是死路一条。她深知丈夫的品性,丈夫虽然不怎么热衷于袍哥事务,但对徐擎天忠诚不二,自己没干成的事情一定会交给儿子去干,让儿子号令江湖,重聚哥老会,宁可置儿子生死于不顾,也不辜负徐擎天的托付。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儿子趟哥老会的浑水。宁可哥老会的人死绝,也不能让儿子丢了性命。 那天从风到茶楼打晃以后,她心里有个念头:让儿子认了秦矗作继父,住到到家里来,便于管束。她琢磨着秦矗这边应该好说,虽说这些年缺少夫妻恩爱,但秦矗仍然对自己礼度委蛇,跟他表明原委,不会拒绝,何况是白捡一个儿子,将来有人养老送终,怎会不乐意?不成想还没来得及开口,秦矗突然变脸,竟然不许她迈出秦府的大门,把她禁锢在家里。易婉月气夯胸脯,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按说易婉月对秦矗的阴毒品性了若指掌,但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她以为他是提防从风分他的家产而不让她母子见面,殊不知老混蛋正要下毒手。她平时觉得秦矗对自己有几分畏惮,然而真遇到事儿她压根儿就奈何不了他。哀莫大于心死,易婉月伤心伤透了,以前对秦矗没有爱也没有恨,而如今已是恨之入骨了。 昨天夜里的噩梦困扰她大半天,她担心儿子已经落到了官府手上,惙怛伤悴,几近绝望。她指望王嫂能带回令她心安的消息,但王嫂上午回来什么也没说,更使她增添了一份忐忑。中午打发她出去,自己一直痴神愣脑坐在房里,眼巴巴候着王嫂。 王嫂得到了从风死里逃生的消息,又惊又喜。一路走一路想,太太原本就愁城难解,我要是把孩子遭遇歹人谋害,几乎丢了性命的事儿对她和盘托出,她一定会百虑攒心,急坏了身子,还是把具体情形瞒着她,只报个平安就是了。 回到秦府,走进到易婉月房内,满脸喜悦的说:“太太,孩子好着呢,太太请放一万个心,我的消息了可有准儿。” 易婉月一把抓住我手的手:“好着?可有准儿?他是不是还待在四大棍那儿?” “孩子的名儿叫从风吧?四大棍中的一个跟我说的。” “是是是,叫从风。” “他还跟四大棍在一块,平平安安的。” “你看到他了?你看到我儿子了?” “太太,我怎么敢去四大棍那儿,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节外生枝?我买糕点的时候碰上他们当中的一个。” “王嫂,你说,我儿子怎么和四大棍混在一块?他不该和四大棍混在一块的。” “太太,四大棍虽说名声不好,可人都挺仗义的。从风和他们在一块没人敢欺负他。” “可就怕他日子过得寒碜。王嫂,我得去见见孩子,我有话嘱咐他,事儿还不小呢。” “哎哟,太太,这事儿可犯难,老爷不让太太出门,您这怎么去见?” 易婉月沉思了一会儿,“王嫂,有招了,我去水月庵烧香,老鬼没道理阻止,也正好给孩子求个福,许个愿,一来二便。咱们在庵里不耽搁久了,赶着去见孩子。” “这倒是个法子。”王嫂点了点头,自认为秦矗平日对她青眼相看,就自告奋勇说:“太太,我去对老爷说,想必会准。” 晚饭过后,王嫂瞅着秦矗在院中溜达,见是机会,端把椅子走过去,肃拜万福说:“老爷,您歇会吧,我向您禀报一件事,太太夜里老睡不安稳,疑心屋里有脏东西,想明儿去庙里求道符回来辟邪。太太怕老爷不准,我说,老爷啥事儿都顾着您,烧香拜佛,求观音菩萨保个平安,哪会不准?我去替您跟老爷说,准保讨个欢喜回来。老爷,我这就麻着胆子求您来了,您就吐个口儿吧,我在旁边紧着伺候,提醒太太快去快回。” 秦矗心想,合着那小子的冤魂找她去了?哼,求符,爱去去吧,阴阳两隔,也不用担心他们见面了。把头似点非点动了一动,说:“去就去吧,拜菩萨应该的。” 王嫂赶紧奉承:“我就说嘛,老爷就是体恤太太。” 王嫂转身要走,秦矗叫住她:“不忙,啥时候?” 王嫂说:“就明儿,老爷。” 秦矗说:“我替太太备乘轿子,别累着了。” 王嫂欢天喜地跑来告诉易宛月:“太太,老爷准了、老爷准了,老爷说怕您累着,给您备乘轿子呢。” 易宛月却上门牙咬着下嘴唇,沉下脸说:“天煞的心机忒重,奸鬼。” 王嫂有些纳闷:“太太,老爷不是挺爽利的吗?” 易婉月“哼”一声说:“你以为他备乘轿子,真是怕我累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王嫂恍然大悟,说:“恁地,明儿只能只能见机行事了。” 第十七章 陋巷惊魂 (2) 易婉月一想到就要和儿子对面相见了,一宿没睡。” 一串筋斗翻得有影无形,风旋尘卷,看客叫好声一片。老猴儿换了锣声,耍猴人跃起立定,冲老猴儿说:“老大,这活儿太累,你爹我得歇口气,喝口水。” 说着席地坐下,又嚷:“老二,上茶。” 小猴儿把一截萝卜凌空扔过来,耍猴要接,却被老猴儿抢了去,看客笑得前仰后翻。 老猴儿咬一口萝卜,继续敲锣,锣声比之前敲得更紧了。闲坐在挑子上的小猴儿不慌不忙攀下来,拾起地上的鞭子走到耍猴人背后,用鞭棍在他头上轻轻敲了几下,耍猴人故作姿态,“哎哟”一声:“东家,您可真狠心,不给薪水,活儿还不轻松。你爹我得歇会儿。” 小猴儿转身拿来一个面具给他戴上,挥了挥鞭子,耍猴人遂两腿半屈半蹲,一边矮身碎步绕圈,一边学做猴儿的各种动作。老猴儿使劲敲锣,小猴儿捏着鞭子在后面撵他。人演猴,猴学人,各自惟妙惟肖,看客都忍隽不禁。 耍了一刻,老猴儿把锣声停下来,从挑箱内找出个铜盆,拽着耍猴人向看客讨赏赐。看客中有不少慷慨之人,纷纷向盆内扔铜板。 转到易宛月停轿这边,原本隔着几层人,给不给钱无关紧要。易婉月一向乐善好施,又是要去拜佛,自然不能错过行善的机会,便对王嫂说:“多给几个子儿吧,人家出来讨生活也不易。” 这话被耍猴人听见了,打了一愣登,抬头顺着声音寻过来,一眼瞅见倚轿而立的易宛月,目光如炬瞪着她。 王嫂把钱递过去,耍猴人竟然把手一缩,钱落在地上。 易宛月与他对视一眼,见他形骇色厉,心里惊了一下:此人不是善茬。招呼范胜和张二作赶路。 这时人群有了松动,范胜和张二作也怕惹事儿,急忙起轿,吆喝着挨肩擦膀抬离了市肆。 快步疾行两里地,范胜累得不行,又要歇一会儿。易婉月挑起轿帘看着天色,心里着急,埋怨说:“你们再耽搁,庵里要关门了。” 范胜说:“就走就走。” 王嫂心想,不如我先去跟老尼姑打个商量,看她有什么法子甩掉这两个跟屁虫。于是说:“太太,我先走一步。” 王嫂走出了半里地,这两个才慢腾腾把轿抬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水月庵,这两个要跟进去,易婉月说:“到庵里来烧香的都是女人,你们两个大老爷们进去像什么话。” 范胜和张二作面面相觑,只好在门外候着。 易婉月以前常来庵里捐些善款,与庵里老尼有些交情。王嫂先到庵里,递上一封银子,把易婉月要借机去会儿子的计划实话告诉老尼。老尼沉思了一会儿,想出了一条暗度陈仓之计。 王嫂喜不自胜,出来陪着易婉月先拈香拜佛,祈福许愿。 其时香客甚多,易宛月赶集似的礼拜完了,急忙转入方丈来。 老尼已备好两件素衣,易宛月和王嫂一起穿上,扮做两个尼姑,从人流中混出来,迫不及待要去和从风相见。 此时天空乌云蔽日,似有毛毛细雨飘落下来,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走到街边上,易宛月对王嫂说:“快去叫车。” 王嫂苦笑说:“太太,赶车的大都不往这地儿来,咱们得走一段,从前边的胡同穿过去才能叫到脚力。” 易婉月轻叹一声说:“恁地,咱俩走起点。” 主仆二人肩并肩疾步而行。 这条胡同年代久远,宋太祖赵匡胤躲避追兵的时候就有了。胡同陈旧狭窄,而且潮湿阴暗;墙体上长有肥厚的青苔,青苔上有土鳖和千脚虫出没;墙脚渗出黑油油的污水,地面有杂乱的脚印,但脚印不像是新踏出来的,更显示出这里的荒寂。 易宛月心里忐忑,只顾低头赶路。 走了一半,胡同折一个急弯,弯得像要往回走似的。她之前被王嫂挽着臂膀,但这一段受两边泥泞的限制,只能松开王嫂自己走。这一段弯道忒渗人,两边的墙体有丈把高,一色的青砖,而青砖早已剥落得坑坑洼洼。此时胡同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异常晦暗,主仆二人就像在盗墓贼掘过的古墓中行走。前后都见不到有别的行人,王嫂感到易宛月身子在颤抖,安慰说:“太太,没事的,前面快到出口了。” 然而一语未了,遽然间一个人影从墙头翻身蹦下来,把两人惊出一身冷汗,易宛月刚叫出半声,一把短刀早压在她脖颈上。 王嫂稳定神思,猜测是个劫财的,只求不伤性命,忙把身上所有倾囊掏出,哀告说:“好汉,我们带的全给你,请高抬贵手放过太太。” “好汉”不理睬王嫂,只顾勒住易宛月不放手,闷声呵斥:“背夫弃子不守妇道,本该宰了你,留下你的贱命,免得弄脏我的手。快说,秦矗在哪儿!” 易宛月听他这般说,晓得他是川中地方的故人,心里反倒坦然了,慢腾腾说:“你把手松开,我有话问你。”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好汉”口里怒喝,但手上的刀已从易婉月的脖子上移开了,“秦矗在哪儿,你不说我就割了你舌头!” 易婉月转过头来,瞥他一眼,吃一惊不小:竟是之前在市肆看到的耍猴人,怪不得那会儿他对自己一副凶相。冷冷说:“你是打川中过来的,你是谁?我没有背夫弃子,是迫不得已。你一定认识我丈夫夏福常,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耍猴人不耐烦:“没空跟你啰嗦,我再问一遍,秦矗在哪儿,你不说我会割了你舌头!” 此时身后突然有人吼:“什么人敢对太太无礼!” 王嫂回眸一望,见是范胜、张二作抬着轿子左撞右突赶上来,灵机一呼:“青天老爷快叫捕快抓贼,有人劫财!” 耍猴人只顾得逼问易宛月,不知王嫂有诈,吃了一惊,慌忙把刀收了,纵身一跃,跳上墙头遁迹无踪。 易宛月虚惊一场,倒觉得没有什么后怕,只是这两个奴才跟上来了,暗暗叫苦,不知道能不能摆脱,对范胜、张二作人说:“我和王嫂还得去绣坊转转,你们先回吧。” 张二作上前拦住:“太太说笑了,刚才这情形多悬,我们哪敢不顾太太的安危擅自回去?一来那耍猴人没准还会来冒犯太太,二来这时节街上的店铺都打烊了,太太去了也是白去。老爷有交代,务必在傍黑前儿护送太太回家,太太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范胜附和说:“老爷交代了的。” 易宛月没想到出了门秦矗还限制自己的自由,心里说不出有多气愤,但她知道这俩狗奴才绝不会让自己脱身,也是老天爷不长眼,要不是被那个耍猴人拦截,今儿一准能见到儿子。 王嫂还不甘心,堆出笑脸说:“两位兄弟,太太出来一趟不容易,让太太去市上逛逛,一会儿我叫个骡车回来。” 张二作皮笑肉不笑说:“我们也想让太太去市上逛逛啊,可是,老爷交代的,谁敢不听?王嫂你能做这个主吗?” 范胜“嘿嘿嘿”傻不愣登一串笑,说:“看王嫂怎么做主。” 王嫂气得脸色铁青,半天回不上话。 易婉月怨恨填膺,说:“王嫂,别跟他们啰嗦了,这俩奴才狗仗人势。走,今儿哪儿也不去了!” 第十八章 独行刀客 (1) 易婉月回水月庵换上来时的衣服,闷闷不乐回到府中,对王嫂说:“老奸鬼问你话,一切推在我身上就是了,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看孩子的事儿。” 王嫂一边伺候她换洗,一边说:“太太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范胜和张二作收了轿,遂去面见秦矗,把护送易婉月到庵堂、主仆更换尼服外出,以及胡同里遭遇耍猴人的事儿从头细述了一遍。 秦矗先是对易婉月和王嫂化装成尼姑私自行动不满,后边听到有人拦截易婉月威胁行凶一节时,不由得转恼为惊,心里疑惑不解:既是要杀她,又不下手,却是怎么?好蹊跷。只因俩奴才所见不全,便唤王嫂,先问她换一身驴皮偷出庵堂干什么。 王嫂料事在前,早想好了说辞,道:“回老爷,可不是偷出庵堂,是庵里师太让太太穿着素服去化缘,能驱除身上的邪气。太太向来虔诚向佛,哪能不依?” 秦矗将信将疑,只因此时心神在拦路截杀一事上,便转了话题问她有人行凶是怎么回事儿。 王嫂揣度这事儿对太太没什么妨碍,就把当时的情景陈述一遍,又说:“那人一准儿和老爷熟识,他直呼老爷您的大名,愣逼着太太说出老爷您在哪儿?太太不肯说,所以要杀太太。” “你之前见过他吗?” “见过啊,去水月庵的路上,他在街头耍猴呢。” “耍猴?”秦矗吃了一惊,促急追问:“你说他是耍猴的?” “是,老爷,就是那个耍猴的。” “他说话是哪里口音?” “是哪里口音我不会听,但指定是外乡人。” “你怎么知道是外乡人?” “他操一口夹生天津话,一听就不是天津本地人。” 秦矗老白脸忽然横起来,呵斥说:“你们是三十晚上烧纸——惹鬼上门,变着方儿给我找事儿。” 王嫂是个直性子,以前又很少被主子呵责,听了秦矗这话心里不舒畅,没轻没重说:“老爷,是哪个嚼舌头的瞎掰?太太差点送了性命,您还说这个话,可不体恤人。” 秦矗怎么能容忍下人如此指摘?顿时火气大发,扑的一拳,正打在王嫂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 王嫂心里委屈,但不敢再顶撞了,她晓得秦矗指冬瓜骂葫芦,是打给太太看的,只要太太不受气,宁可自己兜着。她任凭鼻血一滴接一滴的流淌,等待秦矗发落。 “反了你!”秦矗怒气难消,恨不得把王嫂吃了。转头对门外大吼:“来人,把这泼妇给我关起来。” 范胜和张二作应声而入,把王嫂拽到门外,正要拖她到杂屋去关禁闭,易婉月听到动静,忙从房中出来,瞅见王嫂满脸是血,先惊后怒,不用猜是秦矗动手打人,喝住范胜和张二作:“放开王嫂。你们就造孽吧,没准哪一天也有你们受的。” 范胜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张二作仍然拽着王嫂,眼睛不看易婉月。 “张二作,样儿大了你,太太的话都不听了?”邱持贵走了过来。 “邱爷,您可别这么说,不是不听太太的,老爷说话在先,我们能怎么着?” 邱持贵挥了一下手:“你走吧,老爷那边我去说。” “邱爷,这事儿您可得担当。”张二作搡了一把范胜,悄声说:“得跟老爷说一声。” 易婉月把王嫂带进自己房中,邱持贵跟到门口。 易婉月说:“老邱,你去帮我打盆水。” “哎。”邱持贵很殷勤的应一声,打了一盆水来。 易婉月探了一下,问:“怎么是凉的?” 邱持贵说:“太太,流鼻血须得用凉毛巾敷。” “那也得先用热水洗洗。” “是。”邱持贵又打来一盆热水。 王嫂说:“邱爷,麻烦您了。” “啥叫麻烦?谁跟谁啊。” 易婉月瞟他一眼。 邱持贵急忙改口:“这不看在太太的份儿上吗?我去拿点白药来。” 易婉月亲自替王嫂擦拭盥洗,王嫂不肯。 王嫂说:“哪能让太太费心,没什么大碍,让我自己来吧太太,您别折我阳寿了。” 易婉月望着王嫂叹了一口气,恨恨说:“跟这天煞的凑合了十多年,走到这一步,他不仁我不义,我叫他不得好死。” 王嫂劝慰了几句,止住了鼻血,回屋洗衣服去了。 邱持贵拿了白药回来,被秦矗叫进房中,没等他坐定,劈头就是一句:“老邱,耍猴人来天津了。” 邱持贵稍微愣了一下,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随意“哦”了一声。 秦矗对邱持贵替王嫂解围心里不悦,这一声“哦”更感到他对自己的安危不上心,但还是耐着性子把易宛月去水月庵烧香,在胡同里被耍猴人持刀拦截的事儿说给邱持贵听,又分析说:“我估摸着与你在虹城遇见那耍猴的是同一个人,是袍哥的重要人物,要不不会点着名儿要找我。” 邱持贵惊出了一声“啊”,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惶惑说:“他来天津干什么?难不成袍哥真要来这儿汇聚?当家的,咱们的安分日子可到头了……” 秦矗本来就心神不宁,听邱持贵说丧气话,一肚子邪火蹭蹭往上窜,情绪控制不住,一巴掌拍在几桌上,震得杯中茶水飞溅,恶狠狠的斥责:“光说些没用的,你就不能说句人话?” 邱持贵的骷髅脸直抽搐,心里暗骂:你拍谁的桌子?我比你大好几岁,对儿子也没有这样的,做张做势,别太过,太小看我老邱了。 邱持贵做下人出身,懂得不露声色是自我保护的最好武器,他没有顶撞秦矗,反倒转个好颜面凑到跟前奉承:“当家的,您是活诸葛,有您在,我不是不用想事儿了吗?” 秦矗不屑邱持贵挨了巴掌赔不是的德性,冷言相讥:“成,人家找的是我秦矗,不找你邱持贵,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邱持贵陪笑说:“哪能呢?当家的,要我说,甭管这个耍猴的认不认识咱们,咱们都别藏着掖着,倒不如撑船就岸,跟他照个面儿,看他是什么来意,没准就糊弄过去了。” “你这才是人话。”秦矗瞪他一眼,又强调说,“王嫂说他是外乡口音,又指名道姓问我住哪儿,肯定认识我。” “认识就认识呗,他要是袍哥,咱们比他更袍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也不见得是来翻老黄历的,没准是混得不好找您揩点油,一个耍猴的还能混出啥名堂?给不给,给多少是您的事儿。甭管他是啥来意,这个照面是必须打的。” “就这么着吧,走一步看一步。索性你以我的名义写封请帖,上街去把他找过来。” “我明儿就去办这事儿。”邱持贵退出门来,转身去给王嫂送白药。 秦矗忽又想起易婉月和王嫂假扮尼姑溜出庵堂的事儿,心里打一激灵:娘们儿一准是想见她儿子,她要知道她儿子没了,还不得闹起来?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官府,虽说我做得隐秘,也难免不查出些蛛丝马迹,譬如那天夜里邱持贵给那小子扔纸团有不有人瞅见?那小子一路上喊喊叫叫会不会被人听到?这事儿可不能大意,再也不能让娘们儿出门了,就连王嫂也不能叫她出去,小心驶得万年船,别让后院起火。 他起身对门外叫曾皋。曾皋应声过来,秦矗交代:“太太精神不好,安排人守住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免得生出意外。王嫂就在家里打杂,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能外出。家里买东买西你亲力亲为,我给你加半个人的薪水。” 曾皋白天不在秦府,天黑回来,对之前发生的事儿听到一些,这会儿秦矗交代要看紧易婉月,就连王嫂也受到禁锢,心里疑惑,但他想这应该与哥老会没什么关系,也许就是夫妻间的破事儿。于是回答说:“谨遵老爷吩咐。” 第十八章 独行刀客 (2) 第二天早饭过后,邱持贵赶辆骡车,上街去踅摸那耍猴的。 他先到昨天易婉月堵轿的市肆,没见到人。又跑了卖艺者比较集中的几个露天场子,都没有耍猴的。一时间犯起难来,天津地界儿宽,这耍猴的都是打一枪换个地方,盲人骑瞎马,上哪儿找去? 正在气馁心烦,一个懒散邋遢少年晃荡着走到跟前,斜眼瞪着他:“找人吧?” 邱持贵瞥他模样儿不招人待见,不耐烦说:“去去去,没你的事儿。” “有生意咋会没我的事儿?说吧,找谁?” 邱持贵忽然记起这小子好像是张蛤蟆,成天儿在街头晃荡,吃的就是包打听的饭,没准他真知道。 “你是张蛤蟆?”邱持贵想确定一下。 张蛤蟆横他一眼:“别这么叫,我可不爱听。” 邱持贵知道就是了。便问:“你见没见过一个耍猴的?” “瞧你问的,耍猴的多着呢,我知道哪个耍猴的。”张蛤蟆倒不耐烦。 邱持贵把虹城那个耍猴的描述了一遍。 “给钱吧,我不会白告诉你。”张蛤蟆把手伸出来。 邱持贵掏出几个铜板。 张蛤蟆斜一眼:“不够塞牙缝的。” 邱持贵又掏出两个。 “二十个铜板,少了我不会说。” “你小子狮子大张口。”邱持贵要讨他的信儿,没奈何给了他二十个铜板。 张蛤蟆接在手里掂了掂,说:“八成是要坐船走,快追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邱持贵驱车赶到码头,在人丛中寻找着,果然瞅见一个挑担牵猴的,正立在路旁东张西望。跳下车,扒开人群拽开大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打量,瞧他的形貌仪状,就是虹城那个耍猴人。 只差十来丈就到跟前了,耍猴人忽然扭转身子,挪步向河边走去。邱持贵紧走两步,耍猴人像知道有人在后边追他似的,健步如飞登上了一条旧船。 邱持贵又赶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心里想:“他既然要搭船走,何苦引狗入寨,走了不正好吗?追他干什么!” 于是身子一闪,躲到人丛中窥视耍猴人的动静。 耍猴人斜坐在挑子上,肩上挎一把刀,背靠着船舷,优哉游哉地和两只猴儿分吃食物。 没多大一会儿船开了,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之外。 邱持贵如释负重登上骡车,打转奔回秦府,将亲眼所见告知秦矗。 秦矗听了疑惑不定,沉吟说:“你确定他走了?没看错人吧?” 邱持贵拍着胸部说:“当家的,我眼不花,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瞅着船儿开远了才离开。” 秦矗松了一口气,哼出一丝自以为是的笑容,说:“原来是死诸葛想吓生仲达,玩虚招子。走了好啊,走了咱们就省心了。该死的死了,该走的走了,咱们该干嘛干嘛!” 邱持贵一时落得清闲,邪火上身,听秦矗话语中带出一个“干”字,心下陡然冒出一个淫狎念头,歪想找王嫂干事儿。 王嫂守寡多年,虽已人到中年,却是风韵犹存。俏脸蛮腰,**,身段儿百里挑一。 邱持贵早年丧妻未及续弦,对王嫂垂涎日久,只因顾虑秦矗有意,不敢与他争风。昨日秦矗将王嫂一顿好歹,心里有数了。当时过来说了一番体己话,又送了白药,这会儿借故瞅她伤情,又来嘘长问短。 王嫂搬凳让座,再三致谢,还称赞他不拿大,为人和善。 邱持贵一见这么投机,心里乐滋滋的,沉着屁股七拉八扯起来。说着说着一双贼眼直勾勾地落在王嫂的胸部上,话里也开始夹杂一些挑逗的言语。 王嫂这才意识到他在打自己的主意,感觉就像一脚不慎踏进了臭水沟,恶心得不行。但她知道这也是一个惹不起的主儿,不敢跟他红脸;而且还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今自己也没了出入自由,如果求他帮忙去娘家探个信儿啥的,倒是找不到更方便的人了。有事的时候跟他搭话,没事的时候避着点儿,在太太抬眼皮底下谅他不敢胡来。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拿些没要没紧的话搪塞了一番,便委婉催他离开:“邱爷您忙您的,往后少不了要劳烦邱爷,这会儿我得去伺候太太了。” 邱持贵反话正听了,以为王嫂要拿自己做依靠,暗地里欢天喜地,也不好再待着了,当下退出来,又说了一声:“回头再来望你。” 王嫂怕他杀回马枪,赶紧到易婉月房里来。 易宛月对王嫂挨打心里过意不去,又拿出些碎银,说:“昨晚流不少血,托人买点阿胶补补身子。” 过了一旬,王嫂思母心切,自己没法抽身,无奈求邱持贵代为往娘家跑一趟,并把易宛月给她买阿胶的银子包好带去。 邱持贵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到了王嫂娘家,她娘见来了个老男人,只当是女儿新找的晩伴儿。虽不中意,但也不敢懈怠。让儿子、儿媳备饭。 邱持贵口里说“不吃了”,屁股却沉着不走。未时时分饭菜才上桌。王嫂的胞弟殷勤劝酒,邱持贵贪着杯中物,午饭吃成了晚饭,直到太阳下山,吃了个半醉,才起身话别。 兴高采烈回来,跌跌撞撞扑进院门,要去给王嫂回话。 王嫂隔窗望见,晓得他喝高了,怕他闯进房里来,赶紧走到院子坪里迎他。 此时已是点灯时分,一应人员都在屋内歇着。邱持贵酒壮色胆,见王嫂只身一人,把她推到黑暗旮旯,一双铁钳般的手紧紧抱住,杵着臭嘴狗啃骨头似的亲吻。 王嫂吓得簌簌发抖,挣他不脱,心里犯急,却又怕别人瞅见出丑,不敢呼喊。 邱持贵见王嫂不吱声,以为顺从,欲火难耐,放开胆子扯她裤头。 禽兽勾当就要得逞,冷不丁头发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一愣神,肩头上骑着一个毛茸茸的活物,顿时一肚子马尿化成了冷汗,心惊肉跳也顾不上王嫂了,把那活物甩开正要逃,一个大汉挡住他,一柄短刀透着寒光直逼眼前。借着夜色透出的微亮,认出是耍猴人,吓得骨软筋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告说:“兄弟,有话好说。” 王嫂趁机脱逃回屋,迎面遭遇曾皋。 这一出前前后后都被曾皋窥在眼里,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替王嫂解围,就在这时耍猴人领着老猴儿越墙而入,吃一惊不小,猜他一定有来由,竟不声张默默等着事情的发展。 那天他从总督府回来与耍猴人照过一面之后,心里有了警觉,但事后多次跟踪,却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不过是在街头驱着猴儿表演些玩意儿,也不和人私下来往,看上去就是一个以耍猴为业的艺人。易婉月烧香遇险,他曾探问范胜和张二作贼人说过什么,两个奴才口风紧,愣说没听清。耍猴人乘船离开天津,他也知情,耍猴的走南闯北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然而这会儿突然夜闯秦府,却是十分意外。此时方知这个人奸诈狡猾。他正作壁上观,不料被王嫂撞破,于是借坡下驴灵机一呼:“有贼,快来人!” 一语未了,十来支火把呼啸而出,将耍猴人团团围住。 耍猴人用短刀压住邱持贵,另一只手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镜匣大小的纸盒交给老猴儿。老猴儿捏着一炷已点燃的棒香,离那盒外垂着的引子仅一尺之距。 耍猴人冷笑嚷道:“这是火药,谁敢过来,我就让这儿变成火海!” 众人面面相觑,连连后退。 曾皋喊一声“别让这贼跑了”,便进屋去告诉秦矗。 秦矗听说外边吵闹的是耍猴人,顿时面如死灰,暗暗惊疑:邱持贵亲眼目睹他坐船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原来耍猴人那天傍晚拦截易宛月被两个轿夫惊退,并未走远,在墙后潜蛰片时,等他们离开,便跟梢到主鳳茶樓。因摸不清秦矗底细,不敢贸然行动。 他估计易婉月回去会对秦矗说起,秦矗一定会提防,第二天使了个瞒天过海之计,假装坐船离开。为了让秦矗上当,又买通了张蛤蟆。走了一程打个回转,乘其不备趁黑摸进院来。 第十八章 独行刀客 (3) 秦矗料事只能料到一,料不到二。耍猴人以这种方式突然窜上门来,令他措手不及。这会儿算是明白了:此人是成心来找茬的,说白了就是来索命的。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以袍哥身份相见,要么拔刀相向。以袍哥身份相见,隔墙有耳,消息传出去,是逆党串联的弥天大罪;拔刀相向,显然这混蛋有备而来,难有胜算把握,弄不好家毁人亡。甭管哪条路,都是大祸临头。 事已急于风火,容不得秦矗从容盘算,抱着不会被人察觉的侥幸心理,走出门来,喝令下人通通回屋去杜门晦迹,违者绝不轻饶。 转瞬坪里只剩下耍猴人和邱持贵,秦矗镇定神思大步迎上去,一边走一边袒开身上的马褂,忽然前腿一弓,左手“吧唧”捏住右手手腕,右手“砉”地叉开三根指头,左手又“呼喇”撩起外袍,右手“啪”一声贴着内衣拍在胸部上,半侧身子开腔说:“承蒙赏赐新衣,怎抵大哥情义。” 这一串动作连贯利索,话语低沉凝重。这是不相识的袍哥见面表明身份的暗号。说是,汉末曹操捉了关羽,赠以锦袍抚慰,关羽却将锦袍穿在里边,将旧袍罩在锦袍之上,因为旧袍为桃园三结义的兄长刘备所赠,以示兄弟情深义重。哥老会正是借用此意结党聚义,因此也称袍哥,并且演绎出一套见面的招式。不熟识的袍哥如果产生误会,只要能把这套招式完整做出来,就可以相互谅解甚至可以获得对方帮助。 这个耍猴人的确是哥老会的余党,这一点秦矗没料错。他十多年来一直专注于两件事儿:一是追剿当年出卖哥老会的内奸,二是收回夏福常的爪角兕,扶助新的总舵主重振哥老会雄风。而谁是内奸徐擎天没有留下线索,只能盲人骑瞎马四处侦查。夏福常当年出城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好不容易探到他藏匿在鹅幻峰的山洞里,但夏福常的儿子夏从风已经带着爪角兕下山了。他搞不清从风下山的意图,不敢贸然对他采取行动,只好一路尾随。 在虹城与从风相遇的第二天,他获知从风被人引诱北上寻母,由此断定秦矗已在异地安家。身为山堂头领,为何举家背井离乡?这样做必有蹊跷。因此他怀疑秦矗就是叛徒。进入直隶追到天津,有了秦矗的下落,决心割了他的脑袋为死去的袍哥兄弟报仇。 但此时面对秦矗,见他以袍哥规矩相见,心里犯了嘀咕:一仆不侍二主,如果他是告密者,不该再行此礼,我可别错杀了无辜,须弄清原委再说。于是回了一遍见面招式,又说了两句袍哥的暗语:“把我人民当牛马,视同奴隶毫不差。” 秦矗对答如流:“马蹄袖又加马褂,凉帽缀成马缨花。” “义字当先,决不拉稀摆带!”这一句是道上的黑话,意思是既然你不忘袍哥大义,那可得说话算话。 “合吾,请尊兄亮盘。”秦矗说咱们是同道,请露出你的真面目。 到此,疑冰初开。耍猴人放开了邱持贵,收起火药,带些歉意说:“鲁莽相见,也是迫不得已。” 秦矗抱拳拱手:“尊兄大驾光临,幸会、幸会。” 说完,执手把耍猴人引进客厅,分宾主坐下,奉上茶点,一面寒暄,一面安排酒席接风。 秦矗装文说:“日前拙荆路遇尊兄,听她提起尊兄收刀习性,又问她说话口音,晓得是堂中兄弟,又惊又喜。第二天便打发老邱上街寻找,以求尊兄一叙,岂料连寻数日,尊兄却不知所踪。正在惋惜,尊兄下驾莅临,幸甚,幸甚。” 耍猴人将包袱甩到茶几上,手上抱着那柄短刀,严颜厉色说:“秦兄有这番心意,领了、领了。在下是个粗人,丑话说在前面,我问你两个问题,如果不能使我信服,今日只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哦?听尊兄之言,似有得罪之处,还请尊兄明示。” “总舵主就义前再三嘱咐我,务必查出内奸,把他亲手除掉。我认为你有嫌疑,到处打听寻访,好不容易找到你,今天得讨个明白。当然了,我也不敢十分肯定就是你,夏福常对总舵主背信弃义,他的嫌疑也跑不了。不过我访到夏福常的时候只比死人多口气,我从不杀垂死之人。现在只剩下你了,你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曾皋进来添加茶水,谦恭说:“这位爷,小的出言不逊,冒犯了,还请恕罪。” 耍猴人摆手说:“不要提起了,谁也不认识谁,不怪你。” 曾皋哈了哈腰,带上门,重步离开,拐过屋角,却又蹑手蹑脚折回来,立在门外偷听。 秦矗对耍猴人的诘问毫不介意,倒理直气壮反问:“恕秦某冒失,敢问尊兄尊姓大名?原在哪个山堂?是何名分?” “百家姓里排第一,名字两个字——戍临。” 秦矗暗吃一惊,此人武功无人能敌,如果不能使他释疑,准成他的刀下鬼。堆出满脸钦佩,拱手说:“原来是总舵主的保镖,常闻威名,却难识庐山真面目。失敬、失敬。会中出了内奸,秦某也有所耳闻,听尊兄之言,果然是真了。但尊兄怀疑秦某,却是甚感意外。当年官军入城清剿,秦某领着本山堂兄弟在城外浴血抵抗,想必赵兄了然于心,秦某若是内奸,岂会视死如归,挺身而出?” “五爷当年抵抗清兵的情形赵某倒是亲眼看见了,了不得。但在下心里有怀疑,自然要查实。” “秦某所部当时孤军奋战,官军来势凶猛,三爷又传令撤退,手下兄弟已死伤大半,无奈退至山中。因粮尽援绝,便将余部遣散归田,本人唯有邱持贵跟随,逃亡至此,以开茶楼谋生。” “开个茶楼用得着跑千百里上天津来?这正是可疑之处。” “当年官兵搜捕不遗余力,会中兄弟都流落四面八方,秦某影单势薄,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天津这地方有洋人占据,官府一般不会轻举妄动,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落了脚。” “如果为了摆脱官府追剿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五爷把反清大业已置之度外,一心求的是荣华富贵,忠于袍哥的人不会你这样。” “赵兄此言差矣,秦某这么多年袍哥宗旨不敢有忘,复兴之志时常挂怀,积聚财富也是为了日后所需,尊兄还不能释疑,有一样东西可证秦某再展宏图之心。” 说着便起身开门呼喊邱持贵。 曾皋怕被邱持贵撞见,急忙闪到廊柱后面把身子藏起来。 邱持贵推门走进厅堂,冲赵戍临哈了哈腰,堆出一脸谄笑。 秦矗吩咐说:“老邱,我房内阁楼上有个装账本的铁匣子,有劳你去替我拿来。” 邱持贵心里好笑,你这会儿吓破了胆吧?“有劳”,平时你会说“有劳”?但没吭声,只把腰肢伸了伸,转身去取铁匣子。 赵戍临瞥见他的背有点驼,像是在虹城见过的那个人,就问秦矗:“他是邱持贵吧?是不是经常去南边?” 秦矗愣了一下,连忙否认:“自打随我北上,从未离开过天津。” “哦?”赵戍临摆了一下手,“先不说他,你回答我第二个问题。袍哥誓言说‘尔妻我之嫂,尔子我之侄,如有违背,五雷诛灭’,易宛月是夏福常的老婆,你夺人所爱,犯了山堂大忌。这又怎么说?” “赵兄言重了。当时秦某率领残部撤退,听见有人呼救,没想到是易宛月落入了清兵之手,就奋力把她救出来。秦某陪她回家找夏福常,不料夏福常不知去向,连她儿子也不知去向,兵荒马乱没地方去,我怕她再次遭遇不测,就收留了她。后来随我到了天津,等待多年没有夏福常的音信,她由思念转成怨恨,成天狂躁焦虑。秦某担心被她暴露身份,才不得已与她做了夫妻,其实也只是个夫妻名分,并无夫妻之实。” 赵戍临想起易婉月说过“我没有背夫弃子”,这会儿又听秦矗说“并无夫妻之实”,也不好不信。 邱持贵很快就把铁匣子拿来了,像搂私生子一样塞到秦矗手上。 秦矗撇了撇嘴,声音低得像苍蝇:“老邱,带上门、带上门。” 邱持贵很敏捷的退到门外,秦矗看他把门带上了,还不放心,又起身把门闩闩上,才回身神秘兮兮地打开铁匣子,从一摞账本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毛边纸,递给赵戍临,又说:“秦某巴望重开山堂,召回昔日失散兄弟,重振袍哥雄风。拟此盟文,以作为传告号召。只因势单力薄,又在皇城脚下,所以迟迟未敢造次。” 赵戍临接在手里,嗫嚅着嘴唇看了半天,认不全上边的字,退给秦矗:“我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你念给我听。” 秦矗一字一顿的念了一遍,念得字字铿锵,意切言尽,被坚执锐。 赵戍临倒是能听明白,当年徐擎天经常宣读一些文绉绉的谕令,听得顺耳了。感觉秦矗这篇文字有一股子不怕死的豪壮之气,有一股子重举袍哥义旗的英武之气,如果没有袍哥的忠肝义胆,如果不是当年领着弟兄们反清复明的山堂头领,过了这么多年了哪还有这份心思?怎么可能写出这种刀刀见血的文字来。顿时心中的疑冰融化殆尽,连连点头赞叹:“五爷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赵某打心眼里佩服。这份盟书,五爷的清白用不着怀疑了。赵某办事冒失莽撞,五爷可别往心里去,一会儿赵某自罚三杯赔罪。” “哪有赔罪之说?内奸叛贼深藏不露,自然谁都可以怀疑,赵兄锄奸除叛,严格追查理所应当,秦某绝无怪罪之理。” “五爷真是通情达理,赵某敬佩、敬佩。” 秦矗要摸清他底细,试探说:“赵兄此来,天助我也。务请转告随你过来的兄弟,甭管过去归属哪处山堂,从今以后,咱们合聚一堂,重打锣鼓重开张。明儿起咱们就开始暗中筹运,务请赵兄专精覃思。” 赵戍临听他要把自己留在身边,急忙推辞说:“五爷有这样的志向,赵某尽心尽力没说的,只是叛贼至今还没有露出真面目,赵某还得继续追查。赵某向来行事独来独往,也没有带什么能为五爷效力的随从。等赵某取了叛贼的头颅,再来五爷手下听令。” 秦矗惋惜慨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秦某只好再等待机会。而且没有爪角兕做号令,又不知道昔日山堂兄弟册籍的去向,召集人马也不容易,想要事成,困难不小。” 赵戍临沉思片时,说:“爪角兕和袍哥册籍,赵某愿协助打听。事在人为,到时候五爷一声令下,难题或许可迎刃而解。” “不知赵兄在天津逗留多少时日,返程盘缠包在秦某身上。” “不忙,赵某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办,还得待些日子。至于盘缠,不劳五爷操心了,赵某耍猴卖艺,除了糊口,也还剩得几个子儿。” 邱持贵在吆喝端酒菜上席,秦矗说:“已备薄酒,今晚秦某与赵兄一醉方休。” 门“吱呀”一声开了,曾皋差点躲闪不及,好在秦矗没长后眼,曾皋闷抽一口冷气,赶紧迈起鼠步绕到厨房去帮忙。 第十九章 虚实堂会 (1) 赵戍临夜闯秦府行凶,秦矗不敢拿他去报官,选择以袍哥礼制相见,化解了危机。但他事后提心吊胆,担心下人中有多嘴的,走漏他与耍猴人契会的风声。惶惶恐恐熬过了一旬,见没有什么异常动静,才落下心来。 然而就在他刚刚魂五脏,魄回六腑的时候,忽然县衙一个叫金达的刑名师爷带两个随从,光顾主鳳茶樓来了。 金师爷一落轿,就大呼小叫要秦矗出来说话。 秦矗正在和邱持贵、曾皋、武藤章四个搓麻将,听说来的是官府的人,吓得冷汗淋漓,暗叫苦:“莫不是赵戍临跑家里这事儿到底被官府知道了?如果坐实哥老会余党串联,可是斩立决的死罪。”撂下麻将,拖起颤颤惊惊的螃蟹腿,硬着头皮出来迎见。 金达已自己上了茶楼,里边的客人被他吆喝一空。 秦矗像被人打断了腿的老公狗,步履蹒跚步爬上楼去,怯怯地瞅一眼,朝门坐着的不是老夫子,而是一位盛气凌人的后生。只跟着两个随从,并未带有衙役捕快,那架势不像是拿人的,稍稍宽下心来。 一个随从对他说:“这是金师爷。” “嗯,金师爷。恭迎金师爷。”秦矗连忙施以大礼,强作欢颜奉承。 “恭迎?你这叫恭迎?”金达僚小官气壮,也不起身,也不还礼,不满的目光直勾勾地瞪过来。 秦矗急忙改口,却语无伦次:“秦某慢待了,秦某慢待了,金师爷早就蓬荜生辉,请金师爷恕罪。” 金师爷哭笑不得,摆手叫他坐下。 秦矗唤范胜、张二作端来上好的香茗、时鲜的糕点,亲自摆放,才诚惶诚恐落了座。 金达瞥他一眼,捻起一片糕点闻了闻,将头点了一点,却放下了;端起茶来细细品了一口,赞叹了一句:“嗯,好茶,好茶。” 秦矗像保释的囚犯等待释放,没着没落儿,试探着问:“师爷光临,不知有何训教。” 金达自顾掉书袋,偏振脑袋念念有词:“天风吹醉客,乘兴过山家,云泛龙沙水,春分石上花。茶新香更细,鼎小煮尤佳,若不烹松火,疑餐一片霞。我没猜错吧?” 这是明代诗人高应冕赞美西湖龙井的五言诗,秦矗平时自以为读过私塾,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把“吹毛求疵”念成“吹毛求屁”,自赞茶楼整修一新“面目全非”,遇上个喝真墨水的却傻了眼,唯唯诺诺称赞:“师爷出口成章,秦某佩服。” “出口成章?原来你不知道出自谁人之口。”金达居文自傲,奚落他,“也难怪,读书的不赚钱,赚钱的不读书。我问你,你这‘主鳳茶樓’,名从何来?” 秦矗见他光说闲话,晓得不是来降罪的了,壮了几分胆,谦卑回答:“一位故人取的名,也是个粗人。” “此人倒也念过几句书。你可知‘主鳳’是何含义?” “凤凰是吉祥之鸟,又是鸟中之王,想必取义为吉祥之主吧?” 金达冷笑一声:“‘鳳’字拆开来是两个字,知道是两个什么字吗?” “拆开来……两个字……”秦矗没有反应过来。 “‘鳳’字拆开来就是‘凡鳥’,‘主鳳茶樓’的意思是讥讽你这个主人卑俗平庸,没有出息。你怎的错把顽铜当金子?” 秦矗羞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心里骂道:“狗**的韩武来,当年我修茶楼让你取名,也不想想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竟这么贬贱我。可恨老废物!”偷望一眼金达,心想他这舌头也忒毒了,像是成心丢我的脸。是怪我没出来迎接还是少了礼性?不怕县官就怕现管,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事儿而来,可别惹他不高兴,没准后边还有事儿求他周全。于是招呼范胜上来,吩咐说:“给金师爷包两斤龙井,一包点心,都拿上等货。” 金达搁着正事儿不说,先跟他绕这半天,是怕他不把土地爷当神仙。自己刚除授上任,虽说是上边有要员推荐,但毕竟不是县太爷自愿聘请,东宾关系难免没有隔膜,何况论资历论年龄都还嫩点儿。要想立定脚跟,还得靠自己把精气神儿提起来,强其心志,壮其筋骨,丰其体肤……孟爷爷的话得反着听。 他之前听人说秦矗属于滚刀肉那一种,担心他不买账,万一把上方交派的差事给挡回来,往后在官场上可就不好混了。秦矗在商界算个人物,让他折服了,就镇住了一方。于是想着要给他点儿厉害尝尝。 下轿那会儿,一眼瞅见“主鳳茶樓”的招牌,又吃惊又好笑,晓得秦矗肚里没多少墨水,便拿这事儿做笑柄让他膈应了一回。这会儿听他要备礼品,且上等龙井的价钱不菲,晓得他伏低做小了。但还不能这么便宜他,不贪心的衙吏被人瞧不起,这种奸商不敲白不敲,于是说:“别客气了老秦,一包点心不够塞牙缝的,你自个儿留着吃吧。” 秦矗听他意思嫌少,心里不乐意,但转念一想,这会儿就是亏老本也值,连忙改口唤范胜:“点心三包,茶叶、茶叶三斤。” 金达又说:“想得倒挺周到,我还有两个随从,正好三一三十一。” 秦矗无奈,只好又加:“两位跟班的官爷一人一斤茶叶一包点心。” 不一刻礼品送上来,金达让随从点了数,笑纳了。便不跟他再绕,清了清嗓门,说道:“老秦,听着,今儿本师爷来……” 秦矗的心又绷紧了,立马正襟危坐,背脊骨渗着冷汗。 “本师爷来传上方的话——”金达慢条斯理,干咳一声,“下月初六,是总督大人的寿辰,总督大人爱看个戏法,想办一场戏法堂会。你这茶楼驻场的戏法班子小有名气,总督大人说就用那帮人,凡是在你这儿演过的都去,一个都不能少。老秦,这事儿你得上心,你把他们组织好,到时候带到保定去。这话是总督大人亲口吩咐,你可要知轻识重,切勿儿戏。否则,这后果,你自个儿掂量掂量。记住了,下月初六,只有半月期限,可别耽搁了!” 秦矗见说,方知与赵戍临那事儿搭不上边,就像法场得赦令,一口气松下来,打躬作揖,恨不得叫一声金师爷亲爹,讨好说:“师爷放心,秦某一定尽心尽力,绝无懈怠。” 金达又交代:“把所去的艺人列个详细名单。” “嗯,列个详细名单,秦某一定照办。” 金达拂袖起身,招呼随从打道回衙。 秦矗殷勤相邀:“金师爷,吃了饭去,您别嫌寒碜。” 金达摆了一下手:“本师爷空泛其身。” 秦矗把金达的话理解成饿着肚子,忙说:“都怪秦某,让师爷空泛,这可是秦某的罪过。您安坐,我这就通知下人速备酒席。” 金达得意暗笑,没理他,大步走下楼,挥手招呼轿夫。 秦矗愣了一下,慌忙撵着金达的屁股道送。口里还在念叨:“师爷留步,饭菜快着呢。” 一个随从说:“师爷公务繁忙,没空吃你的饭。” “让师爷空泛其身,秦某惭愧,实在过意不去。”秦矗见金达真没有吃饭的意思,送到院门外,频频抱拳:“师爷常来,师爷慢走。” 金达莫名其妙念叨了一句“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论短长”,头也不回走了。 秦矗既没听清楚更没听明白,跟了几步,追着喊:“堂会的事儿请师爷放心,不会论短长。” 直到官轿拐弯不见了,他才转身回屋。 第十九章 虚实堂会 (2) 秦矗虚惊了一场,送走金师爷,满脸喜感回到麻将桌前,把应邀为总督大人献艺的事儿告诉坐着的仨,其欣喜若狂之态跃然于面。 他唯恐别人掂不出分量,又得意补充一番:“你们说总督大人替朝廷管着一大摊子事儿,该有多忙活,没想到他老人家看得起我这个开茶楼的,点名让我带戏法班子去演堂会,这份待见,能不受宠出惊吗?” 曾皋心想:你就得瑟吧,有你出惊的时候。口里却说:“老爷,您是社会名流,莫怪不叫总督大人待见,您这一来,我们都跟着沾光了。” 邱持贵说:“当家的,这可是大好事,把堂会演好了,能讨总督大人的欢心,日后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事儿大家都得上心。这吆喝人交给我好了,我这几天啥也不干,就守着他们演练,把手上功夫练得滚瓜烂熟,一准让总督大人看着高兴。” 秦矗连连点头:“好,老邱,这事儿你多费心。还有,你把演堂会的艺人造个册,明儿得报上去。” 武藤章挺了挺腰板,他急着插嘴,拱手说:“秦爷真是上可达天,得到总督大人恩宠,可喜可贺。如此重要的堂会,秦爷如果人手不够,武某义不容辞,武某以雕虫小技滥竽充数,没准能给您长脸呢。” 秦矗听武藤章这么一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带个班子,台面上的功夫须得入得了总督大人的法眼。可常年在茶楼驻场那帮艺人,除了沈万奎有两把刷子,其他人功夫都不过硬。武藤章技艺高超,有他撑台面,这场堂会准能出彩。但心里有个顾虑:武藤章是日本人,怕是不合适。因此半天没做声。 武藤章的真实思想并非要替秦矗长脸,而是另有所图。他自幼师从东洋宫廷艺人习练戏法,学得一手精湛技艺。只因年少轻狂,逞强好胜,扬言要做世间第一,不做天下第二。但他不知世间有多宽,天下有多大,太过锋芒毕露。他师父告诫他:戏法始于中国夏朝,九州之地世代高人辈出,明代戏法秘笈《神仙戏术》问世之后,戏法之发展渐成独树一帜之势,我东洋之技艺未必能步后尘。 武藤章把师父的话当耳边风,出师之后只身来到中国,要觅高人一较高下,更生攫取《神仙戏术》之贼心。然而在中国逗留多年,所见高人在他眼里均是不屑之徒,每每遇见,总是嗤之以鼻。而所传说的《神仙戏术》却杳无踪影。此时听秦矗说要去演堂会,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去总督署献艺,我的功夫鹤立鸡群,必定受到总督先生赏识,日后背靠大树,开个艺馆,专一传承东洋戏法,让中国那些破玩意儿都去卖狗皮膏药,也是我以大日本帝国精神教化支那人的一份功劳。于是来了个毛遂自荐。 武藤章见秦矗犹豫,猜到了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难:“秦爷,官府的人谁也不认识我,邱爷造册的时候给我报个中国艺人的名字,您就不用担心班子里有个日本人了。” 秦矗动了心:“报个中国艺人的名字,敢情好,只是埋没了武藤先生的英名。” “秦爷您这是百年一遇的喜事,就凭武某与秦爷的交情,讲什么埋没?” “武藤先生真是有情有义之人。恁地,就委屈武藤先生了。用个什么名字好呢?” 武藤章想了想说:“就借用秦爷的姓吧,名呢?中国有句俗语,初生牛犊不怕虎,取名初生,秦初生。” “秦初生,这名儿有些土气,不过土气好,越土气越像中国人的名字。老邱,你记住,秦初生。” 邱持贵应声说:“记住了,秦初生。” 秦矗又说:“武藤先生,咱俩这交情,可算是缘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十年修得同船坐,百年修得同床睡。武藤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得了奖赏,自然有您一份。” 武藤章藏奸蓄邪,过为己甚,心里做着教化支那人的美梦,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不久竟遭遇一场令他懊丧不已的尴尬。挫伤了嚣张气焰,不得不做些收敛。见识过中国戏法名不虚传之后,就把心思专注于盗掠《神仙戏术》之上,后来终于被他探到了蛛丝马迹,并由此引发一场血腥争夺。关于这一段,不系舟先生的《大戏法》一书记述甚详。 曾皋的高兴比这三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的高兴不是冲着秦矗的,他是为舅爷行事果断迅速而惊喜。没想到舅爷动作这么快,但他未露一丝一毫的声色。 总督大人传令筹办戏法堂会,一开始心腹属下和近僚内幕都大惑不解,因为总督大人向来对戏法没什么兴趣,而且下月初六也压根儿就不是他的寿辰。后来经总督大人密宣,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一步棋而已。 那天夜里秦矗遘会赵戍临,从两人以袍哥礼节对接暗号,到后来闭门密谈,这一切都被曾皋窥察得清楚楚,窃听得真真切切。两个余孽谋划哥老会东山再起,盟书都有了,他感到事态非常严重,次日去医馆找人开了个虚假处方,说是患了滞下之症,也就是今人说的拉痢疾,病得不轻,都屙脓血了。向秦矗告假回老家蓟县去治疗。秦矗平时视他为心腹,没什么怀疑,让张二作暂时代替他的工作,倒催他别耽误治病。 曾皋心里说:“不耽误,我要耽误就被你捅出娄子来了。”离开秦府,租个骡车,紧赶慢赶奔赴总督署衙去见舅爷。 他把亲眼看到的和听到的,向总督大人一五一十禀报了一遍。 总督大人毕竟是总督大人,看到曾皋惊慌失措,反倒气定神闲,颌首捻须说:“当日白袍之上的“血锄”二字,其意似明矣。” 曾皋大惊失色说:“舅爷,“血锄”的意思是不是哥老会卷土重来之日,要血洗一方?” 总督大人扬眉的同时把渐渐失去光泽的双眼睁大:“耍猴人——叫什么,名儿,赵戍临?据你刚才所说,此人独行无伴,或许就是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潜入直隶意在追查叛徒,清理门户。” “舅爷,问题是他们已经在合计行谋反,秦矗盟书都有了,早晚会出大乱子来。” “秦矗之狡诈当在赵戍临之上,此人贼心不死,倒是不可不防。” “舅爷,依小子之见,秦矗如不及早除灭,一准会成心腹大患。” 总督大人沉思良久,叹道:“眼下照样难于下手。” “舅爷,这下好办了,抄了他的家,搜到那份盟书,他百口莫辩,就可治他重罪。” 总督大人连连摆头:“动作太大,不可妄为。抓人抄家都是地方上的事儿,搜到盟书——这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儿,在本督治下,号称已经一网打尽的哥老会又死灰复燃,且如此猖獗,风声传到朝廷,岂不是往我自己脸上抹黑?朝廷怪罪下来,倒是我的渎职之罪。当下之策,既不能起风,也不能起浪,维稳压倒一切;但又要使秦矗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做缩头乌龟。” “舅爷,小子亲眼目睹两个逆贼接头的嚣张气势,亲耳听到了他们准备谋反的狂妄劲儿,您老说让他做缩头乌龟,秦矗不会恁么听话,小子担心养虎为患。” “秦矗虽然谋反之心不死,但眼下尚不足为虑,他该明白冒鸡蛋碰石头之风险。趁他未成气候,施以重压之势,可获事半功倍之效果。” “舅爷,小子愚钝,舅爷的话小子越听越糊涂。” “你忘了兵书上说的攻心为上?” 曾皋还是不明白,但他不敢再问。 总督大人胸有成竹说:“本督只需来一招敲山震虎,便可让秦矗知难而退。” 曾皋忍不住又问:“舅爷,如何敲山震虎?” “曾皋,你说,如果秦矗要聚众作乱,他收罗的会众会是些什么人?” 曾皋想了一想说:“小子倒是听说过,以前的哥老会会众,大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而已。” “所以,秦矗如果在天津卫组织哥老会,会众十之八九是终年在茶楼玩戏法、耍杂耍的那帮艺人。那些人原本就爱装神弄鬼,欺世惑众,满嘴江湖义气偏又不辨龙蛇,最易受秦矗歪嘴念邪经蛊惑。” 曾皋恰如惊梦突醒,说:“舅爷真是洞若观火,那帮人长期在那儿占场演出,跟秦矗、邱持贵打得火热。还真不能放任自流,时间长了必定被秦矗收买。” “过些日子我在总督署衙办个戏法堂会,这个堂会就让秦矗带着那帮人来演,让他们体味一番什么叫壁垒森严,什么叫威震四海,什么叫胆颤心惊,什么叫魂飞魄散。一场堂会回去,甭管是欲动未动,还是蠢蠢欲动,谅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曾皋恍然大悟,对文韬武略的舅爷佩服得五体投地。神采飞扬说:“舅爷,小子明白了,这样不但可以起到震慑秦矗的作用,而且北直隶有袍哥余党活动这事儿,也不会张扬开来。这真是防贼防乱防朝廷的绝妙好计。” “胡说!”总督大人瞪他一眼,“岂能把逆贼与朝廷相提并论?本督是朝廷的坚强守护者,是大清的忠臣,所要防的是朝中那些闲着没事成天儿挑刺的同僚。” 曾皋扇了自己一巴掌,“小子,满嘴喷粪,悖言乱辞。” 总督大人微叹一口气:“这一招也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对逆贼仍然不能放松警惕。眼下先走了这步棋再说。” 曾皋挺了挺胸说:“请舅爷吩咐,小子竭力而行。” “此事本督自有安排,不用你插手,你反倒要尽力帮着秦矗张罗。” “小子知道了。”曾皋松了一口气,便回来静候,直到金达前来传令,知道事体将成。 第二十章 烂兄烂弟 (1) 秦矗开始紧锣密鼓进行筹备,第一步先得把艺人组织起来,商定出那些节目,排好演出次序,然后监督他们紧着演练。 邱持贵正要去吆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过来问秦矗:“当家的,您说这总督大人的堂会给不给钱?” 秦矗觉得他问得不靠谱,冷笑说:“老邱,你没见过钱咋的?总督大人就是给钱咱们也不能要,咱们这是去献艺,要的是那张脸,而不是钱。” 邱持贵嫌他说话太硬,说:“不是我没见过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要,那帮玩儿玩意儿的可是靠卖艺糊口,不拿钱白演,吃的住的还得贴着盘缠,就怕没人肯干。” “在总督大人面前露脸,多好的机会,这钱不是以后能赚回来吗?哪能恁么死心眼儿?” “人家跟咱们不一样,咱们茶楼能长名声,人家露脸是白露,露了脸也大不了样儿,上哪儿赚回来?” “那怎办?这钱总不能让我出吧?多大一笔数字。” “这可就碍难了,要这样的话一准叫不动人。” 秦矗想了一会儿,说:“老邱,有招了。你别说是给总督大人演堂会,就说上一家大户人家,盘缠先自己垫着,演完结账。” “演完上哪儿结账?拿不到钱他们还不得上茶楼来讨?” “凭啥上茶楼来讨?我又没欠,要讨让他们上保定讨去,敢吗?我看谁也没这个狗胆。” “人是咱们叫去的,还是得落埋怨。” “老邱,你够黏糊的。哄着他们演完再说吧,这事儿耽搁不起。” 邱持贵知道再说也是白费口舌,只好依他:“那成,就用这一招。” “能吆喝多少人?” “十来个没问题。” “十来个太少,凡是来茶楼演过的都叫上,别让金师爷说我不懂知轻识重。” “成,就这么着。” 那帮艺人听邱持贵说有个富可敌国的财神大老爷要办堂会,都想去赚几个慷慨钱,便争先恐后报了名签了约。没想到事后一打听,才晓得给邱持贵骗了,去的地方是总督署衙,所谓的财神大老爷就是总督大人,一个个都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里吧唧的提不起神儿来了。 大伙都心知肚明:总督大人位高权重,娘肚子里出来没见过恁么大的官,些小市民,贱如蝼蚁,学的又是小打小闹混饭吃的手艺,去那地儿丢人现眼,老大人看着不顺意,轻则坐牢,重则砍头,十有八九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老的少的都在背地里卷骂死驼子邱持贵,从他祖宗十八代骂起,一代一代骂了个遍。可骂也没有用,邱持贵已经具了名造了册呈报到了金师爷手上,这时候有谁敢打退堂鼓,金师爷敞开牢门在那儿等着。总之进也好退也好,都是凶多吉少。 但大家毕竟不想就这么提着脑袋去送死,焦心焦肺的就像汪洋大海中的落水之人,孤立无援但还是要挣扎一下。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沈万奎。 沈万奎少年老成,比别人有主见,他继承的祖传戏法“沈家堂彩”,被视为戏法行当里的正宗门派,不论在民间还是在官场,都有不小的名气,因此在江湖上也算是个说得起话的人物。天津卫玩儿戏法的五花八门,平时自立门户,各安生业,但一旦摊上大事,都是圈子里的烂兄烂弟,都会齐起心来应对。而这种时候,总是由沈万奎出头。眼前这事儿势若累卵,都巴望他能救同行于水火。 沈万奎说:“现在已是身不由己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咱们能不能平安无事,就看活儿出不出彩,这才是关键。” 大家七嘴八舌说:“沈师傅,这个道理咱们都懂,只有你能撑台面拿出出彩的活儿来,咱们都是些撂地摆摊的本事,入不了总督大人的法眼。你一个人唱独角戏能行吗?” 沈万奎说:“不能唱独角戏,整个一场堂会我一个人撑下来没那个能耐,而且台上就一个菩萨在晃,总督大人看着能不烦吗?” “这么说还是没辙,想想别的法子吧,沈师傅,大伙儿都靠你呢。” 沈万奎说:“承蒙各位抬举,沈某也是力不从心啊。我唯一想到的是去请一个人,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来。” “请谁?莫二?莫二的‘莫氏手彩’倒是没说的,不过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沈师傅你面儿大,看能不能请动他。” “听说莫二最近绊上了一个东洋娘们儿,人家在温柔乡里快活着呢,还顾得上咱们这档子破事儿?” 沈万奎说:“不是莫二,莫二的小儿子无形这些天正出天花,他离不开人。我说的这个人功夫在莫二之上,也在我之上。” “沈师傅说的是说武藤章?” 沈万奎说:“我怎么会去请武藤章?打死也不请他。” “那是谁?整个天津卫没听说还有比你和莫二更厉害的。” 沈万奎说:“各位记得秦太太生日那天,把我的“凤凰含书”搅黄那个后生吗?” “那小子,怎么不记得?” “那小子就嘴上功夫,不见得会戏法,就是会,他那年纪,口里刚拔了**,也是小孩子过家家。” 沈万奎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你们没看他把锦鸡藏起来的手法有多快?连我都没看出门道。” “那小子自打那次以后,就没见他露过脸了。” “他应该不是咱本地人,备不住早离开天津了。” 沈万奎说:“大家先练着吧,我去打听打听。如果能请到,可就是咱们的造化了。让他唱主角,我给他配合着,各位轮番串串场,只要不掉链子,这场堂会就能顺利对付下来。” “就怕咱们没这个造化。” 沈万奎说:“试试吧,事在人为。” 沈万奎要找的人是从风。 那次从风使他的“凤凰含书”穿帮,虽然口里没说重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掀同行的门子,这是可是犯了大忌。这种不着调的人惹不起躲得起,因此没去理睬他。现在遇到了难处,倒把他想起来了,看他摸样不像是个不愁吃穿的,只要酬金出得高,不可能不动心。但沈万奎犯难的是,既不知道这个人姓什么名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不过记得那天他是与四大棍一块离开的,会不会四大棍和他熟络?如果四大棍知道他住在哪里,要找到他就不难了。而且这事儿还能请郧中隐敲敲边鼓。 沈万奎决定去碰碰运气,于是回家提了两坛好酒,配了一包点心,赶了自家的骡车,独自赶往码头去找郧中隐。 第二十章 烂兄烂弟 (2) 且说从风被郧中隐几个从凶宅挖出来,当个死的抬回去,只等着办理后事,谁知道他从阎王爷那儿转一趟又回来了。大家喜出望外,一方面巴望他早点康复,白天熬药做饭,夜里偷鸡摸狗捞些荤的回来给他补身子;另一方面还得防着谋害他的人杀回马枪,因此这四个加上庚妹,见天儿把心思都用在他身上。 不过这样耗着问题来了,平时都是赚一个花一个,如今都不出去干活,就连庚妹手到擒来的“光阴”也不去找了,六张嘴要吃要喝,从风还得吃好的,这钱从哪里来?没奈何,郧中隐说:“把老丘八的赃款拿出来花了吧,咱们也该打打牙祭了。” 马翼飞说:“官府好像还没结案呢,要花也别太打眼了。” 全念坤和曹嘎三挪开墙旮旯里的杂物,把箱子扒拉出来,撬开锁,一齐把手伸进去取钱。两人先摸出几件旧衣服,再往里,摸出几块破砖头。 全念坤心里起了疑,叫一声:“中隐,不对啊,没摸到有钱。” 郧中隐瞪着他:“你们俩蹲那儿老母鸡下蛋似的,石头缝里掏螃蟹哪?抬宽敞地儿,能没有钱吗?” 全念坤和曹嘎三把箱子抬到屋中央,郧中隐一把把箱子掀开,上边一层全是破烂流丢的旧衣服,旧衣服下面压着半箱子砖头,别说银子,就连铜板也没见到一个,大伙都傻了眼。 郧中隐把箱子踹一脚:“狗**的老丘八把咱们坑了,这不叫人置气吗?” “竹篮打水一场空,咱们只有卖苦力的命。”马翼飞嘟囔着,蹲下来翻检那堆旧衣服。 郧中隐说:“老马,挑什么,你不嫌脏?” 马翼飞挑出一身蓝衣紫裙女服,捧在手上左看右看,说:“你还别说,这可是一件好货。” “好货你留着,以后给你媳妇穿。”郧中隐讥讽他。 全念坤说:“给庚妹吧,做新娘穿,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我才不要呢,捯饬货,别膈应我。” 从风愣乎乎问:“你为啥不要?挺漂亮啊。” 马翼飞说:“你们不识货,我做帐房先生的时候,东家的三姨太就有一件,听说花不少银子买的。把它拿到当铺去当了,我打包票够咱们吃三五天。” 大伙凑过来瞅,果然是上等绸缎,做工精细,绣饰华美,还有八成新。 郧中隐说:“念坤,要不你拿去试试吧,能换几个子儿是几个子儿。” 全念坤果真拿它送到估衣街,找了一家老当铺。掌柜的翻过来复过去看了一遍,一开价就伸出了五个指头。全念坤跟他讨价还价,兑了十两银子。 也是凑巧,全念坤前脚从当铺离开,韩武来后脚就进来了。掌柜的正在上架悬挂,韩武来一眼瞅见,认出是那件令他肝肠寸断的伤心物,口里冒烟儿,心里搓火儿,揪住掌柜的究问来历。 好在全念坤多了个心眼儿,晓得劫船这事儿虽说时过境迁,但毕竟劫的是本地人,大意不得,进店的时候嘴边贴了些胡须,装个有腿疾的,拄根拐杖,末了儿又留了个假姓名假地址。 韩武来问是何人所当,掌柜的只推不认识。韩武来问不出名堂,心里上火,这是他早年花大价钱买来讨好姘头的,退役的时候手忙脚乱放错了箱笼,回来左寻右寻找不着,那姘头愣说他送了别的女人,一气之下席卷他几十两银子,连夜潜逃找别的男人去了。 韩武来人财两空,心中忧郁,大病了一场。如今旧物重会,恨不得逮着劫贼碎尸万段,转身便去报了官。 县衙当时对韩武来被劫一事有所耳闻,如今见赃物露了面,料想破这案子不难,便收了他的讼状,下令追贼缉盗。 全念坤把换回来的银子悉数交给郧中隐,解了燃眉之急。 因大伙精心照料,从风的身子日见一日地恢复,不出两旬便元气回阳,健实如初了。 这一天,从风说:“各位大哥,庚妹,我呆了这么些日子,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郧中隐说:“成,今儿天气好,大伙一块去遛遛弯儿。” 六个人簇簇拥拥,兴致淋漓走上街来。行不多远,瞅见前边围一堆人,七嘴八舌在议论什么。这几个扭转身子,昂首阔步荡过去。 原来墙头贴着一纸缉盗榜文,有人大声念了出来: 某年某月某日夤夜,有匪徒在茶淀镇河段负犯劫船案,日前一贼在当铺销赃,销赃者系本地口音,髭须稀疏,左腿有足疾,冀民众协相逮案,告报有功者赏银十两。 郧中隐听了,才知道这案子还在追查,要捉拿的正是自己这一伙,窜上去把榜文一把撕下来。 一个半文不武的扁脸男子管闲事,盯住他问:“这位,你知道谁是盗贼?” 郧中隐脸一黑:“爷哪里知道谁是盗贼!” “你不知道盗贼撕它干什么?官府的榜文是随便撕的吗?揭了榜文就得去告官。” 郧中隐脸一沉,冷不丁掐住他的臂腕:“走,报官去!” 扁脸感觉骨头被他捏粹了,痛得身子往下蹲:“你报你的官,关我什么事儿?” 郧中隐说:“我看你就是盗贼。” 马翼飞连忙掰开郧中隐的手:“人家没长胡子也不腿残,别冤枉人。” 郧中隐把榜文揉成一团砸在扁脸脸上,走出几步又回头啐他一口。 扁脸憋一肚子气,摸着臂腕嘟嘟囔囔:“什么人啊,整个就一嘎杂子。” 旁边有人小声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混码头的四大棍,你惹不起。快走吧,让他听见你还不得折胳膊折腿的?” 马翼飞推搡着这几个离开,走到一处背人的地儿,责怪郧中隐:“中隐,你也爱惹事儿,碰上官府的还不得纠缠一番?” “官府的怎么啦?我照样揍他。” “没事儿你去撕榜文干什么?咱们躲还来不及呢。” “那上边不是说捉拿盗贼吗?撕了它看他上哪儿捉去?” “你真扯淡,满大街榜文你去撕去!你不撕还没事,你一撕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曹嘎三一听满大街榜文,马脸吓成了酱菜色,说:“咱们被官府盯上了,得上哪儿去避避风头。” 全念坤说:“怕啥,我那天是化了装的,官府把天津城翻过底儿掉,也找不出销赃的盗贼。” 马翼飞称赞说:“念坤,有你的,这事你长了心眼儿。” 全念坤得意洋洋:“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心里不踏实:“那也难说,念坤泥猪癞狗的,就他那两下子还能不露馅?要我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还是躲一躲的好。” 郧中隐不耐烦,申斥他:“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地了?就你事多!” 从风不懂郧中隐的话是啥意思,忙问:“中隐大哥,上哪儿种地?我可不去,我得去找我娘。” 曹嘎三不满这几个对榜文满不在乎,心里拧巴,又被郧中隐抢白,更不是滋味儿,听从风节骨眼儿上还嚷着要去找他娘,便起迁怨,咬着后槽牙呵斥:“你差不离儿小命都丢了,咋撂爪就忘?这时候去找你娘,靠不靠谱你?” 从风见他说话难听,脸上挂不住,但把气忍在心里,只说:“我找我娘,怎么就不靠谱了?” 曹嘎三不依不饶:“我看你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好了,省得都跟着你遭罪,你一走,大家都消停了。” 庚妹看不过,愤然说:“曹嘎三,什么话你,从风碍着你什么啦?我瞅你说话才没个准谱。” 她这末一句话里有话。从风昏盹那几天,曹嘎三见有机会讨庚妹欢心,便老是顺耳说好话,一句“从风受恁么大折磨,要是能替,我宁可替他遭罪”,庚妹听了好不感动,心想,他还真是够哥们儿,于是变转热脸来对他示好。可曹嘎三刚才一番责备,心里顿生腻歪,这不人嘴两张皮吗?恁么糟践人,原来那天说的是假话。便不痛不痒给他来了这么一句。 曹嘎三明白庚妹在指责自己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在从风调养的这些日子里,庚妹细心得就跟伺候自己的对象似的,倒茶端水洗衣服不说,连洗脸洗脚这样的事儿都干,只差没给他洗澡了。曹嘎三瞅着她那份体贴劲儿,就像捂在隔年坛子里的酸白菜,口里不好说,心里却堵得慌。这会儿听她拉偏手护着从风,实在受不了,更是一头儿把气撒在从风身上,口不择言说:“你知道你为啥见不到你娘吗?你娘压根儿就不想见你,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心里,涎皮赖脸的干嘛?人嫌狗不待见。” 从风被曹嘎三气得瞪眼鼓腮,唇抖舌颤,终于忍气不住,手舞足蹈大嚷:“你胡说,你胡说!你凭什么说我娘不想见我!我没有涎皮赖脸,是你嫌弃我,我不碍你眼了,我走人,不让你待见。” 马翼飞说:“嘎三,你说的什么话,就不能修点嘴德?从风,你也别动不动就说走人,哥儿几个对你没有二心。” 从风轴上来了,没把马翼飞的话听进去,就疯了似的一路狂奔跑了。 庚妹和全念坤急起去追,马翼飞无奈摇摇头,也跟着追上去。 曹嘎三不为所动,自顾自往别处走。 郧中隐一把拖住,想他这些日子伺候从风没少费心,忍着气说:“嘎三,怎么说你好呢?刚才我话说重了,是我的不是,但你不该口无遮拦埋汰从风,有事儿冲我来,别把从风当出气筒。你比他大,又比他有见识,他不就是轴吗?逮理不让人干吗?” 曹嘎三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不服说:“我不是担心他捅娄子吗?” “捅什么娄子!走吧,别杠了。” 第二十章 烂兄烂弟 (3) 沈万奎在四大棍的住处和码头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大半天,没见到人。焦眉愁眼的直叹气。已近中午时分,到摊边买了两个包子,又往他们住处看一下,再折出来,绕到老孙头屋后一条小路上,这儿来往人不多,心想,先歇一会,他们该回来吃午饭,我一会儿再去。于是坐下来吃包子。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 忽然一阵奔马趱蹄似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抬头看一眼,有个人横冲直撞跑过来,一瞅,忒像正是自己要找的人,站起来叫一声:“这位兄弟,借问……” 从风正在气头上,刹一步,充满挑衅的眼神横他一眼,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又遇到了不三不四的人。 沈万奎记性好,认准就是主凤茶楼戏弄锦鸡的后生,只因心情急切,也没顾得上察颜观色,伸手拦住,欣喜说:“正要找你。” 从风如临大敌,但心里也有几分慌乱,口里壮着胆喊“别过来,我不怕你,别过来”,脚步却在后退。 沈万奎只想着这半天时间没白等,笑容可掬抱拳迎向他。 从风印象中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既提防他不怀好意,也怕冲撞了中隐大哥他们的熟人,瞥见路边有一堆鹅卵石,心想我吓唬吓唬他再说。忽然一蹲身,拣一颗卵石瞄着沈万奎砸过去。 沈万奎一惊,一闪,卵石没砸着自己,好像也没落地,仍旧陪着笑脸要说话。可还没等他开口,猛然响起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声音,一愣神,狂飞乱舞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冲自己扑过来。事发突然,不免心迷意乱,慌忙躲闪腾挪,然而纷飞的乱石像一张撒开的渔网罩在头顶上,时而旋风般环转,时而波翻浪涌般起伏,晃得他眼花缭乱。沈万奎想到是幻象,但置身其中,还是有点不知所措。他缩头缩脑东避西闪,却压根儿躲不开。一个劲儿喊:“这位师傅,借一步说话。” 从风见他狼狈不堪,心里越发得意,只想把他吓趴下。 庚妹腿快,最先看到这番情景,看热闹不嫌事大,欢呼雀跃,拍手叫好。 马翼飞和全念坤、郧中隐和曹嘎三先后赶上来,都认识沈万奎,见从风把沈万奎搞得晕头转向,人都要崩溃了,怪他你我他仨没溜儿,郧中隐喝一声:“从风,别操蛋。” 从风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压根儿没有停手的意思。这几个都不敢靠近,郧中隐说:“老马,可不能让他胡闹下去。” 马翼飞一直在观察,钻不到空子,忽然对庚妹说:“庚妹,快到我床底下拿一扎干薄荷叶来。” 庚妹晓得马翼飞的意思,也觉得从风该收手了,飞奔去把薄荷叶拿来。 马翼飞顺着风向把薄荷叶点把火,烟子向从风飘过去,从风一晃腿,手上的功夫便停下了。马翼飞怕熏过头,一边熄火一边喊:“念坤,抱住他。” 全念坤箭步上前把从风拦腰抱住。从风挣扎着乱嚷乱吼:“你们干什么?他是谁?我不怕他,看我怎么收拾他!” 沈万奎跌跌撞撞站稳脚跟,咻咻喘着粗气。 郧中隐把他扶稳,偢问:“老沈,没伤着吧?” 沈万奎缓过神来,身上并没有哪儿疼痛,也没有发现哪儿有伤痕。睁大眼睛向从风看过去,见他手上总共就捧着六颗卵石,原来刚才纷至沓来团团乱舞的石雨,果然是幻化之术,被他羞辱一回,不但没生气,反而欣慰不已,这身手了不得,不用道具,几颗石头信手拈来,玩得出神入化,他会的活儿一准不少,请他去演堂会,别说总督大人,就是老佛爷看了也会愉心悦目,还是我老沈眼里见儿,堂会的事儿伙计们不用犯愁了。竖起钦佩的大拇指,连声赞叹说:“兄弟好功夫、好功夫,真是千伶百俐,沈某虚惊一场,开了眼界,值。” 从风晃了晃头说:“好功夫?你还没趴下呢。翼飞大哥,你害我。” 马翼飞板着笑脸说:“没害你,点到为止。” 郧中隐说:“从风,你怎么在这儿瞎胡来?这是沈师傅,合着你不认识?” 从风想了一下:“沈师傅,哪里的沈师傅?” 郧中隐说:“上回在主凤茶楼,沈师傅玩鸟叼纸片儿的戏法,你害他演砸了,还问哪里的沈师傅。” 从风愣了一下,欢喜叫起来:“哟,是你。咋不早说?” 沈万奎苦笑一声,说:“我哪儿有机会早说?刚开口,你的石子功鬼出神入,晃得我晕头转向。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沈某领教了。还不知道兄弟贵姓,怎么称呼。” 从风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贵姓……没有贵姓。你叫我从风好了。” 沈万奎抱了抱拳,恭维说:“啊,从风兄弟。沈某与中隐兄有多年的交情,你是中隐大哥的朋友,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今儿……” 从风打断他:“你的鸟好漂亮,回头借我玩玩。” 沈万奎说:“成,没问题。我说从风兄弟,我今儿来就是专门来请你……” 从风似乎把之前的不快忘到了脑后,满脸欣喜说:“专门请我去玩鸟?好啊。恁地,现在就去好了。走啊!” 说着就甩步往前走。走出十来丈,见沈万奎没跟上来,催促说:“别愣着了,上你家玩鸟去。” 沈万奎对几个说:“沈某碰上了一桩崴泥事儿,想请从风兄弟帮一把。” 庚妹快口快嘴:“你是请他玩戏法吗?这可找对人了,他可会玩戏法了。你快去跟他说。” 沈万奎说:“这事儿还请郧兄和各位兄弟、小妹妹多多美言。” 郧中隐:“好说好说,他听我的。” 大家追上从风,郧中隐说:“从风,沈师傅有正经事儿找你呢。” 从风瞄一眼沈万奎,说:“你这人忒不利索,还有啥正经事儿,嗯?说吧。” 沈万奎把总督府演堂会和估计的困难说了一遍,恳求说:“从风兄弟,这事儿可就拜托你了。工钱你开价,一分不少。” 从风满脸愕然说:“你让我跟着你去演戏法?我哪会戏法,我就会些野路子。这事儿你别找我,我帮不了你。” 沈万奎说:“从风兄弟,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沈某虽不敢妄称内行,但在这个行当里也混了些年头,这个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你的功夫炉火纯青,功底深不可测。如果你能登台,胜算可就有一百一的把握。” 从风坚决回绝:“我爹说了,狗肉上不了席,你给我工钱也不敢去,不去不去。” 郧中隐赶紧替沈万奎帮腔:“从风,沈师傅要不是遇上崴泥事儿也不会来找你,我已经答应他了,你就帮趟忙,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全念坤说:“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说:“我说了不去,为啥答应他?” 郧中隐说:“这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嘛,还是合计合计吧。” 从风扭转身往老孙头屋子走,不满说:“算了,我也不玩你的鸟了,我要歇着了。” 马翼飞晓得郧中隐死要面子,但眼下正值官府追查劫案,让从风去抛头露面,没准露出什么破绽,是为不妥,于是说:“中隐,这事儿别合计了。老沈,您还是另请高明吧。从风这程子身体不好,不能劳神。” 全念坤又附和马翼飞:“从风身体不好,不能劳神,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想借机去玩一趟,巴不得从风答应,说:“马大哥,你把从风当豆芽菜啊,有什么劳不劳神的。从风,别走,跟沈师傅去呀,多好的事儿。” 从风走到了老孙头的屋角,嚷嚷说:“我说了不去,这人不够意思,我说借他鸟儿玩玩,他倒好,让我去帮他演戏法,没门儿。” 郧中隐见从风不给面儿,马翼飞又在一旁反对,心下不悦,但他晓得从风性轴,多说无益,只好随马翼飞的话就坡下驴,说:“老沈,以后吧,这回就算了,从风的确身子虚弱,真是对不起。” 沈万奎知道没有必要再费口舌,人家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也难怪,八竿子打不上的亲戚,没道理要帮我。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但结果就是如此。没有必要再想了,只能靠自己,听天由命吧。 他把包袱里的酒和糕点拿出来,人家不肯帮忙是一回事,礼性是另一回事。 郧中隐不肯收,他的心情比沈万奎好不到哪去。 沈万奎说:“从风兄弟小恙在身,怪沈某冒失。一点小意思总不能让沈某带回去吧?” 庚妹没觉得今天的事儿有什么尴尬,连忙伸手接了,笑嘻嘻的说:“沈师傅太客气了,瞧您,来就来,还提什么礼物。好啦,我替他收下吧。” 沈万奎笑着告辞,但笑得很勉强,然后默默地走了。 郧中隐回到住处,心里不爽,仰头横身躺下。 全念坤进去,问他:“中隐,咋啦?这不一句话的事儿吗?” 郧中隐不吱声,用被子蒙住头。 全念坤感觉不对,忙转身出来告诉马翼飞:“老马,中隐在生闷气,你去瞧瞧吧。” 马翼飞说:“你随他,尿泡脾气,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全念坤说:“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哎,从风没事吧?” 马翼飞说:“你别操这个心了,快叫上嘎三去买菜吧,一会儿借老孙头的锅灶,我给你们露一手,沈万奎不是提了两坛酒吗?中午喝了它。” 全念坤身上没钱,没叫曹嘎三,却叫上庚妹。 两人在街头晃了一圈,再去菜市。没多大工夫就提回一腿羊肉、一只鸭子、三个猪蹄、两副猪大肠和一篮蔬菜。这才把曹嘎三叫过来帮忙,洗的洗,切的切,马翼飞掌勺,忙乎半天,整出一桌饕餮大餐,端到郧中隐房里。 郧中隐闻到香味儿,馋涎欲滴,翻身坐起,问道:“谁整的?” 马翼飞说:“尝尝老马的手艺吧。” 大家围桌坐下,马翼飞端起杯,说:“中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主张从风跟沈万奎去演堂会吗?” 郧中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老沈。都过去了,不提它了。” 马翼飞说:“来,咱俩喝一杯。” 郧中隐说:“一起吧,咱们该庆贺从风康复。” 从风见说,嚷道:“我敬各位大哥才是,要不是你们,我早见阎王爷了。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我从风啥时候也不会忘记,我敬了。” 大家以为他要碰杯,不想他自己一饮而尽。 庚妹说:“你不懂规矩。” 从风疑惑说:“规矩?啥规矩。” 庚妹说:“你得跟各位大哥一个一个碰杯。” 从风说:“哦,有这规矩,我真不懂。好,再来。” 从风自己满上一杯,打郧中隐开始,一个个碰过去,到曹嘎三的时候,便迟疑了,只见曹嘎三涨得满脸通红,埋头吃菜。 郧中隐说:“先放下。嘎三,我得把话说开。你今儿你说那些话,可够操蛋的,别说从风,我听了都咽不下去。将心比心,搁着你那儿,你受得了吗?” 庚妹晓得郧中隐憋着火气,担心事儿闹大,赶紧打圆场,说:“从风,你这回死里逃生,嘎三哥和几位大哥一样,没少劳神。嘎三哥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必往心里去。” 曹嘎三毕竟畏惧郧中隐,听庚妹替自己说好话,便借坡下驴服软,说:“中隐大哥,你教训的是,今儿是我不对。从风兄弟,我这人就是一张臭嘴,你就当我放屁。” 从风说:“嘎三哥,不全怪你,也赖我不想事,你也别往心里去。” 郧中隐又说:“从风,我也得说你。出这么大的事儿还能不长记性?这害你的是什么人,咱们还没弄明白,人家在暗处,咱们得张着神。我琢磨着老娘还真可能就在主凤茶楼,可这主凤茶楼有猫儿腻,江湖上的水深着呢。你还一股子拗劲儿哪行?要说性急我比你性急,可这事儿不能瞎急。咱们得动动心眼儿,先让老马出面,把路子摸清了,有了一百一的把握,咱们再一块使劲。” 马翼飞说:“是这个说道。我说从风,谋害你的人十有八九不知道你还活着,这阵子你少露面有好处。” 全念坤说:“是,少露面有好处。哎,今儿沈万奎见到从风了,怕是满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说:“老沈这人嘴稳,回头我再跟他打个招呼。” 从风经历一回事儿,人也变了很多,心里也晓得利害了,爽快答道:“几位大哥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放心,我听你们的。” 庚妹说:“哎,我说从风,你说话好像比以前顺溜多了,刚才前后的一番话都说得有板有眼,合着因祸得福了?” 大家哄堂大笑。 瞅着从风和曹嘎三和好如初,从风又能接受劝告,郧中隐也不生闷气了,大家开怀畅饮,把沈万奎两坛酒喝了个底儿掉。 第二十一章 祸事临头 (1) 沈万奎家里窝着一屋子焦躁不安的艺人,都在眼巴巴的盼他带回好消息。候到午饭过后,看到沈万奎垂头丧气出现在面前,已猜到了八九分,都把目光收起来,也不吭声。 沈万奎抱了拳抱拳,说:“对不住各位,沈某让大家失望了。” “人家不肯来?”有人问。 “哪里,没找着人,估摸着早离开天津了。”沈万奎不想让同行知道他今儿折了面子。事已至此,他只能给大家打气,说:“诸位,花轿没有回头路,大家好好练吧,还有差不多半个月呢。没准总督大人就是图个热闹,只要咱们不掉链子,一个堂会还能对付不了?” 有人说:“沈师傅您就别宽大伙的心了,再练也就那样了。这次出了事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邱驼子。” 沈万奎说:“别说丧气话,万一有什么意外,沈某甘愿一人担当。” 就在这时,邱持贵过来了,通知凡是造了册的,明儿起在主凤茶楼集中演练。 一转眼堂会的日子就到了眼前,金达交代秦矗:县衙已配备行车,明日日出时就走,不得有误。 秦矗怀着被总督大人待见的满腔热情,一宿没睡,凌晨鸡鸣二遍,就让邱持贵把人叫起来,又让曾皋称了五斤上等新茶,打个包袱捎上。摸黑吃了早饭,便领着那二十来个艺人奔县衙去赶车。 县衙门前排列着一溜儿骡车,都用靛蓝色布幔围得严严实实,怎么看怎么像是囚押犯人。艺人们忐忑不安坐上去,路上都死气沉沉的都不说话。只有秦矗意气风发,对邱持贵说:“老邱,堂会回来,我得把茶楼的招牌换了。你看取个什么名儿好?要把总督大人待见我这意思取进去。” “就叫待见茶楼。” “老邱不是我说你,你墨水比我喝得多,说出话来咋没点儿章法?待见茶楼——人家能看出意思来吗?也太扯淡了吧。” 邱持贵其实是心不在焉,他在县衙看到骡车被封得密不透风的时候,就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但不敢说出来,万一是自己多心,落得个惑乱人心的罪名。应付秦矗说:“回来再想吧,不着急。” 秦矗说:“算了,不用你想了,我找金师爷,人家是真正的文化人。” 邱持贵巴不得他不再嘚啵,说:“我打个盹,一宿没睡。” 骡车颠簸到第三天天黑后才到达目的地。金达把所有人安顿到一个睡大通铺的客栈,艺人们黑灯瞎火也没法练功,又不许上街溜达,只好早早的上了床。 折饼儿似的熬过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把道具清点一遍,傻坐着等候通知。 秦矗与众艺人同吃同住,对金达的安排颇为不满,但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上半晌很晚金达才来吆喝进场。邱持贵加重了疑心,对金达说:“师爷,我闹肚子去不了,留在家里看行李吧。” 秦矗不满说:“你这人也是,裉节儿闹肚子,克服一下,哪能不去?” 没想金达同意他留在客栈看行李。 秦矗没辙,催促大伙跟随金达走。 来到总督署衙辕门前面,只见两边荷枪实弹的卫兵列队而立,更有人虎着脸一个个搜检所带物品。用作道具的刀剑和杂耍棍棒竟然被强行没收。被呵斥一番后,一齐往里迳赶,排门而入。 秦矗提着包袱落在后边,被一个兵头喝住。秦矗哈了哈腰,说:“呈奉给总督大人的薄礼,不成敬意,官爷见笑了。” 兵头厉声申斥:“屑小奴才竟敢行贿,莫非图谋不轨?” 说着用刀一挑,手中的包袱被挑做两半,五斤上品香茗全洒落在地。秦矗心痛不已,嗫嚅着想要争辩,瞅两边的卫兵朝他举起了枪托,只好忍气吞声往里走。 过了辕门,便见三间一启门的一座屋宇,大门上方正中悬挂一匾,有“直隶总督部院”六个大字。两边又是卫兵夹道而立。拾级而上,打阴森森的门里进去,满目所见,无不令人胆颤心惊:整个一院子刀枪如林,四下里刀光剑影;除了全服武装的兵士,没几个穿常服的看客。秦矗虽是刀枪丛里过来的人,但瞧着这番光景,心里也止不住像有兔子在乱跳。那帮艺人更是吓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两条腿软得提不起步。 原来总督大人的堂会不在厅堂,而是在总督部院大门进去的一片空地上,靠南搭了个露台。金达把人引到台后,都还没喘过气来,就吆喝堂会开始。 众艺人手忙脚乱翻出道具,进门时已被缴去不少,大活儿没法上了,不得不临时调整节目和出场次序。谁都知道今天的堂会只不过是登台应卯而已,丢人现眼已成定局。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上。 出演的人一个挨一个上上下下,站在台面上望着杀气腾腾的场面,哪里还敢有临场发挥?只求不失手变漏,凑些简单的活儿走过场,手上的功夫还不如平时在街头撂地赚吆喝,让人看得索然无味。 总督大人平时对戏法没兴趣,这会儿瞅着秦矗靠着台柱子汗泡雨淋,那帮艺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心里倒有说不出的惬意,枯坐了半个时辰,敲山震虎无疑已经见效了,便抬手把金达招过去,吩咐说堂会可以撤了。 金达领了钧命,就来通知秦矗。 秦矗瞅着一台压根儿就不能算作戏法的破玩意儿,气得口呿眸眙,咬牙切齿暗骂:“这帮废物卖狗皮膏药都不配,总督大人能高兴得起来吗?别说总督大人,让街上要饭的看着都想吐。总督大人不会怪罪别人,这帮**养的把握害惨了。” 心里正堵得慌,忽听金师爷来传话说要撤堂会,脱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总督大人怪罪下来了?” 金达冷笑训斥:“这会儿才晓得总督大人怪罪?秦矗,今儿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秦矗像被雷击倒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去,拽着金达的衣袍哀告:“金师爷您可得周全,下边还有一名顶级高手要出场,一百一的出彩好戏,您跟总督大人说说先别撤,保准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拜托您,回头秦某必有重谢。” 金达听说“回头必有重谢”,动了贪心,问:“你说的顶级高手不会又是烂货吧?你要敢骗总督大人,小心你的脑袋。” “您放心,我留着一个秦初生压轴,顶级好货。” “秦畜生,你让畜生上台?你想羞辱总督大人?” “不不不,您误会了,不是畜生,是初生,初的初,生的生。” “成,我信你。我慢一步给总督大人回话,你让他赶紧上,他上完你就撤,这可是我在帮你。” 秦矗明白“是我在帮你”的意思,谢天谢地,急忙把武藤章拽到一边,叮嘱了又叮嘱,交待了又交待。 “全看你的了,初生先生,你要能帮我换回脸面,秦某或许罪不至死。”秦矗几乎哭出声来。 武藤章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秦矗感觉他的笑有些诡秘,但没工夫琢磨诡秘后面有什么含义,他把他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武藤章往身上藏了一些机关,手上拿了几样道具,从容走到台上,扫一眼满坪的清兵,毫无畏惧之色,抱拳亮相,高声喊:“在下日本皇家魔术师武藤章,专为总督大人奉献精彩魔术。” 秦矗傻眼了,武藤章报的不是秦初生,而是他自己的名字,还声明是日本皇家魔术师,这混蛋,又给我加了一条欺心诳上之罪,如今我只能伸着脖子等挨刀了。 武藤章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他朝总督大人缓缓鞠一大躬,猛一伸腰,手中捧出一束绚丽多姿的鲜花,轻轻晃了一晃,忽然往半空里一抛,花没了,却是左右两只手各捏一幅条幅,分别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汉字;随之把条幅塞到嘴里,伸手扒出一碗寿面和一个寿桃。 总督大人原本就对日本人没什么好感,瞅着从武藤章口里出来的东西,感觉就像呕了一堆秽物,不知有多恶心。 武藤章偏又嘴碎,刚变完一个,竟口出狂言:“日本魔术与中国戏法原本同出一源,只因华夏从业之人急功近利,墨守成规,时至今日,中国戏法已难阻衰败之象。我武藤章虽是大和民族子民,但愿为中国戏法的振兴贡献微薄之力,立志开馆授业,教习青年,祈请总督大人恩准,功在千秋。” 武藤章竟敢在这种场合吆五喝六,对中国戏法极尽藐视之词,总督大人听了大为不快。武藤章后边越是演得出彩,总督大人脸上越是无光。等他演完下台,一肚子火憋不住,因武藤章涉及邦交事宜,又找不出降罪于他的理由,于是迁怒于沈万奎一干艺人。原本就是要把镇虎之威表现到极致,正好有了借口,当即吩咐陪在身边的海关道台大人:“天津来那帮江湖艺人有辱朝廷命官,丧我大清国格,统统拿下!” 道台大人虽然不知道总督大人办这场堂会是为了敲山震虎,但目睹那帮艺人窝窝囊囊,又偏偏给日本人抢了风头,也窝着一肚子怒气,应一声:“嗻”,嚯地起身去执行命令。 走出几步,又回转身向总督大人请示:“大人,日本人武藤章该如何处置?” 总督大人顿了一下,做了个驱逐的手势,说:“山字叠山字,请出!” 言罢又叫住道台大人:“领班的秦矗,金达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道台大人领着一拨荷枪实弹的兵士,一窝蜂扑上去,把后台围得水泄不通,黑洞洞的枪口透出咄咄逼人的寒气。 秦矗和一干艺人晓得大祸降临了,一个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秦矗像风中的稻草人东倒西歪,艺人们像衣衫单薄的乞儿僵在冰天雪地簌簌发抖。 武藤章虽然有些胆怯,但他仗着自己是东洋人,强作镇定申明:“在下是日本皇家魔术师,与事无干。” 道台大人的目光像一张渔网罩住武藤章,哼一声说:“总督府不是日本魔术师来的地方!” 武藤章脸上的肌肉绷了一下,从渔网底下钻出去,跐溜着走了。 道台大人命令金达清点名册,绝不许有漏网之鱼。金达一一点了一遍,偏偏漏下了秦矗。金达念完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在秦矗的老脸上斜了一下。秦矗确定金师爷没有念自己的名字,而且他感受到了金师爷的余光,似乎看到暗夜里闪过一星光亮,虽然那么遥远,虽然稍瞬即逝,但心里燃起了一线生的希望。他感觉金师爷的余光是那样的亲切,简直充满父亲般的慈爱。是的,金师爷如果能救我一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难忘啊,大恩难忘! 艺人们的名字一个都没漏下,一个个就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猪羊。沈万奎试图挪动脚步,一支枪管抵住了他的胸膛。他顶着枪管对道台大人申告说:“大人,小民不知犯了何罪,要抓就抓我一个吧,这帮兄弟都靠卖艺养家糊口,请大人开恩放了他们。” 道台大人大声呵斥:“辱没朝廷命官,丧损大清国格,你等该当何罪!一个也不能放,通通打入大牢。” 兵士一声吆喝,调转枪托驱押一干成了替罪羊的艺人。 艺人们彻底绝望了,想到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被官府降罪归案,估摸着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了,一个个抽抽泣泣哭起来。 沈万奎没有哭,看了看同行,叹了一口气,蒙然徐行。忽然有个声音传过来:“沈师傅,你们吃了日本人的亏,别着急,我替你们讨回公道。” 沈万奎扭头寻找说话的人,那人向他挥了挥手,是堂会上打杂的,有点莫名其妙,忽然感觉不对,再看一眼,怎么是他? 第二十一章 祸事临头 (2) 天津县衙在街头张贴缉盗榜文以后,四大棍也怕万一露出马脚,就把韩武来那只破箱子劈开做了柴火,砖头到处都有,扔到墈边坡下了事,只是那堆旧衣服的处理有点为难,扔海里怕浮起来,点把火怕烧不干净,总之担心引起别人怀疑,说白了还是做贼心虚。 马翼飞想了出一了个歪主意:“念坤,你摸黑扔到主凤茶楼去,官府发现了不干我们的事儿,没发现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郧中隐说:“老马这主意不赖,就你会玩幺蛾子。” 全念坤想起曹嘎三那天贬损自己,要把这活儿推给他,忙说:“我这泥猪癞狗的模样不行,嘎三去最合适,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抢白说:“你不光眼睛小,心眼儿也小。马大哥看着你机灵,这有啥一句话两句话的?” 郧中隐不耐烦:“这么屁大点儿的事儿也要推三阻四,那就留着吧。” 全念坤说:“留着我又不怕,谁怕谁去扔。” 曹嘎三知道全念坤说不干的事儿就真不会干,这些破玩意儿落在官府手上就是铁证如山,没奈何,这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打了一个捆,真去了主凤茶楼,做贼似的扔到了楼后一处堆放垃圾的地方,听到院内狗吠,一溜烟跑个干净。 缉盗这事儿落了心,从风也不用照顾了,四大棍得干活了。郧中隐对从风说:“老马去主凤茶楼把你娘的事儿弄个准头,也要把对你下毒手的人查出眉目来,眼下你待在家里别上外边去露面,让庚妹陪着你。” 从风乖得像许了愿有糖吃的孩子,答应说:“几位大哥放心吧,我哪儿也不去,庚妹不陪我也不会乱跑。” 曹嘎三巴不得庚妹不陪他,孤男寡女的待在屋里,还不知道弄出什么事儿来呢。忙接过话头说:“从风,这就对了,大老爷们要人陪着干啥?有人陪着反倒不自在。庚妹,成天儿闷在屋里憋得慌,我看你没事还是多出去走走。” 庚妹没有搭理他,这事儿曹嘎三说了不算,还得听郧中隐的,从风不出去,自己也不好离开。 两人就这么在家里窝着,平时亲亲热热的,这时候反倒没有多少话说。庚妹问他男人为啥要娶女人为啥要嫁之类的话,从风不解风情,接不上茬。大眼瞪小眼的过了一旬,庚妹还真是憋不住了,她素来玩心重,爱凑热闹,如今成天儿守着个木头人似的没什么意思,但又不敢擅自离开,心里想着有不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改变一下现状。 这一天,从风也觉得无聊,找庚妹要一枚铜板,变把戏逗她玩儿。他把铜板塞进半握空拳,一攥一张的,一会儿变没,一会儿变成了两枚。庚妹不眨眼的盯着,想看破蹊跷,不想铜板变成了瓦片儿,庚妹“哎”了一声,从风张开口,把瓦片儿扔进嘴里,耸一下肩膀,皱眉锁眼的说:“完了,不留神吞下去了。” 庚妹半信半疑:“你不会傻成这样吧?” “真的,肠子都划破了。”从风摁住胸口,咯出一口血来。 庚妹一看都吐出血来了,心里紧张起来,“傻贝儿贝儿你,赶紧的,上医馆去。” “我把它拉出来。”从风半蹲着身子,攒着大解劲儿。 庚妹吼他:“你上茅房去啊。” “拉出来了。”从风在屁股下面做了个掏的动作,直接送到庚妹鼻子底下。 “恶心你,骗人!”庚妹挥手打落,瓦片儿发出“叮咚咚”的声音,蹦出黄色的亮光,从风伸手捞住,还给庚妹,是那枚铜板。 庚妹觉得挺神奇,忽然想起沈万奎请他去演堂会的事儿来,沈万奎说的没错,他的功夫可了不得,主凤茶楼变戏法那帮人算什么,给他打洗脚水都不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总督署衙的堂会应该就在这几天,不用说老有气派了;都说总督老儿能耐了得,也不知是扛大刀的关公还是卖马的秦琼,咋不去保定那地儿逛逛?一方二便,两样都瞅着了。但又担心自己一离开,从风把不住,难保不捅娄子,只好打消了念头。 庚妹到底是不安份的人,看戏法是她的痒痒筋儿,凑热闹的事儿也不想落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着从风一块去,保定那地儿他人生地不熟,不敢瞎跑,也没有害他的歹人,正好安心乐意玩儿。于是撺掇从风说:“你这成天儿猫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日子久了好人都会憋坏。” “是啊,我这实在憋得难受。” “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儿走走。” “不好吧?中隐大哥和翼飞大哥的话说得在理,我老拧着也对不住大家。” “哟,你长进了。不过,我带你去的地儿不光好玩儿,比呆在家里还稳当。” “去哪儿?”从风有些动心。 “去保定看戏法,就是沈万奎邀你去演堂会那地儿。” “去保定看戏法?好啊!”从风蹦起来要走,忽又坐下,“不行,中隐大哥说了要我少露面,不去了、不去了。” “你咋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中隐大哥是不让你在歹人面前晃眼,没说不让你到别的地儿露面,害你的人在天津,那地儿远着呢,谁认识你啊。” “太远了我不去,我不能离开我娘。” “也就两三天的路程,咱们看完就回来了,啥也不耽误。” 从风经不起庚妹怂恿,犹豫不决。 庚妹又说:“这叫三全其美,又不在天津露面,又不用在家里猫着,还赚着玩儿了。保定那地儿比天津好玩多了,咱们不光看戏法,还可以到处溜达,就咱们两个人,多自在。” “就怕中隐大哥不会让我去。” 庚妹撒谎说:“中隐大哥交代过,有啥要紧事儿来不及告诉他,让我做主就行了。” “中隐大哥真是这么说的?” “这还有假?中隐大哥不开口我能随便带你走吗?” “还是等中隐大哥回来跟他说一声吧。” “大伙都夸你做事利索,怎的这会儿恁地黏糊?别磨叽了,晚走一天就看不到出彩的了。” “谁黏糊?走就走。”从风被她这么一激,蠢蠢欲动之心完全按耐不住了。这下倒是老到,给郧中隐留了个字条,告诉他跟庚妹看堂会去了。披件衣服,跟着庚妹出门。 庚妹在路边拦个骡车,两人兴高采烈的上了路。 第二十一章 祸事临头 (3) 到了保定,堂会的日子还差两天,庚妹不拘亲热,搂臂攀肩,领着从风四处闲看老城风景,品尝风味小吃。也少不了歪嘴和尚念些世故人情、江湖机术的斜经。 从风到了一个新鲜地方,玩得忒高兴。听庚妹海说神聊,不仅不嫌她嘴碎,倒觉得都是为人处事的肺腑之言,脑瓜儿开窍了许多,因此人也称心,话也投机。 堂会当天,两人不再闲逛了,赶大早去总督衙门,要抢先占个好位子。没承想走过去一看,满眼岗哨林立,戒备森严,闲杂人员都被挡在门外。从风不认识兵士手里的枪支,倒不觉得害怕,只是知道人家不让进,埋怨庚妹不打听清楚。 庚妹嘴里无奈嘟囔着“总督老儿忒小气”,心里却想这趟不能白来,琢磨着有什么法子混进去。她一双眼睃来睃去,瞅见有打杂的挑着提着进进出出,守门的兵士也不阻拦,服饰穿着也没看出有什么特殊,都是素净短褂,下半截裤腿扎着绑,绑带直绕到鞋帮子,走起路来像两把笤帚在扑噜。打她身边经过时,一眼瞥见腰间别着的铜牌,庚妹有些见识,晓得蹊跷就在那铜牌上,咬着从风的耳朵说:“瞧见没,挂在腰上那玩意儿?” 从风随他所指瞟了一眼:“挂那玩意儿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指定是出入牌,有了它就能进出。”庚妹面露喜色,“我有招了,你等着。” 从风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庚妹已经走开了,撵上一个打杂的,莺声燕语凑到跟前搭讪。那人瞅她一眼,模样儿招人待见,也好言好语搭上了腔。庚妹说着笑着紧挨着他,半路上人不知鬼不觉摘了他的腰牌,借口说给他买吃的,走到一边一看,果然是入出通行牌。她故伎重演,不一会儿又摘了一块,回来招呼从风。 两人找到一家当铺,弄了两身衣服,换了一模一样的装扮,返回到总督府门前,大模大样往场子里边走。门岗没看出什么破绽,就轻轻松松混进去了。 里边已经没有好位子了,庚妹瞅见也有几个穿常服的,便拽着从风凑过去。两人站定脚跟,场内气氛有些渗人,不敢乱动。从风望着荷枪的兵士,问庚妹他们肩上背的是什么,庚妹悄声说:“洋枪。” “洋枪?干什么用的?” “小声点。听说过吃枪子儿吗?” “听我爹说起过。” “洋枪里装着枪子儿,打出来要人的命,给洋枪打着了就叫吃枪子儿。” “这么多人背着洋枪干什么?” “总督大人抖威风呗。”庚妹的贼眼儿四处张望,看到几个戴顶戴花翎的,估摸着居坐中间那个派头最足的就是总督老儿,“瞧见没?那就是总督大人。” “总督大人是谁?” “咱们这儿最大的官,除了老佛爷和皇上就是他了。” 从风望过去,后场的看台上坐着一排穿黑袍戴红顶黑沿帽的人,帽子的后边拖着一条尾巴,感到稀奇,还要问,堂会忽然仓促开场了。 从风瞪大眼睛盯着戏台,倒要看看堂会是怎么演的,便一个不落地瞅着那拨艺人轮番变活儿。没想到老沈他们出手的都是些蹩脚货,看得直摇头。后边武藤章倒是手段了得,可那小子的得瑟劲儿让他看不惯,矮子面前不说短话,明知人家差能耐,贫嘴滑舌,可不是贬损人家跌份儿吗?这是故意整人。心里愤愤不平,恨不得奔上台去给他亮几招,我的野路子不比你手段差,让你开开眼。 正在犹豫该不该给武藤章一点颜色瞧瞧,忽然一拨吃粮的过来抓人。抓的都是老沈一边的,拽了拽庚妹衣袂,脱口说:“咋就抓人呢,还拉偏手哩。” 庚妹急忙捂住他的嘴,耳语说:“出事了,别吭气。” 沈万奎一干人可怜兮兮像刀俎下的鱼肉,两人眼睁睁的看着为他们着急。庚妹晓得这地儿不能呆了,招呼从风装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外走。沈万奎被兵士押着经过身边的时候,从风觉得自己亏欠了他,当初要是答应他跟着来了,今儿就没有日本人显摆的份儿,日本人显摆不出来,老沈他们就不会遭这份冤枉罪。瞅着沈万奎就要被押走了,脱口喊了一声:“沈师傅,你们吃了日本人的亏,别着急,我替你们讨回公道。” 道台大人听到这一声喊,以为是漏网之鱼,便对兵头使了个眼色。 两个兵士前后包抄,庚妹叫他快把通行牌亮出来,从风一摸腰上,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庚妹急了眼,忙把自己的亮出来打掩护,兵士挡开她,目光直逼从风。从风急中生智,不露形色把庚妹的拿过来一晃,晃出两块铜牌。俩兵士愣了一下,不好下手,一个折回去向兵头报告,另一个端着枪挡住他。从风变一只黄蜂往他脸上扑,那小子偏头侧脑的驱赶,从风望着他抿嘴笑起来。庚妹见有了机会,拽着从风慌慌张张钻出人丛。 出了总督署辕门,推着从风奔了足有三里地,不见有追赶的,才停下了脚步。 从风不满说:“又没人吃你,瞎跑什么!” 庚妹余悸未消,嗔责说:“还说呢,差点命都丢了。” “别吓唬人,谁要你的命?” “说你胆小,敢情比我还胆大。” 从风不以为然说:“不是你说的这世道死心眼儿没法混吗?” “这哪跟哪啊?你也不看看是啥地方,官府抓人,你嚷啥?还说要替人家讨回公道,你能向总督老儿讨回公道?把你当同案犯一块抓起来,你去讨回公道吧。” “不是没抓吗?不是还跟你在一块吗?你瞧他们多冤,为啥不讨公道?” “就凭你?你都能讨回公道,这世界早就天下太平了。这儿是总督府,你跟总督老儿较劲,你以为他是韩武来啊?一千个一万个韩武来也抵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照你的意思,这人是总督老儿要抓的?” “当然是了,他不开口。谁敢抓人?” “总督老儿为啥要抓人?” “我哪儿知道啊?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咱们赶紧回天津,别在这儿惹祸了。” “难不成老沈那帮人咱们撒手不管?” “都这份儿上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不吃萝卜,我要去救人。” “疯了吧你,你跟他们八竿子打不上,别把自己的小命赔上了。” “不是八竿子,是一竿子。要不是我拒绝老沈演堂会,一竿子把他打回去,他们就不会遭这份罪。” “走走走,咱们走!” “去哪儿?” “回天津啊!” 从风顿了一下:“回天津……你去拦车。” 庚妹没防他,到路边去等骡车。忽然一阵脚步声响,一回头,从风跑远了。 庚妹一边追一般喊:“站住!混蛋,你给我站住!” 从风头也不回,两只脚像蹬上了哪吒的风火轮,把庚妹甩了一大截。 庚妹追得汗流浃背,迎面与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原来又回到了总督署衙门前,黑压压的兵士正踏地而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风已经跨进了禁门,庚妹的铜牌在他手上,没法追上去。望着他消失的身影,惊恐的眼神渐渐呆滞,头顶回荡着晴天霹雳,满脑子嗡嗡作响。 剜心剜肺般傻等了大半晌不见出来,眼泪滴湿了衣襟,这愣头青着三不着两,只怕有去无回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他来。神慌意乱,只好急三火四回天津去叫人。 第二十二章 生死条约 (1) 从风第二次溜进总督部院大门,感觉忒好进,比进主凤茶楼还容易。其实这时候挺拥挤的,之前调来壮威的兵士正往外撤,就像羊群出圈;也有往里走的,三三两两,那是进去收拾场地的勤杂工,他的模样正好鱼目混珠,钻了空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腰上挂着出入牌,货真价实的总督署衙独有通行证,因此没人怀疑他,也没人阻拦他。 刚才演堂会的地儿差不多空空荡荡了,转背就变了样,他感到有点意外。有人在拆除临时搭建的戏台,还有人在打扫场地,凑起来也就够两桌吃饭的。令他失望的是,那几个穿黑袍戴红顶黑檐帽、帽子拖尾巴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知道这事儿要理论就得找总督大人,庚妹说了总督大人是最大的官。可是总督大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他琢磨着怎么才能找到总督大人,于是放缓了脚步,边走边观察:整个院子好大一爿,比鹅幻峰山脚下的村落还要大,一色的青砖翘檐房,进深没有尽头,让人感觉随时会有吊睛白额大虫窜出来似的。他倒没怎么害怕,但有点蒙,这么大的地方找到总督大人可不容易。愣了一会儿,想起看戏法的时候,老头儿坐的是正中的位子,恁地,他住也应该是正中,于是选着中间的房廊往里走。 每隔一段都有背洋枪的,瞪着冰核儿似的眼睛来回迈步。他径直过了仪门,心想,不能瞎闯了,别走了冤枉路,于是站在甬道里喊起来:“总督大人,您挨哪屋住?” 忽然应声窜出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一个肥头圆脸生得像大包子,一个长着一双兔子似的招风耳,二话不说朝他扑过来。他看着势头不对,一矮身,从二人腋下钻过去,拍着腰牌说:“我有这个。” 包子脸膨胀出满脸怒容呵斥他:“你小子一个打杂的,敢在这儿大呼小叫,反了你!” 他心里暗笑:谁打杂?你才打杂呢。冷不防被招风耳以卧虎扑食的速度和力量摁倒,包子脸把他的胳膊反扣在背上。再挣扎也没有用,人家是衙内高手,平时一身力气算得了什么,蛮牛缠二虎,不是对手。但心里不服气,用喊山的嗓门嚷:“没瞧我有入出牌吗?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你们别耽误我。” 此时曾皋从总督公堂禀完事出来,听到有人大呼小叫“人命关天”,抬头望一眼,见两个卫士摁住一个后生,应该是衙门里的杂役,没觉得奇怪,低头走过去。忽然愣了一下,这小子挺眼熟,忍不住回头一瞥,顿时惊得舌挢不下。曾皋向来记人过目不忘,认出是从风。” 从风不防,被二人摁着跪倒,抬头望着总督大人,嚷道:“您就是总督大人吧?我来讨个公道。” 总督大人打量一眼,见他虽然杂役打扮,却透显一股沉勇之气,年纪当是二十刚出头,心想,如此稚嫩,怎会被哥老会余党收买?不走正路,也是可惜。瞪着他正色道:“大胆狂徒,擅闯总督府,该当何罪!” 从风一听这话不乐意:“总督大人,您别给我安这么个名,我找您说个事儿,评个理,来得有点冒失倒是真的。可不是狂徒。” 总督大人大半生领军行伍,向来看重衔勇之人,听他出口见胆,不但没动怒,心里反倒有几分赞赏。 “小子,姓甚名谁,如实具报。” 从风把膝盖挪动了一下:“总督大人,您这儿的人可凶了,我又没犯事,为啥让我跪着?” 总督大人对俩凶神使了个眼色,从风站直了身子,说:“您问我名儿?是该告诉您,要不也不好招呼。我叫从风。云从龙,虎从风……” “看来不是胸无点墨之徒,姓什么?” “姓……”从风灵机一动,“姓姚,不过打小就没人叫过我的姓,叫我姓姚我还不乐意呢,您就叫我从风得了。” “你擅闯总督府,所为何事,从实招来。” “总督大人,我也不算是擅闯,您瞧,我这儿有通行牌,”从风拍了拍腰牌,“我守着规矩呢。” “一派胡言,你斗胆冒称衙门杂役,罪加一等。你的腰牌从何而来?” 从风愣了一下,我要说是偷的,不得罪加两等?随口回答:“别人送我的。” “胡说!谁敢把总督署衙的通行牌送给你?事必蹊跷,实话招说,须知官法如炉。” 从风心里也有些着慌,老头儿咬着腰牌的事儿不放,这谎怎么圆?他跟四大棍和庚妹混了这么久,心眼儿也学得有些歪了,眼皮儿眨巴着,有招了,这俩凶鬼忒可恶,我赖着他,要说不清也不是我的事了。 “总督大人,这事儿也是挺巧的,那会儿我想看堂会,门口背洋枪的不让进,正掰不开瓣儿,一位大哥说你来一趟不容易,送你一块通行牌。于是我上当铺当了一身杂役衣饰,看完堂会就上您这儿来了。”他指了指包子脸,“就是这位好心的大哥送我一块通行牌。” 包子脸急眼了,慌忙辩解说:“大人,我没干这种事儿,这小子神智失常,瞎掰六九。” “那不是你?怎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从风装傻充愣,把腰牌摘下来塞给他。 总督大人知道从风在胡扯,要放在平时早就把他交刑科伺候了,但今天堂会收效好心情也好,官场上履职日深月久坐闷罐儿似的,来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倒能凑一时半会闲趣。但通行牌流入外人之手绝非小事,须得叫人查个水落石出。瞪一眼从风,说:“一旦查实你小子以不法手段获取官物,必将从严治罪。” 从风并不在意,急着要说正事:“总督大人,通行牌的事儿您先搁着吧,我这会儿是来求您开恩的,您可得答应我。” “放肆!”总督大人听他说话没有高低,大为不悦。 “您发个话,把老沈他们放了吧。” “什么老沈!”总督大人豪眉骤竖。 “就是演堂会那帮玩儿戏法的,被您关进了大牢。” “大胆!”总督大人在案桌上拍出钝刀剁肉似的声响。 “总督大人,您别动火,我说个来由,要是说错了,您要杀要剐都行。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回也不打紧。” 总督大人的思维跳跃了一下,“已经死过一回了”证实了曾皋的怀疑,奇怪的是他如何死里逃生。时过境迁,无须再追究,吓他说:“立马就让你吃枪子儿,不会有第二回!” “您别忙着叫我吃枪子儿,让我把话说明白,没准您会改变主意呢。” 总督大人暗中疑惑:这小子为何要替那帮艺人讨饶?如此做法倒不像逆党的作为,我且听他下文。喝道:“如若胡说八道,立斩不饶。” 从风便一气不停的说:“今儿那个武什么章来着,是有些手段,这个得认。可他也忒狂了一点,不把老沈这边的人放在眼里。老沈他们使的那些玩意儿也真不是撑台面的,我知道,您就是为这事儿生气,气他们不争脸,恨铁不成钢,就抓人了。” 第二十二章 生死条约 (2) 总督大人想起武藤章混进堂会逞强称能,在大清一品大员面前肆无忌惮贬我华夏,只因顾忌邦交,借题发挥逮捕那帮艺人,解了一时之气,但毕竟余火难消。眼前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岂非成心添堵?但总督大人对从风直言不讳点着要害,不禁暗暗惊叹,这小子一介凡夫俗子,竟有如此判析事体的眼力,能洞见底蕴,自有可贵之处。只因恼他口无遮拦,不懂尊卑礼体,沉下黑脸说:“屠狗之辈竟敢妄议朝廷命官,不知天高地厚。你对一帮有辱国格的江湖艺人心生恻隐,该治连坐之罪。再敢胡诌,严惩不贷!” 从风一半是听不太懂总督大人的话,一半是到了这份儿上没啥可怕的,继续说:“总督大人,我不是胡诌,我都想好了,您让我跟武什么章比一场戏法,我要把老沈他们的脸面争回来。比赢了,您正好消消气,日本人也不敢再在咱这地儿狂了。比输了您让我去坐大牢也值。” 总督大人怒目圆睁:“就凭你,跟武藤章比戏法?不知尺长寸短,荒唐之极!” 从风不回话,要趁机露一手,于是对包子脸说:“大哥,我把铜牌还给你你不乐意,还是让这位大哥收着吧。” 说着不等包子脸脑子转过弯来,把铜牌从他兜里掏到自己手上,递给右边的招风耳,叮嘱说:“大哥你可要收好啊,丢了总督大人可要追究你。” 招风耳抓过来塞兜里:“你小子就一事妈。” “怎么事妈?我好心提醒你还不信我,刚到你手上就弄丢了不是?” 招风耳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哎?”了一声,铜牌怎么不在兜里? “别找了,”从风指着包子脸说:“这位大哥不想给你,又拿回去了。” 包子脸瞪着牛眼说:“你小子癫狂症了吧?再胡说小心我拧掉你脑袋。” 从风说:“大哥,你唱哪一出?我还你你不乐意,我要回来你又拿回去,别不是又要瞒着总督大人拿去送人吧?” “你小子满嘴喷粪,我撤你个嘴巴子。”包子脸脸红脖子粗,通身胡乱翻寻要证清白,不料叮咚一声,铜牌果然从他身上掉下来,惊得半天做不得声。 总督大人半声冷笑:“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从风兴起,我耍耍这老头儿。从地上捡起铜牌交给包子脸:“大哥,铜牌跟你有缘,还是你收着吧。” 包子脸自嘲说:“敢情你在玩戏法,小子哎,这回你要能变过去,我给你磕头。” 从风说:“你可拿好了。” 包子脸捏在手上,握个拳头,攥得指节骨嘎嘎作响。 从风叹口气,说:“大哥,你使恁么大劲有啥用,不还是没捏住吗?” 包子脸扬了扬拳头,嘲笑说:“你小子就吹吧,我攥着呢。” 从风说:“你那是白手空拳,早不在你手上了。” 包子脸把拳头摊开,这下连总督大人也有点小吃惊。 招风耳急忙摸自己身上,迟疑说:“我这儿也没有。” 从风说:“在总督大人那儿呢。总督大人,劳驾您起来一下,铜牌给您坐着了。” 总督大人蹙眉不悦,但还是不由自主的挪了挪身子,那铜牌果然被自己坐在屁股底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斜睨着说:“别买弄了,小子哎,你这种邪门儿功夫对武藤章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 从风说:“总督大人,您别小瞧我,我这功夫可叫武藤章服软。” 总督大人斥责说:“你这算什么功夫?会几样摆地摊的玩意儿能让武藤章服软?” 从风说:“总督大人,我会的可不是几样。这么说吧,武藤章玩那些,我都会,他不会的我也会。” 总督大人心里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年轻气盛,自负不凡。不过转而思维的指针逆向拨了个对角:自负与自信分寸难度,当下国人自馁之气弥漫,颓而不振,这小子能如此自信倒是难能可贵。心里接连跳出两个不同的念头:倘若他真有本事与武藤章比一场能占到上风,倒可以灭灭日本人的威风;武藤章号称亚洲第一魔术师,这小子名不见经传,要是不能稍胜一筹,岂不更添难堪?罢罢罢,此事不可轻率!于是训斥说:“小子哎,口出狂言,行之不远。你绝非武藤章的对手。” 从风认死理儿,不服说:“总督大人,您不知道我的根底儿,怎么说我不是他的对手呢?您心里憋着气,我心里也憋着气哩,我就要让日本人见识见识咱们中国人的能耐。” 从风末了儿这一句打动了总督大人,欢颜微现:“你就地取材来一个绝活儿让本督瞧瞧。” 从风瞅着茶几上放着一把折叠纸扇,另有一盘未着的檀香,但没有其它能出彩的器物,踟蹰片时,忽闻屋外树上有喜鹊喧闹,暗暗欢喜:有招了。于是交牙卷舌学了几声喜鹊叫,把纸扇拿过来,说道:“总督大人,我给您扇扇风吧。” 总督大人以为他要搪塞,峻脸严目说:“你没听懂本督的话语?” 从风把纸扇弹开,轻轻摇了一摇,忽然风声呼呼作响,直把俩凶神的巾帽吹落在地,而总督大人却只觉微风和舒,爽意融融。从风再把纸扇折拢来,朝檀香一指,瞬间青烟袅袅升起,清香满室;青烟聚成一团,发出“喳喳”两声叫,化出一对喜鹊,落在纸扇上冲总督大人点头,总督大人和颜悦色不由自主招了招手,从风将纸扇一合,喜鹊飞到俩凶神头上拉泡粪便,随之匿迹不见,一切如初。他把纸扇放回原处,得意笑了笑:“总督大人,您别不信,武藤章没我本事大。” 看了这一出,总督大人不得不信服:民间向来有高人,看来这小子功夫不在武藤章之下。只因为恼恨倭贼肆无忌惮,也不想从风身份的嫌疑了,一时心动,要借从风之手打压武藤章的嚣张气焰,因说:“你真想与武藤章一较高低?要是不能赢他,本督让你在大牢里待一辈子。” “保准赢他!赢不了您不用关我大牢,您给我吃枪子儿。” “本督无戏言,你若敢立生死状,本督准你与武藤章比试一场。” “敢,咋不敢?可我不会写生死状。” 总督大人招呼文书官入内,命草拟一份生死状。拟毕,给从风朗读一遍,让他按印画押。 从风嚷道:“总督大人,您欺负人。” “大胆!你自愿以死赌输赢,难道要反悔不成?” “我不反悔,是您不公道。这上边只说我输了吃枪子儿,没说我赢了咋办?” “赢了,免你一死。” “总督大人忘了我来的目的了,我是来您放了老沈他们的。我赢了,您就不能再关他们了。” 总督大人取下墙头的毛瑟枪,对俩凶神下令:“放肆!拉出去,就在院内毙了!” 俩凶神把从风的手脚捆成麻花,扭到坪里,从风没见过枪决人,以为跟挨鞭子差不多,申明说:“你们可别伤着我的手,我还得赢武藤章哩。” 招风耳冷笑说:“你小子命都没了,还顾得上你的手?听着,明年的今日是你的忌辰。” 从风这才晓得利害了,无奈说:“你们要我的命?好吧,总督大人说我没有第二回了,这倒是比关在地窖里利索。” 招风耳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子弹没有射出来,连扣数下,不见枪响,邪门儿了。 包子脸嫌他不利索,把枪夺在手里,恨不得把从风打成筛子眼,一阵乱扣,也没放响,急得满头冒汗。 总督大人站在门口,瞅着从风毫无惧色,声音翁翁的:“把那小子带进来!” 从风又被带回公堂。总督大人让俩凶神松开绑,微微将头点了一点,说:“从风,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救那帮玩儿戏法的,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总督大人,合着刚才您是吓唬我?” 总督大人抓起压书石轻拍了一下:“少废话,快说。” “回总督大人,其实我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只是我亏欠了老沈。” “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老沈来请我帮忙演堂会,被我拒绝了。我要是跟他来了,今儿就没有武藤章得瑟的份儿了,您抓他们坐牢就没个说道了。这事儿要搁您头上,您会不会出手相救?” “放肆!村野匹夫,岂敢与本督相提并论?该治你冒犯之罪。” 总督大人口里呵责,心下却思忖:抓捕那帮艺人,原非计划之中。若以谋逆之罪责罚,眼下尚无根据,且难免张扬出去。羁押久了,反成累赘。这小子真能赢了武藤章,倒不如送他一个顺水人情。沉吟说:“你小子疏于教养,不识体统,念你尚有民族气节,本督答应你,赢了,便放了他们。” 从风喜出望外,嚷道:“我就知道总督大人是大善人。恁地,您让这位先生把这一条加上。” 总督大人说:“瞧你行事鲁莽,脑瓜子倒还活泛。” “多谢总督大人夸我,庚妹老说我犯傻呢。哎,总督大人,您还别说,今儿我这脑瓜子好像能转弯了,敢情被您吓活泛了。” 总督大人未介意他口无遮拦,反倒生出几分怜爱之心来,这小子要不是与逆贼余党有瓜葛,倒是个可造之材。遂命文书官照他的意思加上一条,又说:“从风,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本督与你约法三章:其一,你向武藤章约战,属民间行为,不涉官府衙署;其二,自即日起直至较艺事毕,衙署将派人对你实行监视居住,你不可离开保定城半步;其三,与武藤章匹比技艺,须文明有礼,不得引发纠纷。上述三项,切勿有违。” “总督大人,您派人管着我,叫我如何去找武藤章?” “你可张贴约战招帖,并修书致武藤章,本督可使人达知。” “还有一样,总督大人您借些银子给我,我身上没带,要不我在您这儿当当差,您给我发薪水也成。” “你专心准备吧,所需开销,回头我让人送去。” 从风谢了又谢,兴高采烈告辞出来,自言自语说:“老沈,我答应救你们,这下有戏了。” 到了街头,却不见了庚妹,有些扫兴。四下寻了半天,觅她不着,晓得她野惯了,倒也不甚着急。先填饱了肚子,赁了一处歇宿的住处,也没什么安顿的,转身去书铺请人书写约战招贴。 第二十三章 智诱对手 (1) 庚妹回到天津,把从风擅闯总督署衙的情形从头说了一遍,四大棍气不是,惊不是,躁不是,都怪是庚妹惹祸。郧中隐责她没事找事,全念坤说她实在是闲的慌,曹嘎三一开始也觉得庚妹没搭煞,但见庚妹眼泪刷刷地流,反过来又替她辩解:“也别都怨庚妹,从风再不谙世事,也总该知道总督署衙门是不能硬闯的,这种事掰着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庚妹心中愧悔,说:“这次的错全在我身上。从风说要听中隐大哥和马大哥的少露面,是我说保定那地儿人生地不熟没人认识,没事儿,他才动心的。本来也没事儿,要不是沈师傅那拨人被抓,他也不会去闯总督府,他说要找总督大人讨回公道。” 郧中隐喟然忧叹:“要是被逮着了,怕是一脚踏进刺笆林,难脱身。老马,你说这事咋办?” 马翼飞说:“生米煮成了熟饭,怪谁也没用。归齐咋样,就看从风的造化了。眼下咱们得去保定,先找人打探消息,后边的事,只能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了。” 郧中隐说:“是这话,在这儿使不上劲,得上保定。总督老儿不放人,咱一把火把他衙门给烧了。走,这就走,别耽搁了。” 大伙呼啦出门,租辆大车,倍道而行,三天之后到了保定。 时值人定,寻家客栈落了脚,囫囵盥洗了,各自睡下。次日天不亮郧中隐就吆喝大家起床,催促说:“咱们上督署衙门前拦官轿去,见谁逮谁,逼他说出从风的下落。” 曹嘎三说:“当官的哪能起恁么早?这会儿还在暖热炕头哩。” 马翼飞说:“不忙,咱们别空着肚子。” 于是各自洗漱,空坐了一会儿,等到早店开市,拥出门来。 就近有家卖烧麦的早摊,找张空桌坐下。郧中隐不停地催促,店家答应得爽快,却迟迟不见上来。 一瘦高个过来,在旁边一张桌前坐下。又过来一个黑脸汉,也跟着坐下。这两人认识,攀谈起来。瘦高个对黑脸汉“哎”一声说:“你们家郭老板可局器,搭个戏台得花上一大笔吧。” “凡是跟日本人较真的事儿,我们郭老板可从不抠门儿。” “听说武藤章是日本皇家魔术师,不知那小子能不能斗得过他。” “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他既然敢公开叫板,估摸着有那能耐。” “叫什么来着?那个名字像是不带姓氏的。” “从风。有姓从的啊,怎么不带姓氏?人家名儿就是两个字。” 庚妹忽然跳起身来,揪住黑脸汉大叫大嚷:“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从风,你知道从风在哪儿?” 这几个一齐拥过去。黑脸汉和瘦高个瞅几个形貌,不像是善良之辈,怕招惹不起,烧麦卷也不敢吃了,起身就走。 庚妹朝两个背影啐一口,骂骂咧咧:“都什么人啊,赶着去投胎似的!” 全念坤讪笑:“瞧你跟个夜叉似的,还能不把人吓着?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回说:“你才夜叉呢,一百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对郧中隐使眼个色,大家会意,一人拿了两个烧卖,尾随上去。 那两人一东一西,眨么眼儿不见了身影。 马翼飞说:“别跟了,看来事情比咱们想象的好,这就不用着急了,慢慢打听,总有知情的。” 郧中隐说:“问问总督署衙门的路怎么走。” 庚妹说:“不用问,我知道。” 走了没有多远,前面是一处宽敞街道,老远瞅见一簇人在指指点点围观什么。庚妹腿快,三步两步奔过去随着人群所指一瞅,高兴得蹦来,招呼大家快过去。 原来那墙头贴着一份招贴,白纸黑字写着: 兹有天津人氏从风,自幼习练戏法,已向日本艺人武藤章发出邀约,将于近日在本城西大街稻香村地段比试技艺,一较高低…… 左下方留有联系地址,署了出示招贴的年月日。 众人看了,喜惊参半。喜的是这上边署的是从风的名字,确定没在总督府闯出祸来;惊的是怎么会闹出与武藤章比戏法这么个事儿来。曹嘎三甚至怀疑是同名同姓的人。 全念坤也说:“指定是同名同姓的人,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八成就是从风,那天看堂会,他就恨不得要给武藤章露两手。” 马翼飞:“见面就知道了,快走吧。” 郧中隐说:“上哪儿去见面?” 庚妹说:“中隐大哥,有空我教你认字,这上边写着呢。” 大家便照招贴上的地址一路打听,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家叫“尔要留”的客栈,正向店家询问,从风在屋里听见,慌忙迎出来,两边相见,皆大欢喜。 郧中隐说:“瞧你把哥儿几个急的,没事就好。别愣着了,快回天津。” 从风说:“不行,我得跟武藤章比戏法,赢了他才能把老沈他们救出来。” 曹嘎三满腹狐疑,二拇指照自己脑袋瓜点了一点,说:“从风,我又多嘴了,这儿没犯糊涂吧?” 从风满脸得意之色,说:“犯糊涂?总督大人夸我精着呢。跟你说吧,我把武藤章比下去了,老沈他们二十来号人就不用坐牢了。”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得意洋洋述说了一遍,又说:“我跟总督老儿立了生死状,我要赢不了武藤章,不光是救不了老沈那帮人,我自己还得吃枪子儿。” 众人听说立了生死状,都惊得大眼瞪小眼,连全念坤的王八眼也快瞪出眼眶来了。 庚妹说:“你傻啊,你把脑袋押给总督老儿,要没比赢,可就死定了。” 郧中隐说:“兄弟,你够义气。只是,我以前听老沈说过,武藤章能耐不小,这事儿还真是悬。” 马翼飞说:“从风,你有把握赢吗?” “赢啊,怎么不赢?”从风手舞足蹈,揎拳捋袖。 大伙晓得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想到后果难料,心中隐隐担忧。郧中隐说:“兄弟,别理会那破生死状,跟日本人比这事儿没说的,总督老儿,有哥儿几个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大家把行头搬过来,和从风住做一处,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 从风向武藤章发了约柬之后,就在客栈等着消息,却迟迟不见他的回音。直到第十天,有人转来一封信函,乃是武藤章亲笔,云: 无名小辈,口出狂言,可笑之极。料你入世不深,本大师鄙略不计。但愚昧之举,切勿重扰,否则后果自负。 从风看完,气得两眼冒火,捶桌拍凳大嚷:“这龟孙子不肯来,这怎么比?恼人、恼人!” 曹嘎三说:“正好借坡下驴啊。告诉总督大人,就说日本人不敢较量,你就小命无忧了。” 从风吼道:“你瞎诌白咧,武藤章不来,我怎么救老沈他们,二十来号人这会儿都在大牢里呆着呢。” 曹嘎三叹声气,说:“别吼啊,兄弟,怎么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马翼飞说:“嘎三,你想得简单了。总督老儿逼从风立下生死状,要的就是让从风和武藤章较量,如果武藤章不露面,照样会治从风的罪。咱老百姓的小命不值钱,官府割个脑袋比割草还容易。要是在台面上赢了武藤章,没准真能捞个两全其美。眼下咱们得想法子逼武藤章出来比试。” 郧中隐说:“武藤章不肯来?由不得他!咱们这就回天津,把他绑过来。” 从风说:“中隐大哥,可不敢动蛮的,总督大人撂了狠话,不许跟日本人惹事儿。” 庚妹说:“敢情总督老儿给你戴上紧箍咒了,有种他自己跟日本人说去。” 郧中隐不屑说:“他哪有那个种?大清的官员只会欺负平头百姓,见了洋人都是缩头乌龟。老马,咋办?不行咱们打进总督府去,横直是死,死从风一个也是死,大伙一块死也是死,生死同当!” 马翼飞说:“我有个法子,保准武藤章一定得来。” 从风说:“翼飞大哥你能叫动他?龟孙子会听你的?” “你们等着,看老马的。”马翼飞撂下一句话,出去了。 郧中隐愣了一下,说:“不对,不能让老马一个人去送死。” 于是大家跟出去。 马翼飞到店铺买了文房四宝,笑眯眯回来,研墨展笺,随即修书一封,写道: 武藤先生惠鉴: 传闻先生魔幻技艺超群,故邀约同台切磋。岂料先生坚辞却拒,难道是徒有虚名,不敢一较高低?今再次致函,以示仁至义尽。如五日之内不予响应,在下将在保定、天津二城遍贴招贴,声明日本艺人武藤章自动认输,从此不再在中国表演魔幻之术。 专此函达 从风致上某年某月某日 写毕,高声朗诵一遍。众人听罢,无不拍手称颂。郧中隐说:“老马,你墨水没白喝,可惜埋汰了。” 马翼飞说:“这叫引蛇出洞,我就不信武藤章坐得住。” 接着又书写一个信封,把信函装入封内。 全念坤自告奋勇,要把信亲自送到武藤章手上。揣入怀内,也不耽搁,急忙直奔天津。 第二十三章 智诱对手 (2) 武藤章从保定回到天津,一直没有去主凤茶楼,猜想秦矗一定会对他不满,虽然想好了说辞,但现在心情不好,懒得去听他啰嗦。心情不好是因为在堂会上显山露水没有达到目的,而且那天道台大人的态度忒生硬,显然把自己看做不速之客。憋屈了几天,忽然收到从风的约柬,看了一眼具名,没听说过这么个人,连卖狗屁膏药的都不是。本欲嗤之以鼻不予理睬,但也怕是好事之徒没完没了死标白缠,于是回了几句话,以示警告。 他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又收到一封信,是全念坤直接送来的,瞟一眼,信封上的落款是“从风”,随手扔到一边。 全念坤嘟一句:“大尾巴鹰。” 武藤章“嗯?”了一声,“你说什么?” 全念坤晓得他没听懂,呵呵一笑说:“爱看不看,赶明儿满世界都知道你是缩头乌龟。” 撂下这么一句,没心思跟他鳌镖,扭头走了。 武藤章听他这话不对头,把信捡起,抽出来一看,没法淡定了,后面写的要在保定、天津遍贴招贴,声明自动认输,从此不在中国表演魔术那几句话,气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就像引爆了炸药,暴跳乱嚷:“支那贼敢对我武藤章狂妄,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但跳归跳,嚷归嚷,冷静下来想,这事绕不开,中国人也有不好对付的,真要遍贴毁誉招贴,不明真相的人信以为真,就会败坏自己来之不易的英名。于是决定跑一趟保定,看看是什么人在捣鬼。 武藤章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他晓得未雨绸缪是必要的,万一那个不知高低的混蛋一定要逼他露两手,他得给对方跪地求饶的机会。当下清点一应道具,扎个偌大的包袱背背上,便独自驱车上路。 一路风尘到了保定,歇息一宿,翌日从容吃过早饭,找着了从风。在他眼里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放下脸问:“你就是从风?” 从风一眼认出,有些兴奋,嚷着说:“武藤先生,你这下来得倒快,再不来,我可就拿你没辙了。” 武藤章鄙夷一瞥,说:“你还没回答我。” 从风说:“回答什么?” 武藤章说:“就是你要跟我比戏法?” 从风说:“是啊。” 武藤章憋着气说:“简直胡闹!” 从风说:“怎么是胡闹?来真格的哩。咱们合计合计怎么比,屋里坐吧。” 武藤章极不情愿地跟进从风的睡房,直接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红漆竹筒,两头都是空的,嘣嘣拍两下,手臂从竹筒穿过去,退出来,这意思是告诉他竹筒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捧着一阵晃,筒内传出脆生生的响声,再把筒口对着桌面一倒,晃出一堆铜钱来。神秘兮兮说:“见过吗?” 从风把他的竹筒拿过来,看了又看,露出满脸惊讶之色,说:“武藤先生,你这要是银子多好。” “这就叫魔幻之术,懂不懂?” 从风不满他自高自大,要损损他,大笑说:“咱们村庄四五岁的孩童都会玩儿,太平常了,武藤先生觉得稀奇?” “你别耍嘴皮子,我看你就是个无赖。” “我没跟着你无赖啊?你怎么说我是无赖?” “有种你变。” “银子我可变不来。” “别逗了小子哎,我就知道你是瞎胡闹……” “‘小子’可不是你叫的,我有名儿,你怎么不懂礼数?瞧好了——” 从风忽然从桌上抓起武藤章的竹筒,响起叮叮咚咚的撞击声,武藤章一侧目,只见桌上的铜钱正隔空往里吸,瞬间一个不剩吸没了,掩饰着惊奇而又意外的目光望着他。 从风依样画葫芦,把花花动作做一遍,末了也传出脆生生的声音,一样把铜钱晃在桌上,动作利落而流畅。 武藤章不敢狂了:这小子还真有些能耐,这么多年我算是遇到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不过他这个年纪也顶多是个半吊子。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非得露两手不可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你说吧,怎么比。” “主不欺客,规矩武藤先生定。” “既然是你向我挑战,我玩十个活儿,你能破解八个,就算你挑战成功。” “怎么破解?” “就像刚才一样,我演完,你照样把它变出来。” “武藤先生精着呢。别人一瞧,是你谦让我,我还是没赢你,是不是?” “你想打败我?” “不是打败你,是赢你。咱们既然比试,就得让大伙儿知道谁更厉害。”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鲁班面前耍斧头,不自量力,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我不耍斧头,我耍戏法。” “没见过有你这么骄狂的。我成全你,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以四场为限,每日一场,每场十个魔术。第一场和第四场由我先演,你破解;第二场和第三场你先演,我破解。以破解对方活儿的多少定输赢。明白了吗?” 从风把武藤章定的规矩重复一遍,说:“是这意思吧,武藤先生?” “立个字据吧。” “立个字据?敢情好。恁地,回头也在招贴里写上。” 从风请马翼飞过来写了两份契约,武藤章浏了一遍,催着签字,双方签了字,武藤章揣了一份,也不跟从风说句告别的话,就匆匆的走了。 避在隔壁的几个见武藤章离开,都过来攀问情形。从风便把刚才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大家听着有点意思,都赞扬从风越来越机巧。 庚妹的心思在钱上,兴致勃勃说:“空竹筒能变出铜板来?这个你回头教教我,我要会了,省得掏人家腰包。” 全念坤阴阴笑着,说:“你学不了,碍事儿呢。” 庚妹没反应不过来,问:“我碍什么事儿?” 全念坤说:“人家变戏法是两只手,你有三只手,能不碍事儿吗?一句话的事儿。” 大家忍不住都笑。 马翼飞说:“从风,你越发老成了。” 庚妹说:“我这么教他,榆木脑袋也该开窍了不是?” 郧中隐收敛了笑容,说:“兄弟,武藤章是老把式,我听老沈说,他的功夫自称天下第一,而且这人还一肚子邪火,千万不能大意他。” 从风陡然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哎呀,完了,忘了一件大事。” 第二十三章 智诱对手 (3) 从风听郧中隐说不可大意,忽然想起刚才出了差错,跺脚说:“糟了,忘了跟武藤章约定具体比试时间。” 庚妹不以为意说:“来了不就得比吗?” 全念坤说:“扯淡,明儿比也是比,耗上一年半载也是比,来了跟没来一样。” 马翼飞拍着脑袋说:“这事儿我大意了,被那倭贼一催,没过细琢磨。” 郧中隐说:“别愣着了,赶紧追他。” 大伙奔出门,分开去追。跑了一圈回来,都说没见着。 庚妹落在后头,手里提只鞋,一跛一跛的走进屋,满脸懊丧说:“跑丢了鞋子没逮到狼。我瞅见他就在前边,一道白光一闪,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愣了一下,再看时那混蛋没了影儿。” 郧中隐气愤说:“给倭贼算计了,我要撵上了揍他满地找牙。老马,你可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哪能写完不敲打敲打字眼儿的?” 从风焦躁起来,满屋子转圈直嚷:“这下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了!” 曹嘎三冷笑一声,说:“刚才还说老成呢,你呀,当着不着。” 从风叫起来:“我没说我老成,是你们说的,我不老成、我不老成。” 马翼飞沉思半天,说:“这事儿也不用着急,咱们定个日子,在招贴上写明,武藤章看到招贴不敢不来。” 从风说:“要是没看到呢?没看到不还是白搭?多拖一天,老沈他们就多遭一天罪。再说,这日子没经他同意,万一人家来不及准备,可就是我不地道了。” 郧中隐说:“跟小日本讲什么地道!咱们把日子定了,他不来,就是他输了。” 马翼飞说:“再去找找吧,他总有个落脚的地儿,上各家客栈去打听,应该不难找到。” 从风说:“中隐大哥。你看行吗?” 曹嘎三拖腔叹气说:“唉,没事瞎折腾。” 郧中隐说:“老马,你在家写招贴,其他人分头去找。嘎三。你怎么回事?” 全念坤说:“嘎三你怎么回事?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穿上鞋,叫一声:“走!” 曹嘎三追上庚妹,要和她随行。庚妹不好拒他,倒打趣说:“一会儿我鞋跑丢了,你背我。” 曹嘎三当真。一双眼不时盯着她脚后跟。 大家一路打听,把全城几处大大小小的客栈都踅摸了一遍,竟然没有一家有叫武藤章的人去投宿。商铺、饭馆,凡是他可能去的地儿都问过一遍,一点消息也没得到。到晚回来,纷纷猜测他的去向。 庚妹、全念坤和曹嘎三都说他露怯,一准儿跑了。 郧中隐说:“别看小日本不着调,论性情可是一条道走到黑,不会临阵脱逃。武藤章这么藏着掖着,指定是玩幺蛾子。” 马翼飞说:“没找着就别找了。咱们再将他一军,以静制动,招贴上的比试日期给空着,再加上一句话,我保准他耐不住。” 说罢,遂摊开已写好的招贴,在末尾加了一句:“比试时间待武藤先生准备充裕后,由他确定。” 庚妹把这句话念出来,郧中隐听了拍手叫好,说:“老马。你这又是一着妙棋,这“充裕”二字,真把他将着了。” 从风也连连点头,说:“这样。他就不会怪我欺负人了。” 全念坤说:“老马,敢情你一肚子幺蛾子,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念坤大哥忒会夸人。” 马翼飞嘟嘟囔囔说:“庚妹,你见过狗嘴里吐象牙吗?你们别在这儿絮絮叨叨哪了,凉快哪歇着去,我把这事儿赶紧弄完。明儿一早上街去张贴。” 他展纸研墨,一口气把八十张招贴都加上一句话,直写到更敲二鼓。 第二天一早,一干人去街头张贴。郧中隐估摸着武藤章没准会来看招贴,吩咐张贴完了以后在繁华地段守候,瞅见了就别让他跑了。大家依其言,傻等了一整天谁也没见他露脸。 天黑回去,从风心里没着没落儿,大家也都有些耐不住,唯有马翼飞沉得住气,坐在一旁吞云吐雾。 郧中隐说:“老马,你那招灵不灵?” 马翼飞说:“候着吧。” 一语未了,忽然有人来找从风。开门迎入,是稻香村的郭老板。 这郭老板是个富商,为人豪爽仗义,但不知什么原因老和日本人不对眼。那天堂会武藤章气焰嚣张,把中国戏法贬得一钱不值,这话传到他耳里,心中老大不平。后来看到招贴,获知一个叫从风的后生要和武藤章一较高低,钦佩得不得了,便找上门来,告诉从风愿意出钱搭建戏台,负担一应用度。从风正巴不得有人凑这个热闹,欣然接受了他的美意。 郭老板果然用心,按部就班做着准备。这会儿来却是因刚看到新贴出的招贴,怨从风没及时和他通报进度,口气急促不满说:“从风先生,您别让我抓瞎啊,我也得有个准备不是?到底明天啥时候,您说个准谱啊。” 从风摸不着脉,反问:“啥明天啥时候?” “您和武藤章比试,招贴上不写着明天吗?可没写啥时辰啊。” “招贴上写着明天?”从风跳起来嚷,“中隐大哥,会不会是武藤章填上去的?咱们瞧瞧去。” 大家立马起身,随郭老板来到稻香村门前,举灯一照,招贴上的比试日期果然填了一个“明”字。又提步往别处去查,但其它地儿招贴上的日期仍然空着。不觉满腹疑团,也不知是不是武藤章所为。 郧中隐说:“我就知道狗肏的玩幺蛾子。从风,他这是要给你一个措手不及。”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这能信吗?别是什么人闲得无聊做的手脚,再说,也没说是上半晌还是下半晌。” 马翼飞说:“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 庚妹恼火说:“武藤章怎么这么混啊?从风,明天你行吗?” 从风倒坦然,说:“明天就明天,我怕他不成?他再玩儿幺蛾子也得上台跟我比,到时候看谁厉害。” 郭老板与从风打交道才半个多月,但熟络劲儿像上辈子就认识似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拍着胸部说:“咱们照自己的路子走,从风先生,你看还有什么事儿,郭某都给你准备好。” 从风把他拽到一边,悄悄说了一番话,郭老板张口结舌,随即又连连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去安排,保准不耽误。” 当下分开,回到客栈,从风说:“中隐大哥,你们别吵我,我有我的事儿。” 郧中隐踱出门来溜达,那四个凑在一起玩牌,从风一个人猫在房里清点之前买回的道具。(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事出意外 (1) 第二天大伙都起得很早。保定的早晨比天津清新,但保定的空气似乎清新得不能让人有丝毫懈怠。大伙吃过早饭,陪着从风一起往西大街新搭的戏台来。 看客来得早的都想睹一眼从风的风采,一个年轻后生要跟日本魔术师打擂,消息早就惊动了半个保定城。 从风独自在后台晾着,疑疑惑惑的东张西望,迟迟不见武藤章露头。他知道下面的人也在望他,时不时目光交叉在一起,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当猴看。他想武藤章这人才是真正的无赖,回头也要让他尝尝这种滋味儿。 郧中隐一伙紧靠着台子聚在一块,除了马翼飞低头吧嗒着烟斗,其他几个像屁股生了疮似的,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郭老板叫了一班敲响器的,紧锣密鼓的声点把场面闹热起来,三街六巷的市民听到动静都赶场来看热闹。 从风在继续晾着,台下的人在继续看猴。从辰时等到巳时,从巳时等到午时上半时,过了快两个时辰了,武藤章还没有出现。看热闹的不想这么白等,都走得差不多了。 庚妹不耐烦了,嚷起来:“上当了,上当了,指定是哪个闲的没事干的瞎胡闹。撤了吧,别在这儿傻等了。” 马翼飞见庚妹如此说,便起身去看招贴,想仔细认认笔迹。刚走出几步,老远瞅见一个人把招贴揭下来,一边走一边抖,忽然口中吐出一团烟雾,一径上了戏台。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才看清楚正是武藤章。 武藤章口中的烟雾已化成一个红色的气环,有磨盘那么大,这和当年夏福常变的一模一样。接着又变出橙色、黄色、绿色三个气环。四个气环在半空里漂浮、旋转,最后落在身上,围着他身子又团团转了一会儿,直到气环渐渐消失。他才扬着招贴向台下看客喊:“在下日本魔术师武藤章,各位都看到招贴了吧?有个无名鼠辈的要向我挑战,原本不屑,只因此人无端纠缠。只好露一手。” 从风没太明白无名鼠辈的意思,断断续续呱唧了几下手板,心里揣测,这应该是“顶礼慈云”,他怎么也会这活儿?赤橙黄绿青蓝紫。还差三个环没有变出来,多半是功夫不到家。嗨,一会儿我让你开开眼。猛然想起父亲的嘱咐:“顶礼慈云切不可示于世人。”完了,爹不让变,我今儿得服输。 武藤章一副大师的派头问从风:“刚才这个你没见过吧?” 从风反问:“你变完了?” 武藤章听岔了他的意思,说:“下边还有九个拿手的,让你见识见识东洋戏法的高深。” 从风顶了一句:“你刚才这个不是东洋戏法。” 武藤章愣了一下,接着变下面的活儿。他一口气把后面的九个一一演出来,从容不迫,技艺娴熟。而且越往后越精彩。走了的看客几乎都回来了,场内也有人为他喝彩。演完十个活儿,摊一摊手,抱一抱拳,像是已定了胜局一般,举起之前揭下的招贴,高喊一声:“规矩各位都看明白了吧?有请从风先生。” 话犹未了,一抖手,招贴飘飘扬扬向半空里飞去。 从风瞅见,蹦跳到前台。单手向上指了一指,双手“呱唧”一击,招贴竟在半空中停住了;再一招手,砉的一声回来了;又一推。稳稳当当贴在原来的墙壁上。 台下一片“哇、哇”之声。 武藤章没掩饰住眼神的惊讶,这才意识到这小子可不是耍嘴皮子那么简单。 从风说:“别站着,你先歇一会儿。” 武藤章翘腿坐下,不错眼珠子的盯着从风破解活儿,看着他一个个演下去,手上功夫老成娴熟。流畅自然,有点坐不住了,两只手在大腿上揉来揉去。最后见他没有把第一个破解出来,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说:“我变的头一个,看样子你要放弃了。” 从风说:“是。” 郧中隐在台下嚷:“从风,使使劲儿,别把那个落下了,变出来就跟他了打了平手。” 武藤章冷笑着对台下说:“使使劲?你以为大解呢。” “这嘎杂子恶心人!”郧中隐火气爆上来了,攥紧拳头要往台上冲,被马翼飞和全念坤拖住。 从风说:“今日就到这儿吧。” 武藤章得意洋洋挺直身子,说:“把结果告诉大家。” 从风只好对台下说:“今天的比试武藤先生赢。” 武藤章说:“大声点,加一句你输了。” 从风无奈,提高声调重说一遍:“今天的比试武藤先生赢,我输了。” 武藤章得意退场,一边走一边挥手大喊:“诸位,明天上午继续观赏,好戏在后头。” 庚妹愁眉蹙额迎到台前,想要说句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从风朝他她挤了挤眼,又若无其事地冲四大棍说:“今儿输给他了。” 大伙怕他心里难受,都不提输赢的事儿,强装笑脸,簇拥着一块返回客栈。 吃饭的时候,从风有说有笑,似乎输的挺开心,喝了好几盅酒,连吃了五个大包。吃完饭嚷着要掷骰子玩儿,大家顺着意陪他,正好提提兴。 这几个平时跟从风赌博几乎没占过便宜,他总是赢多输少,没想今儿晚上偏偏怪戾,竟然一输到底。这牌桌上的输,容易让人联想到和武藤章争高下的输,大伙心里沉甸甸的,都劝他早点歇息,可他像是输红了眼,缠着大火赌到鸡鸣头遍才上床。 第二天早晨要赶过去比试,他又迟迟不肯起来,马翼飞和郧中隐轮番叫了好几遍,翻个身又睡着了。眼看太阳升起老高了,大伙都着起急来。庚妹对他大嚷:“你还比不比,别是认怂了吧。” 从风迷迷糊糊回答说:“谁认怂了,武藤章认怂了?” 郧中隐挺无奈的说:“从风,这事儿不能是个半参子,你还得提起精气神儿跟武藤章去比呢。” 从风仍在糊里糊涂的说:“还让不让人睡啊?” 曹嘎三觑一眼,摆头叹气出来,瞅见马翼飞立在坪里吧嗒烟斗,走过去说:“马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比他还傻?都围着他瞎折腾,一上场就输了,这不,儿媳妇怀孩子——装孙子了。” 马翼飞把烟斗递给他,说:“来一口?” 曹嘎三讨个没趣,走开边去了。 从风又打起了小呼噜。 郧中隐心里躁得不行:“黑更不肯睡,这么晚了还挺尸,你们也是,谁他娘跟着他混蛋?一会儿慌手慌脚不出岔头儿才怪!” 全念坤说:“中隐,你这是拉不出屎来怪茅坑,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我可不是茅坑。” 郧中隐说:“庚妹,你别没正形,今儿耽误了就你的事儿。” 庚妹受“茅坑”启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念坤大哥,你好几天没洗脚了吧?” 全念坤说:“我洗没洗脚关你什么事儿?你当洗脚倍儿难啊?一句话的事儿。” “你把袜子脱下来。” “干吗?” “你袜子里进了瓷片渣滓。” “没有啊?”全念坤当了真,两只脚在地上试着踩了踩。 庚妹冷不丁把他推到椅子上,强行脱下他的袜子,捏着鼻子提起来,直接敷在从风脸上。 从风像触滩的鲤鱼蹦起来大叫:“啥玩意儿?顶风臭十里。” 郧中隐和全念坤都忍俊不禁。 从风伸了伸懒腰,望一眼透过窗户晒到了床头的阳光,打着哈欠说:“你们多咱起来的?” 郧中隐说:“你能不能快点儿?都啥时候了。” 从风说:“不忙,武藤章拖拖拉拉,凭什么我去等他。” 一边说一边从容穿戴,起来清点了一下道具,洗了一把脸,和大伙一块去吃早饭。 武藤章已经先行到了。 走到西街,听到台上声点催得倥急,郧中隐催促快走,从风仍旧不急不忙,登上台,对武藤章笑了笑说:“嘿嘿,武藤先生,今儿归我先来。” 武藤章脸上有些不满,回答了两个字:“请便。” 从风走到台中央,开始变他的戏法。武藤章坐在戏台的一边盯着他,见他活儿出手平平,心里有积分不屑:这小子果然是个半吊子。 台下的看客都提不起神来。 郧中隐几个的眼神满是失望和焦急。 曹嘎三说:“武大郎放风筝——出手不高,就这样还跟人家比?” 庚妹说:“他应该有绝活儿,为啥不拿出来?” 全念坤说:“这些玩意儿难不住武藤章,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左右瞪一眼,三人都噤了声。 从风把十个活儿变完,看客没有几个鼓掌的。武藤章腿一悠,从椅子上站起来,步子咚咚的,在台前咚嚓一声停住,打个响指,就按部就班的开始破解从风的活儿。台下的人盼着他出纰漏,但他像脚边路上跑惯了的老马,轻而易举的一个个全破了,末了儿一阵狂笑。 从风左顾右盼,问他:“你笑什么?” 武藤章讥讽说:“你比卖狗皮膏药的好不到哪去,比不比,已见分晓。” 从风说:“才过一半哩。” “行,奉陪到底。” 从风追着他喊:“你笑什么?”(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事出意外 (2) 郧中隐激动的时候,脸上的横肉就会显得更加粗劣而黯淡。 从风没撵武藤章几步,就随着人流出了西大街,匆匆拐上了另一条街道,寻到一条闾陌胡同。一边走一边掏出郭老板写给他的地址对号查找,正要向人打听,忽听身后有人招呼他:“从风先生请留步。” 他回头一瞅,有点小吃惊,叫他的是总督署衙那俩凶神。不想搭理,回答说:“忙着哩,没空留步。” 二人撵上来,一左一右将他搂住,袖筒里暗藏的匕首顶在他腰上。 从风晓得犟不过,就问:“要干啥哩?” “随我们去喝杯酒。”包子脸贴着他的耳朵说,口气不容置疑。 从风说:“是总督大人请我吗?可没这么请的啊!” 招风耳警告说:“别声张,你小子要走运了。” 从风这会儿没心事喝酒。看他们也不像是喝酒的架势,但不跟着走肯定不行,去就去,倒看这两货要搞什么鬼。 出了胡同。上了一辆骡车,包子脸一只手钳住他的胳膊,一只手亮出清冷的短刀,从风知道不顺着他就会有危险,没有反抗。 招风耳驱动驾辕的骡子。骡车飞奔起来,曲曲折折出了城,走了好几里路才下车。 这是郊外一处偏僻的路段,人烟稀少。俩凶神把他带到一个河湾内的沙滩上,包子脸按着他坐下来,从风望一眼四周,河堤虽然不算很高,但看不见堤外的景象。 招风耳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取出一个葫芦,一只瓷碗。从葫芦里酾出一碗酒。递给从风说:“喝了它。” 从风端起来闻了一下,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说:“什么破酒?马尿不如。我今儿不能喝酒。” 招风耳说:“总督大人赐你的鸩酒,由不得你,不喝也得喝。” “这破酒还叫珍酒,总督大人也忒寒碜了,还是留着他自己喝吧。” “放肆!你小子死到临头还嘴贫,总督大人念你有些义勇之气,特赐你一壶鸩酒,给你留个全尸。”包子脸手里晃着短刀。 “敢情总督大人的珍酒是毒酒。”从风把碗放地上,“老头儿怎么能这样?没事儿给我下毒。我就这么死了冤不冤?” 招风耳说:“你小子弄出恁么大的动静丢人现眼,让总督大人情何以堪?” 从风说:“谁丢人现眼了?比试还没完哩。” 包子脸说:“不用再比了,” 从风说:“啥意思?总督大人要反口不成?” 招风耳斥责说:“你败局已定,再折腾还不得把中国人的脸丢尽?快喝。一会儿我们把你的尸体扔河里,算是溺水身亡,不给武藤章以口实。” 从风说:“这真是总督大人的意思?” 包子脸说:“总督大人原本对你寄予厚望,岂料你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这事儿怨不得别人,谁让你吹出大天来?咱们奉总督大人之命送你西去。” 从风说:“总督大人出臭招,留着吧。等我跟武藤章比试完了再喝。” 招风耳说:“你小子可别逼我们动手,宰了你就不是全尸了。” 从风又把碗端起,溢出一滴在地上,一块鹅卵石发出嗞嗞的声音,一缕青烟腾地而起。他杵着鼻子嗅了嗅,抿一口,点了点头,说:“这酒闻着刺鼻,喝着倒是不赖,可惜没有下酒菜。劳驾二位给总督大人捎个口信,他说过的话可得兑现。” 招风耳说:“就要做鬼了,哪来那么多废话,我们没工夫跟你贫,快喝!” 从风长吸一口气,在胸前拍了三下,端起碗,闭眼龇牙,一饮而尽。接着身子一歪,侧倒在地。 俩凶神只见他四肢抽搐,鼻歪嘴咧,在地上打滚。 从风忽然挣扎着站起来,两只手食指勾住腮帮子使劲往两边拽,雌牙凸齿冒着白沫;拇指拉着下眼皮,眼睑翻出猩红,白珠子滞凝不动,面目狰狞嗷嗷怪叫。吓得俩凶神魂飞魄散,跳起来连连往后退。 从风放开手,一口白沫啐在二人脸上,哈哈大笑:“瞧你们那点出息,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一语刚了,转过身子,步履蹒跚自己趟水下河,扑通一声栽入水中。 俩凶神战战兢兢追到河边,只见他直挺挺的趴在水下,已经不能动弹了,口里冒出一串串气泡,几条河鱼翻着白肚浮上水面。 招风耳禁不住一声叹息:“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包子脸说:“脚底下的泡,自己走的。” 招风耳说:“要说,也是一条汉子。好死不如赖活着,要不自己逞能,还能吃几年阳饭。” 包子脸说:“别老虎戴数珠假称善人了,走吧,还得向总督大人回话呢。” 俩凶神走出河湾,疾驰而去。 忽然河水“哗啦”一声,从风从水里蹦出来,深吸一口气,抱怨说:“娘啊,快憋死我了。总督老儿,我要这么容易被你毒死,我爹那些野法可不是白教了?” 原来从风他爹夏福常号称有百毒不侵之功,从风打小就跟着父亲习练抵御毒药的方法,又循序渐进遍尝各种毒草,渐渐对外毒的侵入无所畏惧了。有一次抓捕一条剧毒蟒蛇,被咬着了腿脖子,结果人没事儿,蛇死了。他刚才跟俩凶神一边贫一边按压穴位,喝下鸩酒装得跟真要死了似的,把俩凶神骗过去了。 他爬上岸,毫不犹豫脱了个精光,把湿漉漉的衣服拧干水,晾晒在沙地上,好在四周没有人,就这么赤身裸体打水漂玩儿。 过了个把时辰,衣服干得差不多了,抖搂着穿身上,望着城里的方向,一路走回去,仍旧去那条胡同找郭老板的一个亲戚,因要准备明天的活儿,当晚就在这一家住下了,没回客栈。(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刀山火海 (1) 昨天郧中隐几个眨么眼儿没见了从风,起先以为他可能先回客栈了,到了客栈也没见到人,大家就在一起胡乱猜测,但不敢往坏处想。捱到夜里仍不见他回来,便有些慌神了。郧中隐要上街寻找,马翼飞想了一下,拦住说:“与日本人比试可不是儿戏,他说过总督大人派人暗中监视他,监视也是保护,想必歹人不敢近身,要我说应当不碍事儿。” 大家毕竟心里不踏实,一宿没睡安稳,天一亮便赶西大街来等候。还没到跟前,老远觑见戏台前边的坪里矗立着一根海碗粗的木柱,足有三丈高,柱上密密麻麻横着什么耀眼的物件。 拽开大步走过去,郭老板在那儿指手画脚,一帮伙计正往木柱旁一丈开外的地上堆放木炭。此时才看清楚横在木柱上的耀眼物件全是一尺半长的钢刀,刀背朝下,刀刃朝上庚妹数了一数,共有三十六把。这几个大惑不解,郧中隐就问:“郭老板,这是干嘛?” 郭老板从口中拔出烟袋,回答说:“是从风师傅交代的,在下只是替他张罗。” 郧中隐又问:“从风呢,从风在哪儿,咋没见他?” 早来的看客三三两两围拢来看稀奇,郭老板不及回答,忙去招呼:“各位,请退后、请退后。” 几个伙计连忙钉桩系绳,围出偌大一个圈,把看客阻挡在圈外。 马翼飞说:“中隐,从风都交代郭老板准备场子了,还用问吗?人家正忙不过来,咱们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 庚妹的目光在扫描四周各色人物,她这会儿瞪着的不是瞄人家腰包的贼眼,而是正常人的略带焦灼的眼神。每当庚妹收敛图谋不轨的心思的时候,她的眼神闪烁的是秋水般的灵动,这种灵动常常使曹嘎三魂不守舍。 庚妹灵动了半天,没有从杂七八色的人群中动到从风的身影。 曹嘎三走过来轻轻捅她一下:“看什么呢?” 庚妹身子侧了侧,没有给曹嘎三第二次碰她的机会。随口说:“从风这混蛋在哪儿呢?” “好啊,你敢在背后骂我混蛋。” 众人一回头,从风正不急不慢走过来。只见他头上缠一条黑头巾,上身着靛蓝色对襟短衣。下身穿一条宽臀紧腿白色灯笼裤,腰上系一条红色鸾带,都认不出来了。 庚妹满脸惊讶说:“怎么穿成这样?” 从风拍了拍胸部:“好看吗?” 庚妹上看下看,点头说:“整个一苗子,不过看着还行。挺精神的。” 郧中隐嗔责他:“我说兄弟你多混,这一宿不回来也不漏句话,哑腮帮子了?” 从风轻描淡写说:“别提了,昨儿总督大人待见我。” 全念坤说:“敢情是总督老儿请你吃香的喝辣的去了,一句话的事儿。” “香的喝辣,等着吧。让总督大人请,够喝一壶的。唉,不说了、不说了。”从风摇手摆头,转了话题,“今儿我可要抖神儿。让武藤章吓得尿裤子。” 大伙想着前两场武藤章占了上风,今日这场要是不能扳过来,就败局已定了,心里都替他扭着一把汗,但口里只能给他打气:“从风,也没见武藤章那龟孙子有多厉害,你攥把劲,指定能赢他。” 从风说:“我不赢他谁赢他!一会儿看我的。” 庚妹想问他立那插钢刀的木柱干什么用,恰在此时报时锣声响了,武藤章端坐台上。盯着坪里的木柱愣神儿。 从风撩衣甩袖登上台去,这几个手心攥着汗找位置坐下来,不错眼珠儿的盯着台上,谁也不吱声。 响器一阵紧似一阵敲着。从风在台上踏着声点手舞足蹈。不一刻乐器骤停,只见他走到台前朝看客拱一拱手,说:“武藤先生说过,好戏在后头。今儿个请各位瞧好戏。” 话音一落,遂开始使活儿,果然一出手便技惊四座。连武藤章也始料未及。他一连演了酒米三变、一蛋变四、引烟成字、线灰悬铜钱等八个活儿,留着后边两个不变,转身对武藤章说:“武藤先生,要不我歇会儿,你先把前面的破了?” 武藤章没料到从风今天会有这样的表现,功底之深和出手之娴熟无可挑剔。而对他台下布置的场景究竟要出什么招,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心里想:看来这一局我必输无疑,只能破他这八个活儿了。 武藤章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却装出满脸不屑说:“你以为就凭这些雕虫小技能赢?武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破解。” 从风说:“武藤先生别嘴硬了,甭管我小技大技,你就等着输吧。” 武藤章走到台前,连连挥手,示意他让开。 从风退到一边,不看武藤章,闭着眼睛打盹。 武藤章提神运气,莫名其妙的“嗨”一声,便开始依样画葫芦演绎那八个活儿。虽然手上功夫不如昨天利索,但最终都一一破解了。扭头对从风说:“从风先生,我说你玩的都是雕虫小技,服不服?” 从风睁开眼,“啊?”一声,“武藤先生叫我吗?” 武藤章说:“我已经破解完了。” 从风说:“已经破解完了?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武藤章心里冒出火来。 “我没看,我睡着了。”从风站起来伸了半个懒腰。 “你想赖账?”武藤章有些愠怒。 从风说:“武藤先生哪里的话,我怎么会赖账?就算你全破解了。” 武藤章紧逼喝问:“什么叫‘就算’?” 从风说:“不‘就算’,一定算,一百一的算。武藤先生,不跟你逗咳嗽了,不还有两个吗?我给你来俩绝的——上刀山、下火海,听说过吗?指定你不知道,你们东洋人不会玩儿。” 武藤章用怪异的目光瞥了一眼台下,没吱声。 从风纵身一跃,跳下台,直奔木柱下边。从郭老板手上接过一只罗卜,轻轻触向木柱两边的数把刀刃,一碰两断,显示刀刃无比锋利。然后不慌不忙把鞋脱了。赤着脚围着木柱绕了一圈,看客不知他要干什么,不错眼珠儿地盯着。 从风用挑逗的眼神朝台上瞟了几下,学武藤章的做派打个响指,毫不犹豫手攀刀刃往上攀了两级。紧接着悬着的双脚也分开踏到了刀刃上,手攀一下,脚蹬一步,就那么一级一级在刀梯上往上攀爬,场子里静得能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看客一个个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 从风如履平地,轻松自如,不大的工夫,就见他登上了柱顶。看客一齐鼓起掌来。就在这时,忽然间他失手悬空,吓得看客一阵尖叫,三丈多高摔下来还不落下残疾?不料他连翻三个筋斗,双脚在刀梯顶端稳稳当当站住了,从容摆出鹞子翻身、雄鹰展翅几种姿势。 看客正在啧啧惊叹,忽听他口中发出悦耳的鸟雀啁啾之声,就见数只喜鹊凌空飞来,落在他肩膀上。他抓住两只喜鹊合掌一拍,一眨眼喜鹊全不见了。却抖出两条条幅来,上边分别写着两句话:“中国戏法了不得∕东洋魔术比不上”。 看客尖叫欢呼,掌声像元宵节的鞭炮,噼噼啪啪使劲响。 他把条幅叼在嘴里。头朝下脚朝上一梯一梯退下来。 地上那一堆连延丈多长的木炭,早已被郭老板的伙计烧得炽热赤红,从风脚不落地,直接跃在炭火上,如履平地一般来回走了两趟,然后把条幅扔进火堆。变出一个灯笼来,往上一抛,灯笼浮上半空,化成一团火,火中飞出数只喜鹊,喳喳叫着,扑棱着飞走了。 武藤章的脑袋像石化了的肉疙瘩,伸长脖子缩不得,鼓起眼珠眨不得,半天愣不过神来。 从风穿上鞋,轻轻松松回到台上,冲他吃吃地傻笑,说:“出水才见两脚泥呢,武藤先生,是不是?” 武藤章的目光还在刀柱和炭火上游离,他倒没有怀疑道具有蹊跷,这种表演曾听师父提起过,但从未见过真情实景,以为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这会儿亲眼目睹从风演出来,方知这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功夫。心里想,我今天输他两个活儿,最后一局如果打个平手,整个比试就让他赢了,谁还会承认我是天下第一?我的名声就得毁在这小子手上。暗地里琢磨了一会儿,想了个歪主意,对从风说:“你刚才这个叫什么来着?” “上刀山,下火海。” “上刀山下火海——这只能算一个。” “怎么只能算一个?上刀山是一个,下火海是一个,明明是两个。” “你们中国人说上刀山下火海是比喻勇敢的人不畏艰险,上刀山是不畏艰险,下火海还是不畏艰险,对不对?明明是一个意思,你怎么把它分做两个意思?从风先生,你想赢也不是这么赢的嘛。” 从风心里晓得他明明是在讲歪理,但歪在哪儿愣不过神,半天说不出个字儿闷儿来。 郧中隐气得两眼暴突,太阳穴上的青筋像大雨来临前爬上地面的蚯蚓,冲武藤章破口大吼:“落道帮子东洋狗狡皮赖,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看客也打抱不平,有人叫骂:“滚刀肉胡搅歪缠,不识数睁眼瞎你!” 郧中隐见众人都起哄,一肚子怒气火上浇油,揎拳掳袖窜起身要去揍武藤章。 庚妹在一旁助劲:“上,揍丫的!” 全念坤也挥起了拳头:“揍丫的,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急忙揪住郧中隐:“这不是动拳头的事儿!” 从风想起总督大人的约法三章,见这势头急眼了,慌忙堵住:“中隐大哥,你别掺和行吗?我和武藤先生比手段,你别添乱了。” 郧中隐怒吼:“这落道帮子寒碜你,我咽不下这个气。” 马翼飞揪着郧中隐往后退,说:“中隐,你这是要把从风往火坑里推。” 郧中隐不满说:“这是什么话!” 马翼飞低声说:“从风在总督老儿面前立了生死状,你把武藤章揍了,他两个的比试没法分出高低,想想会是什么结果?” 郧中隐捶了自己脑袋一拳,五脏六腑气得要爆了。 从风盲驴拉磨似的绕着武藤章转两圈,武藤章瞎搅理儿他说他不过,脑壳不过想,以为让他一个也是铁板上钉钉自己赢了,于是说:“你说只算一个就只算一个,九个了不是?我再来一个好了。” 曹嘎三在下边嚷了一句:“你傻啊!” 从风愣了一下,嘟嚷着问:“我傻?我怎么傻?” 武藤章怕他反悔,赶紧说:“从风先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等着呢。” 从风从道具包袱中掏出一张比脸盆大一半的黄纸,又掏出一支蜡烛,把蜡烛点燃,捏着黄纸就近烛火烘烤一会儿,再把黄纸举起来比划一番,轻轻的抖了一下,抖出一星火苗儿,火苗儿愣是怪,它不把黄纸点着,却溜溜儿的在纸上游走,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渐渐的那些印记变成了荷花图样,不一刻就有五朵荷花跃然纸上,错落有致,栩栩如生,大有名家丹青之妙。 看客啧啧称奇,又响起了一阵掌声。 从风自鸣得意,一双眼斜睨着着武藤章,心里想不信你能看出门道来。 还别说,这武藤章的能耐真不是吹出来的,他运神想了一下,就动手变起来,一招一式都合上了从风的辙,虽说荷花画得跟狗尾巴花似的,但套路出来了,自然要算破解成功。 从风有些惊奇:“这你也会?” 武藤章爱答不理,说一声“明日见高低”,收起他的包袱,脚底抹油,呲溜走了。(未完待续。) PS:成长于深山密洞的主人公,携带神秘信物闯荡江湖,致使官府如临大敌,逆党余孽企图灭口,因此前途危机四伏,但又明难防暗。 小说两条线纵横推进,情节离奇曲折,撒网提纲,铺而归总,脉络清晰。 故事时张时弛,不泛温馨与虐心、惊悚与悬疑的描写;亲情和爱情,忠义与奸诈,明争和暗斗,机智与诡算,诸多场景触目惊心;励志青年、码头苦力、江湖艺人、黑道白道、官场众生、境外间谍,各种人物相互交织,构成一幅晚清衰落中孕育着新生的缩影。 小说的结局解开多个谜团,但谜底令人意外。 一个与父辈毫不相干的哥老会后裔,如何与防民如虎的晚清社会相斥相容,这是小说的思想视角。 第二十五章 刀山火海 (2) 从风没介意武藤章,心里充满了对自己表现的得意,跳下台来兴致勃勃问这几个伙伴:“你们说,上刀山下火海的活儿牛不牛?武藤章看蒙了哩。” 郧中隐还窝着一肚子邪火,堵着脸说:“别提武藤章了,嘎杂子赖上你,你凭啥让他?那是东洋鬼子欺负咱,明白不?人家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你还伸着舌头舔他屁眼。” 庚妹锁眼噘嘴说:“中隐大哥瞧你说的多恶心。喂,从风,你脚伤着没有?” 从风说:“我怎么会伤着?伤着就不是真本事了。” 庚妹推他坐下:“让我瞅瞅。” 一边说一边脱下从风的鞋袜来看。 从风抬起脚往她鼻子面前伸,庚妹拍一巴掌,吼他:“臭。” 从风说:“我还没拿臭袜子敷你脸呢。” 全念坤咯咯咯地笑:“给她擦一把,就当抹胭脂,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拈酸吃醋说:“女孩子怎么能这样!” 庚妹只装没听见,反倒伸手抚摸从风的脚板,讶异说:“一点事都没有呢,这功夫也是你爹教的吧?你爹老有本事了。” 全念坤说:“从风,你是门里出身啊,这本事一年半载学不来吧?” 从风把脚缩回去,说:“我打小跟爹住在山洞里,刚开始避着外人,日子久了,得便就去山下村子里演戏法,赚些吃的、穿的回来。村上有个姓姚的大叔和我爹合得来,这门功夫是他教的。我爹应该也会,我爹会的东西可多了……” 庚妹打岔说:“怎么要住山洞?你们家没房子?你娘不跟你们在一起?” 从风想起了山洞,想起了爹,想起了娘,他的脸色阴下来,喃喃说:“我娘被歹人抓走以后,我爹就带我住进了山洞,那天在茶楼见到我娘。我都认不出来了……” 郧中隐说:“庚妹,你就一大嘴叉子,当着不着。” 庚妹吐了吐舌头,忙把话题岔开:“从风。要说,还是你的本事大。” 全念坤说:“从风,明儿你还得拿出武藤章不会的来,一定得赢他。” 曹嘎三哀声叹气说:“明儿啊,我看挺悬。谁输谁赢没准。” 庚妹横着白眼质问曹嘎三:“嘎三哥怎么说丧气话?你帮谁啊,别胳膊肘往外拐!” 马翼飞说:“从风啊,明儿是最后一场了,还真不能大意。咱不能不承认武藤章能耐了得,你最后补那一个,也够绝的了,可没难住他。一会儿吃完饭,给你说说我见过的武藤章的绝活儿,好让你心里有个数。” 从风说:“翼飞大哥,你说了也没用。我爹说过,这耍把戏就在一个耍字上,两边比试,绝不会让你事先猜着。” 曹嘎三说:“从风,别怪我多嘴,明儿是他先出招,你破他,你就是全破了,也不能算赢吧?” 从风说:“怎么不算赢?” 曹嘎三说:“你真是掰着脚指头也算不清,现在比下来你跟他是扯平的。就算明儿你全破了,不还是扯平吗?” 曹嘎三这么一说,大家如梦初醒,庚妹说:“还真是。第一场你输他一个,第二场他全破了你的,今儿他输你一个,明儿你全破了他的也是平手。” 郧中隐急眼了:“嘎三,你光放马后炮,为啥不早说?” 全念坤附和说:“为啥不早说?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憋上了气。呛白说:“你们这叫拉不出屎怪茅房,都犯糊涂,怎么倒怪起我来了?我那会儿提醒叫他别犯傻,他说他不傻。” 庚妹说:“从风,你被武藤章算计了。这事也怨你自己,第二场你不使劲,今儿又让他,明儿是啥结果,还真叫人担心。马大哥,这事怎么办啊,你给出出主意吧。” 马翼飞沉吟说:“武藤章在场次安排上设了套,让从风往里钻。不过,这事儿也不用着急,如果明儿从风把他的活儿全破了,虽说是个平手,也不亏,之前从风在戏法行当里无名无份,而武藤章号称天下第一,这天下第一和一个无名无份的人打个平手,武藤章可就掉份儿了。” 从风说:“是我没搭煞,没肚皮揽泻药?,原本上一场可以出几个绝活儿的,小瞧武藤章了。我要不赢武藤章,总督大人就不会把老沈他们放出来,都白忙活了。” 郧中隐叹了口气,说:“从风,你缺心眼儿,嘎三说的也对,大伙都不过脑,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啥说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老马说的,跟武藤章打个平手。至于老沈他们,出不来也怨不了你,那是总督老儿心黑。” 从风说:“可是,我答应救他们。” 庚妹说:“要是打不了平手咋办?就像头一天一样,从风倒输他一个,武藤章就有的得瑟了。” 郧中隐呵斥她:“别乌鸦嘴!” 曹嘎三说:“还真难说,武藤章的能耐摆在那儿。从风,我可提醒你,明儿要是打不了平手,你不是在总督老儿那儿立了生死状吗?没准你的小命就赔上了。” 郧中隐说:“别他妈废话。从风,甭想它了,争取打个平手,万一出岔头儿,咱们明儿带家伙,把武藤章给灭了。” 从风苦着脸说:“不行,中隐大哥,那样我会连累你们,没准还得连累老沈他们。你们说,我这脑袋瓜儿是不是不好使啊?” 马翼飞说:“智者千虑,或有一失。诸葛亮还失街亭呢。从风,没嘛过不去的,好好琢磨明儿怎么对付武藤章吧。” 其实武藤章回去也闹上心了,前两场比试,他蔑视从风是瘦驴拉硬屎瞎逞能。今日不说别的活儿判若两人,单就那上刀山下火海,给他玩得惊心骇瞩而且毫无破绽,手段如此高强这小子原来是欲擒故纵,明天是最后一场,如果出手的招数被他全破了,岂不是胜负不分?我与无名鼠辈平分秋色,我这个亚洲第一魔术师岂不成了笑话? 武藤章虽然心里忐忑,但毕竟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上。明天只要有一个绝招让从风破不了,就是稳操胜卷了。他把自己练过的绝活儿在脑子里逐一过了一遍,最后决定用‘吐火绵延’之术,就出这一招,不给那小子纠缠的机会,三下五除二,后面的活儿都不用出手了,让那小子去后悔一辈子。 “吐火绵延”是武藤章的看家本领。吐火这活儿原本是波斯艺人摆地摊赚吆喝的惯用伎俩,中国的川剧艺人也善用此技,武藤章经过研析磨砺,把它加以改造升华,渐渐练成了一绝,火从口中喷出来,可以射在八尺之外,更绝的是连续不断能到一根香烧没了,中间可以变化出各种活灵活现的物体来,这一招据说他师父都自愧不如。 武藤章准备使出这一招,不光是为了克敌制胜,更动了一份歹毒之心,他知道这一次从风即使败在自己手下,日后对他第一魔术师的地位也是一个威胁,因此要借机废掉从风功夫。他拿定主意,连夜备齐一应资材,又闭门演练了好几遍,确信万无一失了,才上床睡了不足三个时辰,只等天亮以后遂心如愿。(未完待续。) PS:至此较量了三场,从风没算清帐,最后一场即便不失手,也是个平局,而且还不敢保证不失手,这下慌了神了。 第二十六章 吐火绵延 从风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开始压根儿就不把武藤章当回事儿,你显摆的那些玩意儿不就是我爹教我的吗?我就不信你比我爹的能耐大。头一场被迫认了输,第二场成心要逗武藤章玩儿,这第三场本是定胜负的关键了,他竟然稀里马哈没占到什么便宜,曹嘎三给他点破,才晓得算盘珠子打破了脑袋,这下土地爷扑蚂蚱慌了神了。到了这份儿上把肠子悔青也没用了,赢了把老沈那帮人就出了来放了空炮了,明天还不知道武藤章出什么怪招,能不能打个平手还难说呢。 夜里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念叨:爹啊,您可不能让我输啊,输了可丢不起人,输了我就没命了。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也不惊动别人,悄悄地溜达出门,来到西大街,拐往昨天武藤章返回的路上走,心想他一准会把最难的活儿放在开头,我想法子摸摸他的底儿。 他走到岔道口,不敢往前走了,就站在路中央傻等着。直等到太阳有两竿高了,才看到武藤章的身影。 武藤章搂个包袱,昂首阔步,采飞扬迎。他伸手把他拦住,挑逗说:“武藤先生,昨儿你当着恁么多人的面耍赖,可不丢人吗?” 武藤章一下变了脸,刚才的高兴劲儿跑没了影儿,冷笑一声:“你想反悔?反悔得了吗?你们中国人爱吃后悔药,这世间有后悔药吗?” 从风一面撩逗他,一面眼光斜睨过去,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想刺探出一点蛛丝马迹,忽然瞥见他唇边隐隐有些油腻的痕迹,心下惊疑:莫非他要玩吐火?吐火可难不住我。不动声色说:“我不反悔,只是想提醒你,今儿我把你的全破解了,咱俩就是个平手。武藤先生,比个平手我不丢人,你可是丢大了,你自称大师。大师就这能耐?” “没空跟你耍贫嘴,走着瞧。”武藤章胸有成竹,无视从风的冷嘲热讽,侧身闪开,继续昂首阔步。撇下从风走前头去了。 从风落在后面,看着武藤章登台去了,急忙转身往郭老板家来讨要几样物料,临出门又在嘴上抹了一些锅泥末,等到开场锣鼓一响,不声不响登上戏台。 此时武藤章已在戏台两边各横扯了一条齐腰高的彩索,中间隔有一丈距离。从风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他的用意。就问:“武藤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武藤章抬头望一眼,瞥见他嘴唇一圈黑,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这小子刚才是摸我底细。莫非被他识破了?心里哼了一声:识破了又怎样?今日就让你栽在吐火上。冷冷回答:“一会儿我会告诉你。” 从风频频点头,不屑一笑,就不再理睬他,坐在戏台一侧翘起了二郎腿,向台下的伙伴挥了挥手,表情变得轻松起来。 候到开演时辰,武藤章屁颠儿屁颠儿在台上绕了一圈,对台下乌央乌央的看客摊手摊脚喊:“今日武某要演一个东洋顶级魔术——“吐火绵延”,让各位开开眼。这个魔术想邀请从风先生一同来演。不知从风先生意下如何。当然,从风先生如果不敢。在下也不勉强,毕竟所吐火焰乃是五雷真火,功夫不到家便会伤人。” 台下这四大棍和庚妹听他说出“伤人”二字便急了,这不是要使毒招吗?都不放心从风。想要阻止他。郧中隐大喊大叫:“凭什么和你同演?你事先没有约定,这会儿临时变卦,敢情玩幺蛾子。从风,别上他当,各玩各的。” 武藤章瞟一眼郧中隐,说:“这位先生。契约上可没写不能同使一个活儿啊,你让从风先生把契约拿出来仔细瞧瞧。” 看客议论纷纷,也有说该的,也有说不该的。其中有人只想看热闹,起哄乱嚷:“从风,上啊。” 武藤章见有人起哄,更得意:“从风先生,不敢来吗?不敢来就认输好了。” 郧中隐恨不得把武藤章揍个灵魂出窍,责怪马翼飞:“老马,你这契约咋写的?让这落道帮子钻了空子。” 马翼飞不满说:“中隐,他要钻空子,你埋怨我也没用,我就喝那么点儿墨水。” 郧中隐说:“大伙张着神儿,从风这个活儿一输,咱们就冲上去,别让小日本跑了,给我往死里揍!”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忽然人多语乱的看场鸦雀无声,大伙的目光齐刷刷投到台上,从风紧挨着彩索站到了武藤章对面,冲他打了个响指。 武藤章见他落了套,冷酷得铁板似的脸上抹了一丝奸笑,说:“从风先生果然是守约之人。” 从风打断他:“武藤先生,你话太多了。说吧,同玩一个活儿,怎么分输赢。” 武藤章说:“是这样,你我面对面站立在彩索后边,就现在这样,锣声一响,从口中喷火——喷火明白吗?” 从风说:“你喷吧,我跟你学,现炒现卖,照你的做就是了。” 武藤章说:“这个活儿的火焰必须成柱状,啊,成柱状,之后呢,谁的火柱先中断,或者两腿有移动,就视为输,你的明白?” 从风说:“腿不能动,身子能动吗?” 武藤章心里想,不能让这小子一开始就认输,得让他钉死在那儿。就说:“你腿不能动,身子能动到哪儿去?” 从风说:“武藤先生的意思是身子动了不打紧?” “哎,不打紧。不过,从风先生,咱们得点一根香,”武藤章从包袱里摸出一根香来,点燃插在台边上,“这跟香没有燃完,不能认输。” 从风心里猜着了几分,这混蛋要玩大招子,我得张着神。 这个活儿的确戛戛其难,口吐火柱原本就不易,那火焰喷过来更是燎皮燎肉,如无超人的内功和耐热的觔力,虽不损性命,但难免落下烧创之伤。 从风噘了噘嘴,笑了一笑说:“武藤先生。戏法本是逗人乐的,你愣是拿来欺负人,忒不地道。好吧,不说废话了。都听你的。” “咣当”一声锣响了,武藤章因怀揣暗算之心,火焰刚从口中喷出,就像蟒蛇出洞,直扑从风。 从风左侧右闪。因为幅度受到限制,躲闪不开。武藤章的火焰极有准头,死死咬住他的双手不放。玩儿戏法的靠的就是一双手,武藤章正是要把从风的手灼伤成残废,卯足劲儿下狠招。 郧中隐几个急得大汗淋漓,庚妹更是心惊肉跳,马翼飞的脸呆成了乌龟壳,全念坤的双眼像趴着两只死苍蝇,曹嘎三的红色胎记跟刚被人划过一刀似的,但都憋着气不敢出声。 从风的双手被武藤章的毒火灸烤得火烙火燎。亏得他打小在山上煨烤食物,赤手火中取物习惯了,一时半会还能忍受,但不能就这么由着他放肆,必须尽快化解他的毒招。他记起爹说过的一句话:“人不以毒心于我,我以善心于人;人以毒心于我,我必以毒心于人。”心里想:你成心要害人,我也没辙了,是你逼我出狠招。 武藤章正得意忘形,从风猝然口中用力一呼。呼出一条赤红的火柱,火柱不很粗,像一条赶车鞭,向武藤章横扫过去。 武藤章眼快。忙用自己的火柱把从风的火柱包裹起来,压住他的势头。 从风不慌不忙,摆脱他的包围,火鞭又向武藤章上下劈砍。其实从风把握了分寸,柱头离武藤章有半尺的距离,并不想伤到他。只是警告而已。 武藤章却以为从风功力不足,心里想你小子三脚猫功夫敢玩这个?我让你日后卖狗皮膏药都没份儿。便运足功力,把火柱化成利剑,企图一招制胜把从风的手指削一半下来。 从风见这一招歹毒之极,晓得这人无可救药了,不等他的剑尖靠近,捷疾把自己的火柱化成一股粗绳,把武藤章的火剑缠住。 武藤章颠覆了之前的认识,他感到从风的功力比自己料想的大得多,愣了一下,忙着摆脱从风的纠缠。 从风逮着了机会,不容他再出毒招,趁他分神,化出一座老君炉,火星四溅悬在武藤章头上。 武藤章心里惊了一下:这小子又来欲擒故纵?急忙化解,不料炉膛里蹦出一只尺来长的火蝎子来,张牙舞爪绕着他上旋下转,耀眼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武藤章一边缩头缩脑躲闪,一边变招,把自己的火柱化成暴雨般的乱箭,劈头盖脑射向从风。 从风全神贯注,早有防备,驱使火蝎子把乱箭扑散。 武藤章又变出一头火猎豹,跃地而起,凌空直朴从风。 从风一矮身,猎豹从头上蹿过去,跌得粉身碎骨——不过是散落的火球。 武藤章一咬牙,又把火柱化成巨蟒,咬向从风的面庞。 从风以攻为守,不给他喘息机会,索性把老君炉募然倾翻,只见大小不一的火蝎子乌央乌央蹦出来,跐溜跐溜把武藤章包围起来。 武藤章慌了神,像漩涡中的破船,开始晕头转向,射出的火柱瞄不准从风了,火力也渐渐减弱。 从风断定武藤章已难有招架之功了,但不敢懈怠,他不认输就不能放手。 台下这几个一见从风占了上风,喜得又蹦又跳,庚妹和郧中隐异口同声大喊:“烧死他,烧死日本狗!” 看客前几场因武藤章又得瑟又耍赖,憋闷得不行,这会儿看到他渐渐地成了缩头乌龟,全都慷慨激昂,但还觉得不解气,跟着喊:“烧死他!烧死他!” 武藤章被从风的火蝎子燎烤得精神恍惚,人都要崩溃了。台下吼声鼎沸更令他惶恐不安,担心从风受到怂恿对自己下毒手,虽然名声重过富士山,但毕竟保命要紧,只见他口里的火柱嘎然灰飞烟灭,身子一晃,扑通趴在地上,口里喊:“从风先生高抬贵手。” 台下“烧死他”的叫喊声愈演愈烈。 从风把活蹦乱跳的火蝎子聚做一团,化成一条火龙,呼呼腾地而起,在半空里盘旋一圈,远驰而去。 武藤章羞惭满面,攀住彩索就势爬起来,忍着灼痛收拾道具。 从风说:“武藤先生,你后边还有九个活儿没变呢。” “不用变了,在下认输。”武藤章低头垂目,无地自容。 从风佯装惊讶,高声问:“什么?你要认输?才演完一个就认输,多新鲜啦。” 武藤章哼哼唧唧拾起包袱要走,从风把他拦住:“武藤先生,别走啊。要认输也得有个说道不是?大声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武藤章无奈,连“嗨”两声,朝从风鞠了一躬,又朝看客鞠了一躬,打个趔趄,负气而去。 从风追着喊:“武藤先生,认怂了吧?还敢说咱中国戏法是卖狗皮膏药的吗?” 看客暴风雨般的欢呼声有如大海催波,惊街震巷。 郧中隐几个跳上台去,把从风紧紧抱住。 一拨年轻看客也涌上戏台,把从风托起来频频抛举。 下边的看客有手舞足蹈的,有挥拳跺脚的,有相互拥抱的,发了狂似的欢呼,都不肯离开。(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总督心机 (1) 稻香村的郭老板见从风被大伙抛绣球似的落不了地,担心失手,急忙上来解围。抱拳对看客喊:“多谢街坊邻里、父老乡亲捧场,大伙受累了,从风先生也受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郭老板重望高名,寥寥数语就使激情燃烧的看客冷静了许多,但还有不少人前呼后拥一路跟着。 从风兴奋不减,得胜的猫儿欢似虎欢,一边走一边傻呵呵地乐,身子陀螺似的转,冲跟着的人一会儿挥手一会儿晃大拇指,又抱拳又作揖,都得意忘形了。 曹嘎三没吃早饭,耽饥受饿了半天,众目睽睽之下耗得不耐烦,忍不住埋怨:“这么多人跟屁儿虫似的,敢情给人当猴看。” 郧中隐猛一转身,脸上横出八辈子的反感,冲人群吼:“老跟着干什么?还让不让人消停。胯下闲的慌找狗肏去。” 从风不忍心,说:“中隐大哥你熊人家干什么?人家抬举我呢,刚那会儿替我吼嗓子,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多不容易。” 已经到了郭府门口,郭老板说:“各位街坊高邻,进去喝杯茶如何?” 高邻们谁敢进郭家的高墙大院?便渐渐散去了。 郭老板把从风一干人邀进去,一边奉上茶点果品款待,一边招呼家人摆酒设宴。 原来家中早有准备,须臾馔殽上席,满满一大桌,山珍海味也有,时令菜蔬也有,极是丰盛。 郭老板举杯敬酒,用“大义爱国,技艺超群,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一堆好话赞扬从风。 从风半懂半不懂说:“郭老板,敢情你比总督大人厉害,总督大人没你会捅词,就会说‘大胆’、‘放肆’。来。我给你学学。” 从风正襟危坐,装腔作势学总督大人说话,学着学着,忽然揪住庚妹:“拉出去。就在院内毙了!” 逗得一桌人笑得喷饭。 大家一边说一边吃,郧中隐几个连日的郁结烟消云散,如此好酒好菜更是喜逐颜开,也顾不得什么拘谨,一无忌惮尽情放纵。大家觥筹交错。欢忱畅饮。 当天吃了半晌酒食,菜肴换了好几遭,酒也喝了好几坛,直到天黑,除了庚妹,其他人都酩酊大醉。郭老板命下人打扫房间,留在家里歇下。 第二天,大伙告辞要走,郭老板死活不肯,宴席重开。又吃了一天。 吃到黄昏时候,忽听外面沸闹喧哗,嘈杂声中只听有人大叫大嚷:“从风师傅,求见从风师傅。” 大家转头眺望,只见一拨乌合之众向郭府门前拥聚过来,个个猥琐不堪,一看就知道不是郭老板的街坊邻里。 一时满座惊疑,不知什么来头。 郧中隐攒紧拳头腾地起身,郭老板慌忙拦住,安抚说:“各位不必介意。在保定这地儿,没人敢让郭某掉脸,我叫俩下人去把他们撵开。” 郧中隐急赤白脸说:“咱们喝个酒也不消停,狗肏的闹炸猫子欠揍。” 推开郭老板就往门外跑。 大伙吃一惊。怕他扛着酒劲儿闯事,紧着追出来。 这时外面光线已经黯淡,朦胧中只见黑压压喊叫声一片,一个个灰头土脸,蓬首垢面,一见从风。扑通通跪下,口称“救命恩人”,捣蒜似的一个劲儿磕头。 从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摊手摊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郧中隐揪住为头那个的衣襟喝问:“哪来的嘎杂子忒腻歪,找从风?别没事找抽!” 为头的说:“中隐,是我啊。” 郧中隐打一愣,忽然叫起来:“老沈,是你啊,你们出来了!从风,是沈师傅,你咋认不出来?” 从风这才明白是被抓进大牢的那帮艺人,又跳又嚷:“哎哟,我可没白忙活、没白忙活。总督老儿还真守信,明儿我给他磕个头去。你们别跪着,蹲大牢一准遭不少罪,出来了还跪着干啥!” 说着把他们一个个拽起来,可这帮人起来又跪下,一定要向从风再行三拜之礼。从风心想不能白受人家跪拜,我的还礼,于是两腿一曲,就与众艺人对跪起来,看着别人给他磕头,他也跟着胡捣乱磕一通。笑得大家前仰后合,也不去制止,站在一旁看热闹。 郭老板说:“从风师傅,人家是感激你搭救之恩,理所应当,你这一拜,倒折煞人了,快快请起。” 从风说:“不拜了,不拜了,你们指定饿坏了。郭老板,你行个好,让他们饱餐一顿吧,要不我也不忍心吃了。” 郭老板说:“这个自然。各位请进,郭某即命备饭。” 这拨艺人虽然饥肠辘辘,但自觉刚打牢里出来一身晦气,推推让让,不敢应承。 郧中隐斥责说:“有吃不吃,贱骨肉儿。老沈,你去,咱俩喝一杯,其他的,随他。” 郭老板说:“哪能呢。各位不给郭某薄面,也得看在从风师傅份儿上。” 大伙不好再推辞,就随郭老板进去了。 郭老板吩咐厨房速速准备,新添了四张桌子,正好坐满五桌。酒菜还未上席,郭老板望着这帮艺人一个个萎靡不振,形容枯槁,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沈万奎感慨说:“我们这帮兄弟关进大牢以后,吃的睡的猪狗不如,日子熬下来都不想活了,今儿放出来就像是做梦,听狱卒透口风说,是从风师傅救了我们。路上打听,从风师傅在郭老板府上,就寻过来拜谢,这份恩情,我们也不好从哪里报答,请再受大家一拜。” 众艺人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从风跑到一边说:“我又不是菩萨,你们老拜什么?这事儿吧,其实一点恩情都没有,我赚着玩儿呢。” 郧中隐说:“老沈啊,别跪了,跪着叫人烦心,你们心里记着他的好就行了,从风为了救你们,可是在总督老儿那儿立了生死状的,差不离儿把自己的小命都赔上了。” 从风说:“我都赔过一回了,比完第二场,总督老儿派人把我押到河边逼我喝毒酒哩。” 庚妹惊问:“喝了吗?” 从风说:“不说了、不说了,总督老儿心可黑了。” 郧中隐跳起来:“老王八敢让你喝毒酒,我扒了他的皮!” 郭老板说:“各位,开席了,请坐请坐。” 郧中隐还在愤愤不平:“大清的官员良心都被狗吃了。” 郭老板连连摇手,又指了指门外,压低声音说:“郧兄弟,不说闲话了,隔墙有耳啊!” 大家转头往门外看,有个人影晃了一下,走开了。 郧中隐吼:“怕他个屌,揍丫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总督心机 (2) 外面的人影还真是来听壁脚的,这个人是曾皋。 曾皋打从风与武藤章开赛第一场起,就扮作普通看客混在人群当中,一场不落的盯在那儿。沈万奎一拨乌合之众一出狱就急着找从风,曾皋在心里瞎琢磨:这帮不争气的指定少不了要诋毁舅爷,我去听听说些什么。于是狗撵屁股似的盯上了梢。 他直跟到郭府,不好进去,就在院门外抉耳远听。开始阴一句阳一句的倒也没啥过头话,但后面从风和郧中隐恶言恶语调子高,落在他耳里,不能容忍,转身跑去总督署衙向舅爷告密。 总督大人刚用过晚膳,正在书斋耽读司马通鉴,曾皋入夜来见,料想他有要紧事儿,便合卷下听。 曾皋即把从风和郧中隐辱骂朝廷命官、攻击大清官吏的污言秽语转述了一遍。总督大人掩卷沉吟,置之一笑:“市井之徒,薄唇轻言,无须当真。” 曾皋大惑不解,舅爷当朝一品大员,怎么听任些小市民辱骂?说:“舅爷,您老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从风是个袍哥逆贼,他那是蛊惑人心,要小子说,舅爷该趁机把他拿下。” 总督大人说:“以何理由拿下?就因为他叫我总督老儿,说本督心黑?因言获罪,大可不必。” 曾皋说:“舅爷不如以破坏邦交之罪把他拿下。” 总督大人微微摇头说:“武藤章狂妄自大,压压他的嚣张气焰正合本督之意。要定那小子破坏邦交之罪,有违民意。在民众眼里,他此举是张扬民族大义,壮我国威,现在保定市民把他传为英雄呢。皇上是天,民亦为天,怎能逆天而动?” 曾皋说:“舅爷,小子担心,他是逆党疑犯。与武藤章这场较量声名鹊起,此时不抓,就怕他顺势而为,成养虎为患之势。” 总督大人沉思片时。说道:“曾皋,你说爪角兕是否还在他手上?凭他的手段,要骗过秦矗当轻而易举。” “舅爷,您是说秦矗要杀他是为了争夺爪角兕?舅爷的判断不会错,他既然能从秦矗手下逃过一劫。爪角兕就一准不会失手。恁地,舅爷,这小子更不能留了。” “韩武来曾提到哥老会有一份秘密册籍,本督在想,从风既然掌握着爪角兕,就应当知道秘密册籍的下落。” “舅爷的意思是放长线钓大鱼?” “如果能缴获秘密册籍,哥老会就可以斩草除根。此事眼下不必操之过急。至于从风,本督尚有疑惑,些小年纪,是如何与哥老会扯上干系的?” “舅爷。小子设法摸清他的根底儿。” “此事暂且搁一搁,本督眼下有一件机密大事冗压于心,苦于难觅高人区办,时不待我,乃至食而无味,夜不能寐。” 总督大人顿时愁云郁结,长叹哀声。 曾皋听出了弦外之音,惊得像刚拔了后槽牙,试探着说:“舅爷,小子斗胆问一句。您老莫不是要把机密大事交付从风去办?” “曾皋啊,舅爷是有病乱投医,无奈之举啊!” “舅爷所说的机密之事,不知小子当不当问。” “你是舅爷心腹之人。不但你要知情,还须由你出面支使。曾皋,事情许成不许败,你可得用心竭力。” 总督大人所说的机密大事,是涉及大清军事机密被泄的一桩间谍案。此案的主犯,是日本人仓义川。仓义川年纪不大。却奸诈老练。他旅居中国多年,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外表与华人无异,藉此四处流窜作案。起先只在港口船坞、守备要地窥勘刺探,后来竟然打入军械局,搜辑清军武器军械配备、枪弹制造变量等一应情报。如此危及大清军力安危之事,官场早有风声,就连圣上也有所耳闻,圣上已谕示总督大人竭情查处。 处置此事,于总督大人原本易于反掌,只须一声令下,把仓义川的住地一抄,人赃俱获,即可苛罚治罪。然老大人偏偏难以下手,因为军械局总办王行是自己的嫡亲表侄。王行虽然与仓义川并无直接瓜葛,但如果外人知晓军械局情资被泄,王行难逃渎职之罪。审查仓义川事涉邦交,须有海关道台大人参与,与王行相关的情节无疑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不单王行获罪,老大人身为军政总督,下辖的军械局出事,自然难辞其咎,加上表侄这层关系,问题就更严重了。一旦惹得龙颜大怒,定个里通外国,背叛朝廷的大罪,便是万恶不赦了。好在眼下外界并未掌握真凭实据,总督大人尚有回旋余地。左思右想没别的办法,决定派人去偷仓义川,拿到事关军械局的那一部分隐瞒下来,这样就可以掌握处理谍案的主动权,让王行撇清关系,自己也可以脱身。 然而总督大人低估了日本人的能耐,三番两次派府内心腹之人去窃取均未得手。也忒邪门儿,仓义川租住屋是一处平房,独门进出,看上去并无殊异,去的又是衙内高手,但每次潜入到他门前屋檐下,瞬间尘土蔽目,飞沙走石从头顶直击下来,其景象十分恐怖,就像将要葬身泥石暴流一般,别说进他的屋,连逃命还来不及。 如此万夫莫开的屏障,其实是武藤章安置的一个魔幻机关。古代防御盗墓贼最绝的是流沙术,武藤章正是依据此一原理,在离房门约半丈的地方,地下埋着一溜儿触动机关,廊檐下设有暗道,暗道中灌注有沙石,能自动回流,运转起来无穷无尽。外人走过来,踏到脚下的触板,头顶的机关即刻拉动,刹那间沙石横流,铺天盖地,加上惊悚的幻影与恐怖的喧嚣之声,使入侵者迷空步障,不寒而栗。这道机关外表上看不出痕迹,局外人搞不清它的奥妙,加上有两头凶猛的獒犬护院,压根儿不敢靠近,任你手段高强,也只能望而却步。 总督大人奈何不了小小一个倭贼,正在焦躁忿恚,心急如焚之际,冒出从风这么一个人物来,因此顾不得他是不是逆贼,动了如此不得已的心机。 曾皋没想到舅爷会有这么大的闹心事儿,王行表叔也太不晓事了,这不给舅爷添乱吗?害得舅爷堂堂一品大员做鸡鸣狗盗之徒,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可是,让从风那小子干这事儿也忒冒险了吧? “舅爷,这事儿怎么好对他交底?我是说从风那小子。要是给他捅了篓子,反倒闯出天大的祸来,后果不堪设想。” “切不可跟他交底,既不能让他知情,又要使他做得天衣无缝。这就靠你的巧妙了。” “舅爷,那小子憨头憨脑,我担心他抓鸡不着蚀把米。” “可别小瞧了他,那小子外愚内秀,你看他与武藤章较量,可谓有胆有智。曾皋,此事舅爷委付于你,成败全在你的心机。” 曾皋不好推脱,只得信誓旦旦临危受命。(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意外证物 韩武来“荣归故里”之后,日子渐渐的凄惨起来。探查哥老会余党之事八字没见一撇,也就领不到养老金;而手头的积蓄被弃他而去的姘头卷得所剩无几,熬到如今已是两手空空,吃饭都得靠旁人接济了,饥一顿饱一顿并日而食。但在他心里,还把秦矗做个财源,隔三差五敲他几个子儿。 这天一早,因痛风病复发,一瘸一拐走到主凤茶楼来向秦矗借钱治病。秦矗晓得他老虎借猪相公借书,凭啥白供着你?便一口回绝了。韩武来心里怄不过,不知道怎么才出得了心头这口恶气。但如今就像流落街头的丧家狗,没人怜悯还遭人嫌弃,只能时刻夹着尾巴。 下楼路过买大碗茶的棚屋,见里边冷冷清清,只有邱持贵在向几个闲人兜售狗皮膏药,又开口向邱持贵借钱。邱持贵曾经领教过他的爱理不理,于是还以颜色,尽管韩武来低三下四只差没下跪,邱持贵也只装没看见。 韩武来退了一步说:“邱爷,您不借钱,就给点吃的吧,厨房里有剩饭剩菜,我不嫌弃,打糙儿吃一碗。” 邱持贵听他说得可怜,也有几分恻隐,就回了一声:“你去找秦爷。” 韩武来以为他是搪塞自己,心里又添一分憋屈。再乞求也没用,无可奈何退出门来,犹犹豫豫不想离去,就在房前屋后蹒跚徐行,希望捡到什么能吃的填填肚子。 走到茶楼后面堆放垃圾的地方,无意中瞅见前不久曹嘎三摸黑扔过来的那个包袱。虽然脏不拉几,韩武来却不愿放过。扒开来看了一下,是一堆旧衣服,瞅上去有的还有四五成新,有男人穿的也有女人穿的,挑一件披在身上,大小正合,倒像是照着自己的尺寸缝制的,有点喜出望外。就把男人穿的一件一件挑出来。挑着挑着觉得这衣服怎么这么眼熟?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我自己的吗?还有几件军服呢。再看女人的衣服,也认出是随了自己几年的那骚娘们的。心里震惊了。 上回他在估衣街认出那件蓝衣紫裙,当即向官府报了案。官府问他印象中是否有可疑之人。韩武来一时也想不起。这会儿看到这些旧物,心里蹊跷起来,忽然记起秦矗为自己接风当日,邱持贵抛瓜皮帽喷出满台烟雾,响声吓着了姘头的情景。暗自大惊:贼人不就在眼前吗?当晚劫船贼正是用烟雾干的勾当。甭管是不是,我就赖着他,让邱持贵吃上官司,杀鸡儆猴,看他秦矗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顿时心里一团复仇之火燃烧起来,回到茶楼坪里,冲楼上嚷:“秦矗,敢跟我韩爷甩脸子,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有你求我的时候!” 嚷罢。一颠一瘸像打折了腿还被人追的老狗,忙忙迭迭拦辆车,径直往衙门提报线索去了。 秦矗不以为事,冷笑一声:“装腔作势,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 立在窗前往外望去,韩武来转弯不见了,却一眼瞅见赵戍临朝茶楼走来,心里一激灵,惊出一身冷汗:“韩武来会不会认识赵戍临?他常往我这儿跑,要是被韩武来撞见。岂不落下把柄!” 自从那晚赵戍临摸黑闯进宅院,与他相见交谈之后,原以为会尽快离开天津,不料他迟迟不走。反倒隔三差五跑家里来,真是请鬼容易送鬼难。正在惊疑,赵戍临已经上楼来了,无奈强作欢颜起身相迎,慌言急语说:“赵兄碰上熟人了吗?邱持贵,还有……” 意思是问他碰没碰上韩武来。 赵戍临说:“这地方除了你和邱持贵。我还能认识谁?” 秦矗递上茶,叹道:“赵兄,眼下这风头紧啊,恐怕官府已经对我起了猜疑,前不久总督府召我带班子去演戏法堂会,当时的情形没把我吓个半死,哪里是演戏法堂会?明明是设鸿门宴啊。回来细想,感觉其中大有蹊跷。恕秦某直言,你老往我这儿跑,难免惹人眼目,天津卫不是久留之地,为赵兄平安计,早日离开方是上策。” “秦兄不必多虑,赵某并无张扬之举,今日拜会,只是打听一件事,夏福常的儿子是不是与易婉月见过面了?” “早都死了……”秦矗话刚出口,自觉失言,急忙改口:“我听人说那小子早都死了。” “秦兄何来此言?他和武藤章在保定较量戏法名声大震,怎么说他死了?” 秦矗只知道把武藤章打成龟孙子的是一个无名之徒,哪会想到是夏福常的儿子?那孽种是自己亲手活埋了的,照理早已成枯骨了,怎会死而复生?如今听赵戍临一说,恍若五雷轰顶。强压惊慌问:“你说与武藤章比试的是夏福常的儿子?赵兄消息可靠吗?会不会弄错人了?” “错不了,我一直在留意他的行踪。早先倒是好像出过一次事儿,连后事都准备了,可那小子命大,阎王爷没把他收去。而且我还打听到他名儿叫从风。” 秦矗暗自掐了一把大腿,确定绝非梦里听书,虽说惑疑满腹,但已不容自己不信了,心里忧叹:不知那小子怎么死里逃生的,如果他知道是我害他,一准起心报复,四大棍是亡命之徒,替他出头行凶在所难防,更何况他握有爪角兕,一旦拉起队伍,岂肯放过我?当时就不该留活口。一时不胜咨嗟懊悔。 赵戍临瞅他走神,干咳一声说:“秦兄莫非有难言之隐?” “并无难言之隐。”秦矗一边掩饰作答,一边起身替赵戍临添茶,却心不在焉把开水倒进了茶叶盒。 “秦兄,我自己来吧。” 赵戍临正要起身,秦矗已把茶端过来了。 “让赵兄见笑了,秦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倒不会做事了。我在想,夏福常死了,那小子毕竟是婉月的骨肉,说起来也是我的继子,按理应该让他住到家里来,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见他来和婉月见面。赵兄打听他是不是觉得秦某无情无义?” “赵某并无此意。秦兄上回提及册籍,赵某推测那小子可能知道下落,因为只有总舵主和夏福常掌握藏匿之地,想必夏福常在临死前会有交代,如果夏福常背叛了哥老会,册籍被他儿子掌握可不是好事。赵某放心不下,他母子相见,或许通过易婉月能问出些眉目。” “婉月向来不关心会中之事,这事儿让她出面,恐怕要费些周折。赵兄既然认为夏福常是叛徒,何不除掉他儿子?” 赵戍临暗吃一惊:他刚说那小子是他的继子,这会儿又说要除掉他,前后不一,这是为何?回道:“说夏福常是叛徒至今也没背影没侧影,还需要进一步查实,取人性命须得慎重,岂能莽撞行事!” “是啊是啊,可不能错杀无辜。”秦矗差点没抽自己一嘴巴:我怎么跟他说废话?叫他早日滚蛋要紧。“赵兄,秦某劝你还是尽快离开天津为宜,免遭不测、免遭不测啊!” “赵某要就这么离开,可就是无功而返了,无论如何要把事情理出眉目再走。” 秦矗恼恨得心里要蹦出刀来:这混蛋要多烦有多烦,出门给车撞死省心!他一张脸扭成了老苦瓜,瞎七搭八掉书袋说:“赵兄执意坚持,秦某多说无益,可别应了李白那句话,‘出师不成身先死,惹得英雄泪满胸’。” 说罢,借故身子不适要上医馆,实乃逐客之意。赵戍临奇怪他与之前的态度判若两人,心下顿生疑团,苦笑一声,起身离去。 秦矗急着要把从风没死的消息弄个准头,向楼下呼唤邱持贵,但唤来的是曾皋。 曾皋说刚才衙门来了四个捕快,把邱持贵押走了。 秦矗又吃一惊,责问曾皋为什么不早说。 曾皋说就是一会儿的事儿,没来得及禀报。 秦矗胡思乱想沉吟了一会儿,让曾皋带些银两,拦个车,慌忙赶到县衙打听是何案由。 县衙只熟识金师爷,便去找他询问,方知是韩武来告邱持贵抢劫,晓得是个没来由的事儿,才落下心来。当下给金达递上一封银子,请他帮忙说情,赌咒发誓邱持贵不会干抢劫的勾当。岂料金达收了银子突然变脸,倒讯问他半天,将他言语一一记录在案。虽然没有羁押,但那意思好像他是劫案的主使,憋一肚子窝囊气回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仇怨难消 官府抓了邱持贵,韩武来打听到已经关进了大牢,出了一口恶气,但还不甘心,觉得该趁机去敲秦矗一把。 到第三天,他又跑主凤茶楼来了,告诉秦矗,出一百两银子可以把邱持贵的官司撤了。 秦矗说:“你别想讹我,邱持贵是被你冤枉的,假的真不了,老邱要反诉你诬告。” 韩武来说:“官府从你这里起获了赃物,还想抵赖?拦路抢劫该当何罪,你该不会不明白吧?我愿意撤诉,你还不买账,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你也跑不了。” 秦矗冷笑一声:“我可不是吓大的,你别老上我这儿鳌镖,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 韩武来眼下是胜利者,胆子比前天壮了许多,警告说:“秦矗,别跟我嘴硬,你是啥人,别人不知道,我韩武来可门儿清。” 韩武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只眼圆睁,一只眼半闭,用丘八瞄枪的眼神向秦矗射出直杠杠的寒意。 秦矗心里憷了一下,邱持贵吃上官司,他并非没有一点畏怯,衙门办案多半是屈打成招,如果邱持贵扛不住认了,没准还真把自己带进去;而他更怕的是韩武来说的“门儿清”是不是另有所指,这老废物干侦搜出身,耳尖眼毒,假若他察觉了赵戍临与我来往的踪迹去报官,或者两人串合算计,我就是不掉脑袋,这后半生也只有吃牢饭的份了。眼下得先稳住他,慢慢再想主意对付。 秦矗想明白了,急忙进屋包了一封碎银,把嘴软了下来,说:“韩爷,我这程子生意亏空了,您别嫌少,先用着。秦某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还请您老多担待。” “你打发叫花子?这几个子儿不够塞牙缝的。”韩武来见他包了银子还说软话。心想这滚刀肉还是怕吓,以后我就变着方儿瘆他,不愁他不孝敬。口里嫌少,手上却把秦矗递过来的银子攥住了。 秦矗说:“韩爷。您将军臂上能跑马,宰相肚里好撑船,邱持贵不该得罪您,您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打劫这事儿,其实您心里有数。不可能是他干的。您对知县大人改个口,就说告错人了。如果衙门销了案,我们都会记着您的好。” 韩武来一改前两天的可怜劲儿,狠着心肠说:“秦矗,你别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我说撤诉可不是改口,邱持贵赖不掉。这撤诉也不是随便撤的,无盐不解淡,没有银子我没那么傻。你别跟我瞎对付,你们俩打断骨头连着筋。案子往下办,早晚你也得进去。赶紧准备一百两银子送过来,去财消灾,晚了就来不及了。” 秦矗气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恨不得一板凳削他半边袋,但他忍住了,仍旧挤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韩爷,您消消气,话别说得太生分了,事情好商量。” 韩武来见秦矗步步退让。以为敲他一大笔有戏,心想我也不在急上,回头再跟他鳌镖。 这会儿实在想吃点东西了,饿得肚皮贴背皮。他得找个饭摊饱餐一顿,于是揣着秦矗那封碎银,脚底拌蒜似的拖着瘸腿走了。 秦矗望着韩武来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满是痛恨。老废物虎死不倒威,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他感觉自己眼下像一只黄昏时候独行的羊,前面危机四伏。韩武来、赵戍临、夏福常的儿子。他们都是挡住他去路的恶狼,对他构成了难以逾越的威胁,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但他不能就这么被动等死,被动等死就不是秦矗了。 他像过量嗑药的瘾君子,心智大乱,但最后总算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必须先发制人,必须在恶狼扑上来之前一个个收拾他们,让他们去死,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至于谁该是第一个倒霉鬼,他在心里排着顺序,夏福常的儿子——侥幸想:那天夜里我和邱持贵都是化了妆的,夜色昏暗,他能认出是谁?倒是可以缓一缓,何况他如今名声在外,也不敢轻举妄动。那小子既然捡回来一条小命,就让他多吃几天阳饭,逮着机会再说,这回一定得做个干净。最难对付的是赵戍临,练武之人眼观六路,不好轻易下手,此人只能智取,不能蛮干。韩武来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要收拾他就像掐死一只蚂蚁,但要不留踪迹也得十分慎重。世上的事情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秦矗一时也没有万全之策。 上天有时候会眷顾动歪心眼的人,秦矗的害人之心一动,意想不到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一天,他打官牢探望邱持贵回来,打一处热闹地儿路过,听见铿锵铿锵铜锣响,抬头一望,只见挤挤插插围着许多人,便迈开螃蟹步晃过去看,原来是赵戍临在耍猴。 赵戍临斜披一件褂子,右边小半截身子裸露着,胸乳之上有一个醒目的虎形刺纹,手腕上有一颗长毛的黑痣,秦矗头一次见,心里无端的生出厌恶来。 他在人圈里站了一会儿,只见赵戍临耍完一轮,回身把铜锣搁置在挑子上,捧一顶瓜皮帽,领着俩猴儿向看客讨钱。他没兴趣观看这等下作之态,目光落在铜锣旁那只精致殊异的锣槌上,募然间冒出一个念头:灭了韩武来,让赵戍临背黑锅,一箭双雕,岂不省心? 秦矗袍哥出身,杀生害命如宰鸡屠狗,歹念一起,便欲付诸行动。 其时正有不愿扔钱的看客退避,引发场面混乱,赵戍临不知趣,一个劲儿憨皮赖脸讨要,秦矗见是机会,做个不经意的向他的挑子靠过去,顺手牵羊把锣槌笼入衣袖,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离开。 他如获至宝一路走回家来,计策已经想好了,要下手就在眼下,事不宜迟,快刀斩乱麻,早图消停。 就在当天夜里,等到满院子的人都歇息了,换了一身行装,戴个女人的假发,身携锋利的匕首,揣着那只锣槌,悄悄溜出家门,徒步走到到韩武来的蠹户破宅,四下望了望,更深人静,万籁俱寂,正是月黑风高夜,恰是行凶时。 他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韩武来打着老猪婆似的鼾声,他绕到后门,用匕首挑开门闩,一闪身潜入韩武来的睡房,蹑手蹑脚挨到床边,借着夜色的微弱光线,照准韩武来的脖子一刀勒下去。 韩武来的鼾声嘎然而止,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听蛐蛐儿叫去了。 秦矗还不放心,又在他胸前补了几刀,确信已经毙命,掏出锣槌扔到他床脚边上,得意暗道:“老废物,你能玩得过我秦矗?有赵戍临替你偿命,也不算白死。” 随即仍旧从后门退出去,神不知鬼不觉返回茶楼。(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离奇手镯 沈万奎及一干艺人脱离羁绁之苦,对从风救命大恩没什么好物酬谢,便轮流请到家中吃喝,庚妹和四大棍伴龙搭雨,随来随去一块享用。一连吃了七天,马翼飞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这么大鱼大肉的越吃越馋,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趁早回去吃咱们自己的粗茶淡饭。” 庚妹说:“要不你们先去干活,我和从风再吃几天。有好的不吃白不吃。” 从风说:“我也不吃了。翼飞大哥,你答应打听我娘的消息,我可是等得急呢。” 郧中隐说:“老马,这事儿你紧着去办。我和念坤、嘎三明儿歇一天,后天开始干活。从风闲着也是闲着,你和庚妹还去撂地吧。” 庚妹说:“你们放着有吃不吃,这算哪门子事儿?成成成,我一个人留下来吃也没什么意思,明儿不来了。” 大家说定,便去托沈万奎辞了余下吃请。 第二天,马翼飞去了主凤茶楼,其他人都在睡懒觉。庚妹赖不住床,独自打外边遛了半晌,听得说码头新进来了一艘不列颠的大舰船,想要去看热闹,便把众人叫起来。大家见已是日中时分,匆忙盥洗了,吃了午饭,依着庚妹一起来看舰船。 那舰船是件半新货色,除了个头儿大一点,比以前见过的差不离儿,岸边又有兵士阻拦不让靠近,老远瞅了一会儿,没多大意思,便在海边闲溜达。海是天天见的,也没什么意思,来回走了一刻,便寻一片人稀的沙滩躺下来晒太阳。阳光和煦,海风轻吹,不一会儿哥儿几个就打起了呼噜。 庚妹独坐无聊,东张西望,无意间瞅见岸边一艘废船后边。缩头缩脑猫着一个后生,手里端着千里镜,也像是观望大舰船,心想。看就看,还用得着藏着掖着吗?凝神瞅他时,那小子还时不时把头低下去写写画画。不觉好奇,便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一看究竟。只见他膝盖上垫着半个算盘大的一个纸本,上边画着的正是那艘不列颠大舰船。他一会儿往后翻。一会儿又往前翻,原来画的也是些洋舰船的图形。他手中拿着尺片儿在比量,像是在计算不列颠舰船的大小。先前那些洋舰船的图形旁边都写了名儿,什么爱仁、飞鲸、高升……还有另一些标记,是“涨潮”、“退潮”、“吃水”,什么什么多少门、多少座,载员多少人等字样。庚妹看不明白,忍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啊?” 后生不知背后有人,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一跳,又惊又恼。不问三七二十一,跳起来反手就是一拳。 庚妹晕乎乎的嚷问:“怎么打人?我又没招你,你打我干嘛?” 后生拾起东西要走,庚妹哪肯白吃亏?“啪”一巴掌甩他脸上,怒目圆睁说:“不给姑奶奶赔不是就想开溜?给我磕头。” 后生急于脱身,抬起一脚,把她扫翻在地。 庚妹死死拖住他,大嚷:“来人啊,打人啦……” 郧中隐被庚妹的叫声惊醒,推一把全念坤和曹嘎三。大吼:“快,有人耍横!” 全念坤腾地跳起来,与郧中隐包抄过去。曹嘎三睡眼惺忪屈腿坐起,要推醒从风。“哼”一声,手伸出去一半又缩回来,起身向庚妹奔去。 郧中隐揪住后生的衣襟,劈胸一拳,咬牙切齿说:“你小子找死来了!” 后生见势头不对,堆出呆板的笑容说:“各位。误会了。” 全念坤朝他腹部飞起一脚,嚷道:“是上回藏棺材里那小子,揍死丫的,一句话的事儿!” 原来是仓义川。仓义川忍住痛,挣脱往后退,陪着笑脸说:“是是是,我们有一面之缘呢。” 庚妹说:“落道帮子看你今儿还往哪儿跑!” 郧中隐逼过去又是一拳。 仓义川站立不稳,仰天一跤。这小子可不是吃素的,一翻身,抓起海沙瞄准郧中隐几个的面庞乱砸,趁机夹着他的纸本抱头鼠窜。 从风被吵闹声惊醒,听庚妹在哇哇乱叫,郧中隐仨扯着衣边在揉擦眼睛,吃一惊不小。跳起来正要过去帮忙,恰好仓义川迎着他跑来,从风喝问:“干什么你?” 仓义川慌慌张张回答:“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这么说承认是你干的。” 从风勾起一颗石子踢过去,不偏不倚击中他脚脖子。仓义川哎哟一声弯下腰,欲故伎重演,手刚触地,从风又一颗石子踢在他手上,冷笑说:“小样,跟我玩,你还嫩了点。你敢坑害我兄弟,落到我手上还跑得了?” 正说,忽听有人叫他:“从风先生,我可找着你了。” 从风一扭头,是一满脸褶子的老头儿。惑问:“谁?您叫我?” 老头儿说:“是,是我。找你多时了。” 从风打量一番,迟疑不定说:“我不认识您。” 老头儿说:“相逢何必曾相识。老夫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不找到你,心何以得安。这下找着了,还得成人之美不是?” 说话间,贴身掏出一只银手镯递过来,小声说:“你娘念着你,想跟你见面,托我捎了这件信物来,你可得好好儿收着,回头我带你去见她。” 从风惊喜得手舞足蹈:“我娘?您认识我娘?我娘要见我?回头我去哪儿找您?” “你找我不方便。这事儿不忙,你先候着吧,得便儿我会来找你。” 不由从风细问,老头儿像个有急事的匆忙走了。 仓义川早跑没影儿了,郧中隐仨揉着眼走过来,都埋怨从风为啥不拦住。 从风正满心欢喜,晃着手镯说:“我娘托一个老头儿捎来的,老头儿答应得便儿带我去见我娘。” 郧中隐嚷起来:“你就一二五眼,又让人家骗,扔了它。” 庚妹一把夺过来戴在自己腕上,说:“哎,别扔,我戴正合适。” 从风说:“是我娘的。不能给你。” 庚妹取下来看,手镯倒是戴了些年份,可不像是值钱的,跟地摊上锡打的冒牌货没什么两样。就问:“老头儿还带了别的东西吗?信函什么的。” 从风说:“没有,就这个。” 郧中隐说:“就一地摊货,哪儿都有买。从风,你别听人蒙行不行?” 全念坤说:“指定是蒙人的,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讥讽说:“不长记性。好了苍疤忘了疼。” 庚妹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给你这么个破玩意儿,你就信了?好啦,我不嫌寒碜。” 从风抢回去,贴到胸口上,说:“指定是我娘的,我这儿知觉到了。不信你们摸摸。” 说着愣是拽着四个的手摸他胸口。庚妹捅他一拳:“你咋一遇到你娘的事儿就犯糊涂?这能摸出啥?” 从风说:“谁犯糊涂,你才犯糊涂呢。中隐大哥,我晓得你们不肯信我,我给你们找个证见。我娘给我的手镯一准有机关,我就不信没有机关……” 他捧着手镯反过来复过去细看,不想那内侧正中果然有一个针孔般大小的圆点,便认作是机关,顺手拔下庚妹头上的铁簪子,照那圆点轻戳下去,一拨动,原来圆点是个扣器,就见一道缝隙露出来,不禁喜出望外。“我就说了有机关嘛,这不出来了?” 再往两边拨开,原来是一件黄灿灿的物体裹在里边,大家凑拢来看。庚妹说:“莫不是金子?” 郧中隐犹疑说:“如果是金子,这镯子倒是值钱了。哎,上边还刻着有字,写着啥?” 字是篆体,大家轮着瞅了一遍,都不认识。 从风说:“中隐大哥。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 郧中隐虽然也知道这手镯不一般,但还是心里没底儿,说:“咱们回去让老马认认这字,看写的什么。” 马翼飞已先一步到家了。他早起去主凤茶楼,做个闲客买了一碗茶喝,暗中掏出几个铜板向跑堂的买话口,毕竟四大棍是招牌脸,甭管谁露面都会有人认出来,跑堂的眼力劲儿好,自然对他的攀问心存戒备,只透露了那个女佣被禁锢不让出门一事,余下尽皆回避不说。万般无奈,只好折身回来。 从风把手镯递给马翼飞:“翼飞大哥,这是我娘捎给我的手镯,你认认刻的啥字。” 马翼飞问了来由,半信半疑盯着手镯机关里的字体,瞅了半天吗,没吱声。 从风追问:“翼飞大哥,合着你也认不出来?” 马翼飞蘸着茶水在桌上一边描绘一边思索,忽然把头点了一点,说:“福禄安常,宛如日月。” 庚妹说:“啥意思?” 曹嘎三说:“好话呗。” 从风把福禄安常,宛如日月念叨一遍,脱口说:“我爹。” 庚妹吃吃地笑:“你爹敢情是这模样?” 从风说:“我爹的名字。我爹不让我对陌生人说他的名字,这都写出来了,为啥不能说?我爹名叫夏福常,福禄安常,我想,这一句说的是我爹。” 马翼飞又将头点了一点,说:“要是这样,后一句该是对应你娘的尊名——福禄安常,宛如日月……婉月,你娘是不是字‘婉月’?” 从风说:“我不知道,忘了问我爹了。” 庚妹说:“要能问问你爹就好了。” 从风摆了摆头:“我爹怕是不在了……” 郧中隐瞪庚妹一眼:“你尽扯淡。” 马翼飞说:“从风,手镯银包金倍儿贵重,又刻着你爹娘的名字,说是你娘捎来的,倒也说得过去。那老头儿是谁,你问了他吗?” “没有,他好像是怕被人瞅见似的,快急忙儿的走了。” 大家仍是将信将疑,你一言我一语胡乱猜测。 从风捧着手镯,心里想着娘的模样。他只记得那天爹离开没多久,外边乱哄哄的嘶喊声怪吓人,忽然有人踹开门冲进来,扭住娘的胳膊,用黑布蒙住头。娘拼命哭喊“我的孩子”,他们没有理睬,把娘拽出门,推着走了。打这儿以后就再没见过娘。 马翼飞把去主凤茶楼打听消息的情形说了一遍,又说:“你娘不敢直接与你相见,可见她身不由己,你们母子团聚,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郧中隐一听火爆起来,拍桌打椅的嚷:“一个破茶楼神神鬼鬼的,咱明儿乱棍打进去,把人抢出来得了。”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说:“能成吗?劳烦几位哥哥费心。” 马翼飞说:“中隐,你这是猴拿虱子瞎掰。恁么容易打进去,人家还敢开茶楼?秦矗黑白两道通吃,就凭咱们几个,算了吧。再说抢人这事儿指定惊动官府,到头来鸡飞蛋打,咱们吃闷头亏不打紧,可从风他娘,惹上咱四大棍这名声,会是啥后果?断了这念想儿吧。” 从风忐忑说:“可不能让我娘吃闷头亏,还是等我和我娘见了面再说,你们先别掺乎。” 郧中隐说:“从风,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那老头儿你也不认识,没准又是下套儿。”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道:“要想事情稳妥,还是先把从风他娘在主凤茶楼的情形打听的确。中隐,让沈万奎帮个忙,他可是两头方便。” 从风认死理儿,说:“老头儿指定是我娘信得过的人,要不怎么让他带手镯来?还去打听什么,丢下嘴里的肉,去等河里的鱼,我可不想等了。” 郧中隐说:“兄弟,老马说的也是理儿,咱不在这一时,明儿赶紧去找老沈,不耽误。”(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围捕疑凶 第二天吃罢早饭,郧中隐叫从风一块去找沈万奎,从风心想,别让那老头儿来了找不着人,就说:“我哪儿也不去,八抬大轿来了也不去。” 郧中隐不悦说:“犯什么拧你?” 庚妹眼珠儿一转,心想,痴人怕怂,我一张口,他保准会去,自得说:“中隐大哥,找沈万奎不用去别的地儿,直奔天后宫,一找一个准。” 郧中隐说:“你咋知道?” 庚妹说:“天后宫修缮刚好完工,去祝祭的人海了去了,卖艺的还不趁人多赚钱啊?玩啥玩意儿的都在那儿应玚,还有好吃的,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保准你们能撞上老沈,人也找着了,又瞧了热闹,一方二便。我跟你们一块去吧。” 从风还没去过天后宫,见庚妹一说,果然两眼放出光来,便转了心思。而且旁边那三个也动了玩兴,都说活是干不完的,有这等好事,不去白不去。起个哄,一起往宮北大街来。 那宫北大街店铺相连,卖字画的,卖风筝的,卖熟梨膏的,卖素包子的,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来往行人欢声笑语,与生意人的吆喝声交杂相混,极是喧闹热烈。 再往前走,果真有各类艺人占着地盘在施展手段。不成想,从风在这儿遭遇赵戍临,转眼间便经历一场祸端。 赵戍临占据一块地盘在耍猴,先被庚妹瞅见,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喊一声:“快瞧,那个耍猴的……” 曹嘎三没意会,以为她爱看耍猴,迁就说:“耍猴的,瞅瞅去。” 郧中隐说:“瞅啥耍猴的?那边有人玩杂耍。” 马翼飞看到了庚妹脸上的惊讶之色,忙问:“耍猴的咋啦?你认识?” 全念坤打趣说:“她大舅,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忒像我在虹城见过那耍猴的。从风,你瞅瞅。是不是那老鬼?” 从风“啊?”了一声,扭转头望一眼,感觉有几分像,只是胡子拉渣神气没以前晴朗。说:“我去看看他的锣槌就知道了。” 郧中隐恍然大悟:虹城耍猴的,落道帮子敢情早来这地界儿了,活埋从风的事儿指定就是他干的。于是揪住从风嚷:“你一个人奈何不了他,走,都去都去。扒了他的皮!” 从风莫名其妙,问:“中隐大哥,人家没招惹咱,你撩他干什么!” 郧中隐说:“瞧你说的,人家活埋你,这仇能不报?今儿就宰了他!” 从风说:“不是他干的,歹人说话跟他不是一个腔调,个头儿也没他高。” 郧中隐不相信:“你那会儿哪能记得清楚,瞅他寒碜样儿就不是好人。他跑天津来干什么,一准是来害你的。” 马翼飞说:“中隐。没根的事儿别胡来。” 那边赵戍临一根木棒敲着破铜锣吆喝得正起劲,忽然一拨衙役捕快好似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气势汹汹扑向他,一声喊,七手八脚把他摁倒在地。围观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着了,惊慌失措如鸟兽散。 赵戍临寡不敌众挣扎不起来,猜想是自己身份暴露了,暗自惊叹:大事未成,倒先栽了。但他镇定叱问:“我一个卖艺的,犯了哪条?” 为首的役头手中扬起一只锣槌。一声断喝:“你睁眼瞅瞅,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赵戍临瞄了一眼,吃了一惊。他一样的锣槌有两个,秦矗偷走那一只以后。另一只就再也不敢露白了。现在瞅见丢失的一只落在衙役手上,心里大惑不解,就问:“怎么在你们手上?” 役头怒喝:“问你呢,是不是你的东西!” 赵戍临说:“是在下的东西,丢失几天了。” 役头斥道:“丢失几天了,说得倒轻巧。杀了人还敢逍遥自在!” 赵戍临反倒坦然说:“官爷,我什么时候杀了人?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役头冷笑一声说:“这玩意儿就落在杀人现场,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押走!” 赵戍临没有再做解释,只要不是暴露袍哥身份,杀人的事儿到了公堂再辩。 众衙捕拿捕绳把他三环五扣,推搡着要押走。 从风脱口大喊:“别抓他,人家说了没杀人!” 郧中隐嗔责说:“有你什么事儿?我说了不是好人。” 役头恶毒的目光像从阴曹地府瞪过来,直落在这几个的身上。 郧中隐正好对上眼,脸上的粗肉刷地横起来,指着役头说:“你瞪谁,戳瞎你的狗眼!” 从风推开郧中隐,箭步冲向囚车去阻挡,口里乱嚷:“人家没犯事儿,你们凭什么抓人?放开他、放开他!” 役头一鞭子落在从风身上,盛气凌人呵斥:“你小子藐视官法,妨碍公务,一并拿下!” 众衙捕一声吼,把从风扭住,拿出绳来要捆他。 郧中隐大吼一声冲上去,抡起两只拳头见人就打。马翼飞和全念坤见从风挨了鞭子,都咽不下气,与那帮捕快混战起来。 庚妹跳起来,被曹嘎三一把捞住,说:“你别掺乎,谁让他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庚妹甩开曹嘎三,窜到揪住从风不放的役头面前,一边扳他的手一边尖叫:“不干他的事,放开他!” 役头警告说:“干扰执法,对抗官府,你们要造反作乱不成?” 庚妹不跟他斗嘴,顺着他手腕一口咬下去,痛得役头甩手嚎叫,从风趁势挣脱。 旁边一个龇着油黑金牙的捕快窜上一步,照准庚妹一衙棒敲下来,在她背上嘭一声闷响。庚妹身子颤了一下,扑上去揪他。 从风不会抡拳头,把庚妹拉后一把,勾起一块石子踢在油黑金牙脑门上,又转身去阻挡押解赵戍临的衙捕。 曹嘎三也不能闲着了,一溜儿花拳绣腿打过去,见了郧中隐打翻的,全给补上一脚。 庚妹受从风启发,抓起地上的尘土冲围上来的捕快猛砸。 官府的衙役捕快虽然人多势众,但四大棍都是些亡命之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时斗得不可开交。 好事的围过来,看热闹不怕事大,一起喊叫起哄,暗中还有塞冷拳的。 役头担心惹来更多的混星子,抢走人犯不好交差,便突然朝天鸣枪,众衙捕也一齐把洋枪举了起来。 这时官府又一拨衙役赶来驰援,人还未到跟前,枪先响了。 马翼飞见势不妙,招呼大家:“别跟他们鳌镖了,快撤。” 役头指着从风喊:“别让这小子跑了。” 从风对赵戍临说:“大叔,该着你倒霉,我帮不了你。” 瞅着捕快扑过来,一矮身,窜出数丈远,招手撩拨说:“来呀,有种的来呀。” 十来个衙捕急起直追,一边追一边放枪,郧中隐几个在人丛中穿来穿去,脚打着脑杓子,朝娘娘庙方向跑,推从风一把:“别跟这帮狗杂碎逗咳嗽了,枪子儿不长眼。” 从风回答说:“你们快撤,别管我了,他们抓不到我。” 此时前边有个大汉正将一筒数丈长的中幡抛向半空,旋即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立住脚,中幡不偏不倚稳稳落在肩上,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彩声。 从风认出是沈万奎,叫一声:“沈师傅,有狗在后面追,借你肩膀用用。” 沈万奎回头望一眼,顿时会意,两腿前弓后箭拉开架势,稳住肩膀上的中幡,应声说:“好咧。” 从风一跃而起,攀着幡竿蹭蹭爬到顶端,沈万奎将中幡向上一抛,砰砰两声枪响,中幡嘣做两段,从风“哎哟”一声惊叫,像折翅的大雁从幡顶往下落,沈万奎惊出一身冷汗。 从风腿一蹬,手一趴,顺势跳上屋顶,匍匐在瓦陇上,把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扔下来,冒出一团烟雾,冲下边嚷:“中隐大哥,你们快跑。” 烟雾四散喷发,遮住了衙捕们的目光,郧中隐一干人趁机逃之夭夭。 沈万奎望一眼屋顶,从风已无影无踪,放下半颗心来。 抓捕赵戍临这边的场面刚消停下来,没想到两只猴儿又生事。起先两只猴儿在混乱中乱钻乱窜,后来一见给主人帮忙的人都走了,眼泪汪汪给衙门的人跪地打躬作揖。 铁石心肠的衙役、捕快怎会理睬两只猴儿?把赵戍临推上囚车,喝开人群,只往县衙押解。 俩猴儿转哀为怒,窜地而起,冲衙捕扑上去乱抓乱咬。众衙捕拿枪托横砍竖砸,三下五除二把老猴儿砸得脑浆四溅,抽搐死了。小猴儿被好心人驱离,一路哀嚎而去。 赵戍临窝在囚车内无计可施,眼巴巴地望着惨死的老猴儿默默落泪。(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密室指令 从风翻过屋脊,踏蹴瓦鳞胡乱走了一程,瞅见前面有一棵靠檐的大树,跳身过去,顺干儿溜下地来。 他立在树下环顾四周,这地方好生疏,满眼垃圾,肮脏不堪。道路往两头延伸,不知该怎么走,想要问路,近前没人。管他三七二十一,走到哪是哪,总能走出去。 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一把年纪,却步履从容,老远向他挥手。这就怪了,我不认识你,跟我挥什么手?定睛看去,竟然是昨日带手镯来的老头儿,心里欣喜起来,叫一声:“大叔,巧了,巧了,这么容易碰上。” 老头儿也是一脸的惊讶,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老远瞅着一个人从树上溜下来,还以为遇上了贼呢,哪想到是从风先生。” “大叔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住这儿不远,这会儿有点急事儿,不能邀从风先生上家里喝杯茶,抱歉抱歉。” “我不喝茶,我不渴。您多晚儿带我去见我娘?” 老头儿左顾右盼,问道:“从风先生,你怎么跑这地儿来了?” “别说了,刚头儿慢一步就吃了枪子儿。我认识的一个人,人家在那儿耍猴,官府的愣说他杀了人,我上去说了两句公道话,就冲我来了。幸好我腿脚快,要不落他们手上了。” “哎哟,你可不能有半点闪失,要不令堂该有多着急。” “大叔,您还没回答我,多晚儿带我去见我娘?我这心里煎熬着呢,您就这会儿带我去见见她吧。” 老头儿犹豫半天,说:“从风先生,成人之美的事儿,何乐不为?只是,实话对你说了吧,这事儿还真不便,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大叔。您就帮了我这个忙吧,我会记着您的好。” “放心吧,大叔一定想办法,改天我一定带你去见你娘。” “大叔。别改天了,我今儿就要见到我娘。” “唉,大叔也挺为难的。这么着吧,如果今儿一定要见,这去的地儿。从风先生不能打听,而且,大叔还得有所冒犯,一路上你得把眼睛蒙上,大叔也是不得已,从风先生如果不答应,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从风只要能见到娘亲,有什么不能依的?忙说:“都听大叔的,大叔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可难为从风先生了,恁地。请从风先生在这儿候着,我去叫辆车来。” 从风催他快去,自己找块干净地儿坐下来。 过了也没多久,老头儿果然叫了一辆骡车来,四边垂着帘幔,赶车的伙计不像个常年拉客的车把式。从风上了车,老头儿跟着坐上去,拿个头套套在他头上,两只眼睛被遮得严严实实,只一张嘴露在外面。 老头儿说:“从风先生。真的对不住,大叔也是为你和你娘好。” 从风说:“没事、没事,让大叔费心了。” 赶车的伙计一声“驾”,便把车驱动了。 从风坐在车里。感觉骡车拐了不少地儿,走的都是胡同。走了约摸半个时辰,骡车在一处狭窄的人胡同口停下,老头儿打把纸伞遮住从风的上半身,扶着他进了一座屋子。 从风问:“到了吗,大叔?” 老头儿说:“到了、到了。你娘就在里边。” 跨过三道门槛之后,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从风,我的孩子。” 从风听她叫自己的名字,认定就是日思夜想的娘亲,顿时喜极而泣,连声呼喊:“娘,娘……” 老头儿摘下他的头套,屋里一团漆黑,看不见娘在哪里。 正在迟疑,忽然亮起了烛光,眼前隔着一堵白色的半透帷帐,帷帐内靠墙坐着一个女人,从风激动不已,欲掀帷帐到娘跟前去,但老头儿把他拉住了。 娘在里边说:“孩子,你不能进来,你现在还不能直接面见娘,你要替娘办一件事儿,你把事情办成了,我们母子才能面对面相见。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一个倍儿听话的孩子,现在是不是还听娘的话?” “我听,娘,您说什么我都听。您让我干什么都行,要我跳海、跳火坑我都愿意。” “傻孩子,娘怎么舍得你去跳海、跳火坑呢?从风,娘有一桩为难的事儿,娘老了,自己办不了,得让你替娘去办。昨儿在海边有个人和你的同伴打起来了,你用石子踢了他,还记得那个人吗?” “记得、记得。娘,您看到我了?” “娘怎么会看到你呢?是替娘带手镯的大叔看到了。那个人叫仓义川,是个日本人。” “日本人?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日本人。” “就是日本人,跟武藤章是一伙的。” “娘是不是让我跟那小子比戏法?他是不是比武藤章更厉害?娘放心,我指定能赢他。” “不是比戏法。娘要你去他住的地儿,把他收藏的文书拿来。娘急着要用那些东西。” “那是些什么文书,娘?” “枪支、大炮、炮弹、子药的存货数量,制造和购买的清单,还有记载与火器有关的图纸,都要拿来。这些你不一定都能记住,好歹总之是画了图样,写了文字的,你都拿来,一个字也不能留,半片纸儿也不能留。但你不能直接向他索要,要逮着一个不被他发觉的机会取巧拿出来。孩子,你可要记住娘的话,这事儿绝不能让他察觉。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一定有办法,你会做得非常巧妙。” “娘,您是让我去偷他吗?可是爹说了,不能做贼,做贼就是学坏。” “你不是忒腻歪日本人吗?偷日本人不算偷,你爹一准没说过不能偷日本人吧?” “没说过。” “偷中国人就是学坏,偷日本人不是学坏,娘不会教你学坏是不是?” “娘,庚妹偷中国人,是不是学坏?庚妹对我好,我不想她学坏。” 老头儿插嘴说:“你娘不认识庚妹。” “娘,您认识吟姝吗?” “吟姝?” “是了,娘没见过吟姝,只有爹认识吟姝。娘,您要仓义川那些玩意儿干什么?” “孩子,你别问这个,你照娘说的去做就是了,娘以后会告诉你。东西拿出来以后,你就送到狮子胡同口的鸿儒斋店内,这位大叔会在那儿等你。” “知道了,娘。我把东西拿来了,您跟我一块儿回去好吗?娘,我都不知道您长什么模样了。娘,我好想好想您,我找您很久了,我找您找得好辛苦,娘……” 从风说着哭了起来。 “好了,孩子,别哭了。我们娘儿俩在一起的日子不远了。娘今儿跟你说的事儿你对谁也不能说,也不要说见过娘。让别人知道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娘了。知道吗?” “知道了,娘,我谁也不会说。” “好了,孩子,让这位大叔送你出去吧,娘累了。” “娘,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娘……” 娘不见了,从风还立在那儿涕泣,不愿离开。老头儿在一旁怜悯叹息,过来拉住从风的手说:“我们走吧,下次再来。” 从风泪眼模糊,把头点了一点,由他戴上头套,摸索出门。 一路上沉默寡言,尽力辨别着方向,却发现与来时道路不同,也不知经过了哪些地方。心里自道:“我得尽快把仓义川的东西拿到手,好接娘早些回家。” 走了一程,老头儿忽然问:“从风先生,你可会破解巫术?” “巫术?哪有巫术?” “你娘让我转告你,仓义川的门口有巫术封堵,走近时飞沙走石,不易进去,让你小心。” 从风记得爹提起过,巫术就是幻术。没有在意他的话,摘下头套,挑开车幔,说:“大叔,还去哪儿?” 老头儿让车停下,说:“你下车吧,我就不送你了。” 从风跳下车,张眼四顾,已到鼓楼。(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梦境冲心 (1) 邱持贵被拘押一月有余,劫船案没有审出什么结果。起先知县大人两难,一边是韩武来纠缠不休,一边是邱持贵咬住不认,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韩武来一死,这事儿就省心了,批作无头公案搁置起来,通知秦矗领人。 秦矗拿着知县大人的牒文,亲至大牢迎接邱持贵,两下相见,喟叹不已。 出了狱门,邱持贵饿得能吞下一头牛,要先饱餐一顿。就近有卖摊饼的,正要食啖充饥,冷不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打斜刺里窜出来,揪住秦矗衣襟大喊大叫:“你杀了韩武来、你杀了韩武来,报官去、报官去。” 秦矗惊得魂飞魄散,脊梁骨凉成了冰凌儿,僵尸一般愣着都不知道挣脱了。 邱持贵一把推开她,大声呵斥:“瞎话白舌,恁地不招人待见,滚你!” 女人趔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似怒非怒指着邱持贵:“杀了韩武来,杀了韩武来,报官去,报官去……” 路旁练摊儿的说:“给她两个子儿吧,这个疯女人在这儿闹腾好几天了,见了谁都这么喊。便成天儿在街头流浪。 秦矗虽然晓得她说自己杀了韩武来是疯话,毕竟心虚,仍旧半天缓不过神来。恍恍惚惚回到家中,那疯女人的模样老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噩梦,先是韩武来的姘头揪住他不放,正要给铜板打发她走,忽然从地下冒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一手举着拐杖,一手握着短刀。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他认出是韩武来,掉转头拼命奔逃,但两条腿迈不开步。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极像北郊的凶宅。好不容易打开门,赵戍临牵着老猴儿却在门口挡着他,老猴儿拿着火药朝他身上喷,只好退回来把赵戍临关在门外。韩武来在黑暗中冲他狞笑,手中的拐杖在颤抖、扭曲,扭成了一根绳儿,甩过来。把他的手脚捆住,不能动弹,接着拿短刀对他乱戳。正要躲闪,脚下塌出一个洞。是个地窖,地窖里躺着一具骷髅,骷髅伸出两只手,抓住他的脚往下拽。他掉进地窖,下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似乎在跌向万丈深渊。正在绝望之时惊醒。一身冷汗渗了个透。 他不敢再睡,点亮油灯坐起,回忆梦中情景,愣是不解,姘头、韩武来、赵戍临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怎么会现出地窖中的骷髅?心慌意乱,自言自语:“这四样东西凑一起,绝不不是好兆头。” 天刚蒙蒙亮,他就去敲邱持贵的门,唤醒邱持贵说:“咱们上吕祖堂烧炷香,求道镇邪的符回来。” 邱持贵心里纳闷,怎么一大早说烧香镇邪的事儿?见他神色像刚遭雷劈过似的,不好问得,忙不迭起来准备香烛贡品,叫两乘轿子,随他去拜菩萨求符。 到了吕祖堂,秦矗一心磕头跪拜,求符请箓,虔诚劲儿就像饿狗向主人乞食。 邱持贵却没什么兴致,不过是跟来应卯而已。一双贼眼四下滴溜,俯仰之间,觑见香客中有俩穿和服的日本小娘们儿,花枝招展,生得愣是俊俏。好久没见女人了,不错眼珠儿的盯着人家看,馋得哈喇子直淌,心事便不在泥塑木雕的吕洞宾身上了,也顾不上奉陪秦矗了,悄悄起了身,跟在俩和服娘们儿后边美滋滋地闻着香粉味儿。 出了堂门,遂肆无忌惮起来,绽开笑脸蹭到身边去揩油。 俩和服娘们儿扭头看一眼,见他形貌猥琐,晓得是没溜儿的,慌忙避逃。 邱持贵死皮赖脸,手脚并用,拨开人群去追。刚迈步,肩膀舂撞肩膀,额头磕碰额头,只觉得金星直冒,与疾步走来的一个后生撞了个满怀,捧着灼痛至极的额头怒喝:“赶着去投胎呢你!” 那后生一抬头,惊喜叫一声:“驼背大叔,多时不见,我托您的事儿早忘了吧?” 邱持贵把手从额头上撤下来,忍住气来瞧他,这一瞧,唬得魂不附体,魄动心惊,再不敢看第二眼,扭头就往回跑。 没命也似跑回香堂,揪住秦矗,舌头都捋不抻了:“当家的,见鬼了、见鬼了。” 秦矗今儿忌讳的就是一个“鬼”字,刚把镇邪的符箓求到手,就被邱持贵犯了忌。一掌推过去,呵斥他:“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邱持贵倒退一步,抽了自己一嘴巴,“可是,我真……不干您的事儿,是我邪门儿了,今儿真是邪门儿。不信,您瞧瞧去。” 秦矗心里不悦,说:“什么事儿你直说吧,别打嗑呗儿好不好!” “您去瞧瞧,没准是我眼花——可我看得清清楚楚啊。” 秦矗跟着他出来,邱持贵四顾张望,却寻不着人了,满腹疑云说:“这就奇了怪了,怎么就不见影儿了?” 秦矗不耐烦:“到底看到啥啦?憋着屁放出来啊!” “夏福常的儿子。” 秦矗打了个冷颤,心里暗惊:昨晚的梦应验了:地窖、骷髅、万丈深渊……那混蛋偏偏今儿在这地儿出现,怎么就这么凑巧?还真他娘的邪门儿! “回去再说。”他推了一把邱持贵,大踏步朝轿子走去。 邱持贵不知秦矗为什么不多问自己句把话,就急着要走,而且瞧他神色极不自然。“回去再说”,这么回答越发让他心里不安。(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梦境冲心 (2) 秦矗像赶集似的往回赶,邱持贵有点蒙,像续貂的狗尾在他屁股后面紧着撵。 轿子在茶楼门前一落地,邱持贵钻出来,迫不及待跟到秦矗房里,说:“当家的,我真瞅清楚了,可不是眼花啊!” “不是你眼花,那小子没死。你去蹲大牢了,没来得及告诉你。” “没死?” “没死。” “怎么有这种事儿?当时埋得可瓷实啊,真不敢相信!” “当时就该宰了他,不该埋活的,留下一个大祸害!昨儿夜里我一个梦没做好,就感觉是个凶兆,今儿去吕祖堂,没想你偏偏碰上那小子,可不是冤家路窄?” “不过,当家的,那回我们没从他身上搜到爪角兕,没有了那玩意儿,他再怎么折腾,我看也是苍蝇尥蹶子——小踢打,凭咱茶楼的势力,凭您在江湖上的名气,他算什么!” “老邱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脑袋里少根筋。没搜到那玩意儿,恰好说明还在他手上,想必他当初是用什么法子把咱俩给骗了。夏福常是个妖道这你知道吧?他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肯定都传给那小子了,要不咱们把他捆成那样,怎么还能从地窖里爬出来?” “哎哟,您这么一说还真是有道理。他掌握着爪角兕,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舵爷。” “他不光掌握着爪角兕,还掌握着秘密册籍呢。” “还掌握着秘密册籍?” “赵戍临告诉我,那小子知道秘密册籍在哪里,而且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迟早要折腾出天大的事儿来。” “哎,当家的,说是赵戍临杀了韩武来?” “是啊,要不是赵戍临把韩武来给杀了,你的案子还没法结呢。” “我就不明白,赵戍临为啥要杀韩武来?这两人谁也不认识谁啊!” “韩武来和赵戍临,一个侦搜出身。一个保镖出身,都是眼毒耳尖的人,你咋知道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别咸吃罗卜淡操心了,还是说夏福常儿子这事吧。现在死的死了,抓的抓了,就只剩下夏从风了,那小子一日不除,咱们就一日不得安生。” “当家的。赵戍临给抓了,夏福常的儿子对咱们应该没啥妨碍了。” “瞧你说的,你刚还说他就是舵爷,这下又说他没啥妨碍了,真是三头不辨两。不说别的,就说咱俩活埋他这事儿,他能放过咱们?他如今身边不光有四大棍,连那帮卖狗皮膏药的都跟他死心塌地了。” “那小子哪来恁么大的能耐?玩儿戏法那帮人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啊!” “啥叫八竿子打不着?是他把他们从牢里救出来的,人家感他的恩。” “敢情总督大人开他的面儿?” “别提总督大人了,提起老王八我就上火。老邱。上回演堂会你可是在算计我,你知道要出事儿,躲在客栈称病,裉节儿上你把我搁旱岸上。” “当家的,我的病可不是装的,这事儿我跟您解释过了。” “解释过了,我还真不信。你心里打小九九,莫不是巴着我栽了好霸占我的茶楼?” “当家的,这话我可受不起,我邱持贵要是打这个算盘。天打雷劈。我跟您在一块这么多年,什么事儿不是跟您贴着心?” “你跟我贴着心?你跟易婉月贴着心吧?要不咋老想留着夏福常的孽种?” 邱持贵没本钱跟他翻脸,他知道他的操性,无情无义。心狠手辣,韩武来、赵戍临十有八九就是栽在他手上,好汉不吃眼前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还顾得了谁?于是迎合说:“当家的,夏福常的孽种我可不想留他,留着他我岂不是伸脖子等挨刀?我只是想。除掉他不好下手,还把他引到北郊的凶屋去,恐怕不会上这个当了。” 秦矗也缓和了口气,邱持贵对自己知根知底,表面上言听计从,其实是个蔫土匪,何况许多事儿没有他还办不成。于是说:“老邱,你能明白就好。对付那小子,再玩假招子没用了,他有了之前的教训还能不长心眼儿?来硬的更不行,不说成天儿鞍前马后跟在他身边那几个混星子,还有那帮卖狗皮膏药的,单就他赢了武藤章,总督老王八都把他当人看了,闹出人命来必定会追查,这个险不能冒,咱们得另外想办法。” “还能有啥办法?我还真想不出办法。” “四大棍那几个你都认识吧?” “人都认识,但没打过交道。” “我倒是想得一计,如果从他们当中找一个与那小子面和心不合的——这个应该会有,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成天儿硬凑一块,能不生二心吗?多花几两银子,买通一个见钱眼开的。” “借刀杀人?” “不要他的命,甭管经过谁的手杀了他都会惹上麻烦。我刚才想起韩武来的姘头,你说一个疯子还能干什么?活着也是个废物。” “您的意思是把他整成疯癫?可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成疯癫?” “这世上偏就有能把人整成疯癫的药,只须配三味:肉豆蔻、毒蝇伞、乌羽玉。文火熬三个时辰,一瓢水熬成一小杯,喝下去,不出一个时辰见效。从四大棍中找一个下药的人,咱们都不用自己费神了。药我来熬制,下药的人你去找。” 邱持贵沉吟片时,迟疑说:“找人这事儿倒好说,只是,我就想,那小子要是变成了疯子,那本秘密册籍,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老邱,你又来了。啥事也不分个轻重,你是命要紧还是那破册籍要紧?上次活埋他可是有你的份儿,等那小子翅膀硬了,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 “我分得清轻重。成,当家的,我听您的。” 俩奸鬼这番害人的话,碰巧给王嫂听到了。易婉月这些日子上火,王嫂惦着心,夜里起来送开水,秦矗做噩梦那会儿,她正打他房门口经过,听到里边中了邪似的呜哇乱叫,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吓得冷毛汗直冒。今儿瞄见他和邱持贵行色匆匆出了早门,一回来又关在房间里嘀嘀咕咕,把夜里的事儿串起来想,心下好生疑惑:邱持贵刚打牢里出来,这两人就鬼魔三道的,背人没好事,该不会是算计太太吧?心里这么想,就忍不住探头探脑去听壁脚。前边的话没听到,但后边提到四大棍,说要熬制毒药把人整成疯癫听了个大概,心里吃惊:这俩奸鬼好像是要祸害太太的孩子。甭管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得给太太过个话。于是悄悄走进易婉月房里,把自己听到的和猜想的讲出来,又说:“太太,我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事情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也不敢肯定,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易宛月惊得面色苍白,手脚像震颤麻痹患者一般颤抖,满心忧忿说:“不用说,他们一准儿是要害我的孩子。打我孩子一露脸,我就成天儿提心吊胆,我知道秦矗早晚会认出他,指定要下毒手。这个遭天谴的,我跟他拼了。王嫂,你去帮我找把斧头来,今儿我就送他去见阎王!” 王嫂唬得面如土色,紧紧抓住易婉月的手劝导说:“太太,您可别犯傻,您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吗?到头来救不了孩子,没准还把自己搭进去,扁担无扎两头失塌,这是何苦呢。要我说,还是赶紧合计合计,想啥法子阻止他们办不成这阴毒事儿。” “有啥法子?曾皋回老家了,三五两天回不来,连个捎口信的人都没有,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坑害我的孩子吧?”易婉月泣不成声。 “太太,咱们有尺水行尺船,我倒是想,老爷不知道他的计谋被我偷听到了,他要亲自熬制毒药,不会防备家里人。老爷只是限制您外出,在家里并不防着您,咱们留个心眼儿,等他把药熬好了,逮个空子给换掉,这样孩子即便吃了也不碍事。过两天曾皋回来,让他给报个信,老爷就是再熬几次药,那也是白搭。这事儿我会用心盯着,咱们四只眼睛总不至于看走眼。” 易婉月也晓得蛮干是飞蛾扑火,心里又没有什么主张,听王嫂这么一说,侥幸想:老鬼要熬药总不能藏着掖着,我时刻警着心,不让他得逞。叹着气说:“王嫂,你比我有见识,唉,菩萨保佑千万莫让老鬼瞒过我的眼目,要是曾皋早回来给孩子递个口信,那就再好不过了。王嫂,自打我孩子出现,就让你操了不少心,这次你还得替我张着神。” “太太对我有大恩,您的事儿我能不上心吗?回头我设法套套邱爷的口风,要能摸到根底儿就万无一失了。” “邱持贵这个混账东西肚里有偻罗,这世道,真是人心难测。王嫂,你套不到他的口风,别枉费工夫,他坐完牢回来跟秦矗穿一条裤子了。” “太太,我会看风行事,为了孩子,怎么的也要试一把。” 易婉月哀声泣叹:“苦命的孩子,四岁上我就没管过他,如今找上门来不能见面,还要遭人暗算,我不能疼爱她,保护他,王嫂,你说世上哪有我这样做娘的!” 王嫂劝慰说:“太太,这不是您的错,孩子不会怪您的。您自个儿保重要紧,这两天都瘦一圈了。您歇着吧,我去给您熬碗参汤。”(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三十四章 愿者上钩 (1) 这天将近午饭时分,郧中隐几个干了半天活,离开码头正准备去吃中饭,迎面一条汉子像更夫手中的灯笼,晃晃悠悠的走来。只见他头上缠一条破纱巾,身上穿一件污垢油亮的过膝旧长袍,口中喷着刺鼻酒气,蛇眉鼠目四下张望。 曹嘎三一眼瞅见,像遇着了疯狗似的慌忙闪避。没想那汉子腿脚眨么眼儿变得极是机巧,窜上数步,揪住曹嘎三,开口说:“嘎三我儿,今儿你得给爹几个吃药的钱,你娘都病好几天了,这会儿躺床上起不来呢。” 曹嘎三甩开他,一张长脸拉得更长了,呵斥他:“谁是你儿?别膈应我。我没钱,别想来讹我。” “你多少也得给几个子儿,可怜可怜你娘吧。”那汉忽然声泪俱下,竟在曹嘎三跟前跪下了。 “装什么可怜!”曹嘎三毫不动心,转身往开边去了。 郧中隐、马翼飞和全念坤晓得来历,不管闲事,自顾往前冲。 从风听到一个“爹”字,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哼了一声:“爹——” 郧中隐在他背上拍一掌,揪着往前走。 庚妹不知情,瞅曹嘎三冷若冰霜扬长而去看不过意,撵着他嚷:“曹嘎三,说你混蛋你还一肚子邪火。” 曹嘎三放缓了脚步,庚妹揪住他,责怨说:“你咋这样对你爹呢?也忒狠心了吧。” “他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我后妈下堂跟了他。这货成天儿喝酒赌钱,你以为真是我妈病了?他哄弄人。” “这样啊。”庚妹将信将疑,一回头,那汉跟上来了,说:“他又来了。” 曹嘎三提步就走,匆忙拐进一条胡同,那汉没撵上,朝庚妹瞟一眼。晃悠着往另一条路去了。 庚妹心生恻隐,心想:也是可怜,不知道曹嘎三的话是真是假。从兜里摸出一把铜板捏在手里,若即若离跟上去。先看看他将会怎样。 走了一程,是一溜儿矮屋,屋檐下立着一个半老徐娘,张着血盆大口拦住那汉搭讪,那汉凑到跟前。在半老徐娘屁股上捏一把,便搂着她腰肢跟进了一间破屋。庚妹晓得血盆大口是做全活儿的,既气愤又厌恶,“呸”一声把一口痰吐在她门上,转身往别处去转悠。 曹嘎三出了胡同,闷闷不乐往大街上瞎走。忽听有人跟他打招呼:“哟,这位可不是曹兄弟吗?” 曹嘎三抬眼一瞅,认得是主凤茶楼做大碗茶营生的邱持贵,有些受宠若惊,应声回答:“邱掌柜。您认识我?” 邱持贵的招呼可不是白打的,秦矗让他从四大棍中间找一个人给从风下药,虽然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易婉月,但想到韩武来和赵戍临的下场,有异心没异胆,管不得一二了,横着心肠要把这事儿做成。他跟踪了三天没遇上落单的,今儿瞄着曹嘎三独行到了街头,见是机会,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凑过来攀话。这一张口曹嘎三就接上了茬儿。 邱持贵就像找到失散了八百年的亲儿子,热手热脸说:“咋不认识?谁不知道曹兄弟是条汉子。早想有机会结识,只是无缘相逢,今儿遇见可是缘分。这么好的机会得请曹兄弟喝杯酒,曹兄弟可得赏我个薄脸。” 曹嘎三平时饥一顿饱一餐的,十天半月见不到荤,听他说喝杯酒,招得口流馋涎。心想这老光棍在主鳳茶樓出赁场子不差钱,吃顿饭不过是弹弹指甲的事儿。蹭他白斋不吃才傻帽呢。于是婉言说:“邱掌柜是大忙人,怎么敢叨扰。” 邱持贵晓得他动了心,挽了他的胳膊说:“正傍午了,再忙也不能亏了肚子不是?走,请曹兄弟打糙儿对付一顿。” 曹嘎三半推半就,随他进了一家当街的饭馆,在一间包间坐下来。邱持贵倒不抠门儿,点了三荤一素四个像样的菜,要了一壶烧刀酒。不一会儿酒菜上来,邱持贵有意细酌慢饮,东拉西扯要套他话眼,却不知如何引上正题。 正在这时,庚妹打饭馆外边经过,曹嘎三面对窗户而坐,一眼瞅见,不由自主伸长脖颈凝视。 邱持贵一侧头,也瞥见了,老色鬼对男女之事忒敏感,猜着了他心思,忽然想起那年去南边虹城,这丫头片子和夏从风都在那儿逗留,后来到了天津混得倍儿火热,而眼前这一个又涎涎瞪瞪,揣测这三个人一准会有牵绊,多半是两男争一女。假如果真如此,岂不正好挑事儿?于是开始做起题目来,问道:“刚才过去那位小姐姐,和你们是一起的吧?” “邱掌柜也认识?” “我不认识,只知道她是你们一起的。我没猜错的话,曹兄弟对她情有所钟,多晚儿喝喜酒?别忘了通知老邱头啊!” “人家说八字才一撇,我这连一撇都丢了。” “怎么叫一撇都丢了?这姑娘挺不错的,赶紧接她过门啊,还犹豫什么?” “哼,人家心事不在我身上。” “哪能呢?像曹兄弟这样的,打着灯笼没处找啊!那姑娘该不会看走了眼吧?” “原来倒是跟我挺合得来,可自打从风出现,就让我整天坐冷板凳了。” 邱持贵听他话里有怨气,大喜过望,心想,给我猜着了。故作惊讶说:“从风?是不是前阵子和武藤章比戏法那位兄弟?” “不是他还能是谁。” “莫非从风要横刀夺爱?这可不地道。” “一个土老帽,他懂什么地道!” 邱持贵连劝他三杯酒,叹口气说:“曹兄弟,吃穿能让,女人不能让。树有皮人有脸,咱爷们儿活在世上争的不就是一张脸吗?到手的女人给别人抢走,那可是人前矮三分啊。您心眼儿真大。” 曹嘎三被他一挑唆,心里动了火,说:“心眼儿大?我瞅着他都碍眼。” 邱持贵暗想:该给他下套了。但心里又犯嘀咕:唆使他下毒,究竟是个没把握的事儿,他扛着酒劲儿可能满口答应,但酒一醒,晓得是害人,没准会打退堂鼓。这口还不能轻易开。正琢磨着怎么使他睁着眼做,合着眼受,又听曹嘎三说:“邱掌柜,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真是瞎掰。水只朝一个方向流,是不会回头的。要我说,女人是风变的,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她啥时候转向。你都捉摸不定,把你转晕乎。” 邱持贵暗笑,这小子埋怨那丫头片子心野,吃不到定心丸。整个一傻贝儿贝儿,就不会下剂合欢药,先把她奸了再说?想起合欢药,忽然心中一颠,不是传说有离情散吗?说是最贴心的男女,吃了那玩意儿也得散摊子。我何不编鬼话掇哄他?于是说:“曹兄弟,老邱我是过来人。这女人的事儿,光埋怨没有用,你想哄她到手,得有招数。我要给你出个主意,又怕说走了嘴。” “邱掌柜有啥妙招,帮我支一支,回头我请您喝酒。” “就怕做好事落埋怨。” “邱掌柜说哪儿的话,感谢还来不及呢。” “对女人不能抠门儿,该花钱还得花钱,隔三差五给她买些吃的用的。得图她高兴,没有那个女人不爱小恩小惠。” 曹嘎三蹙眉涩目,叹着气说:“不瞒您说,邱掌柜。我们卖苦力的,能赚几个子儿糊口就算不错了,哪儿还有闲钱给女人花?照您这么说,我可得对庚妹断了念想儿了。” 邱持贵从兜里掏出一包碎银,约有二两多,塞他手上。说:“先拿去花吧。” 曹嘎三眼睛一亮,惊喜万分。但转念一想,我拿什么还他?只能瞅瞅而已。推回去,说:“多谢邱掌柜好意,我这一时半会还不起,欠着您的心里不踏实。” “曹兄弟,你我虽说以前交往不多,但今儿幸会,却是相见如故。这个,就算朋友之间帮忙,不用还了。你要觉得过意不去,日后有客人带茶楼来坐坐就行了,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气场。”邱持贵堆出满脸慷慨,重又把银子塞给他,“只要你的事情能成,我破费这几个小钱算什么,你以后手头紧,尽管开口,多的不敢答应,三瓜两枣的还是拿得出来。回头办喜事我还得送份大礼呢。” 曹嘎三心想,合着我今儿碰到财神爷了?他赚钱容易,拔根汗毛有葱大,既然不要还,不要白不要。心一拢,鞠个躬,说声“谢谢邱掌柜”,遂把银子收入囊中。又说:“邱掌柜,这事儿还有点不落心,我花了钱,她还黏着从风那小子咋办?别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邱持贵正等他这句话,说:“我这主意还没说完呢。你想想,如果从风不理她,合着她拿热脸蛋去贴冷他屁股?你这边对她好,不用多少日子,她自然倒向你了。” 曹嘎三的目光像乏力的残火,游离着满眼悲观,憋气说:“从风怎么会不理她?憨皮赖脸,巴不得黏着呢。” 邱持贵半边屁股抬起来,身子倾过去,压着调门说:“曹兄弟,送佛送到西,这忙我帮到底。说实话,别人哪怕跪下求我,我也懒得理。是你,咱俩投缘。有个秘方,叫离情散,再相好的男女,吃了都得散,不说反目为仇,至少也是见着对方就不顺眼,这方百验百灵。” 曹嘎三心里一振,眼神像死灰复燃,说:“世上有这种妙药?邱掌柜,您一定得替我弄一些,事情成了,您这份恩我会记一辈子。” “这药要不了多少,一小杯就够,男的吃才管用,背后掺他茶里,倒他酒里,总之让他喝进去。放药的时候要默念三声女方的名字,不出一个时辰就可见效。”邱持贵留了个心眼儿,要唆使他直接去找秦矗,“这秘方只有秦爷才有,你得自己上秦爷手上去拿。” 曹嘎三眼里的残火要熄灭了,摇头叹气说:“邱掌柜,这么说这事儿没戏了,秦爷连瞧我一眼的脸不会给,哪会给我恁么珍贵的方子。” “这你不用担心,我回去替你讨求,别人他不会给,我开口保准开面儿。” “恁地,拜托邱掌柜。” “明儿上半晌上茶楼来,买一只鸡、一方肉、一包点心捎上,不是秦爷要你的东西,这是规矩,表明你心诚。” 曹嘎三还不落心,说:“邱掌柜,我这份儿,不会吃闭门羹吧?” “哪能呢?这叫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开了口,他让你吃闭门羹,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主凤茶楼我管着一半呢,你以为我是二门上门神?” 曹嘎三见他神气活现,眼里的希望之火灼灼燃起来,离情散一到手,庚妹就是自己的女人了。 两人又吃了几杯酒,把桌上的剩菜一扫而光,已经半醉了,头重脚轻走出门来,都抱着拳头拱了又拱,别怀盈盈。(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愿者上钩 (2) 邱持贵欢欢喜喜回到秦府,急着给秦矗回话,秦矗不在屋,问看门的老唐头,回答说:“老爷刚出门,坐轿走的。” “今儿这院里咋恁消停呢?” “茶楼忙不过来,人都叫那边去了。” 邱持贵菜吃咸了,口渴,进厨房去倒开水。案头上有一杯热茶,端起来一饮而尽。 后院有声响,他侧头瞄一眼,是王嫂独自一人在洗晒,心里像猫爪子扰着了似的,轻手软脚走过去。 王嫂踮起脚尖往竹竿上搭衣服,伸展的纤手,翘起的圆臀,在邱持贵眼里,她踮得风姿绰约,娴雅绮情。心里想,这女人跟了我,不枉我后半生。笑嘻嘻的凑到王嫂跟前,问道:“大妹子,吃了吗?这衣服洗得真是洁净,是太太的还是你自己的?竿儿谁搭的,够不着可别把腰闪了,你的黄蜂腰娇贵着哩。” 王嫂不知回答他哪一句,闻着刺鼻的酒气,晓得他是醉语胡言,偷偷瞥一眼,见他喜眉笑眼,有些奇怪,他从大牢出来这些天都是愁眉苦脸的,今儿有啥事儿叫他恁么高兴?莫不是买通陷害那孩子的人了?我得套套他的话眼。于是问:“邱爷,谁请您喝酒啦?” 俗话说酒壮色胆,马尿使邱持贵的荷尔蒙旺盛蓬勃,他抚着拽着竿上的衣服,一步步向王嫂挨近,回答说:“嗯,谁请我喝酒?我请别人喝酒。” “哦?什么人值得邱爷请啊?这人可够份儿。”王嫂不露形地避一步。 “一个力巴,够啥份儿啊?” 王嫂的心惊到了嗓子眼儿,不用说就是那么回事了。追问:“是哪个力巴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我认识吗?” 邱持贵捏住王嫂的手,眼里喷着邪火说:“大妹子,瞧你这双手,包子似的。” 王嫂浑身直打激凌,“哎哟”一声,假称早上给开水烫着了,抽出来,藏到身后。说:“邱爷,您还没回答我呢。” 邱持贵欲火中烧,涎脸饧眼的说:“想知道吗?想知道上你屋里说去。” 王嫂晓得他要打歪主意,暗里忖度:我要是让他沾点便宜。准能哄他吐出实情。但又思量:他酒后无德,万一做出肮脏事来,可不坏了我一世清名?转念又想:要是他们毁了那孩子,没准太太也不想活了。太太待我不薄,两条人命。我哪能还顾着自己?我变着方儿从老畜生口里掏出话来,只跟他周旋,不给他机会。于是端着空盆回屋。 邱持贵以为她有意,一闪身跟进去,冷不丁一把把王嫂箍住。 王嫂扳开他的手,说:“邱爷,您敢情想占我的便宜,您还没告诉我那力巴是谁呢。” “他呀,他可不值得妹子你惦心。” “邱爷把我当外人,不想对我掏心窝子。” “怎么把你当外人?你早晚是我的女人。没啥不能对你说的。那小子是四大棍里的一个,叫曹嘎三,今儿破费了我好几两银子。” “曹嘎三,是不是太阳穴上有块红疤那个?” “是是是,太阳穴上有块红疤,你认识?” “邱爷跟一个力巴八竿子打不着,为啥事儿请他喝酒?” 邱持贵抱着她的大腿席地跪下,哀求说:“咱不说他了,大妹子,我可想死你了。今儿你得让我解解渴。” 王嫂往后狠退一步,邱持贵差点没栽倒。 王嫂说:“邱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解渴上窑子去。你要瞧得起我。得有真心。你不给我掏心窝子,可别想占我便宜。” “你要我掏啥心窝子?我给你掏。” “那你告诉我,今儿你去会曹嘎三干什么?你要对我隐瞒半个字,就趁早出去。” 邱持贵欲火难抑,只图和王嫂做成苟且之事,哪里会想王嫂是套他的话口?也不管该说不该说。遂把与曹嘎三的约定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 王嫂听了又喜又惧,喜的是知道了他们要如何做手脚,使太太的防备更有准头;惧的是老畜生不怀好意。一双腿被他箍住了挣扎不开,又不敢说硬话,否则他会起疑,一起疑就会坏事。心里像有锤子在砸,却又得硬着头皮忍受。 邱持贵又说:“大妹子,我可是给你掏了心窝子了,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你该答应我了吧?” 王嫂想用缓兵之计,说:“邱爷,来日方长,我正闹月事,身上不干净,给您捏捏肩捶捶背吧。。” 邱持贵“嗯嗯”答应着,站了起来,“捏捏也好,我把门关上。” 王嫂放松了警觉,搬凳子给他坐。 邱持贵旋转身扑上来,王嫂没躲伶俐,被他压在床上。使劲推他,力不从心,又怕惊动了人丢不起脸,就像老鹰爪下的鸡仔,只有被宰的份儿。 邱持贵从花街柳巷练就了一套本领,毫不在意王嫂挣扎,反倒顺势而为,把王嫂蹂躏了。发泄完兽欲,也怕被人瞅见,贼头贼脑溜没了影儿。 王嫂像经历了一场噩梦,惊魂未定滚下床来,心里翻搅着逆恶之气,哇啦哇啦吐了一地。痴眉钝眼丢了魂一般坐了半天,强打精神站起来,头重脚轻跌入易婉月房里,把从邱持贵口里得来的详情告诉一遍,又再三叮嘱说:“他们从四大棍里买通的那个人叫曹嘎三,那小子太阳穴上有一块红疤,明儿上半晌会过来,估摸着老爷今儿夜里要熬药,咱们得睁大眼睛。” 易婉月愤气填胸,却又焦躁无措,忧心忡忡说:“就怕没机会,老鬼熬药一准会寸步不离。没辙了,他不仁我不义,我只有豁出去,趁他不注意劈了他。” “太太,您不能有闪失,孩子大老远的来找您,还没着面儿,您不能让孩子失望,不能冒这个险。让我来吧,我打翻老爷的药罐,揭穿他的幺蛾子,事情露了馅,他们就不敢下手了。” “你这是送肉上砧板,老鬼还不得要了你的命?不成,王嫂,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你想帮我,就给我搭把手,到了这份儿上,只能让老鬼死。事情我一个人担着。” 王嫂在心里坚持着自己的主意,我这条命是太太捡回来的,正好有机会报太太的恩,我一定要促成他们母子团圆。 她站起来,打了个趔趄,说:“太太,我先去歇一会儿。” 易婉月这时候才发现她不对劲儿,惊呼一声:“王嫂,你怎么了?” “我没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易婉月感觉哪里不对,说:“我叫人去请郎中。” “真的没事儿,太太放心。” 王嫂回自己屋了,易婉月追出去,王嫂关上了门,在里边抽噎。 易婉月恍然大悟:邱持贵向他透了口风,趁机玷污了王嫂。这个老畜生,乘人之危。 她折回房中,找出一把锋利的剪刀。与秦矗做了十六年的夫妻,情分早没有了,名分也到此打止。她在案桌前坐下,拿出文房四宝,准备给儿子写一份遗书,但迟迟难以下笔。(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愿者上钩 (3) 邱持贵干完龌龊事,庆幸没被人发现,缩回自己房中泡了一壶茶,一边喝着,一边哼着小调儿,后来又打了个盹,直到将近申时,瞅见秦矗的轿子回来了,起身去回话。 秦矗直接上了茶楼,茶楼的客人蜂拥而出。 邱持贵走到楼下,遇上张二作,拦住问:“怎么这时候打烊?” 张二作指了指楼上,诡秘的说:“县上的金师爷来了。” 邱持贵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让韩武来坑陷蹲了一回监子,听说是衙门的人,像惊鸟离枝,掉转头一溜烟出了院门,躲金师爷去了。 金师爷与秦矗早就不是生分的人了,越混越熟络。这会儿坐在楼上,虽然和秦矗说不上路,但有香茗品着,有瓜子嗑着,还有秦矗的感情投资,倒也沉得住屁股,直到天色开始转淡,才哼了一句“夕阳忽西流”,照例拒绝了秦矗的宴请,“空乏其身”打道回府。 邱持贵候到吃过晚饭,见秦矗闲下来了,才去敲他的门。进去坐下,带着几分自诩说:“当家的,天随人愿,人我找好了。” 秦矗没有表现出邱持贵想要的热乎,吧唧吧唧嚼着治疗痔疮的药丸,吞了一口水,说:“所以说干啥都事在人为,不要畏难,是不是,老邱?” 邱持贵挨了一瓢冷水,心里骂:“你他娘说话不长后槽牙,我容易吗?”勉强笑着说:“可也费老鼻子劲了,这事儿我做得倍儿机巧,要直接买通一个人下药没恁么容易。” 接着他把这些天如何盯梢,如何瞄上曹嘎三,如何哄骗他动心,一一表白了一遍。 “离情散,那小子还真信了,你这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秦矗脸上挂着轻浮的笑容。 邱持贵听他说话没溜儿,心里憋懆,忍气说:“人家可不是死耗子。我请他吃一顿,那小子还从我手上拿走五两银子哩。嘿嘿,当家的,这得挂您账上吧?” 秦矗瞥他一眼说:“老邱。你这人一辈子吃不了亏。” 说着起身打开柜子挑了半天,将一块些小白物扔在桌上。 邱持贵心里哼一声,不要白不要。抓在手里掂了掂,也就二两多一点,笑笑说:“您的意思是。让我也出一半?” 秦矗嗤之以鼻,说:“你不该出一半吗?二两半银子买回一条命,还嫌不值?” 邱持贵又说:“我还请他吃了一顿饭呢。” “吃饭不你自己也吃了吗?老邱,别老往钱眼里钻。” 邱持贵装可怜说:“我这不刚打大牢出来吗?实在是手头紧,要不怎么好意思让您出钱。” 秦矗不耐烦:“行啦,这事办成了,把心思用在生意上,还愁赚不到钱?就是眼前的事儿啊。” 邱持贵说:“当家的,我已经跟他约了时间,明儿上半晌就会过来。当面拜见您。” “你说什么?”秦矗放下脸来,“当面拜见我是啥意思?” “药在您手上,不是找您拿药吗?” 秦矗心里噌地冒出火来,眼里射出的利剑架在邱持贵头上,说:“老邱,算计得不赖嘛,你是防着万一穿帮有个拉绊的是不是?” 邱持贵慌了神,说:“当家的,您想哪去了,这有啥算计的?” “我想哪去了。我想你忒精了。你还不只在于拉绊,你就是要把我杵到前面,出了事儿你好走开人。你的小九九瞒得了我?” “当家的,您真不该这么想。我这也是做老当事嘛,让那小子上家里来找您,不就是不让他心里起疑不是?” “他既然急着要得到你说的离情散,你直接给了他,会起什么疑?” “当家的,你别上火。这事儿是我三头不辨两,变过来容易啊,我明儿在半路上候着他,就说您还没配好药,过两天我再送过去就是。” 邱持贵嘴上转弯,心里却别上了劲儿,这事儿一定得让姓曹的上门,你以为我真会候着他,我说走岔了,你能奈何我! 秦矗说:“这就对了,老邱。他上家里来,没准还会露出马脚,万一没弄成,咱俩就白忙活了,以后也不好使招了。” 邱持贵知道他这才是说的要紧话,连忙附和说:“是是是,不能露马脚,这回一定得弄成。当家的,药您还没熬的吧?” “药我早熬好了,这事儿就这么着吧。我还得去一趟金师爷府上,他答应给茶楼改个名儿,让我今晚去拿题字。” “还是取总督大人待见的意思?” “待啥见!现在的招牌是韩武来题的,人都死了,还挂着晦气。” “那您早去早回,我去叫轿子。” 邱持贵等秦矗一走,就揣着那二两多银子来讨好王嫂。 王嫂蹲在厨房烧水,听到脚步声响,回了一下头,瞥见是邱持贵,心惊了一下,急忙端起身旁的水盆,喊了一声“太太——热水来啦”,蹭蹭数步闪进了易婉月房里。 “老鬼进厨房熬药了?”易婉月瞅她神色惊慌,揣着剪刀起身。 王嫂说不出话来,挡在门口抚着胸口直摇头。 易婉月猜到了是邱持贵,脑袋伸出门外叨了一句:“王嫂,碗柜子门关好了吗?馋猫儿偷吃来了,该打。” 邱持贵听出易婉月是在指猪骂狗,心里打闷葫芦:难不成王嫂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也学给主子听?毕竟碍着易婉月不敢放肆,便悄没声儿溜走了。 夜色渐渐深沉,王嫂东躲西藏,一会望望秦矗的房间,一会又猫到厨房察看动静,抱诚守真盯了一宿,易婉月也混混噩噩坐了一夜,晨曦微露,佣人们都起床干活了,却一直不见秦矗进厨房熬药。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王嫂寻思半天,忽然说:“太太,事不由人,我们千算万算,算不过老爷,想必这药早就熬好了,不是在家里熬的。” “早就熬好了……不是在家里熬的……”易婉月如梦初醒,说:“你说的是,我应该想到的,老鬼干阴毒事从不露马脚,咱们错打了定盘星。” 王嫂叹着气说:“咱们到底是不会算计的人,遇事摸不着脉。” “事到如今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在老畜生交药给姓曹的当口儿,舍我这条老命抢到手,绝不能让我的孩子受到伤害,连汗毛都不能少一根。王嫂,我死了之后,你替我给孩子传个话,就说娘没有抚养他成人,娘对不住他。” 王嫂心里也乱了套,已经火烧眉毛了,还能怎么办?我受太太厚恩,今儿豁出去了。于是说:“太太,我会跟在您身边,不能让您受伤害。我去给您弄点吃的,您得打足精神。”(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偷梁换柱 (1) 一大早,邱持贵准备出门,秦矗叫住他,说:“韩武来告你抢劫的事儿,昨儿夜里金师爷通知,县衙决定销案,快吃饭吧,早去早回。” 邱持贵愣了一下,说:“原本就不干我的事儿,销案还用得着我去?该不会是又生什么枝节吧?” “金师爷说得让你画押,还让我去替你具保呢。” “衙门也是没事找事,画什么押具什么保,好像我真犯了案似的。咱俩都走了,姓曹那小子一会儿跑来了怎么办?” “所以说早去早回,别磨蹭了。”秦矗进屋吃早饭,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交代,“跟门口老唐头打个招呼,那小子万一先来了,千万别让他进院子。” 邱持贵心想,曹嘎三要能在我回来之前先到,那真是没治了。转身走到卫门,给老唐头挖了个坑,说:“一会儿看到一个脸上有红疤的后生,那是老爷约来的客人。” 老唐头不晓事儿,点头回答:“知道了。” 二人匆匆把早饭吃了,便一人一乘轿子,同上县衙去销案。 王嫂瞅在眼里,一肚子欢喜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对易婉月说:“太太,煞好的机会,可不是天助吗?老爷和邱爷坐轿子出门了,想必一时半会回不了,老爷一准把药水藏在卧房内,您赶紧找出来换成茶水,曹嘎三拿去就是给孩子喝了,也不会有事儿。” 易婉月一听,百转愁肠忽忽的解开了,王嫂说得对,把药水换成茶水,让老王八的毒招去见他娘的鬼。吩咐王嫂准备茶水,自己上秦矗卧房去找药。 刚踏出自己房门,撞见一个后生贸然走进客堂,手里提着王嫂之前说的三样礼物,吃了一大惊,往他脸上瞅一眼。太阳穴上有块红色胎记,这小子当就是曹嘎三了。一股怨恨之气涌上心头:我跟你无冤无仇,为啥要害我儿子? 王嫂早瞧见了,生怕易婉月没认出来。故意大声打着招呼:“哟,这不是曹嘎三兄弟吗?稀客呢,快请坐。” 曹嘎三头一次进大户人家,忒煞拘谨,把礼物放在桌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嗫嚅说:“两位大婶,我来寻秦老爷讨样东西,看门的老伯说秦老爷出门了,不知多咱回来,我候在这儿不碍事吧?” 王嫂抢着说:“不碍事,你候着吧,老爷一会儿就回来。太太,老爷是不是去不了多久?” 易婉月晓得王嫂在提醒自己赶紧行事。瞅了瞅曹嘎三,心里寻思:我把药换成茶水,虽说能使从风暂时躲过一劫,但这帮王八蛋指定不肯罢休,后边再要使歪招,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何不一次断了后路,绝了祸根?这小子一副狼虎心肠,我把老畜生配的药让他吃了去,这可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接过王嫂的话头,假意责备说:“瞧你不晓事,老爷的贵客,该上好茶。端些点心糖果招待。” 王嫂听易婉月“好茶”二字说得很重,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太太作孽,要把毒药给这小子吃?惊得心儿抖,肝儿颤。唉,谁让他没良心,脚底下的泡自己走的。一条穷命,年纪轻轻,今儿就这么断送了。 王嫂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机会犹豫,折转身进厨房去准备。 易婉月用微笑掩盖着凶残,对曹嘎三说:“老爷出门时有交代,有一样东西让曹兄弟带回去,请稍等,你先喝茶。” 曹嘎三看到易婉月微笑中透着冷酷,但并未在意,他把这种冷酷理解成富人的高贵,当一个人心怀叵测的时候,自己的思维与目光也会扭曲。他极尽奉承说:“敢情您就是秦太太,多谢老爷、太太赏赐妙药良方。” “嗯,是啊,妙药良方……这个王嫂,手脚忒不麻利。”易婉月一边嘴里嘟囔,一边拽步往秦矗卧房走。 秦矗的卧房门是锁着的,钌铞上挂着一把横开锁,铁将军把关,她愣一下,慌神乱步跑进厨房,喊王嫂:“王嫂,门上锁了,怎么办?” “门上锁了?”王嫂双眉蹩扬之间,斩钉截铁说:“撬开它!” 说着衣袖一捋,攥起炉边的火钳,三脚两步奔到秦矗卧房门口,往那钌铞缝里一插,便撬将起来。谁知钌铞吃木深,粗大牢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偏偏纹丝不动。 王嫂说:“太太,咱俩一起来。” 易婉月刚搭上手,冷不丁一个男子的声音问:“怎么要撬开?” 主仆二人一回头,惊出一身冷汗,是范胜站在身后。 范胜走路像个阴司鬼,都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易婉月叫苦连天:这货来的不是当口儿,要坏我的大事。 范胜疑疑惑惑的又问:“撬它干什么?” 王嫂急中生智说:“老爷房里有什么东西冒烟,怕着火。” “啊?”范胜是个迷糊人,信以为真,推开王嫂说:“让我来!” 这小子身大力不亏,卯足劲儿三下两下就把钌铞扥了出来。易婉月略一迟疑,推门进去,范胜跟在后边东张西望,王嫂心想,怎能让他在这儿碍事?站在门外喊:“范胜,你咋不懂规矩,老爷房里是你乱瞅的吗?” 范胜一边退出来一边叨叨说:“没有着火、没有着火。” 易婉月说:“范胜,快去茶楼照顾生意吧,那边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范胜说:“有个客人要会老爷,我特意来说一声。” “老爷出门了,你可别慢待了客人,免得老爷回来挨训。” 打发走范胜,易婉月惶急慌忙寻找,翻箱倒柜踅摸了半天,压根儿不见藏着水液之类的东西,老王八把它藏在哪里?一时焦急万分,担心秦矗突然回来,感觉时间像飞马在驰奔,心里像秧歌队的腰鼓乱了节拍。目光在茫然中游移,忽然眼睛亮了一下,墙角那个几架引起了她的注意,几架有一个人高,顶端摆放着一个青白宋瓷花囊,花囊里插着一簇玉雕牡丹,这是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 她急忙过去探手往里摸,摸到了一个小瓶儿,拿出来一瞅,瓶里盛满了茶色的汁液,料到了八分。揭开瓶盖,闻到一股药味儿,皇天有眼:一准就是它了。长嘘一口气,慌急慌忙拿到茶房。 王嫂早把茶泡好,易婉月端起一杯倒掉一半,把瓶里的药兑进去,闻一下还有药味儿,调了两勺蜂蜜,蜂蜜味儿盖过了药味儿,能遮掩得过;又给自己的茶里放了一勺红糖,两杯茶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与王嫂准备的点心一并摆放在茶盘上,双手托着,手和腿都有些颤抖,但她义无反顾,口里喃喃念叨:“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弟子不得已做此昧良心的事儿,罪孽深沉,一切由我一人担当,求菩萨保佑孩子平安。” 王嫂催促说:“太太,都多晚儿了,耽搁不起。”(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偷梁换柱 (2) 易婉月稳住神思,鼓足勇气走进客堂,对曹嘎三强作欢颜说:“也没什么招待的,刚买回来的点心,曹兄弟尝尝鲜。” 曹嘎三受宠若惊说:“秦太太您太客气了,真是不敢当。” “你也不常来,还带恁么多礼物,难得你这么有心。”易婉月把盛着药水的茶杯端给曹嘎三,自己端起红糖茶,“别瞧这茶看相不好,这可是峨眉山上的竹叶青和贵州的苦丁茶配制而成,提神醒脑,顺气健脾。来,曹兄弟试试口。” 曹嘎三不懂茶,更没见识过什么配制茶,抿了一小口,味道怪怪的,苦中带甜。压根儿不会想到易婉月置要他于死地,佯装里手,点头说:“嗯,竹叶青可老有名了,好茶。太太亲自赐茶,折煞晚辈了。” 易婉月说:“家中的女佣做事不利索,有时候还不如我自己动手。妇道人家不会献饮,只能以茶代酒,来,趁热喝。” 易婉月频频举杯,曹嘎三只当她盛情好客不拿大,毫没有什么怀疑,只是味道太难喝,每次都只抿一抿。易婉月望着着急,恨不得一口灌进他肚里。 就在这时,听门人在喊:“老爷回府了。” 王嫂刚把那小瓶儿洗净,灌满红糖水放进秦矗房里,听得门人一声嚷,惊心骇神,暗中嗟惜:坏了,太太耽误事了。慌忙退出门,直奔前院来拦挡秦矗,慌不择言说:“老爷,您不能进去。” 秦矗楞眉横眼:“什么!” “不是,您,我,是我,我不能不回去一趟,俺娘快不行了,您得让我回去一趟。”王嫂好不容易把谎话说利索了,扑通跪倒。拽住秦矗的裤腿,“老爷,您行行好。” “成何体统!”秦矗见王嫂举止异常,猜疑必有隐昧之事。抬眼瞅见厅堂有外人,竟是易婉月在对坐陪客,顿时警觉起来。抽腿撂倒王嫂,撩衣拽步走进客堂,打量一眼曹嘎三。太阳穴上的红疤落在眼里,估计事情十有八九穿帮了,心中惊诧错愕。 曹嘎三抱拳起身,说:“拜上秦老爷,小子是邱掌柜让来的……” 秦矗没吱声,横眼瞪着易婉月。 易婉月早已面如土色,瞅曹嘎三杯里的毒药还没喝多少,却被老畜生逮个正着,起身准备把曹嘎三手里的茶杯泼翻了事。 曹嘎三见秦矗不搭理自己,不知道他是拿大还是邱驼子没把事情说妥。叠掌捂着杯口,嗫嚅着不知道往下的话该怎么说。 易婉月盯着曹嘎三,没有机会下手。 秦矗觑见易婉月的目光躲躲闪闪,又瞥见曹嘎三杯中的茶水色泽暗黄,心里惊疑:臭娘们儿莫不是把毒药偷出来给这小子喝?慌忙奔回卧房去看究竟。 易婉月正把手伸向曹嘎三的茶杯,一见秦矗离开,缩回手,决计孤注一掷,说:“曹兄弟,一会儿让老爷陪你喝酒。我要歇息去了,恕不能久陪。这杯好茶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可别辜负了。来,咱俩喝完。” 曹嘎三吃了秦矗的冷脸。易婉月的热情缓和了他的尴尬,虽然不喜欢这茶的味道,但不好拒绝,举杯说:“太太,晚辈敬您。” 易婉月说:“你是客,我先干为敬。” 说着把红糖茶一饮而尽。把空杯举在手上,两眼利剑锁喉一般逼向曹嘎三。 秦矗一眼瞅见门上的钌铞被撬,晓得坏了事了,急忙进屋把花囊端下来,伸手一摸,藏在玉牡丹下边的小瓶儿不见了,一转身,小瓶儿就摆放在书桌上,拿在手里,竟然温乎乎的还留着些热度,心里明白了:易婉月使了掉包计。 他转身回到客堂吼了一声:“别喝了!” 曹嘎三惊了一下,站起来望着他。 秦矗看到曹嘎三的杯子空在那里,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走过去连推带搡,把曹嘎三赶出院门。 易婉月脸上挂着如释负重的笑容,看到秦矗气急败坏返回来,扭头往自己房里走。 秦矗没想到一着绝妙好棋落败了,憋着一肚子火,窜上一步揪住易婉月喝问:“臭娘们儿,我的卧房门谁让撬开的?” 易婉月冷笑说:“你房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秦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秦矗怒目圆睁:“瓶里的药是不是你给姓曹那小子吃了?” 易婉月说:“你特意为他准备的,他不吃谁吃?放开你的蹄子,别跟我做腔作势。” 秦矗推她一掌,易婉月打个趔趄,身子往后一仰,摔了下去,脑袋砸在凳角上。 王嫂跑过来扶起易婉月,瞅见后脑勺渗着鲜血,心疼起来,冲秦矗嚷:“你怎么敢对太太动手,不干太太的事儿,都是我的主意,太太一点不知情。” 秦矗心里火上浇油,正好拿王嫂出气,挥起冷拳没轻没重一阵狠揍。 这时邱持贵进来。邱持贵在县衙销完案,金达节外生枝,让他书写一份与韩武来瓜葛的陈状,因此倒落在秦矗后边。看到王嫂被秦矗疯狂殴打,心疼不已,但不敢庇护,只叫人来伺候易婉月。 易婉月瞅着疯狂之极的秦矗,撂出一句狠话:“秦矗,你要把王嫂打死是不是?姓曹那小子也活不了吧?这账都得算在你头上,你一下背着几条人命,我看你也活到头了。” 秦矗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当年在川中暗杀过清军一个小头领,易婉月知情,知道“几条人命”和“活到头了”另有含义,于是住了手,但仍然怒不可遏,对邱持贵说:“王嫂向来怀着鬼胎,吃我的穿我的花钱养着她,到头来把贼关在屋里。老邱,把这头白眼狼给我卖了,换五十两银子回来,卖得越远越好。” 邱持贵猜到了事情的大概,没想到闹成这样。一听秦矗要把王嫂卖掉,慌了神,我还巴望着和她搭伙过日子呢,这不是棒打鸳鸯吗?于是麻着胆子说:“当家的,王嫂一把年纪谁要啊?别卖了,留着还能干活呢。” “没人要就让她去做野鸡,总之在天津卫别让我再看到她,你知道我的脾气。” 邱持贵见秦矗态度蛮横,晓得违拗不得,只好拽着王嫂往外走。 易婉月心里涌出一阵酸楚,王嫂这一去不知是死是活,倒后悔当初不该带她到这个家里来。可恨秦矗忒狠毒了,心里百般不舍,却又奈何不了秦矗。 王嫂被邱持贵推搡出了院门,忽然挣脱他折身回来,朝易婉月扑通一跪,涕泣说:“太太,大恩不能报了,要有来世,再伺候太太。我走了,您要多保重,别亏着了自己。凡事看远些,好人终有好报。” 说着磕了三个头,洒泪起身。 易婉月泪眼连连,眼巴巴望着王嫂的背影不见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异心苦果 (1) 邱持贵把王嫂拉上骡车,放下车幔,说一声:“大妹子,别难过了,咱们走。” 王嫂没有吭声。 邱持贵挥了挥骡鞭,驾着骡车离开秦府。 走出一里多地,忽见一人打斜刺里窜出来,摊手挡在路中央。 邱持贵呵斥一声:“前面的,快让开,别撞上了。” 那人不理会,站着一动不动。 邱持贵放缓了车速,驶到跟前张眼一望,是曹嘎三,心里便有戒备,“吁”停骡子,装出热情跟他打招呼:“曹兄弟,还没回哪?” 曹嘎三冲他喊:“离情散,秦老爷不给离情散。” 邱持贵要摆脱他,啜哄说:“曹兄弟别着忙,离情散我明儿给你送去,你在家候着就是了,不用上主凤茶楼来了。” 曹嘎三憋着一肚子怨恨,被秦矗逐出院门以后,心里老大不服:不给离情散,还给我甩脸子,敢情邱驼子耍我,得找他算账。悻悻往回走,三转四回头,听到后面有哒哒的声音,扭头一望,一辆骡车从秦府驶过来,渐驶渐近,认出驾车的是邱持贵,正好拦住。 一把揪住邱持贵:“你敢耍我,离情散,快给我离情散!” 邱持贵说:“曹兄弟,我没耍你,说了明儿给你送过去,说话算话。” 王嫂在车内冷笑:“傻小子哎,你给他们骗了,那是疯药,太太兑在茶里被你吃进了肚子,害人终害己,快去看郎中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曹嘎三听了王嫂的话,就像长堤塌蚁洞,脆弱的神经开始崩溃,瞪着眼冲车内说:“离情散,不是疯药是离情散,我吃竹叶青,从风吃离情散。秦爷甩脸子。邱驼子耍我,你们都是王八蛋、王八蛋……” 邱持贵开始以为疯药的事儿不过是穿了帮,没想到易婉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瞅着曹嘎三说话颠三倒四。目光直呆呆的,脸色古怪,晓得这小子坏事了,猛一把甩开他,赶紧挥鞭往前走。 疯药开始在曹嘎三的五脏六腑发作。他看到龇牙咧嘴的邱持贵忽然青面獠牙,脑袋长成了水缸大,手中甩着的鞭子变成了赤练蛇,顿时惊恐万状,喊着叫着掉头狂奔。 曹嘎三半痴半醒,跌跌撞撞一路跑到码头,捧一把沙土冲从风嚷:“给你吃离情散,明儿我接庚妹过门。” 从风愣了一下,说:“嘎三哥,你胡说什么?没事儿别在这儿逗闷子。” 曹嘎三一阵狂笑。扬起沙土一个劲儿地喊:“离情散、离情散。” 全念坤放下手中的活计,揪住曹嘎三呵斥:“喝多了马尿吧?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咧嘴大笑:“不是马尿,是竹叶青,竹叶青,老有名了。” 郧中隐和马翼飞以为曹嘎三给从风找茬儿,都过来劝解,神思恍惚,说话不着调,不像是喝醉酒的,惊问:“嘎三。鬼魔颠道的咋回事儿?好好说。” 曹嘎三听到“鬼魔”二字,眼前又出现巨头幻觉,惊恐大嚷:“鬼、鬼、鬼啊——” 像是要躲避什么,掉转头往一边跑。绊着土墩子,扑通一跤跌了个狗啃泥。 马翼飞慌忙扶起他:“嘎三闹病了,念坤,快去请郎中。” 全念坤疑疑惑惑问:“嘎三,是不是闹病了?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叫:“离情散,从风吃了离情散。” 从风傻傻的问:“嘎三哥。什么离情散?” 曹嘎三指着他:“庚妹不跟你了,离情散。” 郧中隐吼:“念坤,别嘀咕神了,叫郎中去。” 全念坤这才相信他真闹病了,拦个车匆匆去叫郎中。余下三个架着曹嘎三回住地。 不多久萧老郎中来了,瞅了曹嘎三情形,心里猜着了几分,问了旁边人几句话,又诊了脉,蹙眉扁嘴的说:“这位小哥儿中了毒,一种致人疯癫的毒药。” 这三个听了愕然半天合不拢嘴。 马翼飞说:“疯癫?吃错了什么东西会疯癫?” 萧老郎中说:“吃错了东西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马翼飞说:“您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下毒?” 萧老郎中说:“老夫不敢妄言。” 郧中隐问曹嘎三:“嘎三,你这两天和谁在一块,是什么人给你下毒,说出来,我砍了他!” 曹嘎三嚷嚷说:“鬼啊,鬼。” 马翼飞说:“老先生,请您快开个方吧。” 萧老郎中摆了摆头,说:“要找专治疯癫的大夫,老夫无能为力。” 郧中隐一听火了:“无能为力,早说啊,不耽误事吗?去去去!老马,念坤,我们走。” 庚妹打外面回来,曹嘎三冲她嚷:“鬼,鬼啊——” 庚妹正要开骂,从风说:“嘎三哥吃了毒药疯癫了,有人给他下毒。” 庚妹转怒为惊:“他吃了毒药?我知道是谁给他下毒,是主鳳茶樓的长发女人。” 原来她昨天跟了一程曹嘎三的继父,后来转到街头晃悠,中午时分从面馆吃了一碗面出来,一眼瞅见曹嘎三和邱持贵勾肩搭背满脸通红,暗自嘀咕: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咋会一块儿喝酒还恁地亲热,好不奇怪。但没去惊动。今儿一大早又见曹嘎三神神鬼鬼独自出门,心里怀疑他有什么事儿瞒着大家,只因她好奇心重又爱管闲事,便吊上了他的尾梢。 曹嘎三进菜市、入店铺,最后去了秦宅,她一路悄悄跟着,不错眼珠儿的盯了个一清二楚。曹嘎三进了秦宅以后,她没法跟进去,塞一把铜板给看门的老唐头,编个谎话说:“进去那男的是我亲哥,我得瞧瞧他跑这地儿干嘛来了。” 老唐头拿人手短,虽然没让她进院,却把院门开了一道缝。庚妹就用“找光阴”的眼神往里瞄,她瞄到了易婉月与曹嘎三捧杯对饮的情景,这太让她惊讶了,曹嘎三是怎么跟秦府攀上的?后来秦矗回府,老唐头把她撵走了。 这会儿听说中毒,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判断。她虽然找不出长发女人下毒的来由,但有一点心里明镜儿似的:有钱人跟一个力巴平起平坐绝对不靠谱,只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从风遭受过活埋之罪,对坑害人的行径最是愤恨,瞅着曹嘎三早起还是好好一个人儿,仅大半天工夫就成这样了,听庚妹说是主鳳茶樓的长发女人下毒害人,不知那正是他亲娘,心里一股火气往上冲,实在是忍不住,切齿愤盈说:“我要替嘎三哥报仇!” 话音刚落,蹦脚就往外跑,谁也没有防他,早跑出去半里地了。 郧中隐心悬两地,曹嘎三病情紧急不能耽误,从风懵懂怕他吃亏,对庚妹说:“我们腾不出人手,你腿快,把从风拦回来。我和老马、念坤得赶紧带嘎三去瞧病。”(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异心苦果 (2) 庚妹应一声起步去追,但眨么眼儿就没见了从风的人影。她不着急,天津城的街道巷陌没有她不熟悉的,抄近路直奔主凤茶楼,倒看谁腿快。 她果然比从风先到,就在主凤茶楼外面守株待兔候着。但她等了快一个时辰,从风还没到,不耐烦了,向老唐头打听,老唐头说没来过你说的这么个人。她明白了:他不认路,还不知道在哪儿瞎撞呢。 庚妹无奈继续候着,忽然心里紧张起来,他要是走错了路遇上歹人咋办?可千万别出事儿。转而又安慰自己:从风经历了不少磕碰儿,长见识了,再说也不是满世界都是歹人,不碍事儿的。 天黑了,主凤茶楼早已打烊,秦宅也关上了院门,路上渐渐的没有了行人,这下可慌了神了,不知不觉眼眶里掉出了眼泪,接着便嚎起来。 从风先去鞭炮行买了些麻雷子、二踢脚、飞天十响等大威力的炮仗,脱下身上的褂子打个包袱,一路走一路问,走了不少弯路,走到主鳳茶樓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昏冥,听到有人在哭,哼一声:“还哭呢,一会儿有你们哭的。” 庚妹听出是从风的声音,破泪而笑,忙招呼他:“二愣子你去哪啦?急死我了。” 从风也认出了庚妹,没理她,直冲茶楼嚷:“给嘎三哥下毒的人,你给我出来!” 庚妹揪住他:“你在这地儿瞎嚷啥,人都住在隔壁宅子,门上写着‘秦府’呢。” 从风掉转身跑去拍打“秦府”的院门,口里还是嚷那句话:“给嘎三哥下毒的人,你给我出来!” 大户人家的院门都是杂木做的,坚固厚实,他虽然又踹又捶,也不过是鸡毛掸子抽大象,里边没啥反应。 他改了一句话:“不出来是不是,不出来我炸你的院子!” 庚妹听他说“我炸你的院子”。又见他手上挽个包袱,怕他干出莽撞事儿来,便来阻止。刚要拽他离开,看门的老唐头伸出半个脑袋。说:“干嘛呢?这是秦爷的宅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 庚妹不想老唐头得了自己的好处转背不认人,岔气说:“就一土财主,谁把他当神仙了?你别狗仗人势。” 老唐头见是之前给他铜板的女孩儿,不好再喝斥。把门闩牢,忙去禀报秦矗。 从风叫门不开,瞅见靠围墙立着一棵槐树,蹭蹭蹭爬上去,把包袱挂上枝头,点燃炮仗往他院里乱扔,响声如雷,火光迸射,团团烟雾弥漫开来。 庚妹一看炸的是炮仗,这有多大的事儿?就该吓唬吓唬这帮没良心的。说一声“我来帮你”。拽着从风的脚脖子往树上爬。 从风没防备,被她从树上悬空拽落下来,两人一同摔倒,庚妹被他压着不该压的地方,佯装生气,砸了他几花拳。 从风也感觉有些不对头,嘟囔了一句:“不害臊你。我要给嘎三哥报仇,别搅事儿!” 慌忙爬起来又重新攀上树,继续扔他的炮仗。 秦矗满肚子窝囊气还未消弭,听到外边的动静。慌忙拔开虎步从里屋冲出来,瞅着这情景,先吃了一惊,借着火光定睛打量。看清从风趴在树上,更吃一惊,不知是不是四大棍那拨亡命之徒找上门来了,倒一时怯了胆,身后虽然簇拥着一拨手执棍棒的家丁,却不敢轻举妄动。害怕把他惹毛了炮仗甩上房,连着宅子、茶楼一把火烧了。于是把家丁叫回去,让邱持贵出去稳住情势,自己溜出后门去地方报案,求官府派人来抓人。 易婉月闷闷不乐坐在房里,听到外边惊天动地,挑起窗帘看了一眼,瞥见秦矗惊慌失措溜走了,晓得事不寻常,便走出门来瞅个究竟。抬头望见树上有个人影,朦胧中看不清面容,疑疑惑惑向前挪步。 从风站在高处视野比下边清晰,瞅见坪里立着的正是长发女人,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管得三七二十一,连着几个炮仗往她身上甩。 易婉月手脚倒伶俐,拾起炮仗扔到了一边。 从风一看炸她不着,心里更加窝火,跳下树来捡几块石片儿,又攀到树上瞄着易婉月的脑瓜儿摽击过去。凭他百发百中的功夫和石片儿驰射的力量,易婉月哪能承受得起?倘若一石毙命,杀害的正是他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的亲娘。 千钧一发之际,邱持贵瞥见一道流影直扑易婉月,这驼背原来身手矫健,纵身一跃,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啊哟”一声,推着易婉月往屋里走。 邱持贵一脸痛苦,还在“啊哟啊哟”的叫,范胜举灯照了半圈,发现他背上在流血,掀开衣服一看,肩胛骨下来两三寸的地方砸了一个酒杯大的洞,在场的人一齐“啊呀”起来。 邱持贵从自己房里拿来一瓶白药,范胜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邱爷,到底什么人敢来咱们茶楼捣乱,老爷为啥不让动手?” 邱持贵啊哟着说:“四大棍,惹他干什么?啊哟。” 易婉月听说是四大棍,马上想到从风,说:“我去瞅瞅,看有不有认识的。” 邱持贵顾不得“啊哟”了,一把拖住易婉月:“太太,您不能出去。得罪了,今儿您得听我的。” 从风瞅着里面的人拉拉扯扯,就是不出来,对庚妹说:“你多给我捡些石片儿,我进他院里去。” 庚妹说:“我正捡着呢,瞧,这块锥子似的多瓷实,这块刀片儿似的多锋利……” 就在这时,一阵惨怖的怪叫声传来,庚妹吓得毛骨悚然,扭头一望,黑暗中一个人东倒西歪跑过来,后边还有追赶的,惊慌失措喊:“从风,快下来,我好怕。” 从风瞅清楚是曹嘎三,叫一声“嘎三哥”,急忙跳下树来。 曹嘎三冲上来,劈胸揪住从风嚷:“秦爷,离情散,快给我离情散。” 从风心里打一愣怔,说:“嘎三哥,是我,是从风。” 郧中隐、马翼飞、全念坤上气不接下气追过来,大喊:“从风,抓住嘎三,别放手。” 曹嘎三推开从风,跐溜跑了。 马翼飞和全念坤紧着追赶,郧中隐刹一步,责怪说:“咋回事,说了让你别放手。快,你们俩腿快,赶紧的,帮着去追。” 从风说:“你们追你们的,我这儿仇还没报呢。” 郧中隐吼他:“别在这儿闹了,嘎三都疯成这样,再不瞧病人就毁了,兄弟一场,你能看着不管吗?” 庚妹问:“中隐大哥,怎么还没瞧上病?” 郧中隐说:“一不留神给他跑了,撵他不上。你们别磨蹭了。” 从风听郧中隐说的恁么严重,冲院内嚷一声:“你这狠毒的女人,把嘎三哥害成这样,我跟你没完。” 把剩下的炮仗和石块全扔进去,拔腿去追曹嘎三。(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异心苦果 (3) 起先,郧中隐和马翼飞、全念坤三个送曹嘎三去就医,在车上郧中隐想从他口里问出些缘由,曹嘎三却只是狂笑狂嚷:“离情散,从风吃了离情散。” 三人晓得他病得不轻,既心疼又着急,百般抚慰,但曹嘎三已经不认人了,在他眼里郧中隐、马翼飞、全念坤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走到半路上,忽然从三人手中挣脱,栽下车,口里叫着“离情散”,惊猿脱兔般跑了。 三人措手不及,跟着跳下车急起直追。原来这患了疯癫的人奔跑起来不知顾忌,不容易撵上。他大街小巷四处乱窜,把这几个累的满头大汗。一直追到天黑,看他就在前面没多远,可东奔西突的就是抓不着。 后来绕到了秦宅,眼看就要被从风生擒活捉,从风没意会,又让他跑了。 从风和庚妹虽然腿快,可街上黑地昏天,街巷又纵横交错,曹嘎三到处乱钻,眨么眼儿就跑没影儿了。 四下里关门闭户,又找不着人打听,又没个代步的工具,追来追去茫然无措。 郧中隐把大家叫住,聚到一起商量对策,全念坤摇头叹气说:“东不着边,西不着际的,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也说:“盲人骑瞎马,还真不是办法。” 大家又焦躁又泄气。 郧中隐说:“甭管咋样咱们也得找到他,不能让嘎三就这么毁了。分头行动吧,从风、庚妹往一个方向,其他人一人一个方向,天亮后回住的地儿会面。” 大家虽是倦惫,却不敢懈怠。顶着夜色穿梭于三街六巷,瞪大眼睛奔跑于街头巷尾,奇怪的是曹嘎三就像是被黑夜融化了似的,谁也没碰见他。 跑了一大晚上,到了天色揭晓,都先后回到住地。一个个垂头丧气,力竭精疲。 郧中隐说:“老马,咋办?你支个招吧。” 马翼飞说:“找码头上的兄弟帮忙,人多眼多。没有找不到的。” 郧中隐说:“念坤,你去叫人,求大家帮忙。今儿一定要找到他,嘎三的病耽误不起。” 从风说:“你们先歇着吧,我再去找找。” 郧中隐说:“你一个人无头苍蝇似的有啥用。回头大家还得踅摸你。昨儿晚饭还没吃的,肚子里得填点东西。” 从风不听,说话就走,径直去了。 郧中隐恼起来,埋怨说:“啥事都拧,这不添乱吗?庚妹,去追他回来。” 庚妹一路追一路喊,从风只当耳旁风,压根儿不理睬。 庚妹望着他去的方向,吃了一惊。这不又是去秦府吗?我可奈不何。 回转身来对郧中隐说:“中隐大哥,从风一准是又去主凤茶楼。” 郧中隐黑了脸说:“这人分不清轻重,一个烦的还不够,再加一个裹乱的!” 马翼飞说:“拿他没辙,他就这眼力见儿。你们先吃饭,我同庚妹一块去,可别又按下葫芦浮起来瓢。” 一路追过去,岂料歪打正着,离秦府尚有半里之遥,只见曹嘎三蓬头垢面。正在捶打秦家大门,口里吵吵嚷嚷:“离情散、离情散,给我离情散。” 从风叫一声:“嘎三哥,别嚷了。瞧病去吧。” 曹嘎三尖叫着:“别过来、别过来,你是鬼,鬼啊!” 从风和马翼飞两边包抄,终于把他抓住,正要拦车,曹嘎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闪身,竟然左右一掌把他俩推倒,一溜风跑老远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明朗,万物都清晰了。在曹嘎三眼里,所有来往行人都是怪物,不知往哪里藏身。一路尖叫着,干嚎着,拼命奔跑,就像一心要逃离这个世界一般。 庚妹望着他往码头方向跑,急忙来通知郧中隐和全念坤。 曹嘎三脚下似有无穷劲力,后边的人分坐两辆骡车也追赶不上。 他一路奔跑到了码头,这是他曾经谋生的场所,但现在却是他安顿灵魂的温情港湾。他张开双臂,像鹏鸟煽动翅膀“飞翔”,口里歇斯底里喊着:“飞呀飞呀……” 后边的人追上来了,看到他放慢了脚步,五个人从不同方向向他包围。 曹嘎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扑腾他的“翅膀”,一径飞向陡峭的海岸。 后边的人心悬到了嗓子眼上,郧中隐催促着:“快、快,别让他掉海里!” 从风和庚妹像离弦之箭往前冲,惊恐呼唤:“嘎三哥,别往前走了,回来,停下啊!” 曹嘎三仍在喊:“飞呀飞呀。” 后边的人揪心扒肝地一齐呼唤,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加快了脚步。 从风和庚妹只差数丈之遥了,曹嘎三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他真以为自己会飞,做出振翅飞翔的模样,猝不及防跌下崖岸,翻身坠入大海,海水溅起微不足道的浪花。 巨浪如峰峦崩坍,撞击着海岸,其声雷霆万钧。 曹嘎三迅疾被巨浪吞没。 从风嘶嚎一声:“嘎三哥……” 大家伫立岸边,号啕恸哭。多年甘苦与共的兄弟,转瞬间阴阳两隔,更又连个尸首都见不到了,何等伤心痛楚! 斯人已去,万事俱往矣。 全念坤买来了香烛纸钱,备了三牲酒馔,众人面朝大海席地而跪,洒泪祭奠曹嘎三的亡灵。 奠毕,静默了半天,郧中隐抬了抬手,大家移步到一处沙滩,也没心事回去,就地或坐或躺,一个个垂头丧气。 从风心愤难平,心里怒火中烧,跳起来嚷:“报仇去,替嘎三哥报仇!” 郧中隐跟着跳起来:“你一个人报什么仇,要去大家一块去,把秦矗和那女人揪来给嘎三陪葬!” 马翼飞和全念坤也气嚣如雷,纷纷摩拳擦掌,如箭在弦。 庚妹慌忙把人拦住,说:“从风,各位大哥,都消消气,我有话说。” 郧中隐吼她:“你不敢去别去,别婆婆妈妈。” 庚妹也吼:“你就不能听我说句话吗?你们知道嘎三哥这些天干了什么事儿吗?” 郧中隐愣了一下:“你啥意思?” 马翼飞说:“庚妹,你知道什么?” 庚妹说:“嘎三哥人都不在了,我本来不该说他,现在你们要去主凤茶楼报仇,我不能不把我看到的告诉你们。” 于是,庚妹把早两天曹嘎三与邱持贵从饭馆喝酒出来,两人勾肩搭背说话,第二天又送礼到秦宅,与长发女人捧杯对饮的情形,一五一十对大家说了一遍。末了儿又说:“秦府的人恁地可恶,跟咱们是两条道上的人,嘎三哥为啥瞒着大家去攀高枝儿?我不敢说他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可里边指定有猫儿腻。我想这会儿大家去为他报仇,一准要弄出事儿来,这么搭进去不值。” 大家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 郧中隐想起曹嘎三时不时叫嚷“离情散,从风吃了离情散”,又两次跑到秦府去拍门,晓得庚妹所言不虚,心中五味杂陈。 马翼飞和全念坤也揣悟到了曹嘎三落局的蹊跷,一时兴嗟扼腕。 全念坤说:“庚妹,嘎三心里不干净,也怪你,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嚷起来:“念坤大哥,你说话没后槽牙,有我什么事儿?” 全念坤说:“你没听他说要接你过门吗?她想跟你处对象,吃上从风的醋了,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没有否认,不屑说:“他就那点儿出息。” 从风摇头晃脑叹惜:“可惜一个嘎三哥。” 全念坤说:“从风,你好像心里明镜儿似的。” 从风说:“为啥要明镜儿似的?我爹说过,世间的事儿不怕不明白,就怕太明白;不怕知道的太少,就怕知道的太多。嘎三哥都死了,我该记着他的好。” 郧中隐对马翼飞说:“这个嘎三,也怪我太惯着他了。” 马翼飞说:“不怨你,中隐。也是应了他自己那句话,人扶着不走,鬼一拉就跑。” 郧中隐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兄弟一场,没想到他走上这么一条路。” 大家都沉默不语了,一个个失魂落魄,意慵心懒,像都传上了软骨病似的瘫下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巧诈奸细 (1) 郧中隐几个折腾了一天一宿,在沙滩上睡着了,就连庚妹也虾弓子似的蜷缩着打起了小呼噜。唯有从风醒着神,躺了一会儿,耐不住心,悄然起身,又独自走到曹嘎三跳海的地方瞩望。 海湾内舟樯林立,船来舶往。一条客船正在靠岸,熙熙攘攘的乘客争先恐后走出仓来。 一个青年男子步履匆匆,经过踏板的时候,抢先而过,险些把一名长者挤下海。但他竟然头也不回,高视阔步走上岸去。 从风心里骂道:“什么玩意儿,白披一张人皮。” 望着他背影,忽然吃了一惊,不及多想,三脚两步,向下客的码头跑去。 那男子离开码头,在一处粥摊前坐下,要了一碗粥,一个馒头,埋头吸溜咀嚼。 从风撵上他,悄悄绕到前面,偷窥一眼,确定就是仓义川。不觉转忧为喜:小子哎,我找你多时了,今儿总算落在我眼里。 从风自打见过娘以后,就四处寻找仓义川。娘没说仓义川挨哪儿住,要找到他住的地儿,就得先找到他人,找到他人就能跟梢到他住的地儿。可这小子神出鬼没,宛如大海捞针。 那天好不容易露了脸,刚盯上,岂料庚妹多嘴,在身后问他瞅谁,仓义川警觉性倍儿高,怀疑是跟梢的,急溜溜钻进人潮,若隐若现的留下一个背影。 从风七拐八弯一路撵到吕祖堂,与邱持贵撞个满怀,就两句话的工夫,一晃眼就无影无踪了。 打那以后,便阴天折跟头没了影儿。 这会儿瞅他在喝粥,心想,今儿可不能让他给落下。正好有一棵大树,把身子藏起来,不错眼珠儿的盯着。待他喝完粥起身,便悄悄跟上去。 仓义川走了一程。拐向街边的骡车行。从风急眼了,这小子一坐上车,就没法跟了。 侯客的车把式争先恐后迎着仓义川抢生意,不一刻谈好了雇主。眼看就要登车。 一头骡子踢腿嘶鸣,像是为没抢到生意替主人鸣不平。 从风忽然想起马帮群马受惊的情景,心想,这会儿要是骡子受到惊吓,这小子就不敢要车了。他灵机一动。往墙角藏了半个身子,拉长嗓门学一声饿狼嚎叫,叫声凄厉而恐怖。 群骡果然害怕,嘶鸣着东冲西突,纷纷拥拥的乱了阵脚。仓义川差点没被骡蹄子踢着脑袋,哪里还敢要车?吓得魂摇魄乱的,能躲多远躲多远。 众车把式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使骡子安定下来,一桩生意谁也没做成。 从风瞅了瞅仓义川前行的方向,又起步去追。也是凑巧。打车棚经过时,一个车把式惊喜嚷嚷着跟他打招呼。从风瞥一眼,五大三粗一条汉子,满脸炭黑,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原来这人是郧中隐几个上保定寻找从风的时候,头一天早上遇见吃烧麦的黑脸汉。他本是天津人,曾在稻香村郭老板家里帮厨,家中老娘年迈多病需要照顾,便辞职回来改行赶车了。 从风打量着。说:“挺面熟的,大叔您是?” 黑脸汉介绍了自己,更不忘称道从风与武藤章那场擂打出了威风,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从风见他有些江湖义气。暗地冒出一个念头来:仓义川既然要车,一准要走远路,不会步撵儿回家,何不借他的车用一趟?于是说:“大叔,您的车能租我半天吗?我用完就给您还来。” 黑脸汉二话不说就慷慨答应了他。 从风倾囊而出付了租金。刚要走,忽又觉得自己不像个赶车的。便跟黑脸汉换了全套行头,又在地上摸一把泥土抹在脸上,扬鞭驱骡,去追仓义川。 旁边那帮车把式满腹狐疑,都提醒黑脸汉别受骗。黑脸汉反倒洋洋得意,告诉同行他就是当日在保定让武藤章威风扫地的高人,众人听了,无不肃然起敬,后悔没多瞅一眼。黑脸汉便口若悬河,侃起从风大战武藤章的故事来,惹得过路的行人也驻足来听。 从风虽然从没赶过牲口,可他驾驭禽畜有一套与生俱来的本领,那骡子毫不认生,克恭克顺由他驱使。当下撵到仓义川跟前,招呼说:“先生,您是要车吧?” 仓义川心有余悸,慌忙避退一步,心下踟蹰。 从风又说:“刚才我瞧您在那边给骡子吓着了,我这骡子可温顺呢。” 说着跳下地来,拽着缰绳,抚了抚骡颈,命令说:“给先生鞠个躬。” 那骡子果真将头点了一点。 从风又蹲下身子,抬起一条骡腿,让它踏在自己肩膀上,骡子把腿轻轻悬起,却不挨着从风,憨态可掬。 仓义川没有认出变了装的从风,情绪放松下来,说道:“那,走吧,到了再给你车钱。” 从风慢吞吞站起来,装得跟个真赶车人似的说:“我这可是按里程算价,您到哪儿?” “不会少你的。往前走,一会儿我会告诉你。”仓义川爬上车,支使他。 从风也登上了驾车座,说声“您坐好了”,便吆喝骡子起步。 “把车赶快点。”仓义川催促着。 从风还不熟练,挥了挥鞭子,找话跟他搭讪:“您知道吗?刚才那拨骡子耍性子,是因为有母骡发情了。” 仓义川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还有些后怕,没吱声。 “先生,我琢磨着这事儿赖您,您不该过去,母骡也争风吃醋呢。” “是吗?” 从风扭头瞥他一眼,这小子脑瓜子不开窍,又补了一句:“瞧您这一表人才。” “扯淡!”仓义川反应过来,有些温怒,“哪儿那么多废话,赶你的车!” 从风暗笑。其实并非想跟他逗闷子,只因心里还记着上回他欺负庚妹的事儿,要趁机羞辱羞辱他。 骡车经过一处岔道,往南拐。从风没有走过这边,暗暗记着沿路的特征。 “您是回家还是走亲戚?”从风试探他。 “走什么亲戚。” 从风心里有数了,这么说他是回住的地儿。 又问:“您家挨哪儿住,不远吧?” “我说了,到了会告诉你。有钱赚你还嫌路远?” 从风心想:看来这小子不住在就近,我还得套他话口。顺着意思说:“我是想您巴望快点见到媳妇儿呢。” “见啥媳妇儿。” “敢情您还没成家。您模样儿恁俊,一准有不少姑娘想跟您处对象吧?” “处对象”的字儿是刚从全念坤那儿听来的,这会儿捡来现炒现卖,从风自己也觉得可笑。 仓义川似乎对处对象的话题感兴趣,呆板的面庞有些许舒缓,但不知是得意还是叹息,吐出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嗯”字。 从风想知道他屋里住着几个人,故意说:“大中午了,您对象一准做好饭在等您。” “没过门怎么能做饭,你光胡说八道。” “有这规矩?我没处过对象还真是不懂。先生,没有人给您做饭,也没有人陪您说话,成天儿落单多难受啊。” “我爱清静,你操哪门子心?” 从风想知道的问得差不多了,但怕他起疑,继续跟他攀闲话:“先生您爱玩摇骰子还是推牌九?” “没出息的人才赌。” “您说的也是,不过人总得找点儿乐子。您不会窑子也不逛吧?” “你这人忒贫,能不能闭嘴?” 从风心想:谁跟你贫啊,我还不爱你说哩。小样,看你脑瓜儿还没我好使。“哎”一声说:“不说了、不说了。” 骡车早已出了城区,太阳过午以后,走近一座孤零零的院落。 院落两边是田陌菜地,西边有一溜儿杂草丛生的土丘,东边有一条羊肠小道不知道通向哪里。 骡车在院落门前停下,从风瞥一眼,门楣上有“刘宅”二字,院门紧闭,两条獒犬在歇斯底里吠叫,吠叫声似乎传播出铺天盖地的锯齿獠牙。 仓义川下车付了车钱,从风装出不乐意说:“先生,我赶这一趟不容易,您还得加几个子儿。” 仓义川一声不吭敲开侧门进去了,守门人随即闩上了门栓。 从风贴着院门,口里喊着“先生,加几个子儿”,眼睛则在寻找缝隙往里窥探,无奈这院门严严实实,压根儿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有恶狗扑棱着门板刺啦刺啦响。 门人出来呵斥他,他装出满腹委屈的模样,嘟嘟囔囔:“也太抠门儿了,哪有这样的,我得养家糊口呢。大叔,这位先生就住这儿吗?” “住这儿……回吧,兄弟。”门人见他是个赶车的,倒也没说多话,只是劝他离开。 “住这儿。”从风口里咕哝着,心里有了底儿,调转车头往回赶。(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巧诈奸细 (2) 从风驱车回到城里,嘴里还在嘟囔:“住这儿……我找到他住的地儿了。混进院子,搞清仓义川住的屋子就行了。” “事儿倒不难,就是扮成东洋小娘们儿忒恶心了。” “这样才好混进去。” “你楞巴睁要去偷仓义川到底为啥?我琢磨着还是别干了。” “你不敢进他院子?” “不是我不敢,总之你别去了,日本人可不是好偷的。” “这种事难不倒我,我有办法对付。” “可我心里不踏实。要是出了岔头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你不肯帮我,我只好自己想法子。” 庚妹晓得拗不过他,再劝也是白搭,叹着气说:“你说你啥时候消停过?成天儿不能让人把心搁在肚子里。成,我答应你。。” “我就说你心眼儿好嘛。” “我就只心眼儿好,人不好吗?” “心眼儿好不就是人好吗,你咋脑瓜子不开窍?” “哟嗬,倒成了我脑瓜子不开窍了。说说该怎么做吧,你昨晚一宿没睡,说完早点儿歇着。” “没啥说的,你哄开那儿的院门进去,只要看准仓义川住哪个屋子就行了。看门的老头倒不是酸不唧儿的人,凭你的能耐没啥难的。” “那是,不就去他住那院子瞅一圈吗?小菜一碟。” “不是瞅一圈,是要看准仓义川住哪个屋子。” “是啊,你不说过了吗?” “你在这儿候着,我去弄身衣服,弄到了咱们明儿就去办这事儿。” “你去哪儿能弄衣服?” “估衣街这会儿打烊没?” “这会儿去晚了。再说估衣街也不会有东洋人的衣服。” “哎哟,这事儿碍难了。” “哎,这事儿你去找沈万奎,备不住他有办法。” “他有啥办法?” “上回打保定回来他不摆了几桌吗?那拨玩儿玩意儿的提到莫二娶了个日本娘们儿,让他去跟你借,没准能借到。” “哦?我没在意这事儿。” “是,有这事儿。” 于是从风便去找沈万奎帮忙。 庚妹没听岔。莫二和沈万奎是哥们儿,这人就是《大戏法》里莫无形的父亲,续弦娶了个日本小女人,因此和服是现成的。沈万奎对从风的事儿自然上心,当晚便借来了。 从风拿回去给庚妹一试,正合身。庚妹穿着不自在,说:“穿这身皮去蒙事?” “能把看门人蒙过去就行。” “见着仓义川呢?那小子是个练家子,我可打他不过。” “不能和仓义川打照面。所以明儿咱们得赶早,瞧着他走了你才好进去。” “仓义川要是不出门呢?” “他白天不会在家猫着,那小子忙乎着呢。” “你咋知道?” “我也是瞎琢磨。” “万一没出门呢?” “先去碰碰运气吧。见了看门人,你得变着方儿让他许你进去。” “一会儿我好好琢磨琢磨。我不笨,没你笨。” “我没以前笨了吧?” “嗯,那都是我调教有方,伶俐人一拨三转,你倒是外愚内秀之人。” “歇着吧,明儿要起早呢。”(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巧诈奸细 (3) 凌晨五更,从风便领着庚妹出门了。月色如昼,道路明静,骡车跑得飞快。 将近刘宅,天色曈曚,把车拐到土丘背眼地儿停下,让庚妹在车里呆着,自己藏在一簇灌木后边观察刘宅进出的人。 太阳刚露脸,就有一名男子出来,瞧他走路的姿势似有几分官吏气派。不知怎的他一双眼左右顾盼,忽然折步向骡车走来。 从风吃一惊:这人眼毒。被他瞅见,不是好事儿。 慌忙做出刚小解过的模样,提拉着裤头走近骡车,心里想着主意。 “赶车的,跟我进趟城吧。”官吏一边招呼他,一边去掀车幔。 从风怕他瞅见庚妹,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拦住说:“这位爷,今儿不载客,里边装着牲口。” 把手伸进幔内掏了一会儿,竟然抓出一只鸡来,把鸡塞进去又抓出两只鸭来,说:“没骗您不是?您找别的车吧。” 那官吏倒也不疑,转身走了。 庚妹在车里说:“你这混蛋,谁告诉你车里装着牲口?” 从风乐得咯咯咯闷笑,三下五除二拆了车幔,把骡子牵开,让庚妹也避远些,自己重又蹲下来窥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辆骡车自远而近,车上下来一个腕挎菜篮的老头儿。从风缩了缩身子,不希望再有人来打搅。好在骡车掉头走了,老头儿撇路而去。瞅着怎么觉得老头儿走路的模样有些眼熟。 又候了半个来时辰,仓义川终于出门了。 从风暗中欣喜,把庚妹招过来说:“能去了,能去了。” 庚妹走近门房,敲了敲,门人应声出来。瞧她一身和服,认作东洋女子,顿时肃了然起了敬。原来自打仓义川住进来,这刘家上上下下对日本人煞是客气。门人满脸堆笑,不问她找谁。只顾奉承,说:“您……我这屋子,就怕脏了你的鞋,您进来坐坐?” 庚妹巴不得。提步进了门房,说:“我来找仓义川先生。” “仓义川先生?呦,真不巧,仓义川先生出门了,您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唉。也是,谁有恁么早啊。” “哼,我就知道他要避开我。大叔,他昨晚是不是带了个女人回来?” “女人?没有啊……” “大叔,您不用替他瞒我。”庚妹掏出一把铜板,哗哗啦啦扔到桌上。 门人两目熠熠生辉,说:“小姐,我怎么敢要您的赏赐?” “快收起来吧。” “是。”门人慌忙抓进兜里,“不知有什么能为小姐效劳的。” “我是仓义川没过门的媳妇儿。我来中国有年头了,照中国的风俗。没过门是不兴来往的。” “是是是,您说的没错。” “我今儿来,是想证实一件事儿。最近听人说,仓义川经常带女人回来。” “哎?没有,我还真没见他带过女人回来。” “我也想应该不会,但心里还是不踏实,得瞧瞧他房间,眼见为实。” “可是,他的房间是锁着的,您有他钥匙吗?” “没过门哪会有他钥匙?我在窗户外边瞅瞅就行了。有啥不对头的,逃不过我的眼睛。” “恁地,我带您去瞅瞅。您稍等,我把狗拴起来。” 看门人屁颠儿屁颠儿的。不一会就来请庚妹过去。 庚妹张眼四顾,看得出是一个大户人家。两边是平房,东西相向;靠北打横的房子却有两层楼高,与平房相连,整个看上去是一所不小的四方形院落。院内有一个男佣在打扫坪中落叶,右边一溜儿屋宇中能看到洗涤衣物的女佣。和给孩子哺乳的奶妈。 仓义川住在居东边的屋子,卧室、客房、厨屋相连。客房陈设简陋,几凳上的灰尘有日子没清扫了。卧室却异常洁净,里边有一张凌波床,一个镜柜,一张书桌,一把太师椅,陈设也不复杂。 庚妹还真当成瞅自己的东西了,立在门窗外,一样样看着是如何摆放的,上没上锁,有没有抽屉,记得可清楚了。 打扫落叶那男佣是替刘家管事的,从庚妹进来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拿眼偷偷瞟她。瞟着瞟着,就有了搭讪的意思,忍不住走近来,要显摆自己会两句倭语,鞠一大躬,用日本话跟庚妹打招呼:“小姐,您好,请多多关照。” 庚妹从未和日本人打过交道,听不懂倭语,也不知道他啥意思,“嗯”了一声,勉强笑了一笑。 男佣觉她笑得迷人,便放开了色胆,又用日本话称赞:“小姐真美,真漂亮。您第一次来吧?” 庚妹忘了自己是假扮日本小娘们儿了,她不做声或许没事儿,男佣没准当她是拿大不理人,不料她倒回过头来问那看门的:“他叽哩哇啦的什么意思?” 这男佣为人阴黠,见庚妹不回他话还要这么问,暗里起了疑心:我跟她说日本话,她咋说我叽哩哇啦?日本人听不明白日本话?这可就怪了。抬手制止看门人,绕着庚妹不怀好意上看下看。 庚妹被他瞅着了恼,斥责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样看人?” 男佣忽然阴笑起来:“你听不懂日本话,你不是日本人,你是个冒牌货。说,你来干什么?” 看门人吃一惊,两边疑望,说:“不是日本人?管家,你可别乱说。姑娘,你不会是冒牌货吧?” 庚妹不料被他识破,强作镇定,心想,落在鬼手里,不怕见阎王,只能豁出去了,强词夺理说:“好笑,你那是日本话吗?本小姐听不懂土狗学洋狗叫。” 男佣说:“别装了,你就是个冒牌货。” 看门人说:“小姐,你说句日本话我听听,要不,我可不好交代。” 男佣对看门人说:“别跟她啰嗦,把她关起来,等老爷回来再做处置。” 庚妹一听急眼了,心想,我要逃跑倒是不难,可就坏了从风的大事了。这、这如何是好? 看门人迟疑不决,那男佣冲他大喝:“还愣着干什么!” 说着,便伸手来扭拽庚妹。 正在火烧眉毛之际,忽然卫门那边嘣出一个声音来。满口怒气说:“你这丫头,我就知道你跑这儿来了。仓义川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你还来找他干什么?” 三人一回头,只见一个腕挎菜篮的老头儿一脸不满地走过来,都愕然了。 男佣和看门人异口同声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老头儿冲男佣一个耳光甩过去,用日语喝斥:“混蛋,你敢问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是谁,你就死定了,这会儿就让你死。” 男佣欺软怕硬,见老头儿气势汹汹,说的又是地道的倭语,心里已惧了三分,转个笑脸讨好说:“我们刘府不让生人进来,您这……嗨。我就问问,问问。” 老头儿又改用本地话说:“哎哟喂,瞧你这德性,人自信起来还真没治。问问?去问问你们家刘老爷,问问他跟老汉我生分不生分。” 又指着庚妹对看门人说:“她是我闺女,来找仓义川,我和她娘不肯她和仓义川来往,谁知道她自己跑过来了。你们对我女儿有不有不敬之举?” 庚妹蒙头蒙脑的,这老头儿咋乱认人?不过又想,我要是稀里糊涂就坡下驴。倒正好摆脱这滚刀肉。 男佣连忙辩解:“我们没敢对小姐不敬,没敢不敬。” 老头儿说:“你说她不是日本人,你说她是冒牌货,你敢侮辱大和民族?” 一边质问一边对男佣手舞足蹈。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日本话,口水四溅唾沫横飞。 这男佣愣是犯贱,本来就只会几句倭语,老头儿放连珠炮似的哇啦恁么多,压根儿就没听懂,只知道是生气。是骂人。生怕惹恼了他,遭到一番装腔作势连吓带唬,就像丧家狗重见主人,赶紧装可怜装温顺,乞求再获收留再享恩宠。把微笑、奉承、讨好挤了一脸,说:“您大人有大量,我俩对小姐有失礼之处,实在不该,请您和小姐宽恕、宽恕。” 老头儿说:“你俩给我听着,今儿我爷俩到这儿,可不许告诉仓义川,他哪儿配得上我闺女?让他知道我闺女来过,又得嘚瑟。也不许对你们家刘老爷说,我们日本人的家务事不想张扬。不懂会规别乱抄旗杆,漏了口风出去,别怪本老汉心狠手辣。” 男佣瞅他寒刺刺的青白眼凶光四射,一个劲地忙点头哈腰:“您放心,我们不敢乱说。” 老头儿揪着庚妹往外走,口里骂:“小贱人,看你还敢到这儿来,快走,跟爹回去。” “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庚妹倒也能装,就坡下驴像个无奈的赶紧离开。 出了院门,甩开老头儿忙去找从风。 从风正等得不耐烦,迎问:“咋去恁久?” “里边一个扫地的,是个事儿妈,差点儿出了岔头儿。”庚妹把刚才发生的事儿告诉一遍。 从风脸现忧疑,说:“那老头儿是什么人?虽说帮了你,可别是来跟梢的。” 庚妹说:“一准露馅了,这事不能干了。” “赶紧走,回去再说。” 车早已复了原,从风把庚妹扶上去,套上骡子,掉头往回赶。 走出一里地,忽见一人立在岔道中央,摊手拦住:“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庚妹一瞅,正是刚才那老头儿,脱口说:“原来是做强梁的,我就知道不是好人。” 从风说:“把你身上的都掏给他吧。” 庚妹说:“凭什么?不给,我就不信大白天的他敢打抢。” 老头儿指着庚妹说:“你这闺女可抠门儿,不是爹替你解围,滚刀肉这会儿还在跟你熬鳔呢,你咋撂爪就忘?” 庚妹摸出一把铜板,说:“拿去买药。” 从风斥她:“怎么说话你。” 老头儿说:“这姑娘嘴臭。成,我也不劫你们的财了,让我搭个便车吧。” 从风忙说:“搭便车,您上啊。” 庚妹嚷:“你傻啊,瞧他就不是好人,怎么能让他搭车?” 老头儿从身一跃,早在车后坐下了。 庚妹坐着不自在,威胁说:“搭便车,哼,从风,一会儿把车拉到官府,告他抢劫。” 老头儿说:“你敢告你爹?敢情是不孝子。” 庚妹说:“你别爹啊爹的,我可没你这么个贼爹。” 老头儿说:“算我倒血霉,偏偏有你这么个贼女。” 庚妹感到奇怪,这老贼好像熟知自己根底儿似的,便回过头来打量。忽然欣喜叫起来:“翼飞大哥,怎么是你?” 马翼飞说:“怎么不是我?还真以为是你爹啊?” 庚妹说:“你占我半天便宜了,还占我便宜。” 从风说:“翼飞大哥,怪道那会儿有些眼熟,你比我还会变啊,你怎么跑来了?” 庚妹嚷嚷说:“什么会变,装神弄鬼,今儿可让你占足便宜了,那会儿还骂我小贱人。” “我不占你便宜,你可就惨了。昨儿夜里你们在一块嘀咕,也不想想隔墙有耳。从风要偷日本人,我捏着一把汗。今儿一早你们出来,我就在后边撵上了。” 庚妹说:“昨儿夜里你们不是都喝趴下了吗?” 马翼飞说:“中隐和念坤喝趴下了,我可没趴下。” 庚妹说:“你是怎么进他院子的?” 马翼飞笑了笑说:“你以为就你会做贼啊。我带了一个铁钉,把他门闩挑开就进去了。” 庚妹又问:“那你怎么会说恁么多东洋话?” 马翼飞说:“我们在码头干活,也常接洋人的生意,都学了几句鸟语。其实我就会几句,后边说那一串,是蒙他的。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吗?” 遂一句一句重复一遍,原来全是粗话。 从风说:“翼飞大哥,得亏你来。哎,庚妹,仓义川那屋子,你瞅清楚了吗?” 庚妹遂把刘家整个院子和仓义川那屋的详情描述一遍,从风默默记在心里。 三人回城,从风让马翼飞和庚妹下去。 马翼飞说:“从风,你咋想起要偷仓义川?啥时候去告诉我,我去替你望风。” 从风不想再让二人掺乎,打个马虎眼说:“过两天吧,这事也不在急上,这会儿我要去还车。” 马翼飞说:“你可别瞒我,这种事多个人多双眼,万一出了岔头儿,有人照应。” 庚妹说:“我和马大哥还跟你一块去。” 从风掰谎说:“好咧,我啥时去叫你们。”(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巧诈奸细 (4) 从风把骡车赶到车行,找到黑脸汉说:“大叔,对不起,我耽误了,给您把租金补上。” 黑脸汉说:“没事儿,你尽管用。” 从风给了他三天的租金,末了儿又说:“大叔,这车我明儿还用半天。” 黑脸汉把租车钱数了一遍,说:“兄弟,你这多给了。” “拿着吧,您自己跑没准不止这么多。” “好,恭敬不如从命,就算我占你便宜。你在这儿候着,我去喂了牲口来。” 从风没回住处,先去饭摊吃了饭,歇了一会儿,回到车行赶了骡车,直奔沈万奎家来。 他先把和服还给沈万奎,道了谢,没有走的意思,自己搬凳坐下了。 沈万奎端上茶来,陪他说话。 从风抿了一口茶,忽然问:“沈师傅,您做过贼吗?” “做贼?” “就是上人家家里偷东西。” 沈万奎摸不着脉,说:“没有。” “沈师傅,要是我偷您家里一件贵重的东西,你会藏什么地儿?” 沈万奎哈哈大笑:“我要是告诉你,那还叫偷?” 从风立起身,像个踩点的小偷似的,在他家里东张西望踅摸一圈,又走到大门外,盯着他门框,又问:“沈师傅,真有人会巫术吗?” 沈万奎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从风扬手说:“问着玩儿,别当真。” 沈万奎说:“古代有人把戏法叫巫术,要我说,巫术也是戏法的一种。” 从风一边点头,一边在他门口迈开大步横量竖丈,然后停下来说:“沈师傅,把你那只鸟借我用用,还得借几样道具给我,明儿一早送来。” 沈万奎也不问缘由,把所需一一清点给他。 “沈师傅。晚饭我得在您这儿吃。” “敢情好,我让家人掂配俩菜。” 从风说罢独自上街去了,回来钻进沈万奎的练功房做着夜里的准备。 傍黑前儿,沈万奎已命家人备好晚饭。请他出来吃了。问道:“从风师傅,有什么事儿需要沈某帮忙吗?” “帮忙?您帮不上。不,您已经帮忙了。” 沈万奎不便多问,从风告辞出来,携着锦鸡和所需道具。驱赶骡车自去干梁上君子的勾当。 将近刘宅,青霜锁道,皓月坠林,正值更深人静时节。 他仍把骡车藏起来,对骡子做了一番交代。那骡子懂事似的舔了舔他的手背,由他去了。 从风悄悄向刘家宅院走去。 院内的獒犬发出了汪汪声。 他沿东边的羊肠小道蹑步绕到屋后的墙外,“汪汪”学了几声狗叫,把狗引过去,摸出随身带来的两块骨头扔进墙内。听着獒犬后退了一段,又向墙壁扑来。不大一会儿就不再吠叫了。再汪汪唤它,没有响应,晓得獒犬中了麻服散。 他隔墙听了一会儿,又扔了一块石头进去,院里没有任何动静,确定没有问题了,便一跃而起,翻过墙头跳入院内。 四下鸦雀无声,他探头探脑辨着方向,向仓义川住的屋子靠近。 在约摸还有两丈之遥的地儿站住脚。瞄准他窗户扔个汤圆大小的球状物进去。球状物在仓义川房内的地上旋出嘶嘶的声音,闪了一下光,但随即熄灭了。 仓义川被惊醒,披衣下床。点亮油灯照了一圈,未见异常,又开门出来查看。 从风躲在暗处,盯着他移步的路径,万一有什么机关,他踩踏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心里说:“小样,就凭你还会巫术?别笑死人了。” 仓义川正要回屋,从风急忙放出锦鸡。锦鸡的翅膀上闪烁着荧光,扑棱着在仓义川头顶上盘旋。 仓义川抬起头,不知为什么大半夜的会飞来一只发光的鸟,而且他发现鸟嘴里叼着一张纸片儿,心里惊讶不已。 锦鸡松了口,纸片儿不偏不倚落在他手上,然后扑棱着飞走了。 仓义川接住纸片儿,拿油灯一照,上边书有一行字:“有神仙造访,切勿声张。” 心下正疑,忽见半空里若隐若现闪着隐隐约约的光芒,细一瞧,似有鹤发童颜之人驾乘祥云而下,却又迟迟不见落地。 “神仙”把仓义川引到一边。 从风趁他仰头痴望,闪身进入他房内,点一支松枝用破扇子遮住亮光,一边开始搜索,一边操纵外面的“神仙”幻惑仓义川。 房主刘芬木听到院内似有动静,起来察看。瞅见仓义川站在坪里秉灯痴望,提步过来视询。 从风听到,吃了一惊,慌忙让“神仙”升空而去。 仓义川跟中了邪似的正看得出神,被刘芬木惊走了神仙,好不懊恼。 刘芬木问:“仓义川先生,您咋这时候站在外边?” “我出来透透气,你睡吧你睡吧。” “我回来太晚,有件事儿本来要告诉您,瞧您已经睡了没敢打搅,我那管家说……” “白天说吧白天说,你咋不去睡呢。” “有个姑娘,还有一个老头儿……” 从风猜他是说庚妹和马翼飞,心里骂道:“这混蛋搅乱来了,要坏我的事儿,恼人。” 忽听哗啦啦一阵响,恰似山体崩裂,只见门外飞沙走石,尘霾滚滚,原来是刘芬木踏着了机关。 仓义川恼怒不已,把机关控制住,嗔责说:“刘书办,你这不是添乱来了吗?” 从风暗暗惊叹:“还真是厉害。” 刘芬木不明就里,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回自己屋去了。 仓义川还在仰头搜索,夜空一团漆黑,神仙已无影无踪,站了一会儿,惆怅回屋。 从风将他柜子、桌屉搜了个底儿掉,连他被褥底下都找过了,哪有什么图什么单?书桌抽屉里倒是有些玉扣纸,可上边半点儿字迹都没有。一时半刻没个寻处,不觉心中焦躁起来。也是合当他事成,忽然一抬头,瞅见那蚊帐杆比常见的粗大许多,猜想那里边有些名堂。便站上椅子去探究竟,果然藏着物品。掏出来,是些纸卷儿,就着松光一瞅,还真写着画着一些什么玩意儿。心想,这屋子里除了这些玩意儿没有别的,一准就是这个了。悉数纳入怀中,小心收妥。刚把椅子放回原处,便听到仓义川回屋的脚步声。好在之前想得周到,慌忙吹熄松光,眨眼的工夫变了容貌,端坐桌前要使脱身之计。 仓义川推门回屋,见桌前端坐一人,吓出一身冷汗。 从风瓮声瓮气说:“本仙恭候多时了。” 仓义川举灯一照,却是刚看到的鹤发童颜之人,喜不是,惊不是,探问:“神仙只是传闻,你怎敢冒成神仙,究竟是什么人擅闯我的房间?” 原来从风早在屋里点了淡薄迷香,此时更将身子抖一抖,便抖出一个光环罩在头上。又说:“自古得道之人可成仙。信之则有,不信则无。” 仓义川一来被迷香熏得有些糊涂,二来之前明明瞅他驾乘祥云而来,这会儿又见他头上顶着光环,懵懵懂懂的不敢怀疑。于是又问:“如此,神仙大爷有何赐教?” 从风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纸,展开给他看,顿时幻化出许多枪支弹药的图形和数据,仓义川见了,好不惊讶。 从风说:“我把这些卖给你。” 仓义川心里疑惑:神仙怎么也做买卖?不靠谱。转念一想,没准是个出卖情报的。现成的东西,不要岂不可惜?试探着问:“莫非你是军械局的人?” 从风没听说过什么军械局,不好回他,含糊说:“咱们都是局外人。” 仓义川听他这么说,以为他是不愿暴露身份,只因贪心,反倒更加相信了。说:“开个价吧。” 从风心想:我把价往高里开他才会相信,于是说:“三百两银子。” “太贵了。再说,我手头也没那么多钱。” “不讲价。至于钱不够,东西可先放你这儿,钱我明晚来取。” 仓义川心想:回头我让刘书办做个鉴定,要是他的东西值,三百两银子也无妨。因此答应了。 从风见把他哄着了,心里暗笑:这小子好骗。于是起身告辞。 仓义川送到门外,从风变出一溜光来耀着他眼目,小心跨过脚下的路径,急趁忙投溜之大吉。 仓义川转身进屋,关上门,移灯再来细瞧桌上的图纸,上边竟然空空如也,顿时大惊失色。心里已有不祥之兆,慌忙扒开帐杆的塞子查看,里边的图纸资料已经丧失殆尽。这才知道上了当,心忙意乱追出来,四周万籁俱寂,夜静风宁。(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枉费心机 (1) 从风冒夜遄行,回到城里,天已大亮。 先往早市饕餮了一顿,然后归还了骡车,再转道去还沈万奎的锦鸡和道具。 沈万奎瞅他形容倦怠,劝他稍事歇息。从风也觉得不能蔫不唧的去见娘,眯瞪一会儿也好,就在沈万奎家和衣躺下。 睡了两个时辰,沈万奎叫他起来。他在沈万奎家吃了午饭,急着要把盗来的情报送往鸿儒斋,好尽快与娘相见,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走到街上,碰上剃头挑子,又坐下理了头发,自觉精神爽朗,便步履轻盈,一径往娘指定的地儿来。 寻到大狮子胡同口,瞧一眼镂金的“鸿儒斋”黑漆招牌,跨步进去,原来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店铺。 掌柜的迎过来,说了几句话,把他引至店铺后院的客堂。老头儿正在等候,见了从风,连忙起身,堆出笑脸说:“从风先生受累了,快把东西给我,你娘一准倍儿高兴。” 从风忙问:“我娘呢,我娘在哪儿?” “你娘改天见你。” 从风听说改天,满心的欢喜陡然一落千丈,泪星子都出来了,说:“不成,我这会儿就要见到我娘,我要亲手交给她。” 老头儿勃然不悦,说:“从风先生,这事儿你可有点过了,你娘今儿不便,你咋认死理呢?我说了,改日一准见你。” “恁地,我改日再来。” 从风起身要走,老头儿急了,慌忙拦住说:“哎呀,看你这急的。你别走,你先在这儿候着,让我去问问令堂的意思。” 从风说:“恁地您快去,我等不及了。” 老头儿“嗯”了一声,从后堂出来,对掌柜的嘀咕了几句。便急步出了门。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老头儿回来说:“从风先生,成了成了,你娘刚好这会儿能出来。跟我走吧。” 从风蹦出了笑脸,意气飞扬,催他快走。 老头儿故伎重演,照例把他双目蒙住,驱着骡车迂回曲折绕了不少弯路。到了老地方,领他进屋,仍如上回一样,中间隔着帷帐。 从风心里不乐意,我都把事情办成了,娘咋还要用这种方式见我?忍不住嚷:“娘,您别这么挡着我,我要当面见您。” 娘说:“孩子,今儿不行,过两天娘去找你。你把东西交给这位大叔吧。” “不行。我这会儿就要见到娘的真容。” 娘说:“孩子,好事不在忙中取,娘这会儿实在不方便,听娘的话,娘明儿就去找你。” 从风受了千辛万苦,一门心思只要骨肉相聚、母子团圆,哪里肯放过机会?也不多想,一纵步,夺过老头儿手中的蜡烛,掀开帷帐。扑通跪倒在娘膝前,放声呼喊:“娘,娘——” 娘惊慌失措,起身要走。 从风急忙拦住。举起灯来要看娘的真容,岂料照见的是个嫩艳少妇,岁数与自己不相上下,晓得是个假的了,既惊又恼,大喊大嚷:“你不是娘。你不是娘,你是假的,你骗人!” 原来这是曾皋的偷梁换柱之计。 当初总督大人要利用从风窃取仓义川的情报,不便亲口交办,便让曾皋出面。曾皋也十分作难,既要从风甘愿冒险行窃,又不能告诉他事主是谁,怎么好糊里糊涂使动他?把脑袋都想破了,也想不出好法子,因事关重大,急得他终日坐卧不宁。 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过了些日子,这机会不找自来。 之前易宛月借烧香的名义去见儿子未能如愿,心中越发不快活。秦矗又看管得紧,后来连王嫂也被禁止出门,别说见面,连个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了。成天儿牵肠挂肚,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了,头上添了几许白发。可怜嫡亲母子,近在尺咫却恍如远隔天涯,人生之痛莫过如此。 那天清晨,易婉月站在院内眼望高墙,心里巴巴的思念,止不住潸然泪下。 王嫂搂一件衣服出来,给她披上,她抬手挡开,吟泪吁叹:“天煞的恁般狠毒,这日子好难熬,我母子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王嫂听了心疼,用宽心话劝慰:“太太自己保重要紧,备不住小哥儿哪一天找上门来,母子重逢,见着太太身健神爽,小哥儿才会放心呢。” 易宛月摇头叹气说:“王嫂,把你也连累了,我易婉月造的什么孽。” “太太快别这么说,只可惜我没法外出替太太办事了。” 二人凄凄惨惨的一席话,被准备出门的曾皋听在耳里,暗里也有几分恻隐:也是可怜,这秦矗够狠的。忽然心中转出一个念头:这对母子,一个要见儿子,一个在寻娘,秦矗百般阻扰,我不正好用计吗?心里想时,便从门后转出来,轻咳一声,必恭必敬走到易宛月跟前说:“太太,小的给您请安。哎哟王嫂,衣服别拿手上,给太太披上吧,早上凉着呢。” 王嫂见易宛月不做声,忙接上话头:“曾管家,去买菜啊?太太,曾管家给您请安哩。” 曾皋说:“王嫂不买菜了少操一份心,不过您多陪陪太太也好。” 他佯装急着出门,走了几步,忽又转来,像是忽然记起什么说:“太太,您不是爱看戏法吗?天津卫这回出了个人物呢。他和武藤章比戏法,您知道武藤章有多厉害,这回可输得一败涂地。” 易宛月不耐烦,说:“跟我有什么相干,跟你主子说去。” 曾皋说:“老爷面前哪有跟您随便啊,您对我们下人从不拿大,我们虽说没跟您掏过心窝子,可外边有啥事儿都想跟您说说呢。” 易宛月见他这般说,缓和了口气:“可你们跟我说了也就说了,有啥用呢?” 曾皋步步为营,说:“太太您还记不记得,旧年您生日那天,有个后生拿沈万奎的鸟儿逗闷子,使得沈万奎的戏法变漏了。那个后生是个玩儿戏法的高手,本事大着呢,他在保定和武藤章打擂台。赢了武藤章。” “他怎么跑保定去了?”易宛月惊呼一声,自觉说漏了嘴,忙补一句遮掩,“他是保定人?” 曾皋装个不经意的说:“他人在咱天津卫。打完雷就回到天津了。” 王嫂插话说:“你说赢武藤章的是谁?是太太生日那天逗鸟的那个后生?” 曾皋说:“可不是嘛,他叫从风。别看他年纪轻轻,功夫无人能比,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易婉月连问:“从风?你说从风?” 曾皋佯装惊讶,说:“是啊。就是从风。太太,小的斗胆问一句,莫非您认识从风?” 王嫂说:“太太,您就实话对曾管家说了吧。我和曾管家相处这么多年,知道他的为人,本分实诚,从不多事。他出出进进方便,您有啥要交代他,不妨事。” 曾皋连忙接口说:“太太有什么要曾皋效劳的,您要信得过。您说话就是。” 易宛月一来相信王嫂的话,二来也觉得曾皋平日办事说话有分寸,终因思子心切,顾不上许多了,坦诚说:“他是我儿子。我想和他见上一面,曾管家能替我传个话吗?” “从风是太太令郎?怪不得这么有出息。”曾皋先装出万分的惊讶,紧接着又堆出满脸的厚诚,“哎呀,太太,您可是瞧得起小的。您这么信赖小的,小的要不认真去办,可就对不住太太了。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易婉月说:“恁地。劳驾曾管家了,请曾管家成全。” 曾皋算计着说:“不过太太不能性急,您也知道,老爷对咱这些下人管得忒严,我得就着两边方便,有了万无一失的机会才好带他过来。只是我这么凭空给他传话。就怕他不会相信。太太要是有什么他能认出来的信物,带上一件,我才好说话。” 易宛月略一踟蹰,取下腕上的银手镯交给曾皋,说:“曾管家,这件东西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可跟了我大半辈子,你一定要当面交到他手上。” 曾皋有了易婉月的信物,喜不自胜,这事儿没有十成也有九成。回到家里,把老婆叫过来,说:“舅爷要让一个叫从风的人去盗取仓义川的情报,又不能让他知道是谁指使,我想了一条偷梁换柱的计策,这事儿得你出面,替我冒称他娘演一出假戏,事成之后舅爷不会亏待咱们。” 曾皋老婆说:“我年纪轻轻,怎会像他娘的模样儿?” “这个不碍事,你只说话,不需要露脸儿。”遂把想好的计划对老婆细细讲了一遍。 “这倒不难,包你滴水不漏。” 这老婆原是门里出身的旦角儿,演这么一出不过是俯拾地芥。当下夫妻二人做了一番演习,果然能以假乱真。 隔日,曾皋便化装成老头儿去哄骗从风,眼看从风这一路下来都在自己套里走,虽然耽搁了不少日子,但事情终究办得顺风顺水,马上就可以向舅爷交差了。 始料未及的是,这最后关头被他识破了。曾皋瞅着老婆狼狈不堪,气恼万分,心想事已至此,煮熟的鸭子还能让它飞了?促忙蹿步上前,伸出螳螂腿一绊,从风猝不及防,扑通一跤摔了个趴虎儿,手中的蜡烛也砸熄了。 原来这屋子密不透光,顿时漆黑一团。曾皋趁势骑到他身上,挥起冷拳连连击打。 从风憬然有悟,晓得被哄弄局儿了,心下寻思:仓义川这些玩意儿必有用处,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凭啥要给他?咬牙撑住,不肯放手。只是这拳头叫人吃不消,不知如何脱身。 曾皋虽是练家子出身,毕竟是黑打黑落,从风又不停地挣扎,拳头下去也有落空的,不时砸在地上倒把自己的手砸痛了。心里着忙,便命老婆点亮蜡烛。岂料这一招却是下策,从风一瞅有了机会,一口气呼出去,蜡烛冷不丁腾起一团火焰,火苗儿直往他老婆身上窜,噗的一声他老婆成了火人儿,吓得没命了似的惨叫。 曾皋惊得灵魂出窍,蹦过去抱住老婆往地上打滚。 从风不敢犹豫,一跃而起,使出全身力气把门踹开,惊惊惶惶从屋子里逃出来。 匆匆一瞥,是一条胡同。绕到前边一回头,竟然就是“鸿儒斋”那店面。不敢久留,急寻旧路回去。 跑了约莫半里地,见背后没人来追,才放缓脚步喘匀了气。然而刚把心放下来,乍然窜出四五条汉子,把他横路拦住,抬眼一瞅,着一色黑衣,全是和仓义川一般打扮,里边就有仓义川和武藤章。(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枉费心机 (2) 曾皋救老婆的命要紧,腾不出身来阻拦从风破门逃走。等他把老婆身上的火扑灭再追出来,从风早没了影儿。 他知道没法追上了,眨眼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一下呆了,像被雷劈蒙了似的杵在鸿儒斋门口,心里没着没落儿。 曾皋之前自以为这一招神算妙计万无一失,没想到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的问题还不光是事情没办成,更可怕的是从风把情报抖搂出去,这比掌握在仓义川手上更糟糕,很快就会朝野震惊,老佛爷和皇上必定大开杀戒,舅爷一大家子都得完,这是自己把舅爷往火坑里推。这样的结果令他不寒而栗,他似乎看到舅爷在刀光血影中挣扎,自己也被轧成了一堆肉泥,他的身子往下出溜,一屁股瘫倒在地。 店掌柜“啊呀”一声,跌出门来扶他,慌忙把他背进后院密室。 这时候的密室已经敞亮了,他老婆坐在椅子上抹眼泪,身上的衣服烧得七残八败。瞅着丈夫神摇意夺,急得跌脚捶胸,上气不接下气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 曾皋长吁一口气,缓过神来,对掌柜的说:“我没事儿,你去照顾生意。” 他老婆搂着他臂膀问:“你真没事儿吧?” 曾皋叹着气,摇着头,泪流满面说:“这下舅爷给我害惨了,把事情办成这样。” “你没撵上那小子?” “哪能撵得上。” “你知道他住在那儿吧?” “知道又有啥用。” “要我说,拿钱去赎,多花几个子儿。” “没用的,我设恁么大一个套骗他,他还不得不把我恨死,压根儿就不会搭理我。” “到这份儿上了只好做小,多说几句好话,要多少钱由他开价,也不至于狮子大张口。他拿着那些玩意儿也没用,能换钱还能不乐意?” “再做小也不管用。他能把武藤章玩弄于股掌,我越做小他就越嘚瑟,还不得把我玩死。也不敢跟他赎买,你一开价他就掂出了分量。他知道情报的轻重就会讹人,到时候他不是讹我,他会讹官府。” “讹官府不正好?把他抓起来。” “你咋糊涂了呢?舅爷不就是不能让外人知道吗?” “恁地咋办?这事儿只能跟舅爷说了,看舅爷有啥法子。” “我真不敢去见舅爷,捅这么大一个篓子。舅爷得生多大的气儿!” “你不跟舅爷说怎么行?没准舅爷还有法子补救,你平时挺精明一个人,这会儿倒糊涂了。你也不想,再耽搁事情闹大了,舅爷可就不是生气恁么简单了,得要你的命。” 老婆一语惊醒梦中人,曾皋站起来,身子颤了一下,强打精神出了门,让店掌柜驾着骡车送到官驿。换一乘快骑,策马飞舆连夜赶往保定。 第二天下半晌见到了总督大人。未曾开言,便先跪地磕头涕泣。 总督大人瞥一眼,只见他周身打摆子一般抖,面色死人一样白,猜到了八分,心中惴惴的不安,屈指弹了弹案桌说:“起来说话吧,哭有何用?” 曾皋伏地不起,说:“小子无能。坏了大事,无颜面对舅爷。” 总督大人沉住气说:“曾皋,堂堂七尺男儿,何时学得女人忸怩作态?好好说话。” 曾皋扶案起来。躬身站立,上牙磕着下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末了儿说:“小子愧对舅爷恩信垂爱,万死不能谢罪,小子愿领死抵过。聊报舅爷慈宠。” 总督大人摆手让他坐下,魂走魄游沉默了半天,蹙然说:“曾皋,虽说是你用心不周铸成大错,但缘起却在我自身,从风乃市井之徒,原不该托付重任,本督因看重他的能耐出此下策,半生谨慎而一时昏瞆,导致如此结果,或许事有定数。大清军事情资落在他手上,一旦泄露于世,圣上震怒,朝野哗然,便是推王行入火坑,本督亦落得龟玉毁椟之名。倘若如此,悔之莫及矣。” 曾皋没想到舅爷没有严责自己,反而感到心里难受,后悔说:“都是小子的错,是小子办事毛糙。小子在来的路上想,当初让我媳妇儿化上妆就好了,如果化成老女人,就把那小子骗过去了。” 总督大人沉思着,一时也无良策,说:“后悔无济于事,想想如何挽救吧。” 曾皋又说:“小子在来的路上想到了一个法子,立马除掉从风,让他永远闭嘴,这样方可免除后患。” 总督大人摆手制止说:“曾皋啊,你至今也不明白造成如此结果之原因,你之所以失手,乃是你低估了从风的心智,他外表痴头愣脑,内在的思辨能力绝非等闲之辈,武藤章败在他手下,与其说技不如人还不如说智逊一筹。你设那么大一个局诓骗他,他岂会不知情资的分量?你想除掉他,他岂会不加提防?何况他身边还有一帮狐朋狗党,凭你单枪匹马谈何容易!别做无谓之想了,另作他图吧。但务必把全部情资追回。本督甚为忧心的是,如果从风真是为光复哥老会效力,这些情资就会成为要挟本督的筹码。” 曾皋固执己见说:“舅爷,现今这些情资已成为悬在您老头上的双刃剑,小子一定竭尽全力使之万无一失。从风那小子没见过我的真容,这样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再怎么提防也抵挡不了我突然下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他身边那几个混星子一起给灭了,来个干净利落。此事刻不容缓,请舅爷准允小子实施行刺计划。” “刻不容缓……当然刻不容缓,对仓义川的谍案,朝廷克期催促,本督虽敷衍端由搪塞,但势必不可久拖不决。如何争取时间拿回情资,还须你竭力而为。本督更忧心的是,从风盗取了仓义川的情资,日本人绝不肯坐失事机,必然图谋反扑,与从风会有一番缠斗,后果恐难以预料。” 曾皋想了想,试探着说:“仓义川不知道是谁盗走了情报,应该不会怀疑到从风头上,他俩瓜葛不上吧?” “此言差矣。虽然仓义川乃一勇之夫,然他旁边还有一个武藤章,此事别人看不出端倪,但瞒不过武藤章。” 曾皋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的目光惊骇起来:“舅爷,要是武藤章插手,那混蛋能耐非比常人,情报岂不又要落到日本人手上?” “如此结果并非没有可能,倘若重又落到日本人手上,就别想再夺回来。” 曾皋自怨自艾说:“小子这办的什么事儿啊,不就是给舅爷添乱吗?” 总督大人言色平缓,一副亲而难犯的表情说:“眼下只能侥幸把希望寄托在从风身上,那小子在民族大义上不会含糊,对日本人的索取一定会严词拒绝,怕的是他疏忽大意,不敌日本人的横抢强夺。” 曾皋感觉事情乱成了一团麻,无论是啥结果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倒希望舅爷来一番言辞痛责,舅爷的凝稳静漠,怒而不发,反而使他承受不堪重负的心理压力,就像脆弱的堤坝承受着惊涛骇浪,说:“舅爷,这事儿左右不是了,小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子就是一个窝囊废。” “眼下你要做的是速回天津,先弄清日本人是否得逞,然后再谋他策。” 曾皋心里想到的就是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尽快了结,说:“小子连夜赶回天津。不过这事儿,舅爷,如果日本人没有得手,小子的意思,还是从速除掉从风和那几个混星子,以绝后患。” “曾皋,你似乎不明白全部情资的意义,仓义川搜集大清的军事机密,涉及方方面面,舅爷虽然心存私念,有意隐瞒与王行有关的部分,但余下大部分内容是仓义川犯罪的证据,如果让从风与情资一同消失,就无法对仓义川重罪严惩,否则日本政府会说咱们故出人罪,他国的洋大人也会帮虎吃食,现今美国佬就已经插手了。故此获取仓义川刺探的情资乃要中之要。两害相权取其重,万不得已,本督即便赌上全家人的性命,也不能毁灭仓义川的罪证。诚然,如果如我所愿,最终结果能两全其美,也是上苍的怜悯。此事还得靠你饬力而为,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务必把情资追回来,但要记住,倘若仍然掌握在从风手上,只可智取,不可蛮干。” “舅爷,问题是从风把事情捅开了,东西落到地方官府,毕竟会给你制造天大的祸端。” “从风现在已经明白偷盗仓义川是被人利用,心怀恼怨,依其品性,极有可能要暗中究查真相,不会对手中情资轻易处置;况且瓜葛上日本人的事儿,那小子尚存民族气节,当会慎重行事。唯有一条,当他清楚本督是真正的支使者时,会以逆党条件相要挟。但欲达此目的,于他并非易事,而你则可赢得谋取情报的时间。” 曾皋向来坚信舅爷料事如神,但对眼下的这一判断却不认可。舅爷高位远民,不了解百姓中那些卑鄙之徒是何等刁钻无赖,更何况袍哥逆党心术不端,有什么气节可言?再说事已至此,再要“智取”实在是强人所难。他甚至后悔不该揽下这档子破事。但他不敢表露内心所思,更不敢抗拒舅爷。(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枉费心机 (3) 仓义川被“神仙”诓骗,丢失了苦心极力刺探的大清军事机密,等他醒过神来,方知遭遇了江洋大盗。冒死搜集来的情报前功尽弃不说,如果被中国官府得获,便是砍头的死罪,效忠天皇还未竭尽丹心,就得抛尸异国他乡了。顿时跟挖了他家祖坟似的,那个急啊,慌啊,痛啊,都没法形容了。 目乱精迷半天,稳住惊心悲魄,回忆刚才的情景,窃贼能把自己骗得晕头转向,所用手段当是魔幻之术。情急之下,想到了武藤章。武藤章是魔幻高手,他与支那艺人常有交集,一准知道此贼的来历,请他周旋,没准还能物归原主。如此一想,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不敢耽搁,星月兼程,连夜急奔武藤章住地。 武藤章听他述说了详情,便断然判定是从风所为,说道:“能破我机关,有如此高明手段者,天津卫只此一人。只是那小子对我大和民族似乎心存芥蒂,跟他费口舌不管用,恐怕得使些非常手段,试试吧,能不能追回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仓义川跪下磕头说:“在下性命攸关,请武藤先生救我。” 武藤章叫了三个浪人,当着仓义川的面如此这般交代一番,便领着一干人走上街来寻觅从风的踪迹。 他估摸着从风要去归还骡车,便先往车行打听。其时从风刚打沈万奎家出来,正在剃头摊子上理发,武藤章一眼觑见,心中暗喜。因人来人往没法近身,便躲在一旁盯梢。后来一路跟随,也没有机会下手。从风进了鸿儒斋文房四宝行,半天不见出来,武藤章对仓义川说:“这事儿挺悬,恐怕有人接手了。” 仓义川要冲进去,武藤章拦住说:“不能胡来,如果是官府的人。岂不是送羊喂虎?” 仓义川心急如焚,但左右不是。 武藤章说:“急也没用,等着吧。” 不久从风从鸿儒斋逃出来,武藤章瞅他神色慌张。且怀中鼓鼓囊囊,揣测事有蹊跷,估摸着东西还在,便叫众人赶紧后退,一边退一边盯着他往哪边走。 从风当时只顾着后边有不有人追。不想前面会有不测。他所行正好是一处僻静地段,又近黄昏时分,没什么人来往。武藤章一伙嚯地窜出来,两个浪人张开双臂前后包抄,把他死死箍住。 从风突遭袭击,吃了一大惊,瞄一眼,认出了仓义川和武藤章,晓得来意了。心想:我不认账,奈我不何。镇定神思。装个莫名其妙的模样说:“武藤先生,这是哪一出?是不是上回比输了不服气?” 武藤章说:“从风先生,你怎么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了?昨晚拿了仓义川先生的东西,开我个面儿,还给他吧。” “仓义川先生什么东西?昨晚我在哪儿见过仓义川先生?” “你装神弄鬼到我那儿行窃,这会儿咋不承认?”仓义川气急败坏,冲上来就往从风胸前掏。 从风身子左晃右甩,可俩浪人力气牛大,压根儿就甩他不动,无奈抬起膝盖往仓义川裆下一顶。顶着睾囊,痛得他蹲地捧腹大叫,泪珠儿都滚出来了。 武藤章对身旁的歪嘴浪人使了个眼色。歪嘴会意,他手里挽着一捆绳。劈头盖脑甩了一索子,又在从风屁股上踢一脚,伸出铁钩似的两根指头直逼从风双眼:“你不把东西还给仓义川,我就挖了你狗眼珠子。” 武藤章提步近前,假意斥责歪嘴:“从风先生是我朋友,岂能如此无礼?从风先生。你把东西还给仓义川,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从风脖子给俩浪人勒得喘不过气来。心想,我费了老鼻子劲,可不能让日本人抢回去。只因自己力单势薄,禁不得对方人多势众,一时没个解脱之计。心里寻思:我先哄哄他,再见机行事。于是说:“武藤先生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的手下这么蛮横,我怎么跟你说话。” 武藤章命俩浪人把手松一松,语狠气恶说:“从风先生,别想耍滑头,你跑不脱,摆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 这时有个打小鼓儿的吆喝过来,从风瞅见,喜出望外,叫一声:“老伯,这边来。” 武藤章不料有闲人出现,恐被人疑为绑架行径,示意箍住从风的俩浪人赶紧松开。 从风借机一矮身,朝打小鼓儿的老头跑过去,大喊:“老伯,有歹人,帮我挡一下。” 仓义川大嚷:“抓贼,抓住他!” 打小鼓儿的不明就里,真以为是贼,小推车一横,倒把从风给挡住了。从风没奈何,腾步而起,就着小推车一蹬,纵身跃上了墙头。 歪嘴浪人眼疾手快,料着他要越墙逃逸,早把绳索甩出来,绕住他一双腿,顺势拽下地来。 仓义川和另俩浪人一齐把他按住,撕开他衣襟,露出怀中那卷情报来。 打小鼓儿的怕事儿,慌忙逃离了。 仓义川大喜过望,没想自己付出的心血能失而复得,急忙把手伸进从风衣襟。 从风盗到情报的时候,就拿它牢牢捆在腰上,仓义川不顺手,还得防着他使暗招,便从腰上拔出短刀准备割他衣服。 忽然一砖头砸着手臂,短刀掉在地上,紧接着头顶又挨了一下,“哎哟”一身惨叫,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 与此同时,仨浪人有挨冷拳的,有遭旋风脚的。 武藤章瞅着光景,吃一惊,压低帽檐慌忙溜开。 从风缓过神来,乍见郧中隐、马翼飞和全念坤正在大打出手,喜不自胜,把歪嘴浪人的绳索夺在手里,呼啦啦如同旋风卷浮尘,把他甩得晕头转向,又对准他屁股还了一脚,解了半口恶气。 郧中隐见了仓义川,独木桥上遇仇人,冤家路窄,拳头砸下去,恰似铁匠的锤子,没轻没重。 另两个浪人见马翼飞和全念坤来势汹汹,不敢交手,耸头耸脑往后退。 武藤章躲在暗处,一把铁蒺藜甩过来,从风听到呼呼声响,吼一声“躲开”,甩动索子遮挡,幸好手快,免遭中招。 仓义川和三个浪人趁势拔出匕首,挥舞乱刺。 全念坤蹬腿时中了一刀,跌倒在地。 郧中隐大怒,要和浪人拼命,马翼飞制止说:“要报仇以后有机会,今儿不是时候,快撤。” 从风喷出一团烟雾,扬起沙尘扑向浪人,背起全念坤急走。 马翼飞揪着郧中隐后撤。 仓义川绝望叫嚷:“别让他们跑了,东西还没拿到手。” 两个浪人正擦眼揉珠,顾之不及。 仓义川回头寻找武藤章,却没了他的影儿,一愣神,四个都跑了。 从风背着全念坤跑出胡同,回头望一眼,日本人没来追,才问郧中隐:“中隐大哥,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郧中隐老大不快,责怪说:“你老是没事找事儿。” 昨晚从风一宿未归,马翼飞清晨起来瞅他床上没人,猜他一定是独自行窃去了,担心失手,不禁心里发毛,慌忙过来对郧中隐说出原委。 郧中隐一听,又急又恼,嗔责说:“老马,你老成一世,怎就糊涂一时?还背着我和念坤怂恿他,他的事还少吗?由着他去莽撞,咱们可是刚丢了一个嘎三啊。” 庚妹心里擂鼓也似乱蹦,但怕郧中隐和马翼飞对掐,赶紧打圆场说:“这事不怨马大哥,是从风把我们骗了。” 马翼飞自知理亏,说:“这事儿还真怨我,只愿从风没事才好。” 郧中隐嚷起来:“念坤,去买桶硝药,要是从风出了事儿,甭管他什么刘宅李宅,平了它。” 全念坤说话要走,马翼飞一把揪住,说:“不到那一步。我先去车行打听打听。” 郧中隐说:“要去一块去,等你打听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四人便一径奔车行来。那会儿从风正好刚还了车去,方知他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郧中隐说:“没事就好。恁地,咱们先去干活。庚妹你在家候着,从风回来,让他上码头来。” 可从风一整天没回去,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大家又不免忐忑起来。 郧中隐对马翼飞和全念坤说:“日本人的东西不是好偷的,没准又惹上了麻烦。” 于是大家早早收了工,一起上街寻找,仍旧把庚妹留在家里。 这三个在一处十字路口遇见沈万奎撂地,马翼飞走过去打听,沈万奎告知:从风来还过道具,吃完午饭才走的。郧中隐问他知不知道去了哪儿,沈万奎略一沉吟,告知从风曾问过大狮子胡同怎么走。 三人急忙寻路往大狮子胡同来。 到得胡同口,遇见那打小鼓儿的行色慌张,问他缘故,说是几个东洋人在抓贼。大家见说,猜着了几分,便拔腿往里狂奔。正好赶上从风寡不敌众,一番恶斗,把从风救出重围。(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棘手情报 从风随三人回到住所,全念坤腿上的伤口还在渗血,马翼飞扒开他库管看了看,好在刀口不深,往上边撒了一把盐,替他包扎好。 全念坤“啊哟”着骂骂咧咧:“老马,你真往伤口上撒盐呢。狗烂小日本,坟头儿插烟卷,缺德带冒烟儿。” 郧中隐瞟他一眼,转过头来问从风去偷日本人的原由。 从风摆头叹气说:“我又给人涮了,这都什么人啊!” 他从那天在宫北大街碰上耍猴人被抓说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告诉大家一遍。 郧中隐一张脸惊得像陈年老屋的土墙,埋怨说:“哥儿几个当初就让你张着神儿,你老是没眼里见儿,听人掇哄去做贼,这可不,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全念坤说:“从风,刚来天津那会儿咱们一块儿去劫船,你吓得只差没尿裤子,现如今敢一个人打家劫舍,练出来了,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争辩说:“念坤大哥,这哪跟哪啊,我这不算偷,顶多算骗,再说,不是跟日本人较劲儿吗?” 郧中隐说:“偷日本人是天理,可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该藏着掖着,叫上哥儿几个,割了仓义川的脑袋,多省事儿?” 从风说:“不是有意瞒你们,那女人叮嘱我对谁也不能说,我以为真是我娘,信了她的鬼话。” 庚妹说:“我说从风,敢情是你娘串通人害你。” 从风躁得急眼,大叫大嚷:“那不是我娘,是冒牌货,我娘不会害我,你咋听不明白?你脑袋被门板挤了!” 全念坤瞟一眼庚妹,说:“庚妹,这得多大的门板,瞧你脑袋挤成了干鱼头,嗯。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瞪眼鼓腮说:“你俩脑袋才被门板挤了呢。手镯不是他娘带来的吗?还说呢。” 马翼飞说:“这事儿还真是叫人摸不着脉。” 从风说:“总之我娘不会害我,谁敢再磕牙磕嘴,我跟他没完。” 庚妹说:“哎哟,还不得了了你。我以为你偷他的金银财宝。早知道是些没用的玩意儿,我就不会帮你了。” 郧中隐说:“是啥玩意儿,拿出来瞅瞅,没准能换几个子儿。” 全念坤说:“指定值钱,要不日本人怎么会丢了亲儿子似的要抢回去?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从身上掏出一摞纸卷儿。展开来给大家看。 庚妹一见,脱口说:“哦,就这些屁玩意儿啊。” 全念坤说:“敢情你见过?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上回仓义川在码头冲我发横,我就瞅见他在画这种东西。” 郧中隐看不太明白,对马翼飞说:“老马,这是干什么用的?” 马翼飞细细看了一遍,啧啧说:“这可了不得,都是大清兵营机要,舰船、火炮、枪药的各种武备数据、图样,想必是仓义川要偷回日本。日本人要打大清守军,有了这些玩意儿指哪打哪,一打一个准儿。” 郧中隐气愤说:“大清该揍也不能让小日本揍,洋鬼子打进来欺负中国人,这倭贼猴儿拉稀坏了肠子,下回再撞见把那小子宰了!从风,赶紧的,烧了它,别捅出大篓子来。” 马翼飞摆手阻拦,说:“不是烧了恁么简单。既然有人故意设局让从风去偷。指定还得来追讨,就是烧了这事儿也没完。怎么处置,得好好合计,总之是一块烫手山芋。” 庚妹说:“这倒好办。从风把仓义川约到鸿儒斋,当面把偷他的东西交给店主,这样就走开人了,让他们去狗咬狗。” 郧中隐斥责说:“瞧你头发长见识短,怎么还能约仓义川?鸿儒斋的人也不会是好人,没准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 全念坤趁机挖苦庚妹:“说你脑袋挤成了干鱼头你还不服。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你小鱼眼,看谁都是干鱼头。” 从风把纸卷儿收起来,说:“我谁也不给,也不烧它,倒要弄清是些什么人,看他们想唱哪一出。” 马翼飞说:“关乎大清的军情机密,万一被官府知道,东西不在了,可就没法说清了。更不能让倭贼拿回去,别背个卖国的黑锅。至于鸿儒斋里边的人,咱们不知根底儿,也不能给他。从风说得对,只能先收着,这事儿骑驴看账本,走着瞧。狐狸总要露尾巴,毒蛇总要吐舌头。” 庚妹说:“我这心里就是掰不开瓣儿,从风,我挑明了你别生气,手镯是你娘托人带来的,要没这手镯你也不会上当,我琢磨着这事儿怎么的你娘也知情吧?” 郧中隐不耐烦:“你这丫头片子爱挑事儿。” 马翼飞说:“这事儿说开也好。从风,你不是先前的见识了,遇上不顺把的事儿该受得了。偷仓义川的事儿你娘指定不知情,我琢磨着也是被人下了套儿。看来主凤茶楼水深,那老头儿没准是秦矗装扮的,要不就是邱持贵。” 从风问:“邱持贵是谁?” 庚妹忙打岔说:“邱持贵就是邱驼子。” 从风否定说:“不是邱持贵,那老头儿一点不驼背。” 马翼飞说:“甭管是谁,这人一准是主凤茶楼的。我说这意思,你娘在主凤茶楼不自由,你跟你娘见面还得费一番工夫,好事不在忙中取,这事儿包在老马身上,回头我来想主意,先得把路摸清楚。眼下这情报的事儿只怕麻烦还不小,咱们不能夹板医驼子,大伙得先张着这一头的神。” 从风听了马翼飞一番话,心中悒怏,他也估摸着娘的处境不好,鼻子一酸,刷刷的落下泪来。 郧中隐劝慰说:“从风,照老马这意思,偷了仓义川的东西没准是一件功德,大清守军被日本人打败了,咱们老百姓也心里置气,你这么一来,日本人白忙活了,这比在保定赢武藤章更够份儿。麻烦惹上了就惹上了,鞋湿不怕趟水,要有什么事儿,天塌下来大家一块顶着。但与你娘见面这种事儿,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往后别见风就是雨,不见真佛不烧香,老马是活诸葛,等他有了主意,哥儿几个一准让你娘儿俩见上面。” 从风巴巴地说:“我要娘跟我一块回山洞,要是我爹还活着,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圆了。” 庚妹着急说:“你这人认死理儿,回什么山洞,就在老孙头这儿再租间屋子,把你爹接过来,不照样团圆吗?” 全念坤说:“敢情好,老孙头房租不贵,三瓜两枣的庚妹出得起,可不是一家三口,四口呢,没准到明年就是五口了。” 庚妹横一眼全念坤说:“我得赶紧找个盆儿去。” 起身朝门外啐一口,只见不远处有人探头探脑,惊呼一声:“瞧那人,鬼鬼祟祟的。” 郧中隐顺手操起扁担冲出来,却不见了影儿。(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各怀鬼胎 (1) 武藤章原以为凭着仨浪人的功夫夺回情报,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事儿,不想几个混码头的横插一杠子,这么简单的计划竟然扑了空。瞅着这几个不济事的狼狈不堪走过来,疾步跨出胡同旮旯,一声断喝,一人给了一巴掌。 仓义川眼睁睁望着从风逃走,失望至极,急得人都要断气了,无可奈何随武藤章回到住处,如丧考妣大哭起来。 武藤章轻蔑地瞥他一眼,讥讽说:“瞧你跟支那人似的没点骨气,别忘了你是大和民族的子民!” 仓义川涕泣说:“武藤先生,我不能活着做大和民族的子民了,我只能以死报国了。” 武藤章蹙眉锁眼,他虽然瞧不起仓义川,但毕竟都是漂泊在异国他乡的故土同胞,人不亲土亲,这小子遭遇这么大的变故,脑袋都提手上了,自己没理由置身事外。 他琢磨着情报还有物归原主的希望。从风偷盗仓义川,无疑是受官府指使,但他没有把情报交出去,其中必有蹊跷,十有八九是替官府办事的人出不起价钱,那小子穷困潦倒,不就是图几个钱吗?这样的话,让仓义川出份高价钱,情报就可以失而复得。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这一招行不通,整个那一伙人对大和民族存有排斥之心,从风那小子更是诡计多端,说不定钱骗走了情报拿不回来,倒落得个鸡飞蛋打。 他背着手踱来踱去,苦思冥想还有不有更好的法子。脑海中浮现出保定较量的情景,头一场“顶礼慈云”一出手从风就认输,忽然眼前一亮:有计了,还须我亲自出马。车转身对仓义川说:“义川君,何必如此悲观?” 仓义川膝行至武藤章跟前,哀告说:“武藤先生,那些东西事关日本国与中国的军力较量,您帮着夺回来。利在大和子民,功在帝国强盛。为天皇效力,义不容辞,此事您不能袖手旁观啊!” 武藤章扶起仓义川。慨然说:“我是一介艺人,事涉两国交战谍报,本不愿插手。正因为我是大和民族子民,才尽我所能。但你的东西落的不是地方,那个叫从风的人。非同你日常所见的中国人,固执倔强,又总无法预知他如何出招。眼下我只有一计了,能否成功,须得费一番周折。” 仓义川听武藤章说还有计策,那张吊丧脸瞬间从苦涩中绽出了笑容,恰似眼前这位皇家魔术师晃眼的工夫,就把乌鸦变成了喜鹊,收起眼泪说:“武藤先生,我就知道您智珠在握。您对支那人的品性了如指掌,自然有征服那小子的办法。武藤先生,实话跟您说,我搜集来那些情报十分珍贵,大清近两年的军事家底儿几乎一览无遗,把它挽回来,您功若丘山啊,您的英风浩气必定受到天皇嘉奖。拜托了。” 武藤章斥退三个浪人,对仓义川说:“义川君,你的情报既抢不回。也赎不回,唯有我亲自出面,再和他比一次戏法。” 仓义川愣了一下,心里疑惑。垂问:“比戏法?武藤先生,难道您比戏法能把情报从他手上变到您手上?” “义川君,用中国话说你脑袋里少根筋,不过也难怪,你不懂戏法。变是变不来的。” 仓义川不喜欢武藤章说话含着骨头露着肉?,只因要求助于他。不得不做小,谦卑说:“既然变不来,那您用什么办法得到情报?在下的确迟钝,先生可否点拨一下?” “这叫斗智。”武藤章仍然卖着关子。 “斗智?您单打独斗,他们一大帮人,能有胜算把握吗?” “谁说和他打斗?我不是说了变戏法吗?掰碎嚼烂跟你说吧,那小子好胜心强,颇为看重名声,我引诱他再比一次戏法,以你的情报赌输赢。他上回赢了我,必定不把我放眼里,我抓住他的软肋出招,他输了就得乖乖的把东西交出来。” “原来是这样,先生有如此妙计,简直是囊中取物,我拿回情报有希望了。” “可不是囊中取物那么简单,还得防着他耍赖,此事必须有一个中国人做中人,而且此人还得有些门脸儿,又甘愿助我一臂之力。” 仓义川一听找中国人做中人,立马急了,这不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个间谍?这哪是帮我?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阻止说:“武藤先生,这可不行,情报的事儿不能公开,大清的官府知道了,正好抓我去治罪。” 武藤章大为不悦,说:“义川君,这用得着你教吗?我武藤章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知道怎么办事儿。告诉你,偷鸡摸狗你行,斗智斗勇你差得远,要不你怎么会轻易上当?” 仓义川听他意思不会把情报的事儿公开,心里踏实了,虽然遭他奚落,倒也没生气,附和说:“是是是,武藤先生智勇双全,我八辈子也学不来。您知道我就这么点见识,爱说废话。不过我还想问问,武藤先生,让中国人做中人,您上哪儿找这么个人?中国人遇事躲着走,就怕没人肯出头。” 武藤章没有再责备仓义川,这小子现在小命难保,担心也难怪。缓和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此人算是与我有些交情……” 仓义川着急问:“武藤先生说的是主凤茶楼的秦老板?” “这下让你猜对了。”武藤章得意地玩弄着烟斗。 “这个秦老板爱装腔作势,用天津话说狗模人样,可真办起事来是个滑头,您找他只怕是一推六二五。” “中国有句俗话,叫见钱眼开,听说过吗?” “哎,听说过。” “义川君识二五而不知十,此人是无利不起早的操性,只要舍得花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义川君可得准备这个数。”武藤章伸出四根指头晃了晃。 “四百两,要给他四百两?” “没说给他四百两。你要人家的情报,也不能白要。赌是一方面,给钱也是一方面,这叫双管齐下。” 仓义川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我明儿就给先生送过来。” “不用你送,你准备好,到时候我过来拿。” 仓义川见武藤章说到这个份上了,估摸着这事八九不离十了,心下稍宽。又说:“一切拜托武藤先生,不知先生还要在下做些什么?” “你回去等候消息吧。我劝你这几天哪儿也不要去,尤其是不要上我这儿来,事成了我去找你。记住我的话,就在家里呆着。” 仓义川知道该告辞了,感谢又感谢,拜托再拜托,深鞠一躬,乘黑赶回刘宅去了。 武藤章打发走仓义川,吃过晚饭,包一封银子,提一对清酒,从容前往主鳳茶樓。(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各怀鬼胎 (2) 秦矗不喜欢晚上见客,武藤章暮夜造访,还记着总督堂会上被他耍花招的事儿,心里更加不悦。懒洋洋起身,掐着鸭脖子似的“啊——啊——”打出两声呵欠,说:“武藤先生大驾光临,可不是照顾在下生意的时分。” 武藤章听他言语冷淡,倒也不介意,把酒放桌上,说:“秦爷爱喝劲儿大的,我这是陈年老酿,要是合您的口,下回再带两瓶来。” 继而又撩起衣摆就坐,但他没有坐,而是露出衣摆下面的包裹给秦矗看。 秦矗对他的酒没动心,但对银子动了心——衣摆下面的包裹包着的明摆着是银子,脸上立马转出喜色,便请武藤章就坐。武藤章却站着不肯落座。秦矗猜他有话要避人,引他进了内室。 武藤章跟进去,开门见山说:“武某这么晚来打搅,有要事请秦爷帮忙,万望勿托。” “不知秦某是否力能所及。” “我准备和那个叫从风的小子再比一次戏法,想请秦爷从中撮合。” 秦矗一听“从风”二字,就像脑袋被人按在水缸里,憋得气噎喉堵。熬制疯药的事儿露了馅,仇嫌都结在明处了,后边还不知谁栽在谁手里,替他撮合比试,岂不是伸脖子等挨刀! 武藤章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不知道从风其人,又说:“我说的这个从风,就是上回在保定与我较量戏法那小子。” 秦矗不耐烦说:“武藤先生,各人的梦各人圆,您自个儿找他比好了,这个忙我帮不了。” 武藤章对秦矗的拒绝并不放在心上,只顾把话往下说:“秦爷可曾听说过一个叫‘顶礼慈云’的戏法?就想跟他玩玩这个,把我的脸面赢回来。我琢磨他没胆量应从,故此要有一个能说动他的中间人。秦爷德高望重,江湖上没有人敢抹您的面子,您一出面,他不敢推拒。” 秦矗听他提起“顶礼慈云”。心里直愣怔,这个活儿在戏法行当里传得神乎其神,过去江湖上传闻,南北戏法艺人只有夏福常一人有此神功。这倭贼怎么独独要挑着比顶礼慈云?忍不住问:“武藤先生对顶礼慈云情有独钟?您怎么断定他不敢和您比?这活儿您和他交过手吗?” “倒并非情有独钟。上回在保定,一开局我头一个上的就是顶礼慈云,那小子说不会,主动放弃了。我如今出这一招,用一句你们中国的俚俗之语。叫老太太买柿子——拣软的捏。” “武藤先生,这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然不会,您还跟他比什么?这不是戏台底下相媳妇,一头乐意吗?” “顶礼慈云这个活儿很难练成,瞧他当时的表情,我猜他不是一点都不会,而是功夫不到家不敢出手。我要赢他,自然要用我的强项对他的弱项,这样才有胜算的把握。这事儿一定要请秦爷帮忙。武某晓得礼性。” 秦矗心生疑窦:那小子既然有恁么大能耐,怎会独独顶礼慈云功夫不到家?这事却是蹊跷。忽然心里动了一个念头:或许这里边可做篇文章。忙又追问:“上回从风和武藤先生比试,还有别的不会的活儿吗?” “没有。除了顶礼慈云,我会的他都会。要不他怎么赢我?” 秦矗暗自思忖:那小子别的活儿都会,怎么可能就顶礼慈云不会?顶礼慈云是夏家的独门绝技,夏福常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留一手,看来那小子十有八九是在故意装蒜。可是,不就一个戏法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琢磨半天,顿时恍然大悟:那小子在掩饰自己的身份!他是怕把这个活儿演出来,别人就会知道他是夏福常的儿子。说白了就是怕官府知道他是逆贼的儿子,在官府生死薄上,逆贼的儿子还是逆贼!这么说来,倒是个值得利用的机会。我撺掇成这场比试,逼着那小子把顶礼慈云演出来,就成了哥老会余党的铁证,这种事儿官府最为不容,一百一的杀无赦。都不用我亲自动手那小子就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了,这种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事我怎么能放过?一时激动得醉鬼似的。情不自禁捶桌叫起来:“武藤先生,这事儿,秦某愿意效劳。” 恍然间转这么大一个弯,武藤章也暗暗吃惊。见他乐意办事,喜孜孜说:“秦爷肯给武某面子,武某感激不尽。” 秦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连这倭贼都会顶礼慈云,这活儿现在是不是会的人多了?于是问:“武藤先生,秦某有一句话不得不问,您怎会精通顶礼慈云?这可是中国戏法里的绝活儿。” “中国戏法也曾有过一些精华,但如今的艺人不肯用功,都失传了。顶礼慈云武某也是偶然所学,谈不上精通,但足以赢他。” 武藤章仗名自负,其实“顶礼慈云”并非正规学来。据不系舟的《大戏法》所述,他曾在一个叫莫二的人家里偷窥过戏法秘籍《神仙戏术》,瞟学了一些顶级的中国绝技,其中就有顶礼慈云。因被沈万奎发现,只练了个半截儿。但他认定从风技不如己,打起了如意算盘。 秦矗不在意武藤章的输赢,他盼的是夏从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顶礼慈云演出来。只要他把夏家的绝活儿露了底,他的小命就搭上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想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变着方儿让那小子上钩。 已响三鼓,武藤章掏出一包银子,说:“秦爷,这是二百两银子,以您的名义作为获胜者的奖赏。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利令智昏。这么大一笔钱,那小子不可能不动心。当然,这事儿主要还是靠秦爷,还是那句话,凭您这份儿,您一开口,谁敢不开面儿?” “既然武藤先生要赢,您这不是自己奖励自己吗?” “武某岂能让秦爷白辛苦?我赢了,这笔钱就归秦爷了。” “武藤先生一定得赢、一定得赢。” 秦矗听他说二百银子归自己,两眼放出绿光,踌躇满志,恨不得连夜去把这场比试撺掇成。 送走武藤章,但心里有一件事不踏实:都恁么多年了,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人练成了顶礼慈云?如果还有人会这活儿,这算盘就白打了。急忙把邱持贵从睡梦中唤起来,交代说:“明儿你去向沈万奎打听一下,整个戏法行当里,都有什么人会顶礼慈云。” 邱持贵摸不着脉,问道:“当家的是不是又接到了什么重要的堂会?” “不是堂会。”秦矗把武藤章的请求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又说:“夏从风如果拿出这个绝活儿来,他的身份就露了马脚。” 邱持贵不明就里,又问:“露了什么马脚?” “夏福常的儿子啊!” “这,不早就知道他是夏福常的儿子吗?” “我说老邱,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想替易婉月留着那孽种?” “当家的,我这掏心掏肺的,您咋老要敲打我?您这大半夜的把我叫起来,不迷糊着吗?” “我倒不是敲打你,只是给你提个醒。夏福常的儿子,这事儿官府知道了可就事大了。夏福常接了徐擎天的龙头老大,夏从风是夏福常的儿子,说夏从风现在是袍哥的龙头老大,这不顺理成章吗?这个马脚是露给官府看的,官府发现恁么大一个逆党头目,还不把他抓起来给砍了?” “要说夏从风现在是袍哥的龙头老大,官府未必相信。” “不相信他是龙头老大,总得相信他是龙头老大的儿子吧?过去逆天谋反要诛九族,龙头老大的亲生儿子还能不诛杀?” 邱持贵心里还真有小九九,不禁暗自惋惜,但他没胆量表露,附和说:“倒是这么回事儿。” “但有一条,如果戏法行当里另有人会顶礼慈云,这事儿就没戏了,你去找沈万奎问个准谱儿。” 第二天,邱持贵一早就去找沈万奎打听。那会儿沈万奎正拉开架势撂地,邱持贵也不忙着去打扰,只在一旁支楞着,直待沈万奎有了空闲,凑过去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扯到戏法上头,才把顶礼慈云的事儿绕明白。 沈万奎告诉他,这活儿《神仙戏术》里有记载,但有一个规矩,唯有道家子弟可以习练,凡是佛教徒都倍儿忌讳,且这活儿容易走火入魔,常人都不敢挨边。据上辈人说,过去西南地方有个叫夏福常的人,把顶礼慈云练得炉火纯青,除此之外没听说有人习练过。自打夏福常销声匿迹以后,就再也没听说有人会演这个活儿了。 邱持贵问的确了,跑回来报与秦矗知道。秦矗喜出望外,等武藤章再来造访,便告诉他事情可以定夺了。 武藤章说:“秦爷,这比试的事儿耽搁不得,武某希望越快越好。有两件事儿要劳秦爷的驾:一是须尽快通知从风,不但要说动他来跟我比试,还得跟他说明白只比顶礼慈云,一个活儿,一锤定音。二是得借主鳳茶樓这块风水宝地作比试场地,请秦爷安排搭一个台子,凡筹措所需用度,概由武某承担。” “武藤先生放心,这事儿应该八九不离十。” “有劳秦爷费心。” “武藤先生,咱们同心协力唱一出好戏。”(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直面仇人 秦矗睡一晚起来,想起这撮合的事必须与从风当面鼓对面锣,心里不免发憷:曹嘎三吃疯药死了,那帮混星子一准对我恨之入骨,我这不是赶羊进屠房自寻死路吗?这个险怕是冒不得。” 庚妹尖着嗓门叫:“中隐大哥你们听听,这土财主替武藤章喊话,挑动从风去比戏法。” 郧中隐肩上扛着重物,一边往货场走一边瓮声瓮气嚷:“从风。这老不死的和日本人打联联,别听他起哄架秧子。” 全念坤说:“别上他当,一句话的事儿。” 秦矗急眼了,担心从风不上套,忙说:“从风先生,我这是为您好,我可是向着您,别让人看到招贴您不应从,还以为您在日本人面前露怯呢。倭贼忒嚣张,咱们天津的市民谁不指望您能赢他啊?您要是这回又赢了。那可是替咱天津卫争光啊。” 庚妹嘟囔着挖苦秦矗:“瞧你装的,放屁也矫情。” 从风说:“你先说,你到底是谁?” 庚妹说:“他就是开茶楼的秦矗,你嘴贱啊。问他干啥!” 秦矗尴尬笑了笑说:“是啊,老朽是主凤茶楼的秦矗,要说呢,老朽与从风先生有过半面之缘,您和这几位兄弟到过茶楼,只是从风先生当时没有在意老朽。哪阵得空过来耍耍。老朽免费请几位喝茶。” 从风一开始听他说话,就觉得腔调恁么熟悉,这几句夹带着川中口音的天津话,使他更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印象,问题是从没有跟这老鬼打过交道啊,怎么可能熟悉呢?但他明明在哪里听过他说话,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奇怪,太奇怪了。蓦地心里打一激灵,惊得背脊骨直发凉:他是在北郊凶宅活埋我的人,当中一个就是这个腔板。错不了,就是这老鬼。原来站在对面的就是我的仇人,就是他对我下毒手,把我往死里整。 从风心里的怒火蹭蹭蹭地乱窜,他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把这个畜生剁成肉酱。但他想到了娘,茶楼里还有歹人,娘在他们手上,我弄死他娘就会有危险,我得先把娘救出来,等娘平安了我才能取他的狗命。 从风压住心中的怒火,尽可能不露声色,别的什么也不说,就说比戏法的事儿:“敢情是你,秦矗,我知道了。不消多说,不就是跟武藤章比试吗?成啊,比呗。” 这话从他口里出来,不但郧中隐几个想不到他这么盲目,就连秦矗也感到十分意外。秦矗喜得跟饿狗抢到了肉骨头似的,又说:“从风先生,武藤章还有一句话,说只跟您比一个戏法,就是在保定头一场的头一个活儿,一锤定音。” 从风心里打一愣:头一个活儿是顶礼慈云,武藤章挑这个活儿是以为我真不会,想赢我。爹交代不能露底,武藤章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办?我总不能又放弃吧?只比一个活儿,叫日本人占便宜,那怎么行!爹啊,这事儿没辙了,我得豁出去了。 秦矗觑着他发愣,担心他反口,反激说:“从风先生是不是没把握?没把握就别勉强了,我替您传个话,认个输也就恁么大的事儿,毕竟日本人的能耐在那儿,您再练几年,等您有本事了再把脸挣回来。” 郧中隐攥着拳头走过来,咬牙切齿说:“秦矗,别以为我不敢揍你,再满嘴喷粪,让你知道啥叫肝儿颤!” 秦矗慌忙往后退,绊着个土疙瘩,差点摔一跤,站稳脚跟说:“别误会、别误会,我不过是帮着从风先生出出主意,唉……主意。” 从风打马虎眼问秦矗:“保定上的头一个活儿是什么?我记不得了。” “顶……”秦矗差点说漏嘴,急忙改口说:“顶头风吧?戏法上的事儿,老朽整个一棒槌。这个,您得问武藤章。” 从风轻蔑地笑了一声:“我知道问你也白问。在哪儿比,还上保定?” “不用上保定,就在老朽的茶楼。” “成,就这么着吧。” 秦矗还不放心:我得钉完钉子覆了脚。又说:“从风先生,这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从风不屑说:“谁跟你没事闹着玩儿?” 秦矗心里踏实了,满脸和颜悦色,朝众人举手告辞自去。 郧中隐胸部起伏着,就像有一下没一下往皮球里打气,走过来揪住从风:“你咋回事儿,明摆着人家在挖坑,你偏要往里跳!” 庚妹也来帮腔:“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秦矗和武藤章打联联害你,你这人一辈子看不见后脑勺!” 全念坤说:“骗你那老头儿指定就是秦矗扮的,要不他不会急着来找你,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说:“中隐大哥,你说过,麻烦惹上了就惹上了,鞋湿不怕趟水,我知道他们是为情报的事儿设套儿,可这跟日本人比试哪能露怯?我要真拒绝他你们都会憋屈。你们别责怪我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马翼飞说:“从风现在是骑在虎背上,我之所一直没吭气,也是觉得这事儿不好回绝。看他出啥幺蛾子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还是中隐那句话,天塌下来大家顶着。我担心的是,保定比的头一个活儿从风你认了输,这回你怎么跟他比?” 从风说:“放心吧,翼飞大哥,我上回是不想露底儿,现在他要逼我,我只好让武藤章自讨没趣儿。” 郧中隐说:“兄弟,你这回要还是玩火的活儿,可别菩萨心肠,烧死武藤章嘎杂子琉璃球。” “我还得问秦矗一件事儿。”从风美哦与回应郧中隐,望着秦矗的驾着马车走了,撂下一句话,撇下众人拦个骡车撵上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借刀奸计 秦矗离开码头,骡快车轻往回走,路上遇见颤颤巍巍买菜回来的老孙头,都是川中老乡,原来认识,走到跟前打声招呼:“老孙,硬朗着呢。” 老孙头昏花老眼半清半楚,倒是听着声音猜出来了,赶忙回话:“哟,是秦爷吧?有日子不见了,什么风把您刮到这边来了?” “送个客人。老家来人了吗?” “别说了,我如今已经是风底下的灯,说灭就灭了,几间破房子他们看不上,到时候眼睛一闭充公吧。” “还是一个人住啊?” “租出去两间屋,一个叫从风的和一个叫马翼飞的住着,正好做个伴,还能赚两个油盐钱。” “谁住着?从风?” “嗯,是。秦爷认识?” “知道这个人,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呢。他一直租您的屋住?” “可不嘛,打初来天津的时候起就一直租着呢。” “有人做伴也好,空着也是空着,大好几间呢。我这会儿有点事儿,回头去看您。” “秦爷是个好人,不拿大。您忙您的。” 秦矗继续匆匆赶路,他的骡子健壮,一路飞奔往家赶。 回到茶楼,急忙把邱持贵叫过来说:“我找过夏福常的儿子了,那小子没接上夏福常的脚,脑瓜子不好使。” 邱持贵瞅他咧嘴诡笑,猜到意思了,奉承说:“当家的,还只有您能把他说动。” “看人下菜碟儿,我有我的办法。” “接下来该怎么做?” “哎,这可给你问着了。这事咱们分头行动,你去告诉武藤章,就说这事费了老鼻子劲,总算办成了,人家答应跟他比试。我呢,得赶紧去找一趟金师爷。” “这事儿还得拉上金师爷吗?” “我说老邱,下棋走子儿。你得心思赶上趟。顶礼慈云是夏福常的独门功夫,这种事情官府不见得清楚,像金师爷这样的毛儿嫩,备不住连夏福常是谁都不一定知道。咱们得去提个醒,要不忙活半天落得个空欢喜。” 邱持贵迎合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官府的人哪能知道顶礼慈云。” “坐实了那小子的罪因,就成了没腿的蛤蟆,跑不掉了。你知道武藤章住哪儿吗?” “能踅摸到。” “赶紧的。快给他吃颗定心丸。” 秦矗打发走邱持贵,带一份厚礼去见金师爷。 到了县衙门,递上名帖请人通报,等了半天金师爷才让进去。 他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抱了抱拳说:“主凤茶楼秦矗拜上金师爷。” 金达端坐不动,听他还叫着“主凤茶楼”,抬眼一瞥,嘲笑说:“来了一只凡鸟。” 秦矗掩饰着尴尬,报以谄笑,直接把礼物递上去。 金达佯装不悦说:“你把衙门当作走亲戚来了?等会给我提回去。” 秦矗晓得他假正经,迎合说:“怪秦某不晓事。师爷教训的是。” 金达把头一侧,屏退左右,把东西接过来掂了掂,从容收起,撇嘴示意秦矗坐下,然后拿腔作调说:“本师爷公务繁忙,破例见客,你此来何事?” 秦矗把半边屁股贴上凳子落了座,倾着身子说:“师爷,今儿来。要向您禀报一件大事。近日发现一个人,来头可不小,秦某担心不用多久天津卫就会出大乱子……” “耸人听闻。”金达打断他。 “不是听闻,是秦某亲眼所见——也不是所见。这事秦某门儿清。” “本师爷没工夫听你甩片汤话,直说吧。” “天津卫来了反清复明的逆贼。” 接着便胡编乱造一番话,咬定从风受袍哥龙头老大夏福常的指派,来天津干谋反勾当。绘声绘色,说得神乎其神。 金达半信半疑,冷不丁来了一句:“如此说来。你是出首来了,讦告你的同伙。” 秦矗打一激灵,心里像落水的老母鸡在扑腾,稳住神思申辩说:“师爷,您说笑了,不是秦某不识逗,这同伙的话秦某担不起,秦某是大清的规矩子民,打骨子里怨恨逆党,哪会是同伙!” “是吗?你对袍哥得内情如此熟悉,却是为何?” “师爷,熟悉袍哥内情的人多着呢,在川中像秦某这个岁数的人,对袍哥那些破事谁都知道啊。” 金达只不过是吓吓他而已,像秦矗这种滚刀肉,总督大人都拿他没办法,自己一个小小师爷又能怎样?于是转了话题:“你说从风是夏福常的儿子,何以为证?” “这事儿,师爷,跟您说吧,秦某原来也没在意他,早两天他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同武藤章比一个戏法,那戏法名儿叫顶礼慈云,让秦某替他做个中人。秦某一听,惊得直冒冷汗。您知道为什么吗?顶礼慈云是老夏家祖传的独门绝技,从不外传,过去南北艺人中唯有夏福常一人会这功夫,这事儿江湖上都知道。现在这小子竟然要和武藤章比顶礼慈云,您说他不是夏福常的儿子还能是谁?师爷您对秦某没少看顾,秦某向您禀报,您破获一个逆党大案,这是多大的功劳?您要不升迁,那可是老天爷不长眼。秦某不图别的,就图日后大树底下好乘凉。” 说到前程,金达被秦矗搔着了痒处。心里想:倘若从风真是一条大鱼,被自己逮着了,这份功劳就是升迁的本钱。更有一事,自己也算是总督大人的心腹之人,早两天曾皋不经意间秃噜,从风盗了仓义川的情报不肯交出来,总督大人急得不行。如果借着秦矗说着的这个名头把从风逮起来,甭管哥老会的事情是真是假,那小子受不了牢狱之苦,把仓义川的东西乖乖地交给我,这份功劳可就在曾皋之上了。 金达这么一算计,就下了逮捕从风的决心,但这事儿绕不开东翁,沉思片时,对秦矗说:“事关重大,本师爷不敢一人擅断,须得和知县大人商量。先别打草惊蛇,你回去等候消息。” 金达当着不着,总督大人最是忌讳治下出现“反清复明”、逆天谋反的传闻,被秦矗一番鼓惑,便起身去见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对曾经甚嚣一时的哥老会了然于心,夏福常的绝技顶礼慈云亦有所耳闻,听了金达的禀报,既吃惊又疑惑。惊的是募然间冒出令朝廷格外忌惮的这么一档子事儿来;疑的是以戏法技艺能否推断出从风的逆党身份。然后哥老会的事情丝毫不敢懈怠,疑思半晌,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从风者,若果然会演顶礼慈云,即时捉拿归案审决。” 金达说:“老爷,打击逆党,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知县大人晓得他要遂事邀功,心里冷笑:袍哥反贼之事倍儿棘手,你愿意削尖脑袋往刺蓬里钻,本县正巴不得。于是说:“此事正合你办理,本县委托你全权区处。” 金达欢喜满怀,领了命,一面点拨衙役捕快听候调遣,一面给秦矗下了一份机密通知。 秦矗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得意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心想官府也被我玩转了,现在一根绳子两个套,一头套着从风,一头套着官府。眼下要做的是自己的计划尽快实施,免得夜长梦多。 他急速调集工匠楖人,挨着茶楼棚屋搭建一个临时戏台,仅用了两天的工夫就大功告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待两个主角登台就有好戏看了。 这天吃罢早饭,叫上邱持贵,同去找武藤章约定比试时间。 到了倭贼住所,敲门进去,但见武藤章意懒心慵,未等他开口,武藤章竟然冷冰冰的甩出一句话来:“不用比了,取消比试。” 秦矗一听傻了眼,脑袋里嗡嗡轰轰的像有闷雷翻滚。(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捉弄倭贼 从风压根儿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会发现活埋自己的恶人,想着娘的安危把满腔的仇恨忍下了。但看到秦矗一走,心里不甘,扔下手中的活计去追。 正好一辆骡车赶到跟前,他拦住爬上去,催促赶车人快走。谁知骡老车破,快不了。瞅着秦矗的背影,却望尘不及,走着走着就落了一大截,渐渐连背影都见不着了,无奈对车把式说:“你误了我的事儿,算我倒霉,不走了。” 正要付他车钱,瞅见一个后生驮着一个老妇人徐趋行走,老妇人身躯肥胖,在后生背上闭目咳喘**;后生像个大壳蜗牛,走得气喘吁吁,汗水渗透了衣服,但仍然谨力而行。他望着可怜,猜想后生是带老娘去看郎中的,这么背着多不容易,心生恻隐,便命骡车停下,拦住后生探问:“这位大哥,咋不雇个脚力?” 后生瞟他一眼,说:“不打紧,省几个脚力钱也好。” “这么背着不光您受累,大娘也不舒坦。这车您用吧。” “您甭管,我这再走一程就到医馆了。” 从风晓得他怕花钱,便掏一把铜板给车把式,说:“连我的一块付了,您给送一程。” 后生不敢领受,再三婉拒。 从风不耐烦:“你这人敢情比我还倔,怎么忍心让你娘遭罪?” 说罢大踏步走远了。 走了一程,秦矗是追不上了,回不回工地去干活站在路中央犹豫。 一辆骡车疾驰而来,急忙闪到路旁躲避。不想车把式连“吁”几声,骡车在面前停住了。 车内有人冲他喊:“从风先生,巧遇。” 他抬头瞅一眼,武藤章从车上跳下来,冻肉似的脸上浮现着难得一见的爽朗,抱拳、打躬,举止称得上谄媚。 武藤章是刚才从邱持贵口里得到消息的。邱持贵打主凤茶楼出来给他送信。他正往主凤茶楼走,两人迎面碰上了。 武藤章听说从风答应比试,心想这下仓义川的东西唾手可得了,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得手舞足蹈。但赌输赢换情报的意思。须得赶在比试之前对从风说明白,这事儿不能让旁人知道,只能当面鼓对面锣与从风私下谈。 他估摸着从风既然答应比试,就不至于给自己吃闭门羹,于是撇下邱持贵。调转车头直奔码头来。没想到事有凑巧,又在半路上撞上了。 从风警觉地望了一圈,没见他另外带什么人,放了心,嘲讽说:“武藤先生没带帮手?不过你那些帮手都是吃干饭的,带了也没用。” 武藤章拿捏着分寸,态度好得就像浪子回头,谦恭说:“那天的事儿是个误会,多有得罪,武某深感愧疚。从风先生别往心里去。” 从风不饶他:“我不往心里去,人给狗咬了,还能跟狗计较?” 武藤章尴尬地笑了一下:“武某知道从风先生度量大,才想到再跟从风先生进行一次切磋。从风先生,咱们别在这儿站着说话,武某请你喝杯酒,一来陪个不是,二来也的确有事儿和从风先生商量。” “请我喝酒,好啊,武藤先生客气。这个面子我得给不是?正好听听武藤先生想玩什么幺蛾子。” 武藤章把骡车打发走,引着从风徒步而行。不远处有一家酒楼,走进去,选个好地方坐下。点了几样特色菜,要了一坛杏花村,嘱咐店家赶紧治备。 其时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店内没几个客人,正好说话。武藤章挪了挪屁股,挨近从风。奉承说:“从风先生,中国的戏法艺人,你是唯一值得武某交往的。此次接受我的挑战,更是佩服你的胆气。” 从风从左顾右盼中收回眼神,说:“武藤先生刚才说什么来着?胆气?比个戏法要什么胆气,不就是个玩玩的事儿吗?” “可不是玩玩那么简单,比试是要论输赢的。” “这么说武藤先生想赢我。我琢磨着你不只是想赢我,指定还打着另外的算盘。你是为了拿回仓义川那些破玩意儿吧?” “从风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别给我戴高帽子,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我就闹不明白,和我比顶礼慈云,合着你能把它变回去?没这个能耐吧?” “从风先生,你留着那些东西有啥用?没准还会惹上麻烦。你还给仓义川,可是一份人情,日后大家都是朋友。我和你比戏法,当然没能耐变回去,只是想立个君子协定,你输了,就把仓义川的东西给我。” “武藤先生这个臭招是怎么想出来的?” 武藤章的眉头在不知不觉中蹙了一下,说:“从风先生,没想你对戏法的理解也如此浅陋。你们中国人演戏法心思用在卖狗皮膏药上;我们日本人把魔幻之技视为崇高的艺术,双方较量是非常庄重的事儿,怎么是臭招?” 从风心里想:这混蛋装的跟个人似的,就凭你那点儿本事想赢我?成,我就哄哄你,让你做梦去吧。讪笑说:“武藤先生招不臭嘴臭,谁告诉你心思用在卖狗皮膏药上?你老糟践中国戏法艺人有意思吗?自己又只有恁么点本事,还瞧不起别人,又要来求我跟你比试,我都不知道你们日本人是怎么个庄重的。你说我输了就把仓义川的东西还给你,这倒好说,不过,我怎么觉得我有点亏?” 武藤章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但他不敢和从风翻脸,奉承说:“从风先生想要什么做补偿?要钱的话,您开个价,我尽可能满足。” “钱倒是不必了。这么着吧,咱们开场之前一人卖十个狗皮膏药,卖完就比试。另外,武藤先生脸上还得贴一个。” “从风先生,你是想羞辱我!” “这话从哪儿说起?你刚才还说咱们是朋友,怎么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这叫做庄重呢。既然武藤先生觉得不好玩,那咱们就别玩了。” 说罢起身要走,武藤章慌忙拦住,“从风先生,咱们再商量商量。” 从风转过身来说:“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答应,还商量什么!” 武藤章心想,此人不可理喻。可我不答应,他一反悔,仓义川的东西就没法拿回来了,试探着说:“从风先生,换个别的要求吧,武某尽量满足你。” “我没别的要求,就要武藤先生卖狗皮膏药。” 武藤章满脸无奈说:“光卖,脸上就不贴了。” “倒也是,武藤先生不能没有脸。”从风探手摸着他的脸颊和脖颈交汇处,“就贴这儿吧。” 武藤章心里恼燥,但又不好发作,说:“从风先生,君子无戏言,你输了,就得把仓义川的东西交还我。” “你这人,咋车轱辘话来回说?我答应你了,就一定说话算数。” “从风先生是个爽快人。” 此时酒菜上来,从风瞥一眼,故意问他:“武藤先生,不用我结账吧?” “哪能呢?难得从风先生赏脸,自然是武某结账。” 从风伸手拈一片牛肉塞嘴里,嚼了嚼,吞下去,说:“嗯,筋道儿。” 武藤章把两个杯子挪到一块,准备开酒。 从风摁住他的手,说:“不忙。” 武藤章说:“咱们一醉方休。” 从风说:“我比试之前不喝酒。” 说着招手叫小二拿两片荷叶来,倒一盘牛肉,又倒一盘宫保鸡丁,打了两个包,捎带手儿把武藤章手上的酒揣兜里,说:“武藤先生,剩下的归你了。悠着点儿。” 武藤章说不得,恼不得。桌上还摆着三盘菜,刚要举筷,冷不丁数十只苍蝇扑过来,惊得连连后退。实在忍不住了,转过脸来瞪从风,却早没了踪影。有火没处发,便吼小二,可苍蝇也不知了去向。憋着满肚子窝囊气,掏出一把铜板劈头盖脑砸向小二。 转身下了酒楼,强制自己把心思静下来,想着仓义川一定等得着急,该先给他吃颗定心丸。于是就在街头买了两个包子,拦辆骡车,催驰去会仓义川。 奔波数十里,天近黄昏。将近到得刘宅,命车停下候着,徒步自行。 门人在路边引颈眺望,见武藤章走过来,原是认识的,慌忙拦住,悄悄告诉他:“仓义川刚被防军守营的官兵押走了,这会儿里边还有兵士在搜查。” 原来,那天总督大人听了曾皋的禀报,担心事有不测,遂当机立断,传令秘密拘审军械局书办刘芬木。刘芬木经受不住刑讯逼供,招认仓义川是日本间谍。人证在案,仓义川今日即被拿获。 武藤章吓得屁滚尿流,唯恐逃之不及,慌忙登车回奔,心想:“人都抓了,那些东西要它还有何用?我拿了会烫手。” 连夜赶回住地,辗转一宿没睡安稳,在家里闷了两天不敢出门。 这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就见秦矗来造访,不敢说出缘由,只说要放弃比试。(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孤屋火祸 (1)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秦矗一听武藤章要放弃比试,气得像患了面瘫,把一张嘴都抽搐歪了。暗中骂道:“这倭贼恁地不靠谱,坏了我的好事。” 愣了半天缓过神来,又想:不敢跟他急,没有他,那小子又要逃过一劫。事到如今我只好跟他说矮话了。于是堆出笑脸说:“武藤先生,此事是您提起的,秦某尽心尽力替您张罗,费了老鼻子劲儿,消息也传出去了,您突然改变主意,我这张老脸没处放倒也事小,武藤先生向来一言九鼎,如今要是食言,坏了您的名声可是事大。您可得三思而行。” 武藤章还在想着仓义川被抓的事儿,不耐烦理他,硬邦邦地招呼下人:“送客。” 秦矗气得火冒七窍,没趣离开。一路往回走,一肚子气没处撒,便迁怒于邱持贵:“老邱,瞧你扁担压不出个屁来,武藤章在耍我们,你怎么跟没嘴儿葫芦似的?活的越老越抽抽,整个一老鼠胆了。” 邱持贵听秦矗言语忒损,心里老大不快,想回他两句难听的,又怕闹僵了自己没好果子吃,正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憋了半天,倒拉个笑腔奉迎他:“当家的,我那会儿哪还有心情跟他说话?我瞧他给您甩脸子,恨不得给他两巴掌。想想日本人不好惹,才忍住了。” 秦矗半信半疑,问道:“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当家的,您说武藤章为啥突然变怪?” “我问你呢。你这人。” “我琢磨着他心里有事儿。” “心里有事儿……”秦矗心里一抖搐,冷不丁洞开了一道邪门,“老邱,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不是心里有事儿,该说他心里有鬼。这会儿还早,咱们去找金师爷鼓捣鼓捣。” “他心里有不有鬼,金师爷能拿他怎么着?金师爷管得着日本人?” “你傻啊,金师爷管不了日本人。合着金师爷管不了夏从风?” “当家的,您可把我绕糊涂了。” 秦矗得意地咳了一声,没再吱声。 没多大会儿便到了县衙。邱持贵脚下踟蹰,秦矗推他一把。一起进去了。 见了金达,秦矗装出慌里慌张的样子说:“师爷,真是想不到,武藤章和夏从风打联联对抗官府。” 金达吮奶似的抿着紫砂茶壶嘴问:“此话怎讲?” 秦矗说:“我俩刚打武藤章那里来,那混蛋说要放弃比试。” 金达瞪着秦矗。目光咄咄逼人:“所为何事要放弃比试?” 秦矗读懂了他脸色的不快,忙捏谎说:“秦某琢磨,这是武藤章要替夏从风打马虎眼,不让夏从风暴露身份。” “武藤章要放弃比试……当是担心又输给夏从风吧?”金达没有顺着秦矗的思路走。 “不会是担心,这场比试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跟我说他一定能赢,还说老太太买柿子拣软的捏。如今又说不比了,这里边有猫儿腻啊!师爷,我心里琢磨,知道是咋回事了。这事……” 金达一边听一边想,忽然打断他:“你不是说比试是夏从风提出来的吗?为何又成了武藤章?” 秦矗说走了嘴,慌忙改口:“是夏从风先提出来的,武藤章也提了,两人对上了眼,成天儿嚷着要再比个高低,一会这个说要比,一会那个说要比。” “你刚才说武藤章要替夏从风遮掩身份?” “是是是。日本人惟恐天下不乱,巴不得逆党反贼弄出些对抗朝廷的事端来,这些日子武藤章和夏从风明里暗里走动。指定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估摸着夏从风告诉武藤章,顶礼慈云不能比,一比他就得暴露身份,武藤章听了他的。所以决定取消比试。师爷,这事不能由着他们性子来,让夏从风躲过这一劫,那可是养虎为患啊!。” 金达其实心里有数,晓得秦矗在捏造鬼话,武藤章取消比试。个中原因当在仓义川被抓这件事情上,八成是担心扯出萝卜带出泥,牵涉到自己头上。他也不想这场比就这么夭折,比试一取消,就没有抓捕夏从风的名头,不把夏从风打入大牢,就不能逼他交出仓义川的情报。心下寻思:迫使武藤章不放弃比试倒也不难,但须得自己亲自出马。沉吟片时,对秦矗说:“本师爷原想把比试定在后天下半晌,看来难以遂愿。你先回去吧,我自有主张。” 邱持贵一直没有说话,因不想听秦矗埋怨,不得已插了一句:“师爷,这事儿,我们还真没法子说服武藤章。” 金达轻蔑一笑:“你门自然少些斤两。回去吧,武藤章的事儿你们不用管了。” 秦矗捉摸不着,但又不敢多言,告辞出来,心里蹦跶不停的兔子趴不了窝。回到家里,又和邱持贵商量主意。 邱持贵说:“当家的,咱们走慢了一步棋,这事儿早张扬出去就好了,要是外边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场比试,就能把武藤章逼上梁山。” 秦矗一拍大腿,嚷了起来:“老邱,你这主意不赖。现在还来得及,咱们去三街六巷贴招贴,把比试的事一公布,就由不得武藤章了。” “就怕金师爷会生气,那可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比试的事金师爷下了牒文在我手上,怕什么!再说自打保定堂会回来,我没少给他送礼,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能怎么样。咱们把招贴一贴,一根绳栓仨蚂蚱,夏从风不敢反口,武藤章逼上梁山,金师爷被咱们牵着鼻子走。” 邱持贵没想到他算计到了金师爷头上,背脊骨麻了一下,心里想:这混蛋胆子越来越大,我得张着神,别哪天被他带进沟里。口里奉承说:“当家的,您这一招就是孔明在世也想不出来。” 秦矗得意洋洋,当即亲自拟了招贴的内容,拉着邱持贵一口气抄写了百十来份,折腾到黄昏时分,命人连夜张贴。 吃过晚饭,曾皋领着一拨下人,带着招贴上街去了。秦矗累了大半晌,回房准备歇息,但心里不踏实:万一金达较着劲听信了武藤章,对照贴不理不睬,这事岂不是黄了?不行,绝不能让夏从风逃过这一劫!忽然想起老孙头说的从风租住他房子的话,又生出一条毒计:老孙头孤零零一所破院子,给它放把火,连人带屋烧成了灰,神不知鬼不觉,还用得着比什么试? 越想越觉得这条计策比什么都高明,挨到下人都走了,余下满院子的人都睡了,悄悄潜出门来,提两坛烈性酒,揣着火种,趁着月黑风高夜,鬼鬼祟祟去干纵火勾当。(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孤屋火祸 (2) 金达决定亲自见一趟武藤章。 打发走秦矗和邱持贵以后,手头有一件案子急着要处理,当天没法脱身,第二天早早起来,到衙门点过卯,随即叫一乘轿子,抬到武藤章寓所造访。 金达落了轿,通报进去,武藤章刚吃过早饭,听说是衙门的人,打一激灵,慌忙迎出来,一瞅是个小师爷,不放在眼里,收敛起满腔热情,冷冷问道:“所来何事?” 金达大摇大摆走进去,自己占个位子坐下,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武藤先生的门不好进。” 武藤章没好气回他:“你们中国有一句话:拜佛进了玉皇阁——找错了门儿。” 金达不紧不慢说:“本师爷从不拜佛,此来是找武藤先生落实一件事儿。听说武藤先生要与一个叫从风的人举行一场戏法比试,县上十分重视。” “不比了,已经取消。”武藤章硬邦邦回答他。 “武藤先生,这场比试县衙已经备案,不能取消。” “备案与武某有何相干?武某是大和民族天皇子民,不受支那衙门约束。” “武藤先生,比试定在明日下午。诸事都已完备,只待武藤先生一展身手,希望武藤先生不要食言,本师爷预祝武藤先生旗开得胜。” 武藤章火起来:“金师爷,你听不懂武某说话?武某说的是地道的支那话,武某决定取消比试,你们无权左右,你的明白?” 金达哼一声,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瞪着他:“武藤先生忽然改变计划,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武藤章大为不快,回击说:“武某处事明智与否,无需他人教导,区区切磋技艺小事,何老金师爷如此劳心费神?” 金达见他傲慢不逊。心想,本师爷不信你不服软。于是正颜厉色说:“武藤先生此言差矣,切磋技艺虽说平常,但事涉邦交。邦交往来从来无小事,何况武藤先生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一言一行官府并非视而不见,可莫叫人怀疑其中别有文章,本师爷是为您着想。武藤先生好自为之。” 武藤章毕竟心里有鬼,听他话里有话,心里没了底儿,自己与仓义川的交集,不知道中国官府究竟掌握了些什么。牵扯上间谍案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即便日本领事出面开脱,但日后恐难再在中国立足。心里琢磨:金达逼我完成比试,目的应在从风一方,从风私藏情报,官府自然不容。眼下情势我顺应他并无害处。坚持取消比试反倒会以为我心虚。于是把口气软下来,和颜悦色说:“金师爷言重了,武某受了些风寒,恐难正常发挥,两方竞技,看重的是输赢,既然师爷发了话,武某只好抱病上场。师爷是读书人爱做文章,艺人切磋技艺不知有何文章可做,这倒要请教师爷了。” 金达心里冷笑。这倭贼怕吓,我这一招果然奏效,转而安慰说:“武藤先生能为民众带来乐趣,本身就是一篇好文章。何须在下冗笔?” 武藤章说:“既然金师爷如此说,武某敢不遵命?明日的比试就当取乐,一定登台。” 金达见他已经顺从,便不再赘言,起身往门外走。武藤章撵着屁股跟出来,之前的两张冷脸此时热情洋溢。金达抱拳告辞,武藤章挥手送别,融洽得亲家公似的。 金达转身正要上轿,瞥见对面墙上贴着一份招贴,醒目的标题落在眼里:《戏法大师同台竞技》,愣了一下,近前细看,写着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 诚邀:武藤章先生对阵从风先生,百年绝技盛大举行,主鳳茶樓全新修饰,面目全非,明日午时将比试神奇戏法。两虎争雄,双英联手,百年修得同船坐,千年修得共床睡,如此美事,走过路过,万万不可错过。 主鳳茶樓敬启 今年今月今日 金达有些生气,秦矗不经同意张贴招贴,尤其是擅自决定比试时间,谁给他这个胆?但事已至此感觉拿那滚刀肉有点无可奈何,逼着自己只能就汤下面了。 心里憋着火,命轿夫把轿子抬往主凤茶楼,怎么的也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秦矗的招贴就像牛皮癣上敷着狗皮膏药,三街六巷肮脏的墙壁上都能觅到踪迹。 一些戏法迷瞅见了,不知是什么样的百年绝技,忍不住好奇,跑去向沈万奎讨教。 沈万奎感到好笑,什么人敢冒称百年绝技?于是跟随询问者去看招贴。一见上边写着比试的双方是从风和武藤章,心中顿起疑团:武藤章在保定跌了份儿,都成缩头乌龟了,怎么还敢和从风较量?这事儿有些蹊跷。记起前些日子邱持贵打听顶礼慈云的事儿,前思后想,暗里一惊:邱持贵突然提起顶礼慈云,莫非这场比试与顶礼慈云有关?武藤章偷看过《神仙戏术》,想用顶礼慈云对付从风?虽说比试只是较出技艺的高低,可倭贼心怀叵测,不知是否另有诡计。 联想到比试的地点选在主凤茶楼,从风最近去秦府闹过事儿,秦矗和邱持贵都是心术不正之人,会不会和武藤章联手设个圈套让他去钻?上回总督府的堂会就是一个圈套,要不是从风冒险搭救,说不定自己和一帮同行如今还在牢里煎熬。这次的比试会是什么圈套? 沈万奎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从风年纪轻轻身怀绝技,其师绝非常人,那么他师承何人?邱持贵打听顶礼慈云,十有八九与从风有关,如果从风会顶礼慈云,会不会是夏福常的弟子?或许就是夏福常之后?果真如此,这事就大了,江湖上曾传说夏福常是袍哥中人,这场比试恐怕不在于较出技艺高低。 如此一想,不禁心惊肉跳,自道:“从风对我等戏法艺人有救命之恩,我得给他提个醒,绝不能让他落入歹人的陷阱。” 正要起身,去码头送客回来的徒弟宝琦慌忙跑过来,开口就说:“师父,我听说、我听说,昨儿黑更从风师傅的居所起火了。” 沈万奎心里一咯噔,忙问:“从风师傅怎样了,该没事儿吧?” 宝琦把头摇了一摇,说:“这个,我没问。” 沈万奎瞪他一眼,让他看管摊子,自己匆忙奔从风住地来。(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孤屋火祸 (3) 昨天夜里,从风独自坐在灯下,捧着易婉月的手镯在想:就要去比试了,终于有机会见到娘了,我得把手镯带在身边,进了秦宅才好与娘相认。到时候避开茶楼的人跟娘单独说话,和娘约定怎么逃离秦宅,最好娘能从不被人发现的地方跑出来,让中隐大哥他们帮忙在外边接应。只要娘出了秦宅,就不能叫茶楼的人拦回去。 从风也想到了这场比试不会轻松,不是赢不了武藤章,而是爹交代顶礼慈云不能露底,他不知道顶礼慈云露底以后会有什么结果。但现在为了使娘脱离秦宅,已经顾不上许多了。昨儿他把仓义川的情报托付给了郧中隐,以防万一有什么不测。 他心里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焦躁,毫无睡意,一直就这么坐着,盼望快些天亮。 二更将尽,万籁俱寂,冷不丁窗外传来一阵凄惨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抬起头来朝窗外寻望,一双闪着幽光的蓝眼正直愣愣地瞪视他。他虽然对夜猫子并不陌生,但还是打了个寒颤,想起爹去让自己下山的前几天夜里,这种叫声时不时在洞口回荡,爹说:“娃子,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怕是爹要走了。” 果然没过几天,爹就说要和自己分开了。离开爹的情景恍如眼前,心里惊怵而雠愤,抄起墙角的笤帚疙瘩,冲出门去驱赶。 夜猫子扑棱着飞走了,但没飞多远,又在前面的树上哀鸣。 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倩影紧着跟过来,回头一望,认出是庚妹。 那天秦矗到码头来说比试的事儿,庚妹见从风不听大家阻劝,生气恼他。后来从风独自离开,毕竟放心不下,迟疑片时。还是起身去追。走到半途,被来喜和二黑拦住,说:“师父急着见你。” 不容她分说,一人挽一只胳膊。一径拽到师父呆的那处暗屋。 庚妹站定,冲那道墙洞喊:“师父,今儿没例钱孝敬您,欠着吧,下次补上。” 师父的声音从洞里传出来:“今儿不谈例钱。我让你办的事情。是不是早把它忘了?” “师父,我哪敢忘啊?只是这事儿压根儿就没个着落。” “是你没上心,师父心里明镜儿似的。可不能再耽搁了,叫你来,就是让你赶紧去办,限你三日之内拿到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庚妹别了师父,没再去追赶从风,在街头荡了一圈,寻个饭摊饱餐一顿。到晚回去,从风已经到家了,和郧中隐仨在争执。听了听,还是比试的事儿,因此时的心在师父交办的事情上,不想掺乎,独自回房思索如何是好。一边是师恩难忘,一边从风与自己相厚,不忍心盗他随身之物,一时两难。忽然想起师父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心下惊疑:师父的话啥意思?合着与从风比试的事情相干?转念又想,师父只图财,不会管别的闲事,是我多心了。但要去偷从风。实在难于下手。熬了一夜,也没什么主张,白昼则又没往心里去。再到天黑,想起师父的限期只有两天了,心中焦躁,折饼儿过了二更。动个往从风那边看看的念头,遂披衣出门。 忽然听到夜猫子叫,虽然知道老枭是个昼伏夜出的习性,只因夜阑人静,也有几分畏怯。正朝老孙头那屋张望,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人,定睛一瞅,是从风,想起从风刚来天津被歹人骗走的情景,害怕噩梦重现,心里砰砰乱跳,风驰电掣撵上来。 从风一门心思撵逐老枭,追了近一里地,见那讨厌的东西销声匿迹了,才停住步回问庚妹:“你也还没睡?” 庚妹晓得不是被歹人引诱,一颗心落了地。心里想:有这机会,了了师父的心愿吧。忽然张臂抱住从风,说:“夜猫子好吓人。” 从风拍了拍她后背,安慰说:“没事的,早跑了。” “说不定一会儿又回来了,我害怕,你抱紧我啊。” “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怎么着呢。” “大半夜的谁瞧见?没见我在抖吗?你咋不懂心疼人呢。” 从风没主张,只好把她揽入怀中抱住。 庚妹伸一只手往他脖颈里摸索。从风有意无意往她耳根儿闻了闻,庚妹顿觉心里麻酥酥的,抽出手来,捧住他脑袋,把丹唇贴在他嘴上。 从风没有拒绝她,两张嘴黏到了一块,身子紧贴着。 庚妹如醍醐灌顶,把师父的嘱托忘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夜色骤然亮堂起来,两人像涸鲤暴露在沙滩上,初次相濡以沫,强光的映射被迫相忘于江湖。都把头扭过来寻望光源,只见不远处腾起团团火焰,直蹿夜空,半边天都红了。 庚妹惊叫:“起火了,是你住的宅子!” 从风顿时心惊肉跳,拽着庚妹撒丫子往回跑。跌跌撞撞的没离多远了,只听人声鼎沸,喊声震地,救火的人喧嚣一片。 奔过去,郧中隐在慌神大叫:“从风呢?老马呢?都出来了吗?” 从风急忙应声:“我在这儿。翼飞大哥在哪儿?翼飞大哥是不是没出来?” 大火正熚熚剥剥吞噬着小院,火光中一个人影趔趄倒下,从风尖叫一声:“翼飞大哥——” 一语未了,风掣雷行向屋内窜去。 郧中隐见了,也直往火中冲。一根带火的房梁塌下来,压在从风身上,把郧中隐隔挡在门外。 郧中隐后退一步,大嚷:“水!” 全念坤把一桶水递给他,郧中隐劈头盖脑浇向从风,从风挣脱房梁,背出马翼飞来。 郧中隐和全念坤慌忙接住,放置在旁边空地上。 庚妹忙问从风:“伤着没?” 从风不及应她,将一桶水淋在自己身上,又箭步扑向火中。 庚妹追了几步,火焰燎得她浑身刺痛,急得哇哇嚎哭,回身对郧中隐喊:“中隐大哥,从风又进里边去了,快救他。” 这边马翼飞还没知觉,郧中隐慌了手脚,此时火焰熊熊已看不清屋宇轮廓了,只有噼噼啪啪的垮塌声,正在焦急,只见从风背着老孙头从火中钻出来,栽倒在地。 郧中隐搬开老孙头,庚妹和全念坤扶从风坐下。 庚妹大吼:“不要命了你!” 从风口喘粗气,抽泣着说:“晚了一步,老孙头没气了。” 老孙头蜷缩一团,已烧得半焦。 此时马翼飞已缓过神来,大家仔细验看,才瞅清他须发都焦了,身上也有几处灼伤,好在神志清醒。 马翼飞对从风说:“我被火势惊醒,跑你房里,不见你人,把我急得。” 从风把赶逐夜猫子的事告诉他,马翼飞方知原委,说:“你们先顾老孙头吧。” 郧中隐说:“老孙头就这样了。” 大家连连叹息。 庚妹说:“也不知道他有不有亲人。” 郧中隐吁叹说:“听说他是西南地方人,没见过有亲人来往,不想这老头遭此横祸。回头咱们买副棺木把他葬了,落土为安。” 全念坤说:“上回我就提醒过他这屋子容易着火,一句话的事儿,他还说没事儿。” 马翼飞在一旁说:“老孙头可不是个没搭煞的人,他老早就睡了,为啥半夜三更抽冷子起火,还真是摸不着脉。” 大家都想着如何尽快处置老孙头,都没心思琢磨马翼飞话中的意疑。(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孤屋火祸 (4) 金达离开武藤章住所,直奔主凤茶楼。一落轿,就大喊大叫:“秦矗,你过来!” 秦矗慌忙放下手中活计,拉着邱持贵趋前奉迎。 金达板着脸,抛弃斯文用粗话训斥:“满大街贴招贴,狗屁不通,也不嫌丢人现眼。你就是一只凡鸟,凡鸟都不如,废物鸡!” 秦矗把腰都快哈断了下了,受着他的脸色,表面上装出十二分的奴相,暗中反倒欢喜不迭,因为金达只指责招贴的不是,没提及比试时间有问题,说明他默认了。心里想:狗模人样的你再耍威风也翻不过我的手板心。明儿这台好戏唱定了,我倒要看夏从风长着几个脑袋。 金达还不解气,瞥了一眼临时搭建的戏台,瞅着台楣上悬挂着红纸黑字横幅,又对“百年绝技∕二虎争雄”的提法发难,呵问秦矗:“这谁写的?” “一个秀……” 秦矗“才”字未出口,金达把手一扬:“揭下来,重写。” 写字的老秀才还没走,秦矗把他召到面前,请金达亲口吩咐。 金达岔着指头的手高频率乱挥,秦矗不识相,说:“师爷,就是这位老先生写的,您不是说要重写吗?” 金达怒呵:“有本师爷在,你没长眼?笔墨伺候!” 邱持贵见秦矗受窘,暗中幸灾乐祸,借水推船给秦矗添堵,急忙搬来一张方桌摆到金达跟前,文房四宝一齐奉上,殷勤伺候金师爷。 秦矗没奈何,只好奉承说:“师爷,您写,您写一样。” “什么一样,你是不是不耐烦我写?”金达把他吼到一边,想了一下,提起了笔。 金达的翰墨不算差,只因为心绪不宁。写完一副揉成一团,揉完又写,折腾了半天,写出了十个大字: 比百年绝技∕观二虎奇功。 撂下笔。命令秦矗:“挂上去!” 秦矗不敢违拗,只好命人来换。 邱持贵走到老秀才身边,朝秦矗撇了撇嘴,低声说:“快找他讨打发,少也得四两银子。一会儿他赖你账。” 秀才便去向秦矗讨要酬劳。秦矗瞟他一眼,说:“你那个没派上用场,回头到楼下喝茶,免你一次茶钱,也不亏你。” 秀才不肯,说:“不都挂上去了吗?怎么叫没派上用场?他要换是他的事儿,耽误我半日工夫,你秦爷拔根汗毛比腿粗,也不少我这几个子儿。” 两人正争执,张二作打外边回来。惶急慌忙把秦矗拽到一边,禀报说:“老爷,小的刚听到消息,从风的住所昨儿黑更被火烧没了,还说死了人呢。” 金达在一旁听见,吃了一惊:事情怎么这么凑巧?心下疑惑,只见曾皋凑上来,望一眼秦矗,忙问张二作:“都死了什么人,知道吗?” 张二作说:“这个不清楚。” 秦矗责备张二作:“死了什么人你也不问问。那你说有啥意义?” 曾皋说:“老爷,我去探探实情。要是从风死了,咱们这场比试可不就黄了?” 秦矗说:“老邱,你去吧。问问死的是不是夏从风。” “不忙。”金达揣测是人为纵火,这火该是曾皋放的,伸手制止秦矗,“曾管家是个老成之人,还是让曾管家去合适。” 邱持贵附和说:“曾管家利索,曾管家去好了。” 秦矗说:“要不老邱你俩一块去吧。” 金达不许:“就问个信儿。用得着去几个人吗?曾管家,就你一个人去。” 曾皋正巴不得,他昨晚就在纵火现场。这一整夜都在想着从风是不是给烧死了,更重要的是老孙头的宅子是不是烧成了灰烬。一早起来就想去瞅瞅,但秦矗命他料理比试的事儿,一会这一会儿那,没借口抽身。见金达替自己调话,起身就走。 曾皋也是起心纵火的人之一,只不过他比秦矗晚了一步,不及他动手大火就燃起来了。 早两天武藤章来找秦矗撺掇与从风比试之事,曾皋料定是倭贼盘回仓义川情报的诡计,正要思考破招之策,不料金达又掺乎进来。这小子十有八九也是打情报的主意,后悔自己病急乱投医,不该向金达透口风,金达向来无利不起早,情报落到他手上,万一交到与舅爷作对的官僚手上,这窟窿可就越捅越大;即便他不交给外人直接向舅爷讨好,也是白捡便宜抢自己的风头。眼看比试之事已成定局,仓义川的东西甭管落到谁手里,都是祸患。一时苦无良策,情急之下顾不得舅爷的叮嘱了,心想:没有惩罚仓义川的证据,总比情报旁落要好,我给他连人带情报一把火烧了了事。 昨天夜里秦矗让他领着一帮家丁去街头贴招贴,正好逮着一个机会,于是暗中携带事先准备的火药,出了秦府,东西南北中一人一片分了工,把众人支开走,便趁急忙儿直奔老孙头的宅子。 这地儿他早踩过点了,熟门熟路搂着火药包向屋后摸索过去。屋后的屋檐几乎伸手可及,檐下靠墙又码着柴垛,一点就着。离那地儿还有一段距离,一股浓烈的老烧刀酒味儿扑鼻而来,张眼四顾,忽然瞅见柴垛前有个人影在蠕动,心想有人解小手儿,我先猫着。刚往下蹲,忽然亮起一道光焰,吃了一大惊,一抬头,正是柴垛着火了,原来有人先他一步纵火。那人伸直腰,一溜烟跑了。借着火光辨认,竟然是秦矗,心里道:“倒是省着我动手,幸好没被老鬼撞上。” 柴垛在扑腾腾燃烧,火焰窜上了房檐。天干气躁,又刮着微微的西北风,火舌如受惊的野马四处乱窜,毒燎虐焰以摧枯拉朽之势腾空而起。曾皋晓得没救了,害怕被人瞧见,慌忙离开,一气跑了几里地,去张贴手里剩下的招贴。 秦矗并没有跑远,就躲在不远处等着从风的死信。不一会救火的人从四面八方蚁集而来,便混到现场去看究竟,令他惊讶不已的是,从风不但没有被烧死,还在那儿一趟一趟的救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留下来是一个错误,如果被人认出来,纵火的嫌疑还能不落在自己头上?慌忙鬼鬼祟祟溜开。 回到家里,心里懊丧不已:现在这祸越惹越大,如果顶礼慈云比试不成,后边的事情就难以预料了。这会儿金达跑来做腔作势,指手画脚,反倒使他悬着的心有了着落,晓得这场比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虚言蛊惑 老孙头的破院子不敌火势凶猛,没有救下来。等到大火熄灭,几乎只留下残桓断壁。 从风有几处灼伤,问题倒不是很大。马翼飞严重一些,需要就医,郧中隐让全念坤连夜送往医馆。 老孙头没有亲人,郧中隐不忍心,找平日与老孙头有些来往的近邻凑了几两银子,天刚麻麻亮就为老孙头殡敛,安排后事。毕竟八竿子打不着,也没什么祭奠,买副狗碰头儿,烧了些冥纸,四邻相助,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埋了。 事毕,还不到巳时,正准备打个盹,全念坤回来说:“老马要在医馆留观几天,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说:“你别老往回跑,好好在医馆陪着。” 全念坤说:“要预交医治费哩,医馆可不给白治,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忙说:“我手上还有,不够回头再想办法。” 全念坤逗嘴说:“得亏咱们这儿有人多一只手。” 庚妹横他一眼,去房中拿了钱来。 从风说:“念坤大哥,我还有些铜钱,不知道能不能找着,找着了拿去给翼飞大哥做药费。” 庚妹说:“你真能扯,恁么大的火几个破铜钱早都烧化了,找什么找。” 从风不信:“铜钱怎么烧得着?又不是木做的。” 庚妹说:“有本事你去,地上还是烫的,我就不信你能进去。” “去就去。”从风口里说着,起身就走。 郧中隐责备庚妹:“没事你赌他干什么,你以为他不敢。” 又对全念坤说:“念坤,你受累了,快回医馆吧,别让老马一个人待着。” 从风拔步走到老孙头宅基前,果然灰烬仍然热烫,原来住的屋子被破砖瓦砾覆盖得面目全非,都辨认不出哪是哪了,只好打消念头。站在那儿怅然愤恨,诅骂夺去老孙头生命的无情火祸。 此时曾皋正好赶过来,一眼瞅见从风,吃了一惊:这小子没被烧死。望一眼老孙头的住宅已成废墟。忽又转忧为喜:火势旺急,这小子逃命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了仓义川的情报?一百一烧成灰了。这么一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于是转身离开。 走出不到半里地,有官车迎面而来。虽然前呼后拥拉着架势,但不敢鸣锣开道,猜想八成是金达,不愿和他遭遇,绕道自去。 金达在主鳳茶樓那会儿,得知从风住地起火,不觉暗暗吃惊,一听曾皋争着要探信,瞅他脸色不自在,立马起了疑心:此事如此凑巧。极有可能是人为纵火,不用说是曾皋为情报的事儿孤注一掷,得不到就毁掉。 但金达觉得事情未必如曾皋所愿,夏从风勇闯总督署衙能说动总督大人,在保定与武藤章斗智斗勇赢了比试,可见是伶俐之人,不致于把仓义川的情报草率藏匿;而且一个身怀绝技之人,一场火未必能伤着他。曾皋自作聪明,只怕错打了定盘星。 曾皋从秦宅出来以后,金达跟着离开。决定亲自看看火灾的情形,倘若夏从风大难不死,只要比试不耽误,自己就能白拣便宜。于是急忙赶回县衙。叫了四个跟班,换了骡车,一径来到火灾现场。 金达跳下车,扫了一圈老孙头的宅基,断壁残垣,焦梁败瓦。可想而知这场火来得何等凶猛。 废墟余热尚未散尽,有数个褴褛的拾荒者迈着鸭走鹅行的脚步,企图翻检些废铜烂铁。 金达看到废墟边沿有二男一女在垂首怅望,定睛看时,其中一个正是从风,暗吃一惊:这小子果然逃过一劫,曾皋失算了。心里嘲笑曾皋枉费心机,但又想:夏从风安然无恙,曾皋不会就此罢休,难说不会狗急跳墙再下毒手,看来须防万一,保这小子一个不死,明日能如期出场比试,我便胜曾皋一筹了。 默默想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一条计策:撺动夏从风随我去个安全地儿,挨过今晚,就可天遂人愿了。 于是提步望三人走来。他明白布衣苦力之人性情蛮横,不会吃我威风,不能装腔作势。到了跟前,收敛起往日衙门面孔,谦恭虚己,抱了抱拳,和颜悦色说:“三位拜见,县衙听说这边走水了,特派在下前来察看,有数言相告。” 郧中隐瞪他一眼,问:“你谁呀?” 金达仍然笑容可掬,说:“在下金达,与三位少见。” 从风盯着他上看下看半晌,说:“我在哪儿见过你。” 随从忙说:“这位是县上的金师爷。” 金达挥手支开随从,说:“总督大人堂会之上,或许有过半面之缘,可惜不曾共话。从风先生在保定较量戏法,大胜武藤章,闻名遐迩,在下佩服之至。” 郧中隐听他文绉绉的不耐烦,瞪眼说:“您这是书读呆了,跟粗人说文话,自个儿不嫌累,咱们可听着费劲。走水不走水,衙门该怎么着怎么着,跟咱不相干。” 金达忙改了腔调说:“几位,这场火烧得蹊跷,我听说从风先生也是住里边的,怎不相干?” 郧中隐听他如是说,有些吃惊,说:“照您的意思,难不成有人放火?” 从风说:“不会吧?老孙头可是与人无冤无仇。” 金达说:“三位,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三人面面相觑,郧中隐忽然想起昨晚马翼飞那句话,也动了疑心,虽然向来仇视官府之人,此时倒想听他说些根由,就把他领进屋去。 金达心想,要想事成,言行上须得足以取信三人。于是一扫平日的酸腐劲儿,也不嫌邋遢,也不讲礼数,撩起衣摆,一屁股在床沿上先坐下,反客为主,摆手叫三人就坐。 庚妹酾一碗罐茶端过来,他连声叫着“好”,像渴了半辈子似的,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 郧中隐掏出烟斗,装一斗劣质烟丝,用手掌把烟嘴搓了一搓,递过去,他也毫不介意,叼在嘴里滋滋地吧嗒起来。 这三人果然被他打动,瞅他自家兄弟似的不拿大,一时竟不把他当外人了。 金达察言观色,暗喜自己招数奏效,便借势顺杆儿爬,说:“这场火,烧得不寻常。从风先生明儿要和武藤章比试,为啥在这个裉节儿上出事?在下判析,是有人有意为之,针对的不是屋主,而是从风先生您。” 三人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倍儿有道理。郧中隐骂道:“狗肏的东洋倭贼,回头见一个砍一个。” 金达说:“倒不一定是日本人,如果日本人这么干,便是陷武藤章于不义。在下认为……” 庚妹打岔说:“十有八九是主凤茶楼的人。” 金达说:“主凤茶楼承办比试,正要趁机赚钱,巴不得事成,也不大可能。” 郧中隐说:“我说师爷,您这圈子兜的,说话能不能利索点?” 从风说:“还真是,你知道是谁就直说嘛。” 金达说:“在下也不敢妄言。官府正在追查,昨儿黑更的事儿,也没这么快就有眉目不是?在下这趟来,是不想从风先生再有事儿。从风先生是有民族大义的汉子,便是总督大人也倍儿看重,明天与武藤章的较量事关国人的脸面,但歹人在比试之前,十有八九还会加害于从风先生,在下身为衙门中人,岂能袖手旁观?两国艺人的比试,县上责无旁贷要保护自己人。” 金达卖着关子,一边说一边伸手向郧中隐要烟斗,说:“兄弟,我再来一口。” 郧中隐把烟斗递给他,性急问道:“你到底啥意思?” 金达觉得引诱从风的火候到了,装出救人先救急的模样说:“从风先生,您在明处,歹人在暗处,防不胜防。在下的意思,我给您找一处万无一失的地儿避一避,明儿比试完了就没事儿了,您再回来过您的日子,这样,一来您免脱了眼下的危险,二来也好养足精神对付武藤章,两全其美。您听我的没错,这会儿跟我走,一百一保您平安。” 这三人要放在平时绝不会听他瞎掰,只因一场大火把人烧懵了,被他一番危言耸听的话蛊惑,又瞅他言辞态度极是诚恳,加之上次在保定比试从风都立了生死状,官府最终也没有为难他,从风偏又是容易轻信之人,庚妹见郧中隐都没有反对,也不好怀疑,就这样,三人都把金达的阴谋当善心了。 郧中隐对从风说:“兄弟,这么着也成。有个清净地儿消停一宿,明儿有精气神儿,赢武藤章一个痛快。” 从风说:“金爷,我的行头给火烧没了,身上没剩一个子儿,这吃住你先替我垫着,回头我再还你。” 金达说:“从风先生见外了,你和日本人比试是为咱天津人长脸,金某这几个小钱还能吝啬?一切包在我身上。” 郧中隐冷不丁从拔出一把短刀,嚯地插在桌上,说:“金师爷,我郧中隐在天津卫也算号人物,让我兄弟跟你走,你可要替我照顾好,少了一根汗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时候可就不好看了。” 庚妹说:“是这个话,可别怪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金达说:“二位放心,明儿主鳳茶樓见,金某用脑袋担保从风先生毫发无损。” 从风说:“没事儿,总督大人都不敢对我怎么样,合着金爷还能狠过总督大人?” 庚妹摸出一把碎银放他兜里,嘱咐凡事小心。 从风说:“放心吧,我可不是当日的从风了。” 说罢,便坐上金达的车,奔驰离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劫难临头 从风前脚刚走,沈万奎后脚寻来。只见从风租住的宅院烧毁无存,不知是什么情形,心里惴惴不安。 郧中隐和庚妹正要去看望马翼飞,对面碰见,沈万奎忙问火情,得知从风无事,只是死了房主老孙头,松了一口气,连说:“不幸中的万幸,从风没事儿就好。” 郧中隐说:“我和庚妹要上医馆看老马,老沈你没别的事儿吧?” 沈万奎说:“我得见见从风师傅,有件要紧事儿问问他。” 郧中隐和庚妹只好返住所,告诉沈万奎从风刚随金达走了。 沈万奎惊得舌头都捋不抻了:“咋、咋会跟、跟金达走?” 郧中隐把原委说了一遍,沈万奎拍腿自责:“晚来了一步,我见事迟啊,早该想到的。” 郧中隐瞅他一惊一乍的,料定是非寻常,警觉起来,忙问:“老沈,哪出儿?” 沈万奎说:“中隐,就怕金达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琢磨着从风这次比试,是有人设的引蛇出洞之计。” 郧中隐问道:“啥引蛇出洞?快说说咋回事儿。” 沈万奎说:“我还拿不准,只是心里猜测。中隐,你告诉我从风的身世是个什么来历?这事儿倍儿重要。” 郧中隐说:“身世是个什么来历?这可没问过,他也没说。庚妹你知道吗?” 庚妹说:“我也不知道。问他身世干什么?” 沈万奎便把邱持贵向他打听顶礼慈云,和看到招贴后自己的推测告诉二人,又说:“如果知道从风的身世,就能断定这次的比试是什么圈套了。” 郧中隐拍桌嚷道:“老沈,我想起来了,庚妹,你咋没记性?那手镯上刻的字,老马认出来那会儿,从风说过他爹的名字叫夏福常,这事儿。铁板上钉钉,错不了。还有,在保定比试,武藤章出手的头一个活儿他认输。说是他爹交代不要在世人面前显露。” 庚妹惊讶不已,说:“是了,是了,倒是我们几个都没在意这事儿。” 沈万奎说:“二位还记得武藤章的头一个活儿是什么样吗?” 庚妹说:“咋不记得?武藤章从口里吐出红、橙、黄、绿四个气环,有磨盘大。在半空漂浮、旋转了一会儿,最后落在身上。” 沈万奎惊叫起来:“正是顶礼慈云,果然不出所料,中隐,他们要用顶礼慈云陷害从风。。” 郧中隐气愤说:“狗肏的这帮奸贼,我就说了,秦矗和武藤章打联联玩幺蛾子,从风就是不听。走,把他追回来。” 说罢拖出三条扁担,塞一条给庚妹。塞一条给沈万奎,说:“带家伙,把金达砍了!” 沈万奎伸手拦住,说:“中隐,不可造次。如果金师爷参与了这件事儿,一准是有备而来,绝不可能把人追回来……” 郧中隐大吼:“去砸了他衙门!” 庚妹附和喊:“对,砸了他衙门!” 沈万奎说:“事到如今,不能莽撞,咱们这么去。不但不能帮从风脱险,反倒惹出事端。我琢磨比试之前不会有事儿,和日本人较量金师爷不敢当儿戏。咱们眼下唯一能做的,是阻止从风。不让他把顶礼慈云演出来。演不出顶礼慈云,就没法证实他是夏福常的后人,歹人的阴谋也就不能得逞。” 郧中隐手中的扁担连连挫地,说:“这好办,我去叫帮兄弟,明儿赶早去主鳳茶樓候着。从风一露脸,就把他抢回来。” 庚妹说:“我把来喜和二黑也叫上。” 沈万奎说:“不成,强抢不是办法,没准赔了夫人又折兵。” 郧中隐说:“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合着等着他遭人陷害?老沈,你别掺乎了,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儿。” 庚妹说:“对,你别掺乎了,免得连累你。” 沈万奎说:“二位这话可就见外了,从风师傅对沈某有救命之恩,沈某岂能袖手旁观?我的意思,这事须在从风身上打主意,譬如突然身体不适啥的,没办法比试,这样,就不会给人以话柄。” 庚妹说:“怎会突然不适?他身体好着呢。” 郧中隐说:“这好办,一会儿我去送包泻药给他吃,一拉一个通宵,明儿拾不起个儿,保准登不了台。” 庚妹说:“泻药的量不好把握,就怕把人吃坏了。” 沈万奎说:“连他人都找不着,送什么药也没用。” 郧中隐说:“哎,老沈,这事儿还真在你了,你们玩儿戏法的不是会药功吗?明儿他一登台,你用药功把他迷倒,也穿不了帮。” 沈万奎说:“迷倒只能是蒙汗药,可是,得有机会给他吃啊。” 庚妹叫起来:“有了,银丹草。中隐大哥,银丹草准行,不用给他吃就能把他迷倒。” 郧中隐说:“哟,对啊,那回从风患鬼风疙瘩,就是因为银丹草昏迷两天。萧老郎中说他闻不了银丹草的气味。” 沈万奎愕然说:“有这种事?” 庚妹迟疑说:“也不行,到不了他跟前,一样没机会。” 沈万奎思索片时,说:“要是这样,我倒是有个办法。” 郧中隐问他什么办法,沈万奎便如此这般说出来,庚妹听了,赞叹说:“沈师傅,你的主意还真不赖,这事我能做来。” 郧中隐说:“老沈,就靠你了。” 沈万奎说:“但只是有一条,从风闻不了银丹草的气味须得有准头。” 郧中隐说:“应该有准头,老沈你忘了,那回你来请他去演堂会,他对你扔石子,当时谁也不敢制止他,是老马用银丹草熏他才给你解围的。” 沈万奎说:“那行,这事儿就照我的方法做。” 庚妹忽又问:“沈师傅,我就纳不过闷儿来,那啥顶礼慈云到底有啥猫儿腻?为啥从风玩顶礼慈云就会出事儿?” 沈万奎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戏法行当里至今只有夏福常一人会演顶礼慈云,夏福常是哥老会的头目,哥老会与大清不共戴天,他们让从风演顶礼慈云,就是要逼着他暴露是夏福常的儿子,说白了就是要证实他是哥老会的后人,哥老会的后人同样可以视为逆贼,如果从风落个逆贼的罪名,就是砍头的死罪。” 郧中隐说:“这谁对从风的身世知道得恁么清楚?” 沈万奎说:“让我猜的话,极有可能是秦矗和邱驼子,这两人是从川中过来的,八成过去和夏福常结下了梁子。” 庚妹说:“俩滚刀肉怎么会认识从风,按理他们不认识他啊?从风也从来没说过自己姓夏。” 郧中隐说:“庚妹你这下脑瓜子不好使了,从风成天儿喊着叫着要找他娘,他爹是夏福常,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庚妹说:“啊呀,我还真没往这上边想。” 沈万奎说:“咱们先不说这些了,我得赶紧回去准备。” 郧中隐没了主张,只能仰仗沈万奎了,说:“老沈,拜托你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凶宅惨案 (1)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金达把从风带到独门独户一个小院,安排四个便装衙役贴身伺候,外边的进不来,里边的出不去。自以为得计,心里说:“明天你小子露出了狐狸尾巴,就没这个好了,得大牢里呆着去。” 当下又和颜悦色的寒暄了几句,抱愧照顾不周,把从风哄踏实了,方抽身自去。 从风起初甚是满意,对四个衙役说:“你们金爷把我当皇帝老儿了,我还没让人这么伺候过呢。” 这四个口里回复“应该的”,私下却笑他:“傻小子和吃独桌差不离儿了,还高兴着呢。” 到了夜里,从风想趁黑去秦府探探路,摸准娘居住的房间,明儿好择机施救。于是说:“几位大哥,我得出去一趟。” 这四个说:“出去?那可不行,金师爷吩咐了,您那儿也不能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可担当不起。” 说着便推他回屋睡觉,把门给反锁了。 从风此时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隔着房门嚷:“把门反锁干嘛?我一会儿要起来尿尿。” 这四个说:“床底下放着呢。” 从风端着油灯弯腰去看,见床脚内侧有个瓷壶,之前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是个夜壶,觉得好玩,遂捧起来察看,一股尿臊味直呛鼻子,怒骂:“欺我不识货,谁用这破玩意儿!” 顺手一扔,把它摔碎了。心下想着出门的主意,摸着庚妹给的碎银子,灵机一动嚷起来:“我说几位大哥,恁么早怎么睡得着?劳驾哪位去提两坛老烧刀,切几斤熟牛肉来吃吧,我请几位喝一盅。” 这四个吃公饭的平时都是半饥半饱,听他要请喝酒,扰着了痒痒筋儿,窃窃的商量:“咱们这么呆坐一夜熬大鹰,喝点小酒也好打发时光。咱们四个大老爷们还怕他跑了不成?” 都禁不住嘴馋。把金达的交代当成了无病**,明推暗就回他说:“怎么好让您破费?您要喝,我们去一个给您跑腿好了。” 从风晓得这几个动了心,慷慨说:“说什么破费?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吃着喝着一块儿说说话多对劲儿。我这儿有些碎银子够花的了,拿去都花了吧。” 这四个交头接耳说:“他有银子不花白不花,明儿进了大牢还不知道好了谁呢。” 为头的黑金牙过来把门打开,放出从风,接过银子。命宽下巴去买酒菜。 不一会儿,宽下巴提了三坛酒、四斤熟牛肉、一只肥鹅回来。 从风邀他们围桌而坐,斟满酒,杯箸齐动,喝将起来。 这四个吃一箝二看三,一开始还瞻前顾后,喝着喝着便忘乎所以了。 从风酒在肚里,事在心头,有心要把这几个灌醉,摸出剩下的碎银。使些手段,变出白花花一锭足银,往桌上一拍,嚷道:“换大碗,谁要能喝个头名,我这锭银子送他。” 这几个平日就是些愣头愣脑的吆喝之徒,也没什么见识,一听有这等好事儿,哪还按耐得住?果然换了大碗,争先恐后喝起来。一根香的工夫。便全喝趴下了。 从风乐得直拍手,从黑金牙腰上摘下钥匙打开院门,回身把灯吹黑,蹑足潜踪。出了门去。 院外夜色朦胧,四周静悄悄的像处在荒郊野外一样。从风张望一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儿,犹豫了一下,提脚瞎蒙乱闯。 走了一程,见有些房屋。便停下来辨识方向。忽听有脚步声响起,怕被人瞧见,连忙后退几步,躲进背眼的墙旮旯。 脚步声走近了,一个人贼头贼脑的打跟前经过,步履有些慌乱。他琢磨着八成是干夜盗勾当的。便探出半截身子,目光随过去。只见那人手里挽个竹篮,一头长发,衣着是个女人,可走路却像个男人。心里嘀咕:“这人好怪,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猛然一愣怔,这模样儿咋恁地熟悉?记忆的屏幕上跳出两个人来:凶宅活埋自己的秦矗和眼前这个人。今晚给我撞上了,可不能放过他! 于是从黑暗中钻出来,蹑手蹑脚跟上去。 走没多久,出了北城,依稀记得正是通往凶宅那条路,不禁打了个冷颤,一时犹疑不前。望着这人的背影,似乎正是往凶宅走,心里大惊:合着他又要害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顾不了许多,轻声快步一往直前。 这人果真进了凶宅,他步轻履蹑挨到门前,试着推了推,门被插了闩,里面黑咕隆咚。便站定脚,侧耳凝听动静。 一个女人说话:“你成天儿把我关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日子叫我怎么熬?求你开恩放我走吧。” 男人的声音说:“吃喝没亏你,又不用干活,夜里一有空我就来陪你,有什么不好?再等些日子,我就娶你过门,咱们远走高飞。今晚我带来了你最爱吃的,快吃吧。” 这时屋里亮起了烛光,从风忙贴着门缝往里瞅,见一个女人面门而坐,定睛一看,惊愕不已,这不是头一回去主鳳茶樓老瞅我那女人吗?她就是娘吧?急躁按捺不住,脱口一声嚷:“开门!” 长发男人吓得直哆嗦,跳起来,用竹篮挡住脸,猫腰鼠窜夺门而出,险些把从风撞到。 从风顾不上追赶,冲进屋去,对女人直嚷:“您是不是娘?娘,快跟我走。” 女人先是一惊,接着便认出了他,慌促促的说:“怎么是你?这不是你来的地儿,快走,快走!” 从风蹲下身子要背她。 忽有窸窣之声作响,女人机敏,抬头之间分明门外立着一人,晓得来者不善,猛一把推开从风,自己不及躲避,“嗖嗖”两道寒光飞进来,应声瘫倒在地。 从风惊吼一声:“谁?什么人!” 跃身窜出门外,听到促急的脚步声遁迹远去,心里挂着屋里的女人,不敢追他,急忙折身回屋,只见女人四肢抽搐,胸口上插着两支飞镖,鲜血湿了一地。 从风声嘶力竭呼喊:“娘、娘——” 女人捂住胸口,痛苦叫着:“孩子,快跑、快跑!” 从风捧着她的手,不肯离开。 女人颤巍巍的说:“孩子,我不是你娘,我不是,你不能、待在这、这儿,我……” “您是谁?您怎么会不是娘?您告诉我您是谁。” “我是王、王……他们叫我王嫂、王嫂……” “您是王嫂婶?王嫂婶,刚才和您说话的人是谁?是他对您下毒手吗?” “邱、持贵,邱持贵。下毒手的人是、是……别、别……问了,你……快、快……走,这儿危……险……危险……” 王嫂说话已经不利索了,声音像是从胸腔里传出来,急促喘着粗气。 从风搂着她,安慰说:“王嫂婶,您没事的,我带您去看郎中。” 王嫂的身子已经转凉了,脑袋垂了下去。从风再唤时,已不能回答了。 从风晓得她已经走了,膝地跪下,哀哀啜泣。哭了一回,想起邱持贵和秦矗活埋自己的情景,如今又对王嫂婶下此毒手,心中恨恨不已,挥拳大吼:“邱持贵,该死的邱持贵!” 他抹泪起身,把将要燃尽的蜡烛捏在手里,点燃床上的麦秸,麦秸呼啦啦烧起来,火焰向床铺、柜子、桌椅扩散,蹿上了屋顶。 他把王嫂反背到背上,走出凶宅,切齿怒号:“邱持贵,你害死王嫂婶,我一定让你偿命。” 凶宅在燃烧,他心中的怒火也在燃烧。(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凶宅惨案 (2) 当时,秦矗用致疯毒药谋害从风阴谋败露,气急败坏命邱持贵把王嫂卖了。※%,邱持贵心里不舍,把王嫂藏匿在这处凶宅,自己垫了五十两银子回来交差。王嫂本可以破门逃跑,但邱持贵威胁她:“你敢逃跑我就杀了你全家。” 王嫂恐危及家人,只好日复一日地在暗无天日中忍辱煎熬。邱持贵要长久霸占王嫂蹂躏,以为神鬼莫知,但他成天儿鬼鬼祟祟,秦矗瞧在眼里,早起了疑心,只是没往这上边想,故此也没太在意。 邱持贵平常都是在街上亲买食物送过来给王嫂吃,今日瞅着秦矗忙于比试之事,以为他无暇顾及家务,晚饭之前便让厨房做了一份炒青虾仁搁放一边,岂料那厨子是个多事的,向秦矗透了口风。 秦矗听了,心下生疑:邱持贵这是要给什么人吃?忽然记起以前有吃剩的炒青虾仁,易婉月总要交代厨房留给王嫂,暗地吃一惊:老脚猪一向对长舌妇有意,莫非留着她一条贱命通奸?怪不得时常夜不归宿。想时,不觉气恼填胸,决计探个水落石出。 到了夜里,邱持贵候到秦府上上下下都歇息了,打了两碗饭,端出炒青虾仁放在提篮里,易个妆,意急心忙去会王嫂。 秦矗假装关门歇息,却在暗中盯着邱持贵的一举一动,瞅他打后门溜出去,便揣了凶器,一路尾随在后。 转弯抹角走到北城,上了偏僻之路,心里惊疑:难不成他把长舌妇藏在凶屋?亏他想得到,今夜我就叫他断了念想儿。 正往前走,忽然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来,瞅那架势,也是跟梢的,不觉奇怪。轻悄悄赶上几步,定睛看那背影,认出从风,吃了一大惊:这小子是个金刚罗汉,一场大火没烧死他,三更半夜的跑来追赶邱持贵,这是怎么回事儿?张望一圈前后没有别的人,就他独影独身,心里转惊为喜:这小子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好撞我刀口上了。把他和长舌妇一块结果,让邱持贵去背黑锅。 于是若即若离一路跟上去。到了凶宅,目睹邱持贵被从风惊吓走,探头往里一瞅,果然是王嫂居坐床边,从风在问她话,顿时心头怒起,胆边恶生,掏出囊中飞镖。瞄准二人连连甩发。 只因为门前地路凸凹,秦矗心急意忙弄出了些许声响,王嫂在刹那间惊觉祸事临头,奋力推开从风。凶器落在自己身上。 秦矗没想到事情没做周全,从风转身追出来,毕竟心虚,惧怕从风学了夏从风的功夫。又不知道邱持贵会不会躲在什么地儿,慌张失智只顾望黑暗里奔逃。 从风把王嫂扛在肩上,决计把尸体摆到茶楼的棚屋去。但转念一想。没意思,邱持贵是个无赖,他要不认账,王嫂婶岂不是白丢了性命?一时没个主张,走走停停,不知如何是好。 路过金师爷关他禁闭的宅院,忽然闪出一个念头:那几个伺候我的不都是衙门的人吗?让官府去捉拿邱持贵岂不更好? 于是把王嫂藏到草丛中,先探看那几个蠢货醒没醒。推门进去,那四个还在酩酊大醉,横躺竖趴在地上鼾声如雷。他一个个搬动一遍,竟然没有一个清白的,心里大喜。出门把王嫂背进屋,轻轻放置在黑金牙的身旁,扳开他的手让他把尸首搂在怀里。又冲每一个的耳朵念魔咒似的嚷了一遍:“邱持贵,驼背。” 那四个微开醉眼,傻不愣登跟着他咕哝:“邱持贵,驼背。” 随之又呼呼睡过去了。 从风复又出门,照原样把门带上,望着邱持贵来时的方向一路寻过去,疾步趱行,不到一个时辰竟然找着了主凤茶楼。 四周万籁俱寂,不知是何更鼓,此时才想起娘一定睡着了,也没法找到她居住的房间,不觉有些懊丧。却又不甘心,攀上门前的槐树,院内的老黄狗听到了动静,汪汪汪吠叫起来。他跟着汪汪两声,老黄狗立马不叫了,在墙根下摇着尾巴候着他。 他跃下墙头,再跃到院内,在老黄狗头上摸了摸,蹑手蹑脚探进门去。 有一间屋子传出喃喃之声,那是新来的女佣何醉春在梦呓。正是病急乱投医,挨到何醉春门前贴耳细听,听出是女人的声音,心想,会不会就是娘?于是试探着轻唤一声:“娘。” 喃喃之声停止了,回答他的却是短暂的叹息声。他想,是了,娘不敢回答我,只好叹气。我得让娘知道我找她来了,灵机一动,念叨一句:“福禄安常,宛如日月。” 里面的女佣含混干哕了半声,被他听成了“月”字,真是傻小子扰脚心自己逗自己乐,当做是娘的回应,得意忘形蹦跳起来。 正在欢喜不迭,忽然身后亮起一缕灯光,一回头,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吃一惊不小。 来人是看门人老唐头。 之前老唐头听到狗叫,后来又无声无息了,举灯出来查看,一眼望见从风在那儿手舞足蹈,只当是梁上君子,吃一大惊,脱口嚷叫:“有贼!抓贼!” 佣人家丁闻声而出,从风一看不是势头,挥拳打黑老唐头手中的油灯,把他撂翻在地,慌忙冲出屋,越墙而逃。 一口气奔出二里地,见后边没人追来,便放缓了脚步。他想回去把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告诉郧中隐和庚妹,走了一段,却又想,这样不妥,要是金爷发现我不在,王嫂婶的事儿没准要赖我头上,反倒旁生枝节。又掉转头回到禁闭他的宅院。 蹑步进去,顺手把门带上,四个蠢货还死猪般睡在那里。望一眼王嫂婶的尸体,叹出一口气来,自言自语说:“王嫂婶,您的冤屈就靠他四个了。” 正要回屋去睡,忽又想,这几个醉成这样,就我没醉,金爷能不怀疑?转身走到桌前,坛里还有酒,端起来仰脖喝了几大口,把剩下的淋在自己胸前,轻声细步回到屋内,也不插门,装成酒醉模样和衣躺下。 金达安排四条汉子看管从风,但还是怕万一出什么意外,大清早就赶过来察看情形。正要敲门,没想到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既没有上闩,更没有反锁,心里涌出不祥之兆:糟了,夏从风跑了。 遽步进屋,闻着酒气熏天,只见四个衙役死猪般横卧在地,黑金牙的手臂竟然挽着一具女尸,惊得背脊骨都凉了:“指定这帮畜生犯下了奸杀案。” 顿时怒不可遏,吼一声:“谁干的!” 四头死猪迷迷瞪瞪睁开眼,猛然瞅见身旁有一具死尸,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异口同声念叨:“邱持贵,驼背。” 金达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顾不上,先来瞧从风。 推门进去,见从风横躺在床上,沉睡未醒,放了宽心。屋里也是一股子酒气,断定是夜里和那几个喝高了,毫没什么疑心。 再回身出来追问凶杀之事,那几个哪里知情?仍然吞吞吐吐重复:“邱持贵,驼背。” 金达没奈何,派随从速报知县大人。 不一刻仵作过来验讫,王嫂胸前还插着飞镖,他杀无疑。把尸体运回去复了命。 既然衙役说出邱持贵的名字,便认定真凶无疑,知县大人叫捕快速去主鳳茶樓捉拿凶犯。 秦矗见捕快气势汹汹扑来,以为自己事发,吓得面如土色。慌问:“不知几位官爷有何公干?” 为头的说:“邱持贵犯了命案,死者是你府上的佣人,秦爷怎不知情?” 秦矗见说,方得松了半口气,暗想:这黑锅倒是让邱持贵背上了,可官府怎会恁么快就认定是他干的?这老脚猪敢对我有二心,我给他来个顺水推舟。于是回答:“官爷,知人知面不知心,真不想他会害人性命。我这就叫他出来。” 言罢,忙进屋叫邱持贵,哄他说:“武藤章过来了,你快去陪一下。” 邱持贵信以为真,急忙从房里走出来。 秦矗当着捕快的面大声问:“老邱,你一宿未归,犯了什么事儿?” 邱持贵摸不着脉,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捕快七手八脚摁倒,三环五扣捆成一团。 邱持贵嚷起来:“这哪门子事儿,怎么乱抓人?” 秦矗假惺惺说:“官爷,老邱一把年纪了,可别用刑。” 捕快把邱持贵拎起来,押往县衙候审。(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茶楼祸殃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第二天刚交巳时,庚妹挽一个包袱,郧中隐身后跟着几个卖苦力的兄弟,沈万奎带了一拨艺人,前的前,后的后,分散而行,往主凤茶楼进发。 没料到的是起早赶晚集,比试往前提了半个时辰,从风都已经登台上了。 金达是个奸狡多谋之人,昨日趁乱把从风哄骗出来,料想郧中隐事后醒悟,必定会来要人。为防不测,不但改了比试时间,还增派了公差护卫。不到巳时下半时,便挥手嚷开了:“比试双方做好登台准备。” 从风和武藤章在公差前呼后拥下迈下茶楼,各自在后台坐定。武藤章虽说对这场比试失去了兴趣,但仍然抱着必赢的决心。他斜睨着从风,从风两手插在兜里,一大早就谎称膝盖痛,托昨晚看管他的黑金牙买了一摞狗皮膏药,准备给武藤章玩恶作剧。 金达径走到戏台中央,指了指台楣上的横幅,开言说:“此乃本师爷亲笔所书,可见官府对此次比试甚是顾重。今日对决双方,皆为戏法高人,冀希竭尽全力,一展身手。台下观者看客,务必守持法度,如有挠乱之徒,绝无轻饶之理。本师爷郑重宣布:比试现在开始。” 武藤章慢腾腾站起来,从风拽他一把,从兜里摸出几块狗皮膏药塞给他:“武藤先生,你得先把这些卖了。” 武藤章顺手往台下一扔,恼颜怒色说了一句:“去你的。” 随即打起精神甩步走到台前,把嗓子清了一清,开腔自吹:“今天武某亮一个绝活儿,叫顶礼慈云。上回在保定,从风先生不敢出手,自动认输。从风先生,今天是不是又要认输?” 赶车的黑脸汉立在台下,听他说话不顺耳,忍不住呵斥:“你咋记吃不记打?上回在保定是谁输了?” 看客中有跟着起哄的:“属老鼠的,撂爪就忘。” “手下败将。别丢人显眼了。” …… 武藤章竟不生气,笑容可掬说:“各位,老皇历不用翻了,看今天吧。谁输谁赢,立马就见分晓。” 从风坐在后台,没心事听武藤章瞎白乎,一个劲儿偏着脑袋窥望秦矗的宅子,踅摸昨晚女佣梦呓的房间。心里盘算把娘救出来的时机和步骤。听到看客在起哄,转过头来张一眼,武藤章收了话文,拉开了表演的架势。 从风瞄他一眼,捏着一贴狗皮膏药,反手一甩,旋转中弹出去,不偏不倚贴在武藤章脸上,引得看客哄堂大笑。 武藤章不好发作,撕下来甩向从风。从风脑袋一偏。狗皮膏药落在金达嘴上。 秦矗有心要张扬从风的身份,忽然扒开人群挤到台边,双手举过头顶喊:“武藤先生,您今儿要和从风先生比什么玩意儿?再给大伙说说。” 武藤章讨厌他来打扰,但又不好不回答,板着脸说:“顶礼慈云——你不早都知道了吗?” 秦矗车转身对看客嚷:“大伙听到没有?武藤先生要和从风先生比试顶礼慈云。” 又陀螺似的回身冲从风喊:“从风先生,您今儿能赢吗?可是顶礼慈云啊!” 从风抓起金达面前的茶杯,瞄准秦矗脑袋甩过来。秦矗差点没躲伶俐,吓得直往台底下钻,一不留神摔个狗吃屎。众看客又一阵哄堂大笑。 武藤章运了运气,开始表演顶礼慈云。 从风坐在后台眯缝着双眼瞧他变化。只见武藤章逐一变出赤橙黄绿四个磨盘大的气环,气环依次升腾到半空,又慢慢交叉重叠在一起。他再一次运气。要变第五个青色气环,但只变出一半就出不来了。心里着急,大汗淋漓,腾空上升的半个气环也散落下来。 观众唏嘘一片,起哄喝他倒彩。 从风走过来,拍了拍武藤章的肩膀。说:“武藤先生学艺不精,练练再来吧。” 秦矗见说,暗中欣喜:听这小子口气,该露出狐狸尾巴了。禁不住又大嚷起来:“从风先生,您得变七个气环,变不了七个,还是输了。” 从风一听,好不惊疑:他一个外行,怎么知道要变七个气环?难不成他对我夏家的功夫知根知底?忽然像从梦中惊醒:我傻啊我,他禁囚我娘十几年,又伙同邱驼子活埋我,与我夏家该有多大的宿隙?为啥我就没想到呢?中隐大哥说的没错,这场比试我又中他套了。但转念又想,到这份儿上了,怎么的也不能叫武藤章看笑话,我得赢了比试,再见机行事把娘救出去。 金达见秦矗不着三不着两,恐他坏事,大步走过来,正色训斥:“无事生非,朽木不可雕也。” 转身又对台上的从风说:“从风先生,您别愣着了,都在等您一展身手呢。” 从风镇定神思,举手照半空里一拍,把武藤章的气环驱散殆尽,台下看客连声叫好。他趁势施展手段,把顶礼慈云的活儿变将起来。 郧中隐和沈万奎各领一拨人马,散阵投巢般往主凤茶楼赶。还有小半里路,听见喝彩的声音潮水一般响亮,举头一望,只见一个赤色气环和一个橙色气环升空而起,沈万奎叫一声:“不好,晚了一步。” 众人急匆匆的加快了脚步,直赶入场,见从风站立在台上,正运气变第三个气环,郧中隐面如土色说:“老沈,这不完了吗?你那招别用了,我去把拖下来。” 沈万奎暗中嗟叹:恐是难逃一劫,只能图后边方便了,制止说:“别慌,还来得及,如果顶礼慈云只演半截儿,万一有事还推得了干系,只要从风自己咬着不认账,别人不好指证他。照原计划行事。” 庚妹见从风又一个黄色气环出手了,焦躁跺脚说:“他已经演到这个份儿上了,还管什么用?” 沈万奎说:“管用。别愣着了,不能让他往下演了。” 只因从风要寻找搭救娘的机会,手中的活儿便出得有些迟慢,但此时黄色气环已与前两个相交汇,又一个绿色气环也开始成型。 郧中隐一边怨叹庚妹手脚不利落,一边冲从风挤眉弄眼。从风不明其意,没做理会。 庚妹踮脚张望。瞅见了来喜和二黑,朝二人做了个捂耳的手势,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来喜和二黑急急如律令。从怀中摸出几枚茶杯大的炮仗,搁场边拿火一点,冷不丁迸出数声惊天巨响,把看客吓得神哗鬼叫,纷乱窜逃。 金达乍毛变色。尖声叫唤秦矗,口中舌头都捋不直了,怯慌慌的过来察看。见是四个炸烂的炮仗,也不好往坏事上边想,但又不敢大意,嘱咐领头的公差提高警惕。又回身强作欢颜安抚看客:“不碍事、不碍事,儿童燃放炮仗,大可不必惊慌,继续演出。” 从风对炮仗炸得轰天雷响不以为意,猜想或许是为自己助威。心里发誓:今儿我一定要把娘救出去。 庚妹趁炮声把场面扰得大乱,早已矫身一闪,蹿到戏台边沿。 挤占在戏台两边的看客,是沈万奎安排的亲知把臂的艺人,庚妹走过来,不露痕迹地把她托到台上。 庚妹身上披着沈万奎特制的枣红长袍,袍下藏了一个竹制喷筒,筒内灌满了事先煎熬的银丹草药液,她把手往腰上一伸,摁动内侧的门子。刹那间变成硕大一簇盛开的小红菊,喷筒里的银丹草药液同时照准从风喷射。 从风正驱使刚变出的青色气环腾升,此时已缓过神来的看客,转头瞅见他身后衬着一簇绚丽多姿的小红菊。头顶一个青色气环正冉冉上升,半空已有赤橙黄绿四个气环耀眼夺目,知道他已胜出武藤章一筹,惊喜交集,都喝起彩来。 武藤章忽见台上冒出簇菊,心里纳闷。在后台喊:“从风先生,你那与顶礼慈云无干,你违规了。” 从风也一时未明就里,正欲回身,忽然眼前一黑,脚下拌蒜,两条腿软下去,就地一倒,便不省人事了。升腾的青色气环也随之坠落下来。 台边那帮艺人装出惊慌失措大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郧中隐领着码头跟来的兄弟急忙往台上冲。 金达见势不妙,挥手命公差拦住,扯开嗓门宣布:“顶礼慈云实乃袍哥逆党妖术,县衙督办此次比试,只为引蛇出洞,今日反贼果然露出原形,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速将夏从风捉拿归案。” 言毕,一边指挥公差、捕快阻挡郧中隐,一边命四条壮汉上台捕人。 郧中隐想起昨天金达的欺骗,心中怒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姓金的牙狗,怪我鼻窟窿看天有眼无珠,没想你猴儿拉稀坏了肠子,今儿你敢动从风一根汗毛,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喂王八。” 金达虽知郧中隐是蛮野恶徒,但仗着手下人多势众,并不惧怕,反倒大耍威风,命令公差:“谁敢妨碍公务,棍棒无情。” 郧中隐和一帮兄弟寡不敌众,被公差阻住了去路,立在台边的艺人也都被驱散,衙役捕快一窝蜂把戏台团团围住。 秦矗也狐假虎威,吆喝家丁、佣人和茶楼跑堂的,都来阻挡沈万奎和一干艺人。 庚妹还在台上,想要背走从风,怎奈力单,四条壮汉如饿虎扑食般跳上台,把她推倒,拿粗麻绳捆缚从风。 郧中隐后退数步,趁公差不防,像头发疯的公牛,乱冲狂突,打翻两个,抢奔上台,撂倒四条壮汉,背起从风奋力突围,朝公差地覆天翻大嚷:“狗**的滚开、滚开!” 庚妹替他开道,手执竹筒见人就打,岂料公差在脚下拉起一条绊索,把郧中隐和庚妹绊个狗啃泥,趁势抢走从风。 郧中隐和庚妹爬起来要追,那四条壮汉拳脚齐下,脚下的绊索包抄绕阻,施展不开。 来喜和二黑又甩了俩炮仗,趁公差分神急忙过来救走了庚妹。 郧中隐扑地不起,五六根粗棍一起一落狠力攒打。郧中隐用膀臂护了脑袋,两腿一伸一缩,蹬翻几个。官差毕竟人多,郧中隐被乱棍打得鼻青脸肿,骨挫筋伤。 沈万奎和众艺人被公差和主凤茶楼的家丁围个满实,虽然急杵捣心,却无法突围,只能捶胸跺脚干着急。 金达担心夜长梦多,顾不上其他闹事的,大喊大嚷:“快,把逆贼押回县衙。” 官差、捕快气势汹汹,刀枪乱舞隔开路人,把从风两边挟架,脚不点地,扔上公车扬尘而去。 众艺人和码头来的兄弟见了,抱的抱,扯的扯,无不痛惜泣下。(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身陷囹圄 (1)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从风躺在囚车内,被驱驰了一程,因银丹草药性吸入不深,半途颠波醒了。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见几个当差的把脚踏在自己身上,心里恼怒,扭动着身子申斥:“你们咋恁地作践人?” 当差的呸一声,啐他一口,鄙笑说:“作践人?还嫌你脏呢。” 从风蠕动身躯要爬起来,方知四肢被绳索捆住,动弹不得,疑讶说:“我不是正和武藤章比试顶礼慈云吗?你们这是干什么?” 当差的冷笑一声:“你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是比试顶礼慈云,怎么会摊上事儿?好好瞅瞅这阳世间的景致吧,进了监子,没准就再也出不来了。” 从风寻思:听他意思,是顶礼慈云惹祸了。爹交代不能在人前显露,果然生了是非,不知道这活儿犯的是什么禁忌。隐隐约约记得快要变出青色气环的时候,场外放了几个倍儿大的炮仗,紧着身边出现一簇艳菊,我嗅到了银丹草的气味儿,顶礼慈云没变出全活儿,连青色气环也没成功,再接着就不记事了。这事儿奇怪啊,怎么会有艳菊出现?银丹草的气味是打哪儿来的?只有中隐大哥他们知道我不能闻银丹草,合着是他们知道了什么,特意来阻止我变顶礼慈云?恁地,这事儿我得长个心眼儿,见机行事。 囚车一径到了县衙门口,解差把他拽起来押进公堂。他自道没有什么犯事的把柄,毫不畏惧。一边抬步一边左右顾盼,只听两边班头“威武”之声吆喝开来,心想,听说进大堂要吃杀威棒,我先是晕倒过的,这会儿装病得了。于是佯装站立不稳,跌一跤,俯伏爬不起来。 公差把他拖行至公案桌前跪下,抬头向上窥觑。但见一张半新不旧的朱漆条案横在面前,条案后边坐着一个穿长褂戴红缨帽的糟老头儿;老头儿身后墙头上挂着一块黑漆木匾,木匾上镂着“明镜高悬”四个金色大字;两边下首各坐了四个人,金达也在其中。 趁老头儿还在整理衣冠。斜一眼金达,说:“金爷,咱们算是熟人了,您倒是说说,什么事儿把我拉到这地儿来跪着。我也没输给武藤章,怎么的也是个平手吧?这可不公道。” 金达呵斥说:“不干比试的事儿,一会儿知县大人审问你,从实招来。” 从风暗忖:不干比试的事儿,这么说与顶礼慈云搭不上干系,剩下只有王嫂婶的事儿了,王嫂婶的事儿我可有话说。又对金达说:“金爷,我夜里着凉了,身子虚,别让我跪着了。给个凳子坐下说话吧。” 知县大人把惊堂木“啪”一声拍在条案上,声色俱厉:“放肆!现在本官问你话,从实招来,免打。” 从风惊了一下,说:“敢情您就是知县大人,成,快问吧,我还有事儿要办,忙着呢。” 知县大人板着脸问:“秦矗告你是哥老会余党,你到天津这几年干了些什么勾当。一一招来!” 从风暗地里琢磨着:秦矗告我这么一个不着调的罪名,不知道是啥意思,这混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准不是什么好事儿。我可不能认。回答说:“知县大人,您别听秦矗瞎掰,是他找我去和武藤章比试,怎么倒来告我什么会什么党?这什么会什么党的,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 说话间,忽然扑通一声。左边也跪下一人。瞟一眼,正是秦矗。只听他高声喊叫:“大人,这小子不说实话,他爹夏福常是哥老会的总舵主,他是夏福常的儿子,一百一是哥老会的余党。” 从风心里好不惊讶:“这老鬼敢情和我爹熟络,听他口气,我爹可是干过大事业的人,怪道爹叮嘱我隐瞒姓氏。我今儿咬着不认,看他能怎么样。” 知县大人说:“你敢在公堂上狡辩?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从风说:“知县大人,秦矗八成脑袋给驴踢了,我又没招惹他,他说些不靠谱的话,您让我怎么招?” 秦矗说:“大人,南北戏法行当里几十年间就只夏福常会演顶礼慈云,他要不是夏福常的儿子,怎么会顶礼慈云?这小子今儿演的就是顶礼慈云,抵赖不了。” 从风恍然大悟:还是顶礼慈云!敢情他掇骗我演顶礼慈云就是这么个意思,好在被中隐大哥识破了,我只演个半截儿,如今倒是有话回他。于是说:“知县大人您瞧瞧,这老鬼多能编排。那个叫啥顶礼慈云的活儿,是我上次看武藤章演了之后回去自己练的,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今儿还真变出来了。您说我变个戏法,跟日本人争个高低,怎么就是我的不是了?大人,您说句公道话吧。” 金达见他不服软,在一旁按捺不住,想诈他不留意认了姓夏,猝不及防叫他:“夏从风。” 从风因平日不被人叫姓氏,没入金达的套,瞟一眼,没应声。金达冲他击掌说:“这儿呢,夏从风,本师爷叫你,公堂之上敢不答应?” 从风心想,他在故意蒙我,我可不上当。说:“金爷,您别冲我吼,我可不姓夏。” 知县大人说:“你姓甚名谁?” 从风说:“从风啊。” “姓什么?” 他想起上回对总督大人说的是姓姚,毫不犹豫说:“姓姚,姓姚。咱们村子的人多半都姓姚,我也姓姚。” “你父亲的姓名。” “您问我爹是吧?姚尊杏。” “你父亲从事何种职业?” “职业?职业是啥意思?”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种地啊。哦,他还采药,还给村上人瞧病。” 知县大人见他滴水不漏,有些作难:说他是哥老会余党,并无实在证据,恐不好审定。心下便生迟疑。 金达看出了些意思,只为一己之私要给从风吃些苦头,对知县大人说:“大人,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该用刑才是。” 知县大人对金达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大为不满,但未露声色,嫌犯罪名不能坐实,金达“哥老会余党”之说便是空穴来风,事后就可以责贬他无风起浪,趁机压压他自以为是的嚣张气焰,故意拿出将从风往死里打的架势,看看金达如何表演,于是将惊堂木一拍,吼一声:“杖责八十大板。” 金达没有反应过来,只想着刑讯逼供的痛快,随声附和:“打!” 众班头遂不由分说,把从风摁倒,拖出大竹板笞杖。每杖一下金达便问一声:“招不招?” 从风“哎哟哟”哼叫:“金爷,你敢情和秦矗穿一条裤子。我说了我姓姚,你以为糟践人就不姓姚了吗?打死我都姓姚。” 班头手中的竹板没轻没重,杖了三十下,从风身上多处皮开肉绽,也不吱声了。 金达想着要暗中与从风做交易,把从风打死了,仓义川的情报就没了着落,于是又装作给从风做人情,向知县大人求情把后边的五十板免了。 知县大人用冷眼瞟着金达,竟然把案子压下不审了,举手喝住班头:“余下的先记下,收监、退堂!” 班头住了手,把从风两边挟持搀扶起来。 从风两腿颤颤地抖,东倒西歪扭动着身子,忽然抬起一脚卯足劲踹在秦矗腰上,秦矗猝不及防,栽了个狗啃泥,唇齿相磕,鲜血从口里渗出来。 班头推推搡搡,把从风押往大牢关押。(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身陷囹圄 (2)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金达从公堂大步流星走出来,押送从风的囚车已去得远了。心里惦着仓义川的情报:监牢正好可以避人眼目,夏从风欠我五十大板人情,我趁热打铁去会他,准能手到擒来,让曾皋干瞪眼去。 正想时,忽被一人拦住,抬眼一瞅,偏偏是曾皋。 曾皋喜眉笑眼,邀他去喝酒。 金达猜他是捡便宜来了,但不好推故,便跟着进了就近一家新开的酒店,直入二门,里边摆着条桌交椅,相向坐下,思索该如何婉拒曾皋的非分之想。 不一刻酒菜上桌,曾皋缓敬慢劝,聊一些天南海北的事儿,从午时喝起,直到日暮各别,竟一字未提仓义川情报的事儿,倒使金达如坠雾中。 金达刚进家门,又有秦矗来造访。 秦矗在公堂上被从风踹那一脚,能感觉到他恨不得拿刀割了自己的脑袋。没想到第一次升堂会是这么个结果。顶礼慈云演个半截儿,夏从风在公堂上说是瞟学武藤章的,又说他爹叫什么姚尊杏,忤逆子连祖宗都不要了。知县大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好像还挺相信他的鬼话似的,没定罪就收了监。如果他的罪名坐实不了,没准关两天就会给放出来。放出来就是老虎出笼,他现在跟我仇深似海,吃了我连骨头都不会吐。 秦矗感觉情势不妙,这事儿十有八九要回黄转绿,心里不知有多沮丧,说沮丧还不够,应该是惶恐、绝望。但他不甘心,事情做到了这一步,必须下猛药。他想到了一招:让那小子死在牢里。这事儿撺掇金达去做,把金达买通,金达有了钱肯定会干,金达要他辰时死,就不会留他到巳时。 挨到黄昏时分,秦矗揣着银子直奔金府来。 金达到家屁股还没落座。急着要去牢里和从风做交易,不想让秦矗耽误,命下人把他挡在门外。 秦矗急眼,与门人吵开了。 金达拉长脸提步出来。准备斥退秦矗,一眼觑见他衣下鼓凸,猜着了些意思,话从口中出来,倒训斥下人:“秦老爷是一方名阀。岂可拒之门外?” 秦矗也转瞬奴颜婢膝,谦卑说:“秦某冒失打搅,请师爷见谅。” 遂随金达进了客堂,掏出一包银子轻轻搁在桌上。 金达瞟一眼,瞧着分量不轻,堆起笑脸随口问了一句:“吃过晚饭了吗?” “哎,吃过来的。师爷,这些日子您没少操心,我想捎点什么给您补补身子,可又怕不合您的意。回头您自个儿瞅着买吧。” 金达晓得他别有心肠,问道:“老秦太有心了。不过,你此来——想必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倒也不是醉翁之意,但只是也有一句话,秦某说出来,冒犯了师爷,您莫怪。今儿这场比试是您亲自主持的,原本是要逼夏从风露出马脚,可他在公堂上不肯招,您慈悲。替他讨了五十大板,可秦某在想,到后头如果他还是嘴硬,万一知县大人断个证据不足把他无罪释放。这可是您自个儿掉脸儿,要传开了,倒要说是您办事不力。您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别在这事儿上栽了跟头。” 金达心里想:仓义川的情报到了我手上,便是天大一件功劳,燕雀安知鸿鹄志。果真是凡鸟。嗔责说:“老秦,别说夹生话,你的意思是怪本师爷不该免他五十大板?” “秦某不敢。秦某是担心师爷骑虎难下。” “老秦,你是啥心思,本师爷心里明镜儿似的。口口声声说为本师爷着想,其实呢,你是怕夏从风无罪释放,出去了报复你,要你的命,是不是?” “秦某真是为师爷前途着想,当然,说到报复,也不是一点不担心,这回跟他梁子结大了。” “你恁么大一个茶楼老板,何惧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师爷知道天津卫的四大棍吧?那可是亡命之徒,这小子和那帮混子是铁哥们,所以,秦某面对的不只是他一个,俗话说好虎架不住群狼,这小子要是出去了,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金达暗中有几分幸灾乐祸,唬他说:“倒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夏从风的顶礼慈云是什么玩意儿?不就到武藤章那一步吗?半拉子功夫。你空口说白话,把本师爷带到沟里。告诉你吧,如果哥老会余党的罪名不能坐实,会不会判无罪释放,这事还真悬,要是遭报应,脚底下的泡是你自己走的。” 秦矗禁不住吓,突然扑通跪倒,哀求说:“师爷,您可不能眼看着我遭报应,您得帮我,您救我一命,胜过再生父母。” “别膈应我了老秦,我怎么能帮你?” “我的意思,那小子既然不肯招,您也别菩萨心肠了,快刀斩乱麻。”秦矗举手在自己颈上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胡说,死了就成了无头公案,更不能证明他有罪。” “就让他死在牢里,上吊什么的,做出来也不难。知县大人就会断他畏罪自杀。您既是为朝廷除害,也是帮我老秦。” 金达心想,这老鬼钱多人傻,我榨他几个子儿不过是九牛一毛,说:“你藏着掖着,可戏份不够。说白了,你今儿来不就是想借刀杀人吗?本师爷不想法外行刑。” “一个逆贼,怎么死都是活该。这事不劳您亲自动手,买通一个囚犯做了他,我这儿带着呢。” 秦矗原来另外还揣着一封银子,从怀里掏出来,说:“这是一百两银子,请师爷周全。” “一百两银子买条人命,哪有恁么便宜的事儿?” “您说多少才够?” “少也得五百两。” 秦矗吃一惊:这混蛋狮子大张口。转念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他肯收钱就好办。应道:“五百两,秦某回去凑够了立马送来。” 金达叫老婆出来,说:“秦老爷孤身一人行夜路不便,这包东西你先替他收着。老秦,赶紧回去凑吧,耽误了是你自己的事儿。” 秦矗心里骂:这混蛋贪如虎狼。表面上却谄笑胁肩说:“有劳师爷周全,秦某这就去取银子。” 金达打发走秦矗,匆匆吃了晚饭,在家中取了些现成的伤药。带了些糕点吃食,命心腹下人驱车往大牢晤见从风。 因是刑名师爷,狱卒都是认得的,没人拦阻。当值的牢头把他带到关押从风的监子。婉转提醒说:“师爷,您也别耽搁太久。” 金达跨进牢门,举灯照了一圈。从风靠墙居坐一隅,一眼认出,冲他嚷:“在这儿呢。金爷。” 金达蹲下身子说:“从风先生受苦了,我给你带伤药来了,这儿还有吃的。” 从风瞟一眼说:“金爷,你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为啥?问你一句,我多晚儿能出去?你们没事把我抓来,这可不是人呆的地儿。” “你要是招了,不就不用挨板子了吗?今儿要不是我替你讨了五十大板,可就不是皮肉之苦了。明儿呢,我还会替你说情。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把你手上的一件东西交给我。” 从风不明就里,说:“我手上的东西?你说吧,只要我有的,你拿去就是。” “我就知道从风先生是爽快人。你拿了仓义川那些东西放在哪儿?” 从风暗里吃了一惊:他怎么也知道仓义川的东西?疑惑说:“金爷,听你的意思,你们把我抓进来,好像压根儿就没打算放我出去。我就纳闷了,我招惹了谁啊?不就是跟日本人较个劲吗?你们就逼着我招什么会什么党,这会儿又来找我要仓义川的东西。到底唱的哪出儿?” “从风先生何必生气?这事呢,一码归一码。仓义川的东西,只不过是金某私下索要,如果从风先生能开薄面。哥老会余党这事儿我去替你开脱,让知县大人不再追查了。” 从风心想,他和秦矗穿一条裤子,秦矗与武藤章往来情厚,没准是替日本人卖力,我可不听他哄。没好气说:“仓义川的东西跟你有什么相干?我住的地儿都给火烧了。也没法给你了。” “从风先生是老成人,想必早会防患于未然。甭管与我相不相干,你拿着要坏大事,交给我对你有好处。” “有啥好处?” “你要啥好处都行。赏你十两银子,合算吧?” 从风咯咯笑起来:“十两银子,敢情好。要不咱俩明儿到废砖烂瓦堆里去找找?” 金达见他不以自己为事,甚是不悦,心想,这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不让他吃点苦头,怎肯把东西交出来!威胁说:“从风先生,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你想糊弄我,成,我就不信你敢不交出来。” “怎么是糊弄你?我不是答应你去找吗?你也别坐轿子了,咱们走着去好了。” 金达气得脸红脖子粗,招手唤当值的狱卒过来,说:“这位先生身子骨不对劲儿,给我好好伺候。” 从风晓得他要刑逼,嚷着说:“金爷,你可别乱来,我身子骨好着呢,不用伺候。” “你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好受用吧。你可想明白了,唯一能救你的人就是本师爷,东西到了我手上,我就让你早早出去。要不然,哥老会余党这罪名一背上,你就得去见阎王爷。” 话音刚落,两个气势汹汹的看守扑进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挥起皮鞭劈头盖脑便打,从风左躲右避,难敌鞭影雨点般急促,痛得鬼哭狼嚎般喊叫。 金达想他这一番死去活来,该服软了,重又走过来,说:“从风先生,你说是你的嘴硬呢,还是狱卒手里的鞭子硬?” 从风颤抖着身子,哎哟哟哼唧着:“金爷,你说是牢房黑呢,还是你的心黑?” “夏从风,官法如炉,这个厉害你该知晓。你把仓义川的东西给我,我说了,绝不会亏待你,你咋转不过弯来?” “金爷,我说了我不姓夏。你逼着我要仓义川的东西,这不是难为我吗?房子起火那会儿我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破玩意儿!到底谁转不过弯来?” 金达不料他软硬不吃,暗气暗恼,心里骂:这混星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对狱卒嚷:“再打!” 说罢,气极离开。 当值的又挥起了鞭子,倏忽间另一个人影闪进来,当值的正要喝问,来人亮了亮手中之物,悄悄说了几句话,皮鞭的“啪啪”之声遂戛然而止。(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无着方案 从风被公差从主鳳茶樓押走的时候,在场的看客听说抓的是反贼,惊的惊,愕的愕,一时愣不过神来。△↗頂頂點小說, 郧中隐挣脱绊索,摇摇晃晃爬起来,昏头昏脑脚下还打着趔趄,眼巴巴望着囚车远去,没奈何了,破口大骂:“金达嘎杂子,编排造魔儿,我**你八辈子祖宗!” 众艺人不敌秦府家丁,也多有受伤的,还要奋力去追,被沈万奎拦住,说:“咱们斗不过官府豪强,打虎不成反被虎伤,别追了,回头再想别的办法。” 众艺人酸楚痛惜,想起当日自己受从风搭救的恩情,无不悔恨泪下。 沈万奎又过来瞧郧中隐,问道:“中隐,伤着了吗?” 郧中隐忽然暴躁起来,冲天大吼:“上衙门放火去,烧死那帮乌龟王八蛋!” 其声响如滚雷,愍留的看客恐受牵连,都被他惊散了。 沈万奎左右看了一眼,得亏旁边没有官府的人,压低嗓门说:“中隐,这种过头话别说了,我问你伤得怎样?” 郧中隐只顾气愤,不回他伤情,偏偏还要嚷:“什么过头话,让他们把我当反贼好了,反、反、反!。” 沈万奎说:“别的多说无益,咱们先回去,好好计议怎么搭救从风吧。” 码头跟来的兄弟怕他多事,都围拢来相劝,把他推搡着离了茶楼。 大家垂头丧气往回走,都没什么主张,毕竟要讨生计,半路上各归自去。 沈万奎搀扶郧中隐一同到了马翼飞疗治的医馆。 马翼飞和全念坤瞅见郧中隐步履蹒跚,伤痕累累,吃起惊来,同问:“出什么事了,中隐?” 郧中隐忿气难平。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二人听了,都气愤不已。 马翼飞埋怨郧中隐:“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打个商量,中隐啊,你常常吃亏就吃在一个‘急’字上。” 说着,下床来瞅郧中隐的伤情。 郧中隐止住他,说:“我不是见你躺在床上吗?也不好要念坤离开。再说我想老沈是个有主见的,这不都听了他的。” 沈万奎说:“这事儿还真是怨我,今儿要早去半个时辰,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郧中隐说:“我说了让你别掺乎。要不我早把从风抢回来了,这下好了,一百一的要蹲大牢。” 马翼飞说:“中隐,不赖老沈,老沈这一招没错,官府成心要对付从风,人家早有防备,哪能让你抢回来?你先瞧瞧伤吧。” 全念坤掀开他衣服看了一下,郧中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心疼说:“打成这样,我要在场给他捅死几个!中隐,走,我陪你去看大夫。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推开全念坤,说:“我这儿不碍事,说说吧,怎么把从风给捞出来。” 全念坤说:“你伤得不轻。可别是内伤,给耽误了。要把从风给捞出来,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第一,得官府有熟人;第二,得使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买通一个能办成事儿的。不过这笔钱不是小数字。” 沈万奎说:“钱归我负责,一人凑一份,尽力来。” 郧中隐说:“你跟你们那帮撂地的说明白,救人先救急,该掏就得掏,可别抠门儿,人家从风救过你们的命,眼下有难,别他娘背义忘恩。” 沈万奎说:“中隐,放心,这事儿没说的,我沈万奎倾家荡产,也要把从风师傅救出来。” 马翼飞说:“中隐,你别听念坤扯淡,这不靠谱,买通谁?咱们认识的都是些没份儿的,官府的人八竿子打不上,拿钱去打水漂?使多少钱也没门儿。” 郧中隐跳起来,跳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全念坤和沈万奎急忙扶他,他推开说:“劫牢,豁出去了,老马,你待在这儿别管了,我去叫一帮兄弟,明儿就把从风抢出来!” 全念坤说:“劫牢也得花钱。老沈,你还是去筹钱来,叫人帮忙也不能让人家白干,只要加倍给人家薪水,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说:“你以为我们是长毛军,有那个本事劫牢?官牢要是恁么容易劫,犯事儿的早都跑光了。” 郧中隐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要把脑袋抓开窍,心急说:“那怎么办?总得想个招啊!要不,挖地道进去,只要不露馅儿,地道打通了,从风就能跑出来。这事儿,今儿黑更就开始干,别让从风在里边待久了,大牢不是好熬的。” 马翼飞仰头想了一会儿,说:“挖地道比劫牢靠谱,如果没有更好的招,就只能走这一步了。中隐,到了这份儿上,也没法性急,有两件事儿咱们必须门儿清:一是官府准备对从风怎么着,如果从风脑瓜子开窍,咬着啥也不认,官府也不好定罪,没准关两天就放出来了,当然这是往好里想;二是从风给定了罪出不来,他关押在几号监子?具体是啥地界儿?挖地道得有根,不能瞎挖。沈师傅,你比咱们门路广,这事儿得劳驾你去打听。” 沈万奎也是见着官吏绕道走的人,哪来的门路?但他不能拒绝,心想甭管有多难也得把这事儿打听清楚,于是爽快回答:“沈某责无旁贷。” 郧中隐心里担着忧说:“老马,从风啥事儿都爱憋着劲儿来,他要是把屎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说官府会不会给定他的死罪?” 沈万奎打岔说:“从风师傅是个伶俐人,他闻到银丹草的气味儿应该想到是咋回事儿了。” 马翼飞说:“这事儿不好说,他清白的时候比谁都精,糊涂的时候比谁都懵。” 全念坤说:“就怕官府一用刑,再精也扛不住。” 马翼飞说:“还是先探听消息吧,如果真定了死罪,把他救出来,咱们都得离开天津,要不谁也跑不了。” 郧中隐说:“这倒好说,咱们都做反贼去,跟官府干个痛快,” 全念坤忽然嚷一声:“哎,庚妹呢?没跟着你们一块回来,不会也给猴儿起来了吧?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慌了:“哎哟,咱们离开主凤茶楼的时候没在意庚妹了,这不一下得救俩了。” 沈万奎说:“是呀,那会儿都没见她人影了,不会出事儿吧?” 马翼飞说:“庚妹是精豆子,不用担心她。中隐,先管好你自己吧,咱们等着老沈的消息,你快去瞧瞧伤,真不能大意。裉节儿我躺这儿,把念坤也给拖住了,咱们啥时候吃过这样的亏?” 郧中隐只想着挖地道是救出从风最好的法子,恨不得就要事成,对马翼飞说:“我真没事儿,回头弄几个铁打损伤药丸吃吃。老马你好好养着,我先去联络一帮弟兄帮忙挖地道。” “还不到那时候。”马翼飞想叫住他,但郧中隐一趋一趋的已出医馆去了。 马翼飞捶床拍榻说:“念坤快撵上中隐,老是猴急,嘴上不把门儿就坏大事了。” 沈万奎说:“我回去琢磨一下能不能找到衙门里的熟人,先走了。” 马翼飞说:“老沈,我知道你对从风的事儿上心,探清消息倍儿要紧,有劳你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泼胆孤行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庚妹被来喜和二黑扔俩炮仗救出重围,原来那炮仗一只是响的,一只是被掏空一端加了硝药,只起烟雾不发声,庚妹也熏得睁不开眼,来喜把她驮在背上,走了半里地,只听二黑说:“该我背了。【ㄨ】” 来喜说:“你别着急,我还没背过瘾哩。” 二黑说:“那也得让我背一段再说。” 庚妹睁开眼,从来喜背上挣扎下来,问道:“哎?说说,怎么回事儿?” 二黑说:“来喜说了,把你救出来,一人背一段,尝尝女人味儿。” 庚妹恼起来:“敢情你们要占我便宜,闲得无聊咋的?” 来喜说:“我们也没干什么,就背一下。” 二黑说:“我还没背呢,这不吃亏了吗?” 庚妹没想到这俩小子平日规规矩矩的,今儿起了歪心眼儿,心想,你们跟我玩,嫩了点儿,就说:“看在你们今儿帮我的份上,谁也别吃亏,二黑,背我折回去。” “好咧。”二黑果然背起庚妹往回走。 来喜说:“怎么又折回去?那儿正乱成一团糟呢。” 庚妹说:“去追从风回来。” 来喜说:“哪儿还能追上?早押大牢去了。” 庚妹说:“追到天尽头也要追上。” 来喜叫二黑一声,递个眼色,二黑会意,转过身来反着方向走。庚妹说:“咋啦,我说了去追从风。” 来喜哄她说:“师父说了,从风有什么事儿,包在他身上。师父路子野,没他办不成的事,赶紧去找师父吧。” 庚妹一时没主张,又觉得有些道理,便依了二人,拦车一起去找师父。 到了那处贼屋,师父并不在。庚妹巴着墙洞往里张看,像是有日子没来过人了。正要询问来喜和二黑,回头忽见二人光身裸体靠过来,吓起一身鸡皮疙瘩。喝问:“瞧你们没溜儿的样,干什么!” 来喜说:“说了尝尝女人味儿。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是我们俩捡回来的,怎么倒好了别人?” 二黑说:“今儿你请我俩帮忙,哪儿有白帮的。哥儿俩得好好受用。” 来喜说:“快,扒了她衣服。” 二人两边挟持,来解庚妹的衣服。庚妹急也没工夫急,气也没工夫气,心里想:这两畜生恁地不着调,我犟不过,只能假装顺意哄他们断了念想儿。于是说:“你们谁先来?” 二人打一愣怔,都有互不相让之意。 庚妹又说:“我本早有意要嫁你们中的一个,看来打今儿起得死了这份心了。” 来喜说:“你想嫁给谁,怎么要死了这份心?” 庚妹说:“来喜。我要是嫁给你,我被二黑糟践过,你心里是啥滋味儿?” 来喜说:“那哪能行?谁敢糟践我的女人,我跟他拼了。” 庚妹又问二黑:“二黑,我要是嫁给你,我被来喜糟践过,你心里是啥滋味儿?” 二黑说:“朋友妻不可欺,来喜怎么能干这种畜生不如的事儿?” 庚妹说:“恁地,现在你们俩都要糟践我,也不想想。怎么能让自己老婆给别人糟践?” 这两个因打小做鼠盗生计,养成了一副自轻自贱的心肠,虽说早已到了婚娶年纪,平日最怕的是被女人瞧不起。便是路过青楼柳巷也不敢奢望,见着花枝招展的,只是狗咬骨头干咽唾。仗着庚妹是同门,趁她有事相求,竟动了色胆,商量着要拿她解馋泻火。忽听庚妹有通姻配嫁之心。两人的脑瓜子都不善想事,信以为真,心思一转,立马争风吃醋起来,好像真成了自己的女人一般,一个吼“二黑”,一个喝“来喜”,不约而同指责对方的不是,都气愤得揎拳捋袖了。 庚妹松了半口气儿,心想:暂时哄住了,可一会儿明白过来,难说指定能摆脱他们歪缠,不如让他俩都存点念想儿,好听我牵着鼻子走。大叫一声:“先别闹,终身大事不能马虎,你们俩我该跟谁还得观察些日子,谁对我好,谁对我真心,我心里有数了,就跟谁过一辈子。” 俩货住了嘴,抢着表白。 来喜说:“一百一的我对你好。” 二黑说:“别听他假门假氏,一向都是我对你好。” 庚妹料这俩货不敢再轻举妄动了,便说:“别争了,先把衣服穿整齐。我问你们,师父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二黑说:“师父很久没让我们交例钱了,来喜说、来喜说……” 庚妹说:“来喜说什么?” 来喜凶他:“瞎掰你!” 二黑说:“你才瞎掰呢,你说师父死了,甭管我俩对庚妹怎么着都没人管了。” 庚妹说:“真够胆大的。师父来无影去无踪,不准什么时候回来,知道你们俩为非作歹,还不把你们割成太监逐出师门?” 二人顿时面如土色,慌忙穿上衣服。 来喜说:“你敢卖了我们,就让你变成破鞋,别逼我们破罐子破摔,大不了不在天津卫混了。” 二黑说:“你是不是要卖了我们?” 庚妹说:“瞧你们说的,我啥时候说要卖了你们?只是给你们提个醒,以后别胡来,可是为你们好,你们咋不知好歹?你们不在天津卫混了,还能去哪儿混?去哪儿也跑不出师父的手板心。” 二人被她弄得蒙头蒙脑,毕竟害怕师父,不敢再做声了。 庚妹想着得赶紧离开这地儿,说:“该吃饭了,你们不饿吗?今儿中午我请你们搓一顿。” 二黑说:“你真的愿意跟我们一块吃饭?” 庚妹说:“吃顿饭有什么,我还怕你们吃了我不成?” 说着闪出门来。 二人跟着她,一同来到一家清真饭馆,品字儿坐下。 来喜和二黑平日师父不许喝酒,今日禁不住庚妹装出十二分的温存,心情欢愉,一顿饭下来,便吃得七八分醉了。 庚妹惦着寻找从风的下落,想借故小解离开。岂料这二人心里尚明,拦着不让走。庚妹心里好烦。想出一条歪计,说:“咱们一块去玩儿,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儿。” 招手叫小二过来结账。这二人抢着要付钱,庚妹说:“把身上的都掏出来吧。别弄丢了,我先替你们保管。” 俩傻小子把自己的口袋掏了个底儿掉,庚妹一把拿过来据为己有。 离店出门,当街拦一辆车,拐到估衣街。庚妹进店买套半旧衣帽,化个男妆,转道来到一处娼馆。 来喜和二黑立在门外,忐忑不前。庚妹冲里边嚷:“咋不出来接客?没点眼力见儿。” 话音刚落,一拨张着血盆大口的姑娘迎出来纠缠,庚妹掏一把碎银给老鸨,说:“替我伺候好这两个兄弟。” 来喜和二黑顿时成了群狗争食的两根骨头,由不得犹豫,被推进房去,庚妹晓得俩货没法脱身了。放了心,狎近老鸨附耳说:“银子没少给你,让我两个兄弟玩个够,听说过天津卫四大棍吗?慢待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时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 老鸨一边点头一边浪笑:“小哥儿莫不是想和老娘玩儿?” “回头吧,你先洗洗。”庚妹闪身出门,“呸”出一口恶心唾沫,赶集似的匆匆离开。 她一径跑到县衙门前。衙门禁地岂容闲人擅入?转悠半天,有两个皂隶外出公干,跟过去塞些碎银问讯,得知从风已收监了。便转身奔大牢来。 大牢更是戒备森严,求守门的狱吏给个探监方便,那狱吏脸色锈铁一般,别说应允。连搭都不爱搭理。庚妹怅望牢深似海,顿觉黯然神伤,每天朝夕相处,忽然间如同两世相隔,禁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守门的狱吏嫌她聒耳。过来呵斥:“嚎丧来了你,上坟头上哭去。” 庚妹听他出言不吉,气恼填胸,呸一声:“你才嚎丧呢,老王八坟头儿插烟卷,活该你娘落单守寡。” 狱吏自恃身份威厉,怎容得庚妹如此尖酸刻薄辱骂自己?跳起来吼:“反了反了,这小子敢来官牢挑事,准是图谋不轨,抓起来治罪。” 遂命两个狱卒拿她。庚妹自恃腿快,不以为事,捡一块卵石摽在狱吏腿肚子上,才回转身窜逃。 狱卒原是惯于驰跑的,跑了两三里路,庚妹听脚步声跟得紧,前脚后脚就要撵上了,也有几分心慌,正想着如何脱身,瞅见路边有个卖老豆腐摊儿,不管三七二十一,绕到跟前狠劲儿一推,把俩狱卒溅一身热汤,烫得哇哇乱叫。 转身趁机鼠窜,跑进一条窄巷,岂料是个死胡同,身后脚步声急促作响,心想今儿倒血霉了。 忽然一个半大小子伸手拦住,说:“瞧你慌的,准没好事。” 庚妹吓得一惊一乍,定睛一瞅,是张蛤蟆。别看这小子才十五岁,却在街头混得有年头了。原本家道并不贫寒,只因爹死娘嫁人,无人管束,小小年纪便逛窑子进赌场,那点儿家底儿全让他攘秃噜光了。因不想靠卖力气过日子,便成天儿干些揩油占便宜的勾当。与庚妹虽说井水不犯河水,却也认识。庚妹心想自己正好是女扮男装,灵机一动,叫一声:“张蛤蟆,快帮忙,有你好处。” 说着脱下身上男装,塞一把铜钱给他,说:“你赶紧穿上,快冲前边跑,谁叫你也别回头。” 张蛤蟆有奶就是娘,言语老成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果然穿上衣服就跑。 庚妹折转身往回走去,迎面撞上俩狱卒,人家没问她,她倒指着张蛤蟆的背影说:“在那儿呢。” 俩狱卒与她擦肩而过,庚妹缓行数步,忽然起跑逃离。狂奔了好几条街,回望没人追来,才放慢脚步。因没法子得获从风消息,心中焦急,心想:祸根是金师爷和秦矗,我去把这俩混蛋臭骂一顿,先出口恶气。因闹不清金达的住处,只好先折返到主凤茶楼来寻秦矗。 用来比试的临时戏台已被拆除,有几个打杂的在打扫清场。觑见一后生摇头摆脑指手划脚,猜他是个小管事的,便挨过去搭讪,将他肩膀轻拍一拍,说:“哥们儿,拆了干嘛?” 张二作瞅是个女孩儿,巴不得攀聊,“呵呵”两声回答说:“搭这儿碍事,比试完了,影响茶楼做生意不是?小姐是来找人还是喝茶?” “秦掌柜呢,怎么没见他人?” “老爷忙着呢,吃完午饭才走的,出去办事去了。小姐要见老爷?” 庚妹听说秦矗不在家,有气没处撒,偏谎说:“那天他说请我来茶楼管事……你带我上去瞧瞧。” 张二作心下疑惑,但瞅她大模大样,又不好不信,便引她上楼。 庚妹跟进去,张眼四顾,原是奢逸之地,想起秦矗发着横财不知足,还一肚子坏水算计人,心里气愤,便选着精品茶具往地上砸。 张二作大惊失色:“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庚妹一边扔一边说:“老秦说了,这些都得换。” 张二作略一迟疑,揪住说:“瞎掰,这里好些东西是才买的,哪能就换?” 庚妹也有些力气,摔出了兴致,挣脱张二作,一不做二不休,不分好歹,见着什么摔什么。 张二作见事迟,想到要不是个疯子就是来捣乱的,张牙舞爪阻拦她,偏又捉不住,慌忙朝楼下大喊:“快来人啊,有人裹乱啊。” 范胜早听到楼上噼噼啪啪作响,起先没在意,听张二作一喊,便领着两个家丁奔跑上来。 庚妹听到脚步声,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遂将发绺抖乱,敞开一角衣襟,抢步挡在门口,对迎面上来的三人哭哭啼啼数落说:“各位大哥替我做主啊,这嘎杂子要奸污小女儿,小女儿日后怎么做人啊……” 范胜三个见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都信以为真,便不拦她,只瞟眼看张二作笑话。张二作气得结结巴巴,辩不能言。 庚妹举起衣袖遮住无泪的双眸,哼唧着像模像样的哭腔,迈出茶楼门槛,回头啐一口,大摇大摆走了。 范胜走进茶厅只见桌斜椅倒,破壶碎碟一片狼藉,惊得面如土色,当着不着说:“张二作,瞧你羊肉没吃到惹身臊,这些都是花大价钱买来的,白开半年茶楼,老爷回来吃不了兜着走。”(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贪心狱吏 沈万奎从医馆出来,心里一团茫然:弄清从风的情形是当务之急,可不知如何下手。『,回到家里,媳妇韩氏瞅他愁眉苦脸,问是怎么回事,他长吁短叹说:“出大事了,当日冒死搭救我的从风师傅,今儿也进去了,要打听他在里边的情形,找不到能办事的,你说闹不闹心!” 韩氏听罢,跟着着起急来,“这可得想法子赶紧把人捞出来,人家帮过你,咱们可得上心。” “先得知道他关在哪个监子,才好走下一步。可这找谁打听去?两眼一抹黑啊!” “打听他关在哪个监子倒是有个门路,我有个远房表哥叫甄境佳,正是县上看大牢头的,还是个芝麻大的官呢,找他一准能问到准信。” 沈万奎一听转忧为喜,说:“这倒是找中人了,咱这就去。” 韩氏说:“不忙,我和他多年没通来往,你都没跟他见过面,不好空手进门,得带点什么。” “当然,咱们得有礼性。”沈万奎上楼搬出收藏多年的一坛好酒,又去市上配一篮时鲜水果和上好糕点,凑成一份厚礼,催促夫人赶路。 韩氏不知表哥乔迁了,绕到太阳快落土了才找到他家。表嫂把他夫妇当生人,审视半天才让进屋,扯开嗓门对里边喊了一声:“姓甄的,你们家来人了。” 甄境佳睁不开眼似的从里屋出来,偏着脑袋瞅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沈万奎的包袱上,假装惊喜:“呦嗬,这可是稀客。妹子,想必这就是姑爷,沈万奎吧?你的戏法老有名了。” 沈万奎躬了躬身,说:“承蒙表哥看得起。惭愧。妹夫来得匆忙,没什么好东西孝敬表哥,这坛酒倒是有些年头了,请表哥笑纳。” 表嫂对沈万奎的礼物看不上眼,不屑说:“我们家酒洗澡都有。” 韩氏一开始就对这女人印象不好,这会听她说话不招人待见,心里忒窝囊,希望表哥该不会是这模样,于是抢在丈夫之前先开了口:“表哥表嫂,我们平时少些礼性。今儿和你妹夫来拜上,为一个朋友的事儿,今儿进去了,要请表哥帮忙,表哥可得给妹子一个薄面儿。” “好说。”甄境佳以为这两人送财喜来了,甩着二郎腿,皮笑肉不笑,“想免受鞭棰之苦吧?倒也不难,不过表哥有话直说。这事多少得花点钱,买上买下,要把关节打通,一百两银子下不来。既是妹子来了,就一百两吧,事情包在我身上。” 沈万奎心里一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可不能把人打坏了。忙说:“这事儿请表哥先周全。出来匆忙,忘了带钱。” 甄境佳一听忘了带钱,二郎腿一分。露出了牢头脸色:“**狗**还得带个饭团呢,不花钱能周全?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表嫂在一旁说:“不就是想到你这儿捡便宜呗。” 沈万奎忙说:“钱我回头送过来,只请表哥费心。我那个朋友叫从风,上半晌进去的,不知表哥是否知情。” 甄境佳自炫说:“进来的人都得从我手上过,我能不知情吗?说给你听吧,堂上吃了一顿板子,牢里吃了一顿鞭子,那小子嘴硬,明儿还得审。” 沈万奎试探着问:“表哥说他嘴硬,是不是公堂上没招什么?” “没招怕什么!今天不招明天审,明天不招后天审,六问三推,大刑伺候,他敢不招?” 沈万奎听出了话音,庆幸从风没招,但不知道后边扛不扛得住,天天过堂,即便扛住了,恐怕人也废了,得赶紧捞出来。又问:“请问表哥,他现今关押在哪一号监牢。” 甄境佳忽然跳起来:“关押在哪一号监牢——这样的消息你也敢打听?你是让我知法犯法还是要砸我饭碗?” 表嫂说:“瞧你们家的人。” 韩氏心里不悦,说:“表哥,你这话可言重了。” 沈万奎对他的无礼言行没往心里去,揣测做狱卒的忌讳外人打听牢号,如此我问不到实情,如果能进里边见上一面,就可以弄清从风所在的监房。于是装傻充愣说:“表哥,我想进去会会他,您能帮忙成全吗?该有的规矩不会少。” 甄境佳拍椅敲凳说:“你以为下了聘的女人就能**?谁告诉你刚进去的犯人可以探监?别老跟我说不着调的事儿。” 表嫂对丈夫说:“我瞅你自个儿不利索,天都要黑了,车轱辘话来回说。” 沈万奎心里想:他真把我当软柿子了,没辙,求人就得当孙子,不能和他计较。虽说非常失望,但还得图后头,不敢得罪,谢了又谢,长揖而辞。 扯着老婆走回家来,心里忐忐忑忑,惦着要凑一百两银子为从风买关节,又为没打听到从风的监号耽误郧中隐劫牢烦恼,闷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凑银子。 韩氏说:“一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沈万奎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日从风冒死搭救我们二十多条人命,如今他有难,岂能吝惜几个钱财。” 韩氏说:“我说我那表哥,狮子大张口。” 沈万奎要图从风少受牢狱之苦,也指望甄境佳终究能漏些口风,便拿了一百两银子,连夜送去。 甄境佳这下脸上绽放出了笑容,虽然笑得很猥琐,但绝对的会心。 沈万奎趁他高兴,又旧事重提:“表哥,您要能告诉我从风待在哪个监子,多少银子都行。” “这事可不容易,那么多兄弟要封嘴,少也得三百两银子。” “我再凑三百两银子,明儿送过来。” “不忙,最少得过半个月,现在正过堂,要等知县大人判了才敢说,没判就是三千两、三万两银子我也没那个豹子胆。” 沈万奎心想过半个月哪能等得起?而且案子一判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我还是跟他留句活话,于是说:“恁地,回头再来麻烦表哥。从风的事儿,请表哥多多照应,别让他受苦。” “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规矩。不过,公堂上用刑,我可管不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锦鸟识真 沈万奎从这位表哥口里问不到准信,回到家里,琢磨着还有不有别的门路,苦思冥想一宿还是没有结果。△↗頂頂點小說, 第二天一早,提着鸟笼出门溜达,走在路上,忽然动了一个念头:我这只锦鸡与从风有缘,把它带往牢区附近放出去,没准它能嗅到从风的气味儿,落到某处屋顶,可不就是从风呆的牢房了吗?想时,便绕路逶迤往那一片官牢地段来。岂料这地儿广漠荒凉,高墙绵延禁锢,牢房落在中央,目不能及。把锦鸡从笼中放出,飞到半途就打转回来了。沈万奎明知不可行,却仍然心有不甘,以为白昼那地儿太过亮眼锦鸡不适应,便换了夜晚去。不想夜晚更不行,那锦鸡呆在笼子里压根儿就不往外飞。如此白天黑夜折腾了两三天,结果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郧中隐那边又催得紧,自己偏又没别的门路,心里无比焦躁。 转眼过了七日。这天夜里,沈万奎正要上床歇息,忽听笼中锦鸡扑扑棱棱乱窜乱跳,心下惊疑,慌忙披衣起来察看,刚开启开半截笼门,锦鸡忽然箭一般窜出来,穿过窗棂飞了出去。不觉吃了一惊,慌忙追踪出来。 月色中一眼望去,大路上有五六辆垂帘骡车在匆匆行进,虽说朦胧,却能辨出官府标志。中间一辆车蓬顶上有个什么东西在蹦跳,定睛一瞅,正是自个儿那只锦鸡,又吃一惊:这畜生从不认睬生人,除了自己,偏就亲近从风,莫非车里边坐着从风?若果真如此,这么晚他们要把他押往何处?心里疑惑,再看车队,渐渐走远了,夹在中间的骡车好像有半截手从车幔中伸出来摇晃。心想是从风无疑了。 他决定弄个水落石出。于是把锦鸡召回来,折转身,套上牲口,若即若离一路尾随上去。 跟了半宿,官车到了静海地界。又走了一程,但见前面有一片朦胧的房区,能辨出壁垒高墙,通往房区的道路有荷枪实弹的兵士把守。心里猜疑:这地儿也像一处官牢,合着从风被转移到这边来了?果然如此,再要营救。希望就渺茫了。此事须得速与郧中隐他们商量。慌忙调转牲口,一路驰奔去见郧中隐。 且说曾皋见一场大火没把从风烧死,不料金达横生枝节,被秦矗撺掇以袍哥反贼的罪名把人抓进了大牢,一时慌了手脚,倘若从风经不住刑讯逼供招认了,案子申报到朝廷,北直隶有逆党谋反,便是舅爷怠忽职守、欺君罔上。给金达捅这么大一个娄子。这怎么得了?心里焦急如火,慌忙去打听审讯结果,好在从风什么事儿也没招,心下稍宽。 挨到夜里。潜入大牢去堵从风的嘴,塞个“千万不能招,招了你就没命了”的纸条进去。回转身又写个匿名纸条,云:“行贿衙门官吏。制造哥老会余党假案,切莫轻信。”绑上飞镖,把它射入知县府中。随后快马扬鞭疾驰保定向舅爷禀报突发的变故。 总督大人一边听着曾皋的述说。一边想着变故的缘由:这显然是秦矗要借官府之手置从风于死地,蹊跷的是秦矗为何视从风为眼中钉?究竟是反贼内斗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金达并非愚钝之人,又为何甘愿被秦矗牵着鼻子走? 当然,总督大人更担心的是此事的后果,如果从风受不了大刑之苦如实招供,就不只是担认哥老会余党的问题,恐怕连同盗取仓义川情资之事也会供出来。果真如此,最终推上审判台的就不是从风,而是我这位权倾朝野的一品大臣了。总督大人想起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心里嘲笑自己,我因微不足道的一己之私,谁还会念及我的丹心?恐怕就要等着“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了。 曾皋禀报完了,总督大人还在沉思。 曾皋害怕舅爷沉思,足智多谋的舅爷如果沉思就绝不是好现象,也许舅爷没辙了。事情弄成这样了,还能有啥办法?于是又提出了自己“一不做二不休”的主张:“舅爷,事到如今,小子还是那句话,让从风闭嘴才是万全之策。我回去递一包砒霜进去,让牢中心腹之人结果他,逆贼谋反也好,仓义川的情报也好,后患可绝。” 总督大人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憾叹说:“秦矗要借刀杀人,不料金达被他牵着鼻子走,存贪荣慕利之心者,终难成大器。从风寄监,事出意外,竟陷本督于窘蹙。” 曾皋急不可耐说:“舅爷,小子的想法,您说可行吗?” 总督大人厚实的手掌轻轻翘了一下,这是对曾皋想法的否定,说道:“从风至今没有泄露情资,可见他尙能识出轻重;公堂上没有招人逆贼身份,也是他的自保之策。你总以为要了他性命能省脱麻烦,却不想逆贼之事虽可暂且按下,但仓义川的情资不再受他控制,一旦暴露,反而措手不及。故此,此人不仅不能图害,还得保他不死。” “舅爷,恕小子口无遮拦,这事儿您多虑了,恁么大一场火,把他的住处化成了灰烬,他仓皇逃命,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小子敢保证,仓义川的谍报早烧没了。” “纵火乃是稚拙下策,所幸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终究不是你所为。至于仓义川的情资,本督料定仍然完好无损。此事毕竟夜长梦多,难叫本督心安。” 曾皋担忧说:“舅爷,眼下这情势,您一定要留着那小子活口,可我担心天津知县给他一上大刑,一旦熬不过去,啥都乱说,这麻烦可就大了。”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回你走了两着好棋,得而有回旋余地。事到如今,只能再走一步险棋,把从风转往静海大牢。” 曾皋疑惑说:“舅爷,换一处大牢也还是羁押,静海知县还不得照样审他?” “但愿静海知县不忘与本督的师生之谊,如果他不存二心,既可继续查清从风与哥老会的关联,更可促他交出仓义川的情资,二者兼顾,或能两全其美。” “舅爷原来有此万全之策,总算可化险为夷了。” “并非万全之策,化险为夷亦言之过早。” “舅爷的意思,是不是担心天津知县从中作梗阻拦?” “天津知县老于世故,遇事会瞻前顾后,权衡利弊,没有胜算把握不会轻易出手。但秦矗总归是个祸害,逆党出身,本性奸诈,他折腾‘哥老会余党’之事,平起事端,金达是爱财之人,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两人一唱一和,把事情闹大,可就不好收拾了。从风那小子虽说有些骨气,但恐终究难敌酷刑煎熬,举证的举证,认罪的认罪,没准逆党一事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惊天大案。故此,将从风转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天津知县不会不疑,但料他畏我权重,不敢多事。然秦矗还有什么动作,则不得不防。” 曾皋心想:为仓义川的情报我连连失手,秦矗撺掇金达抓哥老会余党这事儿,我又见事迟,给舅爷增添不少麻烦。舅爷对我寄予厚望,往后凡事要谨慎而为,多替舅爷分忧。因说:“舅爷,秦矗老贼,小子一定搜集到他的罪证,叫他法网难逃。” 总督大人叫曾皋退下,签发一道转监牒文,命人飞速送达静海。 静海知县得令,不敢怠慢,立即去天津提取人犯。 当晚天津知县被曾皋暗中射入一支飞镖,把匿名纸片儿拾起来看了,虽说闹不清啥来头,但私下揣测绝非等闲之辈,不敢掉以轻心。自言自语说:“这案子虚实难定,哥老会余党更是烫手山芋,我先不急着审决。”故当日升堂之后,便再没有提审从风。如今静海知县忽然来提人犯,虽心存疑窦,但有总督署的文书,没有二话可说,当下两边办妥交接手续,画押放行。(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哥们翻脸 从风被捆住手脚,押出天津大牢,一溜儿囚车首尾相夹,趁天黑起解上路。●⌒頂點小說,他狭坐车中猜想,不知官府要拿自己怎么样,忍不住问身边的公差:“大哥,这大晚上的去哪儿?” 公差是打静海来的,倒也还和蔼,告知说:“把你转往静海大牢。” 为什么要转往静海大牢?看样子官府一时半会没打算放我,中隐大哥他们不会扔下我不管,得让中隐大哥他们知道我换地儿了。于是扭动着手腕,偷偷将车幔掀出一条缝隙,张眼向外窥探,心想要是能碰上熟人就好了。瞅着街景好像没来过这地儿,但他一直这么瞅着。走了一程,觉得上了一条熟路,仔细辨认,老沈不是在前边住吗?只是恁么晚了老沈指定睡了,就是没睡也不会没事出来瞎溜达。他忽然想到了那只锦鸡,老沈的锦鸡是训过的,有灵性,我发个声音唤唤它,没准能感知到,说不定给老沈做些表示,老沈是个伶俐人,不定会跑出来看一下,被老沈能看到了自然会告诉中隐大哥。他对公差说:“我给你们学鸟叫,爱不爱听?” 公差说:“听说你玩儿戏法了不得,学鸟叫指定忒像。” 从风便学着雌锦鸡连声叫起来,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就把锦鸡连同沈万奎一同召出来了。锦鸡竟然飞到车棚顶上来了,老沈把锦鸡叫回去了,他伸出半截手掌摇了摇,不过这时候囚车已经离老沈远了,他想老沈会明白的。 沈万奎跟踪到静海以后,猜度从风转了监,折路回来一径跑去告诉郧中隐。 郧中隐睡梦中醒来,天已亮了,觉得哪儿不对劲没愣过神来,跳下床拉着沈万奎去医馆找马翼飞。 走出几步。忽又折回来冲庚妹房门喊:“庚妹,别挺尸了,有从风的消息呢。” 庚妹早已惊醒,正穿戴整齐出了门,呛了一句:“谁挺尸啊?不糟践人就不会说话了。” 三人匆匆到了医馆,气还没喘匀郧中隐就说:“老马,官府变着方儿糟践人,老沈你快说说。” 沈万奎把夜间所见又说了一遍。 马翼飞的表情像是沈万奎把从风给转走了似的,鼓睛暴眼质问:“这咋回事儿?你没看错吧?” “不会错,我敢肯定。”沈万奎以锦鸡的灵性和囚车里伸出的半截手掌证明自己的判断。 马翼飞说:“这事儿崴泥。转到静海,地道没法挖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人不好捞了。” 庚妹焦急说:“那怎么办?人不捞不行!” 郧中隐埋怨说:“咱们在天津这边耽误了,要早动手,这会儿都出来了。老沈,不想指望你不上。” 沈万奎说:“还真是惭愧,裉节儿我偏偏帮不上忙。” 庚妹说:“静海那边你有熟人没?嗯,想必也没有。中隐大哥。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把静海知县老儿给绑了,让他手下拿从风来换,一个换一个。” 马翼飞说:“你这是六月的主意。馊的。由你绑就绑,人家还能当知县?” 郧中隐说:“不行还得挖地道,一会儿我去那边瞅瞅,看看怎么下手。” 马翼飞说:“中隐。这个念想儿得断了,跑到静海去挖地道忒打眼,咱们一动手就会被官府发现。那是鸡飞蛋打的事儿。我就纳不过这个闷儿来,老沈你不是说从风没招吗?没招为啥不放人还转监?” 沈万奎说:“我后来又打听了,他一直咬着没招。” 郧中隐烦躁说:“老马,别光纳闷了,你得支招还有不有更好的法子捞人。” 马翼飞说:“还真是抓瞎了,没法子。” 郧中隐说:“没法子还是挖地道,鸡飞也好,蛋打也好,都得挖。” 马翼飞说:“中隐,别一条道走到黑,行不通的事儿你憋着个劲干啥?” 郧中隐说“你不憋劲又支不出招,你说从风怎么办?合着等着官府割完他的头咱们去收尸?” 庚妹溅着泪沫星子说:“中隐大哥你别说不吉利的话,翼飞大哥你想想法子吧,从风够可怜的了,他无亲无故,咱们不帮他没人帮他。” 马翼飞猪血似的脸红到了脖颈根,不悦说:“你们啥意思?好像我无情无义见死不救似的。我有法子不早想出来了?要说这事儿该怨你们,明明知道比戏法是个坑,还怂着他往里边跳。” 郧中隐暴躁起来:“都是我的错,行了吧?地道我一个人去挖,挖不通放把火,从风烧死总比官府给他吃黑枣好,我给他陪葬,烧成灰也不用你们收尸。” 沈万奎劝解说:“你们都消消气,我琢磨官府没恁么快就给从风定罪,咱们还有回旋余地,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家冷静下来再想想法子。至于挖地道这事儿,老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抓鸡不着折把米,都搭进去不是怕死,关键是救不了从风。” 正说着,全念坤回来了。原来全念坤有个姨父在汉阳铁厂,也算一个头面人物,与总督大人的表侄有些交情,从风被抓以后,沈万奎打听不到确切消息,全念坤忽然想起有这么个门路,就说:“我去找找我姨父,看能不能帮忙通个方便,不定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和马翼飞只好让他去试试。 全念坤带回一封信函,是他姨父写给总督大人表侄的。庚妹一瞅未封口,便抢在手里展看,从头朗读一遍。 郧中隐听到一句“从风乃市井小民,祈盼从轻治罪”,拍桌嚷起来:“有钱人爱说屁话。什么从轻治罪?从轻治罪还是说从风有罪,这用得着他来说?见鬼去吧!” 说着抢过来要撕,马翼飞跳起来拦住,说:“留着有用。” 郧中隐说:“狗屁用,糊弄念坤的。” 庚妹说:“念坤大哥,你姨父都什么人啊,敢情帮倒忙。” 马翼飞:“这个不算糊弄念坤,咱们和官府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尿急进茅房,有了这封信,拿它做敲门砖,能见着总督大人的表侄,没准有事求得上。” 郧中隐吼着说:“求他什么?拿热脸蛋去贴冷屁股,不求他、不求他。” 沈万奎说:“中隐,老马的想法可在理,眼下有两样可以求他,一是争取到探监的机会,能见上面不就知道从风的情形了吗?这样咱们捞人就便利多了;二是请他打个招呼,让从风在牢里不遭罪。” 马翼飞说:“就是老沈这意思,有这么个路子,咱们试试不碍事儿。” 郧中隐不屑说:“总督大人的表侄会开这个面儿?我不信。” 马翼飞说:“这不是开你我的面儿,而是开念坤姨父的面儿。这种事儿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郧中隐说:“你们爱求你们去求,我可不想低这个头。老沈,你和念坤去好了。” 全念坤说:“老沈,咱俩走一趟,一句话的事儿。” 沈万奎说:“我回去拿点钱,没准用得着。” 郧中隐说:“你们去贴你们的冷屁股,我****的,我去静海那边瞅瞅。” 马翼飞故意气他:“你是得去好好瞅瞅,带上??头箢篼,趁黑更把它挖通。” “你别我说屁话。”郧中隐哼一声,出门拦个车一个人走了。 下半晌赶到静海牢区一看,傻眼了,四周都是沼泽之地望不到边,恼火骂:“姥姥的刨绝户坟踹寡妇门把大牢建这么个鬼地方!” 夜里懒洋洋回来不说话。 庚妹问:“中隐大哥,看了咋样?” 郧中隐长吁短叹:“狗**的四周是沼泽地,没法挖。” 马翼飞说:“那还得挖,不挖还行?” 郧中隐的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哼哼唧唧说:“老马,别跟我逗咳嗽了,你得好好支招,不能让从风就这么毁了,咱们可是拜过把的,嘎三没了,从风不能有闪失。” 马翼飞说:“等念坤和老沈回来再说吧,如果能进去探监,不定还是用念坤的主意,到里边买通一个人把他放出来,咱们在外边接应,一出大牢大家就远走高飞。” “你不是说念坤的主意扯淡吗?” “这不一样,买通看大牢的比买通衙门的人管用,也容易多了。” 郧中隐心里没着没落儿,叹着气说:“招倒是好招,就怕老沈和念坤吃闭门羹。” 沈万奎和全念坤到第四天夜里才见上总督大人的表侄,原来就是军械局总办王行。因为心里压着事儿,蹙了半天眉头,面对旧友的亲笔信函又不好拒绝,最终答应去通融探监的事儿,让二人回来等候狱方通知。(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同监疯子 从风被押入静海大牢,当值的狱卒领着他逶迤穿行,到了早已确定好的号房,给他松了绑,推进门里,咔嚓一声上了锁。 他伸了伸腿脚,借着昏灯扫一眼,里边没有牢友,邻监也是空荡荡的不见有人。自言自语说:“这地儿比天津好,清静,正好睡个安稳觉。” 已是深夜时分,等狱卒离开,便和衣躺下了。也不知道是到了新地方不习惯还是太过寂静,辗转反侧,竟不能入眠。睁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觉得哪儿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但仔细一听,又没有了,当他不在意的时候又响起来。是什么?老鼠?蛇?他确信不是虚幻,明明有动静。 于是翻身坐起来,抬头左右张望, 黑暗中有两点幽光在闪烁,而且离得很近。他虽然在深山老林中经历过奇奇怪怪的事事物物,练就了宠辱不惊的胆量,到此时也多少有些心惊,站起来搔首踟蹰走过去,不料脑袋撞在牢栏上,那两点幽光随即消失了。在幽光消失的瞬间,似乎看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晃动了一下,是在相邻的监牢里。想不出是什么东西,不是老鼠,老鼠没那么大,也不是猫,比猫还大。鬼?从没见过鬼,不知鬼长什么模样。管他呢,我睡我的。重又躺下,心定神安,反而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直到传来狱卒一路叫唤“起床”的吆喝声,才迷迷糊糊坐起来。 “新来的吧?”刚接班的狱卒冷冰冰问他。 从风抬头回答:“在天津那边待了一些日子,刚到贵地。” 狱卒心里好笑,坐牢还叫贵地。瞥他一眼,这人好面熟。再细瞅,心里打一愣怔:这不是上回我带娘去医馆,路上让车给我还垫了车钱那人吗?怎么是他?可惜。他帮持过我,如今犯事,可不能恶待他。 只因管犯之间不便熟络,装作不认识。问:“你叫从风?” 从风听他问自己的名字,意外中带点小惊喜,忙说:“是啊,你知道我?我是不是老有名了?” “这上边写着呢。”狱卒拍了拍手中登记犯人的册子。 从风指了指隔壁牢房。说:“官爷,昨晚这儿闹鬼。” 狱卒说:“一个疯子,别理他。要说鬼,你这号里去年还真吊死一个,隔壁老头就是那时候给吓疯的。” “官爷。你可别吓我,唉,也不打紧,我这人胆大。你比天津那边的和气多了,不做凶鬼样儿。” 狱卒说:“别叫我官爷,我就一个看大牢的。” 从风问:“恁地该怎么称呼?” 狱卒说:“我叫黄富贵。” 从风说:“不敢直呼你的名字,把你惹急了,还有我好果子吃?” 黄富贵说:“那你叫我狱卒黄吧。” 从风喃喃笑着:“狱卒黄,这么叫不会你我他仨吧?” 黄富贵走开了,继续叫唤:“起床了。这帮贱骨肉儿,还挺尸呢。” 从风听黄富贵说隔壁住着人,是个疯子,敢情夜里看见的是疯子。忍不住好奇,等狱卒黄走远了,便动了撩拨之心:跟疯子逗着玩儿,也好打发日子。 相邻两间牢房的间隔处一半是砖墙,一半是木栏。他敲了敲木栏,叫着:“疯子,过来。” 砖墙后面伸出一个毛茸茸的球体。细看是头发和胡须包裹着的脑袋,须发如乱成一团的棕树兜,被尘土染成了灰褐色。 “疯子,问你话。” 疯子隔着牢栏站在从风对面。左顾右盼,一双眼睛竟透射出奕奕神采,目光闪烁,似乎飞舞着刀光剑影。倒先发问:“为什么抓你?” 从风逗他说:“跟你一样。” “嗯,我猜到了。”疯子像个晓事的,微微点了点头。略一沉吟,“就因为你是夏福常的儿子。” 从风吃一大惊,怎么这个疯子也知道我爹的名字?压低嗓门呵斥:“真是疯话,别胡说。” 疯子念念叨叨:“你穿红来我穿红,大家服色一般同,你穿黑来我穿黑,咱们都是一个色。” 从风讥讽说:“我说你说疯话吧。” 疯子又念叨一遍。 从风听着,觉得这话怎么恁么熟悉?忽然一愣,这不是爹告诉我的暗号吗?合着他就是爹要找的人?他不是疯子吗?怎么会知道这个?便试着回了一句:“为什么把衣服包起来?” 疯子回答:“无衣。” 从风用左手拽着身上的衣服说:‘旧袍在外,锦袍在内。’ 疯子用右手拽着身上的衣服,瞪大眼睛望着他。 从风忙说:“先生好福气。” 疯子说:“福禄安常。孩子,你受苦了。” 从风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会在大牢里遇上爹要找的人?惊问:“您不是疯子?” 疯子说:“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醒我独疯。” 从风满脸疑惑问:“您是谁?” 疯子从内衣兜里摸出一件东西,在从风眼前晃了一晃,说:“记得这个吗?” 从风一瞅,是嵌着球石和吊着猴脸桃核的锣槌,脱口而出:“耍猴的大叔?您这模样可认不出来了。” 原来疯子是赵戍临,也是从天津大牢转过来的。因担心严刑拷打丢了性命,指望有朝一日能越狱逃跑,便趁有人上吊装起了疯癫,但他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倒是被官府当老废物遗忘了。 昨晚押解新犯进来,暗中窥觑认出了从风,甚感意外。之前因怨恨夏福常对总舵主不忠,一直视从风为异己。直到自己遭逮捕从风挺身而出,才意识到这小子心眼儿不坏。刚才用袍哥的密枢暗号试探,竟能应对自如,不觉惊疑:夏福常违抗总舵主遗令,却又把暗号和爪角兕传给儿子,究竟唱的哪出?待我再问问他:“你爹告诉你暗号的时候,还对你说了什么?” “我爹说谁对上了他教给我的话,就把爪角兕给他,可是,大叔。我把那玩意儿给弄丢了。对了,我爹还说了,有一份秘密册籍藏在泛黥山釜瞑洞,让对上暗号的人去取。大叔您知道那洞在哪儿吗?” 赵戍临没有正面回答他。却问:“有一张地形标识图,你爹没给你?” “我爹说官军进城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被人偷走了?” “被人偷走了。” “你爹怀疑是什么人偷的?” “我爹没说。” 赵戍临忽然骂骂咧咧,手从牢栏伸过来,对从风乱抓乱扰。从风急忙摆脱他,心里疑惑:他到底是疯还是不疯? 忽然听到脚步声响。有狱卒骤步走过来,方知其意。 狱卒鞭指从风呵斥:“他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从风瞟他一眼,还是狱卒黄,脸跟铁板似的,凶模凶样,无奈退回到地铺上坐下。 狱卒黄走进赵戍临的牢房,“啪啪”的皮鞭声和赵戍临的狂笑声令他不寒而栗。 待狱卒黄打够了离开,急忙挨到牢栏前察看,赵戍临缩到砖墙后边不再露脸。拍打牢栏。不见他应声,侧头张望,却又目不能及。轻声喊着:“大叔,没事儿吧?” 但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觉担起心来。挨到中午送牢饭,不见他吃,晚饭时分也不见他身影,难不成被狱卒黄一顿鞭子打死了? 到了夜里更深人静的时候,从风心上心下,瞅着当值的狱卒在打盹。悄悄爬起来,将牢栏轻轻拍打了几下。不想狱卒耳尖,举着灯跑过来问:“干什么?” 从风回头望一眼,又是狱卒黄。临机一动。说:“我刚做了个梦,隔壁疯子上吊死了。” 狱卒黄举灯朝赵戍临那边照了照,说:“死不了,睡得好着呢。睡吧,别闹了。换了别人当值,叫你吃鞭子。” “你咋还没回家?” “倒班。快睡。” “你再瞅瞅。疯子真没死?” 狱卒黄居然又举了举灯,不耐烦说:“说了没死,叫你别管闲事,他是重犯,你何必连累自己?” 从风琢磨着狱卒黄说“连累”,倒有些体己之意,这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听他说耍猴大叔没死,也就相信了,便不再敲打,默默躺下了。 又过了一夜。早餐过后不久,赵戍临又从墙后伸出头来。这次是他主动叫从风。 从风靠近牢栏说:“大叔,后来我叫您怎么不理我?我当您给那小子打死了呢。” “我这身老骨头还撑得住。你以后可得当心,撞上了这帮混蛋下手忒狠。” “打您这小子对我好像挺客气,还说体己话呢。” “孩子,你涉世不深,遇事别过早下结论。这帮混蛋杀人不眨眼,还是多个心眼儿吧。” “大叔您关了不少日子了吧?不知他们要关我多久。” “官府给你安的什么罪名?” “他们一会儿说我是哥老会的余党,一会儿又让我交出仓义川的东西。” “哥老会的……余党?”赵戍临满脸惊讶,“你招认了吗?” “没有,我都不知道哥老会余党是啥意思。” 赵戍临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又问:“仓义川的什么东西?” “这事儿不好对外人说,不过告诉您也无妨,估摸着您也出不去了。” 从风遂把受骗去偷仓义川的情报,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赵戍临沉思片刻,说:“骗你去偷仓义川的东西很蹊跷,一准是官府的人。孩子,这可是你出去的筹码。明白吗?” “啥意思?不明白。” “仓义川那些东西对官府很有用。我琢磨着他们还会来找你要,你就拿它作为放你出去的条件,他们答应了你才能给他们。” 从风想了想,说:“大叔您这主意敢情好,我巴不得早点出去,我得去找我娘。” “你娘……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我都记不得我娘长什么模样了。” “你是怎么牵扯到哥老会余党这事儿上的?官府知道你是夏福常的儿子?” “是秦矗设的圈套。” “秦矗?” “是的,那老鬼一肚子坏水。” 从风把秦矗几次坑害自己的情节细说了一遍。赵戍临目瞪口呆,半天没吱声。 从风满脸惊讶说:“大叔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没闹明白他为什么要害人,把我送进大牢,八成也是他干的。起先我怀疑他出卖了哥老会,后来又觉得不可能。至今我也没搞清楚究竟谁是告密者。” “大叔您怎么一会儿先一会儿后的没个准谱?” “不是没个准谱,当时掌握哥老会各堂口布局的只有总舵主和你爹,秦矗不可能知道,但当时官军入城一剿一个准。秦矗如今容不下与哥老会相干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大叔,哥老会是干什么的?” “一句话说不清楚,大叔以后再告诉你。” “我爹是不是哥老会?” “是。大叔也是,秦矗也是。” “这样啊,该死的哥老会,该死的秦矗!” “哥老会不该死,或许秦矗该死。” “就怕他没死我倒先死了,我要死了就见不到我娘了。” 赵戍临惋惜说:“孩子,你不该比顶礼慈云,现在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我没把顶礼慈云演全,算是演了一半吧。在公堂上我说是向武藤章瞟学的,后来衙门也没再审了。” “哦?如果是这样,说你是哥老会余党证据不足,官府不好定你的罪,你有机会重见天日。狱卒要巡监了,今儿我们不要再见面。以后我不叫你,你就不要找我,大叔知道什么时间方便说话。”(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历年老囚 邱持贵当日被一拨捕快拿下,途中听说王嫂遇害,一时悔恨交加。∈↗頂點小說,悔的是自己不老成把王嫂暴露了;恨的是凶手心狠手辣夺了王嫂性命。他琢磨命案指定是那个叫嚷“开门”的人干的,那人是谁,怎会和王嫂有如此深仇大恨?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暗中发誓:待这边的事情了结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要亲手宰了他! 到了公堂之上,方知人命官司被自己吃上了,知县大人惊堂木一响,惊得他目瞪口呆。 “我没有杀人,刚在路上听解差说起,才知道王嫂被害。”邱持贵申辩说。 知县大人命班头用刑,他至死不认。审了一场,关押收监。 坐在牢里,倒并不十分着急,他相信秦矗一定会出手营救,就像韩武来告自己抢劫一样,不用多久就会来捞人。他盼秦矗能马上来探监,尽早给自己吃颗定心丸。 待了两旬,事情却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回事儿,压根儿就见不到秦矗的影儿,连口信也不见捎一个来。而且每次过堂,金师爷口口声声说人证尸证俱全,可判成铁案。如此,心里发起毛来:看这架势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却是为什么? 静下心来一想,感到这事儿有蹊跷。蓦地记起当时捕快过来,秦矗说“你一宿未归,犯了什么事”的话,恍然大悟:那意思不是告诉公差我夜里作案去了吗?他不替我开脱,反而在我背后捅刀,如此说来,就是要坐实我的罪名。可是,我和他合作几十年,没少替他出力,没少为他赚钱,到头来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王嫂是他杀的。让我背黑锅。 纳闷的是,秦矗怎么知道王嫂藏身的地儿?想着想着,忽然一拍脑袋:炒青虾仁,是那盘炒青虾仁惹的祸!厨子拍马屁对他透了口风,他知道王嫂爱吃炒青虾仁,成天儿疑神疑鬼的还能不怀疑我?他跟踪我到凶宅,然后杀了王嫂。怪道他不救我出去,怪道金师爷对知县大人说要定做铁案,敢情他俩串通一气让我顶缸偿命。 邱持贵一时恨得牙根发痒,切齿发誓:“秦矗。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再上公堂的时候,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知县大人招了供,又坦白说:“当日秦矗欲置王嫂于死地,命小人将她暗中处死,因小人与王嫂有私通,对王嫂情深意重。不忍杀她,便将她密藏于北郊一处空屋,衣食不少,照顾有加。小人有心搭救王嫂。怎会又起心杀她?王嫂遇害,凶手就是秦矗,请青天大老爷明察。” 知县大人原本就觉出这案子蹊跷,听邱持贵如此一说。想来也有道理,一时难断,遂命仍将邱持贵收监。让金达对秦矗展开侦查。 金达心里疙疙瘩瘩,心想王嫂如果真是秦矗所杀,拘上大堂一上刑,什么都往外吐,没准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收取他买嘱从风性命那笔银子,被他供出来可就是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的重罪。思忖再三,甭管谁是真凶,这桩命案只能让邱持贵扛着。退堂之后,便急忙过来将邱持贵的供述知会秦矗。 秦矗心知肚明邱持贵在王嫂的事情上记恨自己,把那贱娘们儿结果了更会反目为仇。之前也料到他会攀咬,因估摸着他没有什么证据,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听说知县大人起了疑心,慌了神了,如果深究下去,牢中还有一个夏从风提供线索,案件就会真相大白。当务之急唯有让邱持贵闭嘴,他一死便可万事大吉。于是把金达邀到内厅坐下,亲置茶点,诚惶诚恐说:“师爷,邱持贵忘恩负义攀咬我,我想脱身,全在师爷一句话。” 金达也不拐弯抹角,说:“老秦,本师爷不忍你背上命案,有心助你渡过难关,你想如何区处,尽管直言。” 秦矗自打给金达送过几次礼之后,说话的底气可不似从前,回答说:“师爷,都知道邱持贵整个就一滚刀肉,杀人越货作强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现今是恶奴欺主,诬陷我。这种人留在世上只能是个祸害,请师爷为民除害。” “我也希望给他办成死罪,可说他谋杀王嫂,似乎理由不足,恐知县大人不会草率断案,除非你还能提供新的证据。” “师爷,要定他的死罪,唯有旧案带新案,两案并罚,看他有几个脑袋。” “你是说韩武来所告那桩抢劫案?都做悬案搁下了,又翻出来炒冷饭,恐无价值。” “师爷,事在人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百一的利用得上。邱持贵在韩武来劫案羁押期间,同监有一个叫高虬的江洋大盗与他结下梁子,我去大牢探视邱持贵时,与此人打过交道,现今应该还在牢里。师爷如果能带我去和他见上一面,就可以把事情做就。” 金达晓得他要用狗咬狗的法子对付邱持贵,心想,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种下作之事,我只好替他去办。遂点头答应了。 回去查阅人犯案卷,果然有个叫高虬的囚犯。心想,秦矗要保命,我何不再敲他一笔? 第二天下半晌来向秦矗回信时,又开口向他要二百两银子。秦矗愕然失色,恼他忒贪,却又怕失去机会,想着退财消灾,只好忍痛给付。 金达把银子送回家收好,才带他去见高虬。 高虬原是盗窃团伙的头子,是个老囚犯。说他老,是坐牢的资历老,关了将近二十年,判的是终身监禁。他还呆在原先的监牢,与秦矗一打照面,都不陌生。 秦矗捧一包点心,说:“高虬,还认识我吗?” 高虬伸手把点心夺过去,拈一片入口中,啧啧嘴,回答说:“秦老爷,咋不认识?你给我带过包子吃,记着你的好咧。” 秦矗挑唆说:“高虬。我问你,你到底什么事把邱持贵惹急了?有些事能忍就该忍,何必呢?还不是把自己给耽误了?” 高虬瞪起一双牛眼嚷起来:“秦老爷,你这话啥意思?是不是邱持贵在背后毁我?” 秦矗故作惋惜说:“县衙原本是要给你的刑期减等的,结果你倒好,暗地里策划牢中兄弟越狱,邱持贵指证你,他可以将功抵罪,你可是要罪加一等了,还不真得把牢底坐穿?这位可是衙门的金师爷。绝非我妄言。” 金达一直没吭声,只把头轻轻点了一点,表示认可秦矗的话。 高虬把一口点心沫子“呸”出来,龇出满嘴黑牙怒骂:“邱持贵嘛玩意儿,人嫌狗不待见。我啥时候策划牢中兄弟越狱?不瞎捩捩吗?我都运一脑门子气了,要关在一起,看我不把他碎尸万段!” “高虬兄弟,你受他这般恶气,连我都为你不平。你不用把他碎尸万段。想要绊倒他,倒有一个机会。韩武来退役那年,私船被劫的事你可曾听说过?” “这事儿我门儿清,邱持贵上回不就是因这事儿坐的牢吗?” “上回因为没有证人。被他逃过一劫。高虬兄弟如果你肯出首——这事儿对你没什么妨碍,你不但能报一箭之仇,而且能戴罪立功,也是为你洗刷策反之罪的一个机会。这事金师爷会替你说话。” “就拿这事儿咬他?便宜了那混蛋。” “他眼下有命案在身。你再一咬他,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这样啊,敢情好。我就说当年那场劫案是他领我去做的。叫他百口莫辩。” 秦矗摸出一锭银子给他,高虬欢喜不迭,说:“秦老爷,我就照你的意思扳倒他,你要再给两锭银子,我要他死。” “今儿没带恁么多,我回头再带点给你。” “你这会儿赶紧回去拿,我得等你的银子到手才好说话。” 秦矗没辙,答应立马取来,刚要走,高虬又说:“秦老爷,他一条命,不止值恁么一点银子。” 秦矗不悦说:“你要多少?可别狮子大张口。” “你看着办吧。哎,有好糕点再带一些也罢。” 秦矗要得事成,不敢和他讨价还价,急忙折回家,一狠心,拿了五锭银子,又称了两斤绿豆糕一并捎上,重又返回大牢。 高虬接了,笑呵呵说:“成,就这么着吧。” 第二天升完堂之后,金达来告知秦矗:“高虬果然出首了,他说自己曾被邱持贵哄骗同去劫了韩武来私船,财物被邱持贵独吞了。邱持贵傻了眼,半天说不出个字儿闷儿来。王嫂这案子知县大人判的是“先奸后杀”之罪,两罪并罚,已打入死牢监斩。” 秦矗见说,落了心,这一头已经摆平了,只有夏从风的事儿还不踏实,忽又问:“师爷,夏从风是不是还没死?也没再过堂,也没听到他的死讯。” 金达不敢透露转监的事儿,骗他说:“如果急着让他死知县大人会起疑心,你放心,我已经跟知县大人说好了要办成铁案,反贼的事儿得上报朝廷,他就是不死也出不来了。” 秦矗信了,送走金达,感觉心里轻松愉快,把新来的女佣何醉春叫到房内,找出一个银镯子戴在她手,问道:“醉春,易婉月这些日子还吵吵闹闹吗?” 易婉月在从风和武藤章比试戏法之前禁锢起来了,每天由何醉春给她送饭。 何醉春说:“回老爷,太太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挺可怜的……” “别叫她太太,我早就没认她是太太了,以后娶你做太太。” “老爷您说笑了,我都跟您说过了,家里有男人。” 秦矗起身关上门,把她揽入怀中,“你男人算什么!离开那死鬼,跟着我享不尽荣华富贵。” 何醉春口里说“老爷,大白天的让人瞅见了,你要我如何做人”,身子却半推半就依了他。(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夺魄经历 一日午饭过后不久,从风想小睡一会儿,忽然被牢门打开的声响惊醒。頂點小說,一抬头,狱卒后面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是在总督署衙见过的两个凶神:包子脸和招风耳。从风不明就里,倒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大喊:“两位大哥,你们来看我来了?” 俩凶神并不言语,抓住他的臂膀两边挟持着带出牢来。从风一路嘟嘟囔囔,问这问那,俩凶神只是推他上车,拉他下车,始终一言不发。 从风埋怨说:“今儿怎么啦?遇上俩哑巴。” 俩凶神把他推进静海衙门,但不是公堂,是会客厅。上首端坐一人,威风凛凛。从风定睛一瞅,竟是总督大人,有些惊愕,忙问:“总督大人,您到这儿做知县来了?” 包子脸怒斥:“放肆!” 从风横他一眼,说:“你会说话啊?早知道我再走十里八里,把你俩憋死。” 包子脸还要斥责,总督大人抬手制止,翁声说:“从风,你可知罪?” “知罪?不知。总督大人,您可得替我主持公道,您说他们算哪门子事儿?我和武藤章比戏法,比着比着就把我抓起来,押到公堂上让我跪着——哎,总督大人,您这儿不用跪吧,我们可是老熟人了。”从风与总督大人打过一次交道,心里竟然毫不畏惧。 总督大人把手抬了一抬,说:“赐坐。” 招风耳把一条春凳搬到他跟前,从风就着坐下,又说:“总督大人还是您人好,那边的知县老儿拍桌打椅,逼我招认什么哥什么会什么党,我都没听说过这怪名儿,让我怎么招?他倒好,二话不说就把我打了三十大板。还记下五十大板,这会儿还记着在那儿呢。” 总督大人说:“你不招自然要用刑。” “我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啥玩意儿,怎么招?又不是变戏法,要是变戏法没准我还能给他变一个出来。” 总督大人屏退左右,拉家常似的说:“从风,你租住的房子起火烧没了?” “这事儿您也知道?” “仓义川那些东西没烧着,你可是谨慎之人。” “总督大人,您怎么也知道我拿了仓义川的东西?” “你现今放在谁手上?” 从风心想,合着这老头儿也想要那些东西?我照耍猴大叔的话跟他讲讲条件,看他怎么说。于是回答:“总督大人,仓义川那些东西要是交给您,倒是放心了。不过我得跟您讲个条件,我把那些东西给您,您放我出去,成吗?” 总督大人忽然沉下脸来呵斥:“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来人,推出去!” “总督大人,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四个彪形大汉窜进来,不由分说。把从风的手脚捆缚一团,搡出县衙,拖上一辆囚车,押着就走。 拉了五六里地。又把他推下车来。从风打个趔趄,站稳脚跟,四下一望,是一片荒凉草地。心里正纳闷:拉我到这地儿干什么?忽听咔嚓咔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过来。回头一看,只见两队挎刀的兵士往这边奔跑,一个个凶神恶煞。紧跟着四个彪形大汉押着一个人打面前经过,瞥一眼,半熟脸儿,在哪儿见过。忽然记起是在刘宅家门口拐弯那地儿,让庚妹去仓义川住处探路那天早上,这人来找他要过车。不是个官吏吗?官府咋把自己人抓起来了? 官吏已不见先前的精气神儿了,槁木死灰一般;一双腿像得了软骨病,两边的人驾着他胳膊蜻蜓点水似的往前走。从风这才瞅见他背上插着一块白色木牌,上边写着“叛国犯刘芬木”。 一个头戴顶戴花翎的官吏走到刘芬木对面,抖出一张纸,照着上边的文字念念叨叨,从风听他说完“明正典刑,立时正法”,就见刘芬木像倾斜的柴垛歪倒在地。 押他的汉子把他拽起来,反绑在一根一人高的树桩上,一个戴着头套的人手持一把耀眼的大刀,蹭蹭蹭走到他跟前,一声吼,大刀扣着手肘往他脖子上一抹,一拖,刘芬木的脑袋便从肩头滚下来,落在草地上。 从风惊得像猴儿看见主人杀鸡,全身直哆嗦,连忙把眼睛闭上。心想,该轮到我了。他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忽然厉声大叫:“娘——” 彪形大汉搡了他一把,把他拽上车,须臾又押回总督大人面前,被身后的人摁着跪倒在地上。 “还敢跟本督提条件吗?我倒要看看你长着几个脑袋。”总督大人阴沉着脸,两只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就像刚给刘芬木抹脖子的大刀。 从风想着砍头的情景,心里还在翻江倒海,但心有不服,鼓足勇气说:“您不答应就不答应,何必杀鸡给猴看,我也不是吓大的。” 总督大人瞪他半天,重又喝退左右,屈指敲着案桌说:“还嘴硬。不把仓义川的东西交出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仓义川是日本人,我偷日本人的东西,多大的事儿嘛。就算不该偷,那也不至于砍头,关我恁么久了,也该放我出去了。您放了我,我就把东西给您,两不吃亏。您做个顺水人情,我还记着您的好咧。” “关你是因为你是哥老会的余党,哥老会逆天谋反,就该斩尽杀绝,何止是关你!” “总督大人您咋跟天津知县一般见识?你们太不讲理了。我到天津来找我娘,我和武藤章比个戏法,就愣说我是哥老会余党,还逆天谋反,我要真是余党,真逆天谋反了,您就是把我杀了也不会落埋怨,可我说了不是,为啥一准要赖我头上?” 总督大人听他出言不逊,顿时怒火中烧,数十年来力挽天下大势,叱咤世间风云的一代名臣,日后史官当会浓墨重彩,从风竟敢说成和天津知县一般见识,是可忍,孰不可忍。 总督大人瞪着他。心想:就凭你拥有爪角兕,以哥老会余党之罪处死绝非冤案。一声断喝:“来人,推出去斩了!” 四个彪形大汉应声进屋,再次把从风架出门去。 从风回身大喊:“总督大人,您是动真格的还是又要吓唬我?您不会把我真杀了吧?” 总督大人听着从风的声音渐去渐远,募然对俩凶神说:“快,追回来!” 总督大人毕竟是机深智远之人,镇定一想:把他转监静海,原本就为规免有人拿哥老会余党挑事,怎可自取咎戾?何况收回仓义川情资乃辄鲋之急。何须与市井小民计较短长! 而且,总督大人眼下还有一桩闹心的事儿,迫使他不得不克己慎行:这些日子,总督署衙门前正坐着一坪乌合之众,嚷嚷着早日释放从风。 原来稻香村的郭老板有总督署衙的朋友,把从风转监的消息向他透了口风。郭老板敬服从风的民族气节,有心出手帮持,便暗地里与沈万奎商量行请愿之举。 沈万奎见郭老板为从风出头,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随即去串通当日被从风搭救过的一干艺人。众艺人曾沐从风救命之恩。江湖之人义字当先,二话不说背着行囊就奔保定来。郭老板早已联合业界人士驰援,动员诸多好打抱不平的市民参与,两拨人合作一处。聚在总督署衙门前呐喊,口号竟是“释放灭倭贼威风、长民族志气的爱国勇士”。 面对曾触犯朝廷命官的艺人,总督大人本可立惩不饶,没想到本地市民也来推波助澜。声势熏灼,形成了众怒难犯之势。总督大人早前因《中日天津会议专条》的签订,已惹得民怨盈涂。如今这帮请愿的偏又拿日本人说事儿,心里多少有些忌惮,一时没有驱逐之策。 此时想起来,心里不觉慨叹:“这小子小小一个人物,竟得此民心,我若无动于衷,恐把局面闹大,退一步海阔天空。”因此暗中琢磨,如果将他释放,既可换回了仓义川的情资,也是本督顺从民意之举。但又顾虑罪名敏感,万一地方上咬定他是哥老会余党,一旦释放,正好给朝中某些无事生非的同僚平添毁谤话柄。 总督大人左右为难。 从风不知道刚才总督大人真动了肝火,被再次押回来,倒笑嘻嘻说:“总督大人,我就知道您又是吓唬我,老玩儿这一招也没啥意思。您到底肯不肯帮我,好歹说个话。您总不会是想一头白占便宜吧?” 总督大人瞪望他良久,扪心自道:“即便他是哥老会的后裔,又如何就能断定必定是哥老会的余党?即便他曾拥有爪角兕,也没有足够理据给他加个反清复明的罪行。治国当以安民为上,肃反须适可而止。无休止的清剿,换来的是无休止的民怨。只是我这个他人眼里的一朝权臣,也难以为他一言以释罪,不知这小子自己能否可将此死结解开。” 于是把从风单独留下,缓和了口气说:“从风,你不承认是哥老会余党,可如何自证清白?凭你自己的口头之言,不足以使人信纳。” 从风满脸天真无邪,说:“可是,我真不是,总督大人,您说我是说谎的人吗?” 总督大人说:“上下官吏各持己见,你以为谁都会相信你不是说慌?” 从风脱口说:“官府的人真操蛋,为什么就不相信人呢?” 总督大人呵斥他:“放肆!市井之徒,难脱俗陋本性。” 从风虽然口出粗言,但他心有所悟:老头儿这番话倒像是开导我。就说:“总督大人,咱们也算是知根知底了,您别打哑谜了,这事儿到底咋办,明人不说暗话,您就直白讲出来嘛。” 总督大人轻叹一声,说:“你小子怎么这会儿脑子不好使了?” 从风连连点头:“您这话可说对了,要放过去,我这脑瓜子更不好使哩。” 总督大人哭笑不得,说:“倘若你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哥老会余党,本督就放了你。但是,仓义川那些东西,你如果弄丢了,我可真要你的脑袋。” 从风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才能叫人相信。您恁么大一个官,只要您说我不是余党,谁敢不信?这全在您了,就像念坤大哥说的,一句话的事儿。仓义川的东西,实话对您说吧,收得好着呢。您放了我,一准送您手上。” “你自己证明不了,还回牢里待着吧。”总督大人缓缓起身离座,冲门外的招风耳和包子脸喊一声:“押从风归监。” 从风又回到了大牢。刚进牢门,忽听狱卒传话:“二号犯从风,有人探监。” 从风当是总督大人改变了主意,急忙抬头引望,只见一个蹒着螃蟹步的人走过来,朝他堆出猥琐的微笑。仔细一瞅,顿时气杀钟馗,恨不得扑上去把他生吞活剥。(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耸慑撺唆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那天金达到主鳳茶樓来,不像平时行止张扬,既没有坐轿子,也没有带随从,蹑足潜踪走着进的门。和秦矗一打照面,二人就进内堂促膝私谈去了。 曾皋刚从市上买菜回府,恰好落在眼里,觉得金达的做法倍儿反常,一准是有啥事儿要掩人眼目。 曾皋很是替金达惋惜。金达的刑名师爷是海关道台大人推荐的,总督大人看重他,本该好好奔前程,没想堕落到跟背着恶名的秦矗混得火热。今儿来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曾皋放下提兜想去偷听,堂门开着一条缝,里边能看到外边的人走动,不敢冒失,于是转身来找何醉春。 何醉春是个从良女子,曾皋介绍她进秦府,平日没少照应,自然对曾皋心存感激,有什么事儿使唤,说一不二。 曾皋说:“你端盘点心给老爷的客人送去,顺便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府上的事儿,咱们好早作准备。但你不要问,只听着就是了。” 何醉春照办了,不一会儿出来告诉曾皋:“是我不该听的,好像是要找牢中的人攀咬邱老爷,让邱老爷的案子没法咸鱼翻身。” 曾皋吃惊了好一会儿,心里纳闷:金达为了钱出卖人格这倒不难理解,可秦矗和邱持贵在一起几十年,两人交情非比一般,邱持贵吃上了官司,按理秦矗应该替他开脱才是,为啥反而要给他使绊子?想来想去,想到有两个可能:一是秦矗发现邱持贵有二心,担心他有朝一日揭发自己东山再起的阴谋;二是秦矗要独占袍哥逆党的龙头老大,需要排除异己,扫除障碍。 曾皋在揣测之余,心里又冒出那个困扰他多时的问题:袍哥逆党的号令信物究竟仍然被从风掌握着,还是已经落到了秦矗手上?显然搞清号令信物的去向,是提防逆党作乱的关键,但他一直无从下手弄明白。此时忽然心生一计,如果想法子促使秦矗与从风见上一面。说不定能从两人的口舌中得到一些线索。 曾皋爱自以为是,虽然他的很多点子不靠谱,但自信起来还真拿他没治。这一天,正好方便与秦矗说话。便起意要撺掇秦矗去静海探一次监。于是装个不经意的问:“老爷,从风没关在天津这边了,您听说了吗?” “什么?没关在天津这边了?”秦矗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但他想起金达说过反贼的事得上报朝廷,很快镇定下来。“是不是关进京城的天牢了?” 金达要给他添堵,否定说:“听说他的罪名没有坐实,不到关进天牢的份儿上,现今到了静海呢。” 秦矗果然慌了神,气得胸口跟吞了铅块似的,暗里大骂金达是个骗子,拿了钱不办事还瞒着自己。不过又想,应该是刚转的没来得及告诉我。 “是啥时候的事,就这两天吧?” 曾皋很随意地回答:“都转了快两旬了。” 秦矗怒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可靠吗?” “小的有个发小在静海当差,就前两天听说的。假不了。老爷,从风在这边犯的案,却要转到静海去审理,您没觉得有些不对头吗?” 这末一句话可戳到了秦矗的痛处,转到静海大牢绝不是好事,八成是总督老王八要替夏从风讨保。脱口说:“曾皋,你也是个有见识的,你说夏从风为总督大人争过脸,总督大人会不会插手这事儿,替他网开一面?” “都说总督大人清正廉明。依小的看,当会秉公办事。” “大清的官员有几个清正廉明秉公办事的,要不当年长毛军闹事怎么会全天下响应?” 曾皋吃了一大惊:这老鬼狗胆包天,果然贼心不死。假意说:“老爷。您这话千万别对外人说,官府知道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秦矗自觉失言,忙说:“我知道你嘴稳,不是信得过的人怎敢说这种蠢话。” 曾皋知道要怂动他还得用更骇心的话吓唬:“老爷,小的听说这事儿总督大人还真是插手了,转监是案情另有隐微。好像是从风来天津的时候带了一个什么倍儿重要的玩意儿,与人发生了争夺,总督大人正在追查,可那小子嘴硬,不肯交代。” 秦矗知道他说的是爪角兕,暗里一惊:合着官府掌握了我活埋夏从风的情节?顿时面如土色,慌问:“他、他没有交代?” 曾皋继续挖坑说:“老爷,小的倒是在想,哥老会余党案发的起因是从风与武藤章比戏法,这场比试的地点偏又设在咱茶楼,总督大人忒腻歪日本人,会不会怀疑您和武藤章打联联陷害从风?” 秦矗心里突突乱跳起来,说话也语无伦次了:“这事与武藤章搭不上干系,武藤章就是不服输,我就是图个热闹,余党这事儿,你也知道,是官府、金师爷下令抓人的。” “老爷,话是这么说,就怕总督大人不相信。解铃还系系铃人,只要从风不误解您,不攀咬您,就自然没什么事儿了。要小的说,您不妨和从风见个面,安抚安抚他,别让他拉三扯四,啥事儿都往您头上栽。” “那小子哪能不误解我?我在公堂上作过证,他恨我还来不及呢。我怎么好去见他?没用的、没用的。这事,怎么弄成这样……”秦矗早已心乱如麻。 “老爷,人心都是肉长的,您给他带点好吃的,好言好语的跟他说说缘由——大堂上作证是被逼的嘛,话语说得清,牛肉敬得神,他待在牢里举目无亲,不定有多绝望,您能去看他,还不知道怎么感激您呢。” 秦矗被曾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打得恰似乱网中的渊鱼,早已六神无主了,心想,我要不堵住夏从风的嘴,他一通乱咬,爪角兕的事,活埋他的事,杀王嫂的事——那天夜里没准他认出了我,邱持贵还活着,两边一对口供,这几件甭管抖出哪一件,我都死定了。曾皋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索性哄骗那小子正在筹钱保释他。他在大牢里度日如年,巴不得早点出来,我这么说他一准会指望我,指望我就不会攀咬我了。先稳住他一阵子,后边再走着瞧。 只因秦矗失张失智,不意曾皋在算计自己,果然病急乱投医,就动了去会从风的念头,问曾皋:“曾皋,如果我要去会他,你静海那边的发小能帮上忙吗?这得弄一个探监牒文,要不我和他无亲无故,没理由进到里边去。” 曾皋见他中计,不觉暗喜,为防他起疑,装作为难说:“哟,真是得要个探监牒文,小的去运动运动,只是老爷,恐怕得花点银子。” “要多少才得事成?” “估摸着二十两上下,我探探口气吧,能少花就少花。” “二十两银子……就这么着吧,你尽快去办。” 曾皋称了二十两足银,秦矗看了看秤,又自己称了一遍,交付曾皋。 曾皋次日到了静海衙门,掏出总督署衙的出入牌一亮,自然畅通无阻,上下通融。他先签办了一份不限时的牒文,又与狱方约定相关事宜,一切妥帖,便回来安排秦矗成行。(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仇人探监 从风在总督大人那里经历一番慴悚场面回来,刚进牢门,忽听狱卒传话有人探监。↑頂點小說,抬眼一瞅,来的人是秦矗,顿时恨海仇渊波涛汹涌,恨不得让他死无尸影。 只可惜再怎么痛恨也没有用,自己不是自由之身。心里想,我奈何不了他,这仇只能以后报了。但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混蛋,不如弄些手段吓唬吓唬他,正好找乐子玩儿。 瞅着秦矗走近,冷不丁变出两尺来长一条银环蛇,挨着牢栏往下爬,秦矗猛一见,吓得胆颤心惊,慌忙退闪。可银环蛇跟长了翅膀似的,忽然蹦跶起来,直扑秦矗的肩膀,扭头摆尾往他脖子里钻。 秦矗魂飞魄散,杀猪般嚎叫起来,引得监牢内一片恐慌。 狱卒黄提一面铜锣“嗵嗵”乱敲,狱卒们举着家伙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纷纷喝问:“什么事!” 从风灵机一动,指着秦矗说:“他想逃跑,快关起来。” 狱卒黄慌不辨事,惊问:“逃跑?你是说他想越狱?” 从风说:“是啊,快把他关起来!” 狱卒黄一时惊慌恼怒,竟不问青红皂白,命众狱卒擒拿秦矗。 秦矗惊慌失措大喊:“我是探监的、我是探监的。” 众狱卒没心思分辨,七手八脚把他摁倒,一顿拳打脚踢,推进从风相邻的空牢,“咔嚓”一声把牢门上了锁。 秦矗急眼了,一个劲儿地喊:“官爷误会了,我是来探监的。” 狱卒们一个个忿气难平,谁也不理他。狱卒黄吆喝大家仍各就各位,自个儿叼着烟斗头也不回去了。 从风乐滋滋的拍打牢栏,说:“秦老鬼,你这下可完了,回头把你拉到公堂上。知县老儿把那有棱儿角儿的木头一拍,冲你吼‘秦矗,你招也不招?’你要是不招,就要给你打一百大板。这边的知县老儿凶着呢,板子落下去没轻没重,没准五十大板没打完,你就没命了。” 从风说话的时候,秦矗眼前晃出一块惊堂木,又晃出数块大竹板,惊得毛骨悚然。跪地磕头,直呼青天大老爷饶命。 从风暗暗发笑,跟他玩了一会儿,有些腻了,便收了手,退回到地铺上歇息。 秦矗被折腾得晕头转向,过了一会儿终于安神定魄,才晓得被从风给耍了,又尴尬又恼怒。但此时只能忍气吞声。把身子紧贴牢栏,老着脸说:“从风先生,我专程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些水果糕点。不成敬意。秦某要跟你唠嗑几句话,就几句。” 从风不理他,一声长一声短打着呼噜。秦矗晓得他是故意,把半边脸侧进牢栏。说:“从风先生,我压根儿就没想告你,都是金师爷的主意啊。金师爷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告,就没收我的茶楼。我就,我就见利忘义了。甭管咋说,我还是对你不住。那天打公堂下来,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昧着良心说话。从风先生,我今儿来,一是向你赔不是,二是就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正在筹钱保释你,把钱筹齐了,你就能出去,再也不用待在牢里了。我这么做不为别的,就为补偿我的过错。” 从风忽然蹦起来,两只手从牢栏中伸过去,拽住秦矗的耳朵说:“有钱就能出去?你筹了多少?” 秦矗忍着痛说:“能啊,我跟这边的知县大人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我已经筹了差不多一半了,只是,但只是,从风先生,官府提你过堂的时候,你一定得挺住,啥也不要说,这样,不用多久你就能出去了。” “啥也不要说?哥老会余党不是你********要栽我头上吗?怎么这会儿又不要说了?” “你不是哥老会余党,你怎么会是哥老会余党呢?不是我栽你头上,是金师爷,金师爷逼我说的。除了这事,别的事你也别说出来,你嘴上把住了门,我才不耽误筹钱,不耽误在外边运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从风指着他鼻子,用知县大人审案口气问,“你说你还干了些啥恶毒的事儿?” 秦矗退缩着,心里迟疑,矢口否认怕惹他生气,承认了又怕他并不知根底,反倒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想了一下,含含糊糊说:“从风先生你不知道,秦某做人忒窝囊,有些事实在是身不由己啊,邱持贵拿刀逼着我——邱持贵是练家子,我要不听从,他会拧断我的脖子……唉,等你出去了,咱爷俩好好唠嗑唠嗑,你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谁跟你爷俩,别恶心我了。”从风啐他一口,不斩眼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忽然睃见他兜里有份牒文,心想这玩意儿指定是出入监子用的,到了我手上老鬼没法出去了,只能呆这儿了。于是趁他不注意,捎带手儿抽出来塞进自己袖筒里。揄弄说:“你说保释我的钱还没筹齐?” “是是是,还差一半,我这回去就赶紧筹,不用多少日子就能筹齐。” “剩下的一半你不用筹了。” 秦矗讨好说:“那哪成?甭管花多少钱,我一定得赎你出去。” 从风幸灾乐祸说:“拉倒吧,你自个儿都出不去了,还保释我呢。” “我带着知县大人签的牒文,一会儿牢头过来,我把话说清楚就能出去。” “有知县大人签的牒文就能出去?牒文是啥模样?我也签一个去。” 秦矗要讨他欢心,准备掏给他看,可往兜里一摸,发现牒文不在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踅摸了好几遍,连裤腰带都解开了,哪有牒文的影子?一准是丢失了,顿时惶急起来。 从风故作惊疑说:“咋回事?虱子咬你?牢里虱子海了去了。” “见鬼,牒文丢了。” “牒文丢了,你放哪儿啦?”从风变出一只老鼠,拖着一张牒文大小的纸张,从秦矗脚前缓行而过。逗他说:“那是不是你的牒文?” 秦矗四肢连用扑上去,要把牒文抢回来,岂料老鼠机灵,等秦矗啃一嘴泥土起来,早没了影儿。 秦矗满脸绝望跌坐在地上,捶胸打脑哼哼唧唧:“我的牒文、我的牒文——” 曾皋装扮成狱卒,一直在不远的地方监听他二人说话,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半句事关爪角兕的话,倒看了一出从风折腾秦矗的闹剧,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老贼今儿只有受戏弄的份儿,再让他呆着也没什么意思。便示意当值的狱卒把秦矗放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抄盗退赃 郧中隐几个要跟从风串通越狱的事儿,急着进大牢见面,可王行答应通融探监的事儿迟迟没有消息,全念坤又去求他,回答说我再催一催。全念坤空手回来,郧中隐暴躁大骂:“别听他的屁话,总督老儿的表侄会是什么好东西?他在耍我们。” 从风的事儿等不起,大家都焦躁不安,却又束手无策。 这天,马翼飞伤愈出院回来,几个人商量上饭馆喝酒散心。店里因是生意淡季,顾客稀少,便直入常来的包间坐下。 庚妹一双眼贼溜惯了,朝门外闲瞅,忽然走进两条汉子,觉得神色异常,便对三个说:“瞧,那两个是做强梁的,一准是约到一起要干勾当。” 全念坤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庚妹,你贼眼儿就是毒,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说:“别瞎掰了,人家来吃个饭就是做强梁的?让你去做知县还不得冤死多少人。别狗拿耗子管闲事。” 全念坤说:“中隐,人家是同行哩,这就叫贼喊捉贼,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没理睬全念坤,见郧中隐不相信,偏要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瞅着俩汉子进了一间背眼的包间,随手把门关上了,便跟梢过去听壁脚,不想还真有事儿。 一个说:“有宗大买卖,弄到手咱哥儿俩一世衣食无忧。” 另一个说:“什么玩意儿恁值钱?” “金达府上有尊五寸高的玉佛,价值连城。” “这可太冒险了,偷官府的人案子容易破,不判死罪下半辈子也得在牢里呆着。”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祖上原本并不宽裕,那小子在官场上也没混几年,凭他那点薪水,能买得起恁么昂贵的玉佛?咱们拿了,他也不敢报官,哑巴吃黄连。有苦在心里。” “恁地说,倒是不义之财,就怕不容易得手。” “有金达的管家阿卞做内应,手到擒来。” “怎么进他院子?” “从茅房旁边打洞。阿卞会在墙外放个旧笤帚做记号。” “啥时候动手?” “喊打就一拳,要干就今儿晚上。金达刚娶了个二房,家丁下人都受累了,他自己沉湎新欢,正好下手。” …… 庚妹转身回来。得意洋洋说:“我说是贼你们不信,人家还是入室打劫的大盗哩!你们知道他们要偷谁吗,要偷金达一尊倍儿值钱的玉佛,说是价值连城。” 接着便把刚才听到的原话学了一遍。 郧中隐说:“偷金达?活该!” 马翼飞眼睛放出亮光来,压低嗓门叫一声:“中隐,好机会。” 郧中隐说:“什么好机会?” 马翼飞说:“你知道一句老话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郧中隐说:“跟他们屁股后面去偷?” 马翼飞说:“他不是要打洞吗?咱们在洞口候着,等他们得手出来,不费吹灰之力玉佛就到了咱们手上。” 郧中隐说:“你拿了有屁用,又不敢去换现钱。” 庚妹说:“我到外地去换,咱们大发了。” 全念坤瞟着庚妹:“从风的事儿你不管了?就你一副寒碜相。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做了贼,一个坐牢还不够,又添一个坐牢的,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说:“咱们不贪便宜,把玉佛退给金达。” 郧中隐说:“扯淡!敢情你心疼那小子,我才巴不得他被偷得倾家荡产呢。” 庚妹说:“马大哥,你吃错药了,哪个郎中给你开的方?” 马翼飞自鸣得意,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大家恍然大悟。 郧中隐沉吟说:“这倒是个妙招。可咱们不知道那俩盗贼啥时候下手。” 马翼飞说:“这还不容易?咱们天一黑就到金达院子外边猫着,没有会不着的亲家。” 大家说定,吃完饭,郧中隐让全念坤去摸清金达院子的路径。待到天黑,带了些家伙,四人散开走了去。 到得金达院子,全念坤扮个更夫,在院墙外来回走了几趟,二更过后。果然茅房不远处的墙根下放了一个旧笤帚,转身来向猫在暗处的三个通报。 马翼飞说:“静候着吧,等着好戏开场。” 四人一块猫着,天色昏蒙,又恰逢朔日,越到夜深越显得晦暗,也不敢抽烟,也不敢走动,远处响过三鼓了还不见动静,郧中隐不耐烦,悄声说:“庚妹,不会没准头吧?” 庚妹说:“念坤大哥不是看到有人放了笤帚了吗?咋没准头?” 全念坤说:“没准那俩贼害怕打退堂鼓了,一句话的事儿。” “中隐,你啥事儿都猴急,耐着心吧,别念叨了。”马翼飞口里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忐忑。 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过四鼓了,正是万物昏睡之时,忽见黑暗中一前一后有两个人影晃动,大家不觉兴奋起来。 人影鬼鬼祟祟寻到放笤帚的地儿,开始在墙根下掘洞。还真是行家,竟然几乎听不到声响。 郧中隐几个猫着的地方离得不算远,虽然夜色朦胧,倒也能看出大概。没多大一会儿那两个就在墙根掘出一个洞来,猫一样灵巧,两道黑影一闪就钻进院去了。 这四个站起身,松了松了筋骨,从容走过去,在洞口两边埋伏下来。马翼飞和庚妹横起一根绊索,郧中隐和全念坤各执一把短刀,屏声静气,只待瓮中捉鳖。 此时四下静得令人窒息,候了没多久,院内有轻如鼠步的声音渐渐走近,将到洞口,全念坤点燃一个不响的小炮仗扔进院内,一道微弱的火光闪一下就熄灭了。 俩贼吃一惊,慌慌张张往洞外钻出来,刚要伸腰潜逃,马翼飞和庚妹将绊索一提,俩贼扑通栽倒,郧中隐和全念坤一人摁住一个,把短刀压着其脖子,低声喝道:“我们也是做强梁的,把玉佛留下来,识相的就不要找死!” 俩贼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抗拒?告饶说:“好汉饶命,玉佛在此。” 其中一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袱,马翼飞接在手里,摸了摸,对郧中隐悄声说:“是。” 郧中隐在俩贼身上摸了个遍,确定没有别的私藏,便斥一声:“滚!” 俩贼不甘心,爬起来欲行抢夺,郧中隐和全念坤早有防备,一人飞踹一脚,方知不是势头,狼狈逃窜去了。 四人回到住地,睡了一觉,直到日上三竿起来,马翼飞修了一封书,让庚妹给金达送去。 金达一大早被下人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惊醒,正在疑惑,阿卞在门外喊:“老爷,不好了、不好了,黑更进贼了,书房门是敞开的,您快去瞧瞧。” 金达见说,惊得面如土色,跳下床来,也顾不上穿戴,就一身内衣内裤跌跌撞撞奔进书房,启开壁洞:密藏的玉佛已不翼而飞,顿时捶胸顿足,几乎晕倒。 阿卞进来把他扶住,说:“老爷,是不是有东西失窃了?赶紧报官吧。” “不不不,不用报官,一本手抄的《石头记》被盗了,钱倒是不值几个钱,只是家父的心血可惜了。” “哎哟,恁地,是个书癖贼,偷书不算偷,还真不好报官。您消消气,回头我找朋友暗中访访,访着了花钱赎回来。” 金达果然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吃罢早饭,命阿卞速去找匠人把墙洞补好,自己懒懒散散仍去衙门应卯。 挨到中午回来,离家门尚有半里之遥,庚妹当路拦住,说:“金师爷,您这没精打采的,莫非患了失心疯?我这儿有个方能治你的心病。” 言犹未了,把书信扔给他,便扬长而去。 金达被她奚落一番,其意似明似晦,缓过神来,抽出书函展看,但见: 拜上金师爷: 不知你乐不乐意做笔交易,我昨儿黑更拾到一件宝物,忒值钱。先过来瞅瞅吧,晚了我交给官府,想必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郧中隐传话 金达惊得目瞪口呆,盗玉佛的原来是几个混星子,可是,既然偷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是了,他们没法换现钱,想必是要敲我一笔。这帮滚刀肉还真奈何不了他,万一报了官,我这一辈子就毁了。当下顾不得回家吃饭,独自直奔郧中隐住地来。 “好一尊玉佛,金师爷,你家里有货啊!”郧中隐毫不讳言,直白告诉他。 “你们入室打劫,该当何罪!” “恁地,有种你拿我去报官啊。不过,我料你没那个狗胆。” 金达转个笑脸说:“郧兄弟,要多少钱才肯我赎回,开个价吧。” “两个条件由你选,要么你去静海办一份探监牒文,我把玉佛退还给你,一分赎钱也不收;要么你去报官,我把玉佛上缴国库。哪样好,你不会扳着脚指头也想不明白吧?” “我、我,金某这就去弄牒文,只是,我怎么相信你会把玉佛退给我?” “你别把我哥儿几个想歪了,不是你们******的都是奸诈之徒。你办成了,小人交碟文,君子交玉佛。” “如此,请宽限几天。” “三天之内必须见到牒文,晚了我可没那份耐心。还有,牒文可别是一次性的,哥儿几个都得去,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 “金某知道了。到时候金某会随牒文付一笔酬金,玉佛这事儿,还请几位兄弟不要张扬。” “没打算害你,虽说你爱害人,咱们不跟你一般见识。至于钱,说了不要,咱嫌脏,你自个儿留着吃药吧。” 庚妹补一句:“瞧你也不是个长命的,留着买棺材好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不渝雄谋 从风被送早餐的饭头吆喝醒来,朦胧中睁开眼,昨日之事恍若已过千年。望着黑如煤炭的棒子糊,实在没胃口,不禁嘟囔了一句:“简直猪狗不如。” 饭头听岔了意思,回过狼眼虎珠来恶狠狠的问:“说谁呢你?” 从风解释说:“说谁也没说你啊。” 饭头一脚把从风的糊糊踹飞,骂道:“贱骨肉儿,爱吃不吃,饿死你。” 从风好不憋屈,踢脚把气撒在饭碗上,不料饭碗窜出牢门,偏偏击中饭头的膝弯儿,溅他一腿糊糊。 饭头一声“哎哟”,一声“哎嗨”,挑子一撂,举着扁担劈头盖脑朝从风砸过来。 从风见他动粗,倒有逗他玩儿的意思,也不后退,左来左闪,右来右避,饭头越是够不着越是不甘心,自己累得大汗淋漓却一下也没砸中,邻牢的犯人忍不住为从风喝彩。 狱卒黄听到动静走过来,把饭头喝住,问了情形,倒说饭头的不是,命他替从风重盛一碗,平息了事端。 从风不想吃,躺回地铺上想心事。 开饭时间过去了,囚犯们被拉出去放风,从风躺着不动,狱卒黄没有逼他。 赵戍临在轻轻拍打着牢栏。 从风猫一样蹿起来,愁眉苦脸说:“大叔,这日子多晚儿才是个头啊?您说,是不是有钱就可以保释出去?” 赵戍临摆了摆头,说:“别听秦矗瞎掰,蒙你的,哪有这规矩?我猜他来探监另有目的。” “您知道昨儿秦矗来了?可逗了。”从风转瞬把心中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赵戍临说:“你在这儿吵翻了天,我能不知道吗?你小子倒是有两下子,大叔原以为你二二虎虎,没想到你精着呢。” “大叔啊,昨儿上半晌总督大人把我叫去,没成想他也找我要仓义川的东西。我照您说的意思告诉他,你把我放出去。我就把东西给你。” “他没答应。” “您咋知道?” “官府都是些狠毒奸诈之人。不过这事儿你还是占着主动,还是你的筹码。依我看,要拿到仓义川东西的,归齐就是总督老儿自己。别人都是替他效力。你把仓义川的东西收着,他们就不敢动你,你就暂时性命无忧。” “大叔,甭管性命忧不忧,我得找到我娘。把我娘救出来。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把我关着,大叔,您帮我想想办法吧,我一定要出去!” 赵戍临照旧摇头,沉默片时,又微微点了点头,说:“孩子,大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能替你想办法?不过大叔在想,没准你自己会有办法。瞧你把秦矗戏耍得团团转,就晓得你心里鬼点子多,大叔相信你一定能重见天日。” 从风听他夸奖自己,喜滋滋的咧嘴憨笑,向赵戍临挥舞着必胜的拳头,似乎事情就要成了似的。 赵戍临游走江湖十多年,心下一直在盘算如何夺回爪角兕,铲除叛贼,找到秘密册籍,辅佐能号令天下的人重举反清复明义旗。岂料壮志未酬却深陷囹圄。到如今出狱无望,而且来日无多,慨叹哥老会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正当心灰意冷之时,夏从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重又燃起一团希望之火。开始觉得他涉世不深,识见稚浅,恐难担当重任,观察了一些日子,目睹他昨天捉弄秦矗,和刚才对付饭头的情景。虽有几分戏耍成分,却透出一种自信、机巧、豁达、敢作敢为的潜质,觉得不妨苦心引导,把清军当年征讨民暴水淹十万义军、剿戮袍哥血洗古城的滔天罪行告诉他;把大清视百姓为草芥、视民众为祸水,畏洋人如虎狼,割地赔钱苟且维持统治的腐朽堕落儆醒他。或许能把一块顽铁锤炼成精钢。于是说:“孩子,你要做的,不只是戏侮秦矗恁么简单。” 从风不明其意,愕然说:“怎么,我不该让秦矗吃点苦头吗?” “秦矗陷害你,对你下毒手,的确是不共戴天之仇,搁大叔身上,也难平心中怨气……” 从风突然问:“大叔,您说句实话,韩武来到底是不是您杀的?” “我到天津都没见过韩武来,上哪儿去杀他?” “恁地,韩武来一百一是秦矗杀的。” “你怎么这么说?” “秦矗和韩武来熟络,您和秦矗熟络,他杀了韩武来把罪名栽您头上,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你怎么知道秦矗和韩武来熟络?” “韩武来从兵营回来,秦矗请他吃饭,我和中隐大哥几个去逛茶楼正好碰上。我当时不认识韩武来,是后来庚妹告诉我的。” “……”赵戍临沉思着。 “我说的是真的,没骗您。” “这么说……合着当年的告密者真是秦矗?” “到了这份儿上您还不相信秦矗就是那个叛徒?” “秦矗人品很坏,心肠歹毒奸黑,是袍哥中的败类,但说他是叛徒,大叔至今既没有证据,也得不到合理解释。” “大叔,您正好应了那句话: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到了这份儿上您怎么还替他打马虎眼?” “孩子,大叔不是要替他打马虎眼,秦矗是恶人与是不是叛徒是两码事儿,如果叛徒另有其人,除掉了秦矗,那个罪大恶极的叛徒还是逍遥自在,使哥老会毁于一旦的罪恶仍然得不到清算,上万袍哥兄弟的冤魂仍然得不到慰恤。” “您这倒也是个说道,没准秦矗就是那个叛徒人,没准叛徒是另外一个人,秦矗是个恶人但他没去告密,告密的人不是恶人但他做了叛徒,所以在您眼里罪大恶极。不过这事儿您也没法查了,赶明儿我把秦矗灭了,也替您出了一口恶气。” “孩子,秦矗作恶多端清算他是应该的,但谁是告密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一定要除掉他,是的,大叔已经没这个能力了,这事儿只能指望你了。你不光是要除掉告密者,大叔还有大事要托付于你。” “大叔,您别指望我,要是那个叛徒不是秦矗,我跟他无冤无仇,我又不是你们哥老会的,除掉他没来由。” “你怎么跟他无冤无仇?冤仇大着呢。要不是叛徒告密,你们爷儿俩这十来年就不会过着野人似的日子,你娘也不会和你们分开,你如今坐牢,要是哥老会还在,官府敢对你这样?孩子,这里边的事情,大叔会慢慢说给你听。” 从风听赵戍临这么一说,觉得那个叛徒还真是可恶,尤其是想到母子分离,娘受的苦楚,心里激发起恨意。 赵戍临晓得从风对哥老会的事儿开始有了领悟,打这儿起,一有机会就向他唠叨心中的计划。由远及近,由浅入深,剥茧抽丝一般,把各种真相一点一点地告诉他。 从风虽然对哥老会没多少概念,但他相信这个老头儿是个好人,虽然觉得他说的事情有些邪乎,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每天听他唠一会儿。不过越往下听,就有种自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的感觉,心想,我恁么多事情不知道,怪不得庚妹说我犯傻,便打断赵戍临问:“大叔,您说我是不是爱犯傻?” “你怎么这么说?” “您讲了恁么多天了,您讲的事儿我还是没多少印象。我只记得我和我爹在山洞里的一些事儿,后来就是庚妹、中隐大哥、翼飞大哥、念坤大哥,还有死了的曹嘎三。大叔,您知道曹嘎三怎么死的吗?他好好一个人患了疯癫,大伙想逮住他去治病,没成想他趁人不注意,‘扑通’一声就跳海里了,都没人敢救他。” 赵戍临有些生气,但没有责怪他,只是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积年假币 这一天,从风又在贴着牢栏聆听赵戍临唠嗑新奇而高深的话题,牢卒忽然跑来传话:二号犯从风,有人探监。 赵戍临慌忙回避。 从风以为又是秦矗,嘟囔着:“我今儿可不听你鬼魔颠道,总有一天有你受的。” 但一回头,一眼瞅见郧中隐和庚妹东寻西望,惊喜叫起来:“中隐大哥、庚妹,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 二人扑上来,一时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真实相见,欣喜若狂,把手伸过牢栏拥抱。口里抱怨:“你们怎么才来看我?翼飞大哥和念坤大哥呢?怎么都不见来?” 郧中隐满心愧疚,捧着从风的手说:“兄弟,你责怪的是,我来晚了,来晚了,对你不住。” 庚妹说:“也别怪,你在里边难受,我们在外边的日子也难熬,惦得心都碎了。” 郧中隐将众人在他被抓以后所做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到求总督大人的表侄办理探监牒文,气不打一处来,说:“真他娘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要不是碍着念坤的面子,我早就揍他满地找牙了,最后还是逼着金师爷把牒文办下来了。喂,兄弟,闲话少说,官府给你安个什么罪名?受不少苦吧?” 从风把天津知县审他哥老会余党的事儿说出来,话还未完,郧中隐便打断说:“还真给老沈料到了,知道那天比试你为啥晕倒吗?” 不待从风回他,又把比试当天前后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儿又说:“只可惜还是落了他们的套,让你遭这么大的罪。” 从风说:“中隐大哥,晕倒那事儿,天津知县老儿升堂的时候我也想到了,亏得你们走了这么一步棋,要不我真没法说清楚了。哎……中隐大哥,你说,要是这会儿有人在外边把顶礼慈云演个全活儿出来。是不是官府就没法把哥老会余党赖我头上了?” 庚妹说:“听老沈说你咬着没招,我还以为你脑瓜子好使了,敢情还是绕不明白。就因为传说江湖上只有你爹会演顶礼慈云,秦矗和姓金的才拿这个引你上钩。你想着演全活儿。不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除非你爹不做缩头乌龟,能把顶礼慈云演一遍,让他自个儿来坐牢,把你换出来。” 从风叹着气说:“估摸着我爹早不在了,没准骨头都能敲鼓了。” 庚妹说:“就是嘛。别再抱热火罐儿了,还是听中隐大哥给你说个招吧。” 郧中隐说:“兄弟,一定得把你捞出去,原来在天津那边准备挖地道劫牢,没想又转这地界儿来了,这边挖地道太难了,老马说靠谱的法子是你在这儿买通一个看大牢的,你先找着人,可千万别看走了眼,哥儿几个给你准备钱。到时候你一出来,咱们远走高飞。” 从风说:“说到出去,倒有一个好笑的事儿,早几天秦矗来了,说要筹一笔钱保释我。” 郧中隐一听“秦矗”二字,便暴跳如雷,击掌跺脚说:“你见他干什么?还嫌他害你不够?鼻窟窿看天,有眼无珠。” 庚妹扯了扯郧中隐说:“小点声。”又对从风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不会又上他的当吧?” 从风说:“我就心里纳闷。秦矗为啥会来探监,好像是专门来说保释这事儿的。” 郧中隐说:“别听他胡扯,他会拿钱来保释你?老杂粹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庚妹低声说:“哎,中隐大哥。这大牢里把门的恁么多都得使钱吧?赶明儿我得瞄上几个大主顾下手。” 郧中隐说:“是啊,光买通一个玩儿不转,老马想太简单了,人家也得打通关节,都得靠钱开路。” 从风愕然说:“这不靠谱,买通一个人人家得多大的担待。弄不好要掉脑袋,没有一大笔钱谁肯干?这么多钱你们从哪儿来?总不能去抢银号吧?千万别为了我把大家都坑了。” 庚妹说:“你只管找人,外边的事儿别操心了。” 郧中隐忽然眼睛一亮:“你还别说,咱们还真有一笔横财,数量不少哩。” 庚妹做个偷扒手势说:“钱还是我想办法吧,中隐大哥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钱,要我说可不敢拿出来,八辈子也不敢动它。” 从风吃惊说:“你们是不是又打劫了?如果是赃物,可千万别露白,为了我连累大伙,还不如我一个人坐牢。” 郧中隐左右瞟一圈,贴近从风耳根说:“我告诉你什么钱吧,开始没想起来,兄弟,这下可有办法救你出去了。” 原来早在从风来天津之前,郧中隐几个在一家铸币厂盗了一筐钱币,能抵五千两白银。不料那家铸币厂是专造假币的,盗来的钱币还没来得及花销,官府就兴师动众展开追查。无奈只好买口大酱缸盛着,秘藏于郊外不敢动用。刚才说到打通关节的事儿上,郧中隐心想这么多年风声已经过去了,拿出来正好派上用场。 从风知道了来历,心中不免忐忑,哀告说:“中隐大哥,你那些玩意儿是见不得光的,可不能动这个念想儿,万一穿了帮,大家都得搭进去,倒是我把你们往火坑里推。你们要活得好好的,我出去还有一线希望,你们要出了事儿,我还能指望谁?” 狱卒吆喝探监时间已到,庚妹把带来的两身换洗衣服交给他,又给他留一锭白银,郧中隐也掏些碎银给他。 从风说:“有衣服就够了,钱我用不上。” 郧中隐说:“钱不坏身,没准有啥事情用得着。” 再三叮嘱保重,依依惜别而去。 到了夜里,从风想和赵戍临说说话,拍打了两次牢栏,没有动静,直到第三次,赵戌临才破例出现。 他连忙凑过去问:“大叔,您说,一坛假币,藏了很多年了,能拿出来用吗?” 赵戌临说:“你咋问这个?” 从风便将郧中隐要用假币为自己打通关节的事儿告诉他。 赵戍临说:“私藏假币是大罪,恁么大一笔,够砍头了,叫你的朋友千万别干傻事儿。” “他们也是为我好。我跟他们说不能冒这个险,可是,大叔,我得出去找我娘。” “孩子,现在官府抓不到你是哥老会余党的证据,这样你还有希望出去,如果搭上假币的事儿,别说出去,连命都没有了。” 从风发愣半天,念念叨叨:“私藏假币,够砍头。”突然冒一句:“大叔,既是中隐大哥他们不能用,这事儿让秦矗来做好了,如果是秦矗私藏假币,官府不就要把他的头砍了吗?” 赵戌临哭笑不得,说:“孩子,早点歇着吧,别想些不靠谱的事儿。秦矗虽然视财如命,但这种事儿他不会干。你也没法坐在大牢里变戏法,从你朋友那儿变到秦矗那儿去。这事儿就是你爹在,也变不了。” “哎,大叔,您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我就给他使招偷换之法,乾坤大挪移,让秦矗背个私藏假币的罪名,到时候他豆腐掉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你小子不是说疯话吧?” “大叔,您咋转不过弯来?秦矗不是说要筹钱保释我吗?我给他来个将计就计,告诉他我有一大笔钱,给我交了保释金之后,剩下的全归他。有这么个发横财的机会,他一准会动心。我让中隐大哥先去报了官,官府的人在埋假币的地儿猫着,把秦矗逮个正着,叫他百口莫辩。” 赵戌临很是惊讶,细一想,觉得他的想法并非荒唐,要是计划缜密,没准真能让秦矗上当。 “孩子,你这条计策还真可一试。据我对秦矗的了解,他有可能会上钩。但是,有一点你考虑不周,你这个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 从风吃一惊:“是呀,必须让中隐大哥他们走开人。这可怎么办?” “这样吧,你对秦矗说是大叔我藏了一笔钱,这个他会相信。” “那怎么行,我可不能坑大叔您,宁可这事儿不成。” “孩子,你不是坑我,而是帮我。如果秦矗成了私藏假币的罪犯,他此前作为控告你的证人证词,官府就不应该再采信,这对你出狱大有帮助。你出去了,就能实现总舵主的遗愿,大叔死也能瞑目了。大叔成全你,也是成全自己。再说,官府也没想把大叔放出去,大叔的死期一日近一日,多一条罪少一条罪都是一个结局。记住,一定要说是大叔藏的。大叔还有计,到时候他秦矗私藏假币就成了铁案。” 二人商议了一回,都歇息了。从风仰躺着,独自想:秦矗心眼儿忒坏,一再坑我,最可恶的是杀了王嫂婶,如今也该我坑他一回了。这么盘算着,倒巴望着秦矗再来探监。忽然又想:他要是不再来了,我就没法骗他。还有,我也没问问中隐大哥假币藏在什么地儿,怎么才能找到,秦矗来了不也是白搭?唉,这事儿能成吗?(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管犯交情 (1) 从风每天在牢里揣度假币乾坤大挪移,愣是觉得这方法倍儿巧妙,我这主意没准马大哥都想不出来呢。可是一想起没有向郧中隐问到详情,又不知道秦矗还会不会来探监,心情就像走在钢丝上晃晃悠悠不能落地,连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这天夜里,已是更深人静,从风数着更鼓,想望早点儿天亮。忽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时断时续的啜泣声,好不奇怪,这种时候,会是什么人恁地伤心戚意?竖起耳朵向昏暗中张望,抽泣的人竟然是看大牢的狱卒黄。 原来狱卒黄的老娘又卧病不起,医馆诊断患的是肺痨病。狱卒的差事薪水微薄,他看守的这片牢区又全是难断案的嫌犯,一个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几乎没有什么利钱孝敬。平时领几个当差钱只能娘儿俩勉强维持生计,娘一患病就为手头拮据犯愁。眼下老娘的病正等着医治,可囊中已经见底,后边的费用更没有着落。他幼年死了爹,老娘二十七岁开始守寡,独自一人把他拉扯大。如今娘老了、病了,自己却力不从心,既焦急又愧疚,因此伤心。 从风听了半天,心里想:大老爷们恁么伤心,一准是有过不去的坎儿。如果兄弟怄气、夫妻拌嘴,我帮不上忙;如果是少了口粮钱,我把庚妹和中隐大哥留下的给他,倒可以补济他一时半会儿。反正我用不上,给了他也是一个结识。于是决定问问他到底是咋回事儿。 从风的心眼儿越来越细了,吵醒了别人对他不好,于是变出一只萤火虫,向他飞过去。 狱卒黄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忽然眼下有一闪一闪的亮光,抬起头来,见是一只萤火虫,懒得去理。萤火虫偏偏不离开,还不时来碰触几下,感到不寻常。这个季节哪来的这东西?而且萤火虫的光还挺扎眼,心里既疑惑又烦它,于是起身驱赶。 萤火虫赶一下退一下,不赶了又飞回来。就这样从风把他引到自己的监牢前。扑闪一下消失了。 狱卒黄刚要转身,从风轻声叫住他:“狱卒黄,是我叫你。能问你一句话吗?” 狱卒黄抹一把眼泪,叹着气说:“你真事儿,大半夜的也不让人消停。快说。” “你啥事儿伤心。能告诉我吗?” 狱卒黄不料被他窥到了自己的烦恼,心中不悦,斥责说:“有你什么事儿?呆得不耐烦有本事你自个儿出去。” 从风平时感觉他人不坏,这会儿说话冲人一准是心情不好,并不生气。回答说:“我在天津坐牢的时候,听说要给看守利钱,到了这边你待我不薄,我却少了礼数。” “上边交代不许打你骂你,你还用得着什么礼数,说这些废话干吗?” “我这儿有些小小意思。是我哥们儿探监留下的,想必你遇到了为难之事,拿去应急吧。” 从风从地铺下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包,抓住狱卒黄的手,把那一锭整银和碎银悉数塞给他。 狱卒黄把布包捏了一下,硬邦邦猜想是一把铜板,半推半就接了,遮辩说:“其实我不是那种贪图人犯钱财的人。” 从风说:“不用多说了,你拿着就是。” 狱卒黄悄悄离开,走到背眼的地儿借着昏灯打开布包看了一下。是银色之物,还不少,心里有些惊惧,又转身回来对从风说:“虽说家中老娘身患肺痨病没钱医治。可你这太多了我不敢领受,退给你吧。” 从风心想,这人还挺胆小的,推回到他手上,说:“你有娘尽孝,是你的福气。我千里迢迢来寻我娘。面都见不上,还被人诬陷坐牢。” 说话间落下两行泪来。 狱卒黄说:“我也听说你是被人诬陷的,只是我能小力微不能帮你。” “你先顾着你娘吧,治病要紧。这些就当是我孝敬的,你别推辞了。” 狱卒黄又想起去医馆路上从风让车的情景,心里感慨:这是个豪爽重义的人,不会坑我。因说:“兄弟既是这样说,我就愧受了。累累承蒙错助,没齿不忘。” 从风听他恁般说,有些奇怪,心想:这人知道好歹。 狱卒黄天明下班回到家里,打开布包来看,果然有一锭白银,还有一撮碎银子,虽然早有所料,还是吃了一惊,自言自语说:“当差这么多年,从未遇见过如此慷慨的人,他这是第二次帮我了,日后绝不能薄待他。” 于是放下别的事儿不做,立马叫一乘轿子,把名闻遐迩的萧老郎中接过来给娘医治。萧老郎中给老太太把了脉,听说病了几个月吃药不见效,便索要以前的处方来看,原来之前的郎中把风温肺热病误诊为肺痨病,当下按照自己的诊断开了七服药,嘱咐吃完再瞧。 狱卒黄得知娘患的不是肺痨病,手头又活动了,心里轻松了许多,忙去抓了药回来熬给娘吃。 这一天狱卒黄遇上同事有急事,当完夜班又顶了个白班,耽误给娘熬药了,心里着急,刚到点便一路跑着往回赶。 一进家门,只见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厨房案板上摆着一方肉,半袋白面,旁边还有菜蔬,又惊愕又疑惑。 娘在房里唤他,告诉说:“孩儿啊,今儿来了一个俊俏小女儿,又是给我熬药,又是给我做饭,可好着呢。问她叫啥名儿,她说是从风的妹子。这从风到底是甚样人儿,我咋没见过?” 狱卒黄好不意外,回答说:“娘,从风是我看管的犯人,关在大牢里,您老当然没见过。” 老太太心里惊了一下,犹豫着问:“犯的是命案还是劫案?” “不是命案也不是劫案,受人诬陷。” “受人诬陷,多冤啊!你可要善待人家。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 “娘,孩儿知道。” 狱卒黄一直是善待从风的,娘的病得亏他馈赠有了明显好转之后,心里不知道怎么感激他。那天背着人对从风说:“兄弟,需要我帮忙的,只要我能办到。你尽管开口。” 从风忽然记起总督大人说过的话:“倘若你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哥老会余党,本督就放了你”,心里盘算:我求他给我一个机会,在让秦矗栽跟斗之前先办一件大事。不知道他肯不肯帮我。心里没有把握,于是留了句活话:“如果有事儿要黄兄费心,到时候我会说的。” 郧中隐上次探监回去,急着要听从风物色人的消息,到第七天又和全念坤一起来了。一打照面就问:“兄弟。找着人了吗?” 从风便把结识狱卒黄的经过说了一遍。 郧中隐在牢栏上砸了一拳,兴奋说:“顶戗,就是这小子!” 从风说:“这人不错,前两天还主动跟我说需要他帮忙的,只要能办到,尽管开口。” 全念坤说:“到这份儿上了,八成把握了,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说:“别紧着叼扯了,咱们走,回去跟老马商量。越快越好。” 从风说:“他是个本分人,挺不容易的,不能坑把人家,我只是想……” 郧中隐打断说:“别菩萨心肠了,只要你自个人能出去,管他是死是活!” 说着把身上带的都掏出来给了从风,拽着全念坤赶着投胎似的走了。 二人回去,郧中隐把从风的话原原本本对马翼飞和庚妹学了一遍,末了儿说:“现在只剩下钱的事儿了,老马。咱们把那坛假币挖出来使,应该没事儿了吧?” 庚妹说:“哎呀,我这些日子收成不好,姥姥的官府搞啥治安整治。成天儿有公差在街上转悠。可是,动用假币这事儿太悬了。” 马翼飞锁着眉头说:“不是钱的事儿,钱不是事儿,不用使假币。” 郧中隐说:“瞧你说的,钱不是事儿,你以为掏几个子儿撒叫花子哪!” 马翼飞说:“找金师爷敲一笔。我辰时开口,他不敢巳时送来。” 郧中隐说:“把玉佛都退给他了,上哪儿敲去,你以为他傻啊?” 马翼飞说:“也聪明不到哪去,咱们不是让他打了个收条吗?你以为收条是好打的?” 郧中隐一拍大腿:“是啊,那二货不长心。恁地,赶紧的,念坤、庚妹,你们谁去敲他,从风明儿就能出来。” 全念坤说:“把条给我,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说:“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钱不是事儿,人有问题。我看狱卒黄那小子办不了这事儿。从风说他是个本分人,又是个孝子,这种人八成没那个胆。” 全念坤说:“没准他真不敢扛,穿了帮就是个死罪,人家还有一个老娘,得想后果,一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说:“你俩扯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找金达敲一大笔,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马翼飞说:“中隐啊,这事儿一定得十拿九稳,咱们别真佛没拜拜泥胎,要我说,让庚妹上他家去呆几天,诓哄那老太太,把狱卒黄的底细摸清楚,如果他不敢,看让他帮着找个人成不成。” 全念坤说:“老马,这不是送肉上砧板吗?庚妹要失了身,可就是给从风戴绿帽子了,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嚷起来:“我说念坤大哥,你歪嘴和尚念邪经,我的身是恁么容易失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本姑娘也不是没羞没臊。喂,马大哥,话又说回来,我可不睡在他们家,你别把我往火坑里推。” 马翼飞说:“谁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就伺候伺候老太太,给她家里拾掇拾掇,陪她唠嗑,从她嘴里套些话出来,熟络了,再跟狱卒黄当面鼓对面锣。” 郧中隐心里没主张,只好听从马翼飞。 庚妹打听到黄家的住址寻过来,与狱卒黄的娘虽然不相识,却因在街头掏了人家腰包买了礼物进门,见了面自来熟儿,一番巧舌如簧,很快就把老太太哄欢喜了。 老太太问她:“你是谁家的小女儿?” 庚妹被她问着了,不好回答,忽然灵机一动:这面子得做在从风头上,于是说:“我是从风的妹子。” 庚妹虽然假心假意,殷勤款洽只是个表面,但熬药、洗衣、煮饭、拾掇屋子几样做下来,倒也像模像样,把老太太感动得不行。只是头一天也没套出什么话,想起全念坤“失身”之说,也有些心怯,趁狱卒黄还没回来便急忙离开。临走跟老太太打一声招呼:“婶,我明儿再来。” 狱卒黄回来瞅着家里情形,惊愕了半天,听娘说是从风的妹妹上家里帮衬来了,感动得不行。 打这以后,庚妹每天都到狱卒黄家伺候老太太,来的路上逮着机会掏人家一些碎银,贴补黄家瞧病和家用。 狱卒黄一发喜谢不尽,对从风更生爱厚,心想,难得有这样贴心人,有朝一日他出来,我当与他定下结拜之交。(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管犯交情 (2) 从风所在的这片通牢,关押的都是没有定罪的囚犯,都盼着轻判甚至无罪释放,谁也不会没事找事,除了赵戍临其他都不是危险人物,而且人数也不多,因此夜间看牢的常常就一个狱卒。~頂點小說, 狱卒黄得此便利,想着要对从风表示一点感激之意,这天又逢他值夜班,便买一壶酒,切两斤熟牛肉,带进牢里私请从风。 从风晓得他是一片挚诚,想着连日来的盘算有了机会,甭管他答不答应都不能错过,今晚一定要说出口。于是几杯酒下肚,壮起胆子试探着问:“黄兄,你知不知道天津天后宫那边,新近有什么热闹场面可看的?” 狱卒黄说:“有啊,再过九天,是天后娘娘升天的日子,每逢这天都有祭祀庆典,县太爷亲自主祭,各路艺人都被征召去会演,场面可热闹哩。” “天后娘娘是什么菩萨?” “天后娘娘是保佑那些出海的人、挂船的人、捕鱼的人、出远门的人往来平安的神明。” “哎哟,她老人家管的不老少,可受累了。升天又是啥意思?” “天后娘娘原来是凡人,后来成仙了,成仙的这一天就叫升天,故此每逢这一天要办祭祀庆典。” 从风捧着酒杯意往神驰,口里喃喃念叨:“升天……升天……升天……” 狱卒黄以为他不胜酒力,忙说:“多吃菜,能喝多少喝多少。” 从风缓过神来说:“不碍事儿,来,我敬黄兄,干。” 两人喝了个杯见底,重又满上。 从风忽然问:“黄兄,天后娘娘升天那天你当什么班?” 狱卒黄屈指算了算,说:“我当白班。” “正好。黄兄。我闷得日子久了,心里难受,想去瞧瞧,你能许我出去一天半日的吗?” 狱卒黄惊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忒吓人了。愣了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自己受了他许多好处,要不是他接济,娘的病还不知咋样了呢。说来称得上是恩人,他开了这个口,怎么好拒绝?可是,如果他趁机逃跑,我就是砍头的死罪,我死了,娘孤苦伶仃一个人,谁来给她养老? 从风晓得他为难,便把话挑明:“黄兄不必担心。我不会坑你,我让我一个兄弟替我半天,有人质在,只要小心。既不会露馅,也不会让你吃挂落儿。在你交班之前我一准赶回来,还在这儿坐牢。” 狱卒黄还是不敢松口,满满一杯就在他手上抖落了一大半。 从风又说:“黄兄。我不瞒你,我相信你不会透我的口风,我不是去看热闹。我是想去做一件大事儿,做成了,就能洗白我的罪名,让官府还我一个清白,心甘情愿的放我出去。所以我没有必要逃跑,我跑了,既是害你,也是害我自己。” 狱卒黄听他言语真诚恳切,话已讲得倍儿明白了,能帮他洗白罪名助一把力,没理由拒绝他。何况他答应叫一个兄弟来做人质,即使他跑了,也没法说是我当班的时候发生的事儿,好歹糊糊涂带得过去,也算是我还了他的情。于是没再多想,只是说:“没法让你从大牢里出去。” 从风晓得他愿意帮忙,告诉他:“上回秦矗来探监,我偷了他的牒文,是不限日期的,出去不会有问题。” 狱卒黄点了点头。 从风又说:“黄兄送佛送到西,还得劳驾你马上捎个信给我大哥郧中隐,你这儿有笔墨吗?我得写出来。” “你说给我听,我去写来。” 从风想了一会儿,说:“我这意思还不能写得太明显,也不要断句,万一落到别人手上,也不至于穿帮连累你。” 狱卒黄听他断断续续念了四句话,照着复念一遍,起身去书写。 须臾转来,将一张纸片儿递给从风,说:“看看我听岔没有?” 从风看了一下,告诉他“巳时”不是“四时”,“津衙”不是“金牙”。 狱卒黄说:“一会儿改过来,我须得巡更了,兄弟请独自慢用。” 从风晓得狱卒黄不敢久陪,见他走了,心里念着赵戍临,轻拍牢栏说:“大叔,有好酒好菜,起来吃些吧。” 赵戍临猴也似窜出来,伸出黑如龟爪的手指,把从风手上的酒壶夺过去,老牛饮水般仰头豪饮,一边呛咳一边抓起盘中的牛肉往嘴里塞,不及咀嚼便吞下去了。 从风瞅他可怜,说:“您都吃了吧。” 赵戍临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酒菜一扫而光,打个嗝,说:“你小子行啊,又使大招儿了,比你爹还厉害。哎,但愿事成。” “大叔您知道我要干什么?” “猜到八分吧。” “依您看我这靠谱吗?” “靠谱倒是靠谱,不过难说有定准。狱卒黄会不会把你卖了?你这着棋走得有些险。” “不会,我瞅他是个实诚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指望看大牢的发善心,不比与虎谋皮。” 从风听赵戍临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许不安。 天明后狱卒黄下班,换了常服,照从风说的地址在码头找到郧中隐,做个问路的凑上去,掏出信笺递上,悄声说:“在下狱卒黄,从风先生捎个信来。千万谨慎,漏了口风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们的人别上我家去了,这样不好。” 郧中隐满腹狐疑,捏着纸片儿瞅了半天瞅不出名堂,再看狱卒黄,早走没影儿了。便递给马翼飞,说:“老马,刚才这人说他是狱卒黄,替从风送信来,你瞅瞅,这都写的啥意思?” 全念坤和庚妹听说是从风带信来了,忙凑过来看,只见纸上写着:“三哥探监早妈祖升天高祭祀到巳时津衙艺友了。” 庚妹拨浪鼓也似晃着脑袋说:“这哪是信啊?压根儿就是天书。狱卒黄蒙人的吧?” 郧中隐催促说:“老马,看出门道没?说啊。” 马翼飞沉吟片时,把三人叫到一边。说:“离妈祖升天日还有几天?” 郧中隐算了一下,说:“八天。” 马翼飞说:“从风应该是要在妈祖升天日这天干件什么事儿,不敢明里说。” 郧中隐说:“这信真是从风写的?” 马翼飞说:“谁会没事冒称他写这么个东西?他不是跟狱卒黄套上近乎了吗?不会有假。” 庚妹说:“咱们都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还不是白搭。” 全念坤说:“老马,从风一根直肠子,写这么个转弯抹角的玩意儿,不靠谱,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说:“他是担心落到别人手上,人急智生,没什么不靠谱的。” 庚妹说:“倒是这个话。从风遇到急事,心眼儿可就灵活了。” 郧中隐说:“我琢磨着八成是从风把狱卒黄买通了,定在妈祖升天日逃出来。庚妹,你去追上狱卒黄,问问他是不是这意思。” 马翼飞急忙拦住说:“不能直接问狱卒黄,从风即便把狱卒黄买通了,他也不敢说出来,咱们一问,没准给帮了倒忙。” 郧中隐捶头跺脚说:“哎呀。这不明不白的,咱们怎么接应?” 马翼飞又把信上的意思琢磨一遍,有了新的领悟,说:“这几句话如果断开来念。意思倒也能猜出来,你们看:三哥探监早,妈祖升天高,祭祀到巳时。津衙艺友了。就是说,妈祖升天日这天,让念坤早点去探监;祭祀到巳时——妈祖升天日官府每年都要举行祭祀。到巳时……他会不会是巳时逃出来?‘津衙艺友了’这一句就难理解了——‘津衙’该是天津衙门,‘艺友’是说老沈他们,这个‘了’字,还真不清楚是啥意思了。” 庚妹蹦跳着叫起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逃出来,衙门就傻眼了。” 全念坤慌忙捂住她的嘴:“瞅你长舌妇似的,要让满世界都知道啊?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吐了吐舌头,不服说:“你才长舌妇呢。” 郧中隐连连点着头说:“老马,你到底是喝过墨水的,我看你的解释没错,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老沈也是个脑瓜子开窍的,我去保定会会他,你们两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咱们等着从风脱离苦海。” 马翼飞说:“咱们下一次探监的期限是什么时候?” 郧中隐说:“正在期限之内。念坤,你记着这事儿,别耽误了。” 庚妹说:“我有一点闹不明白,从风为啥没说要钱打点?合着狱卒黄愿意做亏本生意?” 郧中隐没心思琢磨这事儿,独自租一乘快骑奔保定去了。 总督署衙门前请愿的人仍然没有撤离,总督大人已派秘书官两次传话,虽然闪烁其词,但态度没有之前生硬了。大家斗志不减,誓言坚守到底。 郧中隐找到沈万奎,把从风带出来的纸条给他看了,又说了马翼飞的分析。 沈万奎想了半天,不同意从风将要越狱的判断,说:“中隐,从风如果准备逃出大牢,不就在静海逃走,还跑到天津来干吗?” 郧中隐一听懵了,“是啊,搁谁也不会这么傻啊!恁地,老马瞎****扯,老沈,你说说,这几句话到底是啥意思?” 沈万奎说:“要照字面看,从风的意思,的确是要在妈祖升天日去天后宫。只是叫人不明白的是,他怎么能从大牢里跑出来?既然能从大牢里跑出来,为啥不赶紧逃离官府的魔爪?” 郧中隐不耐烦说:“老沈,你这人也真是操蛋,我问你,你倒反过来问我,你咋就不能说个准头?” “中隐,我还真只能是瞎猜,没准是官府准备释放他,释放的日子就是妈祖娘娘升天那天。” “你比老马说的靠谱。” “中隐,甭管是啥意思,有两条一定要照他的做,一是妈祖娘娘升天日咱们得在天后宫候着;二是念坤按时去探监。至于‘艺友津衙了’的意思,我还真猜不出。总之咱们做好各种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从风这哑谜打的,也只能这么着了。你们请愿准备请到啥时候?” “原本要一直请到有结果,现在有了从风这个字条,咱们得在妈祖娘娘升天日之前赶回天津。”(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深牢旧物 从风把计划编成隐语传出监狱,等着外边的人回话。↑頂點小說,没想到第二天狱卒黄没来上工,好不意外,不知他把信送没送到。而接下来连着三天都没见着狱卒黄,有些着急了,心里胡乱猜测:真像耍猴大叔说的他把我卖了,还是上边的人起了疑心把他调开了?甭管什么原因,一准出了事儿。 到第四天,实在定不下心来,忍不住向当值的肥头打听:“这位大哥,我瞅你这两天连轴转,受累啊,咋不见黄富贵当值?” 肥头发牢骚说:“那小子崴了脚,他在家歇着,我们几个替他遭罪。” 从风又问:“是伤了筋还是折了骨头啊?” 肥头不耐烦:“伤了筋怎么着?折了骨头怎么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从风想探个准头,“折了骨头我倒是有个土方子。” 肥头斥责说:“你要咒他折骨头啊?真他娘爱管闲事儿。” 从风的心放下一半悬着一半,狱卒黄既没有出卖自己也没有调到别的监子去,但这事儿也够凑巧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上不了工,我的事情没戏了,该我倒霉。 这天夜里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半夜三更不知道赵戍临捣什么鬼,被他弄出的窸窣之声吵醒了。睁开眼抬头仰望,老虎窗外冷月的幽光撇入大牢,带来了吝啬的亮色。这老头儿不会没事瞎折腾,应该有点什么名堂,于是蹑手蹑脚爬起来,贴着牢栏侧头去偷看。 朦胧中赵戍临挪开了马桶,放马桶的地方污秽积冱,这老头儿也真是恶心,弓着腰就在脏兮兮的地上刨着什么。 刨了半尺来深,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包裹,从风有些吃惊。这指定是件什么宝贝。 赵戍临很麻利地抠出来,像从失主家逃出来的贼,左顾右盼站起身,展开包裹向从风伸过来,说:“你都看到了,物归原主。” 从风退一步望过去,包裹里的东西挺眼熟,细一瞅,吃一惊不小:这不是爪角兕吗?脱口说:“大叔,敢情是您偷了我的……” 肥头疾步过来。赵戌临慌忙跌一跤坐在地上,把爪角兕塞到了屁股底下。 从风对肥头说:“他偷我的……”随即把一只袜子扔过去,“袜子。” 肥头瞥一眼,斥骂:“天还没亮活得不耐烦了,敢情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从风一边往后退一边说:“官爷教训的是,您忙您的,我不给您添乱。” 等肥头走远了,赵戍临重又召唤从风,压低嗓门说:“还记得当年在虹城发生的事儿吗?邱持贵在竹林中药倒你正要偷窃。落在我手上。” 从风毫无印象,笑笑说:“贼被贼偷,还是大叔您厉害。” “这是总舵主传给你爹的,大叔已无能为力了。今后的重任落在你肩上。大叔该对你说的话已经说了很多,希望你不负重托。” “大叔,您退还给我的意思……合着这玩意儿就叫重托?” “孩子,你出了大牢以后。用爪角兕开启泛黥山釜瞑洞的山门,就会见到藏在洞内的秘密册籍……” “大叔,秘密册籍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秘密册籍就是哥老会各堂口的全部成员名单。你拿到它去寻找还活着的袍哥和他们的后人,用爪角兕号令他们重举反清复明的大旗。” “举了大旗,我是不是就是总舵主了?” “有爪角兕在手,只要你发出号令,你就是总舵主。” “总舵主和总督老儿谁更厉害?” “总舵主是正统大明王朝的维护者,是老百姓拉起队伍赶走满鞑子的头领,总督老儿是大清的走狗,是为虎作伥的狗官。灭了大清,灭了总督老儿那帮狗官,是总舵主的宏图大志。” 从风喃喃自语:“总督老儿……狗官……” 赵戍临提醒他:“另外,你出去以后还有一件大事儿要做,就是找出当年出卖哥老会的叛徒,清理门户。” “叛徒不就是秦矗吗?还有邱持贵。” “秦矗和邱持贵虽然有嫌疑,但缺乏有力证据。我跟你说过,哥老会各个堂口是互相保密的,除了总舵主和你爹,别人都不知道各堂口驻守的所在地,当年清军可是一攻一个准。从这一点看,秦矗和邱持贵不具备出卖哥老会的条件。这也是大叔把你爹作为第一嫌疑人的原因。” 从风激动起来:“我爹不是叛徒,谁当叛徒我爹也不会当叛徒,大叔您胡说。” “你爹的嫌疑可以完全排除了。他告诉你接头暗号,让你交出爪角兕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谁也别怀疑了,就是秦矗和邱持贵,要不他们怎么对我下毒手?还陷害您。” “秦矗和邱持贵也许是为了争夺总舵主地位图谋爪角兕。还有一个可能,秦矗发大财了,见利忘义,想阻止哥老会重举义旗,这样才能保住他的万贯家财。” “大叔,我问您一件事儿,您说句实话,韩武来是不是您杀的?” “大叔到天津这么久从没有见过韩武来,上哪儿去杀他?” “一准是秦矗杀了他,赖您头上。” “我也这么想过,我留在天津迟迟不走,碍着秦矗的眼,他偷了我的锣槌,嫁祸于我。” “大叔总算明白了,您早该有这个眼力劲儿,秦矗人这么坏,心这么黑,说他是叛徒还能有跑?铁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一定要让他们遭报应。” “秦矗贪图荣华富贵,所作所为背离了袍哥的行事准则,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也是变节者。但二十年前哥老会遭受灭顶之灾,是不是秦矗所为,大叔不敢妄下判断。” “大叔,您正好应了那句话——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凭啥要替他打马虎眼?” “大叔不是替他打马虎眼,秦矗作恶多端,罪不可赦。你怎么处置他,哪怕碎尸万段也不为过。你处死他,除掉的是一个恶棍,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但不能说指定除掉了出卖哥老会的叛徒。” “大叔,您真能绕。我也不知道您爱死憋还是坐牢把脑瓜子坐坏了。这事儿咱们不说了好吗?总之在我心里,收拾秦矗和邱持贵,既是实现我的复仇计划,也是除掉出卖哥老会的叛徒内奸。” “孩子,大叔不是跟你死憋。大叔总认为真正的叛徒另有其人。所以除掉秦矗与除掉当年出卖袍哥的叛徒,是两码事儿。大叔要求你除掉叛徒,一方面是告慰上万死去的袍哥的英灵,另一方面也是为你重举大旗排除隐患,扫清危险,否则,你防不胜防,说不定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会落在你头上,又一次落在你领导的袍哥头上。” 从风听赵戍临这么说。心里的念头也有些迁摇,半信半疑的问:“大叔真认为叛徒是另外一个人,恁地您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这也是大叔感到惭愧的地方,追查了十多年。竟然没法确定谁是叛贼。” “您都追查不出来,让我咋追查?” “大叔琢磨着当你传出重聚袍哥的号令之后,叛贼八成会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甚至在你向泛黥山釜瞑洞进发的时候。叛贼就有可能如影随形。所以,你要张着神,最好你的兄弟能协助你、保护你。” 从风半信半疑:“大叔。您说得太悬了,没根儿瞎掰六九。” 赵戍临说:“不是没根儿,叛贼当年有一样重要东西没有得到,就是釜瞑洞里的秘密册籍。现在你的行动如果有所泄露,叛贼就不会闲着,一定要付诸行动。” 从风不以为然问:“大叔,泛黥山釜瞑洞在什么地方?” “大叔也不知道,这就为难你了,找到泛黥山釜瞑洞会要费一番周折,据大叔推测,应该在虹城的西南某处山地。记住,打开山门光有爪角兕还不行,还得念动口诀,口诀藏在锣槌里面。” 赵戌临从内衣兜里掏出锣槌,双膝跪地,与爪角兕一并呈给从风。 从风失惊说:“大叔,您咋向我下跪?我是晚辈,折煞我了。” “你现在是至高无上的总舵主了。” “醒醒吧大叔,我跟您一样,还在这儿坐牢呢。” “照你的计策,大叔估摸着你重见天日指日可待,请收下吧,孩子,不,总舵主。” “我的计策落空了,我托了狱卒黄,他连话都不回,没指望了。” “这么多天没什么异常,说明狱卒黄没有出卖你。既然没有出卖你,即便这次不成,后边还有机会。总之,大叔坚信总舵主必成大业。” 从风迟疑不决,因见赵戍临长跪不起,只好收下。说:“大叔,别跪着了,地下凉。” 赵戍临攀着牢栏站起来,问道:“你蒙秦矗那事儿,要放到妈祖娘娘升天日之后吗?” 从风暗惊:什么事儿也瞒不过这老头儿。把头点了一点,喃喃自语:“妈祖娘娘升天日,不作指望了。” 从风把赵戍临给他的两样东西郑重包裹起来,学样移开马桶,抠个洞埋藏熨帖,坐在地铺上独自想:我得先把娘救出来再做总舵主,做了总舵主就把秦矗、邱持贵、姓金的,还有总督老儿、还有俩凶神通通关起来,让他们尝尝坐牢是啥滋味儿;至于那个叛徒,耍猴大叔咬定另有其人,耍猴大叔的判断不会错,只要他露出马脚,我就让中隐大哥他们把他逮起来,这个人不能立马处死,得先过堂,审问他当年告密叛变该当何罪,还有这么多年躲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被追查出来。一定要三推六问之后再给他定罪。(未完待续。) ps:  因草稿及大纲莫名其妙消失,再三搜索、挽救未果,造成断更,再次向读者致歉。自即日起恢复发稿,敬请继续关注、继续支持。 第六十五章 虚空幻影 (1) 从风没想到爪角兕会失而复得,更没想到有了它能号令千军万马,自己这一出去,就要成为八面威风的总舵主了,暗中摩拳擦掌起来。頂點小說,可一看到索命鬼似的狱卒在面前打晃,心里又凉了大半截,这种地狱般的日子还不知道何时才能熬到头呢,别跟着耍猴大叔做春梦了。 从风的心性热得快也冷得快,一下子就把这几天的事情抛到了脑后。这天天亮不久,狱卒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竟然半天没愣过神来。 狱卒黄轻轻拍打着牢栏说:“你睡得挺踏实啊。” 从风翻身坐起,满脸惊讶说:“狱卒黄,你不是崴了脚吗?咋就上工了?” 狱卒黄说:“今天是妈祖升天日,我答应你了,怎能不来?你的兄弟也来了。” 从风看到跟在后边的全念坤,这才恍然大悟:“妈祖升天日,你们都记得啊,我都没往心上去了。” 狱卒黄说:“你改变主意了?” 从风走近牢栏说:“哪会改变主意了?我以为这事儿要泡汤了。不说别的了,念坤大哥,你替我蹲半天班房,我去天后宫瞧瞧热闹,下半晌回来换你出去。” 全念坤吃惊说:“这还能不被人发现?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说:“你把脸朝内躺着,不说话。狱卒黄当值,保准发现不了,你就遭半天罪。” “成,你去吧,我给你替着,一句话的事儿。”全念坤镇定了神情,贴近他耳朵道:“出去以后赶紧逃,别回来了。” 从风说:“还能连累你和狱卒黄?你别管了。照我的做就是了。” 狱卒黄打开牢门,从风使出障眼法,和全念坤对换了衣服,又问:“兜里有钱吗?” 全念坤说:“带着呢,晓得你要用。” 狱卒黄说:“出去走半里地,有个赶车的把鞭子插在后脑勺后边。那是我堂舅,你放心用。” “敢情好,这你也替我想到了。”从风拿着秦矗上回遗下的牒文,闪身出来,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离了大牢,找到狱卒黄的堂舅,紧三火四抄近路赶到天津城,先到当铺买身衣服易了容,又去购了几样道具。便一径往天后宫来。 其时祭祀正在进行,人潮攒动,场面恢弘肃穆。他悄没声儿登上就近天后宫的一处高屋顶,把身子在屋脊后边藏起来,伸出半个脑袋盯着下边的情形。 郧中隐、马翼飞、庚妹及沈万奎一干艺人早在人潮中候着,不时张目四顾。然谁也没有发现从风的踪影。 眼看巳时将过,天津知县已念毕祭文,官吏、信众差不多虔诚礼拜完了。仪式就要收官,衙门维持秩序的公差分散到各路口把守。却仍不见从风露脸,这几个不禁焦躁起来。连一向沉得住气的马翼飞和沈万奎也惋惜说:“已经错过了逃走的最机会。” 郧中隐终究耐不住性子,横冲直撞的在人海中窜过来窜过去。庚妹的脸色也挂不住了,口里嘟囔着:“不知道这傻蛋出什么事儿了。” 马翼飞担心他两个露马脚,不停地递眼色,把庚妹的嘴堵住了。却阻止不了郧中隐。 时值隅中,衙门主持仪式的官吏宣布礼成,各路艺人开始献艺,急着回去打理生计的市民开始退场。 就在这时,半空里传来几声脆响。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几千双眼睛一齐抬头仰望,只见半空里有绚丽的烟花正绽放异彩,烟花像撒开的渔网,接二连三铺天盖地,缤纷的烟雾在微风中飘而不散,眨眼间聚集成七条宽畅的彩绸,彩绸抖动着,紧接着翻滚出一个一个磨盘大的气环。 人潮一片讶异之声。 沈万奎攒紧郧中隐的手频频点头,暗示是从风来了。庚妹瞅着沈万奎兴奋的模样,猜到了意思,激动得手舞足蹈。 半空里的气环呈现着不同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气环交错穿梭,逞娇呈美,壮观之极。 沈万奎忍不住吼了一声:“顶礼慈云!” 郧中隐、马翼飞和庚妹如梦方醒,拍掌连连嚷叫:“顶礼慈云!” 众艺人也跟着吼起来:“顶礼慈云——” 一时间“顶礼慈云”的惊呼之声在人潮中此起彼伏。 七个气环又幻化出各种美妙的图形,交相辉映,令人目不暇接。之后渐渐依次叠加,层层叠叠垒出一座七彩宝塔,塔顶射出熠熠光芒。宝塔忽又四散迸开,叠成一个巨大的莲花宝座,一个女菩萨盘腿合掌,居坐在莲花宝座之上。 信众和看客有的惊呼“妈祖娘娘”,有的惊呼“观音菩萨”,纷纷跪地磕头礼拜。就连一直满腹狐疑的知县大人也跪倒在地。众人再抬头时,莲花宝座不见了,蓝天之下硕大一团祥云升向天空,向东飘去。场中信众再次膜拜,直到祥云在天边消失。 郧中隐朝四处张望,马翼飞拽了他一下,说:“别在这儿傻看了。” 郧中隐说:“没见他人呢。” 庚妹说:“是啊,神龙见首不见尾。” 沈万奎说:“中隐,庚妹,咱们把他的意思理解错了。” 郧中隐摸不着脉:“啥意思?得换地方?” 马翼飞推着他走出天后宫,大伙来到一处背人的地方,郧中隐急不可耐问:“上哪儿?” 马翼飞卖着关子说:“喝酒去,今儿得好好喝一盅。” 郧中隐说:“扯淡,正事不干去喝酒。” 沈万奎说:“中隐,我也是刚愣过神来,从风不是越狱,而是专门跑来演一个顶礼慈云的全活儿,这会儿应该又回大牢去了。” 庚妹打岔说:“这不傻贝儿贝儿吗?好不容易跑出来又折回去。” 马翼飞说:“不折回去怎么办?念坤在牢里给他替着呢。狱卒黄倒霉是狱卒黄的事儿,念坤可就出不来了。” 郧中隐说:“你是说念坤这大半天的在牢里假冒从风?” 马翼飞说:“从风在静海玩偷梁换柱,在这边玩瞒天过海。” 郧中隐说:“你别孔夫子的**文吊吊,我明白过来了,敢情从风是玩大招子来了,给官府蒙事。” 沈万奎说:“是啊,从风选着妈祖祭祀庆典,把全套顶礼慈云演出来,又是恁么出彩,今儿看到的得有一两千人吧,这影响多大?官府这下可是傻眼了。” 庚妹说:“我觉过闷来了。官府拉晃绳说会顶礼慈云就是哥老会余党,赖个罪名让从风蹲大牢,今儿冒出来一个会顶礼慈云的高手,从风呆在大牢里,官府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这样他就跟余党的关系撇清了。沈师傅,要说这事儿多亏了你,当初他和武藤章比试顶礼慈云,要不是你阻止他演个半截儿,今儿就没法玩大招子了。” 郧中隐说:“大招子是玩过了,可人还没出来,老马,你说咱们该怎么使劲儿!” 沈万奎说:“中隐,从风字条上的最后一句话我明白过来了,津衙艺友了,就是让我们去天津衙门替他伸冤,逼着官府把案子做个了结。” 庚妹说:“不对呀,人关在静海,天津这边找不上啊。” 马翼飞说:“解铃还系系铃人,案子是天津这边发的,要洗清冤屈当然是找天津知县。” 沈万奎说:“回头我通知同行朋友,明儿一早奔天津县衙去理论。” 郧中隐说:“等什么明儿,趁热打铁这会儿就去,没准从风明儿就能出来,知县老儿敢说不放人,就给他闹个底儿掉!走走走,咱们吆喝人去。” 说着左推右拽,催促大伙立马行动。 马翼飞说:“你又猴急,这会儿官府还没愣过神来。再说甭管老沈叫来的人,还是咱们叫来的人,不都散摊子了吗?再吆喝齐整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从风也别指望他就能出来,官府妈妈例儿可多了,快也得一月半月的。” 郧中隐说:“走走走,先去填饱肚子,吃完饭念坤也该回来了,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庚妹说:“我这心里可不踏实,金师爷和秦矗一准要作梗,这事儿还会有不少磕碰。” 郧中隐说:“这有啥不踏实的,现在满世界都知道会顶礼慈云的人不是从风,官府眼瞎啊?” 沈万奎说:“中隐,庚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案子原本就是金达和秦矗打联联使坏,现在要翻盘对他们可不是好事,不能不提防。” 郧中隐说:“金达和秦矗我去敲断他一条腿,让俩货出不了门,上哪儿去作梗?” 马翼飞说:“你那是臭招,人家的腿是恁么好敲的?这事儿不难,只要唬住了金达,秦矗蹦起来拉尿三尺高,让他蹦去。一会儿回去我给金达写几句话,庚妹你送他手上去,我保准他看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郧中隐说:“他能听你的,你以为你是他爹啊?” 马翼飞说:“你忘了那尊玉佛金达留了收条在咱们手上,只要提起这事儿,比他爹还管用。”(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虚空幻影 (2) 狱卒黄把从风偷放出去,毕竟赌的是自己的脑袋,时不时瞟着侧卧在地铺上的全念坤,生怕生出不测。到了申时下半时,还不见从风返回大牢,只剩半个时辰就要换班了,不觉焦躁起来,事情一旦败露,那是杀头的祸事,自己死了就算是报答他的帮扶之恩,可留下孤苦伶仃的老娘如何放心得下? 心中六神无主,忍不住问全念坤:“你估摸着他是不是有啥事儿耽搁了?” 不料全念坤倒反问一句:“他跟你说就是看热闹,没说有别的事儿?” 糟了,连他兄弟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干什么,我这办的什么事儿! 赵戍临平时没少挨狱卒黄的鞭子,这会儿偷窥到他惶恐不安,心里幸灾乐祸,靠近牢栏说:“他不会回来了,你就等着倒霉吧。” 狱卒黄攥紧鞭子呵斥他:“欠揍你,有你什么事儿!” 赵戍临得意洋洋说:“我没事儿,是你有事儿,你可惨了,死定了。” “大叔,没事添堵,您损不损?” 狱卒黄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从风在身后说:“我回来了,黄兄,我回来了。” 狱卒黄惊喜交加:“兄弟,你这么守信!” “我怎敢不回来,总不能连累黄兄。今儿帮我这么大的忙,只能日后再谢了。请黄兄换我兄长出来。” 狱卒黄打开牢门,全念坤还朝里躺着,说:“你还真回来了,我打算一直替下去哩,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催促说:“念坤大哥把你憋的,差点耽搁了,快换衣服,赶在狱卒黄交班前出去。” 全念坤松了一口气,还想说什么,狱卒黄也催他:“快走、快走。” 郧中隐几个吃完午饭。沈万奎结了帐,一起回到住处,全念坤还没有回来。马翼飞烧了一壶茶,大家一边喝着一边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沈万奎先说了明天去县衙的方案。马翼飞表示赞同,郧中隐说忒软蛋,得给知县老儿一点颜色瞧瞧。两边争执不下,庚妹却冷不丁来了一句:“天津衙门这边,我这心里可不踏实。这事儿还会有不少磕碰。” 郧中隐说:“这有啥不踏实的,现在满世界都知道会顶礼慈云的人不是从风,官府眼瞎啊?” 庚妹说:“我担心金师爷和秦矗一准要操蛋。” 沈万奎说:“中隐,庚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案子原本就是金达和秦矗打联联使坏,现在要翻盘对他们可不是好事,不能不提防。” 郧中隐说:“金达和秦矗我去敲断他一条腿,让俩货出不了门,上哪儿去操蛋?” 马翼飞说:“你那是臭招,人家的腿是恁么好敲的?这事儿不难。只要唬住了金达,秦矗蹦起来拉尿三尺高,让他蹦去。我给金达写几句话,庚妹你送他手上去,我保准他看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郧中隐说:“他能听你的,你以为你是他爹啊?” 马翼飞说:“你忘了那尊玉佛金达留了收条在咱们手上,只要提起这事儿,比他爹还管用。” 马翼飞平时爱练个字儿记个帐啥的,糙纸烂笔头是现成的,从床底下摸出来。写了几句话: 金师爷:你留那张玉佛的收条我一直没敢扔,今儿天后宫的顶礼慈云满世界都知道是咋回事了,从风的冤案不翻盘没天理。我给你提个醒,别听秦矗鼓捣再玩幺蛾子。要不完蛋的是你。 恶人郧中隐 庚妹一边看一边念,沈万奎听到“恶人”两个字,打了一愣,说:“老马,别戴个‘恶人’的帽子。” 郧中隐说:“就这两个字写得最好,我不是恶人谁是恶人!” 庚妹说:“他就是个恶人。” 郧中隐说:“庚妹。别愣着了,快给金达送去,一定要交给他本人。。” 庚妹不慌不忙折叠好,揣进衣兜,说:“急什么,金达这会儿还没散衙呢,我还得见趟来喜和二黑,明儿去县衙让他们也凑几个人。” 沈万奎说:“庚妹,你得跟荣行的兄弟打个招呼,咱们去县衙伸冤,叫他们别干本行的事儿了。” 庚妹说:“放心吧,贼不走空,你那些撂地的同行穷得叮当响,谁愿意下手啊?倒是你自个儿要张着神,兜里别带。哎哟,你还真有货。” 沈万奎没留神,身上的钱兜被庚妹拎在手里。尴尬笑了笑,说:“你手脚真快,不玩戏法可惜了。” 庚妹扔给他说:“敢情你们玩戏法的和贼是本家。好啦,还你。” 说着轻步柔身悠出门,又回过头来撂了一句:“一会儿有收成,晚饭我做东。” 庚妹走了半个时辰,全念坤才回来,此时已是万家灯火。刚落脚,郧中隐就问:“念坤,你替从风蹲大牢去了?” 全念坤说:“你咋知道?” 郧中隐说:“老马说的,他说对了吗?” 全念坤说:“都成马半仙了,一句话的事儿。你们见着从风了吗?” 郧中隐说:“没见着,就知道他来了。” 全念坤说:“没见着,他跑出来干什么?” 马翼飞说:“他没告诉你?估摸着你们俩急急忙忙没工夫说。念坤,你今儿立了大功。” 遂把上午发生的事儿告诉全念坤。 全念坤惊讶不已:“敢情他不是看热闹,就为玩个戏法,唱哪出?” 郧中隐一本正经说:“念坤,你跟我一样,没老马和老沈脑瓜子好使。他让你在牢里冒称他,他跑出来冒称别人,把官府搞蒙了头,明儿咱们就可以借着势头上衙门伸冤去。” 全念坤说:“这我可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招,恁地,我坐这半日牢也值,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冷不丁从面进来,挖苦说:“敢情有人坐牢坐上瘾了,狱卒黄没让你吃鞭子?” 全念坤挥起拳头吓唬她:“信不信我揍得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笑出一串“咯咯”说:“信不信一句话的事儿,不信就是两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打断二人:“庚妹,送到金达手上了吗?” 庚妹说:“还能不送到?我办事儿多老成。看门的要递进去,我说‘这种信你也敢递?你想让他老婆知道拉皮条的上门来了?’结果金达赶着投胎似的滚出来了,抽出信瞥一眼,脸上立马就挂不住了。” 大家听着闷笑。 忽听有人敲门,郧中隐迎出去,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乞丐,正要轰他,老乞丐怵惕四顾,低声说:“我是狱卒黄,这是一份不限期的探监牒文,从风那会儿没来得及跟替他的兄弟说,让你明儿一定去一趟。” 郧中隐瞅他一只脚脖子打了绑带,有些过意不去,说:“兄弟,又让你受累,改日得好好谢你。” 狱卒黄说:“不碍事儿,我正好上街给我娘抓药,捎带手儿过来了。” 郧中隐唤庚妹出来,倾囊掏些碎银给他,说:“别嫌少,拿着叫车好了。” 郧中隐返回屋,扬了扬牒文说:“从风让我明儿去一趟,估摸着还有啥急事儿,老马你跟我一块去。老沈,去衙门的事儿就拜托你了,念坤和庚妹跟着你,码头有一拨兄弟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庚妹说:“中隐大哥,我想去静海。” 全念坤说:“庚妹不能去静海,去衙门喊冤这事儿还真少不了你,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为什么?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全念坤说:“你嗓门大啊,跟蝎子蜇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喊,能把知县老儿吓得尿裤子,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你才被蝎子蜇了屁股呢,你被疯狗咬了,两句话的事儿。” 郧中隐说:“庚妹,衙门这边的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和念坤随老沈去,除了助阵,还有一项任务,你和金达打过几次交道了,你一露脸,金达想玩幺蛾子也得憷你几分。”(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囹圄疑谋 郧中隐是个心重的人,想着从风一准有急事,天不亮就把马翼飞叫了起来。赶到静海牢区的时候,还未开放探监,马翼飞说:“中隐,知道你为啥是个穷命吗?” 郧中隐瞪他一眼:“为啥?” “老话说无利不起早,你这早白起了。” “不是有急事吗?少挺一会儿尸会死啊?” 两人斗了一会儿嘴,胡乱吃了些早点,候了一个时辰才允许进去相见。 说起昨天的顶礼慈云,二人都对从风称赞了又称赞。从风得意洋洋说:“事先不好跟你们往明里说,我在屋顶上看到你们为我着急,让你们替我担心。不过总算弄成了,没露馅。两位大哥知道吗?我这么做是给总督大人一个台阶下,他找我要仓义川的东西……” “总督老儿找你要仓义川的东西?”郧中隐打了岔,惊讶不已。 马翼飞说:“归齐明白谁是真正的主儿了,早该想到的。” 郧中隐说:“你答应他了?” 从风说:“我跟他讲条件,放了我,就给他。” 马翼飞说:“恁地,你为啥还要跑去演顶礼慈云?” 从风说:“总督大人好像挺为难的,他让我自己证明不是哥老会余党。” 郧中隐说:“别听他蒙事,他掇骗你把仓义川的东西交出来。” 从风说:“我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见兔子不撒鹰,要是掇骗我,他就别想拿到仓义川的东西。” 马翼飞说:“仓义川那些东西是军事机密,对总督老儿倍儿重要,而东西又在咱们手上,顶礼慈云这事儿又一百一的把官府蒙着了,我琢磨着没道理再关着你了。” 从风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两位大哥,我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还想再玩个大戏法。” 郧中隐说:“行啊。再玩十个八个也不打紧,你要哥儿几个干什么,说话就是。” 从风说:“二位大哥,我在坐牢之前。已经知道当年活埋我的人是谁了……” 郧中隐揪住他:“快说,是谁?我宰了他!” 从风说:“不用你动手,我想了一个主意,让官府砍他的头。” 郧中隐说:“你先说这人是谁吧!” 从风遂把如何识破秦邱二人,和亲眼看到王嫂被杀的经过说了一遍。 郧中隐义愤填膺。大牢里不敢喊叫,气得跺脚乱跳,咬牙切齿说:“这俩嘎杂子琉璃球,早该想到。邱持贵逮起来了,估摸着小命难保,剩下一个秦矗,不把他碎尸万段我出不了这口恶气。” 马翼飞说:“中隐,你先别急眼,听听从风的主意。” 从风附耳低言说:“中隐大哥上回不是说有一坛假币吗?我想让秦矗背上私藏假币的黑锅,私藏假币是砍头的死罪。” 郧中隐抓耳挠腮说:“这事儿。可得好好合计。” 从风说:“中隐大哥,我知道那些东西得来不易,如果不舍,我就断了这个念想儿。” 郧中隐说:“你这话够混账的,怎么说我不舍?真金白银你要拿去也不是事儿。我觉着你这主意不靠谱,秦矗能由着你往他头上栽?扯什么蛋!” 马翼飞说:“从风,你先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从风遂把心里的算计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郧中隐说:“计是好计,我看还是不把滑,别瞎折腾了,不如我去亲手宰了他痛快。只要手脚利索,我叫他白昼白死,黑更黑死。” 从风说:“中隐大哥,杀人是要偿命的。万一失手,把你搭进去了,我该遭雷劈了,万万不能让你去为我赌命!” 马翼飞说:“中隐,世上的事儿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秦矗爱玩幺蛾子,咱们也跟他玩一回幺蛾子,从风这一招我看没啥不靠谱,不试一把可惜了。” 从风说:“翼飞大哥,我担心的是秦矗不再来探监了,他要不来,这事儿就没戏了。” 马翼飞说:“我琢磨秦矗揣着一块心病,知道你捏着他的把柄,害怕抖搂出去,上回来哄骗你要保释你,不过是要堵你的嘴。他的心病还揣着在那儿,我想他还得来,尤其是他知道有人在天后宫演了顶礼慈云,更急眼。中隐,咱们回去给他火上浇一勺油,逼他上钩。” 郧中隐说:“老马,你是活诸葛,你说行,你可得担着,别弄个鸡飞蛋打,从风现在的情形可玩儿不起。” 马翼飞说:“这事儿玩的是心眼,就像郎中开药方,只要脉摸准了,方开对了,病就能治。秦矗欠一身的孽债,他自己心里有数,雨天背麦秸越背越重,但他想用赖账的法子碰运气,这种人其实最容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咱们里应外合,谨慎行事,十有八九会入套。” 郧中隐说:“好好好,你越来越啰嗦了,你们说行就行,不过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从风说:“中隐大哥,你得把藏假币的地儿告诉我。” 郧中隐说:“告诉没问题,那地儿还不容易记住,你可别撂爪就忘。” 他贴近从风耳根,把藏匿假币的地儿细细说了一遍。 从风从地铺上抽出几根麦秸摆了一下方位,对郧中隐复述一遍。 郧中隐说:“没错。” 马翼飞说:“你说谁啰嗦,你都能记住,他能记不住吗?” 郧中隐又说:“秦矗要是真来了,你立马传话给我。” 狱卒黄过来催促:“二位,不能再耽搁了,快回吧。” 郧中隐和马翼飞别了从风回到天津,已是下半晌了,二人找个饭摊狼吞虎咽充了饥。郧中隐用手掌抹了一把油渍渍的嘴巴,打个饱嗝说:“老马,你的意思咱们催秦矗去探监?这会儿还早,不如现在就去。” “不忙。不是催他,是求他。” “求他,求他个鸟。我揍得他满地找牙,看他敢不去。” “扯淡。咱们是做套让他往里钻,你动肝气只能把事情搞砸,到头来他还是逍遥自在,照样开茶楼赚钱,你干瞪眼去吧。” “老马,我倒是给你们搞懵了头,从风把他告官不就省事了吗?不用说杀王嫂的嫌疑,单凭他活埋从风这事儿,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告官要有人证物证,活埋从风谁能证明?从风自己说出来的事儿,官府会相信吗?反过来他说是诬告;杀王嫂的罪名已经有邱持贵顶缸,秦矗早走开人了。别节外生枝了中隐,咱们还是照上半晌商量的意思行事。” “那也用不着求他。” “求他是欲擒故纵,不撒饵子怎么钓得上鱼?” “你别捅字眼儿,就说饵子咋撒吧?” “咱们得备一份礼,礼还不能轻,得让他看得上眼。” “得了吧,给他送礼,还不如喂狗。” “不告诉你是撒饵子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别憋了中隐,这事儿你听我的。” 郧中隐蹙着眉头说:“我身上没几个子儿了,想必你也不多吧?” “钱的事儿找庚妹。”(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聚众鸣冤 沈万奎和庚妹、全念坤领着一拨艺人、码头干苦力的,加上来喜和二黑叫来的几个蟊贼,凑起来有五六十个人,聚集在天津县衙门前,阵势也不算小。每个人头上都缠一块“冤”字白布条,一个挨一个在地上坐下,全念坤走近鸣冤鼓乱敲了一阵,沈万奎抬了抬手,众人便扯开嗓门喊起来: “从风冤枉!” “还从风清白!” “释放从风,以平民怨!” …… 知县大人还不到上衙的时间,正在后堂更衣,听到外面有人击鼓,又传来吵嚷不堪之声,大清早的是何冤情?侧耳谛听,似乎事涉从风,不觉一惊,心里沉重起来。 昨天在天后宫主祭,突如其来的幻化景象,开始没愣过神来,后来听市民呼唤“顶礼慈云”,顿生疑惑,是什么人借此机会施展这般手段?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出表演为庆典增添了光彩,也许此人曾深蒙妈祖娘娘大恩庇佑。 回到县衙以后,忽然想起从风的案子,当日从风遭秦矗告发,以擅长顶礼慈云逮狱,但从风仅把顶礼慈云演绎一半,提堂供称功夫向武藤章瞟学,未能坐实罪名。此案由金达主办,似有与秦矗勾连挟私诬罪之嫌。如今顶礼慈云已有人全套演出,冤情不辩自明。我为官一任,疑罪谳案,有悖于秉公清正之纲理。 知县大人抚案沉思半天,寻思人犯经由总督大人谕嘱已转往静海,冤与不冤,我不便插手,终以一声叹息抛到了脑后。 岂料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夜过去,一拨乌合之众竟然为他鸣不平,不去关押辖地伸冤,闹到本县衙门来了,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置本县于难堪境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知县大人一边思考逐退之策,一边招呼金达:“门外什么人在喧哗嚣闹,有劳师爷察看究竟。酌情区处。” 金达早就听到了有人在嚷着为从风伸冤,本想找个借口回避,没想到知县大人把麻烦事儿压到自己头上,毕竟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去面对。躲躲闪闪还没走出大门。一眼瞅见庚妹和全念坤,想起昨天夜里收到“恶人郧中隐”那封信,心里就像门外的鸣冤鼓乱敲,不敢打照面,慌张失智把身子缩回来,对知县大人编个谎话说:“刁民气焰嚣张,不把属下放在眼里,指定要面见大人。” 知县大人迟疑片刻,整肃衣冠,从容走出县衙。 坪里这几十个人突然腾地站起。你一句我一句乱喊起来,嘈杂之声振聋发聩。 知县大人瞅着这场面,心里甚为恼怒,官衙之地不仅有碍观瞻,传出去更是自己治理无能。只因众怒难犯,便忍着气提醒自己:制怒、制怒。 瞪眼扫一圈,知道沈万奎在民间是个人物,于是走过去说:“谁是为头的?本县有话要问。” 沈万奎挺身而立,回答说:“艺人沈万奎,正是我为头。” 庚妹举手大嚷:“我算一个。怎么着?你想抓人?” 全念坤嚯地冲到跟前,坦胸拍膛说:“是我为头,我为我兄弟喊冤,一句话的事儿!” 知县大人说:“如此。三位都随我来,聆听本县详情度理,余众暂且息扰,候听晓谕。” 众人偏要吼:“从风冤枉!还从风清白!” 知县大人折身往回走,三人跟随进了后堂。 庚妹拖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全念坤也跟着坐下。 沈万奎昂首站立。陈言说:“知县大人,我们与从风无亲无故,只因他蒙受不白之冤感到不平,所以挺身申诉,请知县大人主持公道,还从风清白。” 知县大人从容落座,言道:“三位,嫌犯早已移交静海,你等可知情?” 庚妹说:“知情啊,这还用你说?” 知县大人说:“既然知情,你们在此胡闹何益?此案已不是本县管辖范围,门神爷管不了庙里的事儿,本县难以作为。” 沈万奎说:“启禀知县大人,从风遭人诬陷,冤情显明。他是天津人氏,知县大人是天津的父母官,知县大人为辖下百姓做主,理应作为。” 庚妹说:“人是你们抓的,冤枉是在你们这儿背上的,这会儿想撂挑子?你要不管,咱们上百号人,上你家吃上你家睡。” 全念坤说:“就这个说道,一句话的事儿。” 沈万奎说:“知县大人,一个顶礼慈云戏法,泱泱中国擅长此功者大有人在,从风仅会一招半式而因艺获罪,如何让百姓信服?昨日天后宫一幕,更为从风洗刷了罪名。现在人虽然转到了静海,但大人仍有动议之权,从风的昭雪,还仰望大人作主。” 知县大人对庚妹和全念坤出言不逊怒火中烧,但仍然克制着。这么多人聚集于衙门,显然是有备而来,如何遣散归宁,务须慎之又慎。沈万奎一句“仍有动议之权”,心里有所触动,神敛目凝,思考着“动议”之利弊。 庚妹忽然一声喊:“金师爷,你进来说句话。” 金达应声进来了。知县大人瞥他一眼,神色有些惊慌失措,心里在揣度他隔门偷听是何居心。 金达算不上偷听,只不过在犹豫该不该出面。他此时的心情是麻秆打狼两头怕,既担心从风的案件翻盘之后,自己轻则落个办事无能之名,重则被追徇私枉法之责;反过来又担心如果案件维持现状,几个混星子一定会怀疑自己作了梗,一时心乱如麻。心底忐忑,脚下踟蹰,不料庚妹眼尖,被她瞅见了。 金达说:“大人,属下特来听候吩咐。” 知县大人不满他平时依仗自己背景硬扎而气傲心高,心想从风的罪名如果以错案裁纠,少可挫一挫这小子的嚣张之气,于是说:“这三位领着几十号人为从风伸冤,该案引起市民如此关注,本县实在始料未及,当如何区处,正要听听师爷高见。” 金达生怕说错话,含糊回答:“大人为民做主,公正廉明。” 庚妹目光如剑逼着他问:“金师爷,从风遭罪,是不是秦矗编排造魔儿?” 金达只求庚妹舌下留情,不敢跟说拗话,顺从说:“当初情况不明,现在看来有此嫌疑。” 庚妹紧逼一句:“你说该不该还从风清白?” 金达“嗯嗯”着说:“有知县大人作主。” 全念坤见他含含糊糊,火了起来:“你想玩幺蛾子怎么着?一句话的事儿。” 金达一听他“一句话的事儿”,慌了神了,连说了三个“该”字。 知县大人好生奇怪,这小子在两个贱民面前竟然如此不堪,虽然有损衙门威严,但心里倒有几分幸灾乐祸。听着外面嘈杂之声未减,必须迅速决断,便借着金达的话就坡下驴,说:“师爷有如此据实求真之心,本县岂能不爱民如子?嫌犯虽然转监静海,念及从风乃天津百姓,此案又初发于天津,本县亦有向上方禀明案由之责,故而愿即呈公文,将前因今事及诸民呼声上达总督大人,以求复审酌处。但三位须劝晓众人,务必早早撤离。” 沈万奎忖量此言合符实情,于是说:“如此,仰仗大人发慈悲善心,我等百姓感激不尽。” 庚妹说:“你不会等我们走了又变卦吧?我们这些人,走也容易,要来也快。金师爷,你说呢,我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金达说:“大人一言九鼎,一言九鼎。” 知县大人不悦说:“本县岂能戏言!快快将人众带离衙门。退下。” 三人走出县衙,商量了几句,沈万奎对众人传达了知县大人的意图,全念坤说:“我们先信他一回,三天之内没有消息再跟他鳌镖,一句话的事儿。” 大家一声喊,散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结伙盗财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马翼飞和郧中隐商量着带一份厚礼给秦矗,估摸着得花上五两银子,乖乖,五两银子对做力巴的来说是一笔巨额财富。好在身边有个荣行混出来的庚妹,在马翼飞看来她可以手到擒来。而郧中隐打心眼里不想让庚妹去偷,但五两银子没来路,事情又急,想了半天,对马翼飞说:“老马,钱的事儿,找庚妹合不合适?” “不找庚妹你从哪儿拿得出钱来?” “这么大一笔数字,被人逮着了,小女儿身小力弱,还不得揍个半死。” “庚妹没给人逮过,这回就恁么凑巧?再说她不定偷一个主儿,你担心是多余的。” 两人回到住所,没见到庚妹和全念坤。 郧中隐说:“不对啊,这两人还没回来,衙门那边一准不顺,走,咱们瞅瞅去。” 马翼飞翕着鼻子闻了闻,说:“回过了,有烟味儿。” “扯淡,这屋子啥时候没烟味儿。” 马翼飞摸了抹摸全念坤的茶杯,说:“茶杯还是热的。” 郧中隐跟着摸了一下,屁股不肯落座,说:“时候还早着呢,咱们该干点什么。” “躺一会儿呗。” “大白天的挺什么尸。” “那你说干什么?上赌馆又没本钱。” “要不上码头干会儿活吧。” “这还能干多久?” “能干多久干多久,闲着难受。” “你就是卖苦力的命。” 两人果然去了码头。没成想这时候扛大个的活儿还不少,干了两个时辰,差不离抵得上平时一天。 到晚回去,庚妹和全念坤一人捏一块饼在啃。郧中隐说:“你俩倒挺清闲,知县老儿服软了吗?”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上半晌的情形。 郧中隐听完说:“老马,知县老儿是不是蒙事?” 马翼飞说:“蒙不蒙事现在不好说,过两天才知道。不过老沈是老成人,他要看出是蒙事不会撤人。” 郧中隐说:“庚妹,手上拿得出五两银子吗?” 庚妹说:“我哪有五两银子?下半晌街上有人走子儿。念坤大哥臭棋篓子把我吃饭的钱都输光了,要不会在这儿啃饼啊!” 全念坤说:“不就几个铜板吗?有啥好念叨的,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用狡诈的目光盯着郧中隐:“哎?中隐大哥,你要五两银子干什么。娶亲啊?” 全念坤打岔说:“谁瞎了眼会跟他,逛窑子还差不多。” 庚妹说:“中隐大哥,我可不供你逛窑子。” 郧中隐一本正经说:“开口找你要这么多钱,也是不得已。” 于是把从风要让秦矗背上私藏假币的黑锅,以及如何做套让秦矗往里钻的想法如实告诉二人。 庚妹说:“这样啊。明儿中午吧,我给你掏五两银子回来。” 郧中隐说:“你可要张着神,别给人逮住了。” 庚妹说:“能逮住我的人还没出生。” 马翼飞说:“多找几个主儿,没恁么容易失手。” 庚妹说:“这事儿你们是外行,别教我了。” 全念坤说:“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是天津城里数一数二的无赖贼,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顶嘴说:“你才无赖来呢。” 过了一宵,庚妹起个大早,上街踅摸到来喜和二黑,说:“我急需一笔钱用。你们借我一些。” 来喜说:“刚掏到几个子儿,不够塞牙缝的。这些日子的钱全交师父了,师父责怪咱俩交的太少,还疑心我们攒了私房钱呢。” 庚妹满脸讶异,惑问:“师父……师父不是有日子没露脸了吗?咋又楞巴睁冒出来了?” 来喜说:“师父向来神神秘秘,我们哪知道啊!” 庚妹愣了一会儿,说:“师父好奇怪……没工夫说师父了,你们把私房钱借我一些。” 二黑说:“你以为真有私房钱啊?就是攒几个子儿,自打那一回以后,来喜老去逛窑子。都进了老鸨的腰包。” 来喜说:“你也没少去,还说我呢。” 二黑说:“我说了不去的,是你愣拉着我。” 庚妹说:“别废话了,我急着用钱。你们得帮我。” 来喜说:“今儿点儿背,我们出来老半天了还没碰到个像样的主儿。” 二黑说:“是啊,掏了几个都他娘是穷鬼。” 庚妹说:“赶紧干活去吧,咱们仨打联联,下手方便。” 来喜暗里打着小九九:我去帮她干活,没钱给师父怎么交差?心下迟疑。但见二黑乐意,又不想让他一个人卖好,只好从了。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笑,跟幽灵似的,贼溜溜六只眼四下搜索着猎物。路过一家饭馆,庚妹往里窥一眼,觑见一个做小生意模样的中年汉子面门而坐,桌上摆着一大串铜钱,黄灿灿的不老少,一只手搭在钱上,两眼不时朝门外张望,像是等人。 庚妹把二人拽到一边,说:“老天有眼,财喜来了。把那人的弄到手差不多够数了,也不耽误你们。” 二黑说:“他用手压着呢,块头儿牛高马大,我们仨不是他对手,算了吧。” 来喜也说:“不好下手。” 庚妹说:“想想法子。” 二黑说:“这能有什么法子?打抢的事儿我可不敢。” 庚妹揪着二人的耳根如此这般低语一番,来喜和二黑听了,频频点头,笑着说:“你鬼点子不老少,这主意不赖。” 庚妹说:“钱到手都归我,实在是有急用,以后还你们。” 来喜这下抢着卖好:“谁跟谁啊,怎么会要你还?” 二黑说:“我可是真心帮你,想都没想要你还。” 庚妹让来喜在前,自己一只臂膀紧挨二黑的臂膀,三人从容往饭馆里边走。 原来干荣行的大抵都穿戴整齐,做派有模有样,店中伙计以为是吃饭的客人,笑脸迎过来往里请。 来喜径直走到中年汉子跟前,冷不丁叫一声:“奥哟,这不是——按辈分得叫您叔呢,叔,有日子不见您了。” 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连连躬身作揖。 中年汉子不知是计,慌忙推开椅子起身回礼。 二黑趁机把他目光挡住,庚妹手快,一晃眼便把桌上那一大串铜钱据为己有了。得了手还不藏掖,顺手挂在肩上,转到开边一张空桌前,与二黑相向坐下。 来喜施完礼,忽又装出尴尬之色,说是认错了人,马上道歉,趁中年汉子拖椅子落座,风也似溜出了店门, 中年汉子还在愕然不悦,忽然发现桌上的钱没了,顿时慌了神,连忙诘问店中伙计。 庚妹得了便宜卖乖,假装好心走过来,故意数落说:“大哥丢钱了?哎呀,我说您也真是大意,刚头儿还瞅您搁在桌上,俗话说财不离身,哪儿能就搁在桌上?如今世界赚几个钱不容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心,您瞧我这么往肩上一搭,小蟊贼总不至于来抢吧?” 中年汉子说:“就怪刚头儿那小子,我还真以为碰上了熟人,谁知道他不长眼认错人了。” 庚妹说:“刚才那人呢?您瞅瞅,屋子里的人都没走,就他走了,要我看他最可疑,十有八九就是他拿了,赶紧追吧。” 中年汉子虽然瞅着庚妹肩上那串钱像是自己的,一来觉得这么俊俏一个姑娘不可能做贼,二来认为谁偷了钱都会藏起来不敢这么张扬,踌躇再三,终不好究问。见庚妹说刚才那人最可疑,想想倍儿有道理,一时没个主张,叫上店小二还真追出门去了。 庚妹退回到座位上,瞟一眼店内为数不多的闲客,故意高声自语:“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偏要做贼。哎呀,看来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对二黑递个眼色,从容起身,悠哉游哉离店而去。(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里应外合 (1) 庚妹解下一串铜钱扔给郧中隐,说:“今儿运气好,撞上一个倒霉鬼,应该够数了。¢£,” 郧中隐有点目瞪口呆,掰着铜板一个一个数一遍,整整一百枚,全是当十的光绪重宝,对马翼飞说:“咱们这就去会秦矗。” 马翼飞塞给他一个小瓶儿。 郧中隐瞪着他:“这干嘛?” “我弄的薄荷水,一会儿你眼泪从哪儿来?” “什么眼泪!” “你得把戏演像,越像越好。” 郧中隐犹豫了一下,把小瓶儿揣进兜里。 二人拐到一家老字号药店,买了一棵老山参,又到商铺买了一坛好酒,携个包袱,径往主凤茶楼寻访秦矗。 秦矗昨天在天后宫看了顶礼慈云,知道崴泥事儿来了,吃过晚饭以后去找金达,金达刚看过庚妹送来的信函,不敢惹他,直接把他拒之门外。秦矗像蚂蚁闯进热锅里,失张失智郁闷了一宿,一大早交代老唐头:“今儿不见客,皇帝老子来了也别放进来。” 老唐头把半个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传达了秦矗的原话。 郧中隐要强闯进去,马翼飞把他揪到身后,对老唐头说:“我们是前些日子秦爷约了的,不能耽误,秦爷生意上受了损失,您吃不了兜着走。” 老唐头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认识四大棍,听马翼飞说不能耽误,就进去向秦矗通报。秦矗也不记得自己约没约人,烦恼归烦恼,生意上的事儿不能放下,半信半疑叫老唐头把人带进去。 到得面前,一见是四大棍里的大哥二哥,以为是来找自己拼命的,心里颤了一下。但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壮起胆子冷冷责问:“我什么时候约过你们,这是秦宅,不是你们想来就来的地方。” 马翼飞生怕郧中隐耐不住性子,急忙打开包袱,把礼物露出来,抢着说:“秦爷,咱俩来得冒失,您别见怪,头一次拜见您。捎了一份薄礼,不成敬意,秦爷别嫌弃。” 秦矗抬眼瞅了瞅,见礼物不轻,有些意外,顿时起了贪心,态度转了弯,立马变出好脸色说:“二位来就来,带什么礼物。请上茶楼喝茶。” 郧中隐说:“不渴,不喝茶了,别吵扰了茶客。都说秦爷是大善人,今儿来是求秦爷帮忙的。能不能找个方便地儿说几句话?” 马翼飞把礼品递到秦矗手上,也是凑巧,药铺伙计看走了眼,把一棵老山参猪肉卖成了豆腐价。秦矗识货,捧在手上一看,喜得两眼发绿光。引二人进了内室。收好礼物,指一指座椅说:“二位请坐。” 马翼飞说:“本不敢麻烦秦爷,只是不得已,才麻着胆子来求您开恩,我们是粗人,行事冒失,请秦爷莫怪。” 秦矗揣测着两人的来意,面上笑容可掬,心里却恨火乱冒,夏从风的事情想让我反口,门都没有。试探着问:“二位是稀客,不知道有什么事秦某能帮上忙。” 郧中隐说:“秦爷,咱兄弟从风,在牢里关的日子不短了,那个苦,真是一天难捱一天。那边的官府逼他招供这招供那,他咬着不说,就千方百计折磨他,谁受得了啊?简直都活不下去了,着实可怜。我们做力巴的,论门路,瞎子走夜路一抹黑;论钱财,脚底下没鞋穷半截,哪一头都帮他不上,只能望着干着急。他说秦爷上回答应保他出来,现在就剩下这点念想了。秦爷,求您行行善,他说出来了就来茶楼演戏法为您赚钱,我们兄弟几个都来听秦爷使唤,您给口饭吃就行,我们攒劲儿赚钱抵债,哪怕签个卖身契也使得。秦爷,这事儿就指望您了,您救救他吧。” 郧中隐暗中往眼边抹了些薄荷水,说得声泪俱下。 马翼飞陪着抽泣,说:“秦爷,您别笑话我们没出息,从风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他说您答应了他,一定要我们上您这儿来一趟,我们说保释开销不小,你让秦爷出这么大一笔钱没来由。他说秦爷亲口说过的,要我们一定上门来求求秦爷。秦爷,从风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您花了钱保准不会让您打水漂儿,刚头儿中隐说了,我们替您赚回来,一年赚不回两年,两年赚不回三年,就是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 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郧中隐心里骂:“奶奶的,给这滚刀肉下跪,****他八辈子祖宗。” 但又无奈,只好跟着跪下去。 秦矗听明白了,这俩混星子不是来求反口的,是来求保释夏从风的,傻小子还真信了,哼,保释你,我巴不得你死。脱口问:“不是说不许对他用刑吗?怎么会受折磨?” 郧中隐暗里一惊:我差点说秃噜了,还好,能圆过来。忙说:“不用刑是不用刑,可连着两三天不让吃不让喝,还不让睡觉,这比用刑还难熬呢。我劝他说你就招了吧,他说大牢不是人呆的地方,不想害别人也遭这份罪,一准要等秦爷救他。” 郧中隐一边说一边偷望秦矗,见他那张脸白得死人一样,心想,看来这滚刀肉给蒙着了,为了从风,今儿这孙子做个底儿掉。叫一声“秦爷,我给您磕头”,便捣蒜似的接二连三磕起头来。 “二位请坐着说话。”秦矗被二人一番毫无破绽的表演搞蒙了头,刚才郧中隐那句“官府逼他招供这招供那”,心里毕竟放不下,前天天后宫祭祀,他也去了,亲眼目睹了一套全活儿的顶礼慈云。当时就急眼了,哪儿冒出这么个货色?不正好替夏从风把罪名洗了个底儿掉吗?心想:这可完了,官府十有**会判夏从风无罪释放。我哄他保释没兑现,那小子出来之前一准会把我的事都抖出来。 “二位最近是什么时候见过从风兄弟?” 马翼飞暗地拽了拽郧中隐,假意屈指算了算,回答说:“应该是初四。” 郧中隐说:“是,就是初四。” 秦矗暗暗扳了扳指头,初四,今天是十一,七天前,这么说夏从风还不知道天后宫发生的事。既然那小子信了我上回的话,一个心眼指望我保释,我来个借风使船,再哄弄哄弄,给他吃颗没踪没影的定心丸,先稳住那张嘴,官府真要放他,少也得磨叽个把月,只要他出狱前不攀告我,有的是时间运动,在金达身上下笔大本钱,让那小子死在牢里。 于是装出善人面相,叹着气说:“保释从风兄弟这事,秦某时时挂在心上,本以为**不离十了,谁知道官府的人贪得无厌,说好的钱数又要加码,不又得去筹吗?这一来就把时间耽搁了。二位放心,秦某说话算话,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救人一命能造七座佛像,秦某一心向善,救人的事也不在乎钱了,请二位给从风兄弟传个话,秦某甭管花多少钱,一定会把他保出来。” 马翼飞说:“秦爷,您再跟从风见个面吧,您当面跟他交个底,他心里踏实,我们传话毕竟隔着一层。关在大牢的人就盼着多几个人去探监,您去了跟咱们还不一样,您能给他指望,他有了盼头,怎么着也得打起精神熬下去不是?” 郧中隐说:“秦爷,您去了,他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我们传话他还以为我们没来找过您呢。” 秦矗心想,这俩混星子说的倒是在理,我当面哄骗那小子当然比传话管用,可折腾来折腾去就耽误了。 原来他上回丢失牒文之后,让曾皋替他重新弄一份,曾皋看他与从风话不投机,料想难以从两人口中得到什么线索,便没了这个兴趣,编谎话说我那发小得了肺痨病,要等他康复了才能办。 秦矗没去想曾皋是在敷衍自己,现在要去哄骗从风,不知道曾皋的发小康复了没有,没把握弄到探监牒文。于是说:“秦某去一趟也是应该的,就是探监的事忒麻烦,还得办个牒文,又得耽误不少工夫。” 这两个有备而来,身上揣着的正是秦矗在大牢里丢失的牒文。马翼飞说:“中隐,劳驾秦爷帮忙,越快越好,先把咱们的牒文给秦爷用,免得耽搁了。” 郧中隐说:“秦爷,您就先用我们的吧,这份牒文只有逢一逢二不能探监,别的日子都没限,您哪一天去都方便。” 秦矗欢喜说:“成,省得我去求人。秦某这两天就去看看从风兄弟,当面跟他说说。” 郧中隐掏出自己的牒文给了秦矗,估摸着这事儿**不离十了,又说:“秦爷,这事就再三拜托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咱们兄弟绝不会忘记。回头再来重谢。” 二人再三拜托,长揖起身。 秦矗亲送出门,趴胯上茶楼去了。 二人离开秦宅,拐个弯,回望一眼,郧中隐破口大骂:“姥姥的,除了我爹娘死那会儿,我郧中隐什么时候给人下过跪!” 马翼飞说:“中隐,别看你平时大马金刀,今儿这一出演得,赶上那拨唱帮子的了。” 郧中隐说:“你就别埋汰我了。老马,你说咱们今儿这把火烧着了吗?” 马翼飞说:“我看有九成。你刚头儿的话说到秦矗痛处了,他担心从风的案子要翻盘,现在是土地爷扑蚂蚱——慌了神了。咱们今儿的戏份滴水不漏,没看咱们刚进门的时候他人面狗样,后来跟见了亲家似的,这可一点都没装。” 郧中隐说:“不知道他哪天会去,嘎杂子要是上了从风的套,指定会急着动手,咱们可不能弄岔了。” 马翼飞说:“明儿十二去不了,后儿起咱们派人盯着秦矗的行踪。一会儿告诉庚妹,让她上狱卒黄家跑一趟,赶紧传话给从风。”(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里应外合 (2) 第三天不到五更,秦矗就起床了,张二作备好车,在门外候着。秦矗盥洗出来,催张二作快急忙儿赶路。 走了一程,路过一个小镇,天大亮。二人停车吃了早饭,买了一篮水果捎上,又鞭舞尘扬往前赶。到得静海大牢时,还未到巳时。 秦矗嘱咐张二作喂饱骡子,自己提着果篮到门禁签验了探监牒文,转身往狭窄的牢道走。倏忽间一阵脚步声响,咚咚咚咚棼乱而急促,接着有人大声呵斥:“闪开闪开,谁他娘的不长眼。” 秦矗没躲伶俐,被冲过来的人撞翻了果篮,苹果撒了一地。紧接着后边四个狱卒抬着一个上身裸露的死囚窜出来,吓一跳,心里疑猜:“不会是那小子给折磨死了吧?那可是老天爷有眼。” 侧身踮脚凝望,一眼瞥见尸体胸乳上端居中有一个虎形刺纹——那是徐擎天保镖的特有标记;又见右腕手肘上有一颗长毛的黑痣。愕然吃一惊:怎么是他?虽然蓬头垢面,却能认出死者是赵戍临。 狱卒把赵戍临抬出了牢房,秦矗心里还在恍惚,直到巡监的狱卒叱问他,才凝定神思,把所剩不多的苹果捡起来,提步向关押从风的牢号走去。 赵戌临是夜里自尽的。昨晚从风告诉他明儿秦矗会来探监,他把头点了一点,欣赏说:“你小子有胆有识,是个成大器的,咱袍哥有幸。” 说着把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从风,语重心长说:“孩子,大叔对你说的那些话,可记住了。” 从风笑着说:“放心吧,大叔,您说过多少遍了。” “以后我不会说了。”赵戍临把手缩回去,“我可以向老舵主交差了。” 从风说:“大叔,秦矗要上钩了,您等着看好戏。” 赵戍临没有回答。缩回墙后再也没有出来。 从风当时太没在意,直到今儿早上送牢饭来,没见他露脸,那份棒子糊糊摆在牢栏边一直没动。感觉有些异样,竖耳细听,不见一点声息,这才想起昨晚那句“向老舵主交差”的话不对劲,心下涌出不祥之感。顿时慌了神,脱口叫一声:“狱卒黄,隔壁的疯子不吃饭。” 狱卒黄口里骂着“老不死的装洋蒜”,大步走过来,瞅见赵戍临面朝牢门正襟危坐。唤他几声,不理不睬,骂道:“哑巴了,欠抽你。” 打开牢门捏着鞭子走到跟前,不料已经一命呜呼了。 赵戍临认为秦矗是新的变节者,他对从风成就大业会构成威胁。除掉他也是为从风扫清道路所必做的一件事儿,为了助从风转嫁私藏假币之罪获得成功,自绝早在计划之中,自己一死,既可为从风开脱,又可使秦矗的狡辩死无对证。清晨起来,咬破手指在挨床的墙壁上血书了一行字:“早年我与秦矗盗到巨额假币,被他独吞,官府明察。” 为了不使狱卒过早发现,将破棉絮把血书遮住。事毕。他没有再去惊扰熟睡中的从风,面门坐下,双膝并拢,把手平放在膝盖上。原来他亦是道行高深的道家弟子,运动法力阻断筋脉,自行羽化了。 从风瞥见四个狱卒手忙脚乱扛着门板闯进赵戍临号房,眨么眼儿把他身子放上去,明知只有死人才用这种方式,但不敢相信是真的。凝望着已经僵硬的赵戍临被抬走。呆若木鸡。 忽听狱卒怕打着牢栏连呼:“二号犯从风,有人探监。” 他缓过神来,晓得是秦矗来了,强做喜出望外,喃喃说:“秦爷,您来了。” 秦矗把水果糕点递给他,说:“从风兄弟受苦了。” 从风本是要假装哽咽,岂料泪星子一溅,刚才赵戍临离去的情景凸显眼前,想起这么些日子与他相邻为伴,昨晚和自己唠嗑还好好的一个人儿,几个时辰的工夫就闭眼走了,心中不舍,倚栏吞声饮泣。 这番悲戚,倒是歪打正着,秦矗察在眼里,当他是深牢难捱悲情委屈。心想,他真是熬不下去了,我就让他做梦娶媳妇,空想好事。堆出满脸怜悯安慰说:“晓得你日子难熬,我心里也着急呢。钱的数额不小,官府又要加码,筹了这么久还没筹齐。不过你放心,秦某这回豁出去了,就是卖房卖楼、卖锅卖铁也要把你救出去,你再忍一忍,不用等多少日子了。” 从风打一愣怔,缓过神来,抹一把眼泪说:“秦爷,您逗我玩儿吧?您上回说要保释我,我可是当了真,成天儿盼着您呢。不成想您说完就阴天折跟头没影儿了。倒也难怪,您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凭啥要帮我?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能来瞧瞧我,我心里也好受多了。这儿可真不是人呆的地儿,您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说着扭转头又抽泣起来,不过这回是真正的假泣。 秦矗忙说:“我是真心帮你,没有半点含糊。” 从风心想,给这混蛋敲打敲打,要不他不会入套。又说:“这边的知县大人愣是说我还有事情没招供,隔三差五审问我去过天津北城一处屋子没有,总共去过几回,经历过什么事儿,还说只要我把真话说出来,就放我出去。我想来想去,自个儿在这里边熬不住,何必让别人也来遭罪?秦爷,您说您愿意来遭这份罪吗?” 秦矗惊得背脊骨都酥软了,敢情官府怀疑我活埋他的事了,还有王嫂的事,估摸着也上了官府的账簿,得亏这傻小子指望我保释他,要不他早指正我了。慌言慌语说:“可不遭罪嘛。北城、北城,难为你了,你、你是咋回答的?” “人不能把心夹在胳肢窝里不是?我说天津北城恁么多屋子,谁记得哪儿去过哪儿没去过?不过,知县大人愣是不信,还得审。奶奶的,这事儿有完没完啊?我还真怕自己扛不住。” 秦矗听他这么说,心里急得像遭遇惊涛骇浪的破舢板,求救般说:“从风兄弟,这么久你都挺过来了,这后边可得坚持住、坚持住啊!我一准尽快让你出去,你挺住不招。出去才有希望,咱俩、咱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秦爷,您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我怎么听着您像是在糊弄我。” “我说话算话,我对天发誓。我要是糊弄你,不得好死。” “哟,秦爷,您可别发毒誓。你要死了,我指望谁去?我在这地儿无亲无故。虽说结识了几个朋友,他们对我也实心实意,可就那么点儿能耐,等他们把我捞出去,比登天还难。您在天津卫有头有脸,谁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您要肯帮我,我一准能出去。” “我答应你了就会上心,只是事情办起来也不容易,有多少菩萨就得下多少跪,从风兄弟。你得耐着点心,我会尽十二分的努力。” “是不是还是卡在钱上?如果光是钱的问题,倒是好说。”从风假装贼头贼脑环顾一圈,贴近牢栏,神秘兮兮的说:“秦爷,我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哎呀,数字可能还不小呢。您要肯帮我,您拿大头,给我留四成。余下的六成归您。” 秦矗从娘肚子里出来钻的就是一个钱眼,一辈子不论大钱小钱都贪得无厌,听从风说有一笔不小的横财,心里就有千万只手伸出来。恨不得就要据为己有。只是奇怪这小子关在牢里这横财打哪儿来?就是不关在牢里瞧他那穷酸相也不像个有钱的。心里疑惑,试探着问:“从风兄弟的财喜是祖传的遗产还是贵人赠送?” “我祖上就是穷光蛋,哪有什么遗产。说到贵人,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贵人,他说他留着没用了,愣是要送给我。我当然要了。恁么大一笔钱不要才是傻子呢。哎,这个人没准秦爷见过,以前是天津街头一耍猴的。” 秦矗惊愕不已,忙问:“耍猴的,你在哪儿见过他?” “和我打隔壁哩,这儿,”从风指着赵戍临的号房,“看到吗?” 秦矗想起刚见过的尸体,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老头儿可好了,成天儿和我唠嗑,他说咱俩是忘年交。”从风贴近秦矗,悄声说:“秦爷,他说是您杀了韩武来,让我替他告发您。” 秦矗心里一悚,慌忙辩解:“他、他胡说,你别听他胡说。” “他说有人作证哩。不过您放心,我自个儿的事都兜下来了,哪会还替他去告发?您恁么贴心帮我,我要告发您,不是恩将仇报吗?不说这事了,说钱的事吧。几天前他就病得不行了,对我说他快要死了,有好大一坛钱币埋在一个地方,是他筹集的什么老会的活动经费,他说什么老会的事儿没戏了,这么大一笔钱他也带不走,让我去拿了。没想他今儿早上就死了。” “他说的是不是哥老会?” “是是是,就是哥老会。您瞧,我老是记不住这屁名字。” 这么一个谎言,秦矗想都不想就相信了,说赵戍临掌握着哥老会一大笔活动经费合情合理,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心里暗暗惊喜,我秦矗就是有发财的命,找到这笔钱,这小子并不知道数目,给他一个零头,剩下的全归我了,没准抵得上茶楼三五十年的收成,老天爷看顾,让我发大财了。不,零头也不给他,正好用他自己的份额买他的命,让金达发笔小财,都不用我掏了。 忙着追问:“他说这笔钱藏在什么地儿,容易找到吗?” 从风也很兴奋,晓得他上当了,但还要把他的胃口吊足。装个不信任的,说:“秦爷,您要是拿到钱不管我了咋办?我要是就这么在牢里呆一辈子,还不如让我那几个兄弟去发财。这事儿,您可没法叫我心里踏实。” “你给你几个兄弟派不上用场,他们官府没门路,没法保释你。我不会多要你的,用作保释你的花销,剩下的我一个子儿也不要。” “您别给我留多了,钱多了烫手。我不敢给我几个兄弟,就因为怕他们说不清楚,一下子手里有恁么多钱,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来路不明,官府会怀疑。您是富人,钱再多也没人说。再说我那几个兄弟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懂怎么去买通官府,我给您一份,是为了我自己能早一天出去,也算是我给您的酬金。不过您不能诓我,千万不要钱到手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秦矗发财心切,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从风信服,想了半天,他手上戴着一大一小两个金戒指,把小的摘下来,说:“从风兄弟,我把这个押给你,这可是纯金的,值钱不说,上边刻着我的名字,我平时签订锲约就是拿它盖印,这总可放心了吧?” 从风心想,这混蛋来真格的了,懒得跟他熬鳔,让他栽去。把戒指揣进兜里,附耳低言说:“秦爷,恁地,我信您了。告诉您吧,您记住,城南洼有一片义地,义地的西边有一排槐树,您找到树干上刻有‘艮冈’两个字的那一棵,朝相反方向走五十步,就是埋藏钱币的地方。” 秦矗复念了一遍,从风把头点了一点,说:“秦爷好记性。秦爷,一切全仰仗您了。这事儿成了,我会记着您的恩,您也得记着我的好。” “放心,从风兄弟,你出来我为你接风。” “秦爷,您别让我等得太久了,我真的熬不下去了。”从风又假惺惺抹着眼泪。 秦矗心里只想着要尽快发横财,借故家里正忙,匆忙告辞走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守株待兔 (1) 秦矗紧赶忙遽回到天津,已经是下半晌了。从老唐头那里挑了一身旧衣服,掏给他一两银子。老唐头惊得目光发直,但没有吱声,知道是买他闭嘴的。 秦矗溜达出门,避开府上人拦辆车,驶至近郊,把车打发回去,徒步走到乡下,掏几个铜板换了一只旧粪筐,一把旧粪耙,把老唐头的衣服套在身上,装成拾野粪的村夫,一路晃悠到城南洼。 这里人迹罕至,大片的苇荡与沼泽相连,平缓的土岗丛生着杂草和稀稀拉拉的矮树。秦矗张望一圈,果然有几株老槐树,大步走过去,照从风所指,一棵一棵地寻找字痕,找了老半天,渐渐灰起心来。一阵风刮落一圪塔树叶,他抬了一下头,忽然瞥见一人多高的一棵树干上有刻痕,“艮冈”二字勉强分辨得出来,心里一阵兴奋,反向直行丈了五十步,是一丛杂草,衰荣相间,却没有留下标记。重又来回步量了两趟,心想,该就是这地儿了。于是将路上拾来的粪便堆在旁边做个记号,环顾一周,羊肠小道上不见村夫野老行走,自信没被人注意,仍把粪筐挑在手腕上,走到半路随手扔在路旁,到了城边上,拦车坐了一段,然后徒步走回家中。 过了一宵,上半晌上茶楼看了看生意,与几个老主顾兴致勃勃聊了一会儿,又对几个跑堂的指点一番。 吃过午饭以后,像个遛弯儿的走出门来,在街头闲逛了一趁子,估算着时间,便去杂货铺备好镐头、铁锹、风雨灯、大布袋等一应工具,又租了一辆运货的骡车,寻处饭摊吃了晚饭,借着落日余晖,独自把车赶到一处偏僻地儿隐藏下来。 候到更深人静,把骡车悄悄驱动。直赶到那处义地,嗅着粪便的臭气,认准了藏宝之地,拭目倾耳。万籁俱寂,便举起镐头,掘土开挖。 下去三尺,磕到硬物,火星四溅。拿灯一照。是一块石板,心下迟疑:合着找错地儿了?重又丈量一遍,确定没有错,用镐头将硬物轻轻敲了敲,响声空洞,猜想是一块盖板。于是小心翼翼刨开四周的泥土,晓得有戏了,又紧张又欣喜。换上铁锹,把石板上的泥土铲净,使出吃奶的力气掀开。灯光下照出一个大酱缸。上边盖着瓦盖,揭开来,就见满满一缸灿灿的耀眼之物。伸手抓一把,是实实在在的钱币,喜得心花怒放,恰似母牛胎里刚坠下地的牛犊,东南西北四方跪拜,心里默默感激上苍垂爱。 忽然“扑棱”一声,一只乌鸦从槐树枝头飞起,“哇哇”数声腾空而去。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慌忙吹熄灯,把身子扑在酱缸上。 候了半根香的工夫,探头探脑张望一圈,夜色蒙蒙。没有任何不对头。重又把风雨灯点亮,将缸中的钱币悉数捧入袋中,扛上骡车,扎紧车幔,匆匆赶回家去。 俗话说隔墙有耳,草里有人。秦矗自信人不知鬼不觉。岂料这一切全落在小混混儿张蛤蟆眼里。 昨天庚妹跑到秦宅向老唐头打探消息,说秦矗一大早就出去了,回来告诉郧中隐和马翼飞。 郧中隐问:“是见从风去了吗?” 庚妹说:“秦矗一黑早走的,张二作给他赶车,去哪儿了门人不知道。” 郧中隐说:“老马,这可是你扳着脚趾头没算清,咱们起早赶晚集,这下傻眼了。” 马翼飞说:“念坤,你租个车,去静海回天津的路口盯着,确定他是不是见从风去了。庚妹你还去主凤茶楼转悠,看他回来以后干什么,千万别和他们的人打照面。” 郧中隐说:“咱俩去报官?” 马翼飞:“咱俩在家候着狱卒黄。” 郧中隐说:“扯淡,你怎么知道狱卒黄会来?” 马翼飞说:“你不是嘱咐从风,秦矗去了赶紧传话出来吗?” 郧中隐说:“等狱卒黄来官府的人早都散衙了,咱们忙活半天让秦矗把东西白白拿走?” 庚妹说:“你俩在这儿闹炸猫子,我和念坤大哥先走了。” 全念坤说:“我不能耽搁了,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说:“秦矗打静海回来得下半晌了,他还得踩点,还得准备工具,最快也得明儿晚上,何况咱们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去见从风了。中隐,误了事儿老马把脑袋割下来。” 傍晚时分狱卒黄果然来了。 狱卒黄说:“从风兄弟让我赶紧捎个口信给几位,我都没回家直接过来了。他让我告诉你们秦矗探监去了,秦矗倍儿信任他。” 郧中隐说:“你吃了饭走,咱们喝一盅。” 狱卒黄说:“多谢好意,我还得回家给老娘做饭。” 狱卒黄刚走庚妹就回来。庚妹说瞅见秦矗回府以后又出去了。 郧中隐说:“出去上哪儿了。” 庚妹说:“念坤大哥跟上去了,让我先回来告诉你们。” 全念坤天黑以后才回,把瞅见秦矗去城南洼,在义冢留下脚印,在路边扔下粪耙、粪筐的事儿说了一遍。 郧中隐说:“这还不得今儿黑更下手?老马,你可别做了破脑袋神仙。” 马翼飞说:“你实在不放心,你们仨去主凤茶楼外边候着,等着抓现行。” 郧中隐说:“人赃俱获,押他告官。嘎杂子死定了。哎?你啥意思,我们仨,你不去?” 马翼飞说:“我在家睡觉。” 郧中隐说:“你不去拉倒,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 马翼飞说:“中隐,咱俩打个赌,如果秦矗今儿黑更下手,你一个月挣的钱给我喝酒。” 郧中隐说:“喝死你。走,咱们走,别理他。” 吃了晚饭,郧中隐领着全念坤和庚妹,还不到天黑就在主凤茶楼周边埋伏起来,幽灵似的守了一整晚,只见秦矗进屋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将近天亮,晓得他白天不敢下手,只好撤回去。 马翼飞迎着,一脸坏笑说:“几位抓现行受累了。” 郧中隐啐他一口:“去你的吧。” 马翼飞说:“今儿可得盯紧秦矗,听老马安排,先赶紧吃饭,上半晌我一个人去,念坤和庚妹先睡两个时辰,起来以后跟我一块去盯,只要确定他往城南洼走了就赶紧回来。中隐,你去干你的事儿。” 说着掏出一个信封交给郧中隐,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郧中隐说:“都不用咱们抓现行了。” 马翼飞说:“咱们不能出面,没准惹火烧身。” 郧中隐说:“你这歪歪注意倒是不赖。” 全念坤说:“我说了,老马一肚子幺蛾子,一句话的事儿。” 庚妹说:“马大哥你早说啊,害我们仨遭一晚罪。” 马翼飞说:“那是你中隐大哥疼你。” 郧中隐吼:“别紧着唠叨了,吃晚饭赶紧干事儿!”(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守株待兔 (2) 郧中隐戴顶宽边帽,贴一络假胡须,把帽檐压住额头,独自走出门来,到了闹市,四下踅摸张蛤蟆。 在一处街角,张蛤蟆像只阴沟里爬出来的泥蛙,灰头土脸倚墙横坐。手上托一包瓜子儿,一吐一啐嗑得忒利索。郧中隐站到他跟前,他抬头望一眼,晓得来了生意,跟松开的弹簧似的蹦起来,低声探问:“爷,有嘛事儿要我效劳?” 郧中隐掏出一大把铜板扔他手上,把他的瓜子打落一半。 张蛤蟆不介意,勾起臭咸鱼似的布鞋磨了一圈,用泥尘把地上的瓜子盖起来,收起铜板,说:“爷您说话。” 郧中隐说:“够你跑一趟青楼吧?你给我办件事儿,事成之后加倍给你酬金,你小子大发了。” “成,爷,您说话。”张蛤蟆很猥琐地点着头。 “回头再告诉你啥事儿,你今儿就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要去,别让我找你不着。” “不知道爷您啥时候来,我是活人,哪能老呆着?” “听着,小子哎,要耽误了我的事儿,你就不是活人了。” “我不走远,您会学狗叫吗?” “谁跟你学狗叫!” “打唿哨会吧?您就到这地儿,打声唿哨,我不走远。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守信任。” 郧中隐也晓得他虽然不学好,但办事倒也牢靠,便说定了。 到了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庚妹和全念坤跟踪秦矗,果然看到他进了一家杂货铺,避开他目光去窥探,正是购买挖掘工具,心中暗喜,便急忙回来报信。 郧中隐听说,称赞马翼飞说:“老马,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做力巴太可惜了。” 马翼飞损他说:“你是夸我还是埋汰我?我再料事如神也没有你抓现行来劲儿。” “你就不饶人。”郧中隐一边说一边恢复之前的扮相。揣着马翼飞给他的信封,信封里装着状告秦矗窝藏假币的匿名信,再去找张蛤蟆。 走到老地方,没见他人。在街角立住,背开人打一声唿哨。张蛤蟆像从老鼠洞里钻出来似的,应声站在面前,恭维说:“爷,您来了。我守信吧?” 郧中隐把他拽到一边。问道:“主鳳茶樓的秦爷,认识吗?” “认识啊,一张脸死人白,走路螃蟹似的,咋不认识?” 郧中隐把信封交到他手中,扯着他耳朵如此这般交代一番,末了儿问:“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事儿能不明白吗?” “一准不能让他发现你。” “这不用您教,我不傻。” 郧中隐忽然掐住他脖子,又问:“知道我会杀人吗?” 张蛤蟆憋得满脸通红。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我懂。” “明白就好。你要是把事情办砸了,我就拧掉你的脑袋!” 张蛤蟆在街头混得久了,干邪门儿勾当可是二小穿马褂——显着规矩。一本正经:“您放心,砸不了。我是谁,我是张蛤蟆,张蛤蟆要就不收钱,收了钱您让我杀亲娘老子也会把头提来。” 郧中隐又摸出一把铜板给他。 张蛤蟆说:“不是说要事成之后吗?” “难不成你还嫌钱扎手?事成之后的不会少你。” 郧中隐晓得他不用多嘱,抽身走了。 张蛤蟆把信封装进内衣兜里,到裁缝铺缝上口子,瞅了瞅天色。从容不迫去买了些吃食,撩起衣摆兜着,像个没事儿闲走的,独自往城南洼来。 到了义地。四周晃了一圈,找着秦矗堆放粪便的地儿,“呸”出一口吐沫星子,转到一处背眼地儿坐下,吃完包子,不敢擅自走动。一直就这么傻呆着。 候到深夜,听到了动静,两眼圆睁,隐隐瞅见一辆骡车自远而近,晓得是秦矗来了,慌忙趴下身子隐蔽起来,屏声静气窥视着秦矗的一举一动。 秦矗踅摸到那堆粪便,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刨土,挖坑,然后掏着什么,东西不老少,装了满满一大袋,搬上车,赶着奔丧似的离开了。 张蛤蟆没看清他掏了些什么,待车轱辘的声音消失以后,爬过去,匍匐到土穴前,伸手往下摸了摸,感觉是一口缸,但里边只剩下了一些土渣,晓得被他取光了。破口骂道:“啥宝贝也不给张爷留一点,明儿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站起身,啐一口,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泥土,摸黑往回走。 进了城,估摸着快要天亮了,想找个地儿打个盹再奔衙门,忽然想: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秦矗老鬼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去讹他几个钱花,两边得便宜,那才合算。 于是迈开大步,转道前往主凤茶楼敲诈秦矗。 秦矗摸黑回去,天还没亮。驮着十二斤棉被似的一大袋钱币,从后门摸黑进了自己房间。累了一宿,还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闭门墐户,遮窗掩门,准备过一遍秤,好知道是多大一笔财喜。 他解开布袋,摸出几枚捧在手上,都是当十的大清铜币,天哪,赵戍临私藏这么多钱,竟然落在我手上。轻轻抛了抛,响声有些沉闷,铜币声音应该脆响,是不是埋藏太久回潮了?伸到灯光前照了一下,忽然觉得币边好像有蚀剥污迹,这怎么会?再仔细审察,每一枚都有锈痕显露,顿时忐忑惊愕起来。 秦矗向来善辨钱币,慌忙往地上倒出一摊反复检察,竟没有几个色泽纯正的,该不会是假币吧?又把整个一袋钱全倒出来,竟然全都一样,脚软心跳冒出一身冷汗,切齿哀叹:“我上那小子当了,恁么多的假币,被官府逮着,老命休矣!” 喘了一会儿粗气,侥幸想,夏从风关在牢里,他想告我我不认,赖我不上,明儿夜里倒河里去,毁灭了证据,啥事都没有。 就在这时,忽听老唐头叫门,说是张蛤蟆要讨打发。秦矗慌得魂飞魄散,隔门斥责:“张蛤蟆整个一个无赖,理他干什么?” 老唐头说:“那小子死缠烂打,他说昨晚在城南洼义地受了惊吓,请老爷赏几个收魂钱。” 秦矗吓得死了跟没埋似的,夜里的事该不会落在他眼里了吧?锁上房门,惊慌失措出来见张蛤蟆。 张蛤蟆瞥他一眼,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爪子,吊儿郎当说:“秦爷一宿没睡,本不该来打搅,只是最近手头紧,找秦爷借两个钱使使。秦爷是个晓事的,您要是抠门儿,我这张嘴可是没有把门儿的。” 秦矗听出他话里有话,这个该死的癞皮狗,我叫你有今没明。脸上抽搐出一丝笑容,说:“蛤蟆老弟,我给你一锭银子,你进来拿。” 张蛤蟆真不傻,觑见他眼里露出了凶光,站着不动,说:“我怕踩脏了秦爷的地儿,您愿意赏我,我就在门口候着,您要觉得不值,我这就走,东方不亮西方亮,我找官府要去。” 秦矗已经完全断定张蛤蟆掌握了底细,只能快刀斩乱麻了,但不能在自家门前动手,便转身进屋,揣件凶器,拿出两锭银子假意赏他,说:“蛤蟆老弟,这些你先拿去用,花完了再来。” 张蛤蟆接了银子,说声“谢秦爷”,起步匆匆离开。 秦矗揣着匕首尾随上去,要一刀结果他。 张蛤蟆听到后边脚步声跟得紧,晓得是秦矗来给自己送终,不觉心慌意忙,后悔竹杠敲错了主儿。好在街道走得顺溜了,左避又闪要甩开秦矗。 秦矗心知肚明让张蛤蟆跑脱了自己就没命了,拼着老命只差一步之遥。 张蛤蟆懒散惯了,跑不过秦矗,眼看就要成为刀下鬼,好在这小子机灵,叫一声:“秦爷,后边还有谁在追?” 秦矗打一愣,后边压根就没有人,才又加快脚步。 张蛤蟆瞅见前边有一家窑子,拽开大步不要命的往里走,秦矗赶上一步,举刀刺他后背,张蛤蟆一偏头,肩膀被割开一道口子。 一个窑姐儿出来接客,张蛤蟆闪到她身后,顺手推向秦矗,慌忙钻进门,乱嚷:“走水啦、起火啦,救火啊!” 老鸨、龟公、妓女、嫖客蜂拥而出。 张蛤蟆趁乱打后门溜出去,左拐右窜一阵瞎跑。此时街上已有人来往了,回头望一眼秦矗没有追来,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才拦个车直奔天津县衙门。 此时天已大亮,他走近鸣冤鼓,狠劲儿擂得震天介响。 不一刻就有公差出来,瞪眼一瞅,是张蛤蟆,厉声呵斥:“吃饱了撑的,你小子跑这儿捣乱来了,滚!” 张蛤蟆说:“爷,我可是代人告状,状纸在这儿。你要耽误我的事儿,你家挨哪儿住我可找得着,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公差见说,晓得这无赖惹不起,又瞅他手上捏着一个信封,也有些信了,便过来接了送进后堂。 知县大人展开一览,告的是秦矗私藏假币,顿时绷紧了神经。五年前发生的假币案曾轰动一时,连朝廷都惊动了。但有两厢假币外流,一直未找到去向,成了官府的一块心病。如今忽然有人来告,虽是匿名,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遂急忙床上官府,命把张蛤蟆传来讯问是何人所告。 张蛤蟆一问三不知,只说昨晚亲历秦矗在城南洼义地刨了一个坑。 知县大人遂命押着张蛤蟆,驰奔现场查勘。亲眼目睹新挖的土坑和土坑里那口大酱缸,便信了七八分。晓得从张蛤蟆嘴里问不出什么,当下将他放了。回到衙门,一面下令抓捕嫌犯,一面修书快传禀报总督大人。(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亡命助手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张蛤蟆把状告秦矗私藏假币的匿名信送到县衙,金达像走失了亲娘一样慌得灵魂出窍,心想如果是真事儿,秦矗就是砍头的死罪,自己和他有不少瓜葛,一旦抓捕归案,收受贿络的事儿、制造从风冤案的事儿、买通高虬诬陷邱持贵的事儿,没准都会供出来,到时候我就得给他陪葬了。 知县大人叫他同去城南洼勘验现场,他谎称腿脚抽筋,等知县大人一走,就直奔秦矗家里来核实究竟。 秦矗一刀没有刺死张蛤蟆,不知道是什么后果,僵尸一般回到家里,望着一堆假币死了亲爹似的嚎啕大哭。 金达来了,他像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喊:“师爷救我、师爷救我。” 金达这才知道私藏假币确有其事了,差点没有瘫倒在秦矗面前,反倒来哀求秦矗:“老秦,你我交情一场,你先救我,你救了我我才能救你。” 秦矗说:“不是不是不是,师爷,是您救我,您一定要救我、一定要救我啊……” 金达说:“老秦,张蛤蟆告发你了,张蛤蟆递了匿名状子,告发你私藏假币,知县大人到城南洼勘验现场去了,公差马上就要来抓你了……” 秦矗一听,咕咚一声拜倒在地,癞蛤蟆似的趴伏着一个劲儿磕头,喊出一连串的“师爷救我”。 金达说:“老秦,到这份儿上了,谁也救不了你,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得越远越好,世界这么大,总有一片属于你的天地。快走吧,别耽搁了。” 秦矗哭诉着:“我的茶楼、我的财产、我的家业,我什么都没有了。” 金达不耐烦起来:“时间就是命,大难临头,你还顾着这些有什么用!” 秦矗又说:“师爷。是夏从风栽桩嫁祸我,师爷你要为我伸冤。” 金达跺脚呵斥:“你现在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知县大人就要派人来抓你了,你要不想留着你的狗命。就在这儿等死好了。你想连累我,我在公堂上让衙役乱棍打死你!” 金达负气惶急而去。 秦矗将家中银两悉数打了包,收拾好行头,揣着匕首来到关押易婉月的杂屋。隔着栅拦门冲里面喊:“易婉月,你儿子陷害我。让我背上私藏假币的罪名,没想到我一世英雄归齐毁在夏福常的孽种手上。我要逃命去了,这么大一份家业都留给你,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来,我现在放你出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 秦矗晃着钥匙,焦急的目光充满着凶残。 易婉月披头散发,已经被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半信半疑,想趁秦矗不防咬他一口。狰狞的面部露着仇恨的笑容,一边走近秦矗一边说:“没想到你还念着夫妻情分。我会替你管着茶楼,守着家产,等你回来。” 秦矗歘地拔出匕首,瞄准易婉月的胸膛刺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抓住了秦矗的匕首,说:“老爷,我知道您该去哪儿,我已经备好车了,快走吧。” 秦矗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是曾皋。 曾皋对秦矗的诡秘行踪早就起了疑心,昨天夜里觑见他驮着一个大包袱回来,后来张蛤蟆讹诈他竟能轻易得手,猜测这老鬼一准又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一大早又听他关着门在屋里神号鬼哭。不久金达又慌慌张张跑来诡秘私谈,料定事不寻常,便隔门去偷听。二人的对话把他唬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不能让他落到天津知县手上。便急忙套骡备车,要将计就计来过来个瓮中捉鳖。 秦矗惊疑曾皋如何知道自己准备逃亡。但此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晓得究问了,加之平日视曾皋为心腹,以为他好心,就像落在赶尸人手上的僵尸,行尸走肉般跟着出来,登上密封的骡车,只顾催着曾皋快走。 曾皋也怕衙役追来,招呼秦矗坐稳,吆喝骡子离开主凤茶楼,避开交通要道,绕了几条僻巷胡同,出了城,才狠劲儿挥舞着鞭子,把骡车渐赶渐快。 二人刚走一刻,一群衙役、捕快苍蝇争臭肉一般向秦府扑来。 走了秦矗和管家,遂将家丁仆人悉数拘捕,搜到那袋假币,一并带回县衙向知县大人复命。 知县大人听说没拘到秦矗,不禁大怒,调动大批人马四下设卡禁行,同时派出精壮公差追捕逃犯。 秦矗在车内惶惶不安,掀起车幔,望见后边尘土飞扬,晓得官兵追上来了,乱叫乱嚷催曾皋加快速度。 曾皋回头瞥一眼,公差来势汹汹,相距没多远了,估计没法甩脱,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抬头望见前边不远是岔道口,左边有一片村落,索性掉转车头拐过去。 到了村口,把车停下来。 秦矗乱嚷:“别停车、别停车,快跑啊,会给抓住的。” 曾皋说:“老爷,跑是跑不掉了,只能用金蝉脱壳之计。一会儿您啥也别说,听我安排。” 秦矗失张失智,没有什么主张,只好“嗯嗯”地答应着。 曾皋把骡子挨树拴住,扶秦矗下车,拽着一溜小跑向村中走去。 敲开一户农家,拿一锭白银呈给户主,说:“请老乡行个方便,咱爷儿俩因生意上的事儿遭人陷害,输了官司,反遭官府追捕。我们只在贵府讨两身旧衣服换个装束,不致连累。” 户主得了好大一注意外财喜,听说只讨两身旧衣服换个装束,急忙殷勤奉承。 曾皋把秦矗化妆成乡村老太,自己易容成晚辈村夫,又讨件破印花被单把秦矗的行头扎个大包袱自己背着,挽着秦矗出来,向追来的公差迎面走去。 到得跟前,为首的捕头喝问是否见到生人经过,曾皋变着声调把秦矗和自己的模样描述一番,又说:“瞅他们刚进村去了。” 秦矗两条腿忍不住颤颤地抖,不敢抬头。 公差问:“这位大娘为啥发抖?” 曾皋恨不得给秦矗一嘴巴子,灵机一动说:“老娘打摆子,要去瞧病,不能奉陪官爷。” 为首的公差一挥手,吆喝众人扑进村庄去搜查。 曾皋解开骡子,重又把秦矗扶上车,仍把车赶回大道,加鞭驱骡向前疾速飞驰。 秦矗不时回头张望,确定把公差甩脱了,稍稍心安,问曾皋:“曾管家,有什么地儿能不被官府发现?” 曾皋说:“老爷,您尽管放心,我一定把您送到一个天津知县八辈子也找不到的地儿。” 秦矗说:“曾管家,你能帮我逃脱官府追捕,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曾皋听了直想吐,说:“老爷,路上説话,草里有人,别让人听出咱们的口音。” 不日来到一座古城,曾皋放慢了车速,遇见总督署衙当差的,扔个纸团下去,又不紧不慢在城内绕了半圈,再回到总督署衙辕门前喝停骡子,对秦矗说:“老爷,该下车了。” 秦矗挑起车幔举目四顾,这地儿好像眼熟,细一辨,认出是保定,大惊失色问:“曾管家,这不是保定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曾皋说:“老爷,越是危险的地儿越安全。您想,这是总督署衙所在地,谁敢胡作非为?” 秦矗胆颤心惊蜷缩在车内,不敢出来。 忽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响起,一队官兵把骡车团团围住。 曾皋一声断喝:“秦矗,这儿该是你的归宿了。” 秦矗还没缓过神来,已被官兵七手八脚擒住。抬头望一眼曾皋,见他与官兵同符合契,突然醒悟,又惊又怒说:“曾皋,你这个狗奴才,竟敢出卖主子!” 曾皋冷笑一声,冲他晃着腰牌说:“你瞧瞧我是谁。” 秦矗瞥一眼,惊得魂飞魄散,顿时瘫成了一堆泥。(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出堂证人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总督大人对仓义川的处置已刻不待时,朝中一些同僚谤谗老大人“徇私枉法”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圣上亦亲自过问,催促尽早结案。 军械局泄密,虽然暂时让刘芬木顶了缸,但仓义川情报涉及王行责任的内幕,就像风雨飘摇中不堪负重的渡船,没准说翻就翻了。总督大人急火攻心时,甚至想依了从风的条件,拿他的自由换情报。但又怕哥老会余党之事被人拿来小题大做,顾此失彼的风险不敢擅冒。 正在纠结之时,忽然曾皋传来消息:日前有人在天后宫演绎全套顶礼慈云;紧接着,又有天津知县上呈公文,大意云: 嫌犯从风,因顶礼慈云之戏法获袍哥余党罪,本县察犹未及已转监静海,现查明擅长此戏法者另有其人,该案至今悬决,为慎重计,尚需再复勘审,敬禀总督大人明鉴。 总督大人阅毕,转忧为喜,心想就此顺势行事释放从风,正是机会。推敲天津知县公文,虽则言辞闪烁,但难掩草率抓捕、证据虚谬之意。沉思片时,取朱笔在其来文上批示:“天津知县知错能改,足见秉公之心。此案准纠。” 总督大人如此行墨,意在借词卸责,一旦有多事之人查究,便可推张指李,敷衍得过。 批罢,命文书官立卷存档,以备日后查而有据。事已至此,总督大人笑颜可开,拟亲去静海面会从风,与他做情资换自由的交易。然事不可料,偏在这时曾皋押秦矗到案,总督大人亲自升堂讯审,秦矗一口咬定假币消息打从风口中听来,总督大人又惊又恼,从风逆党之罪可脱,私藏假币万不可赦,那小子知道要罪加一等。如何甘愿把仓义川的情资交出来?当下退堂,闭门跌脚捶胸,锐挫望绝。 事情忽然峰回路转,翌日静海知县来禀:牢中发现赵戍临血书。假币为秦、赵二人共同作案。并呈上两个附件,一个是血书拓本,一个是狱卒黄富贵关于“秦矗曾多次前往大牢探望赵戍临”的书证。 总督大人顿时释怀,当即断明:“秦矗所供假币消息来自从风不实,是为攀咬诬陷之词。不予采信。” 秦矗见赵戍临的血书言之凿凿,虽然明知是他与从风共同设计嫁祸,但因死无对证,辩白不清,喊了几声“冤枉”,也没法不承认。 总督大人有意要定秦矗死罪,命暂且休堂,押后待审。 过了数日,重又升堂,不许无关之人旁听。专审秦矗密谋哥老会东山再起之事。秦矗自思假币一案若是判个共犯,或许罪不致死,但逆天谋反难逃极刑,因此矢口否认,振振有词声称向来与哥老会势同水火,无任何人可指正自己涉足逆党,大人不能无端把罪名强加于对朝廷忠贞不二的生意人。 曾皋忽然走至堂前,怒颜横目呵斥:“秦矗,别狡辩了,让你知道什么叫铁证如山。” 话音刚落。只见衙役带进一个人来,秦矗侧望一眼,竟然是邱持贵,惊得目瞪口呆。结巴说:“你你你……老邱,王嫂的案子……” 邱持贵奚落说:“秦老爷,王嫂的案子你不必失望,女佣何醉春在你房里找到了杀害王嫂同样的飞镖,何醉春这会儿就在外面候着,随时可以出庭作证。” 秦矗不信。信誓旦旦说:“何醉春……你瞎掰,何醉春、何醉春不可能背叛我,是你捏造罪名诬陷!” 邱持贵不屑说:“秦矗,你可以占有别人的肉体,但你不能占有别人的灵魂。你早已众叛亲离,活的忒苦趣。” 秦矗大嚷起来:“邱持贵,你这个该死的奸贼。” 总督大人拍一板惊堂木,责斥秦矗:“大堂之上喧嚣,藐视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秦矗连忙磕头,谢罪说:“罪民该死、罪民该死。” 邱持贵冷笑一声说:“秦矗,你是巴不得我死,只可惜你不能一手遮天。这会儿我还能活着替你送终。” 当日秦矗怂恿高虬攀咬邱持贵,却不知邱持贵与高虬有结拜之谊。秦矗信口挑唆,高虬要骗他银子,句句假意应承。因高虬判的是终身监禁,成了牢油子,昔日那帮盗友常送些银两来,他都慷慨赠与牢头,狱中看守没有不受他好处的,内中便有了几个贴心之人。当晚求要文房四宝,把秦矗和金达的陷害之意修书一封,托个体己呈交知县大人,又暗传了口信给邱持贵。 知县大人平日心里厌恶金达所为,接到高虬密函,心里有数了,事先向心腹打过招呼,次日过堂演一出假戏给金达看,把邱持贵转了监号,并未打入死牢。 邱持贵见知县大人高抬贵手,得寸进尺动了脱离苦海的念头,心想我有秦矗谋反盟书在手,与曾皋做个交易,他巴不得到手,没准肯出手搭救。 原来赵戍临初见秦矗那天夜里,曾皋不慎丢了总督署衙的入出牌,恰被邱持贵捡到,心里吃惊:敢情身边有官府眼目!当时长了个心眼——瞒住秦矗物归原主,图个日后便利。 第二天见曾皋四下寻找什么,晓得这眼目就是他了,便悄悄呈上,恭维说:“曾管家,到我闭眼也不会说出去。” 曾皋冷不丁掐住邱持贵脖子,恶狠狠说:“你当知道自己有几条命!” 邱持贵赶紧谄媚奉承:“曾管家,打今儿起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曾皋忐忑了好一阵子,好在邱持贵还真稳住了嘴。当接到邱持贵的狱中求救密函之后,念他守信有功,而杀害王嫂一案又确是秦矗嫁祸,便易个容,跑到知县大人家里,亮出总督署衙的入出牌,说了对邱持贵网开一面之事。 知县大人无凭无据,左右为难,终生一计:安排邱持贵当大牢食堂采买,允他自由出入。 此时曾皋叫人把邱持贵带入大堂作证,便是要给秦矗致命一击。 总督大人又把惊堂木拍响,质问:“来者何人,何事指正秦矗?” 邱持贵扑通一声跪倒,伏地说:“罪民邱持贵,特来指证秦矗谋反罪行,这里有秦矗亲笔所书哥老会东山再起的盟书一份。” 秦矗像数九寒冬跌进冰窖里,五脏六腑都凉了:这畜生哄我已经烧毁,没想他早有算计,如今我有口难辩。 文书官将盟书接在手里,诵读了一遍,秦矗听得大汗淋漓,假作真时竟成真,晓得已是死罪难逃了,想起自己一生人前显贵人后作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倒落得如此下场,死期将至,好不悲哀,竟扑地嚎啕大哭起来。 总督大人拍桌怒斥,又传何醉春持证物入堂作证。 秦矗泪眼巴巴望着何醉春,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有床笫之欢的女人也来伤口上撒盐。此时他不知道该恨谁,也说不清谁最可恨。忽然嚷:“大人,我要立功赎罪。” 总督大人冷冷望着他。 秦矗把向金达行贿的事儿一笔一笔说出来。 总督大人无动于衷,当即把哥老会的事情隐去不计,只判他私藏假币和谋杀王嫂之罪,二罪并罚,照大清律法该斩立决,先押入死牢,命文书官将其罪状申报刑部。 不日批文下来,秦矗被斩首示众。 总督大人了结了秦矗的事儿,便带着赦免从风的牒文,携曾皋亲赴静海。(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平安牒文 郧中隐让庚妹去探听秦矗是否事发。庚妹走上街来,只见东一拨西一群有市民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主凤茶楼的老板犯事了,被官府抄了家哩。” “犯的什么事儿?” “私藏假币,整整半屋子,逮着了就是死罪。” “半屋子,有恁么多啊?” “总之不老少。” “逮着了吗?” “跑了。没见恁么多官差在搜捕吗?” “这么大的案子想跑不容易。” “是啊,码头早有公差在那儿堵着,所有路口都戒严了,回头榜文一发,早晚被逮住。” …… 庚妹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秦矗遁逃,喜的是私藏假币的黑锅给他背上了。急忙折身回去告诉家里的人。 郧中隐听说秦矗跑了,拍桌大骂:“官府是吃干饭的,咋让他跑了?” 马翼飞说:“跑了不是事儿,秦矗毕竟是栽了,从风出了一口恶气……” 郧中隐说:“就该让他死,狗**的千刀万剐不解恨!” 马翼飞说:“中隐,咱们还有大事儿要操心,狱卒黄不是说从风就这几天可能释放吗?别让他孤身一人回来,咱们去那边候着。” 大家一合计,觉得有道理。庚妹替从风里里外外买了一套衣服,全念坤给从风铺好床铺,郧中隐去付了张蛤蟆余下的酬金,各自把事情料理完,一起同行。 到了静海,在离大牢不远的地儿赁一处屋子住下,每天一早去牢门前迎接,候到天黑才离开。 可一连等了好几天,不见一丝动静。欲进去探监,门口的警卫说牒文过期了,偏偏又不见狱卒黄的身影,向其他牢头打听。一个个推说不知情,大家都焦躁起来。郧中隐发着无名火,嚷着要硬闯进去,被马翼飞和全念坤拉住才没闹出事来。 这天。庚妹募然瞅见狱卒黄,急忙追上去拦住,询问从风情形。 狱卒黄说:“我刚从保定回来,从风的案子马上就会结了。” 庚妹恳求狱卒黄帮忙让自己和从风见个面,狱卒黄晓得她没有探监牒文。左右为难,好在与门岗那两人交情不薄,谎称是自己表妹,同监共事平日相互间又都有事相求,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把庚妹带进去了。 从风见到庚妹,反倒不高兴了。责备说:“你们咋都不来打个晃?把我急死了,我等着秦矗的消息呢。” 庚妹说:“大家都在外边等你好几天了,卫门不让进。秦矗栽了。” 从风欢喜雀跃:“老鬼有今天、老鬼有今天,我能见到我娘了!” 忽然狱卒黄走过来,打开牢门说:“快。从风兄弟,总督大人要亲自审你。” 从风一愣神,忐忑说:“总督老儿来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慌忙把庚妹叫到身边,低声交代:“我这儿有耍猴大叔留下的两样东西,你替我带出去收好,千万别弄丢了。” “耍猴大叔留下的,啥东西?” “爪角兕和一个锣槌。” 庚妹脱口说:“原来爪角兕在他手上……这破锣槌有啥用?” “狱卒黄在等着呢,别耽搁了,以后告诉你。” “有这一会儿工夫。不早都说完了?告诉我,锣槌干啥用?” 从风经不起她缠,附耳说:“爪角兕是开启某处山门的钥匙,锣槌里装着打开山门的口诀。” “啥地儿的山门?” 总督署衙的两个凶神正虎步走过来。狱卒黄喊:“从风,快去,别嘀咕神了。” 从风走出牢门,叮嘱庚妹:“万一我回不来了,你把两样东西都毁掉,记住啊!” 庚妹呆望着从风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么会不回来?又犯傻。爪角兕、口诀、山门……” 狱卒黄过来对庚妹说:“别等他了,快走。” “为啥总督大人要审他?”庚妹还在愣神。 狱卒黄把她一路拽出大牢。 从风跟着俩凶神去见总督大人,出了大牢有车候着。俩凶神一路上照例不说话,从风也不问,暗中变出苍蝇蚊虫捉弄这俩货,他虽然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结果,但此刻玩得乐不可支。 总督大人仍旧在上回的厅堂里候他,旁边立着曾皋。从风进去,大呼小叫:“总督大人,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我当您把我给忘了呢,您今儿来不是要砍我的头吧?” 曾皋厉声呵斥:“大胆囚徒,怎么跟总督大人说话?还不跪下!” 从风没认出曾皋,“哼”一声说:“你是谁?我跟总督大人老熟了,有你什么事儿?” 曾皋狐假虎威,要来揪从风,被总督大人喝住,翁声沉语说:“从风,仓义川的东西在哪儿?” 从风快口快嘴说:“仓义川的东西,您放了我,我指定给您。” 总督大人气平颜开说:“我今儿就放你出去。” “今儿就放我出去?这话当真?可是,仓义川那些东西我没带牢里来,要不您再关我两天,我让我兄弟拿过来您再放我。” “如此说来,你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不是,没事谁会习惯坐牢?因为有言在先,您放我出去,我就把东西给您,可这会儿,倒是我不守信了。大丈夫一言九鼎,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总督大人赞许地点了一点头,指了指曾皋说:“无妨,我让曾皋带人跟你去取。” “不成。总督大人,我要自个儿交您手上。别人,谁来我也信不过,为那些破玩意儿我可受够了,我不想再出岔头儿。” 曾皋斥责说:“大胆。” 从风侧了侧脸,不悦说:“你这人真不招人待见,老说我大胆是啥意思?” 总督大人制止曾皋,冷不丁问:“从风,实话告诉我,哥老会成员的秘密册籍藏在哪儿?” 从风暗地吃一惊:这老儿怎么知道有哥老会成员的秘密册籍?我可不能露馅儿。装个若无其事的说:“我都说了我跟哥老会搭不上边,您怎么又来问我这事儿?恁地,你是要变着方儿关我。” 总督大人目光炯炯,瞪他半天,忽又问:“爪角兕又回到你手上了?” 从风吓得心惊肉跳,心里说:“好在我让庚妹把东西带走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恁地,他放我出去是假话了。无论如何,我咬着不认。” 于是强作镇定申辩说:“总督大人,您别跟我安罪名了,您刚说的两样东西,我都没有听说过,不信,您来我身上搜,上大牢里搜,要搜到了,您拿枪子儿崩了我。” 总督大人立起身,捏着空烟斗敲打自己的手掌,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慨叹说:“天下乱,国何以堪,民何以堪。国乱民必苦,民乱国必衰。国安****宁,民宁则国兴。” 顿了一顿,用烟斗敲了敲案桌,说:“从风,你青春年少,来日方长。今日放你出去,人生之路,好自为之。” 说罢,命曾皋将一份赦免牒文递给从风。 从风捧在手里,细览一遍,确认把自己无罪释放了,喜不自胜说:“总督大人,您这牒文要早下来,省我少吃多少苦头。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就回去把仓义川的东西拿来。” 总督大人沉脸说:“仓义川那些东西,你须在五日之内送到总督署衙。关于情资的一应情形,你和你的朋友不可向任何人有半点泄露,就当没有发生过。否则,你们人头不保!” 从风说:“为那屁玩意儿我没少吃亏,谁还愿意去提他?不提了、不提了。我走了,我得找我娘去。” “慢!”总督大人喝住他。 从风打一愣,惊问:“还要干啥?” 总督大人把静海知县叫进来,耸眉瞪目的问从风:“秦矗说藏假币的地方是你告诉他的?” 从风佯做惊讶问:“您说什么来着,假币?我告诉秦矗有一大笔钱,让他拿来替我打通关节,咋成了假币了?” “你哪来的一大笔钱?” “我那隔壁关着个疯子,这个人我以前认识,是个耍猴的,他其实不疯。那天他偷听到秦矗要筹钱保我出去,事后告诉我他有一笔钱,藏在什么地儿,他用不上了,让我以后出去取出来。我就告诉了秦矗。就这么回事儿。” “私藏假币是死罪,这事儿虽然你是被人利用,但你瞒报官府,本该治罪,怜你在牢中也吃了不少苦头,重责三十板,让你长点儿记性。” “总督大人,您咋好人都不会做?都要放我出去了,还打我干什么?” “三十板已经是轻饶你了,打完再走!” “您实在不能免,打十板成么?最多二十板。三十板谁受得了!” 静海知县吼一声:“来人,拖出去,重责三十板。” 四个班头闯进来,按住从风。 从风嘟嘟囔囔:“这个总督老儿,一点不近人情。” 班头把他拖进行刑室,当是找乐子,在他身上画出几道印记,比试着谁更有准头,从风忍不住哇哇嚎叫。 抽完二十下,从风开始吃不消了,正好狱卒黄到县衙办事打旁边经过,晓得是从风挨打,急忙进去求情,后边的十板只做了做样子。(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曲折归路 从风挨完三十大板,顾不上伤痛,像被疯狗追着似的从行刑室跑出来,慌不择路一个劲儿狂奔。因分不清东西南北,蒙头蒙脑跑了一程,瞅一眼后边没人来追,晓得自由了,才想起庚妹说中隐大哥他们过来迎接来了,便在路旁坐下来等候。 看看日上中天,又渐渐西斜了,可压根儿就没见他们的人影。腹中饥肠辘辘,刚从牢里出来身上没有一个子儿,望一眼四周,附近竟然没有民居,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连乞讨吃食的地方都没有,心中好不烦恼。想了一想,不等了,万一等不着,倒耽搁了,得趁早赶路回去找娘。 起身又走了一程,遇见一个妇人,向他打听大牢怎么走,原来是去探监的。从风瞥她一眼,好像在哪儿见过,忽又心里自嘲说:“牢里关久了,见着谁都当熟人,可怜我。” 妇人疲惫不堪,憔悴的目光一直望着前方。从风因感自惭形秽,不敢多看她,指了路,便匆匆离开了。 走着走着,太阳晒着后背灼热,忽然惊呼:“天津在北边,我走错了方向,这不又犯傻吗?” 急忙掉过头来,往东北方向折去。 前边有一条小溪,正好口渴,跐溜下去,把手窝成瓢状,捧起溪水喝了个够。溪边蹦出一只泥蛙,也是太饿了,扑上去逮住它,竟然生吞活剥把它吃了。洗把脸,爬上堤来继续赶路。 金轮西沉,天色渐渐昏暝。估摸着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夜色越来越重,想找人问个路,荒野泽地走着没个尽头似的,着起急来。 好不容易望见前面有一缕灯光,想必有人家了,加快了脚步。 离灯光还有数十丈之遥,忽然传来女人悸悚的尖叫声。吃了一惊,抬眼望去,有三个人影在晃动。不由自主地奔跑过去,将到近前。隐隐约约感觉是一座坟茔,不明就里,愣在原地呆盯着。渐渐明白了,两个男人在扒拉女人的衣服,要行龌龊勾当。 那俩男人身板比自己壮实。想管闲事,眼下这光景,自度鸡蛋碰石头;若要不管,这女人势必被糟践,于心何忍?忽然急中生智,振作精神走过去。 俩畜生兽性正发,见他单身一人,不放在眼里,呵斥一声:“知趣的快滚,别坏了爷的好事儿!” 从风选着那个胖大头挨到身边。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耳语说:“大哥,我刚杀了人,后边有公差追来,把这个女人给我留下做人质。” 胖大头一怔,瞅他须发如棕,蓬头垢面,着一身号服,其貌不像个善类,吓得跟丢了魂似的。放开女人,拽着同伙鼠窜而逃。 从风吓走了歹徒,对女人说:“大姐,你挨哪儿住?我送你回家吧。” 女人护着****嚷喊:“别过来、别过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坡下传来一个声音:“妹子,怎么耽搁恁么久?” 女人尖声嚎叫:“哥,你快来,有歹人!”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窜上来,见女人衣衫不整,晓得出事了。不问三七二十一,揪住从风挥拳就打。 从风避开他,怒喝:“你这女人好不晓事,我打这儿路过,冒死救了你,你倒来诬陷我,是什么说道?你这汉子也不长眼,我要是歹人还不早跑了,合着等着挨揍?” 男子见他说得有道理,放下拳头,质问:“究竟是咋回事儿?” 女人说:“有两个泼皮欺负我,他倒是后来的。可他们是一伙的。” 从风说:“扯淡,凭啥说我是一伙的?” 女人说:“你要不是一伙的,为啥对俩泼皮打耳语?他们是听了你的话才跑的。” 从风哭笑不得,说:“我已经没一丝力气了,没法对付他们。只好编话吓唬他们。” 遂把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又说:“你说他们碰上杀人犯,又有公差在追,能不跑吗?” 男子这才打量从风,心里一惊,说:“你可真像杀人犯。” 从风说:“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刚打牢里放出来的。” 男子猛然揪住他:“你一准是逃犯,拿你去见官。” 从风说:“我是总督大人赦免的,有牒文为证。” 从风把牒文递给男子,男子就着烛光瞅了一遍,见着“从风”二字,惊叫起来:“你是从风、从风师傅?” 从风打一愣,说:“你咋知道我?” 原来这人姓刘,双名玉麒,也是玩儿戏法的。虽是静海人,却常去天津谋生,听说过从风挺身搭救戏法艺人的事迹,也晓得他被诬陷入狱的冤情,此刻不期而遇,顿生欣喜。愧悦说:“我熟识沈万奎沈师傅,对从风师傅的事儿略知一些,怎么徒步至此?” 从风遂把出狱以后南辕北辙走了冤枉路,及刚才所遇说了一遍。 刘玉麒嗔责妹妹说:“妹子,你错怪了好人,快快谢过恩人。” 女子把衣服抻齐整,愧疚说:“小女子新寡,给亡夫上坟,被俩泼皮盯上了,亏得恩人搭救。心里着急,狗咬吕洞宾不认识真人,请恩人莫怪。” 语毕,跪地磕头致谢。 刘玉麒敬重从风,当下邀至家中,给他烧水洗澡,寻出洁净衣服给他换上,拿出家中好菜,置酒招待。留宿了一宵,翌日吃过早饭,亲驾一车,将他送回天津。 从风思娘深切,心想秦矗已经落入官府手中,母子终能相见了。让刘玉麒送到主凤茶楼,再三谢过,便径往秦府探寻。 到跟前一瞅,茶楼和宅邸各处门窗都贴上了官府封条,人去楼空,一派死寂景象。不觉心下着慌,自问:“恁地,娘去哪儿了?” 正在惆怅,冷不丁从墙头蹦下一个人来,吃了一惊。瞪眼一瞅,蒙头遮脸,是女子服饰,手上挽个包袱,看不到面相。一眨眼,便挟风而去。 从风心中忽然一震,瞅她身姿步履咋像庚妹?没心思细想,爬上依墙那颗大槐树,踏着墙头跳入秦宅院内,进屋去,挨着一个个房间觅寻。一边找一边高声大喊:“娘、娘、您在哪儿?” 但里边空空荡荡,压根儿就没有人迹,连值钱的家私都不见了,只有一些破铜烂铁散落在地,蒙然不知娘的去向,止不住潸然泪下。 长吁短叹半天,心想:我关在牢里不知道外边情形,还是去问问中隐大哥吧。 心神悒然,三步一回头走回住地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蹊跷事变 郧中隐几个已先一步到了家。昨天两边阴差阳错岔了道,郧中隐听狱卒黄说从风已经出狱了,四处寻找不着,连庚妹也没回来,心里没主张,挨了一宿,天亮起来决计赶回天津等候。 三人刚落脚,从风推门进来,两边相见,悲喜交集,只道是在梦中,一个个搂着拽着,生怕一放手,又会离群而去。 问了一番缧绁之苦,众人慨叹连连。从风忙说:“我刚去过主凤茶楼,没找到我娘,三位大哥知道我娘去哪儿了吗?” 正说,沈万奎推门进来,面带春风说:“听静海的老刘说,从风兄弟回来了,恭喜恭喜。” 郧中隐说:“从风,为你的事儿,老沈可没少费力。” 从风说:“我知道,几位大哥和沈师傅你们都费力了,没有你们,我就冤死在里边了,我心里记着你们的好。沈师傅,我这会儿心里着急,我娘不见了,你知道一些情形吗?” 沈万奎说:“秦矗被抓以后,秦府的人都被官府拿去讯问,后来给遣散回家了。令堂想必另有去处,不必着急,回头大伙一块去寻找。另有一个好消息,保定的朋友带信来,说秦矗因私藏假币和杀害王嫂,总督大人判他死罪,已经正法。” 众人听说,大喜不胜。 郧中隐说:“从风,老沈的话在理,你娘秦矗管不着了,她是老天津,街底儿熟门熟事,没准借住在谁家里,找着她没嘛难的,回头咱们啥也别干,一准把老娘找回来。今儿咱们先好好庆贺庆贺,老沈,这可少不了你,念坤,你找家像样儿的饭馆。掂配一桌好菜,咱们说会儿话就来。” 全念坤说:“从风,自打你进去以后哥儿几个就没有大吃八喝了,今儿谁不喝醉谁是孙子。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忽然问:“庚妹呢,咋没见着庚妹?” 马翼飞一直在咧着嘴笑,听从风这么一问,收起笑容说:“不对啊,庚妹咋还没回来?” 郧中隐说:“大意了。会不会在牢里没出来?”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说:“别扯淡,狱卒黄能让她关在牢里?不过还是有点不对劲儿,昨儿黑更也没见她回客栈,该不会出啥事儿了吧?不忙,上她房里瞅瞅。” 大家一起过她房里来瞧。推门进去,里边没人,穿的用的捡拾一空。案上压着一封信,马翼飞展开一看,上边写着:“各位大哥,我走了。去一个倍儿远的地儿。抽屉里还有一包碎银,留给你们花。有缘再相聚,不用找我。” 众人惊得舌桥不下,从风更是面如土色,失色嚷起来:“完了完了,果然是她。我在主鳳茶樓见到一个蒙脸女子,当时就疑心是庚妹,她一溜烟跑了。我有两样重要东西在她手上,这下可完了。” 郧中隐不满说:“这庚妹真是,怎么从风回来她倒走了?要走也不打个照面。搞什么鬼!” 从风搓手顿足,恰似刘备过檀溪,急得无路,一个劲儿地嚷:“完了完了。我要成大罪人了!” 全念坤问:“是啥玩意儿恁地要紧?你也不会有啥贵重东西,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说:“一件爪角兕,一个锣槌。这可要我命了!” 随之把赵戍临的嘱托细说了一遍,又说:“昨儿我怕官府搜身,让庚妹带出来,她咋就带着走了呢?如果落到歹人手里。没准要闯出天大的祸来。” 大家听得一惊一乍。 郧中隐说:“兄弟,敢情你真是哥老会余党。” 从风说:“我之前不是,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我现在掌握着哥老会的册籍,可是都被庚妹拿走了。” 沈万奎说:“哥老会反清复明,朝廷誓要斩草除根,如果册籍落到官府手上,在世的老袍哥和他们的后代,都得杀光,便是邻里,也难免连坐,恐怕会有成千上万人要掉脑袋。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庚妹此举,实是蹊跷。”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不过我就纳闷了,庚妹跟咱们在一块这么多年,啥事儿都掏心窝子,合着这一天的工夫就变了一个人?” 郧中隐说:“念坤说的是,庚妹不是那种城府深的人,再说,她这年纪,跟哥老会八竿子打不着,从风,庚妹没准遇上什么急事儿,拿走你的东西不见得是有意。” 马翼飞冷冷插了一句:“难说。庚妹八竿子打不着,但她后边有一个人。” 众人惊问:“谁?” 马翼飞说:“庚妹和来喜、二黑是同门师兄妹,道上的人都知道,天津卫荣行有个神秘人物。我琢磨着这事儿跟这人相干。” 沈万奎说:“我同意老马这个说道。” 郧中隐说:“你的意思是庚妹替他师父做事?”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说:“我想起来了,我在牢里把东西交给她那会儿,她说了一句‘原来爪角兕在耍猴人手上’,可见她早就知道。狱卒黄催我去应堂,她还缠着我问锣槌是干什么用的,山门在什么地儿。这么说她还真是起了心了。” 郧中隐暴躁大嚷:“走走走,找她师父去,宰了那老贼!” 一言未了,早已虎步出门。 众人一时没主张,又怕他闯事,便一齐紧随上去。 瞎走了一程,郧中隐立住脚,蹙着眉头说:“狗**的,不知老贼在什么地儿落脚。” 马翼飞说:“有一个法子,往闹市踅摸来喜和二黑,找到那俩小子,可逼他说出来。” 众人依言,来到一处人稠地儿,远远觑见一人,像是二黑,郧中隐拽步去逮他,被马翼飞一把拖住,说:“你没他腿快,没逮着反倒打草惊蛇。随我来,大家做个闲逛。” 到得近前,马翼飞挥手招呼:“二黑兄弟,有事找你帮忙。” 二黑不知是计,刚立住脚,马翼飞笑眯眯过去,冷不丁揪住。 郧中隐早赶上来,当胸一拳,打翻在地。 二黑不明就里,见他一干人来势汹汹,吓尿了裤子,哀求说:“几位大哥有话好说,小弟不知哪里得罪。” 郧中隐把他拖到一边,凶眉怒目说:“想死想活两条路,由你选。给我们带路,找到你师父就没你事儿了;如果不依,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二黑说:“不是我不肯带路,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师父住哪儿,他隔几天去一趟我们住的地儿,收了钱就走人,从不和我们打照面。我知道你们是在找庚妹,庚妹上半晌来向我们辞行,说师父让她去一个很远的地儿,说完就走了。我没说半句假话。” 郧中隐斥退二黑,说:“老马,看来真给你说准了。” 从风心绪不宁说:“我得去追庚妹。” 郧中隐说:“庚妹鬼着呢,不会让你追上。” 从风说:“她一准是拿哥老会的册籍去了,追不上我就径直奔泛黥山釜瞑洞候着,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打开山门拿到册籍。” 郧中隐惊疑问:“泛黥山釜瞑洞,恁么怪的名儿,在哪儿?” 从风说:“我也不知道,耍猴大叔只说在虹城以南的什么地儿。” 沈万奎迟疑说:“从风兄弟,这是个左右为难的事儿。你要不去,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成为刀下鬼;你要去了,我不知道耍猴人是什么样的嘱托,‘泛黥、釜瞑’是反清复明的谐音,如果是让你举义旗反朝廷,胳膊拧不过大腿,没准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请三思。” 郧中隐说:“老沈,你胆子忒小。狗**的朝廷就该反。从风,我看你有这能耐,把队伍拉起来,老马是现成的军师,我和念坤做大将,没准就事成了。哥儿几个风光了,老沈,到时候请你成天儿演堂会,咱不会少你的。” 从风说:“中隐大哥,我得赶紧走,要能追上庚妹就省事了。就怕追不上,你们得帮我凑点盘缠。” 郧中隐说:“你把庚妹留下的那些碎银都拿走……哎呀,恁么远的路程,不够塞牙缝的,我们身上都不多,老沈,跟你借一些。” 沈万奎说:“盘缠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拿。” 全念坤备车、为从风购买日常用品,郧中隐和马翼飞陪从风去吃饭,大家分头准备。 从饭摊上马虎对付一顿回到住地,沈万奎骑一匹骢马赶过来,说:“路途崎岖,骡车不便,骑我的马去。” 说着把一包盘缠和两套簇新的绸缎衣服送给从风。 全念坤把行李打了一个包袱,把庚妹留下的碎银放从风兜里零用。 众人送了一程,从风忽然掉转身,屈膝跪地,洒泪饮泣说:“三位大哥,老沈,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寻找我娘的事儿全拜托你们了,请把她安顿好,代我照顾。” 言罢,连磕了四个头。郧中隐扯他起来,说:“放心吧兄弟,绝不会辜负你的嘱托。你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从风跨上马连加数鞭,疾驰上路。众人眺望他挟尘远去,怅然若失。郧中隐止不住大哭起来。(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迷蒙行踪 从风沐雨栉风,一边风尘劳苦赶路,一边打听庚妹的行踪,然荡荡如捕风捉影。 他想起赵戍临说过的话:“在你向泛黥山釜瞑洞进发的时候,叛贼就有可能如影随形”,心里一阵颤抖,敢情在我出狱的时候就给叛徒盯上了,没想到耍猴大叔一直没有查到的叛徒就是庚妹的师父。她师父一准知道泛黥山釜瞑洞在哪儿,庚妹是直奔那地儿去的,我一路瞎蒙瞎撞前路茫茫,就是能找到那儿也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日子,册籍早被庚妹拿走了,叛徒把它交给官府,哥老会活着的人,还有他们的后人,还不得被杀个底儿掉?这都是我的罪过,这罪过比叛贼还大。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在大牢里把它毁了。 从风心急如焚,在心里祈祷耍猴大叔显灵,保佑自己能赶上庚妹,保佑册籍不落到叛徒手上。 又走了一旬,人困马乏,却不敢懈怠。这一日,夕雨回晴,望见天边挂出一道绚丽的彩虹,忽然想:是不是快到虹城了?我刚遇见庚妹,就是在虹城,她应当是虹城人氏,想必做些逗留,赶过去打听,没准有些眉目。 探问路人,果然只差四百里地了,便省着银两买些精饲料喂养脚力,日夜兼程,一路向前。 迤逦辗转,到了当年来过的虹城小镇。跳下马,逢人便打听,却不料一怀希望却成了泡影,不论是说起庚妹还是张鹊娃,老老少少都说不认识,心中惑然惶乱。 奔波一天,将近日暮,拖着一双倦腿,往城边一家客栈投宿。 叫门进去,里边乌烟瘴气,十来个醉汉正对数个妖艳女子你撩我拨。瞅见如此光景,慌忙后退。不料一个汉子转身把他揪住大嚷:“不要……走!这小、小子……我在哪儿见过你。” 从风一惊一愣,朦胧中像见到破庙里的泥菩萨。只见汉子粗白的须发豪猪一般挺在头上,僵硬的面庞像覆盖着一层松木皮,门牙脱落,张口能看到被烟熏黑的后槽牙。怯胆怯心陪着笑脸说:“好汉认错人了。” 豪猪说话捋不抻舌头。又冲屋子里的人嚷:“弟……兄们来瞧……瞧这小子……是谁来着?” 蹭蹭蹭十几个喷着恶心酒气的人团团围过来,歪头斜脸的横看竖看。 从风进退不能,惊怵不已,心想,遇上强人了。如何脱身? 忽听内中一人脱口叫一声:“从风!” 豪猪在从风肩上狠劲儿一拍,咧出后槽牙喊:“就……是了,我说怎么……瞅着面熟。你小子变……样儿了,都不敢认了。” 从风恰似遇上踩高跷的摸不着头,顾盼着愣不过神来。 豪猪揪住他说:“没……想起来?那、那回马、马受惊、惊,亏、亏了你。后来你随、随过来了……” 从风脑中隐隐约约浮现出马帮的情景,试探着问:“你们是马帮的?” 豪猪说:“可……不是嘛,有、有缘千里、千里来相会,又在这儿……碰、碰上了。” 从风记起他是马帮的头人,不想衰老成这样了。转惊为喜说:“大叔,真是羞愧,我还真没认出来,您身板健朗着呢。” 头人说:“见面……喝三杯。别废话了,喝、喝酒。” 旁边七嘴八舌的在嚷:“喝酒、喝酒。” 从风不敢不从,身不由己被推坐入席。你来我往,喝得有些醉意了。因怕误事,把后边的酒都倒在衣襟中。 刀疤脸瞧在眼里,瞪他说:“你小子可不地道,别来这一套。给我好好喝!” 头人说:“我说兄、兄弟,咱们难、难得一见,如何……不、不放开?” 从风记得当年出山的时候,这帮人虽然凶巴巴的。人其实不赖,亏得他们把自己带到虹城,还送了银子,可见有情有义,心里想,我用不着藏着掖着。他们一年四季翻山越岭,没准知道那山头在什么地儿。于是坦直说:“大叔,也不好瞒您,我要赶着去一座叫泛黥山的山上办点事儿,怕耽误了,不敢多喝。” 豪猪说:“泛、泛黥山……咱们回、回去,同、同路,尽管喝、喝,耽误……耽误不了。” 从风既高兴这么容易就探听到了泛黥山,但又怀疑是随口乱说,忙问:“大叔您知道泛黥山?” 头人说:“我不知道、道,谁……知道?你明天跟、跟着我……去、去就是了。” 原来头人正是夏福常希望从风找到的人之一,他是哥老会排第三的大头领,大名程瑞凯。清军剿戮哥老会奉命撤退之后,不敢回城,部下遣散归田。为了生计,他领着一帮心腹干起了马帮的营生。长年累月在崇山峻岭中风里来雨里去,虽然辛苦,却能勉强养家糊口。当年从风冒出袍哥暗号的只言片语,他发现从风长得酷似夏福常,猜测他极有可能是受命联络旧部东山再起,因时过境迁,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年岁上也锐气渐消,于是对从风采取回避态度。不想他的回避却使从风遭受千般磨难百般困苦。 从风听他说能同路去泛黥山,喜得蹦起来,端起一碗酒说:“头人大叔、各位大叔,我敬了。” 咕都咕嘟一口喝下去,咳呛了半天。 刀疤脸走过来说:“小子哎,这才像话,咱俩来一碗。” 从风劲头上来了,吆喝着酾了六碗酒和刀疤脸平分。刀疤脸和从风拼完三碗酒,倒有些抗不住了,摇摇晃晃搂着一个半老徐娘进房去睡觉,走到门口又转来,把半老徐娘推给从风,说:“这个归你,我房里还有一个。” 从风说:“大叔,我不用……” 刀疤脸说:“你嫌她岁数大还是长得丑?瞅瞅这腰肢儿,瞅瞅这粉脸儿,你就当她十八岁,吹黑灯一回事儿。” 说着一巴掌拍过来,从风的肩膀直发麻。 半老徐娘缠着从风,一进屋就往被窝里钻。 从风掏出一把铜板给她,说:“婶,您找别的主儿吧,我身子乏了。” 半老徐娘怒斥:“谁是你婶,姑奶奶嫩着呢。你当叫花子打发怎么着?姑奶奶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俊俏的小年青,今晚不走了,吸干你。” 从风慌了神了,吓得退出屋来站在门外。 不一会儿半老徐娘响起了鼾声,从风实在是犯困了,折回屋扑在案桌上打起盹来。 这一个盹倒也打得香,直到屋外传来嘈杂声,程瑞凯在叫他启程。 从风匆忙收拾行李,包袱是散开的,里边的盘缠被掏得精光,半老徐娘已不知去向。(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别有用心 摸黑吃过早饭,从风随马帮起行。天色尚在黎明,已离开虹城走了一很长一段路。程瑞凯虽然醉意全消舌头不打卷儿了,但说话时仍然喷着满嘴酒气,且不时把别在腰上的酒葫芦解下来吞两口。酒色的刻刀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两个眼袋就像干瘪的毛桃垂在脸上,古铜色的面庞布满了蒲扇似的皱褶,与从风初遇时的那股精气神儿已经荡然无存。 山路崎岖曲折,行走缓慢,又在野外露宿了一宿,再走一程,来到当年耍猴人要求做伴同行的路段,程锐凯停步伫立,指了指南边云雾缭绕的山峦,对从风说:“这就是泛黥山,咱们又要分别了,有缘再相会。” 从风匆匆作别,把马拴在路旁的树上,徒步爬上山去。 崇山峻岭连绵起伏,山头云蒸霞蔚。一条山溪奔腾而下,水流如泻,溅起半人高的浪花。从风在上里长大,知道有水必有洞,至于是不是自己要找的洞,只好碰运气了。于是一个心眼沿着山溪攀爬。 山势陡峭,没有路径可寻。爬至半山腰,溪流轰鸣若如惊雷滚动,令人不寒而栗。 穿过一片参天密林,抬头仰望,半山腰上果然有一石洞,溪水自洞中而出,深不可测。洞口上端是数丈高的峭壁,隐隐可见“釜瞑洞”三字。遂继续奋力而上。 将到跟前,喘气一瞅,紧贴峭壁有一块不足尺宽的石板横卧于险溪之上。正在惊叹,忽见一个人影从密林中走出来,探头缩脑登上石了板桥,定神看去,正是庚妹。只见她两腿颤抖,手忙脚乱捏着爪角兕在寻找锁孔。 从风又惊喜又着急又害怕,喜的是庚妹还没有进洞取走秘籍,急的是庚妹已抢先在前,说不定自己将要前功尽弃,怕的庚妹万一不慎跌下险溪。不料自己分了神。一脚不慎,滑下陡坡,坡下便是深不可测的溪流。好在他打小在山上历练,眼疾手快。攀住一棵矮树,站稳了脚跟。挣扎起来,绕道重又爬上去。 庚妹对着石壁搜索了好一阵,才看到“釜”字正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孔,正好与爪角兕一般大小。踮起脚尖套进去,把锣槌里的纸片儿抽出来,照着口诀扭动:左七右四、右三左四、左一右六、右六左八、左八右八,不料石门纹丝未动。她重又审视一遍,原来背面还有两句:中指左归中朝下、中指右归中朝上。不禁怒骂:“破玩意儿恁地折腾人。” 但也无奈,只好重来。当她念完最后一句,石门缓缓张开一道锯齿形的缝隙,继而轰隆隆向两边滑开。 此时从风离石洞还有三丈之遥,地险势危,眼看没法赶上了。心里懊丧不已。忽然一只猴子晃过来一根藤条,撞在脸上,说时迟那时快,抓住藤条一跃,因用力过猛,藤条在半空中崩断,只好拼死一搏,借着风势蹦过去,一只脚落在石桥上,向前一倾。栽入洞内,惊出一身冷汗。 爬起来惊慌张望,原来这是一个洞上洞,山溪的咆哮声比洞外小了许多。溪水把光芒反射进来。映出一片亮堂,但往里却是半明半暗。 庚妹进洞以后就在全神贯注寻找秘密册籍,背对洞口,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她看到一块突起的巨石上摆放着一个方桌大的箱笼,打开来,里边套着三层木箱。每一层都有夹层,第一层灌满了沙子,第二层灌满了木炭,第三层灌满了石灰,厚重的册籍就摆放在最后一个木箱里。她把它搬出来,准备装进随身带来的包袱。 从风一声吼:“住手、你给我住手!” 动如脱兔窜到跟前,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庚妹扑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庚妹有多少个胆也给吓破了,不用从风费劲,早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从风把秘籍夺在手上,怒不可遏斥责说:“枉费我这么多年信任你,没想你白披一张人皮。” 庚妹这才知道是从风,一掌推开他,嚷道:“你要把我吓死啊?见过心狠的,没见过你这么心狠的。还这么多年呢,恨不得要了我的命,良心都给狗吃了。” “你还有理了!你想拿这上边的名单去报官是不是?你想拿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换你的荣华富贵是不是?忒毒了你!” “疯了吧你,怎么敢这么说我!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可别吓我。我有恁么坏吗?” “你师父是哥老会的叛徒,你是你师父派来的奸细,怪我鼻窟窿看天,有眼无珠。” “谁奸细?谁奸细?没良心的,我是为你好!为着不让师父再纠缠你,我对他放了狠话,替他拿到这玩意儿,就不许他再找你的麻烦了,我和他的师徒之情也从此一刀两断。我发过誓,他要不守信,我就叫人做了他。为了你冒死跑这儿来,我一个女孩儿,千辛万苦的,容易吗?” 庚妹自觉委屈,止不住嗷嗷大哭起来。 从风见她伤心惨目不是虚情假意,一时心软了,扯起衣袖替她擦拭眼泪,抚慰说:“别哭了,你平日挺坚强的,这会儿哭得泪人儿似的,何必呢。” “人不伤心泪不流,你太让我伤心了。”庚妹扑到从风怀里,大哭不止。 “你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庚妹哭泣了半天,抹干眼泪,平息了情绪,怨声怨气说:“我心里向着你,护着你,才决心跟师父闹掰。可师父对我有再生之恩,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的庚妹,所以,我要报他最后一次恩。” 她把当年被歹人拐到天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师父收留她,教她谋生手艺的往事诉说了一遍。 从风感慨说:“原来你有这样的经历,人不能忘恩负义。” “我也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儿,当年在虹城,是照师父的意思把你骗到天津的。师父要我把你交给他,我怕他对你使坏,就带到了中隐大哥那儿。后来他几次让我偷你的爪角兕,一边想着师命难违,一边想着对你不起,就这么一直拖着。” “你不还是打了歪主意吗?我要晚一步。这本密册就到你师父手上了。” “有些事儿你不知道根底儿,那天来喜和二黑告诉我,师父又让他们交例钱了,我当时就冒出了一身冷汗。不想他还活着,还跑出来了,我知道他不会死心,还会祸害你。所以,在静海大牢你把两样东西交给我的时候。就动了念个头,一定要跟他做个了断……” “我就纳闷了,你师父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为啥老跟我过不去?” “你知道老鬼是谁吗?” “谁?” “邱驼子,邱持贵。” “是他!滚刀肉没死?放出来了?” “也不算放出来,给大牢的食堂当采买。官府没把杀王嫂的罪名加他头上。” “让老混蛋逃过一劫。他不是不和你们打照面吗?你咋知道是邱驼子?” “其实我早就对他起了疑心,这回我逼他露了真容。那天我拿着你的两样东西快急忙儿赶回天津,挟了一捆蜡烛,傍黑前儿去他收例钱的地儿,正好碰上他在。我满屋子点上蜡烛。然后告诉他我拿到了爪角兕。 他‘啊’了一声,拍着手掌说:‘太好了,太好了,你没让师父失望,快拿来给我。’可他转口又说:‘不忙,庚妹,这事儿得你替师父跑一趟,去拿一样东西回来,拿回来了,师父就是自由之身了。往后咱们可要大富大贵了,你不用再靠手艺谋生,坐在家里享清福就是了。’ 我问他:‘师父,您现今不是自由之身吗?’ 他回答我的时候躲躲闪闪。说:‘自由之身?我说咱们大发了。我告诉你,去什么地儿拿什么东西吧。’ 他把到这地儿来的路途告诉我,让我立马就走。我就跟他谈条件,东西拿来了就不许你再找从风的麻烦。他答应了。这时我提出要见他的真容,我说你要不让我看到你的模样,这事儿我就不会去办。爪角兕你也永远也得不到,你看着办好了。我假装要走,刚转身,忽然听到开门声响,没想那堵隔墙原来是有门的,我从没看出来,估摸着来喜和二黑也没看出来。 他走出黑屋子,果然是邱持贵。他朝我走过来,说:‘没想到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师父了是不是?’ 我撩开衣摆,露出一个油纸包,捞起一支蜡烛,警告他别过来,我身上绑着火药。我说你对我有恩,没不认你作师父。他没吱声,只把头点了一点。我又说:‘行了,我会把东西拿回来交给你,最后一次报答你的恩情,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记住,你要敢对从风动半点心思,别怪我反眼无情,我会找人做了你!’ 他说你一准会来追我,追上了,就把一封信给交给你,你看了信就会明白一切,就不会阻拦我了。” 从风听了庚妹的叙述,沉吟说:“我误解了你,还以为你是官府的奸细呢。” “你真能掰,我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是个不学好的人。”庚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从风。 从风不想看邱持贵的信,拍了拍册籍问:“你听说过哥老会的事儿吗?” “没听说过。我不知道哥老会到底是干什么的?” “哥老会是一个很大的秘密组织,专跟朝廷作对,就是要反清复明。我爹是哥老会的总舵主,现如今我是哥老会的总舵主。” 从风把赵戍临的嘱托对庚妹说了一遍。庚妹愕然说:“你要拉队伍造反?” “你知道这个册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我管它干什么用,我只是想和邱持贵做个了断,不让他再伤害你。” 从风翻开手中的秘本,指着上边密密麻麻的名单说:“这是哥老会的册籍,全部哥老会成员都写在上边,这正是官府想要得到的名册,都是朝廷要杀个底儿掉的人。要落到邱持贵手上,得害死多少人!” “天啦,我上老鬼的当了,得亏你赶来。” 庚妹见他发呆,眼角渗出两行泪水。便用手肘推了推问:“怎么了?” “耍猴大叔说,当年官军杀了很多人,甭管是不是哥老会的,见人就杀。我要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杀了狗皇帝,杀了总督老儿。” “邱持贵说这封信对你很重要,或许他知道什么秘密,你还是看看吧。”(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残酷真相 从风捏着邱持贵的信,犹豫片刻,想起赵戍临一直不认为秦矗和邱持贵是当年出卖哥老会的叛徒,觉得也许庚妹说得对,没准邱持贵知道当年哥老会那场变故的秘密,于是挪步到敞亮的地儿,撕开密封的信皮儿,抽出里边的信瓤来阅视,刚看到几行字,便脸色骤变,不忍卒读: 夏公子从风惠鉴: 俚人邱持贵拜上。因不忍令堂面临厄运,事至今日不得已一吐真情,以祈孝思不匮,权衡轻重,明智抉择。 令堂姓易讳婉月,出身大家闺秀。二十余年前,你的外祖父易鸿儒曾是地方保长,不幸惨死于徐擎天手中。事起徐擎天五十大寿,你外祖父未送礼祝贺,徐擎天遂以蔑视明贤为由兴师问罪,将你外祖父吊打致死枭首示众,暴尸街头而不许归葬佳城。此事发生在令堂与令尊婚后第五年,令堂悲愤至极,苦无兄弟姊妹,求令尊替她讨回公道,令尊与徐擎天私交笃深,拖延不决。无奈之下,不得已另图他计。时值官军清剿李蓝叛匪,令堂欲借官军之手报杀父之仇,盗出令尊密藏的哥老会各堂口布局图和泛黥山釜瞑洞地形标识图,欲求助觊觎她姿色多时的秦矗。邱某原是令堂陪嫁佣人,遂从中周旋撮合。秦矗对哥老会早有二心,幻想投靠朝廷必能升官发财,以与令堂结为夫妻为条件,愿出首告密。令堂为达目的假意应承,因见他心术不正,暗中留下泛黥山釜瞑洞地形标识图。秦矗将哥老会各堂口布局图密献韩武来,不久官军进城清剿。秦矗乘乱劫走令堂。事后秦矗因害怕漏网袍哥追杀,不敢向官府表明身份捞取好处,只求韩武来帮忙北上天津开茶楼。 你当日在虹城暴露爪角兕,邱某疑你奉令尊之命重整哥老会,如果事起,必定追叛锄奸,不单秦矗和邱某。更有令堂,都将性命不保。为了使你计划落空,邱某施计抢夺爪角兕,因遭赵戍临干扰未遂。 引你到天津。一是使你成为离群孤雁,二是利用你恐吓秦矗,没想到秦矗动了杀心,邱某无力违抗,为了自保而做帮凶。此事有愧于你。更有愧于令堂。后来赵戍临的出现,加剧了秦矗的恐惧,担心你们母子见面,把出卖哥老会之事全部归咎于他,因此限制令堂自由,并千方百计加害于你。 爪角兕的去向使令堂甚为不安,一再嘱咐邱某无论如何要追踪到手,务必阻止你获得秘密册籍而使哥老会东山再起。不料最后爪角兕又回到你的手中,令堂深感事态严重,命邱某当面向你说清缘由。邱某行动受限,只好委托弟子庚妹代劳取回册籍。但邱某断定你不会轻易罢休,因此修书言明真相,如果庚妹被你赶上,万望理解长辈的冤仇悲恨,允许庚妹带回册籍交付令堂处置。 游子拳拳意,慈母心中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恳望勿拒,泣血再拜。 附颂 清安 邱持贵叩求 从风心中五味杂陈。眼前浮现外祖父被徐擎天残忍处死的情景,接着又是哥老会被剿杀的场面,清军向潮水般奔逃的人群挥刀乱砍,行动迟缓的老人、柔弱的妇孺、年幼的孩子……成片跌倒在官军的铁蹄之下。模糊的尸首堆积如山,殷红的鲜血聚流成河。一间民房里,一个少妇怀中的孩子被人摔在地上,女人被掳走,孩子趴地哀嚎…… 庚妹见他站着发呆,走过来问:“老鬼写的什么?” 从风五指收拢。把邱持贵的信捏在掌心里。他没有回答庚妹,心里在想:娘独自一人承受着悲伤,经受着痛苦,该死的徐擎天,就该千刀万剐!可是,娘不该让成千上万的袍哥替外公偿命,他们的家人不一样要承受悲伤和痛苦吗?娘,您的仇早已报了,冤有头债有主,您该放过别的袍哥,过去的事情该过去了,以后咱娘儿俩在一起,我一定让您过上开心的日子。儿子不能把秘密册籍交到您手上,您心里的仇恨不能继续下去了。 “邱持贵是不是在信里威胁你?”庚妹又问。 从风没有回答信上的事儿,却说:“庚妹,这儿离我和我爹住的山洞应该不是很远了。” “你想回山洞看你爹?” “我离开的时候,爹的身子就不行了,熬不了这么久。你知道我爹为啥让我下山吗?” “让你寻找你娘。” “让我把爪角兕送个一个人。” “就是那个耍猴的?” “我想爹要送的人不是他,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好笑的是最后又回到了我手上,这么些年,我就像做了一场梦。” “爪角兕忒邪门儿,你中了邪了。” “在虹城的时候邱持贵来偷我的,被耍猴大叔截获。幸好没有落到邱持贵手上,要不早出大事儿了。” “你拿到了秘密册籍,是不是让我一块去寻找哥老会的人?还有中隐大哥、翼飞大哥、念坤大哥。你要先找到人才能拉队伍吧?” 从风失神地叹了一口气,说:“就到这儿了。” “啥意思?就到这儿能拉起队伍?” 从风摇了摇头,走回册籍前,把邱持贵的信捏成一团,合掌揉搓,揉出一团火焰,点着了册籍。 庚妹惊呼一声:“你把它烧了?” 从风呼出一口冷风,提起册籍轻轻晃动着,任凭火舌舔噬着密密麻麻的袍哥的名字。耳边传来赵戍临的嘱托,他摆了摆头,喃喃自语:“大叔,没人能找到当年的袍哥了,没人知道谁是哥老会的后人了。” 不到一根香的工夫,秘密册籍彻底烧成了灰烬。 庚妹满腹狐疑问:“册籍毁了,你还怎么拉队伍?” 从风说:“一个名字就是一颗人头,不,不是一颗人头,还有他们的后人,他们的亲室,他们的邻里,不知道是多少万颗人头,册籍不在了,人头就能留下,毁灭就是留下。总督大人想得到它得不到了,邱持贵也得不到了,谁也得不到了。我,夏从风——哥老会总舵主,有权决定它。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如惊雷在山洞里回荡,庚妹感觉毛骨悚然。 笑声嘎然而止,另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传过来,山洞忽然变得混沌起来,洞门正在关合。(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禁身待毙 二人打一愣,从风说:“门怎么会自己关?” 庚妹拽一把从风说:“快走、快走。” 二人走到洞口的时候,石门只留下手掌宽一条锯齿形的缝,洞外传来一个粗野的声音:“从风,狗娘养的敢情你是官府的奸细,好在我程瑞凯不糊涂醒悟过来了,受死吧,看你还能往哪里跑!不出一七,你就得活活关死在这里。” 原来洞门是程瑞凯关起来的。那会儿他给从风指完路,走了四五里地,忽然心里打一激灵:不对啊,这小子来泛黥山干什么?一下马就慌慌张张往山上跑,难不成他能打开釜瞑洞?釜瞑洞藏着袍哥的秘密册籍,这么说他是来取册籍的?越想越不对头,急忙招手唤刀疤脸过来,说:“疤脸,要出大事儿了。” 刀疤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瞅着程瑞凯手中捏着的酒葫芦,试探说:“三爷您说要出大事了?” “从风这小子是官府的奸细,我这是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犯了个大错,竟然把他引到泛黥山来,唉,鼻窟窿看天有眼无珠!” “三爷,不就给他带个路吗?您倒是说得玄乎。” “你自然不知道根底儿,都让那小子进了洞了,也不是秘密了。告诉你吧,咱们哥老会有份秘密册籍,记载着全部袍哥的名单,秘密册籍藏在泛黥山釜瞑洞,泛黥山就在这儿,釜瞑洞当然就在泛黥山上,那小子跑这儿来干什么?就是来取册籍的,明白了吗?” 刀疤脸断定程瑞凯不是说酒话,一听“袍哥的名单”,顿时全身毛发倒竖,重复他的话说:“三爷的意思,他指定是来取那份秘密册籍的?” “我原来不知道泛黥山在什么地方,当年徐擎天得到清军将要入城的消息,叫我去帮他焚烧文书,无意中瞥见一份标识泛黥山釜瞑洞的图纸。咱们这么多年走马帮,有一次打这儿经过,忽然觉得极像上边标记的泛黥山,但也不敢十分肯定。这小子跑这儿来,正好证实了。” “三爷,他要真是官府的奸细,这可就真要出大事了,册籍被他拿走。多少人都得做刀下鬼。” “你瞅他当年一副寒碜相,一路跟到虹城吃咱们的,还得靠咱们施舍盘缠,现今却是一身富家子弟打扮,还能不是被官府收买,当了奸细了?那小子把册籍交给官府,活着的袍哥,还有家人,几万性命捏在他手上。” “三爷要这么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穿得纨绔子弟似的,骑着高头大马,看来这小子不是好鸟。” 程瑞凯命令马帮赶紧掉头返回来,往半山腰上眺望,忽然瞅见两处树枝在晃动,随即露出庚妹的身影,惊呼一声:“敢情那小子还不是一个人!” 刀疤脸惊问:“怎么办,三爷?” 程瑞凯命令马帮就地待命,对刀疤脸说:“走,你随我上去。不能让他得逞!” 只因这二人都犯糊涂,程瑞凯长期酗酒醉坏了脑瓜子,刀疤脸原本就是有勇无谋的斗筲之徒,就凭主观臆想断定从风是奸细。气吼吼攀上釜瞑洞,偏偏庚妹情急之下忘了把爪角兕拔出锁孔,侧头望一眼两人正在洞底儿嘀嘀咕咕,不问青红皂白,把爪角兕一扭,就把洞门关上了。 从风听出是程瑞凯。忙说:“大叔,我不是官府的奸细,您别关我,我还要去找我娘呢。” 程瑞凯得意冷笑,说:“你小子要把哥老会的册籍交给官府,不关你关谁?” 庚妹打岔说:“你打哪儿冒出来的二五眼?红口白牙胡咧,破册籍给从风一把火烧了。” 程瑞凯怒道:“烧了,谁信!你又是谁,擅闯釜瞑洞,关死你们两个狗男女!” 庚妹说:“爱信不信!本姑娘想上哪上哪,你管得着吗?” 从风说:“大叔,听口气您是哥老会的人吧?” “我是哥老会的人怎么着?你都出不来了我还怕你去告发不成?混小子哎,告诉你,我是哥老会的三爷!” “大叔,我跟您对一段暗号,您能对出来吗?”从风遂开口说暗号。 程瑞凯跟着他对完,疑疑惑惑问:“你小子年纪轻轻,怎么知道这个暗号?” “大叔,这么说您真是哥老会的人了,您一准认识我爹吧?” “你爹怎么把这个暗号告诉你?” “我爹叫夏福常,我爹交代不让我说他的名字,到这份了上还有啥不能说的?” 程瑞凯说:“你小子果真是夏福常的儿子。你小子不学好,被官府收买。” “大叔,我没有被官府收买,官府还抓我坐牢呢。我爹让我送爪角兕下山,在牢里遇上了赵戍临赵大叔——就是那年拽着俩猴儿那人……” 程瑞凯打断他说:“拽着俩猴儿那人——他就是赵戍临?” “是啊,他是总舵主的秘密保镖。” “这你都知道,这么说你还真不是奸细?可我怎么看你都像个奸细,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高头大马。” 庚妹从门缝里瞄他一眼,打岔说:“敢情是个老糊涂,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高头大马就是奸细?我瞅你还是个土匪呢。” 从风制止庚妹,说:“我刚打牢里出来,急着赶路,衣服是天津一个朋友送的,马是他借给我的。我跑这儿来,是赵大叔让我以总舵主名义,取出册籍重举义旗,眼下官府正在追查册籍,我怕万一落入官府手中,就把它烧了。” “你小子都把册籍给烧了,还举什么义旗!先不说这事儿,你的衣服和马真是你朋友送你的?你朋友不会是官府的人吧?” “我朋友是演戏法的,叫沈万奎,是北派戏法沈家堂彩的传人,不知道大叔听说过没有?” “我哪里听说过什么**沈万奎,倒是沈家堂彩常听你爹唠嗑过,还有一个什么莫氏手彩、司徒鬼道。这么说大叔误会你了?哎,这小娘们儿是谁?前天夜里怎么没见到她?你不会是引狗入寨吧?” 庚妹冲着石缝怒斥:“你这条老狗恁地不着调,我是他没过门的媳妇儿,姑奶奶是虹城人,你问问张雀娃、问问庚妹,谁不认识我,凭啥让你看到?你狗眼看人低,想看也看不到。” 程瑞凯这会儿相信自己做了鲁莽事儿,说:“从风,大叔把你放出来,大叔劝你一句,你这媳妇儿得休了她,要这么个长舌妇干什么?回头大叔给你找个又贤淑又俊俏的。” 庚妹气得抓一把沙土砸出来,程瑞凯早避开了,正在扭动爪角兕,可扭了半天没扭动。口里嘟嘟囔囔:“见鬼,这玩意咋不好使?” 从风说:“大叔,光有爪角兕还不行,还得念动口诀。” 程瑞凯问:“口诀?啥口诀?” 从风对庚妹说:“你把口诀告诉大叔。” 庚妹在身上摸索着,惊叫一声:“锣槌呢?” 从风问:“咋啦?” “我进门的时候,好像掉了什么,一准是锣槌掉了。”庚妹顿时惊慌失措,全身上下翻找了好几遍,又去铁箱内和地上踅摸,压根儿就没有锣槌的踪影,急得团团乱转,“是,锣槌掉溪里了,锣槌,石门开启时我吓一跳,有东西从我兜里滑落,不用说,是锣槌。” “还记得口诀吗?” “破玩意儿倍儿拗口,谁还记得恁多。” “念念试试。” 庚妹念起口诀,程瑞凯照着她传出来的方法扭动爪角兕,可石门毫无反应。 庚妹说:“完了,不知哪句记错了。” 从风说:“别着急,慢慢记。” 程瑞凯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石门终究无法打开。 “我们出不去了。”庚妹懊丧不已,冲门外嚷:“老不死的,坟头儿插烟卷缺德带冒烟儿,你活埋新任总舵主,该千刀万剐,去死吧你!” 程瑞凯满心愧疚,无言以对。沉吟半天说:“从风,我曾听说如果有嫡亲热血相融,可以开启洞门,只是洞外之人不能保全性命。你告诉我,你爹在什么地方,我去叫他来救你。” “不行大叔,我不能用我爹的性命换我的性命,您别动这个念头了,只要能保住幸存袍哥和他们后代的不出事儿,我死了也值。” “孩子,你如今是总舵主,必须把你救出来。到时候我用我的命护住你爹,保他不死。快告诉我,你爹在哪儿?” “我爹在鹅幻峰的一个山洞里,大叔,您别去了,我爹恐怕已经仙逝了。” “鹅幻峰,好。甭管怎样我要亲自跑一趟,他和我是同年的,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散,他怎么会死?一准还健在,我一定要把他找来。疤脸,你去弄些吃的来,从石缝里塞进去。从风,你等着大叔回来。” 程瑞凯把爪角兕取下来塞给从风。 刀疤脸拿了半个月的干粮来,一边往石缝塞一边说:“从风,这事儿你也别怨,上山之前你自己也不说清楚,头人又成了酒来疯,办事不把滑。找您爹这事儿我看挺悬,你俩还是慢慢记口诀吧,要不就得在这里边呆上一辈子。我去了,省着点儿吃。” 程瑞凯领着刀疤脸向鹅幻峰进发,命马帮继续踏归回程。(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滴血逃生 随着马帮远去,泛黥山和它相连的山脉变得天遥地远。 从风一屁股在洞内坐下,垂头丧气。 庚妹倒跟没事儿似的,瞟他一眼说:“至于吗?没准老鬼真把你爹找来了。” “别扯淡了,我爹他…… “其实你爹死了也不要紧,不就是嫡亲热血吗?咱俩生个小子或闺女,是不是嫡亲?” “你以为发豆芽呢,等你生出来得多少日子?半个月以后咱们就没吃的了,要不了多久不饿死也得憋死,还生什么小子闺女,忒不靠谱。” 庚妹沉吟半天,苦笑一声说:“从风,这可是命中注定咱俩要葬在一起,瞧,多坚实的墓穴,多好的风水宝地,有一句古话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这是八辈子修来的缘分。” 从风望着她,满脸愕然。 庚妹抓住他的手,又说:“这么多年了,咱俩本该做夫妻的,你没心没肺,可在我心里,铁定这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到死也不分开。现在好了,想分也分不开了,没治了。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死,临死之前还得有个名分吧,你说是不是?” “什么名分?” “做夫妻啊!要不不值,到阎王爷那里也没个说道。来吧。” 庚妹褪下身上的衣服,又伸手替从风解开纽扣,一头扎在从风怀里。 从风惊慌失措,两手反撑在地上,心里像有一群兔子在乱窜。 庚妹搂住他的脖子,目光中满是哀怜,说:“抱住我。” 从风情不自禁,一只手揽住庚妹,喃喃说:“都没问问我娘,就这样做夫妻可不好,我爹说过,儿女婚姻要由父母决定。” “别傻了。我们都出不去了,上哪儿问你娘去?” 从风大嚷:“不,我要出去,我要找我娘。” 猛然推开庚妹。一跃而起,穿上衣服,大喊大叫奔向石门:“我要出去,我要找我娘。” 他把手臂插入石门的锯齿缝中,身子使劲往前挤。手腕磨破了,鲜血渗出来,如更漏般往下滴。 庚妹立在他身后,两目发呆。 从风毫无停止之意,全然不顾石齿磨破的伤口,鲜血染了一臂,在手腕上流淌,热乎乎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心里想:血流光了,我就死在这儿了。 忽然他感觉一种异样。他想一定是幻觉,有一只手搁在自己臂腕上,贴得紧紧的。回头望一眼庚妹,庚妹在身后,她的手在捂着双眼。但他明明感觉贴着自己的那只手热乎乎的,而且在流血,汩汩地流出来,和自己的血液融汇在一起,把石门的锯齿染红了。 他正嗟愕骇疑,冷不丁轰隆一声响。强光扑面,石门打开了。 在石门打开那一刹那,似乎有一个身影从石板桥上跌落下去,跌入了桥下的深渊。 他拽着庚妹。跨出石门。又是轰然一声巨响,洞门崩裂了一扇。 庚妹惊惧不已,心里砰砰乱跳。 从风立在石板桥上,凝神定睛往下张望,猛然眺见一个女人的身躯在山溪中旋转,像一条翻白的大鱼。撞击着阨隘的溪壁,但终于抵挡不住湍急的溪水,磕碰中冲向下游。 他蹦离石板桥,在荆棘丛中连溜带滚沿溪追赶。 庚妹如在梦中,望着惊慌失措的从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紧跟着走下山来。 离山脚约半里地的坡下是一处略显平坦的地段,湍急的山溪阻聚成一汪潭濑,女人的身躯在潭濑中浮沉,一头秀美的长发时隐时现。从风第一次去主鳳茶樓时见到过这一头长发;庚妹指认给曹嘎三喝毒药的就是这一头长发;离开监狱的路上也曾遇见过这一头长发。刚才紧贴自己手腕的就是她那只手,他纵声嘶喊:“娘、娘——” 易婉月在潭濑中挣扎,从风奋不顾身,纵身往下跃去。 庚妹吓得尖叫。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条绳索绕着圈儿从半空落下来,套住了从风腰身,被拽上岸来。 易婉月的身躯像失灵的指北针在漩涡中兜转,从风拼命挣扎,眼看着娘卷出潭濑,顺着陡峭的瀑布落下去,被奔腾的山溪冲走,渐渐的看不见了。 他的身后立着郧中隐、马翼飞、全念坤和沈万奎。从风声嘶力竭连连哭喊:“娘——娘——” 呼唤声在空灵的崇山峻岭间回荡,回响着悲怆与凄凉。 众人挽着他踏坡而下。 从风泪眼未干,正往下走,只见一个姑娘搀扶着一位跛脚老人走上山来,老人跌跌撞撞,大声叫他。 从风定神盯看,带泪诧问:“您是、您是姚大叔?” 姚大叔莫名其妙念了四句话:“凌云义举事已往,渺茫前尘亦苍凉。安生乐业求一念,复明终是忆忧伤。” 又说:“孩子,随我回去吧。你爹临终前嘱咐,让我把你带回祖尧村。这是我女儿吟姝,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儿。” 从风打量一眼吟姝,秀玲俊俏,顾盼生辉。泪眼朦胧说:“可是,我、我有……” 姚大叔打断他:“这是我和你爹定下的亲事,随我回去,大叔替你们完婚。” “可是,大叔,我要去找我娘,我不能跟你回去。” “孩子,节哀顺变吧,你如果能找到令堂的遗身,妥善安葬也是应尽孝心。但你办完事一定要早日回来,吟姝是你的人了,你不能失约。” 从风迟疑半天,惋叹说:“大叔,既然是我爹定下的亲事,我不会失约的。” 他走近吟姝,从兜里掏出易婉月留下的手镯,拽住她的手给她戴上,说:“这是我爹给我娘的定情物,你等我回来。” 吟姝把目光投向庚妹,很快又收回去,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的红晕向落日时的晚霞。 庚妹一直像丢了魂似的呆立在从风身后,半天才愣过神来,忽然跺脚大嚷:“夏从风,良心给狗吃了你!我对你恁么好,你竟然心里装的是这个女人。当年就不该认识你,你毁了我一生……” 身子一软,像屠夫剥下的一堆牛皮,瘫在地上嚎哭。 从风走过来,脸上仍然泪痕斑斑,不知如何言语,使劲拽她起来。 庚妹甩手挣脱他,尖叫着一路狂奔。 马翼飞说:“从风,快去追她回来。” 从风不知所措,捶胸跺脚,撕心裂肺嚎叫:“娘——庚妹——” 庚妹消失在密林中。 大家分头行动,一边追赶庚妹,一边寻找易婉月的尸首。 茫茫林海,庚妹不知所踪。 迢迢山溪,易婉月只留下无尽的哀思。(未完待续。) 尾声 总督大人对仓义川的间谍案迟迟未作处置,京师班僚的质疑声日甚一日;老佛爷和皇上也贲露出不悦之色。仓义川关押日久,日本领事多次照会敦促放人。总督大人骑虎难下,开庭审理仓义川犯罪证据不足,继续拖延必遭朝廷究责。万般无赖之下对外声称身体有恙,对内亦政事荒废,终日借酒浇愁,闭门谢客。 从风出狱之后未在限期内把情报送来,总督大人惶恐不安,派曾皋前去催促,竟阴天折跟头没了影儿,向四邻打听,谁也没见他露过脸,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就连他那帮狐朋狗友也不知所踪。 总督大人不知有多沮丧,思前想后,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好:爪角兕、哥老会册籍、仓义川的情报……全落在那小子手上。或许,反清复明之火死灰复燃,哥老会东山再起,这一切夏从风早有预谋。而他要让阴谋成为现实,仓义川的情报则是要挟的资本。自己一世英雄,不料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所算计,不胜咨嗟懊悔,想到难以预料的后果,气得捶胸仰天长叹。但事已至此,已然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一天,海关道台大人报称有火急之事求见,总督大人迟疑片刻,允传,召入客堂候坐。当下也不着官服,也不梳蓖端容,拄根拐杖出来听禀。 道台大人见了,暗暗吃惊,躬身问安说:“大人小恙可缓?” 总督大人不耐烦回答:“行将就木,缓与不缓,何足挂齿。” 道台大人不敢多问,将一份文书呈上,慎言谨语说:“此乃美国领事馆发来的电文,请大人过目。” 总督大人蹙了蹙眉,摊开电文,书云:倘或在中国内地抓到疑似日本奸细,驱逐出境即可,无深究之必要。更不宜极刑处置,以免贵国邦交恶化而招至事端。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总督大人,破天荒动了肝火,登时怒目圆睁。将电文掷扔于地,切齿愤盈说:“本督处理一个日本间谍,用得着美国人指手划脚?” 道台大人说:“大人,恕下官多言,仓义川谍案。曳引朝野多方关注,邦外之人亦插手干预,卑职认为,恐怕愈往后,处置愈难……” 总督大人答非所意,心灰意冷说:“本督已有贬谪回乡,解甲归田之意。” 海关道台大人心里一惊,愕言说:“大人乃大清擎天之柱,何出此言?” 总督大人沉默不语。 道台大人也听到过一些传闻,不敢猜度。但此时忍不住说:“大人,恕下官多嘴,抄没仓义川住所,其罪证是否起获齐全?” 总督大人答非所问:“倭贼之案十分棘手,列强频频施压,如何处置实在作难。” 二人正说,忽听外面高声传呼:“圣旨到——北直隶总督接旨!” 总督大人好不意外,顿时面如土色,慌忙更换装束,整肃衣冠骤步走出衙门接旨。 道台大人说:“大人。下官暂且回避。” 滞留在总督署衙的曾皋急忙跟出来搀扶总督大人。 传旨的公公早已入了辕门,正匆匆向总督署衙走来,瞅见总督大人在跪地等候,从容下了官轿。扯着鸭公嗓门叫一声“圣旨到——北直隶总督接旨!” 总督大人跪迎数步,摘下顶戴花翎伸向公公,曾皋吃一惊,小声提醒说:“舅爷,宣您接旨呢。” 公公却连眼也不抬一下,便把玉轴展开来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著令北直隶总督,督饬严刑审讯东洋间谍仓义川,如揪出探听军情确据,即行正法。钦此。” 总督大人呼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手仍冲公公捧着顶戴花翎。 公公瞟他一眼,把圣旨放置在他官帽上,一转身,像要赶着去投胎似的,登上大轿忽闪忽闪的匆匆走了。 总督大人一手捏着圣旨,一手拎着顶戴花翎,追逐出辕门,跟了约半里地,公公及众随从踏风而去。 总督大人微微摆了摆头,对曾皋苦笑一声,步履蹒跚折身回府。 刚起步,搀扶着总督大人的曾皋忽然惊叫一声:“舅爷,妖孽、妖孽又来了,您瞧辕门之上……” 话犹未了,惊厥倒地。 总督大人抬头仰望,辕门之上又悬挂着一件偌大的白袍。白袍之上,书写着两行大字:“国安****宁,民宁则国兴。” 总督大人愕疑半天,反倒镇定了,口中喃喃念叨:“从风——从风?” 急命心腹之人将白袍取下,让呈过来亲自验看。抖开白袍,瞅见袍褂内侧缝有一个醒目衣兜,兜内缝着一个青色包袱,贴有“总督大人亲启”字条。 总督大人顿时变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起来,逐走属下随从,捧着青色包袱独自奔回书房。促步进去,关上门,插上闩,亲手拆开。里边包裹的是厚厚一摞图纸和清单,另有那件爪角兕。图纸里还夹着一份信函,总督大人展开来,只有寥寥数语: 总督大人安好: 让您等久了,对不起。仓义川的情报给您送来了,一片纸儿也不少,一个字儿也不缺。还有爪角兕,您不是老惦着心吗?这也归您了,您收着吧。 夏从风奉书 总督大人喜上眉梢,不禁颌首赞叹:“不枉我对那小子一片信任,果然是守诚之人。” 握着爪角兕沉思半天,自言自语:“哥老会逆党东山再起,或许是本督杯弓蛇影。” 慨叹毕,将那一摞情报摊开,找出与王行密切相关的部分,逐一投入火盆,待到化为灰烬,随即起身,正了正官服,戴上顶戴花翎,大步踏入总督署衙大堂,一面命人速传海关道台大人,一面命提嫌犯仓义川。 总督大人与海关道台大人升堂同坐。 不一刻仓义川负重镣入堂,总督大人拍响惊堂木,声如洪钟:“罪犯仓义川听审!” 两边班头捣响杀威棒,“威武”之声回荡公堂。 仓义川被迫跪倒,却不低头,上半身挺得铁板似的。 总督大人严辞审讯,有从仓义川处缴获的情报为证,有刘芬木遗下的口供笔录,又有刘宅管家、门人出首,仓义川狡辩不过,只得如实招供。 总督大人将他定为死罪,连夜拟写奏疏呈报朝廷,择日执行枪决。 ? 泛黥山釜瞑洞的山门打从风烧毁册籍之后,就再也没有关闭。程锐凯的马帮再打山下路过时多次遭遇盗贼。盗贼是一个女野人和一只猴儿,就住在洞内。 女野人是庚妹。 ? 数年后,辛亥革命爆发。夏从风带领一支队伍冲锋陷阵,其中有郧中隐、马翼飞和全念坤的身影。(全书完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