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后来我们没有在一起 郑州国际机场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有一趟航班或起或落。飞机起落的喧嚣声伴着候机大厅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女播音婉转动听的声音总会让人想起点什么,那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和着年少轻狂、和着酸甜苦辣、和着眼泪和微笑,在一场逃荒似地青春之后,终究变得懒散与麻木。所以,当天南海北的行人渐渐模糊在我视线里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卡通表——这个有些幼稚、有些破旧,但是依旧向我汇报准确时间的老古董: 下午四点25分。 如果航班不晚点的话,也就是说,还有十分钟,我就能见到萧嘉懿。 我忽然就觉得有道曲线划破了我的脸,后来我才想起来那道曲线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假面微笑。 其实,这个词不是我发明的,是唐齐铭。他说这个词的时候还特夸张地往脸上贴了一张白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笑容枯槁、面如死灰。所以,明摆着,唐齐铭是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又不是黄盖,凭什么愿打愿挨。理所当然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进行反攻击,一瞅见他手臂上的刀疤我就讥讽交加地向他泼冷水,丫的立马就跟瘪了的气球似地一言不发地转身跑去买红枣酸奶来堵我的嘴!事实证明,唐齐铭也是有软肋的。再怎么强大再怎么飞扬跋扈的人,在软肋面前都脆如薄冰,不堪一击。 但是,唐齐铭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起那道坐落在左臂的小拇指长短的刀疤的由来,我也懒得追问,就算是杀人放火,那也都是他的过去。既然是过去,我也用不着把那道疤痕挑开看个明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秘密既然是秘密,那么它自然就有自己存在的苦衷。 傍晚的阳光懒懒散散地洒在我的身上,我迎着那光辉朝窗外望去,恰好看见了落地窗里的自己,短发、白衬衫、蓝墨色的牛仔裤,白色帆布鞋。如果那胸部再敢平一点的话,我绝对不承认那是女孩子,打死我都不承认! 想想,我和萧嘉懿已经四年未见了。 这四年的时间里,清水胡同早就被清一色的高楼建筑所取代,连小区的名字也紧跟时代的步伐,现代时尚,美名曰:曼哈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美国那旮旯。但我依旧叫它清水胡同,虽然那些承载了岁月痕迹的砖砖瓦瓦都被拉去再利用了,就连胡同门口的两棵大梧桐树都光荣地变成了两个树桩子,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把那两树桩打磨成了棋盘,每天将军吃马地不亦乐乎。 我也很少回清水胡同了。 忙,只是一个借口。更多的原因是,我不想见到江采文。从我上大学的那一天,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每个月一千块钱的生活费。你可别误会,不是她给我,而是我给她。每个月的月初我都会回一趟清水胡同,将钱放在她面前,等她点清之后转身离开。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就像是暗地接头的特务,彼此都心知肚明。 有的时候我也想绕着清水胡同走一圈,在时过境迁的胡同里寻找残留下来的记忆。根植在心底的记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变迁而被抛弃,于是,很多的时候,那些过往的烙印在我的心底或深或浅地灼伤疼痛,这疼痛也让我没有力量走完这一圈。 生活原本就是一个烙印。 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起,这烙印就随着我们降临人世,我们在岁月的年轮里跌打滚爬,那烙印也会随之成长,无法泯灭。不管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做出多大的牺牲,那道烙印就像我们站在阳光下的影子,它总是跟着你,你也总得面对它。 唐齐铭的短信打断了我的回忆:“晚饭想吃红烧鱼还是水煮鱼?” 唐齐铭永远都是唐齐铭。不管是任何事情,他都会留给我选择的余地。就像是一道选择题,选项只有A和B,没有正确答案。所以,表面看来,我有足够的选择权!但是,不管我选择A还是B,结局都会在唐齐铭的掌握之中,就像我们第一次打照面那天,唐齐铭问我:“我是住东边的大卧室呢还是住西边的小卧室?以后是你做饭我洗碗呢还是你洗碗我做饭?” 萧嘉懿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在我耳旁响起的,他说:“江蕙,没想到真的是你……” 我正摁着手机键盘的大拇指抖动了一下,接着,我抬起了头,看见了四年未见的萧嘉懿,他脸上雀跃着欢喜,脸庞上的小酒窝就像是那欢喜开出的花一般。他长高了,足足高了我一头,他穿着米红色的格子衬衫,配着淡蓝色的牛仔裤,身后拖着一个黑色的旅行箱。他咧着嘴对我笑,他说:“江蕙,好久不见!” 我的脑子漫过一连串的桥段,就像言情小说或者电视剧里所展现的那样,男女主角在吵杂的人群中忽略万物,最好再来点缠绵的音乐,两人又是对视又是拥抱的,然后挤几滴眼泪来表达一下想念之情。我甚至酝酿好了情绪,可就在我准备扑入萧嘉懿怀里来个拥抱的时候,唐齐铭的电话就跟投胎似得打了过来。我本想立马挂掉电话,继续重温这久别重逢的场景,可是,手指很不争气地哆嗦了一下,接着,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温顺的声音:“江蕙小姐,您的空白短信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吃红烧鱼还是水煮鱼啊?!” 萧嘉懿的第三句话是在我挂掉电话的时候在我耳畔响起来的,他看着我,眼里都是笑,我无法从他那笑里辨出真假,只是听见他说:“是你男朋友吧?!他对你真好!” 我沉默了三秒。三秒之后,我听见自己说:“不是!” 我说的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连小腰板都挺的特笔直,跟实话实话似地,可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撒谎,唐齐铭真的不是我男朋友。 萧嘉懿笑了,笑的更阳光灿烂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被他抱在了怀里。他把手指插进我的短发里,很随意地拨弄着,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我耳垂边、在我的颈脖游离,痒痒的,像小猫挠人似地,我想伸出手来抱住他,这个念头我想了很多年。 你说我龌龊也好,说我下贱也好,我都不辩解。我只是想抱抱他,在被江采文驱赶出屋子的时候,在丢掉一个月生活费的时候,在被同学嘲笑的时候……在那么多无所依靠的日子里,在那么多被泪水侵染了枕头的深夜,我只是想抱着他,只是想在这个寂寥寒冷的世界里抱住最后的温暖…… 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抱过他。 而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正抱着我。 我觉得我的双臂正缓缓地伸展出来,像放慢了镜头的电影,每一个动作都要用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来完成,可就在它们即将触碰到萧嘉懿那棉质衬衫的时候,触碰到那些被我幻想过无数次的温暖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双手像是承受了千金的重量,不管我如何用力、如何地挣扎,最终,它们还是重重地落了下来…… 一起落下的,还有我的眼泪。 当然,萧嘉懿没有看见我落泪的样子,他继续把我揽在怀里,继续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嘴唇靠近了我的耳垂,像是说着情话那样问我:“江蕙,这些年你还好吗?!” 我说我很好。说完之后我就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倒不是我不喜欢他把我揽在怀里,而是现在的我,早已配不上他这样温暖的怀抱。 唐齐铭的电话再次打来的时候,我和萧嘉懿正坐在开往清水胡同的公交车上。公交车上的乘客极少,除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就剩下我和萧嘉懿了。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刚开始,我们还没话题找话题地寒暄着彼此的生活,可是问着问着我们就不由自主地选择沉默了。唐齐铭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了进来,我装在口袋里的手机跟炸弹似的“轰”地一声就打破了车厢里的寂静,连那两个打盹的老太太也晕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满眼浑浊地朝我看来,跟看到革命的曙光似地,就差没冒眼泪了。这倒不是因为我长得多么倾国倾城,而是因为我手机铃声正雄纠纠气昂昂地演奏着《保卫黄河》,虽然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来说,这曲子早已长了一大圈的年轮,但是,纵然时光老去,也老不掉革命的精神。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手机掏出来。倒不是因为我笨搓,而是我把手机放得太隐秘,这也怨不得我,谁让这个年代哪里都是贼呢!割腰包的、剽窃的、抄袭的,偷心的……走哪哪儿都是贼!我吃过亏,我知道要为“一不小心”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代价我付过一次,我没有能力再付第二次,所以,我只能变得小心翼翼,变得谨慎,把手机放在贼偷不到的地方。 我背过脸,按下了接听键,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我尽量压低声音说:“怎么了?” 唐齐铭好像还在厨房,因为我明显地听见电话那头有“刺溜刺溜”的油煎声,“江蕙小姐,哪里呢?” 我实话实话,“送我朋友回家呢。” “那么,我等你回来吃晚饭!”说完之后我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咚”的一声,很显然,唐齐铭关掉了煤气灶。他做饭向来有一准则,那就是把握火候,不管是煲粥炖汤还是炒菜,他都能很准确地把握住火候,不温不过。这样,烧出来的饭菜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营养成分都不会流失,这是他自己的原话。我曾不止一次对他的“做饭法则”嗤之以鼻,“不就是解决吃的问题吗,至于这么严谨地精益求精吗!”在我眼里,只要饿不着,只要冻不着,那就是幸福。 我没有那么多奢侈的愿望,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我不会用几百块钱一套的化妆品,也不会穿几千块一件的名牌服装,我甚至分不清宝马和奔驰的标志,我只记得2路公交车路线,每一站的广告牌,每一处的风景,我都记得。 挂掉电话我才发现萧嘉懿在看着我,车窗敞开着,他的短发在微风中荡漾,他对我微微一笑,视线慢慢地由我的身上转移到我身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和人群。很久之后,我才听见他自言自语似地呢喃:“我真怀念那些年幼的日子,尽管幼稚,尽管无知,但是我们不会背负那么多的伤痛,不会明白逝而不再的道理,所有的眼泪和痛苦在一夜之后都会被遗忘。而现在,我们长大了,我们明白了咫尺天涯,我们明白了时光不复,我们只剩下心力交瘁的怀念……” 整个过程,他一直都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清晰地看见他的嘴唇在牙齿的夹缝里发白,后来,他费尽力气建立起来的堤坝在与我四目对视的那一瞬骤然瓦解,他的眼睛瞬间就朦胧了,像是裹上了一层雾,他咬着嘴唇隐忍地看着我,他说:“江蕙,我奶奶过世了……” 萧嘉懿的声音小极了,我真希望是我自己听错了,这样,或许我就不会看见萧嘉懿如此悲伤地啜泣。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落眼泪。 他把头靠在车座上,眼泪丝丝地往下滚,他说:“我再也没有机会拉着她的手穿过几个胡同去买零食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像小时候那样一边摸她脸上的皱纹一边笑话她了;我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强忍着没把眼泪落下来,我说:“嘉懿,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车窗外的景色瞬间就变得模糊起来,连眼前的萧嘉懿也变得模糊起来,我伸出手来在车厢里摸索,摸了许久,我才抓住萧嘉懿的手。他的手及其冰凉,我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里,紧紧地握着,我那么急切地想把他的双手暖热,把我身上仅存得这点温暖统统给他。 萧嘉懿不哭了,他干涩地朝我笑笑,擦掉我脸庞上的泪痕,他的眼睛纯粹而又明亮,深黑的眸子闪烁着,他说:“江蕙,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好不好?” 公交车就是这个时候到站的,我从他手心里缩回了手,然后站起来,下车。 萧嘉懿跟在我身后,他一直都看着我,一直都在等待着我的答案,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坐在清水胡同的长椅上,街边装璜奢豪的耐克专卖店里撕心裂肺地唱着刘若英的《后来我们没有在一起》,后来,我才恍然发觉,或许,这就是我跟萧嘉懿的结局,后来,我们没有在一起。 第2章 时光是个旧情人 萧嘉懿在曼哈顿住了下来。 两年前,清水胡同拆迁重建,一栋栋高楼大厦整齐地取代了原有的红砖绿瓦,取代了那些历经时光磨损的古老记忆,胡同里的居民也因此感受到政策的照顾,欢天喜地地搬了补偿给自己的新家,住进了窗明几净的楼房。 萧嘉懿现在就住在那套房子里。他告诉我说,他的父亲曾回来办理了这套房子的各种手续,原本是打算卖掉这套房子的,可是后来,萧嘉懿拦住了他的父亲。那是因为,他听他爸爸说,这套房子的对门就是江采文的家。 “你知道吗,江蕙,我真希望我每天早上推开门的时候就能看见你,还能像以前那样跟你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他的眼神里一直闪烁着对过往岁月的怀念,仿佛,那些逝去的时光就在眼前,只要我们伸出手来,依旧能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只是,萧嘉懿不知道,我早就不住在清水胡同了。 从上大学的那一天,我就把自己所有的物什都从江采文的房子里搬了出来。那天上午,我拉着两个黑色的行李箱往学校走,夏末的阳光依旧炙热地灼烧着城市的角角落落,汗水肆无忌惮地在我的周身蔓延、浸染,但是我却觉得欢喜,像只逃脱牢笼的囚鸟,从此以后,蔚蓝的天空任由我飞驰。我觉得我自由了,我再也不会看江采文的脸色了,再也不用听江采文无休止的责骂了,我所有的悲伤都会在此画上一个句号,等待我的会是崭新的明天。 时间的过渡和交替,不只是钟表上一圈又一圈的旋转,更多的是失望和希望的交替。 所以,我一直坚信我的明天会更好。虽然,那个时候,我身上所有的钱还不够交一学年的学费,而我所仅有的这些钱是我用一个暑假的早出晚归、一个暑假的汗水换来的。 江采文并非不想为我交学费。恰恰相反,在我准备离开的那天,她将一个厚重的土色信封仍在了我面前的玻璃桌子上,然后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喋喋不休地说:“别以为老娘的钱是那么好要的,这里面是两万块,我都用账本给你记下来了,你以后是要还我的!” “还是留着你自己养老吧!”我干裂地笑笑,提起旅行箱就往门外走,我关门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在门阀锁上的那一刻,门板之间的撞击声在空荡的楼梯里来回地荡漾着。 这是我第一次忤逆她。 我不知道屋子里的江采文是否面如土色,其实,我也用不着知道。我心里明白,那些被她辱骂、被她斥责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些日日夜夜折磨我的噩梦终究走到了尽头。 而这些,都是因为……因为,江采文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这绝非我的臆想,而是她一次又一次灌输给我的思想:“如果不是老娘在孤儿院门口把你抱回来,也不知道你现在会死到哪里!” 我想不明白我亲生父母是出于什么原因把我抛弃,我只是知道我没有亲生父母,我没有人疼没人爱。所以,也不会有人把我捧在手心视我如掌上明珠。就算我考试拿了全校第一,也不会有人背着我去吃刚上市的必胜客新品。所以,从我念小学的时候起,我就忍受着同学对我的笑话,忍受着江采文对我的辱骂。那时候,我总是低着头走路,我总会把打着满分的卷子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像捧着自己将来的人生那样捧着我每一次的成绩,每一次我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再忍忍就好了,等我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我不得不承认,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每一天的时光都充满了恐惧和胆怯。我那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那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脱离这些疼痛的日子,而这一天,在我日复一日的盼望中终于来临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她所有的脾气都一股脑地撒在我的身上,我稚嫩的肩膀终于挑起了生活的担子,终于可以学着自己养活自己,终于不用再看别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住在寝室的第一个晚上,来自天南海北的六个女孩,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挤进大学的生活,唯独只有我伏在被窝里一言不发,直到她们渐渐说累了、睡着了,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在漆黑的世界里泪流满面,那个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很想念萧嘉懿,撕心裂肺地想念他。 我想,如果我的年幼生涯没有那么多的苦痛和自卑,我肯定不会把对萧嘉懿的感情压抑在心底,我肯定不会忍着心里的疼痛却依旧强颜欢笑地对他说:“其实,陶婉怡跟你挺配的……” 陶婉怡跟萧嘉懿的确是郎才女貌、天照地设的一对。 她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气质女王,每周一的升旗仪式都会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她的普通话讲的极好,语句圆润,掷地有声,每次听她的发言都是一种享受。所以在她发言完毕走下主席台的时候,台下总会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掌声总能把校长的讲话掩埋掉。 我想,上天肯定是太宠爱她了,不然,他怎么会毫不吝啬地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赏赐给陶婉怡呢?她漂亮,夏天的时候穿着缀着格子花的白裙子走在人群里简直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她温柔,说话的时候连眼角里都带着笑;她做的数学卷子,步骤完整,整整齐齐,每次都会被别班的老师拿去做展览、做样品;她真的是太优秀了,也只有她配得上萧嘉懿。 陶婉怡真正开始接触萧嘉懿是在初三的下半学期。那时候她和萧嘉懿就坐在我的身后,我经常会听见他们为了某一道数学题而争论不休。我不敢朝后看,只是心不在焉地转着圆珠笔。笔杆在我食指和中指的力度下来回旋转,一圈又一圈。 不仅如此,陶婉怡还加入了我和萧嘉懿回家的大军。虽然她住的地方离清水胡同相隔很长的一段距离,但是每一次,她都神采飞扬地跟我们一起走到清水胡同,然后再坐公交车辗转回家。一路上,她总会找各种问题与萧嘉懿讨论,他们讨论问题的时候极其认真,全然忘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个叫江蕙的女孩子。 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陶婉怡是喜欢萧嘉懿的。 但是,谁也猜不到,江蕙也是喜欢萧嘉懿的。 我胆怯,我懦弱,我自卑,我配不上萧嘉懿。所以,我只有小心翼翼地把他藏在我的心底,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我年幼的暗恋。 萧嘉懿是在中考结束之后离开郑州的。 中考之后,我们坐在空荡的教室里讨论着今年的试题,讨论着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那时候的中考不像现在——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才公布个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那时候,从考试成绩到录取分数线都是靠学生自己来估摸的,然后报考学校。估摸的准确,说不定就能进入一所好的学校,估摸的不准,那么自然有点后悔莫及的纠结。 我成绩估摸的很好,尤其是英语,几乎和标准答案没有太多的差距。于是,萧嘉懿一个劲地怂恿我报考省实验中学,我握着黑色水笔犹豫不决,那是因为,萧嘉懿几乎没有谈论自己估摸的成绩,我无法得知他考的好或者不好,直到我看见他在志愿栏里坚毅地写下省实验高中之后,我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握紧笔,将头埋在了志愿表里,沙沙作响地写下和萧嘉懿相同的志愿。 我想,我还会和萧嘉懿一起上课一起回家,来来回回的路途,我们谁也丢不掉谁。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萧嘉懿还是丢掉了我。在我们填报志愿的第二天早上,他敲开了我家的门,笔直地站在门口,他说:“江蕙,我要走了!”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我还以为他是要去书店。因为每个休息日的早上,他都会准时来叫我一起去。于是,我一边往屋子里跑一边说:“你等我一下,我把碗刷洗一下就好了……” 他在我身后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冲他笑,我说:“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他忽然就低下了头,他说:“江蕙,我们要搬走了,我爸爸被单位调遣到广州了。” 听到“广州”两个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萧嘉懿是要离开我了,我才如梦初醒地发觉,从此以后,我跟萧嘉懿的距离越来越越远了。 萧嘉懿离开的那天上午,郑州炎热的厉害,我不敢走进日光里,我怕这灼热的日光会把我融化掉,像融化掉一只冰激凌那样。 我一直伏在被窝里抽泣,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床单,我把我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双手上,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萧嘉懿,抓住那些将我们抛弃的岁月。 人总是这样,越是想拼命地抓住幸福和快乐,越是抓不住。 所以,后来,等待我们的只有一场又一场漫无休止的流浪,从一个陌生的环境颠簸到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不管,我们看穿了多少风景,终究是遇不见那个最熟悉的人。 在我哭泣得最无力的时候,是杨姗姗掀开了我的被褥。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在那个被眼泪和路灯斑驳了的夜晚,她从相邻的床铺爬到了我的床上,一边擦掉我脸上的泪痕一边把我揽在怀里,她的声音透着沙哑,她说:“可不可以坚强点!” 第二天,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杨姗姗,或者说,六人间的寝室里只剩下杨姗姗和我了,她穿着蓝布条衬衫,墨绿色的牛仔裤。她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她一边帮我倒热水一边把对我说:“你醒了啊?!快起床吃点东西吧,我刚在食堂给你买的热粥。” 我的眼眶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瞬间就湿润了,除了萧嘉懿,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就连江采文,也不曾。 我只在寝室住了两个月。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我不喜欢寝室的生活,恰恰相反,寝室给足了我生活中缺失的温暖。杨姗姗总会开着台灯等我做完晚上的家教,她给我打足了热水让我泡脚,有的时候保温杯里还有温热的粥当宵夜。偶尔,我也会因为晚归撞上锁住了的寝室楼大门,每每此时,都是杨姗姗穿着睡衣跑到值班室拿钥匙帮我开门。 我之所以从寝室搬出去,很大的原因是内心有愧。 是的,我需要早出晚归地做兼职,需要挣钱养活自己,但是,这绝不能成为我扰乱室友正常作息的借口。 所以,两个月之后,我在学校教职工家属院里租到了一套廉价的两居室的房子。如果不是因为那位老师因为急着出国“镀金”才低价把房子租出去,我想,我不会如此顺利地把房子租到手,我更也不会因此遇见唐齐铭。 那是我搬进“新窝”的第二天下午,我一边匍匐着用抹布擦地板,一边寻思着要不要去学校的BBS发一个招租启示,把这套房子的其中一间卧室给租出去,这样就可以很容易地省掉一笔开支。 唐齐铭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了我屋子的门。起初,我还以为是房东把贵重的东西遗忘在屋子里了,于是抓着脏兮兮的抹布就拉开了门,接着,我就看见了穿着棕色风衣的男生,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对我说的第一句就是:“房主,你好!我在家属院小区的公告栏里看到了你的招租启示,请问,这房子租出去了吗?” 第3章 一见倾城笑 我不得不承认唐齐铭很会演戏。 如果他不是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用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误导了我,让我误以为这是一个勤奋好学、文质彬彬的好学生,我想,我肯定不会跟他共住在一个屋檐下。特别是在他搬进这套房子的那天下午,他穿着白色T恤收拾房间的,左臂上的那道小拇指长短的刀疤暴漏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引狼入室。 我瞬间就“进化”成了一位保家卫国的女战士,和唐齐铭划清界限,泾渭分明,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很显然,把一个刚搬进来的房客驱逐“出境”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是那天下午,我所辅导的孩子的母亲给我发信息让我去领这两个月的薪水,一起领回来的还有我被解雇的消息。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百元大钞折叠在一起,然后塞进了钱包的夹层里。整个下午,我都用手攥着那个破旧不堪的钱包,哪怕是在人才市场上填写自己的个人资料时,也不曾松开过。 客服经理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消息吧,有合适的工作我会立马跟您联系的。” 这个“您”用的真叫一个可笑。明明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可是他在动刀子的时候却微笑着问你:“疼不疼?” 我从人才市场出来的时候暖黄色的灯光早已取代了白日的光明。喧哗的车鸣声填充了世界的寂寞。一波人流在我的视线内消失,又有一波人流填充了我的视线。 这个世界大抵如此,总会有一些东西来填补某些空缺,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向来如此。 我手里依旧攥着那个有些年纪了的钱包。这个钱包里装着我在这个世界上赖以存活的工具,我自然不敢怠慢,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到眼前看一看,像患有间接性强迫症一般,以确保它还被我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就像攥着自己的命运那样。 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唐齐铭不在家。屋子黑黑的,像个怪兽一样瞬间就将我吞没。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去厨房寻找吃食,我不饿,只是觉得累,从身体到精神,都累。所以,我摸索到房间,挨着床就睡。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想起来这屋子里还住着一只狼。于是,我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将卧室的门反锁住之后才安心地爬上了床。 我想我真的是太疲惫了,还没刚挨着床我就睡着了。只是这样的睡眠并没有维持太久,敲门声吵醒了我,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才发觉我的手心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破旧的钱包。 我极其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一个劲地在心里“问候”唐齐铭,甚至连他的祖宗十八代也一并“问候”了。我拉开了门,迷糊地瞟了一眼唐齐铭,“有事吗?”我问。 “该吃饭了!”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带着某种宁静的气息。 我就是在这种气息中瞬间醒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唐齐铭红色的衬衫外面套着的是一件黄色的围裙。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男孩子穿着围裙的样子,滑稽的很,只是我没有笑出来,哪有男生会无事献殷勤地为一个毫不相关的女孩子做饭,很显然,这是一个骗局。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武松打虎》的课文,当时,老师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来形容武松的胆识和勇气。我的鼻子在嗅到饭菜的香味之后瞬间传输并刺激了我的中枢神经,肚子“咕咕咕”地叫个不停,我咽了一口唾沫,一并咽下了原本打算谢绝这顿在我看来是场骗局的无事献殷勤,做了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女武松。 唐齐铭的手艺果真不错。土豆焖鸡腿的火候把握的恰到好处,所以,布丁大小的土豆块色泽泛黄,入口流香,麻辣之余还带着一种淡淡的甜丝味儿,鸡腿也全然没有腥腻的味道,像是用滚烫的开水煮洗过一样,香辣可口。不过,我更喜欢那道手撕包菜,片叶没有留下刀工的迹象,很显然,为了保持包菜本身的纤维,唐齐铭用手撕的方式取代了刀工的运作,这才保全了包菜本身的甘甜。 我很难想象一个男孩子能把菜肴烧得如此美味,这是一个“小皇帝小公主”的年代,不会做饭的男女比比皆是,更别说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了。想到这里我忽然就停下了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羡慕那些被父母奉若祖宗的孩子,羡慕被人宠爱的感觉,正因为从未感受过,所以才更为渴望。 可我呢?生来就被亲生父母抛弃,为了苟延残喘的生活,不得不努力挣扎。 而现在,我连家教都没得做了。 唐齐铭显然没有发觉我的感伤,他将碗里的粥喝得一干二净,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巴说:“洗碗交给你了噢!” “没问题!”我回应他,继续喝着粥。在唐齐铭转身往卧室走的时候我叫住了他,我说:“唐齐铭,谢谢你的晚饭!” “客气什么,我做饭,你洗碗,分工明确,所以,没有什么谢谢不谢谢的。” 说完之后他就钻进了卧室,很快,他的卧室里传出《恍若如梦》的钢琴曲。 果真是一个会享受的男生。 所幸,唐齐铭并不是什么大灰狼,也不是什么灰太狼,他只是一只披着狼皮的小羊。 对,是披着狼皮的小羊。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肯定了这一观点,也更加肯定了这是一个会演戏的男生,不然,他这只披着狼皮的小羊怎么将大灰狼演的近乎以假乱真? 不过,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揣摩这只小羊为什么要披着狼皮存活于世,我也没有那个兴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或喜或悲,都有自己无法阐述的苦衷。 唐齐铭也是有苦衷的。我时常看见他坐在客厅里盯着手臂上的刀疤发呆,偶尔,他也会用手指触碰到那凸凹出来的疤痕,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像是能把这道伤痕抚平了似地。他的表情交错复杂,喜怒无常。所以,直觉告诉我,那道疤痕是他感情创伤留下的产物。 我真为那个离他而去的女生感到羞耻和惋惜,这么好的男生哪里找去?打着灯笼也未必找得到。 我更多的时间还是用于奔波于人才市场。我得生存,我得养活自己,可是一直没有稳定的兼职。于是,我不得不去做促销员或者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发传单。在这期间,江采文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也无外乎问我是否习惯大学的生活,还有没有钱用,没有的话随时回家取。我谢绝了她的好意,我知道,作为一个养母,她对我已算是仁义。如今,我长大成人,自然没有理由再去麻烦她。我更没有想过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既然他们当初选择了抛弃我,那么,从此以后,我是生是死,都与他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那是一段捉襟见肘的日子。我时刻盘算着钱包里的每一分钱,不该花的钱一个子也不会花。我像个一毛不拔的女人,就连上菜市场买菜也会斤斤计较地讨上半天的价钱。我害怕这种日子,就像鱼儿害怕脱离水一样。所以,我不停歇地利用课余时间去街头发传单,去商场做促销,在奶茶店做小时工,为此,我没少拒绝杨姗姗让我陪她逛街的请求。 我知道杨姗姗让我陪她逛街的目的。其实,她只是怕我太过于劳累,只是想拉我出去逛逛街、散散心,她是那种知情达理的女孩子,她懂得尊重朋友。 即便在我最苦的时候,我也没有抱怨过生活。我深知,苦难的意义并非压垮一个人,而是教会一个人更为深入地学会生活。 我晚上在奶茶店做小时工的时候,杨姗姗总会来看我。这家装饰典雅的奶茶店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七色花。这个名字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篇课文,讲述的是一个叫珍妮的小女孩用“七色花”换来的快乐,这些快乐并非是欲壑难填之下的满足感,而是能带给他人快乐的幸福感,我想,这也是奶茶店老板的寓意。说来也奇怪,自我来奶茶店工作起,我都未曾见过这家店面的老板,只是由一个叫何大为的年轻经理来打理日常的经营工作。说真的,我对这家店面的老板有些好奇,我固执地认为那应该是一个富有韵味的女人,一个能把人生看穿的女人。 由于毗邻几所大学,所以店里的生意极为火爆,尤其在晚上的时候,来奶茶店消遣的情侣更多。那是一段忙碌的时间,而我的工作就是一杯接着一杯地调制一种叫“七色花”的奶茶。你可别小瞧这奶茶,这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几乎是情侣必点的饮品,入口香醇,回味无穷。杨姗姗习惯在我即将下班的时候朝我挥手,她一边从钱包里掏钱一边对我说:“美女,来两杯七色花哦!”每每此时,何大为都会让杨姗姗收起钱,淡淡地说:“算是我请客,作为江蕙辛勤工作的奖励!” 何大为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总会有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我见他第一眼的时候还以为是见到了林志颖,激动得差点没说出话来。所以,面试的那天上午,店外面排了老长的队,而且都是清一色的娘子军,弄得我觉得压力倍儿大。当时我还寻思着,就业压力有这么大么,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女都来抢一个服务生的名额?可是,在我见到何大为的那一刻,我才如梦初醒地发觉原来这群娘子军“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大为也不过二十多岁,外表虽然看起来很小孩子,但是办事相当老练,绝对不是一只“花瓶”。我在钦佩他的同时更加地钦佩奶茶店幕后的老板,一个懂得充分利用员工优势的老板很不简单。 杨姗姗每次来奶茶店都会坐在临近收银台的位置。那是一排错落有致的小隔层,两张桌子中间都会有槐树木板做成的夹层隔开,桌台上总会放着布质的七色花,所以,这样的位置备受情侣们的欢迎。因为,坐在这样的位置里,世界瞬间就变得寂静而又狭窄,除了眼前人,谁也装不下了。起初,我还以为杨姗姗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只是为了在我空暇的时候跟我聊天,后来我才发现这丫的眼神总会偷偷地在何大为的身上游离,又是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是,杨姗姗从来都不曾向我打探何大为的消息,我知道,那是女孩子与生俱来的矜持。宁可偷偷喜欢,也不愿意被人偷窥自己的秘密。我也有过这样的秘密,我也曾在这个秘密里编织出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独自欢喜独自悲伤,就好像是落日之后天空中大片的潮红,那些潮红都是少女们裸露在天空里的心事。 杨姗姗来七色花奶茶店的次数越来越勤了,她甚至问何经理奶茶店还需要不需要服务生,当然,没有薪水也可以,权当是自我锻炼。丫说这话的时候我差点就笑了,想看帅哥还给自己找了一个这么冠名堂皇的借口,挂羊头卖狗肉。 结果可想而知,杨姗姗自热被录用了,免费的劳动力怎么可能不受欢迎呢? 所以,我每天傍晚到奶茶店的时候都能看到穿着咖啡色制服忙碌的杨姗姗,她的脸上洋溢着流光流彩的笑,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羞红,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那个时候,我忽然发觉,其实每一个女孩都是一朵花蕾,在漫长的等待中只为遇见另一个人,只为这一个人而怒放。这是一场浪漫的仪式,浪漫到足够我们用一辈子来遗忘。 只是,萧嘉懿,在我为你而盛开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你却没有看见。 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唐齐铭都还没有睡。他总会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还没等我刚踏进屋子,他就淡淡地说:“回来了啊。”他并不扭头看我,依旧盯着百无聊赖的新闻节目,频繁地换着电视频道,换来换去都是新闻频道。 唐齐铭是会持家的好男人。我不在家的时候,屋子几乎都是他收拾的,地板干净明亮,客厅茶几上浣养着翠绿的节节高竹子,井井有条。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暗自庆幸上天为我安排了这么一个忠厚的室友。 对,是室友,而且还是男性室友。 说来也可笑,对于这个与我共住同一个屋檐下长达两个月之久的男生,我竟然一点都不了解。我只是知道他叫唐齐铭,新闻传媒专业,大二。而仅有的这些,还是他在搬到公寓的那天晚上告诉我的,算是简单明了的自我介绍。他从未与我聊及自己的过去,我想,那些过往的曾经早已在他的心底堆垒成了城堡,住着一个回不去的记忆。 我和唐齐铭仅有一次的闲聊还是关乎我的工作。那天是周末,我休班。中午的时候我们两个窝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唐齐铭问我工作累不累。丫的这不是废话么?!谁都愿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都愿意锦衣玉食无所忧虑,可是,这样的生活想想也就算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含着金钥匙出生,也并不是每一个人生来都会幸福。上天在赋予你生命的同时,也赋予了你苦难,你无处可逃,你只得走下去。 可是,那天中午我竟苦涩地笑笑,一边洗菜花一边说:“不累。” 我自知,这是命,我无处可抱怨。 唐齐铭没有看我。他正小心翼翼地煎熬着鲫鱼汤,每掀开一次锅盖。厨房里都会被鲜汤味塞满。后来他将火候调成了文火,边切着辅料边说:“其实人生就像是熬汤,为求汤味鲜美,我们需要文火慢慢炖,漫长的煎熬之后就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唐齐铭说的没错,漫长的煎熬之后就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三天之后,我迎来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顿“美食”。请我吃这顿“美食”的不是别人,正是七色花奶茶店的幕后老板。 和我预想中的一样,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优雅聪明的女人。她穿着淡黄色羊毛外套,在这个阴雨绵绵的秋天显得恰到好处。她将瓷白色的咖啡杯送到嘴边,轻轻地啄上一小口,继而问我说:“你就是江蕙吧?!”我点点头,“是的,我是江蕙。”她笑笑,将咖啡杯放到餐桌上,“你叫我刘姐就好。我听何经理说你很勤奋,为人也聪明,在我们奶茶店当服务生不屈才吗?”她看着我,眼神里放射出淡淡的笑。我忽然就有种即将被炒鱿鱼的预感,在这个阴冷的季节,我的手心里溢出了丝丝的汗水。我并不是害怕被解雇,而是害怕解雇之后我该怎么生活,我还得交房租,还得吃饭,现在找一份稳定的兼职工作不容易,真的很不容易,尖酸刻薄、拖欠薪水的老板比比皆是。在奶茶店虽然辛苦,但是,至少每个小时都能拿到10块钱的薪水。在郑州,这样的薪水足够我养活自己了。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将奶茶店交由你来打理。”她加重了语气,“是的,交由你来打理。” 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命运从未眷顾过我,我不过是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孩子,从未被他想起过。所以,我用一种近乎怀疑的眼神看着对面这位优雅的女士,那是一张精致的脸,我无法从这张脸上读出年纪。 “怎么?你不愿意么?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不是么?至少,你不用再辛辛苦苦地跑人才市场,不用站在吵杂的销售市场,伪装着自己对每一个人微笑。七色花奶茶店的经营已具规模,你每天只需要花费两个多小时来经营管理,按月给我发邮件向我汇报店里的经营状况,那么每个月你都会有两千块的收入。当然,这还是基本工资。如果每个月的销售量达到了一定程度,那么,百分之5的收入都归你。这样下来,你再也用不着为生活而担忧,用不着捂着钱包过日子了。这不是你一直想过的日子吗?” 果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在她面前,我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了透明人,没有丝毫的秘密。 “那么,何经理呢?那是一个优秀的人!” 她又端起咖啡,送到嘴边小啄一口,继而微笑地看着我说:“我自有安排。从明天开始,你就得全面接手七色花奶茶店的所有经营工作,我想,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合作愉快!”她放下咖啡杯,端起装着红酒的高脚杯,举到我面前。 “合作愉快!”我说。 就这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成了七色花奶茶店的经理,像刘姐说的那样,我用不着继续跑人才市场,用不着站在吵杂的销售市场伪装着自己对每一个人微笑,只是,我不明白,勤奋工作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刘姐选择的人是我,一个尚且读书的学生。 江采文的消息果真灵通。在我晋升为奶茶店经理的第二天,她打电话一个劲地跟我抱怨物价上涨的厉害。不愧是养母,如果是亲生母亲的话,她怎么也不会伸手向我要钱。后来,我很果断地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我说:“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都交给你一千块,算是你的生活费。”说完之后我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不心疼这点钱,我只是心疼自己,在这个拥挤的世界,没人爱,没人疼。 第4章 爱如果早已被遗忘,那么就不再有回忆 回忆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们活在当下,活在现在,可却总会陷入无休止的回忆里。这种回忆,就像是一种漩涡,席卷了过去和未来,如果,我们还有未来。 我时常会想,是不是因为回忆,那些短暂的生命便会被拉长,长到足以让我相信,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总是在刘若英的歌声里思考这些问题。我也知道,思考这些问题的意义的本身就是,毫无意义,我们只不过是在逃避,逃避现在,甚至是逃避未来。也正是因为这些逃避,我们陷入了回忆,陷入了无休止的悲伤和悔恨,可是悲伤之后呢?该走的路是不是还得继续走下去?! 我承认,我的确是在逃避萧嘉懿。 他已经在清水胡同住了两天。这两天的时间我找各种借口来搪瓷与萧嘉懿的见面。每每此时,他总会对着空洞的电话“哦”一声,像是因为走神而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似地,茫然不知所措,良久之后,他才补充一句说:“那你先忙吧,忙完之后记得给我打个电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心疼起来,这种心疼一半是因为萧嘉懿,一半是因为我自己。 有的时候我也会忽然做出决定,去看看萧嘉懿或者为他做顿晚饭。我总会为这样的决定暗自欢喜,欢喜到仿佛萧嘉懿就坐在我跟前,我像个家庭主妇似地从厨房把一热腾腾的饭菜端到他的面前。我这样决定,也这样做了。我迫不可待地踏上了开往曼哈顿的公交车,迫不可待地想着做饭的场景,可是,我这种“迫不及待”终究还是在公交车到站的时候止步不前了。于是,我继续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车窗外的小区在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所以,后来,那种荡漾在心底的“暗自欢喜”总会变成一场又一场的“空欢喜”。 我该以什么身份去看萧嘉懿呢?我总是这样问自己。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江蕙了,不再是了。 萧嘉懿给我发信息约我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时常会掏出手机看看是否有他的短信,但是等待我的总是失落。即便如此,我还是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然后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我把手机调成了振动模式,我固执地认为,只要它有丝毫的颤抖,我都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只可惜,它像一个沉睡中的婴儿,不哭也不闹,没有任何的躁动。 说真的,我真希望它能一直这样沉睡下去,至少,我用不着担忧如何去面对萧嘉懿。我不知道我要逃避多久,但是内心一遍接着一遍地告诉我:能逃避一天算一天!就像我们一直都在逃避死亡,只要死神没来敲门,我们都不用计较生命的尽头。 郑州的夜晚有一种窒息的宁静,这种宁静就像根植在心底的藤蔓,肆无忌惮地在你的周身蔓延,等它占据了你内心所有的空间、吞噬了你所有的血液你才会恍然大悟,这种宁静也叫寂寞。 我们畏惧寂寞,像是畏惧死亡一样畏惧着它。可是我们却逃不掉。不管是在嘈杂的街头还是在幽闭的空间,它都陪在我们左右,如此的让我们厌烦,可却整日形影不离。 唐齐铭推开了我卧室的门,日光灯扩散出来的光线流进了卧室里,于是,我卧室里的暖黄色的光线像是战败了的士兵一样,举手投降。 我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环抱着双膝,我说:“请你下次再进来的时候敲门好吗?” “至于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嘲弄。 “怎么就不至于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觉我的声音有点冷,哦不,冷的不仅是我的声音,还有我的身体,我随手掀起床上的毯子包裹在身上,可还是觉得丝丝的寒气在我身体里渗透着、翻滚着。 “江蕙,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是什么关系了吗?”唐齐铭依着门墙看着我,他的眼神里雀跃着花火,是,是花火,只不过是罪恶而又歹毒的花火。 我恨唐齐铭,更恨我自己。 我没有吭声。我也不想跟唐齐铭拌嘴,我没有那个力气,更没有那个心思,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唐齐铭还算个爷们,没死皮赖脸地继续消遣我。他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对我说:“水果汤做好了,你想喝的话就去喝点,还有……”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接着说:“上个月的水电费和燃气费我都交过了,你不用再跑一趟了。” 我“哦”了一声,在他即将走出我视线的那一刹那,我叫住了他,他很自然地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我,“什么事?” “麻烦你把我卧室的门关上!” 唐齐铭很配合。我说过他是个好男人,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如果他能再温顺一点或者少一点霸权,那就是极品好男人了。可这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物,再晶莹的玉石也会有斑点的瑕疵,更别说是人了。 卧室里又恢复了昏暗的暖黄色。很好,在这样的光线里,我很快就能入睡,这样,我就不会去想那些让我觉得头疼的问题了。我关掉了手机,丢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用毯子紧紧地将自己包裹,我想,明天下午上课之前我该找一下杨姗姗了。 我学的是金融学。这是一个赤手可热的专业,原因很简单。因为人们都喜欢钱,人们都愿意跟钱打交道。所以,每一年都会有无数的考生挤得满头是血地往我们专业挤,挤不进来的也要托关系走后门塞进来。如此而来,我们系院可算得上学校的小金库,富得冒油。领导们也一个个驾着车来、驾着车去,全然不顾环境与资源系里的口号:“节能减排”,更别说他们那挺得像怀胎十月似的肚子了,以至于外系的学生都在BBS上开贴讨论,讨论的主题就是:金融系领导们的肚子里装的到底是墨水还是油水。 不过,最能代表我们金融系风貌的并不是领导们的肚子,而是我们系院的建筑。对,是建筑。如果你也曾听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圆地方”原理,并了解古代铸币的形貌,那么你肯定不会对我们系院的建筑物感到陌生。我们系院的教学楼就是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之上将中国传统金融思想发扬光大的。姑且不说教学楼入口处一连串的五铢钱标志,单单只说教学楼门口的花坛,外形是一个无线延伸的椭圆形,椭圆形里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四边形,而这,就是中国古代铸币的完美呈现,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每一颗梧桐树的围栏也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模型。 其实,这样也好。足以衬托我们系院的财大气粗。特别是分外娆妖的玫瑰花在小花坛中心含羞盛放的时候,那景色比法国普罗旺斯的玫瑰园美得多了。这直接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外系的男生经常跑到我们院里来采摘玫瑰花,有的时候甚至连我们院里的美女一块采摘了。 花坛的东北角是一条延绵的走廊,大理石柱子被藤蔓缠绕,一层又一层地,支离交错,像是蚕甬一般。所以,这条走廊像是披上了一件翠绿的外套,枝叶繁茂。我跟杨姗姗约的地方就是这里。所幸,现在时值中午,晨读的学生早已散去,如此而来,这条走廊显得深邃而又清幽。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人这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地寻找可以安顿自己灵魂的清幽之地,只是我们煞费苦心的搜索终究不敌命运的安排。 杨姗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地发觉这妞足足迟到了十分钟。自从和何大为拍拖之后,这妞的穿衣风格也来了个翻天地覆的大变化。牛仔裤被淡粉色的连衣裙取代了不说,就连她一直高傲的马尾也被拉直了,微风吹动的时候秀发也随之舞动,跟做飘柔广告似地。 爱情是有魔力的。我相信这句话。至少,杨姗姗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我还记得杨姗姗刚和何大为好上那会儿,这妞一个劲地问我怎么才能变得更淑女!你听听,这稀奇不稀奇,以前那个张嘴闭嘴就是“我操”、“他妈的”等脏口的杨姗姗要做淑女!这就像一直很“爷们”的“春哥”转型走小家碧玉的路线一样,放在娱乐版绝对是头条新闻了。可是人家杨姗姗哪里管得了这些,她说:“何大为说我安静的时候很淑女,很好看!于是我就一直安静下去,最好做一个嗲声嗲气的小淑女!”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目标,这妞开始了闭关修炼,就差报一个淑女养成班了。我以为这妞只是一时兴起、三分钟的热度,跟海水涨潮似地,要不了多久就会退下去。可是,这妞还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见到她的时候我惊讶得大跌眼镜,不由地发出了“哎呦妈呀,你是杨姗姗孪生姐姐吧”的无限感慨。 不过,你可别以为这妞真的是完美蜕变成了淑女!如果你这样觉得,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无容置疑的,杨姗姗在何大为跟前那真叫一淑女味十足,嗲声嗲气的,可那也仅限在何大为跟前。我总觉得她的淑女形象呈阶梯递减的变化规律,所以,递减到我这里,那就是原形毕露、回归本色了。就像现在,这妞一瞅见周围没人就收起了她装可爱的微笑,一屁股就坐在了我身边的长椅上,若是何大为在这里,她肯定会先优雅大方地抽出一张纸巾,擦拭一遍长椅之后才会仪态万千地坐下来。 “我操,你丫天天看帅哥看腻了?终于想起我这个美女了?”杨姗姗还没刚坐下就开始打趣我。自从这妞上次去我屋子撞见了唐齐铭之后,丫的一口咬定我跟汉武帝刘彻有得一拼,那就是——金屋藏娇! 我白了她一眼,“你也算美女?” 和杨姗姗最大的快乐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相互诋毁。不管我如何开玩笑、如何嘲讽她,她都不会给我脸色看,更不会背地里给我捅刀子或者穿小鞋。 这就是朋友。 “我呸!快,如实招来,你和你那金屋藏娇的小白脸到什么地步了?” “拜托,我们是纯洁的好吗!”我狡辩。 “我操,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还说自个纯洁,纯洁的话就不会用‘我们’了!”杨姗姗很有力地抓住我的把柄,她像扬着胜利的旌旗似地对我笑,“招了吧,好姐妹!” 我低下了头,将左手捧在右手的掌心里,我叹了口气,“我暗恋的人回来了。” 杨姗姗都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她拿食指戳着我的脸,“我靠,江蕙,那你屋里那个小白脸怎么办?” 我知道杨姗姗只是在挤兑我。我们这样挤兑惯了,所以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这一次,我忽然就觉得心像蜜蜂蛰了一下,疼痛的厉害。 我半天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说我曾经多么自卑多么疯狂地暗恋萧嘉懿么?我说不出口,我只是知道,萧嘉懿是我的独家记忆,不管我如何煞费苦心地向人解释他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都不会有人明白,甚至包括杨姗姗。 有些感情只有感同身受之后才会明白其中滋味。就像一杯冰激凌,只有在你吃过一口你才会明白这杯冰激凌是甜的还是苦的。 “你爱何大为吗?” “你丫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我不爱何大为,我何必大费周折地跑到奶茶店去做免费的苦力,何必装他妈的淑女!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心甘情愿地为他改变,我没有一点怨言!” 沉默。 有风摇曳藤蔓,沙沙作响。翠绿的叶子轻飘飘地落下,像是生命的绝唱。 每个人只能活一次,不是吗? 如果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抓住你想要的人或物,那么你一辈子都不会甘心,不是吗? 我把视线埋在双手里,将左手放在右手的掌心里然后来回摩挲。我忽然发觉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就是双手,不管是散还是合,它们都不会丢掉彼此,哪怕是遥遥相望,也不过是一尺多长的距离,没有咫尺天涯,更没有什么天涯咫尺。 杨姗姗笑了,她将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勾住了我的脖子,做足了严刑逼供的姿势,只不过她的声音却很温柔,“你暗恋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萧嘉懿。”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三个字。 “噢,萧嘉懿,好名字。”杨姗姗自言自语地说,末了她又盯着我看,“江蕙,你并不爱他不是吗,你单单只是暗恋他,可并不爱他。” “放——屁!”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自己到底爱不爱他,你也别急着回答我。这个答案不属于我,只属于你自己。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不会来找我了,哪怕他是在天涯海角你也会追过去的,更何况,他现在就在郑州。”杨姗姗的声音很轻,她认真起来向来如此,语气不急不缓,像屋檐上的积水一样,一滴一滴地浸进土地里。 只不过杨姗姗的话没有落在土地里,落在了我的心坎里。 “吃饭去吧,下午还有四节课呢。”我岔开话题。然后懒懒散散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走出被藤蔓覆盖住的走廊时,我才豁然发觉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 学校的食堂每到中午的时候都会挤得像马蜂窝似地。当然如果你没见过马蜂窝也没关系,每年春运的时候火车站有多拥挤,你就能想像到马蜂窝的状况。所以,中午在我们学校食堂买饭绝对可以跟春运的时候求购火车票相媲美了。不过,这也怪不得我们,全校两万多人,而学校只有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食堂。即便如此,校领导还一个劲地修建图书馆,建到一半的工地上飞扬着“精神粮食才是大学生不断前进的动力”之类的横幅。丫丫的呸,真的是坐着说话不嫌腰疼。 这就是我们学校的特色。所谓的特色都是做给那些往我们学校报考的考生看的,等他们满怀欢喜地踏进这所学校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这些特色的背后是无处可诉的痛苦,而这些痛苦都得我们自己慢慢承担下去。 我和杨姗姗直接绕过了食堂,穿过学校的后门直奔“堕落街”。这条街道因为布满吃喝玩乐的场所而得名。我还住寝室那会经常会跟杨姗姗去一家东北饺子馆吃饺子,这家饺子都是手工做的,皮薄馅鲜,味道好的很。店主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妻,男人沉默寡言,多数时间都是在厨房煮饺子,所以,整个店面几乎都是女人来打理的。她终日都穿着灰色的衣服,围裙上沾染着白色的面粉。闲暇的时候她就会坐在收银台边包饺子,所谓的收银台也不过是一张临近厨房的桌子,上面洒了一层很薄的面粉,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盛满了饺子馅的豁了口的瓷盆,圆润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瓷盆的左右。 这家饺子馆和其他店面相比要干净的多。女主人很勤奋,每次客人埋单离开之后,她总会将桌子擦拭得干干净净。那是一个寡言多笑的女人,总是默不作声地包着饺子或者抹着桌子,我很少听到她沉重的叹息或者是对生活的抱怨。过去我和杨姗姗来这里吃饺子的时候总是晚上十点多了,所以,等待我们的总是狼藉而又空荡的店面。女人一边包着饺子一边交代明天要买的原料,而男人则默默地收拾狼藉的桌面。见我们进来,男人总会憨厚地笑笑,他慌忙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桌子让我们坐下,然后匆匆地跑进厨房为我们煮饺子。在等待饺子的过程中,女人就会和我们搭讪,她的口音带有很浓厚的地方音,但是我们还是听得懂。她笑呵呵地问我们学校的生活苦不苦、累不累,她絮絮叨叨地唠叨着自己在这条街道上的所见所闻,家长里短,微乎其微的生活她都愿意与我们分享。我和杨姗姗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 男人端上来的饺子很香。我和杨姗姗要的都是小碗,但是每一次,饺子量都会跟大碗的一样多。所以,每一次我们来这家店面吃饺子都会吃到很撑。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中午的人显然是比晚上的人还要多,所以女人忙得厉害,从厨房到店面,不停地端饺子、收拾桌子,走到我们跟前的时候她还操着拗口的河南话问我们吃饱了没有。买过单之后女人送我们出了店面,不忘向我们揽客似地说:“以后记得常来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她还站在店门口对我们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格外精神,我想,如果她也有孩子的话,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大的年纪。 下午四节都是戴教授的货币银行学。 我和杨姗姗赶到教室的时候,戴教授已经坐在讲台上了。她像往常一样穿着素白的衬衫、并不浓密的长发简单地扎在一起,安静若水地翻看着一本略微有些残破的课本。这是一个略微有些消瘦的女人,四十左右的年纪。她说话的声音极其纤细,带着一种别致的书卷气息,那声音不高不低,极其平缓,直沁心田。如果你向她请教问题,她必然是笑容满面地回答你,一遍接着一遍地向你解释清楚,没有半点的傲慢或自负。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地欣赏戴教师,如果每个人老师都懂得自己的职责,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学生误入歧途了。 能容纳二百多人的阶梯教室被占得差不多了,除了前排还空着零星的几个位置,后排的位置不是坐着人就是放着书本。我和杨姗姗很果断地坐在了被人无视的第一排,别以为我们是不务正业的迷途少女,可实际上我们都是好学生,去年的新生奖学金可是被我们两个捧走的。 还没刚坐下来,微麻的震动感就从我牛仔裤口袋的位置蔓延全身,像电流似的。我掏出手机,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江采文”三个字。 “喂。”我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接听键。我低着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说,“有事吗?”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良久,我听见江采文沙哑的声音:“什么叫有事?江蕙,你他妈的别忘了,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的!” 我忽然就觉得脸开始灼烧起来,一股强而有力的气流猛烈地冲击着我的五腑六脏,我握着手机的手越抓越紧,生怕一不小心,手机就会重重地摔落在地。 不知道是因为血液倒流所造成的血管阻塞还是一时没能从江采文的咆哮中反应过来,我沉默了很久。在过去的19年的岁月里,她的咆哮总会在我的沉默中渐渐平和,直至变成细碎的叹息。她显然是适应了我的沉默,一声叹息之后淡淡地说:“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晚上有时间的话就回来吃顿饭,嘉懿在我们家。” 她的声音碎碎的,像是破碎的玻璃一样,光脚走过去,鲜血如注。 第5章 如果我闭上了眼会不会死掉呢?会不会呢? 江采文的房子很大,足足有一百五十多平米的空间,我总觉得这样的空间对一个中年女人而言太过于空旷了。 屋子的装饰和我读大学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客厅屋顶的吊灯依旧晶莹闪烁,玻璃茶桌配着灰白相间的沙发,颇具现代化的气息,就连沙发上的抱枕也是老样子,懒懒散散地躺在沙发上,跟顽皮的孩子似地。唯一的变化就是阳台上多了一盆又一盆的花花草草,晚风吹进屋子,一阵幽香。 江采文长得很漂亮,我承认这一点。就算时光在她的脸上留下细微的痕迹,这也无法遮掩她曾经是个美人的事实。我一直很好奇,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一直单身呢?我总是想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就像抛出一个排球那样,很随意的问答。但是,后来我才恍然发觉我在江采文面前从未随意过,就算是小时候吃一个苹果也会是胆战心惊的样子。因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暴跳如雷地站在我面前然后打掉我啃了一半的苹果。 不要以为江采文不会这样做。她是一个反复无常神经兮兮的女人,纵然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十九年,我也无法参透她下一秒会做什么。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小心翼翼。其实,这种状态很不好,因为每一天我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胡同里的大妈大爷都曾张罗着要给江采文介绍对象。她每次执拗不过邻里去相亲的时候总会把我带着。那时候我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终日梳着小辫子,一言不发地躲在江采文的身后。我曾目睹过一批又一批的男人坐在我们对面,当时我对帅和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概念,我只是觉得留着胡茬的男人都是会吃人的妖怪,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所以每次我看见留着或长或短胡茬的男人都会躲躲闪闪地藏在江采文背后,十指紧紧地抓着江采文的衣服。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那是因为这一刻,江采文从未给过我任何暴力,她真的像个母亲那样包容着我、保护着我。我不知道江采文总是和对面的男人谈论着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觉得那些面庞带笑的男人的眼神总会飘到我的身上,毫无防备地,这种感觉让我恐慌的厉害。我不敢说出来,我知道我说出来也没有丝毫的用处。于是我竭尽全力地往江采文的身后藏着,不让任何人偷窥到我。所幸,江采文和那些男人的交谈都不会太长,每一次江采文拉着我的手离开的时候我都能看见杯子里的茶还在冒着热气,跟稀薄的烟雾似地,袅袅腾升。 江采文也曾和一个男人漫长的交谈过,唯一的一次。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很干净的男人,没有胡茬,和萧嘉懿爸爸穿着一样的白色衬衫,系了条红色的领带,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领带,我总觉得那是我们的红领巾。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也是带着笑意的。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这是第一次坐在江采文对面的男人问我的名字。我从江采文的背后探出头,然后细声地回答说:“江蕙。”他对我笑笑,让我喊他叔叔。我试探性地看着江采文,江采文正端着一杯茶往嘴里送,她像喝酒那样小抿一口之后对我说:“江蕙,快喊叔叔!”于是我喊了一声:叔叔。 我不知道江采文和那个男人聊了多久,年幼无知的我对时间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我甚至分不清分钟和小时哪一个长哪一个短。我只是觉得窗外太阳的光芒慢慢变得有些虚弱了,像个垂暮的老人一样一点点地昏暗下去了。江采文就是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她拍拍我的头,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抚摸,我忽然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对我笑笑说:“小江惠,你在这里跟叔叔玩一会好吗,妈妈去趟洗手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从我身边站了起来,然后朝茶厅的另一端走去。 江采文还没刚离开,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就开始像个老师一样提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你念书了没有?”“你喜欢夏天还是春天?”“你喜欢不喜欢吃糖果?”我一脸茫然地坐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就掏出了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然后捧在手心里对我说:“喊爸爸,喊爸爸我就给你糖果吃。” 我对“爸爸”这个词汇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我只是知道“爸爸”这个人会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看精彩的庙会、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动物园、会给我买冰激凌还有凉爽的鞋子,萧嘉懿的爸爸就是这样对待他的,我忽然就觉得欢喜起来,红着脸流着口水喊了一声:“爸爸……”他很高兴,因为我看见他笑的脸上都开了花,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都是用笑得开了花来形容一个人的高兴的。他递给我一枚糖果又笑着说:“再喊一声,再喊一声我就再给你一颗糖果……”我把那颗糖果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寻思着再喊一声我就能有两颗糖果了,我就能给萧嘉懿一颗了。于是,我果断地喊了一声:“爸爸……” 但是我没想到,等待我的却是火辣辣的巴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疼痛的“啪啦”声就在我的脸上蔓延开来。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江采文对我说的那句:“不要以为给你糖吃的男人就是你爸爸,江蕙,你没有爸爸,你是个孤儿!” 江采文和那个男人的交谈在我的狼嚎大哭中宣布告终。那个男人走的时候没有笑,他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受到某种打击一样,溃不成军,跟电视里演的一样。他将手中的糖果都放在了桌台上,但是江采文把它们统统地扔到了窗外,连我手中的那一枚糖果也不放过。 从那一次以后,江采文再也不曾跟任何的男人见面聊天。许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们的见面聊天的本质就是相亲,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的相亲。 扯远了。我该继续跟你讲述眼前的场景,萧嘉懿和江采文有说有笑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一声不响地闯入了他们各自为营的世界。是的,你猜对了,门锁是我自己开的,江采文这套房子的钥匙我还有。 站在客厅中央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这将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夜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很可怕不是么,当面对你所暗恋的人也成了一种煎熬,那么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是极力地保持着内心的平和,双手不知所措地插在牛仔裤的低腰口袋里,然后重重地舒了口气。萧嘉懿就是这个时候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朝我点点头、笑笑,然后很自然地拉开了厨房的玻璃门,探出头来对我说:“先去洗洗手吧,饭菜很快就好了。” 我“噢”了一声然后呆呆地洗手间走,我拧开了水龙头,冰凉的清水缓缓地划过我的手指,像是时光脱落的清凉。 晚餐很丰盛。很自然,这样丰盛的晚餐并不是为我准备的,我不过是一个陪客,主角儿是萧嘉懿。在江采文的世界里,我从未成为一个主角儿,哪怕是考了全校第一的成绩、哪怕是把一堆的衣服都清洗干净,她都不曾夸我半句,所以我也习惯了她的冷漠、习惯了她将我忽视掉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酸楚,就像你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剥掉它的皮肉,等那颗心呈现在你眼前的时候眼泪总会毫无防备地模糊了你的视线。 萧嘉懿和江采文还挺亲昵的,从入座在餐桌上那一刻起,两人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闲扯,把萧嘉懿小时候尿床的成年往事都给翻了出来,整个就像是一对阔别了多年的母子。这样很好,我可以像只小猫一样躲在灯光的背后放心吃喝了,谁也看不到我的酸楚,谁也用不着看见我的酸楚。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萧嘉懿把目光投向了我,那时候我伏在桌子上啃一块排骨。江采文的糖醋排骨做的很地道,又香又嫩,回味无穷。今晚上要不是沾了萧嘉懿的光,我想我这辈子都没这个口福吃这道菜了。你不知道江采文对我有多刻薄,如果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自然是不会单独做给我吃的。我是什么,我不过是她在孤儿院门口捡回来的孤儿,如果不是因为我,她肯定会在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钻石王老五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于是,就在我下定决心把以后的糖醋排骨都啃回来的时候,萧嘉懿打破了我的美梦,那条被我啃到一半的小排骨“咣当”一声落在了瓷盘子里,我来不及擦拭嘴角的油腻就这么跟他四目对视。 萧嘉懿的样子很干净,这种干净接近于纯粹。 而此刻,我却害怕见到他,害怕见到这个藏在我心里十来年的男孩子。 “慢点吃。”他嘴角里含着笑。 “别管她,她就是根木头桩子,有没有她都是一样的。噢,对了……”江采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的,表情严肃地说:“你妈妈的风湿好些了吗?” “好多了。广州的气候大多都是炎热的,我们搬过去之后她就很少犯病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不知道她犯病的时候遭了多大的罪。每次她都会痛苦地呻吟,跟我抱怨说:‘我这活着真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再受这样的折磨。’你说啊,都是女人,为什么都承受着不一样的苦难呢?难道女人的使命就是来承受苦难的吗?”江采文重重地舒了口气,停顿数秒之后接着说:“还好你爸爸上进,被调到了广州,不然的话,你妈妈的苦怎么都吃不完。” 萧嘉懿附和着,“是呢,是呢。” “还有啊,有时间让你妈妈回来住一段时间,好多年的老邻居了,这些年见不着,怪想念的。” “好。” 江采文和萧嘉懿的对话慢慢稀疏下来了,像是音乐会的掌声一样,刚开始的热烈慢慢衰退下去,只剩下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白。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屋子很静,我能清楚地听见萧嘉懿手中的筷子触碰到碟子时发出的碎碎的声响,还有江采文轻微的叹息声。我害怕这种安静,就像害怕回答一道不会做的问题那样。于是我尽量低着头,尽量朝江采文口中的“木头桩子”发展,这样,就不会有人向我这个“木头桩子”提问了。 我知道萧嘉懿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的,他既然利用起了江采文这张王牌,那么他必然会追问我为什么要躲着他。有好几次我和萧嘉懿不经意间的四目对视时,我总觉得有股凉意冷飕飕地在我的内心里席卷,像龙卷风那样,让我睁不开眼,找不着方向。所以,吃完饭之后我忙不迭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副乖巧女儿的样子要帮江采文收拾饭桌的时候,她却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收拾,你和萧嘉懿去客厅聊聊。” 我僵持在原地不知所措,江采文从我手中接过筷子,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萧嘉懿,他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客厅的光线很暖。我摸出遥控器,心不在焉地换着频道。 萧嘉懿坐在离我一米远的距离,“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踌躇了好久,还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我。 “我没有逃避你,只是,最近是真的忙。”我不敢看萧嘉懿。我知道,我撒谎的本领并不高。我记得小时候萧嘉懿总会对我说撒谎的孩子会长长鼻子,于是我总会反反复复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问萧嘉懿我的鼻子有没有长长,每每此时萧嘉懿都会指着我的鼻子说:“江蕙,你的鼻子长长了,快说,是不是撒谎了?”我很恐慌地摇头,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自己的鼻子,我总觉得它真的像萧嘉懿说的那样长长了,最后总会吓得狼嚎大哭,我一边哭一边问萧嘉懿:“为什么不撒谎的孩子也会长长鼻子?” 为什么不撒谎的孩子也会长长鼻子?为什么我们总会被时光偷走那么多的快乐?为什么命运会跟我们开一场又一场的玩笑?为什么你离开之后还要回来?为什么命运不肯放过我,不肯让我昧着良心过日子? “江蕙,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不想……”萧嘉懿停顿了几秒,接着低沉地吐出整个句子:“我不想失去你。” 遥控器“啪啦”一声从我手中脱落,电池在木板上滚动着。 我弯下腰去捡电池,被钢化玻璃桌子挡住光线的角落很昏暗,没有那么多赤裸裸的光线,我真想一辈子都带着这样的空间里,这样就没有人看得见我的脸色有多苍白。 电视机里放着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几个傻逼女人嗲声嗲气地问男嘉宾有没有房子月收入多少之类的话题,这些问题真讽刺,女人总是这么现实。 我换了一个频道,然后卷缩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一个抱枕抱在怀里,萧嘉懿看着我,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都不想打破此时的宁静。 江采文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手里还端着一盘子沾着水珠儿的水果,她把水果盘放在茶桌上,继而坐在萧嘉懿身边问我说:“晚上就住在家里吧。” “不行呢。我一会还得去店里清点工作。”我没抬头看她,懒懒散散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不吃点水果?”江采文指着通红的苹果问我。 我摇头,“晚上吃得很饱,肚子都装不下了。” 萧嘉懿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我本想着拒绝,可是在和萧嘉懿四目对视的那一秒,我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嘉懿啊,明天还来阿姨这里吃饭,你陪着阿姨吃也好有个人说说话。”这是江采文在我离开屋子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愣了三秒,然后径直地跨出了大门。 真可笑,我这个被她喂养了十九年的养女还不如一个邻居的孩子。我真羡慕萧嘉懿,有爸有妈还有江阿姨,可我呢,什么都没有。 生活究竟是这样,没有所谓的公平,我们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不还是继续按着固有的轨道缓缓爬行,从起点到终点,兜了好大的一个圈才发现原来我们又回到了起点,很正常,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那些曾经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在人潮拥挤的街头遇见了,只不过,那时的他或许已经不再是那个他,你也不再是那个你。 “江蕙,你还记得初中那会儿吗,我上课总是会走神,老师就在我毫无防备地情况下让我起来回答问题,于是,我木木地站起来,悄悄地用手指划你的后背,你总会乘着老师不注意给我说答案……” 萧嘉懿看了我一眼,暖黄色的路灯笼罩着我们,我能看见他干净的皮肤。他接着说:“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年的春天都会有很多学生去操场上放风筝,各种各样的,后来我也买了一个蝴蝶外形的风筝,下课的时候就喊你去放,你总是能把风筝放得很高,以至于我们连课都不上了,一个老师来问我们怎么不上课,我们就撒谎说:报告老师,我们上的是体育课。” 我的手指忽然就微微地颤抖起来,仿佛羁绊着风筝的那根细线在我手中慢慢松散开来似地,说真的,放风筝那会儿有好几次我都想松开手中的线让它自由飞去吧,但是我不敢,我怕等它脱离我的手心之后,会用粉身碎骨的代价换来自由。这种代价太可怕了,所以,我只能将它握在手心里,按着我的指挥来飞多高、飞多远。 我依旧没有吭声,像个哑巴一样默默地听着萧嘉懿的回忆,只不过,原本匆忙的步伐渐渐地变得缓慢起来。 萧嘉懿接着絮叨:“我刚搬到广州是苦闷的,因为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陌生的生活环境,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那时候我总会想起你,想起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些日子。人总是这样,在孤单的时候总会觉得失落,这种失落就像心里的虫子,一点一点地把整个人都吞噬掉。所以,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我才想起要给你写封信。” “那封信我写了很久,上课的时候写,下课的时候也写,回家之后还是接着写。我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于是我就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了带有红线的信纸上,笔端在纸上沙沙作响,伴随着我的呼吸,整个世界忽然就变得寂静起来。后来,我好不容易地把那封信写完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写了十页的纸。” “只是后来我并没有邮寄给你。”他干裂地笑笑,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 “为什么又反悔了呢?” “因为我没有勇气。是的,没有勇气。” “难道邮寄一封信也需要勇气吗?” 他忽然就沉默,低着头,很随意地踢开了脚下的碎石,那块小时候在他白蓝相间的板鞋的左右下往前“跑”了很远,可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一起停下来的还有萧嘉懿,“或许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吧。” “好了,萧嘉懿,就到这里吧。”我站在他的正前方看着他,他的眉毛微微上挑,片刻之后缓缓松弛了下来。他很聪明,听出了我这句话的“一语双关”,“再送送你吧,你一个人我怪不放心的。”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啊!再说了,我一会就可以在这里坐末班车回去了。”我指了指身边的公交站牌。 “那我等你坐上车再回去吧。” 我“哦”了一声就站在公交站牌前,我的视线一直都凝视着公交车开来的方向。萧嘉懿站在我的身边,他的视线顺着我张望的方向,“江蕙,你变了。”他的声音冷不伶仃的,伴着晚风,吹到我心里,凉飕飕的。 “有吗?”我干裂地笑笑。 他不说话了,表情异常的严肃,像是在思考一道数学题那样,认认真真、反反复复。 说真的,我希望他说出来,又希望他能到此为止。人在面对一种困境的时候总是希望别人知道,但是又害怕别人偷知了自己的秘密。这种矛盾的心态也是最折磨人的过程,因为矛盾,我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我捋起遮住了眼帘的刘海,换了话题,我说:“萧嘉懿,对于奶奶的离开,我挺难过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我想她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难过,说真的,有的时候,死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虽然我从未见过那个过世的老人,她一直都活在乡下,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萧嘉懿就曾不断地向我描述,描述他奶奶门前的那个小菜园,夏天的时候总能看到各种时令蔬菜和水果,沾着小黄花的黄瓜、翠绿丛中的橙红色还未完全成熟的番茄、洼地处总会有一小片西瓜,藤蔓不停地朝门口爬,结出带着翠绿纹路的西瓜。萧嘉懿每次从乡下回来向我描述的时候我总会羡慕,羡慕他奶奶门前的菜园子,羡慕那些从未体会过的快乐。 萧嘉懿静静地听着,在我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甚至带着淡淡的苦涩,他说:“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失去一个爱的人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煎熬和悲伤都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你的生活里就不会有光,仿佛生活在黑暗里一样。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郑州,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你,我不想失去你。我骗不过自己,我也不打算继续骗自己了。” 公交车晃晃荡荡地开来了,刺眼的光线让人睁不开眼,“你回去吧。”我说。 “我看着你上车吧。” 就这样,我踏上了空荡的公交车,透过车窗朝外看,他对我挥手,眼睛里泛着闪亮的光。 这个夜晚很宁静,宁静的有些让人窒息。 如果我闭上了眼会不会死掉呢?会不会呢? 第6章 真好,萧嘉懿没有告诉她(1) 刘姐——七色花奶茶店的老板,那个仪态优雅的女人,从未来过奶茶店视察工作,仿佛店面对她来说只是一份摆设,一个毫不起眼的摆设,而不是一份事业。我和她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每星期一次的电子邮件。在邮件里我向她汇报营业状况、收支额等各方面的财务问题,当然,我也会附带上自己对奶茶店经营状况的思考和建议,比如夏令时节推出“鲜果情话”系列的饮品。刘姐回复的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放手去做!” 刘姐对我还真够信任,也不怕这么一个老字号的招牌砸在了我手里。不过,你还别说,奶茶店的生意真的是越发火爆了。特别是最近,“鲜果情话”刚刚上市,一波又一波的少男少女挤破了奶茶店的门槛,人多的跟周日的沃尔玛商场似地。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我闲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奶茶店霸占了。 其实,忙碌终归是好的,至少,在你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你不会把心思花在另外一件事情了。你整个心思都被手头上的工作占据了,你的眼里只有这些工作,你的心是满的,满当当的心就像盛满水的容器,容不下别的悲伤和愁闷,所以,忙碌有的时候还是一种解脱。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鲜果情话”刚刚上市,我整个人就被奶茶店拴住了,就连一些选修课也光荣地逃掉了。这样一来,杨姗姗对我就不满了,自从她和何大为好上之后,她把所有的空暇时光都全盘交给了何大为,整个就像是在泡蜜罐子!我们之间的相聚也就仅限于每天的上课时间,而我倒好,连课都不去上了,杨姗姗孤军奋战自然不甘寂寞,于是这妞不止一次地拨打我的电话,“江蕙,你这个小贱人又要逃课吗?” “恭喜你,回答正确!” “拜托啊亲,我都帮你占好了位置啊亲!”杨姗姗最近迷上了淘宝,这个我是知道。每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时候这妞都会神出鬼没地给我来了个“QQ抖”,抖完之后又给我发了一串乱七八糟的网址。刚开始我还以为这妞的QQ号被盗了,于是我不敢点。三秒之后这妞发话了,QQ的“滴滴滴”声清脆的厉害,“江蕙,快看看这款衣服怎么样啊亲!”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小企鹅依旧“滴滴滴”着:“亲啊,怎么样啊亲!”后来我才恍然大悟,这妞不是在喊“亲”,是在喊我。在我终于习惯了杨姗姗在QQ上的“亲啊亲”,没想到这妞玩了把穿越,这穿越不得了,一穿就穿了个走火入魔,就连电话里也是“亲啊亲”,整个就是一妖孽横生的淘宝商城! “拜托啊亲。”我模仿她的语气,“奶茶店的生意很忙很忙啊亲!” 杨姗姗的语调变了,变得异常严肃,像是个谆谆告诫的师长,“江蕙,你别忘了,不管你再怎么忙店面、忙生意,你都得分清自己的身份,你的身份是个学生,对,一个大学生。” 杨姗姗狗嘴里还真吐出了象牙。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只手正在托着电话,我肯定会“啪啦啦”地给这妞鼓掌。特别是那句“你都得分清自己的身份”,跟匕首似地“刺溜”一声刺进了我的心脏里,我肯定看不到鲜血如注的场面,鲜红的血液早已在我的五肺六脏泛滥成灾了。 是的,我该分清自己的身份了。杨姗姗的这句话把我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我该知道如何面对萧嘉懿了。 逃避终究是无用的。 挂掉电话之后我就近乎瘫痪地坐在了前台,我没有了知觉,没有了视觉,没有了听觉,眼前的一切瞬间就进入了混沌的状态,我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飘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没有了秩序,仿佛所有的回忆像是呼啸而来的海浪,争先恐后地往岸边拥挤,而我自己这么重重地被海浪打在沙滩上,垂死挣扎。 但是,这种混沌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前台的服务生推了推我的肩膀,“经理,有客人找你。” 我“哦”了一声如梦初醒地回到了这个世界,我能听得见情侣间的唧唧咕咕,能看见这个彩色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就在我的眼前,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而且还是一张精致的面孔。她的脸庞尖瘦,很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大而迷人的眼睛像宝石似地闪烁着,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两个小酒窝浅浅地浮现在脸庞上,若隐若现,精致的像一个瓷娃娃。 第7章 真好,萧嘉懿没有告诉她(2) 我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她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于是,我张了张嘴唇,“请问……你是……” 她笑出声了,朗朗的笑声,清脆的很,像悬挂在窗台上的风铃一样,“江蕙,才四年不见 ,你就把你的初中同学忘得一干二净了啊,这样不好哦!” 是陶婉怡。 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是她了。她的样子变了,变得更漂亮更雅致也更精致了,简直就是人间尤物,只是她的声音没有变,温柔而又富有磁性,语句圆润,掷地有声。 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可能也没红,只是我觉得脸庞灼烧的厉害。我尴尬地僵持在原地,半天才从脑海中搜出一句话,“你真的是……女大十八变,清水出芙蓉啊!” 陶婉怡欣然接受了我的感叹。她也该习惯了男人或者女人对她的恭维。长得漂亮的女人都这样,喜欢在别人的恭维中享受自身的优越条件,仿佛每一句恭维对她们来说都是一块砖或者一块瓦,这样,日久天长,她们终究能在别人的恭维中为自己建筑一座城堡,加冕称王。 她笑了几秒,“你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江蕙,你就打算这样接待你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吗?”她的眼神飘离了一下我才意识到她还站着,于是我忙不迭迭地从前台走出来,在隔层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置,她款款坐下,泛着水果香味的波浪卷落了下来又被她捋了起来。 “喝点什么?” “冰加水。” 她这么一说我就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记忆向四周蔓延,接着我就想起了萧嘉懿,想起了萧嘉懿最喜欢喝的饮品就是:冰加水。 对,是冰加水——这个几乎不算是饮品的饮品。 “喝什么?”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她冲我笑笑,略带调皮的笑笑,“冰加水!”像是怕我不懂似地解释说:“你也知道广州的夏天就是一个蒸炉,能活生生地把人给蒸死,冰加水可算得上是最好的饮品了,至少,对我和萧嘉懿来说,的确是这样的。”她轻描淡写地阐述一种习惯,语气虔诚得不容置疑。 广州,萧嘉懿。 我在心里冷笑,像是大雨磅礴的午后,阳光再次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刺疼了我的眼。 “不打算尝尝我们店里的招牌?”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但是我的手指一直都在发抖,那种丝丝的颤抖像是虫子爬过的痕迹,沾染着斑驳了的液体,我知道那些液体是细密的汗水。 “不用了,习惯一旦形成并开始运作起来就很难改变了。” 我勉强地笑笑,算是回应,然后折过身子走到了前台,用勺子从盛满冰块的桶中挖出晶莹透亮的冰块,放在了同样晶莹透亮的玻璃杯中,双手轻轻晃荡着玻璃杯子,冰块与杯子的撞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疼痛的低吟一样,阵阵的冰冷透过玻璃杯传递到我的手心里,凉的厉害。 我把一杯冰加水放在了她的面前,而我的面前也同样放了一杯。 是的,我调制了两杯。 没有人知道我也习惯喝冰加水,习惯在那带着甜丝儿的冰水里想念萧嘉懿。 我不知道陶婉怡怎么就找到了我。中考结束之后,她就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就连估分她也不曾出现过。这对我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她不在的日子里,萧嘉懿完全是属于我的,就算我不说话,我也能感觉到萧嘉懿就触手可及地坐在我身边。所以,我打心眼里觉得高兴,这种高兴多多少少参杂着小人得志,但我不是小人,小人都会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而不折手段。我什么手段都没有使,什么坏事都没做,只是等来了命运对我的眷顾罢了。填志愿的时候,陶婉怡依旧没有出现。那天上午,我努力地想在人群里搜到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但是我没找到。我悬着的心落下了,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历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那样,带着解脱的舒畅,直觉告诉我,陶婉怡肯定是发挥失常了,肯定是没有考好。我没有感到惋惜,不,准确来说,有那么一点点的惋惜,也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这种惋惜被一种幸灾乐祸所取代了。我笑了,是那种窃窃的欢喜,我知道,陶婉怡或许就这样从我和萧嘉懿的世界里走出去了,或许再也不会走进来了。 可是,我哪里想得到,真正从萧嘉懿的世界里走出去的人不是陶婉怡,而是我,是我这个彻彻底底的大傻瓜,就这样一次毫无防备的走失,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江蕙了,我就再也走不进萧嘉懿的世界了。 陶婉怡显然是渴了,她端起玻璃杯就送到了嘴边,喝了一小口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还是家乡的水有味道。” “哪里的水不都还是一样嘛。” “嗨,江蕙,你可别不相信,还就是不一样。就拿广州来说吧,那个地方的水浸透着海的气息,带着咸咸的味道,可是我们郑州的水就不一样了,有股甘甜味儿。” 陶婉怡说话越来越有味了,这种味道不是嗅觉或者味蕾所能体会得到了,而是要用心来品味。我还记得初中的时候她说话的味道不是这样子,她那时候的话语还是甘甜的,而现在,却是苦涩的,就像她说的那样,“浸透着海的气息”,噢,我忘记了,我们四年没见面了。 对,是四年了。 四年,是一个足够漫长的时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秒钟的变化,都能彻彻底底地改变一个人,比如萧嘉懿,比如陶婉怡,再比如我——江蕙。 “什么时候去的广州?”我的双手一直都在摩挲着玻璃杯,冰水的凉意一点点地透过杯子传递到我的手心里,这种感觉很好。 “中考之后。” 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这就是所谓的明知故问。明知故问的人分两种,一种聪明绝顶,另一种却刚好相反,傻得厉害。前者带着命运的强势,像是站在某种高度的审判官,而后者则带着命运的呆滞、凄惨,甚至是绝望。 我自然挤不进聪明绝顶的行列,所以,我很不幸地被推进了后者的行列,站在这个行列的里我又一次地明知故问了,“为什么跑到广州去了?” 她笑了笑,笑的很苦涩。但是她并没有急着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端起玻璃杯送到了嘴边。我知道她并不是想喝水,只是想湿润一下自己的回忆,“还不是因为萧嘉懿。”她又喝了一小口水,把杯子放在手掌中把玩着,“中考之后我给他打电话问他估分估得怎么样,他说好不好都无所谓了,他要转走了,转到广州了。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心凉了之后手脚就凉了,再接着浑身就凉透了,跟冰水一样。人这种动物很奇怪,你身体凉透的反应就是觉得冷,但是这种冷却带着一种丧心病狂的灼烧,也就是说,你的身体热了起来,那种寒冷的滚烫。我解释不好这层关系,简单点来说就是我病倒了,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我被送进了医院,带着液体的针头刺进了我的血管,我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只是觉得冷,冷得厉害,像是掉进了冰窖。我妈妈伏在我的床头哭,她以为我是被中考压坏了,他们也的确给了我太多的压力,于是他们开始内疚起来、想要补偿我,他们问我想要什么,我的意识瞬间就清醒了,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去广州上高中,想去广州上高中……’我连着说好几遍,我妈妈惊呆了,后来她又笑了,边笑边哭,抱着我说:‘好’,而我的高烧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好了,跟病倒一样的莫名其妙。三天之后,我出院了,寒冷远离了我,世界重新变得温暖起来了。” 她说完之后从新把杯子送到了嘴边,然后像吸气那样把杯子里仅有的晶莹透亮的水都吸进了肚子里。 “要不要再加一杯?”我看着她手中的空杯子问。 她摇摇头,波浪卷也晃动了几下,“不用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我转移了话题。我不想在那个话题上持续下去,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我自己懦弱觉得自己狭小,跟蚂蚁一样。 “上午的时候。” “挺厉害的啊,上午回来了,这会就摸到了奶茶店找到了我。”我打趣地说,晃荡了一下玻璃杯,水从杯子里溅了出来,清晰地落在了木质桌子上,缓缓爬行,像是一道泪痕。 “因为你一直都在郑州啊,你可别忘了,郑州可是我的大本营啊,我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找到我有什么用,我就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人物,你看看,这四年你没有见到我不还是一样过来了嘛。”我还是在打趣,我找不到比打趣更好的方式来交流了。我们不可能像阔别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握手执泪,我心里有疙瘩,我解不开这个疙瘩。 “你错了。”陶婉怡严肃起来了,她严肃的样子很庄重,像是审判的法官一样,带着不可触碰的权威,“找到了你,我就能找到萧嘉懿。”她说出了后面这句话,几乎是没有停顿的链接。 我手中的杯子忽然就翻到了,被热度融化掉得有些残缺的冰粒沙沙地往外跑,像是长了脚一样。其实它们是有脚的,它们的脚就是水。我匆忙把杯子扶起来,水流还是不可避免地覆盖了桌面,势不可挡地向四周翻滚。 陶婉怡一动不动,任由那细流一般的冰水落在她白色的裙摆上。“我去了清水胡同,但是胡同早就不是先前的样子了,萧嘉懿不可能会在那里,他在郑州已经没有了家,更没有了家人。我只能找到你,也只有你知道萧嘉懿在哪里,是不是,江蕙,告诉我,萧嘉懿在哪里。” 她的语气是肯定的,这样的肯定里又带着一种悲伤和绝望。 看来萧嘉懿没有告诉她,他在郑州还是有一个家的,就算称不上是一个家,也算是一套房子。 真好,萧嘉懿没有告诉她。 我又像中考那会一样小人得志起来,我低着头用纸巾擦掉桌子上的水渍,慢慢地,像是消磨时光那样,一边消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抬起了头,撞见了陶婉怡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空洞,像是丢了魂一样。 第8章 此去经年(1) 陶婉怡离开奶茶店的时候很失落。只不过她的失落没有写在脸上,而是写在了眼里。恰恰相反,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的,她站在店门口对我说:“江蕙,见到你很高兴。真的。”我点点头,“我也是。” 她冲我笑笑就踮起了脚丫缓缓下了台阶,她的身影很单薄,微风拂动她的裙摆,摇动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忧伤。就在我刚要准备转身回店里的时候,陶婉怡叫住了我,她止步不前地站在被梧桐树荫笼所笼罩住的世界里,任由微风拂乱她的波浪卷秀发,“江蕙,你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生死与共吗?”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刚刚还在内心翻腾的小人得志瞬间就像是被海浪拍打下去,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她并不期待我的答案,或者说这原本就是一场自问自答,像是预先排练好的电视剧那样,于是,我听见了她的答案,她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江蕙,为了萧嘉懿,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怕会有第二次。” 就这样,陶婉怡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还没等我从她的声音走出来,眼前只剩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和婆娑摇曳的梧桐树,零星的梧桐树叶缓缓地飘落下来,像是一场生命终结的仪式。 这种仪式太过寂静了,寂静到除了心跳声,什么都没有了。 我摸出手机要给萧嘉懿发短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着手机键,可是半天未能打出一个字来,那些已成形或者即将成形的话语被我删了写,写了又删,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就连手机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浸泡过一般。良久之后,我打下了六个字,像是筋疲力尽那样按下了发送键:陶婉怡回来了。 萧嘉懿回的很快,内容也极其简单:“回来就回来吧。” “我们见见吧,就现在,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发完这条短信我就关掉了手机,我不想看到萧嘉懿的任何疑问或者推辞,一点都不想,我只是想见到他,现在,立即,马上,刻不容缓地。 我跳上了刚好停下来的2路公交车里,车厢里人很多,拥挤的厉害。我小心翼翼地往后走,还是会晃晃荡荡地踩着别人的脚或者撞到别人的身体,我涨红了脸,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的不小心道歉,没有人回应我,仿佛大家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的伤害,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索现在或者未来。 这样也好,我也没必要在说对不起的时候附带送上一张笑脸,我得把所有的微笑都积攒下来,然后统统交给萧嘉懿,除了这仅存下来的言不由衷甚至有些狼狈不堪的微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交给他了。 萧嘉懿不可能不知道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在哪里,或者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有些记忆就像胚胎一样在心底繁衍,不管你看过多少风景,走过多少城市,你始终都不会忘记最初的美好。 这些美好,终究会伴随着成长,褪去稚嫩,褪去年华,纵然等你老无所依,你依旧能在这些美好的回忆里,经历春夏秋冬,经历年幼的轮回。 我应该告诉你,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是我和萧嘉懿的小学,一个历经时光洗磨的地方。 那时候萧嘉懿的妈妈还不是全职太太,她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小学里教书。我和萧嘉懿的童年就是在她所任职的学校里度过的,每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我都会被江采文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萧嘉懿家里,江采文在丢下我的同时都会丢下一些琐碎的东西,比如一小瓶香油或者一支未拆封的唇膏。那时候的化妆品还只是稀罕的玩意儿,但是江采文有,仿佛她从来都不缺这些东西,梳妆柜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东西,女人都喜欢这东西。萧嘉懿的妈妈也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例外。她总会在接过江采文手中的礼物的同时让萧嘉懿给我拿几颗糖吃。那时候的糖果都是硬的,很甜。包糖的锡箔纸也很好看,五光十色的,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和萧嘉懿在吃完糖果之后总会把这些锡箔纸收藏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口袋里,仿佛口袋里重新装满了糖果一般。江采文离开之后,萧嘉懿的妈妈就会用自行车载着我们去学校。自行车是带杠的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时代的发展只会化繁为简,朝更为美观、时尚的潮流发展,陈旧的、臃肿的东西只会被磨灭掉,不管那些东西曾经承载了多少美好的记忆。萧嘉懿坐在前排的杠上,我坐在后车座上,自行车每次在滑行的时候萧嘉懿的妈妈总不会忘记嘱咐我说:“小江蕙一定要抓紧车后座哦。不然就会摔倒在地,头破血流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总会附带上头破血流、面目狰狞的表情,现在想想是相当的滑稽可笑,但是,在当时,有的只是天翻地覆的恐慌。于是,我紧紧地抓紧了车后座,惊恐不安地看着路边的房屋和树木一点点地被我丢在了身后。只不过,再怎么丢也丢不掉萧嘉懿向我招手的样子,还有她妈妈宽大的身体。那时候我真羡慕萧嘉懿,至少他用不着像我这样胆战心惊地抓着车后座,因为他妈妈会护着他,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而我不一样,我除了能看到她的后背,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该继续跟你讲讲那个小学,那个填充了我和萧嘉懿所有记忆的小学。小学并不大,除去两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就剩下广阔的操场了。那时候我和萧嘉懿只对操场有兴趣,因为这个操场足够大,大的我和萧嘉懿可以任情地奔跑或者玩躲猫猫的游戏。操场的四周都是密集的花坛,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有蝴蝶翩翩起舞,我和萧嘉懿扑捉蝴蝶,有一次我没扑捉到蝴蝶,在抓住花蕾的那一刻被蜜蜂蛰了手,我忍不住疼痛坐在阴凉的地面上哭,萧嘉懿跑了过来,他一把抱住了我,像个小大人那样哄我,可是我的手还是疼,我把眼泪和鼻涕都涂抹到了他的衣襟上,于是他变得法子来哄我,编花篮啊折花帽子啊,我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哪里学来得这么多的手艺,一看到那五颜六色的花蕾边帽子我就不哭了,萧嘉懿就笑着把它戴到了我头上,他说:“江蕙,我们来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但是每一次想起这些场景的时候,那些被我费尽心思建筑起来的壁垒总会不堪一击地毁于一旦,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迎着车窗,眼泪一不小心就掉了下来。视线变得模糊了,记忆却变得清晰起来,年幼的萧嘉懿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雀跃起来,他把编织成花冠的帽子戴在我的头上,对我说:“江蕙,我们来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再多的山盟海誓也敌不过年幼时的童言无忌,哪怕只是一个玩笑,哪怕只是一场游戏,我们也要用尽终生的时光来缅怀,遗憾的是,我成了别人的新娘,你却不是我的新郎。 第9章 此去经年(2)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萧嘉懿,他站在公交站牌边,目光刚好与我相撞,也就是那一刻,我看见他紧缩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不用看了,就我一个人,我没有把陶婉怡带来。” 他冲我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知道。” “你为什么躲着不见她?她那么漂亮,那么爱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江蕙。”他忽然就变得严肃起来,像是面对一道数学题那么面对着我。我想,他早已在心里把这道数学题反反复复地演算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他一直未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于是这个问题就这样成了一道难题,缠着萧嘉懿,也缠着我。他停顿了几秒,接着说,“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 我就知道萧嘉懿会把问题转移到我身上来,从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打算要放过我,这样也好,我们迟早都会摊牌,迟早都会面对,逃是逃不掉的。 “陪我看看校园的风景吧,我好久没来了。” 萧嘉懿跟在我的身后,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身影拉的很长。不过,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那些长长的身影就被路边的梧桐树垂下的阴影所掩盖住了。 郑州这座城市最美的风景或许就是梧桐树了,粗壮的树干笔直地立在马路的两边,像保家卫国的战士那样英姿飒爽。我念高中的时候总会做2路公交车来到这里,带着某种规律性地游荡,一波又一波放学的孩子从我身边聚聚散散,天真无邪的样子总会让我想起萧嘉懿,想起那些被时光掩埋掉的小游戏、小玩笑。 还好,虽然,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不断地拆掉陈旧的建筑,以一种盛气凌人的姿势向世人显摆着它的魅力,但是,它终究还是保留下了那些古老的梧桐树,像是包容着自己的孩子那样包容着它们。 小学早已放学了,阴凉的街道没有太多的吵闹与喧哗,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吸允着雪糕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彼此分享着手中融化的雪糕,快乐的像个天使。其中有对小情侣,在看见我和萧嘉懿之后脸上闪烁着诡异的笑,那个调皮的男孩子朝我们晃动着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俏皮的厉害。我顺手就抓住了那个男孩子的衣角,像个咄咄逼人的老师那样看着他,他显然是被我的气势吓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说:“你不会告诉我班主任吧?” “不会。”我松开了手,半蹲了下来,“你要好好对她哦,保护她,不要让她受欺负。” 那个男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来做某个承诺似地,坚定的语气毋容置疑,“姐姐,我会的。”承诺完了之后他把脸转向了萧嘉懿,模仿着我的语气说:“你也要好好对姐姐哦,保护姐姐,不要让她受欺负。” 萧嘉懿愣了一下,但是几秒之后,他半蹲着身子看着那个男孩子说:“放心,哥哥会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躲开了他的视线,忽然就感伤起来,我宁可相信我们都不过还是七八岁的年纪,都不懂得爱和被爱,只是执拗地喜欢跟彼此一起上学放学,习惯地把好东西都留给对方。 只不过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不管过去曾经有多么美好多么童真,我们只能顺着时光这条河越流越远。 “萧嘉懿,你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生死相随吗?” 萧嘉懿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茫然的样子很可爱。我知道用“帅气”这个词来形容会更为合适,但是我还是喜欢用“可爱”。这样,萧嘉懿还会是小时候的萧嘉懿,至少面对小时候的萧嘉懿,我不会太心酸。 “这个问题是陶婉怡问我的。她说,她为了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她不怕再死第二次。一个肯为你死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呢?” 萧嘉懿的表情瞬间就僵硬起来了,他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很随意地拾起落在身上的梧桐树叶,然后一点一点地握在了手心里,“江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竭尽全力地成全我和陶婉怡,为什么?” “因为她爱你。” “可是江蕙,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知道什么是暗恋吗?暗恋就是把一个人的名字写在心里写在眼睛里写在任何你所能触摸得到的地方,从此以后这个人的名字就成了你生命里的一部分,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我奉若神明地把你藏在心里,我等不及说爱你就远赴他乡,如今我回来了,我明白了生活的意义,你却费尽苦心地躲着我、费尽苦心地想要成全我和陶婉怡,你怎么……怎么不替我想想!”他的语调是急缓的,一发不可收拾,等他说完了之后我才发现那片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梧桐树叶早已卷缩成了一团。 “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躲着你吗?” 他不说话。其实他也用不着说话,坚定的眼神早已表明了答案。 “好吧,在你重新站在我跟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面对这个问题。”我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缓,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很随意地拨弄了两下,“那是因为,我早已不是小时候的江蕙了,哪怕我们曾经青梅竹马,也未必会白头偕老。” “我不懂。” “说明白点,就是……”我昂起了头,看着天边的晚霞,那晚霞真红啊,像是我心头里的血一样,接着,我闭上了眼,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我已经和一个男人结婚了,早在你回来之前,就已经结婚了,就是这样。” 第10章 我没有说谎(1) 是这样的,我没有撒谎。 早在萧嘉懿回来之前,我就已经和另一个人男人结了婚,或许你已经猜到了这个男人是谁,没错,你猜对了,是唐齐铭。 那是2011年3月份的时候,我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清早,阳光很好。我穿着睡衣拉开了卧室的房门,我已经习惯了在屋子里穿着睡衣游走,哪怕唐齐铭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也毫不忌讳。这一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正在拖地,红木色的地板被湿漉漉的拖把画出一道又一道的线,像是被雨水淋洗过一般,透亮的很。 唐齐铭拖地的样子很专注,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我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有那么一刻,我的眼前像放着快进电影一样放着我和唐齐铭的生活,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也没有什么情意绵绵,平淡的如同饮啄白开水,或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貌,平平淡淡,相依为命。 我已经开始把相依为命用在我和唐齐铭的身上了。我们两个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孩子一般,各自舔舐着心头的伤口,忍辱负重而又顽强到底地活下去,幸福这个概念渐渐被我们淡化了下去,存活下来的却是寂寥的岁月。 这样的岁月里没有太多奢侈的念头,商场里打折的商品都会让我们兴奋一个晚上,我们推着购物车,像结婚多年的小夫妇那样在琳琅满目的商场里选购商品,对比价钱和分量,斤斤计较地学着过日子,虽然我们还只是室友。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豁然发觉,原来我和萧嘉懿越走越远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他在天上,我在地上,我们不会再有交集,我爱他,也只能是我心底唯一的秘密了。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酸,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唐齐铭就是这个时候停下了手中晃动的拖把,走到了我的跟前,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微地晃动着我的身体,问我:“江蕙,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他,眼前朦胧一片,我说,“唐齐铭,你说,如果2012年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办?” 唐齐铭显然是被我的问题愣住了,他拉了一下拖把,让它平缓地靠在墙壁上,等这一切都做好了之后他就笑了,没有声音地笑,他说,“江蕙,你真滑稽,大清早醒来就想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了一把眼泪,继而看着他说:“说真的,我并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在死亡之前我依旧一无所有,我计较的并不是功名利禄,那些都是虚的,死了之后带也带不走的。我计较的是,如果2012是世界末日,那么我的世界连温暖的希望都没有了,我坚强地活下去就是为了寻找温暖,寻找某种让我赖以生存的希望和寄托,我不想这么冰冷的死掉,到了另一个世界那该多孤单啊、多冰冷啊……”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它们最近很廉价,动不动就喜欢往外冒。 唐齐铭一把就将我揽入了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忽然就想起了萧嘉懿,想起了年少时的那些童真和快乐,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一个劲地把眼泪和鼻涕抹在了唐齐铭的身上。他并不计较,宽慰我说:“就算2012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也用不着怕,我在陪着你,全世界的人都在陪在你。” 我不哭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说:“萧嘉懿,你今年多大了。” “22。”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小时候上学比较笨,总是留级,班里的同学都叫我‘留级狗’,于是现在光荣地迈进了大龄男青年的行列。” “很好,”我把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出来,我的脑海里一直都在组织着语言,我说:“唐齐铭,你愿不愿意娶我,就现在!” 第11章 我没有说谎(2) 唐齐铭显然是被我的问题吓住了,他心里肯定在想:这唱的都是哪一出啊,恋爱都省略掉了,相亲的环节也不要了,直接就结婚?!他肯定是在心里笑话我,或者认为我是个张扬的女孩子。我管不了这些了,我就是想结婚,特别想。这样,我就能永远地把萧嘉懿封锁在我的心底,这样,就算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是有家有室,不是孤单一个人去面对。 “你爱我吗?”半天之后他张口说话,像是要检验一道产品那样检验我。 我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跟你一起过日子,我们不谈爱,爱都是虚的,也不能当饭吃,我们只谈过日子,只有日子才是实在的,每一分每秒,都是实实在在的。就算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甘心,过一天算一天。” 唐齐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看着我,像是在按下确定键那样问我:“江蕙,如果你是因为上次那件事情而感谢我,我想,你不必这样。” 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上次那件事情”,但不是现在,那些都是后话。现在,我只想结婚,像宣告独立那样向这个世界宣告我不是孤军作战。 “唐齐铭,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开始咆哮了。 唐齐铭“哦”了一下,接着看着我说:“什么时候?” “就现在!” “你确定?” “确定!” “你不会后悔?” “你他妈怎么那么多废话!”我爆了粗口,然后扭头钻进了卧室,换衣服,洗漱,找到各类证件的时候唐齐铭已经在客厅里等着我了。他坐在沙发上,见我出来,他站了起来,“江蕙,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确定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扬着手中的户口薄,考入大学那一年,我就把自己的户口从江采文的户口薄转了出来,她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也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像此刻我要跟唐齐铭去办结婚证,我也没打算告诉她。 不仅是江采文,连杨姗姗我都没有打算告诉她。这原本就是我和唐齐铭两个人的事情,有我们两个,这就够了。 唐齐铭不再说话了,他跟在我的身后关上了门,门阀的撞击声在空荡的楼梯里很响,带着某种歇斯里地的吼叫,但是这声音很短,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就像我当初关上江采文房子的门阀一样。 后来,楼道里恢复了寂静,仿佛那道沉闷的声响根本就不曾来过这世界一般。 就这样,我和唐齐铭办下了结婚证,通红的小本子,九块钱的手工费,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那对小本子肯定不止九块钱的价值,但是到底值多少、用什么来衡量,我并不清楚。它只是一个开端,或者说是一把打开某扇门的钥匙,等我走进了这扇门,看清楚了这间屋子里所有被时光摩挲过的痕迹,或许就会明白它到底值多少钱,只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阳光很刺眼,唐齐铭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郑重地把那个小红本子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然后他回过身子对我笑,“江蕙,我们去庆祝一下怎么样?” “庆祝?”我用那个小红本遮在眼帘前,一并遮挡掉刺眼的阳光,“也好,是该庆祝一下呢。” 唐齐铭顺势就牵起了我的手,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我们第一次牵手,而第一次牵手竟然是在我们领下结婚证的时候。我的世界也真够荒唐的,搁天涯上我就是被人辱骂的白痴,可是白痴的不仅是我,还有唐齐铭,那么理智的一个人也跟着我一起荒唐起来了。难道这就是古文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毫无疑问的,我肯定是那墨者,把唐齐铭也给染黑了。 唐齐铭带我去了一家煲菜馆,我们点了三道招牌菜还叫了一打啤酒,我看着那些琉璃翠绿的酒水问唐齐铭:“你这是要酗酒吗?” 唐齐铭撬开了酒瓶盖,往我面前的杯子倒酒水,枯黄流动的液体串出白花花的泡沫,像是盛开的昙花一样,寂静无声,等那些白花花的泡沫即将溢出玻璃杯子的时候,唐齐铭打破了这种寂静,“难得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顺手擦了一把眼泪,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该不是后悔了吧?”我打趣说,端起酒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清凉透底,真过瘾。就在我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他拦下了我的手,“江蕙,这第一杯酒应该是我们干杯的,你可不能那么仔细地独吞了。” “好,干杯!”我将杯子举到他面前,“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那就……”他眼珠翻转了一下,继而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就祝我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地久天长!” 我没有说话,只是端着杯子碰上了他的酒杯,“叮当”一声清脆的声响,有冰凉的酒水从水杯中晃荡出来,沾染在我的手腕上,凉的厉害。我把那满满当当的一杯酒水送到了嘴边,闭上了眼,“咕咚”一声灌进肚子里。 真过瘾。 那天下午,唐齐铭一直都在喝酒,他喝酒的时候是带着笑的。我只听说过李白的“借酒消愁愁更愁”,刚学这首诗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人只会在苦闷在悲伤的时候才喝酒,李白就是一个例子,他一辈子都怀才不遇,一辈子都在苦闷中借酒消愁。我没有想到其实人在快乐的时候也喜欢喝酒的,唐齐铭就是一个例子,他喝酒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着的,被酒烧红的脸庞散发着红晕,像是被晚霞染红了一样。 我固执地觉得唐齐铭会醉掉,他喝了那么多酒,脸变得那么通红,不醉掉才怪呢。于是我就花大把的时光等待唐齐铭醉掉,没有目的和缘由的。其实时间这东西过起来是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是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足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也会端起杯子和他“干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闲聊着现在和未来,其实那些都是虚幻的东西,我们只能确定方向,并不能看到以后的真实面目,这样的讨论在本质是叫做臆想,但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患有“臆想症”,于是我们强化了这样的讨论,叫展望明天。 啤酒越喝到最后就越变得苦涩起来,感觉是一种依赖性极强的东西,它一旦迷恋上了某种东西势必要奋战到底,分出个胜负不可。但是,人是动态,酒水是静态,这样奋战的结果只能是惨败而归。这一招叫以静制动,武侠小说里经常这样写。 所以,最终醉掉的不是唐齐铭,而是我——江蕙,我伏在狼藉的桌子上抓酒瓶子,我觉得我还能喝两瓶或者三瓶,这才喝多少啊,怎么可能就这么醉掉呢? 但是,我的的确确是醉掉了,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饭馆的,我甚至不记得我和唐齐铭去了民政局办了结婚证,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地徘徊着我和萧嘉懿的童年时光,在那个绿草如茵的操场上他把编织好的花冠戴在我的头上对我说:“江蕙,我们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是在绿草如茵的操场上,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帘紧拉着,没有光线透进来,我翻了一个身子要做起来,手指触碰到枕巾,湿漉漉的。我打了一个寒颤,伸出手来摸放在床边的衣服,接着,我摸出了那个烙着“结婚证”三个烫金大字的小本本,我紧紧地握着它,内心一片荒凉。 我终究不是你的新娘,你也会成为别人的新郎。而我依旧爱你,这是无人能知的秘密,深埋在我的心底,陪我到时光的尽头。 第12章 而我不能忘 “天方夜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把过程讲完之后,萧嘉懿丢给了我这么一句话,他的语调是平缓的,甚至带着某种讥笑。 我没有去看他的脸,其实我也用不着去看他的脸。漆黑的夜空早已汩没了整个世界,虽然马路边的灯光早已打破了黑暗的束缚,但是单凭这些光亮还是不足以去观察一个人脸上细微的变化。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萧嘉懿,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我捋了一下刘海,加重了语气,“每一句都是真的。” 萧嘉懿不再说话了,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把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片刻的沉默之后我接着说:“其实我们现在过得蛮好的,他忙着做家教,忙着照顾我,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彼此的温暖,这样很好的。”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我和唐齐铭领证结婚的第二天,他也加入了兼职的队伍里,做家教、做销售。他对我说,江蕙,我也知道我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不管能挣几个子我都愿意去做,这样,我就可以存够一笔钱带你去度回蜜月或者给你买一件丝绸的裙子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和唐齐铭的连一起吃晚饭的机会都没有了,每顿的晚餐都是靠街边的吃食来裹腹,有的时候是地摊上的一碗热干面,有的时候仅仅只是一杯豆浆,但是不管我们回到家了有多晚,唐齐铭总会给我熬红枣银耳粥或者莲子八宝粥,热气腾腾的粥盛在白瓷小碗里,伴着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婉转女播音的声音,一起流进肚子里。 “江蕙……”萧嘉懿在叫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熬夜之后发出的腔调,“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知所措地玩弄着手指,却被萧嘉懿一把抓住它们,他的力气很大,都抓疼我了,但是我没有动,任由他仅仅抓着我的手,“江蕙,告诉我,你是在骗我,告诉我,你是在骗我……” 我空洞地抬起头,僵硬地看着他,他的皮肤真好啊,真干净啊,真纯粹啊,眉毛浓而不乱,精致的很。 “是不是,江蕙,你是在骗我吧?”他忽然就笑了起来,那种略带悲伤的苦笑,流经脸庞的时候并不协调,倒显得有些残破。 我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我极力地想抽回手,但是每一次,都会被萧嘉懿抓的更紧,于是我妥协了,不动了,任由萧嘉懿死死地抓着它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小的厉害,像是上课时候说的悄悄话那样,“萧嘉懿,别这样,陶婉怡才是最合适你的。” 时隔四年,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说完之后我的眼泪就往外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划破了我的脸。四年前,我带着酸意违背心愿地要成全萧嘉懿和陶婉怡,那时候我自卑的像只丑小鸭;四年后的今天,我筋疲力尽了,我所能说的或许也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 萧嘉懿松开了我的手,双手在骨骼的微疼下重新活跃了起来,自由而又盲目。 “她再怎么好,都不是你,都不是我那个青梅竹马的江蕙。”他说完这句话就从木椅上站了起来,背过我朝广阔的大街走去。我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并不理我,也没有停下行走的步伐。就这样,我看着萧嘉懿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了一个小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寂寥的夜晚。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过了,它们最近很廉价,这是真的。 生活的面貌就是“补”,拆东墙,补西墙;拆北墙,补南墙,补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 我就是这样拆掉了年幼时的执拗和酸楚,用唐齐铭这扇墙来填补了我生活里的空白,补到最后,生活果真焕然一新了。但是我心里清楚,不管我补得多么认真,那些修补过的青白痕迹怎么抹都抹不掉。 我一直都坐在小学的长椅上等萧嘉懿,我固执地觉得他肯定会回来找我,像小时候玩捉迷藏那样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但是,这一次,我失算了,萧嘉懿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他手中晃动着的手电筒刺痛了我的眼睛,他说:“姑娘,你赶紧回家吧,我得锁大门了。” 我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手脚酸麻,还没刚走两步就蹲在了地上,老大爷扶住了我,他说:“姑娘,你没事吧?” 我苦涩地笑笑,挣扎着站了起来,抬起酸麻的小腿缓缓走出大门口。我走的很艰辛,每一步都会有剧烈的酸麻感,我觉得我的双脚会失去使唤,随时跌倒在地上,但是,我没有,我低估了我自己,我晃晃荡荡地坐上了公交车,晃晃荡荡地回到了家。 屋子里黑乎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股浓烈的酒味儿,我侧过身子开了灯,屋子瞬间变得通亮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唐齐铭,他醉乎乎地坐在沙发边地板上,身边是一排杂乱无章的啤酒瓶子,残留的酒水从瓶子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泊。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把钥匙丢在桌子上,跨过横七竖八的瓶子站在了唐齐铭跟前,他呆滞地看了我一眼,握着碧绿的啤酒瓶子就往嘴里灌,我伸出手来拉他手中的酒瓶,哗啦啦的酒水晃荡了出来,洒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 “还喝!想喝死吗!” 他伸出手要去寻找身边的啤酒,碧绿的瓶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片胡乱之后他把目光锁在了我的身上,伸出手来对我说:“把酒给我……” 我把啤酒背在身后,“唐齐铭,你想喝死吗?” 他苦涩地笑笑,手臂重重地衰落下来,“啪啦”一声打在他的大腿上,“喝死?”他兀自笑起来,毫无节奏地拍打着双腿,“喝死了之后你是不是就会觉得解放了?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那个帅哥的怀抱里了?嘿,说真的,他的确比我帅。” 我手中的酒瓶“咣当”一声脱落在地,喷散出来的液体打湿了我的鞋子,所幸瓶子并没有碎掉,“当当当”地在地板上打着圈儿。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低的厉害,灼烧的气体从我的牙缝里挤出来,汩没在参杂着酒气的空气里。 唐齐铭没有看我,他使劲全身的力气要从地板上站起来,但他是真的醉掉了,身体摇摇晃晃地支起又落下。后来,他把左手放在沙发上,缓缓地支撑起了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地站在了我跟前,“江蕙,”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双脚踢到了横七竖八的啤酒瓶子,伴着“咣当咣当”的声响,他说话了,“当初是你要跟我结婚的,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因为爱我才要跟我在一起,但是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现在你都是我的老婆,我的媳妇,我的女人……”他摇摇晃晃地抓住了我的双肩,呼出的酒气喷在了我的脸上,“可是呢……你连碰都不让我碰你,从领证到现在,你住你的,我住我的,我们这样的夫妻,名存实亡!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小学附近做家教看到了那一幕,我想,我这辈子都会被你蒙在鼓里。”他狡黠地笑笑,话音落下之后,他便咬住了我的唇,让人作恶的酒气在我的嘴里散发开来。我使劲地想要推开他,但是他却把我抱的更紧了,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他的体温、他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疯掉了,没命地打他、拧他,但是他都无动于衷,炽热的双唇紧紧地贴在我的嘴上,带着酒气的舌头像小蛇一样掘开了我的唇齿,游刃有余地在我的口腔里滑行。 我举手投降了,任由他炙热的唇舌在我脖间滑行,地板上的啤酒瓶子撞击在一起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唐齐铭就是这个时候把我抱了起来,他的嘴唇未曾离开过我的脸庞,他缓缓地把我放在了床上,顺势压在我的身体上,他温柔地把手指插进了我的头发里,扼住我的头颅亲吻我的脖子,他的呼吸很重,像是赛跑时发出的喘息,紧密而又富有节奏。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我不敢闭上眼。我怕闭上眼之后萧嘉懿就能从我的脑海里钻出来,于是我强忍着泪水睁大了双眼,仿佛失去了知觉。 唐齐铭停了下来,像是突然之间就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似的,他用双手支起身子,面红耳赤地看着我说:“对不起……江蕙。” 我眨了一下眼睛,豆大的泪水丝丝地滚落下来,我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脊梁,然后把薄唇送到了他的嘴边,这一次不是他吻我,是我吻他。我们陷入了无休止的战斗之中,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后来,唐齐铭睡着了,他又高又大,占据了我三分之二的床铺,于是我像只小鸟一样卷缩在他赤裸的胸膛下。 他睡觉的样子很安详,细密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我忽然想起萧嘉懿千里迢迢地回到郑州对我说的第三句话,在我挂掉唐齐铭电话的时候他问我:“他是你男朋友吧?对你真好。”我说,“不是。” 可实际上,我也并没有撒谎,给我打电话的唐齐铭原本就不是我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印烙着“结婚证”三个大字的深红色小本里,这个小本里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江蕙。 第13章 我很好 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的时间里,萧嘉懿不曾来找过我,甚至连一条短信都不曾发给我的,我的手机寂静地贴在我的口袋里,不吵也不闹,安静的像个熟睡的孩子。 其实,这样也很好,我终究是把心头的包袱放了下来,不用再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害怕别人偷窥了我的秘密。我照例去奶茶店去打理经营,照例在晚上的时候喝唐齐铭煲的银耳莲子汤,让华润的白银耳丝丝地滚进我的肚子里。 这原本就该是我的生活,如果没有那么多的贪念,每个人势必都会过得很好。 矛盾就在这里,没有人会诚心诚意地说:我很好。 唐齐铭总是试图跟我说话。他趁我喝汤的时候坐在我身边,漫无目的地按着遥控器,电视机的画面来回旋转,从新闻频道跳跃到娱乐频道,婉转动听的女声里夹杂着唐齐铭低沉的声音:“汤怎么样,甜不甜?” 我没有看他,自顾自地喝汤,“还好。” “那就多喝点。”他又换了频道,张靓颖的《我们说好的》MV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手抖了一下,陶瓷小勺差点摔落在地,碰到陶瓷碗壁上,发出“叮当”的声响,这声响很卑微,唐齐铭没有听见,他就此把遥控器放在沙发前的狭长木桌上,他说:“张靓颖的唱功真不错,总是能把人心底最苦涩的东西唱出来。” 我没有回应他,低着头搅拌银耳汤,淡白色的汤汁在勺子的搅拌下形成了漩涡,我的视线也被这漩涡笼罩住了,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于是,我总觉得碗里的漩涡会越席卷越大,终有那么一天,会将我一并席卷进去,万劫不复。 “对了,江蕙,你都喜欢谁的歌?” “刘若英吧。”我微微抬起头,但视线并未落在唐齐铭的身上,“我觉得她的歌唱得很有味道。” “那有机会我们去听一场刘若英的演唱会。” “还是算了吧,喜欢一个人就该把他放在心底,这样就能无时不想起。” “嗨,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去听她的演唱会,和着音乐的节奏和她一起唱歌,为她鼓掌加油,为她呐喊,为她疯狂,如果你连这些都做不到,那么你未必就是真的喜欢她了。喜欢和爱,原本就是一场疯狂的旅途,如果你不曾疯狂过,那么你肯定不知道爱究竟有多么深沉。” 我缓缓放下搅拌的勺子,一并将碗也放在了桌子上,电视机银屏里晃荡着色彩鲜明的舞台背景,在昏昏暗暗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眩晕,唐齐铭趁机抓住了我的手,我如触电般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抓的更紧了。他的手掌很大,清凉而富有力度,他不动声色地向我靠近,柔软的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在他滚烫的呼吸凑到我脸庞的时候,我伸出另一只手堵在了他的唇边,“我累了。” 唐齐铭笑笑,他拨开我的手,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晚安吧。” 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丢下还未喝完的银耳汤就溜进了卧室,关上门之后我顺手将门反锁住了,我背靠着木门,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漆黑的房间,这样的世界很寂静,我依旧能听得见客厅里传出张靓颖的歌声,但是我的脑子里在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浑身瘫痪似地趴在了床上,柔软的被褥堵住了我的脸庞,呼吸瞬间变得困难起来,涨得我筋疲力尽,于是我翻过身来,背靠在床边,摸出了手机。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江采文的声音很疲惫。她这样的开场白让我觉得很生疏,一时无所适从,在我的记忆里,我永远都处于被动的地位,任由她数落、责骂甚至是抽我耳光子,现在,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唠家常那样在我耳边回荡。 “你怎么还没睡?!” “人老了,总是会失眠。” 我的心忽然就抽动了一下,按理说我该高兴才是,亲眼看着年幼时折磨自己的女人一点点地衰老,亲眼目睹她的苦难和落魄,这本该是我所期盼的,而现在,我所期盼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我都看到了,都听到了,却可丝毫高兴不起来。 “你该出去走一走,白天的时候扭扭秧歌、跳跳舞什么的。” “扭秧歌?扭秧歌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我今年才四十三!” 江采文忿忿不平的语气传到我耳膜中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和江采文的关系能和谐亲密,可事实上这样微妙的关系很短暂,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以至于后来我常想,这样的亲密到底有没有出现过?是的,我怀疑了自己,就像年幼时的那个下午,她在一场漫长的交谈之后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小江惠,你在这里跟叔叔玩一会好吗,妈妈去趟洗手间。”可是后来我不仅等回了她,还等回了她扇在我脸庞的耳光,直至今日,那种火辣辣的疼痛依旧拂之不去。 “萧嘉懿还经常陪你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这里。你猜到了,这个电话我打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了,他好几天没来了。”江采文的声音变了味道,冷冰冰的。 我“哦”了一声刚想跟她道声晚安挂掉电话的时候江采文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了,她说,“我前两天跟萧嘉懿的妈妈通了回电话,邀请她来郑州住几天,她高兴地说好,还说要给你带礼物,到时候人家回来了你可别有躲着不见人家,别让人家笑话我养的女儿没素质没教养,还有……还有,前几天我在小区门口闲逛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可漂亮的女孩子,人家说是你初中同学,还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来咱家坐了一会儿,我留她在家吃饭,她谢绝了,我也没那个福气沾你的光,吃你同学给我买的礼品,所以你改天请人家吃顿饭,把买礼品的钱还给人家,这个月你就甭给我钱了,钱算我买礼品了。噢,对了,她叫陶什么婉怡来着。” “我知道了。”我说,“那没什么事情就挂了吧,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挂吧。” 手机贴着我的脸,一点点地下坠,直到落在了床上,打在了我的腿上,我才如梦初醒过来,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眼泪就要落了下来,但是我费劲了力气将它们活生生地吞在了肚子里。 我寻思着要不要给陶婉怡打个电话,改天约她出来吃顿饭顺便把钱还给她,可是当我翻开电话薄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实际上我从未想过要她的联系方式,不管是初中还是时隔四年她重新站在我面前,我都没有想过,我要她的联系方式做什么呢?联络感情吗?我们有感情可联络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把她的电话存在电话薄里,每次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要自我提醒说:“我比不上陶婉怡,我配不上萧嘉懿”吗? 真讽刺。 第14章 时光会教我们如何遗忘 钟表是很残忍的机器,它“咔咔咔”地把时间统统剪碎,容不得你说“Yes”或者“No”,除了全盘照收,我们别无选择。原因很简单,时间的统治者不是我们,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在时间被“咔咔咔”地剪掉的同时一起被剪碎。 很快,就进入了六月份。我不得不强调,六月份的郑州就像个蒸笼,由于雨季尚且在南方流连忘返,所以,北方的城市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滚烫、闷热。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守在屋子里,其中也包括我,我整日都守在奶茶店里,在临窗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那时候我眼神空洞地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看着店面外的几棵梧桐大树,偶尔有微风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缓缓地飘落下来。 我都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应该想点什么。我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就像浆糊一样模糊不清起来,我记不得很多事情了,我也不愿意想以后的事情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时光被“咔咔咔”地剪碎,一同剪碎掉我的安静、我的悲伤。 陶婉怡来找过我一次,还是在奶茶店。我记不起来具体的时间了,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我说过,我最近脑子里浑浑噩噩,就像浆糊一样模糊不清起来了。但是,我还记得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是淑女坊的衣服,我认得那个牌子,这还得益于杨姗姗,一心想转变风格做淑女,衣着穿行上怎么可能会不光顾淑女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夕阳已经将天边的云霞染红了,整个城市就像镀上了一层金箔,闪闪发光。每天傍晚,奶茶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这样也好,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坐在窗前发呆。陶婉怡就是这个时候坐在了我对面,我并没有察觉,因为我的视线一直注视着窗外的晚霞,因为我一直都在发呆。 陶婉怡叫了我三声我才恍若如梦地醒过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究竟叫了我多少声,是她自己说叫了我三声,我只听见了最后一声。 “你怎么来了?”我干裂地说,想要挤出一丝笑意,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嘴唇干裂疼痛。 “怎么?不欢迎老同学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起身站起来要帮她倒水,她喊住了我,“江蕙,我不渴。” 我回过头对她报以微笑,“我渴。”我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调制冰加水,冰块撞击在玻璃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水珠滚动,陶婉怡对我竖起了大拇指,“Cool!”她说,“江蕙,我觉得你应该做一名调酒师,你肯定会做的相当成功。” 我喝了一口冰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冰凉的液体开始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作用,从皮肤到血液都变得凉爽起来。数秒之后我又喝了一口,狼吞虎咽一般。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老师,你知道的,我爸爸开的是洋酒行,这一方面他认识不少精湛的调酒师。”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并不想学。” “没关系,等你哪天想学了告诉我,我会帮你安排妥当的。”她捋了一下垂下的卷发,将它们整齐地码在了耳朵后面。 “不要告诉我,你来找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可以帮我找个调酒师当老师。”我端起杯子,晃荡着杯中仅剩下的小半杯水。 “江蕙,我真是服了你了。”她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摊摊手,很有英伦风范,“你永远都是这么刻薄。” “这不叫刻薄,这叫坦诚。”我笑着说,“你应该说,我不懂得虚伪。” 陶婉怡也笑了,“好吧,我全招。”她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我找到萧嘉懿了,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你知道的,他是休了一个月的假期,我是逃了一个月的课。这学期就要结束了,我们还得回去忙着考试。” 我注意到她说话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和他”。 说真的,我也觉得“我们”要比“我和他”来的顺口。 “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送送你们?”我把杯子里的冰水一饮而尽。 “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我来就是想跟你道个别。” 道别?我在心里笑,用得着道别吗?我们有“别”可“道”吗?你只不过是想来向我炫舞扬威,向我证明你有足够的能耐把萧嘉懿带走罢了,还非得找个友情万岁的借口说什么道别。 真可笑。 “暑假还会回来吗?”说出这句话我就反悔了,我并没有什么目的,至少,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没有任何目的或者象征性的意义,但是我看见陶婉怡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笑,笑的很无力,“我想,可能不会回来了吧。”她强调了语气:“应该是这样的。” “挺好的。” “我想我得走了,我和萧嘉懿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 她站了起来。 “噢,那快去吧。” 在她即将走出奶茶店的时候我叫住了她,我想起了江采文对我的嘱咐,于是我掏出钱包,数出十张红色的纸币走到她的跟前,“你这是做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手中的纸币,满脸的困惑。 “我妈妈说你上次去看望了她还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她说她过意不去,让我把礼品的钱还你。” “可别这样。”她推着我的手,“我去看阿姨是应该的,买东西也是应该的,你这样让我觉得很难堪的。” “可是你不收下我没法向我妈妈交代,我也会很难堪的。” 她还是屈服了,从我手里接过钱。然后面红耳赤地往外走,高跟鞋“嘀嗒嘀嗒”地在铺满了落叶的地面上发出不停息的声响,那“嘀嗒嘀嗒”的声响像极了钟表晃动的声音。 我忽然有种感觉,时间才是真正的赢家,它正在把我一点点地剪断、剪碎,我看不到以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慢慢向前爬行,任由时间将我统统剪碎,直至生命的完结。 陶婉怡走了之后我又重新坐在了窗前,安静地摸索着空荡荡的玻璃杯。没有人看得出来我的安静是假的。其实我在玩,玩我的玩具,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玩具是什么,我的玩具是时间。 直到现在,我依旧在把玩着自己的玩具,静静地坐在临窗前的位置上,任由时间将我“咔咔咔”地剪碎。在我未被完全剪碎之前,江采文把电话打了过来,她很少打电话给我,每次的电话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的产物,也难怪陶婉怡会说我刻薄,因为我是被一个刻薄的女人养大的,在那些被时光剪碎的日子里,在我最需要爱的年纪,没有人将我视如掌上明珠,没有人会惦记着我,我需要的并不多,可是上天连一丝都舍不得给予我。就这样,我冰冷地长大了。 “萧嘉懿下午回广州了,你知道不知道?”她并未等我回答便接着说,“他留下了一包东西给你,说让我亲手交给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有时间就回来取走吧。” “好。” 看来陶婉怡是昨天下午来找的我,因为我记得她说:“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我已经订好了”可为什么我觉得像是隔了很多天,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空洞洞地对江采文说“好”。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她也知道。 总是这样,我和她之间的交谈从未绕过圈子,即便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拐弯抹角地向我阐述某一个道理并通过身体力行地实践给我看,她只会告诉我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果我做错了,等待我的只是巴掌,很清脆的声响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导演为了达到某种效果,会在被煽的人的嘴角上涂点红色的液体,只是他不会明白,那种“啪啦”作响的声音比那红色的液体还要可怕,因为每当这种声音在我的世界里响起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嗡……”的东西…… 后来我总会想,倘若我未被她捡养,是不是早已死掉了?如果那时候我就死掉了,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身不由己了?! 想到这里,我竟然发现自己在笑。真的,是在笑。 第15章 爱是灼烧的灯火,我们都是飞蛾(1) 生活究竟是按部就班地滑行着。 直至萧嘉懿离开,他也不曾来见我一面或者发条短信与我道别,我和他有“别”可“道”,可却偏偏不道,这样也好,我终不过是他生命里的路人甲,走过之后就散了,可是陶婉怡不同,他们很配。 直到现在我也依旧这么认为。至少,我做不到在他中考之后转学去广州的时候陪他一起去,可是陶婉怡做到了,而且在他休学回郑州的时候,她也逃课追了回来。 所以,跟陶婉怡相比,我什么资本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我也没去江采文家拿萧嘉懿留给我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我见到和不见到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何必让自己心力交瘁地遭受一场浩劫呢。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林宥嘉在《说谎》里就这么唱的。我在吵杂的马路边听到了这首歌,脚步就此停了下来,直至音乐的终结,我听见自己简单地重复着这句歌词,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郑州依旧酷暑难耐,从早到晚,空气中只剩下燥热和沉闷。我打心底地渴望能有场倾盆大雨,豌豆大小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人身上,想想都过瘾。所以每天早上我出门上课的时候都会抬起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偶尔会有两只灰色的麻雀相互追逐着在我的视线里飞过,我在心里祈祷:变天吧,下雨吧。 人在困境中总是习惯祈祷,祈祷这个世界上有神灵或者超自然的力量存在,能解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祈祷或多或少地带着命运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他们把这悲哀藏在了心里,竖起双手,十指相并,虔诚地等待着命运中的奇迹,哪怕是一线希望,也会破涕为笑。 这群人里也包括我,只不过我藏着人群里,没有人看得见我虔诚的样子。 我想上天肯定是听见了我的祈祷,听见了我日日夜夜的哭诉,肯定是这样的。在萧嘉懿离开郑州的第五天,郑州下起了大雨。沉闷已久的世界瞬间被雨水所浸透,整个世界变得黑压压的,我抓起书本就往外跑,杨姗姗在我身后叫:“江蕙,等等我啊,等等我。” 我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外跑,跑出教学楼大门的时候,凉飕飕的寒气逼近了我的身躯,有雨水溅落下来,洒在我的头上、肩膀上、身上。我深深地闭上了眼,然后一头钻进了这被雨水弥漫了的世界里。 我没命地往前跑,我的脑海乱糟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萧嘉懿的样子不间断地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来,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伸出手来抓住他,但是等待我的只是渐行渐远的幻景。后来我筋疲力尽地跪在了地面上,眼泪混合着雨水吧嗒吧嗒地往下落。杨姗姗就是这个时候追上了我,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有雨水落下来滴在我的脸上,她扶起我,“江蕙,你疯掉了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抱在了怀里,咧开嘴狼嚎大哭起来。 她也跟着我哭,边哭边拍打我的背,“好江蕙,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总是这样,纵然我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懂得我心里的苦楚。 “快起来,再这样下去我们会病倒的。”她替我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扶着我往寝室楼走。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他们撑着五颜六色的伞,漫无目的,像是看着疯子一样看着我们。我想,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大抵就是一个疯子。 人总是需要给悲伤找一个宣泄口,不管你走到哪里,看着怎样的风景,都需要一个宣泄口。这样,挤压在心底的苦楚才会慢慢流出,这是好事情。 能哭出来,都是好事情。 杨姗姗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服让我换上,她的头发还在滴着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光滑的桌面上,“快点换上衣服,不然会着凉的。”她说完这句话就打起喷嚏起来。 我笑话她,把衣服往她身上套,她挣扎着推辞,我一把抱住了她,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我说:“杨姗姗,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 她说“好”。 整个下午我们都坐在火锅店里用热气腾腾的火锅来打发时光。我很少这样轻薄时间,总觉得每日的时间,不管是一分还是一秒,丢掉之后就不会再有,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未来。而未来是个很虚幻的概念,说真的,我都不知道它到底存在不存在。 杨姗姗点了很多的菜,红白相间的肥牛肉和翠绿的青菜摆满了桌子,就连服务员都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脆生生地问我们:“美女,请问你们减肥的秘籍是什么?” 杨姗姗没有理会她,她只顾着给我涮牛肉了,边涮边跟我说话。 她说:“学校东门新开了家蛋糕房,做的糕点真的不错,晚点我们去尝尝。” 我说:“好。” 我把刚捞出锅的肥牛肉放在装满花生酱的碟子里沾了沾就往嘴里送,还未散开的热度在我的嘴里滚烫灼烧,眼泪瞬间就往外冒。我龇牙咧嘴地继续往嘴里塞肉,只有食物才能弥补我无尽的悲伤。 杨姗姗拦住了我的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江蕙,你用不着这么折磨自己。” 我苦涩地笑笑,“哪有,我就是想吃东西。” “你就撒谎吧,反正疼得是你自个儿的心。”她总是这样,一语成谶。 我低下头,漫无目的地用筷子搅拌着盘子里的花生酱,我说:“杨姗姗,我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没能和你的暗恋地久天长?”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拭嘴角的油渍,“天下哪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跟着他,不管他走到哪里,我就是想跟着他。” “那你为什么不去把他追回来呢?” 我没有说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空间都是寂静的,我能感觉到心口伴随着呼吸微微发疼,我想找个东西堵住它,可实际上我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就像在汪洋的大海里一般,甚至连一根稻草都没有。于是,我把自己的左手捂在了心口的位置,像是等待一场浩荡的劫难。 “你还是不够爱他。”杨姗姗苦笑起来,“暗恋支撑到了最后,都变成了自恋。那个对象只不过是一个躯壳,灵魂其实是我们自己塑造出来的神,明白这件事之后你自然会觉得失落,因为你害怕的根本就不是他是否喜欢你,而是有一天,你也不再会喜欢他。” 她说的话总是让我陷入沉思,有那么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杨姗姗,关于她的过去,她的经历,我一点都不了解。 我继续低着头吃火锅,我把滚烫的肉卷塞进嘴里,反反复复地咀嚼,一同咀嚼着杨姗姗的那句话。我像做着一道证明题那样想要证明这句话是错误的,不管是正论还是反论,只要证明它是错误的就算成功。于是我像回到了高中的教室,面对着空白的试卷,眉头紧皱,深思熟虑。我所缺少的是论证,我也清楚,这论证就是时间。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一完全陌生的电话号码,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之后客客气气地说:“你好,哪位?” “你好,请问是江蕙小姐吗?”是个婉转的女声。 “是的,我是。”我答,“请问您是……” “你有时间吗?我想我们有必要聊一聊。”她停顿了片刻,加重了语气说,“关于唐齐铭。” 我的手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桌角边的筷子随之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脑海只闪过一个镜头,那就是唐齐铭手臂上的那道疤痕。 第16章 爱是灼烧的灯火,我们都是飞蛾(2) 我想,从我们降临这个世界开始,很多的事情都已经被命运安排好了,不管你信或是不信,都是如此。我们势单力薄,无法与命运抗衡,只能默默地承受,终有一天,那些苦楚会被我们慢慢地消化掉。 我们约好见面的地点是富丽堂皇的咖啡厅。我从未来过这么高档的地方,所以一时间就不知所措起来。由于刚刚下过雨,我的鞋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泥渍,整个样子就像个小丑。我站在咖啡厅门口徘徊了很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要进去的时候,穿着黑色制服的迎宾员并没为我拉开门。恰恰相反,他冷冰冰地打量我说:“小姐,你有预约吗?” 我脸“唰”得一下就红了,我没有想过来这样的地方还要预约。我张了张嘴,小的可怜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来:“我是……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是王小姐吗?” 我不知道王小姐是谁,只顾着点头。 迎宾员脸上瞬间就堆满了笑,他一边为我开门一边作揖说:“小姐,请进。王小姐早已恭候您多时。” 我抬起脚步就往里面走,灰色帆布鞋踩在光鲜明亮的红地毯上,留下了一排排污渍。我弯下腰,想要把鞋子脱掉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响在我的耳畔响起:“江蕙小姐,这里不需要脱鞋。” 我拾起目光,看见一双琉璃的高跟鞋,配着浅红色丝绸一般的连衣裙。那连衣裙的款式我见过,就在前几天,杨姗姗拿着本时尚杂志指着跟这件款式一样的连衣裙跟我说:“江蕙,这件连衣裙真的是美翻了。”我也搞不清楚杨姗姗口中的“美翻了”到底是美到了什么程度,她的新词多得我数不完。反正从她那痴迷的眼神中我也能明白个大概,大抵就是跟何大为是同一级的了。于是我就回答她:“喜欢你就买呗。”她一脸的失落,“你以为这是白菜价啊,说买就买!这件衣服都六位数了!”她无比唏嘘地叹了口气,接着我听见她说:“不行,我得去淘宝上看看有没有相似的款式,买个冒牌货回来。” 当时我还在心里感慨,六位数的衣服傻子才会穿在身上。穿衣服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首要目的自然是为了遮羞,其次是舒服,最后才是美观。如果花一百块钱就能达到十万块的效果,为什么还要浪费那么多的钱呢?这笔钱用在贫困学生、用在疾病缠身却无钱医治而等待死亡的人身上,能换来多少希望。可是,用这笔钱买一件衣服的人根本就不懂,因为他们不缺钱,他们缺的是捉襟见肘的经历和怜悯。 我一直以为这类人离我很远,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站在了我面前,衣光鲜艳,像个瓷娃娃。 我终究还是穿着帆布鞋走过了红地毯,然后跟着她的步子走到了临窗的位置上。软皮沙发上绣着典雅的花纹,我叫不上名字,我只是清楚这样的环境不属于我。 “喝点什么?”她笑容可掬地坐在了我对面,落落大方。 “不用了。”我谢绝,双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膝盖上。在这个高雅万千的地方,我不过是个小丑,供人观摩取笑。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唐齐铭还好吧?”她并不看我,只是很优雅的搅拌着咖啡,陶瓷勺子碰在瓷杯壁上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声响,还没等我回答,她便笑了起来,“江蕙小姐,你毁掉了他,你知道不知道!”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那杯浓黑的咖啡就迎面泼在了我的脸上,我捂着脸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没有人来理会我的疼痛。这不是我的地盘,没有人会帮我说话。也不会有服务员来为我打抱不平。在某种威慑面前,他们也都是弱者。世界总是这样,在某种强势面前,我们不可避免地选择屈服。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于是,我摸出纸巾擦拭掉脸上的污渍,心里还在暗自庆幸:幸好不是热咖啡。 “江蕙小姐,这杯卡布奇若的味道还不错吧?” “很好,谢谢。”我站了起来,手里攥着纸巾。我说过,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我没有多余的力量与她持衡,只能选择忍辱负重、默默承受。生活总是这样,让你受尽屈辱,到头来才教会你活着的意义。我一直在等生活教会给我的意义,一直都在等。可是王小姐并没有放过我,她叫住了我,“江蕙小姐,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住了唐齐铭,我都要提醒你,这场闹剧都该到此为止了。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请你马上离开他,至于你们所谓的结婚证,我会给你一笔钱,作为对你的补偿。” 我木木地站在原地,攥在手心里的纸巾落在了地板上。就在刚刚我还在疑惑她怎么就知道了我的名字和电话,可是现在,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了,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唐齐铭。知道“结婚证”的事情,只有我和唐齐铭。很显然,这一切都是唐齐铭告诉她的。我想,是这样的。 我抬起脚往外走,只是这一次,我再也没有担心自己的帆布鞋会弄脏光鲜的红地毯。咖啡馆的服务员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我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都笑话去吧。 第17章 爱是灼烧的灯火,我们都是飞蛾(3) 刚下过雨的城市显得格外干净清晰。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暖黄色的路灯将我的身影拖得很长,所以,整个世界也只有我的影子在陪着我,尽管络绎不绝的人群从我的身边走过、尽管车水马龙的街道填充了黑夜的寂寞。 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寂寞,这寂寞无声无形,我们想方设法地想要抛弃它、丢掉它、甚至是要毁灭它,可是不管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流了多少的汗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消灭它,恰恰相反,它越变越大,直至填充了整颗心的容量,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方会知晓,寂寞这东西,我们这辈子都是丢不掉的。它只会像我们的影子那样跟着我们,直至我们走进了坟墓。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这概念变得很稀薄,我也不觉得累,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着,后来我看见闪烁着“七色花”的霓虹灯,才缓缓停下了步伐,走进了奶茶店。 还没刚走进奶茶店我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你怎么都猜不到我看见了谁。说真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自从我接任奶茶店的经理之后他几乎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唯一一次的撞面还是半个月前,杨姗姗带着他来吃唐齐铭烧的小菜。对于何大为,我一直觉得内疚。因为刘姐并没履行她的承诺,将何大为安排到更好的地方。所以那天中午吃饭之前我在心里打着腹稿多多少少要向他表示一下歉意,可是还没刚坐上饭桌我就发现这顿饭纯粹成了唐齐铭和何大为的交流会,这两人简直就是一见如故,把酒话事,从国内到国际,没完没了,根本就没我和杨姗姗插嘴的空隙。于是那顿饭,我和杨姗姗就顾着吃了。吃完之后唐齐铭拉着何大为到他卧室里打魔兽世界,而杨姗姗就顾着拉我去看淑女坊的衣服了。 所以这次见到何大为,我感到格外的高兴,一方面我想好好地向他表示一下歉意,另一方面奶茶店最近出现了点状况,我想向他请教一下。于是,我把所有的不快都丢到了脑后,满脸笑容地坐在了他对面,“何经理,哪阵风把您给吹到了奶茶店啊?” 他喝了口果汁朝我笑笑,一贯的小酒窝迷人的很,难怪会把杨姗姗迷的神魂颠倒、转变风格走淑女路线,帅气的男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得,何经理都是过去时了,现在进行时的是江经理,我也就刚巧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喝杯果汁,毕竟这里曾经是我的战场。” “你每天来我们都欢迎。”我笑,“何经理现在在哪里高就呢?” “一个小外企。”他说,末了又补充一句:“过着被资本家压迫的日子。”说完之后他便发出朗朗的笑声。 “何经理,是我对不起你。” “嗨,你说的是什么话啊,哪有什么对不起啊!”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他自然还会留在奶茶店做何经理,自然会过着安逸的日子,想到这里我更加觉得愧疚,感觉自己就是那鸠,把雀的巢给占了。 他像是明白我的心思似的,接着说:“江蕙,你是个肯吃苦耐劳的女孩子,你接手奶茶店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再说了,我也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奶茶店当个小经理吧,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也应该出去闯闯,长长见识。所以啊,别觉得对我愧疚什么的,没这一回事。”他停顿了片刻,对我笑笑,“其实我该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遇见杨姗姗呢?” “这么说我也做了回媒婆。不过,说真的,杨姗姗是个好女孩,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做。”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加努力地去工作,我想给她一个美好的明天,不让她受到任何的苦楚。”他抬着头,眼神落在窗外的夜景,像是看着自己的未来那样,无限神往。 我不忍心打破他神往时的安静,于是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却感慨着:杨姗姗,你比我幸运,所以你注定了要比我幸福。 后来,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从他眼珠里看到类似光芒的东西在闪烁着,他朝我笑笑,“唐齐铭也不错呢……” 未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噢,对了,有个问题我想向你请教一下。” 他收缩住了笑容,“什么问题?” “奶茶店的经营出现了状况,特别是最近三四天,顾客少的可怜,饮品的制作流程没有任何的问题,口感如常。所以,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很正常。”他认真地说,“每个人都会出现厌倦期,不管是饮品还是感情,都是如此。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过不了多久,他们想念某种感觉或者味道的时候自然便会回来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你也早点回去吧。” 我起身要送他的时候他把我拦在了店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江蕙,如果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提携,我指不定还站在哪个吵杂的商场发传单或者推销商品来着呢。我能有今天,多亏是因为你。”我说的是心里话,当初面试那天,如果不是何大为多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也未必会被录取。或许,我依旧过着某种窘迫的日子,看人眼色、受尽苦楚。 他不再说话,只是干咧咧地冲我笑笑,然后一头扎进了朦胧的夜色。这样的夜晚很寂静,或者说,这个世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该是如此的寂静,躁动不安的只是我们自己本身。 第18章 爱是灼烧的灯火,我们都是飞蛾(4) 我走回店里处理当日的账目,这是我每日必修的功课。因为没有什么顾客,我便让员工提前下班回去休息。空荡荡的奶茶店变得寂静冷清,我不喜欢这样的冷清,于是便开了音响放刘若英的歌。她的歌总会让我觉得安宁,我说不出来为什么。我敲着键盘核对营业状况,依旧是个“损兵折将”的惨记。我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给刘姐发邮件向她交代。就在这个时候,有阴影落了下来,遮住了我面前的光线。我心头一惊,猛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鬼脸,吓得我心惊肉跳。 “有病啊你!”我张口就骂。 唐齐铭只顾着笑,“我就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小。”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恬不知耻吗?”一想到那个王小姐泼在我脸上的咖啡,我所有的安宁都没了。 “我不就跟你扮了个鬼脸吗,怎么就恬不知耻了?”他辩解。 “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我没理会他,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暴跳如雷。 “我不清楚,我一点都不清楚。”他跟我较起了真。 “你现在何止是恬不知耻,更是厚颜无耻。” “你这人真是……”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真是狗咬吕洞宾。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好心出来找你,你倒好,见我便骂。我哪里得罪了你?” “唐齐铭,你不用对我虚情假意。你也用不着这样,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给颗糖就哄好了。”我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嘴角还是带着笑意的,暴风雨前的天空都这样,平静的很。 “江蕙!” “好,既然你那么健忘,那么我就来告诉你。反正这场游戏我也玩够了,我们也该结束了。” “你说什么?”他打断我,“什么叫游戏,什么叫我们也该结束了?” “我们所谓的结婚证,我们所谓的婚姻,都该结束了,你该回到你的世界里,我也该过我自己的日子,就像我们根本就不认识那样,各自为生。” “江蕙,你疯了吗?” 我笑,“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何必呢,都这个时候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伪装了。” 他很沮丧地看着我,眼神让我琢磨不透。其实我也懒得琢磨,总是琢磨别人的心思我累了,我也倦了,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所以,我索性就什么都不去想,坦然面对就是了。 “江蕙,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对我说,我真没有想到。”他苦笑着摇摇头。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明明是受够了我,你还不愿意当面说出来,却让你的老相好出面来解决。唐齐铭,我看错你了,你真虚伪。” “随便你怎么说,我问心无愧。” “你当然会问心无愧了,因为这都是你想要的结果,你怎么会问心有愧呢?你的出发点、你的立场都是从你自身出发,你认定了某个结果,自然会不顾一切、在所不惜。所以这本身就不存在什么有愧无愧了。” “江蕙……”他暴跳如雷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瞪着我说,“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么请你告诉我你的依据,我不想糊里糊涂地被你冤枉。” 他的脸涨得通红,我被他的样子吓住了,他从未在我面前这样过,他一直都是那个安静的男生。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判断了,可是,如果不是他,还能有谁呢?还能有谁知道我和他的“结婚证”呢?没有人了,这个人也只能是他了。 “王小姐你认识吗?” “王小姐?你说的是谁?王馨蕊?”他皱着眉头看着我。 看来我判断的并不错,不然他怎么能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我忽然就觉得心口有股气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于是我转过身子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唐齐铭也不说话了,他垂下了脸,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是等我喝完了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走,我们回家。” 我放下杯子不愿再说话,事实摆在我面前,再多的争论也不过是徒劳无益。所以,我慢慢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原本就是卑贱的命运,比不得别人的娇贵和蛮横。这些年生活教会我最多的便是低头,在江采文面前低头,在被人辱骂的时候低头,在承受生命的重量的时候低头……我力量微博,无力抵抗,只能学会低头。这样的悲哀我能独自吞噬。 从奶茶店回到租来的“家”里,我们谁也没再说话。我换完鞋子便钻进了卧室,反锁住了门,我不想面对他,也不想与他争论。总是这样,在承受某种重量的时候我习惯了默默地躲在黑暗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我的凄惨和眼泪,那些都是我苟延喘息的证据,我不愿意把它们公布在别人的眼里,我更不祈求别人的同情。没有人会感同身受地为你想,他们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大发感慨、悲天悯人,可实际上,他们是因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苦楚。能说的出来的苦楚算得上什么苦楚? 整个屋子很安静,只有卫生间里传来流水的声响,断断续续的。不用想我就知道,是唐齐铭在洗澡。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感情是很微妙的。这种微妙最大的传输纽带还是声音。当初我和江采文住在一起也是如此,每天我都能听到她制造出来的琐碎的声响,后来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些声响的陪伴,在寂寥的夜晚也不再觉得孤单。 流水声响了很久。在我的记忆中,这该是他洗澡花费最长的时间。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忘记了关掉了淋浴。若是以前,我肯定会敲门提醒他不要浪费水资源,只是今晚上,我没有力气和心情,只是苟延喘息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又过了一段时间,流水声终于停下了下来,客厅里传来走动的声响,几秒之后,是沉重的关门声,再以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我开始努力回忆点什么。人总是这样,习惯用回忆来填补某种空白,不管这回忆或长或短,都能找到短暂的归宿。归宿这东西很模糊,它不是具体的一套房子、一个目的地,而是某种依靠。至少当初我和唐齐铭办下“结婚证”的目的便是如此,我太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个归宿,让我脱离苦海,让我重新过活。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错就错在我把“归宿”这东西寄托在了别人的身上,到头来,我依旧没有归宿,依旧没有安全感。 第二天早上,是杨姗姗的电话把我吵醒的。我睡意朦胧,意犹未尽,连说话的声音都无比疲惫。可是杨姗姗不同,她的声音都是欢快的。 “江蕙,你可真够懒的,都十点钟了你还睡!” 我抱着电话,神志不清地说:“嗯。” “今天上午你来不来学校?” “嗯。” “你‘嗯’什么‘嗯’,到底来不来啊?”她显然是意识到我的困意阑珊。 “杨姗姗,什么事情我们晚点再说好吗,我现在只想睡觉。”我的嗓音沙哑。 “再晚就没机会了。”她说,“有家银行要来我们院里招两名实习生,你知道的,这是个好机会。所以,你最好赶紧过来,咱俩一起去试试运气。” “嗯。”我抱着电话说。 “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我知道了。你去吧,我不想去,我只想睡觉。” “没救了。睡死吧。”杨姗姗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翻了个身,可是睡意瞬间都没有了。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唐齐铭不在家。 这是我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唐齐铭的身影还有热气腾腾的早餐,我想我得习惯这样的日子,就像习惯寂寞那样。 第19章 你的不辞而别,我的落荒而逃 唐齐铭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跟我说。我知道,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只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强迫性地让我接受他这种做事风格。但是,我又无可奈何,他的电话打不通,我除了默默地承受,别无他法。 屋子里空的厉害,每天晚上我都希望能听见流水声、走动声,甚至是关门声,但是,等待我的只是空荡的寂静。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把屋子的灯全开了。白花花的灯光让我忘记了该节省用电。 屋子里乱糟糟的。茶几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食品包装袋,有些袋子凌乱地掉在了地板上,我也懒得拾起来丢在垃圾桶里,我没有力气。只是窝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大多的时候我都是清醒着的,这种状态很不好,因为我总是想起很多的事情,比如小时候因为切土豆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液留在白色的案板上,我心里慌得厉害,却忍着疼痛摸索着去找创可贴,我不敢告诉江采文,我怕她骂我笨;再比如,小学的时候我因为不愿意加入某种小队伍的活动而被奚落和耻笑,这种带有围攻性的奚落渐渐演变成了拳头,直到今日,我依然记得三五个拳头齐齐地落在我后背心的那种惨烈的剧痛,整颗心都像是被穿透了一般,我打不过他们,只能蹲在地上哭。于是,更多的人围观我、耻笑我,没有人会站出来,除了萧嘉懿。他像个即将爆炸的炸弹一般扔掉肩膀上的书包,一把推倒我身边的坏孩子,然后随手就抓住其中一个人往死里打。他打架的样子很蛮横,青筋暴跳,脸被血液涨得很红,所以,很多孩子都落荒而逃。最后,他扶起我,帮我抹掉眼泪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手臂在流血,鲜红的血液顺着臂弯长驱直入,一直流进了我心底,这么多年,我怎么都忘不掉。 有的时候我想累了就倒在沙发上睡觉。这时候连睡觉都是恐慌的,我总会梦见小时候的疼痛和眼泪,于是我在梦里哭,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手腕上。我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只是无力地盯着墙壁上的钟表,秒钟一圈又一圈地晃荡,时光变得如此漫长。 唐齐铭是个好人。我总会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念叨着这句话。我并不需要听众,或者说,我的听众其实就是我自己。我把自己的故事说给自己听,像是患有失忆症那样絮絮叨叨。后来我问自己:“你爱他吗?” 不爱。这是内心深处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声音。我想,这也是我的答案。我并不爱他,我所爱的是萧嘉懿。而唐齐铭,只是个好人,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带给我某种温暖。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良心不安。我想,王馨蕊说的不错,他是个好人,好人理所当然的应该幸福,而我,不能毁掉他的幸福。 就是这样。 于是我勉强地支撑起身体,想要把唐齐铭的东西打包。如果他还回来的话就可以直接带走了,免得他到时候忙活起来手忙脚乱落下些许东西。我还没刚从沙发上站起来,有平缓的敲门声打破了我的计划。我转身开门,接着,我看见了江采文。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知道了我住在这里,我从来都没有告诉她在外面租着房子。我自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告诉她。 还没等我开口要问,巴掌声已经在空荡的楼梯响起,火辣的疼痛从我的脸庞蔓延开来,我侧过脸看她,她的眼睛里像是燃烧起来一般,这把火在她的眼睛里烧了很多年。我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天,它会自动熄灭。 “下贱的胚子,你还活着?”她依旧像我小时候那样张口便骂、伸手便打,在她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让她觉得心疼的孩子,而是一个实施暴力的工具。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谩骂和巴掌,这些东西填充了我年幼时所有的记忆,以至于我时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存在着某种心理缺陷,也正是因为这种缺陷,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掉进某个深渊,除了垂死挣扎,别无他法。 她踏进屋子,像个租客那样看了一遍房子,然后坐在沙发上,“家里有地方你不住,你在外面租房子住。房租不要钱还是怎么回事?” 我倚着门槛,提醒她,“那是你的家,我没有家。” 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在窗帘紧闭的客厅里,形如鬼魅。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神一点点地垂了下去,落在布满了垃圾袋的茶几上。她伸出手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袋捡到了一起,装在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而那个塑料袋也是她从地板上捡起来的。屋子里寂静得只有塑料袋挤压在一起所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后来这声音消失了下去,她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桌角把垃圾桶里的垃圾袋一起提了起来。 我拉住了她,“不用麻烦你,我自己会收拾。” 她并没有丢下那些垃圾,反而将它们抓的更紧了。她抬起了头,发出重重的叹息,然后走出了我的屋子。 我甚至不知道她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给我一巴掌将我大骂一顿还是要帮我收拾垃圾?我不知道。 反正我也习惯了她的莫名其妙。小时候她便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打我,以至于我总会在未消的疼痛里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于是我变得越来越小心起来,甚至每天都是恐慌地过活,即便如此,巴掌依旧会落在我的脸上。 后来,我才明白,她打我单单是为了发泄她心底的苦楚。因为我经常听见她在夜深人静时发出的叹息,每次我听到那沉重如石的叹息都会觉得幸灾乐祸,是那种带着报复心理的幸灾乐祸。 “你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杨姗姗坐在我身边。她来得很巧,江采文刚离开一会儿,她便踏进了我的屋子。那时候我正窝在沙发上发呆,连门都忘记关。这样的好处是,我不用起身为杨姗姗开门,我没有力气了。 “昨天上课的时候戴老师还问你,你怎么没去上课。”她兀自地说,声音平静如水,“江蕙,你已经三天没有上课了。这样不好。” 我没有回答她。我觉得自己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伪装,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所幸的是,在杨姗姗面前,我可以由着自己,不用伪装。 “你有没有吃饭?饿不饿?”她问我,“要不我们去吃火锅吧,正好今天凉爽。” 我摇头,我说:“杨姗姗,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什么?” “是不是?”我没有抬头,保持固有的姿势问她。 “江蕙,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告诉谁?戴老师吗?” “江采文。”我打住了她,后来我意识到她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于是我补充说:“就是你刚刚上楼遇到的那个中年女人,她的手里还提了两塑料袋的垃圾。” “噢,怎么了?”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我是遇见了她,你跟她长得很像。” “是不是你告诉她我住在这里的?”我忽略了她后面的一句话,我也懒得理会。 “没有的事情。”她辩解,只不过她的脸开始微微发红。 我没有说话,只是窝在沙发里。脸庞上的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早已消逝,剩下的只是久久的宁静。杨姗姗站了起来,摸着杯子要给我倒水喝,可是当她转身走到厨房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叫声,“江蕙,玻璃杯子里的水都发绿了。”她拿着空荡荡的杯子站在厨房门口,“饮水机也空了,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唐齐铭呢?他怎么不换水呢?” “他走了。”我说。 “去哪里了?”她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然后将头埋在了沙发里。 杨姗姗也没有再追问,她放下玻璃杯子,转身走进了厨房。很快,我便听见流水洗刷东西的声音。那种声响很熟悉,绵绵不断的。再后来,我听见火苗跳跃的声音,“刺啦刺啦”得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我又在这种微弱的声响里找到了某种安宁,身体渐渐变得轻盈,像是漂浮在云端一样。很快,我便在沙发上昏昏睡去。睡眠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它存在的意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弥补现实里的悲伤和遥远,也只有在睡梦里,很多的人和事才不会变得那么遥不可及,才会变得不离不弃、地老天荒。 我真希望自己能一直这么睡下去,不要醒来,不要面对,不要悲伤,单单只是这么睡着,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想。就这么睡着,就好。 于是,我又在睡梦里找回了萧嘉懿,找回了那些曾经离我而去的时光,他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朝我挥手跟我说话,我只会傻笑,早晨的光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箔,闪闪发光。自行车一直保持固有的速度往前滑行,不紧不慢。他伸出手来拉我,可是不管我们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近在眼前的小手掌。距离被拉得很长,漫过了时光,在晨曦的衬托下,变得越来越远。后来我哭了,我挥舞着手臂大声喊着:“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可是,萧嘉懿听不见,他已经坐在渐行渐远的小汽车里,他看不见我有多难过…… 我听见有人在唤我,他的声音很熟悉,充满了年幼时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个梦做得太久了,我开始信以为真了,于是我不愿意醒来,不愿丢弃这仅存的温暖。可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有温热的气体喷在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接着,我看见了萧嘉懿。他就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笑。 我一脸惊诧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这个梦做得太久了、太深沉了,我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区别,它们混淆在了一起,层层地堆砌在我的面前,宛如碉堡。 倒是杨姗姗,她倒了两杯热水放在茶几上,水汽浸透了玻璃杯,袅袅的热气四面开来,“你们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她朝我挤眉弄眼,然后关上了门。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萧嘉懿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又不是孙悟空,不会七十二变,不会腾云驾雾。 “你睡了好久了,饿不饿?”他问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我怕自己所有的悲苦在与他四目对视的那一刻会倾泻千里。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感到悲伤或者不快乐,我欠他那么多,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他应该幸福,和陶婉怡幸福地在一起。 “你应该在广州。”我提醒他,“陶婉怡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他没有接过我的话茬,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娴熟地掏出烟来,然后旁若无人地抽起来。他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四年的时光早已磨灭掉了我们,剩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形同相似的躯壳。于是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他吐了一口烟卷儿,然后近乎瘫痪地歪在沙发上,“高考结束之后吧。那时候我费尽心思想要填报到郑州来,但是我的志愿被我爸爸偷偷改了,他们希望我能留着他们身边,彼此相互照应。接到通知书那天,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包香烟,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从此以后我迷恋上了那种烟草味,它总能让我觉得安静。”他说着,吐出了一口烟卷儿,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我垂下了眼帘,“你不该抽烟的,这样不好。” 他忽然就笑了,很朗爽的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飘荡着,一起飘荡的还有他的声音,“江蕙,你还是这么单纯。实际上,哪有什么该,或者不该;好,或者不好,只要自己觉得痛苦,觉得释然,觉得不必痛苦地生活,那都是好。我们每一个活着都很不容易,所以,没必要自己再给自己束缚着某种条条框框,让自己不痛快。”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整个世界归于沉寂,我们都空洞地盯着某个方向,仿佛沿着那个方向,我们便能回到过去。 “你知道吗?”他注视着窗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类似光芒的东西,“你的好朋友——就是那个叫杨姗姗的女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课,她告诉我你很消沉,问我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抽个时间回来看看你。我说好。挂掉电话我就定下了当日的飞机票,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去收拾东西或者向辅导员请假。我根本就顾不上那么多,我只是想能尽快地出现在你面前,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快一点,哪怕是那么一点点,我都觉得安宁。”他灭掉了烟蒂,“幸运的是,我只用了三个小时,从广州到你面前,只用了三个小时。我到郑州之后给杨姗姗打电话,问她你在哪里,她告诉我该怎么走。就这样,我看到了熟睡中的你。一想到你睁开眼就能看见我,我忽然就觉得很快乐。” “萧嘉懿,小时候我就亏欠你,你这样对我,让我怎么拿什么还你?我拿什么还得起你?” “这不是交易。” 他打断了我,正襟危坐,“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为你,千千万万。” 我忽然就觉得鼻尖酸酸的,我想忍住。可惜我没有成功,晶莹的眼泪还是顺着我的脸庞滚落了下来。萧嘉懿惊愕地看着我,“江蕙,你怎么哭了?”他帮我擦掉眼泪,像小时候那样。 萧嘉懿在我家住了下来。我劝他回广州或者清水胡同,他怎么都不愿意。他说:“江蕙,你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求求你了,不要再赶我走了,不要再让我觉得寝食难安了。” 我不再说话,只是简单地收拾唐齐铭的房间。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忙活,轻声问我:“这就是你所谓的结婚?” 我忙碌的双手停顿了几秒,几秒之后我听见萧嘉懿的声音:“江蕙,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们明明只是合租一套房子而已。你为什么骗我说你结婚了?” “萧嘉懿,”我打断他,“我没有骗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结婚?和一个男生合租一套房子就是结婚?江蕙,你真……”他停顿了一下,“单纯。”他说。 我没有理他,继续埋头收拾床铺。唐齐铭走得很匆忙,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在了床上,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记得我每次路过他卧室门口的时候都能看见整洁的床铺,桌子也会收拾的井井有条。只是这一回,他把笔记本电脑都丢在了床上,桌子更是一片凌乱,杯子里还没有喝完的水都变绿了,散发着怪怪的气味。 我想,他肯定是急于离开这里,急于摆脱掉我。男人大抵都是如此,在某种状态之下都如弓上之箭。不过我也不怪他,他是个好人,他该有他的未来和幸福,而我,不能毁掉他。所以,我寻思着等唐齐铭搬走之后要不要把杨姗姗招来跟我作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萧嘉懿显然是太累了。他躺在床上就睡着了,连灯都忘记了关。我站在床头看着他,他睡觉的样子真安宁,眉头舒展。我想伏在他的脸上亲他一下,哪怕是一下就好。可是我不敢,我怕打扰了他的美梦,我怕自己再次陷入某种深渊。于是,我轻轻地退出了房间,关掉了灯。我对着漆黑的卧室说:“萧嘉懿,晚安。”我真希望自己余下的生涯每天都能如此,对深爱的人说晚安,在无穷无尽的夜晚守着他、陪着他,但是我心里也清楚,希望仅仅只是希望罢了。 我回到了客厅,拉开了落地窗。有徐徐凉风吹进来,抚在脸上,很是舒服。只不过,我并未能尽情享受这样宁静的夜晚。就在刚刚,奶茶店的姑娘给我打了个电话,她的声音脆生生的,甚至是带着某种绝望,“江经理,我想,你该来奶茶店一趟。” 挂掉电话我就出门了。外面的世界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仿佛人是一种昼夜潜伏的动物,不管走到了哪里,都是拥挤的人群。而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走在热闹的人群里,你忽然觉得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孤单。 我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出门,多久没有听见人声和车鸣声,整个世界于我而言,被拉得很远很远,仿佛很多的光阴被剪辑掉了,而我所剩下的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我抓不住它,看不到它,只能默默地将它融进我的身体里。 隔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七色花奶茶店闪烁着的霓虹招牌,夹在几个运动服装品牌的广告牌中间显得格外显眼,特别是那株常开不败的七色花雕塑,一度成了我的信仰。直到现在,我依旧背负着这个信仰往前走。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丢掉它,也不可能丢掉它。在我生活最低谷的时候,是它拯救了我。 “小蕙,你可算是来了。”见我进门,小雅便从前台走出来。她是奶茶店资历最老的一批服务员,在我未来奶茶店之前,她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半年。何经理走后,陆陆续续有服务生辞职,另寻高就。唯独只有她一如既往地坚守阵地。我曾跟她开玩笑说:“做这一行这么久了不觉得厌烦吗?”她笑着,并不急着回答我,而是继续擦着桌子。她擦桌子的样子很专注,细微得很。桌子在被抹布擦拭之后重新变得光亮。她就是这个时候回答我的。她说:“我一个乡下来的女孩,也没啥知识。能在这么大的城市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不再说话,只是把抹布放在水盆里搓洗,反反复复,专注如常。也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很近。经历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它会悄无声息地把两个距离很远的人拉得很近。所以直到现在,她依旧称呼我叫“小惠”,说真的,我喜欢这样的称呼,而不是客客套套的“江经理”。 其实,就算小雅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奶茶店的冷清。跟炙热的天气相比,它显得毫无生气。也正因为如此,一周前就该发给刘姐的销售报表被我拖到了现在。我一直都在等,等奶茶店的转机,等奶茶店的热闹如初,可是,我没能等到。如果我能看得见未来,我便会明白,不仅是现在,就算是更长远的以后,我都不会等到,它毁掉了,在我的手里毁掉了。 “小蕙,你三四天没来奶茶店了,这几天店里没有一点生意。我们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几个男服务生都以为店要倒闭了,还说什么老板为了拖欠工资都不敢来店里了。今个儿上午的时候那几个服务生还拍着桌子说不干了,这不,晚上还真没来上班。”小雅没有什么心计,如实向我反映情况。我扫了一眼店面,果真,八个服务生只来了四个。 “店里从来都没有亏欠过你们工资吧?”我说,“只不过这几天生意冷清些罢了。要不了几天,生意就会好起来的,我有这个自信。” “小蕙,难道你不知道?”小雅试探性地问我。 “知道什么?” “离咱们店一百米远的地方也新开了家奶茶店,就正好在交叉口那个位置。我上下班都会路过那里。那店刚开没几天,不过……”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一杯冷饮的价钱还不到咱们这里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咱们这里八块钱一杯的奶茶放在它那里才卖两块钱。刚开始我还想他们这个价位的奶茶肯定是次品,我专门买了一杯尝尝。喝第一口的时候我就傻了,他们奶茶的味道竟然和咱店里的一模一样……” 我没有说话,只是空洞地盯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各色的人群渐渐地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我喜欢这种感觉,只有这种感觉才会让我觉得恍若如梦,不再计较那么多的为什么、怎么办。 第20章 北海有鱼,夏有乔木 热闹的喧哗之后总会是漫长的寂静,仿佛这原本就是世界的本来面貌,我们抛弃了寂静,在吵杂的人群中寻求某种心里慰藉,为了得到这种慰藉,我们丢掉了自己,变得暴躁、变得麻木,放声大笑或者张扬地说话。可是到头来,宴席散场,歌声嘶哑,却突然发觉,原来,寂寞这东西,我们一直都未曾丢掉。 夜晚的城市总会让我产生某种幻觉,特别是当喧哗散去,寂静归来,这种幻觉也越加变得明显甚至是以假乱真。我沉溺于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里,仿佛大千世界跟我毫无瓜葛,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各不相干,彼此终老。 整个城市变得愈加寂静。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缓慢的节奏支撑着垂死挣扎的命运。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命运羁绊着、捉弄着,纵然是时光老去,我们依旧摆脱不掉命运的束缚,仿佛生命从来都不属于我们自己。 我给自己续了一杯酒。鲜红如血的乐品城堡干红,倾注在波光琉璃的玻璃杯子里,摇摇晃晃,醉人心扉。我不懂得品酒,单单只是想喝。需求是一种很本质的东西,它没有任何的修饰甚至是遮掩,纯粹是一种本能的释放。其实,爱,也是一种需求,甚至是一种最基本的需求,就像我们的一日三餐一样,但是,我们却无法满足,整日处在饥寒交迫的境地。 太多的人吝啬着自己的爱,越多的人得不到爱。 扯远了。爱这玩意太虚幻太飘渺了,还不如这酒水实在。晃在手心里,阵阵清凉。这瓶酒还是上个月刘姐给我的工作奖励。她很少露面,就连一瓶酒都嘱托给了快递。说真的,对于刘姐这个老板,我琢磨不透,每个月的工作业绩都是通过电子表格发送到指定的邮箱。她那么信任我,将奶茶店所有的一切都全盘交付于我,而现在,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我不知道该怎么挽救奶茶店,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资本,做不了两块钱一杯的优质奶茶,只得坐以待毙。想到这里,我忽然就感到绝望。 萧嘉懿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刚好喝了半瓶红酒。我还以为自己醉掉了出现了幻觉,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我的意识十分的清醒,只是觉得脸颊发烫。 “你这是在梦游吗?”我说,举起琉璃的玻璃杯,喝了一口红酒。 “我睡一觉醒来发现你不在屋子里,给你打电话才发现你的手机丢在了沙发上。所以,半夜三更,我又把杨姗姗吵醒了,她告诉我,或许你会在这里。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他说,坐在了我对面。 “要不要喝上一杯?” “好主意。”他面露微笑。 我站起来给他找杯子,他往玻璃杯里倒酒,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然后他端起了玻璃杯,轻轻晃动,送到了嘴边,品上了一口,轻声说:“好酒。” “很有研究嘛。很难想象你在广州的这四年都学会了什么。” “学会了隐忍。”他没有抬头,只顾着看着手中鲜红的液体。 我当做没听见,继续摇曳杯中液体。 “是的,是隐忍。逃脱不掉现实的隐忍。”他又喝了一口红酒,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上次告诉过你,我试图给你写过信,只是没有邮寄。我第一次喝酒喝到胃出血就是在写完信的那个晚上。我把我爸爸的红酒白酒都偷到了自己的卧室里,然后拉开窗帘,看着漆黑的天空,不断地喝酒,边喝边想很多的事情。也就是那天晚上,我才忽然发觉,酒,其实是个好东西。它能麻痹你的神经,麻痹你的意识,让你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所以,我们总能靠着酒精的麻醉活在臆想出来的世界里,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美好,没有遗憾。” “后来你肯定醉掉了。” “不,恰恰相反,我没有醉掉。真的没有。我喝完了两瓶红酒还觉得意识十分的清醒,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因为天亮了之后我还得上课,趁天亮之前我得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补一个觉。在做这些之前,我特意把写给你的信装进了信封里,然后伏在桌子上奉若神明地写下了清水胡同的地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离的好近,就好像小时候那样,你就住在我家对面,我出门便能遇见你。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高兴,一个人偷偷地乐呵。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于是默默地看着天空一点点地变得鱼白色,整个世界像是在一瞬间就苏醒了过来。那天晚上,我没有睡,一刻都没有睡。只是静静地等待天亮。天亮了就意味着我可以给你寄信了,我可以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了……可是,我没能如愿,因为我想寄快递,邮局九点才上班,于是,我只得等。等待其实是一种煎熬,特别是当你迫切地想要听到某种消息的时候,这段时间瞬间就变得如此漫长,每分每秒都很难打发。后来,我就趴在教室睡觉,也只有睡觉,才会觉得等待的时光会被剪辑掉一般。” “可是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他苦笑,“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我妈妈就坐在我身边,她抓着我的手问我感觉好点了吗?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胃难受的厉害。那时候我的脑海还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给你寄信。我在医院一呆就呆了三天,那三天的时光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折磨。因为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能承受漫长的等待。三天后,我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想给你寄信,可是信却不见了。” “难道是被你老师发现了收了去?” 他摇头,又喝了一口红酒,“不是,是陶婉怡。我不在学校的那三天,东西都是她收拾的,她偷走了那封信。那是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她约我到教学楼的天台告诉我的。我找她要回来,她却不给我。于是我就跟她讲,我说:‘就算你不给我,我还是会写第二封、第三封,甚至是第一百封。’我没有别的意思,单单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可是她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改变了主意,要把信还给我。可实际上,她没有。她把信从包里掏出来,开始撕起来,我想要抢回来,可惜已经晚了,我亲眼看见那封倾注了我所有心血的信被撕成了两份、四份、八份,直至变成细小的碎片,她扬起那把碎纸,抛向了楼下,于是,那些微小的纸片被风吹到了四面八方……后来她说:‘萧嘉懿,如果你再写第二封,那么飞到楼下的就不是你的信,而是我。’她的语调很舒缓,甚至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像是阐述某个事实那样,不紧不慢。她说完就下楼了,我一个人在6楼高的天台站了很久,我看着那些渐飘渐远的纸条,心里想,会不会有那么只言片语能翻山越岭从我这边飘到你那边?会不会呢?”他把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伏在桌子上默不作声,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上。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的眼角里闪着光芒。 “都过去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宽慰他,“而且,陶婉怡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很狼狈,“为我好就可以不顾及我的感受为所欲为吗?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太爱你了,甚至爱到了疯狂的地步,所以,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毕竟,她的出发点没有恶意,单单为了所爱的人做着本该做的事情。” “江蕙……”他打断了我,“为什么你把每件事情都想得如此简单呢?”他摇摇手,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算了算了,不跟你谈这些了。咱们接着喝酒。” “没酒了。”我提醒他,“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困了。”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奶茶店。大街上空无一人,整个世界寂静的厉害。一想到萧嘉懿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就觉得冷,一股股的寒意扑面而来。就是这个时候,萧嘉懿抓住了我的手,很温热很宽大的手掌,他把我的手牢牢地抓住手心里。我没有抽回来,任由他紧紧地攥着。我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出寒冷,走进温暖。一辈子都这样,紧紧相握。 可是再简单的幻想都会被现实所击败,我们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无所依靠,还得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这些冰冷的现实。整个人像是被架空了一般,被现实从千丈高的悬崖上推下去,又被打捞上来,再次被推下去,如此反复,直至粉身碎骨。 我开了门,屋子里的白日光瞬间就倾斜了出来,灼痛了眼睛。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光线,然后侧过脸问萧嘉懿,“你走的时候怎么没有关灯呢?” 萧嘉懿还攥着我的手,“我忘了……”他说。 很快,我就意识到不是萧嘉懿忘记了,而是唐齐铭回来了。他在我还未回过神之前便毫无防备地挡在了门口,接着,我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江蕙,你回来了啊。” 我如电击一般木木地站在原地,这个时候我竟然忘记了要松开萧嘉懿的手,或者说,我忘记了太多的东西,脑海中单单想着他怎么会回来了呢,怎么会呢? 后来,还是唐齐铭提醒我,“愣在外面干什么啊,快点进来吧。” 我回过神来发现他在笑。我搞不明白他的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以最快的速度从萧嘉懿手中抽出手,我希望唐齐铭没有看见,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整个过程都在他的监视下。只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浑身颤抖。 唐齐铭很大度,他面带微笑地对萧嘉懿伸出了手,“你好,你是江蕙的朋友吧,我是唐齐铭——江蕙的丈夫。”他故意把重音落在最后几个字上,不紧不慢,单单只是加重了语气。 我低着头,不敢看萧嘉懿,接着,我听见他的声音:“幸会。我是萧嘉懿——江蕙的青梅竹马。” 紧接着,客厅里发出“朗朗”的笑声,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夹在他们中间,不知进退。倒是唐齐铭,轻声说:“时间不早了,赶快休息吧。萧嘉懿,你去我房间睡吧,今晚我睡沙发。”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睡沙发吧。” “呵呵,你是客人。怎么能睡沙发呢?” 这样的谦让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可是男人们却乐此不彼。追根究底,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大度,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们小气。在某个简单的问题上争论不止,各显神通。说到底,男人是比女人还要小气的,只不过他们比女人会遮掩、会隐藏。 我也懒得旁听这两个男人的谦让。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他们甚至会找上一百个甚至是一个理由来说明自己应该睡沙发,对方应该睡卧室。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来陪他们谦让,灌进肚子里的红酒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了作用,我迫不及待地想躺上床,安安稳稳地睡一觉,避开这些毫无意义的争论。所以,我打着哈欠往卧室走,边走边说:“你们接着谦让,我先睡了。”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两个人的谦让也到此为止了,唐齐铭屈服了。他拍了拍萧嘉懿的肩膀,并跑到卧室为他抱来毛毯和枕头。直到我关上卧室门之前,两个人还聊着彼此的专业和见闻,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我没那么多的精力去旁听,我累得很,我只想睡觉。 所以,我反锁住了卧室的门,把所有的声音都关在了门外。 真好,剩下的空间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单单躺在床上,闭着眼,等待昼夜之间的交替,等待祥和的早晨,等待苍老……真好。 这一晚,我睡得很安稳,几乎没有任何的辗转。倒在床上,睡意便袭来,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这一觉醒来时却已是天明,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我记不起来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心态安宁地伏在床上看窗外干净如画的晨景,小时候我不懂得看这样的风景;长大后,我拿看风景的时间用来补觉;等我老了呢,是不是该边看风景边遗憾了?人这一辈子,只有一路走过,丢掉了什么,到头来,才会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些,就是所谓的后悔和遗憾。 我们注定要后悔和遗憾,这是我们逃不掉的宿命。 我下了床,开门。唐齐铭照例穿着围裙在做早餐,餐桌上已经摆上了油黄的煎蛋和油条。 见我站在客厅里,他招呼我说:“快去洗漱,小米粥就要熬好了,我炒个土豆片就可以吃饭了。” 我没有动,或者说,我动得只是视线,我没有看见萧嘉懿的身影。沙发早已被唐齐铭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毛毯,没有枕头,甚至没有任何萧嘉懿留下的东西,衣服也好,手机也好,只要有那么一样,我都会觉得心安。可单单是,什么都没有。 “他呢?” “谁啊?”唐齐铭并没有扭头看我,只是身前身后地忙着开燃气灶、热锅、倒油,然后烧土豆片,屋子里弥漫着清淡的油香味。 “还能有谁,萧嘉懿!” “走了。”他的声音汩没在“刺啦刺啦”的炒菜声中,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时候走的?”我忘记了该保持平静,“唐齐铭,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我咆哮。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他照例炒菜,并不回头看我。 我转身就往卧室跑,床上的被褥被我掀起来,又重重地扔下来,床头柜上也没有,于是,我又去翻找我的包,还是没有找到手机。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唐齐铭的声音:“别找了,你手机在电视机边的插座那,你昨晚上出门的时候就没拿手机,我帮你放在那里的。” 客厅里已经弥漫了一股淡香的土豆片味。我尽量保持自己的平和,然后抓起手机上下翻找萧嘉懿的号码,我没想到的是,电话薄里没有,通话记录里也没有,就连萧嘉懿发给我的短信都没有了……也就是说,我联系不到萧嘉懿了。 唐齐铭关掉了燃气灶,他把油黄色的土豆片盛在瓷白色的盘子里,刚刚出锅的土豆片冒着热气,混淆着小米粥的香味,一股一股地飘到客厅里。唐齐铭还在厨房收拾碗筷,他有个习惯,每次吃饭前都会用清水把放在橱柜里的碗筷换洗一遍。厨房里传出“哗哗哗”的流水声,我弄不清楚水珠和碗筷如何在他的手中旋转,最终雀跃着瓷白色的光芒,白净净的,我只是知道我联系不到了萧嘉懿。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端着清洗干净的碗筷出来,碗里盛着还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他把碗筷一并放在了餐桌上,然后在他转身去端土豆片的时候,我挡在了路中间。我并没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光洁的地板,“为什么要这样?”我说,“为什么要动我的电话,为什么要把萧嘉懿的联系方式统统删掉?” “我还要去端菜。”他说,推了推我。只不过,我固若金汤地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是你把萧嘉懿赶走的吧?是你,对不对?” “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你为什么要连他的电话都要删除呢?”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们吃饭吧。” “唐齐铭!”我咆哮起来,“既然你都选择了离开,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绕过了我,走进了厨房,端着土豆片放在了餐桌上。 “快来吃饭吧,你看,我都炒了你最喜欢吃的土豆片,还有煎鸡蛋,再不吃,鸡蛋都该凉了。” 我转身就跑到了卧室,关上了门,眼泪就“唰唰唰”地往外冒。我给杨姗姗打电话,她还在睡觉,她的声音都充满了睡意,沙哑得很,“江蕙,大清早的……什么事儿啊!” 我说,“杨姗姗,之前你不是找江采文要过萧嘉懿的电话吗?” 她的睡意瞬间就没有了,“你怎么知道?”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快把萧嘉懿的电话给我,立即马上。” “你不是有他电话吗?” “我操!”我爆了脏口,“杨姗姗你怎么那么婆妈,让你发给我就快发给我,哪那么多的废话。”我急了。 “真服了你们俩个了。昨儿半夜三更的时候是他打电话把我吵醒的,为了找你;今儿早上,又是你打电话把我吵醒的,为了找他。我说,你们俩个这是唱哪出儿啊!” “杨姗姗!”我喝令她。 “好好好……我不说了,现在就发给你。”她挂了电话。 一阵震动。 是杨姗姗发来的短信,我翻开手机,看见了一连串的数字。我迫不及待地拨过去,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婉转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仿佛是,忽然之间,就觉得,心彻底空了。 我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唐齐铭还坐在餐桌边。餐桌上的食物,纹丝不动。见我出来,他的视线从餐桌上飘到了我的身上,勉强露出笑容说:“江蕙,快来吃饭。” 我没理他。我背过了头,我怕自己会哭出来,可实际上已经晚了,眼泪来的比我预想中的要快。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它们便冲破了层层障碍,冲出了眼眶,丝丝地滑落到嘴角,“唐齐铭,你究竟跟他说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江蕙……” “是,我是欠你。”我打断了他,“在我们玩这场游戏之前我就欠你,是你借给了我一万块还给江采文,是你凑钱帮我换的新手机,是你帮了我天大的忙,我已经在尽力还你了,把我欠你的统统还给你,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到底要怎么样?我配不上你,我只会毁掉你,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们各不相干了吧!”我靠着墙,背着脸,轻轻地说。我已经在极力地控制夺眶而出的眼泪了,可是它们还是悄无声息地划过我的脸。 三个月前,在我结束一整天的销售工作挤公交车的时候手机意外被盗,整个过程我都毫无防备,因为劳累。下了公交车,我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不见了。我永远都没有想到这些仅仅都是一个厄运的开始。因为就在第二天上午,江采文来到了我的学校,见到我的那一刻,她脸上是土灰色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还以为你死在医院了呢。”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她提醒我说:“昨晚上不是你发短信让我转一万块钱到你同学的账号上的吗?还说你急着做什么手术。”我惊呆了,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该在电话薄里把江采文的电话命名为:妈妈。 我没想到江采文这么好骗。一条短信就让她转了一万块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可什么都晚了,我手机被盗,江采文被骗,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只不过那一天,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见我安然无恙便默默地离开了。她的背影单薄极了,我知道她肯定在哭,为了那一万块钱而心疼。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那天晚上我问唐齐铭可不可以帮我凑够一万块钱。说实在的,我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帮我凑够了。 我清楚地记得次日早晨,他将一万块的现金摊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面带微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了这笔钱,我也忘记了问。我单单只是告诉他,我会还他的,尽快还他。他说,不急。 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努力地存这笔钱来还他。我知道,我欠他的远远不是一万块钱,而是更多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我还不了,我所能还的也只有钱了。 唐齐铭用沉默来回应我,他坐在餐桌边一动不动,宛若石雕。我不喜欢他的理智,我只是希望他能感性一点,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足够让他丢下我,那就够了。 “江蕙……”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吃点东西吧,”他说,“我去把小米粥热一热。” 他站了起来,木木地朝厨房走,即将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又折回身子,重返餐桌边,端起两碗小米粥,往厨房走。很快,哗啦啦的流水声汩没了所有的声响。 我的手机在震动,我以为是萧嘉懿。我迫不及待地把手机捧到了眼前,是江采文发来的短信:回来一趟好吗? 这句话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我握着手机,低下了头,忽然就觉得鼻尖一阵微酸。 第21章 忽然之间 江采文整个身子都窝在了沙发里,她的目光空洞,神情涣散,连我开门进屋,她都不曾发觉,仿佛一夜之间,她衰老了许多。 我站在她面前,“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几秒之后,又垂下了眼帘,呆滞地窝在沙发里,似乎我是一个透明物。 “是不是发烧了?”我问。我想伸出手来摸摸她的额头,但,仅仅只是想,我并没有这么做。我也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答我。 “要不要喝点水?”我折过身子要去倒水,她叫住了我,“小蕙……” 我立在原地。我意识到她叫我“小蕙”,而不是“江蕙”。 “我不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沙哑的声音,我还记得小时候她总会用这样的声音来斥责我,每一次,她都像是要把肺给撕碎,扯着嗓子骂我。而现在,她近乎平静地窝在沙发里,声音嘶哑。这样的场景让我觉得心头微微发酸。 我折过身子看着她,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摊在棕色的沙发靠垫上,露着一缕白发。很奇怪,就在昨天,她煽我耳光的时候,我还没看见这样的白发。 “坐着吧。”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着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坐下,然后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咱们不干了吧。” “什么?”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看着我,“我是说,奶茶店的生意,我们不做了吧。” 我手心一阵发麻。我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的将它们放在膝盖上,以此导致了血液的流通,还是因为某根神经的悄然阻塞,总之,它们微微麻醉。于是,我微微侧了侧身子,摩擦着双手。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参透了江采文的无精打采,说到底,她的无精打采是因为钱。因为奶茶店的经营状况直接关系到我的收入,而我的收入又直接关系到我每月交给她的那一千五百块钱。 女人,越是衰老,也就越会变得无可救药。她们总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显身手,甚至不顾形象地站在大街上对骂。可是,追根究底,她们又是可怜的,因为她们被岁月磨掉了青春,被现实偷走了梦想,如今的她们,也只剩下能抓得住的那些利益关系,因为这些利益直接关乎着一日三餐。填饱肚子,总是最重要的。 “当初老板交到我手里的是一个顾客如云的好铺子,现在,我不能还给人家一个烂摊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固执?” “这还不是拜你所赐。”我想把积压在心底的东西统统吼出来,我因为没钱吃饭而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时间去做兼职,我也想过着被家里养着的日子,每月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逛逛商场,买女孩子都喜欢吃的零食甚至是化妆品,还有衣服。但是我没有那个资本,我装不了小资甚至是高贵,我只得站在商场里一遍接着一遍地问来来去去的顾客:“您好,要不要试试我们这里的新产品?”我尽量让自己面带微笑,哪个顾客都不愿意看见推销员的苦瓜脸,可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在哭。我过早地背上了生活赋予我的重量,让我清楚地看清了这个世界,看清了生活的艰辛,而我也因此丢掉了做梦的年纪。 一个女孩子,一旦丢掉了梦,那么也就意味着她过早地衰老。 不过,我终究还是没把这番话说出来。我心里清楚,这些苦也好,累也好,我默默地承受就够了。我拗不过生活,拗不过现实,所以,我只能承受。就像我承受着陶婉怡和萧嘉懿在一起那样,默默地藏在心里就好了。 江采文没有说话,她只是垂下了身子,整个人像是塌在了沙发里一般。我看不见她的脸,我所能看见得只是她日渐单薄的身体,而这身体,我闭上眼就会在我的脑海里晃荡。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江采文不曾在我懂事时起便一遍遍地提醒我说我是她捡来的孤儿,那么我会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会在很小的时候趴在她怀里撒娇呢?我不知道。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能清楚地听见窗外传来的车鸣声还要空调运行的声音,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只不过,这样的寂静并没能持续多久,我的手机响了,是一连串陌生的数字。 我拿起手机去卫生间接电话,在我关上卫生间的门之前,我又扫了一眼客厅,准确来说,是江采文,她依旧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按下了接听键,是王馨蕊。我没存她的号,但是我没能忘记她的声音。 “江蕙小姐,真是好久不见。” “怎么,王馨蕊小姐又准备请我喝咖啡吗?”我冷笑。 “如果江蕙小姐乐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喝。只不过,在喝之前,我想,我得送您一份礼物,权当是初次见面的误会。” “受用不起。” “可别这么说,这份薄礼可专程为您准备的,无论如何你也得接受,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想必这份薄礼你也见到了,怎么样,感觉如何?” “你在说什么?”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新开的奶茶店啊,离七色花不远的,怎么样,感觉如何?” 我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地往手心里窜,有丝丝的汗水斑驳了手心里的纹路。我将掌心贴在了裤子上,来回地擦拭。可没有用,很快,依旧会有汗水爬出来。 “江蕙小姐,你们七色花奶茶店的服务生已经有六个弃暗投明来到了我们奶茶店,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弃暗投明投奔到我这里?我会给你开双倍的薪水。” 我尽量想保持自己内心的平和,可实际上我做不到,我已经爆发了。我把手机抓的很紧,“王馨蕊,你想整我就直接冲我来,碍得着七色花什么事。” 电话那头发出朗爽的笑,“江蕙,怎么就碍不着七色花的事了?七色花不是你们家族产业吗?你说,碍得着吗?” “家族产业?我只过是一个帮人管理店面的打工者,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恩怨损害到我们老板的利益。我提醒你,王馨蕊,请你到此停手!” “打工者?你真会说笑!江采文不是你的母亲吗?七色花奶茶店的注册者就是江采文,你竟然说自己是个打工者?!” “你说什么?”我手心里又冒出了汗,只不过这一次我忘记了擦拭。 “江蕙小姐,我不会放弃唐齐铭的。也只有我配得上他。”她挂掉了电话。 我把手机装进了口袋里,然后拧开了水龙头,清凉的流水滑过我的手掌,冲走了那些斑驳的汗渍,掌心失去了灼烧感,变得清凉如水。我真希望这水珠能流进我的心底,泯灭掉我内心的灼烧,还我丢失的清凉。 江采文还窝在沙发里,她藏起了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想她肯定是睡着了。客厅的温度很低,她这样睡觉肯定会感冒的。于是我跑到卧室去给她取褥子。当我把褥子披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浑身一阵抽动,接着,我看见了她藏在沙发里的脸,还有斑驳的泪痕。 “想吃点什么?我做给你吃。”我帮她擦掉眼角的泪痕,低声问她。我不敢看她,我怕自己会哭出来。 她摇头,低沉地抽泣,泪水滚落在沙发里,瞬间干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为什么你告诉我,七色花奶茶店是你开的,你才是真正的老板,我肯定不会去那里打工,那么,现在的七色花依旧还顾客如云,你说,是不是?”我背过脸,擦掉滚落出来的泪水,“你打小就骂我是扫把星,这一回又验证了你的话,你看看,我毁掉了你,又亲手把你的奶茶店毁掉了。接下来,我还会毁掉什么呢?”我哭了。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我终于明白奶茶店的老板为什么要让我来接手七色花,我也终于明白这个老板为什么只要电子档的工作汇报,因为她是江采文,因为她怕被我认出来。而刘姐——那个优雅万千的女人,只不过是江采文花钱雇来的一个演员,演了一场戏,让我信以为真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努力得来的结果。 也难怪,江采文会找到我在家属院租的房子,出卖这些信息的人不是杨姗姗,而是我。早在我进入奶茶店做小时工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这些信息一笔一划地填在了个人简历里,她不可能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发觉面前的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们一同生活了十八年,朝暮相处,可我竟然不知道她有一家奶茶店。 当然,我也清楚,我所不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在我面前,除了暴怒,她从未真实过。 “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擦干了眼泪。在江采文面前,我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把眼泪流进肚子里。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脆弱和屈服,打小便是如此,我很少在她面前流眼泪,哪怕她的巴掌煽得再响,我都看着她,不哭也不闹。这是我反抗她的唯一方式,一个势单力薄无所依靠的女孩,用她屈辱的疼痛反抗这个世界的唯一的方式。 “我们把奶茶店关了吧。”她幽幽地说,声音单薄脆弱,刹那之间,我在她身上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势单力薄,无所依靠。“我去看过那家新店,店面比七色花大,装修的比七色花好,价格比七色花便宜,我们竞争不过他们,我们也没有那个资本去竞争,我们屈服吧,关了店。” 她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和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一样沉重。那时候我每晚都枕着这样的叹息入睡,内心是幸灾乐祸,还有暗自得意,而现在,我所剩下的只有无力挣扎的落魄。 我和江采文都沉默了。 有的时候,沉默的本质就是一种窒息,我们在这场窒息里奋力挣扎、苟延喘息,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筋疲力尽的徒劳。 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了,不甘心江采文辛辛苦苦操劳出来的成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毁在了我的手里,日后指不定她又会如何记恨我。所以,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直直地往外走。 江采文叫我,一声又一声,我没有理她,也没有回头,只顾着往外走,我所有的力量都积攒在了双腿上,所有的力量。 在我出门之前,江采文拉住了我,她赤着脚站在我身后,蓬头垢面,“你要去哪里?” “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我抬起头恰好与她四目对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布满了血丝。 “我不想欠你。”我说,“奶茶店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会还给你一个完好无损的七色花,我会把我欠你的都还给你。” 她笑了,眼泪顺着她的脸庞丝丝地滚落下来,她背过了脸,擦了一把眼泪,“连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是不是也要把命还给我?” 我愣住了。 “江蕙,你还不起我的,你这辈子都还不起我的。”她不再笑了,变成了狼嚎大哭。声音从她的肺腑里冲击出来,直击我的心脏。 她从未在我面前落泪,这是第一次。我看着她泪水磅礴的样子,心里发凉:这是江采文吗?是那个用巴掌把我煽大的江采文吗?是那个内心强大外表剽悍的江采文吗?是吗?是吗?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竟忘记了去宽慰她,或者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所以,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哭泣,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在光亮的地板上。她还光着脚丫子,裤管松松垮垮,露出了半条小腿。 “能还多少算多少。”我说,“这辈子我都不想亏欠你,一点都不想。” 她止住了哭泣,看着我,默不作声,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弓着身子走回了客厅,神情恍惚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上心理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跟我们讲安全感,她说,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深受母亲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尤其在婴儿时期更为明显。我不知道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才让我觉得这般执拗这般无助。每一次当我觉得恐慌的时候,我都抓不住任何可以依赖的东西,我没有父母,没有家,我所有的只是活生生的债务,每多一笔,我都会觉得不安,都会觉得无所适从。所以,我是真的不想再欠你,一点都不想。你放心,我会竭力还你,把欠你的都还给你。”我的声音没有任何的压抑,甚至可以说是欢快的,一想到我会把亏欠江采文的东西通通还给她,还得一干二净,我就觉得平静。这种平静是逾越不过的欢喜,也只有我清楚,这欢喜对我的意义是什么。 江采文没有说话,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垂着身子窝在沙发里。她的样子很安静,我知道这种安静是她伪装的结果,在我面前,她最擅长的就是伪装。 我关上了门,看见对面萧嘉懿家的铁门里塞着各种广告宣传页。我走向前,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些广告纸,然后攥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下了楼之后,我把那一团的广告纸丢在了小区的垃圾桶里。我听见身后有人再叫我,我回过头,接着,我看见了陶婉怡。 “你怎么在这里?”我皱着眉头看着她从树荫里走出来。 “我去七色花找你没找到,然后就来这里碰运气,可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刚准备上楼你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摘掉了太阳镜,声音平静。 “要不要喝点东西?”我说。 她摇头,波浪卷似地头发晃荡着,“江蕙,我只要你告诉我,萧嘉懿在哪里?”她的眼神里散发着一种类似光芒的东西,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显得飘忽。 我摇头,“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不可能不知道。也只有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抬头看着她。阳光打着她的脸上,我能看见她的额头上溢出来的汗水。 她低下了头,“江蕙,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他,我不能没有他。这些年,我渐渐参透了一个道理,有的人注定是为了某一个人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只有这个人的出现,她才能找到生活的信仰和意义,萧嘉懿就是我活着的信仰和意义,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没有了他,我的生活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没有说话,因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都是乱糟糟的,炽热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并不觉得热,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神情飘忽。 “他是从广州跑了回来,”我说,“昨天的时候,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 “他离开了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空洞地盯着前方,视线变得异常清晰。 “江蕙,你不可能不知道。”陶婉怡笑了,她笑的很冰冷,很讽刺,“上一次我从广州回来找萧嘉懿的时候你给我的就是这个答案,江蕙,你是有多喜欢撒谎,还是……”她停顿了片刻,眼光落在我的身上,“还是因为你害怕。” “我害怕什么?”我质问她。 “害怕我从你身边抢走了萧嘉懿。”她冰冷地看了我一眼,“其实你一直都害怕,初中的时候便是如此。从我接近萧嘉懿的那一天起,你便对我怀有敌意。你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不愿与我谈论萧嘉懿,你怕我熟知了萧嘉懿的所有习惯,熟知了萧嘉懿的所有小秘密,挤掉了你在他心中的位置。你怕从此之后你更加的赤贫,变得一无所有……” “够了。”我喝斥地打断了她。 “江蕙,请你不要这么的自私,你自己也清楚,你配不上萧嘉懿。”她的声音是坚硬的,像石头一样,凹凸不平,棱角分明,击中了我的软肋。 “陶婉怡,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我提醒她,“我不知道他在哪。”说完我就往小区外走。阳光太过明媚,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觉得有湿润的液体就要流出来了,于是我昂着头,看远处的天空。这这一招毫无用处,眼泪还是势不可挡地滚落了下来,流进我的嘴里。我吞掉了那咸涩的泪水,吞掉了这些年来的苦楚,可是它们还是不断地冒出来,流进我的嘴里,咸涩苦楚,时刻提醒着我走过的路。 “江蕙。”陶婉怡在我身后叫我,“不管萧嘉懿走到了哪里,我都会把他找出来,我都会跟在他的身后,我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爱我,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发现,真正爱他的人不是你,而是我——陶婉怡。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连死都不怕。” 我没有回头,只顾着往前走。外面的世界很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真希望自己就这么走进这个喧哗吵杂的世界里,藏在里面,没有人能看见我的悲伤,没有人能看见我掉眼泪的样子。 甚至连唐齐铭,也不要看见。 可实际上,上天又一次地跟我开了玩笑,唐齐铭就坐在小区门口的阶梯上。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摸到了这里,我从未跟他提起过,甚至包括杨姗姗,我都不曾告诉过她。我也懒得去想这些问题,思考这些问题的本身就很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去琢磨 。于是,我假装没有看见他,低着头绕过了道。我以为我成功地避掉了唐齐铭,我以为自己悲伤难过的样子不会被他看见,可是我没有。因为我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就跟在我身后 小区的围栏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叶叶相联,宛如绿色的瀑布。我和唐齐铭就站在这片瀑布的前面,中间的距离也不过五米左右。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他说:“江蕙,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唐齐铭,我没有家。”我提醒他,眼泪就要往外冒出来,但是,我紧咬了牙床,把它们吞了回去。 “不,你有家。”他的声音低沉,“有我的地方就是家,我们走到哪里都有家。” “唐齐铭!”我大声地打断了他,“我说过,只是一场游戏。”我不想面对他,转过身子就往前走,微风吹拂着围栏上的爬山虎,摇摇晃晃,仿佛伸出手来就可以触摸得到。 “小时候的过家家也是一场游戏。”唐齐铭的声音传到了我耳畔,我不由地停下了脚,“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肯放下呢?” 唐齐铭真傻,一个男人最愚蠢的地方就是拿自己和另一个人来比较,这也是他们的天性——争强好斗,不甘屈服。可实际上,这样的比较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不管他从哪个角度比,都无法把萧嘉懿从我的心里比下去。有些人,你一旦从心里认定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一辈子,你心里也只能住得下这么一个人,不管你走到了哪里,都是如此。 微风吹起我的头发,刘海遮住了眼睛,细微的头发散在睫毛上,痒痒的。我想,是时候该把头发剪掉了,只有短发才能适应夏日的炎热。 我懒得说话,于是就这样昂着头,迈着步子往前走。大片大片的人群在我的眼前聚聚散散,我无法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在这里上了公交车,又会在哪里下了公交车,我也无法知道他们过得快乐或者悲伤。因为这个地方叫城市,我们都不过是困在城市里的囚兽,再怎么走,都走不出悲伤的牢笼。 我走的很快,我只想甩掉唐齐铭。所以过马路的时候,我忽略掉了红灯,只顾着往前走。黑色的小轿车就在我的身后来了紧急刹车,司机从窗户外面探出头骂我:“想死啊!”整个马路一连贯地堵塞了,刺耳的车鸣声此消彼长。我竟然忘记了往前走,只是呆呆地站在路边,不懂得躲闪。我想,我是真的想死了,真的想告别这个世界了。 唐齐铭拉着我就往路边走,边走边对人家赔不是。他谦卑的样子很英俊,唇红齿白,不亚于TBV的当红小生。站在他身边,我只会觉得自卑,王馨蕊说的不错,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任何人,这就是我的命。 站在人行道上,我就挣脱掉了唐齐铭的手。路边是一个公园,绿荫遮了满园。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就往公园里钻。公园里大多都是老年人,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跳舞或者下棋。我穿过阴凉的灌木林,跑到公园深处的草地上。我以为我甩掉了唐齐铭,可等我回过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就站在我身后。 他坐在了我身边。我背过了脸,躲着他。他倒也知趣,只是默默地坐着,并不言语。有风拂动树干,发出“呜呜”的声响,巴掌大小的梧桐树叶飘落下来,片片落在眼前。我环抱着膝盖看着那些飘零的叶子,思绪万千。有清脆的童音打乱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看见一对七八岁大小的孩子,他们相互品尝着彼此手中的冰激凌,念念有词地发表感慨。“你的冰激凌比我的好吃。”女孩说,男孩立马把冰激凌送到她嘴边,“那你再吃一口。”女孩果真就凑上前咬了一大口,白色的奶油沾染在她的脸上,她没有抹掉,只顾着笑。 我眼眶瞬间就湿润了。我怕唐齐铭看见,就把脸埋在了臂弯里。我脑海里都是萧嘉懿小时候的样子,每次上学的时候他都会偷偷地塞给我两枚糖果,我舍不得吃,就藏在口袋里。每次上课的时候,我总会习惯地摸摸口袋,摸到那两枚糖果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心安。放学之后我们结伴回家,路上的时候我总会摸出拿两枚糖果,这两枚糖果甜润了我们回家的路。 可是时光终究抛弃了我们。它把我们最单纯的时光封锁在了琥珀般的记忆里,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透亮、闪闪发光,可不管它看起来多么的鲜活、多么的童真,我们都无法再拥有。我们所剩下的只有回忆,泪光闪闪的回忆,就像琥珀一样。 青梅丢了竹马。 一想到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疼痛,也只有在疼痛的时候我才清楚,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在我哭得浑身抽动的时候,唐齐铭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甩掉了他的手,很快,他又伸出了手,从我背后抱住了我。他的口唇凑到了我的耳边,温热的气体喷在了我的脸上,我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江蕙,不要难过了,还有我,还有我。”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哭了。 后来我哭累了,枕着他的腿睡着了。阵阵花香袭来,我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萧嘉懿每天早上都在我家门口等我上学,他的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整齐。我们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男生都必须短发上学。萧嘉懿的头发剪得极短,跟平头没啥区别,额头露了出来,也没有刘海。可是即便如此,他的脸庞依旧英俊,跟小吴彦祖似地。初二的时候就有学姐络绎不绝地向人打探萧嘉懿,每一次有漂亮的女生站在我们班门口张望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觉得心头紧,我把头埋在堆垒起来的课本里,没有人能看得见我脸色苍白。萧嘉懿还总会把收到的情书拿给我看。那时候女孩子写的情书一律都用的是粉红色的信笺,略带着香味。也不知道那是信笺本身的味道还是女孩子们故意涂抹上的香水味。我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每次都以此为借口推辞不看。萧嘉懿好像看出了我的不高兴,再有女生给他写情书,他都放在抽屉里,自己也不看了。直到陶婉怡成了萧嘉懿的同桌之后,再也没有女生给萧嘉懿写过情书。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觉得肚子“咕咕”地叫,接着,我睡意朦胧地睁开了眼睛。唐齐铭正用芭蕉扇子给我扇风,也难怪我睡觉的时候觉得这么凉爽。我从他腿上支起身子,他咧着嘴冲我笑,放下扇子拍打大腿。 我不好意思,“都酸了吧?” “还好。”他说。 我抓起扇子帮他扇风,徐徐凉风拂在脸上,很是舒服。 “哪里弄来的扇子?”我问他。 “刚巧有个大爷路过这里卖这种扇子,我就买了一把,挺便宜的,才五块钱。” 我没有说话,只是回来摇曳扇子。 唐齐铭抬起头看着我,“你饿不饿?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说,“好。” 他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并没有动,弓着身子,不停地垂着双腿。我更内疚了,连脸都红了,我说:“你该叫醒我的。” “你难得睡那么香。”他冲我笑笑,缓缓移动着步子。片刻之后,他站直了身子,“走吧。” 他伸出手来拉我的手,我把手背在身后。可还是被他攥在了手心。他的手宽大温热,很快,就有密集的汗水爬满了我的掌心。我挣扎要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可是反而被他抓的更紧了。他的力气很大,把我的手掌攥的生疼。我“哎呀哎呀”地叫,他却冲我笑,“你也知道疼?”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钢铁做的似地。 我没有回答他,只顾着低头走路。手掌被他拉着,这样的好处是,我不用看红绿灯不用看车流,只管跟着他,他走我也走,他停我也停,整个世界瞬间就变得安全的很。 都下午三点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这么久,反正睡的舒服,我就想继续睡下去。如果不是肚子“咕咕”地叫,我想我还能睡的更久,唐齐铭的大腿也会酸麻的更久,想到这里,我脸就红了。于是,我对唐齐铭说,“我请你吃麦当劳吧。”这个点了,能吃到的东西也只有快餐了,因为我实在是饿的走不动了。 唐齐铭也没回头看我,他只顾着看路了。郑州的交通并不太好,车来车往的,城市都这样,交通快捷,可却更容易迷路。 十字路口对面有家麦当劳。 唐齐铭没有回应我。我以为他不想吃,所以就不说话了,只管跟着他走。绿灯亮了以后,骑电动车的大婶大叔“唰唰唰”地从我们身边飞过,唐齐铭把我手攥得很紧,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过了十字路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我的手走进了麦当劳。 麦当劳的空调开得很足,刚进店里就感到一股透凉。这个时点来吃东西的人并不多,所以,店里倒显得有些空荡。我们坐在窗户边的位置上,坐在这里的好处是,抬起头就能看见这个城市的繁华。唐齐铭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恰巧有服务员路过我们的餐桌,他就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有卖‘随便’的吗?” 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唐齐铭也不抓弄我,站起身就去前台叫餐。等他端着餐盘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只给我叫了套餐,而他自己只点了份可乐。 “你不饿?” 他喝了口可乐,“我不吃快餐。” 我惊愕,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塞在嘴里的鸡块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他低着头咬吸管,“快餐没有营养不说,也没有做出来的家常菜有味道。”他吸允了一口可乐,“不过,很多人都喜欢快餐。因为他们进了快餐店就可以吃,不用浪费时间去等餐,除非人很多,得排队。吃完之后就可以走,也不用收拾桌子不用洗碗,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次性的,擦擦嘴就可以出门。就好像对待爱情一样。” 我只顾着低着头吃汉堡,我不敢抬起头看他。 “慢点吃。”他提醒我,继续咬吸管。 “其实快餐很充饥。”我说,口里的鸡腿堡还没完全吞咽下去,“你不吃,是因为你并不是真正的饿。如果你真正的饿了,你肯定会吃。” 他也不反驳我,只顾着喝可乐。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也不接听,任由它响着。 我提醒他,“干嘛不接电话?” 他冲我笑笑,继而把吸管送到了嘴里,我以为他要喝可乐润润嗓子。可他没有,他在咬吸管。他把手机放在了餐桌上,不理不顾。 我懒得理会,继续吃汉堡。我是真的饿了,所以才不管它有没有营养好不好吃,这些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你饿了的时候只会想吃东西,任何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你都会吃。 唐齐铭手机响了一会就消停了。他拿起手机,然后关机。整个过程他都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是谁的电话,让他如此冷漠。 “吃完东西去哪里?”他问我,并没抬头看我。 “去趟奶茶店吧。”我说。我得回去看看,看看能做些什么。 “我陪你去吧。”他停顿了一下,“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做。” “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去好了。这么热的天,你一会儿回去吧。”我是想避开唐齐铭,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法平静。 他也不说话,只是随手翻阅着麦当劳的宣传页。他的左手托着腮帮子,手臂上的那块刀疤暴露无疑。 我喝了口可乐,指着他手腕上的刀疤试探性地问他:“这个疤痕……是因为某个人吗?” “你怎么知道?”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当然知道了。”我故意说得很认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知道你是因为谁。” “那你说是谁?”他看着我,皱着眉头。 “是王馨蕊吧。” “是她告诉你的?” “看来是我猜对了?”我笑。 他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看来我猜的不错,是王馨蕊——这个让他愿意在自己身体上留下疤痕来纪念的女人,如今就呆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我用不着知道当初王馨蕊是因为什么离开唐齐铭,这与我毫无关系。但是,现在,王馨蕊回来了,唐齐铭也该从我身边离开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喝了一口可乐,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也都会走。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孤军奋战的。我们控制不了任何人,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喧哗和热闹之后,等待我们的只会是久久的寂静,一想到我们曾经拥有过,我就觉得心头微微发酸。 我想,我该祝福唐齐铭,就像我祝福萧嘉懿那样。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注定了要幸福。 而我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陪衬。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存在的意义就是陪衬,陪衬别人的快乐和幸福,陪衬别人的地久天长。 我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可乐喝完。外面的阳光白花花的,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说,“我先走了。” “江蕙。”他在我离开座位的时候叫住了我,“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我笑笑,“散伙饭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杯子喝可乐。他真傻,杯子已经空了,他怎么吸都不会吸出可乐来。 就像,储藏爱的容器空了之后,怎么倒,都倒不出爱来。 所剩下的,只有渐渐稀薄的味道。 要不了多久,这味道也会消失不见了。 第22章 尊严是我们活着的分 萧嘉懿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不管我拨打多少次,电话那头都会传来婉转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我不喜欢这声音,不管它有多么婉转动听,我都不喜欢。我心里发毛,任何细微的触动都会让我暴跳如雷,我想骂人,可是我骂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把车窗开的很大,热风“呼呼”地吹进车厢,迎面扑在我的脸上。我快睁不开眼了,只得靠着车窗发呆,手里握着手机。我给萧嘉懿发了信息,我让他开机之后立马打给我。我一直在等,等他打来的电话,等他的声音,等他亲口跟我说:“江蕙,我没事。” 可是,直到我下了公交车,我都没等到,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这辈子是否还能等到。 唐齐铭究竟跟萧嘉懿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跌跌晃晃地下了公交车,炙热的阳光打在我身上,我没有了感觉,只是觉得睁不开眼。我钻进了树荫里,避开了阳光,没走几步就到了奶茶店。 守店的只剩下了小雅姐。 她穿着白绿相间的制服,站在前台边反反复复地擦拭吧台。见我进门,她丢下了抹布扶住了我,“小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手足舞蹈,“今天上午的时候累计卖出了十份‘鲜果情话’,顾客说我们这里的‘鲜果情话’要比那一家地道正宗。” 我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小蕙,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小雅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也不烫,要不要喝点水?”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不渴,只是觉得有些累。” “可能是热的。”她嘀咕,“你坐会儿,我去给你调杯水加冰。” 她不说后一句还好,一说我心坎就疼了,可又不好在小雅面前曝露出来,于是,我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伪装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你明明想哭,可还要装出一副想笑的样子。我们违背着良心过日子,被迫地披上了面具。可是,面具太多了,也就分不清哪一张是真的,哪一张是假的。在这一方面,我不得不佩服江采文。至始至终,她都戴着面具生活,至少,在我面前,她是如此。直至今日,我都未能看清楚她的本来面目。 “喝点水就好了。”小雅把杯子放在我面前。 我伸出手攥住杯子,手心一阵冰凉。 “其他服务员呢?”我明知故问。说到底,我是不能接受王馨蕊在电话里的答案,我希望小雅能给我另外一种说法。可她没有,她说出了和王馨蕊一样的答案,而正确的答案总是只有一个。 “他们都辞职了。昨晚上集体写了辞职信,不等你批准就跑到新开的奶茶店上班了。”小雅愤愤不平。 “你怎么不走?”我喝了口冰水,“我听说那家奶茶店给员工开的工资比我们这里高一倍。” “做人总得讲些信用的。”她低下了头,玩弄着手指,“我小时候家里穷,没念过多少书,但是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人,最不能丢的就是良知。如果连良知丢了那还算个人吗?有多少钱又有什么用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抬起头看着我,浓眉大眼。 “你这样的好人越来越少了。” “这跟好人坏人没关系。这是每个人都应该做到的,只不过,很多人都丢了本性,而我刚好做到了,所以,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解释。 “小雅姐……”我抓住了她的手,“谢谢你。”我说,眼眶湿润。 “别这样。我们应该振作起来,把奶茶店经营好,我有这个信心。” “我打算先关门一段时间。”我说,“在你未找到新工作之前,我还按月支付你工资,直到你找到新工作为止。” “江经理……”她脸色苍白,“你的意思是……我被炒鱿鱼了?” 我意识到她叫我江经理,而不是小蕙。 “你会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我说。 “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好不容易告别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有个不会把我看得很低的老板……我不要走。”她哭了。 “别这样。”我抱住了她,“我会难受的。” “我已经难受了。”她撅着嘴,“既然你都这样决定了,我也不说啥了。在我未找到新工作之前的工资什么的我不要,不属于我的工资我一个子都不能拿,我只要我挣下的工资。” “就当是我给你的奖金。”我说。 “可别,我会良心难安的。我也没做出什么成就,拿自己本职的工资就已经很开心了,我也不要你的奖金。不过,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 “就是奶茶店再开张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打电话把我叫回来上班,你有我的电话的,我也不会换号。可不可以?”她一脸的憧憬。 “如果你愿意,开张之后随时都可以来。”我帮她擦掉眼角的泪。 “太好了。”她破涕为笑,“说真的,真羡慕你们。” “有什么好羡慕的?” “有文化有知识,走到哪里都不会被欺负。你不知道,在来这里工作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劳动合同书,之前的老板没有一个跟我们签过这玩意。我刚出来打工那两年,家里的亲戚介绍我去厂里工作,天天累死累活挣不到钱不说,还时刻承担着风险。我们那一群姐妹,有好几个都被机器压断了手指,黑心的老板连医疗费都不给出。”说到这里,她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所以啊,有学上真好。你们大学的图书馆里是不是有很多的书?我上初中的时候图书馆小的可怜,而且还不对学生开放,说真的,到现在我都没见过图书馆是个啥样子。” “有时间我带你去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看看。” “真的吗?”她雀跃起来,可是很快,她又面露难色,“人家会不会不让我进去?不是要啥证件吗,我没有呢。” “放心好了,你以后周六周日不上班想去的话就到我学校来找我,我带你去。”我心头发酸。比起小雅,我们都足够的幸福,可是我们却对自己的幸福视而不见,因为我们总觉得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只不过,你刚巧幸运,就这样的理所当然的过上了再正常不过的日子。 甚至是遇见一个人,和他一起慢慢变老。你觉得他不会离开,你们一辈子都会这样,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他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们失去了生活里的“理所当然”,在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才发觉,那些被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上天对我们最好的眷顾。 我把小雅的工资结算完了之后又给了她一千块当奖金。她为我们奶茶店做了那么多,这笔钱是她应得的奖励。可是小雅死活都不接受。“江经理,别这样。”她说。 “这是你应得的奖励。”我说。 “你们给我的奖励已经够多了的。”她把自己的工资装进了内衣口袋里,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别犯傻了。一起装起来吧。”我捡起被她扔在吧台上装有一千块的信封往她身上塞,小雅却一个劲地往后躲,“江经理,不要为难我。”她皱着眉头看着我,“在奶茶店里,我得到了的远远比奖金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尊严。刚出来打拼那两年,没有人跟我提起过什么是尊严,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尊严这东西只属于那些有些钱人,而我们这些打工妹,根本就不配拥有。我把自己的自尊一点点地收藏了起来,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人,还应该有尊严,来到七色花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们大家都一样,都该有尊严。”她环顾着空荡荡的奶茶店,眼里闪着泪花,“所以,江经理,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还是叫我小蕙吧。”我拉住她的手。 她含着眼泪笑了,“真舍不得这里。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好经理。” “会的。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比坏人多,而且还要多得多,所以那些为虎作伥的坏人,早晚有一天都会好人全部吞并。” “真希望是这样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临走前,她又端了一盆水,挽起袖子,挨着地抹桌子。我劝她不用这么做,因为不会有顾客会来,擦得再干净又怎么样。 她不理我,只顾着擦桌子。水渍溅到她的衣襟上,她也不理会。于是,我就找来抹布和她一起擦,还没刚把抹布放进水里,她就拦住了我:“小蕙,你去忙你的吧,我要自己擦,都擦一遍。” “我不忙。” “那你去坐着歇着。”她推开我,“不用管我。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让我为这段工作告个别。”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跑到吧台里看资料,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小雅在哭,很小声地抽泣。我从吧台里走出来,犹豫不决地站在她身后。她并不看我,只顾着擦桌子,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真的不想离开这里。”她低着头说。 我走向前抱住了她,我说:“小雅姐,对不起。” 她推开我,抹着眼泪说,“别把你衣服弄脏了。” 我把她抱的更紧了,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没关系,没关系……”我只剩下这句话了,反反复复地念叨,空前绝后。 小雅把店里所有的桌子都擦拭一遍才离开。所有的桌面因为清水的换洗变得熠熠生辉。小雅就站在大厅中央,她身躯笔直,双手相扣。我站在她侧面,发现她在笑。她脸上神采飞扬,整个架势好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我叫她,她不理我。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目光炯炯有神,微笑迷人。我知道,她在做最后的一场梦。在这场梦里有她深埋在心里的尊严,还有她自己的小快乐。 许久之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恢复了常态。她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她说:“小蕙,我走了。” “嗯。” “奶茶店再开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回来的。”她要我保证。 我说好,我保证。 她不再说话了,转过身子就往外走。我所能看见的只有她的背影,我知道她在哭,她不想让我看见。 后来,她走出了奶茶店,走到了炙热的阳光下,走进了人来人往的潮流中,我找不到了她的身影。我抬起头,看着被梧桐树干遮起来的阴影,有零星的阳光穿透树荫的空隙溢出来,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泪水瞬间就磅礴了。 没有人能看到,真好。 我踱着步子走回了吧台,继续看电脑里的文档。我要计算各种成本,店面需要出售转让,租金差不多就足够江采文过活了。至于奶茶店里的器具,我肯定是不会卖掉的,我得把它们统统打包收起来,不管江采文愿意不愿意,我都得把它们收起来。总有那么一天,它们会重见天日。 我托着腮帮子盯着电脑,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让我觉得脖子酸疼。我仰起头,扭动着脖子,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奶茶店里坐着一个人,在临窗的位置上。她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是江采文。 我端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愣,视线由杯底转移到我身上,她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来了也不喊我一声。”我抱怨。 “我就是想来看看。”她端起杯子。我注意到她的嘴角发干裂开了,我恍然想起她肯定还没有吃午饭,甚至连早饭都不曾吃。她总是这样,每次心里不痛快的时候都会用不吃饭的方式来解决,所以在我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做饭。因为江采文不痛快的时候自己不吃饭也就算了,她也不会做饭给我吃。我无法忍受饥饿给我带来的胃部痉挛,于是,我只能学着做饭。时至今日,我都没能忘记我第一次做饭的场景,我学着江采文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煤气灶,我要煮方便面。江采文煮方便面的时候总会往锅里切些青椒片,打两个鸡蛋。我也想这么做,于是我就去切青椒。也不知道是刀太过于笨重还是因为我力气太小,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切完一个青椒,锅里的水“呼呼呼”地叫,我转过身子要放面饼,切辣椒的刀子没有放稳,从案板上掉在了桌子上。我怕刀子会落在地板上,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挡刀子,就这样,刀尖毫无防备地割破了我的手指。一种火辣辣的疼痛钻心地随着鲜红的血蔓延开来。 年少的时光总像一场梦,还没等我们彻彻底底地看清楚所谓的快乐或者痛苦,这场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剩下的只有天明时的清醒。 “我好久没来这里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感觉都像是在做梦,一眨眼的时间,六年就这样过去了。六年之前,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这个店面上。那时候郑州还没有什么奶茶店,很多人都觉得我肯定会失败,甚至连萧嘉懿的妈妈都劝我说,‘一个女人,何必要那么周折辛苦呢,把这笔钱存在银行或者做点小本生意,都会衣食无忧。’可是,我还年轻,我总得做点什么。于是,我拿出所有的积蓄盘下了这家店,做起了奶茶。开业的第一天晚上,我站在奶茶店门口,看着灯光霓虹的招牌,心里全所未有的安宁。我知道,从此以后,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我的奶茶店也不会抛弃我,它都会守在那里,等我精心调制奶茶。”她喝了一口水,停顿了几秒,“可是现在,我又回到了原点。这大抵就是生活的本质,时光和心血都会被辜负,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场旧梦。”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跟前。 江采文也不再说话了,她的视线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窗,落在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十分专注。她在看什么,我不知道。 傍晚的朝霞渐渐染红了天空,整个城市就像是笼罩在灯火通明的火烛里。江采文一直盯着窗外不说话。她这个样子我总觉得内心不安。说实话,我真希望她能像过去那样暴跳如雷地骂我或者打我,因为那样的话,我都会觉得心里踏实。 “我们去吃东西吧。这条街上有家饺子店做的特别地道。”我说。 她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东西啊,你一天都没有吃饭了吧。”我讨厌自己,如果我也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撒谎,我肯定会撒娇地拉着江采文的手,拉她去吃东西,她也肯定会去。我清楚,在江采文面前我做不到,或者说,在任何人面前,我都做不到。 “我真的不饿。”她说,声音嘶哑。 “那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这里离我学校不远,我们去我校园里走走好不好?”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江蕙,你不恨我吗?” 我很意外她会这样问我。那些年少的时光波涛汹涌地扑来,打在我的心坎里。我想,我们这辈子都无法泯灭掉对某件事的记忆,这辈子都无法泯灭掉。那些让我们刻骨铭心的事情都像生长在我们身体里的刺青。我们会长大,它们也会长大,就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撒谎,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恨”了。 “我知道了。”她垂下了眼帘。屋子变得灰暗,我看不见她的脸。我想要去开灯,她叫住了我,“别开灯了,我再坐一会儿就走了。” “要不要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我说,“这里有家的热干面做的也不错。” “你每天都吃这些吗?”她问我。 “忙起来的时候是这样的。”我说。 “总是吃这些怎么可以呢?也没有什么营养。” 我心头发酸。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所幸的是,屋子昏暗,她看不见。 “习惯了就好。”我小声说。 “以后常回来吃饭吧,我做红烧排骨给你吃,你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做给你吃。” 我觉得自己听错了,江采文从来都没这样跟我说过话,我甚至开始怀疑坐在我面前的人,是不是江采文。 “我知道你恨我。”她也不看我,只是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就像我恨你那样,我们母女之间都是隔阂。”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反反复复地提醒你是个孤儿。可实际上,你原本就是一个孤儿。你的父亲为了他的大好前途抛弃了你和你的母亲,而你的母亲,总觉得是因为你的降临,那个她所深爱的男人才离她而去的。在你还未出生之前,你父亲就反反复复地强调肯定是个男孩子,他一直都想要个男孩子,可惜,你妈妈生错了,她生了个女孩子。” “这么说,你认识他们?” 她点头默认,“我何止是认识他们。甚至连你母亲把你丢在医院的长椅上,我都在场。我听见你在襁褓里哭,哭声清脆的让人心寒。我走向前,把你抱在了怀里,你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后来,你止住了哭泣,静静地睡着了。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恍然发觉,没有你,我可能会照样活得很好,而你没有了我,你就会死。我很后悔自己曾经做的错误决定,但是让我觉得心安的是,我弥补了这个错误。” “你的错误是指把我抱回家吗?” “不。”她抬起头,眼里泛着一种类似光芒的东西,“把你丢在医院长椅上的那个人,是我。” 我浑身瘫痪地坐在了椅子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是我。”她重复了一遍,低下了头。“是我把你丢在医院的长椅上,是我决定不要你了,是我。”她声音低的很,像是从喉咙里憋出来一样。 我惊慌失措。 “为什么你是个女孩子呢?如果你是个男孩子的话,或许他就不会为了那些所谓的前途而丢下我们?你知道不知道,是你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孤苦伶仃,一辈子都活在苦痛中。”她只顾着低声细语,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脸色在一点点地发白。 她也不会看见。因为光线昏暗,因为泪眼涟涟。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大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毫无防备地。等我再抬起头看窗外的时候,整个城市已经霓虹闪烁、灯火通明。我背靠着墙壁,浑身无力。江采文还坐在我面前,她在哭,泪水涟涟地往下落,她的声音虚弱得很,断断续续的,若有若无。她哭泣的时候肩膀抖动,像是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里。 我缄默,依着墙壁一言不发。 江采文丢弃我那天有没有像现在这样恸哭过?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既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将我抛弃,何必又把我抱回去。如果,那天,我在医院里无人问津,是不是会被送进孤儿院,或者饿死了,再或者,被坏人抱走,那么,现在的我肯定不会承受这么多的苦楚,不会遇见萧嘉懿,不会撞见唐齐铭。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混混沌沌地走向了人来人往的大街,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只顾着往前走。城市的灯光迷离的很,我觉得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我以为是灯光闪烁,可当眼泪滑过脸庞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泣。 哭什么呢?我笑话自己。我父亲在我生下来之后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吧,还有我母亲,哪怕我是一块从她心头掉下来的肉,她也舍得抛弃我,也舍得弃我于不顾。我还哭什么呢哭,我有什么好哭呢?从一开始我就是被遗弃,没有人会懂得我有多么的心酸。 我的心酸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为我着想。我存活于这个世界的最大的缘由就是做陪衬,陪衬陶婉怡有多么漂亮、有多么配得上萧嘉懿,陪衬他们有多幸福、有多快乐,也正是因为我的一无所有,才足以见证他们的富裕。 我不停地往前走,眼泪之都止不住地往外冒。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看着我,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只剩下了难过了。后来,我走累了就坐在了马路边,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里,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裤腿上,湿湿的。 我哭的很伤心,连有个人走到我身边我都不知道,直到我看见他的白色帆布鞋我才抬起头,是唐齐铭。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出现了在我跟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悲伤难过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在我面前。这样很不好,我所有的软弱和无力都被他看见了,这样很不好。 他伸出手给我递纸巾,纯白色的纸巾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金箔。 我没接纸巾,只管哭。 唐齐铭弯着身子帮我擦眼泪,“别哭了,再哭就可以登台唱戏了,连妆都不用画。” “不用你管。”我背过脸。 “我不管谁管?” “谁都不用管,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那我呢?”他蹲在了我身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还有王馨蕊。” “不。”他打断我,“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哪一天,你也丢下了我,那么我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昂起了头。 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太多的霓虹闪烁遮挡了星空的本来面目,就像,太多的假面微笑掩饰了悲伤一样。 我沉默。 唐齐铭站了起来,“我们回家吧。”他说,“我做好了饭菜,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却关机,然后我就来奶茶店找你,刚巧看见你从店里出来,我叫你好几遍你都不理我,只顾着哭了。现在哭也哭够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吃饭。”他笑了起来。 “没有胃口。” “回去了就有胃口了。”他把我拉起来,然后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一路的灯火阑珊,我所能握得住的也只有着唐齐铭的温暖。 路过奶茶店的时候,我不由地放慢了步伐。江采文还坐在店里,店里没有开灯,我看不见她的脸,她整个人都藏在昏暗的光线里。 唐齐铭要去叫她一起吃饭,我拦住了他。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在此之前,我们之间只有沉默。 或许,沉默是唯一的沟通方式,彼此怀揣着伤口独自舔舐。 唐齐铭做的晚餐很丰盛,花花绿绿的摆满了一桌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菜,很明显,我们两个人是绝对吃不完的。 他给我夹菜,是红烧排骨,“第一次做这个,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你尝尝,有没有你妈妈做的好吃。”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我并没动筷子,只是看了一眼碗里的排骨。 “这很重要吗?”他继续给我夹菜。 我沉默,只是盯着碗里的饭菜发呆。 “快吃饭。”他提醒我。 “吃不下,我没胃口。”我说着,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他丢下了碗筷,也随我站了起来。 “去睡一会儿。”我看了他一眼,他满脸的惊慌失措、惴惴不安,仿佛我是个孩子一般。“你吃吧。”我补充了一句。 “我去给你放热水洗澡。” 他推开椅子就往卫生间走。他走得很快,跟跑的似地,连我叫他,他都没有回头。很快,我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流水声。我知道他在调水温。 他不该这样对我,我还不起他,我只会觉得良心难安。 我掏出了手机,然后开机,齐刷刷的短信发了过来。我以为是萧嘉懿,心里欢喜的厉害。可是很快,我的欢喜就被现实所蒙蔽,是陶婉怡。所有的短信都是陶婉怡发给我的。她一遍接着一遍地在信息里说:“江蕙,求求你了,告诉我萧嘉懿在哪里,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我默然,依着门廊发呆,连唐齐铭从卫生间里出来了都不知道。 “水温调好了,快去洗吧。” 我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水,衣襟也湿透了。 “淋浴的蓬头有点松了,我修理了一下。”他边擦脸上的水边对我笑。 “唐齐铭,”我叫他。 “到。”他摆了个军姿,一副严肃的样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萧嘉懿都说了什么?”我哀求。 唐齐铭的严肃瞬间就瓦崩土解了。他松松垮垮地垂下了头,“你还是那么的在乎他。” 我缄默。 “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觉得我不及他,是不是?因为他占据了你童年的所有记忆,因为你们曾经青梅竹马,所以,不管我做什么,怎么做,你都不会从心里认可我,你都会觉得我不及他,是不是?” “唐齐铭,”我打断了他,“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他刨根究底。 “我不知道。”我靠着墙壁上,筋疲力尽,“我累得很,求求你,不要再问我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究竟聊了些什么,因为萧嘉懿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笑了,很狼狈地笑,“江蕙,如果那天晚上,离开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想这样,一遍接着一遍地追问萧嘉懿我去了哪里?你会吗?” “别这样,唐齐铭。”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答我,你会不会?” “我会。” “真的吗?”他一脸的惊喜。 “我骗过你吗?”我说。 “我们聊了很多,”他说,“我是指我和萧嘉懿。他跟我讲你们小时候,讲那些将你们丢弃了的懵懂时光,你喜欢吃巧克力糖还有你妈妈做的红烧排骨。他说得很尽兴,我们还喝了点小酒。聊到半夜的时候我觉得困了,就起身去睡觉。临睡前我对他讲,有我在,你会过得很好。他说好。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他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那你为什么要动我的手机?还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和短信。” “我没有删。”他解释,“我单单是帮你把手机充电。” “噢。”我垂下了脸,“我知道了,”我说,“我去洗澡。”说完我就往卫生间走。 淋浴还开着,水汽弥漫了狭小的卫生间。我关上门,连衣服都没有脱就站在了水蓬头下面。我把水温调的很凉,跟冲凉水澡一样,冰凉的冷水唰唰地从我的头顶上冲了下来,淋到我的眼睛里,然后又从我的眼眶里滚出来,我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哭。 是萧嘉懿,一定是萧嘉懿。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踏进这屋子里来,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的手机上动手脚。可是,他为什么要删掉自己的电话号码,为什么要删掉他发给我的那些短信,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我。 我想,这个世界大抵就是这样,它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最终的结局。这样,你会再一次又一次的灼伤之后继续期待未知的美好,也正是因为这些期待,所以你才会活下去。 可是,漫长的折磨之后等待我们的到底是微薄的希望还是更惨淡的绝望,我不知道。 唐齐铭在敲卫生间的门,“江蕙,你电话。”他说,“要不要我给你送进去?” “不要。”我叫嚷,裹着浴巾就去开门。我把门开得很小,足够容得下一个电话的空隙。可是在接过手机的那一刻,唐齐铭还是发现了。未等我握紧手机他就推开了卫生间的门,手机“啪啦”一声落地。 “江蕙,你在干什么!”他盯着我湿漉漉的衣服,暴跳如雷。 我弯下腰捡手机,它还在响。 “你放的是凉水?不是温水?” 我没回答他。 “江蕙!”他的声音震耳欲聋,“你疯了吗?” 我朝他笑,“我就是觉得热!想冲个凉水澡。” “会感冒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健步如飞地关掉了淋浴,然后调高了室温。 “怎么会呢!”我握着手机,“你先出去吧,我接个电话,是我江采文的,我妈妈。”我朝他挥手,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很快,狭窄的卫生间里便水汽氤氲。我站在门口按下了接听键,江采文的声音苍老又嘶哑,“小蕙,明天找中介公司把店卖了吧。” “为什么要卖?”我惊诧。 “这笔钱留着你出国用。” “我没有想过要出国。”我辩驳。 “可是我为你想过。” “真可笑。你什么时候为我想过?当初把我抛弃在医院的时候你为我想过吗?小时候你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是个孤儿的时候你为我想过吗?现在说什么为我想过出国。真可笑!”我注意到唐齐铭再看我,他皱着眉头,愁眉苦脸的样子。 “江蕙……”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平静,“我是为你好。” “不要打着为我好的幌子来命令我该怎么做,该做什么。在我十八岁之前,你还有让我对你惟命是从的权威,可是现在,我二十岁了,该怎么走,怎么过,我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掉了,我不知道再说下去我会不会暴躁如雷。 唐齐铭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何必呢?她毕竟还是你的母亲。” “你母亲在你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将你遗弃在医院的长椅上了吗?你母亲在你年幼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是个孤儿了吗?她肯定不会这样做,可是这些招数,江采文,也就是我的母亲,统统都用在了我的身上。”我浑身都在发抖,连牙齿也上下磕碰。 “江蕙,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说不出来的苦衷的。” 他倒好,反而宽慰我。 “那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你永远都不知道这道伤痕是有多么的深!”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笑,然后暗自神伤地离开了卫生间,再走之前,他拉上了门,提醒我,“快去洗个热水澡,不然你会病倒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发呆。我在心里怨恨江采文,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怨恨江采文,怨恨她曾经丢弃了我,怨恨她在我小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我的伤疤。我自己也清楚,我这般的怨恨只是因为没能得到爱,在我最需要爱,最需要鼓励和拥抱的年纪,江采文丢弃了我。说到底,我这般的恨她还是因为在乎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温暖可却越惦记。 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唐齐铭还坐在餐桌边,桌上的菜肴丝毫未动。见我出来,他抬起了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没有问他,只顾着往卧室走。他在我身后叫住了我,“你不打算吃点东西吗?”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甚是连头没有没有回,走进卧室之后就随手关上了门。 我懒得开灯,直至就爬到了床上。我脑子里都是江采文隐匿于昏暗的光线中的身影,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于是我掏出了手机。 我发了一条短信,不是给江采文,而是王馨蕊。 很快,她就回复了我。言简意赅,只有三个字:“明天见。” 我把自己埋在枕头里。这是最后一条路了,我对自己说,江蕙,对不起。 第23章 唐齐铭,对不起 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 “江蕙小姐,见到你真高兴。”她跟我客套。 “彼此彼此。”我虚情假意。 女人一旦虚伪起来就变成了一种很可怕的生物,这种生物会七十二变,会笑里藏刀,你永远看不清楚她的本来面目,甚至被她刺的遍体鳞伤你甚至都觉得她是为你好。 “店里的生意怎么样?”她端起了咖啡杯,面带微笑地问我。 我把手攥在桌子下面,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指甲嵌进皮肉里的疼痛。可是我在笑,“你自己清楚。” “江蕙小姐,你说话不要带刺哦。”她看着我笑,“什么叫我自己清楚,好像是我把你们家的店搞垮了似地。” “难道不是吗?”我以为我会拍着桌子跳起来,但是我没有。我的表情极其平和,甚至连声音都是平和的。 但是,没有人知道我的血液在沸腾。它们灼烧着我,让我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安静。 “商场如战场。难道你妈妈没有教会你这个道理吗?适者生存,我们只不过是刚好适应这个市场罢了。”她清了清嗓子,加强了语气,“所以,这怪不得我。要怪也只能怪你们自己。说吧,你今天约我出来是什么事情?是要哀求我吗?”她发出朗朗的笑声。 我摊了摊手,“王馨蕊,你别忘了,是什么让你如此疲倦不惜成本地开下这个奶茶店。我知道你的目的,你不过是想要毁掉我,想让唐齐铭看见我有多狼狈好离我而去。可是你费尽周折地转了一个大圈子,达到目的了吗?”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结了,苍白如纸。 “就算你迫使我关掉奶茶店,你自己也不过是损兵折将。我知道用这个词很过分,因为说到底,你都是在做赔本生意。你赔掉的不仅是你的金钱,还有你的青春和爱,一个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啊?你就这样赔掉了。”我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样说很过分,可是我别无选择。若非是情不得已,我绝不会揭别人的伤疤来制胜,因为我浑身上下都是伤疤。 我说过,这是最后一条路,我别无选择。我不想欠江采文的,任何一丝的亏欠都会让我觉得自己附属于她。 果然,王馨蕊的脸色红白不定了。她端起咖啡杯,并不喝,单单只是朝杯子里吹吹气。其实她用不着这样,因为那根本就是一杯冰咖啡。 “说吧,江蕙小姐,告诉我你约我出来的目的。” “很简单。”我说,“你到此为止,带着唐齐铭离开郑州。” 棕黑色的咖啡从瓷白色的杯子里溢出来,滴在了她的衣襟上。她并未伸手去擦拭,而是盯着我,她的眼神深邃,像是要将我看穿一般,“江蕙小姐,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我认真的。”我默然。 “你不爱他。”她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 “为什么这么说?”我反问。 “如果你爱他的话,怎么会舍得让他被另外一个女人带走?哪个女人都是自私的,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让我想想,你之所以愿意把他让给我说,说到底,你在乎的是比他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钱财,对不对?”她讥笑。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提醒她。 “真替唐齐铭感到遗憾,他竟然会喜欢上你这样视财如命的女人。” 我没有说话,只顾着喝咖啡。尽管我不喜欢咖啡的味道,可还是把瓷白色的杯子送到嘴边,大口大口的吞噬,也不过是一口气的功夫,我喝干了杯底。我以为我会吐出来,可实际上我没有。我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那些残留的气息在我的舌尖上跳舞,我怎么都挥之不去。 我没有力气和王馨蕊计较这些问题,随她怎么说吧。于是,我松松垮垮地歪在沙发上,在富丽堂皇的咖啡店里喝东西的好处是,空调开得很足,沙发垫也柔软得很。我觉得我会睡着的,我多久没有安安稳稳地睡一个好觉了?我不记得了。我太累了。 可是,王馨蕊偏偏不让我昏睡。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我不知道是什么缘由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变得如此八婆。后来我才恍然大悟,是爱情,得不到却又舍不得放弃的爱情。所以,在爱情的面前,我们谁都不是胜利者,我们都不过是一件牺牲品,甘愿沉沦甘愿焚灭的牺牲品。 所以,唐齐铭,请原谅我。 这是我们无法逃脱的宿命。除了举手投降,我们都别无选择。 这个世界总有办法让我们屈服。这是我们逃脱不了的宿命,存活于世的悲哀。除非你无所欲无所求,只可惜,我们都不过是凡夫俗子。 “江蕙小姐,我希望你是完全坦诚的,没有任何的花招。”说到底,王馨蕊还是不信任我。 “如果你觉得我欺骗你,那么就这样吧。”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要往外面走。 她叫住了我,“我信你!为了唐齐铭,我愿意相信你一次!” “你很爱他对吗?”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波光闪闪。 她没有回答我。那就是默认。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他受到伤害呢?爱一个人就应该全心全意地对他好,不应该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不是吗?” “江蕙,我没有伤害他。”她辩解,脸色发白。 “他手臂上的刀疤是因你而起的吧?”我说,“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对他,唐齐铭是个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不要伤害他。” 说完之后我就走了。我浑身疲惫,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气都哪里去了。走出咖啡店,耀眼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整个世界开始在我面前旋转,我强打精神,可是毫无用处,眼前一片的眩晕。 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以为自己是要死了。我甚至觉得灵魂一点点地从躯壳里钻了出来,整个世界对我而言都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我无法触摸得到任何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幻景,甚至连我自己本身都是一场幻景。那些过往的时光“呼啦呼啦”地在我脑海中晃荡,我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庞,看见了许多再也不曾见到的面庞,甚至还有小学时候欺负过我的那群人,他们还是那般的模样,和时光一起存在了轨道里。 这个轨道是我成长的足迹。而现在,我即将走到了终点。 我听见有人在唤我,她的声音熟悉的很,我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于是我想回过头来看看她。就这样,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江采文。 “小蕙,你醒了,好些了吗?”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谢天谢地,终于不太烧了。”她喃喃自语,脸上带着掩饰不掉的惊喜。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可一切都是徒劳。我浑身无力,仿佛除了大脑,其他任何肢体都不再属于我。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江采文絮叨,“还有,想吃点什么?喝点粥还是鸡汤?我刚熬好了鸡汤,要不要喝点?” 我摇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说。 她的脸色瞬间就苍白了起来,毫无血色,“你瞎说什么啊?”她说,“你还年轻,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要结婚,要生孩子,要做母亲,这都是你人生必经的阶段,怎么会死呢?”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说。 “你还病着呢,刚刚退得烧。”她说,又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能感觉到她宽大的手掌所传递的热度,“休养几天就会好了。多亏了你的那个朋友,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把她请到咱家里吃顿饭。” “谁?”我困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当时太心急了,忘记了问。”她说,“反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一看就像有钱人家的孩子,穿的也好看,还懂礼貌,她还在电话里叫我阿姨来着。” “是不是穿着浅粉色的连衣裙?”我想起王馨蕊。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衣服。”她说,“我也不知道这姑娘怎么就晓得了我的电话,她叫我去医院,说你晕倒了,当时我吓坏了。”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小女人味十足。“所幸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高烧。这些日子你哪都别去了,好好在家养病。” 我看着她。除了脸上多了几道皱纹,皮肤变得松弛以外,她的模样一点都没变,她还是那么漂亮,韵味十足。可是我却觉得眼前的江采文完完全全不是那个与我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的江采文,仿佛是一夜之间,她变了,变得让我觉得陌生,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我去给你端碗鸡汤。”她站了起来,“要不要加点香菜或者葱花?” 还没等我开口,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噢,我忘了,你不吃葱花的,我加点香菜好了。” 我惊诧,她竟然如此清楚地记得我的癖习。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她曾经将我抛弃,在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她都舍得把我丢弃在医院的长椅上,让我独自面对初临人世的冷暖;她也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打我、骂我,告诉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在那么多被我怨恨的日子,她竟然熟知我的喜好,甚至连我不喜欢吃葱花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心里泛酸,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于是我躲在了被窝里。 江采文,你说,你让我该如何是好。在那些无所依靠的时光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攥紧了拳头,咬紧了牙齿,发誓要怨恨你终生。等你老去,我都觉得自己不会站在你跟前,跟你家长里短、端茶倒水。可是现在,你让我该如何是好?江采文,你是在补偿我吗?补偿我不曾得到的母爱吗?补偿我冰冷的时候发出的叹息吗?是吗? 我还是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枕巾上。 江采文在叫我,她说:“小蕙,来,喝点鸡汤。” 我没动。 “喝点鸡汤再睡。”她说,把碗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 我还是没有动。 她伸手来掀我的被褥。我蒙着头,双手死死地抓着被褥。 “会闷坏的。快点来喝点鸡汤,趁热喝吧。一会儿都该凉了。”她这么一说,我的手就松了。于是,她掀开了被褥,我泪水涟涟的样子在她面前暴漏无疑。 “你怎么哭了?”她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都说了只是高烧,过几天就会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 幸好,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泣。 “来,喝点鸡汤。你尝尝鲜不鲜?”她扶我坐起来,端起碗,用勺子搅拌,然后送到我的嘴边。 我不知所措。 “喝啊!”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吧。”我伸出手来接过她手中的碗。 “我真是糊涂了,”她笑,“我还是把你当成个孩子。怎么样,好喝不好喝?” 我点头。 “那就多喝点。鸡汤补身子,多喝点汤,就好得快些。”她絮叨。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我没有抬头。 “什么?” “关于我爸爸。” 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连眼神都变得空洞无力,“江蕙,都过去了。” “既然都过去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抛弃了我们母女两,就这样。”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真可笑。” “这只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他想要的不是我们母女,而是前途。男人都这样,为了所谓的事业什么都不顾。” “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摇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靠在椅靠上,眼神空洞地盯着某个方向。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难道你没有找过他?” “我为什么要找他?”她苦笑,“我一点都不亏欠他。” “可是你还是没能忘掉他,你恨他。你把对他的恨都毫无保留地转移到我的身上了,是不是?”我的声音是平缓的,没有哀怨,也没有憎恨。 她低着头,不说话。 我继续喝汤,可是我却尝不出鸡汤的味道,寡淡如水。 等我喝完了之后,她接过了我手中的碗,脸色苍白,“小蕙,”她的嘴唇蠕动,我等待她说下去,“你会不会恨我?” 我缄默。 她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卧室之前,她侧着身子替我关上了卧室门,也就是那一刻,我看见她泪光闪闪。 她在哭,无声地哭泣。 我背靠着枕头,目光模糊地打量着卧室。已经一年了,这间卧室的摆设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甚至连墙壁上的刘若英海报都坚守征地。我还记得当初我花五块钱买回这张海报的时候江采文惊诧的眼神,那天晚上也是因为这件事,她絮絮叨叨地骂我个不停,骂我不知进取、骂我浮躁。我一直都没吭声,只是低着头,手心里攥着那张海报。等她骂够了、骂累了,我才往卧室走。我要把这张海报贴在床对面的墙壁上,这样,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都能看见我所钟爱的人对我笑,她不会打我不会骂我甚至不会无视我,她只会对我笑,唱好听的歌给我听,而这些,就是我年少生活的信仰。 而现在,我承受过生活的重量、在一次又一次的举步艰难之后才骤然明白,信仰这东西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它只属于我们自己,因为信仰就是我们自己本身。 杨姗姗电话打来的时候我睡得正昏,我头痛的很,浑身乏力。所以,连电话响了好几遍我都没接,我以为过一会儿它就自动销声了,可是它还在响。于是我翻转身子摸到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什么事,姗姗?”我意识模糊。 “江蕙,你在哪里?” “在家。” “怎么会呢?我刚刚跑到你家里就唐齐铭一个人在。” “我是说,我在我妈妈这里。” “你回老家了?”她惊诧。 “嗯,就在曼哈顿这里。”我的眼皮又不由自主地黏在了一起。 “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想见见你。” “我病了。”我说,“现在都卧床不起了。” “哦老天,怎么回事?”她发出惊慌的声音。 “高烧。” “唐齐铭知道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扯到了唐齐铭,我说,“不知道。”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唐齐铭知道不知道。杨姗姗“噢”了一声。 “姗姗,你找我什么事情?”我换了一个姿势,“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就来陪陪我吧,我一个人在家怪闷的。” “方便吗?”她脱口而出,“我是说,你爸妈会不会介意?” 我心里发酸,我想告诉她我没有爸爸,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抛弃了我和江采文,甚至连江采文——我妈妈,也把我丢弃在了医院的长椅上,但是我没说出来。 “怎么会呢?”我说,“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我可想你了。” “我这些日子都在银行实习。”她说,“你告诉我怎么去你家,我现在就过去。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先帮你买好。”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告诉了她地址,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我们挂掉了电话。 我睡意全无,于是就随手把玩着手机。黑色的手机在我的手掌间翻滚,有的时候会落在了床单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拾起手机继续把玩,一圈又一圈地晃悠。我只是在打发时间。有的时候,时光真的是足够漫长,漫长到分分秒秒都成了煎熬。 我翻出电话薄,视线落在了萧嘉懿的名字上。毫无犹豫地,我又一次地拨打了他的电话,可是等待我的依旧是婉转的女声。 萧嘉懿,你躲在了哪里?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我辜负了彼此的小时光,风平和浪静都被我丢在了天边,剩下的只有波涛和汹涌,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对不对?你会怨恨我一辈子对不对?现在你在哪里,是不是独自舔舐着伤口?你总是这样,把最深沉的苦难藏在心里,都不肯与我说。 我听见门口传来清脆的声响,我以为是杨姗姗,我没想到她会跑得这么快。于是,我慌忙擦掉眼角的泪痕,起身要为她开门。可是还没等我刚下床,江采文已经推开了我房间的门,她头上都是汗,“你醒了?!”她走到我跟前,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她手心里都是汗,湿漉漉的,“不太烫了。”她自言自语,“我去给你洗苹果,我刚买回来的,新鲜的很。” 我没有吭声,任由她操劳。 等她端着水果盘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见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儿。 “外面热不热?”我问她。 “热得很。”她抱怨,“今天都快四十度了。” 我吃了一块苹果。 “中午想吃点什么?红烧排骨怎么样?我刚买的新鲜排骨,我一会儿烧给你吃。”她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似地。 “一会儿我同学会过来。”我吞着苹果。 “真的呀?”她满脸的惊喜,“那我多烧几个菜。”她站了起来,忙不迭迭地开冰箱,把装在塑料袋的菜都拿了出来。 “就一个女孩子,”我说,“随便做一点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呢?再怎么着都是客人。”她朝我笑,“你先坐会儿,看看电视什么的,我去洗菜。” “我来帮你吧。”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慌忙向我挥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你坐在那里看看电视吃点水果就好。” 很快,她的身影躲在了厨房里。 我忽然就觉得有种久违的安宁冲破了我的肺腑,在我的周身蔓延开来。这种安宁我期待已久,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日夜所思。我一度以为这种安宁这辈子都不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是我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它就存活在我面前,伸手可及。 江采文,你知道不知道,你给我的友善和慈爱迟到了二十年。在我以为自己就要等不下去的时候,它出现了,像阳光一样照在了我的身上,我再也不会觉得冰冷和无助。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杨姗姗,这么久了她也该到了。于是我如梦初醒地去开门,我还穿着睡衣。我想都没想就拉开了门,我甚至做好了拥抱她的准备,可是当我开了门,眼前的一切让我惊慌失措。 因为站在门口的不是杨姗姗,而是唐齐铭。他喘着粗气,脸上都是汗,甚至连睫毛上都沾着汗珠儿。 一切都太唐突了,我甚至没做好见他的准备。所以,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该让他进门。 “杨姗姗打电话跟我说你病了。”他说,“好些了吗?” “就是发烧而已。没什么大碍。”我脸庞灼烧。 “肯定是昨晚上冲凉水澡冲的。我真大意,昨晚上就该给你冲杯板蓝根喝的。”他内疚的样子让我觉得惭愧。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就这么站在门口,所谓的天涯海角也不过如此。 江采文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小蕙,是你同学来了吗?” 我还没开口,唐齐铭就喊了声:“阿姨好!” 江采文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手里还攥着青菜,翠绿的叶子碧光闪闪,“小蕙,怎么不让你同学进来?外面多热呢!” 我侧过身子,“快点进来吧。” 他站在门外没有动,“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没什么事就好,我还得回去。” “这么热的天,吃过饭再走吧。”我说。 “不用了。”他推辞。 我忽然觉得唐齐铭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是我亲手造就的隔阂。 “进来喝杯水再走吧。”我说。 “还是算了吧。”他坚持,“你好好养病。” 他说完就转身下楼,走即将走出我视线的时候我叫住了他,“唐齐铭,对不起。”我说。 他停下了脚步,也不过两三秒的功夫,他拐过阶梯,消失在我眼前。 王馨蕊肯定都告诉了他,什么都告诉了他,这是早晚的事情,我迟早都是要面对,面对唐齐铭的鄙夷和冷漠,面对着无所适从的狼狈。这都是我的归宿。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江采文叫了我好几岁我都假装没有听见。我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直到杨姗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 “江蕙。”她站在台阶上叫我。 我注意到她穿了银行柜员的职业装,一副女强人的气势。“你去银行实习了吗?” “算是吧。”她步上台阶,站在了我跟前,“上次银行来我们学校招实习生,我不是跟你提起过吗?叫你去面试撞撞运气,你不去。我自己去了,没想到还真撞上了运气。” “你不用撞运气也会被录取的。系里数一数二的高材生,他们不录取你真是埋没人才。”我拉她进屋。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我用不用换双鞋?”她面露难色,显得有些不自在。 “其实不用换的。”我解释。 “还是换一下比较好。”她笑,面脸通红,“江蕙,你家的房子真大,位置也好,这么大的房子得不少钱吧?!” “谁知道呢!”我说,从鞋柜里帮她找出了拖鞋,放在了她面前。随即朝厨房里喊,“妈,我同学来了。” 江采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面露微笑:“你这个同学我见过,”她说,“在你租的房子楼下的时候,她还找我要了萧嘉懿的电话来着。” “阿姨你好!”杨姗姗拘谨地说。 “快坐着歇歇。小蕙,快给你同学倒杯水,冰箱里有水果,我都洗好了。”她说着又钻进了厨房,“哎呦,菜都烧糊了。” “你实习还顺利吗?”我把水杯递到她手里,“人家都说最难实习生。” “我还好,”她喝了一口水,“不是很累。倒是你,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我叹了口气。 “江蕙,你家房子真气派,装修的也好。”她视线来回地旋转。“说真的,我困惑了。” “有什么好困惑的?” “就是……怎么说呢?”她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我一直觉得你之所以那么勤奋地工作是因为贫困,没想到,你并不贫困。至少,你不会缺钱花。”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因为这个问题太过于复杂,我要把我和江采文之间的芥蒂全盘托出,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头大。于是,我岔开了话题,“咱们考试时间定下来了吗?” “下下周。”她漫不经心地说。末了,她低下了头,“江蕙,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我疑惑。 “就是……”她吞吞吐吐,“你手头紧不紧,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 “要多少?” “两万有吗?”她眼睛里灼烧着期望。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问。 “江蕙,你别问那么多。有的话就借我,没有的话我再想办法。”她垂下了眼帘,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没有这么多。”我实话实说,“奶茶店刚刚关了门,再加上这段时间只有赔的没有赚的,所以……” 她捋了额头上的头发,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了耳朵后面。“没事,”她笑了起来。我看的出来,她连笑都很失落。但是,杨姗姗,这不怪我,我真的没有钱。 “小蕙,桌子收拾一下吃饭了。”江采文在厨房里叫我。 “好。”我应声站了起来。 杨姗姗也随我一起站了起来,“噢,江蕙,我得走了。” “都吃饭了你去哪里?”我不悦。 “我是从单位请假出来的。”她解释,“还得回去上班呢。” “再怎么急也得吃过饭再走吧,都做好了。”我拉住了她。 “江蕙!”她推开我,“我还会跟你客气吗?”她说着便走到门前换鞋,“以后有的是机会来蹭饭,就怕我天天来,你会把我扫地出门的呢。”她朝我笑,因为角度不自然,我看得出来她笑的有些苦。 江采文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还端着盘子,我能看得出来是红烧排骨。她把菜放在了餐桌上走到了我跟前,“哎呀我说,都吃饭了你还要去哪里啊?” “阿姨,我还有点事。”杨姗姗已经换好了鞋子,“改天再来吃阿姨做的饭好了。” “你看看,我都做了这么多菜,不吃点就走怎么行呢?”江采文还在挽留。 杨姗姗已经开了门,“真的不必了。”她走到了门外,“江蕙,回头见。”说完她就踢踢踏踏地下了楼。 第24章 但愿你能听得到 “你确定要回学校吗?”江采文倚着门问我,“你应该再修养几天的。” “我已经好了。”我说,“而且我还得回去复习,快要期末考试了。” “在家也可以复习啊!”她强调,“你把课本拿回来,在家里复习就是了,家里还凉快。” “再说吧。”我换掉了睡衣,准备出门。 “真搞不懂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想的,都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她抱怨,“还有没有什么忘带的?” 我摇头,“没有,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那我去切个西瓜,吃点西瓜再走,外面这么热。”她说着就往冰柜边走。很快,她就把西瓜抱到了餐桌上,“刺溜”一声,甘甜的水汽就弥漫开来。 “快来吃点!”她唤我,“这个西瓜真好。” “我不想吃。”我说。 “都切好了。”她略显得有些失落。 “妈……”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几天谢谢你。” “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她低下了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她不好受。“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那么刻薄,你有什么错呢,你不过是个孩子。都是我不好。”她声音小的可怜,仿佛只剩下沉重的气体,须臾之间,我看见她在落泪。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手腕上。她的皮肤已经变得黑黝松弛,我知道,她在慢慢变老。 衰老是我们每一个都逃脱不掉的过程,纵你年轻时多么英俊潇洒抑或貌美如花,到最后,也不过只剩下回忆。 只不过,江采文能回忆的快乐是什么,我不知道。 她的生命比我想象中的要悲惨,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快乐,也难怪上回萧嘉懿在这里的时候她说:“你说啊,都是女人,为什么都要承受着不一样的苦难呢?难道女人的使命就是来承受苦难的吗?” “快来吃点西瓜吧。”她怕我看见她哭,于是背过身子抹眼泪。 其实她不知道,我已经看见了,看见了她的眼泪,看见了她的悲哀,看见了她的无所依靠。我也终于明白她辗转难眠的叹息,一声又一声地在空寂的深夜回来荡漾。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没能忘掉那个将她抛弃的男人,也就是我未能谋面的父亲。她把这份苦痛藏匿了这么多年,每日积下的苦楚都吞在了肚子里。 “妈,别再折磨自己了。”我宽慰她。 她不说话,只是背对着我。我知道,她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伤痛暴漏在我的面前。 “快吃点西瓜吧。”她说,转过了身子。 我拿起了一块,送到嘴边,鲜红的汁液从我的嘴角流了出来,江采文说的不错,这是个好瓜,甜得很。 “噢对了。”我抹了一把嘴角的汁液,“当初萧嘉懿回广州的时候不是给我留了个包裹什么的吗?在哪里?” “你不说我还把这件事给忘了。”她挪动着步子,“我去找找。” 很快,她的身影就从卧室里闪了出来,只不过她怀里多了一个小盒子,类似正方体的小盒子。盒子的外面都裹上了墙纸,斑点红的小圈圈绕了一圈又一圈。 “就是这个。”她说,“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啥。” 我接过盒子,很轻巧。我甚至怀疑里面是否装着东西。我没有在江采文面前打开,这个小盒子里的东西只属于萧嘉懿和我。 我抱着盒子就往外走,江采文叫住了我,“你不再吃点了西瓜了吗?” “我吃饱了。”我说。 “晚点再走吧,现在还热着呢。”她说。 “不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做。”我已经开了门。 “小蕙,关于奶茶店……”她极为平静,“我已经决定卖掉了。这些年我也累了,是时候休息了。” “这可是你用你最年轻的时光一点点打磨下来的心血。”我提醒她。 她笑了,眼角上的皱纹显而易见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都过去了。“她说。 “交给我吧。”我说,“交给我来做吧。” 她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我走了。”我怀里抱着盒子。 “有时间就回来,回来跟我做个伴。也可以叫着你同学来我们家玩。”她送我到门外。 “我知道了。”我朝她挥手。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在出门的时候朝她挥手,甚至连小时候都不曾如此。 她也挥起了手,朝我笑,“路上小心点。” 我下了楼,阳光灼烧着我的肌肤,我躲在了绿荫里,然后缓缓地拆开了那个纸盒子。在盒子未拆开之前,我心里有无数的猜想,可当一切尘埃落定,所剩下的只有悄然的失落。 ——是柳条编织成的公主帽。 因为时间太久,枝叶和花蕾都已经枯萎,只剩下一个大概的模型,比不得萧嘉懿小时候亲手编织好了之后扣在我头上的鲜活和美观。是不是时光走了之后,所剩下的只有这枯萎般的记忆?是不是这样的呢?我不知道。 我把那枚柳枝攥在手心里,走进了阳光里。炙热的阳光烤得我浑身灼烧,细密的汗水浸透了我的手掌,传递到柳枝上,我没敢松手。我怕松手之后连这最后枯萎也没有了,那么,我又该去哪里寻找这些刻骨铭心的纪念呢?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吧,萧嘉懿,你说,是不是? 唐齐铭不在家。我掏出钥匙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凌乱的屋子,地板上一片狼藉。我以为是失窃了,惊恐得就要给唐齐铭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身影从卧室里钻了起来。 他光着膀子,睡眼悻悻。 我能清楚地看见他手臂上因为长时间的睡觉而留下的红烙,一片接着一片。 “你回来了。”他没看我,赤脚走过凌乱的地板,脚趾落在塑料袋上发出怪异的声响,“病好了吗?”他问我,依旧没有看我。只是站在饮水机旁倒水,“咚咚咚”的声响盖过了短暂的沉默。 “你没有吃早饭吗?”我问他。 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水,并不理我。 “想吃点什么,我来帮你做。”我说。 他依旧没有理我,放下水杯,光着脚踏上塑料袋径直地朝卧室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眼前,除了空旷的寂寞和沉默,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往自己的房间走。我把萧嘉懿留给我的花冠放在了箱子底下,然后就静静地发呆。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叫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关进了窗户,顺便拉上了窗帘。 陶婉怡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了进来。我看着她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内心一阵悸动,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江蕙,”她的声音异常疲倦,像是没睡醒一样,“萧嘉懿和你联系了吗?” “没有。”我实话实话。 “江蕙,帮帮我好吗,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在哀求我。 “我真的不知道。”我皱着眉头,“我一直都试图给他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联系不上他。” “他能去哪里?甚至连他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她的声音碎碎的,我甚至听见了她的哭泣声,“我就怕他会出什么事。” “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说。 “不,江蕙,你不知道。”她跟我解释,“你不知道他有多倔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见见,就现在。” 我们约好了地点。在出门之前,我又来了唐齐铭的卧室前。他的房门没关,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趴在床上的身影。他把头埋在了被褥里,我看不见他的脸。 “唐齐铭,我出去了。”我扶着门说。 他没理我,也没有动,只是继续睡觉,虽然我也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直至我转身离开,他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憎恶我。这种“憎恶”无声无形,可却又铺天盖地。 陶婉怡早已在约好的地方等着我,她穿着水墨色的裙摆,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所能看见的只是她的身影,在喧哗的咖啡厅里显得格外孤单。 “陶婉怡,”我叫她。 她抬起头,我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得很,毫无血色。“你来了。要喝点什么?”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不用了,”我随即坐在她对面,“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最近总是失眠。每晚都睡不着。”她笑得很苍白,“萧嘉懿不在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像是丢了魂一样。”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我说。 “不,江蕙,你不懂。”她苦笑了起来,“我就是离不开萧嘉懿,自从我爱上他得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离开不了他,没有了他我活着就没有了意义。” 我低着头,没敢看她的脸。 “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甚至连死都愿意。江蕙,你是不懂得我有多爱他,你根本都不会懂。”她的声音脆脆的,像是玻璃一样,随时都会碎掉,“所以,江蕙,求求你了,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知道,也只有你能找得到萧嘉懿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发呆。咖啡厅里吵杂的很,CD声、谈笑声、服务员的问候声……但是对我而言,这些声音仿佛被活生生地隔离出了我的世界里,我所剩下的只有寂静。 陶婉怡还在若有若无地絮叨,她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像是落地的珠子一般,七零八碎。我总是听了下句忘了上句,她倒也不跟我计较,只顾着说。直到她说累了,她才停下来,伏在桌子上喝冰加水。她的样子很憔悴,好几次我都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回答我,只管摇头。 后来,她近乎瘫痪地窝在沙发里,连声音都变得极其虚弱,“就这样吧,江蕙。”她说,“如果他跟你联系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说好。 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上前扶住她,她推开了我,“我没事。”她说。 我只能停在原地,看着她扶着栏杆下楼梯,然后摇摇晃晃地钻进咖啡馆门口的黑色轿车里。 她摇下了车窗朝我挥手,我清楚地看见她眼角里闪烁的泪花。 只不过,她没有哭出来,她还在对我笑。 很快,轿车缓缓发动。陶婉怡摇上车窗,我看不到她躲在车窗里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肯定不好受。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羡慕起陶婉怡了,羡慕她比我更爱萧嘉懿,羡慕她比我更适合萧嘉懿,可是,萧嘉懿,你在哪里,你是否能听得见她对你的声声呼唤?答应我,如果哪一天,你回来了,请好好爱惜陶婉怡,好好和她在一起。我祝你们,地老天荒,白头偕老。这一次,是真心的祝福。 但愿,你能听得到。 第25章 最后一次了 王馨蕊履行了她的承诺。她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她说:“江蕙小姐,我已经停罢了奶茶店里营业,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郑州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告诉我,要不了多久,她,还有唐齐铭,都会从我的生活里走出去。从此以后,我们或许都不会再相见,彼此遗忘,各自过活。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都能适应没有彼此的生活。 生活总是这样。它总是用一种空白来弥补另一种空白,补到最后,生活的本事也就变成了一种空白。我们习惯了这种空白,也就习惯了日复一日的重复,机械地醒来、刷牙、吃饭,机械地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喧哗里,机械地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有的时候,我们甚至会忘记自己活着的意义,不再是为了某个人,或者是某个理想,因为我们的生活只剩下了我们自己,这是早晚的事情,独自面对人世的悲欢离合,独自面对内心的空荡和寂寞。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唐齐铭安安静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拿他来做交易,他也全盘照收了。 如今,他整日躺在房间里睡觉。我知道,大部分时间他都没有睡着,他都是醒着的。但是,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好几次,我都会站在他卧室门口跟他说话。我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来做,想吃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做。但是他不理我。他只是把头埋在枕头里,仿若熟睡,虽然我也知道,他只是不想理我。 因为临近考试,我也没有心思去过问奶茶店的事情,整日都闷在屋子里看书。这个学期丢了太多的功课,不努力看,势必会挂科的。有的时候看累了,我就玩弄手机,大多的时间我都会尝试拨打萧嘉懿的电话,我期待着他的电话能打通,期待着他告诉我他在哪里,期待着这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从此以后,不必牵肠挂肚。 但是手机里总是重复着僵硬的声音。于是,我只得丢下手机,继续看书。经济类的课本深邃难懂,我经常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思绪万千,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发呆也会成为一种上瘾的依赖。 临近中午的时候总会有人来敲门。起初,我还心存好奇。后来,一听见着敲门声我就知道又是送外卖的来了。当然,肯定不是我叫的,而是唐齐铭。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从房间里走出来,签字付钱,然后提着外卖往卧室走。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看见他胡子拉碴的样子,还有日渐憔悴的身影。我试图跟他说话,但是他都不理我,也不看我,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客厅只剩下我自己,仿佛他根本就不曾出来过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快餐。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曾告诉我,他是不吃这些东西的。而现在,这些东西统统变成了他的主食,他每日都面对着相同的食物,相同的味道,吃到最后,除了渐渐满足的饱和感,一无所有。 我做好饭菜的时候总会去叫他,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只是尽善尽美地把每一道菜都烧得色香味俱全。小时候的苦难没有白受,我能干练地煲海带排骨汤还有烧各种菜肴。食物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去,我希望它们能飘过客厅,飘进唐齐铭的房间里,我希望他能走出来,坐在餐桌旁,尝尝我的手艺。 但是他没有,哪怕我去叫他,他都没有出来。 我知道,他憎恶我,他厌倦我,他只是躲着不想见我。 所以,最后往往都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热气尽散的菜肴,筷子和碗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也只有这声音陪着我吃完每一顿饭。 这样过了两天,在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了。 “唐齐铭,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尽量保持声调的平缓。 他在吃汉堡,大口吞食的样子仿佛饥饿了很久。 我忽然就觉得心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好不好,我们不吃这些东西了,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的。”我走进他的卧室,拦下他手里的汉堡。 他推开了我,用足了很大的力气,我险些摔倒在地。他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吃汉堡,视我无睹。 “唐齐铭!”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求求你,不要这样了。” 他继续咀嚼食物,侧过脸看了我一眼。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不可名状的暗流。 是憎恶,还是厌倦,还是鄙夷?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难过,难过自己亲手造成了这一切,难过所有的光阴都背我而去,除了眼泪,我无法触及到任何的东西。 “求求你,唐齐铭,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我只顾着哭了,眼泪簌簌地往下冒。 他也不理我,只顾着吃汉堡。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一遍接着一遍地哀求他,但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他吃完了快餐,喝干了可乐,然后躺在了床上继续睡觉。 自始自终,他都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厌倦我。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只顾着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往哪里走,怎么走,都听任自己的思想,我们甚至都不会想想这样做,会对别人产生怎样的伤害。 在我快要走出他卧室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江蕙,”他说,“我不怪你。” 我一时就不知所措了。 “后天我就要走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我能看得见他卷缩在床上的身体在抽动,“我又得去面对我的父母、我的家庭,还有我逃脱不掉的宿命。一年了,我一年没有回家,没有跟他们联系,我逃脱掉他们安插在我身上的担子。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自由了,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得回去。”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没有。 他缄默地躺在床上。卧室里没有光线,他把窗帘拉得太紧。我开始怀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彻底暗了下来。 我伸手去开灯,他拦住了我,“江蕙,不要……不要开灯。” 他的声音沙哑,我听得清清楚楚,“对不起……”我说。 他叹了口气,“江蕙,我说了,我不怪你,这是我的宿命,我不怪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走到他床边坐了下来。我去抓他的手,他把手背在身后,他躲开了。 “江蕙,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手臂上的刀疤,你总是拿它说事。实际上,这个刀疤也的确是跟王馨蕊有关系,或者说,是间接关系,因为我并不是爱她爱得深沉才自残,其实,我并不爱她,一点都不爱她。”他停顿了几秒,“在你面前,我从未跟你提起过我的家人,那是因为这是我藏在心口里的伤。谁愿意揭露自己的伤疤呢?可是,这道疤痕却与他们紧密相关,是他们逼着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才换来现在的生活。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很少回忆往事,因为回忆快乐或者痛苦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一个人,所要面对的是以后,是未来,而不是过去。但是,我愿意为了你回忆我曾走过的路,我怕以后,我是说以后,我离开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他说,“一年前,我爸爸的公司在订单上出现了问题。我不清楚是什么问题,经济类的问题我总觉得复杂。反正就是,他亏损了很大的一笔钱,公司的一半股权都快被要收购了。你学的是经济类的专业,你应该明白,一半的股份都被收购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我爸爸要亲眼看着自己从这个公司的董事长的位置上滚下来,要亲手把自己的公司拱手让给别人。这对一个年近50岁的男人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他辛辛苦苦操劳下来的事业,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让给别人?于是,他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江蕙,你相信不相信,人,有的时候是最自私的生物。往往,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连自己的儿女都舍得‘卖掉’。中国自古便是如此,权贵用儿女的婚姻来巩固彼此的地位,贫困人家用儿女的自由来换取生活的保障。我以为这些交易早已存之于古,可是我没有想到,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这种交易。” 他的声音幽幽地从黑暗里传出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到那种破碎的绝望。 “我想你都能猜得到了。是这样,”他说,“王馨蕊的爸爸和我爸爸算得上是世交,不同的是,我爸爸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地把小公司做大,而王馨蕊的父亲靠的是他老子。但是,这并不阻碍他们在商业上的合作和交流。你也知道,做生意的人看重的只是利益,这是这个世界的通病,大家为了钱甚至会出卖自己的良知,更别说什么人前人后、虚情假意、两面三刀,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爸爸把我‘卖’给了王馨蕊。说‘卖’有点过分,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被定了婚。在我高考之后我爸爸才告诉我,他还告诉我不用担心考的好或者不好,他会花钱把我弄到美国或者加拿大读大学,只要我愿意,他都会帮我安排好一切。我不喜欢就这么过着被人安排好了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说白了,就像上好发条的钟表,一圈一圈地摇晃,整个路线就是一个圆形,也就没有了起点和终点。所以,到填志愿的时候,我偷偷地跑到了学校,填了所我喜欢的大学、填了我喜欢的专业。在交上档案袋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人就这么一辈子,如果过得不是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不去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那么活着还能有什么意义呢?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爸爸正帮我办出国留学的各种证件。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坐在金碧辉煌的客厅里跟我嘱咐出国之后的种种详情,我心不在焉的听,其实,我是在心里筹划着该怎么跟他摊牌。等他准备去睡觉的时候,我拿出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只是说,爸爸,我想过我自己喜欢的生活。” 他停顿了片刻,呼吸声伴随着心跳声此起彼伏。我去抓他的手,他没有缩回去。于是,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心里攥满了汗水,湿湿的。 “后来,我和我爸爸大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他一个人在吵架,在咆哮,而我只不过安安静静地承受这场暴风骤雨。我知道,我逃不掉。他骂我没出息、不知进取、没有抱负,他骂我窝囊、懦弱,不配做他的儿子。我只说了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刺伤了他的心,我说,既然你那么伟大,何必要拿我的生命做交易做赌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抓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往手臂上划,鲜红的血液像喷泉一样从我的手腕里冒出来。我爸爸吓坏了,很多人都吓坏了,我清楚地听见我妈妈发出尖叫声,可我却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觉得疼,我只是觉得自己解脱了,不过被人牵着脖子过自己不想过的日子。” 整个过程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听着。我把他的手心抓的很紧,我能轻易地感觉得到他手掌的热度,还有脉搏的跳动。 “就这样,我爸爸屈服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样,彩旗飘扬。“我摆脱了那个置我于不顾的家庭,我来到了自己喜欢的学校,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甚至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命运对我的眷顾,我会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哪怕是清贫劳累,只要是幸福快乐,我都愿意接受,我也都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我没想到,到头来,我还是回到了原点,我还是成为交易的对象。之前是养我的父亲,现在,是我心爱的女人。”他缩回了手,然后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屋子里黑暗、寂静。我甚至能觉得自己在发抖,那种从血液里喷发出来的胆战心惊像漆黑的荒野一样将我团团包裹。我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郊野岭里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我能听见风声呼啦啦地从我身边飞起又落下。整个岁月被打磨成了一道道冰冷的墙,我每跑一段距离身后就会多出一道墙,那些墙垣都是灰白色的,积满了时光留下的尘埃。我知道,我所有的过去都被这些墙垣封锁住了,我回不去了,我只能拼命地往前跑。 而现在,我把唐齐铭丢弃在了这些冰冷的墙垣里,我把他带回了他曾逃离出去的囚牢。为了我自己,我丢弃了他。我甚至不管他是否能在这些墙垣里找到出去的路,更别谈什么快乐和幸福。 “你出去吧,”他筋疲力尽地舒了口气,“我累了,我想睡一个会儿。”他说着,翻转了一个身子,很快,他就把自己的脸埋在了枕头里。 我站了起来,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俯下了身子吻了他的脸,我说:“唐齐铭,对不起。”他把脸凑到我的耳边,“江蕙,我不怪你,真的。”他低沉细语,双手自然而然地就抱住了我,“王馨蕊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跟你相比,我一无是处。你为了你母亲的奶茶店甚至愿意拿我做交易,而我,却没能为我爸爸做任何事情。”他把我抱在了胸口,“所以,我不怪你,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成全了我,成全了我去帮我爸爸做点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我,“江蕙,告诉我,你究竟爱没爱过我,哪怕是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就够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他。我想,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把他深深抱在怀里了,最后一次交织着彼此的心跳默默承受时光划过的痕迹,最后一次了…… 第26章 唐齐铭,你还会回来吗?还会吗? 唐齐铭是在第二天早上敲开了我卧室的门。他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就像我们初次见面那样,英俊帅气。他的衣服外面套着黄色的围裙,“江蕙,起床吃饭吧。”他说,转身便往厨房走。 我睡意全无,看他忙活,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还愣着那里干什么?”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快去洗漱,早饭就要做好了,我还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排骨。” 我“哦”了一声就往洗手间走,路过他卧室的时候我停下了步子,我注意到他的卧室收到的整整齐齐,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光洁的地步上,熠熠发光。当然,还有地板上的两个深黑色的旅行箱,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显得沉重、疲惫,还有,感伤。 “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站在了我的身后。 “不是说明天才走吗?”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其实我心里早已是泪如雨下,但是我不想让唐齐铭看见我最后的悲哀。 “都一样,”他说,“不过是提前一天罢了。” 对于你唐齐铭来说,的确是提前一天罢了,可是对于我江蕙来说,我所剩下的最后一日的时光也这样被剥夺了,我所剩下的只有每天回来的空荡,从早到晚,守着一个人的不知所措等待着日复一日的轮回。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快去洗漱吃饭。”他的声音极其温柔,“不然,一会菜就该凉了。” 我照做。低着头走进洗手间,低着头挤牙膏,低着头拧开水龙头,低着头感受时光漫过的痕迹。我伸手接凉水,扑扑地洗脸,冰凉的液体揉进了我的眼睛里,一阵惊蛰,我闭上了眼,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泣。 等一切完毕,我坐在餐桌旁。唐齐铭在给我盛饭,冒着热气的白粥被他盛进了瓷白色小碗里,后来我就对着满桌子的菜肴发呆。 “怎么不吃啊?”他用筷子敲瓷盘子,乒乓作响。 “哦。”我摸起筷子,夹着菜往嘴里送,食之无味。 “江蕙,”他放下筷子,双手相扣地立在桌子上,“有件事情,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 “什么?”我抬起头,看见他严肃的样子。 “江蕙,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间房子?我敲开了门,问你这房子有没有租出去。” 我默然。 他笑了,“我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也难怪,商场里人来人往,你站在那里做促销,每天要面对多少人,要跟多少人讲述某个商品的性能,你记不住我也不足为奇。我从未相信过一见钟情,总觉得这样的情愫太过于肤浅,可是当我真正撞见了的时候才发觉,有些东西比我们想象中来的要庄严、要不可自拔。”他垂下了脸,“后来我打探到了你的学校,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是校友。我甚至搞到了你们专业的课程表,没课的时候偷偷跑去听课。我总会坐在最后一排,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翻书、做笔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我念念不忘。”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不知道说这些是否过于轻浮,但是,江蕙,这些都是真的。它亲临地发生在我的身上,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是,怀疑的本质其实就是更好地接受这一切,哪怕是五光十色的幻觉,我都心甘情愿。后来,我听说你要搬出寝室租房子,我花钱租下了这套房子,然后贴小广告低价租出,为了更容易让人相信,我打出了户主出国镀金急出租的口号。我拒绝了无数的租客,只为等待你的出现。就这样,你来了。” 我目瞪口呆,筷子从我的指缝里悄然滑落,掉在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蕙……”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闪烁着不可泯灭的光芒,“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段短暂的时光。我愿意用我这半世疯癫来换取你的三寸时光。爱上一个人,就该不顾一切地相爱,不顾一切地争取在一起的机会,也只有年少的执着和疯狂,才有后半生的念念不忘。我曾深爱过,如沐春风,此生无憾。”他笑了,而我却哭了,泪如雨下。 “好好过。”他站了起来,从脖子上摘掉围裙,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烙有“结婚证”的红色小本子,“这个本子,就让我留着吧。”他说,“虽然我知道,在你眼里,这只是一场游戏。但是,江蕙……我从未把它当成游戏,从来都没有。”他的声音从肺腑里发出来,沉重,厚实,不可捉摸。 我把指甲嵌进了皮肉里,我忘记了疼痛,只是觉得浑身的力量都积攒在了手指上,所以,我甚至开始怀疑指甲是否穿透了肌肤,鲜红的血液是否丝丝流出。 我还记得我和唐齐铭去民政局办结婚证的时候,工作人员让我们开证明,小区街道的证明。我不知道还要开这玩意,我以为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两个人来了,这就够了。我们开不了这玩意,江采文根本就不会帮我开。 后来,显而易见的,对方不给我们办理,说我们的手续不齐全。就这样,我们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民政局,在拐角处的时候刚好遇见贩卖各种证件的商贩,让我们想不到的是,连结婚证也有得卖。我和唐齐铭把彼此的照片贴在了通红的本子上,如此而来,也算得上结了婚。虽然,没有任何的法律保护。 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形式。 我们来,我们去,都是一场虚空了的繁华,溺水三千也好,尘埃落定也罢,都与我们相爱毫无瓜葛。爱,是油然而生的境界,从心底到灵魂,唯以相依。它不需要任何的形式或者证明,更不需要通红的本子还有张弛的钢印,它所需要的,只是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过青春的荒芜,还有衰老时的宁静。 “我要走了。”唐齐铭从卧室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是那两个沉重的旅行箱。“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相见。”他说,眉宇里有掩饰不了的哀愁。 不过,他还在笑,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下一站我们就会相遇。 “谁知道呢。”我站了起来。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他说。 “你也是。”我含笑,“要不要送送你?” 他摇头,“不必了,王馨蕊和司机都来了,就在楼下。” 我朝外看了一眼,黑色的加长轿车,果真是。 他开了门,拉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了屋子,没有片刻的停顿。 我看着他的背景一点点地在眼前消失,眼泪瞬间就磅礴了。 屋子里瞬间就恢复了空荡,只剩下电风扇来回旋转所发出的声音。我不知所措地坐在了餐桌旁,拿起唐齐铭的碗筷开始吃饭,虽然我尝不出来那些饭菜都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尝不出任何的味道,甜或者咸都无法尝出来。鼻尖微酸,我把整个桌子吃的一片狼藉。 唐齐铭,为什么,为什么在你离开之前,你还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把所有的秘密都一连贯地带走,让我少受点折磨,多一点心安理得。 唐齐铭,你还会回来吗?还会吗? 第27章 他是你的眼 我开始拎着课本去教室自习。每天早早起床,在教室一呆就是一整天,有的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吃饭,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常常可以这么一个人呆坐四个小时,甚至是更久,夕阳的光辉无遮无拦地笼罩在我的身上,然后再一点点地偏移,一点点地将我抛弃,我所剩下的只有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直到黑夜将我的视线全部遮挡,我才筋疲力尽地垂下头,玩弄着自己的双手。 我不愿回家,不愿面对空荡荡的房间还有独自一人的落魄,不愿意百受折磨地想起唐齐铭,想起他晚上给我煲的莲子粥。于是,我总能在教室坐到很晚。因为临近考试,教室总不至于是空荡荡的。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陆陆续续有人出去,钢板门只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开始习惯这样的声响,习惯在它响起来的时候抬起头朝外看,看看这个世界的人来人往,还有我自己一个人的孤苦伶仃。 迫不得已要回去的时候我就给杨姗姗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陪我住一段时间。可每次,她的答案都会是一样的,“江蕙,你没事吧?我还要加班。” 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整体而言,除了我,整个世界都是忙碌的。 所以,最终往往都是教室管理员提醒我,“同学,我要锁门了。” 我只得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课本往家里。外面的空气凉爽舒畅。我尽量走的很慢,甚至数起步子来。这样,我就不会过早地回到家,不会过早地面对一个人的空旷和恐慌。虽然,我也知道,我迟早还是要面对的,但是,能少一秒算一秒。我就是这样想的。 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整个世界重新变得空旷,路上几乎没有了什么行人。我能清楚地听见鞋子落在地面上所发出的细碎声响。 楼梯道很黑。我不愿意跺亮声控灯。于是,就摸索着步子一点点地攀岩。我走的很慢,每一个台阶都像是用了半生的时光。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忽明忽灭的烟头,在漆黑的空间里闪烁着。 我以为是唐齐铭回来了,于是高兴地喊了出来他的名字。声控灯也瞬间点亮了漆黑的楼道。 是萧嘉懿。 我忘了,唐齐铭是不抽烟的,他从来都不抽烟的,身上没有一丝烟草味。 “江蕙,是我。”他说,碾灭了烟蒂。 我如梦初醒,“哦。” “江蕙,我等了很久了。”他说,“可不可以先开门,给我弄点吃的?我快要饿死了。” 我慌忙上楼,掏出钥匙开门。他跟在身后进了屋子。 我拉开了冰箱,暗黄色的光线折射出冰箱里本来面目,空荡,除了三两个鸡蛋,没有任何的食物。 “看样子只能吃泡面了。”我说。 “有泡面吃也算得上是幸福。”他笑。 我开了燃气给他煮面,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也不知道是他太累了还是电视剧太过于无趣,等我端着泡面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唤他,“萧嘉懿,吃完饭再睡。” 他睡眼悻悻地坐起来,没过多久便恢复了精神,端着碗呼呼地吃,像是许久没有吃过饭的样子。 “慢点吃。”我说,“别烫着了。” 他没有理我,只顾着低着头吃面。没过多久,大碗的面条被他吃的精光,他心满意足地靠在了沙发上,打了个饱嗝。 “真好。”他说,“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我问。 “流浪去了。”他咧着嘴笑,我注意到他晒黑了。“一个人背着包,一路向北。我身上带的钱不多,所以只能尽量减少花销。这真算得上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流浪,没有走马观花的拍照,也没有可以依赖的朋友,有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的艰难爬涉。坐最便宜的火车,彻夜枕着咣当咣当的声音看窗外的风景,虽然大多的时候我所能看到的只是漆黑的夜,零星的光亮都会让我觉得快乐。”他舒了口气,开始回忆,“我去了很多的地方,看到了许多不曾见过的风景。我住着廉价的旅馆,吃着街头的小吃,有的时候会和该地的居民说说话。很快,我就会背上行囊去另外一个地方,那时候我总会反思自己的生活,自己活着的意义。而现在,我终于明白,每一个人,若想要快乐,就不该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多的追求只会让我们忘记起航时的目的,太多的追求也会让我们忘记活着的本身其实就很简单,单单就是享受快乐,好好地活着。” “江蕙,你永远都不知道这场流浪所教会给我的意义。”他无限欣慰地靠着沙发上,眼里的光芒让我望尘莫及,“也正是这场流浪,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只属于过去。真的。他们只属于过去。” 我点头默认。 他侧过身子去摸手机,然后开机,“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没有用手机。”他说,“所以,很抱歉,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声不响的离开让你们如此的担心。”他又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手机闪烁起来。 “接吧。”我说,“跟他们报个平安。” 他点点头,按下了接听键。 屋子很寂静,我能清楚地听见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是一个哭泣的女声,我以为是陶婉怡,于是,我站了起来,准备去厨房洗碗。也就这个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了电话里的哭诉: “萧嘉懿,是你吗?你终于开机了。你现在在哪里,能不能来一趟医院?陶婉怡快要不行了,她吃了太多的安眠药,正在抢救,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可不可以?” 我惊呆了,碗筷从我手中脱落,咣当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幸运的是,它没有破裂,完好无损。 萧嘉懿问清楚了医院,连声说:“好好好,我马上去。” 他挂掉电话就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才想起和我道别,“江蕙,我先走了。”他说,还没等我回应,他已经跑下了楼梯,消失在黑色的世界里。 陶婉怡最后还是没有醒过来。 我去医院看她,她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仿若熟睡。 好几次,我都觉得她会睁开眼,然后从床上坐起来,和我打招呼。她一直都那么有礼貌,那么漂亮,那么让我觉得羡慕。可现在,我所能看见的只是她昏迷的样子。医生说,她吃了太多的安眠药,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不行了,能保住一条命已经算是上天的恩惠了。 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陶婉怡的父母。陶妈妈哭的很伤心,边哭边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给她开什么安眠药。她一直都睡不着,我应该陪着她,不应该给她开什么安眠药。”陶爸爸把她揽在怀里,自始至终,她的视线都没有离开过病床上的陶婉怡。“会好起来的,我们女儿命大,说不定哪一天老天就开眼让她醒过来了。”他宽慰陶妈妈,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眶湿了。 萧嘉懿把我拉到了病房外,他掏出了烟,含在了嘴里,又放回了烟盒里。 “她真傻。”他叹了口气,蹲在走廊里,把头埋在了臂弯里,很快,我就听见了他簌簌的哭泣声,“是我害了她。我不应该关机,我不应该让她这样让我担心,甚至是让她整夜整夜的失眠,最后靠安眠药来入睡。她怎么能那么傻?吃了一粒睡不着还要去吃第二粒第三粒甚至是吃完了一整瓶的安眠药。她怎么能这么傻呢?!”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说:“萧嘉懿,陶婉怡会醒来的。” 他哭的更伤心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落眼泪,从小到大,第二次落眼泪。第一次是为了他病故的奶奶,第二次是为了陶婉怡。 我想,如果陶婉怡知道了这一切,她再也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哀求我,哀求我放过萧嘉懿。 她再也不会了。 陶婉怡,你看看,你根本就不用害怕我会抢走萧嘉懿,我比不过你,我什么都比不过你,我只是羡慕你,羡慕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羡慕你能和萧嘉懿白头偕老。 所以,到头来,还是你赢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快点醒过来,带着我的祝福和萧嘉懿好好地在一起,不求什么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但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陶婉怡,你会的,对不对?你不会辜负那些深爱的小时光,对不对?你不会辜负萧嘉懿,对不对?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祝福,对不对? 我闭上了眼,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第28章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我们要考试了。 我们学校每学期都会对考试格外的重视,仿佛检测一个学生优良的唯一标准就是考试。快要进考场的时候杨姗姗还是没有来,我拨了好几次她的电话,都是关机。我并没有想太多,我以为她在吃早饭或者就在来的路上了,她那么认真,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让人觉得安心,她也不可能会出什么事。 可是,我错了。直到考试的铃声响起,我们通通按部就班地走进了考场,杨姗姗还是没有来。老师正在发卷子,哗啦哗啦的声响让我觉得惴惴不安。我掏出手机,坚硬的声音提醒我:“请把手机交到讲台上。” 我没有理会,从桌位上站起来就往考场外走。我又拨了一遍杨姗姗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于是,我拨打何大为的电话,他不可能不知道杨姗姗在哪里。 “江蕙,”他说,“杨姗姗出事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能出什么事,她那么乖巧,怎么可能会出事。 “是我对不起她。”他声音低沉的很,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一般,“是我害了她。” “她到底怎么了?”我快要哭了。 “进了监狱。前天的时候。” 我傻了,连监考老师叫我,我都没有听见。挂掉电话我就往外跑,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一阵风,久违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笼罩着我整个人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看守所,穿着制服的警察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一遍一遍地求他们,我都哭了,可他们还是摇头。 我看着庄严萧瑟的看守所,高墙围栏,心里发凉。杨姗姗,你在里面吗?你真的在里面吗? 最后,我还是见到了杨姗姗,帮我的人是戴教授。 穿过一条冗长的走廊,我见到了杨姗姗,隔着冰冷的栏杆,她抓住了我的手。 她哭了,眼泪唰唰唰地往外冒,我能明晰地感觉得到她身体里的颤抖,那种胆战心惊、惊慌失措的颤抖。 “杨姗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好好地在银行里实习吗?”我哭了。 “江蕙,我转移了银行的资金。”她不哭了,开始擦拭眼角的泪痕。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钱做什么?” “为了何大为。他要接手一家奶茶店,可却没有足够多的钱。于是,我只能这么做了。” “你疯了。”我咆哮。 “江蕙,我爱他,所以,我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她还在辩解,“哪怕是明知道是错误的事情,我也愿意做。”她垂下了头,“江蕙,爱情其实就是小蚂蚁,千里之堤就等于毁于蚁穴。刚开始,我只是在自己的千里之堤上头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口子,后来想堵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只能这么走下去。为了他,我真的是什么都愿意做。” “当初你去找我借钱也是为何大为?” 她点头默认。 “杨姗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江蕙,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自个儿明白,自己犯下的错误,自己承担,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有时间,麻烦你去看看我的父母,不要让他们知道我进了监狱,你就告诉他们我在实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实习,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 “不,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那么信任我,把我当成他们的骄傲,甚至在我考上大学之后背井离乡和我一起来到了这个城市。可我呢?我甚至都不敢跟他们说话,不敢当着很多人的面认他们,我怕会被同学看见,会被人笑话我的出生。可是,现在想想,再卑贱的出生也不及爱这个东西的分量。可惜的是,我明白的太晚了。”她低着头,泪如雨下,“你见过他们,我们经常去他们那里吃饺子。他们就在堕落街上开了一家饺子馆。他们就是我的爸妈,他们就是生我养我的爸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我和杨姗姗去吃饭的时候点的明明是小碗的饺子,可最后端上来的却是比大碗还有多的饺子,我也终于明白女人见到我们时的欢喜和絮絮叨叨,还有杨姗姗的低头不语。 我帮她擦眼泪。 “江蕙,你是个好人。”她说,“你是我在大学里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我本来打算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可是我胆怯了,特别是当我踏进你家里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们相差的那么远。我贫寒、懦弱,甚至是虚荣。可你不一样,你比我勤奋,比我懂事,也比我孝顺。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瞒着我爸妈,我没求过你什么事情,就这一次,好不好?”她抓住我的手,眼里都是泪水。 “放心,杨姗姗,我不会告诉他们的。”我帮她擦着眼泪,“我会求戴老师想想办法,把你保释出去,我们把转移的资金都还上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杨姗姗,你放心。” 她点头,又摇头,没有再说话,她脸上都是泪水,“江蕙,还有,求求你,不要怪何大为,也不要为难何大为,这都是我自愿的。” 我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她哭。 狱警提醒我探监时间到了。 我不肯松开杨姗姗的手,她隔着栏杆抱着我,“江蕙……” “杨姗姗,我会把你弄出去的。”我帮她擦眼泪。 何大为当天晚上就找到了我。他拿着黑色的皮包,坐在我家客厅里。他瘦了很多,我问他有没有吃晚饭,他没有说话。 我转过身子给他倒水,他叫住了我:“江蕙,不用了,我坐坐就走了。” 他抬起头,在与我四目对视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悔恨。 “江蕙,”他把黑色的皮包放在了桌子上,“这是江蕙从银行弄出来的资金。把这个还给银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江蕙,我不是个男人,我没有好好照顾她。我只是想存够钱,让她过上好日子。” “杨姗姗跟我说,你要用一笔钱接手一家奶茶店,什么奶茶店?”我想起了江采文,因为她曾告诉我她要卖掉奶茶店,而何大为是她的经理,无疑也会成为最好的买家。 “你认识王馨蕊吗?是她手里的那家奶茶店。”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还有,把你和唐齐铭的关系卖给王馨蕊的人也是我,甚至连王馨蕊的那家奶茶店也是我来做的,你知道,也只有我才知道七色花奶茶店里的所有营生,甚至连奶茶的调制。” 我惊呆了。 “我离开奶茶店之后工作的地方就是王馨蕊家族的分公司。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直到有一天,人事主管把我带到了她面前。那时候她刚来郑州,由我来安排她所在郑州的一切行程。她向我打探郑州的大学,打探唐齐铭这个人。我觉得人生有得时候真的是一场又一场的巧合。她找对人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在唐齐铭房间里打游戏的时候看见他放在桌子上的结婚证,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是个假的,一个没有钢印假的结婚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出卖了你们。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王馨蕊,我知道她不会亏待我的,会让我升职或者是加薪。这样,我就会越来越有希望给杨姗姗幸福。我心里没有别人,只有杨姗姗,在我最低谷的时候,陪我的人,也只有她。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手里那家奶茶店的策划和经营都是我来做的,她只管出钱。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停手了,不做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努力毁于一旦,于是,我决定从她手里接下奶茶店,就这样,有了现在这样的事情……”他不敢看我,自始至终,他都低着头,絮絮叨叨,“我知道你会恨我,不管你怎么骂我,甚至是打我,我都会接受。但是,江蕙,请你帮帮杨姗姗,她是你的好朋友。你可以把所有的气都出在我身上,但是请你一定要帮帮她。” 我没有说话,直至何大为离开,我依旧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那么好,那么友善,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恍然间,我才如梦初醒地想起他曾经在奶茶店里的时候跟我说:“江蕙,如果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对着漆黑的夜空默默发呆。我想起很多的事情,包括我和杨姗姗刚认识那会儿,还有我在奶茶店当服务生的日子,但是更多的却是唐齐铭。是的,我想起了唐齐铭,而且还是毫无保留地想起来。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拿他做交易,把他送回了他所厌倦的生活里。 唐齐铭,对不起,我所能对你说的也只有这句话了。你会原谅我,对不对?你会把我忘掉,然后步入正轨,对不对?你会过的幸福,对不对? 不管怎么样,都请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只有你幸福了,我才会觉得心安,才会觉得这么漫长的时光没有被辜负。 在戴教授的争取下,杨姗姗的问题还是解决了。不可避免的,她受到了该有的刑罚——三个月的牢狱之灾。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哭了,她抱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抽动。 “江蕙,谢谢你。”她的眼泪流进了我的脖子里。 “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我宽慰她,“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 她点头,眼泪还是往外冒。我帮她擦眼泪,她拉住了我的手:“何大为还好吗?” “很好。”我说,“他换了工作,也没那么急于求成了,踏实得很。他说等你出来的时候就会来接你。” 她点头微笑,虽然满脸都是泪痕,但我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幸福。因为有了等待和希望,所以,这样的幸福不会太遥远。 可我呢?我离幸福有多远? 忙完了这一切我回到了家,江采文忙里忙外地给我倒水、洗水果,她说:“小蕙,我把奶茶店卖掉了。这笔钱留着你出国。我还是觉得人应该出去看看好,长长世面。”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又决定抛弃我了对不对?” 她笑了,“再也不会了。这辈子,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谁也丢不了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泪瞬间就磅礴了。我怕江采文看见,就往卫生间跑,我拧开了水龙头,双手捧起冰冷的清水就往脸上泼。我知道,这样,我就能遮住眼泪,遮住我的假面微笑,遮住那些过往的青春岁月。 唐齐铭,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