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舒棠是个弃妇,有人说着是报应,她自己也这么以为。 舒棠很小的时候,干过一桩始乱终弃的勾当。 那年是大喜之年,花柳好,月团圆。 瑛朝皇帝昭和帝,领着两个小皇子,上南俊国来转悠。 瑛朝是泱泱大国,二京十八州幅员辽阔,绵延数万里。南俊是蝼蚁小国,整一个国土,还不及瑛朝三个州。 南俊国有南俊王,为人百般好,除了要面子,听闻邻国皇帝携幼子而来,当下急跳了脚,连夜召唤臣子,势必要在大国面前撑起颜面。 臣子们给君主算了笔帐。说是修筑宫阙比体面,国库的银子尚且撑得住,但有一个问题却十分要命。瑛朝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宫女上万,这一点却是南俊国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须知南俊是小国,国都京华城,人口不算济济,未婚妙龄女眷更稀少。 南俊王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世上就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儿。 几日后,皇榜张贴得到处都是,说是招募临时宫女,工期一个月,酬劳十两银。 老百姓被白花花的银子闪红了眼,纷纷将自家丫头往宫里送。 有一名姓舒名三易的卜卦先生路过皇榜,颇有感悟。 回家后,他义正词严地对自家闺女儿说:“宫里招募临时宫女,这个活计,你需得接。” 他家闺女儿点头如捣蒜。 舒家老先生作神秘状:“知道你为何需得接这活计?” 他家闺女儿摇头如鞉鼓。 舒老先生爱怜地抚摸闺女儿的脑袋瓜,深谋远虑地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跟着你爹过日子,以后撑死嫁个穷小子。你这趟进宫,若能勾搭上富贵人家的子弟,日后可以穿金戴银,飞上枝头变凤凰。” 闺女儿一愣,咧嘴嘿嘿笑了,说:“爹爹,我瞅着街口卖糖人的小哥哥好神气,我稀罕他。” 爹爹一愣,额角蹦出一根青筋,抓了扫帚大呼大喝:“我打死你这个不上进的臭丫头!” 舒家闺女儿原名红妞。 因着要进宫,舒三易连夜测字,为她改了个雅名,唤作舒棠。 舒棠得了新名号,乐得嘿然直笑。 彼时舒棠只有六岁,但她爹舒三易却以为嫁人是门技术活,得从娃娃抓起。因而第二天,舒三易牵着小闺女儿入宫时,便一路告诫她,要温良贤淑略显媚惑,端方娴静稍露风骚。 叮嘱完这话,舒三易又道:“宫里达官子弟,你都可以诱惑。唯独有一人,你得离他远远儿的。”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远道而来的瑛朝大皇子英景轩。 这却是个小道消息。 传闻中,这英景轩对外名声好,实际上却是个坏透了的主儿,且从小好色,色胆包天。 八月大,他学说话,打头一句念的是“小妞”;周岁时,他抓周,笔墨纸砚神兵利器中,他挑了个香粉帕子;三岁时,他扎马步,稳不住身扑倒小宫女,还留着哈喇子香了一口;五岁他上学堂了,认了没几个字儿,便拖着太傅给他念一首淫词,名唤《小桃红•春情》。 他六岁调戏宫女,七岁赏读春宫,八岁便混出宫去逛窑子,起了个混名儿叫“云轩”,成了当年永京烟柳子巷,声名远播的金主云小爷。 这年的云小爷九岁,该懂得不该懂得统统拿捏透彻。若说他是一只成精的黄鼠狼,那么小女娃在他眼里,就是案板上待宰割的鸡仔。 舒三易洋洋洒洒地将大皇子批得一文不值,最后总结三个字:小色胚。 舒棠竖着耳朵听八卦,最后也记牢三个字:小色胚。 半月后,舒棠成了宫里的三花女童。一月后,昭和帝带着两位小皇子正式来到南俊国。举国欢腾,共襄盛举。 这一夜,月亮高高挂。南俊王为昭和帝办了场接风宴,筵席上犬马声色。 两个小皇子也喝酒,酒酣胸胆尚开张,二人中便有一人站出来,说要上台去献艺。 当是时,舒家小棠正在打瞌睡,忽闻一阵如潮的掌声,便见着一个墨衣小童,手持双刃上台。 那小童的模样,啧啧,比京华城第一大美人水瑟还要美上三分,偏偏眉宇间还透着几许英锐气,也不知长大后,是何等祸国殃民的模样。 舒棠看傻了。此刻脑子里,就回旋着她爹叮嘱的一句话:讨夫家,切莫眼高手低,勾搭宫中侍卫一名足矣。 再看这墨衣小童,手持双刃,比划得有声有色,可不就是宫中侍卫? 舒棠眨眨眼,森森地笑了。 筵席过半,墨衣小童比划完毕,跟另一青衣小童溜去琼花苑。 舒棠携着花篮,也偷偷跟了去。 琼花苑里,明月泄辉,万树桃李争春。 舒棠躲在桃树后偷窥。 两个小童皆皆好看得天怒人怨。墨衣小童的眉目更温润柔和,他攀折一枝李,对另一人笑道:“争天下没意思,孤家寡人有什么好?咱们比比讨媳妇儿吧?” 青衣小童未搭理他,看他一眼,径自走开两步。 舒棠听到“媳妇儿”的字眼,分外激动。当下便从桃树后跌跌撞撞跑出来,厚脸皮地问:“小相公,你要讨媳妇儿?” 墨衣小童一愣,弯起嘴角。 舒棠巴巴地上前两步,毛遂自荐:“小相公,你瞅着我好看么?” 墨衣小童双眼弯得像月牙,目光从她额间朱砂掠到眼角泪痣,仍是没说话。 舒棠被这笑容狠狠晃了眼,从花篮里挑出一枝海棠捏在手里,半羞涩半直白:“小相公,我觉得你长得好看,我稀罕你。” 墨衣小童眉梢一抬,终于笑嘻嘻问了句话:“小妞你叫什么名儿?” 舒棠一听这问,觉得自己有戏,激动之余难免有些结巴:“红、红妞。” 顿了顿,她忽又踮起脚,拿着手里花枝插入墨衣小童的发髻,再接再厉道:“小相公,要不你、要不你给我做媳妇儿吧?”语罢,她“吧唧”一声,在小童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墨衣小童眼睛眨了眨,目色流转万千。 身后的青衣小童看到这厢光景,却“哧”得笑起来。 舒棠以为自家“媳妇儿”害羞,便乐颠乐颠跑去牵了他的手,一边问说:“小相公,你愿意跟我回家暖被窝吗?” 言讫,她也不等墨衣小童答话,径自拉着他要走。谁料方转过身,舒棠却见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径自哆嗦。 舒棠呆了。 正此时,琼花苑又绕出三人,看到两个小童,连连过来跪拜,唤墨衣小童大皇子,青衣小童二皇子。 听了这称呼,舒棠脑中嗡得一现。她磕绊地退了两步,瞪大眼问:“你你你是大皇子?那个英英英什么来着轩?” 墨衣小童目色流转地看着她,抿唇一笑:“英景轩。” 舒棠傻了眼,登时一蹦三尺高,指着英景轩大呼一句:“小色胚!”便将手中花篮一抛,兔子一样飞奔着遛了。 一干宫人傻了眼,唯有二皇子幸灾乐祸。 好半晌,大伙儿才反应过来,皆从地上爬起来,说要把方才那只兔崽子给捉回来。不想这会儿,却是九岁的大皇子摆了摆手,有模有样道:“算了,一个小傻妞。” 宫人愣愣地点头,却又见英景轩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脸蛋,舌头舔唇,勾出一笑:“小色胚?小相公?” 却说舒家红妞一路惊惶飞奔回家,连做宫女的酬劳也没领。 舒三易见女儿这般模样,便凑上去问出了何事。舒棠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这才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 倒不知是否是良心发现,小小舒棠说过之后,竟觉出一丝懊悔。 大皇子纵然是个色胚,可却是自己调戏他在先,且还当着一干宫人的面,与他私定终身,最后无情地将他抛却。 六岁舒棠对情爱的认知,仅限于市井街头说书人讲的故事,以为花前月下就直接跟洞房花烛挂钩。她长吁短叹,十分懊恼,深觉自己干了一桩始乱终弃的勾当。 当夜,同样懊恼的还有一人,便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原是个落第秀才,做了算命先生后,卜卦全凭着一张嘴胡说八道。舒棠这厢进宫,他以为有十两纹银可领,便没再出去摆摊子。现如今,家里的积蓄已用光,揭不开锅了。 这一夜,父女二人你叹一声,我叹一声,愣直着两双眼,一直坐到东方发白。 天明一丝儿亮光,点亮舒三易的灵感。他狠拍一把大腿,亟亟铺纸碾磨,提笔道:“闺女儿来,把你今夜与大皇子这场曼妙的邂逅,再细细跟爹道来。” 一月后,南俊国坊间出现一本笔记小说,名曰《公子绝色立花间》,题目旁附一行小字“我与大皇子秘不可喧一二事”。 这本笔记小说,一半纪实,一半杜撰,香艳又含蓄,旖旎又细水长流。讲述的是瑛朝大皇子英景轩年少来南俊国与一个小美人邂逅,两人一见生怨,二见生惑,三见生爱,至此相知相许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此书一出,因其文风流氓得很含蓄,骚动得很天真,立即兜售一空。无论是壮丁铁汉,还是老幼妇孺,纷纷趋之若鹜。 说起来,此书的执笔人不是他人,正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这厢虽生财有道,但他也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得了一笔银子,他便在京华城以西的棠花巷子开了一家客栈,顺道卖老酒。几年后,客栈多请了几个伙计,小日子也过得殷实了。 然而,满则溢,盈则亏。凡事好到了尽头,便会起波折。 舒家父女一路顺风顺水地过了十一年。这年,舒棠终于到了十七岁,正是出嫁的好时光。 彼时正值春深,南俊国都京华城,出现了一位公子。 公子有绝色,名唤云沉雅,打头一遭在大街上露面,便把京华城第一俏公子阮凤的名号挤了下去。 舒三易有一回上街,瞧见云沉雅,也是看傻了眼。 他回家对舒棠这么说:这云沉雅的模样,第一俏公子阮凤根本与他比不得,他比当年京华城第一美人水瑟还要好看五分。偏生眉宇生得半点不娘气,嘿,那叫一个玉树临风惊若天人。 美人如风景,听起来不过尓尔。 舒棠将这话当做耳旁风,一门心思想寻个踏实的婆家,憨厚的夫家。 岂不知,这云沉雅,身家不太清白,为人表里不一,揣着满肚子坏水儿,打那遥远的大瑛朝款款而来。 可也许是缘分,也许是人为,偏偏不巧,舒棠便赶上了在这个当口,与那云沉雅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第2章 后来,舒棠回忆起自己与云沉雅的一段情,倒还比较淡定。 她时而认为自己是阴沟里翻了船,大多数时候,她认为自己是一根鸡毛上了天,云沉雅是朵美妙鲜花,自己是块牛粪。 舒老先生的脾气比较毛躁,对这桩姻亲的总结,只有简明利落四个字:你他娘的。 舒棠十七岁这年春。 竹外桃花三两枝,舒家有女初长成。 舒老先生年轻时貌相堂堂,可生出个闺女儿,竟美貌得不像自己亲生。 但却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舒棠自小穿惯了粗布衣裙,又不戴环钗,不施粉黛,京华城里美人儿排到一百号,也数不到她舒家红妞的名儿。 虽有芙蓉面,却无妖娆气。舒棠除了小时候,不为人知地将瑛朝大皇子调戏了一把,她这十年来都活得中规中矩。到了出嫁的年纪,她跟她爹说:“我估摸着我得寻个憨厚的汉子,卖肉杀猪的也行,反正老实巴交地过日子最妥当。” 舒老先生深以为然。他出了一笔银子,向京华城最出名的刘媒婆讨了一份花册子。册子上记载着城里适龄未婚少公子的生辰八字,家底籍贯。 当日夜,舒棠便合着她爹一道,在油灯下钩钩画画,列了一小串儿人名。 隔几日,舒棠去相亲。打头一个对象是房三原房公子。 房公子卖画出生,做小本生意,日子殷实,年岁二十有七。 舒棠心想,这个好,自力更生有本事,靠谱。 相约的地点是飞絮楼,相约信物是一把画了美人图的折扇。 舒棠刚到目的地,便见着飞絮楼前,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围观,定有八卦。这是个定论。舒棠眼睛亮了亮,心底犹如爪子挠。不过片刻,她脚下一拐,扒开人群,探头往里瞅。 人群围了个圈儿,中间站着一个穿着花艳的妇人,和老实模样的书生。 舒棠左右一打听,才知这二位,一个是春花楼的老鸨,一个是老鸨的旧情人。 此时此刻,老鸨正揪着书生的耳朵,当街破口大骂,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眼儿狼。当年你考科举没中,穷得要饭,还是老娘我收留你。你说你要画春宫图卖钱,也是老娘我张罗着楼子里的姑娘给你摆姿势。这下好,你赚点小银两发达了,便想要娶媳妇儿安家。安你奶奶的家!” 纵然老鸨不招人待见,但这书生背信弃义却更加不上道。 围观人群没事儿干,纷纷指责那书生。舒棠也跟着叱责几句,说要谁家姑娘跟他对了八字,那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街上的吵嚷,惊动了飞絮楼里喝茶的人。 不一会儿,二楼临街处,便有人转着扇子,探出个头,兴味盎然地往街上瞧。 这一瞧真真是不得了。本来满街人群都在围观那对怨偶,但,随着几个姑娘气短的惊呼,众人纷纷抬了头,去瞻仰二楼的公子。 舒棠也随大流地抬头望。只见二楼公子言笑晏晏,目色往楼下一扫,街头巷末都似掀起一阵吹面不寒杨柳风。 舒棠傻了,以为瞧见了天上的神仙。 楼下的老鸨眼睁睁的瞧着满大街人的注意力都被二楼俏公子吸引了去,不由觉得败兴,便揪着书生的耳朵,拖拽着走了。 那俏公子见再无热闹可看,悻悻然展开折扇摇了摇,踱回楼子里。 折扇上是一副美人图。舒棠瞧见美人图,脑子里轰隆一声电闪雷鸣。她今儿个来相亲,与那房三原房公子商定的信物,便是一把美人扇。 一时间,红妞姑娘的心底像打翻了蜜糖罐子。她喜滋滋地笑起来,脚步飘飘,往前一步不是,退后一步也不是。 她正踌躇,有一辆素色竹帘马车叮铃铃停在飞絮楼前。方才二楼的俏公子从楼子里踱出,摇了摇折扇,要上那马车。 竹帘一掀,修竹留风。公子端方,如玉温良。 舒棠站在街角旮旯打望,瞧见这情状,双眼晕了一晕,差点没呼喊一声“神仙哥哥”。她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正要迎上前去,却不想前方御马人马鞭一挥,白马迈前踢,走之乎也。 舒棠一呆,眼睁睁地瞧着素色马车从眼前慢慢掠过。顿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猛拍了一把脑门子,掉转过身追着马车,一路沿街小跑。 素色马车内,有人摇扇姿态惬意,有人端坐神情肃穆。 不一会儿,神色肃穆的人掀起后帘看了看,怔了一下,低声道:“大皇……大公子,有个姑娘一直追着我们马车。” 摇扇的动作一顿,声调往上挑三分:“哦?什么模儿样的小妞?” “……样貌倒是出奇的端正,只眉心一点朱砂,眼角一颗泪痣,颇为奇特。” 扇子一合,往手心里“嗒”得一敲:“司空,你且附耳过来。” 车马内,一阵碎语。 过了一会儿,司空迟疑道:“大公子,你……” 素色马车跑得不快,与舒棠始终拉开五丈远。跑过大街,专拣小巷,七拐八拐钻了四五个胡同。舒棠一边追,一边抽空嚷嚷一声“房公子”。待又追到大街,却不想前方马匹猛然一声长啸,掉转过头,气势汹汹地朝舒棠奔腾而来。 舒家小棠吓呆了,连连后退,不慎撞翻了几个摊子。 幸而那马车在舒棠面前一尺处停下。竹帘子掀开,有个五官端严的人从马车里踱下来。 见舒棠贴着街墙,脸色吓得煞白,他不由将眉头一皱,拱手生硬地说:“这位姑娘,对不住。方才我家公子临时忆起一桩要紧事,所以才调了车马头。姑娘你没伤着吧?” 舒棠愣了愣,心底一琢磨那所谓的“要紧事”,益发欢喜起来。她凑上前了两步,朝着这马车左右打望,赞叹道:“我不碍事,就不知这漂亮马车伤着没有?” 话方出,眼前人神情一滞,车内却有人“哧”得一声笑起来。 舒棠赶紧的又道:“车里的这位官人……” 车里的官人乐了,他将帘子掀开,探出个脑袋作出歉意神色:“惊骇了姑娘,在下实感愧疚,若姑娘不介意,不妨将姓名家址告知一二,在下改日定登门道歉。” 声音清雅,沉澈动人。 舒棠心底一跳,脸红到脖子根:“舒、舒棠。”顿了一顿,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说:“我今年一十有七,属兔,庚卯年九月十二申时三刻出生,八字良好,旺、旺夫,生财。” 俏公子听了这话,身子向前一倾差点跌下马车。 正此时,街那头传来一个喊声:“舒、舒姑娘。” 来者是刘媒婆,一脸晦气地磨蹭过来,赔笑道:“舒姑娘,我对不住您。您今日相亲的那个房三原房公子,原来是个画春宫的,早在春花楼有个相好。今儿个他一来相亲,便被他相好揪走了。我知道了这事儿,赶紧去找您,没想到却在这儿撞上了。” 刘媒婆说完这话,又看向舒棠对面的人,顿时惊得一跳,高呼道:“云公子,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云大公子笑得清淡,转头与舒棠道:“还未与姑娘作介绍。在下云沉雅,瑛朝沄州人士,来南俊国做点小买卖。” 舒棠彻底傻了眼。云沉雅的名号,如今已然风靡京华城。 果然美人如风景,只有真正见了,才惊作天人。 一时之间,舒棠的脸白了一白,忽又想起方才自己那一番追马车报八字的作为,不禁连吞三口唾沫。她咳了两声,低着头连赔不是:“是、是我认错人了,原来与我相亲的房公子,不是官人你,是将将大街上,那个画春宫的书生。” 说完这话,她复又抬头看云沉雅一眼,不等他说话,脚下一拐弯,灰溜溜地跑了。 刘媒婆留下来,跟云沉雅寒暄几句,亦走了。 竹帘放下,车马叮铃铃,复又前行。 是时霞满长天,云沉雅掀开后帘,望着刘媒婆的身影,慢条斯理道:“明日去寻她,问问她近几月,那小傻妞相亲都要相些什么人?” 司空一顿,迟疑了一下问道:“大公子要寻的人确定是她?不用再查证?” 云沉雅摇了摇扇,意味深长地笑:“不用查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笑起来傻得像只呆瓜。如此独特的气质,舍她其谁?” 停了一下,他忽地将笑意敛尽,又问:“临南家的唐玉,找着了吗?” 司空闻言,脸色一黯,垂头道:“属下无能,今日才得知这唐二少已离开京华城。” 云沉雅移目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道:“哪怕掀了南俊国,掘地三尺也把他给我拎出来。” 舒棠一路唉声叹气。 原本好好儿的一个相亲,谁晓得那卖画的房公子竟早有了相好。舒棠虽则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但一想到自己因为一把美人扇,认错了人唐突了云沉雅,心里便禁不住有几分愧疚。 她灰头土脸地回了棠花巷子,绕过客栈正堂,默默回了后院,将今儿个穿得新衣裳换下,用清水洗了。 舒老先生从前院探出个头,看了看他家小棠棠的脸色,便问:“闺女儿,相亲黄了?” 舒棠闷着点头,说:“搅黄了。” 舒老先生一犹疑,又道:“你大清早出门后,唐家二少爷过来了一趟。” 舒棠手里动作一顿,顷刻将衣裳翻了一面,甩了一地水。 舒三易冲客栈小跑堂的汤归使了个眼色。汤归会意,便凑过来与舒棠解释:“唐二少爷让我给姑娘带个话,说是有只忒厉害的禽兽来咱京华城寻他了,他只好连夜收拾了包袱,先出去躲避一阵子。”顿了一顿,汤归又觑了一眼舒棠的神色,接着说,“唐二少爷还说,让姑娘别忙着相亲,待他回来,定然能承担起对你的责任。” 舒棠又将新衣裳翻了个面,用棒子打。 第3章 舒棠初次相亲,铩羽而归,不禁颓废了好些日子。 屋外的杜鹃花开了,迎着春阳,朵朵泣血。 这几日,舒棠揽了些杂物活,闲暇之余,便赏赏杜鹃,偶尔也帮汤归抄账本。 舒家客栈的规模小,只供打尖,不供住店。除了汤归,两个跑堂,两个大厨,掌柜的不必天天在。舒三易老先生得了空闲,便上大街淘八卦。 说是近日来,京华城小恶霸胡通一掷千金,要睡“浮生堂”里的头牌姑娘兰仪。两人办事办到最后一步,兰仪却推说月事来了,不肯往下做。 胡通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好多计较,吃了个哑巴亏,只说改日再睡。 谁料第二日,兰仪便拿着他的银子,买了个玉佛尊,差人往云沉雅云府送去,还附赠一封情信,字字珠玑,行行深情。 小恶霸胡通辗转知道了此事,当下青了脸,挽起袖子便要找云沉雅算账。 得到了云府,谁料大门敞开,四个家丁迎在门口。 云沉雅得知胡通的来意,即刻热忱地将他迎入屋,非但将玉佛尊和情信转赠给他,还附赠了几个大瑛朝带来的小玩意儿。 胡通被云大公子这么一忽悠,便和气生财地走了。走到半路,觉得不对,这才发觉云沉雅是在羞辱自己。 胡通再次杀去云府,却吃了个闭门羹。他跳着脚在云府外骂了半晌,引来围观人群三层,仍是不解气。 走之前,他挽袖将那玉佛尊往地上一扔,砸了。 过了一会儿,云府门半敞开,云沉雅抖抖袍子,施施然走出来。 在那碎玉堆里拣选一番,云大公子挑了个大碎块,招呼家丁废物利用拿去打个玉镯子,继而,又抖抖袍子,施施然回了府。 舒棠在天井里洗衣裳,听她爹说这事儿,也凑到堂子里,竖起一对耳朵听八卦。 舒家红妞这几日都无精打采,今日难得起兴致。舒三易一喜,又乘风破浪地说了几个荤段子。 市井传闻,大都是痴男怨女眠花宿柳之事。舒棠听多了,便觉得丧气,她觉得吟风弄月的事儿离自己挺遥远,自己是个老实人,比较适合男耕女织,清粥小菜这等生活。 近日来,云沉雅却混得风生水起。舒老先生说的荤段子,十个里面八个有他。南俊国民风开放,又喜美姿容,云公子长得似神仙,大街上走一遭,便有女子非他不嫁。 舒棠听久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在围裙上揩揩手,她跟舒三易招呼一声,说想吃烂肉豆腐,要逛出门去买菜。 舒三易没能叫住她,反倒是从前院跌拌而来的一个跑堂的将她截住。 跑堂的显然受了惊吓,脚步虚乏,舌头打颤,结巴地说:“棠妹子,来、来来来人了……” 舒棠一脸老实,顺着他的话头往下猜,惊慌道:“咱们饭菜里没下药啊。” 舒三易一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问:“来啥人?惹上衙门了哇?” 小跑堂的摇头,舌头没捋直,“云云云……”了半晌,没“云”出个名堂。 舒三易着急,一把扒拉开他,朝客栈外间杀去。 棠花巷子是小街,舒家客栈开在这儿,平日里除了唐家二少,出入的都是寻常布衣人家。 这厢,锦衣公子一脸肃然往堂里一站,真真鹤立鸡群。 舒三易耸拉着脑袋上前,问:“这位客官,不知对鄙客栈有何指教?” 锦衣公子一愣神,抬手一拱,正要招呼,不想舒三易赶紧地又道:“客官若觉得鄙客栈长得不好看,砸着摔凳,上房揭瓦,统统没问题。”说着,他吞了口唾沫,复又赔笑添一句:“就是别伤着人了。” 锦衣公子嘴角抽两抽,眼风里却瞧见有个女子从后院跑来。来者是舒棠,进了大堂,东张西望。锦衣公子舒了口气,上前两步道:“舒姑娘,多日不见,不知还记得在下否?” 舒棠一愣,抬起头来,这才认出眼前人是那日跟着云沉雅的扈从,司空幸。 司空幸这厢来,是为着一桩正事。 说是云沉雅在南俊国跑生意,因各方关系不够硬,前些日子请人吃酒花了不少银子,如今手头上有点紧,急需靠倒卖老酒老筹钱。 司空幸说得为难,开得价钱却不低。又说云沉雅此刻等在三条街外的新月楼,若舒老先生有意,便可去将单子签了。 这笔买卖对舒三易来说是无往不利。横空飞来一笔财,砸得他直晕乎。也不多想想天下哪来白吃的餐,当下牵着闺女儿,跟着司空幸往新月楼而去。 楼里,食客两三人,剩下的多是搔首弄姿渴盼引起某某人注意的花姑娘们。云沉雅坐在一镂花木屏风旁,见着舒家父女二人,站起身招呼说:“是小棠啊,来来。”模样颇似在叫一只摇尾狗。 他且淡定,她且从容,但她们都惊呆了。 舒三易乐呵呵牵着舒棠过去,三言两语把生意谈妥。司空幸立在一旁,像根木桩子。正事谈罢,云沉雅又与舒三易唠嗑,以倾听为主,话题海阔天空,搞得舒三易被他蒙骗,以为他是个好人。 少时,又有舒家客栈小二来找,说是有客官要订酒,让舒三易回去。 舒三易回客栈前,将闺女儿留下。他是这样说的:“云公子见识广,既然你与他认识,这便是个缘分。你留下来,听他给你讲些道道,有意思的嘛。” 舒家小棠棠点头,乖顺地说:“我也瞅着云官人有才。” 那头,云沉雅扬开折扇春风得意摇了摇;另一头,司空幸仍旧木着一张脸,只抬手摁了摁额角的青筋。这也难怪司空幸如此反应。舒棠是个老实人,云沉雅却不是池中物,舒棠若跟了他,定会被抽刺扒骨,吃得连渣都不剩。 想到此,他又自眼风里望了舒棠一眼。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舒家小棠身在庐山,瞧不清云大公子的羊皮下,是一只活脱脱的大尾巴狼,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然傻冒地跟云尾巴狼攀谈上来。 舒棠问:“云官人你是做什么买卖的?” 云尾巴狼很谦虚:“什么都做点,什么都不精深,有点入账,维持生计便好。” 两人正说着话,却不想另一头又走来几个女子,衣着艳丽,眉目含情,打头一个穿蓝衣的更是顾盼神飞。 蓝衣姑娘步生莲,走过来唤一声:“云公子,好巧。”语罢,几个姑娘都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叫唤不停,愣是将舒棠挤在身后。 云尾巴狼见这情状,先是一愣,再是一笑。一边摇扇招呼姑娘,一边自人群的缝隙中遥望舒家小棠。小棠本是坐着的,后见几个姑娘涌来,便端着板凳,往后挪了挪。谁想几个姑娘仍不甘心,还要将她往后挤,她老实巴交地眨了眨眼睛,干脆让出凳子,跑去云沉雅身后,司空幸身旁站着,候着。 原来那蓝衣姑娘,便是前些日子,给云沉雅送玉佛尊的浮生堂头牌姑娘兰仪。 浮生堂本是个只卖艺的舞馆,自上任头牌卖身败了风气后,这堂子便跟青楼一般无二了。唯一的区别便是里头的姑娘都是自由身,白日里随处挪动,夜里卖身倒也卖得甘愿。 几个姑娘说着话,舒家小棠就竖着一对耳朵听。听到趣闻新鲜事了,她便自个儿跟着乐呵。 这些个姑娘都是娇纵脾气,不过须臾,便有两人为着一支环钗吵起来。兰仪见这两个姑娘失了体统,自是不加劝阻,坐在一旁看笑话。 舒棠瞅瞅云沉雅,他闲着在喝茶;又瞅瞅司空幸,他仍是木着一张脸。想了想,便自个儿上前去,打算劝一劝。云沉雅见她有动静,用眼风瞄着围观。 俩姑娘正闹得风生水起,舒棠上前还没能全,一人便抓着酒壶往桌上砸。 手里的劲一歪,那酒壶直直砸在云沉雅面前。酒水四洒而出,却没能沾湿云大公子的衣裳。原来是舒棠抢先一步,扑倒在他身前帮他拦了拦。 云尾巴狼摇扇的动作一顿,看热闹的心思敛尽。 一桌子的人都傻了眼。唯独舒棠毫不自知,爬起来,又捏了袖口,伸去云尾巴狼的衣襟口,帮他将一小摊水渍抹了抹,见抹不干净,便说:“我觉得你这衣裳,还是得洗洗。” 语罢,她又乐呵地站起来,退到一旁站着,又竖起一对耳朵,打算继续听八卦。 可这会儿桌子上却安静下来。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须臾,云沉雅将折扇“嗒”地往手心里一敲,含笑道:“姑娘吵也吵了,消消气便是。”说着,他又径自从袖囊里取出个镯子,往那俩姑娘面前一放,“说到底两位姑娘也是因云某的一句话而起的纷争,这只镯子,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桌上的镯子,莹白通透。可兰仪见了,顷刻间脸色煞白。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云沉雅,道:“这、这镯子果真……”认出这镯子的来历,兰仪气得将脚一跺,转身就走。 桌上摆的镯子,正是兰仪用送云沉雅的玉佛尊碎块做的。 另几个姑娘猜到了镯子的来历,心中百味陈杂,如坐针毡,不过片刻,便纷纷找借口走了。唯余桌上一只亮白玉镯。 云沉雅皮笑肉不笑了地摇了摇扇子,说了句“好走”,便倒杯酒自斟自酌起来。 舒棠见人都走光了,又跑回自己先前所坐的地方,双眼愣愣地瞧了瞧那镯子,须臾,她又抬手摸了摸。啧啧,清凉入肺,触感极好。 云沉雅见她这般模样,喝酒的动作不由慢了些,目色流转地将她望着。 舒家小棠抿抿唇,不好意地说:“云官人,这镯子她们都看不上,我瞅着却觉得好。给我成不?” 云沉雅喝酒的动作再一顿,没有接话。 舒棠忙又添了句:“因、因我最近相亲,头一遭就很不吉利。我听说玉镯子戴着趋吉避凶,所以想讨一个来戴着去相亲,日后指不定能遇上个憨厚老实的相公。” 云沉雅闻言,转了转酒杯,垂眸望着杯中水。 水纹映出他一抹莫测的笑意:“方才酒洒时,怎想着要过来帮我挡着?” 舒棠一愣神,忽地嘿嘿笑两声,说:“我原没想着要帮你挡,就那会儿,我瞧着你的衣裳忒金贵,弄脏了忒可惜,便来帮你挡挡。”说着,她又抬手摸了摸桌上的镯子,舔舔嘴吞了唾沫,想拿起来戴着试试。 不想云沉雅忽地伸手过来,一把夺去了那镯子,淡淡道:“这个不能给你。” 舒棠一呆,又“哦”了一声,方才摆出失望之色,谁料云沉雅又添了句,“你若真想要图个吉利,改明儿我另送你一只玉镯便是。” 第4章 却说云尾巴狼窜来南俊国,最终目的有二,为寻三个人,为寻一件物什。 近些日,唐家二少跑路了,方家公子逃婚了,剩下将军府家毛躁躁的大小姐秋多喜,云沉雅实在懒得去招惹。 他这人,办事有两个特点。其一,娱人娱己;其二,不择手段。是以,舒家小棠虽不在他的计划中,这厢撞上了也颇为合意,闲着无事逗来玩,第二天阳光也灿烂。 舒三易被云沉雅送来的订金迷了心窍,不过几日,就把自个儿闺女儿卖了,说让小棠棠认尾巴狼作干哥哥,又说尾巴狼见识忒广,学识忒渊博,凡事都可提点他家红妞。 从此,云沉雅隔三差五便上舒家客栈寻乐子,来得不勤,但很有规律。每每乘兴而来,必是满载欢喜而归。 他与舒棠认的只是个干亲,舒家小棠仍唤他云官人,他却唤舒棠为“小棠妹”。 “小棠妹”跟“小堂妹”读法一般。这阵子,南俊国上下流行堂兄妹表兄妹配对。是以,周遭听到了,不免就生出点花前月下的旖思。 然而云舒二人的八卦,小规模传开之后,便被无情地现实掐灭了。这主要由于舒棠的老实压根就不是云沉雅的菜。以云大公子风流倜傥,应当欢拥温香软玉的妖娆女在怀才对得起大众的眼睛。 倒是云沉雅,这些日子又惹出些是非。 却说市井间,有花楼妙女为他守身如玉,有官家小姐为他茶饭不思,更离谱的是有一衙役,明明喜欢女人,见了云沉雅,生生被掰弯。 等等红尘俗家事,不必赘言。唯有一桩事值得一表。 前阵子,那小恶霸胡通受了云沉雅的羞辱,又去找了他几次麻烦。 有一回,二人在街头不期而遇,胡通哼唧一声,骂咧两句,眼睛搁在头顶上。云尾巴狼却连声招呼,无比热情,凑近了还眨眼道:“胡公子昨日夜里来寻云某时,云某已经睡下了。害公子在屋外吹冷风候了大半夜,云某实感愧疚。” 这话说出来,里里外外全是春红花柳绿。 当时满大街都是人,听了这龙阳段子,皆皆窃笑。 小恶霸急白了脸,暴跳着想要搬天兵天将。他恐吓说自己有个远房表哥,是穆东方家的公子,若非方公子逃婚不见了人,他定要云尾巴狼好看。 其实这事儿本是尾巴狼跟小恶霸之间的恩怨,但因扯上了大名鼎鼎的穆东方家,便蜕变成近来街头巷末红极一时的八卦。 却说这南俊国有两个声威显赫的世家,一是临南的唐家,二是穆东的方家。这俩世家,各辖一方,虽也受皇帝管制,但权力却如小诸侯国的国主。 放下唐家二少暂且不表,穆东王的独子方亦飞,却是广大适婚女心中的最佳夫婿。这主要是由于方家主上有规矩,但凡方家子孙,只能娶一个媳妇儿。而据坊间传闻,这方亦飞,为人儒雅,好读诗书,性情温厚又纯良,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儿郎。 方亦飞订亲的消息本就是个秘密。他逃婚的事儿,除了云沉雅这等神通广大的尾巴狼,更是不被人知晓。这厢胡通爆出这桩八卦,也不晓得有多少姑娘为之忐忑,为之忧心。 舒三易得了这桩八卦,喜不自胜,决定再写一本世家公子与神秘女侠间的笔记小说,趁着这风潮也好赚笔银子。 隔春入夏,舒家老先生闭了关。舒棠渐次振作,决定进行新一轮的相亲。 刘媒婆不日造访,照例列了一串儿人名,排好时间地点。舒家小棠欢喜地挑拣几个老实人,心中又有了美丽的期待。 然而,舒小棠不知道的是,刘媒婆拿了她选好的人名儿,又将这份红帖子,给京华城一个名叫“云府”的地方送了一份。 彼时云沉雅正在自家后院遛狗。 他今日得了一对来历很不一般的小獒犬,才半岁大,长得可爱,脾气凶猛得紧,除了云尾巴狼,见谁咬谁。 司空幸将红帖子送到云沉雅手上,尾巴狼恣意翻开,念了几个时间地点,发现自己都没空,便让司空幸附耳过来。 司空幸听着听着便皱了眉,迟疑道:“大公子,你……” 云沉雅眸光闪闪,勾唇一笑:“凡事重在参与嘛。” 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 舒家小棠趁着初夏天气凉爽,又赶紧地相了几回亲。 说起来也是她流年不利,这几次相亲,由于各种原因,纷纷惨败。 且说头一回,她的相亲对象是个姓罗的玉面公子。罗公子的长相虽和云沉雅没法儿比,但五官端正且俊朗。两人侃侃而谈,眼看好事将近,谁知半路杀出一对母子,哭天抢地求罗公子不要抛弃他们。 虽然罗公子辩解说自己根本不认得这对母子,还说这场闹剧肯定有人从中作梗,可舒家小棠哪里会想这么多,趁着场面混乱,她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就跑了。 第二回,舒棠的相亲对象是个鳏夫,方正脸,浓眉毛。舒棠与他聊了聊,索然无味让人昏睡。舒家小棠心道,这也行,反正寻常夫妻过日子,开门七件事,关门睡大觉。 两人相对无言,眼看好事将近。谁知半路杀出个老道士,坐在一旁冲那鳏夫道:“老哥,我总算找到你了。你这克妻的命格我实在没法子破解。不过你宅子闹鬼的事儿,我给你查清了。说起来那几个鬼魂儿还是你的老熟人了,可不就是你前面克死的五个老婆嘛……” 第三回,舒棠的相亲对象是个穷秀才,白净脸蛋小个头。舒棠还没与他聊,便为他一手曼妙的兰花指饱受惊吓。穷秀才开口闭口都念诗,听得舒家红妞直犯晕。舒棠想,这个也成,日后生个小娃娃,还能跟着他爹做才子。 两人双双不知所云,眼看好事将近,谁知半路杀出个彪形大汉,抬手拍裂一张桌,大吼:“再不将欠俺的一百两银子还来,俺剁了你这双手!” 舒棠还没能反应,那穷秀才便怒气腾腾地站起来。一跺脚,一扭腰,伸出兰花指娇嗔道:“大爷你真坏,人家才没有欠你一百两银子!“ 彪形大汉傻了。舒棠愣了愣,垂头丧气站起身,走出茶楼两步,她复又一脸悲催地倒回来,塞了一两银子给掌柜,默默无闻地付了茶钱。 屡次相亲失败,舒家小棠倍受打击,在家养心伤,不出屋子。 五月初二芒种节,舒三易出关,催舒棠出门晒太阳。 舒家小棠再度力图振作,决定去庙里求菩萨。她方出了巷子口,身后便跟了一个人。尾巴狼笑眯眯地将扇子合上,放在手心里一敲又一敲。 初夏,新鲜水嫩的桃子出了,舒棠沿途买了几个。得到了庙里,她将桃子给菩萨供上,双手合十许愿叩首,复又出了庙门。不一会儿,庙门背后绕出一只尾巴狼,凑到供台前,拣选两只好桃子,放在手里抛两抛,一边跟着舒家小棠,一边恣意啃桃子吃。 京华城东有小路,小路旁有算姻缘的摊子。算命老先生桑榆之年,鹤发白须,人称活神仙。 舒棠路过,见摊子周遭围着人,脚下一拐弯,也凑上前去。 左右一问,听得一桩奇事。据说城郊有个姓李的姑娘,天煞孤星的命格,本来嫁不出去。前阵子,李姑娘找这活神仙想办法。活神仙可怜她,就让她在望日夜摘九十九朵桃花搁在门口。果不其然,春天还没过,李姑娘便将自己嫁出去了。 舒棠听闻这桩事,分外兴奋,摸了摸兜里的银两,便让活神仙也给自己算一卦。 卦象出,活神仙蹙了眉,说:“姑娘你今年走得是桃花大运,年末时兴许有个灾劫,但按理说近日的相亲合该顺顺利利才对。” 舒棠眨巴着眼看他,说:“可我瞅着我近日晦气。” 活神仙又望着卦象沉吟一会儿,忽地抬头道:“那只有一个可能。姑娘你遇上了小人挡道。且因你的桃花盛旺,你遇上的这个小人,必定身份非同小可。”顿了一顿,他沉口气道,“说句冒犯的话,哪怕这人是天子龙孙,也不足为奇。” 活神仙这么说,周围的人自是当他夸大其辞。舒棠听了,也未多计较,道了声谢,便默默起身离开了。见她走,那活神仙又多看了她两眼。其实他方才的说法一点也没夸大,就那卦象来看,这姑娘也不是个一般人,若真有人能挡她的旺桃花,恐怕这人的身份连他们南俊国的皇帝都不敢比,非得要吸了神州大瑛朝的风水龙脉才行。 舒棠没将活神仙的话放心上。长街喧嚣,夏阳炖耀。她一抬头,便见着有一身影如玉树,站在日晖浓处。 舒家小棠揉揉眼,跑前两步唤了声:“云官人?” 云沉雅背对着她,听到这声唤嘴角一翘,回过头来却是一副惊讶之色,“小棠妹?好巧好巧。” 阳光太浓,舒家小棠双手搭在眉骨仍是眯缝着眼。 云沉雅见状,不由地将手里扇子扬开,搁在她头顶帮她遮太阳,遂又明知故问道:“小棠妹怎得会在此处?” 舒棠闻言,一脸喜色耸拉下来,一五一十将近几日的事情说了,又添了句:“就是这样,每回相亲都出岔子,所以我去庙里拜拜菩萨。后来回家路上瞅到一个算命摊子,老先生却说我桃花运好,是惹上了小人挡道。” “小人?” 舒棠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头:“可我从不招惹人。我估摸着再相几次亲准能成,我今日拜了菩萨,还给菩萨买了果子吃。” 云沉雅眉梢一抬,嘴角一抿做出深思熟虑状:“若惹上小人,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说着,他见阳光褪了些,又将扇子收了放在手心里敲两敲,遂,摆出一副和善嘴脸,“好歹我也算是你哥哥,你看这样可好?我近日运气不错,你下回相亲,我陪着你去。便是真若遇了小人,我也能替你挡了不是?” 舒棠闻言大喜,激动之余,又探手进袖囊,摸了好半天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手心里数了数,说了句:“云官人,你等等。” 语罢,便跑去街旁的一个小摊子。 不一会儿,舒家小棠跑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圆圆的红桃子,比方才她供给菩萨的那几个还水嫩三分。她将红桃子递给云沉雅,说:“我今日去庙里的路上,就瞅着这桃子好吃,买了几个给菩萨。方才算命又用了二两银子,如今剩下的铜板,只能买一个给你了。”说着,她又看向那红桃子,吞了口唾沫说,“云官人,你尝尝?” 云沉雅愣了好一会儿神。须臾,他沉默地从舒棠手里接过桃子,方在手心里转了转。不知怎地,心里总也不是滋味,半天没舍得尝一口。 第5章 时值盛夏,草生,木长。 云沉雅与南俊国小世子在猎场狩猎,连射五只芦花鸡,引来一片叫好声。 小世子名唤杜修,年一十有二,虽被称作“小”,然他却是南俊皇的独子,未来储君不二人选。杜修年少,五官清毓中带稚气,打起猎来却不含糊,一身好本事一半源于天生,一半却是跟云沉雅学来。 狩猎完毕,云尾巴狼蹲在地上,对着一群半死不活的芦花鸡,左爪子一刨,右爪子一翻。 杜修狐疑,凑过去问:“景轩哥哥,你在做什么?” 云沉雅此时此刻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再翻弄半晌,从中拎出一只肥鸡。肥鸡咯咯叫,云尾巴狼双眼弯起:“这只鸡我要了。” 语罢,他又从旁顺来根草绳,三下五除二将鸡捆了,对杜修说,“我待会儿有个热闹要看,得去赶场子。余下的芦花鸡,随你处置。” 杜修更狐疑,心中想,到底是看什么热闹还得带只芦花鸡去。忍了一忍,他没将这个困惑问出来,跟着云沉雅走两步,提起的却是一桩正事:“景轩哥哥这厢来南俊国,可有唐家二少和方公子的下落?” 云沉雅闻言,脚步一顿,抬手在眉骨搭个棚,看了看天色:“唐玉为人不高明,跑路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不过方亦飞是个呆子,略逊一筹。”说着,他忽地将话锋一转,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笑,“城东棠花巷子里,有个舒家客栈,你知道?” 杜修一愣。 云沉雅复又说:“今年初春,那客栈里新招来个叫汤归的小二,本事不错。他脸上那张人皮面具,亦做得不错。” 语罢,云沉雅笑嘻嘻地将芦花鸡将马背上一扔,一路溜着小跑,咯噔咯噔走了。 云尾巴狼近日来,小乐子无数,大乐子只有一桩,便是陪他的小棠妹相亲。 且说那一日,他连蒙带骗博取舒棠信任后,舒家小棠便老实巴交地数了铜板,买了个红桃子送他。桃子捏在手里,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待回到家,他径直将桃子递给丫鬟,削皮切块,喂给他的小獒犬。喂了一半,心底不畅,忽又将桃核从獒犬嘴里掏出来,扔给管家,让他埋去后院的犄角旮旯。 桃核埋了,不浇水,不施肥。云沉雅自此不闻不问,又过几日,他陪着舒家小棠去相亲,摇扇坐一旁,微微淡笑,时而言语,没过一炷香,舒棠那相亲对象便被云公子哥的风流倜傥打击走了。 后来舒棠接连又相三回亲。三人中有两人,相亲时,说话底气渐不足,咬文嚼字渐不清,最后无一例外,惨败退场。三人中另有一人,相亲时,先与舒家小棠说话,再与云尾巴狼搭讪,越搭越兴奋,越搭越忘我,末了离席,拉的是云沉雅的手,还问:“云公子,不知你是否有与你长得一般无二的亲妹妹?” 舒家小棠不知前几个公子,是被云尾巴狼的翩翩风度端方眉目打击走的。出了末尾一桩事后,她深感愧疚,以为云沉雅染上了自己的晦气,也招来小人。 云尾巴狼对这桩事的反应自是无比大度。他深刻反思自己在相亲的过程中,说话欠缺考虑,立场不够坚定,并发誓下一回相亲,他不仅不会再将气氛搞紧张搞低迷,并且一定安静坐于一旁不再随意搭讪,只当自己是个趋吉避凶的吉祥物,令舒家小棠顺利博得桃花。 这一日,上午刮大风,下午出太阳。 舒棠端坐于飞絮楼,听眼前老实汉子从买宅种地一直念到发家致富,心底深觉满意。老实汉子姓冯名勇,一脸憨笑,踏实务实。 两人侃侃而谈,好事将近,忽见楼梯口有人影而来,侧目一瞧,正是身着湖绿衫,手拎芦花鸡的云尾巴狼。云沉雅信步而来,言笑晏晏。待落座,冲舒棠与冯勇各一笑,招呼一声:“来晚了,小棠妹莫怪。” 舒棠不怪,与冯云二人作了介绍,又镇定自若地继续相亲。 不一会儿,楼里想起一阵鸡叫,云尾巴狼讪笑一声,将芦花鸡方在桌上,与冯勇道:“可否劳烦公子替云某看着,云某去去就来。” 冯勇应了。于是,一只鸡将相亲两人隔开,大眼瞪小眼,气氛霎时凉半截。 过了会儿,云尾巴狼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罐伤药,一条绷带,将鸡放于膝上,做出上药的模样。舒家小棠看了觉得好奇,凑过去问:“云官人养得鸡?” 云沉雅的神色认真无比,似是不闻。 舒棠吞了口唾沫,又伸出手去,在鸡毛上摸两把,又说:“云官人长得好看,养得鸡,也长得格外好看。” 那芦花鸡被舒家小棠一摸,顿时叫唤一声,爪子动两动便要伸嘴啄人。舒棠一骇,还未来得及抽手,便听得云尾巴狼唤了句“小心”,伸手帮她挡了一挡。 修长如玉的手背上被啄出一块青紫,舒棠看得触目惊心,愧疚之感顿生。 岂料云尾巴狼却是一副淡定样,从容不迫为鸡上完药,包扎毕,复才抬头对舒家小棠一笑:“这鸡是芦花鸡,品种珍贵得很。我今日来得路上,见它像是被箭射伤,可怜得紧,便捡了它来想要为它治一治,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他这一笑,如明月流晖,舒棠被这笑容一晃,不禁愣了。待回神来,云尾巴狼已然又凝眸于窗栏之外,以手支颌,扮演起他吉祥物的角色。 舒棠复又敛起心神来相亲,不想话说半句,她的眼神就往云沉雅手背上的青紫瞟过去。如此一来二回,连对面冯勇说的话,她也接不上来。舒家小棠也晓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在心里琢磨一阵,便与冯勇道:“冯相公,我觉着我这会儿有点分神,要不咱们改日继续相?” 冯勇一愣,不禁看了云沉雅一眼。云尾巴狼此刻也是一副惊诧神色。 舒棠讪讪笑两声,又道:“冯相公,我瞅着你挺好的,你觉着我怎样?” 冯勇再一愣,又看了云沉雅一眼。云尾巴狼此刻仍是一副惊诧的嘴脸,然而这惊诧中,又带几抹隐忍的忧伤。 冯勇终于忍不住了。他指了指云沉雅,吞了口唾沫,问道:“我说你俩到底啥关系?” 舒棠还未答,云尾巴狼便连忙解释:“在下与小棠认得是干亲,绝非公子想象的那种关系。” 冯勇狐疑地看着云尾巴狼,半晌吐出两个字:“不信。”顿了顿,冯勇又道,“那为啥我与她相亲,你非得要在一旁杵着,一旁瞅着?” 云尾巴狼道:“怎敢有欺瞒。小棠时运不济,在下陪她来只为趋吉避凶。在下以为,倘若云某枯坐于此,小棠便能觅得良婿,云某便是时时来,次次来,又有何妨?” 此话毕,舒棠怔了半晌,脱口而出:“云官人,你对我真好。” 那头,“砰”的一声,冯勇拍桌而起,对舒棠怒道:“得,我看这亲也不用相了。我瞅着他跟你就挺好。”语罢,他将手里的相亲用的红帖子往云沉雅面前一撂,随即出了飞絮楼。 远天太阳没落山,相亲便再度失败。 云尾巴狼一副痛心疾首样,与舒棠一道步出飞絮楼。两人对话与前几回一般无二,尾巴狼深觉这是自己的过失,怨自己不该善心大发去捉鸡,更不该随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对小棠妹的关心从而导致他人的误会。他保证日后一定谨言慎行,并且换张桌子坐在邻桌,从此要做一只远距离的吉祥物。 舒家小棠自是不知云尾巴狼良善嘴脸下,内心早已礼乐崩坏。她最近相亲失败多次已然淡定,这会儿心境平复了,反倒是她在安慰尾巴狼。过了一会儿,她复又朝云沉雅青紫的手背上瞅瞅,正要关怀两句,不想长街那头,忽地杀出一群劲衣人。 领头一人身着蓝袍,手里拿个铁棒放在手心里一敲又一敲,隔得老远,便哼哼笑着道:“云沉雅,听过一句话没有?多行不义必自毙,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来者不是他人,是云沉雅在京华城的死对头胡通。 这胡通原也未打算要与云沉雅对着干,但因云尾巴狼对他多番羞辱,今日“浮生堂”的头牌兰仪也找他抱怨。男子气概被激起,胡通一个冲动,便雄纠纠气昂昂地带了一帮打手,来街头拦云沉雅,想要将他教训一顿。 云尾巴狼见这情状,眸光闪闪,心中暗笑,表面却做出一副惊惶状。他上前一步,将舒家小棠往身后一拦,说:“你快走,我顶着。” 舒棠当下傻了眼。她以为,云沉雅平素一副温雅样,长得又似神仙哥哥,哪里是个会功夫的样子。这念头闪过,舒棠赶紧又从他身后绕出来,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云官人你莫怕,我、我我会点儿功夫,我来打!” 这话出,云尾巴狼忍不住往前一倾,他猛吸几口气,狠咬着下唇,才把嘴角便汹涌澎湃的笑意给憋回去。 舒棠心里也直打鼓。见他这副样子,只当他是吓得。她复又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将云尾巴狼挡在身后,一边瞪圆眼睛一边吞唾沫:“云官人,你长得好看,被打肿脸忒吃亏。你、你快走,我我我挡着!” 长街上剑拔弩张。众人见这情状,纷纷四散开来。 街那头,胡通抬手一挥,便带着一群打手涌上来。舒家小棠一呆,浑身上下连连三抖。 云尾巴狼憋笑憋得肚子疼。他眉梢挑了挑,一个弯身拾了三块石子儿笼在袖囊里。在大群乌七八糟的打手涌来的一刹,他手指一动,三个石子借力弹出。与此同时,他抓了舒棠的手,大呼一声:“快逃!” 舒棠一脸惊慌,兔子般跟着尾巴狼就飞奔起来。然而她却不知,纵使身后有人喊啥喊打,纵使耳畔有风声急速掠过,可牵着自己的手,略跑在前面的尾巴狼,脸上却是一副悠哉乐哉的表情,一脸坏水儿从眼梢溢到嘴角。 第6章 云尾巴狼爱好背后拉弓,面皮子上全然一副菩萨心肠。他牵着舒家小棠一路逃,暗地里把石子儿当暗器扔,将身后打手磕绊两下,又作惊惶状,将舒棠引入一个胡同。 此胡同乃是一个死胡同。换言之,尾巴狼与舒小兔被打手找着,是一桩迟早的事。 青天大白日里,一群打手如螃蟹,面目凶横,横霸街巷。乌七八糟的样子令路人纷纷闪避,唯有云沉雅将此事当乐子。 他与舒棠二人躲在草垛子里,两人均屏住呼吸,不敢有言语。 舒棠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动静,须臾,她将头顶的草垛子掀开一溜缝,朝街巷外瞧了瞧。那帮打手仍在四处搜罗,慢慢逼近此处。舒家小棠心底一跳,转头却对上云尾巴狼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云沉雅眸色如月,低声问:“怎样?” 舒棠也料得他二人定会被找着,抿抿唇,另提一桩事:“云官人,你没武功是么?” 云沉雅一愣。草垛子里暗暗的,外面稍有夏晖,衬得他一双眸子明灭不定。 少顷,舒棠听得云沉雅的声音暗哑:“我……我若不会武功,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这语调,一半黯然一半伤,入了舒棠耳朵,直捣心肺。她心底一动,连忙道:“怎么会?我爹说了,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云官人你又有学问,又会做生意,长得又好看,不必会武功。”想了一下,她又似下定决定的模样,指挥道,“我会一点功夫,等下他们要找来了,你先逃,我保护你。” 云沉雅又暗自一笑,摸出腰间一块玉把玩两下,塞到舒棠手里。手心里忽然多出一个凉幽幽的物件,舒棠犯了呆,便听得乌漆麻黑的草垛子里,传来云沉雅清澈的低吟:“那日说要送一个玉镯子给你趋吉避凶,揣在身上好些日子里,一直没拿准时机给你。” 说着,他的语气又更放轻了些:“带上吧,说不定下回相亲便能成了。” 舒棠捏着手里的玉镯,彻底犯了傻。好半晌,草垛子下无一人言语。直到巷弄响起脚步声,顷刻只听得有人道:“去,将那草垛子掀开来瞧瞧。” 话音落,舒棠与云沉雅面上俱是一惊。云尾巴狼还未动作,便见得舒家小棠抬手一把掀了草垛子,回头抛下一句:“云官人你快走!”随即拣了个干柴禾跳出来,对着那群打手一通胡乱比划。 云尾巴狼愣了一瞬,这才从草垛子里慢慢直起身来。远天有艳阳直耀大地,胡同被晒得通亮,舒家小棠耍得是三脚猫功夫,比手划脚全无章法。然她憋足一股蛮劲,四下拳脚展开,手背上虽青紫了几处,倒也逼得那些个打手没能上前。 云沉雅的心底忽然有些不快,一双修眉微微拧着,双眼眯了眯,下一刻,他忽然闪身出现在舒棠身后。谁也没能瞧清他的动作,只见一个转瞬,云沉雅环手拦住舒棠的腰身,将她横抱而起,往旁侧墙头上一推,沉声说:“你走吧,别多管闲事。” 舒家小棠只觉天地一个旋儿,自己还未能反应,便被人推过墙头。 云尾巴狼的眸色清清淡淡,他拂了拂衣摆,理了理袖口,抬眼望着面前围着的七八人。手心里握着一块石头,时不时上下抛一抛。 过了片刻,他勾唇笑了笑,笑意虚虚浮在表面。温雅的目色中似流转着肃杀。 周遭人看着他这副模样,愣在原地,瞧不清对手有多深的功夫,全皆按兵不动。正此时,巷子口忽地又涌来十余人,将这死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原来是胡通也找来了。 胡通一手敲着木棍,一边往前走几步,做出一副二流子样,说了句毫无创意的恐吓话:“云沉雅,我看你今天往哪儿逃?”说着,他左右各扫一眼。 众人齐心,其利断金。打手们见自己这边人多力量大,皆皆鼓足气势,要上前将云沉雅合围。 不料这个时候,旁边忽又传来“啪嗒”两声。原来是墙那头,有两个草垫子被扔过来。墙头上忽然出现一人。舒棠吃力地翻上墙,左摇右摆一阵,双眼一闭心一横,纵身往草垫子上一跳,摔了个底朝天。 下一刻,她又连忙翻身爬起,气势汹汹朝云沉雅道了声:“你等着!”遂又冲去后面的草垛子处,埋头左刨又翻找出根烂木棒子握在手里,再又冲回来,朝眼前打手们大吼一句:“你们别动他!” 他们没动他。数十人等包括云沉雅在内,全被舒家小棠这一番上上下下跌跌撞撞气势汹汹的瞎倒腾给惊住了。 云沉雅此刻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神色,可眼眸中却像蒙上一层捉摸不定的雾气,像是犹未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须臾,他问:“你怎么回来了?” 舒棠拦在他身前,一身粗布衣裙倒也不会碍手碍脚。她比划出个姿势,捏在烂木头在手里,头也不转地说:“你快走,我说了会保护你。” 云沉雅再一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烂木棒,转而又落在一圈打手手上的钢刀。 舒棠这会儿心里全乱了套,说是害怕,可是脑子里一片空荡又似什么感觉都顾不上。须臾,身后传来云沉雅一句:“你……怎么不怕吗?” 舒家小棠闻言一愣,回过头见云沉雅神色略有恍惚,以为他是吓得,便又退两步牵了他的手,说:“待会儿他们冲上来,你就躲在我身后。” 云尾巴狼彻底傻了。 未想舒家小棠脑子却转得快。方才那一句只是诈敌之计,话音刚一落,她便将手中木棒子往那群打手处一扔,牵了云沉雅的手,便往胡同里跑。 死胡同跑到底,无路可走,身后打手却穷追不舍。舒棠捡了几个草垛子往墙脚堆了,对云沉雅道:“你先翻过墙去,我跟着就来。” 云沉雅犹自恍恍然,却见舒棠早已挣脱开他的手。再捡一个烂木头,朝打手迎上去。 眼前人影晃动,无比纷乱。那些打手见来者是个女子,不由也退让几分。可舒棠却是憋足一股狠劲,逼得打手们出手。打手不愿耽搁,当即操了刀子便上。认真打起来,舒家小棠明显不是对手,才两下三下,手臂便被滑了两刀。 血滑下,滴落在方才得的玉镯子上。舒棠疼得咝咝抽气两口,退了两步站稳,又迎上前去。 正此时,脖颈后忽然一个震疼。手里的木棍落地,舒棠左右晃了晃,眼前一花便晕了过去。 云沉雅一个手刀将舒棠劈晕,顺势将她接在怀里。电光火石间,他用脚尖勾挑起那烂木棍,只手一推,木棍似得了神力般往前掠去,直接挑飞了面前几人的大刀。 云沉雅一手揽着舒棠,稍一腾身便接了一把大刀在手。 他持刀一挥,只闻胡通里风声肃杀,连盛日阳光都添三分寒意:“本想着猫捉老鼠,陪你们玩玩儿,没想到连女人你们也打。” 众人被他这气势骇住。顿了半晌,胡通“哼”了一声,左右看了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给我上!” 被叫到的几人一愣,均是提了刀,大吼一声咬牙便上。顷刻间只见日晖下光影闪动,一个身影如游龙,似是动了,又似是没动。少时,便有兵器铿锵落地。方才三人均吃痛倒在地上,地面血流如注,原来是他们的四肢全然被扯了一道深口子。 舒家小棠犹自晕着,手臂伤口却未能凝结,血滑落,滴在云沉雅的手上。 手心沾了舒棠的血,又粘又湿,云沉雅的手指不由动了动。思绪也往下沉三分,他也说不出此刻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胡同里起了风,吹得额发轻扬。云沉雅眯起深邃的眸,嘴里溢出一个字:“滚……” 众人皆皆惊惶,半晌一步也移不得。云沉雅复又抬起头,面上似无表情,眼底似有笑意。片刻间,他右手指尖一动,手中大刀飞速旋转,再一得力,借势飞出。 大刀在空中迅速打几个旋儿,打手们避之不及,纷纷被伤。待大刀复又回到云沉雅手上,眼前数十人已然溃不成军。 云沉雅将刀一扔,刀尖横插入墙三寸。 末了,他复又淡淡再道一声:“滚!” 得了教训学了乖,这一回,话音刚落,胡通连带着一群打手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远天夕阳在落山,晚霞照大地。死胡同里方才一片白惨惨,这会儿又是一派金灿灿。 云尾巴狼横抱起舒棠,将她放在草垛子上。他脸上一派自若神色,埋头扯了一溜衣角,将舒小棠手臂的伤粗略包扎止血。 大抵包扎时有点疼,舒棠虽是昏迷,仍是蹙眉动了动。云沉雅目色一缓,手上动作不由轻了三分。待他包扎完,复又朝舒棠看去,却见她眉头舒展,呼吸匀称,咂咂嘴,睡得正香。 夕阳斜染在墙头,烙下深浅暗影。而暗影如桃李,仿佛某一年的明月夜。有个小姑娘从桃树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绝美的眉目,笑得傻兮兮:“小相公,你要讨媳妇儿?” “小相公,你瞅着我好看么?” “小相公,我觉得你长得好看,我稀罕你。” 云沉雅沉默片刻,目色深处像染了三分红尘。 须臾,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舒棠脸上的血污慢慢拭净,然后勾起唇角,淡淡地,安静地笑了笑。 第7章 隔几日,京华城出了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儿。小恶霸胡通在城郊盖的别苑被人放火烧了。浮生堂兰仪在后院种的花草被人灌水淹了。某一夜,一敲更的穿过巷弄,瞟见一缕白衣鬼魂。鬼魂飘啊飘,飘到眼前悠悠道:“带话给胡通。他上辈子害死了我,我便是做个野鬼,也要寻到他的转世,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吸干他的脑壳髓……” 敲更人被吓得不清,第二日便抖颤着腿脚,跑遍大街小巷将这事儿传了开来。 这些日子,大街上再没见胡通为非作歹的身影。有人出入他在京华城西的宅院,说胡通最近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宅子里外都贴满了桃符,每日都有道士来作法,乌烟瘴气一团混乱,鸡血不要钱似地遍地洒。 胡通的精神头方才和缓了些,便即刻杀往京华云府。 他挽起袖子,跳着脚在府门前破口大骂,说他心里晓得,其实放火烧府邸灌水淹花草扮鬼吓行人,全是他云尾巴狼的馊主意,还说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想出比这些更馊的馊主意来整治大尾巴狼。 不一会儿,云府门前便陆陆续续聚集了一群人围观。 胡通这头骂得酣畅淋漓,街那头,却有一人悠哉乐哉,信步而来。云沉雅走近了,随意顺了顶草帽,盖在头上遮住面容,混入围观人群里,与大众一起指指点点,大体意思是说:“哎呀怎么几日不见胡通就瘦成这样了啊,哎呀你看那小腰身细胳膊大脑袋,是不是已经撞着女鬼被吸了精气了啊啧啧啧……” 因无人对骂,胡通唱了会儿独角儿便没了兴致,气哼哼跺两脚,转身便要走。街头卷过一阵小风儿,艳阳青天下,胡通那抹被折腾得形销骨立的倩影,萧瑟地远去。 舒棠受伤后,左胳膊便被包成粽子,洗衣干杂物不便利,闲来无事只好听八卦。舒家小棠虽老实,但也不是个善良得没原则的主儿。听闻那日带头伤人的胡通被折腾得没个人样,她也不由乐开花,说胡通是活该倒霉恶有恶报。 此时此刻,舒棠正在自家后院,将几只小鸡仔五花大绑捆在一处。 舒家老先生翻读艳史,寻撰书的灵感去了。唯有汤归一人,瞧见小棠棠的兴奋样,探过头来问:“棠姑娘,你这是……” 舒棠抬起头,一脸喜气洋洋:“那日云官人陪我相亲,我瞅着他忒爱好养鸡,后来遇着胡通,却不慎将鸡弄丢了,我送几只给他去。” “云沉雅爱好养鸡?”汤归一愣,一脸怀疑。 舒棠又是一副憨厚样,嘿然笑道:“那日打胡通,我一个不设防晕过去了。还是云官人带我逃出来。他身上虽没刀口子,但肯定挨了不少闷棍子,内伤挺重。要他不爱养这些鸡,宰了炖汤补身子也挺好的。” 舒家小棠说罢,一手包成粽子,支在一边,一手拎着鸡仔,支在另一边,晃晃悠悠跟不倒翁似,乐陶陶地出了门。 汤归看着舒棠的背影,唇角动了动,不过面皮子上,仍是一副死板表情。 这一日,云沉雅看罢胡通笑话,摇着扇子,功德圆满地踱回府。方入大堂,吓了一跳。大堂内,八只半死不活的芦花鸡一字排开,两只小獒犬绕着鸡虎视眈眈地转,哈喇子流一地。唤老管家过来问,对答曰:“这鸡是小世子猎射的,说是要答谢大公子前些日子的提点,世子如今已寻到穆东家方亦飞的下落。” 云尾巴狼将手里扇子一收,在手中敲两下,对着那群鸡指点江山道:“这只蒸了,这只煮了,这只油炸,这只生煎……嗯,弄好一桌‘全鸡膳’,给杜修送进宫里去。” 司空幸入得正厅来,本要禀报正事,听了云沉雅如是说,忍不住劝道:“大公子,这些鸡好歹是小世子专门猎了给您送来。” 云沉雅闻言,将手中扇子哗啦扬开,扇了扇,又叫住老管家,说:“将全鸡膳做好了,再帮我给小世子带一句话,是句八字诤言。”云沉雅说到这里一顿,扫了眼司空幸,才淡淡道,“为人君者,该杀便杀。” 为人君者,该杀便杀。不能手软,更不能妇人之仁。这个道理,天子帝王应当明白,为天子帝王做事的,更应当明白。 司空幸听罢,神色一凛,垂下头恭顺道:“属下受教。” 正此时,前院又有小厮来报。说是舒家小姑娘已转入对街巷弄,看她的样子,似是要来云府寻云沉雅。 云尾巴狼双眼一眯,闪出一道贼亮的光。片刻,他抖了抖袍子,逛出府去。 出府没几步,便撞见一脸东张西望的舒棠。云沉雅将扇子一合,惊讶道:“小棠妹,你怎会在这?”他似是不敢相信,又往前迈两步,“我正说去瞧瞧你的伤势。” 舒棠见了他,先冲他笑笑,转而又张头四处望了望,讪讪道:“我上回来是晕着的。今天过来寻了好半晌的路,这会儿可得瞅清了,免得下回找不着。” 云沉雅听着她说,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鸡仔上。眼中一处亮光闪过,云尾巴狼又是惊奇又是好笑,然表面不动声色,只和和气气热热情情地将舒棠迎进府。 方入大门,两只小獒犬便乐翻天地朝舒棠跑来,一边摇尾巴谄媚,一边围着舒棠脚下打转。 舒家小棠喜滋滋地蹲下身,揉揉獒犬的头,唤道:“莴笋白菜你们好呀。” 说来这也是桩奇事。云府里的两只小獒犬性情骄纵,脾气凶猛,平日里除了云尾巴狼,不受任何人的管束。可那日云尾巴狼将受伤昏迷的舒棠抱回府,这两只小獒犬却对舒家小姑娘喜欢得紧。舒棠没醒来,它们便候在床榻跟前,舒棠醒来了,无论走到哪里,它们便摇着小尾巴跟去哪里。 云沉雅曾多次给这两只小獒犬起名,威风的如雪雕雪鹰,文雅的如染竹疏月,恶俗的如桃桃花花,均未果。可那日舒家小棠一来,知道云沉雅这两只小獒犬没个名儿,便自告奋勇说要起名。她蹲下身,揉着小獒犬的脑袋瓜,说:“这一只,眼睛青碧青碧的真好看,不如叫做莴笋?这一只,皮毛雪白雪白的真漂亮,不如叫做白菜?” 话音落,两只獒犬欢快地上下左右蹦蹦跶,唯独云沉雅,嘴角抽不停,额角青筋跳不停。 那日夜,云尾巴狼史无前例地没睡好,睁着眼躺了大半宿。天色将将亮,他便去外屋折了根树枝。将两只獒犬驱赶到后院,云尾巴狼双眼布满血丝:“那么些好听的名号,你们个个都瞧不上。不就是吃了那傻妞一个红桃子吗,这就能被收买了?真是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 倒也难怪云沉雅动怒。可怜他云尾巴狼无比金贵的身份,至高无上的地位,养了两只小獒犬,一只叫莴笋,一只叫白菜。俗到了姥姥家。 却说舒棠这日来,目的只为送鸡。她说明来意后,将手里的鸡仔点选了一番,一共七小只,一并交给云沉雅。事情办妥,她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面饼馍馍掰成小块,蹲在地上,一块一块地喂给莴笋白菜吃。 莴笋白菜喜食肉,又好动,然对舒棠却来者不拒。因舒棠手臂有伤,两只小獒犬也不随意跳动,颇乖巧地蹲在地上,舒家小棠喂一块,它们便含一块,嚼着吞了,复又张开嘴等着喂。 盛夏阳光斜倾入户,舒棠眉间的红朱砂在光华下隐隐流转。云沉雅先是立在一旁,一边勾着唇角笑,一边看着。看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却渐渐沉静下来。将衣摆撩开,云沉雅也蹲下身,垂眸接过舒棠手里的面饼馍馍,说:“你手臂有伤,我来掰,你只管喂就好。” 舒棠听了这话,朝着云沉雅咧嘴一笑,说:“云官人,你人真好。” 云沉雅抬起头,见她笑容明媚带些傻气。片刻,他也安静一笑,没有答话,却掰了一块面饼馍馍往前递去。 舒棠喂完小獒犬,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 莴笋白菜一路欢喜鼓舞地将她送到府门前,云沉雅亦然。可直到舒家小棠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他仍独自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才回到府里。面上一派清清淡淡,似是莫测,又似没心没肺。 回了府,见老管家正吩咐人将舒棠送来的鸡仔抓了扔去后巷。云沉雅一愣,上前几步拦住,道:“你这是做什么?” 老管家诧然道:“奴才适才见大公子不喜欢鸡,打算将这些小鸡仔抓去扔了。” 云沉雅怔了怔,又道:“别扔了,在后院寻个清静处养着。” 老管家明白过来,拍一把脑门子道:“还是公子想得明白,等养大了可以宰来吃。” 云沉雅又是一怔,沉吟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道,“明儿清早,命人炖个山参汤。” 老管家听了,随即应了声便要退下。 谁料刚退了没两步,云沉雅复又叫住他,问:“刚刚那小傻妞来,你可瞧见她手腕上是否有只玉镯子?” 第8章 芒种过了夏至,夏至末了小暑。这年夏天分外炎热,天上那轮红太阳毛足劲儿地晒大地,仿佛它大限将至闪耀过今年没明年。 舒家小棠却有一种越挫越勇的精神。她趁着养伤,深刻反思了相亲频频失败的原因,努力从自个儿身上总结缺点,总算明白了自己内涵有待提高,气质需要增加的道理。 这几日,万物因酷暑而蛰伏,唯有养好伤的舒家小棠频频出没于大街小巷之间。她载欣载奔地购买了帛纸羊毫棋谱唢呐,乐哉哉地回后院钻研起“琴棋书画”。 天更热些,舒棠又新添一个好习惯。当所有人被烤得欲哭无泪之时,她端着个水盆,在舒家客栈里外院跑前跑后,晨昏定省般每日洒水三次,美其名曰消暑乘凉。 某日,舒棠正端着水盆子四处浇水,却见客栈门口,有个姑娘探头探脑。姑娘一身男子劲衣,腰间别剑,五官十分好看,尤其是一双凤目,顾盼间又有几许潇洒单纯。瞧见了舒棠,那姑娘招呼道:“小二,我包个座儿。” 舒家小棠喜好美容姿,听了这声清脆招呼,立马端着水盆跑过去,一边将姑娘往客栈里引,一边热忱地招呼:“那客官您打尖不?” 劲衣姑娘没答这话,寻了个角落的桌后,解下佩剑,摸出一锭银子塞给舒棠,悄声说:“这是定金,日后一个月,这座儿都归我。”说着,她又眯起眼睛四处瞅,问道,“你们这客栈,最近有没有来一些可疑的食客?” 舒棠垫了垫手心里的银子,吞了口唾沫。听了姑娘这话,立马答道:“没有没有,上我们这儿的都是老实人。” 那姑娘一脸狐疑地看着舒家小棠,上下打量,半晌没说一句话。舒棠被她瞧得不自在,忙又放下水盆子,跑去掌柜处给这姑娘倒茶。 这会儿是下午,客栈里没客人。舒棠给姑娘倒了茶,便留在这座儿陪她。两个姑娘年纪相仿,一个脾性憨厚老实,一个性格爽快又包不住话,不过须臾,便攀谈上了。 原来劲衣姑娘姓秋,家底还算殷实。因她的年纪与舒棠相仿,也是时候出阁了。秋姑娘的爹早年为她定下一桩亲事,说是要许配个某某世家的公子,因而她并不需要四处奔波相亲。 这本是个天定的姻缘,不料这年初春,那世家公子竟逃婚了。两户人家着了急,可翻遍了整个京华城,却没找着这公子的人影。秋姑娘本身会点武艺,又是个利索的性子。她当下便决定自己出马,去逮这个未婚夫。然而,人海茫茫,无从下手。可幸她前阵子得了个消息,说她的未婚夫如今就藏匿在京华城东的棠花巷子。 两个姑娘说话说到兴头上,不一会儿就过了大半个时辰。舒三易在后院没寻到闺女儿,又听前院有动静,便让汤归去客栈里瞧瞧。 汤归应了,去到客栈掀开帘子,瞥见西隅那唾沫横飞的劲衣身影,呆了呆,僵了僵,随即他默默地放下帘子,退到后院,找着舒三易说自己中暑了,七日内无法上工,便回房锁了门,躺在床榻上挺尸。 又过了一会儿,客栈大门前绕出一只大尾巴狼和他的扈从。云沉雅一手摇扇,一手提食盒,刚进客栈没两步,愣了,默了。过了须臾,他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走到街角处,一脸烦躁地问司空幸:“秋多喜怎么在这儿?” 司空幸答道:“秋小姐应当是来寻方公子的。” 云沉雅摇扇想了想。这秋多喜是南俊国秋大将军的独女。因秋家与方家世代交好,所以秋多喜与方亦飞早年便定了亲。前阵子,方亦飞逃婚后,便没了下落。后来还是云沉雅将派人,查出舒家客栈的汤归有蹊跷。 想到这里,事情便迎刃而解了。云沉雅虽然只将这事透露给了南俊王的小世子。但因秋多喜是个男孩子的爽利个性,从小与小世子一起骑射狩猎,所以两人感情一直不错。估摸着秋多喜决定要自个儿寻夫,而小世子怕她没个方向,便指点了个棠花巷子。反正凭秋多喜那毛躁性子,不转弯儿的脑筋,即便与汤归面对面,也瞧不出那人皮面具下到底是谁。 司空幸平日里举止虽木讷,但他跟着云沉雅的时间并不短,这会儿他见云尾巴狼踯躅在客栈外,便道:“大公子不必忧心。想来大公子与秋小姐不过是在十一年前有过数面之缘。秋小姐应当认不出大公子来。再者说,如今二皇……二公子也不在南俊国,秋小姐又自有姻缘,想必她不会再如孩提时一般纠缠于公子。” 云沉雅闻言,想起往事,禁不住勾唇一笑。司空幸言及的二公子是小他半岁的弟弟,模样与他一般好,可九岁时却惹上秋多喜朵桃花。当时二公子自个儿没事,却弄得云尾巴狼一身骚。这件事的具体细节不提也罢,以云沉雅的话概括,那就是一场萦绕着馊桃花气的噩梦。 敲敲扇子,云尾巴狼道:“你说的不错,南俊国盛产呆瓜,即便她认出我,我也有一百种法子让她不认识我。”话毕,抖抖袍子,又绕入客栈。 舒棠正与秋多喜说着话,不留神阙瞥见一风流倜傥的锦衣公子,晃了晃眼,认出那是云尾巴狼。云沉雅照例招呼“小棠妹”,走过来后,随即也与秋多喜问了声好。秋姑娘虽则觉摸出云尾巴狼眼熟,诚然也确如云沉雅所说,他两三言忽悠,秋多喜即刻与他犹如新相识。 过会儿便见太阳西移,一整下午舒家客栈没客人,秋多喜因没见着方亦飞,所以十分沮丧,打算明日再来。走前,秋多喜与云沉雅说:“我得知云公子人面很广,又与小棠是干亲。我虽不能透露我未婚夫的姓名,但倘若云公子在大街上,尤其是棠花巷子瞧见一个气度儒雅,长相清秀的公子,那便帮我留意留意。在下敬谢不敏。” 云沉雅摇着扇,心里想着一套,嘴上说这一套。 待秋多喜离开,舒棠便将云尾巴狼带去后院。后院有个葡萄架,每逢夏日,绿荫匝地。舒棠溜着小跑,里里外外地洒水消暑,云沉雅便操着手,倚着藤,笑眯眯地看,顺道将一个瓷罐从食盒里取出来。 舒棠回来,见石桌上俨然多了一个白如玉的罐子,觉得惊奇,不由伸手摸两把,问:“这是什么?” 云沉雅朝她笑一笑,夏天仿佛就刮起清凉风。他取出一个瓷调羹递给她,说:“你以为我今天来做什么?”言罢,见舒棠一双眼如白水银里盛着黑水银,清澈澄亮,他的喉结上下一动,又敛眸道:“你手臂的伤好些了么?” 舒棠愣愣地瞧着他。听了这话,没答,而是被一股香吸走了心神儿。转而,她又巴巴地望着瓷罐子,吞两口唾沫,径直问:“这汤好喝么?” 云沉雅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再一笑,扣指敲了敲石桌:“去拿个碗来。” 舒棠闻言大喜,回来时,却带了两个碗。自己面前放一个,推一个给云沉雅,说:“我觉着东西要分着才好吃。”语罢,又先替云尾巴狼盛了汤。 葡萄藤下绿荫凉,外面阳光也十分好,而云沉雅的一双眸子,却似是阴鸷,不知装了什么情绪。 待喝完汤,云沉雅与司空幸要走,却又被舒棠叫住。她前院后院地忙活一阵,出来时,手里提了个篮子,篮子里放西瓜,放桃子,还放了一串绿葡萄。 舒家小棠把篮子递给云沉雅,又指着葡萄叮嘱说:“这葡萄是我昨日摘的,忒酸,你记着蘸着糖吃。”末了,她又从怀里摸出个面饼馍馍放在篮子里,与云沉雅道:“这个帮我带给莴笋白菜,我瞅着它们喜欢。” 远天的艳阳在翘角檐上映出亮灿灿的光。云沉雅眼睛眯起,接过篮子,唇角微勾起:“我来时带了一罐汤,走时却换一大篮子食果,这也值。”再顿一顿,他忽又问,“怎想着送东西?” 舒棠一呆,眨巴着眼睛老老实实地答:“云官人你虽没明说,但我估摸着你今日来,是因着担心我手臂的伤吧?你还特意给我带了罐山参汤。”说着她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我近日念了诗,有句话叫木瓜桃子什么的,大抵就是说施恩不忘报。云官人你关心我,我自然就要关心关心你。” 云沉雅再是一愣。忽地,他又弯起眼睛笑了:“那句话叫‘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说着,不等舒棠再答话,他催道,“天也晚了,你不必送我,回去吧。” 话音落,他再朝舒棠挥挥手,转身便走。 舒家小棠见他走了,便笔直立在客栈门口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这才乐哉哉地回了客栈,四处找水盆子洒水消暑。 云沉雅转过巷子,一脸的笑容慢慢消失殆尽。须臾,他沉声问了句:“怎么样?” 司空幸上前两步,仍是垂着首:“回公子,那汤归今日关在屋里没出来。属下里里外外将舒家客栈搜遍了,也未见得任何与方亦飞有关的物件。恐怕这汤归到底是谁,还有待查探。”停了一下,他又道,“方才大公子将舒姑娘引开,属下也摸清的舒家客栈的构造,倒是有几处可以布眼线。大公子若觉有必要,属下可派几个杀手埋伏于此,届时若我们与方家起了纷争,也好……一不做二不休。” 云沉雅眉头一蹙,默了一会儿,淡声道:“挑几个手脚麻利的。” 司空幸应了声后,云沉雅便不再说话了。又走了半个时辰,等快到云府时,司空幸忽听得云沉雅笑了一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说他伸手探进那篮子里,摸出一个桃子扔给司空幸,一脸调笑:“你办事得力,赏你的。”言罢,尾巴狼便拂了拂衣襟,进了府邸。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方才,他仿佛在云沉雅的调笑里瞧出一丝落寞。可这念头一出,司空幸顷刻便摇了摇头。云尾巴狼会落寞?那可真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黄鼠狼跟鸡做了朋友还稀奇。 且说云尾巴狼回了府,莴笋和白菜嗅到面饼馍馍气,便乐颠颠地围着他摇尾巴。云尾巴狼本不予理睬,径自进了书房。可过了一会儿,书房门一开,云沉雅踱出来,绕去前厅又寻了那块面饼,学着舒棠的模样,一块一块掰来喂给莴笋白菜吃。 莴笋白菜吃得欢,云沉雅却一脸沉静,思绪不知飞到了哪儿。再过片刻,他蓦地起身逛去后院,折了根树枝东刨刨,西翻翻。 有下人见花草圃子被云尾巴狼折腾的不像样,便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大公子在寻什么?” 云尾巴狼仍是弓着腰,头也不回,左右翻刨,答曰:“前些日子,我从莴笋嘴里掏出一个桃核,扔来了后院,你们给我弄哪儿去了?” 第9章 云尾巴狼带头刨土挖桃核,云府下人自是不敢怠慢,纷纷操了家伙。天阳底下,云府的后院跟下饺子似,里里外外挤了数十人,个个挽着裤脚,猫着腰身,翻翻找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太阳落山前,一下人总算在犄角旮旯挖出个黑糊糊的核。云尾巴狼也不嫌脏,接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寻了小池塘边一处风水地儿埋下,弄了个土胚子。又捡了几个鹅卵石,将这土胚子圈出一方天地。 这会儿,莴笋白菜也迈着小跑溜来后院凑热闹,瞧见池塘边的土胚子,兴奋地吠了几声,上下左右蹦跶。云尾巴狼瞧了一阵,忽地眯眼笑,对两只小獒犬说:“这处就有你们看着。” 莴笋白菜闻言一愣,继而仿佛听懂了似,高昂地再吠几声,围着土胚子得意地跑圈圈。 云沉雅回过身来,扫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下人,语气不紧不慢:“这土胚子,你们平日也别动它。不浇水,不作肥。”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脸上纷纷有疑惑之色。须臾,老管家迈了一步,问道:“大公子,若不浇水作肥,恐怕……” 话未说完,便听得云尾巴狼笑了一声,双眼泛着清波,清波藏着贼光:“我就是要瞧瞧那个‘恐怕’。”说着云沉雅抖了抖袍子,施施然离开了,莴笋白菜附和似朝一干下人吠了几声,也欢快地随狼主子跑了。 后花园里,一干下人均是不解。司空幸路过,问出了何事。老管家将事情一说,司空幸略一思索便道:“那便听大公子的,不浇水,不作肥,你们平日里打理花圃,也绕开这一处。” 老管家被说得一愣一愣,紧接着又道:“这土胚子下只是个桃核,即便能发了芽,若没了水,指不定几日也死了。” 司空幸道:“大公子说想要瞧的‘恐怕’,就是想看看倘若不浇水施肥,这桃核还能不能长成桃树,开出桃花。”语罢,他忽觉得“长成桃树,开出桃花”这几个字别有深意。司空幸心中颤了颤,仿佛自己背后说了云尾巴狼的不是,慌忙尴尬咳了两声,整整衣襟走了。 方走了没两步,又听老管家在身后抱怨:“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管家,也就这云大公子的脾性捉摸不透。前阵子他吩咐人熬山参汤,每日早晚熬三次,结果熬出来,他左一个油多了,右一个盐少了。说到底府里的厨子也是宫里的御厨,被他挑肥拣瘦了几十上百罐山参汤。今儿早终于熬出一罐合他胃口的,他却又不喝,装在食盒里拎出去,问他干啥,他说拿去喂兔子。嗳,我就奇了怪了……这天底下哪有喝山参汤的兔子呢……” 这几日,秋多喜每日来舒家客栈蹲点,从辰时到申时,此处寻摸方亦飞的身影。方亦飞自是不见踪影,倒是舒家小棠,瞧她一人守着怪无聊,便每日过来,陪她说会儿话。 舒棠从小识得的人里,姑娘家极少,更莫说闺中密友。她八九岁时,虽也去过女子学堂,但因她的脾性过于老实,又不爱好朱钗鲜衣,便与学堂里的姑娘凑不到一处。学堂上了半年,一篇《女诫》背的半生不熟,这些年陆陆续续又忘了不少,唯记一句“谦让恭敬,先人后己”。而《女诫》后面讲夫妇之礼讲女子仪容的,她便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年过十七,仍整日穿粗布衣裙。问她为何,她嘿嘿笑着答一句:“穿这衣裳,干活麻溜。” 在这方面,秋多喜与舒棠是半斤八两。兴许因她是大将军秋绯的独女,承袭乃父风范,从小她的性格里便有一种男子气概,女红梳妆门门瘟,骑射舞剑样样精。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这天底下,即便再不施妆容的粗鄙女子,心里都或多或少渴求自己能遇上一个良人佳偶。舒棠与秋多喜都不是叛逆出格的姑娘,到了这个年纪,自然有女儿家红粉心事。 舒棠操心的是相亲,眼看十七岁过半年,心目中渴求的老实憨厚郎君也没个人影。秋多喜仗着从小遇到的桃花比舒家小棠多,便与她一个一个地数过来。秋多喜身份特殊,在舒棠面前,化名“秋来喜”,数这些桃花时,自也是隐去了桃花们的真实身份。 其实她提及的几个公子哥,是整一个南俊国,包括神州大瑛朝耳熟能详的人物。 且说打头一个的身份便响当当,乃是大瑛朝的二皇子英景枫。 言及秋多喜的这桩桃花,便有必要说说大瑛朝的皇族的一些事儿。大瑛朝幅员辽阔,人杰地灵,皇子皇孙更是一个赛一个得好看。据闻当今昭和帝膝下,大皇子英景轩与二皇子英景枫,长得惊若天人如神仙现世。早年南俊国流传一本笔记小说,名曰《公子绝色立花间》,便对大皇子举世无双的样貌大加着墨,着实惊艳。 两个皇子虽然都长得好,其实地位却大有不同。大皇子英景轩是嫡出,母后正是皇后,也就是说,日后大瑛朝的皇位正向他遥遥招手。二皇子的亲娘是个寡妇,连个名分也没有,虽则同是皇子文韬武略了于胸次,凭他的身份,撑死了也就是个王爷。 秋多喜遇着两个皇子是在一次宫中盛宴,那年她只有六岁,可却已然开了窍。一场宴席下来,她没能瞧上地位尊崇的大皇子,却剑走偏锋地对二皇子英景枫犯了花痴。那年的多喜姑娘虽则年少,但却十分聪明,她晓得若没人在后面撑腰,她即便与二皇子私定终身,最后也可能被强行拆开。思来想去,她便寻了金贵的大皇子,日日闹腾着让他帮自己提亲。 瑛朝大皇子英景轩,从来就不是个好人。他将这桩八卦当热闹,日日领着多喜妹妹去见景枫哥哥。将两人凑到一处,英景轩便自个儿蹲在一旁,时而瞪大眼睛围观,时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其实说起来,这也是桩悲剧。当时的多喜妹妹,背后背着张弯弓,身上穿着件劲衣,说起话来粗里粗气,怎么看都是个长得秀气的小男娃。二皇子自然也将他当兄弟,成天与他骑射比剑,勾肩搭背,毫不忌讳。秋多喜觉着两人的肢体如此亲密接触,当是此情堪比金坚,堪比海深。后有一日,她觉得时机成熟,便寻摸出一件漂亮裙子,作出娇滴滴的小姑娘样,去向二皇子告白。 谁成想,这一告白便告出了一场混乱,一干小娃娃们,连带着那个满肚子坏水儿的大皇子英景轩一并尝到了苦头。 秋多喜将儿时的这桩桃花说到这里,便蓦地打住。她摆摆手,痛心地总结:“总之,后来的事儿忒混乱。我日后寻着机会再与你说。反正我瞧上的那好看公子没能瞧上我,这一点我挺纳闷的,一直放不下,日后若能再见那公子,定要与他问个清楚明白。嗯,倒是那公子的哥哥,是个忒坏忒坏的王八蛋,我因六岁时见识了他这么个妖怪,往后无论遇着啥事,都十分淡定。” 因思及那个黑心大皇子,秋多喜没能将自己的第一桩桃花说完,便精疲力竭。她抬头见天色晚了些,便起身告辞,说明日再与舒棠说说自己另两个青梅竹马。 舒家小棠头一回头这么活生生的粉八卦段子,颇觉新鲜,便在心里头牢牢记着,打算等日后无聊了回味回味,觉摸觉摸。 秋多喜走后不久,云沉雅便来了。 云尾巴狼在舒家客栈埋了眼线,安插了人,因而这几日便来得频繁。他也摸清了秋多喜的出没规律,每日踩着时间点来,眼不见为净。 平素里,云沉雅或与舒三易唠嗑,或在客栈里品酒,也不见得回回都寻舒棠。最近舒家小棠也忙活,整日消暑洒水三五次,坐桌陪聊俩时辰,另带着“琴棋书画”,也匀不出太多空闲时间。 云沉雅听闻舒家的棠呆子在钻研“琴棋书画”,便起了兴致。摇扇来后院儿,将葡糖藤下的石桌上,果然杂七杂八地放着些笔墨纸砚,另,还有一只铮亮铮亮的唢呐。云尾巴狼见着唢呐,眼睛也亮了。拾拣起来,把玩一番,便问:“你吹这个?” 舒家小棠眨眨眼,“我听闻抚琴忒难了点,便寻思着选个简单的乐器来学一学。” 云沉雅憋着一肚子的笑,又问:“那为何选唢呐?” 舒棠起身,端然站得笔直,一手贴腹,一手在腹前抬了抬,嘿嘿笑道:“我五指不灵活,但我气足。” 云尾巴狼一愣,一惊,顷刻笑了。笑意涌到嘴角,被他收了收,仍显得十分开怀。舒棠素来是个与众同乐的人,见云沉雅很高兴,她自己也很高兴,也咧开嘴笑起来。 葡萄青藤,暗香浮动,眼前女子纵使粗布衣衫,却也有一脸笑靥如花。 云尾巴狼看着这笑容,心里却不是滋味了起来。他拾起桌上一卷书,名曰《妆词》,再顺手翻一翻,闺阁怨情,桃红柳绿。 舒棠指着这书卷道:“那日我去买诗词集子,舒家掌柜与我说女儿家应当念这个。我觉摸着自己不够机灵,打算日日背两首,日后相亲,也能增添些才气。” 云尾巴狼摇扇坐下。合上书,扣指在书面上敲了敲:“我以为,哪怕是个女子,倘若真要念词读书,不妨读些洒脱达观的,莫要拘泥于闺阁小儿女情怀。毕竟这世间事物,唯有敞开了胸怀去看,大度且从容,才能于万变之中存留真我,于困苦之中坚定心智。” 话出口,云沉雅自个儿心中便是一顿。他素来在人面前七分不正经,可方才一个瞬间没留意,却说出这般正统的话。 舒棠虽没能全然听明白,却觉得十分受教,她望了望那书卷,乖顺地点头道:“云官人比我有见识,说的总是对的。云官人你觉摸着我该念什么,我便念什么。”说着,她又将宣纸羊毫往云沉雅跟前递去,讪讪地道,“可是今日念书的功夫不能废了,云官人你写两句,我学着念吧?” 云沉雅沉默一阵,接过笔。本打算写一句宁静致远的诗,可眼风里瞥见远天的霞色,又瞥见舒棠流转眸子下的泪痣,心思恍然,落笔于纸上,却是一句“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其实这诗前面还有一句“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而他这会儿坐在这儿,也不晓得眼前是不是人面如花。 写出这句话后,云沉雅愣了愣,没说话,只看着舒棠。舒棠只将这诗句当宝贝。她拿在手里,认真念了两三遍,便自顾自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囊中。 第10章 不日,云尾巴狼给了舒棠一卷诗词集后,又不见了人影。这年的大暑三伏天,太阳顶顶晒了几日,热潮便风卷残云般退却了。 其实这世间的事情,都有这么个盛极必衰的规律,一如今岁的夏阳,倘若它前些日子悠着点发光发热,兴许还能灿烂的一整个夏天。做人也如此,人在高位若要长久,必得低调。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悉数这天下人物,却有二人,任其如何折腾,依旧高高在上。其一,是南俊国君的独子杜修;其二,是大瑛朝的长子嫡孙,英景轩。 舒家小棠唐近日读了些诗词文史,长了见识。她以为,对杜修和英景轩来说,承袭皇位犹如探囊取物,志在必得。放下年仅十二聪颖正经的杜修暂且不表,大瑛朝的英景轩,却不是个善茬儿。许是因凡事凡物都唾手可得,这英景轩从小活得百无禁忌,尤好揭人短处,看人笑话。 自然,舒家小棠有如此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前一天,她陪秋多喜去买弓箭,路过一家说书铺子。说书老先生讲的正是英景轩。他里里外外将英大皇子夸了个通透,说他年少有为,足智多谋,为神州大地立下不少丰功伟绩。 当是时,秋多喜一听便愤怒了。她三两步跨上前去,拍桌便与说书先生理论,理论不过,她便跳上一张椅子,掏出匕首胡乱比划,嚷嚷着倘若英景轩真是个好人,她就把脑袋割了给说书先生当凳子。 不得不说,她这个威胁太不上道。因她要割的是自己的脑袋,碍不着旁人什么事儿,说书先生便将袖口理了理,伸手指指她的细脖子,再指指街头的一处旮旯角,气定神闲地说:“姑娘您自便。” 秋多喜被气得不清,一路拉拽着舒棠,在她耳边不停叨叨,说英景轩是个大坏蛋英景轩是个乌龟蛋,说他们大瑛朝的皇族,他们那一窝姓英的,全是千年的老王八精,全身藏刺带毒的。 说来秋多喜也是运气好。瑛朝的历任皇帝,虽是出了名儿的人精,但对外名声却是极好极靠谱的。若她随意拉一个旁人说英景轩的不是,旁人铁定不信,可舒家小棠与那英景轩却素有积怨。舒棠虽觉摸着当年事自己调戏大皇子在先,可现如今,回想那时英景轩的小色胚的模样儿,八成也是包藏祸心。 秋多喜买了一张弓,又随舒棠回到客栈,仍不解气。舒家小棠给她沏了凉茶,又安慰她道:“你既然这么恨那英景轩,所幸就不要提他,与我说些欢喜的道道。你前些日子提及你当年的桃花,你与你喜欢的那公子,后来怎么着了?” 舒棠自然不晓得秋多喜当年喜欢的公子就是瑛朝的二皇子,而那公子的哥哥,就是那坏透了的英景轩。 一提起这个,秋多喜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缓了许久,才有气无力地道:“那桩事,我今儿没精神说。我与你说说另两桩青梅竹马的桃花儿吧。” 秋多喜的另两个青梅竹马君,说出来,那便要遭全南俊国女子的艳羡。 南俊国有这么一说:京华天下,穆东盛世,临南藏金。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天下虽有京华城管制,可南俊国却似是一分为三,穆东方家的盛衰与国脉相连,而临南唐家富庶堪与皇族比肩。 秋多喜的两个青梅竹马,一是穆东方家的独子方亦飞,二是临南唐家的二少唐玉。因方、唐两家的长者以为,若自家儿孙在家里受尽千恩万宠长大,日后必定不成器,所以方亦飞与唐玉从小便住在京华城的府邸,与皇室,宠臣都走得很近。 秋多喜与这二人一同长大。虽则方亦飞与唐玉一个清秀儒雅一个一表人材,但因秋多喜见识过大瑛朝两个神仙似的皇子,再对着这二人,便也生不出什么旖思。 三个孩子成天玩在一起,彼此间称兄道弟。可看在长辈们眼里,却又别有一番红粉心事谁认知的念想。待秋多喜十五及笄,她爹便让她在两个竹马君间,挑选一位做夫君。 当是时,秋多喜也十分震惊。她一直认为自己对二皇子情比金坚,谁成想两人竟有缘无分。她不胜唏嘘,不胜感慨,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方亦飞。于是乎,两人的亲事也就拍了板,定下两年之后行成亲大礼。 因有了姻缘,秋多喜日后再与方亦飞一起,便多了些异样的感觉。这异样的感觉,经过时间的酝酿,便从量变走向了质变。某一夜,多喜妹妹于春梦中惊醒。梦里,方家哥哥穿着大红袍子,立在粉桃桃的树下,麻酥酥地唤她“……小娘子”。 这一春梦,犹如当头棒喝,秋多喜霎时间明白,自己竟瞧上方亦飞了。 好在那时的多喜妹妹已年满十七,嫁给方亦飞做小娘子,也就是三个月后的事情。有了这个发现,秋多喜十分开心。第二日,她兴高采烈地起身,寻到方亦飞和唐玉,将“自己瞧上了未婚夫婿”这一喜讯与之分享。 却不知,三人虽沽酒言欢,却是各食其中味。 当夜,有人酣梦淋漓,有人作息如常,有人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多喜妹妹来到方家寻方亦飞单独幽会时,等来的,却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方亦飞逃婚了。 秋多喜晓得这个消息,难过有之,伤心有之,不过她做出的第一反应,却是去唐府寻唐玉。唐玉本页打算帮秋多喜找找方亦飞。可才找了几日,他却接到一个噩耗,说是有只忒厉害的禽兽,来南俊国寻他了,他知道这消息后,心惊肉跳,连夜便收拾了行囊跑路。 因经历了未婚夫逃婚这一挫折,对于青梅竹马的失踪,秋多喜便觉得稀松平常。她平复了几日,决定自己去寻未婚夫,可巧小世子杜修又查出了方亦飞的一些行踪,是以,秋多喜便摸来了棠花巷子,日日蹲点。 这事言罢,秋多喜又摆手总结:“我遇着的桃花多,可每段都有坎坷。我如今虽还惦念早年的枫公子,但我大多数时候想念的都是小亦,也不知他逃婚后过得怎样,有没有思念我。” 舒棠听了这话,不由有些愣然。她虽也是个门外汉,但入春以来接连相亲,也算对情爱略懂皮毛,晓得何为两情相悦。秋多喜提及的这两桩桃花儿,怎么听都觉得她是一厢情愿,甭管是那好看的枫公子,还是她的小亦准夫婿,对她好像都没那方面意思。 可再瞧秋多喜的容姿,身材出挑,眉目如画,还带三分潇洒三分憨然,女人味虽欠缺些,却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儿,男人没道理瞧不上她。舒棠想不明白,便问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觉着,你说的小亦官人,到底喜欢你不?” 秋多喜一愣,心直口快道:“喜欢的呀。我从小与小亦和小唐一起长大,没见着他们与别的姑娘走得近。而且他们做啥事都捎上我,喝美酒醉划拳,上花楼瞧姑娘。当年那好看的枫公子瞧上我时,也只不过与我勾勾肩搭搭背而已。”说着,她又垂眸思索一番,忽地嘿嘿笑起来,凑近道,“不瞒你说,我这人也就桃花运忒好。别说小亦,我觉得小唐与我一起处了这么些年,对我一定也有点儿意思。不过小唐这人,比较死板木讷,凡事都一根筋,比不上小亦才华风流,所以虽然他们都喜欢我,我却只愿意选小亦……” 这话出,舒棠还没答,便听客栈连着后堂的布帘后,传出一声水盆子打翻的声音。汤归站在帘子后头,听完客栈内俩姑娘的私语,形容枯槁。过了会儿,他一脸灰败地拾起水盆子,恍恍惚地寻了舒三易,说是又中了暑,再告半月的假,这个月工钱也不领了。 语罢,他没等舒三易答话,便径自回了屋,将门锁了,又躺上床去挺尸。 再过了会儿,舒三易开窗探出个头,见院里院外刮凉风,天色灰蒙蒙的要下雨,不禁感慨万千地将小棠棠唤来后院,与她道:“你得闲去探探汤归,这娃娃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这天气想要中个暑,也很需要点技巧哇。” 舒棠应了,当日黄昏,她去敲汤归的门让他出来吃饭。然而等了半晌,等到的却是汤归飘忽的一句:“纵然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 舒棠近日诗词有造诣,听了此,对汤归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跑去前厅对她爹说,汤归仿佛不是中暑,而是患了相思病,瞧上了个大家小姐。 舒三易将筷子一放,咋呼道:“大家小姐?近日汤归没出过客栈啊,常来客栈的姑娘,也就秋来喜一个人哇。” 舒棠一愣,猛地拍一把脑门,作恍然大悟状。 当夜,舒家小棠点了烛火,照着云沉雅给她的诗词集,抄了两首律诗。夜更深些,她将诗词集收好,妥妥帖帖地放入一个妆奁匣子里。 这妆奁是沉香木做的,除了左角处镂着两朵荷花,朴实无暇。可这妆奁匣子,却是舒棠娘亲留给她唯一的物件,也是舒棠从小到大最宝贵的物件。听舒三易说,舒棠的娘亲将她生出来后不久便去世了。 因舒家小棠的首饰极少,所以这妆奁匣子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空的。舒棠亦觉得,这世上,极少有东西能配得上这匣子。 可今年春来时,她几乎平淡无奇的生命中,却出现了云沉雅这号人物。云沉雅于她,始终带了些神话色彩,面容绝世,气质飒然,满腹才华。而他举手投足间的几分莫测,却又不由地让她相信,只要是云沉雅教的,云沉雅给的,就一定是极好的。 妆奁匣子里,除了这本诗词集子,还放着一只玉镯,一张提了诗的纸。 舒棠心满意足地合上妆奁匣子,躺上床榻后,半清醒半迷糊地估算起日子,有七八日没见着云官人,也不知他可得闲陪自己再相亲一次。若下回相亲成了,自己定要好好答谢云官人。怎么谢呢?不如成亲时要请他坐上高位,受自己与新郎官一个拜礼好了。舒棠迷糊地想,也不知他近日在忙些什么,干些什么…… 其实说穿了,云尾巴狼还能干些什么?一是坏事,二是暗事,三是恶事。反正他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 第11章 后院埋了桃核,云尾巴狼无事便去溜达。花圃子里的花花草草长得枝繁叶茂,唯有被鹅卵石圈出的一方天地寸草不生。这就好比一群花姑娘里掺杂一个尼姑,十分的扎眼。 云沉雅瞧这情状,不怒不笑,云淡风轻。莴笋白菜日日跟着狼主子过来转悠,愤愤然总冲着那桃核秃地咆哮。可咆哮了七八日,也没咆出半点动静,它们很沮丧。 这一日,老管家将舒家小棠前些日子送来的鸡仔放出笼子。云尾巴狼在后院赏鸡,莴笋白菜正在打斗,有一人从前院匆匆走来,一副严肃的神色,老远便唤了声:“大公子。” 云府里,除了司空幸,其他的下人都是南俊国君给云尾巴狼配的。见着司空幸似是有要事,云沉雅双眼微微一阖,抬手便摒退了周围的下人。 果不出所料,司空幸今日来,原是寻到了唐家二少唐玉的踪迹。 南俊国不比大瑛朝,即便云沉雅权力再大,因不是本国人,做起暗事来颇受人脉与环境的限制,不比方亦飞唐玉这等地头蛇来得流窜自如。此番,他用了足足五月,才查得唐玉的踪迹,必须的确保万无一失。 因而在司空幸问他如何部署人马时,云沉雅只将袍子拂了拂,淡声道:“我亲自去。” 司空幸先是一愣,片刻想了想,倒也十分理解。这并不是因南俊王配给云沉雅的护卫不精,而是因此事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司空幸领了命,方要退下去部署,可是转念想起另一事,又顿在原地,犹疑着开口。 云沉雅见他这副模样,倒也不急。其实他心中大致晓得司空幸在想何事,只是兹事体大,而他们又鞭长莫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司空幸便道:“大、大公子……瑛朝以北的窝阔国,已于近日整军,想来是要假道北荒,入侵我大瑛朝。” 云沉雅眸色一深,没有回话。 大瑛朝位于神州大地的中心,幅员广阔,北有窝阔国,南有南俊国。司空幸这会儿提及的是北荒的事,他们身在南俊国,相离万里。 司空幸再一迟疑,咬咬牙,又道:“这次,恰逢大瑛朝兵力有限,东面起了纷争,西面又闹了灾情,北荒的战事恐怕十分棘手。而且属下近日探的,二公子……二公子自离宫之后,游历四方,可他前一年却回了北荒,倘若北荒战事起……” 说到这里,他忽又一顿,后面的话头太过冒犯,不是他一个下人就可随意置喙。 云沉雅清清淡淡地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来南俊的目的,可还记得?” 司空幸顿了顿,眉头拧起来:“记得。为寻方亦飞,唐玉,查得他们谁人手里握着联兵符。” 云沉雅看他一眼,道:“这就是了。你退下吧。” 此话出,司空幸的眉头拧得更紧,半晌,他执拗地没移动一步。云沉雅不理他,转身招呼了莴笋白菜,往前厅走去。司空幸见状,不由着急,顷刻间,他也没顾自己是否僭越逾礼,径自便道:“大皇子,今时今日,瑛朝内有动乱,外有纷争。然而属下以为,这些动荡犹不可惧。怕只怕……怕只怕这动荡背后,有人弄权。” 云沉雅脚步忽地一顿,一缕修长的背影立于后院树间光影里,十分莫测。 司空幸咬牙再道:“大皇子。二皇子离宫这么多年,为何偏于年前回到北荒,为何北荒又偏巧于这年起了战事?属下并不是怀疑二皇子,可二皇子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这场动荡的背后,倘若是他联合朝中乱党,再与北荒窝阔国密谋,想要一举攻入皇城,那么本该是大皇子的皇位恐怕就……” 话未说完,司空幸忽地往后退了一步。 前方,云沉雅略回过头,目色凛冽犹如寒刃,直将他的话头切断。司空幸惊诧地注视着前方,而在这惊诧中,又带了些许骇然。云沉雅的周身,像是散发着一股寒意。这股寒意,非但令他这个禁军护卫惶恐,连略通人性的两只小獒犬也蜷缩在原地,再不敢挪动半步。 司空幸晓得,云沉雅这是动了怒。早年在瑛朝,他还未跟在英景轩身边时,便听得宫中有老侍卫曾言:“昭和帝的二子,都是人中之龙。不过二皇子脾性冷些,倒还算好伺候。大皇子则不然,大皇子英景轩,平日对谁都和颜悦色,甚少生气。可他一旦动了怒,怕是五里外的湖水都要结冰三尺,脖子上的脑袋随时不保。” 诚然五里外的湖水结冰是个夸张的说辞,然而瑛朝大皇子英景轩柔中藏狠,莫测阴诈的个性,却是瑛朝宫里人,人人闻之变色的。 气氛僵着,谁也没动半步。 过了半晌,却听得云沉雅笑了一声,“皇位是个什么东西。”语罢,他忽地又端出一副淡笑,招呼了两只小獒犬,施施然往前厅走去。 莴笋白菜仍在惊惶中,迈着小步子老老实实地跟在狼主子身后,没敢叫唤一声。 待云沉雅远去,司空幸憋在胸口的气才得以吁出,他算是晓得,日后关于皇位之争,关于北荒战事连带着二皇子是否有阴谋,自己决不能再多嘴一句了。 唐玉的踪迹,是在京华城郊的一座茶楼子寻到了。说起来,这茶楼名唤“天机楼”,是个十分有名的消遣地儿。每年春夏,茶楼的掌柜会从各地请来三两哥戏班子。戏班子每月出戏十回,每出戏都是一折连着一折,看客看了一折,想知道后情,必然要看第二折。久而久之,生意便火起来了。 司空幸揣摩,唐玉选了这么一处楼子藏身,有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意思。大抵是因他晓得云沉雅诡计多端,逃得远,不如逃得妙。 这一夜,又逢天机楼出戏,里里外外都是人潮,戏子们还没出来,茶楼两层便坐满了看客。云沉雅坐在二楼的一个隔间内,摇着扇往楼下看。司空幸立在他的身旁,将茶楼中的部署与他大致说了一通。 其实若是只捉唐玉一人,司空幸足以应付。可唐家势大,难保这楼子里,还有掩护唐玉的人。 须臾,开戏了。楼子里本来通明的烛火尽数熄灭。幽幽的光线里,只见得楼下有一小厮提着瓜子儿茶水,穿梭在看客之间。司空幸目色一凝,走到云沉雅身边,低低说了句:“就是他了。” 可此言出,云沉雅似是不闻,一脸惬意地瞧着戏台子上的郎情妾意,嘴角的笑意倒十分浓厚。司空幸见状,也不再多言。他走到侧窗口,见那小厮移到了一楼的西角,便抬手一挥发了个暗示。 忽然间,楼子上下无声无息的出现数名黑衣人,纷纷朝西角包抄而去。那小厮倒也精明,见这情状,慌忙将身子一矮,似是藏到了桌下。楼子里太暗,小厮这么一矮身,便不见了踪迹。 司空幸目不转睛的看着。正此时,楼子里又出现了另一拨黑衣人,大抵是唐玉的人手。两拨黑衣人没打算惊动四座,便也没动手。可待司空幸这边的人移到西角时,却见西脚空余一个瓜子儿竹篮,哪里还有小厮的身影。 黑衣人见状,忙给二楼侧窗处的司空幸打了个手势。司空幸亦是大吃一惊,暗道一声:“不好,遛了!”回转过身便与云沉雅道,“大公子,那唐玉……” 话未说完,猛然顿住。只见方桌前空空如也,临街的窗口洞开,而云沉雅早不知去向。 司空幸一晃神,连忙也从临街窗口翻身跃下,打算去追。可他走了还没两步,便被数名黑衣人拦住去路。司空幸武艺虽高强,但要斗过十数人,也需花些功夫。他唯恐那小厮逃远,十分着急。所幸这时,他这边的黑衣人也从楼子里出来了。 两派人马虽都着黑衣,但却略有不同,可分清敌我。街上的行人纷纷散了,两派黑衣人难分难解地打斗一阵,司空幸总算脱困,连忙飞身往街头追去。 岂料还追了没两步,便见得前方一前一后走来两个身影。定睛一瞧,居然是云沉雅与那小厮。云尾巴狼用扇子梢抵着小厮的背脊,小厮一脸惊惶,大气不敢出地往前走。 司空幸连忙迎上前去。因着办事不利,还要云尾巴狼为他补漏子,所以他神色十分尴尬,一拱手只唤了声:“大公子。” 云沉雅看他一眼,倒没跟他计较,只皱眉道:“怎么回事?这人竟不是唐玉?” 司空幸闻言,也吃惊的抬起头。但见云沉雅将小厮的头套掀了,露出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再看他的手,手掌手指的厚茧,分明是个使暗器的高手,而素问唐玉习武用的是剑或弓,从不使什么暗器。 那小厮倒也不是个硬气的主儿,见自己被抓,便连连求饶,说自己是唐家二少派来楼子里打掩护的,京华城里,像他这样的掩护,还有数十个,又求云沉雅饶他一命。 云尾巴狼没搭理他,只暗自沉吟。过了会儿,又见司空幸部署的黑衣人追来,见云沉雅已将小厮抓住,纷纷面面相觑。 司空幸咳了一声,问道:“大公子,所以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此话出,那小厮也一脸慌乱地看向云沉雅。不想这时,云尾巴狼竟笑了起来。他举起扇子,敲敲小厮的肩:“你暗器不错,轻功也不错。我这会儿放开了你,凭你的功夫,想要逃脱倒也并非不可能。” 这句话说得所有人皆皆一头雾水,唯有那小厮,神色一骇,顿地腾身便想离开。可不容他反应,便见云沉雅一个迅疾的闪身。半空有两个身影如鬼魅,又见光影如水,铿锵一声。 下一刻,只闻一声惨叫,那小厮倒地捂住左手,手腕处鲜血直流。司空幸定睛一看,竟是手腕的筋被挑断了。这人的一手好的暗器功夫,怕也就此废了。 云沉雅将手中匕首往地上一扔,朝那些个黑衣人道:“把他带回去。” 司空幸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竟然是他随身携带的。方才只不过是一个转瞬,云沉雅竟能从他伸手夺了匕首,再腾身挑断一人的手筋。这种功夫……即便与禁军的统领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空幸正愣着神,却见云沉雅对他唤道:“你,陪我走一段。” 两人默默无言地在夜街走着。方才一番动荡,街上早已没了人。过了会儿,云沉雅忽道:“你觉得,方才这小厮,是什么人?” 司空幸一愣,老老实实地答:“这个……要审问过才知。” 云沉雅笑了一声:“此人出招阴毒,可是口风松的人?等你审问完,为时已晚。” 话里有话,司空幸略作揣摩,不禁道:“大公子的意思是,方才那小厮是故意做出慌乱的模样,而他说京华城中,还有数十人皆皆易容混淆视听,也是故意告诉我们的?” “不错。”云沉雅顿住脚步,抬目望向天边月。一轮月色流泻,清辉洒在他绝世的面容,可他略作一笑,却似又将这清辉散了去,只留几分阴鸷,“这其间有诈,棠花巷子的汤归,恐怕也有问题。” 顿了一顿,云沉雅忽地轻声道:“三日后,无论容任何手段,捉住汤归。活得捉不到,就捉死的。” 虽则司空幸早做了心理准备,但听了这话,他仍不由退了半步。汤归如今在舒家客栈,而棠花巷子里,早也有了汤归的人。若要捉住汤归,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难免会伤及无辜。可云沉雅说的不择手段,分明是起了杀心。 这杀心,不是争对一个人,而是争对拦在他前面的所有人,包括……舒家客栈的老少。 这会儿,云沉雅背身站着。司空幸瞧不见他的神色。月光顷刻冷了下来,映衬着云沉雅的身影也十分凉薄。司空幸晓得瑛朝战事已起,云沉雅赶着回朝,时日紧迫。可若要殃及舒家父女二人,实在有些残忍。 他沉吟了片刻,只答了声:“属下领命。” 可却久久不闻云沉雅的回音。 云沉雅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月色里,不说话,不叹息,一直站着,直到第二日东方发白,衣角水露被日晖蒸去。 第12章 隔日晨,云尾巴狼回府眯了一个时辰。用过早膳后,他去膳房拣选了些吃食喂鸡。老管家遇着云沉雅时,见他已换了身干净衣裳,晃着折扇,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两只小獒犬跟在他身后小跑,正摇着尾巴恭送狼主子。 云沉雅看到管家,特特招呼,说:“后院的鸡仔不用喂了,我今儿早喂过了。” 老管家听了这话,不觉纳闷。云大公子素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会喂鸡?虽有这个困惑,老管家也不表述出来,只与那两只走狗一起,将云尾巴狼送到大门前。 莴笋白菜伸长脖子,但见狼主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它们齐齐兴奋地吠了几声,转而便撒丫子往后院狂奔。 老管家瞧见这场景,心里暗道不妙,便跟着莴笋白菜往后院跑。 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有个养鸡棚,里面喂着舒家小棠送的五只小鸡。老管家眼睁睁地瞧着莴笋白菜载欣载奔地越过篱笆,紧接着又听篱笆墙内,一阵盆罐碰撞的乒乓声。 老管家心中一顿,以为莴笋白菜要吃鸡,慌乱之下也忘了去拉门,只搭了一条腿在篱笆上,也学着小獒犬往里翻。他一边翻一边又琢磨,这两只走狗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云沉雅一人。云尾巴狼叮嘱过它们不许欺负鸡仔,照理借它们一百个胆子,它们也不敢去叼走一根鸡毛。 这么思想着,老管家已然翻过了篱笆墙,再往里一瞧,却不由呆了。五只小鸡缩在鸡棚一角,无一只叫唤。篱笆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脸盆子,盆子里装着一锅粥,莴笋白菜在粥盆里翻翻找找。过了会儿,两只獒犬分别牵出一只肥鸡腿,就地啃吃起来。 老管家惊得下巴脱臼。原来云沉雅一时兴起,竟用鸡肉粥去为五只鸡仔。非但如此,他还颇好心地在鸡肉粥里,放了几只除了油的鸡腿。这也难怪五只鸡仔沉默而忧伤地蜷在一处,原是从一盆鸡肉粥里,预见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老管家摇摇头,深觉与云尾巴狼在一处呆久了,若不疯癫,必会痴呆。可听说这世间都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天底下,能有谁是云沉雅的克星。 秋多喜一大早便拖人捎了个信儿,说是要陪爹娘去附近庙里上香,今儿个不能来舒家客栈蹲点。舒家小棠得了闲,便将棋谱摊开,琢磨了会儿围棋,又描了点花鸟。 舒棠虽不精明,倒也并非一个笨拙之人。她刻苦钻研了半月琴棋书画,倒也稍稍有了些造诣,最起码面子活算是过得去了。舒棠描好花鸟,觉摸着自己再习练个半月,待到残夏天气更凉爽些,又能出门相相亲。 发神地思想了会儿,舒家小棠取出唢呐,打算到屋外葡萄藤下吹一吹。谁料她方一敞开屋门,便直直撞上一个温厚的胸膛。 被撞之人似是也在恍神,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冲力,令他脚下不稳,连退了好几步,才伸手将她的双肩扶住,问道:“没事吧?” 舒棠一听这声音,一股欢喜油然而生。她抬起头,果然见得云沉雅如玉琢的眉目,开心地连唤几声“云官人”。 两人离得近,一抹浅淡的红浮上云沉雅的脸颊。片刻,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看向舒家小棠手里的唢呐,笑道:“闲来无事,想问问你诗词念得如何。未想你这会儿却要吹曲,我也不妨听一听。” 说罢,他将折扇收在腰间,掀了衣摆,坐在石凳下。 舒家小棠听了这话,却原地愣了愣,便抛下云沉雅自个儿回了屋。须臾,她手里捏着一卷册子又跑回来,放到云沉雅面前,冲他嘿嘿笑了两声:“我这些日子,每日都念三首,现如今学会了不少,云官人你可以考考我。” 云沉雅正笑着往那卷册子看去,可目光落到书角,笑容便僵住。但见书的左下角,多了两枚水墨清染的海棠花。云沉雅沉默片刻,又拿起那卷书翻了翻,则见前面几十页的书角下,都有两枚海棠。海棠画得马虎,却可看出用心,想来是舒家小棠每念过一页,便做一个记号。 他从书页中抬眸,恍惚之间,舒棠眉间的朱砂与眼角的泪痣,齐齐化作两枚海棠,明艳动人。 云尾巴狼忽觉十分烦躁,他将书卷合上,“啪”的放到一边。 舒家小棠一惊,瞪大一双杏仁眼,滴溜溜地看向云沉雅。 心中烦躁加剧,云尾巴狼蹙眉闭了眼,手掌抵着额头,半晌没能作声。少顷,却有一只小手绕过他的手背,往他额间探了探,暖暖的糙糙的触感令云沉雅惶然大惊,抬起头来便喝道:“你做什么?!” 这话出,云尾巴狼一怔,舒家小棠一愣。云沉雅得见舒棠满目不解,不由地想要道歉:“小棠妹,我方才……”可话未说完,却见舒棠又凑上前来,仔细地端详他的脸。 云尾巴狼被看得不自在,不禁偏过头,想要闪避。正当此时,舒棠忽地松一口气,又坐直了与他笑道:“我见你方才头疼,原以为你是受了风寒,可方才探你额头,却没觉得烫。我估摸着你是中暑了,所以身子不舒服。” “中暑?” “嗯。难怪我今日一撞见你,就瞅见你的脸一直一些发红。”舒棠认真地道。说着,她又起身拍了拍衣摆,对云尾巴狼说:“云官人,你等等,我去给你熬碗解暑的汤。” 她还没能走两步,便被人拉住。 “不必了,我不碍事。” 云沉雅说这话时,目光却落在那唢呐上。这会子,他的目色早已变作最初的云清风淡,抬指敲了敲石桌面,便道:“我认为,姑娘家学琴棋书画,到底应当摆弄些文雅器乐,唢呐略显粗狂,不太合适。” 舒棠在石桌前坐下,认真地说:“我也觉着唢呐不够文雅。不过器乐也没个贵贱,我初初吹着虽没能吹好,不过这几日,也能吹成个调调。汤归和爹爹都说听来不错。” 云沉雅听了这话,又是半晌没作声。他坐在葡萄藤下,暗影里,面容明灭。过了会儿,云沉雅抿了抿唇,从袖囊里掏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以后吹这个。” 桌上是一支玉制短笛。舒棠看了,大为欣喜,抬手摸了摸,温凉又滑溜。 云沉雅看着她,忽地伸指将笛子夹起,玉笛在指尖打了几个旋儿,复又置于唇边。他的唇角带着清淡的笑意:“我吹一曲给你听。” 笛声起,犹如浩海一轮明月生辉,又如清水淌过湖石,谁家儿女的心思忽暗忽明。 舒家小棠从前也听过街头卖艺人吹笛,但南边的乐调,多婉转轻灵,而云沉雅吹得这曲,悠扬中生辽远,苍劲中有落寞。 复又看向吹笛人,舒棠顷刻呆了。目光像是移不开一般,只看着云沉雅修竹般的眉,寒玉似的眸,长睫犹如花影重重,暗藏辗转心事。 一曲终了。云尾巴狼一边笑吟吟将笛子往桌上放了,一边道:“你若得空,学着吹笛却是不错。”语罢,他刚要起身,转头却见舒家小棠正呆然瞧着自己。 舒棠咂咂嘴,一不留神,一句话便溜出嘴角。 “云官人,你真好看。” 云沉雅一怔,脑子里一片空白。 舒棠像仍未缓过神,接着又道:“真的,我打头一遭在街上瞧见你,便觉得你长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方才空荡荡的脑子里,这会儿又嘈嘈切切地生出些声响。云沉雅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只沉默地看着舒棠。 舒家小棠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她赧然一笑,“云官人,我没啥见识,这辈子到今天,最好看的人也就瞅见过你。不过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她又嘿嘿笑了两声,去摸桌上笛子,“你长得好,人也好,笛子也吹得好。我方才本没打算要学着吹,可听了你一曲,便动了学这个的心思。” 舒棠将玉笛拽在手里,上下摸了摸,越发爱不释手。她抬起头,眼睛晶亮地将云沉雅瞧着:“云官人,这笛子借我成不?” 云沉雅没有答话。 舒棠又伸手去腰间,摸出一粒碎银子塞到云沉雅手里:“我老占你的便宜,这却不大好。我瞅着这玉笛子是个宝贝,这粒银子你先收着,算我向你借十天笛子的价钱。”言讫,她见云尾巴狼没有反对,复又垂下头,去摸索那笛子的几个孔,想要琢磨出些门道。 手心里的银子带着余热,云沉雅攥在手里,恍惚间问了句:“我送你的玉镯子呢?” 舒棠正一门心思地琢磨那笛子,没听清云沉雅的问话,半晌,她抬头“啊?”了一声。可云沉雅只是摇了摇头,没再问话。安静地在坐须臾,云沉雅便起了身,随便找了个托辞,便与舒棠道别。 他走得有点匆匆。舒棠忙不迭地将他送到客栈门前,又提点他要注意身子,切莫再中了暑。 云沉雅走至巷口,再回过头来,见舒棠仍笔直站在客栈前,与他挥手。忽地一下子,他的心里犹如百味陈杂,纷乱得令脑中思绪全然打了结。 舒棠见云沉雅离开,又欣喜地回了后院,打算好生练练那玉短笛。可她才方走到葡萄藤下,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还没等回身,有人从身后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个拉拽,她便没入一个怀抱之中。 舒棠尤自愣然。云沉雅的声音已然在耳边响起:“小棠,有桩事,你听我说。” 第13章 临到头了,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联兵符的事?他来南俊国的真正目的?抑或将话题带远些,说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北面的窝阔国已整军入侵北荒,瑛朝疆土陷入动荡? 方才冲动地折回来,可眼下,云尾巴狼却不知所措。 云沉雅深知,这些事环环相扣,那这其中,无论是哪个环节,都绝不可对人言,因一旦事情败露,找不到联兵符,那么大瑛朝的疆土必定岌岌可危。 云沉雅正敛眸深思,怀里人却忽地动了动。云沉雅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拥着舒棠,忙松开了手。舒家小棠回转身,脸上丝毫不见半点赧然。 她一脸狐疑,凑近瞧了瞧云尾巴狼的脸色,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状,与他道:“云官人,来这边。” 云沉雅随舒棠步入舒家客栈后院的一个小折巷。巷子不长,两边有高墙,前方似是有路可走,可折一个弯儿后,却是一扇木门。 两人来到此处,舒棠瞧了瞧周遭无人,便与他道:“云官人,我瞅着你今日心神不宁的模样,是出了啥事吧?” 云沉雅一愣,却没有应声,只蹙起眉头,细细打量起这个巷弄。 舒棠眨巴着眼瞧他,过了会儿,她又嘿然笑起来,说:“云官人,你不必装作无事人的模样。这里没人,你有什么心事,便与我好生说说。” 云尾巴狼仍是未答。须臾,他的目光落在巷子底处的木门上,瞳孔猛然一缩,几步便走上前去。舒棠忙不迭跟着他,见他弯着身在打量那木门的钥匙孔,便乐呵呵道:“这门后是个废仓库,存粮都挪去膳房连着的储室,不过废桌椅存里面。” 云沉雅听她这么一说,才直起身:“那这仓库的钥匙?” “家里的钥匙都由汤归和爹爹管着。”舒棠答,又挠了挠头,觍着脸,“因我有些马虎,爹爹只让我管自个儿屋的钥匙,嘿嘿嘿。” 听舒棠笑了,云尾巴狼眸光闪了几闪,也弯起双眼。他到底沉着,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方才的慌乱早已烟消云散,此刻他的心底,又有了新的主意。 云沉雅又抽出腰间折扇摇了摇,随意扯了个话头,坑蒙拐骗绕够十八弯,彻底将舒家小棠绕迷糊后,便带入了正题。正题听来轻巧,目的是让舒棠两日后,去西边儿菩萨庙为他求个平安符,他说近日诸事不顺,可恰巧,算命的说他走不得西边儿。 棠花巷子在城东,可那菩萨庙却在城西。舒家一家子是平民老百姓,比不得他云公子哥,马车轿子一应俱全。再者说,近日的暑气虽焉儿了些,可三伏天太阳依旧毒辣,劳烦一个姑娘家在大太阳底下为他跑一日,这种事,也就云尾巴狼干得出来。 可云沉雅倒没琢磨这些。他琢磨的是两日后,将舒棠支开,他便好下手逮住汤归。至于客栈里的其他人,那便自求多福了。 舒家小棠棠听了平安符一事,一脸忧心如焚,连连探问:“云官人,你真没事儿?” 云尾巴狼心底一个坏念起,嘴上说没事没事,可眉间心上却含着几分谁都能瞧出来的勉强。 舒棠瞧着这幅模样,完全被蒙骗,她默了一会儿,便说这巷子狭小,憋闷的慌,要带云沉雅出巷子。云尾巴狼又作出一脸惘然色,满目忧思地随她走,可当舒棠背过身去,他两眼一眯,又露出几分成竹在胸的得意。 得到了巷子口,舒棠突然回转过身,看着云沉雅。云尾巴狼被她望得心底发毛,以为被她瞧出些什么,正这么思索,却见舒家小棠又走上前了两步,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入他的胸膛里,默默地抱了云沉雅一会儿。 这时的天阳并不毒辣。日晖被云层折了些,巷子里有大片阴影。明明窄小狭长的空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风声悠悠,怀里人温暖如春。 云沉雅的心连着漏了好几拍,突然一下子又猛烈地跳起来,似是要从他的嗓子眼蹦出。手里的折扇握不住,“啪嗒”一声落了,声音惊骇天地。 突然长出的杂念如乱草,缚住他脑子里的筋,好半晌,云尾巴狼才听得自己尚还算镇定的声音:“小棠?” 其实舒棠只略略抱了他一下,只是有时候,人可以在一个瞬间经历太多,从而恍惚以为那瞬间便是永恒。 舒棠松开云沉雅,退开两步,又嘿然笑道:“我爹与我说,人若遇着了什么事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其中有一种人,便是将再大的事儿都装在心底,不与旁的人说。” “我爹爹说,这世道人,我们最该心疼的人,其实不是弱小的无缚鸡之力的人,而是那些遇到再大的困难,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 “我觉着云官人就是这样的人,因我问了你几回,你也不愿同我说你的苦处。可你方才匆忙赶回来,明明又是一副很忧心的模样。我爹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怀抱最让人解忧。我琢磨着这么抱一下,你兴许要好受些,嘿嘿嘿。” 云沉雅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出舒家客栈的。恍惚中,他伸手揉了揉舒棠的发,好似对她说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说。再后来,舒棠将他送到客栈门口,一如往常站得笔直,朝他挥着手。 云沉雅忽地笑了一下。他在想,为何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小傻妞都能始终如一的维持常态。不慌不乱,更不匆忙。十一年前如此,十一年后,她也分毫不曾改变。她似永远活在自己的一套思维里,拥有自己做事的准则,以及一方富足且喜庆的天地。这方天地的外围看似柔软,却有着何其坚不可摧的力量。 云沉雅忽地十分烦躁。烦躁过后,他却又异常地冷静下来。天阳在他微阖的眸子里映出阴鸷的冷光。他想,兴许有一天,将舒棠这方寸天地打乱,应当是桩相当有味道的事情。也不知她真正惊惶,真正伤悲,又是何等有趣的模样。 却不知,当有朝一日,舒家的小棠真正惊惶无措时,素来沉着偏执的他,又会是怎样一番阵脚大乱,悔不当初。 司空幸办事效率不错。不过一早晨,便已然在舒家客栈周遭布下天罗地网。 以司空幸所探得的消息来看,棠花巷子里潜伏的方家人并不多,可个个轻功甚好。另有一个棘手处,方家人擅易容,届时,倘若所有人易容成汤归的模样,他们想要将汤归活捉,便十分困难。 好在云沉雅心狠,做事不留后路,伸手敲着桌上的羊皮图纸,便说了三个字:“用炸药。” 此话出,连司空幸的手也抖了抖。他犹疑半刻,不禁道:“大公子,棠花巷子怎么说也是寻常百姓的住处,何况这里不是永京城,若用炸药……” 他话没说完,云沉雅便冷冷扫了他一眼。司空幸顷刻住了嘴。 云沉雅将羊皮纸往他跟前推了一推,上面是棠花巷子的全景图。他指着一模糊处,说:“这里是舒家后院的一个窄弄,你知道?” 司空幸点了一下头。 “窄弄后有个废弃的仓库,仓库另一头又连着棠花巷子。届时汤归若实在要逃,你们将炸药埋在废仓库里,将汤归和方家的人马前后夹击,逼来此处。他们提前无防备,必不可全身而退。届时炸死便也罢了,倘若炸残炸伤,倒也省功夫。” 听云沉雅说完,司空幸犹自愣神。这巷子的地形他早前便瞧过了了,可他只想着将汤归逼来此处,却没想过要埋炸药。毕竟舒家客栈还住着人,到时候,若有人不慎经过此处,那真真会一命呜呼。 司空幸攥着手,没有答话。他再抬头去瞧云沉雅时,却见云尾巴狼早已走了,空余堂前一片忽明忽暗的日光。 两日后的清晨,天色水蒙。卯时未至,司空幸分派的人马陆陆续续潜入了棠花巷子。 舒家客栈里人分得比较密集,大抵有二三十人,另还有二十余人潜藏在棠花巷子里。 方家那边的人亦不是傻子,见着这几日,汤归无论去到何处都别拦在客栈里行动不得,便早已做好准备,于今日与司空幸的人死拼,一突重围。 云沉雅早先便告知了舒棠去城西为他求平安符。城东到城西,按理要走大半日,舒棠又是个时时早事事早,按理也就是卯时,她便会出发。 果不其然,卯时将至,舒家客栈的门便一动。司空幸见状,忙将手一挥,周围的杀手得令,纷纷行动起来。 可当客栈里走出人时,司空幸便傻了眼,因出来的人并非舒棠,而是除了舒棠外,舒家客栈的所有人。也就是说,此刻客栈里,恐怕除了汤归,只多舒棠一人。 云沉雅对舒棠的感觉,司空幸也琢磨不清。可转而一想,其实这样倒好,空留一个舒棠在客栈里,反而能减少其他人受到伤害的可能。这样的机会,也算是难能可贵。再者说,凭云沉雅阴狠的个性,也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而破坏全盘计划。 这么想着,司空幸便没有及时拦下杀手。而是在对街屋檐上,静观其变。为了不惊扰四方造成混乱,杀手们过招都悄无声息,只偶有传来利器碰撞的声音。 天阳再耀眼了些,司空幸身边一阵风声引动,下一刻,他旁边便多了一人。司空幸拱手道:“大公子。” 云沉雅负着手,目光落在舒家客栈微敞的门,似是松了口气。片刻,他也询问问当下情形,只是道:“那小傻妞走了?” 司空幸先前还道云沉雅并不在意这个,可听他问出,却大惊失色,不知如何作答。 云沉雅瞧着他的反应,慢慢地,自己的一张脸也失尽了血色。 第14章 早晨的棠花巷子,风声一股接着一股。可仔细去听,便能分辨出风声中夹杂着衣衫浮动的缠斗声,或有黑衣人的身影在半空掠过,转而又没入背光的盲角。 有人来与司空幸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一切尽在计划中。 云沉雅站在屋顶,眯缝着双眼朝下瞧。他这会儿脸色依旧白着,可一双眸子里,却看不出是何情绪。司空幸本着沉默是金的原则,云尾巴狼不开口,他绝不多说半个字。 过了会儿,太阳又出来些,明晃晃地有些耀眼。 云沉雅扬开折扇,悠悠然摇了两把,慢条斯理地问:“炸药埋在哪儿?” 司空幸听了这问,不由地十分高兴。这还是头一遭,他猜中云尾巴狼的心思,晓得他必定会关心那炸药。 其实为保万无一失,炸药一个埋了三处地方。窄弄里一处,仓库门前一处,另外,仓库背后的街角又是一处。炸药需得引燃,为了不被人发现,引燃的线头也埋得十分诡异。 司空幸将情况与云尾巴狼大致说了,便拱起双手,自告奋勇地说要将那三捆炸药收回来。语罢,他又微微抬眸,去瞄云沉雅的脸色。 谁料他猜中了尾巴狼的心思,却没能猜中尾巴狼的计划。 云沉雅将扇子收了,以扇柄抵住下颌思索了一会儿,悠悠地道:“你别去了,我去。” 司空幸大惊,又欲说那炸药线头的埋法十分诡异,若非他亲自去,恐怕即使能收一处的炸药,令两处却依旧会引爆。另外,因手下的大多数打手并未见过云沉雅,也不知云沉雅的真实身份,若如尾巴狼不经意蹿出,破坏不了炸药不说,可能还会导致打手们将炸药提前引爆。 可云沉雅却似瞧出了司空幸的心思,他摆摆手,淡淡说了声:“不碍事。”下一刻,藕荷衣衫微拂,凌空身影一线,人便消失在舒家客栈里。 司空幸愣愣地瞧着那转瞬即逝的人影,不由地抬头抹了三把汗。炸药已经埋下了,敢情能闹着玩?云尾巴狼素来是个深谋远虑的性子,怎得今次做事如此冲动,一个弄不好便会将自己的小命搭上。 司空幸想,也不知护卫大皇子不利,会是个什么罪名。不过,其实什么罪名都不重要,反正那远在大瑛朝皇位上坐着的昭和帝与他儿子一般是个坏透的了主儿,动动小指头,便能想出一百种法子折腾人。 因客栈里的打手并非全认识自己,云沉雅也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无辜样,折扇推开客栈门,笑嘻嘻唤一声:“小棠妹?” 客栈内无人应声。云尾巴狼又蹿去柜台处,自个儿斟了一盏凉茶,喝了几口,犹不解渴,所幸将茶壶拎在手里,又蹿去后院寻舒棠。 里里外外找一番,不见舒家小棠的人影。可方才司空幸明明说,除了舒棠与汤归,客栈里的人都大早便出了门。站在客栈内,打手的缠斗声便十分清晰激烈。如斯激烈的打头,必定是汤归被引出来了。 汤归确然被引出来了,他的武功虽高强,可也比不过对方人多势众。逃无可逃之下,只好往后院的窄弄躲。那巷子窄,死角处虽不是逃跑的最佳之地,可其地势却适合防守,又不会被围攻,大概能撑个一时半会儿。 其实这个时候,打手们也十分吃惊。素闻方家公子方亦飞,一手暗器带毒的绝活无可比拟。可他们缠斗了这许久,除了飞镖梅花镖,不见汤归扔任何暗器。但,越是如此,汤归每一次稍稍有扔暗器的动作,便能将周遭打手逼得退后数步。 久而久之,汤归也发现这规律。他袖囊里只剩三枚梅花镖,决不可随意用了。灵机一线,他忽地抖抖袖囊当空一拂动,做了个发暗器的动静。果不其然,周围人见状纷纷退后。而汤归便趁着这空闲,蹿去后院窄弄的尽头——仓库之前。 这会子,云尾巴狼也到了后院窄弄。周围打手见多出一人,本打算将其敲晕。谁知忽地有人觉着云沉雅眼熟,当下做了个手势。遂,所有人按兵不动,只好大眼瞪小眼,于房檐上,屋角处,干起围观的活儿。 此时此刻,云沉雅也不知从何处顺了根木棍,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拎着茶壶,一脸闲适地往巷子里走。他这副事不关己的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大清早散步路过此处。 此时此刻,身后的脚步声十分清晰。可打手的身手极好,若要追来,必定消无声息。越是危难的时候,越怕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这会儿的脚步声令汤归手里不停发抖,抓着铜钥匙开那仓库门,可钥匙就是插不进锁孔里。 时间不等人。就在这时,身后的脚步声蓦然停住。汤归心底一顿,猛然转过身,便见云尾巴狼眯着双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云沉雅的姿态十分奇怪,左手持木棍扛在肩上,右手拎茶壶吊在指尖,真可谓半身粗鄙半身雅,集禽兽与儒生两种气质于一体而不显突兀,这也算个高级人才。 旁的人不晓得云沉雅的真实身份,可汤归却是心知肚明的。因而转瞬之间,他便如八爪鱼,背贴着仓库门,丝毫不敢动弹。 云尾巴狼端的是镇定从容,拿着手中木棍在墙上敲了敲,说:“我找小棠妹,你瞧见小棠妹了吗?” 汤归把他看透了,那一副友好的形容下,就是一副二流子嘴脸。汤归恨得牙痒痒,说:“去他娘的小棠妹,好你个英……” “英景轩”三个字没喊出来。身后仓库门哗啦一开。汤归一个没能反应,后脑勺便挨了一棍子。多年打斗的经验,令汤归晓得,一般来说,后脑勺挨一棍的人必定会晕过去。所以,他当下便条件发射的往地上晕。 云沉雅见着这情状却有点发愣。汤归后面,赫然站的不是别人,是舒家的小棠棠。 舒棠脸上还有点惊慌。她绕过汤归,跑去云沉雅的身边,关切道:“云官人,你没事吧?” 云沉雅有很多本事,常年使坏的他,深知何为随机应变。他当下将舒棠拉过来挡在身后,用木棍指着汤归说:“小棠妹你别怕,待他起来,大不了我就着这木棍与他拼了。” 舒棠又从云沉雅身后跳出来,说:“云官人,你别怕,我能敲晕他一次,就能敲晕他第二次。” 云尾巴狼十分感动,当即将手中木棍握得更紧,坚定地道:“我们可以一起敲晕他。” 舒家小棠同样坚定地点头。 其实凭舒棠三脚猫的功夫,要敲晕一个汤归还差了点。方才汤归只是条件反射地往地上倒。等躺在了地上,他才反应到自己尚未昏过去。他本打算先在地上装晕,静观其变。 谁想青天大白日里,云尾巴狼竟然撒谎撒得漫无边际。如斯情形,令他不禁想起儿时的一段惨烈回忆,那还要追述到秋多喜与景枫二皇子告白后的一段过往。 这段回忆有些悲壮,给许多人都造成了心理阴影。因而汤归决定暂且不追忆往事,可此刻云沉雅的一番谎言,令他胸口积了一股深沉郁气。 其实有了儿时的一桩事,汤归以为,就算云沉雅没半点武功,自己也绝不敢动他一根头发丝儿,又遑论云尾巴狼武功高得不是人。 却听旁边,云沉雅还在认真地与舒棠商讨,说什么凭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制住地上躺着的这位一定得用些非一般手段云云。 汤归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个没憋住,便从地上直蹿起来,指着云沉雅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英……” 话未完,云沉雅将手里木棍挑了挑,眼睛一眯,顷刻骇得汤归后将半段话咽了下去。汤归想了想,又将话头对准舒棠,薄怒道:“小棠,怎么你也帮着外人来害我?” 方才汤归从地上蹿起来,舒棠听着这声音,便觉不对劲。这会儿听了,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作何反应。须臾,她默默地退了一步,站在云沉雅身后,无声无息地瞪着汤归。 与方亦飞等人一别经年,云沉雅自是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不过事情至此,他的心底也有了几分揣摩。云尾巴狼将棍子握在手里,放在汤归的肩上敲了敲,一脸调笑。 汤归会意,满心沉痛地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露出一张脸来,五官清朗,眉目俊逸。 云尾巴狼见了,一挑眉头,“啧”了一声。舒家小棠见了,皱起眉头,再退一步,默默地愤怒地将他瞪着。 此刻已是辰时了。秋多喜也是个有毅力的人,每逢辰时,便来舒家客栈蹲点。她今儿个也是准点来,瞧见前堂无人,便逛来后院。几番摸索,便摸到了后院窄弄。但见窄弄里站着三人,均不说话。 秋多喜热情的招呼了声:“云公子,小棠。” 待她再凑上前,看见云舒二人面前站着的人时,不由瞪大了眼睛,唤道:“唐玉?!”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唐玉抿了抿唇,悲切地喊了声:“小棠,你莫要怨我。” 舒棠闻言,也抿紧唇,她不善于骂人,只默默地怒视着唐玉。 云沉雅瞧了瞧唐玉,复又瞧了瞧舒棠,眸光闪了几闪便冷了下来。顷刻,他咳了两声,向唐玉挑了挑眉头,眯了眯眼。这表情,犹如一只凶猛的大尾巴狼朝着自己呲牙咧嘴,真真是看在唐玉眼里,怕在唐玉心里。 第15章 窄弄里站四人,屋檐旮旯角里藏匿着无数人。 先说窄弄里的四个。秋多喜困扰,舒小棠薄怒。唐玉满目忧伤念去去千里烟波,唯独云沉雅,唇角勾一勾,一脸流氓笑似是人畜无害。 几人皆不语,各揣着心思,往死里琢磨。显见得舒秋唐三人跟云尾巴狼不是一个档次,他们自个儿尚还一头雾水,云尾巴狼已然将他们的想法揣摩个七七八八。 揣摩过后,云沉雅又是一笑,遂,抄着手,倚着墙,等着看笑话。 过了会儿,秋多喜开口了。她问:“唐玉你不是跑路了么?怎么在这儿啊?” 听了这问,唐家二少心底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带着寒意,沿着背脊攀升。 唐玉的运气甚好,他的预感应验得很快。果然,秋多喜的下一个问题便是:“你不是说有只忒厉害的禽兽来京华城寻你了,所以你得出去躲避一阵子么?” 唐玉心中一凉,便听另一头,云尾巴狼语气往上挑三分,发了个单音:“哦?” 唐玉绝望地闭上眼。 另说周围藏匿于各个旮旯角的人。这些人分为两拨。一拨是唐玉这方的,多为打手;一拨是尾巴狼与司空幸这方的,多为杀手。此刻,千照日晖映在唐玉脸上,显得凄清又萧索。周围打手们见了,认为他们家主子受了欺凌,便跳梭梭地想要跑出来报复。 诚然唐家二少的确受了欺负,但这些打手们挑这个时候冲出来,实属不智之举。这样做的后果,只会让尾巴狼兴致勃勃地将“善意的欺负”升级为“恶意的凌*辱”。 不幸的是,干打手这行当的人,多属体壮智短之辈。又因南俊国盛产呆子,这些打手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思维沿着脑筋走直路,但凡拐个弯儿就有去无回。是以,他们明明知道周围杀手人数使他们的三倍,明明晓得彼方还有炸药埋在暗处,明明瞧出窄弄里那笑得猥琐的人就是杀手们的头儿,这些打手依然不顾一切地跳出来,野狒狒一般举着手里兵器朝云尾巴狼示威。 见了这状况,云沉雅眼睛一眨,心里十分快乐。可表面上,他却做出一副严肃凛然的神色。他又拾起木棍,往舒家小棠面前一挡,说:“小棠妹,我看这些人是冲着我来,你快走,我能顶住。” 舒棠不惧不退,却是持了木棍与他并排站着,义正词严地道:“没事儿,就、就算人再多,我们可以一起敲晕他们。”说着,她吸了一口气,又转过脸去对秋多喜道,“来喜姑娘,你看好唐玉,莫让他……” 话未说完,舒棠便发现方才站在身后的秋多喜不见了。与此同时,身旁风声一掠而过,下一刻,前方便传来缠斗的声音。秋多喜自幼跟着将军爹爹习武,其身手自不是一般打手可以比拟。须臾之间,她赤手空拳便将对面打手抡倒一地,且还一边打一边叫嚣,十分得威武。 这一日,秋多喜身着一袭朱红锦衣,没有丝毫的装饰。反倒是她在呼喝之时,眉宇间透出的几缕英气令舒家小棠颇为叹服。不过这场景入了云尾巴狼眼里,就全然变了味道。在他看来,眼前情况不过是一个呆子正在暴打一群傻子。 事情至此,唐玉万分萧瑟。他倚着墙,悲伤地捂住了双眼。想当年,小小的多喜妹给景枫二皇子告白后,接下来发生的事件,令他们俩人包括方亦飞在内都深受英大皇子的迫害,很长一段时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唐玉还记得,当自己还是小小孩童时,做得最铁血丹心的一桩事,便是与方亦飞秋多喜联合起来,一同发誓要好生习武。日后若逮着机会,定要将英景轩那坏胚子的扭曲脑筋给扯直了。 谁成想,今次重逢,他与秋多喜还未接上头,便莫名地起了内讧。 多喜姑娘欢欣雀跃地揍人,舒家小棠专心致志地看着,时不时还跟着比划比划学一两招。云沉雅这会儿却是一脸淡如水,他的目光扫去对街的屋檐。司空幸站在那里,一干杀手都未有动静。少顷,云沉雅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人撤了。司空幸一愣,复又比划,询问炸药之事。云尾巴狼一笑,不再言语。 司空幸看着这神情,便知云沉雅有成竹在胸,遂不再逗留,招呼一干杀离开了。 这番场景,自然被在一旁闲着的唐玉看在眼里。诚然云尾巴狼也不怕被他瞧见,末了,还转头对他眨了眨眼,指指正在窝里斗的秋多喜,脸上挂起看戏的神色。 秋多喜打得差不多的时候,舒家小棠也抡起木棍,上前跟人拼打。因她方才学了秋多喜几招,又因那些打手早已体力不支,她这厢打斗倒颇有点所向披靡,遇神杀神的味道。这令舒棠心里十分快乐。 两个姑娘干完架。秋多喜便一脸忿忿地找唐玉算账,她揪住唐玉的衣襟便问:“怎么这些打手使得全是你唐家的功夫?!你不是出去躲禽兽了么,怎得摸到小棠的客栈里来了?!” 舒棠不会骂人,听了秋多喜的质问,忙借东风地点头,也叉着腰,摆出一脸愤怒的表情仇视着唐玉。 唐玉被她们俩这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架势搞得十分崩溃。他心一横,眼一闭,也不管云尾巴狼时何等凶猛野兽,便决定将事实说出来。他手抖抖指着云沉雅站着的地方,说:“方才那些打手,不过是跟来保护我的。明明是他带了三倍多杀手过来想要置我于死地,多喜小棠你们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自己问他,看看他到底是谁!” 秋多喜听了这话,觉得唐玉犹不悔改,便愤然放开了他,转头朝向云沉雅处。舒棠也忙跟着她回头,可眼前空地上却没了人。三人左顾右盼,才发现云尾巴狼此刻蹲在仓库前的一个沙堆前,拿着根木棍,左刨刨,右刨刨。 舒棠好奇,凑上前去:“云官人,你在做什么?” 云沉雅听了这问,却并不回答,只一脸严肃全神贯注地刨沙堆。沙堆见底,露出一个方形物什,云尾巴狼神色一顿,将这物什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一旁。他静了一会儿,遂抬起失望的眸子,无声无息地看着唐玉。 与此同时,舒棠与秋多喜发现地上那玩意儿竟是枚炸药,也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唐玉。 唐玉被他们看得浑身发毛,又蹿又跳又抱头,指着云沉雅便道:“这炸药不是我埋的,是他埋的!他埋了三处,这只不过是其中一处!” 话毕,舒家小棠呆了,秋多喜惊了。只云沉雅一人,一脸沉静略显伤悲,他默默地进了仓库房,又逮着他那木棍刨了刨沙堆,须臾,他指着找出的炸药问唐玉:“第二处就是这里?” 唐玉彻底被抹黑了,冲进去要与云沉雅拼命,岂料尾巴狼不屑与他拼,而是悠哉乐哉地窜到仓库门后,一手举炸药,一手拿火折子,朝着他呲牙笑。唐玉被嫁祸,十分心酸,智斗须臾,发现人为刀俎我为鱼。他终于泄气,遂退出仓库房,在巷弄里寻了个旮旯角猫着,悲催地认了命。 于是一炷香过后,唐玉被证实藏了打手潜伏在舒家客栈周围,并还埋了炸药,想要炸掉舒家客栈的废仓库。其心忒可耻,其心忒可诛。因着人证物证俱在,这证据要交了官府,任凭临南唐家势力再大,唐玉少不了也要受一通折腾。更何况有云沉雅这只尾巴狼在,告唐玉一个御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依照云沉雅本来的打算,若不能活捉汤归,那便直接杀了也成。其实汤归是谁并非重要,只要他是方亦飞或者唐玉两人中的一个,他云沉雅便有法子知道联兵符到底在谁手里。 不过今儿个可巧,临时蹿出来俩姑娘,见证了唐玉埋炸药的事,正好令唐玉落了把柄在他云尾巴狼手里,让他不折损一兵一足便活捉了塞内将军。 这会儿云沉雅又办起好人,说虽则唐玉埋了炸药,但将炸药埋在此偏僻巷弄,也并非伤人之举措。因而,倘若将他交予官府,此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不若让他将唐玉带回云府,先好好看着,也顺便将事情问清楚。 如此,此事便一拍而定。 艳阳当空照,花儿四处笑。舒家客栈一前一后走出两人,云尾巴狼一脸惬意,唐家二少满目忧伤。秋多喜早被气走了,打算回家关自己禁闭。舒家小棠跟出来,照例在客栈门口站得笔直,朝他们二人挥手。 云尾巴狼大抵料到舒棠是因当日在自己的话里听出蹊跷,所以今日才留在客栈。可他越走,心底便越如猫抓挠,仿佛不亲自问问舒家小棠原因,自己便不觉踏实。 舒棠瞧着云沉雅走了,正说要回屋去吹玉笛子,可她又蓦地想起昨日去求的平安符还未给云官人,便亟亟关了客栈门,追上前去。 第16章 云尾巴狼素来百无禁忌。上午一场缠斗,他揪住唐玉离开舒家客栈,两个时辰后,却逛去了城东的幽荷水岸。 幽荷水岸是京华城的一处名胜,俱闻这地儿的典故不少。不过多是,尾巴狼或而指着一块湖石,或而指着一颗垂柳,煞有介事地向唐玉追问这草草木木背后的故事。若唐玉答不上来,他便要做出一副失望之色,深深地幽幽地看他一会儿,遂,抖抖衣袍,继续赏景。 如此几番,唐玉还未能才出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就已经被他搞得十分崩溃。 赏游完毕,尾巴狼这才领着唐玉回府。出乎意料地,刚踏进府门,却没有莴笋白菜乐颠颠的相应,下人解释曰:“舒姑娘来了,在厅里候了公子两个时辰了。” 云沉雅听了此言,眉梢一抬,眼珠子就转了转。这副神色,被身旁的唐玉瞧得一清二楚。唐玉身在虎穴,只好暗压怒火,与云尾巴狼道:“我跟你打个商量。你招惹谁都行,但小棠是个老实姑娘,你若对她有何不满,都往我身上招呼就成。” 云尾巴狼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两声,便往前厅去了。 唐玉一头雾水愣在原地。有路过的下人丫鬟,见了他,纷纷露出诡异的笑容。唐玉深感纳闷,想到这一路来云府,时不时也有路人对他这般笑。过了会儿,司空幸来领唐玉去后院儿,这面瘫侍卫瞧了他,嘴角竟也抽了抽。唐玉不解,追问其故。司空幸忍了忍,终是沉默地将他带去后院的小池子旁。 唐家二少往池水里一望,则见他的发髻上一左一右插着两只娇俏的大花儿,衬得他一张脸如芙蓉,形似人妖。 电闪五雷轰,唐玉蓦地明白了云沉雅带他在外闲逛两个多时辰的用意。 云沉雅走近前厅,果见得舒家小棠蹲在厅里逗弄两只小獒犬。她还穿着今晨一身粗布衣,衣摆有缠斗时染上的泥浆。 尾巴狼看着她,不由笑了笑,抬手打个手势摒退了下人,便撩了衣摆,单膝跪在她身旁淡淡地道:“这两只獒犬身价不菲,性子也养得孤傲,不知为何却能与你一见如故。” 舒棠晓得云沉雅回来了。听了这话,她嘴角也不由浮起一个暖意融融的笑:“我觉摸着是因我身上有狗味。” “啊?”云沉雅不解。 舒棠抬起头,讪讪地将他望着,须臾才道:“云官人,我与你说件事儿,你别怨我。” 云沉雅点了点头。 舒棠复又埋下脸,默默地揉了揉小獒犬的脑袋瓜,这才道:“我从前家里也养了两只小土狗,前两年才去世。一只唤莴笋,一只唤白菜。我晓得云官人是风雅人,不喜欢这种土名字,不过我爹与我说,名字取俗气些,便好养大。我那日来这儿,瞧着这两只狗,不知怎地想起从前家里的莴笋白菜,就把这名儿给它俩用上了。” 舒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过了会儿再言,声音变开始有些发干:“那两只小土狗长得不好看,可我从七岁便开始养了。它们跟我了八年,后来老得牙都掉光了,走路都晃悠,还是日日陪着我。” 土狗的莴笋白菜去世时,是一个大夏天,没什么预兆,就在明晃晃地后院里合了眼。一只先合了,过了会儿另一只伏在前只身旁,也将眼闭上了。舒棠以为它们俩就打个盹,再去唤它们,却没能唤醒。 舒棠说:“不过我爹当时让我看开些,说生离死别是常有的事儿。我起先以为自己看不开,日日发呆,后来日子久了,竟真想开了。” 舒棠说这些话时,一直埋着头。其实这故事对于云沉雅而言,并不算感人。他从小见惯的生离死别之事,又何止于人畜之间。 可不知为何,听得舒棠如斯说,他凉薄的心性里竟生出一丝动容。 舒棠眼角的泪痣荧荧闪闪,厅外夏晖茫茫如雪。云沉雅沉默了一阵,才道:“没什么,凡事都有个命数。能相伴一时,便是缘分,能相伴八年余,更是难得的缘分。” 云沉雅见她仍是怅然,便将话头转了,问:“你来寻我,是为了瞧莴笋白菜?” 舒棠听得这话才忆正事,抬手拍了一把脑门子,忙起身往腰间一阵寻摸。 云沉雅也随她起身,见她蹲久了脚步不稳,便忍不住将她扶了扶。 舒棠摸出一个平安符递给尾巴狼,说:“上前天云官人让我去求平安符,我特特翻了黄历。黄历上说昨日才是开光的吉日,我便昨日去了。” 云沉雅瞧着那平安符,却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舒棠见他没接,又特地从袖囊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将平安符往里装了,又往前递去。云沉雅这才讷讷地接过,将那荷包翻了翻,见做工十分粗糙,便笑问:“你做得?” 舒棠挠挠头,笑得有点赧然。 云沉雅沉默地将荷包收了,复又问:“今日怎会留在客栈?” 舒棠道:“我爹爹从前做算命先生时,因仇家多,时不时也要易容。我这些日子也瞅着汤归那张面皮不大对劲。而且云官人每回来,都要问问他的事。上前天云官人一副有心事的模样,我估摸着就是因为他,后来你又特特让我去求福将我支开,我便晓得大抵是因汤归今日有点儿变动。家里只我一人会武功,我便寻了个法子让爹爹他们离开,自个儿留家里了。” 云尾巴狼听得这话,不禁有些发愣。过了会儿,他半是调笑半是无所谓地问:“这么相信我?” “嗯,我打头一回在大街上遇着云官人,便不由地很相信你。”说了这话,她又埋下头,有些许气愤:“我诚没想到那汤归竟然是唐玉。” 舒家小棠复又在云府逗留半日,待到天将黄昏,她便匆匆离了。云沉雅将她送至府门口,见她身影在巷末消失,这才挥手招来司空幸,淡淡吩咐道:“舒家客栈那头怎样了?” 司空幸道:“撤了大半,留了四人日夜轮守。” 云尾巴狼沉吟半刻,说:“再添上四人。”默了一会儿,他又问,“北荒的战事呢?” 得了上次的教训,司空幸不敢再对二皇子多加置喙,只如实道:“窝阔国整军出发,朝廷也派了兵马前去,但人数却不能与窝阔军比拟。另外,朝廷里,莫大将军,莫少将军也有要务在身,无法分*身顾及北荒。景枫二皇子的身份,朝堂上除了前丞相鲜少有人知晓。属下揣测,若战事将发,前丞相必定会保举二皇子为一军的统帅。可……” “说下去。” “可据探子来报,二皇子似是、似是在北荒已有了妻房。” “妻房?”听得此言,云沉雅瞳孔一收,这才蓦地回头看了眼司空幸。沉吟须臾,他忽地又勾唇一笑,“也好,凭他的个性,也难得有人肯陪着他。” 云沉雅又思及瑛朝北边的战事,又道:“北面兵力不足,你再派人去查查,莫家两个将军,运河驻军,西面边城之军,哪些人马能最快赶去支援。” 司空幸闻言,还想说些什么。可云尾巴狼回头淡淡扫他一眼,他便又将满腹肺腑之言咽了下去。云沉雅这才又询问了唐玉的情况,继而摇起折扇,逛去了后院儿。 司空幸顿在原地,深觉困惑。云尾巴狼平素里高深莫测,行事风格狠辣果决。可他对自己这个兄弟,却有着分外地护短。 说来奇怪,两兄弟原先同住宫里,时常便冷战,关系并不见得好。待二皇子离了宫,尾巴狼虽自在逍遥却容不得别人说他弟弟的半句不是。 其实也是司空幸想不通透。这事说来也简单,兄弟之情浓于水不说,遥在北荒的英景枫脾气孤傲,可身在南俊性子莫测的英景轩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两兄弟从小闹则闹矣,吵则吵矣,可还算处得拢。再说了,凭英景轩的个性,要能跟一人吵得起来,这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是足足的沉重了。 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轩,虽则凉薄又狠心,但还不至于冷血。 此时此刻,唐玉屈就在后院一藤椅上晒太阳。云府内四处都藏着杀手,他见逃脱无望,所幸既来之则安之。 远远地瞧见云尾巴狼走来,唐玉愤怒起身,抬脚将藤椅踹了,转身便要回房。其实云尾巴狼的武艺之所以能登峰造极,全靠他如快疾如鬼魅的身法。是以,唐玉转身,甫一踏进房门,便见尾巴狼坐在桌前,刚好为他斟好一杯茶。 “来,坐坐。”尾巴狼抬手招呼,模样又似召唤摇尾狗。 唐玉寄人篱下,矮人一等,别扭须臾,便过去桌前坐了。坐下后,他撑着一身傲骨,开门见山地道:“当年我们三家立下盟约,联兵符轮流保管,一家一年。不过我也不瞒你,那联兵符,我五年没瞧见了。你此刻若要问我,我也答不上来。” 云尾巴狼听了这话,说:“汤归下的面皮下是你而不是方亦飞,我便知道这联兵符究竟在谁手里。”他笑眯眯地将茶水将唐玉跟前推了,又道:“我另问你一桩事。” “什么事?” 云尾巴狼将折扇收了,在桌上敲了敲,问:“你跟那舒家的小傻妞,是怎得回事?” 唐玉听了这话,却有些愣然。过了半晌,他心道自己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凡事敢做就敢当,便挺起胸膛,如实地道:“她是我瞧上的媳妇儿。” 第17章 南俊京华之地,若真要挑选出个世俗公子哥,唐家二少首当其冲。方亦飞富则富矣,雅则雅矣,肩上的担子却颇重。而相较之下,唐家的基业全由大少和两位叔叔承担了去,加之二老溺爱小儿子,哪怕唐玉日日枕金睡银,他们也不觉为过。 说来也怪,都说宠儿不孝,可唐玉却是个老好人。从小到大,他未跟下人红过一次脸,未曾挑逗过一个姑娘,街边逢了讨乞的,回回都给一锭银子。 这么顺风顺水长到十七岁,唐玉到了娶妻的年纪。可他的脑袋瓜始终不开窍,见了姑娘家,既无激情也无欲望。唐家长辈十分着急,凑在一起琢磨,便决定为他觅个红颜小美人儿,身家清白长相可人就成,不必有多厚的家底,重点是能让唐玉怀春。 其实那一年是去年,去今时今日并不遥远。彼时方家的公子游走于红尘花粉间悠游不迫,落得“最佳情郎”的好名声依旧淡泊。彼时秋家的小姐徘徊于新欢与旧爱间挣扎不定,最后决定放弃二皇子嫁给方公子从此举案齐眉。彼时还有个姓舒名堂的小妞。 小妞当时年过十六,因打算隔年出嫁,是以她打算提早一年去大户人家当丫头,攒嫁妆。 十八里路挑了十八家,唯独临南唐家的酬劳格外高。其实唐家招丫头是个幌子,聚集一院儿小美人,供他们家二少爷选秀才是真格。舒家小棠不晓得这一点,傻冒地跟着一群花姑娘一道进了唐府。 于是唐玉便瞧上了舒小棠。 其实唐玉瞧上舒家小棠,这里头有些因果。因说起来稍显话长,此刻暂且不表。言而总之,事发后,唐玉就这么老脸不带一红地追求了舒棠一年余,舒家小棠就这么斩钉截铁地将他唾弃了一年余。 这会儿,唐玉承认了自己的心思,云尾巴狼突然就笑了。 唐玉虽是个老好人,遇着云沉雅却如何也不能淡定。他见着尾巴狼笑得双肩直耸,不觉十分窝火,气闷了半天才问了句:“你干嘛?” 老实说,唐玉原先以为云沉雅也瞧上了舒棠,早做好了十二分的备战准备。可这会儿,尾巴狼笑得他的心意后,脸上却不见丝毫醋意。唐玉虽仍有怒气,心底里也稍稍放心了些。 云尾巴狼用折扇点了点他的茶碗盖,唐玉端起来喝了一口,却听另一头,云沉雅已然将话题转了。 他说:“这些日子,你就留在云府做个差事。” 唐玉愣了,“啊?”了一声。 云尾巴狼又笑起来,却将话头挑得十分明白:“方唐两家的嫌隙已深。你们唐家充其量财多人面广,比起方家的势力,却着实差了一大截儿。怎么,得了今天的教训,你还相信方亦飞?” 听了这话,唐玉的脸色顷刻白了一白。 是了,南俊国民间有言,“临南富庶,穆东盛世”,意思就是唐家财富可比天下,但有了穆东的方家,才能有盛世的繁华。八字之间,高下已分。 再者说,两人这次出逃,原也是个商量好的计谋。按理入夏以后,方亦飞合该来舒家客栈接应唐玉。可唐玉等到夏末,等来的却是尾巴狼的一场厮杀。如今想来,他易容成汤归藏匿在舒家客栈,却像是……差点给方亦飞做了替死鬼。 云沉雅自眼风里瞄着唐玉的反应,见他思索完毕,又慢条斯理地道:“南俊国,瞧上去虽是其乐融融。可天下三分的局势,连我一个外人都瞧得清楚。” “你唐家没野心,不代表别家没有。退一步说,凭着方家的势力,加之联兵符,方亦飞有朝一日想换个皇帝来当当,也是绰绰有余。” 尾巴狼说着,又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地合了合茶碗盖:“不过若换作是我谋权,打头一个目标,便是端了那临南的破落户,捞点金银做军饷也好。” 唐玉听到最后一句,手指一抖,茶水便溅出来。“你、你胡说!”他冲着云沉雅呵斥一句。 云尾巴狼倒也不介意,瞧了他这反映,只是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往桌上撂了,便开门逛了出去。 唐玉愣在屋里,忍了许久,才咬了咬牙,伸手去拆那封信。 书房里焚着沉水香,外面黄昏已经尽了。云沉雅惬意地将手中书卷又翻一页,眼神忽闪忽闪。外间有人叩门三声,来者是司空幸。 正要禀报,司空幸的眼神不慎落在桌案上,嘴角猛然抽了三抽。云尾巴狼面前摊开的,赫然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撞见自家主子看春宫,司空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唤了一声:“大公子……”一时间顿在原地。云尾巴狼脸皮厚得可耻,瞧了他这反映,只抬手在春宫上敲了敲,笑嘻嘻地道:“这册子不错,改明儿你也拿去看。” 司空幸告饶地将他望着。 云沉雅这才正经起来,问道:“看信了?” 司空幸点了点头,拱手道:“唐玉已经看信了。属下只怕……他不相信那信是方亦飞亲笔所书。” “不用相信。”云沉雅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淡淡地笑了,“只要信上所言属实,唐玉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方亦飞。” 司空幸听了这话,皱起眉来,又道:“可属下以为,大公子伪造这封信来离间临南与穆东两家的关系,虽是明智之举,但却太过冒险。一旦、一旦两家发现这信出自大公子之手,他们势必联合起来对付大公子你,方唐两家联合,若再用上联兵符……” “你所言不无道理。”云沉雅道,“不过,第一,方亦飞并未按约定去接应唐玉,这本身就是个嫌隙,我所做的,不过是将这嫌隙扩大。” “第二,联兵符的保管之法,鲜少有人知道。而这一会儿,这法子却出现在了有方亦飞笔迹的信上,即便骗不了唐玉一世,却也能骗得了他一时。” “第三,这世上,谋权者,乱兵者,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风险。单为冒险二字而畏手畏脚,不如娶个媳妇儿回家种地。” 司空幸听罢,深感愧疚。他撩了衣摆,单膝跪地:“属下汗颜。属下跟随大公子已久,却时时事事都不能为大公子多想一步,多分担一些。” “啪”的一声,云沉雅抽出腰间折扇往桌上撂了,笑道:“你随我不过两年,若能时时事事都能比我多想一步,你的性命……怕也留不得了。” 司空幸听了这话,顿时心惊肉跳。可不等他平息下来,又听云尾巴狼道:“如此,你可晓得我为何要离间这两家的关系?” 司空幸深吸一口气,说:“倘若方唐两家起了纷争,大公子便可趁乱探得联兵符所在。” “是了,趁乱探得联兵符所在。可如若不能,但凡方唐两家起纷争,南俊一国必定陷入水深火热。届时即便有联兵符,相信起码南俊一国的兵力,也不能给我大瑛朝造成威胁。”云沉雅说着,又笑了,“再者说,如今两家起了嫌隙,方家势大,唐家便要寻个靠山。光为这个,唐玉便会老老实实地呆在我云府,跑跑腿,做做事。” 司空幸虽不明白云沉雅何以要将唐玉留下,但也不好多问,只拱手应了句:“大公子所言极是。” 云尾巴狼却将司空幸的心思瞧得通透。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司空幸旁,拍拍他的肩道:“这个倒也没什么。今儿个唐玉说了句令我忒不痛快的话,我得将他留着好生折腾折腾,得罪得罪。”言罢,他便理了理衣袖,慢腾腾地转悠了出去。 又说近日,客栈因没了尾巴狼和多喜姑娘的叨扰,舒家小棠便清静不少。她趁着这空闲,练了几日的短笛。等秋来时分,她便揣了些碎银子,买了块黄灿灿的布来做新衣裳。 新衣裳做好,刘媒婆的红帖子也送来了,照例一溜儿相亲对象排下来。舒棠翻一翻,脸上乐开了花儿。这回的人名了不得,连京华城第一俏公子阮凤都在上头。 舒棠对刘媒婆千恩万谢一番,回屋后,乐得坐不住,又将新衣裳翻出来,想要穿给她爹爹看。舒三易见着闺女儿这架势,先是一愣,再是一惊,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红妞子,你做啥这般想不开?” 舒棠“啊?”了一声。 舒三易对着她上下指了指,说:“你说你弄这一身儿黄灿灿,脑袋上要再顶一朵丝瓜花儿,整一个大金宝哇。” 舒金宝听了这话,倒也不气,只老实解释了句:“我觉着秋天也要到了,弄身黄*色儿的衣裳,忒喜庆忒有收获感,指不定相亲时沾了这个味道,我就能遇着一个好相公。” 语罢,她又扯了扯衣角将衣衫拉直,喜滋滋地道:“正巧今日要去寻云官人还笛子,我将这身衣裳穿给他看,他铁定夸我。”说着,不等舒三易应声,她便溜着小跑兴高采烈地回了屋,去取云尾巴狼的玉笛子。 舒家老先生站在原地纳闷:“这个闺女儿,最近咋老是念着那云官人哇?该不会是瞧上那小子家的两条刁狗了吧。”他正思考着,又听得舒家小棠在屋里扯嗓子唤了声:“爹——,你去后院儿泥墙上,帮我扯朵丝瓜花儿——” 第18章 这日是阴天,太阳藏到了云层后。天地间暖烘烘的,时而又刮几道凉爽风。空气湿腻得惹人烦,云尾巴狼在书房里,唤人将沉水香换成檀香。 未几,书房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前者将香换了后便退下了,后者留下来,在屋里候着。云沉雅这会儿看书看得聚精会神,心道有人在近旁伺候也好,便也未将人赶走。 又是须臾,守在近旁的人稍觉聊赖,便往云尾巴狼近旁凑了凑,去瞅他桌案上的摊开的书。 是一本兵法布阵的书卷。卷旁,摊开的还有神州,南俊国,窝阔国的地图。此刻,云沉雅手中狼毫染了朱砂色,正往兵法书上勾勾画画。 以当前的形势来看,瑛朝三处的动荡,以北荒最为薄弱。若无莫将军的支援,北荒疆土便岌岌可危。可偏偏,在北荒带兵的又是景枫。二皇子英景枫素来是个不服输的个性,若遇着绝境,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 云沉雅思及此,不由皱了眉。近日他阅遍兵法阵法,除了拖延,他想不出第二条锦囊妙计来助大瑛朝摆脱目前的困境。 觉察到身旁的人凑近,云沉雅便抬手在茶盏旁点了点。那人倒也机灵,当下就端了茶盏跑出去,将普洱换成了竹叶芯泡水。换了水后,那人就老老实实站远了些。 云尾巴狼又翻了近一个时辰的书卷,一时烦乱,吐了口郁气往椅背上一靠,闭眼养神。少顷,书房里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云官人,你瞧完书了?” 话音刚落,云沉雅心中便是一滞。他睁眼往旁侧看去,不远不近站着的,正是舒家的小棠妹。 日光歇在窗棂,映衬着她一身黄灿灿格外夺目。 云尾巴狼先前还郁结在腑,瞧了她这副好笑的模样,先时的烦恼似是烟消云散。他笑起来,手肘撑着桌案,以手支颌,“新衣裳?” 舒家小棠赧然点头。 云尾巴狼抬手朝她招了招:“来凑近些,我瞧瞧。” 舒棠上前几步,在他眼前笨拙地转了个圈儿,便嘿然笑起来:“我早前就来了。王管家说云官人你近日在书房里瞧书册子,一瞧就是一整日,还不让人打扰。王管家本让我隔日再来,不过正好又撞上了司空官人。他领我来书房,让我劝你歇息歇息。” 云沉雅听了这话,只挑了眉,将她望着。 舒家小棠被这笑容狠狠晃了晃,不由舔了一下唇,又道:“不过我进来后,瞅见云官人瞧书瞧得认真,便没打扰你。”说着,她又往桌上的书卷指了指,讪讪地说,“那书册子我也看了几眼,没看懂。倒是云官人你认真的模样忒好看。” 云沉雅听得这最后一句,终是又笑起来。须臾,他将桌上书卷收了,起身与舒棠道:“屋里闷,我带你出去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云府下人不少,见着舒家小棠,都不由多看两眼。 舒棠被望得不自在,便又小声地问:“云官人,你觉着我今儿这身好看不?” 云沉雅听了这话,觉得好笑。若换作平日的他,此刻定要逗弄逗弄舒家的小棠棠,可方才一卷兵法阵法翻得他心思沉乏,便也只勾了唇,反问了句:“你自己觉得呢?” 舒棠又是讪讪的样子:“其实我原先选这衣料子,也是因秋天快到了,选个黄灿灿的颜色儿沾点喜气,好去相亲。不过衣裳做出来,我又觉得黄得忒亮堂了些,有点儿别扭,今儿早我爹也这么说。我本觉得等着别扭劲儿过去了就好了。可我来云府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 言语间,两人已来到了后院儿的后花园子。 云府的花园子其实颇大,曲折往复,曲径通幽,看起来别致,其实重重掩映,也是为了防备。池水畔蜿蜒一路倒也开阔。两只小獒犬在水畔晒太阳,瞧见狼主子和兔呆子,便摇着尾巴跑来承欢。 云沉雅听了舒棠的话,笑了一会儿,才反问:“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顶上一朵丝瓜花,所幸一身亮堂?” 舒棠刚蹲下身去逗弄莴笋白菜。听出他的意思,不觉有些失望。她埋着头低声回了句:“原来云官人也觉得不好看。”顿了顿,又说,“我原以为纵使旁的人不喜欢,云官人也会夸赞我几句。” 这话说出来,全无半点怪责之意,可仍是听得云沉雅心中一顿。他今日没了调侃的心思,凡事就直来直去一些。见舒家小棠有些颓丧,云尾巴狼便也蹲身在她一旁,笑道:“手伸来。” 舒棠一愣,将手伸到他面前。云沉雅抬手将袖口放在指尖摩挲一番,又道:“其实也无妨,这料子染得不好,遇水脱色,你回家将衣裳在清水里泡三日,一日将清水换三回。等染色褪一些,这衣裳便还不错。” 他的眸子里目色清浅含笑,笑中又带几丝烦忧。舒家小棠一时间看出了神,情不自禁地道:“云官人你这般好,哪家姑娘若能跟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说着,她忽觉得沮丧,闷闷地又问,“云官人日后娶了媳妇儿,还会对我好么?” 云沉雅怔然。花园里,翠竹如涛,小池水流淌。莴笋白菜似听懂了人话,屏息凝神。 隔了一会儿,云沉雅才轻声道:“你呢,你若嫁了人,还会对我好吗?” “会!”舒棠不假思索地答,又道,“我早想好了,日后我,连同我的相公一起,都要对云官人好。” 云沉雅听了这话,心中杂杳杳的不是滋味。沉默了须臾,他将舒棠扶起来。两人复又沿着石径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云尾巴狼突然回头问:“你以后……想嫁什么人?” 舒棠想了想,又嘿嘿笑了:“我就想嫁个平凡人,卖肉杀猪的也成。因我自己是个老实人,所以也寻个老实人,踏踏实实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成。” 云沉雅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问:“那,别的人不成吗?” “别的什么人?” “比如将相权臣,比如……王侯皇孙?” 舒棠听了这话就笑了,“那不成。我统共没多少学问,嫁了那样的人家,肯定会给婆家丢人。而且我常听我爹说官家的事儿,规矩忒多,我若嫁了大户人家,一辈子就活遭罪了。” 言罢,她又瞧见莴笋白菜摇着尾巴,窜到池水旁的一处,朝她汪汪叫。鹅卵石圈出一方天地,埋了桃核的土胚子没半点动静。 舒棠好奇地蹲下身,指着土胚子问:“这是什么?” 云尾巴狼犹自愣着,晃了晃神,才答:“早前埋了个桃核。” 舒棠想了想,便径自从池里捧了一捧水,浇在土胚子上,对云沉雅道:“我瞧着这土胚子忒干,想来是缺水。桃核要喝饱了水,日后才能长成桃树,开出桃花。” 说着,她又欲捧水来浇土胚子。可手才探进池水,便被云沉雅一把抓住。“不用了。”他的脸上阴晴不定,“原本……就是随便埋的。” 原本就是随便埋的,原本就没想要开花结果。既然不报希望,又何必荒唐地期待一个干土胚子会在次年春来时,化作碧色枝叶,桃花灼灼。 “算了。”云沉雅道,“算了……” 舒棠见云尾巴狼面有郁色,便未在云府久留。走前,她将腰间玉短笛还给云沉雅,叮嘱了几句,又说隔几日再来瞧他。 当夜,云尾巴狼因心境不佳,索性带着两只小獒犬在府内四处游窜。 近些日子,唐玉因对方亦飞生了芥蒂,所幸便留在了云府。他问尾巴狼讨了穆东临南的各类卷册,日日翻读,想着若真出了事儿,回家后也好为兄长和叔父们分忧。因此,他与云沉雅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谁成想冤家路窄。云沉雅正逛在花园子里,便与出门乘凉的唐玉不期而遇。云尾巴狼本不欲搭理他,可唐玉却不依不饶,径自拦了云沉雅,问:“今日小棠是不是来了?” 云沉雅挑眉看他。 唐玉又自个儿揣摩:“也不知她对我消气儿了没。我好些日子没瞧见她,等再隔两三天,我去棠花巷子瞧瞧她去。” 此言出,云尾巴狼心底便是一顿。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唐玉一会儿,忽笑道:“等隔个两三日再去,她像是还没消气儿。” 顿了一下,他似又忆起什么事,端然肃起一张脸,又说:“正巧这两日,我听得东城郊有一姓叶的人,似是会易容术。你与方亦飞熟络,瞧瞧去吧。” 唐玉听了这话,先是起了疑心。可转念一想,云沉雅这么样,分明是给他一次探清事实的机会。倘若东城郊的那人是方亦飞,自己提前与他接头,便能占了先机,倘若那人不是,自己也并不会有甚亏损。思及此,唐玉便将这事儿应下了。 云沉雅听得他应下这事,心境稍霁。 夜更深些,尾巴狼带领两只走狗,窜到膳房门口探出个头,唤了声:“叶妈。” 应声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老妈子,瞧见云沉雅,受宠若惊。 云尾巴狼笑嘻嘻地问:“我听闻叶妈的儿子住在东城郊,愁着要出嫁?” 叶妈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窘迫,念了几句“家丑不可外扬”,便对云尾巴狼说:“不瞒大公子,我那儿子是患了疯病,从小就将自己当成个姑娘,日日穿裙子带环钗。小时候还好,可长大了这粗壮的模儿样哟……” 叹了几句,叶妈揪着衣摆有些讪讪地,“有桩事儿我早前就想跟大公子提,可没好意思开口。” 云尾巴狼一本正经:“说来听听。” 叶妈道:“我原也想着要让我家叶小宝做回男人,可他怎么着都不乐意,逼急了就要上吊,还说要讨一个夫家相亲相爱。我现如今这把年纪,什么都看开了,觉得儿子幸福就成。大公子你人面广,你看……有没有什么人,好介绍给我儿子?哪怕老头子也成啊。” 云尾巴狼突然地就笑了,“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第19章 云尾巴狼坏则坏矣,为人倒十分勤快。他忙的时候,晚睡早起,不忙的时候,早睡早起。繁务缠身的时候,他忙于正事,若实在闲着,便干些坏事。 然而这一天,日头上三竿,司空幸在屋外候了一个来时辰,才见得尾巴狼睡眼惺忪地将门拉开,一边系腰带,一边唤莴笋白菜。 砖头看见司空幸,云沉雅懒懒招呼一声。司空幸恭谨地将正事禀报了,还没退下,老管家便从前院儿亟亟赶来。 管家提的是一桩旁事,说是唐玉唐公子今儿一早收拾行囊走了,说是要离开个三五天,让他给云大公子传话。 尾巴狼听了这一说,心底一乐,表面困惑:“哦?这是为何?” 老管家道:“唐公子说,东城郊住着一位姓叶的公子,八成是他的旧识,他得瞧瞧去。”说到这里,管家又困扰起来,“我就纳闷了,叶这个姓氏在南俊少见得紧。东城郊除了叶妈的疯病儿子,难不成还有第二家姓叶的?” 司空幸嘴角一抽。云沉雅笑了笑,风轻云淡就转了话题:“就为通报这事儿?” 老管家狠拍一把额头,又从袖管子里掏出一样物什递给云沉雅:“今儿早有下人在花圃里寻到这个,是大公子您的吧?” 那物什不是其他,却是昨日舒棠还来的玉制短笛。 云沉雅瞥见笛子,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伸手接过,将笛子夹在指间恣意转了转。片刻,只闻“啪嗒“一声,笛子便被云尾巴狼掰成了两截。 老管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骇得心惊肉跳,呆然立在原处。 云沉雅随意将断笛子扔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没你的事儿了,退下吧。” 待眼前人一溜烟撤干净,司空幸这才上前低声道:“大公子,唐玉那头,属下已派人跟着了。” 云沉雅点了点头:“派几个手脚麻利的。”他沉吟了一会儿,又添了句,“嗯,就把埋伏在舒家客栈的那几个撤过去,不必新添人手。” 司空幸一愣。 云尾巴狼倒像个没事人,说了这话,漫不经心地往书房走去,且还道:“早膳直接送来梅斋。” 只是话音落了半晌,那头还没人答。云沉雅顿住脚步,回过身去。 司空幸正愣怔地瞧着地上断了的玉笛子。觉察到狼主子看他,司空幸赶忙收回目光,拱手道:“那舒家客栈那边……” “日后不必管了。”清清淡淡一句话,说出来有些无所谓。 司空幸没敢看云沉雅的脸色。他吐了口气,正与退下,忽而又听得前面,尾巴狼一边走一边碎碎地念,“烂泥巴糊不上墙,破桃核开不出花,这世上,莴笋只配土白菜,丝瓜花儿与大黄瓜最搭,傻妞嫁人合该寻个呆头鹅,传奇千年的皇家老山参去凑什么热闹……” 醍醐灌顶一般,司空幸蓦地明白了云尾巴狼今日晚起的因由。估摸着昨日舒小棠来后,对云沉雅说了些什么,惹得该狼不痛快,半宿没能睡着。 黄灿灿的衣裙在清水里泡三日,果真褪成嫩黄色。舒棠穿上新衣裳,头上那朵丝瓜花儿顿时有了锦上添花的奇效。 不几日,夏意再减一些,舒棠便穿着新衣裳相亲去了。 这回相亲格外顺利,连着相了好几轮,中途都没出岔子。良家公子见了不少,舒棠一个挨一个地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不知怎地,她总有些瞧不上。兴许是看久了云沉雅那副妖娆模样,别的凡俗货色便入不了眼。 于是乎几轮相亲下来,舒棠非但没了从前越挫越勇的精神,反而有些倦怠。她起初没料到这是自己的问题,只当是相亲对象差强人意,直到她遇着了阮凤,才恍然大悟。 云沉雅没来南俊国前,阮凤曾是京华城第一俏公子。模样虽赶不上舒小棠的“神仙哥哥”,可往那儿一站,也是芝兰玉树,风度翩翩。舒棠相了一溜亲,见了阮凤,才起了点攀谈的兴致。 后来,小棠棠就回家反思了。都说好吃的养刁嘴,果然俏公子瞧久了,也会养刁一双眼珠子。觉察到自己以貌取人,舒棠立马改正错误,提醒自己要以诚至上,以对方的人品作为相亲的准则。 果不其然,接下来不到三天,舒棠便遇上一个瞧对眼的。此人名唤苏白,祖上三代都做官,他为人很中庸,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 南俊国的官制仿大瑛朝,编修一职若落在神州,便是块肥肉跳板。可南俊国小,大权早被上面的朝臣揽了去,在这里做编修,也就校对校对史书罢了。倘若实在缺银子,冒个名写些话本子,倒也是条生财路。 舒家小棠得知苏白的官职,便觉得亲切,毕竟她爹舒老先生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再者说,苏白从身材到长相,从人品到个性,都端的四平八稳。这么一个身怀路人甲气质的人物,倒也符合舒棠想过寻常小日子的念想。 舒棠与苏白一同打了几回酱油,两人私心里就基本确定了。确定之后,舒棠也不再相亲,只每隔三五日,出门与苏白见一面,不咸不淡说几句话,论一些事,无趣得紧。 这些日子,舒棠一直未去探望云沉雅。不知何故,她觉得在成亲礼定下前,自己还是少见云神仙为妙。这也怪不得她。现如今,舒棠已然落下以貌取人的毛病。若再瞧几眼尾巴狼,她回头对苏白这副路人甲面相一挑剔,这门亲事准得黄了。 为此,舒家小棠觉得挺对不住神仙哥哥。不过云尾巴狼这阵子,也没来过舒家客栈。 回头再说阮凤。 阮凤与舒小棠相亲不成,两人一来二往,竟也做起了朋友。阮凤的身份也颇金贵,亲舅舅是六王爷,家父开着京华城最大的酒楼。 因先前见识了云尾巴狼这么一位人物,舒棠这回识得阮凤,方方面面便淡定许多。 这一天,阮凤邀舒棠去飞絮楼喝茶说事儿。舒家小棠应约而往。她前些日子又买了块绿油油的布料,做成衣裙后,照例在水里浸泡三日。衣裳褪成嫩绿色儿,舒棠头顶一条小丝瓜藤。乍一看去,很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风味。 舒棠来到飞絮楼。阮凤已在临窗的座上等了一会儿。 待坐下,两人寒暄一阵子,阮凤便笑道:“其实阮某今日邀小棠姑娘来此,是为了帮一个人带一句话。” 舒家小棠眨眨眼,问:“啥人啊?” 阮凤笑起来:“不知小棠姑娘可记得秋多喜秋姑娘?” 秋多喜在舒家客栈撞着唐玉后,便对舒棠言明了自个儿的十分。当是时,秋多喜被气得不清,便说寻夫的事情要缓一缓,改日再来瞧舒棠。谁料舒棠老老实实等了她些许日子,也没望见她的影子。 舒棠最近正纳闷这事儿,听阮凤提起,赶紧的就点头:“认得认得,你与她说,她那旮旯角风口好的座儿,我始终给她留着。” 阮凤温和一笑:“小棠姑娘心地好。” 说着,他又不动声色提了茶壶为舒棠添水,道:“只是秋姑娘前阵子回府后便被禁足。在下昨日于府上探望,她除了让我带这话,还让我多问一句。” “你问你问。” 阮凤将茶壶往桌上放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不知如今暂居云府的唐玉唐公子,近些日子怎样了?” 舒棠听了这话,不免纳闷。若想知道唐玉的近况,去云沉雅府上瞧瞧便是。绕过来问她,是个什么道理? 舒棠正欲答,可余光往大街上扫过,却生生地愣了愣。 飞絮楼是京华城有名的相亲圣地。云尾巴狼今儿个闲得发慌,便招呼了司空幸一道晃来此处,打算拆几桩姻缘,来抚慰他这些日子沉寂的心灵。 云沉雅现在一楼小溜一圈儿,引得好些姑娘心神不宁后,他便满意地杀往二楼。 有句俗话放在云尾巴狼身上,真真是百试不爽——夜路走多了,总会遇着鬼的。 云沉雅方至二楼,还没迷煞半个姑娘,他自己倒先晕了晕。 临窗坐着的,不是舒家小棠呆又是谁? 再定睛往她对面瞧,呵,这人来头也不小,正是京华城第一俏公子阮凤。 此刻,阮凤与舒棠也瞧见了大尾巴狼,两人皆皆起身,一同招呼。舒棠的一句“云官人”更是似惊似喜,似臊似甜。 云沉雅在原地顿了顿,没能有反应。司空幸见状,忙打算替狼主子寻个借口,撤了算了。谁知借口还没找到,便听云尾巴狼“嗒”的一声将折扇往手心里敲敲,弯起了双眼:“阮公子,小棠妹,好巧好巧。” 语罢,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至桌前,也没客气一声就坐下来,顺道还招呼了僵在不远处的司空幸一道坐了。 一时间,四方桌子被人填得圆圆满满。四个人大眼瞪小眼。 司空幸尴尬,阮凤无力。尾巴狼一副不屑的神色,仿佛这里的花红柳绿,郎情妾意,他半点都没往心里去。唯独舒家小棠挺乐呵,她伸手替尾巴狼翻了个杯子斟上茶,问:“云官人为何来这儿啊?” 云沉雅恶向胆边生。他抬起眼皮子,凉凉看了阮凤一眼。回头再瞧舒棠时,满眼都堆着狼笑:“我啊,我来相亲的。” 第20章 早些年,大瑛朝的昭和帝想讨个儿媳妇儿,甄选了十数名大家闺秀,一个个指给大皇子瞧。时年英景轩也不过十七岁,他一脸无所谓地看下来,最点评了一句话。 “她们长得还没我好看。” 此话出,闺秀们纷纷心碎一地。她们当时强撑着笑颜,第二天集体掩面泪奔。 这么一桩事后,瑛朝民间便多了个流言,说是大皇子样样都好,唯独在讨媳妇儿一档子事上忒较真儿,凡人家的姑娘他瞧不上,非得天上的神仙妹妹下来溜达了,他才肯娶一娶。 其实那日选秀的,有不少是重臣之女。流言传到朝堂上,惹得一群老顽固不痛快。昭和帝虽是皇帝,得罪了人,面子也拉不下来,遂,从此后不再提招皇妃的事儿。 这么一拖拖到二十岁,远远近近伺候英景轩的下人们,有议论他好龙阳的,有揣测他有隐疾的,反正他们没见过大皇子正经瞧上什么人,也压根没动过要娶媳妇儿的心思。 这会儿,云尾巴狼说自己来飞絮楼里相亲,这个谎撒的,连司空幸都有点嗤之以鼻。阮凤偏过头,打量他两眼,也是但笑不语。 只有舒家小棠被骗。她一脸惊讶,左左右右看了几个来回,老实问了句:“怎么没瞧见嫂子?” 彼时云沉雅正喝茶,听了这话,一口水卡在嗓子眼里,气都出不出来。 舒棠伸手帮他顺气。好半晌,云尾巴狼才眨着一双无辜的眼,闷闷地说:“相亲黄了。”顿了顿,他又说,“那家姑娘没瞧上我。” 这事上匪夷所思的事很多。若要舒家小棠选,她宁肯相信兔子吃狼,也不能相信这世上还能有姑娘瞧不上她的神仙哥哥。 云尾巴狼摆出一副郁色,郁中又带三分忧。舒棠一看便有些着急,她忙往尾巴狼那方坐了坐,细细瞧着他,关心道:“云官人,你怎么了?与我说说。” 云沉雅叹一声,不说话。 舒棠更着急,又往他身边挪,说:“云官人,你别憋在心里,我瞅着心里也难受。” 听得这句话,云沉雅稍作欢喜,这才胡说八道地编了个忒俗的故事,说其实相亲的那姑娘也不是瞧不上他,只是那姑娘家世显赫,瞧不上他这样的破落户,家里人棒打鸳鸯,强行将他们拆散。他苦苦哀求,那姑娘的凶狠爹才放话,让他考科举,三年内中状元,五年内爬到当朝三品以上,这才考虑把闺女儿嫁他。 舒棠又欲问那姑娘的名字。云尾巴狼扇子一摇,就说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那头,司空幸瞧着这情状,直想吐出来。古来的美人计,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今儿个倒好,堂堂瑛朝的大皇子,在这市井流俗的地方对一个呆丫头施美男计。做出副惆怅客的模样,将舒姑娘的心思全勾了去。 阮凤好涵养,见了这场景,也不打断,也不搭腔,只镇定看着。 云沉雅乱七八糟地骗了一通,最后又叹了句,说今日来此,也是想感受感受大伙儿相亲的喜悦气息,没想到方一进来,便有些触景伤情。 说到这里,他将扇子合了放在手心里。独自沉默了许久,云尾巴狼叹了一声“打搅了”,遂一脸神伤地起身,施施然往楼下走去。 司空幸自是跟了去。四方桌再余下阮凤和舒棠二人,气氛早已不复当初。舒棠把阮凤先前问自己的话忘记了,这会儿如坐针毡。她左右想了想,终是讪讪地笑道:“阮公子,我、我方才瞧着云官人的心情不大爽利,我、我瞧瞧他去。” 语罢,她匆匆道了句“改日再叙”,便追下了楼。 去飞絮楼不远的一棵垂柳下,立着两个人。大尾巴狼面树而站,笑嘻嘻地对司空幸道:“你信不信,我在这树下数一百下,那小傻妞准能追上来。” 司空幸一脸佩服地说相信。 舒棠离开不久后,阮凤搁了茶钱,便由一个小二带着去了三楼。 飞絮楼的三楼,除了罕见的贵客,甚少有人能上去。因这本是一处相亲的场所,旁的人对三楼的作用也不感兴趣。 三楼的布置很一般,堂中坐着一人,一身布衫,年逾三旬的面容也十分寻常。可阮凤见了,却毕恭毕敬地拱手唤了声:“公子。” 桌前的布衣人点点头,问:“没问出来?” 阮凤叹了一声,道:“本想着从舒棠那方下手,看看英景轩到底知道多少联兵符的事。没想到还没问出半句话,他竟真来了飞絮楼。在下以为英景轩为人诡计多端,是以便没再做探究。” 布衣人沉吟一阵,问:“踩着这个时候来,他可是瞧出舒棠的身份了?” 阮凤一愣,摇头说:“看着不像。”想了一会儿,他又道,“只是这英景轩行事十分莫测,在下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布衣人再一思索,便道:“既如此,他不动作,我们就引蛇出洞。秋多喜和唐玉不必管了,省得与他正面交锋,从舒棠下手。” 阮凤应了声便离开了。桌前的布衣人静坐半晌,忽地伸手往桌上一拂,茶壶茶盏落地即碎,而他的神色却没丝毫动容。 那日与阮凤在飞絮楼一聚,舒家小棠反思了反思,觉得自己半路走人很不厚道。不几日,她写好一封致歉信,亲自跑腿儿送到阮凤府上。当时阮凤不在家,舒棠也没进府里坐坐。她绕小弯道回家,路过一片桃子林。 夏末,树上的桃子都熟透了,红透透的个又大。舒家小棠看得直咽口水,她左右瞧了瞧,发现没人,便上前摘了五六个桃子兜在裙子里,然后跑了。 跑了一段路,舒棠觉得良心不安。她想了想,复又颠颠地回来,往树底下搁了几个铜板,随即又一脸惊慌地溜了。 这么来来往往的一折腾,舒棠回到客栈,已是大下午的时候了。她将几个桃子护在怀里,埋着头一副小贼样,鬼鬼祟祟地往后院儿去。 冷不防肩上被人一拍,舒家小棠立马惊得跳起来,怀里的桃子也随即落下。只见眼前一个身影闪过,秋多喜漂亮地旋身,便将桃子接住了。 “你怎么回事,方才我与云公子唤了好几声,你也不答应?”秋多喜瞧着这蜜桃鲜美,也不洗洗,立即抓一个来吃。 舒棠听了这话,往旮旯角的方桌瞧去,云沉雅果然笑眯眯地坐在那里。 舒家小棠忙从秋多喜怀里夺回一个桃子,上前去递给云沉雅,说:“我路上摘的,你尝尝?” 云尾巴狼得了便宜,也不卖乖,拿着桃子在手里转。 舒棠忙又说:“我摘了后,留了铜板儿的,云官人你放心吧。” 云沉雅听了这话,便笑起来。他将桃子往桌上搁了,与舒棠道:“我今日来,原是为了答谢你那日安慰我。”他提的是日前飞絮楼一事,当时舒棠从楼里追出来,是不折不扣地废干了口水,安慰了他一大下午。 舒棠听了这话,不由讪讪地笑。 云尾巴狼又取出一只锦盒,推倒舒棠的面前,轻声说了句:“谢礼。” 舒家小棠狐疑,将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从前的那支玉制的短笛,只是短笛中间绕了金片铜线,看样子是被摔裂过。 瞧见舒棠望着自己的一脸惊色,云沉雅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说:“是、是从前那支。虽裂过,但现在接好了。我试了试,音色也不错的。” 有些话他就没说。比如他知道,若再买一只玉制的好笛子送给舒棠,以舒家小棠的性格铁定会收下,但铁定会月月给他缴银子。比如那日他被舒棠安慰了一通,当夜回到府里,鬼使神差地便叫唤满府的下人,打着灯笼找那只被他掰断的笛子。比如用金片铜丝接好一个断笛子,所花的银子,其实可以再买三个玉笛,这门接玉器的行当,贵在手艺精巧。 舒棠伸手在那玉笛子上摸了摸,又滑过那方金属片。不知何故,她的心跳快了些,耳根也有些烫。她半晌没说话,又抬头看了眼云沉雅,忽然觉得慌乱,仿佛手不知往哪里搁,眼珠子也不知往哪里瞅。 无所适从之间,她只好回头往秋多喜看了看。秋多喜还在原地很投入地啃桃子。 舒棠又沉默地回过头来,将锦盒合上抱在怀里,说了句:“谢、谢谢云官人。”语罢,她复又伸出手,将桌上的红桃子往云沉雅跟前再推一推,仿佛这是回礼。 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云沉雅索性摇了扇子来扇风。脑子清醒一点后,他才说:“啊,对了,我方才听秋姑娘说,今日来是有要事要找我们。” 这时,秋多喜也啃完了桃子。听得云沉雅提起正事,她忙跑过来,将桌子拍一把,大声道:“小舒,云公子,出大事儿了!” 话刚出,她一嘴桃子毛,便喷了两人一脸。秋多喜见状也有些窘迫,她觍着脸抹了把嘴,又把嘴唇含着说话:“小舒,我昨个儿个甫一被我爹放出来,便听人说唐玉出了事儿。我跑去东城郊一瞧,你猜怎么得?他竟然、竟然喜欢上了一个那般的男人!” 大尾巴狼高深莫测地摇扇。 舒棠听了不解,问:“哪般啊?” 秋多喜根本没答她,又伸手拍了一把桌,十分忿恨:“当时我就说他了,我说他即便要断袖,也不能看上这种货色啊。我气不过,就要带他走。可他偏偏不跟我走,说要等云公子去了,他才能离开。我估摸着他是真心瞧上了云公子,可我又寻不到云公子的住处,只好上你这儿来。运气倒好,一来便碰上你们俩。” 说着,她忙拉拽着舒棠,又招呼上正在喷茶的云沉雅,“救人如救火,我们赶紧地去城东瞧瞧吧。” 第21章 东城郊上演的是一出闹剧。 叶小宝哭闹着要上吊,唐玉被逼得没法子,竟自个儿先跳了水。云沉雅把唐玉从河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唐家二少已然半死不活了。 这会儿,唐玉躺在床榻上正稀里糊涂地爆粗口。秋多喜凑近了听,没能听出个所以然,便拉了舒棠去镇子里左右打听。 其实这事儿说来也是一场误会。前些日子,唐玉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是东城郊住了个会易容术的人。因方亦飞十分擅长易容,唐玉以为这个人就是方亦飞。他收拾了行囊,打算来城郊住几日,将“方亦飞”劝说回家。未料这一次,“方亦飞”却十分重口味,扮成了个不男不女的鬼模样。 唐玉也是个老实人,见了这样的“方亦飞”,虽然惊骇,但却更加相信这幅鬼模样肯定是易容易出来的。这“方亦飞”当日倒也温顺,唐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唐玉让他跟自己回家,他便说好。唐玉说你老婆都到处找你来了你回头把亲事也给应了吧,“方亦飞”听了,便羞红着一张脸,说玉儿你真坏。 平时方亦飞易容,性格与脾性也会随之改变。当时唐玉只当他是入戏过深,便也没过多的注意这“方亦飞”的言行举止。到了夜里,“方亦飞”提议要沽酒庆祝相逢。唐玉想想,觉得两人几月没见,是该庆祝庆祝,便与“方亦飞”喝了起来。 这一喝便是个昏天暗地。到了第二日,唐玉醒来,只见身旁睡了个赤*裸*裸的汉子。这汉子入眠时,仍是一副娇憨态。唐玉觉得狐疑,便去扒他的面皮。有了这么一扒,他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当是时,唐玉十分惊慌。他小心翼翼地穿了衣鞋,正打算开溜,却被床上那汉子捉住。汉子把唐玉揪出物,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大哭大闹,说两人夜里虽然没成事,但好歹唐玉也对他许了诺,还说要带他回家。 直到这时,唐玉才知道这汉子名叫叶小宝。而叶小宝的娘亲,正是云沉雅府里的一个下人。 镇子里的人本不待见叶小宝,任他怎么闹,没一人帮他说话。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里冒出了几张生面孔,有的唱红脸,有的唱白脸。一说唐玉始乱终弃不负责任。又一说唐玉是牺牲了自己,为镇里解决了一个祸害。这几个人说的火热,渐渐地,村里的人便跟着起哄,跟着叫骂。吵来吵去,一个结论——不让唐玉走了。 唐玉虽老实,但也不算笨。他瞧见这光景,便将事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想了一遭,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云尾巴狼使的绊子。参悟到这一点,唐玉一下子就绝望了。他晓得栽在云沉雅手上铁定跑不掉,便寻了个旮旯角窝着,一脸郁卒。一直到众人吵完了,他才跑进人群中,揪住方才唱白脸的一个生面孔,问:“如果我今天跑了,他要拿我怎么办?” 这个生面孔是云尾巴狼的一个手下,听见唐玉这么问,生面孔便老老实实地答:“大公子说,如果唐公子今日跑了,便……”他伸手指了指娇羞站着的叶小宝,“将他打扮漂亮,然后带他去临南见见唐公子故乡的父老乡亲们……” 唐玉听了这话,连提了三口气才没有晕过去,憋了半晌,憋出一句:“……那我还是留下好了。” 秋多喜与舒棠在镇子上打听到的传闻,与真实的故事相差不远。但因传闻里,少了尾巴狼这位精彩配角儿,这便令故事的趣味性大幅度降低,反倒多了几分荒唐。 秋多喜蹲在河岸边,一边扔石子儿一边叹气:“他要在这儿呆得不痛快,就早点儿回来啊,非要对那叶小宝负责是个什么理儿?这下好,两人闹崩了,他却跳到河里去了……” 舒棠也不知如何答这话。方才听镇上的乡亲们说,今儿中午叶小宝又与唐玉闹,威胁说要自尽给他看。两人一路吵到河边上,唐玉被闹得不行,就往水里一个扎猛,先他一步走了。 想了良久,舒棠道:“我觉着,这事儿还得赖咱俩。”秋多喜“啊?”了一声。舒棠往水边坐了,扯了两根芦苇茎径自把玩,又道:“上次咱俩在后院儿逮唐玉,一齐把他骂了一通,你记得不?” 秋多喜点头表示记得。 “我细细琢磨了一番,觉着唐玉人虽不大好,可心地也说不上坏。毕竟他前一阵子扮成汤归给我们客栈记账时,也老老实实的,没使什么坏。我估摸着是那天我们俩将他骂狠了,他一反思,就想着要将功补过。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听说这东城郊的镇子里有个人像是方亦飞,就来替你找了。” 秋多喜听了这话,眼睛一眨又一眨,顷刻才问:“你说真的?” 其实舒棠将这番话说完,内心里也反应过来了。前阵子,她爹爹舒三易就说“汤归”对哪家小姐犯了相思病,瞧今日的状况,这唐玉许是真瞧上了秋多喜,这才亟亟来为她寻夫。 舒棠这么自以为是地一想,便十分真诚地点头道:“真的,我觉着他对你挺好的。” 觉摸出舒棠的意思,秋多喜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儿,又伸出手肘捅了捅舒棠,问:“你也觉着他瞧上我了?” 舒家小棠点点头。 秋多喜又一思索,十分郁闷:“其实要说呢,唐玉为人也挺好。只是为人过于呆板一些,总爱做好事儿,是个滥好人,比不得亦飞文才风流。”秋多喜皱皱眉,扁扁嘴,“那这样吧,唐玉武功不行,现如今又遭了难,平日需一个人保护。我最近找不到亦飞,闲着也是闲着,就勉为其难保护他一下。毕竟他瞧上我,这就是一份恩情。我只有把这份恩情还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嫁给亦飞。” 秋多喜说完这话,心情便舒坦许多。她起身拍了拍衣衫,伸手拉了一把舒棠。两人结伴,便往唐玉歇着的屋里而去。 且说此刻,那屋里只有两人,一是将将醒来怒火滔天的唐家二少,二是摇扇围观清风闲月的云尾巴狼。俩人互相看着,均不说话。唐玉吃了这么一回鳖,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报仇是势在必行的。只是他心里头晓得,若与云沉雅正面交锋,自己铁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须臾,唐玉一不质问,二不吵闹,只埋下头去收拾了干净衣袜,默默地穿着。云沉雅深觉他这一番动静十分奇妙,便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唐玉整理好衣冠,对云沉雅说,他觉得自己心里头闷得慌,让尾巴狼陪他出去走走。 两人一道出了屋。镇子里头,茅舍瓦房两三处,又有河水蜿蜒,绿荫蔽日,倒是一副和谐好景致。又走一段,见得一个小集市,擀面的,杀猪的,卖菜的,兼而有之。 唐玉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瞧见集市那头出现舒棠和秋多喜的身影,他才慢慢地顿住脚步。云尾巴狼不解,也跟着停住。只见唐玉突然地就笑了,他对云沉雅说:“装,你不是爱装吗?你不是跟小棠和多喜说自己不会武功吗——” 尾音一拖长,唐玉抡起隔壁铺子的擀面杖,狠狠往树桩上一砸,咬牙切齿:“有本事你就当着她们的面使武功来揍我,不然就等着老子拿这擀面杖敲死你丫的!” 这就是所谓的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唐玉说完,操起擀面杖就要往云尾巴狼身上揍。 云沉雅慌忙跳起来躲过,急中生智地大喊一声:“你等一下,哎,你先等一等,我跟你说件事儿。” 其实唐玉本不欲停下,可他听云沉雅的语气颇为正经,便不由得放慢了动作。 事实证明,对付一条大尾巴狼,真真是半点都不能手软啊。云沉雅趁着这一间歇,连忙闪身躲入了身后的一家猪肉铺子。唐玉发现中计,心道不好,忙又挥舞着擀面杖,跟着杀了进去。 谁成想,半刻之后,却是唐玉一脸惊骇,一步一步倒退着出来。 云沉雅不知何时抢了一把杀猪刀,刀刃上海滴着新鲜猪血。他手里提着刀,一边悠哉乐哉地往外走,一边笑嘻嘻地对唐玉道:“嗬,会打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不会武功,我往死里乱砍还不成吗?” 说着,他自眼风里瞥了眼尚未走近的舒棠与秋多喜,又冲唐玉抬抬下巴,一脸挑衅:“你来啊,你来敲我啊。” 显见得,此刻的唐玉已经被云尾巴狼的无耻给震慑住了。他立在原地,嘴角不断地抽搐,只见吸气,不见出气。 两人对峙须臾。蓦地,云沉雅脸色一变,做出一副颇为正经的模样。他将手里的刀王路旁一扔,语气清淡又严肃:“好歹今日秋姑娘费尽千辛万苦想将你带回去,你才受了这点挫折就想要轻生?如此也罢,你若要再往河水里跳,不如我一刀先将你解决了。” 方才,镇里人瞧着剑拔弩张,未敢上前围观。直到云沉雅扔了刀,他们才陆续上前来,拦人的拦人,劝架的劝架。尾巴狼扔刀,自也有个因由——舒棠和秋多喜来了。 舒秋二人见着这厢状况,慌忙跑来劝慰云沉雅。尾巴狼瞅见台阶就下,被安抚几句后,便也大度地“消了气”。 唐玉本不打算息事宁人,然而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一向爆脾气管闲事的秋多喜,今儿个也未数落他。只默默地帮他还了擀面杖,还似有似无地跟他说了几句舒坦话。 如此,四人各怀着心思,便打算一道回京华城去了。 本来这桩事儿到此,合该了结了。谁晓得他们出镇子时,却撞见叶妈和叶小宝。叶妈不知情,只当自己儿子欺负了云大公子的朋友。她战战兢兢地拉拽着叶小宝来镇口跟云沉雅道歉。 彼时夕阳西下,流霞映衬着舒棠的脸蛋分外好看。可仿佛这张好看的脸,并非人人见了都赏心悦目。叶小宝甫一望见舒棠,便惊恐地瞪大了眼。突然间,他挣脱开叶妈,猛地朝舒棠的方向奔去。 第22章 眼见叶小宝奔来,云沉雅情急之下,一手揽了舒棠,以脚跟缚地,连退数十步。这一番动静不过转瞬间,其余三人均未反应过来。 舒棠在云沉雅怀里犹自愣然,便听他诧异地道:“小棠妹,你看。” 她回头望去,只见叶小宝追到半路,双膝一软,竟跪倒下来,连连以头抢地。叶妈上前拉了几次,均被他挣脱开,嘴上呜哩哇啦,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秋多喜与唐玉愣在一旁。舒棠见了这光景,也有些惊慌。她瞪大眼,不知所措间,只好唤了声:“云官人……” 云沉雅恍若未闻。他一双修眉微微拧着,顿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眸子里一丝厉光稍纵即逝。“上前看看。”须臾,他与舒棠道。 舒家小棠有些犹疑。叶小宝虽有疯病,但平日里除了妖艳些,言行举止还算正常。可他眼下这幅全然丧失神智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然而,不等舒棠应声,云沉雅便上前牵了她的手,轻声道:“别怕,跟在我身后。” 两人一块儿走近。叶小宝磕头得越发急促,眉心间出现斑斑血迹,连鼻头也撞破了。待舒棠与他的距离只余半丈不到,叶小宝忽然一声惨叫,回身便扑入叶妈怀里,瑟瑟发抖。 叶妈一面安抚儿子,一面语无伦次地向云沉雅赔不是。余下四人里,除了云尾巴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静了半日,云沉雅忽地上前,蹲在方才叶小宝磕头的地方看了看,心中有所悟。他随即又问叶妈:“叶公子从前也这样?” 叶妈一时不能反应,只含糊不清地说叶小宝不是故意的求大公子不要怪罪。云沉雅又一字一顿地将问题问了一次。叶妈这才道:“这孩子一直有疯病,但这么着犯病,统共就三回。有两回事早以前的事儿了,我以为他都好了,谁知今日又犯了。” 云沉雅听罢这话,就说:“带他回云府养着吧,疯病需得静心,住在城郊终不是办法。” 叶妈连连答谢。因自家儿子冒犯了人,她也不便多留,寻了个收拾行装的借口,便拉拽着叶小宝走了。云沉雅见他们离开,朝不远处使了个眼色,随即便有黑衣人跟上。 至此时,舒棠等三人才反应过来。先说话的是秋多喜。方才云沉雅在转瞬掠出数十步的轻功,令她犹自叹奇。“你会武功?”她问。 然而云沉雅却并未答这话。他回过身时,面色沉如水,回头看一眼舒棠,目色里竟露几分锋芒。舒家小棠听了秋多喜这一问,心头也起了疑。逾春入夏时,两人在街头被一群打手追杀。她家神仙哥哥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她保护。可方才,身形如疾鸟的,偏偏也是他。 尾巴狼不说话,舒家小棠也不说话。两人均是一副不大痛快的模样。过了会儿,云沉雅说:“走吧。”舒棠闷头闷脑地“嗯”了一声。 云沉雅又看她一眼,折过身,摇起扇,仰起头,一脸无所谓地往城里走。舒家小棠跟在他后头,背着手,埋着头,扁着嘴,一副不爱搭理人的小老头样。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城中灯火阑珊。秋多喜看着前面不吭声的俩人,十分困扰。她伸手捅捅唐玉,问:“你说这好好儿的,他们摆什么谱啊?” 唐玉也是一脸深思状,没答秋多喜的话。秋多喜又问一次,唐玉仍没理她。 从前秋多喜与唐玉方亦飞两人玩在一起时,她的武功比方亦飞差,比唐玉好。每每遇着不顺畅的事儿,秋多喜便拿唐玉当出气筒。唐家二少是个老好人,非但由她出气,待她骂完,还会不问对错地给她道个歉。 今儿个多喜姑娘屡遭忽略,十分气愤,老毛病便又犯了。她踮起脚就往唐玉后脑勺拍一把,骂咧道:“我叫你走神儿,叫你不理我,我咒你以后只配娶个狼外婆!” 谁知唐玉挨了这么一下,往前一个趔趄,复又堕回深深的思绪中。秋多喜觉得很有趣,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将他瞧着。暮气将唐玉的侧脸衬得英挺。秋多喜瞧久了,便跟他说:“嘿你别说,你这个人吧,虽然很没用,但这会儿皱着眉一副认真样,倒还挺耐看的。” 唐玉仍没答她。秋多喜一个人无聊,话痨就犯了。她又兴致勃勃地说:“不过我觉着吧,男儿家,就该有点男子气概。就像亦飞,穆东王的位子等着他去坐,平日里忙不完的正事儿。这是什么?这就是有担当。再不然,像你这种肩头责任没这么大的,你不如就花心点,风流点,一辈子耗在青楼里不得个花柳病就不死不休啊!” “可你瞧瞧,你现如今叫个什么?临南千金家业,都被你叔叔跟哥哥担待了。你身家千万金,又不去调戏花花姑娘。你唐家二少的身份配你这性格,啧啧,我不吝啬地送你七个字——整一个不靠谱啊……” 天色已经很晚了,饶是在京华城里,行人也零星。但见大街上,前后左右走着两男两女。三个人都很沉默,唯有一个人在酣畅淋漓地说着话,时不时还自个儿笑得前仰后合。这幅场景,真的很诡异。 得到了城东去棠花巷子不远的大街,云尾巴狼才突然顿住脚步。舒棠迈着头走,冷不防便撞在他后背上。即便到了这会儿,两人的心思也没缓过来。云沉雅淡淡看她一眼,说:“前面是棠花巷子了。” 舒棠“哦”了一声,又背着手,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巷子的方向走。 月光将舒家小棠的背影拉长,有些寥落。云尾巴狼看得心中烦闷。他本不欲再送舒棠,可此刻他胡乱摇了摇扇子,又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两人仍闷着走,只前后掉了个儿。秋多喜一番言论被这小插曲打了个岔,愣了一下,又寻了个话头重新叨叨起。 得到了客栈。舒棠这才回头与几人道别。因云沉雅会武功的事儿在她心里始终是一根刺,她这会儿对着尾巴狼,连话都有些不会说了。 舒家小棠活得单纯,凡事都一清二白,没被亲近的人欺骗过,也从没有过隐瞒。可那一日,自己鼓起勇气拼命地要保护他,谁晓得,这原来是一场笑话。 舒棠抿着唇,唇线绷得很紧。她没多跟云沉雅说一句话,便往客栈里头走去了。 头一回,云尾巴狼心底里凉飕飕的。他在原地愣了半日,忽地叫了一声:“喂。” 客栈堂里点着油灯,可光线依旧很暗。舒棠回过头来,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如此好看的一张脸,可云沉雅只瞧见她眉心间的朱砂,几缕发拂在鬓角,有点萧索。 他说:“出门在外,难免有所保留。有时候,有一技在手,非是万不得已的关头,也不会使出来。”他自知解释得拙劣。可堂堂瑛朝的大皇子,可曾向谁解释过? 云沉雅烦闷地合了扇子,敛着眸,又闷闷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舒棠这才抬眼看了他一下。只一下。然后她“哦”了一声,就一个人绕去后院儿了。 待舒棠走了,云沉雅一张脸忽地沉如冰。他将手里折扇转几圈儿,“啪”一声往墙上一炸。扇子委地时,碎裂成片,再瞧不出原先的模样。 秋多喜与唐玉方才各自想着各自的事儿,没注意到另俩人的动静。直到听得这声响,他们才回过神来。云尾巴狼的眸子如夜狼,深而凌厉,里面暗藏着波澜。下一刻,他无所谓地看了眼舒家客栈,再一纵身,便使轻功遁迹了。 秋多喜愣道:“这是咋啦?” 唐玉想了想,对她说:“你先回家吧,还跟往常一样,莫跟人说找着我了。” 秋多喜难得见唐玉一脸肃然,问:“你是咋啦?” 唐玉再一沉吟,咬牙道:“我还跟云府里头住着去。” 云尾巴狼今日一回府,一干下人便觉得他杀气腾腾,连莴笋白菜都不敢上前。未几,一个丫头沏了茶来,云沉雅接过喝了两口,忽地随手一扔,将茶盏砸了,清清淡淡地跟跪了一地的下人说:“让司空幸到我书房里来。” 书房内,一灯如豆寥寥燃着。云沉雅靠着椅背,捏了捏眉心:“说,舒棠是什么人?” “这……”司空幸迟疑,“属下实在不知。” “不知?”突然地云沉雅就笑了,“是了,我也不知。能潜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一副老实憨态,且还来去云府自如。倒是我小看了她的本事。” 司空幸不由地道:“大公子,恕属下直言。纵然舒姑娘的身份有可疑之处,但她平素里的模样,真真半点不像是装出来的。” 云沉雅听此言,心中更加纷乱。思及舒棠平时憨态可掬,又哪里有半点作假的样子?可今日叶小宝的反应又…… 他再沉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你是说,恐怕舒棠自己也不知情?” 司空幸道:“属下不敢妄下判断。” 云沉雅摆了摆手:“算了,你且说说今日从叶妈那里问出什么?” 司空幸正要答,忽闻门外,老管家敲门三声,道:“大公子,唐公子回来了,说是有要事要见您。” 第23章 唐玉进屋后,云沉雅也不多言,挑起狼毫笔往左侧的太师椅指了指,邀他坐下。 司空幸见了唐玉,略有迟疑。云沉雅端起茶来呷一口,道:“不碍事,你且说吧。” 若要为叶小宝的癫狂症追溯个源头,叶妈自己也弄不清,只说这病症肯定跟他爹的失踪有关。叶小宝九岁那年,他们一家子曾一起去过穆东。穆东,顾名思义,是南俊国的东边。穆东有三州,均是方家的管辖之地。那年间,叶小宝的爹还在。有一回,叶爹一大早带小宝出门,说是随便逛逛凑凑热闹。叶妈等到了晚上,回来的只有叶小宝一人。当时他嘴里也是呜哩哇啦地念叨着什么,一个劲儿地往地上磕头,形同今日一般。 叶小宝的癫狂症足足治了半年,可叶爹再也没回来过。叶妈本想从小宝嘴里问出他爹的下落,可任凭如何旁敲侧击,叶小宝都缄口不言,时而还做出惊骇状。半年后,叶妈以为儿子的癫狂症好了,便带他回了京华城。之后叶小宝的病又犯过两次,因由不明。 司空幸说完,便径自退到一边。 云沉雅倒提着狼毫笔,在桌案上敲了敲,转头问唐玉:“你怎么看?” 时年叶小宝二十有三,他九岁时,便是十四年前。联兵符五年一动,十四年前,恰巧归属方家。唐玉沉吟片刻,只说:“元和一年,又是在穆东,恐怕不是巧合。”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唐玉已对方家起了疑心。 云沉雅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声:“问题出在他的伤口。”手中笔转了两圈,他提笔往眉心一点,“在这里。” 唐玉不解。 云沉雅道:“寻常人以头抢地,伤得都是额际,何以叶小宝偏偏伤在眉心?” 唐玉一愣:“也许……习惯使然?” “不可能。”云沉雅斩钉截铁,“我今日仔细瞧过,叶小宝磕头时,每磕一下,眉心都撞在地上一颗尖利的石子上。如此磕头,整个脸部要平衡朝下,更会伤到鼻子和颧骨。寻常人哪里会这样磕头。” 再笑了一声,云沉雅又说:“舒棠不施装扮,眉心间的那颗朱砂倒是刺得不错。” 唐玉又是一愣。是了,这世上,有谁会那么巧同时长出朱砂痣和泪痣。即便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舒棠眉间朱砂的殷红似血,实在不像是天生。 “你是说,叶小宝今日癫狂,乃是因为见了小棠眉心的朱砂。而十四年前,他得癫狂症的因由,也与眉心有朱砂的人有关?”唐玉思索着,“而十四年前,恰巧又是穆东方家接手联兵符的时候……” “你何必避开要害不说?”云沉雅道:“我听说,南俊的联兵符,虽是你们三家分作保存,可最后开启的法子,却在一个人身上。” 他又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冷意。 “这个人是女子,眉心刺一颗朱砂,且还是皇室的人?” 其实开启联兵符的方法,原是个不可外泄的秘密。但是云沉雅神通广大,查到了一个眉心长有朱砂的女子,是这诸多琐事的关键之一。天底下眉心含朱砂的女子不少,却也绝对不多。也许是因儿时便见过舒棠,也许是因舒棠生性老实又单纯,云沉雅如此精于算计,但一直没怀疑到她的身上。 这话出,唐玉清楚明白了云沉雅的意思。他想了想,忍不住说:“可小棠……你别怀疑小棠……” 云沉雅默了一默,却绕开这话头,淡淡地道:“这整桩事,说穿了三个重点。其一,当初叶小宝与他爹,定然在穆东看到了什么。其二,方亦飞对联兵符起了野心,这一点可以确定。其三……”他伸手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可要查查清楚舒棠是否是你们南俊皇室的人。” 他的话没说到底,但唐玉已经清楚明白了。联兵符有如神物,穆东方家本来势力就大,若利用此物,恐怕神州各国都要陷入水火,又遑论他们临南唐家。 而在那个山河飘摇的关头来临前,他们唐家势单力薄,与其孤身奋战,不如依附于更加强大的势力。而眼前的人,唐玉抬头看去,虽则阴狠狡诈,虽则深不可测,但他却是权势滔天的瑛朝大皇子。 唐玉也是个老实人。可他看得清形势,更分得清利害关系。从前所谓的恶作剧暂且抛在脑后,他咬了咬唇,说了一句话:“往后……任凭大公子差遣……” 一晚上都沉着脸,到了此刻,云沉雅才露出犹如大尾巴狼的笑容,“嗬,那敢情好。” 一番细雨洗清秋。不几日,天气便转凉了。这些天,舒家小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苏白苏相公来找,说是秋深些就订亲。舒棠道,你看着办就成。 舒三易这些日子也闲,整日背着手在大街上游晃,时不时也挖些八卦取乐。舒棠好凑热闹,听得八卦,也笑两三声,但总不似从前有兴致。 知女莫若父。没过两三天,舒三易便瞧出端倪,拉了舒棠来问。舒家小棠本不欲说,怎奈心头实在憋得慌,便一五一十地对她爹将事情原委讲了一番。 这事儿说到底倒也十分简单。云沉雅会武功,却又骗她说不会,入夏时两人一道逃命犹如一个笑话,她这会儿心中还有点儿膈应。 不过,舒棠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将心中郁闷说完,她又老老实实地跟舒三易道:“其实我早觉摸出云官人不是个一般人。他是做大事的人物,要有了什么黑的白的,也不能事事都与我这种寻常老百姓家的姑娘说。可会武功这桩事,忒寻常了些。他虽说了自己是不得已,可我就是有点儿不开心。” 话到这里,舒棠又闷闷不乐起来:“再说了,那日他也不爱搭理我。” 舒三易甫一听得闺女儿这哀怨语气,惊得浑身一抖。他凑近,试探地问:“红妞啊,我咋觉得你是瞧上云官人了哇?” 舒棠听了这话,也是骇然一跳。她即刻摇头如鞉鼓,连声道:“没没没,我没瞧上他。我是觉着云官人好,哪家姑娘能给他做媳妇儿,这辈子也圆圆满满了。可我诚没觉着自己有那福分。” 说着,她又是一叹:“人的福分有限的。我是个老实人,出生又贫寒,若嫁了‘天上的神仙’,那也消受不起的。” 舒三易闻得这话,才放下心来。可听舒棠说自己出身贫寒,他的眼中却似闪过一丝怅然色。沉思了半晌,舒三易才劝道:“闺女儿啊,且不论云官人是不是会武功。很多事情呢,你在意太多就没意思了哇。这个世上,该你知道的,你就知道,其他的因由,也别刻意去追究。谁都有个难处是不是?有时候,也是我们自个儿见识短,没法儿理解别人的不得已。” 舒三易说话时,神色三分怅然,七分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舒棠埋着头,没能瞧见她爹的样子。她将话里的内容放在心中嚼着,没有应声。 舒三易又道:“你这几日不痛快,恐怕云官人心里头也不好受。我这几日出门,统共撞着他三回。这三回,他都在棠花巷子口远远站着,我要他进来,他又说不了。你俩既然成了干亲兄妹,其实合该好生珍惜。要说哇,云官人是大瑛朝的人,以后铁定得离开。你跟他的缘分,说长也不长。” 你跟他的缘分,说长也不长。 舒家小棠听了这话,心底猛地一紧。她垂头想了半会儿,便支吾地说:“我、我挺记挂小莴笋白菜的。我去云府瞧瞧它们。顺、顺便跟、跟云官人赔个不是。” 舒棠从后院儿墙上扯了几根丝瓜,用布囊包了,默默便出了客栈。没能走几步,便在棠花巷子口,撞见了久日未见的云尾巴狼。 舒家小棠的身份,派人去查了。方亦飞的动向,也由唐玉接手了。大瑛朝的北边,战事吃紧,他那个孤傲的兄弟接了副将军的头衔,日日穿梭于烽火狼烟中。 可不知怎地,他这几日一旦闲下来,便来棠花巷子口独自站着。有时靠着墙,太阳光洒在脸上。有时举着伞,雨声淅淅沥沥在天地。他好像一直在记挂着什么,又好像没心没肺似地,什么都进不去内心里。 云沉雅看着舒棠,有点儿恍惚。然后他做出一副常态,唤了声:“小棠妹。” 舒棠笑得仍有点勉强,走到他身边了,才埋着头低声地说:“云官人,我们去吃茶吧?”她将手里的布囊抱紧了些,半晌没听得回答。 舒棠抬起头来,发觉云尾巴狼正瞧着自己,眸光深如海。 尔后他淡淡笑起来:“嗯。” 舒棠也咧嘴回以勉强一笑,往前刚走了几步,云沉雅又在后边儿拉了她一把,声音哑哑涩涩地,“小棠妹,对不起。” 第24章 此时天高云阔,秋日阳光如一曲寥寥清歌,将两人的额头晒出一层薄汗。 云沉雅跟着舒棠去吃茶,一路七八弯,走了一个来时辰,才绕到一处僻静街头。 街角有一座两层高的翘檐楼,舒棠伸手指了指,说就是这里。 云沉雅抬头一看就笑了。搂头挂匾额,匾额上三大字儿,鸿儒楼。再往楼子里瞧,穷酸秀才到处都是,吟诗唱春秋,自诩为骚客。 而舒棠立在楼子里,诚如一颗土白菜长在翠竹林,整一个不搭调。 这番光景瞧得尾巴狼直乐呵。谁料那土白菜竟熟门熟路,跟跑堂的招呼一声,便将云沉雅带上二楼。 二楼一派风月闲。两人坐定后,云沉雅就好奇了。他展开扇子摇了摇,问:“小棠妹,你喜欢这种地方?” 方才在来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气氛已然和缓不少。听得云沉雅如此问,舒家小棠便认认真真地答:“我没瞧出这地儿有多好,不过苏相公与我说,京华城里,但凡有点修养的人,都爱好这里的风雅劲儿。” 言下之意,她认为云沉雅也文气十足,与这里很合称。 苏白苏相公是谁,云尾巴狼自然是知道的。可一听舒棠提及,他心里便老大不痛快。将折扇合了往桌边一放,云沉雅提壶斟茶,一言不发。 舒棠以为他还在膈应之前的事儿,便垂眸去瞧手边的布囊。 云沉雅慢腾腾地将斟的茶推给舒棠,又给自己斟了一盏,但气氛又僵起来。过了一会儿,舒棠低低唤了声:“云官人……”随即将布囊往桌上放去。 她仍垂着头,声如细蚊:“我、我跟你赔个不是。” 那头没人应声。 舒棠又道:“我爹与我说,无论是谁,都会有个难处。有时候,也是我自个儿见识短,没法儿理解别人的不得已。那日我晓得你会武功,有点不开心,但也没怨你。这几日我想明白了,我觉着我、我觉着我……” 话到这里,她的眉头紧紧锁起来,似是不知怎么开口。须臾,她又伸手将布囊往云沉雅跟前推了推,抬眼小心翼翼地将他望着。 秋日楼头,日光明灭。云沉雅脸上神色不清晰。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什么?” 舒棠也沉默。等了半晌,她将布囊打开。桌上摊着几根丝瓜,又突兀又好笑。可云沉雅却笑不出来了,突然间,他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舒棠就说话了。她说:“云官人,你是做大事的人,出手也阔气。我呢,我是寻常人家的丫头,没什么见识。你能教我读诗念词,一送礼,便能送我玉镯子玉笛子。可我什么都教不了你,回礼也只能回些桃子丝瓜。” “可缘分吧,就是很奇怪。我初初遇着你,就觉得咱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能有什么交集。但是后来,你却认我做了干妹子,时时事事都为我好。” 舒棠挠了挠头,唇线紧紧绷着,似有点难过:“我、我就是想说,你为我好,我都知道明白。我虽送不了你大富大贵的东西,但也是打心眼儿里在乎你的。桃子是我用攒着的铜板买的,丝瓜也是我自己栽的。” “我觉着我……我觉着咱俩一个天一个地,有这缘分,也忒不容易。我觉着我挺珍惜的,所以不愿与你怄气,就来跟你赔不是了……” 话毕,舒棠却将头埋得更低了。 云沉雅看着她。从他的角度望去,能瞧见她凝脂的肌肤,眼角的泪痣,以及渐渐红起来的眼眶。 “你……怎么了?”他问。 舒棠抿着唇,干涩地问:“云官人,你日后还回神州大瑛的吧?” 云沉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爹与我说,咱俩的缘分,说长也不长。” 楼下有人在沽酒,虽是穷酸秀才,也自得一份豪情一份安乐。窗外有楼阁,有长街,有绿水青山,虽是小小南俊京华,也自得一片浮世烟云的喧嚣。 可也有人,自小注定坐拥江山城池。哪怕高高在上睥睨万生,他也是头一遭,在市井间遇到一场别离事。如骨鲠在喉。 云沉雅没说什么,品茶如酒,一饮而尽,这才道:“还记得你原先那两只土狗?” 舒棠点头。云沉雅笑道:“原先它们离开了,你看不开。可到了后来,你还是能过得好。那时你也明白,凡事有个命数。能相伴一时,便是缘分。何况既然是生离,就一定有重逢日。日后、日后我若再有机会来南俊,定来寻你。” 舒棠听得这话,心情才稍霁。她抬头冲云尾巴狼一笑,道:“云官人,你对我真好。” 云沉雅又笑起来。眼里有几分黯然,舒棠没瞧见。“你怎知道我在对你好?”他问得有点自嘲。 舒棠想了想,没答,却将话题一绕,说:“对了,云官人,你前些日子相亲的那姑娘怎样了?” 云尾巴狼一愣,这才忆起自己前阵子诓舒家小棠,说自己相亲相了个姑娘。他无所谓地朝窗外看一眼,道:“不娶了,不想娶其他人。”停了一下,他又明知故问:“倒是你,相亲得怎样了?” 舒棠讪讪地笑起来,将苏白的事一五一十地与云沉雅说了,又说亲事定在深秋,估摸着最多也就剩两个月了,若届时云尾巴狼还没离开,便来受他们一拜。 云沉雅转着茶盏呷着茶:“这苏相公,你满意么?” 舒棠点点头:“他挺好的,是个老实人,又跟我爹爹说得拢。我觉着日后要能嫁了他,日子一定很和顺。”顿了一下,她又有些遗憾,“就是不知他以后能不能带我去神州大瑛瞧瞧云官人。我还想着往后要对云官人更好些。” 云沉雅笑起来:“那我日后也……” 那我日后也对你好些。 这句话他还没能说出来,便被人打断了。 “小棠。”苏白甫一瞧见舒棠与另一个公子坐在一起,心底不由一紧。 苏白虽以为云沉雅与舒棠,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个是千年宝玉,一个是路边石子,反正不能成事。不过自己的准媳妇儿跟另一个人一道有说有笑,他心底便畅快不起来。 苏白走上前来,礼数俱足:“原来是云公子,幸会幸会。” 云沉雅也朝他点了点头。 苏白又道:“今儿早路过六王爷府。王爷让我进去吃茶,我又推脱不掉。可巧的是,我在府里竟瞧见阮凤阮大官人。阮官人与我闲谈,也提及云公子,说云公子虽无一官半职,但文采风流,可谓人中龙凤。” 有的人,捧高踩低成了习惯。云沉雅听出他的意思,笑了笑,没理他。 苏白又转头去看舒棠,惺惺作态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道:“入秋天气凉,怎得才穿这点衣裳便随便跟人出来?冻着了吧?” 舒棠默了默,将手从苏白手里抽出来,又转头去瞧云尾巴狼。 云沉雅神色清淡,眼风相接,便朝她笑了笑:“既然苏公子来了,云某便先走了。”话毕,他也不等人答应,连看也没看苏白一眼,起身便离开。 舒家小棠愣愣地看着尾巴狼的背影,回过头来,不说话了。 苏白问她怎么了。舒棠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忍了忍,终是道:“你方才不该那么说云官人。云官人虽没官职,人却是顶好的。”再默了一会儿,她又道,“我去瞧瞧他。”说着便追下楼去。 云沉雅还没走远。见舒棠亟亟追来,便笑着立在原地等她。 舒棠走得急,喘着气觍着脸,道:“云官人,你莫要跟苏相公计较,他不是有意的。”然后她又说,“云官人,你别不开心。” 空空荡荡的街头,远处天翠烟霏。可霞光及不上舒棠脸颊绯色。云沉雅不由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软软的,柔柔的,一如她老实单纯的脾性。 “我没有不开心,我很开心。”他说。 接着他又温声道:“小傻妞,以后如果我离开,你别追出来。这样留在原地等你的人,才会不开心。”说完这话,他便走了,摇着扇子悠哉乐哉,在长街渐行渐远。 舒棠看着,觉得荒芜得紧,像是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慢慢在缺失。 当夜,云尾巴狼逛回府。去后院儿瞧了几眼鸡仔。鸡仔长得快,入了秋,个头已经翻了倍。云沉雅看着,自个儿诡异地笑了一会儿,又去草棚寻了个小铲子。 他蹲在花圃小池塘边的时候,天上月色正好。莴笋白菜在不远处欢快蹦跶。更有木芙蓉如深霞,二十四里香不断。 云沉雅用小铲子铲了会儿土,左瞧右瞧,一脸不解。老管家看到他,便上来试探着问:“大公子,你这是……” “松土呢。”云尾巴狼一本正经地答。他指着面前那个小土胚,说,“我早前在这里种了个桃核,没好好养着。这会儿给它松松土。” 老管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那桃核是入夏时种下的,如今才想着打理,早就错过了时节。 云尾巴狼却不依不饶。 他蹲在原地,默默地舀了水浇在土胚子上。 夜色清清冷冷,云沉雅背朝着老管家,又问:“你说我这会儿好好种这桃树,它在我回瑛朝前,能开出花来吗?” 第25章 云沉雅阖着眼,窝在后院儿藤椅上晒太阳。半泓秋光半池水,人似在画中。偶尔三两个丫头路过,看见尾巴狼,皆皆羞红了脸。 原来男子若有绝色,亦能倾城倾国。 司空幸长相虽不错,但他这会儿大步流星地杀入这片画境,便忒煞风景了些。 觉察到有人来了,云尾巴狼便懒懒地问了声:“如何?” 司空幸拱手道:“禀大公子,查到了。” 听得这话,云沉雅才将眼张开。他只手在眉骨搭了个棚,瞧了瞧秋阳,忽然问:“司空,你可有瞧上过哪家姑娘?” 司空幸虽是个木头,但对情爱一事,也浅尝过一二。云沉雅这会子问得清楚明白,他一听,霎时间便羞红一张脸。 尾巴狼顿觉有趣,直起腰板探过身:“哦?是谁?” 司空幸脑子里嗡嗡地响,说话也结巴起来:“大、大公子,属下、属下可、可以不说吗?” 云尾巴狼慢条斯理地端起手旁的茶来喝,敛了笑容直视他,开始摆谱。 皇子有令,为人臣者,不可不从。司空幸咬了咬牙,脸像浸着猪血:“禀、禀大公子,是、是……是吏部沈尚书之女……沈、沈眉。” 司空幸甫一说出这名字,云尾巴狼一口茶便直接喷出来。他呛了好半晌,这才道:“那姑娘,不是给弄丢了吗?” 司空幸不语。 云沉雅又问:“你怎么能瞧上她了呢?” 司空幸忍了忍,终是一本正经地答:“禀大公子,属下素来与莫少将军交好。眉、眉儿姑娘与少将军是青梅竹马。属下常听莫将军提及她,又、又见过几次,所以、所以……”再一顿,司空幸将语锋一转,说,“属下自知比不得莫将军,所以对眉儿姑娘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莫子谦也喜欢她?”云尾巴狼一惊。 须臾,他“啧啧”了两声,将茶碗盖阖了,语重心长地说:“那姑娘我见过几次,算是名动永京城的一美人儿。但我好歹也劝你几句,找媳妇儿,样貌是半点不顶用。这沈眉可正儿八经是个焉儿坏的小妞。你这种老实人到了她手上,栽一百个跟斗也不见得能爬起来。” 其实云尾巴狼甚少说大实话,但他今日这句奉劝之言,可谓是字字肺腑。但,忠言逆耳,谁也听不得旁人说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司空幸忍了忍,终还是闷着声,顶了一句:“小棠姑娘长得也好看,且她的心地也是一等一的良善。大公子如此说眉儿姑娘,未免、未免言辞有些偏激。” 奇怪司空幸这话,明明是反着云沉雅的意思说,可入了尾巴狼的耳里,却格外的悦耳。于是云沉雅从藤椅上站起来,抖了抖袍子,笑着拍了拍司空幸的肩,说:“也成,你要真愿意栽在那小妞手上,等找着她了,我给你做个主。” 想了想,云尾巴狼又无限感慨:“今年秋天,可真是春光烂漫。早前听说枫儿在北荒娶了个媳妇儿,没想到你也有了心上人。到时候我们回永京,若找着小眉儿妞,不如你跟枫儿就一前一后把亲事办了,我来做媒。” 司空幸诚惶诚恐:“怎敢、怎敢劳烦大公子?” “不劳烦不劳烦。”云尾巴狼笑眯眯地,“我近来也想着做点善事,积点功德,但思来想去,没能寻摸出什么可做的善事。你这一桩忒不错。” 说完这茬儿,司空幸便跟着尾巴狼一道去了梅斋。届时唐玉也来了。司空幸把查得的事情一说,几人果真看出端倪。 司空幸查得的,是十四年前,在穆东发生的事。 开启联兵符的关键,是一个眉心刺有朱砂的女子。且这个女子,定要是皇室的人。因眉心有朱砂这样明显的标志会将这女子至于险地,所以这个女子在年幼时,要和数千名同龄女童一同被刺上朱砂,然后离开皇室,送入民间生养。 这整个过程,原是个叫做“衡天”的仪式。但是衡天仪式,历来只在南俊皇族里流传。十四年前不知何故,却由穆东方家进行的。 司空幸以为,当年叶小宝与叶爹便是撞见了这个仪式,所以才遭到迫害,以至于一死一疯。 这整桩事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细细推敲起来,因线索不足,也找不着漏洞。 唐玉听了也沉默半晌。过了会儿,他说:“若事情真正如此。那么方家早在十四年前或者更早,便生了狼子野心。”说着,他又看向云沉雅,“既然有数千名女子同时被刺有朱砂痣,那小棠兴许只是其中之一,抑或者根本不是。” 云沉雅听了这话,没答,敛眉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司空幸又一拱手,问:“大公子,属下已将叶氏母子囚禁,等候处置。” 唐玉一惊。叶妈叶小宝二人何其无辜,云沉雅竟要对付他们。 谁料云尾巴狼摆摆手,笑了:“囚禁做什么?放出来。” 唐玉松一口气。 接着云沉雅又说:“凭空消失两人,倒显得欲盖弥彰。我听说南俊民间有种药叫三生散,十分珍贵。叶氏母子帮我们一个大忙,找些三生散给他们做谢礼吧。” 三生散,药力分三层。一生,人的四肢渐失知觉;二生,人的五官渐失知觉;三生,人的神志渐失知觉,犹如行尸走肉。服用此药,虽无苦痛,但在前两层药力时,神志清晰,然而眼耳口鼻与四肢不听使唤,却令人万分痛苦。 因叶小宝本有疯病,云沉雅对叶氏母子用此药,倒是绝佳的法子。 司空幸得令后,便退出去了,余得唐玉一人目瞪口呆。 云沉雅瞥他一眼,淡淡到了句:“妇人之仁。” 唐玉眸色一动。其实他心里头晓得,既然穆东家十四年前的事,是从叶小宝的疯病顺藤摸瓜查出来的。若这二人改日对他人言,难免会被方家人知道。因此,灭口是最好的选择。但,即使他知道这个理儿,也做不出这种事。 云沉雅说得没错,他非但妇人之仁,并且优柔寡断。 唐玉沉默一阵,垂眸道:“我只以为,叶小宝性子虽怪异,心地却单纯。叶妈死了丈夫,儿子患了疯病,本就十分命苦。你却……” 云沉雅没说话。 唐玉又道:“大抵正因为此,我才、我才一直没能为唐家做些什么,很……很没用。” 云沉雅默了一会儿,笑道:“如果不满我的做法,你大可以离开。” 离开能去哪里。回临南,唐家被人疼着?被人护着?明明知道唐家的基业岌岌可危,可自己仍做一个旁观者,半点忙也帮不上? 唐玉紧抿着唇,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质疑你的做法,我只是……” 云沉雅看着他,扣指敲了敲桌案,一字一句地说:“我找联兵符,为保我大瑛的江山。你找联兵符,为保你唐家的基业。大瑛多少人,你唐家多少人?这桩事,半点闪失也不能有。是要为两人一时心软,还是斩草除根,孰轻孰重,你可分得清?” 不等唐玉答,云沉雅拿起一只羊毫转了转,“啪”一声掰断:“你也不必分清。不过我只告诫你一次,日后若再遇这种事,收起你这张猫哭耗子的脸。” 说着,他又笑了:“我英景轩在南俊,除了你们唐家,还有很多选择不是?” 唐玉沉了口气。不过片刻,他的目色便平静下来:“那……那小棠和多喜如今也知道了叶氏母子的事,倘若小棠不是皇室的人,你可要对付她们?” “秋多喜不必。”云沉雅冷静地说,“秋家人本就是替皇室看管联兵符的。” “那……小棠?” 云沉雅看唐玉一眼,默了一会儿,说:“不了。” 唐玉一怔。 云沉雅敛着眸,眸色不清。过了须臾,他说:“因为阮凤。” “阮凤?” “阮凤是名义上是六王爷的侄子,但实际上,却是六王爷与当年红极一时的青楼女子水瑟的私生子。六王爷是你们国君唯一的胞弟,身份尊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试问阮凤这么一个人物,怎会莫名奇妙地接近舒棠?” 唐玉大惊:“你是说……” 云沉雅将手里的断笔往桌上一扔:“去查查阮凤,说不定能找出些趣事。” 与此同时,京华城,飞絮楼。 三楼燃着沉水香。袅袅轻烟中,坐有一人,一身布衣,容貌寻常。他手持细箸,挑了挑烟灰:“这么说,英景轩是瞧出了蹊跷。与我对上了?” 阮凤拱手道:“此事不虚。当日我手下的人亲眼瞧见东城郊,那姓叶之人犯疯病一事。此事后,英景轩便开始从这处顺藤摸瓜。” “他倒聪明。”布衣人道,“不过,要让他查得舒棠的身份这不难,但要让他在最合适的时机,知道舒棠的身份,这便需动些手脚。” 再一沉吟,布衣人忽地对阮凤说:“早年,京华城里有个名为鸳鸯人尽可夫的名妓,你记得?” 阮凤神色一黯:“嗯,害死水婳姨的那个。” 当年名妓鸳鸯一事传遍京华城,人人怒火滔天,将鸳鸯架在柴上烧死后,又烧尽了所有与她相关的东西。 布衣人说:“嗯,就用她。舒棠不是没娘亲么?传出去,就说舒棠是鸳鸯和舒三易之女。” 阮凤一愣,抬头将布衣人望着:“可是——” “怎么得?要伤害你的妹妹,你不忍心?” 阮凤低头不语。 布衣人又问:“你最近去看水瑟姨了吗?” 阮凤道:“昨日……去了。” “最近风头紧,你还是少去为妙。”布衣人面无表情地说。过了会儿,他又道:“舒棠的事,不宜迟,你这便去办吧。舒三易那边,我自有法子逼他配合。” 第26章 几日后,关于舒家父女的流言传遍南俊京华。原本偏安一隅的棠花巷子,如今成了受千夫所指之地。舒家客栈关了门。舒棠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好声好气地劝她爹说,这事儿准是旁人误会,过些日子定能消停。 谁料又过几日,事情却愈演愈烈。 流言传得简单,只说舒棠是舒三易与鸳鸯的女儿,但问题出在鸳鸯身上。 早二十年以前,京华城鸿雀馆有一对姐妹花。一唤水瑟,二唤水婳。两人非是亲姊妹,但义结金兰,情谊甚浓。那年间,鸿雀馆里头的姑娘各怀绝技,卖艺不卖身,故而颇得敬重。后来,六王爷发妻去世,郁结之末,与水瑟黯生情愫。水瑟搬去六王爷府后,水婳在鸿雀馆的风头一时无两。 树大招风。当年的水婳,便招了一个叫做鸳鸯的姑娘妒忌。鸳鸯本是青楼名妓,因能歌善舞,所以自己酬了银两赎身,来了鸿雀馆。水婳本对鸳鸯有知遇之恩,岂料鸳鸯嫉妒她的地位,暗施毒计,步步为营,害了水婳的性命。 因当年水婳在京华城名声极好,背后又有水瑟和六王爷的撑腰,查得她是因鸳鸯而死后,鸳鸯一时受万人咒骂,最终被施以火刑。鸳鸯去世后,与她相关的所有事物,也被人烧得一干二净。 这桩事原是个陈年旧事。经年过后,物是人非。可市井间多的是闲得发慌的人,得了这谈资,便争相议论。舒三易被提及得少些,苦的是舒家的小棠妹。传言里,说她承了她娘亲的城府,又说她与她娘亲一般风骚,爱招男人,甚至将她前些日子连连相亲的事也拿出来咀嚼。 舒棠本是清者自清,未受多大影响。可她每每出门,都遭人指点谩骂,如此几回后,便也郁结地窝在屋里,不大愿意出去了。舒三易晓得这桩事一时半会儿铁定过不去,便给了客栈里的大厨和跑堂一些碎银子,让他们暂且离开,且还打算带舒棠离开京华城一阵子,避避风头。 谁成想,舒家父女还没走,京华城的小恶霸胡通便带人找上门来了。他提及的是前阵子,自己宅子着火,以及兰仪花草被淹的事。胡通晓得这些事的背后,是云沉雅捣得鬼。因云尾巴狼与舒家小棠是干亲,他惹不起云沉雅,便将罪名一盖扣在舒棠的头上,想要借此将云尾巴狼激出来。 胡通勒令舒棠五日后,到京华城中的紫薇堂与他对峙。紫薇堂是个为民请愿的地方,倘若有人在紫薇堂对峙,虽有朝官镇堂,可最终结果,却基本由民意而定。当年的鸳鸯,也是在紫薇堂被判火刑的。 闹出这桩事,舒棠百口莫辩,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其实对于传言,她压根连边边角角都不相信。舒棠虽对自己的娘亲没印象,可她娘亲留给她的妆奁匣子,左角镂着的两朵荷花,清华其外,淡泊其中,不带半点媚世之态。她的娘亲,又怎会是个人尽可夫之人? 但,所谓传言,都不会是空穴来风。无预兆起的流言,也就老实如舒棠不会往深处去想。舒三易猜得这蜚短流长背后定有因果,可他一个平民百姓,也查不出个什么,只好成日忍着谩骂,在街上转悠,渴盼能找着线索。 这一日,舒三易方才绕进舒家客栈背后的巷弄,便觉身旁风声隐动。再抬起头来时,只见前方立着个布衣人。 “舒先生。”布衣人拱手一笑。他的脸上带着半张面具,身形挺拔,声音听不出年纪。 舒三易戒备地将此人望着。 布衣人也不含糊,直话直说:“小生这厢来,原为劳烦舒先生一桩事。”他一笑,“三日后紫薇堂对峙,请舒先生承认舒棠是你与鸳鸯之女。” 舒三易一愣,片刻,他只问了句:“你是什么人?” 布衣人不答。他默了一阵子,直提要害来说:“舒先生如若不愿也罢。只是,小生要提醒先生一句,如今已有歹人对舒棠的身份起疑。倘若先生用鸳鸯做幌子,尚可一时掩盖舒棠的真实身份。倘若先生说出舒棠不是你的亲生女,必有人会深究此事。届时,要对付舒棠的就不是这些平民百姓,而是……” 布衣人没将话说全,唇角含着一丝冷笑,等舒三易应声。 舒三易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他沉吟一阵,却一本正经地道:“那你保她周全哇?” 布衣人愣住。 舒三易算定此人对舒棠的身份必有所图,索性上前一步提了条件:“我不问你是谁,到时我承认小棠是我与鸳鸯的亲闺女儿,但届时若那些老百姓要定小棠的罪,你来保她周全哇?” 面具下,布衣人挑起眉梢。顷刻后,他再次笑起来,笑容少了先前的寒意,多了几分调侃。“我若不答应,舒先生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难不成凭你的能耐,还可以与我鱼死网破地拼一拼?” 听得这话,舒三易的脸色顷刻白了。 不想那布衣人顿了一会儿,忽地又道:“保她周全太难。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暂且保她一条命。毕竟——待实情被知晓,要取她性命的,也不是我。” 布衣人抛下此话,便闪身离去了。余得舒三易在原地,煞白着一张脸,不知所措。 有时候,世情冷暖,莫过于斯。 舒家客栈遭了难,原本走得近的邻户如今见了舒三易也绕道。这些时日,来客栈造访之人寥寥无几。舒棠的准夫婿苏白,更是销声匿迹了一般。秋多喜素来有颗英雄胆,听闻此事,隔三差五便来探望一回。每一回,她只要见得客栈周围有谩骂之人,都使拳头将他们驱走。 秋多喜是话痨。因舒棠闷在屋里,她便也乐得有人空闲听她磕牙。两人均是少年心性,一者说,一者听,每每至畅快时,均一起乐翻天,仿佛最近的烦琐事从未发生。 除却秋多喜,来访者便只余一个阮凤。阮凤来时,未曾多说。见了舒棠后,只让她放宽心,清者自清便好。舒棠闷着声说知道,可心里头,挂念的却是另一桩事。 那日在鸿儒楼外的长街,与云沉雅一别后,两人再未见过。如今闹出这桩事,也不知云沉雅可曾知晓。知晓后,又会不会相信自己。舒棠以为,哪怕天下人都不相信自己,她的云官人,也定然会是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一个。 紫薇堂对峙的前一天,司空幸带来瑛朝北荒的战况。 彼时云尾巴狼在花圃里栽桃树。前几日,他不知从哪儿又翻找出几个破旧桃核,交给老管家看顾,打算寻个好天气种在后院儿。 这日正是天清气朗。莴笋白菜殷勤地帮狼主子刨坑,云沉雅每种一颗核,便寻了小铲去舀水,乐在其中的模样。老管家在旁看得惊心动魄,每看得尾巴狼浇上三铲水,便慌忙拦住,说:“够了够了,大公子,再浇下去,桃核就淹死了。” 云沉雅身份金贵,哪里会务农。可听得管家如是说,他便也罢了手,煞有介事地道:“嗯,有道理,拔苗助长是桩坏事儿。但我最近不爱干坏事儿,就爱干点好事儿。” 看着云沉雅将桃核种完,老管家才安心离开。 偌大的花圃里,余得一条狼两只狗,忒有干劲地蹲在土胚子周围翻土松土。 司空幸撞着这场景,十分崩溃。他捏了捏额角青筋,木着一张脸走近,将北荒的战事说了一番后,却立在原地不走。 云尾巴狼忙活得正起劲,觉察到司空幸还杵在后头,他“咦?”了一声,回身问:“有事儿?” 司空幸嘴角一抽。舒家小棠的事儿,他早前便来禀报过好几次,谁知云沉雅却作出副置若罔闻的模样,该吃吃,该喝喝,快活似神仙。 “大公子,明日……明日小棠姑娘,便要去紫薇堂与人对峙。”司空幸闷声道。 云沉雅拍了拍莴笋的脑袋瓜。小莴笋会意,衔来一根小铲子,做出要递给司空幸的模样,在他脚边摇尾巴。 司空幸嘴角再一抽,忍了半晌,又道:“不如今晚,属下随大公子一起去探望小棠姑娘?” 话音落,如他预料般一般,没能等到回应。心底一叹,司空幸正要拱手告退,忽听得云沉雅道:“无风不起浪,平白无故出了这乱子,你以为是针对小棠?” 司空幸沉口气:“不,是针对大公子。” “这就是了。”云沉雅道,“有人要乱我阵脚,我自不能钻这个套子。不但不钻,且还要以这桩事为线索,牵出这背后之人。” 司空幸也知晓这道理,可一想到舒家父女二人的处境,他忍不住又说:“可是小棠姑娘明日便去紫薇堂。她单纯老实,素来又十分信耐大公子,倘若大公子今日能去探望她,她心里亦会好受一些。” 云沉雅听了这话,慢腾腾地站起身,藕荷色袖摆沾了泥。他随手拂了拂,淡笑道:“我不去了。” 司空幸眸色一黯。 然而那头,云尾巴狼又说:“让唐玉寻了秋多喜一起去瞧瞧她,帮我带句话就好。”默了一阵,他道:“就说……我明日也去紫薇堂。” 第27章 翌日,舒家小棠将那身嫩黄衣裳寻摸出来穿了,鬓边一朵丝瓜花,收拾妥帖后,与她爹一道往紫薇堂去。 才入秋,气候清爽温和。暖阳洒下一片光,照在舒棠脸上,显出分外的憨厚老实。舒三易忍不住,劝慰道:“闺女儿,你待会儿莫要害怕哇。” 舒棠自个儿想了想,闷着声说:“这桩事忒冤枉了些,我原是有点慌的。不过阮官人、多喜、司空公子今儿个都要来瞧我。云、云官人也来,我就不那么怕了。”顿了一顿,她又径自点点头,“我觉着我不能让胡通那恶霸小瞧了去。” 近来国泰民安,紫薇堂赋闲已久,十分荒芜,今日这堂子好不容易赶上一出热闹,蓬荜生辉般四处洋溢着八卦气息。 至辰时,堂子里外挤满了人。紫薇堂的构造十分简单。虽有三层楼高,但堂子里头只有一层。内里轩敞,面南一个鸾台。台子上坐朝官,对峙之人也是站在鸾台上论理。 舒棠自以为清者自清,独自上了台子犹不惧怕。她腰板笔挺地站着,耐着心思听胡通一条一条将她所谓的罪状罗列出来。 民间纷争,统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胡通却夸大其辞,说舒棠先是心存歹毒淹了浮生堂的花花草草,后又放火烧了他城西的宅院,企图将他置于死地。 今日的朝官姓左,是朝廷里的一个都御使。听胡通言罢,左御史看了眼舒棠,便问胡通:“依本官看,舒棠姑娘乃一介弱女子,如何有本事放火烧你的宅院?若真是她所为,她又为何要做出这等事?” “大人有所不知。”胡通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舒姑娘看似醇厚,实际武艺高强。他日我与她在街头起争执,她以一人之力,伤了我这方十数人。草民、草民原有一亲近的扈从,也被她挑断手筋脚筋,从此成为废人一名。”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胡通拍拍手,果然有人扶着一四肢残疾的人上了鸾台。此人见了左御史,声泪俱下,求他为自己做主。 左御史见状,也不由深思。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舒棠姑娘,你可会武功?” 舒棠实地点点头,答道:“我会的。”想了想,她又说:“可我的武功耍得不好。” 左御史道:“将此人伤至残废,可是你所为?” 舒棠一愣,垂头闷声道:“不是。我武功不好,那日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左御史又问:“若非是你,那你可知道是何人为之?” 听得此问,舒棠便犯了呆。当时她这边,只有云沉雅与她一道。她没有这等伤人至残的功夫,若此人的伤不是作假,那一定是云沉雅干的。 可要她在鸾台上供出云沉雅的名字,舒棠又决计做不到。 默了良久,舒棠只说:“那天我原本在相亲,是……是他先来惹事的。” 左御史再一沉吟:“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伤人之事?” 舒棠埋头不语。过了会儿,她小声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左御史问:“那烧人宅院的事,也是你做的?” 舒棠连忙道:“不是不是。”她顿了顿,说,“我只打了人,后来的事儿,我真不知道。我后来就没管他了……” 只是众人本就是冲着昔年鸳鸯一事而来,听舒棠认了伤人之事,她接下来的话,哪里还会有人相信。一时间,众说纷纭,纷纷指责舒棠。 人群中,忽地有人尖细地笑了一声:“也难怪了,看她平日傻里傻气一副模样,在鸾台上与人理论了,还不忘提一提自己相亲的那等风骚事,果然是鸳鸯之女,真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 说话人是浮生堂的头牌兰仪。话音一落,人群议论声再高三叠。 这一回,饶是舒棠性情再好,也忍不住回顶了一句:“你胡说,我娘不是鸳鸯。我爹说了,我娘是个顶好顶美的人物。” 兰仪冷笑一声:“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爹自然以为你娘是顶好的,不然怎么会有你呢?” 舒棠愣住,不由地看向鸾台下的舒三易。 舒三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捏着拳头,垂眸不语。 胡通见状,心生一计,他转而朝左御史一拱手,煽风点火道:“大人,其实要知道这其中因由也简单。紫薇堂中,鸾台之上,人人必吐真言。大人只需将舒三易提上来问一问,便可知道舒棠的娘亲是否是当年那作恶多端的娼*妓。” 左御史听了,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道:“传舒三易。” 人群里,云沉雅站得偏左。从他的方向望去,只见舒三易闻言退了两步才站稳。云沉雅眉头一蹙,似瞧出了什么。司空幸本欲上前阻拦,却被云尾巴狼伸手拦住。 “这里头有蹊跷,看看再说。”他平静道。 鸾台上,左御史问道:“舒三易,舒棠可是你与鸳鸯之女?” 舒三易煞白着一张脸,没有作声。 左御史又将问题问了一次,谁想舒三易仍是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入台下济济的人群中。 云尾巴狼一边悠闲地摇着扇,一边顺着他的眼风望去。只见人群里若隐若现有一角布衣拂过,转瞬又不见。摇扇的动作蓦地一顿,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舒三易咬着牙道:“回大人,是。小棠她……是、是我与鸳鸯的闺女儿。” 原本还喧哗的紫薇堂,在这一刻忽然沉寂下来。舒棠不由地惊呆了。过了半晌,她问道:“爹……你说,什么?” 干涩发苦的声音,听得舒三易心底一揪,可他咬紧牙关,埋着头,仍是道:“红、红妞,爹……爹对不住你……” 那一头,舒家小棠却默了下来。 左御史见状,便问:“既如此,舒棠,你可认罪?” 舒棠犹自恍惚,听了此问,思索良久才回了句:“我娘是谁,与我认不认罪,也没什么干系啊?” 左御史一顿。却听得舒棠又闷声道:“即便我娘是鸳鸯,我也觉着有什么丢人的。我是个老实人,不做亏心事。倘若当年我娘犯了什么错,我替她补偿回来就是了。”她再一顿,复又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左御史,“可其他的那些坏事儿,我真半点没做过。我、我虽打了胡通的人,也是他惹我在先。你们若真要揪着我娘亲当年的事,我便替我娘亲将罪责担了好了。” 她回头看舒三易一眼,又说:“我爹……我爹挺好的,没犯过事儿,连人都没打过,你别为难我爹。” 舒棠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左御史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 谁想这会儿,却又是兰仪冷笑一声。她道:“舒姑娘这番话可说得轻巧,好一个担待了就是。奴家敢问,舒姑娘为鸳鸯担待了过错,那自个儿的过错,又有谁来担待?且不论是是否淹了我后院儿的花草,是否放火烧了胡公子的宅院。便是你伤人至残一事,便足以去牢子里蹲着了。再退一步说,即便这桩事,胡公子同意与你私了,可是……” 兰仪说至此,话头掐住。她袅袅提了裙,来至鸾台之上,屈膝行礼:“禀大人,前阵子,舒姑娘屡屡相亲,以美色骗人钱财,不知这桩事,又当如何办理?” 听得这话,舒棠瞪大眼,连连摇头说:“我没有,我真没有。” 兰仪看向她:“那我问你,从入春到今秋,你相亲近二十次,可有此事?” 舒棠愣愣地点了点头。 兰仪又道:“与你相亲的人中,可有你瞧得上的?” 舒棠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与我相亲的相公都挺好的,我生来贫寒,也没啥可挑的。可是因后来总出岔子,我才一连相亲了好些次数。” 兰仪笑道:“自然是会出岔子的。”语罢,她再转身望向左御史,说,“御史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与舒棠相亲的罗公子,以及牵线人刘媒婆。” 罗公子与刘媒婆上了鸾台,口执一词,纷纷指责舒棠在收了聘礼后,便要退了亲事,且还将聘礼据为己有,死赖着不还。 罗公子道:“所幸当初草民的聘礼不算贵重,舒姑娘又百般狡辩说聘礼弄丢了,故而草民也没有执意讨回。” 刘媒婆随声附和:“这样的事,奴家也听说好几回了。只是舒姑娘每回讨的不多,因而公子们也就没计较。”说着,她又叹一声,“也怪奴家见钱眼开,舒姑娘每回让我为她牵线,出手都十分大方。奴家也问过舒姑娘何时才肯罢手,舒姑娘说等遇上了顶好的公子便罢。奴家……奴家也是想要阻止她,这才、这才将阮凤阮公子介绍给她。可……” 刘媒婆的话没说完,便被台下一个声音打断:“你胡说!我与小棠认识这么久,她老老实实一个人,哪里贪过人半点钱财!” 说话的人是秋多喜。她在台下听得气急,当下也不管什么礼数,径直冲到鸾台上,挥舞着拳头便跟刘媒婆大声吼道:“你再胡说一个字!我揍死你!” 场面一瞬失控。刘媒婆吓得瑟瑟发抖。兰仪急中生智,当下跪地哭诉:“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舒棠也是被冤枉得懵住了。方至此,她才反应过来,连声又说:“我没有贪人的银子。我统共就问云官人讨过一个玉镯子,我、我也是还了谢礼的,谢礼不好,但、但云官人说没关系。”她这会儿心思急,有些语无伦次。使劲想了想,她又对左御史说,“我也没攀权势,就想、就想嫁一个老实人。我过些日子就要成亲了。” 听得此言,秋多喜也连忙帮腔道:“对对对,小棠深秋就要成亲了,要嫁给翰林院的苏白苏编修,怎么会靠着相亲来骗人银两?” 同是在朝为官,舒棠是苏白的准媳妇儿,左御史也是知道了。听得此言,他也不由网开一面,当下便道:“如此,那便传苏大人上来为你作证吧。” 苏白上来鸾台时,却是青着一张脸。舒棠见了他,连忙上前两步,拉拉他的袖口,闷声道:“我真没、真没骗人银子。” 苏白沉默地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口的手,下一刻,他挥袖一拂,将她挣开,拱手道:“御史大人,舒姑娘有否骗人银两,本官不知,也不想知道。至于她到底是谁的孽种……” 苏白说到这里,转头看了舒棠一眼,接着道:“从此,也与本官再无干系。” 撇得一清二白。 舒棠登时便瞪大了眼,上前两步正要追问,却见苏白又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舒棠一愣,只好顿在原地,困惑道:“可咱俩不是深秋就要成亲了吗?” 苏白默了一默,偏过头,没有看她:“我苏白,虽不是大富大贵,握有大权之人,但娶妻成家,也求妻子温良,贤淑端方。市井流俗之辈,娼……娼*妇之女,并非我心之所求。” 此言出,满堂喧哗声起。秋多喜气得跳脚,却被舒棠拉住衣角。舒棠苍白了一张脸,左右望了望,神色十分迷惘。默了一会儿,她又低声喃喃道:“这些事我真没做过,一点也没……” 然而,台下责骂声,早已盖过了她苍白的辩驳。阮凤立在角落,捏紧了一双拳头。饶是素来镇定的司空幸,也不由喘着粗气。唯独云沉雅,默默地瞧着鸾台上,面色平静如水,眼底波澜不惊,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会儿,兰仪又笑起来:“左御史,奴家以为,舒姑娘虽罪证确实,但不妨让刘媒婆将方才的话说完,也好定她的罪。” 左御史闻言,深觉有理,便道:“刘媒婆,你继续说。” 刘媒婆道:“回、回大人。奴家见舒姑娘十分挑剔,只好、只好将阮凤阮公子介绍给她。谁想她见了阮公子,仍是不满,私底下又……又勾上了云沉雅云公子。奴家也曾问过她为何,她说、说……说南俊再好,却也赶不上神州大瑛的风水龙脉。云公子是大瑛朝的人,自是比南俊这些公子哥好上无数倍。” 刘媒婆话音刚落,兰仪便接着道:“这桩事,奴家也有目睹。昔日奴家曾与云沉雅云公子一聚,中途遇上舒姑娘。云公子本要将一个镯子赠以奴家的姐妹。因奴家这姐妹并非贪慕虚荣之人,便没有收下。谁成想,奴家走后,舒姑娘却厚颜无耻地问云公子讨这只镯子来带。” 黑的被说成白的。白的被说成黑的。分明是实情,却被人如此搬弄是非。 兰仪回头再看舒棠一眼,接着道:“可叹云公子身性良善,对舒姑娘百般容忍不说,还任其接近。奴家虽对云公子素有仰慕,但不得不说,云公子被这妖女迷惑,并且与之走近,着实是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愚举。” 舒棠听得这话,顷刻急红了眼,连声辩解:“那镯子是你们不要,我才问云官人讨的。我跟云官人走得近,是因云官人对我好。他对我好,我自然就对他好。” 兰仪又笑了:“舒姑娘也真是,到了这关头,还不忘炫耀自己与云公子的交情。云公子摊上你,可也真是瞎了眼。” 舒棠道:“你说我可以,但你别说云官人。我、我犯了事儿能自己担着,云官人跟这些没什么干系,你别将他扯进来。” 兰仪没理她,却望向苏白:“亏得你当初还要娶她,方才可不见得她如此记挂着你。” 苏白青着一张脸,一挥衣摆,话音夹着怒意:“御史大人,本官原不想置喙舒姑娘的作为,可如斯近况,容不得本官恳请大人……即刻将舒棠治罪!” 与此同时,兰仪也道:“请大人将舒棠治罪。” 舒棠见状,全然傻了眼。 台下,众人的议论声早已一层盖过一层。 “早前瞧见云公子惊为天人,没想到竟被这样的妖女给骗了。” “真看不出来,这姑娘瞧着老实,居然这等丧尽天良。” “瞧着老实?你看她生等这等狐媚样,骨头里指不定有多风骚。” “大人——”台下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人群中,有一人亟亟走上台来。 舒棠愣怔这唤了句:“阮……阮官人……” 阮凤看她一眼,朝她点了点头,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发涩了,“大人,纵使舒姑娘有百般过错,可她……可她与草民自结识后,性情至真至纯,不见半点见财起意见色起意之心。草民自知一人之言,不足以服众,但,还望大人明察秋毫。” 阮凤虽自称草民,可朝廷里的官员都知道,此人是六王爷之子,不好惹,也惹不得。 左御史顷刻左右为难起来。 胡通见情形不妙,灵机一动,便给了阮凤一个台阶下,说道:“我胡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公子求情,要我们相信你也简单,舒棠人品如斯,只要公子愿意纳舒棠为妻,甚至为妾,胡某便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所有的事,便一笔勾销。” 阮凤闻言,脸色一白,半晌蓦然不语。 胡通成竹在胸,又笑起来:“莫要说阮公子,在场所有人,只要有一人愿意纳这妖女为妻为妾,这桩事,我胡某便一笔勾销!” 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怎会还有人想娶舒棠。 舒棠虽老实,但却不笨。她听得胡通如斯说,便上前拉了拉阮凤的袖子,说:“阮官人,谢谢你。不、不用了……” 阮凤又欲说什么,可刚刚张开口,便愣住了。 下一刻,紫薇堂里,渐渐地,渐渐地静了下来,直至落针可闻。 舒棠不觉身后有人走近。她红着眼,扁着嘴,对左御史说:“我只认那个打人伤人的罪,其他的事儿我都不认,你要烧死我我也不认,你处置我吧。” 左御史也是愣着,半晌不语。 身后,有人拉了舒棠一把。舒棠回过身。云沉雅一袭牙白衫子,清淡地笑起来的样子好似翩翩谪仙,绝代的风华。他抬起手,扶了扶舒棠鬓边那朵早已歪了的丝瓜花。 “小傻妞啊……”牵起嘴角轻声道。 也是听了这样一句“小傻妞”,舒棠才蓦然觉得委屈。她垂着眼睑,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好一会儿,她才唤了声:“云官人……” 云沉雅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清新温和的气息袭来,舒棠被他拥紧,仿佛这个人,在这一刻,想要尽全力为她撑起一角屋檐,为她在这世间遮风挡雨。 云沉雅的眸色很不清晰,可他就这么沉静地站着,敛尽嬉笑,敛尽喜怒,敛尽锋芒。 顷刻,云沉雅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犹如金石掷地。 他看了苏白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他说:“你不娶她,那我娶。” 第28章 “你不娶她,那我娶。” 一句话,清淡简单,从容不迫,却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良久,怀里的人才动了一下。云沉雅微微松开舒棠,唇角含笑,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阮凤。 阮凤一愣,即刻会意地朝鸾台上一拱手,道:“御史大人,依胡公子方才所言,只要有人肯娶舒姑娘,那么之前的纠葛便一笔购销。如今——”他一顿,回头看了云沉雅一眼,“如今既然云公子愿意娶舒姑娘为妻,那么……” “慢着——”这一声出自胡通。 胡通今日对舒家小棠如此咄咄相逼,本就是为将云沉雅激出来。他以为,自己玩阴的玩不过云尾巴狼,但他好歹也是京华城的地头蛇。若能将两人之间的纷争在众人面前挑明了说,凭他胡通的背景与权势,对付云沉雅区区一个瑛朝商人,定是游刃有余。 “胡某方才所说愿意娶舒棠的人,指的是我南俊国中的男子。却不知云公子堂堂神州大瑛之人,有何资格才掺和我京华城中的烦琐事?”胡通语带挑衅,慢条斯理。 秋多喜听了此言气急,指着胡通劈头盖脸地道:“那你方才如何不说清楚?!偏偏等到云公子愿意娶小棠了,你才刻意加上这一条。你这分明就是与小棠与云公子过不去——” “大人!”胡通不理会秋多喜,转而朝左御史一拱手,面已带怒色,“非是胡某要与云公子过不去,也非是胡某要故意为难云公子。” “当日舒棠在街头伤人,实乃与云沉雅一道。舒棠将我手下一人伤至残废,云沉雅却以一己之力,打伤打残我手下数十人。若非我竭力相救,恐怕……恐怕早已出了人命!” 这话方出,左御史还未能言,却听阮凤冷笑一声,“一人便能将你手下数十人伤至残废,你的手下未免太没用了些。” 胡通脸色一青,生生将这口气硬吞下去。 左御史道:“云沉雅,可有此事?” 云尾巴狼笑了笑,“有的啊。”他漫不经心地看了胡通一眼,“不瞒大人说,当日在街头,除了他手下的数十人,先前说是被小棠伤的那一人,也是我将他的手脚筋挑断的。” 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云沉雅的语气却放得稀松平常。 一时间,连左御史也有些愣然。 胡通听了,自是借此造势,义愤填膺道:“我胡某本是大度之人,你们伤了人,我本不欲多加计较,可你、还有你,”他指了指云沉雅与舒棠,“丝毫不见半点悔改之色,我胡某今日若不为我的手下讨回公道,绝不善罢甘休。” 舒棠原本有些愣然,听了此言,也不由开口:“那日我与云公子一道好好儿的,是你先带了几十人来找我们麻烦。” 胡通哼了一声,道:“大放厥词。” 阮凤笑道:“说起来倒也奇了。难不成胡公子平素里出门,都要带着几十名打手?更奇的是,当日舒姑娘与云公子明明瞧见你们声势浩大,却还要招惹你们?” 胡通的话头顷刻被堵住,一时间无法言语。 兰仪见状,冷笑一声,又上前了一步,“敢问舒姑娘,那一天,你们是在何处遇见打手,那之前,你又为何与云公子一处,在做什么?” 舒棠想了想,老实地答:“那日是在飞絮楼外,遇到打手以前,我与云公子在与、在与一个姓冯的相公相亲。”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兰仪笑道:“我也奇了。舒姑娘相亲,云公子却要跟着。”她一顿,又转身朝左御史屈膝行了个礼,“且奴家还听说,舒棠每一次相亲,十有八九都有云公子陪着。” 兰仪本对云沉雅有意,可她也是个聪明姑娘,晓得审时度势,如今云沉雅显见得对她无丝毫情谊,而胡通却与她在一条船上,既然得不到云沉雅,鱼死网破也不能败下阵来。 这话说罢,兰仪暗地里又给刘媒婆使了个眼色。 刘媒婆心知胡通的远方表哥是穆东方家的方亦飞,且胡通的父亲又与六王爷交好,阮凤虽站在舒棠一边,却也只是为舒棠说几句话而已,云沉雅区区一个商人,权力势力,都比不过胡通。 “禀大人,奴家亦听说过此事。舒姑娘在相亲之时,总会与云公子一道。两人巧言令色,骗下聘礼,后又以借口搪塞亲事。实乃、实乃为人之所不耻……” 胡通当即接了这话往下说:“胡某正是听说了此事,才带了几十人上飞絮楼想要阻止云沉雅与舒棠。我原本只是造势吓吓他们,岂料这二人非但不悔改,反倒打伤我的手下!” 舒棠听了这话,气得脖子根也发了红,她急得便向胡通道:“你、你们真是胡说八道!云官人陪我相亲,明明是、明明是看我运气不好,相亲老出岔子要帮我。那天、那天也是你先来找云官人的麻烦……” 兰仪斜乜她一眼,吊着声调说话:“你二人倒是夫唱妇随,有了这等情谊,舒姑娘又何苦去相亲?” 胡通道:“大人,事实如何,再明显不过。云沉雅与舒棠,利用相亲骗人钱财在先,打人伤人在后,实乃最大恶极,且舒棠还是鸳鸯之女……” “你胡说!”舒棠气得发抖,将他的话头打断,“这些事、这些事半点也与云官人没关系,你们要栽赃嫁祸,就冲我一个人来就好,我……” 话未完,云沉雅却将舒棠往后拉了拉。他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清淡从容的神色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云沉雅冲胡通抬了抬下巴,语气挑衅:“说,继续说。” 胡通被他这么一激,反倒愣住。云沉雅虽是一脸淡然,可不知为何,他就这么悠闲站着,周身便散发出一种让人半步也移不得的气息。霎时间,胡通与兰仪等人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了?”云尾巴狼笑道。他将手里的折扇合了,往手心里敲了敲,“那我帮你们说。” “我云沉雅表面上是至大瑛朝来的商人,实际上,干的却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伙同舒棠一起,利用相亲骗人钱财。是么?” 胡通听得一愣一愣,却不由被云沉雅的语锋带着走:“是、是、就是这样!” “那我为何要骗人钱财?”尾巴狼一挑眉,又笑。 胡通道:“因、因你在外欠了数百数千两银子的赌债……”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气势软了三分。 云沉雅再笑起来:“诚如你所说。” 与此同时,鸾台下方又走来一人。司空幸朝云沉雅一拱手,一个轻跃上了台子。“公子。”他唤了一声,随即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银票不多不少,正是一万两。 云沉雅将银票拿在手里,摇了摇,摇得脆响。“金玉轩的银票。”他道,“够不够还我的赌债?” 胡通脸色一白,这才道自己是中了云沉雅设下的圈套。他情急之下,对他嚷道:“谁晓得你手里的银票是真是假?!” 云沉雅点点头,非但不与他计较,且还道:“你说的不错,谁晓得是真是假呢?”慢腾腾地将银票展开,云沉雅再看胡通一眼,一万两的银票便被他随意撕碎了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胡通与兰仪更是惊诧万分,然而他们之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云沉雅撕了一万两的银票,而是任他们如何琢磨,也不知云尾巴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此时,紫薇堂外,忽地响起一声高呼:“六王爷驾到——” 堂子的大门敞开,浓烈的秋晖泻了一地。南俊国崇尚黄白二色,而来者正着暗黄长袍,眉目英气,气度伟岸。众人连忙让开一条道,纷纷下跪,齐声呼道:“参见六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鸾台上,左御史乃至于阮凤,见了六王爷杜凉,也拂袍下跪,或行大礼,或行官礼。独有两人依旧立着,一是云沉雅,二是云沉雅的扈从司空幸。 杜凉来到鸾台上,做了个“起身”的手势,与此同时,他的目色却不留痕迹地掠过舒棠。 有六王爷坐镇,鸾台下的人不再喧哗,紫薇堂中寂静不少。 胡通自以为靠山到来,正要上前相迎,谁料六王爷杜凉上前两步,却是从云沉雅拱了拱手,唤道:“大公子。” 云沉雅略一点头,也回了个礼,“六王爷。” 两个人,一人为长,一人为幼;一人身着暗黄长袍彰显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人只着一身牙白乃是一介布衣。可他们互相行礼时,却并无尊卑之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六王爷道:“大公子,本王来前,碰上小世子。小世子让本王带话,说入秋后,皇家猎场将西林子开辟出来,大公子若有时间,可进宫与小世子一道狩猎。小世子恭候已久。” 整个南俊国,只有一人被称作小世子,便是南俊国俊的独子杜修。杜修亦是天纵奇才,且生来,便是南俊国的储君。 听到小世子的名号,胡通腿脚一软,连连后退数步,几欲站不稳。 云沉雅却笑得清闲:“不日便去。” 六王爷杜凉又道:“本王听闻大公子今日惹了麻烦,特地前来,不知有何地方需要帮衬?” 云沉雅扫了胡通一眼,又笑了:“原是一桩小事。”他一顿,“欠了人几两银子。” 杜凉自是精明人,顺着云沉雅眼风一望,即刻会意。他声音一沉,唤道:“何沃。” 一个锦衣人从鸾台下排众而出,他一跃上台,即刻掏了一张银票递给胡通。可胡通哪里还敢接这银票。他脚下颤了颤,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六王爷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片刻间,刘媒婆,兰仪等人统统跌跪在地,与胡通一起磕起头来,嘴里不断念道:“求六王爷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方至此,云沉雅才笑着俯下身,挑了折扇敲敲胡通的肩:“怎么?我还欠赌债不欠?” 胡通骇出了一身冷汗:“不欠不欠,是小的眼拙,小的误会、误会了大公子,大公子恕罪……” 云沉雅又勾了勾唇。蓦地,他眸中一道精光闪过,倒提着折扇在胡通左肩下方一扫,点了他三处痛穴,一处痒穴,还顺道戳了他的哑穴。胡通疼得呲牙咧嘴,却听云沉雅轻声在他耳边道:“嗬,狗仗人势不是吗?这招我也会,玩得比你好。” 胡通心底怒火被挑起,也不顾身份地位,怒气冲冲地便望向云沉雅,努力从嗓子眼挤出几个音:“你真不是人……” 云尾巴狼还是笑着,他将声音放得很轻,只有胡通能听见:“对啊,是个人,不陪你玩,陪你玩,就得不是人。” 再直起身来时,云沉雅早是一脸高洁之色。他朝六王爷抱拳道:“事情办妥了,有劳王爷。” 杜凉对他一点头:“大公子客气。” 云沉雅再一笑,这才转过身,瞧着此刻早已目瞪口呆地舒棠,朝她伸出手:“来,没事了,走了。” 却不知,在云沉雅转身的这一刻。六王爷先是看了阮凤一眼,后又往人群中使了个眼色。人群中,有个布衣人原是离开了,此刻又突然出现。 云沉雅背对着他们,没瞧见这场景。可他堂堂一只大尾巴狼,眼睛没瞧见,谁又晓得他心里有没有瞧见呢。 第29章 此时,紫薇堂的偏门外起了风,舒棠一脸茫然地被云沉雅牵着,走得跌跌撞撞,懵懵懂懂。 正午秋光泼洒,婆娑树影间摇落点点金。堂子里的人从正门鱼贯而出,渐渐散了,长街又安静下来。云沉雅扬开折扇在眉骨搭棚,瞧了瞧秋阳,将舒棠往树荫下拉了些,“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舒家小棠先前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想到云沉雅说要娶她,心底如一团乱麻。 她神色慌张地拧紧眉头,半晌才“哦”了一声。 云沉雅一笑,将将转身要走,却听舒棠又唤了一声“云官人”。她身子发僵地立在原地,愣了愣,将他方才的话重复了一次:“我在这儿等你,你去去就来。” 云沉雅微微诧然。 司空幸候在街头不远处,见云尾巴狼走来,立刻肃起一张脸,拱手道:“大公子。” 云沉雅道:“瞧清楚了?” 司空再一拱手:“大公子料事如神,竟预先知晓了六王爷会来。” “倒也并非如此。”云沉雅随意往街旁树干上一倚,摇起扇子,“如今方亦飞在南俊的势力盘根错节,在朝中必有党派。往高了猜,最大不过六王爷。” 司空幸神色微恼:“只是……六王爷借今日的契机,将大公子的地位宣扬开来,即便南俊百姓猜不到公子的真实身份,但如此一来,少了商人这个马虎眼,我们日后行事,必会受阻。” 云沉雅在南俊的身份,本是一个来自神州大瑛的商人。有了“商人”做幌子,他平日行事结交,都十分容易。可现如今,方亦飞杜凉等人利用这个机会,将云沉雅非一般的地位宣扬于众,从此以后,他人再与云沉雅结交,少不得会提防小心起来。 司空幸言及此,忆起方才在紫薇堂中的种种,又不由略感愤然:“胡通兰仪几人,真真太过造次!“ 云沉雅晃晃扇子,笑兮兮地道:“他们几人,不过是跳梁小卒罢了。有趣的是阮凤,唱红脸唱得忒入戏,连我都瞧出了几分真情。” 司空幸讶然:“大公子的意思是……” 云尾巴狼道:“去将唐玉找回来,就说方亦飞的下落有眉目了。” 司空幸略微一怔,便明白了这其中因由。且因唐玉今早说要去秋将军府上一趟,想起秋府离云府甚远,司空幸便道:“那不如大公子先且回府,属下这就去寻唐公子。” 此话出,云沉雅却是一愣。半晌,他倚着树,将手中折扇虚虚晃了晃,没说话。 司空幸纳闷,问:“大公子可还有事交代?” 云沉雅默了一默,不自然地道:“你……寻了唐玉便回府吧,不必等我。”说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 入秋后,南国风光依旧苍翠。碧绿指头下,黄衫姑娘一步未挪地笔直站着,见他看向自己,她的神色又慌张起来。 云尾巴狼回过头来,喉结动了动:“我……” “属下明白!”这番情景被司空幸瞧入眼里,岂有不知趣的道理?几乎是头一回猜准云尾巴狼的心思,司空幸再说话时,已气沉丹田中气十足,“今日小棠姑娘受歹人欺负,幸而得大公子出手相助。属下以为,如今小棠姑娘尚未能缓过来,若大公子能再安慰她一番,她必定会好受许多。” 云沉雅怔忪,半晌他缓缓地直起身,愣着神地道:“哪里来的这许多歪理……” 然而此时,司空幸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竟浮起几丝喜色。他再一拱手,道了句:“请大公子放心陪小棠姑娘,属下告退!”言罢,他也不多留,转身便走。 有种感觉叫近乡情怯。云尾巴狼起先不觉得,可当秋风过境,长街空余他与舒棠二人时,打头一遭,云尾巴狼的心跳快了几拍。 他沉了一口气,这才走过去,轻声唤道:“小棠。” 不是调侃一句小棠妹,他叫她小棠。 舒棠浑身上下又是一僵,埋着头,不敢看他:“哎、哎……我在。” 云沉雅静了一会儿,又问:“一个人在这儿?舒伯和多喜姑娘呢?” 舒棠的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云尾巴狼,“他、他们将将也出来了。我说我要、要在这儿等你,他们就先走了……” 说话间,一缕发丝从舒棠的鬓角滑落。她伸手拂了几次,却总也拂不上去。鬓边肌肤如雪,垂眸里似有星辉。云沉雅一时看得愣怔,不禁伸出手,帮她把那缕发拂去耳后。 “小棠。”云沉雅又唤了声,“我……” “云、云官人,你不用说,我都明白。”舒棠手指紧紧扣着,指节发白,胸膛起伏是因紧张所致。 “你……明白?”云沉雅一顿。 “嗯。”舒棠点了点头,深深吸口了气,这才鼓足勇气看向云尾巴狼,“我晓得云官人将将说………说要娶我,是为了帮我解围。你方才与司空公子说话那会儿,我一人在这儿寻思了寻思,就寻思明白这个理儿了。” 她从前只知他好看如神仙哥哥,可是今日,当他再次站在她眼前,她却发现他的每一分轮廓,每一抹动容的神色,皆皆惊为天人。 修竹般的眉,温润的唇角,眼底一泓碧波。 舒棠看着看着,心里便觉得异样,仿佛提不起气来。 “云官人,我……”她突然觉得惶恐,垂眸道:“我原先不知道我娘是鸳鸯,你别……你别瞧不起我。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我娘了,她肯定是个顶善良顶好的人。” “嗯,我知道。”云沉雅轻声说。 舒棠诧然地抬起头来。 云沉雅清淡地笑:“看你就知道了。你的娘亲一定是个至真至纯的人。” 舒棠愣了。明明是句好话,可她听了,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云官人,你真好。”须臾,她道。神色却越来越黯然。 云沉雅笑着问:“小傻妞,在想什么?” 舒棠紧抿着唇,像是不愿意说。可憋久了又不好受。她默了一默,终是抬头定定地看着云沉雅,认真地说:“云官人,我头一回……头一回有点不甘心自己出生这么贫寒。” “我要是、要是能出生在一户好一点儿的人家,能……能嫁给云官人这样好的相公就好了。”说着,她又扁着嘴垂下头,“云官人,这话你可千万别跟我爹提,他听到了铁定伤心。我没半点怨他的意思,我就是觉着……” 舒棠抬头,又看了云沉雅一眼,老老实实地道:“我就是觉着有点难过。” 云沉雅一时也恍然。半晌后,他的神情也黯淡下来,笑得有点荒凉:“我能明白。”他说。 他能明白。因仿佛这也是头一回,他有点懊悔自己出生在神州大瑛的帝王家,且还是唯一的嫡子,自出生后,便有江山万钧压在肩上。 瑛朝大皇子英景轩天赋异禀,实乃百世难得一见的奇才。奇怪他以前应付任何事尚能游刃有余,如今的遭逢,却唯有无奈。 他挑了挑扇子,作出轻松样,说:“小棠,随我走走。” 舒棠“嗯”了一声,重重点了两下头,一副老实样。 城阙染秋,楼阁流霞,桥头一弯曲水。 舒棠随云沉雅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都没再说话。走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茫然间忆起一些事。云沉雅脚步一顿,忽地指着前方一方六角亭道:“这里,我从前与我弟弟来过。” 舒棠愣道:“云官人有弟弟?” 云沉雅点头:“嗯,有一个,只小我半岁。”说着,他的眼神悠远,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不由笑道:“我从小便没人与我亲近,唯有这个弟弟,与我关系不错。虽也吵吵闹闹,但两年相处下来,也算相交至深。” 云沉雅说着,又垂下眼睑,兀自低低笑了两声:“他性子孤傲,又有些急躁,怕是不讨人喜欢。如今也不知过得怎样?” 舒棠听了这话,本疑惑为何他性子这般好,却无人与他亲近,可转念一想,她又将这困惑憋在心里,提了点让他开心的事:“我觉着他一定过得很好。” “你知道?”云沉雅转过头,挑眉笑道。 舒家小棠点点头:“既然是云官人的弟弟,一定很有本事。” “他啊……”云沉雅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他……成亲了,我却奇怪,也不知哪家的姑娘,竟也愿意陪着他。” 舒棠闻此言,却不知如何作答。正踌躇间,却见云沉雅蓦地回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小棠,我们……试试吧……” 舒棠顿时僵住。 云沉雅又道:“我……我不敢保证……可是……” 可是生平第一次,忽然很想按照自己的心意,不顾后果地做一个决定。哪怕就这么一回也好。 若然此刻,能在大瑛朝的朝廷里随便拉一个人来围观,这个人定会笑掉大牙。曾几何时,那个活得恣意,城府极深,且还阴险狠毒的大皇子也会有如此局促,不知所措的时候。 云沉雅说:“你看啊,我既说了要娶你,还有那么多人瞧着,若最后不作数,岂不是……岂不是显得我很没信用?” 也是生平第一次,堂堂一只大尾巴狼,忽悠人忽悠得如此拙劣。 但,还好他面前站着的是舒棠。这年的小棠妹老实至纯,对云沉雅百般信任。 而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场黄昏,恍若明月团圆,锦花争妍。 舒棠埋下头,红了一张脸。她说:“我、我也觉得这样好。我……也想陪着云官人。” 第30章 八月出头的中夜,明月一弯,繁星数点。 云沉雅立在棠花巷头,看着舒棠渐渐行远。不知是否因平日里的舒棠太过憨然老实,方至今日,他才发觉那一抹嫩黄身影亦是身姿婀娜,亭亭玉立。 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云沉雅往前迈了一步,愣怔唤道:“小棠。” 舒棠一愣,忙又转回身,跑过来:“云官人?” 月色濛濛,映着舒棠眉目极柔和。一双杏眼明亮清澈,宛如皓雪里两粒黑珍珠。云沉雅看得呼吸微微发滞,不禁偏过头,不自然看着地面上二人的剪影。 “我想说……改日得闲,我陪你去做几身衣裳吧?” 舒棠听了却是一怔,垂下头,半晌不语。过了会儿,她才低声问:“云官人,你是不是嫌我不会打扮?” “没、我没……”许是巷子太过寂静,愈发听得自己心跳如雷。脑中一片乱糟糟,素来深谋远虑的云尾巴狼,今日说起话来也不假思索。 “你……很好看的。”他喃喃地道,顿了一下,越发将声音放轻了些,仿佛不愿被人听到,“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所以在想有朝一日,你施粉黛,佩璎珞,着华裳,该是怎生的模样……” 话音太轻,被舒棠一知半解地听了去,只困惑地将云尾巴狼望着。 云沉雅更局促,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挑了挑扇子:“没事了,你回去吧。过三五日,我来瞧你。” 云尾巴狼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溜达回府的,印象中只觉夜色良好,思绪浮沉。待坐在书房里,饮过一盏醒神茶,已是夜里子时了。 司空幸和唐玉早在梅斋里候着。 云沉雅展开京华城的鸟瞰图,信手点了三处地方,道:“飞絮楼,浮生堂,京华方家府邸。” 唐玉将茶碗盖合上,愣了愣,迟疑道:“你确定?” 云尾巴狼懒懒一笑,将扇子搁在指间转着:“你尽管去找,方亦飞必在这三处地方之一。” 唐玉又是一愣,沉吟一番,自顾自地说:“我不信。亦飞既以逃婚为由,即便还呆在京华城,以他的个性,也不会出入飞絮楼,浮生堂这种地方。而方家府邸,我早就派人探过数遍。” 云沉雅冷笑道:“你不信是因你还当他是朋友,当他是从前与你谈笑,与你沽酒的方亦飞,可他却不见得这般看你。” 此时,立在一旁的司空幸也拱手解释道:“唐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大公子派属下注意阮凤的动向。属下派人跟了他数日,发现他极爱出现于这三处地方。而今日……” 司空幸说到这里,看了云沉雅一眼,得他示意后,才接着道:“今日,大公子在紫薇堂鸾台下静观其变,且发觉这些时日,小棠姑娘一事,确然是方亦飞伙同六王爷等人的一个阴谋。” 这桩事,唐玉先前便听司空幸解释过。 其实,方亦飞欲利用舒棠身份的可疑处,引起云沉雅的注意。如此一来,将百姓聚集在紫薇堂的那天,便可引云沉雅前来。 而方亦飞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将云沉雅的身份宣扬于众,借此令他在南俊行事受阻。也因此,才有了六王爷前来的那一出。 至于阮凤为何与方亦飞一边。原因有三:其一,阮凤是六王爷杜凉之子;其二,今日在鸾台上,阮凤虽为舒棠辩解,可字字句句都说得恰到好处,且与胡通一道,似是要将云沉雅逼上台子;其三,云沉雅借小世子杜修之力,查得阮凤其实与舒棠流言的起因相关。 如今方亦飞乃是遁逃之人,事事都需借他人力。由此看来,方亦飞所托之人,必是阮凤无疑。 云沉雅道:“他虽借今日之事阻我。但,能做到鱼死网破这一步,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亦飞已蓄势待发。”唐玉接过话头,神情黯然。 “不错。”云沉雅点头,“既然他已将事情做绝,我也不必留情面。借阮凤查得他的据点,直捣黄龙便罢。” “可你在利用我。”唐玉默了一默,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云沉雅,“你挑起我与方亦飞之间的冲突,让我与他相斗,届时无论是何种结果,你都能拣个便宜。” 听了这话,云沉雅眉梢一挑:“捡便宜的,何止是我一人?” 唐玉身形一僵。 云沉雅的意指,再明显不过。引起唐家与方家的争斗,捡便宜的除了他大瑛皇子,更有南俊的君主。削弱两大家族的势力,国君杜绍,乃至于世子杜修,往后便可稳坐江山。 “而你也别无选择。”云沉雅又道。他站起身,端着自己的茶盏往唐玉身旁的几案上放了,笑道,“这盏茶我没喝过,算是犒劳你。寻到方亦飞后,记得问问清楚,他费尽心思霸占这联兵符究竟为何。哦对了,再顺道提醒他一句,危险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说罢这话,云沉雅看了唐玉一眼,勾唇笑了笑,要逛出书房去。 刚走没几步,却听身后,唐玉喃喃地道:“我不想被人利用……” 云沉雅一怔,回过身来。唐玉的手臂搁在几案上,拳头渐渐握紧,露出青白指节。他又说了一次:“我不想被人利用。” 然而忽地,他抬起头,对云沉雅一笑。笑容有些苍白:“可亦飞若利用联兵符起兵,第一个对付的,便是我唐家不是么?” “我明知皇上,还有你一个神州大瑛的外人,等得不过是我们鹬蚌相争,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唐玉说着,沉了口气,又叹息着道,“我以后……不再这样了。不被人利用,不做违心的事情。” 不被人利用。不做违心的事。 不知怎地,云沉雅听得这句话,却觉可笑。他道:“凡事都想心随意动,行随意动,这倒是个不错的白日梦。” “那你呢?你今日说要娶小棠,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吗?”唐玉蓦地抬头问道。 云沉雅眼神一利,勾唇轻笑:“你要与我争?”顿了一下,他调侃道:“现如今看来,她是六王爷之女,阮凤之妹,身份倒与你般配。” 其实想起当初与舒棠初遇之事,论感情,也说不上有多深,单单是自己柔和性子里的几分顽固与执着,令唐玉就是难以割舍。 须臾,他咬牙闭了眼,摇头道:“不了。” 再默一会儿,他又长长吁了口气,看着云沉雅道:“你好好对她,莫要利用她就好。” 另一头,云沉雅也沉默。顿半晌,他兀自一笑,说:“这却不能答应你。” 唐玉愣住。 云沉雅再笑一笑,挑起折扇,悠哉乐哉便出了屋。 月色已如水,远天一片光华,过不久就是黎明。尾巴狼睡不着,踹醒了莴笋白菜。两只小獒犬撑着困意,跟着狼主子,在后院溜达。 云沉雅走了一截儿,回身蹲下,对莴笋白菜说:“有句话我跟旁的人说不得,你们帮我记下。” 莴笋白菜闻言,也不知是否懂得,欢快蹦跶。 尾巴狼清淡笑起来,说:“这句话是——” “很多事我没法保证,也无法给出承诺。但我一定会,在我能对你好的时候,竭尽所能为你好。哪怕……”云沉雅蹙眉想了想,又勾起唇来,有些无奈,“哪怕你尚还不知情爱为何物,只将我当做一个可以亲近,可以陪伴的人。” “小傻妞啊……” 小傻妞舒坦地睡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却是如常忙活。 舒三易觉得诧异,旁敲侧击问了几回。字句都不离云沉雅。舒棠却迷糊,听不出引申意义,问甚答甚,搞得她爹一头雾水。 舒三易另寻他法,打算等云尾巴狼的聘礼。可如此几日过去,两边均无动静。 这一日,舒老先生忍无可忍,正打算上云府将事情问问清楚,却见舒家小棠穿戴妥帖,一人端坐于天井里晒太阳。舒老先生上前问何故。小棠答:“上回云官人说过三五日来瞧我,我数着日子,三日过去他没来,今儿个是第五日,他准来。” 舒三易语塞,缓了缓神,问:“要是他不来你咋办哇?” 舒棠一愣,想了想道,“要他今日不来,铁定有事儿耽搁了,我且先等等,实在等不到,就去寻他。” 岂料这一天,舒棠还未等来云沉雅,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前些日子,与她曾有一纸婚约的苏白苏大人。 苏白一脸苍白,甫一见着舒棠,便迎上去发涩地唤了声:“小棠……” 舒棠虽是个老好人,但当日苏白在众人面前毁弃婚约的事,难免令她耿耿于怀。 舒棠默了默道:“你来干嘛?” 苏白还未答,客栈外又传来一个声音:“对啊,你来干嘛?” 第31章 苏白今日来,为的是一桩私事儿。 却说前些日子,舒棠的流言传得满大街沸沸扬。苏大人避开风头的同时,琢磨着舒棠的名声已败,二人的姻亲定会影响自己的仕途。因此,背弃是不可避免的,悔婚是势在必行的。 而当时,恰逢京华城有一女待嫁。此女姓梁名翠,乃是工部侍郎梁未梁大人之女。因梁翠八字奇特,求夫必得是丑年丑时出生的人,是以,梁大人自初春开始寻寻觅觅,终未果。 后来,此事辗转传到苏白耳里。苏白大喜之。他别无所长,唯丑年丑时出生这点颇为巧合。天赐良缘让他攀附权贵,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苏白当下便向梁大人毛遂自荐。一说自己与舒家小棠毫无瓜葛毫无牵绊。二说自己对梁家小姐一颗真心日月可鉴。 梁大人是好人,官大脾气小,听得此言,便放苏白过了关。苏白信心大振,以为一次得胜便是凯旋,谁想他才往前跨了一小步,便被梁家小姐拦在屋外。 梁翠是个倔脾气,一不满苏白官小,二不满他原有婚约在身。苏白殷勤了几日,除了有一天下午,在梁府后园隐见得梁翠侧影风姿绰约,其余几日,均没瞅着姑娘的桃花面。 苏白为此很有点魂不守舍。 后有一日,梁家一丫头总算带来了喜讯,说是小姐提了一个条件。这条件说来十分简单,是要苏白于八月初十这天,带着舒家小棠上梁翠面前,亲口承认两人间清清白白。 这事儿要搁在别的姑娘身上,兴许还有一番闹腾。因舒棠是个忒老实的姑娘,她若摊上这事儿,大抵只有做包子的份。因而,苏白一听这条件,喜不自胜,且还表示自己能超额完成任务。 如此一来,便有了紫薇堂鸾台上,苏大人当众毁弃姻亲的一幕。 不过,虽则二人的姻亲取消了,虽则此事后,云沉雅与舒小棠的绯闻在京华城铺天盖地,因梁翠认死扣,苏白还是不得不上舒家客栈,请舒棠随他走一遭。 今日是八月初十,南国秋光浓烈。 求人办事矮三分。苏白殷勤着一张脸,将事情半真半假地与舒棠说了后,便道:“取消与你的亲事,真真情非得已,后才遇上这女子,实又是心之所属。还劳烦舒姑娘随在下走这一遭。此恩此德,苏某必定深铭五内。” 舒棠从来不傻,听罢这话,心里早也将实情揣摩了十有八九。正踌躇间,却是坐在一旁悠闲摇扇子的云尾巴狼凑了过来。 云沉雅满目温文,笑得人畜无害。他道:“按说姻缘的事,也无对错可言。倘若一两句话能促成一桩姻亲,这也算是大功德了。”说着,他侧目,朝舒棠眨眨眼,“去吧,我陪你。” 其实舒棠本不愿答应,可因云沉雅劝了,她也只好将这事儿应下,闷声闷气地“嗯”了声。 大尾巴狼笑起来。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清香苑。 清香苑原也是个喝茶的地儿,但来此处的人,仅是些名门望族。苑内草木蓊郁,曲径通幽,又有亭台楼阁掩映于花树之间。 此刻,梁未梁大人与梁翠都候在“鸿雁居”里。鸿雁居内焚香,中间挂有纱幔。梁翠侧倚着长榻,纱幔轻烟袅袅若雾,隐隐只见她的侧面长睫葳蕤,眸若点漆。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苏白将舒棠与云沉雅引入居内,便分别作了引荐。梁大人只是正经招呼。然而,这梁翠美人却心高气傲,听得有人来了,她非但不起身相迎,反而动也未动地坐于长榻之上。良久,梁翠抬手持箸拨了拨烟炉,鼻子里“嗯”一声。 “大人,舒姑娘与云大公子一道来了。你与小翠若有疑虑,便尽管问吧。”苏白道。 听了这话,梁大人与其女低语几句,道了声“知道了”,这便发了问。 问问题的是梁未,梁翠却不言语。 梁未之问,大都无关痛痒,舒棠老老实实地答了。云沉雅立在她的神旁,倚着墙,却不言语。苏白站得较远,心底甚欢喜。过了半晌,窗外吹来一阵风,掀起纱幔一角。彼时舒家小棠抬了眼,正要去瞧梁翠。不成想,这时梁翠也偏过头来看她。四目相对,舒棠心底一顿,竟惊得目瞪口呆——诚然梁翠半张脸是美人,可另半张脸上,却长一只乌龙眼,分外奇怪。 然而这一番场景,并未被苏白瞧了去。 见得舒棠看到自己的正面,梁翠慌忙也侧身坐端,手捧心抚了抚胸口。 这时,梁未又问道:“这么说,你与苏大人果真再无干系?” 舒棠仍在惊诧中,尚未缓过神来。 云沉雅见这场景,以为舒棠见了梁翠的真样貌,心里不忍,要袒护苏白。正要帮她忽悠过去,岂料舒棠蓦地道:“我与苏公子真没干系了。” 梁未道:“面上没干系,你心里又如何想?” 舒棠忙说:“梁大人,我如今也有别的姻亲了。苏公子若能娶梁翠姑娘,我心底也是欢喜的。” 云沉雅听了这话,不禁十分诧异。舒棠眼下明知这是一个局,可听她的意思,却分明要让苏白娶梁翠,将他往火坑里推。 思及此,云尾巴狼不由挑起眉梢,诧然又好笑地看了舒棠一眼。舒家小棠被他这么一望,做贼心虚地垂下头,吞了两口唾沫,默默不语起来。 云沉雅恍然大悟,禁不住笑得神经兮兮——原来兔子逼急了也咬人。 苏白瞥见云尾巴狼的笑,以为好事将近,忙上前两步问:“梁大人,小翠,你们既已问清,不知这门亲事——” “苏白。”梁未忽地沉了声,肃然道:“我问你,倘若小翠并非我亲生女儿,而是我的义女,你可娶她不娶?” 苏白一愣,即刻拱手道:“小婿喜欢的是小翠的人,并非她的身世背景。” 梁未又问了:“那倘若有朝一日,小翠身染顽疾,容貌尽毁,你可会弃她不顾?” 苏白这回反应却快,比出三根指头便立毒誓。 梁未沉吟一番,便道:“那你可愿为今日所言今日的毒誓立下字据?他日你二人若起纷争,小翠也好有字据为保。”顿了一顿,梁未又道,“你只要立下字据,我今日便认了你这女婿。” 苏白听了这话,自是二话不说,当下笔走如飞便立誓为据。 谁知梁未接了那白纸黑字,并无半点喜悦之情,而是像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他将字据折好握在手里,说了句:“如此,你便进来瞧瞧吧。”那头,苏白自是欢喜又紧张,裹足不前。这头,梁未却将纱幔掀了,走到云沉雅面前,恭恭敬敬将那白纸黑字递与他,再拱手躬身道:“大公子,办妥了。” 云尾巴狼点点头,接过纸条,慢条斯理地揣入袖囊。 “走了。”他回身牵了舒家小棠的手,推了鸿雁居的门便悠哉乐哉地逛了出去。 没走几步,便听身后屋里一声惨叫。下一刻,苏白跌跌撞撞从鸿雁距离跑出来,抖颤着手,指着云尾巴狼:“你……你你你干的好事?!” 云沉雅这才笑起来,将字据从袖囊里取出,在他面前晃了晃,悠悠地道:“苏白苏大人对翠儿姑娘深情不移,感天动地。云某素来懒怠,今儿个却愿不辞辛劳,替苏大人将这字据交上去。” “交、交去哪里?”苏白脸色登时发青。 云沉雅扬起眉头,畅快道:“自是交去禁宫,为苏大人讨个御赐金婚。” 舒棠听得这话,也是一呆。她看了看苏白,又看了看云沉雅,顿了半晌,竟不由自主傻兮兮地笑起来。 苏白气得浑身发抖,吞吐说了几句话,没表明意思。云尾巴狼自是懒得理他,牵了舒棠的手就要走。谁想这会儿,苏白竟一不做二不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作势便要抢云沉雅手里的字据。 苏白自不是云尾巴狼的对手。可云沉雅还未出手,舒家小棠眼疾手快伸脚将苏白一绊,随即抓了尾巴狼的手,兔子一般就飞奔起来,一边还道:“云官人,快跑!” 云沉雅原也茫然。可当他被舒棠拉着,逃出清香苑,七拐八拐地穿了几个巷弄后,心底却渐渐地,异常地欢喜起来。 这样的欢喜,从来没有过。 两人逃命也似跑了一阵,直至一繁华喧嚣的街头。 见身后无人追来,他们这才一齐跌坐在一家商铺门口,猛喘着粗气。跑路不得法,又没提内力。云沉雅额头尽是汗。可他抬起头,看着秋阳下同样气喘吁吁的舒棠时,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舒棠愣了愣,也跟着笑。 云尾巴狼乐了一阵便敛了笑容。他捏了袖口帮舒棠拭干额角的汗液,弯起双眼:“我原以为今日这出必定会惹你不痛快,谁晓得你对付起人来也不手软。” 舒棠一愣,埋下头。她闷声闷气地说:“我原也不想这么做。可苏白攀附权势便罢了,之前我与他婚约还没取消时,他胆小不敢出头,还去寻其他姑娘相亲。这么样一个人,理应遭些报应。” 默了默,舒棠又抿抿唇:“只是苦了那个翠儿姑娘。” 云沉雅扬开扇子为两人扇风,笑道:“那姑娘原住在京华城郊。因她生来长短腿,又瞎了一只眼,二十有二了也未能出嫁。我见她一个人过贫寒伶仃,便想了这个辙让苏白娶她。” “苏白虽小人,但还不至于恶人,且有胆小怕事。倘若他与翠儿的姻亲是你们南俊圣上所赐,翠儿姑娘跟了他,也算摊上好日子了不是?” 听得云沉雅解释,舒棠心中一喜,抬起头,愣神地瞧着云尾巴狼。 尾巴狼貌若天人,笑得邪气。 跑了满大街的热气渐渐消褪。云沉雅被这么望着,心思一动便不由地说:“这么瞧我?可是瞧上我了?” 舒棠愣了一下。须臾,她又垂下头,摸出腰间铜板在手里数了数,乐呵呵地道:“云官人,你等等,我去买口凉茶。” 舒棠买回来的除了凉茶,还有一个白面馒头。 云尾巴狼从小吃遍珍馐,原不好粗食。可他见那馒头被舒棠洁白的手指握着,便忍不住食指大动,想要尝尝。伸了手去拿,却被舒棠一把拍掉。 “烫!”舒棠说。她又从袖囊里抽出一条布绢子,将馒头裹了,这才递给云沉雅。 尾巴狼几乎头一回这般老实,伸手小心翼翼接过,埋头便认真吃起来。 舒棠在一旁看着。他长得好看,看得久了,心里的欢喜便不由多几分。过了会儿,舒棠起了个疑问。她道:“云官人,你将将问我是不是瞧上你了。” 云沉雅猛地噎住。 舒棠又一本正经地道:“我也不知怎样才是瞧上你了。我挺喜欢瞅着你的。” 云尾巴狼猛咽了几下,才将刚刚一口馒头咽下去。 他偏过头来,笑得清闲,眸色惑人:“不是说要嫁我吗?” 舒棠挠挠头,回道:“我就想陪着你,嫁不了,做个丫鬟也行。” 云沉雅听罢这话,方才的笑容便收了许多。 他偏过脸,眯起双眼望着长街。车如流水马如龙。 过了会儿,一枚笑容又在尾巴狼的唇角绽开。他回过头来,莫测地勾着唇角:“你既然不懂,我们便来试试吧?” “试什么?” “试你是不是瞧上我了。” 舒棠仍不解。可言语间,云沉雅已然牵了她的手:“这样,会不会觉得反感?” 舒棠一愣:“不会啊。” 伸手相交,十指相扣:“这样呢?” 舒棠道:“也不会。” 云沉雅笑容深了些,他松开舒棠,伸手探入怀里。须臾,取出一支海棠花发簪。簪头两朵海棠,清新可人。“早就说要给你。”他道,一脸温润,声音澄澈,“因知道你带上它,一定很动人。” 云沉雅说着,随即揽过舒棠的腰身,慢慢将簪子别入她的发髻。又道:“这样呢?反感吗?” 舒棠心底有点空,有点乱:“不、不会。” 眸中似有星辉闪过。他慢慢伸手,轻而又轻勾起舒棠的下颌,将脸逼近。然后唇角溢出几个字,带着热气,喷洒在她的脸上:“那……这样呢?” 舒棠愣了,长街的喧嚣声仿佛消失了。秋日街头,唯有自己心跳如雷,一下又一下。 “有、有点儿……” 可云沉雅却听不到她的答案了。眼前,还有世间,只余下舒棠一双清亮乌黑的眸子。眸里有惊慌,有无措,还有他的影子,迷离的眼神。 他闭了眼,俯下脸,唇如贴上柔嫩的新叶,春风化了雨。 第32章 舒棠夜里睡不着,起了三两次。后来,她索性穿好衣裳,坐在院里瞧月亮。 中夜一轮月如水,葡萄架下葡萄香。过几日是中秋,不知那一天,又将是怎生的美景良辰。 舒棠胡思乱想久了,嘴角便不自觉浮起微笑,连舒三易走近,她都未曾发觉。 舒老先生披了件外衫在肩上,与舒棠一道拾阶坐了。瞧瞧她的神色,舒三易心底就有八分明白。可他不动声色,只问:“闺女儿,你在想啥?” 舒棠垂下头,沉吟一阵。“爹,我今日随云官人出去了。”她道,“云官人帮我教训了苏白。” 舒三易晓得这不是重点,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呵欠。 舒棠犹疑一下,又道:“云官人……云官人今日问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舒三易怔了怔,凑过去:“那你咋说的哇?” “我……”明明心里头浮浮沉沉,可万千话语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舒棠想起彼时两人的局促。市井扰攘,小贩喧嚣。一向妄为的云沉雅也微红着脸,牵着她的手,慢慢游逛。两人不说话,可人世间却热闹。天上有雁鸣叫,地上有孩童嬉笑。好不容易送她回了家。他站在客栈门口踯躅良久,只问一句:“你嫁我吗?” 你嫁我吗? 这些天她越发觉得他好看,眼梢如带暖日风,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够。 舒棠当时没答他,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但到了这会儿,心底的想法却无比清晰。 “爹,我想嫁给云官人。”默了默,她又觉得丧气,“可我总觉得自己跟他不般配。” 其实舒三易早料到会如此。对情爱,舒棠虽懵懂,可她老实到底,心里哪般想,面上也就哪般做了。 他道:“你既然想嫁他,就别管般配不般配。嫁人哇,是一辈子的事儿。门当户对是其次,自己图个开心才最要紧。” 舒棠听了,老实点头:“嗯,我也觉得自个儿开心最要紧。” 舒三易再看她一眼,像是忆起什么事,又转头去瞧月亮:“红妞哇,不过我还得劝你一句。云沉雅跟咱们可不是一个道道上的人。你要嫁他呢,甭管什么事儿,心里头都得有个准备。” 舒棠又忙着点头。月色淡淡笼着她眼底一丝惘然。过了会儿,她却说:“爹,其实我将将想明白了。我嫁给云官人,如果图不了开心,我就图个不后悔。” 她蹙起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言说心底的想法,再细细一想,才道:“以后的事儿,我也说不上来。他今天问我是不是瞧上他了,我也弄不明白。可自从我晓得自个儿可以嫁他以后,我就不想嫁其他人了。我觉得我要不答应他,心底铁定后悔。” 她兀自点点头,像是为自己打气:“嗯,不图开心,就图个不后悔。” 这话有点儿破釜沉舟。被舒三易听了去,除了开心,多半是心酸。可他舒家的小棠棠从来甘于平俗,甘于凡庸。今夕何夕,她竟也有了这等勇气。 舒三易佝偻着脊梁,坐在台阶上。老半天,应了句:“嗯,就图不后悔,俺家……俺家小棠棠也长大了哇。” 舒棠傻兮兮地笑起来:“也没,我就觉着,其实嫁不嫁还是次要,我要能跟着他,做个丫鬟也行。”想了一阵,她又说,“爹,你跟我一起吧。” 舒三易一愣。 舒棠道:“云官人日后铁定要回神州大瑛。爹你日前也说,想要去瞧瞧大瑛朝还有北边窝阔的风光。等我嫁了人,我们把客栈关了,一起去瞧瞧。” 舒三易胸口有些发闷。他垂下头,吸了口气:“爹不去了。”他说。 去了能做什么呢?反正如今天下各处,也再寻不到她的影子了。 “你好好跟着云沉雅。要是他对你好,你日子过得好,写信来跟爹说说就成。”舒三易道,然后又莫名地说,“你原本也是个该过好日子的命。” 明明一件大喜的事儿,父女俩说着说着,便有点儿伤情。舒棠心中也闷。听闻可能会与舒三易分开,她便埋下头:“那这事儿,我还是再想想吧。” 舒三易伸手将外衫更往肩上拉了拉,笑起来:“想有什么用哇?想的不如做的,咱这两日就去置办嫁妆,办好了给云府抬过去。看他云沉雅娶你不娶。” 同样的夜,清淡的景。京华城另一头的云府内,云尾巴狼没寻找司空幸,乐了个闲。他一副散漫样坐在大堂内,手搁在高几上一敲又一敲。 “记好了?” 老管家擦擦额角的汗,提起笔,“大公子、大公子说慢些,说快了老奴不好记啊。” 云沉雅今日好耐心,听他这么说,笑得亲和:“没事儿,你慢慢来。”又一琢磨,才道:“三颗夜明珠太少了,改六颗吧。衣料缎子只要沄州和锦州的,其余地方产的,穿着伤肌理。金银就不必了,忒俗。另外还要北荒的绿松石,沄河底的……” 老管家一边埋头记着,一边在心底里纳闷。自打今夜云沉雅回来,就一副满面春风的飘忽样儿,没能寻着司空幸,他反倒乐呵,将老管家折腾到大堂子里来,让他记个聘礼单子。 寻常聘礼单子还好记。可老管家手里的这张却不像话。上面全是奇珍异宝,莫说富贵人家消耗不起,哪怕是个天潢贵胄也没这么多宝贝。 老管家叹口气。这哪里是要娶媳妇儿?这简直就是在娶皇后。 思及此,他不由劝道:“大公子,你说的这些聘礼好是好……只是……” 云沉雅笑眯眯地:“你说。” 老管家抹了把汗:“只是……这些聘礼太贵重,便是公子再有银子,怕是没个三年五载也寻不齐备。” 云沉雅捧了个空茶盏在手里,抛了两抛,又开心地道:“有理有理。说来这聘礼单也只能给我提个醒,回大瑛了我才能将宝贝找齐了给她。南俊这里呆不久,成亲也不宜张扬,另列个聘礼单子吧。” 老管家这才吁了口气。谁料他刚提了笔,云沉雅又振振有词地念叨起来。“但你别说,那小傻妞人虽老实得紧,喜欢的东西却不是凡物。金银珠宝,她不定喜欢,衣裳粉黛,她不定宝贝。嗯……这倒有点难倒我了……” 尾巴狼一边说着,手里的茶盏便上下抛着。说的是“被难倒了”,可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烦恼之态。 “啊,有了。”云沉雅眼睛一亮,“送兔子吧。” 老管家身子往前一倾,差点跌了:“兔、兔子……” 云尾巴狼将茶碗盖搁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我听得你们南俊有种奇兔,耳朵和四只爪子是灰的,毛是白的。我去弄一对来。” 管家听得此言,语塞半日。平缓了一下,又才道:“大公子还有别的可送的?” 云沉雅一本正经道:“自然自然,寻常聘礼该有的,半点也不能少。衣裳首饰,珠花玉钗……就是有点儿不明白,她怎得喜欢丝瓜花?” “这……”老管家又为难起来。正此时,忽见门口立着个人,定睛一瞧,正是方才寻不着的司空幸。管家如蒙大赦,立刻道:“大公子这一问,老奴答不上来,何不如问问司空公子。” 司空幸在门口抱拳:“大公子。” 云沉雅一脸清淡笑意仍是洋洋洒洒,冲他招了招手,道:“司空,何时回来的?来,帮我瞧瞧这单子。” 可司空幸却没动作。他略垂着头,敛眸道:“属下回来有一阵子了,一直立在堂外。只是……大公子太尽兴,没瞧见属下罢了。” 云沉雅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司空?” “属下甚少见大公子如今日般打内心里都是欢喜的,所以不忍打扰。”司空幸说。 唇角的笑意渐渐僵了,敛了,没了。云沉雅默了默,忽又绽出一笑容:“司空,方才我问管家,何以那小傻妞爱丝瓜花,他答不上来,你来答吧。” 司空幸沉默一阵,点点头。 老管家见他二人这般,定是有要事相商,连忙搁了笔和红彤彤的聘礼单子,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云沉雅清清淡淡地说着:“我方才在想,小棠到底喜欢些什么。她这小妞,长得这般好看,名字里一个海棠的棠字也颇为文雅,可她偏偏却喜欢丝瓜花。” 司空幸沉了口气,道:“属下以为,丝瓜花虽不登大雅之堂,可却不甘于生在地面。每每绽开在墙头藤蔓,色泽妍丽璀璨。正如……”他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云沉雅,“正如小棠姑娘虽有个老实单纯的个性。但她是非分明,一往无前,性情异常坚韧,便是往后遇到挫折,遇到伤心之事,亦会努力认真地过好日子。所以,所以……” “所以大公子离开之后,不必为她担心。” 好半晌,云沉雅恍然地立在原地,动也未动。过了会儿,他笑了一下:“有事?” 司空幸道:“大公子,属下想说……” “等……”云沉雅忽地道:“等等,别说……” 司空幸诧然。 云沉雅弯了弯唇角,再没能露出先前风日飒然的笑意。“先别说……我,在给她备聘礼。” “还要……改日进宫狩猎,还要为她弄一对灰耳朵灰爪子的兔子……” “大公子……” 云沉雅再慢慢地沉了口气后,嬉笑敛尽,神伤敛尽。眼里剩几分冷漠,锋芒毕露。 “什么事,说吧。” 司空幸拱手:“大皇子……二皇子叛变了。” 云沉雅眉峰蓦地一紧。 司空幸接着道:“朝政已交由史大人,各部尚书及内阁,张大人已于昨日连夜赶往南俊。属下以为……恐怕二皇子叛变内有隐情,否则张大人也不会……” 云沉雅紧拧着眉,拂袖道:“随我来书房!” 大堂门开,带起一阵风。空荡的堂子里,唯余一张红彤彤的长礼单被吹落在地,纸张翻卷,啪嗒有声。云沉雅急速步于回廊上,忽然,心有所感般地,他脚下一顿。 可每一次停顿后,复又往前。周而复始。 他寥落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第33章 北荒的争战,是入秋时开打的。大瑛北伐军的副将军是英景枫。 早些年,英景枫虽独自离了宫,但他二皇子的身份,却是朝廷重臣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昭和帝的两位皇子,皆是奇才天纵。这厢任景枫为副将军,一是因他确有韬略;二是希望他的身份能鼓舞士气。 神州大瑛与窝阔国,双方兵力极强,久久僵持不下。却不料,在这关键时刻,英景枫却突然叛变,成了窝阔国的将军。 司空幸将事情说完,云沉雅一双眸子寒光乍现,“叛变?他找的什么理由?” 司空幸愣了愣,半晌没言语。 云沉雅眉梢一抬,“嗬”了一声,“他的理由,该不会是我吧?” 说来奇怪,景轩景枫小时候同住宫里的两年,表面上,一人孤傲寡言,一人温润随和,都不是容易起争执的性子,可他二人每每凑在一块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英景轩肚里肠子九曲十八弯,诡计多端。饶是景枫百般聪明,却如何也斗不过长他半岁的哥哥,每回被气急,便扬言以后要与景轩抢天下江山。 小小英景轩就乐了,说:“有本事你就抢啊,我坐享其成还嫌没趣。你却说说,你届时又凭什么跟我抢呢?”英景枫回赠他四个字——不择手段。 其实这样的争执,多是小孩气头上的话,当不得真。但被宫女太监听了去,传入好八卦的臣子耳朵里,便对将来有了夺嫡之争的揣测。 而这年的英景枫,用的便是这个理由。 司空幸道:“确实如大皇子所料。二皇子对外宣称要与大皇子争皇位。可因他势单力薄,所以要借助窝阔军之力,在神州大瑛的北荒打开一道突破口。” 云尾巴狼听得一笑:“这理由不错,能让窝阔人信他。” 司空幸见状,却不由地劝说:“还望大皇子恕属下多言,倘若二皇子这是诈敌之计便也罢了,可如果他真要以此对付大皇子……” “不会。”云沉雅斩钉截铁,“他便是要与我争天下,也会堂堂正正地争。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他使不出。” 司空幸一脸担忧,似是不信。 云尾巴狼又回味无穷地添了一句:“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只有我使得出。否则小时候吵了那么多次,我也没法回回赢他。” 司空幸顿时一脸钦佩地看着他的狼主子。 然而这会儿,云沉雅又收起了一脸调侃,蹙着眉头道:“景枫行事虽冲动,但也不失理智。这回孤注一掷,必是情况突变。再者说……” 他蓦地抬头,看着司空幸:“张大人来南俊前,可曾叮嘱过什么?” 司空幸闻此言,不由怔住。 张大人是丞相张三合,他早年不过是个布衣粗人,因难得一遇的机会才一路官运亨通,被封为丞相。张三合懂得不多,对景轩景枫兄弟,却有授业之恩。因景枫在宫里孤立无援,张三合将他视为己出,百般看顾。 司空幸晓得张大人对景枫的偏袒,是以,张三合虽有话带给云沉雅,他却并未传达。 可如今云沉雅问起,他却瞒不住了。 云尾巴狼见司空幸眸色闪烁,顷刻沉了一张脸:“什么话,说!” 司空幸犹疑一下,道:“张大人请……请大皇子迅速解决手头上的事,回永京救二皇子……否则、否则……” “救枫儿?!”云沉雅一愣,倏然从椅子上站起,“说清楚!” “张大人说,此番我军兵力不敌窝阔,二皇子此番兵行险招,若能等到援军且能撑过去,若等不到援军……” “怎可能等不到援军?!莫绍跟莫子谦都废了吗?!”云沉雅勃然大怒。 然而此话出,他蓦地僵住,“还是说……莫家父子有问题?” 司空幸道:“张大人只是怀疑,并未……并未做出定论。” “这话……”云沉雅捏了捏额角,平静问道,“这话为何不早与我提。” 司空幸不言。 云沉雅冷笑两声:“你是担心我若搁下手头上的事回永京,届时他英景枫若反将我一军,我非但会失了天下,更可能会失了性命。” 司空幸咬了咬牙,索性直言:“属下跟随大皇子良久,不得不说大皇子对二皇子虽面上不悦,但私心里却十分纵容谦让。属下知道此番二皇子出事,大皇子必会相救。但如若这是阴谋,大皇子为此、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若平日里,司空幸这般质疑英景枫,定不会招来云尾巴狼的好脸色。可今天他这番话说完,云沉雅默了良久,只笑了一下。 他步至窗前,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再过几日就圆了。虽是众星拱月的大皇子,可中秋佳节,他只真正过了一次。那时年纪很小,白日比武时,景枫失手伤了他。夜里,小小景枫便捎来两壶桂花酿,别扭请他喝。那一年,两兄弟对着八月十五的月,说了不少话,喝了个酩酊大醉。生平头一回醉酒,生平头一遭畅快。 “父皇肩负江山,凡事需以社稷为重。枫儿嘛……这种时候,我不救他,便没人救他。”良久,云沉雅说。绝世的五官,清淡的笑。 “我不在乎皇位,可身上却有担当。但我最近在想,人活着,总要有个意义不是。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得失去了初衷,那便太没趣了。” “大公子……” 云沉雅笑道:“我好闲散,担当之余,乐得个自在恣意便好。可江山却是我与枫儿共同的责任,他为保江山出生入死,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喉结上下动了动,云沉雅低声道,“联兵符的事,做个了结吧……” 司空幸心中一沉。他抬头看着云沉雅的侧脸。依旧云淡风轻的神色,可却有丝丝入骨的寥落。司空幸道:“大公子切莫忧心。” 云沉雅又一笑:“如何说我忧心?” “大公子……从不与人说这许多心里话。” 云沉雅这才愣住了。夜风忽来,轻扬起额发,双眸有些迷离。“嗯,有点忧心。”他道,“忧心那小傻妞……” “我真怕我会,真怕我会对不起她……”他仰起头,吸了口气,“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舒棠将攒着的铜板匀了出来,又破天荒地问她爹讨了十两银子。第二日,她买了一块好锦缎,牙白色泽风清月凉,说要亲手为云官人做衣裳,合在嫁妆里一起给他。 三两日后,舒三易凑去瞧那缎子,啧啧称叹,说闺女儿你真舍得花银子,咱父女俩一辈子也没穿过这等好衣裳。 舒棠一脸赧然,嘿嘿地笑:“我下一回攒银两买衣料,铁定给爹爹你买最好的。” 舒三易调侃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舒棠又尴尬,看天色迟缓,觉得时日久长,就说:“也不知云官人最近怎样了。” 这一天是中秋的前一夜,八月十四。 云尾巴狼悠闲逛到唐玉屋前,见门敞开,便用折扇敲敲门柱,道:“准备好了?” 唐玉本是背他而坐。听得此言,起身回头:“嗯,明日未时,清香苑。”想了想,他又问,“你要我去引开方亦飞,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沉雅一笑:“你猜。” 唐玉默然不语。 云尾巴狼调侃地勾起唇,看了他半晌,便转身离开了。 与方亦飞从小一起长大,到了这一刻,却得针锋相对。唐玉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正要坐下,屋外蓦地风声大动,有一黑影直飞入户。 “明日,用这个。”不知何时,司空幸却出现在屋门前。 方才那抹黑影是把一对双剑,是司空幸从屋外抛来的。剑入手中,唐玉心思沉浮。 “大公子有几句话要带给你。”司空幸笔直地站在屋前,“你这性情,可惜了你天生一双使剑的手。” 唐玉大怔,猛然抬起头:“他知道?!” “唐家方家之人,本就树大招风,谁没有个自保之策。方家善易容,会使暗器。你爹娘却一直想将家业传于你,因你从小善使双剑,剑在手,唐家内近乎无人可敌。可你偏偏却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将基业让给你大哥不说,平日里做出副喜欢弓箭的样子。寻常人是韬光养晦,你却是真无所谓。”司空幸看了他一眼,把云沉雅的话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我……”唐玉犹疑了一下,“他这是逼我与亦飞撕破脸。” “世家子弟要立足,一要有功夫,二要有头脑。你头脑差点,若功夫也不愿使,日后如何保住你唐家?”司空幸道,“大公子望你好好想清楚,明日清香苑,他亦会去。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而同样的夜,寂静的街,飞絮楼的三层,有一布衣人捻灰一笑:“他们果真联手了?” 阮凤道:“你且小心些,英景轩一人便不好对付,况他身后有小世子,又与唐家联手。” “怕什么?便是他真将那联兵符抢去,不知道使用的法子,到时候他只有来求我。”布衣人又笑起来,“写张帖子给秋府。这热闹场面,先从秋多喜下手,岂不最好?” 第34章 八月十五这天,秋多喜接到一张帖子,邀她去清香苑一聚。帖子的署名是方亦飞。 南国入秋只有梧桐落叶,大片苍翠之色,为这年中秋平添一分春意。 清香苑百折的曲径后,是一处开阔地带。池水蜿蜒,亭台楼榭。相约的地点是满溪楼。秋多喜拿着帖子,一路兴高采烈地寻去。得到了目的地,则见亭中风满,立着一布衣人。 布衣人回过身来,寻常的样貌,气度却不凡。 “多喜。”那人一笑。下一刻,他伸手揭了脸上的面具。 须臾间,墨发翻飞,目色迷离。 其实单论样貌,方亦飞及不上唐玉。可唐玉憨然略显愚钝,方家公子却沉敛持重,细长眼梢温润清和,唇角始终含笑。 “亦飞?”秋多喜见了他,大为欣喜。连忙上前两步再一湖石上借力跃起。几个腾身,她便轻巧落在满溪亭外。 “亦飞,我找了你好久,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方亦飞勾唇笑了笑。“为何找我?”他问。说着,他又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红帖子,“为这个?” 那红帖子是年初两人的婚帖。饶是秋多喜再爽快,终究是个姑娘。见准郎君将婚帖拿出来,一抹微红倏然浮上她的脸。 她沉默一阵,便乐呵呵笑起来:“嗯,就为这个。” 方亦飞看着她,不言语。只是他唇角的笑意,忽地多了几丝嘲弄。 秋多喜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之前逃婚,是因你没想明白。如现如今找我,可是因你想明白了?” 方亦飞垂眸,他伸手抚了抚那婚帖,道:“想明白了。” 秋多喜一喜,正要答他,却被方亦飞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 “我不想娶你。”方亦飞笑道。过了一会儿,他看着秋多喜的脸色变苍白,又调侃说:“我瞧上别的姑娘了,个个比你好。” 秋多喜愣了愣,不由地说:“可是你们方家的人,只能娶一个媳妇儿不是吗?” 方亦飞耻笑道:“祖上定的规矩,还能把人限制死了?” 秋多喜再一愣,心里头忽觉茫然。她又道:“那你能不能不娶别家的姑娘?我爹娶了好几个,可是我的姨娘们,个个都不开心。” 默了一会儿,秋多喜又咬咬唇,接着说:“我真挺喜欢你的。你娶我不成么?就要我这一个媳妇儿。这样我开心,你也会开心的。” 方亦飞好笑地看着她。须臾,他弯身用袖口扫了扫石凳,闲闲坐下。“多喜,我素来就没将你当姑娘看。你怎能不明白呢?你、我,还有唐玉,我们三人从小一起狩猎比武,一起逛戏园子看美人图,若我真当你是姑娘家,怎会与你一起做这些事?” 秋多喜闻言便傻了。心里涩涩的不是滋味,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使劲想了想,只苍白地辩解:“我怎么不是姑娘呢?我一直是个姑娘……” “你是个姑娘?”方亦飞以手支颐,又笑起来,“你不信,大可问问唐玉,看他是把你当兄弟呢,还是当一个姑娘家——” “我……” “方亦飞!”满溪亭外,传来另一个声音。唐玉一个轻跃来到两人面前。他蹙着眉头,伸手将秋多喜往后一拉,怔怔地看着方亦飞。半晌,他才憋出六个字:“你……怎会是这样?” “怎样?”方亦飞眉梢一抬,目光在他腰间的双剑一扫,笑了,“你不也一样做了英景轩的走狗,还重持双剑,是要对付我?” 唐玉被他的话锋一激,心头怒火顿起,“若非你欲利用联兵符在先,我又何须与你作对?!先前我二人得知英景轩前来,本商定好一齐保护联兵符,可你临时变卦,让我在棠花巷子为你做了个掩护。你安心藏在后头,策划的却是用联兵符对付我唐家,对付整个南俊国!” “你若真相信我,又何必因一次变动,便投靠那瑛朝皇子?”方亦飞冷笑一声,拂袖而起,“不错,我欲利用联兵符。可我便是吞并你唐家,也未打算伤及你们性命。你却好,临阵倒戈,不帮我就罢了,袖手也罢了,竟帮起英景轩。真真可笑之极!” 唐玉退了两步,笑得无力:“那你扪心自问,联兵符的作用是什么?!你要用联兵符,目的又是什么?!” 联兵符,原是神州初立时的一枚兵符。神州有数国,借用此符,可将各国潜藏的兵力联合在一起。现如今的神州,唯瑛朝一国独大。其时恰逢瑛朝内忧外患,倘若方亦飞借此时机,用联兵符调动兵力,一举攻入大瑛,那么即便强大如瑛朝,在不日后,兴许也会分崩离析。 云沉雅远来至南俊,便是因知晓有人对联兵符图谋不轨。 方亦飞笑道:“不错,我是打算借联兵符之力,入侵大瑛。可我这么做,有何不对?” “神州大地有数国,为何偏偏要瑛朝独大?杜绍杜修两父子,安于现状,甘愿臣服于姓英的脚下,可我穆东方家为何要与他们一起臣服?”方亦飞笑了笑,又露欣悦之色:“本来我们三家的联兵符并不齐全,只能调动南方各国的兵力。若要对他大瑛两面夹击,尚需联合北面窝阔等国。如今却是大好的时机。窝阔已攻入北荒,瑛朝朝野内亦有叛党。我若能借联兵符之力,在这最薄弱的时机一举攻入大瑛,岂非天下江山,都为我所有?” 唐玉听得此言,只觉荒唐。他摇了摇头,满目无奈:“虽是大好时机,可你方家,乃至于整个南俊的兵力,却无法驾驭这时机。你若孤注一掷,怕是还未入侵大瑛,我们南俊,便会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届时你,我,多喜,难免成敌。” 秋多喜立在一旁,本是听得恍惚,可这一句话却犹如闪电劈中了天灵盖。她愣了愣,不禁道:“亦飞,你要……做什么?” 方亦飞笑道:“我要做甚,干你何事?” 秋多喜愣然道:“如何不干我的事,从前我们三人若遇上难处,都能互相扶持过来。”顿了顿,她又道,“你与我说,反正没什么过不去的砍。” “好。”方亦飞看了唐玉一眼,轻声道:“我与他反目了,你替我刺他一剑。” 秋多喜大怔。 “方亦飞!”唐玉喝道。 方亦飞不屑一顾地打量他二人:“怎么,你怕了,不敢?”他轻蔑笑了笑,“我记得,我逃婚前是见了你一面吧,我让你将脖间的玉坠子给我留个纪念,你却执意不给。” 秋多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方亦飞又拿起红帖子,缓缓抚过:“今日也是这样,我让你刺唐玉一剑,你却仍犹疑不决。”他抬起头,一脸鄙夷地看着秋多喜,“你说喜欢我,让我娶你为妻,可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比不过唐玉,甚至,连一枚玉坠子也比不过?” 秋多喜此刻心中只觉委屈。多日前在紫薇堂,她尚能冲上鸾台,举起拳头为舒棠辩驳。可如今换作她遭此一难,却如何都百口莫辩。她垂下头,扁起唇角,默了好久才说:“我真挺喜欢你的,是不是我给你玉坠子,刺、刺唐玉一剑,你就娶我了?” 方亦飞笑了笑,没说话。 秋多喜一咬牙,顷刻从袖囊中抽出一匕首。寒刃如水,薄光乍现。秋多喜将匕首往唐玉面前一递,说:“我等下要刺你一剑,可我不愿刺你,你先捅我一下,这样一来,等下……等下就算我还你的……” 唐玉难以置信地皱着眉。须臾,他接过匕首,狠狠往地上一摔:“你疯了吗?!”他厉声喝道,抬手指了指方亦飞,“你看看这人,早就丧心病狂了,你为何到现在还执意嫁给他?!” 秋多喜抽抽鼻子,从来大大咧咧的她却憋不住眼泪。眼眶一红,便有泪水夺眶而出。她甩甩头,退了一步,说:“我没想嫁他了,可我不愿跟他吵……”秋多喜说着,不由抓了唐玉的手臂,“不如我们互刺一剑,从此后有什么矛盾就一笔勾销,还跟从前一样,三人一起……” “不可能了。”方亦飞道,他又朝秋多喜笑了笑,“你看,你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秋多喜终是被激怒,不由愤懑:“可你为何要我做这些?!唐玉跟我们一块儿长大,你为何要我伤他?!你上次让我给你那块玉的时候,我就说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就是这枚玉我不能给!” 方亦飞眸光一寒,往前一步径自逼问:“为何偏偏这枚玉不能?!” 秋多喜脱口而出:“因为我爹说了,这块玉是我们全家要看守的宝贝,我不能给你,真的不能!!” 此话一出,亭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而下一刻,方亦飞笑得畅快之极:“果然如此。我早料到秋老爷子会藏东西。联兵符竟被你从小挂在脖子上,真真是常人所不能料及!” 秋多喜退了两步,喉间一哽:“你……” “调动南面各国的联兵符,尚需最后一块便可拼凑齐全。今日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方亦飞说着,又上前一步,笑了,“我们三人小时比武,每每怕伤及对方,都未尽全力,今时今日,不如畅快比一场。” 话音方落,便有数名杀手出现在庭院之内。黑衣为方亦飞一边,蓝衣为唐玉一边。 唐玉默了一默,径自抽出腰间双剑握于手中。他的神色静如水,沉了口气,声音再听不出情绪:“你方才百般刺激多喜,就是为将她激怒后,令她失口说出挂玉之谜?” 可方亦飞却再没答他,他持扇一挑,直取秋多喜脖颈之间。秋多喜大骇,连退数步,以空拳相搏。唐玉一咬牙,腾身而起,双剑铿锵,在半空中寒光闪闪。下一刻,双剑直抵方亦飞右手手腕。岂料这刹那间,方亦飞不避不躲,只旋了身。 背部狠狠挨了唐玉一剑,可方亦飞却以迅疾之速,挑断秋多喜脖间挂玉的绳子,将挂玉取在手里。 唐玉大惊,正欲夺回挂玉,不料亭外却跃进一人。白衣胜雪,黑发如墨,直直帮方亦飞接了唐玉三招。 此人却是六王爷之子,阮凤。 四人又呈对立之局。 唐玉看到阮凤,眸光一利,问道:“你不是……” “他不是该在飞絮楼,拦着我去抢联兵符吗?”亭子下方,流水蜿蜒的小径处,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转瞬间,便有两人出现在满溪亭外。这二人,一人是司空幸,另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脸闲适观战如看戏的云尾巴狼。云沉雅一手拿着折扇,另一只手的指间,却夹着一块暗黄的纸张。纸张上隐隐渗血,是联兵符。 方亦飞见了云沉雅,笑着招呼:“大皇子。”可他的语气却轻佻得很,“大皇子果真是不世出的奇才,饶是我飞絮楼机关重重,大皇子也不费吹灰之力,抢得联兵符在手。” 云沉雅亦笑一声:“过奖。” 方亦飞掂着手上的挂玉,朗声大笑:“可你抢得联兵符又有何用?一来,南俊联兵符的最后一角,在我手上;二来,开启联兵符的法子,也只有我一人知道。如今你大瑛早已水深火热,你便是抢到它,也只有乖乖地还给我,让我教你如何用它。否则——你也别想借用联兵符之力,拯救你大瑛的江山。” 云沉雅听罢此言,挑起眉梢。须臾,他不紧不慢将折扇收于腰间,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了吹。随即有暗蓝的火光燃起,云尾巴狼笑了。他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夹着联兵符,悠哉乐哉地道:“你猜猜我要做什么?” 第35章 火星子闪一闪,联兵符一点即燃。陈旧的羊皮纸烧得噼啵有声。满溪亭里,除了云沉雅,所有人都惊呆了。 纸张化为炭灰,云尾巴狼随手扔了,朝正愣着的方亦飞笑了笑:“联兵符,我现在不要了。” 方亦飞脸早已苍白无血色。 云沉雅随意拂了拂衣角,又道:“我不要的东西,别人,也别想要。” 话音方落,清香苑的假山湖石后,便出现了大片身着黄白盔甲的侍卫——禁军侍卫。则见曲径尽头,步来一列人马。打头一个年级尚轻,略显稚气的脸上,已有了少年飞扬的英姿。 此人是南俊王的独子,年岁不满十二的杜修。 杜修身旁跟着一人。方亦飞乍一看,便猛地吸了口气。难怪会一败涂地,原来背叛他的,竟是一直以来合作无间的六王爷杜凉。阮凤见得杜凉,也径自后退一步,朝方亦飞拱手道:“方公子,你我之间的合作,便到此为止吧。” 方亦飞耻笑一声,再不言语。这时,杜修已然来至满溪亭外。他看了云沉雅一眼,目光再亭中众人身上扫过,说了三个字:“抓了吧。”然而被侍卫押解离开的,除了方亦飞,还有秋多喜与唐玉。 杜修道:“方亦飞,拥兵自重不成,押入大牢等候处置。唐玉,秋多喜,身为唐秋两家之人,保护联兵符不利,现禁足于禁宫,等候发落。” 其实今日动荡,原是方亦飞一人挑起的。只是南俊国境内,方家唐家秋家,三家势力庞大,足以威胁皇权。因此,杜修有意说轻了方亦飞的罪名,又给唐玉秋多喜授以责罚。如此一来,方家不至于覆灭,三家势力同时被削弱,又能相互制衡。 拿一个联兵符,换他杜氏父子江山稳固,却也十分值得。 侍卫押解着唐玉等三人离开。一场竹马青梅就此离散。待亭中人相继退下,杜修这才吁了口气,与云沉雅道:“景轩哥哥,父皇让我带句话给你。” 云沉雅眉梢挑起:“什么?” “父皇说,这次利用联兵符一事削弱三大家族,大皇子实在助我们良多。日后神州大瑛若有所需,我们父子二人,必定相助。” 云沉雅闲闲笑道:“我来南俊为夺联兵符,说是助你们也不尽然,充其量各取所需罢了。” 杜修沉吟一番,又道:“只是如今联兵符已毁,神州大瑛水深火热。我又闻这次的乱子,北边窝阔与瑛朝朝中乱党实有盟约,如若没了联兵符的兵力相助,神州大瑛恐怕会……遭受大劫。” “这倒无妨。”云沉雅往石凳上坐了,以手支颐。风撩起发丝,他的目光有些远,像是忆起了什么,继而又道:“这也不干你南俊的事。倒是你林苑新辟出来的西林子,改日我需得去一趟。” 杜修一愣:“这种关头,景轩哥哥有闲情狩猎?” 云沉雅神秘一笑:“去逮两只灰爪兔子罢了。” 云尾巴狼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也不过翌日,他果真从皇家林苑捣腾了两只幼崽灰爪兔出来。兔子入住云府,日日被狼主子亲自喂草唯萝卜。不过三天,便肥了一圈儿。 近几日清闲,方唐秋三家是在两日后被发落的。方家被掀了老底,唯余一个名号。唐家秋家的家主均被流放南荒三年。 方亦飞原是天之骄子,如今却要被禁足于穆东之地。而秋多喜,唐玉,也不得不随家人迁至南方蛮远之地。 世事沉浮,人世冷暖。这些令当事人唏嘘不已的变故,却成为了京华城街头,红极一时的八卦。八卦传开,加了些红粉胭脂的旖旎味,说是其实秋多喜与唐玉是一对,方亦飞因情伤才毁了联兵符。 南俊国再呆不了几日,云尾巴狼游手好闲没事儿干,专爱凑热闹。碰上方亦飞等三人的风流韵事,便添油加醋地编造个旁枝末节引人遐思。不多日,情变又出几个版本,人们争相传颂,分外欢快。 两只灰爪兔原有一副精明样,近来被尾巴狼喂食喂得昏天暗地,不慎肥了三圈,又呆又傻。 这一日,尾巴狼蹲在树下兴致勃勃地逗兔子,莴笋白菜在一旁红着眼看着。老管家路过,不忍心便提醒了云沉雅一句:“大公子,这两只——”他朝莴笋白菜努努嘴,“怕是醋了。” 尾巴狼闻言不搭理。过了会儿,他又欣悦地指着那两只灰爪兔道:“管家,你瞧它们如今的模样蠢不蠢?” 此话出,两只灰爪兔像听懂了似,也红了眼。 老管家一时不知如何答,便见云尾巴狼慢条斯理地起了身。他抖抖袍子,莫名地说:“事情办妥,兔子也长大了,我去瞧瞧她。” 八月十五的中秋,是舒家小棠一人过的。那一天,她尚还欣喜,拿着一块布衫子,缝了又缝,势必要做出一件好看衣裳。 可过了几天,仿佛天下就起了大变故。秋家唐家被判了罪,云尾巴狼不见了影。舒棠虽置身事外,可丝丝缕缕的牵扯,亦让她嗅到几分风生水起。 后来,唐玉来棠花巷子与她道别,脸色释然望不见情绪,只说儿时生来富贵,这几年要出去看看天大地大。再后来,秋多喜来舒家客栈也与她道别,一脸微笑分明是故作轻松,说是要随父出游,踏遍江山。这二人提及云沉雅,都欲言又止。 舒棠不笨,晓得这里头有因果。因果变故,更会令她始料未及。可她不知如何应对,索性老老实实替唐玉秋多喜送了行,又拿着一块牙白衫子慢慢缝着。 这一天,秋色更萧瑟了些。云沉雅来棠花巷子没寻到舒棠。回府路上,刚折过巷弄,却见离云府不远的湖水畔,徘徊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如今每回见她,心跳都会漏几拍。 云沉雅失了神,半晌才唤道:“小棠。” 舒棠身形一僵,回过身便傻兮兮地笑起来:“云官人。” 她还是这样,一见到他,便兴致勃勃地跑过来,然后再唤一声“云官人”。 此刻是黄昏,又是黄昏。绯色的霞,彤色的云,流金的湖水。她站得近,可云沉雅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她往身前拉了拉,温声地问:“怎么在这儿?” 默了一默,他又说:“我方才去寻你,没寻着,还在想你会去哪里。” 舒棠低低笑了。她将布衫子放在手里几番摩挲,然后往前递去,看着他,又呆呆地笑道:“云官人,给、给你的。” 这样的长衫,云沉雅有许多,月白色的,紫檀色的,锦衣华服,不胜枚举。眼前这件,缝合得不好,做工也委实拙劣。可云沉雅看着,心中便开始疼,因为这个时候,舒棠对他说:“云官人,我那日,就是八月十二那天,接到你管家送来的聘礼的单子,我觉着……那些聘礼太贵重了。” 聘礼单子……当日情急,他忘了让老管家不要送去。 但其实,也不一定是忘了,因他私心里,仍是想着盼着,惟愿他二人有花好月圆的一日。 舒棠接着又说:“我爹……我爹也去给我办嫁妆了。可我觉得那些嫁妆都不好,我便自己给你做了件衣裳,你别嫌弃。” 云沉雅沉默地接过牙白衫子。他抬起头仍是笑着,说话的声音却沙哑了:“不嫌弃,我很喜欢。” 舒棠一愣,因在他眼里瞧出了几许惘然。随即她又却笑了,觍着脸道:“这衣裳原该合在嫁妆里一同给你。可我就是耐不住性子,做好了便想拿给云官人看。” 云沉雅垂下头,神色十分牵强,只“嗯”了一声。然后他静静地问道:“小棠,这些日子没有我,你过得好不好?” 舒棠听得此问,心底渐渐凉了下来。她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好。”她说,沉默一阵子,她又摇摇头,“多喜和唐玉走了。他们前阵子来跟我道别了。” 舒家小棠侧目看了看远处。暮色染了大片天,黄昏的霞色已所剩无几。 “云官人,我、我不会挽留人。我虽讨厌唐玉,可他起码是我认识的人。我认识的人本就不多,所以个个都放在心里。他们要走了,我其实不开心,但我还是给他们送行来着。” 舒棠说这些话,有点儿费力。说完后,她就定定地看着云沉雅。眼神有点紧张,真怕他也离开。 云沉雅无力地笑了笑,他问:“那你呢?他们走了,你日后打算做什么?” 他没有说要娶她,也没有说要带他走。 其实这些日子风生水起,舒棠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其实今日来云府,提前将这缝好的衫子给他,就是怕他若真要走,不能带上自己,起码也要带上自己一份精心缝得衫子。日后贴身穿着,也好记得她。 但是这会儿,当他站在眼前,笑得苍白无力时,历来不争不抢的舒棠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地说:“我想跟着云官人。” 云沉雅怔住。 舒棠的唇角颤了颤,可她又说:“我日后……想跟着云官人。” 云沉雅愣愣地看着她。继而他垂下头,沉默须臾,低低笑起来:“小傻妞啊……” 然而此刻,舒棠忽地上前一步,从他手里将那牙白的衫子拿了回来。柔滑的缎子如流沙,越想抓紧,逝去得越快。云沉雅手中一空,心里也空了。 他抬起头,失神地看着舒棠。喉结上下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舒家小棠一脸倔强。她扁着唇,有点难过的样子。“做得不好。”她对他说,“我知道,这衫子做得不好,你不喜欢。” 云沉雅恍惚上前一步,说:“没有,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可舒棠摇了摇头。她看了他一眼,将衫子裹在怀里紧紧抱着,然后说:“不给你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云官人,我走了。” 不等他答,舒棠便将衫子默默地收起来。一个人,弓着背,在暮色里渐行渐远。 云沉雅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想起有一日,他们闹了别扭。彼时京华城里万家灯火,那小傻妞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他摇着扇,用余光觑她,见她也是弓着身,背着手,一脸难过,像个小老头。 其实那样的一刻并不开心,可如今云沉雅想起来,却觉得回味无穷。 他失神地笑了笑,倚着身后的树慢慢滑下来,跌坐在树下。 第36章 日行五百里的快马,把老丞相折腾去了半条命。张三合来得急,见着云沉雅,头一桩事便作揖下跪。其实他也不全然为公,因在大瑛朝野若能论及真情谊,丞相张三合对二皇子确然青睐有加,视如己出。 原本传大皇子归朝,只需昭和帝一封密旨即可。张三合不远万里跑来,一定有其他的恳求。 云尾巴狼心思缜密,早将张三合的计划猜了个通透。因此,张三合的膝盖甫一着地,尾巴狼便漫不经心地说了个“好”字。 张三合一愣,直往地上磕头,感慨落泪道:“历来皇室兄弟间,夺嫡之争,兵不血刃。而景枫二皇子能有如斯为他着想的兄长,真真叫人动容。” 其实,张三合的计划倒也简单。只为防两种最坏的可能。 其一,云沉雅回大瑛后,倘若北荒之战还在持续,那他便利用大皇子之威,调动莫绍手里的禁军,直接赶赴战场,协助景枫。 其二,如若彼时,大瑛败给了窝阔国,那么景枫一定会有性命之尤。这种情况下,只有和亲一条路可走,云沉雅以迎娶窝阔公主为名,作为让步条件,如此才不至于失了大瑛的威严。 云沉雅背身临池,淡淡道:“倒也并非全为了枫儿。倘若这场战败,北荒便被拉开一道缺口。如若不能及时填补,凭着朝内乱党的本事,定会将朝野掀个底朝天。” 他回过身,又说:“我虽不惧这些杂碎,但国之大,安泰是为根本。”他默了一默,平静道:“几时走?” 张三合道:“依大皇子的意思。” 云沉雅别过脸,树枝头,叶泛黄,秋色寥落。“两日后吧,给我些许时间把联兵符的琐事打点打点,再跟一个人……道一回别。” 阮凤来找舒棠时,舒家小棠正坐在院儿里,眯了眼对着太阳穿针引线。她的膝上搭了一袭牙白衫,色泽如皓月。 阮凤同她招呼了声,捡了个干净石凳坐了。舒棠见着阮官人,连忙起身相迎,却被对方拦住。目光落在牙白衫子上,阮凤愣了片刻。过了会儿,他道:“小棠姑娘若得闲,可否陪在下走走?” 是秋来欲落雨的气候。天边云厚,街旁起风。两人默然走了一段路,还是阮凤先开地口。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舒棠,迟疑道:“小棠姑娘今后,可有甚打算?” 舒棠听得此问,脚下一顿。两天前,也有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她一脸倔强,只说日后想跟着云官人。也是了,阮凤必是知道了云沉雅要离开,所以才有此一问。凭阮凤的身份和人面,知晓这一点并不困难。 舒棠抿了抿唇,嘴角一动扯出一枚傻气又勉强的笑:“没、没甚打算……”她道。然后她的笑容就撑不住了,“就想以后也跟在爹爹身边。” 阮凤见她这般,默了一默,问:“小棠姑娘不开心?” 舒棠一愣。 阮凤笑起来,骨扇放在手里敲了敲:“若小棠姑娘有心事,可对阮某说一说。” 有这么个说法,说样貌好的人之间,都有几分相似。要说阮凤与云沉雅相像,其实也不尽然。云沉雅恣意风流,而阮凤却严谨许多,一袭墨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打点得分毫不乱。 可是,他这会儿敲着扇子笑起来的样子,不由地便让舒棠恍恍然。 舒家小棠揉揉眼,将心里想法过了一遭,便道:“阮官人,我前阵子做了桩事儿,心里挺悔的。”她垂下头,赧然笑起来,“我给云官人做了件衫子,本来他收下了。可我又给拿回来了。我拿回来的时候,看了他两眼,他挺难过的。” 阮凤沉默一阵,顿住脚看着她:“是方才,你在院里缝补的那件?” “做得不好,我想再改一改。”她不好意思地道,“那衫子原是我的嫁妆,现在、现在没法答当嫁妆了,可我还是想送给云官人。” 阮凤愣了片刻,没说话。 舒棠接着道:“那日……那日也是我不对。其实我老早以前,压根就没想要嫁给他。只是他后来跟我一提,我就鬼使神差地应了。如今他要走,我估摸着也是不得已。可是那天我还是……还是跟他发了脾气。总之我挺对不起他的。” 阮凤的眉头皱起来。他看了眼远天积厚的云,道:“不嫁了也好,日后好好儿留在京华城,只是别难过就行。” 舒棠听得此言,兀自想了一阵,忽地问:“阮官人,云官人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吧?一定、一定不单单只是个商人吧?” 阮凤一怔,点了点头。 于是舒棠就乐呵呵地笑起来:“那样我就不难过了。你看,我是个贫寒的姑娘家,云官人是神州大瑛大户人家的公子。我本来就配不上他。他这么了不起,又对我很好,这样就行了。” 阮凤笑了一笑,像有点无奈:“不问问他到底是谁吗?”他道,然后他的声音又放低了些,“其实你的亲娘……” “不问了。”舒棠忽然笃定地说,“我爹跟我说的,该知道的便知道,其他的事,不该我管,也管不着。既然云官人不愿与我提他的背景身世,我记得他的名字他的样貌就好了。” “云沉雅……”阮凤轻声叹,然后笑了:“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舒棠诧然地看着他。 “小棠,我日后唤你阿棠好吗?”阮凤又说,他顿了一下,将扇子放在手里摩挲着,有点紧张,“阿棠,我认你做个妹妹吧。” 舒棠又愣住了。也有个人,从前兴致勃勃地与她认了个干亲,日日唤她小棠妹,可是这个人,忽然地,就要走了。 “好。”舒棠说,她垂下头,喃喃地道:“我挺喜欢别人认我做妹妹的。认我做妹妹的,都是大好人……我……得去瞧瞧他。” 舒棠还想着要回客栈换件好看的衣裳,可方到了棠花巷子口,便撞见倚在墙根上的云沉雅。 风声沙沙的。雨水还没落下来,街头便没甚行人了。 云沉雅的脚边放了个竹筐。筐子上搭了一块布,瞧不出是什么。见了她,有点尴尬,因不知该说什么,像是无论说什么,都很不对。 终究还是舒棠唤了声:“云官人。” 云沉雅觉得她的声音也是好听的。他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目光落在脚畔,这才忙道:“我来……带点东西给你……” 舒棠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蹲下来,指着那竹筐。“是这个么?” 云沉雅愣了愣,在她旁边蹲下,“是这个。”他将布幔掀开,里面是两只长得很肥很呆的灰爪兔子,“我前些日子寻到的,将它们喂肥了,想着你喜欢,便带来了。” 舒棠将手伸进竹筐旁,两只兔子似有灵性,凑过来舔她的手。 云沉雅在一旁看着,看她脸上渐渐浮起的笑靥。 “喜欢吗?”云沉雅小心翼翼地问。过了会儿,他又低低地说,“我弄不明白你喜欢什么。只道是你喜欢这等自然而然的东西。我原先还……还在后院种了桃树,可是时节过了,没能开出花来……” 像一个小孩邀功似。他说了停,停了又说。 兔子不会叫。舒棠探手去拍拍它们的头,两只灰爪兔都作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舒家小棠有点难过,有点开心。她想了想,答了句:“云官人,对不起。” 云沉雅笑着揉了揉她的发,提起那竹筐,说:“我帮你把它们搬回家。” 他没问她为何要说对不起,只将竹筐提了,一手扶了扶她。他的步调依然恣意,依然洒脱,可舒棠跟在他身后,看得难过。 舒家客栈渐近了。云沉雅回望她,将竹筐放在客栈门槛,笑了笑,说:“进去吧。” 舒棠看着他。 云沉雅垂眸时,喉结动了动:“我……明日走。” 舒棠一愣,重重点了点头。她“哦”了一声,弯下身去抱那竹筐子。抱了几下才抱起。往客栈里走了两步,忽地又跑出来。 “云官人,你等等我行不?”她有点急切,“我送送你。” 云沉雅笑起来:“好。” 舒棠将牙白衫子精心包了,又重新送给云沉雅。两人走了一段,雨水便落下了。淅淅沥沥的,一滴一滴像敲在心上。云沉雅拉着舒棠在一处房檐下避雨。远处茫茫一片,隐约有湖水桥头,有白塔青山。 站得久了,两人便蹲下来。云沉雅说:“其实这么一望,这里的景致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昏黄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舒棠听得心向往之。她问:“沄州?是云官人的故乡吗?” 云沉雅偏过头来看着她,笑了一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舒棠也望着雨帘子。她想了想,说:“云官人,我日后将银子攒起来,攒够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云沉雅眸色一伤,他垂下头,低笑起来:“小傻妞,姑娘家要舍得花银子,买胭脂水粉,买好看的衣裳,这样,才有如意郎君来娶你啊。” 不知为何,舒棠听了这话却不开心起来。她顿了半晌,才问:“那云官人呢?云官人长得这么好看,日后铁定会娶个好媳妇儿吧?” “不会。”云沉雅道,“其实我也说不清。”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舒棠:“小傻妞,公子娶妻,无关于色,一切不过惟心而已。” 说罢这话,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过公子无色,唯求意中人。只是个愿望罢了。” 雨水渐收,远天有氤氲多彩的光线。便是这避雨的屋檐下,也待不了多久了。舒棠看着雨水渐止,心里忽地慌起来。云沉雅拍拍衣摆,正要站起来,忽地被舒棠一把拉住袖口。 舒棠说:“云官人,你再陪我待一会儿吧,我挺喜欢跟你在一起的。” 云沉雅一愣。笑如清风。他又俯下身来,单膝跪在舒棠眼前,调侃地道:“小棠,你知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喜欢?” 舒棠哑然地看着他。 云沉雅慢慢敛起心神,摇摇头,对她说:“喜欢这两个字,是不可以乱用的。你不要喜欢我,也不要喜欢跟我呆在一起,我不值得。” 其实这年的舒棠,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她听云沉雅这么说,忽然很慌。 她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我知道云官人对我很重要……”她有些急切,许多话还来不及说,眼眶便红了,“我是真喜欢跟云官人在一起,我一点、一点也不想跟你分开,我……” 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双眼。手心温润暖和。 “小棠,别哭。”云沉雅说。 但他的手心渐渐湿了,是小傻妞的眼泪。舒棠吸了口气,哽咽着声音问:“云官人,你日后还来不来南俊?我日后……攒到足够的银子,会是很久以后了,到时候我应该去哪里找你……” “你忘了我吧。”云沉雅忽地说。 你忘了我吧,我记得你就好了。 其实不是不想给承诺。可与其给一个不知能不能实现的承诺,不如什么都不说。因为生活本就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无论谁离开,都要自个儿撑住。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忘了自己,抛下包袱,才能一往无前。 毕竟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初遇起,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没有负担的小傻妞。能活得自在恣意,多么好。 云沉雅轻轻地揽过舒棠,在她耳边温声道:“你忘了我。倘若、倘若有一天,我们还能相遇,就把我当个陌生人吧。” “从陌生人开始,从相知,到相识。” 第37章 后来,梅花满了空枝,柳条弄了翠色。 辗转两年余。 这年春来早,寒气才将将褪去,舒家客栈后院儿的葡萄藤便抽了新叶。舒棠蹲在葡萄架下数酒坛子,浓浓酒味,香飘十里。不多不少二十七坛。 屋外车马辘辘,驭马人高声唤一句“小掌柜”,舒棠便答应一声。开了小偏门,进来几人将酒坛子搬了,舒棠照例与驭马人唠嗑几句,送他出巷子。 那驭马人姓曹名升,年过三十,已成了家。因他供事的酒楼与舒家客栈有生意往来,几回碰面,便与舒家小棠混了个熟。他唤舒棠小掌柜。舒棠唤他曹大哥。 得到了棠花巷子口,曹升一拍脑门,恼道:“瞧我这记性。”说着,便将下回的酒单子从怀里取出,又呵呵笑道:“楼子里生意好,下回多加七坛,一共三十四坛,有劳小掌柜了。” 舒棠“哎”一声,将酒单子妥妥帖帖地折好,收入袖囊中。 曹升看着舒棠,则见她鬓边肤如雪,眸子黑如墨,一颗红朱砂盈盈流转。 真的是女大十八变。 曹升忍了忍没能忍住,终是道:“小掌柜,我家那老婆子又替你说了门亲,你好歹也去看看啊?那小子,年前中了秀才,如今家里头小门小户也是开客栈,不错的。” 舒棠一愣,垂下头摇了摇,说:“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声说了句:“谢谢曹大哥,真不用麻烦了。” 这并非曹升第一回给舒棠说亲。前几回,舒家小棠婉拒了后,曹升本以为是男方不够好。近来好不容易拖他老婆子找了户体面人家,谁想舒棠仍是拒绝。 舒家小棠以前的事儿,曹升也略有耳闻。说舒棠原是个弃妇。两年多以前,一名动京华城的公子哥当着众人面说要娶她。舒家这头连嫁妆都备好了,谁想那公子哥家里头出了事儿,没说个实在因由,撇下舒棠便走了。一去两年余,杳无音讯。 然而,以上传闻还说的实打实。若将街头巷末虚传的八卦集合在一起,那便有得揣测了。 一说舒棠是娼*妇鸳鸯之女,那公子哥是大户人家子弟,说娶她是一时动情,哪能真的娶。又一说舒棠看着老实,骨子里水性杨花。当年那公子哥还在京华城,她便与六王爷之子阮凤勾搭上。公子哥一怒之下,这才弃了她。 八卦不靠谱,曹升也没相信。后跟舒家小棠有了接触,越发觉得她是老实姑娘。做个酒水生意,她若多拿旁人三块铜板,都要急着退了去,自己吃点亏,反倒没关系。混得熟了,曹升才得知舒棠与阮凤二人是义兄妹,虽无血缘,却并非旁人传得那般花红柳绿。 知晓这一层,曹升便管起闲事,想给舒棠说亲。一是因心疼这老实小妹子,二也是觉得她年已二十,再不嫁,委实嫁不掉了。 这桩事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曹升见舒棠又拒绝,不由问道:“小掌柜,你这是瞧不上呢?还是不想嫁呢?若是瞧不上呢,咱就找户再好些的。若是不想嫁,你自个儿总得有个理儿不是?” 舒棠听了这话一愣,犹疑半晌,说的是:“我没有瞧不上谁。” 二选一,不是甲,便是乙。 曹升恍然大悟。若是不想嫁,那便是心里惦着谁,放不下。如果市井传闻不假,与舒家小棠有牵扯的不过两人,早两年的公子哥,与六王爷之子阮凤。 两家都是大户,两家都要不得。 曹升想到此,不由拿出几分长者威严,劝慰道:“女大当嫁,这事儿是个姑娘都明白。其实嫁人吧,不图啥,就图个踏实,到老了有儿有女,有老伴儿相互扶持。别的太高的人家,攀不起不说,以后一起过日子,规矩太多,也必定不痛快,你说是不?” 舒棠点点头,垂着眼睑,没说话。 曹升晓得没说动她,又因知道舒棠孝顺,便旁敲侧击:“退一步说,便是你不想嫁,日后你爹老了,总得有个女婿来照顾不是。女儿贴心,却也比不上儿子力气大,能干活。” 舒棠听了这话,恍然一愣。思索半晌,她才老老实实地道:“那、曹大哥,那你说的那人,我改明儿……瞧瞧去。” 曹升心底大畅,咧嘴便笑起来:“不急不急,过两天三月初一,你来临江客栈一趟,把这月的银子结了。拿了银子,也好置办两身新衣裳再去相亲。” 说罢这话,曹升一扬鞭,驭着马走了。 天色淡淡的,飘着几丝云。南国入春的气候有点像浓秋,道旁飞花落洒,马蹄哒哒。 舒棠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神思一恍,便不由忆及那一年。 那一年,同样的天,同样的景。云府巷子外,她一人躲在石墙后,看云沉雅上了马车,看车马远行,消失在天地涯涘。 她追了几步,然后顿住。茫然间忆起云沉雅曾说的一句话。 他说,小傻妞,以后如果我离开,你不要追出来。 直到离别时,舒棠依然相信他,哪怕她一人立在秋天里,心中空荡荡的,只有满天满地呜咽的风声。 南国的冬没有雪,但有冷梅芬芳。 舒棠看着白梅在枝头开败,翌年春又是满树梨似雪。夏阳日晖兜头浇下,有一天,她见五里外的桃子熟了,一如往昔般,在树下留了铜板,栽了桃子便慌张跑回家。可回了家,手里的几颗桃,却再不知给谁送去。 没人坐在屋角摇扇,没人会跟她说夏光好,没人会接过桃子搁在手里转悠,不吃不言语,只有一脸恣意的笑。 相思入骨,可她却不知这是相思。只悻悻然将桃子收了,放在后院儿石桌上,瞧着瞧着,眼眶便红起来。 于是才有了那一夜。 那一夜有风雨,几个桃子搁久了,皮皱了。舒棠忽地难过起来。她问舒三易,为何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云官人回来。 舒三易当时傻了,因舒棠的死心眼,他也始料未及。 舒三易愣了许久,呵呵笑了两声,忽地自嘲说:“闺女儿,你跟我还真像哇。” 然后他又说:“闺女儿,别等他了。云官人是富贵人家,跟咱不是一个道道上的人。” 舒棠小心翼翼地问:“爹,是不是云官人嫌我不够好?”过了一会儿,她又嘟囔:“其实带我走有什么不行呢?我跟着他,就做个丫头就行了。我现在真没、真没奢望着要嫁给他了。” 舒棠自小听话懂事,舒三易从未与她真正动怒过。可那一天,他却沉了一张脸,问说:“是不是他不回来,你这辈子就这么懵懂地过?是不是他不回来,你往后几十年,就只琢磨着去给人当个丫头?是不是他不回来,你就觉得自己不够好,合该被人嫌弃?” 那是舒棠最后一次念及“云官人”这三个字。此后近两年,这人像是从未在她生命里出现过,再也不被念及。 其实,两年时间,日月不足以变更,乾坤不足以斗转,但这热热闹闹的人世间,却足以发生几桩令人咀嚼回味的事儿。 且说神州大瑛与窝阔国的北荒之争,结果两败俱伤,万千将士丧生,连实为二皇子的英景枫,也在这一役中殁了。 然而,可巧的却是名动大瑛永京城的美人儿,户部尚书之女沈眉,却在那战地北荒被大皇子英景轩给找到了。 沈眉昏睡月余。给抬回永京后,她方才醒来,便哭闹着要嫁给英景轩,说是不能嫁她就去死。诚然英景轩貌相惊若天人,文武也双全,但这沈眉如此丢人现眼地要攀高枝,也委实没个由头。更加离奇的是,素来性情莫测,眼光忒高的大皇子,听闻这桩事后,竟给应了下来。 遂,促成一桩美好姻缘。 大皇子娶大皇妃,普天同庆,总算冲淡了北荒战乱的阴影。然而这沈眉实乃奇人,嫁了英景轩也不过三日,忽然便去跳了水,将自己淹死了。 这事儿本是伤悲,但因发生得太突然,满朝文武包括皇帝老,都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直到第二日,英景轩一本正经地穿了一身丧服出现在朝野,众朝臣才反应过来他死了老婆,连忙上前安慰。 因大瑛的朝臣都是坏胚子,安慰起人来,便很不得法。一句两句总不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破了财消小灾,破个人消大灾”的意思。若是旁人,听了这些安慰之辞,早已呕血。 但,神州大瑛的大皇子,从来就不是个凡物。 他折扇一扬,朝四周泣声曰:“本来我内心很是伤悲,听诸位这么一劝慰,便好得多了。” 他这般说,旁人便这般相信。谁料几日后,英景轩忽地称病不上朝,推说自己郁结入腑,忧伤成疾,怕是大限将至。 这一年,传说中的景枫传说般地去世了。昭和帝膝下单薄至极,除了英景轩这个成气候的,其余的皇子,年纪小得连春宫图都没瞧过。昭和帝万般无奈,只好顺着儿子的意,说:“那你要怎么才能好起来?” 彼时英景轩连连咳嗽,几乎要将肺给咳出来。 做足戏,他这才道:“儿臣、儿臣……怕是怎样也好不起来了但——” 重点在这个“但”。他又说了,“但天下之大,山川巍然,儿臣身为皇子龙孙,却没能瞧个齐全。若父皇允许,儿臣愿去江山各处看一看,走一走,体验体验……” 第二日,英景轩“回光返照”,神采奕奕地揣了一打银票,轻装简行,逛江山去了。 这一回,他身旁除了司空幸,多跟了两人。一是精通医术的臣子,化名白贵白管家。二是容貌冷艳的女影卫,名曰司徒雪。 原本,英景轩也不用捎上司徒雪,但倘若一行三人,三个都是男人,委实让人心生歪念。 另有一原因却不好提,乃是一桩儿女私事。早一年,英景轩在南俊京华城,本答应司空幸,说等回了永京城,必定他谋得心上人沈眉为妻。熟料英景轩确然把沈眉谋得了,可却谋给自己了。谋给自己倒也算了,谋了三天,人就去跳水了。 且不论沈眉是否真的淹死了。这桩事,在司空幸心里就是一道坎,始终过不去。他现如今办事依然雷厉风行,遇了旁事,便不愿搭理英景轩。英景轩欣赏司空幸的本事,更稀罕他的真性情,遂这次出行,捎上他不说,还新添了个女影卫给他做搭档,以便缓和气氛。 然而,一行四人,虽是游山玩水,却真有正事在身。 瑛朝十八州游荡了一年有余。这一日,英景轩眯起眼睛看天,发现最冷的寒冬过去,暖洋洋的太阳已能融雪。 “嗒”一声,扇子在手里一敲。英景轩道:“司空,我们多久没去南俊了?” 司空幸照例真性情,杵在一旁不动,没理他。 白贵白管家是个软骨头,惹不起这主儿,连忙将话头接去,道:“据臣……据老奴所闻,大公子离开南俊京华,已两年有余。” “两年有余了啊……”轻抚扇面,仰望晴空:“也不知那小傻妞……” 嘴角莫测地浮出一丝笑,英景轩忽地“刷拉”扬扇,摇三摇,说:“去瞧瞧。” 远望去,城镇里还覆着雪,白茫茫里四点黑。近些看,前面一点恣意地走,后面三点踉跄地跟。 那是有个人,又化作传说里的云尾巴狼,带着他新集结的智囊团,再次去往南方,为祸苍生。 第38章 京华城西,有座新开的楼子。楼高三层,正门临街面市。 云尾巴狼左右逛,在这楼前顿住脚,合了折扇朝匾额上虚点三下,念:“望归楼,好名字。” 司空幸和司徒雪没反应,白贵凑上来,恭维道:“老奴与少爷想到一处去了,也以为此名曼妙。” 却说这一趟,云沉雅化名“云晔”云大少,随行三人与他一齐改名不说,还纷纷易容。因易容撒谎等诈术,需亦假亦真才能欺骗群众,故而云尾巴狼等人虽则易容,但貌相变化却并不很大。 云沉雅仍是翩翩公子。司徒雪依旧冷面美人儿。白贵老管家还是个老叟。司空幸因屡次不爽云沉雅,不慎遭尾巴狼报复,易容时,眉毛被挑高画粗,原本一幅好样貌愣是变得凶神恶煞。 再说改的诨名。云沉雅为云晔,司空幸与司徒雪换成司幸司雪,白贵不变。 一路四人同行,关系也编了个幌子。入得南俊时,云尾巴狼本让两个护卫扮夫妻,怎奈司空幸与司徒雪,一个是木头,一个是冰块,凑了一起,十天说不上十句话,委实没个夫妻样。尾巴狼百般无奈,只好让司徒雪与自己搭配,将司空幸赶去做大哥。 如此种种,便有了今日这般,云晔大少爷领着他的少夫人,大舅子,老管家,一起逛入望归楼。 三月初一,春日未时,楼外车马喧,楼里人声沸。 云沉雅夹着一杯酒,把玩两下,小酌一口,问:“可有法子了?” 此言出,桌上三人的动作均是一顿。半晌,白贵若无其事夹了菜,道:“老奴以为,大隐隐于市,此处甚好。” 云尾巴狼一笑:“落脚处有了,法子呢?” 这里问的法子,是他此次来南俊国的目的——为将与联兵符相关的人事斩草除根,从而神州大瑛,再也不受兵符的威胁。 只不过,两年多前,云尾巴狼的背后,有南俊皇族撑着。而今,方唐秋三家已被瓦解,如此再寻联兵符的余孽,便碍不着南俊皇家的事儿,是以这厢行事,需得格外慎重小心。 司空幸道:“属下以为,此事不必急,也急不得。为防打草惊蛇,不如从明察暗访开始,一点一点摸索。” 司徒雪“哼”了一声:“大海捞针,探到何时?” 司空幸被她一堵,一时没了言语。他暗自思索了番,本想再作解释,可一抬头,见云尾巴狼正饶有兴味地观察他的反应,不禁闭了嘴,闷头喝起茶。 云沉雅一本正经将折扇合了,往桌上敲敲,暧昧一笑:“你们不要拌嘴嘛……” 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一呛,白贵惊得一哆嗦。其实一路来,云沉雅闲着无聊,也不时调侃这二位。但事实上,两护卫间的关系一如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得很。 白贵讲究和谐共事,咳了两声,直接转话题,“那少爷以为……” “也别想太远,先说眼下。”云沉雅翻了三酒杯,慢腾腾斟起酒来,“阔别两年余,如今也算初来乍到。我们人生地不熟,是该按兵不动。可按了兵,不动太久,也会惹人眼,最好是找桩事做……嗯,不如……” 其余三人听到这,均敛了心神,谁想云尾巴狼就此打住,推给他们一人一杯酒,笑眯眯地说:“尝尝。” 几人面露狐疑之色,互看了一眼,举杯小品几口。 “这酒……”除却司徒雪,司空幸与白贵不约而同皱了眉。 云沉雅扬起眉梢:“说。” 司空幸道:“这酒味烈,却也甘醇芬香,味道似曾相识,按理说……” “按理说,我们不应当在南国喝到这种酒。”白贵“嗒”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下了定论。 云沉雅点头笑了笑,又侧目看向司徒雪,“你以为呢?” 司徒雪秀眉蹙起,思量半晌道:“属下甚少饮酒,不觉其中蹊跷。若硬要说特别之处,只觉此酒好喝,甘冽中略带犷博,但也不失醇甜。” “确实如此。”司空幸眼神一动,恍然忆及一桩事。他看向白贵,“两年前,我随大公子至北荒。曾有一处人家拿酿酒招待我们。那酒的滋味与眼前的这杯不像,但其中的犷烈之味,却如出一辙。” “是了。”云沉雅点头,也看向白贵,“可能尝出酿酒的原料?” 白贵精通医术,对制茶酿酒之术亦有造诣。他再品一口,深思道:“不曾想,这南方的酒里,竟掺杂了北地的青稞。” 云尾巴狼笑起来。他抬了手,招呼来一跑堂的,打赏一锭银子,问说:“你们这酒甚好,有什么来头没有?” 那跑堂的将银子搁手里掂了掂,放在牙间一咬,双眼登时闪亮起来。 “嘿这位爷可真大方!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卖得这沉棠酒,可是京华城排得上名号的。一月至多二十七坛,要是卖完了,不好意思,您只有下月再来。” 停了一下,跑堂的又谄媚道,“不过这酒贵,能买的起的也不是个平凡人,爷您今日撞上了,碰巧喝了,倒是个难得的缘分。” 说起来,云沉雅点“沉棠酒”也真是个缘分。入酒楼时,菜牌子一路望过去,不知不觉就喊了这个名儿。 云尾巴狼稍一晃神,扇子搁手里摩挲两下,又作出一副笑颜:“那这酒的来头……” 跑堂的机灵,不等他问完,便顺着话头往下猜:“这位爷想知道这酒的来头?” 白贵看了云沉雅一眼,又往跑堂的手里塞了三两银。 “实不瞒您说,我们这望归楼有俩掌柜,大掌柜管楼里的生意,二掌柜曹先生才专管这酒。爷您今日可算来得巧,曹先生恰好在。若逢上他不在,便是我们知道在哪里寻棠花酒,也不定能买来。”说着,跑堂的又看云沉雅一眼,识趣地道:“小的这就为爷去叫曹掌柜。” 待跑堂的走远,云沉雅慢条斯理展开折扇,摇了摇,弯起双眼:“一月二十七坛,一年就是三百来坛,这数目,可不小。” 司空幸点头:“酿这酒,需要北荒的青稞麦,而南俊并无青稞。” 司徒雪一愣,不禁道:“也就是说,这个酿酒人,每年都有法子弄到大量的青稞。所以,这酿酒之人,必定越过神州大瑛的沄河界,跟姬州北荒,抑或窝阔国人,有生意买卖的关系。” 白贵怔然道:“南俊国的联兵符已毁,想要修复联兵符,必须借北地之力。因此,想要找联兵符的余孽,南北买卖是一个入手点……” 云沉雅笑了一声,“巧的是,酿这酒的人,与北荒乃至窝阔,恰好有着生意往来。” 看了看桌上的酒,白贵吸了口气:“踏破铁鞋无觅处,大公子委实英明,竟顺藤摸瓜找出一条线索。” 云尾巴狼勾了唇:“不一定真是线索,碰碰运气罢了。” 少时,大堂二楼便下来一人。三十来岁的汉子,寻常样貌,极好的脾性。这人便是望归楼的二掌柜,曹升。 既然抓住了沉棠酒这一条线索,云尾巴狼索性借口做酒水生意,打探这酒的门路。 曹升听闻他的来意,随即爽朗笑道:“前阵子俺才问小掌柜多订了七坛酒,没想到今日又有生意找来。老实人就是好啊,老实人财源滚滚来。” 云沉雅听了这话,含笑不语。 曹升又往下说:“倒也不瞒云公子,这酒因原料稀少,所以卖得特贵,一般酒楼不做这生意。我是瞧着那小掌柜实诚,又……嗯,这才做起了买卖,起先也不怎么赚银子,等名头打响了,才有的进账。云公子若狠心下大价钱,俺自给你说去。” 白贵接话道:“银子不是大问题,那便有劳曹先生了。” 曹升“哟呵”一声,笑逐颜开:“几位也直来直去。成!赶早不如赶巧,今天初一,那小掌柜待会儿便来望归楼结银子。几位若没事儿,不妨等等。她结好了银子,俺就给你们引见引见。” 说罢这话,曹升便又自个儿忙去了。 四方桌上,白贵拉着司空司徒闲扯淡。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而云沉雅却安静下来。 他推开酒杯,端了一盏茶。茶叶在水中浮沉辗转,一如他来南俊的心境。其实来南俊京华,他是有那么些私心的,想去瞧瞧,曾经那又呆又傻的小妞,如今过得怎样。 然而,当南俊近了,却越发觉得情怯,越发觉得沮丧。 去瞧了她又能怎样呢?当初无法给她承诺,难道现在就可以? 更何况……时至今日,已两年有余。正如舒棠所说,她是平凡人家的姑娘,一辈子,也就向往平凡安心的生活。这年她二十已过,想必早已嫁人了吧。 云沉雅兀自笑了笑。座位甚好,抬眼便能望见酒楼外,日晖最浓处。车马嚣嚣,熙来攘往,人间依旧热闹。 忽然,有清晰的丁玲声入耳。云沉雅一怔,似是感到了什么。再抬头望去,只见那丁玲声来自一方小马车。而马车停在楼口,车上跳下一人。 如画的眉,流转的眸,殷红的朱砂痣。 舒棠上身着白,下身是朱红的裙。弯身抱起一壶酒,宛如春来浸着日晖绽放的美丽海棠。 “啪”的一声,茶盏自手中落下,可云沉雅却没听到任何声音。全世界都消失了。他慢慢站起身,张了张口,微不可闻地唤了声:“小……傻妞……” 第39章 跑堂的在吆喝,有醉汉从酒楼里穿过。望归楼的生意格外好,天未近黄昏,里里外外已扰攘一片。舒棠抱着酒,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但凡撞着人了,便弯身赔个礼。 不施妆容的样子,老老实实的语气。阔别两载有余,她依旧是那个舒家小棠。 但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云沉雅站得远,瞧不太真切。可他看得久了,楼里喧嚣便尽数化去,人来人往似也静默,只有一红裙姑娘,恍若分花拂柳而来。 舒棠进了楼里,四处不见曹升,正纳闷,忽闻二楼上一声叫唤:“小掌柜——” 舒棠抬头一瞧,连忙应答一声:“曹大哥。”便往楼梯口挤去。还没挤到,她心里忽地动了动,蓦然回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四方桌旁,有个锦衣公子怔怔地立着,看着她。 眼风相接,舒棠一愣,那锦衣公子也是一愣。须臾,舒棠朝他点点头。锦衣公子又怔了一下,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舒家小棠上二楼结银子去了。云沉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愣然坐下。扬开折扇来扇风,又合上。端起茶盏来饮茶,再放下。最后持了酒杯,连饮了好几口。甘冽酒味萦绕在舌尖,云尾巴狼走了神,唇角慢慢浮起一枚笑。 桌上三人,除了司空幸,另两人均被云沉雅这阵仗惊住。司徒雪沉得住性子,白贵却不然,吞了两把口水,就往司空幸身旁凑:“大公子这是……魔障了?” 其实重遇舒棠,司空幸心里也高兴。然而他对云尾巴狼有积怨,白贵问起这话,他便不愿帮云沉雅解释。瞟了尾巴狼一眼,司空幸咳了两声,道:“不知少爷如何看待这桩事?” 云沉雅又抿了口酒。面带春风,唇角含笑,思绪翻上跟斗云,一飘飘了十万八千里,压根就听不见司空幸说什么。 白贵被尾巴狼脸上的小春风儿一吹,恍然大悟:“老奴明白了……” 司徒雪以为白贵在想正经事,便接过他的话头,说:“老先生也以为方才那姑娘可疑?” 岂料白贵这会儿却挂出一脸暧昧的笑:“嗯,忒可疑。” 白贵是个太医,曾又在司天监供过事,医术杂术邪门歪道都懂一点。他见司徒雪不解,便解释道:“离宫前,老奴曾为大公子卜过一卦。卦象上说,公子今年,红鸾星必会大动。” “红鸾星主姻缘,可大公子的妻房玄虚,且……”他压低声音,对司空司徒两人小声道:“且上一个去世才不足三年,按理是不可能有此卦的。更何况,大公子,呃,年幼时时荒唐了点,但长大后还算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我本以为是自己的卦出了错,可照今天的情形看来——”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照今天的情形看?” 白贵正说到兴头上,没注意那声音的源头。被这么一问,他兴致勃勃地继续:“照今天的情形看,原来大公子喜好这一口啊。” 声音又道:“哪一口?” 白贵“啧啧”两声:“刚刚那买酒姑娘一来,你瞧他这副丢了魂儿的模样。说好听的,他喜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难听的,就是市井间土里土气的民间姑娘啊。也难怪公子从前没遇过入得眼的。倒也是,宫里的姑娘,美则美矣,都太雕琢了些……” 事实证明,背着尾巴狼说他坏话,实属不智;当着尾巴狼说他坏话,实乃愚蠢;然而,当着尾巴狼说他坏话还以为他听不见,那可真是二了。 此话出,桌上就静默了。过了一会儿,司徒雪垂眸斟茶去了,司空幸咳了两声,就闭眼冥想起来。白贵忽觉背心一阵恶寒。他慢慢偏过头,正对上云沉雅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贵被惊吓,直接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大、大公子……您回神儿啦?” 云沉雅挑起折扇,转了几圈,直接往桌上“啪”得一炸,淡淡道:“我却不知你一路南下,原来心思全用在这种地方了?” 有这么个传闻,大瑛皇城根下妇孺皆知,说是瑛朝大皇子,出了名的笑面虎。不怒则已,一旦发怒,五里外的湖水都结冰。 白贵惊得一抖,则差没下跪磕头。 这时,却是一旁静坐的司空幸为他解了围:“方才那姑娘名唤舒棠,是……是大公子曾在南俊的旧识。” 听了这话,白贵和司空幸都愣住。 司空幸看了眼云沉雅,又添了句:“民间姑娘,自是及不上官家小姐锦衣玉食,但也称不上土气。属下以为,方才小棠姑娘的打扮,咳咳,还是不错的。” “是不错。”司徒雪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将话头接了去:“白裳红裙,大方得体,唯有一点甚是可疑。”她说着,又看向云沉雅,等他做决断。 云尾巴狼默了一阵子,端起酒杯道:“嗯,是她手里的那壶酒。” 她手里的酒坛子,上面粘着四方红纸,红纸正中间书了一个“棠”字,是沉棠酒。 司徒雪点头:“不仅如此,属下方才还听曹升唤她小掌柜。想必沉棠酒的酿酒人,就是她。” 云沉雅微一沉吟,转头看向司空幸与白贵:“你们怎么说?” 白贵道:“既然大公子与舒棠姑娘是旧识,不如……” “不可。”未等他说完,云沉雅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垂下眸子,沉默须臾,道:“我们此行,暂不可以真面目见人。” 司徒雪道:“为何?” 云尾巴狼脸上神色莫测。司空幸想了想,便解释道:“若是打草惊蛇,岂非功亏一篑?” “可是……”司徒雪还欲说什么,却被云尾巴狼将话头截住。 云沉雅道:“若此刻便以真面目示人,贸贸然行事,以后怕会举步维艰。” 桌上四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阵,司徒雪说:“那便依照大公子的意思,我们四人用化名,以做酒水生意的名目,先与这舒棠接近,一步一步行事。大公子以为如何?” 其实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云沉雅听了此言,端着酒杯的手不禁一顿,酒水倾出两滴。他愣了愣,好半天才应了句:“好。” 少时,舒棠跟曹升下了楼来。她手里仍抱着酒坛子。曹升伸手指了指,她的目光便顺着看向云尾巴狼这一桌。曹升是中间人,待走近了,便热情地给两人做引荐。说云晔云大少,是自大瑛来的商人,做酒水生意的,如今想要倒卖些沉棠酒。 说罢这话,曹升又对云尾巴狼道:“云公子,俺也是做生意的,俺知道为商嘛,图的就是一个字,利。不过您别嫌俺唠叨,俺也得多说一句。这小掌柜,可是个老实人。您与她做生意,还望多照顾她一些。” 云沉雅听罢这话,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禁落在舒棠身上。 舒棠抱着酒,朝云沉雅躬了躬身,算是招呼。她道:“云……云公子,我听说你要买这酒水?” 云沉雅沉默一阵,却问:“你怎么,做起酒水生意了?” 这话彻底跑了题。在场几人听了,都愣了愣。白贵正喝茶,猛地一呛,咳了两声连忙打圆场:“我家少爷的意思是,姑娘你年纪轻轻,怎么会出来跑生意?” 舒家小棠想了想,便老实道:“我家开小客栈,从前也做酒水生意。我爹爹年纪大了,这两年腿脚落了毛病,我便替他出来跑生意了。” 另一边,曹升又笑着添了句:“小掌柜忒谦逊了。云公子,您可别小瞧了她。自打小掌柜接了这酒水生意,打点得井井有条不说,口碑也极好。那进账可比前几年好多了,是吧?” 舒家小棠尴尬道:“没、没怎么好。” 云尾巴狼听说她将生意打点得不错,唇角便牵出一枚笑。可想了一想后,那枚笑又消失了。 他蹙起眉头道:“姑娘家,抛头露面太多总是不好的。其实可以雇个小厮,跑腿的活计,你便不用亲力亲为。事无巨细的话,终归累的是自己。” 话音一落,大家又愣了。司空幸伸手捏了捏额角,白贵立刻又打圆场,说:“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一点不行,太心善!对人忒好忒真诚了!” 舒棠听了,便点头道:“嗯,云公子真是个好人。” 云沉雅一愣,恍恍然忆起她从前叫他云官人,对他说,云官人真是个好人。心里起起伏伏,他沉默一阵子,没能接这话。 舒棠又将手里的酒坛子往前递去,说:“我今天带了一坛酒来,先给云公子你们尝尝。你、你们要觉得好喝,我……” 她的话没说完,曹升便在旁补充道:“云公子莫介意,这小掌柜头一回与陌生人做生意,所以不大利索,心是好的。” 舒棠连忙点头。 云尾巴狼心里百味陈杂,接过那坛酒的瞬间,如同在某个夏天,接过一个姑娘用攒着的铜板给他买的桃子。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司空幸站起身,摸出一锭银子要给舒棠:“舒姑娘酿酒也不容易,我们哪能白要姑娘的酒。” 舒棠又连忙摇头,说:“你们要做这酒水生意,我、我理应送你们一坛子的。”顿了一下,她又道,“两坛子也可以。” “收下吧。”忽地,云沉雅轻声道,“做生意,有来有往,日后才好合作。” 舒棠一听便愣了,不知怎地,觉得这语气熟悉。她默了一默,接过那锭银子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把碎银,数了半晌,递给云沉雅。她乐呵呵地笑道:“也成,不过这锭银子太多了,我给你打个对折。” 第40章 外来人在京华城开酒水商号,单是选地段,疏通关系等等,就得花个把月时日。然而,云尾巴狼一行人,个个都是人精,只用了不到十天,便将杂事料理完毕。之后几日,白贵又随尾巴狼窜了几处小巷子,以高价游说民间的酿酒人家,把自个儿家的酒水给他们倒卖。 这么个做法,是因云尾巴狼认为买卖酒水虽是个幌子,但既然做起生意,就该像个正经商人,务必要唯利是图,见钱眼开。沉棠酒虽好虽妙,可造价忒高,买卖初期,是很难获利的。但民间小户人家的酒水就不一样,种类多,成本低,味道纯,集中起来放入商号挂了牌,价钱还能再抛高,基本是个稳赚。 因在忙活这些事儿,转眼十余天就过去。南国的气候,暖起来是极快的。三月十六这天,春气已经很浓了,舒棠一身湖色衣裳,又蹲在葡萄架下数酒坛子。 点数完毕,她抱起一个小坛,刚回过身,便瞧见立在身后的阮凤。 阮凤像是等了一会儿的模样。他见舒棠一身收拾得妥帖,斜肩挂了个小布包,便晓得她是要出门。阮凤笑道:“前阵子忙,今日才来瞧你。未料不巧,你却正要出去。” 舒棠见了阮凤,心里一喜。她将小酒坛放在旁边石桌上,从布包里翻出几张小银票:“阮凤哥,这是二月结的银钱,我给四叔小棍他们几个分好了,你帮我转交给他们,成么?” 四叔,小棍等几人,是阮凤帮舒棠请的酿酒人。 阮凤瞧了一眼那酿酒方子,却皱起眉来:“说了许多次,卖酒得来的银子,你收着便是。四叔他们,我自会补贴。” 舒棠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这不成。酿酒的地儿,是阮凤哥帮我找的。买酒的曹大哥,是你给我介绍的。连酿酒这伙计,也是四叔他们帮我一起干的。我充其量多跑跑腿,卖卖酒水,委实不该将赚来的银两全拿了去。” 阮凤心知这方面拧不过舒棠,只好将那银票接了。目光再她身上一扫,又道:“方才我来时,没瞧见两只獒犬,却见你那两小骡子停在门侧,准备如斯妥当,是要上哪儿去?” 舒棠正弯身将小酒坛抱回怀里,听了这话她便乐了。一边随阮凤往屋外走,舒棠一边说:“我爹今儿个去庙里上香,莴笋白菜跟去了。阮凤哥,我前阵子谈了一桩生意,有个公子想要买沉棠酒,我这会儿跟他签单子去。” 语罢,两人已来到舒家客栈外。舒棠将客栈门掩了,又将小酒坛固定在骡子车上。她持操了小马鞭,对阮凤说:“阮凤哥回王府么,我顺你一程。” 今日今日,阮凤的身份已今非昔比。两年前,方唐秋三家瓦解之后,六王爷,即阮凤的生父,便以“义子”之名将他接回了王府。因瓦解三大家族,阮凤功不可没,此后不久,南俊国君便封阮凤为小王爷。 舒棠这辆骡子车,是因她跑生意的缘故,攒着银子买的。骡子车虽不小家子气,但素里素外的模样儿,着实称不上金灿灿的王爷身份。 岂料阮凤倒不介意,笑答一声“好”,撩了衣摆,便坐在舒棠旁边。 鞭子一声脆响,两只小骡子便咯噔咯噔跑起来。走到长街,春日繁华惹得舒棠东张西望。阮凤却思考着生意的事儿。 不曾想,这造价奇贵,掺了北地青稞的沉棠酒,竟会有人愿做它的买卖。 阮凤又皱起眉来,他问:“阿棠,你方才说的买酒人,是什么人?” 舒棠手中动作一顿,过了会儿,她答说:“是个……是个姓云的公子。他叫云晔,前一阵儿才来的京华城。” “姓云?”阮凤的眉更拧紧了一些。想了一下,他对舒棠说:“阿棠,既未签单,那现下这生意并不作数。你今日,不若推脱了去。往后若想多卖些酒,我可跟曹升商量。” 舒棠听了这话,怔了怔。她偏过头来看了一下阮凤,又别过脸去瞧骡子。“不了,我不能一直靠阮凤哥帮着。我得好好儿卖酒。以后多攒些银子,也好……也好带着我爹,四处去走一走,看一看,长些见识。” “可你一个姑娘家……” “那云公子挺好的。”舒棠道,“因曹大哥与他说,我这是头一回跟生人做生意,他便说,日后他倒卖沉棠酒,不管能否卖出去,都先将银子预付给我。” 话说着,便来到凉王府的岔口,阮凤下了骡子车,想了一会儿,叮嘱道:“若是如此,你想做生意那便做吧。签单子的时候你记得,心里有个价位,可不要轻易抛出,先等对方说价。” 舒家小棠点点头。 阮凤又一沉吟,继续道:“既然谈的是生意,自己的事儿,便不要跟人提太多。” 舒家小棠又点点头。 阮凤还欲说什么,舒棠便抢先一步道:“阮凤哥,你放心吧。我是去望归楼跟云公子谈生意,那地儿是曹大哥的,若真遇着难处,我还能找他呢。” 阮凤听了这话,才放心了些许。舒棠拍了骡子刚欲走,岂料阮凤又在后面添了句:“我这会子有事在身,等办完了事,我还是去望归楼瞧一瞧。” 可话音落,两只小骡子已经跑了一截儿,舒棠也没听太真切。 云沉雅挑的是二楼隔间,临窗处,好打望。他早来小半个时辰,没事儿干,便往街上东瞅西瞅。街旁有新抽条的柳枝。尾巴狼心想,柳树这玩意儿,也忒没骨气了些,远至北荒,近在南俊,真真遍地都长,随处可见。也不知那名为他媳妇儿,实为他弟媳妇儿的沈眉是抽了哪门子风,偏偏喜欢这没骨气的歪脖树。 云尾巴狼想到此,又不禁在心里感叹,事实上,喜欢丝瓜花的舒家小棠,倒也不见得比这沈眉有多少追求。 这可真是个令人心碎的世道啊。 一阵蹄子咯噔声,将云沉雅从思绪中唤回。云尾巴狼以手支颐,探头往窗外一望。街头驶来一辆骡子车。车子走近,跳下一姑娘。 姑娘很美丽,一身衣裳湖水色,斜肩挂着一垂到腰下的小布包,为她平添几分可人。 这姑娘是舒棠舒兔子。尾巴狼晕了晕,眸子闪了闪,两只眼睛便弯起来。 斟好两盏热腾腾的茶,屋外便有敲门三声。大尾巴狼正襟危坐,邀请兔子进屋,邀请兔子落座,并一本正经地与兔子谈生意。 兔子说:“云公子,您开个价?”尾巴狼曰:“沉棠酒单价卖给望归楼是多少?”兔子道:“是五两银三十个铜板。”于是尾巴狼就说:“那我给七两银吧。”兔子惊了。 过了一会儿,兔子又说:“云公子,您说个数?”尾巴狼笑:“沉棠酒一月卖给望归楼多少坛?”兔子道:“从前二十七,如今三十四。”尾巴狼一脸轻松:“那给来五十坛吧。”兔子又惊了。 舒棠犹疑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云沉雅见她面露难色,便道:“五十坛,你若觉得少,我可以往上再添些。” 这个时候,他已然将什么“身为正经商人,务必要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道理忘光了。 舒棠忙道:“不是的,云公子。”说着,她又放低声音:“我是觉着,五十坛有些多了。” 云沉雅一愣。 舒棠解释道:“这沉棠酒,是我跟几个伙计一块儿酿的。人力和原料都有限,一时、一时酿不出那么多。” 云沉雅欣然笑起来,他提壶又给两人满上水,“那舒姑娘觉得多少坛合适,那便卖我多少坛吧。” 舒棠道:“这个,我得回去算算。” 云沉雅抬眸看她一眼,又淡淡地笑:“不着急。” 舒棠只觉那眼神也熟悉。愣了愣,她不禁道:“云公子,谢谢你。我原先也认识一个姓云的公子,他跟你一样好说话。” 此言出,云沉雅提壶的手微微一颤。窗外有风袭来,带了些凉意,可外头依然被春阳照得亮灿。云尾巴狼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看她,问道:“这酒叫沉棠,有什么缘故吗?” 舒棠一怔,不禁垂下头去。少时,她嗫嚅道:“云公子,这问题……我能不回答吗?” 心里蓦地一紧,云沉雅张了张口,只道:“你……”可想说的话却没说出口,顿了一下,他又挂出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好,不用答我。” 舒棠仍是埋着头,像是有些尴尬。缓了一缓神,她抬起头来问说:“云公子是从神州大瑛来的,是哪里的人士呢?” 云沉雅笑道:“在下永京人士。” 舒棠抿了抿唇,沉默半晌,她又问:“那云公子去过沄州吗?就是江南的沄州。” 云沉雅一怔,喉结动了动,凝神看着她,没能回答。 舒棠只当他是没反应过来,又慌忙比划,说:“沄州,就是、就是在挨着沄河的州。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其实这么一望,这里的景致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沄州?是云官人的故乡吗?” ——“云官人,我日后将银子攒起来,攒够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那是他从前对她说的话。原来两年来,她都一字不差地记着。 仰头喝一口茶,明明是温吞的水,却像烫了整个心肺。胸口忽地一阵钝痛,云沉雅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怎么……问这个?” 舒棠愣了愣,偏头去瞧窗外的闹景。须臾,她也是一笑,清澈眸子深处映着碧水湖光:“云公子,你跟我讲讲沄州的事儿吧。我一直想去瞧瞧,一直没能去成……” 第41章 有小厮叩门来换茶水。新烹的这壶有点苦。云沉雅垂眸呷一口,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 那一年,仿佛也是这般,淅淅沥沥的雨水拉成帘子。他拉着又呆又老实的舒棠蹲在屋檐下。极目处,天地都有水汽。 云沉雅脸上的笑终于没了,张了张口,只觉喉间一片干涩。 正此时,屋外又有人叩门。来者是曹升。待曹升进了隔间,他身后却跟着两人,一是阮凤,一是司徒雪。 曹升为众人做了引荐,便笑道:“俺刚刚在楼下撞见小王爷和少夫人,上前一问,果然是来等小掌柜和云公子的。俺琢磨着您二位都是好说话的人,生意单子就一桩事儿,谈了这许久合该谈完了,这便领他们上来瞧瞧。” 阮凤这会儿换了身浅碧衫子,腰间挂一块蟠龙坠玉。时隔两年,依旧严谨的气度,眉眼却比往昔更凌厉好看了些。 他朝云沉雅点点头:“听闻沉棠酒有了生意,阮某便来看看。阮某这位义妹,为人心善,不欺不诈,还望云公子与她做生意时,多多照顾提点。” “小王爷客气了。”云沉雅笑道,“云某初来乍到,且才刚打点好商号杂事。起步阶段,也不以获利为主,反倒是好生合作,打响名头才是要紧。” 曹升听了这话,不禁问说:“听云公子这口气,商号的地段也选好了?” 云沉雅笑着点头。 曹升又问:“在哪儿啊?” 云沉雅道:“倒是个四通八达的地处,在城中的临江街。” “临江街?”曹升十分惊讶:“那条街上可有一间茶铺子,叫做东门?” 云沉雅点点头:“确实有一间。” 曹升拍一把大腿,大笑道:“这可真是个缘分。前阵子,俺托俺家老婆子给小棠姑娘说门亲事。说了好几个都不成。俺本来正愁着,谁想昨儿个俺家老婆子跟隔壁家的一通气儿,听说那东门茶铺子的梁少爷,竟也在物色媳妇儿。” “这东门茶铺子可了不得,在京华城开了七八家,是排得上名号的生意人家。俺想着小掌柜左右也做生意,便撺掇我家老婆子去东门茶铺子说说这门亲。没想到啊,无心插柳柳成荫,结果成了!俺正要来跟小掌柜说这桩事,让她隔几日去相亲,谁知道……” “相亲?”不等曹升说完,话头便被两个人同时打断。云尾巴狼眸光动了动,脸上的情绪敛尽。阮凤蹙了眉,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曹升继而又道:“是啊,俺还想说,倘若这门亲事成了,小掌柜日后便搬去东门茶铺子,如此跟云公子便成了邻居,做起生意来,就十分方便了。” 云沉雅嘴角一抽,沉默半晌,摇开扇子来扇风。 阮凤眉头拧得紧,他回身看向舒棠,问道:“前两年不是说不愿相亲吗?何时变得主意?” 其实也怨曹升神经大条,姑娘家相亲这种事儿,哪能当着众人的面提起。舒棠一脸尴尬,支支吾吾地道:“我……我爹岁数大了,这两年腿脚落了毛病。我一人照顾他,中不比多个相公。男人家,力气大,好干活。我就想嫁个人,日后、日后也好多个人关心我爹爹……” 云尾巴狼听了这话,摇扇的动作一滞,目光不经意落在舒棠身上。 阮凤也温吞,想了半晌,才道:“其实你不必勉强,若是因舒伯父,我可以……” “不必了。”舒棠仍是垂着头,嗫嚅着说,“我总不能事事都麻烦阮凤哥……” 尾巴狼一愣,目光又幽幽地落回阮凤身上。 话说着,一行人便下了楼,出了望归楼。是时黄昏,红绯挂在天边。小骡子咯噔咯噔踢着地儿,舒棠跟几人做了别,理了理斜肩小布包,便要回家去。 她一袭湖色衣裳,走路的时候,小布包便在腰下一摇一晃。云沉雅立得不远,摇扇看了会儿,觉得这美景堪比春日霞光。 可是,太美的东西,总是短暂。舒棠还没跳上骡子车,便听身后有人唤了句:“阿棠。” 阮凤走近两步,伸手扶了扶舒棠的发髻,不禁笑得柔和:“原给你买过簪子,你却不爱带着。发髻乱了,自己也不晓得。” 待人已经走远了,不见了,尾巴狼还立在望归楼前。手里的扇子早就不摇了,牙齿磨得咯咯响。司徒雪只当他在想事儿,一时也未打扰。 过一会儿,尾巴狼说:“太煞风景了!” 司徒雪一愣,想了想,回道:“大公子也看出来了?阮凤身为王爷,对舒棠的确非同一般。属下查得,小王爷与舒棠极有可能是亲兄妹。而舒棠手里的酿酒秘方,亦有可能来自阮凤。” 说罢这话,那头却没反应。 再过一会儿,尾巴狼又说:“亲兄妹了不起啊?!” 司徒雪立刻拱手:“的确不足为惧。不过之前所说,都是属下的推断,若无具体证据,很难做出定论。”说着,她又拧起秀眉,“唯今之计,最好是能夺得沉棠酒的酿酒方子,抑或者……” 不等司徒雪说完,尾巴狼手里的扇子突然“呼呼呼”转了几十圈儿。他再瞥一眼长街尽头,忽地冷冷一笑,道:“走着瞧吧。” 说罢这话,尾巴狼迈了步子,一手背身后,一手摇着扇,转身便朝长街另一头走去。 没隔几日,商号的事儿便落定,起名“棠酒轩”,前厅接客,后堂存酒,穿过巷弄往里走,便至一处大宅子,这是新一家府邸,也唤“云府”。 开张当天,鞭炮放得噼里啪啦,预示生意兴隆前景雷霆。果不其然,云尾巴狼做生意很有手段,初初几日他也不图利,抓住小老百姓贪便宜的特点,低价多销,各种馈赠。不出日头,便将“棠酒轩”的名号小范围打响。 再来说司空幸等几人。他们三个,按理儿除了司徒雪,在神州大瑛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即便“棠酒轩”做到南俊第一,也及不上他们本身的名号响当当。司空幸与司徒雪是闷头做事儿的性子,即便心有不满,也能强压下来。白贵则不然。棠酒轩开了不出五日,白贵便磨皮擦痒,把不痛快挂脸上,期盼能与人,尤其是与狼产生共鸣。 云尾巴狼何其精明,自是瞧出白贵的小九九。可他不动声色,照例风风火火地做生意。白贵实在受不住,终于某一日,对云沉雅做了一系列旁敲侧击的规劝。 规劝的大体意思是年轻孩子都轻狂,少年心性爱新鲜。老奴晓得你尾巴狼对人世间对大自然都很好奇很有探索心理,这回事儿就好比你头一遭梦遗乃是因为你对床弟之事有了朦胧的期盼。但借用我大瑛朝臣一句名言,凡事你得把握个度,一旦过了便过犹不及,这就好比你一头扎进一桩小事儿中倒头来耽误了大事儿便得不偿失,这就更好比你年轻时更无数个女人发生关系,到洞房花烛繁衍生息的那夜你却瞬间不举了,这是多么令人绝望啊。 白贵对云尾巴狼进行规劝的时间,乃是一个灯火幽暗的夜晚。听完这一翻苦口婆心之言,云沉雅在灯下沉静地思量了一番。尔后,他只用了一句没抓住重点的话,直接将白贵撂倒。 他道:“其实,我在梦遗之前,对床第之事已然有了清晰而深沉的期盼。” 三月末,桃花灼灼,梨花如雪。舒家小棠驾着骡子车,一路咯噔咯噔,在春气浓郁的午天来到棠酒轩。彼时云沉雅正发困,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懒散地从铺子里逛出来晒太阳,见了正在搬酒的舒棠,却呆然愣住。 那姑娘今日穿一身烟色裙,袖口处绣两朵海棠花。发髻好生梳了,上面插一根素极的白玉簪子,往下看,额间的一粒朱砂好似花蕊,美得惊心动魄。 云沉雅一时反应不能,顿在门口,像失了魂,直到舒棠叫了好几声“云公子”,他才略略缓过来。伸手摸了摸鼻尖,云尾巴狼偏头去瞧酒坛子,不自然地说:“怎么……怎么今日你亲自送酒来?” 舒棠笑起来,还是傻兮兮的样子:“我今儿个要来这处,便顺便将酒送过来了。” 棠酒轩出来几个小厮,跟舒棠招呼了一声,便将骡子车里的酒往铺子里搬了。舒棠仔仔细细地瞧他们将酒搬完,摸了摸小骡子,又对云沉雅说:“云公子,我麻烦你一桩事儿成吗?” 云沉雅点点头:“你说。” 舒棠道:“我想先将骡子车寄放在棠酒轩,我一会儿过来取。”她又将小骡子往前拉了拉,继而又道,“云公子,骡子车里,还有一对兔子,你若没空,便不用管它们。你要是得闲,便将它们放出来,它们喜欢晒太阳。” 说罢这话,舒棠便将车帘子掀开,从里抱出一个木筐子。 那已经不是他当初送的木筐子了。两年余,两只灰爪兔也长大了。舒棠给它们换了一个大木筐,在里面点了软和的稻草,空间很大,兔子可以稍稍跑跳。 舒棠将木框放在地上。云沉雅恍然站了一会儿,便撩起衣摆蹲下身去。一如当初的她一般,他将手伸到木筐旁。两只兔子有灵性,纷纷凑过来,舔他的手。 云沉雅心里一暖,嘴角不禁浮起笑容,隔着笼子,又去拍兔子的头。 舒棠说:“云公子,这兔子跟你有缘分呢。” 云沉雅静静一笑:“嗯?”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当初我得了这两只兔子,它们也像这样凑过来舔我的手。它们两岁多快三岁了,除了我,没舔过其他人的手。” 第42章 街头一家小货铺。午时两刻,卖货郎摇起铜铃铛。 舒棠蹲在街边看云沉雅逗兔子,听到叮当声,便拍了一把脑门。她直起身,拉拉衣摆,对云尾巴狼道:“云公子,我还有事儿,得先走了。” 云沉雅别过脸对她一笑,提起大木筐子,又去牵了骡子车,想了想,说了句题外话:“没想到这两只兔子这么讨你喜,连出门也带着。” 舒棠点点头,道:“它们喜欢吃水畔草。我待会儿相了亲,便待它们去幽荷水岸转转。” 云尾巴狼牵着骡子车没走两步,脚跟便定住了。愣了一下,他回过身来,问说:“你待会儿……要作甚?” 舒棠讪讪笑起来:“我、我今儿个是来相亲的。”语罢,她指了指街头一间三层高的楼子。楼子名曰“临江客栈”,乃是京华城最大最繁华的客栈之一。 兔笼子放在车棚里。云尾巴狼往骡子车上一坐,一边哼哼着小曲儿,一边有模有样地将骡子驱赶入巷弄。穿过折巷,不远处便是云府。守在门口的小厮见云大少挥着小马鞭,赶着骡子车,嘴里哼哼唱,不由惊得下巴脱臼。 得到了大门前,尾巴狼笑兮兮地指挥小厮将大门敞开,随即小鞭子一打骡,驱着车又咯噔咯噔使入云府。 是时,白贵等三人正欲去铺子里寻云沉雅议事,走到院里,却迎面见一小车欢腾跑来,车上坐着的,正是那只挥着小鞭的唱曲儿狼。过了一会儿,司徒雪扶了扶额头,司空幸抽了抽嘴角,白贵转身抱着一棵树,想要一头碰死。 白贵额角撞出一个脓包。云沉雅将骡子车拴在树上,问他为何想不开。 白贵抖着手指着那破骡子车,说道:“便是这会儿停一皇辇在这儿,大公子你也只有坐里面儿的份。臣——,臣实在不忍见大公子你纡尊降贵到这种地步,竟为了两只兔子赶一骡子车。我大瑛的颜面何存,我大瑛的气魄何在……” 云沉雅没理他,回身却拎了兔笼子交给白贵,说:“灰爪兔,替我看着点儿。” 白贵悲愤地将兔笼子接了,又欲说什么,却见云尾巴狼拂拂衣袖,理理衣摆,一副又要出门儿的模样。回身瞧见杵在一旁的司空司徒两人,云沉雅讶异地挑了挑眉梢,惊道:“这么好的天气,你们怎么没去谈情说爱?” 司空司徒俱是一愣。须臾,司空幸咳了两声,司徒雪“哼”了一下。 尾巴狼左瞧右瞧,不禁来了兴致。他凑近了些,问:“司空,怎么了?闹别扭了?” 司空幸一脸尴尬,又咳了两声,这才道:“请大公子不要拿属下说笑。” 云沉雅听了这话,又意味深长地将他们二人看了会儿。玩笑开够,他才转了转折扇,恣意地道:“说吧,什么事?” 司徒雪上前一步,抢先拱手道:“禀大公子,属下业已查得阮凤与舒棠,很可能是亲兄妹,而他们的母亲,乃是当年与六王爷有过一段情,红极一时的京华城第一美人水瑟。” 云沉雅愣了愣:“这不是,早已知晓的事情了吗?” 听了这话,司徒雪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不禁露出一丝怒意。她转头冷若冰霜地看了司空幸一眼,这才道:“确实是早已知晓的事。可当初,我等几人分工行事前,司空却丝毫未曾向属下提及他所已知晓的内情,令属下耗时耗力,却百忙一场。” 来到南俊后,白贵等三人分工行事。白贵跟云尾巴狼跑生意,打点棠酒轩;司空幸负责探察这两年来,南北往来的生意记录;而司徒雪,则是查探沉棠酒的来源。 岂料云沉雅听了司徒雪如此说,却不气不怒,他摇着扇子,又将目光兴致勃勃地移到司空幸身上。 饶是易了容,隔着薄薄的人皮面具,仍能看出司空幸脸上的微红。司空尴尬地看了云沉雅一眼,顿了一会儿,终是跟司徒雪解释道:“我原以为你查沉棠酒的来源,只需寻个懂酒人品几口便是,毕竟要紧的,还是那南北青稞麦的生意。故而也就未曾料到你竟会顺藤摸瓜,查到小棠姑娘和阮凤的身上……” 司徒雪再“哼”一声:“沉棠酒的来源,除了查那酒水的原料,更要查那酒水方子来自何人。若如你说的那般轻松,我日夜奔波暗访又是为何?!” 司空幸亦晓得错在自己,可他是一个直性子,有什么想法也不愿瞒着,便说道:“我见你胸有成竹的模样,以为小棠姑娘与阮凤的事大公子对你说过……” 云尾巴狼正兴味盎然地瞧着他二人,听了这里,不由合起扇子指向司空幸,斥责道:“小两口吵架,将外人扯进去是什么道理?” 司空司徒二人对尾巴狼这类调侃早习以为常,因此刻说到紧要处,他们也没理会。司空幸顿了顿,又继续道:“你每日暗访,却并没来问过我。你若问我,我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司徒雪不禁愤然:“你为何不主动与我提及?!” 司空幸素来是个木头性子,这么被司徒雪一逼,不禁愣住。他张了张口,过了会儿,只好软下来道:“我、我日后注意。” “嗒”一声扇子在手里一敲,云沉雅笑眯眯地道:“这才对嘛。”说罢,他又瞟了司空幸一眼,道:“吵完了?” 司空幸一愣,只觉百口莫辩。过了一会儿,回了句:“属下没与司徒吵……” 司徒雪见他越抹越黑,不禁又来了气。她强压着怒焰,这才又道:“禀大公子,属下近日将沉棠酒带给不少南俊的品酒人尝过,这些人均说不出因由。属下以为,唯今之计,得到沉棠酒的方子还是其次,反倒是舒棠,她是一个突破口。” 云沉雅一愣:“小棠?” 司徒雪点头:“是。属下并非要利用舒棠,不过是想从舒姑娘口里问出沉棠酒是否是阮凤所赠,而阮凤,又是从何处得来这沉棠酒的方子。” 云沉雅挑起眉:“所以?” 司徒雪稍一犹疑,又回头看了司空幸一眼。 司空幸再咳两声,上前一步道:“这事,只有大公子去问一问。” 云沉雅道:“我?” 司徒雪道:“不错。其实这原是属下分内应当,但属下与人交际沟通的功夫,委实差强人意。而大公子从前与舒棠姑娘是旧识,应当晓得她的喜恶。若然小棠姑娘肯帮忙探得这沉棠酒的来历,那我们此行,必会省下功夫。” 其实这个道理,云沉雅原也是知晓的。 他想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肯作答。扇子在手上敲了好一阵,他才道:“也好,那我问问她。” 看了一眼骡子,又望了两眼兔子,云沉雅不经意又自嘲地低笑一声,“这小傻妞,两年多来的日子倒过得红火,养了一群小崽子,又酿酒做起小掌柜。比起我可真是潇洒自在许多。” 语罢,他便又往府外而去。有一瞬,他的身影有点落寞,像忽然被抛弃的孩子。 其实什么最撩人,是我带着点滴思念回到你身边,我看着你,你却再不认得我。 司空幸怔了怔,忽地忆起两年前的许多事,不禁地又唤了声:“大公子。” 云沉雅回过身来。 司空幸拱手道:“为难大公子了。” 云沉雅倏然一笑,他抬扇指了指天,清清淡淡地说:“那小傻妞,与人赴约习惯早到。这会儿快未时,她差不多快相亲了,我得瞧瞧去。” 云尾巴狼猜的不错,舒棠赴约习惯早到,约得是未时,她午时两刻便等在临江客栈。 临江客栈的三楼全是雅阁。雅阁又带左右偏间。舒棠与那梁佑梁公子约在渚云阁。云尾巴狼在楼梯一侧,见那梁佑带着一列丫鬟仆人外加媒婆一齐去相亲,不由皱了眉。待梁佑进了渚云阁,云沉雅给了小厮一大锭银子,便转悠进渚云阁的左偏间去旁听。 阁中人多,但却安静得厉害。 舒棠也被梁佑这阵仗惊着,但想了想,又觉着人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理应摆足气派。 梁佑长相不错,五官端正,唯独一双眼睛过大,眼皮子过双了些。他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碗盖,好半晌,才往旁边端坐着的老姑子瞟一眼,说:“这是张媒婆。” 舒棠一愣,立刻朝那老姑子招呼:“张媒婆好。” 梁佑又瞟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这门亲没个媒婆,忒寒碜,便自己带了一个。” 这话本没什么,可那语气却令人不舒服。舒棠听得心中一顿,但还是老实答了句:“是梁公子想得周到。” 梁佑放下茶碗,目光在舒棠身上流连。须臾,他抱臂笑起来:“我梁佑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今儿个来与你相亲,也是看在你貌美,又会做点生意的份上。别的不多说,先提条件。” 舒棠道:“梁公子你说。” 梁佑朝旁使了个眼色,即刻有一小厮恭恭敬敬地递上一红帖子。梁佑将红帖子接了,随即往桌上一撂,一脸不在意地说:“帖子上是我的聘礼,你可以数数。我派人查了查,大概数目能抵十个舒家客栈。若成了亲,你爹想搬来跟我们住也可以,不过他要另住一个院子。离我们远些。” 舒棠闻言,不禁道:“可是梁公子,我爹这二年患了风湿,腿脚不好,他能不能与我住一起,这样我也好……” 不等她话说完,梁佑便不耐烦地打断:“你住那个院儿大是大,可空房子留着是往后我用来装偏房的,你爹过来掺和什么?!” 舒棠一愣,半晌才道:“偏、偏房?” 梁佑一抬眉,一脸不屑:“那你以为呢?” “可是……” “我说舒姑娘。”舒棠话未说出口,便被张媒婆将话头抢去,“梁公子虽娶你做偏房,可你却是他实打实头一号夫人,日后吃穿用度,总也少不了你的。” 听到这里,舒家小棠心里便慌了。她又沉下气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商量说:“那梁公子只娶我一个不行吗?” 此言一出,一桌人哄堂大笑。梁佑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娶你一个?!”梁佑抬起眉头,又径自大笑一阵,“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明明是个弃妇,还想攀高枝儿。” 第43章 舒棠听到“弃妇”二字,登时愣了。 放眼望去,一屋子的人都以一种不屑的目光打量着她。 此时,张媒婆又道:“舒姑娘,前些年你四处相亲的事儿,街坊邻居但凡认识你的谁不晓得?后来你好不容易遇着一户人家,结果那公子不要你了。你自己说这事儿,再好再美的花,倘若被人折过,大家也不爱了不是?更何况,你娘亲又是……唉,我都不好说你。” “可是,可是我……”舒棠着急起来,“可是”了半晌,又没可是出个名堂,心里头只觉得冤屈。 梁佑这会儿又笑了,一脸不屑的模样:“我认你做个偏房,也是便宜你了。不然你这种身份,还有哪家敢要你?” 舒棠听得这话,不由来气。她扁了扁嘴,一双眉头皱起来:“那、那我不嫁了。” 话方出,梁佑却笑得更欢:“哟,不嫁了?别以为爷不晓得,你从前的情郎,不就是那出了名儿的俏官人云沉雅嘛。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我相信我是清白的。可跟云沉雅这孬种有瓜葛的人,又能清道哪儿去?” 舒棠听到此,不禁倏然站起来。她的话音有些颤,底气却足:“你胡说!云官人才不是孬种!” 梁佑却未搭理她。他俯身将那聘礼单子往舒棠面前推了推,吊儿郎当地道:“哟,说一句云沉雅的不是,你就这么气啊。要不是胡通预先跟我打过招呼,今儿我就要奇怪,怎得娶个媳妇儿,尽帮别的男人说话。乖,签了这单子,梁爷我便跟你既往不咎。” 舒棠愣了愣,因着愤怒,脸手也颤抖起来。她伸手抓起桌上的聘礼单子,狠狠撕成两半,带着哭腔道:“我不嫁你了,你的聘礼我一丁点都不稀罕……” 谁料此时,梁佑的语调倏然变冷:“不嫁了?我既然应了这门相亲,岂是你想不嫁就不嫁的?”说着,他又面露一讥诮之笑,“再说了,长这么漂亮,我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语罢,梁佑左右使了眼色,几个小厮便将正门堵住。 舒棠见门被堵了,心里一急,便将桌布巾一扯,趁乱往左偏间跑。谁想她还未跑到,偏间的门便“吱嘎”响了。牙白身影似是一晃,舒棠便撞入一温厚的胸膛。 渚云阁里突然多出一人,在场的人都愣住。舒棠亦呆了呆,不禁问道:“云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云沉雅未答这话。细碎的额发后,一双眸子阴晴不定。他将舒棠从怀里扶了扶,牵了她的手,低声地道:“走吧,我带你走。” 直到被他牵着,舒棠才发现他也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兴许是被云沉雅一脸冷色骇住,堵在门口的小厮,不由让出一条道。两人刚刚走至门前,舒棠却被一人从后面逮住手腕,狠狠一拽。脚下一个趔趄,舒棠险些跌倒。而另一头,梁佑却不肯放手。他一脸不屑地看着云沉雅,调笑道:“这不是,棠酒轩的云公子吗?怎么,难不成姓云的都跟这弃妇有一腿?” 云沉雅怔了怔,目光落在舒棠身上,却见她只是低下了头,神色委屈。 梁佑毕竟是个生意人,晓得所谓“云晔”云大少做生意的雷霆手段,便也让步说:“棠酒轩也是刚开张,我们东门子茶铺,也不愿与你们结怨。这舒棠,看着人美,但实打实是个弃妇。今儿个我梁佑不嫌弃要了她,还请云公子行个方便,将人留下。” 其实舒棠的心里头,是希望云沉雅能带她走的。可她素来不愿给人添麻烦,听到这里,只不由抬头看了看云沉雅,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句话。 眼里蓄着泪,犹如两年多前,在紫薇堂的那一幕。可当年她受委屈,是因方亦飞设计陷害,而今她受委屈,却全然因为自己。 心里有些钝痛。云沉雅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须臾,他伸手拂了拂舒棠鬓边凌乱的发丝,努力撑起一笑:“别怕,我带你走。” 舒棠眼里的泪意更浓了,她沉默须臾,重重地点了点头。 泪盈于睫的样子令云沉雅喉间一涩。下一刻,他伸手轻轻挡住舒棠的双眼。 折扇急速旋转起来的样子,是刃花如雪,光影如电。伴随着梁佑一声惨烈的叫唤,鲜血顷刻迸溅而出。舒棠只觉拽着自己右腕的手忽地松开,屋里有人倒地,有人发出惊呼。 云沉雅挑断梁佑的手筋,废了他一只手。 尔后,他再未看他一眼,牵着舒棠,便径自离开了。 街头阳光灿烂依旧。舒棠出了临江楼,便挣开云沉雅的手。她一副讪讪的样子,对他说:“云公子有家室,这样被人瞧见不好。” 街上无风,人来人往,喧嚣又燠热。云沉雅低头看着突然分开的手,有点儿恍惚。少时,他点了点头,对她道:“我带你去牵骡子车。” 棠酒轩的铺子在不远处,云沉雅绕过店铺,走街边小弄。至这会儿,舒棠已然缓了神,见前边云沉雅一言不发的样子,便不由地道:“云公子,你别担心,我没事。” 云沉雅一僵,片刻没有答话。日头将他的倒影拉得长,斜映在石墙上。须臾,他低声问:“小棠,你……一直被人这么说?” 舒棠愣了愣,不明白他言之所指。 云沉雅回过身来,又问道:“他们,一直说你是个弃妇?” 舒棠听到这话,方才笑起来。她说:“云公子,这不碍事的。其实两年多前,他们说的还要厉害些,后来阮凤哥帮忙,这一年来也没甚人说我了。” 云沉雅看着她,也微微勾唇,只是眼里没有丝毫笑意。“那你……方才为何满腹冤屈的模样?” 舒棠怔了一下,埋下了头。“因、因他们说云官人的不是。”她默了一会儿,又嗫嚅道,“他们说云官人的不是,我就很生气。” 巷弄石墙上,斜映着的修长身影微微一颤。云沉雅垂下头,细碎额发垂下来,遮住他的眼。他低低笑了一声,身畔的手却握紧成拳,“那个云官人……何德何能啊……” 云沉雅,你到底何德何能啊…… 可其实呢,这两年来,也有人这般问过她。阮凤问过,舒三易也问过。可连舒棠自己也寻不到答案。而其实呢,她已经许久不曾提及他了,只是眼前的这个云公子,有时候与她的云官人很像,摇扇的样子,说话的神色,以及……他方才不顾一切要带她走,就像两年前的初秋,他说要娶她,带她离开紫薇堂,在万千的斥责与质问中,选择相信她。 舒棠想到此,不由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嗫嚅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因为……因为那个云官人,一直对我很好……” 云沉雅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将她望着。 还是那个小傻妞啊。他想。虽然两年过去,她变漂亮了许多,变能干了许多,可性情依然老实,老实得有点偏执。于是这一瞬,他明白自己是喜欢她的。也明白了自己为何喜欢她。 大抵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在深寂莫测的深宫里,在他算计复又算计的二十多年生涯中,唯有这么一个小傻妞,如此单纯而坚韧地活着,在看似局促甚至笨拙的表象下,她不矫饰的恣意与唯心,是他一直的可望而不可及。 云沉雅的喉间哽咽着,然后他不知不觉地便说:“我、我一直很努力地去承担,一直。但是到头来,我还是很对不起一个人,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记挂她很久了……” 南方的屋檐,翘脚处都塑花鸟鱼兽。阳光打照过来,映在巷弄里的石墙上,模糊得像一簇又一簇竭力绽放的春花。穿堂风过,花团隐隐摇晃。 舒棠也有点恍惚,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明白地笑起来,说:“原来云公子也有记挂的人。” 云沉雅发怔地看着她。不知怎地,脸颊微微一红,便道:“嗯,有一个。” 舒棠又问:“对了,今天云公子怎么会在渚云阁?” 云沉雅又是一愣,连借口也拙劣起来:“我……不大会照料兔子,便去临江客栈寻你,刚到那里,却见梁佑带着一群人上楼。我不大放心,便上楼去偏间瞧一瞧,于是便撞见了。” 舒棠牵着骡子车从云府里出来时,抬手在眉骨搭了个棚。她看了看天,神色便不由沮丧下来。 时辰耽搁了,天不久就黄昏,兔子去水边吃草怕是不行了。 云沉雅送舒棠至门口,看着她驾着小骡子车还没跑几步,便见前方有辘辘车马,兴师动众而来。 第44章 来者是梁佑,左手腕刚刚包扎好挂了脖,便招呼了几十个家丁将云府围住。人群后又停一辆宝顶马车,车上跳下一人,却是胡通。 时隔两年,斗转星移,如今的胡通亦今非昔比。却说当年南俊王废了三大家族的势力,但方家失势,那么大块家业仍在。因胡通的爹与方家有亲缘,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借着方家家底往上爬,捞了个三品官的闲职做。故而胡通也从小恶霸,混成了大少爷。 胡少爷嘴里叼着一根山参,一摇一摆地晃过来。得到了舒棠面前,他上下将她与云沉雅打量一番,“哧”得一声便笑起来:“我说是谁呢?可不就是两年前跟姓云的订亲的舒家闺女儿舒小棠嘛?怎么,耐不住寂寞了,又找了个胆肥的替你出头?” 胡通的秉性,舒棠清楚得很,同他讲道理,犹如对牛弹琴。舒家小棠并不搭理他,转而将目光落到梁佑的左手腕。白纱布上渗着血迹,舒棠一丁点儿也不觉同情。她复又抬头将梁佑望着,问道:“那你要怎么办?” 其实梁佑这等跋扈子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莫说废他一只左手,便是将两手都废了,也不见得会影响他的生活。可偏偏,小人最会生事。 梁佑余光里觑了云沉雅一眼,冷笑一声,道:“好说,废了他一双手,你梁爷我便既往不咎。” 舒棠一听这话就急了,还没答话,身旁的云沉雅也笑了一声。扬开折扇摇了摇,云尾巴狼道:“你来废啊。” 话方出,梁佑便对周围家丁使了个眼色。十数人团团围上来,但因他们方才见识过云沉雅的本事,一时间皆不敢动作。这时,司空等人听到动静,也出了府来,看到这形势,自是明白了内里因由。 梁湖二人以为自己人多势大,饶是对方多出几人,胡通亦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 不等对方出手,司空幸已然眼疾手快地迎上去,与对方十数名打手缠斗在一处。 其实,凭司空幸的本事,哪怕对付几十上百个三脚猫功夫的家丁,也不是片刻之间的事。但因此厢他易了容,不便暴露身份,只好拿出不到三层的功夫,将那群家丁困住。 骡子车停在道旁,兔笼子放在车上,两只小骡子不闻世事,即便眼前乱作一团,它们也自顾自地寻石板缝里的青草吃。舒棠立在骡子一边,脸上全然一副紧张神色,她看着迎斗的司空幸,不由便对云沉雅道:“云公子,对、对不住,这事儿害你卷了进来。” 云尾巴狼看了她一眼,忽地又一笑。他冲白贵招招手,白老先生顷刻颠颠地跑过来。 云沉雅道:“看好小棠姑娘。” 说着,他便回过身来,看了梁佑胡通各一眼,似笑非笑道:“不是要废我手吗?怎么好不上?” 除却与司空幸缠斗的,这边余下的家丁不足二十人,听了此言,俱是面面相觑。 突然间但闻铿锵一声,刃光闪闪。云沉雅手中扇子随意一旋,十二扇骨处,便露出寸长的利刃。云尾巴狼握着扇子,一脸无所谓,可他往前走一步,周围的家丁,便径自后退一步。 胡通是个胆肥的,看了这厢情状,心知倘若不使诈,恐会败得惨烈。他灵机一动,朝舒棠那头望了两眼,便想出一个辙。 顷刻只闻胡通厉声道:“白花银子养你们了吗?!将他给我围起来!” 周围家丁听了这话,狠狠一咬牙,皆从各个方向攻向云沉雅。然而就在此刻,胡通却从腰间拔出一匕首,朝舒棠与白贵的方向刺去。 胡通有多少斤两,云沉雅清楚得很。即便手有利器,他也敌不过白贵三招。更何况,不远处还有司徒雪。虽则此刻司徒雪要掩饰身份出不得手,但她若逼急了,要废掉胡通不过瞬间之事。 谁成想,就在白贵携着舒棠退出老远的同时,胡通忽地脚步一转,腾身便刺向骡子车上的兔笼子。白贵此刻却无暇顾及了。舒棠心跳忽地一顿,她惊骇地瞪大眼,还未叫喊出声,只见春阳下,忽有青衫隐隐。伴随着一声粗哑的叫唤,下一刻,鲜血四溅。 云沉雅虽先胡通一步护住兔笼子,然则要防他呃匕首,已是来不及了。左手抱起兔笼子的同时,右臂便拉开一道口子。云沉雅眉间一蹙,折扇在手里一转一旋,回身在胡通的胸口处狠劈出一道血痕。 胡通吃痛,叫唤一声便倒地不起。而另两边,因司空幸与司徒雪未瞧清状况,只当是云沉雅受了重伤。情急之下,两人一人以最快速解决了周围的打手赶过来,一人飞身掠到云沉雅跟前,飞刃如雨,即刻便击败一干家丁。 只是,他们没有瞧见,不远处有人于马上看到这一幕后,随即愣了。 阮凤是得知梁佑之事,赶来寻舒棠的。然他方至街口,却见云沉雅等三人精湛的武艺。撇开云尾巴狼不说,司空司徒的武功,足以比过南俊禁宫的护卫。 阮凤怔了怔,再看云沉雅一眼,心底随即生出一个揣测。 胡通从地上爬起,见周遭人皆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顿时面露惊惶之色。须臾,他正预备着招呼人再上,脖间忽地一凉,一疼。 云尾巴狼持扇抵住他脖颈之间,扯出一道半深不浅的口子。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胡通心里骇然,正要骂出声出来,不想云沉雅却道:“你尽管再嚷一声试试,再动一下,我割的就不只是你脖子这层皮。” 胡通被他一吓,只好闭了嘴,不再言语。此刻,却是梁佑忽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只听一阵马蹄声,再抬起头来,眼前已是面露愠色的小王爷阮凤。 阮凤下了马,本欲斥责胡通等人几句,可这会儿,他们也是一派狼藉。再一想,此时是舒棠的事要紧,教训胡通梁佑却是来日方长,是以,阮凤不加多言,只冷声让他们撤了。 待胡通一群人撤干净。云沉雅将手中兔笼子垫了垫,正欲交还到舒棠手上,不想阮凤却上前几步,拂了拂舒棠的发丝,温言道:“没事吧?” 舒棠抿着唇,埋头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她正欲说什么,不料阮凤却抬手拍三了下。巷口又驶来一辆马车。阮凤道:“今日之事,我自会寻胡通给你一个解释。此时天已晚,我送你回家。你的骡子车,我手下亦会帮你驱回舒家客栈。” 再一沉吟,阮凤忽又道:“阿棠,既出了这事,你不如与舒伯伯一道搬来我府邸住几日?” 舒棠愣了愣,摇头道:“不了,阮凤哥,今儿、今儿个云公子帮我教训了他们,他们日后一定不敢招惹我了。” 阮凤闻言,似是想起了何事一般,又回头诧异地看了云沉雅一眼。 这会儿的云尾巴狼却是愣怔,手里拖着兔笼子,见舒棠望来,不禁又怔来了一下。 阮凤道:“今日之事,还需多谢云公子搭救。” “路见不平罢了。”云沉雅道。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只是梁佑胡通等人,实属市井无奈,小王爷倘若担心小棠姑娘的安危,不妨安插几人在舒家客栈。” 语罢,他再未说甚,只将兔笼子放在阮凤的马车上,又将骡子车牵了,交给阮凤的手下。 手臂的伤不深,过了一会儿便凝住了。可青衫上仍然血迹,舒棠看着,喉咙便哽了哽,唤了声:“云公子……” 云沉雅却笑得清淡,他道:“日后相亲,自己要多提防着些。” 明明不算俊雅出众的模样,可笑起来时,却犹如天人临世,就像从前的云官人。 舒棠忙不迭答应:“哎、哎……” 云沉雅再一笑,目送她上了马车。 又是一个黄昏。他都不记得,他们有多少次再云绯满天时相聚或别离,有多少次看着暮色一点点染尽霞光时,还在竭力地,想要将心底那份岌岌可危的情愫保护周全。 马蹄声起,舒棠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马里,忽地想起那一年,云沉雅将两只兔子喂肥了送给她。素来恣意妄为的他,原来也有那么不善言辞的时候。蹲在一旁看她逗兔子,唇角就浮起笑容。 那副神色,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副神色,就像、就像今日在巷弄里的云晔一般。 舒棠心底一沉,忽地喊了声“停——”,她从马车上跳下来,抱着兔笼子便亟亟跑到云沉雅面前。 云尾巴狼怔然地将她看着。 舒棠抬起头,气喘吁吁地却问:“云公子,你喜欢兔子吗?” 云沉雅愣道:“还好。” 舒棠又连忙道:“那、那小狗呢?我家有两只獒犬,它们叫莴笋白菜。莴笋白菜真正的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它们、它们虽然长大了很多,可是一直很想念他。” 云沉雅心底一片荒芜,手指动了动,掌心的扇子险些落地。 这时,舒棠小心翼翼地问:“云公子,你若改日得空,来瞧瞧它们吧?” 云沉雅喉结上下动了动,过了一片,却笑得随意:“好啊。” 舒棠一呆。 云沉雅道:“不过云某并未有养獒犬的经验,届时还望小棠姑娘多指点。” 舒棠难以置信般将他看着,可她仍不死心,片刻却问:“云公子……我日后唤你云官人成么?” 左手背在身后,指节捏的发白,可右手却扬开扇子摇着,脸上的笑容随和又清淡。 他一直是这幅样子。不让人瞧见他背后的承担,亦不愿给一个也许担当不起的承诺。 “所谓称呼,小棠姑娘随意就好。”云沉雅道,“只是云某记得,舒姑娘心底已有一位云官人,何必……妄生执念。” 说得轻巧,却足以瞒过单纯的她。 舒棠抬头诧然地看着云沉雅。过了会儿,她重重点了点头,老实道:“对不住,云公子,我方才……我方才认错人了。” 第45章 舒棠坐在马车上,垂着头,发呆地看着裙裾一朵婉约海棠绣。两只兔子大抵太聊赖,凑过来,隔着笼子舔她的手。舒棠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肥又呆的灰爪兔,不由露出一笑。她将手伸进笼子里,拍拍它们的头。 老实人最易被人看穿。 阮凤瞧着这一幕,晓得她心里有事,更晓得她心里装着何事。 “在想云沉雅?”阮凤道。 舒棠动作一顿,抬头看了阮凤一眼,抿了下唇,默默不语。 隔了一会儿,阮凤又道:“阿棠,那个云晔云公子,你以为如何?” 舒棠闻言,不禁愣道:“阮凤哥?” 即便这天下的易容术可以出神入化,但一个人的真实身份,却并非由他的样貌决定。平素里的小习惯,不经意流露的感情,以及他与身边人的关系。哪怕云沉雅城府再深,他能易了容貌,易了性情,却无法掩饰他与生俱来的气度,以及他避无可避,又深藏之深的感情。 阮凤想到方才一出手便惊世骇俗的司空幸与司徒雪,想到方才云沉雅看着舒棠,嘴角含笑,眼梢有伤的模样,蓦地明白了为何迟钝如舒棠,也会抱着兔笼子跳下马车,频频追问他是否是当年的那个人。 原来滴水不漏的英景轩,亦会有软肋。 阮凤唇角微勾:“小棠你可会觉得,这个云晔,与某个人有些相似?” 听了这话,舒棠便明白了阮凤所言何事。她问:“阮凤哥,你是不是怀疑云公子就是云官人?” 阮凤看着她,没说话。 仔细想了一会儿,舒棠摇摇头,老老实实道:“不是的。我先前也以为他是云官人了,可是我后来问他,他连莴笋白菜都不知道。”说着又顿了顿,她垂下眸子,声音更低了些,像有些难过,“如果真是云官人回来,他怎么会不认我呢?从前我们那么好。” 阮凤回到王府,墨色已染了天际。 六王爷府,仿大瑛的皇家园子,又夹杂了些南边灵动风情。穿过曲径流水,翠林花圃,才至一水榭。 水榭内,有人身着白衣,坐在里面抚琴。阮凤远远立着听了会儿,走近拱手道:“父王。” 白衣人是六王爷杜凉。说起杜凉,他的身份虽金贵,但这两年来却远离朝政,偏安世上。其实历来的王爷都如此,不然俯首甘为孺子牛,不然两袖清风皆可抛。 杜凉两年前助南俊王铲除三大家族后,已有功高震主的趋势,倘若再立一功,不啻于引火烧身。是以这两年,他借病由告假,不参与政事。 水榭里,琴音止。杜凉随手拂了拂磨光的琴角,对阮凤道:“久日不曾抚琴,技艺也生疏了。” 阮凤看了一眼七弦琴,道:“父王思念娘亲了。” 杜凉叹了一声:“今日去看她,没见到她的人,反倒是院外一株海棠,花开正好。” 阮凤见杜凉面露颓唐色,便走过去,半跪在长案旁,为他斟了一盏茶:“海棠花是水婳姨情之所钟,水婳姨去世后,娘亲便栽种些海棠来惦记昔日的姐妹情。” 杜凉持茶呷了几口,又将茶盏放下。他拍拍手,唤丫鬟拿酒来。 待酒水到,杜凉却也不饮。似是想到了什么事,他忽地问阮凤:“对了,你前些日子去瞧瑟儿,那七弦琴,她可曾在抚?” 阮凤一愣,方才想起杜凉所说的七弦琴,乃是他这年托人从瑛朝永京的霜露琴师处讨来的一把。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蚕丝的琴弦,乃是琴中至品。 当年的水婳,也有这样一把琴。并以此琴将自己的琴技传授给水瑟。后来杜凉与水瑟有了情,才不远万里为她也寻了同样一把名琴。不过那时,水婳已经去世,水瑟与杜凉,业已因此事分开了。 阮凤道:“孩儿虽未见娘亲抚琴,可那琴却被娘亲妥帖收着,尘埃不染。” 杜凉听了这话,却露出一笑:“到如今,她都是这样的性子。” 阮凤点了点头:“娘亲性情刚烈,所思所想,亦是旁人不可左右。水婳姨对娘亲有救命之恩,有再造之恩,可却因娘亲的缘故去世,因此这么多年,她对父王虽未忘情,却也不肯全然原谅自己。” 杜凉喉结动了动,斟了一杯酒想喝,可看着杯中晃动的水纹时,眼前像是浮现谁的笑靥,又将杯子放下了。须臾,他问:“那她近来,可对你说过什么有趣的事?” 阮凤沉吟片刻,道:“趣事倒没有,只有一桩事,令孩儿颇感慨。” 水榭里弥漫着轻微酒香,外面是月下池塘,粼粼闪闪。 “娘亲说,等过些日子,让我带阿棠去探她。她想看看阿棠。” 此言出,杜凉猛地看向阮凤,问道:“她……竟想见舒棠?!” 阮凤点点头:“想必这许多年过去,娘亲也看开了些。与其自己内疚,不愿面对水婳姨之女,不如对她好些,用后半生去弥补。” 阮凤说到此,不由低低一笑:“小时候常常听娘亲提及水婳姨,那时便不敢相信,这世上哪有这般单纯老实的人。直到近些年与阿棠相熟,才得知娘亲并未夸大其辞,女儿肖母,阿棠的性情,果真与水婳姨一般纯好。” 杜凉想起舒棠,却十分感慨。如果说当年水婳是因了他与水瑟才香消玉殒,那他与水瑟,又如何不是因为水婳,才生生相离,彼此不得团圆呢。 可世事像个车轴,周而复始地运转。杜凉叹了一声:“舒棠……”他抬起头来,看着阮凤:“所以水婳之女舒棠,便是你迟迟不肯娶妻的原因?” 阮凤一怔。须臾,他亦牵起一丝笑,笑容有苦意。 “不是。”他道,“怎会是呢?孩儿与阿棠之间并无可能,便是倾南俊一国的国力,孩儿也不敢生此妄念。” 也是了,水婳的身份那般金贵,倘若有朝一日,他人晓得舒棠是水婳之女,凭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保护舒棠。 阮凤想,兴许舒棠能遇上云沉雅,真真是一桩幸事。这个姑娘的性情最适合寻常老百姓的俗世生活,但她的身份,却只会令她命途多舛。而有能力有本事维护她与生俱来的单纯与老实的人,怕是天底下,只有那一个人了吧。 只隔了一日,曹升便带着他家老婆子上舒家客栈致歉。梁佑虽是跋扈子弟,平素里,却还算佯装了一个公子哥外表。曹氏只当他年少不懂事,讨个媳妇儿管管就好,又念及舒棠是个弃妇,找到好人家也不容易,当即也没多想,就撮合了这一门姻亲。谁知道梁佑竟被胡通挑唆,闹起事来。 舒棠自己没受损,又听人解释得在情在理,当下全没怪罪,还送了两小坛沉棠酒给曹升夫妇。 倒是云尾巴狼,这几日又活得极有内容。这回来南俊许久,一直绕着一些杂事转悠,除了调侃司空司徒,没处寻乐子。这回他得罪了一个梁佑,又送上门一个胡通,尾巴狼兴致高昂,精神焕发起来。 本来梁佑只废了一只左手,可没隔几日,临江街头便起了个传言。传言很简单,就有点儿偏离,把左手换成子孙根,说梁佑的下面被人挑断了筋,从此以后,硬不起来了。 再往深点胡说八道,又说梁佑的筋虽被挑断,但索性没伤及血脉,传宗接代也不无不可,就是日后闺房之乐,恐怕享受不到。 这则流言虽则猥亵,但小老百姓间,最爱传诵的,也不过就这点儿事儿。加之那日有不少人看见梁佑一身是血哭天抢地地被人从临江客栈浮出来,不出日头,这流言便成了临江街最红的一则八卦。 八卦传久了,人们便相信了。众口一致,饶是当事人也百口莫辩。梁佑气得紧,又怕人指点,不敢出门,派人出去打探,得知这流言的源头乃是云尾巴狼,便放狠话说,从即日起,东门茶铺便和棠酒轩杠上了,这临江街,有狼没他,有他没狼。 这话传到云沉雅耳里时,尾巴狼正在盘算着要搞垮梁佑的生意铺子。小厮跑来将这话跟他一说,云尾巴狼“哧”地一声便乐起来。 此时,白贵正坐在云沉雅对面,看到这只狼乐成这副样子,知道必定会有天灾人祸。是以,他又埋头打算盘,做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怕自己受牵连。 云沉雅扣指敲敲桌,问:“算好了吗?” 白贵做出一脸苦相,道:“大公子,这帐委实没算头。这棠酒轩才开了不足月,盈利也就上百两银子。凭咱们的财力,何必执着于这顶点儿蚊子钱,大公子你若想端了他东门茶铺子,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云尾巴狼“啧啧”两声:“一炷香端了他的铺子,就没意思了嘛。” 白贵顿时语塞。 云尾巴狼又道:“凡事你得寻个乐处,钝刀切肉,疼得最厉害,是为上上策。” 白贵默默无言。 云尾巴狼又乐起来:“而且得罪人,一定要有个原则。这个原则,你想不想听?” 白贵悲催道:“很想听。” 尾巴狼兴致勃勃地说:“这得罪人的事儿,最忌讳半途而废。一旦得罪了人,一定要将他上上下下得罪个干净。” 第46章 一连几日,梁佑出门失钱财,入门栽跟斗。人如惹上了扫帚星,一身晦气洗也洗不掉。岂料这还只是个前奏,好戏在后头。东门茶铺南北两间分铺被人端了,梁佑的相好东西二位姑娘跟人跑了。原本梁佑只是不招老百姓待见,谁知近来连隔街的大黑狗也认准了他欺负,追着撵着咆哮了八条街,咬住梁佑小腿不放。 梁佑被狗咬,走路便瘸了些,穿梭于市井间,难免被人指指点点。是时人群中又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戴着斗笠遮了脸,冲旁人曰:“哎呀他只不过被狗舔了小腿怎会跛成这样?听说他近来身患隐疾硬不起来莫非是真的?难怪他面色土灰步伐虚浮原来是三条腿已断了两条了啊……” 不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梁家虽比不得他云沉雅权势熏天,但到底还是一方鱼肉百姓的商户。派人查一查,便晓得这些坏事统统是一只大尾巴狼所为。 梁佑气不过,即使瘸了两条“腿”,仍带了一帮打手上棠酒轩闹事。 彼时司徒雪出门办正事了,云尾巴狼正坐在后院堂子里,兴致高昂地追问司空幸愿不愿意娶司徒当媳妇儿。白贵立在一旁,以无比同情的目光,默默地望着司空。 这时,有个小厮从铺子里跑来,气喘吁吁道:“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梁佑晓得那大黑狗是我们放的,上门闹事来了!” 云沉雅听了此言,眼神儿登时一亮,茶碗盖拨两拨,咧嘴笑起来:“嗬,不怕他知道,就怕他不知道。”语罢,尾巴狼抖抖袍,施施然率着司空与白贵,上铺子里欺负人去了。 梁佑此番的遭遇,不用想也能料到。云尾巴狼从言语上攻击他,从身体上殴打他,从气势上压倒他,从自尊上伤害他。 等等恶劣行径,自也不比赘言。只见一个来时辰后,梁佑佝偻着背,无比沧桑地带着一群虾兵蟹将回到茶铺,明媚而忧伤地泪奔了。 得罪完人,云沉雅通体舒畅,乐开怀地往云府去。白贵碎步跟上,在尾巴狼身后曰:“大公子,东门茶铺的类属梁佑的分铺,我们已经得罪得差不多了。不过梁佑虽败类,梁父在南俊的势力却不可小觑,我们接下来,可是要继续得罪下去?” 尾巴狼一笑:“去查他们铺子收茶买茶的路径,来一招釜底抽薪。” 白贵迟疑:“可若这样下去,事情迟早会闹开,届时我们的身份,也更易曝露。” 云沉雅转头清清淡淡地看白贵一眼,无所谓地道:“那阮凤已然晓得我们是谁,身份曝露又何妨?我们对付的人,不会比阮凤简单。” 白贵听了此言,顷刻了悟。既然身份已被人知晓,查探联兵符的事,势必会受阻。如此一来,不如吞并了东门茶铺来扩大自己的势力,反正茶叶生意这块肥肉,不吃白不吃。 隔几日,大地又暖了一些。南国之春,花开热闹,喜气洋洋。 这一天,云尾巴狼四处溜达回府,途中见一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眉目清秀的模样,身旁跟着两条土狗。小姑娘不及舒棠小时漂亮,但也没小棠的傻气。土狗跟她关系好,摇着尾巴,她走它们走,她停它们停。 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舒棠了。云沉雅想。那日他对她说他并非云官人时,舒棠脸上顷刻出现的失望与黯然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是每一回,当棠酒轩门前响起骡子咯噔声,云尾巴狼总会起身逛到铺子口探头望一望,渴盼着有个小傻妞从骡子车上跳下来,送酒来。 只是,春光已深静,舒棠却久日未至。 盼人不来,云沉雅看着路旁一个神似心中人的姑娘,忽觉相思入了骨。 背着手哼起小曲儿,尾巴狼转悠进云府。打头一个瞧见的是白贵。白贵见了云沉雅,即刻抱了一卷账本迎上来。手里卷册翻几页,白老先生指着其中一处,说:“大公子,将茶叶买断的事儿,受了点阻碍。” 云沉雅目光落在账本上,神色有点恍惚,像是没有在听。 白贵诧然,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隔了一会儿,云尾巴狼才应了一声。思绪拉回来,云沉雅集中注意力看了看那账册,抬手点了另一处,说:“根本原因不是这笔帐的问题,是梁家在南俊做茶叶生意,时日已久,人脉极广。我们断了他一方来源,他还却还有别家买卖。” 这便是所谓的百足之虫。 其实茶叶盛产于神州大瑛,若然要切断梁家生意最大的源头,只需搬出他英景轩大皇子的身份即可。但这等法子太费事,且又要动用多方人脉,不到关头,不便使用。 白贵一时没了主意,不禁问道:“那大公子的意思是……” 云沉雅皱起眉来,想了片刻,道:“兵行险招,你去查南俊近内,稍有实力的茶叶商户。寻一家相对可靠地合作。” 白贵一愣。本来商家合作是极其寻常的事,可是因他们的根本目的,并非经商,而是弄权,多一方势力参与,便是多一分危险。 可成大事者,在许多时候,也是迎难而上,知险不退的。 正说着话,院子的另一端,却见一个小厮抱着一坛酒而来。酒坛子上没写“棠”字,可云沉雅一眼便认出那是舒家客栈的老酒坛子。他叫住小厮,招了招手。 小厮跑过来,见云尾巴狼的目光落在坛子上,即刻会意道:“上回舒棠掌柜送酒来,差人附送了三小坛果酒。因舒掌柜喜用这样的小酒坛,小的将酒水匀到大坛子里,本说要将这酒坛送回去。谁知又送漏了一个,正巧白掌柜结了账目差小的给舒家客栈送去,小的就拿了这酒坛子一并去了。” 其实这小厮一番话说下来,云沉雅也就抓了一个重点。他愣了愣,问说:“你要去……棠花巷子的舒家客栈?” 小厮点点头。 云沉雅有些怔然,眯起眼睛看天穹,白云浮浮冉冉。 自打再来南俊,他一直未曾去过棠花巷子。不知那老旧的,生意萧条的,散发着淡淡酒香的客栈,如今又成了怎样一番模样。不知从前跟着他身后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莴笋白菜,在跟了舒棠两年之后,会不会变得老实善良一些。 那天她问他心里是不是也记挂着一个人。 他说有一个。 他一直记挂着她。 云沉雅转而又一本正经地看向小厮,理了理袖口,将那酒坛子接过来抛两抛,说:“你不必去了,我去送。” 院子里的几株海棠开得花姿潇洒,粉白相间。舒棠蹲在树下,正在给两只洗干净了的獒犬擦水。莴笋白菜长大了许多,一脸服帖地懒在舒棠脚边,时不时地叫唤一连声。 可忽然一下子,两只獒犬皆是一怔,仿佛从不远处,传来了它们久违了的,有些思念的气息。 一身水还没干,莴笋白菜抖抖毛,吠了两声便撒丫子往客栈外跑。 春日当真静好,巷子里也深寂。云尾巴狼窜到巷口,悠哉乐哉地走。可在离舒家客栈还有几步路时,他忽地顿住了脚步。 巷子还是老样子,客栈还是老样子,那堵石墙添了点青苔,旧时光片片剥落。 有点情怯,有点踯躅。 云尾巴狼正犹疑,却听客栈里一阵响动。伴着一阵暌违已久的犬吠,两只长大许多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就往他的怀里飞扑而来。 第47章 见两只獒犬扑来,云尾巴狼朝一旁挪动几步。莴笋白菜扑了个空,正预备着再接再厉,谁想上头扫来一道清淡目光。 云沉雅看了它们两眼,勾唇一笑。莴笋白菜即刻退了几步,戒备地将他望着。 舒棠从客栈里追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和谐光景——云尾巴狼单手托着酒坛立在客栈外,莴笋白菜于不远处,犹如乖乖兔一般温顺地蜷着。 舒棠见了云沉雅,不由诧然。她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没敢相信:“云、云公子?云公子怎的来了?” 她今日穿着粗布衣裳,这副模样,就像从前那个小傻妞。 云沉雅一愣神,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闲着无事,便将结好的账目送来,你也好对一对。”说着,他又道:“上次你送来了三坛果酒,这小坛子不易买到,下人将酒水运出来,我便顺道给你捎来。” 舒棠听他说罢,忙不迭接了小酒坛。寻了一处将坛子安放好,舒棠便将云沉雅请进客栈。 穿过小廊子,舒家客栈的后院还跟往常一样。唯一的不同,便是多了几株海棠花树。 午后的风拂过葡萄架,团团绿藤,翠色逼人。云尾巴狼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坐了,看着舒棠对账目。她本是聪颖,做事又专心,算珠拨的哒哒响,一副熟稔的模样。 云沉雅看久了,便不由勾起唇角。浅淡温和的笑意挂在脸上,他觉得这些年来,她像是变了,又像是没变,幸而一直都在他心底。 两只獒犬在后院打着圈,这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从前的主子。 舒棠对好账目,抬头对云沉雅一笑,说:“云公子做得账目都是对的。” 说是云沉雅做得账目,也就是个泛指。可笑靥如花,一时乱了他的心神,云沉雅怔了怔,愣然道:“不……不是我做的账目。” 此话出,他便觉察出不对劲。云沉雅尴尬地咳了两声,又将语锋一转,说:“小棠姑娘好些日子没来棠酒轩做客了。” 但是,她又为什么要来呢?她是小掌柜,下头雇了小厮跑路。再者说,棠酒轩她统共就去了那么一回,若非顺道,她寻常也是不去的。 一时之间,云沉雅不禁觉得窘迫,像是说什么都不对。 谁知舒棠听他这么一提,也面露赧色。她垂下头,咽了两口唾沫,道:“因、因上次我将云公子认错了,以为云公子生气,此后我、我便没亲自送酒……” 云沉雅一愣,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变得笨拙起来,片刻只道:“这样啊……” 舒棠重重点了下头,抿着唇,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春深似海,花开如锦。方才莴笋白菜那般兴奋地跑出去,她还以为是他回来,那么开心。 可惜……不是。 因他说他不是。即便他真的和她的云官人很像。 舒棠也不知是该相信他,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有时候她总会将这个云晔认错,如同那日他在临江客栈不顾一切地牵着她走,如同今日他坐在葡萄藤下,沉静地看她拨算珠子。 但即便是这样的似是而非,有他的到来,舒家小棠仍是开心的。像是等了这两载余,终于等来了一丝晴朗。 舒棠忽地抬起头,亟亟道:“云公子,你……你坐坐吧,先别走。” 云沉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我新酿了果酒,你尝尝成吗?” 云沉雅注意到她身后有海棠花瓣拂落,将她衬得像个画中人。 他眯了眯眼,目色迷离起来:“好,我尝尝。” 这时,院里有门“吱嘎”一响,舒三易听到院外的人声,便出来瞧瞧,可却在看到云沉雅背影的一瞬愣住。如果不见长相,他真的很像那个人。 舒三易蓦地明白了为何舒棠近日来的笑容比往昔更明媚。哪怕这两年来,她从未在他面前提及云沉雅这三个字。可舒三易知道,她依然等着。否则,以她按部就班的性情,又岂会不急于自己的亲事。 舒棠老实单纯,旁人对她好,她便对旁人好。其实这是个不容易动心的性子。可有朝一日,她若真的喜欢上谁,也会是死心塌地的。 而如花的年龄已快过去,长这么大,她只对云沉雅一人如此特别。 舒三易不知云晔到底是谁,他想要做的,只是保护水婳的女儿。 “红妞,来人了哇?”舒三易道。外衫披在肩上,他一瘸一拐地从屋内走出来:“估摸着又是要下雨的天,水汽重,我这膝盖骨又疼起来了哇。” 舒棠听了此言,连忙上前将舒三易扶住。她看了看云层积厚的天,老实点了头:“爹,云晔公子来了,我去给他拿酒。下雨了你进屋里歇着。” 这时,云沉雅却从另一旁扶住舒三易,与舒棠道:“先去温一壶水来吧,我扶老先生进屋歇着。” 屋外风更大了些,一枝海棠花枝从镂空窗探进屋,带着幽香。云沉雅扶着舒三易在桌前坐了,又抱了棉被,帮他盖在腿上。 舒三易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红妞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云沉雅动作一滞,顿了一下,他又回转过身,淡淡道:“老先生患了风湿,待会儿怕是要落雨,不若云某去让小棠姑娘将酒水也温了,老先生也好喝几口来保暖。” 舒三易叹了口气,没应声。 云沉雅转而凝眸去看窗外开得极盛的海棠,默了一会儿,道:“舒老先生,那年我送小棠一枚海棠花的簪子,怎得这次回来,一直不见她带着?嗯,还有……”说着,他敛起眸子,话音有些哑然,“还有一只白玉镯子。” 舒三易一愣。 虽是明知故问,却是相思入骨。 须臾,舒三易又叹一声:“唉,你这又是何必呢?” “既已离开,不如放下。她念着你,是随心而为,并非太过煎熬。而你如此,苦的却是你自己。” 云沉雅垂着眸,没有答话。 “你走了以后,红妞难过了很久。第二年的夏天,她把攒着的银钱用来买桃子,买了很多桃子回来,不知道给谁吃。” “后来有一晚,她来问我,是不是你嫌弃她。倘若你嫌弃她,她已不奢望嫁给你了,只想留在你身边,给你做个丫鬟就好。红妞打出生以来,从没在一桩事上这么任性过,当时我让她不要再念着你了。” “我知道你并非嫌弃她。红妞虽单纯,却也不傻,因你当初是真心对她好,所以她才会这么记挂着你。但是,我虽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可你既然舍她离开,想必你知道你与她不可能有结果,你还有不能逃避的责任要去面对。” “你给不起承诺,亦不愿再伤人一次。宁肯选择不相认,不远不近地看着,也不愿再如当年一般重蹈覆辙。” 舒三易曾无数次想过倘若有朝一日再见到云沉雅,一定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定要斩钉截铁地将他舒家小棠棠嫁给其他人做媳妇儿,一定要气死他悔死他懊恼死他。 可是这一刻,当这个如玉如画的人再次站到舒三易面前时,往昔的怒气忽地就烟消云散。 这么骄傲的,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却无法选择地,只能以一种小心而自持的方式,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的女儿。 他是时而狡诈的尾巴狼,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可他现在的这副样子,连她为何不带一支自己送的海棠花簪也不敢问,充其量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舒三易也转头看着屋外海棠,雨水丝丝片片地落下,花枝摇曳。 “那几株海棠,是小王爷送来的。红妞的娘亲喜欢海棠花,红妞自个儿也喜欢。” “阮凤……”云沉雅忽地笑起来,有点自嘲,“真是对她不错。” “是不错。”舒三易说,顿了一下,他似是下了决心,“小王爷也不曾娶妻。既然你不能跟红妞在一起,而红妞也不小了。我预备着琢磨个日子,便跟小王爷提一提这门亲事。” 云沉雅呼吸一滞,忽地抬起头来。“可是……阮凤与小棠……” “不是。”舒三易道,“他们不是亲兄妹。” 第48章 雨很轻,沾地无声,像江南的梅子雨。 舒棠送云沉雅出门,本是撑着伞的,但是云尾巴狼说酒后暖了身,在这等雨水中走一走,倒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再走一段路,雨水便小得似有若无。云沉雅正预备着跟舒棠道别,忽听身后一阵偷偷摸摸的哒哒声。他背影一僵,顿住脚步,然而这个时候,那哒哒声又消失了。 舒棠似也注意到那声音。转头一瞧,却见巷子不远处,一对獒犬耸拉着脑袋,怯怯地看着他二人,想要上前,又似是不敢。得见云沉雅的目光也落在它们身上,莴笋白菜便小心翼翼地吠了两声。 云尾巴狼一愣,没有说话。莴笋白菜见他没拦阻,便颠颠地小跑过来,在他脚边蹭一蹭,又往舒棠的腿边再蹭一蹭。它们也不是从前小小的模样了,如今再做出这幅憨态可掬的谄媚像,便颇显傻气。 云沉雅起先心境不佳,这会儿瞧见莴笋白菜,脸上倒浮起笑容。他蹲下身,不轻不重地往它们脑袋上拍了两巴掌,心里头就起一个困惑。 尾巴狼问:“这两只獒犬品种名贵,在南俊更是少见,殊不知小棠姑娘是怎样得来的?”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见莴笋白菜与云晔亲近,也不由欣喜。这对獒犬,除了她,云沉雅,以及小世子杜修,倒还未认过其他人。 舒棠说:“莴笋白菜原先是云官人养得,两年前,它们只有这么丁点儿大。” 说着,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又道:“云官人是很好的人,莴笋白菜也喜欢他。不过他走以后,那个胡通便上云府闹事。所幸他没能闹成便被小世子制止了。小世子见莴笋白菜怪可怜,便将它们牵给我照顾。” 听了此言,云沉雅讶异地挑起眉梢。他转头看了舒棠一眼,不禁笑道:“储君小世子?小棠姑娘竟与他有交际。” 舒棠挠挠头,讪讪地道:“是因为、因为云官人识得小世子。他是大人物,不认得我的。那日只是刚好撞见。” 云沉雅又是一笑。他拂了拂衣摆,直起身来,想了想,又问:“这对獒犬唤作莴笋白菜,不知小棠姑娘养得那对灰爪兔,又唤作什么名儿?” 舒棠也跟着站起来,听了这问,不由愣住。须臾,她比划了个手势让莴笋白菜回家。两只獒犬虽也不舍,倒也十分听话。恋恋不舍地走了,一步三回头。 舒棠这才敛着眸道:“兔子没名字。” 云沉雅一怔:“这是为何?” 她微垂着头,莹澈眼角的泪痣色泽幽幽。 “我、我等人回来给它们起名字。”舒棠说。 云沉雅心中一沉,立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只见舒棠喉间动了动,又咽了三口唾沫,她像是有点儿尴尬,问说:“云公子,我老在你面前提云官人,你会不会觉得很烦?” 过了好一会儿,云沉雅才轻声道:“何出此言?” 舒棠仍是垂着头,目光落在雨后湿漉漉的地面:“因、因我爹爹不让我提他,阮凤哥也不喜欢我说起他。就连、就连曹大哥也让我忘了云官人。他们都说他不好,可我还是觉得他很好,很、很想他。不过既然他们不喜欢,我就不说了。我怕云公子你也……” “怎会?”云沉雅轻轻吸了口气,仰头看着雾茫茫的天,“小棠……小棠姑娘肯将心事与云某分享,是云某之幸。” 舒棠愣了一下。忽然一下子,她觉得还是不一样的,哪怕身边这个人与云沉雅有着许多共同点,可他的疏离客套,却与曾经厚脸皮叫他小棠妹的云官人天差地别。 她不知道,这样的疏离客套,是他强忍着保持的距离。 见她沉默,云沉雅又温声道:“小棠姑娘若心境郁结,可与云某言说。云某知道……有些事,憋在心里,个中滋味,并非好受。” 舒棠默了一会儿,重重点了下头。 于是她道:“云公子。我、我想,要是云官人回来就好了。他从前总希望我能对自己好点,如果他能看见现在的我,一定很开心。” 云沉雅垂下眸子,兀自一笑:“嗯,他会。” 舒棠又道:“云公子,其实有很多事,云官人都没告诉我。我早就猜到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了,他的身份也一定很不一般。这样的人,其实离我很遥远。” “今年入春的时候,曹大哥问我,是不是在心里还惦念着谁,所以才不愿嫁人。我后来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不过、不过我现在没奢望要嫁给他,也不用、不用跟着他。我要是能瞧他一眼,就能安安心心的了。” “傻丫头。”他笑道,“何以执着于一眼……” 舒棠吸了口气:“他走得那个清晨,我去送他,我躲在巷子后头看他上马车,没勇气叫住他。后来马车走了,我才追出去。我当时很后悔,我想我哪怕能再看他一眼呢?再道别一声呢?然后这个念想,便一直在心里头留着了。” 云沉雅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可过了一会儿,他忽又笑起来。 他归来后,笑容里一直有伤色,只是舒棠看不见。 如同她看不见在他离开的那个清晨,他掀起马车的后帘,一直沉默地看着她。如同她不知晓,同样的那个清晨,在她离开后,他不顾丞相与司空幸的阻拦,又纵马回来过,一个人立在秋声萧瑟的空巷,彻底失了神。 那是他一生至今,唯一一次不计后果地去做一件事,唯一一次失算。倘若那时她还在。 舒棠说着,忽地沉默一笑:“云官人走了以后,我便时常去他从前住的地方瞧一瞧。” “不过深秋入冬,花圃里的花都枯败了。家丁散了许多,留下的也不精心打理园子。第二年春还没来,我送他的鸡仔染了病,都去世了。当时,莴笋白菜还很伤心,跟我一起刨坑将它们埋了。” “幸而那一年,我买了许多桃子,桃子烂掉了,桃核还在。我听原先云府的老管家说,云官人从前想着种桃树,因下种太晚,之后又没打理,所以种子便没发芽。所以我将桃核在云府种了,这一年也开出花来。我想,倘若云官人能回来,我就能看看他,领他看看我从前种的桃树。” 桃树喜光,若好生栽种,于两年后,才能开花结果。这是云沉雅回了大瑛永京后,寻了书卷翻得的。 离了舒家客栈,云沉雅依旧有些恍惚,脚步子管不住,便往从前的云府而去。 雨水渐渐收了,天边又有艳阳如金。得到他至从前的云府,已是黄昏了。 这座偌大的府邸,长久没人好生打理,已略显荒弃。夕阳下,只有从前的老管家坐在前院儿藤椅上,眯着眼睛似在养神。 听得有人叩门。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待将门打开,则见眼前立着的俊秀公子,长身玉立,似是从前的云沉雅。可,这张脸,又分明比不上那绝色的云官人。 老管家一愣,道:“这位公子……” 云沉雅极目朝府内一看,果是有些荒芜,所幸并非满目疮痍。 云沉雅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在下云晔,是打大瑛而来。听闻此处乃在下好友云沉雅云公子的旧居,便来探望。还望老人家行个方便。” 这个地方除了舒棠,也是太久没人来瞧一瞧了。老管家接待云晔,便多了三分热情。 他一边将云沉雅迎入院内,一边唠嗑道:“云公子你却不晓得。从前大公子还在时,这处可是个繁华地儿,不过后来大公子离开,便无甚人愿意打理。” 云沉雅笑道:“怎得老人家还守在这儿?” 老管家道:“这也是小世子吩咐的,说是这处府邸得给大公子留着,倘若日后大公子,抑或者大公子的亲人来了,也好有个落脚处。” 云沉雅一愣,笑说:“小世子倒想得周到。” 老管家叹了一声:“不过下人还是散了不少。云公子,我与你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大公子虽有时古怪些,但还真是个待人和气的好主子。我人也老了,乐个清闲,也就留下来帮他看着这地儿了。” 云沉雅默了默,点了一下头道:“有劳老人家了。” 说着,两人便要去到后院。 是时天边有云绯,夺目的霞是红梅色,而过渡到天地相接处,却是一派天蓝浅碧,淡若洁玉。 后院的小径,杂草丛生。道旁的树枝因不曾裁剪,藤蔓垂下,似形成一道翠色的帘子。分花拂柳而行,云沉雅抬头一望,却倏然愣住。 荒园中,碧色里,桃花灼灼,朵朵如烟霞,更胜天际黄昏璀璨。 那是他离开后,舒棠来种下的。到了这一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朵朵桃色挂在枝头,如春意热闹,可饶是开得难管难收,却依然简静。 云沉雅忽地想起两年多前,自己为了一颗桃核,反复灌溉,终不得其果。 原来世事可以往复,从前夭折的,兴许会在彼年的今时盛放。或许只要坚守,便能生生不灭,生生不息。 第49章 踏着月色回府,云尾巴狼脸上再不见风轻云淡的表情。思绪沉沉杳杳,一忽儿忆及灼灼桃花色,一忽儿又想起小棠的话语。得到了临江街,他才打起些微精神。展开折扇摇了摇,云沉雅正预备思量思量今日舒三易的话,却见街头不远处一阵骚动。 骚动处是东门茶铺。是夜已近亥时,寻常这个时候,临江街早已消停。尾巴狼觉得狐疑,便挪了几步去凑热闹。茶铺外围了一圈儿人,里面有掌柜在训话。梁家父子立在一旁,均是面露忧色,心急如焚。 云尾巴狼今日本来很抑郁,但因瞧见东门茶铺一副倒大霉的模样,便不由十分开心。他立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待自己的心境明朗了后,这才幸灾乐祸地回了云府。 云府里也点着灯。白贵与司空司徒均候在正堂。尾巴狼逛进去,头一句便兴致勃勃地问:“你们今日趁我不在,默默无闻地将东门茶铺给端了?” 司空等三人一愣,皆不知如何作答。 尾巴狼合了扇往手里一敲,略显沉痛:“我方才见梁家父子二人很是悲戚。你三人为何不给人反抗的机会,直接来了个痛快?嗯?” 此言出,白贵觉得冤屈,不由解释道:“大公子,其实这桩事并非……” 话未毕,却听云尾巴狼又长叹一声。撩了衣摆坐下,他端起茶盏小呷两口,真诚地说:“杀鸡,你得一根一根拔毛,宰鱼,你得一片一片扯鳞。得罪人,也是同个道理。其间乐趣,就在于打压与反抗,欺凌和挣扎。你们跳过这过程,直接一刀将人血放干净,忒乏味了些。” 听了这话,司空三人一时间又没了言语。 云尾巴狼慢条斯理品完茶水,又往嘴里塞两块绿豆糕。见他们仨仍愣着,便打了个呵欠,要回屋里睡大觉。 方至此时,司空幸才反应过来。上前两步拱了拱手,他道:“大公子,东门茶铺的生意虽出乱子,但并非是我们所为。” 云沉雅顿住脚步。 倒也是。他今日出门前,白贵还与他说因梁家父子人脉广,做茶叶生意很有道行,所以买断茶叶来源,端了东门茶铺并非易举。 云尾巴狼回过头来,扫了他们三人各一眼。寻了张凳子又坐下,清淡地道:“有事说事。” 这会儿,敛了调侃色的云沉雅,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气息。白贵见此状况,忙取了账本递与他跟前,一边道:“大公子原是吩咐老奴寻一户茶商合作,共同并了东门茶铺。今儿下午老奴去打点此事,不想前不久已有个商户,在暗中切断东门茶铺的茶叶源头。” 司空幸道:“不错,属下今日查探南北买卖时,亦发现有间叫西临的茶叶作坊买断了原属东门茶铺的茶叶。更为蹊跷的是,原先在茶叶市场上,西临作坊并无名头。属下往深处一查,发现此作坊甚小,是今年春后才办的。” 云沉雅听了此言,不由挑起眉梢。 其实这事儿要想通也容易。若是一个寻常的小作坊,怎可能有财力和人脉去切断东门茶铺的生意门路?唯一一个解释便是,这小作坊背后,一定是个大人物。 另有一点值得一提。做生意,无论是开小作坊,还是经营大买卖,起初都以打基础为主,断断没有一来就花费巨大财力买断旁人的基业的道理。可蹊跷的是这间西临作坊一开,便直接与东门茶铺作对。 更何况,现如今在京华城,只要是个生意人,便晓得东门茶铺和棠酒轩是死对头。西临作坊在此时与东门茶铺作对,无疑是想助棠酒轩一臂之力。 云尾巴狼觉得好笑。虽说在南俊近内,他认识不少大人物,却不认为有哪个会闲得发慌,来掺和这民间的生意斗争。 故而,这桩事只有一个原因。这西临作坊背后的人,定是知晓了云沉雅的身份,这人此时卖他一个好处,之后却要利用云沉雅的真实身份来做交易。 想到此,云尾巴狼脸上的神色便也和缓了。他觑了白贵一眼,笑道:“这不正好?我原本让你寻个商户合作,结果到了晚上,便送上门来一个,倒也省了你不少事儿。” 白贵忧心道:“大公子,西临作坊能在不动声色间,就切断东门茶铺的买卖,这等人脉与势力,非寻常人而不可为之。老奴担心他们是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才会选择与……” “不必担心。”云沉雅打断他。 其实白贵所言无非就是一点——过早曝露他们的身份,导致日后行事举步维艰。可是今日之后,云沉雅也不再打算瞒着自己的身份了。 “西临作坊这番作为,无非是有所图之。我们不如坐享其成,待他们得手后,定会上门提条件,届时,我等再做打算,倒也不迟。” 白贵听了这话,心里头仍隐有隐忧。可转念一想,此刻的法子,也只有静观其变。 这会儿,却是司徒雪又反驳道:“大公子所言虽不无道理,但我等吞并东门茶铺,是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从而查起联兵符的下落,也更加方便。” “现如今,我们已经晓得查联兵符,要从南北买卖入手。而酿制沉棠酒的青稞,便涉及到一笔大的南北买卖。既然沉棠酒之事还未明朗,而酿酒的方子大公子又并未取得。我们此时便曝露自己的身份,难免会打草惊蛇。” 言罢这话,司徒雪想了一想,又解释了句:“属下并无苛责大公子的意思。只是司空曾对属下说,让大公子问舒棠讨酿酒方子,是桩很为难的事。因大公子曾经做过对不起小棠姑娘的事,所以这一回,您也不愿再利用她,伤害她。属下以为,大公子的想法,乃人之常情,可倘若要不来酿酒方子,我们便需暂不曝露身份,以暗中探查为主。” 司徒雪性情耿介,说出这话,不含半点引申意义。可这话被旁人听了去,便咀嚼出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白贵听罢一愣,转而将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云沉雅身上。 云尾巴狼做贼心虚,咳了两声,漫不经心地看向司空幸。 司空幸捏了捏额角,垂下头来。 一时之间,云府正堂的气氛十分古怪。 过了会儿,云沉雅将茶碗盖拨两拨,忽地说:“不必瞒下去了,身份曝露后,日后行事艰难些便艰难些吧。” 司徒雪愣住。 却见云沉雅又将茶盏往一旁放了,站起身来就往里间走去。走了两步,他又顿住,背身说:“如此一来,我们便将身份全然曝露了。这样做,恐会冒险,非但是我,连你们也会。你们可有异议?” 听了这话,司徒雪等三人面面相觑,须臾,他们齐声道:“属下谨听大公子吩咐,绝无异议。” 云沉雅闻言,笑了笑,拂了一下袖子,悠哉乐哉地走了。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亟亟跟了上去。 从正堂绕过里间,便是一处回廊。回廊曲折,月色淡泊。云沉雅摘了易容的面具,仰头看月。 司空幸立在不远处,少时,他不由地问:“大公子这么做,可是因为……小棠姑娘?” 云沉雅身形一滞。沉默片刻,他兀自勾起一枚浅淡的笑,笑意溶了月华:“司空,我做事向来步步为营,以争胜为乐。可方至今日,才觉得这般做,并非那么有趣。” “神州千里在手,江山万钧在肩,但心眼里,却满是懊悔。对得住天下,对不住自己。” 这话说得清淡,可司空幸听了,心中却是一沉。他不由得想起两年多前,他们刚回神州大瑛的事。 那时每至夜里,云沉雅便不易睡着。披衣而起,也如今夜一般,静静地望着庭前月色。有时倘若司空幸瞧见了他,便会劝他歇息。这时候,云尾巴狼便兴致勃勃地跟他提一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数来,无非是关于小棠,关于景枫。 其实云沉雅呢,随和也罢,狡诈也罢,一生活至今日,也充其量是个落寞可怜人。心里头的大片天地要装着一座江山一场社稷,唯余那么一小块留给了自己。那一小块里,满满放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一个,是自己这一生,唯一喜欢的那个人。 于是也只有在夜深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忆起他们。那时他身边没有小棠,景枫生死不明。每夜都将往事数过一遍才睡,其实呢,也是生怕会真的失去。 云沉雅悠然道:“从前,我总说景枫冲动。今日想来,觉得他那般作为,并非全不可取。我想冒险一次,江山我要保住,自己的心愿我亦要遵循。哪怕这两者之间背道而驰,不试一次,我会后悔。” 也是啊,连那片废园子也开了灼灼桃花,自己又怎能不试一次呢? 司空幸沉吟一番,忽地抱拳道:“大公子能如此想,属下亦感欣慰。” 云沉雅一愣,挑眉看向他。 司空幸道:“大公子此番决定,虽会直接曝露我等身份。但司空跟随大公子多时,从不曾见大公子失算。饶是此次会有险阻,司空身为大公子的护卫,亦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50章 暮春,临江街头柳絮飘洒,铺地如雪。 这一日,天已大亮,东门茶铺的门却已然掩着。白贵隐觉不对劲,一大早便派人去查探。直至午过时分,派去的人才回来。白贵得了消息,连忙回云府寻云沉雅。 是时天青云淡,一场微雨初歇,石阶廊檐水意泠泠。白贵找遍前后院,却没见着尾巴狼的人影,正纳闷间,忽听花圃后的荒园传来铮然剑鸣。白贵狐疑,循声而去。到得小池塘尽头,只见一清影如鸟,浮空而起,手中剑光如水,凌空挽花。 白贵愣了须臾,才识得那人竟是云沉雅。入了荒原里瞧,则见园里缠斗在一处的有三人,另外两个是司空幸与司徒雪。云沉雅持剑,司徒雪舞扇,司空幸手握双刃。 余光瞥见白贵,云沉雅等三人同时收了手。大尾巴狼的脸上方才还是一副凌厉之色,这会儿却眉开眼笑起来,接过司徒雪还来的扇子摇了摇,与白贵道:“老先生来得正好,一齐来比试比试。” 白贵不解,凑近两步问:“大公子这是……” 云沉雅道:“闲着没事,与司空司徒换了兵器比试。” 白贵恍然大悟:“难怪老奴刚才觉得别扭,大公子往常是不用剑的。” 司空幸接过云沉雅扔回的长剑,点头道:“大公子不用则已,但用起剑来,任凭我与司徒联手,也犹不可敌。” 云沉雅一笑,转头又问白贵:“有事?” 白贵先前被三人卓绝的武艺所吸引,听了这话,方才想起正事。他将得到的消息在心头理了一遍,道:“大公子,东门茶铺倒了。” 东门茶铺的倒闭,并非突然之事。这半月来,西临作坊从暗中破坏,发展到明抢明夺。起先,他们只是在东门茶铺茶叶入手前将其买断,如今却连东门的客源也切断了。 东门茶铺势大,本可以靠着分铺再维系一段时日,只可惜因它前阵子与棠酒轩对抗,分铺里八中有三都已亏空,如今再被西临作坊釜底抽薪,便是回天乏力了。 白贵禀告完,又道:“老奴却奇怪,按说官商一家。凭东门茶铺的实力,应当识得不少有权有势的朝廷官员。何以这次倒闭,如大厦顷折,不见任何人出手相助?” 司徒雪道:“这点不必有疑,大公子提过,西临作坊虽小,但它背后却是由一位大人物撑着。” 司空幸转头看了眼司徒雪,细细一想,说:“白老先生的意思,应当是在质疑这大人物的身份。不足一月时日,一马平川般摧毁东门茶铺的基业,在南俊上下有这等势力的人,屈指可数。” 白贵听了这话,灵光一闪,忙道:“会不会六王爷,抑或小王爷?” “不会。”此刻,云沉雅也微蹙着眉。他沉吟一番,解释道:“六王爷早年功勋过高,如今不问朝政,借怕的就是功高震主,惹怒南俊王。吞并东门茶铺的事太过惹眼,他决不会做。阮凤是他之子,自也不会有此等动作。” “那这个人是……” 云沉雅拧着的眉忽一舒展,又问:“东门茶铺倒闭前,可曾遭过什么稀奇的事?” 白贵闻言,猛拍一把脑门:“大公子不提醒,老奴险些忘了。东门茶铺之所以在一夕间倒闭,乃是源于一场劫茶之祸。” “劫茶之祸?” “是。这月二十三日,原本应有一大批上好的茶叶从大瑛运来。运送这批茶叶是老早定下的事,东门茶铺也靠着这救急。谁想茶叶运到半路,却被一帮匪贼给劫了。” “说来奇怪,寻常山匪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日的匪贼,只劫了茶叶,却并不伤人。事成之后,竟还赠了那些保茶不利的护镖人一些银两,说是因牵连他们,心里有愧什么的……” 云沉雅一怔,讶异地挑眉:“有这等事?” 他复又沉吟。蓦地,心中一个念头起,云沉雅愣了愣,嘴角一动,溢出两个字:“是他?” 这时,院外有一小厮匆匆寻来,递给云沉雅一张帖子,躬身道:“少爷,方才铺子里来了一人,自称是西临作坊的,说是要邀少爷在五日后,于望归楼一聚。” 云尾巴狼翻开帖子来,一张红帖上,手书的字迹工工整整,看不出是何人之笔。然而尾巴狼瞧了两眼,忽地莫测一笑,心底一派明了。 四月二十七,又是送酒之日。这天,舒家小棠大早便起了身,忙活一阵后,赶着骡子车来到棠酒轩已是午过了。 棠酒轩的小厮与舒棠早已熟识,搬了酒坛子,就邀舒棠里面坐。舒家小棠不推脱,应答一声,又回了骡子旁,将车帘掀起。骡子车动了动,旋即便有两只獒犬从车上跳下。 獒犬体状,浑身毛发白似雪。偏生莴笋白菜生得憨然可爱,立在道旁,引得路人纷纷驻足。然今日莴白两狗却也老实,跟着舒棠进了酒铺子,不扑不吠不蹦跶,只好奇地四处张望。 小厮给舒棠沏好茶,便绕过后院小弄,去云府通报去了。这时,却是棠酒轩铺子前进来一人,见了舒棠,不由一愣。 这几日,司空幸将南北买卖的事查出了头绪,云沉雅与他分工,亲自去探了几处作坊,忙得脚不沾地。他这厢才从外面回来,额角尚挂着汗珠。 舒棠见得云沉雅,连忙起身唤了声:“云公子。” 云沉雅点了点头,忽又忆起那日瞧见的桃花灼色,不禁有些恍然。但是疏忽间,舒棠腿边似有动静。云沉雅回过神,循声望去,嘴角顿时一抽。 莴笋白菜见狼主子瞧见了自个儿,立刻坐端,一边摇尾一边露出谄媚之色。 舒棠忙解释道:“云公子,我今日送酒,莴笋白菜非要一起跟来瞧瞧。我赖不过它们,只好将一块儿带来了。”说着,她又回头迟疑地看了莴白二狗一眼,接着道:“它们答应了我会老老实实的。” 话音落,莴白二狗便极赞同地欢快叫唤。 云尾巴狼一笑,目光淡淡在它们身上一扫,莴笋白菜一惊,顷刻住了嘴,且还不动声色地往舒棠身后挪去。云沉雅又唤来两小厮,嘱咐他们将莴笋白菜带去溜溜,又道:“既如此,料得它二位是闷坏了,来者是客,我吩咐人带它们转一转。” 是时柳絮满街,阳光铺洒。云沉雅回府换下汗湿的长衫,便要带舒棠在云府内转转。 这座府邸也不小,后院花圃处,藤蔓相接,一片翠色,倒与从前的云府相似。舒棠跟在云沉雅后面,走着走着,心里头便百味陈杂。前面的人话不多,只在枝桠撑开处,帮她拂开,提点她要当心脚下的路。然而看那背影,却与云官人八分相似。 到得小池塘尽头,便是一个荒园。园外墙上一片灿然,舒棠定睛一看,不由惊呼:“丝瓜、丝瓜花?”说着,她迟疑走近几步,瞧得清楚了,不由地问:“怎么云公子的府里也栽丝瓜?” 云沉雅看着她讶然中略带欣喜的神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转头望向荒园,长风过处,芳草萋萋。心里头一动,大概是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个姑娘头戴丝瓜花来寻他,她穿了一身黄灿灿,问他自己可好看。 那个时候,他未动情,她未动心。 但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很相信他了。她嘟囔着对他说,我原以为,纵使旁人觉得不好看,云官人也会夸赞我几句的。 云沉雅忽地在想,不知是怎样一种信任,可以如此长久,令她在数年后,仍是说:纵使他们都说他不好,让我忘了他,可我还是觉得他很好,很、很想他。 其实这世上,所谓炙手可热的东西,并非珍贵。而真正弥足珍贵的东西,都被我们这样深藏在心底,却又常常自然而然,满心圆满地想起。 “小棠,随我来。”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已不加掩饰。 小棠,随我来。 舒棠听了这声音,这语气,心里头猛地一沉,她抬头呆然望着云沉雅。云沉雅只朝她点点头,转身便步入荒园内。 这处园子不大,但却是开阔地。园中风声猎猎,芳草嫣然。 云沉雅立在园中,仍暮春的风鼓动衣衫,默了好一阵子,他才道:“小棠,这里也种桃花吧。你从前种的桃花,我那日去看了,很……很好看。所以,我想……” 话至此,却忽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云沉雅转过身,望着一脸呆然的舒棠。须臾,他伸出手,顺着她的发丝慢慢滑下。 舒棠似是一震,她唇角动了动,溢出几个字:“云、云官人?” 也不知这个称呼,这三个字在心里头藏了多久,藏得长出刺来,舒棠方才唤出来,眼里便有水光闪动。 云沉雅心口一紧,半晌,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喉间哽了哽,沙哑地道:“小棠,是我……” “小棠,我回来了……” “小棠,对不起……” 第51章 小棠,我回来了。 小棠,对不起。 堪堪几个字,便在舒棠心底激起涟漪。荒园里的风有暮春余味。舒棠深深吸了口气,往前两步。当她的指尖快要触碰到他的脸,云沉雅垂下眸子,伸手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 乌发如墨,眉目如昔,倾城绝世。 舒棠赫然呆住,怔怔地睁大眼,脑中一片纷乱。 她其实设想过他们重逢的场景,以为有那么一天,当她赶着小骡子车出门,她的云官人会立在棠花巷子口,锦衣华服,一脸流俗的笑容。 舒棠的心砰然跳动起来,她默了好一阵子,才又唤一声:“云官人……” 云沉雅的心里头也是百味陈杂。顷刻间,他又想起前阵子两人相见不相识的事,喉间一涩,便道:“小棠,我易容瞒着你,并非故意为之,实乃有事在身,露不得身份。后来……后来我……” 话到这里,却又说不下去,云沉雅再看向舒棠,只见她的脸色渐渐变了。 舒棠原先还镇定,听得云沉雅提这话,才反应过来什么云晔,什么卖酒商人,什么喜欢兔子不会养狗,统统是他大尾巴狼信口胡诌。 再又想起自己前阵子,对着这个人掏心挖肺,藏了三两年的心事全被他听了去,舒家小棠不禁怒火中烧,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握紧成拳。 云尾巴狼虽狡诈无人敌,可在情爱一事上,他实在道行微末。 久别重逢,人都是感性的。这种节骨眼上,他应当以诉衷情为主,表决心为辅,舒家兔子为人老实,只要吃了定心丸,什么解释认错赔罪,统统都是浮云。可云尾巴狼偏偏就不明白这道理,看着舒棠脸色青白,只当她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居然又道:“小棠,你在云府栽的桃花,我前几日去看了,我……” 饶是舒棠再老实,可脸皮却薄。两人分开近三年,他变换身份套她心里话也就罢了,这会儿竟还将她的心事数出来,巴巴地提什么桃花。 一时间,舒家小棠只觉怒不可遏,狠狠瞪了云沉雅一眼,扁着嘴,背着手,转身就走。 另一头,云尾巴狼却是一头雾水,立在原地愣了会儿,又颠颠跟了上去,唤了几声小棠,舒家兔子压根就不搭理他。 是时天地一片亮灿,司空幸与白贵寻不到大尾巴狼,却在后院邂逅了甩掉小厮,四处溜达的两只走狗。 莴笋白菜撞见老熟人,便真的胆肥了。它二狗凑上前,对着司空与白贵吠了几声,转身便循着舒棠的气味,往荒园的方向蹦跶而去。 司空一愣,不明白莴笋白菜的目的,随口说了声“跟上”。 沿着小池塘走一小截儿,快到荒园时,莴笋白菜狗爪子一顿地,旋即跳到一大树后掩住身子。司空白贵不明所以,还来不及藏匿,便瞧见前方一则壮观的八卦。 荒园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人,前头是怒火滔天的舒兔子,后头是赔罪不迭的尾巴狼。 舒家小棠越想越气,转而思及云沉雅这厢貌似还“娶”了个少夫人,不由顿住脚步回过身,定定将他看着。 云沉雅见状,只当舒小兔是消了气,上前两步,又欲解释。 谁想舒棠瞪他片刻,咬唇磨牙问:“你说,你是不是娶了个媳妇儿?!” 云沉雅一愣。他压根就没将“媳妇儿”这称号与司徒雪联系在一块儿。听得舒棠问起,尾巴狼难得脑筋打结,还以为她提的是“已逝”的大皇妃沈眉。 云沉雅觉得换乱又冤屈。一来,他不明白舒棠是上哪儿知道了沈眉的事;二来,沈眉要真是他的媳妇儿也就罢了,问题是沈眉的夫君另有其人,乃是他家兄弟。 尾巴狼一时难以启齿,心里头几番纠缠,才支吾道:“小棠,我……你听我说,小眉儿她……我虽娶了她,但是……” 然而,舒棠问的不过是司徒雪。怎料得云沉雅非但没有一个干净利落的解释,支支吾吾一阵后,嘴里竟又另冒出一个芳名。 舒家兔子气急,当下伸腿,狠狠踹了云尾巴狼一脚。 刹那间,云府内,除了舒棠以外,所有的人与狗,花与草,蓝天与白云,全都惊呆了。 神州千年,唯大瑛王朝真正称得上是一方霸主。 瑛朝占尽风水龙脉,天时地利,又得数国环绕,呈众星拱月之势。而云沉雅,正是于这方水土上应运而生的天之骄子。单单往那儿一站,浑身上下散发的王八气,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寻常人莫说踹他,哪怕动他尾巴狼一根头发丝儿,也怕遭天雷劈。 谁想舒兔子踹过之后,犹不解恨,气呼呼地“哼”一声,又伸手推搡了他一把。 因从未被人踹过,云沉雅这会儿也颇愣怔。舒棠花拳绣腿,踹在他身上自然不大疼。可云尾巴狼心里头的感觉却甚是异样。 他在想,小傻妞这般生气,看来还是挺在乎他的…… 霎时间,百炼钢化绕指柔。头一回被人踹,尾巴狼竟觉出几分欢喜。 真是没得救。 舒家小棠也老实,除了当年与胡通手下干过一场,出生至今从未与人动过武。这一推一搡后,她就觉有些愧疚,正欲暂忍脾气,好生跟云沉雅说话,谁想自己一抬头,竟瞧见尾巴狼唇角欢喜又诡异的笑容。 “腾”的一下,火苗子又蹿起来。舒兔子急得跺脚,拧眉怒道:“你笑什么笑?!” 其实云沉雅也不知自个儿在笑。被这么一问,他便有些懵,愣了愣,道:“啊,我……” 这会儿,云府后院儿除了司空幸与白贵,还多了数个小厮丫鬟。舒棠见人多,也不好当着人面给云沉雅难堪,当下再一跺脚,掉头就走。 云尾巴狼一头雾水,愣怔一会儿,复又追上。追了没两步,只见前面舒兔子又倒回来,立在一人面前,仔仔细细地那人脸上瞅。 司空幸被舒棠瞅得发毛,尴尬咳了两声,道:“小、小棠姑娘……” 舒棠听得这声音,脑中嗡得一乱。好半晌,她才垂下头,扁着嘴,唤了一声:“司空公子。” 那头,尾巴狼见司空得以与舒棠说话,立马打手势做口型,让司空幸帮忙解释。 然而,司空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主儿。白贵就立在他身旁,他也不顾及姑娘家的颜面,脱口便道:“小棠姑娘,你莫要惊慌,大公子他其实并未娶妻……” 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蹿三蹿。顷刻间,舒棠满脸涨得通红,胸口一起一伏,一边喘气一边愤愤然地转头将云沉雅望着。 云尾巴狼呆了,司空幸也呆了。下一刻,却是认清局势的莴白二狗从大树后窜出来,再不看狼主子一眼,只冲舒小兔摇尾巴。 舒棠拍拍两只走狗的头,撅着嘴,愤愤然嘟囔了句什么后,旋即便要离开。 云沉雅本欲再跟上,谁想方才叛变的莴笋白菜复又跑回来。它们欢快且幸灾乐祸地围着云尾巴狼打了几圈儿,在尾巴狼灭掉它们前,又迅速逃脱,吠着哮着,追随着兔主子的脚步溜掉了。 是时天白风清淡,极目眺望,一片大好山川。 云沉雅立在棠酒轩门口,愣神地看着绝尘而去的骡子车,琢磨了半晌,仍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转头问司空幸,司空亦茫然。这时候,却是白贵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嘴里哼着调调逛过来,凑到门口探个头,道了句:“走啦?嗬,料到会走。” 二人不解,向老前辈讨教。 老前辈早等这一刻,稍稍摆谱,便将自己多年经验倾囊相授,又列举出尾巴狼两大罪,哄骗不得要领,解释不得时机。 云尾巴狼以为然,问曰:“可有解法?” 白贵神秘一笑,答曰:“有一个秘诀,乃是一则三字箴言。用于任何姑娘身上,百试不爽。” 云沉雅一喜:“果真?” 白贵点头,又让司空幸附耳过来,嗫嚅了几个字。司空幸脸色一青,一白,顿时露出为难之色。白贵拍拍他的肩,说:“等下小雪回来,你就拿她试试。” 司空幸看着云沉雅,冤屈道:“大公子……” 云尾巴狼目光炯炯,将他往火坑里推,说:“试试,试试。” 不多时,司徒雪便回来了。一身白衣,清丽飒然。见得云沉雅三人都等在棠酒轩铺子里,她不由愣了愣,打了个招呼,正欲回后院,司空幸却横出一手将她拦住。 “上哪儿啊?”司空的神色阴晴不定,默了好半晌才问。 司徒雪一怔:“怎么?” 司空幸将手里的茶杯抛了抛,咳了两声道:“我渴了,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司徒雪秀眉一蹙,看了看就在不远处的茶壶,不禁薄怒道:“你找茬?!” 司空幸一惊,正想撤,转头却对上尾巴狼和白贵鼓励的目光,只好咬紧牙关道:“你管我找不找,这茶水,你倒是不倒?” 司徒雪拧紧眉,心里头几起几伏,只觉这不是司空幸平日里的作风。然而,还未等她细想,司空幸忽地一闪身,又将门挡住,挑眉说:“这茶你若是不倒,今儿个你也就别想回后院了。” 司徒雪冷冽,平日里,若有人敢如此与她说话,她早将那人打得趴下。然而这会儿,她垂眸一想,竟将司空幸手中茶盏接过,绕到柜台前,沉默地为他斟了茶。 当她回来将茶盏递到司空幸手里时,司空早已呆了。司徒雪看了他一眼,淡淡说:“若是病了,就多歇息。” 司空幸怔住,没能够接话。 司徒雪又皱眉:“茶都倒了,还不让开?!” 司空幸喉间一动,身子僵直地便往旁边让了让。 司徒雪不迟疑,帘子一掀,径自走了。 唯余一股淡香,恍若幽夜梨花,拂面而来。司空幸霎时红了一张脸。 然而另一头,云沉雅并未能注意到司空幸的异样。见得司徒雪服软,云尾巴狼心服口服,转而与白贵道:“白老先生的三字箴言,果真妙诀。” 白贵一惊:“大公子已猜到是哪三个字了?” 云尾巴狼陶然一笑,展开扇子来摇:“可不就是我擅长的嘛……” 第52章 没几日便是五月初一。天阳铺洒数道光,将尾巴狼照得亮堂堂。云沉雅养精蓄锐三两日,这会儿立在望归楼前,抖两抖袍子。司空幸跟在他身旁,一脸莫测。 先前两人出门时,撞见捋了衣袖搬酒的司徒雪。目光相接,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亦是一愣。司徒雪抬起皓腕抹了抹汗,淡声招呼:“有事在身?”司空幸再一呆,红着耳根子应了句: “有、有。” 听得这话,尾巴狼扫了他一眼。待出得门,逛得大街,尾巴狼又扫了他一眼。司空幸被扫得不自在,拱手道:“大公子有话请直说。”云尾巴狼凑近,上下打量,试探地问:“你栽了?”司空幸被口水呛住,猛咳起来。尾巴狼扇子一敲,眼神儿一亮,结论道:“你栽了。” 此时两人到了望归楼,云沉雅早已将方才结下的梁子忘干净,兴致勃勃地问司空:“你猜猜,这西临作坊的背后,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今日邀我们来此,到底有什么目的?” 其实司空幸压根就不想搭理云尾巴狼,但余光瞥见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由地回了句:“属下不知,望大公子提点。” 这语气,不冷不热,略带讽刺。云沉雅听出他还为方才之事介怀,耻笑一声,随即迈着步子,逛入望归楼。 想来是西临作坊的人早先打过招呼,尾巴狼与司空一入楼子,便有人邀他们上二楼隔间。 隔间内,轩窗旁,坐着一人。这人见了云沉雅,先是默了一瞬,方才站起身来。窗外风拂过,扬起他的发丝,锦衣袖口的云纹依旧衬得他轩然倜傥,只是眉宇间再没了昔日公子哥的气派。 云沉雅见了唐玉,折扇展开摇了摇,“嗬”了一声道:“果真是你。” 唐玉默了半刻,撩了衣摆做了个“请”姿:“大公子。” 又有小厮来烹茶,上好的龙井,乃是暮春从大瑛滦州采摘,至初夏将将运到南俊京华的。 唐玉见小厮离去,呷了口茶,从怀里取出几张类似地契的物件,推到云沉雅面前。 云尾巴狼垂眸一扫,目色里闪过一丝讶异。片刻,他又勾唇笑道:“这可是份大礼。” 摆在他面前的,除了东门茶铺的几处地契,还有商铺的转让契约。唐玉分文不取,直接将这块肥肉送给棠酒轩。 云沉雅慢腾腾地提壶将茶水满上,扣指在那契约上敲了敲,道:“送这么个大礼给我,想必你让我办得事,也并不容易吧。” “确实不容易。”唐玉沉默一阵,说道:“联兵符虽被你烧毁,但却有补救的法子,只要借助北地之力即可。我知道你这次来南俊,是想通过南北买卖顺藤摸瓜,查得谁在修复联兵符,并且阻止此事。可是,你有两个难处。” “其一,你这次因是行暗事,所以不能曝露身份。其二,既然不能曝露身份,你的多方人脉势力便不能动用。也是因此,你才下狠手要吞并东门茶铺,想要将它的势力纳为己用,方便你办事。” “不错。”云沉雅淡淡道:“这确实是我的目的。” 他沉吟一阵,目光复又落在那契约之上,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早该料到,即使唐家表面受挫,可百年的基业也不能顷刻覆灭。你即便被判罪,若要回京华城,动用往昔的人脉钱财吞并一个东门茶铺,倒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唐玉听了这话,却摇头道:“饶是大公子才智过人,这一点却猜错了。” “哦?” “昔日我三大家族覆灭,大公子回瑛朝之后,南俊王与小世子雷霆手腕,又迅速摧毁了我三家的基业。如今,我吞并东门茶铺,凭借的并非是我唐家一家之力,而是我们三家最后的财力与人脉。” 此言出,云沉雅不禁怔然。他垂眸默默地看着在水中沉浮的茶叶,静了半晌,才道:“小世子杜修年纪尚轻,便有如此心机。往后的南俊一国,定会有一场盛世繁华。” 说罢这话,他复又抬头,目色深邃地看向唐玉:“你这厢破釜沉舟,究竟所为何事?” 唐玉沉了口气,侧目望向轩窗之外。远处有河水,水畔有夏花。妍丽的花将水面映成绯色,一如他珍之重之的旧时光。 唐玉再一叹,一字一句地道:“我希望……大公子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入得宫中,将亦飞救出来。” “救出方亦飞?”云沉雅一愣,回头看了身旁的司空幸一眼。司空的脸上也有困惑之色。 “这事不好办。要公开我的身份倒是其次。但你们南俊王要将方亦飞软禁一世,而我充其量只是个外人。如何救,怎么救,拿什么来救,无一不棘手。”云沉雅想了想道。 “我明白。”唐玉点头,“也正是因为救出亦飞,等同于和皇上做交易,而这天底下,除了大公子,再难寻另一个能与皇上平起平坐之人。” 唐玉说着,喉间一动,又道:“我知此事为难,倘若大公子答应,寻沉棠酒源头之事,查南北联兵符的线索之事,我愿一力接手,势必在大公子救出亦飞前,给一个交代。” 云沉雅听罢这话,思索片刻,忽地伸手在那契约上点了点,又推回给唐玉。 唐玉一怔,面色不解。 云沉雅淡淡道:“这事我应了。虽则凶险,但我迟早会曝露身份,晚一时,不如早一时。你是南俊之人,接手联兵符之事,想必比我顺手,东门茶铺的基业,你收着亦方便办事。” 唐玉听了这话,起身拱手道:“既如此,唐某多谢大公子。” 云沉雅目色闪烁,他往椅背上闲闲一靠,手里茶盏转了转,笑问:“不过你费尽心机救方亦飞,究竟有何目的?” 唐玉一怔。须臾,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喧嚣街头。三个孩子结伴跑过,欢声笑语。 “记得两年前,大公子曾说唐某的性子并不适合做大事。彼时我却是不解。如今想来,大公子所言非虚。其实,非但我的性子不适合做大事,我一生所求,也并非宏图基业。唐某被贬去关外后,最思怀的,莫过于曾经我与多喜,亦飞三人青梅竹马的时光。” “彼年我们去到关外不久,多喜因不适应当地气候,身子染疾,久治不愈。我现如今带她回京华城医治,大夫说是药石罔及,拖得一时,便是一时。多喜如今也挂怀小时时光,更是想念方亦飞。我见她如此,所以……” 唐玉说到此,眼神黯淡下来,他将话头停在这里,复又对云沉雅道:“多喜身子的事,我一直瞒着她。此番与托大公子办事,若非为了诚意,我也不会跟人提起。日后合作,多有交集,倘若大公子见得多喜,还望不要言及此事。” 云沉雅闻言,眉头一蹙,忽而又想起两年多前,秋多喜与舒棠均是笑靥明媚的模样,一时只觉世事无常得很。他正欲说什么,隔间外却传来叩门声。 来者是一扈从,凑到唐玉耳畔低语几句。顷刻间,只见唐玉脸色一变,与云沉雅道了句“日后再会”,便匆匆离去了。 人走茶凉,云沉雅默了一会儿,敛起心神,问司空幸:“与唐玉合作之事,你如何看?” 司空想了想,道:“虽则冒险,却不啻于一举两得之计。” 云沉雅本就打算为舒棠公开身份。可一旦身份曝露,查探南北买卖之事一定会受到阻碍。然而这个关头,恰逢唐玉愿意接手。虽则交换条件有些冒险,但这样一来,事态却明朗许多。 叫上司空品完茶水,云尾巴狼还没出望归楼,便撞见曹升。 曹升见了云沉雅,一脸欣喜地道:“云公子,这可真是巧。” 云尾巴狼笑道:“曹掌柜,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曹升道:“好,挺好。方才俺还跟小掌柜提起你,结果转头就撞见了。”说着,他又跟云尾巴狼后头的司空招呼了一声,迟疑一下,又问:“云公子,你这会儿可有事在身?” 云沉雅忆起每月初一,是舒棠来望归楼结银钱的日子,再又想起前几日白贵传授的三字箴言,他的本就不安分的心,不由地躁动起来。 尾巴狼左右瞧,没见着舒棠人影。咳了两声,答曰:“倒也没什么事……” 曹升大笑道:“那可正好,今日小掌柜的骡子生病,小掌柜是走着来的。这会儿天要晚了,俺又抽不开身送她回家,要不云公子您替俺送送?” 云沉雅展扇一摇,陶然笑道:“那敢情好啊。”说着,他又四处张望:“就是没瞧见小棠姑娘的人影……” 曹升道:“小掌柜这就下得楼来——” 话方出,便听得二楼楼梯上,有人唤了声:“曹大哥,我——” 舒棠话未说完,便瞧见曹升身旁一个修长的身影,脸色顿时青了。四目相接,云尾巴狼咳两声,对司空幸说:“今儿一大早,你不是说城东戏园子出了新戏,你想去瞧瞧吗?快去快去,再晚就赶不及了。” 司空幸登时没了言语。云尾巴狼想要将他支开,好歹也用个合常理的借口。他司空这辈子,他还没对看戏产生过兴趣。 眼见着舒棠从二楼下来正与曹升说话,尾巴狼又亟亟催促。司空被他逼得没奈何,只好一拱手,说:“那少爷,属下这就、这就看戏去了……” 云沉雅说:“好走好走,不送了啊。” 语罢,刚回过头来,曹升便与他道:“云公子,我与小掌柜说了。那送小掌柜回家的事,就有劳你了。” 云沉雅双眼一弯,笑起来:“好说。” 当着人,舒棠也不好说甚。待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望归楼,舒棠见云尾巴狼还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前几日的怒火又猛地蹿起来。她回过头,拧眉瞪眼望着云沉雅,大声“哼”了一声,跺脚就走。 尾巴狼被她这神情逗得一乐,转而又想起白贵传授的三字箴言,一撩衣摆一摇扇,又昂首阔步地跟了上去。 第53章 下午申时过后,街头的人就少了许多。舒棠走了一截儿,见云沉雅还跟着,不由气闷。她撅起嘴,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踢路旁石子儿。 石子咕噜噜四处滚动,云尾巴狼看得好笑,越发跟得兴味盎然。 舒棠思及待会儿要办的事,心想这么让云沉雅跟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顿住脚步,深吸了口气,回过身,闷闷地问:“你能不能别送了?” 见舒家小兔主动与自己说话,云尾巴狼一喜。他走前两步,合扇指了指天,温声道:“这会儿时候也晚了,你一人回家,我不大放心。” 天边层云舒卷,云边镶着金辉,是黄昏将至。 舒棠听了这话,火气没有消减半点。她埋下头,愤愤然嘟囔了一阵,又瞪着云沉雅说:“我往常都是自个儿走这条道,从没出过事儿!” 云尾巴狼一脸高深莫测地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舒家兔子气急,跺脚道:“你走不走?!” 云沉雅想起前几天,司空幸逼迫司徒雪给自己倒茶的模样,牙一咬,心一横,干脆指着路旁一棵翠梧桐,说:“此道非我开,此树非我栽,若要赶我走——”说到这里,他微笑顿住,见舒棠双眼瞪得溜圆,方才接着道:“我就是不走。” “你——”舒棠脑子嗡得一乱。她瞪着眼,看着尾巴狼一脸无赖相,不由抽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气—死—我—了!! 两人复又走大半个时辰。临近城东,巷陌曲折。舒棠心知甩不掉云沉雅。她在“宝脂斋”前面顿住脚,踌躇一下,又默默回过身,对云尾巴狼道:“云官人,棠、棠花巷子就在前面了,你不用送了。” 云沉雅展扇笑道:“也不差这一小段路子了。” 舒棠眉头一拧。她心道云尾巴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转头朝“宝脂斋”再一瞧,将语气放得柔和:“我、我要去宝脂斋选些物什,那是姑娘家的铺子,云官人你跟进去不好。你还是、还是回了吧。” 云尾巴狼一愣。他心想,姑娘家的铺子,卖得不过是些胭脂水粉,朱钗首饰。他尾巴狼再不济,讨媳妇儿应当财大气粗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且又想到舒家兔子要去买钗环,云沉雅不禁很高兴。他摇了摇扇,愉悦地说:“小棠妹,你想买什么,我陪你进去选选。” 舒棠闻言,心底惊慌,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知道云尾巴狼的性子不容易打发,说罢这话,她只好又嘟囔着添了句:“今儿个不用了,下回、下回你陪我选。” 尾巴狼听之大喜,往前跨了一步,欣悦道:“好!那你去买,我在这儿守着。” 说起来,这事儿委实丢人。但凡出挑点的公子哥,别的不会,对付姑娘家的招数却是一等一。云沉雅因一直累及己任,即便身份显赫,这方面却是个生手。他这厢头一遭陪姑娘逛首饰铺,即便杵在门口,心里亦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情。 不一会儿,舒棠便提着个布囊,从宝脂斋里鬼鬼祟祟出来了。余光瞥见布囊,云尾巴狼讶异挑眉,微笑道:“去得不久,买得倒不少。” 舒家小兔一愣,抬眸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此时晚霞已褪,天地间是水蓝色。再穿一个巷弄,过了大街,对面便是棠花巷子。云沉雅见气氛得以缓和,便问舒棠买了何物。谁想舒家兔子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眼神四处乱瞟,脚步越发快了些。 舒棠心底打着鼓,出了巷弄,也没看道路,直接便要过街。这时,街那头急匆匆驶来一辆马车。马夫见前方有人影,连连勒缰。长街上,马匹嘶哮,扬起前踢,险些就要刹不住。 舒棠被突然奔来的马车吓傻了眼,正发呆,忽有一手臂从身后揽来。 云沉雅挟住舒棠的腰间,脚步轻点,退入方才的巷子之中。舒棠身形不稳,手里一松,布囊便掉在地上。 那马夫跳下车来,见舒棠无事,仍是掏出一锭银子与她递去,赔罪道:“姑娘见谅,我家公子今日有急事,所以老奴行车行快了些。” 舒棠看了看那锭银子,却是不接。她摆摆手,老实道:“怨不得你们,是我自己没瞧清路,横冲直撞。” 云沉雅却走上前来,看着舒棠温声问:“没事吧?” 此话出,马车内的人不由怔住。 舒棠垂下头,低声道:“没事,谢、谢谢云官人。” 云沉雅淡淡一笑,回头见方才的布囊落在地上,又揉揉她的发,转身去帮她拾拣。 马夫见舒棠执意不收银子,也不强求,再赔一声不是,就要赶车走。这时,却有暮风拂来,带着些许初夏的温热,掀起车帘一角。 舒棠顺势抬头,与车内人目光相接,不由惊呆了。 马车里的公子着青衫,眉如修竹,眸似冷玉,一副样貌如丰神临世,连山河都失色。 见车外姑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青衫公子向她点点头。他的目光一移,又落在正在捡布囊的那个背影上。青衫公子愣住,讶异地抬起眉头。 马夫在车外喊了声:“公子?” “走吧。”他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 直至马车消失在街口,舒棠仍旧愣愣地注视着。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思及青衫公子的样貌,舒棠心中一动,转身唤道:“云官人,刚刚那个……” 话未说完,舒棠倏然呆了。 此刻,云沉雅正蹲在地上,忙不迭的将散落出来的物什收回布囊。见着舒棠瞪着自己,他尴尬笑道:“布囊的结松了,我方才一提,东西都落了出来。” 舒棠听得这话,心猛地狂跳起来。她正欲走前几步,夺过那布囊,却见云沉雅又弯身拾起一块长布条,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困惑地问:“小棠,这是什么?” 舒棠瞪着眼,惊慌地瞧着尾巴狼手里的月事带,吞了口唾沫,耳根子一下便烧起来。 云沉雅见舒棠这副神色,心底一个念头忽起,“腾”的一下他的脸也红了,手里一抖,长布条“啪”得又落在地上。 云尾巴狼心下几颤,一时想要将功补过。他抬眸看了舒棠一眼,咬咬牙,又默默伸出手,将那月事带拾起来,笑得极尴尬:“那个,脏了,要不我给你另买吧。” 舒棠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云沉雅笑得发苦,却又苦口婆心地道:“还是另买吧,毕竟这、这玩意儿,弄脏、弄脏以后,用起来就不大、大好……” 舒棠脑中轰然一炸。一时间愤怒与羞涩在脑子里交织。她气鼓鼓的走上前,愤然将布囊和月事带夺了。走了两步,不解气,舒棠又倒回来,将愣在原地发呆的云尾巴狼狠狠推搡了一把,大声吼了句:“气—死—我—了—你!!”。 云尾巴狼被这么一推,仍是蹲在地上,过了会儿,他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 夜里回棠酒轩,云沉雅一脸郁卒。往铺子里坐了,便不愿动弹。白贵是个八卦的主儿,知道尾巴狼白日里捉兔子去了,叫上司空幸,亟亟赶过来问成效。 云沉雅本不欲说,但他一肚子苦水实在憋得慌,白贵这么一问,他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始末道来。白贵听了,笑得发颤,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点评道:“大公子,说句不好听的,您这厢做得,忒有些过了,简直有点不要——”他说着,伸手点点面皮子。 云沉雅一愣,问:“那三字箴言,不就是不要脸吗?” 此话出,司空幸嘴角一抽,白贵一口茶喷出来:“怎是不要脸?老奴说的是厚脸皮,稍稍耍点无赖,收放自如就成。小棠姑娘是个老实性子,您捡了人的月事带,就该装作没看见,合着您还问她要不要再买一个,还自告奋勇去买……” 听得这话,云尾巴狼觉着心底无限苦闷。他闷声坐了会儿,又端了茶水来喝,本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这厢实乃自己的错,不由没了言语。 白贵觑他一眼,道:“大公子,老奴再直言一句。您胸中有丘壑,论城府,论韬略,这天底下无人能及您。可有句话说得好啊,人无完人。讨姑娘喜欢,哄姑娘高兴,这么简单一事儿,到了您身上,怎得就回回都搞砸呢?” 今日一事,已然让云尾巴狼没了脾气,再被这么一打击,他呆滞片刻,又叹一声。 到了这个时辰,棠酒轩已关了门,只余尾巴狼等三人坐在铺子里。灯火惶惶的燃着。 须臾,铺子后的门帘一掀,司徒雪手拿账本走了进来。见了云沉雅三人,她不由一愣,依次招呼,又走向白贵,指着账本上一不明之处,小声询问。白贵看了一眼,一一指点。司徒雪边听边点头,明了之后,与白贵道:“这也是今日最后一笔账,我在此算了,算完后,还劳烦老先生帮我看看。” 说罢此话,司徒雪便走至柜台前,取出算盘,拨起算珠来。 算珠声嘈嘈切切。云沉雅看了司徒雪一眼,凑到白贵跟前问:“她怎么开始学算账了?” 白贵小声回说:“大公子您不是将沉棠酒的事交给唐玉了嘛,小雪又不是个肯白吃喝的性子,说是没事做,索性学学算账,帮衬一下铺子。” 云沉雅“哦”了一声,再又看了司徒雪一眼。司徒雪,人如其名,肤如雪,眼如墨。云沉雅看着,便不由想起有一日,他去舒家客栈,也是看着舒棠这么拨算珠。 想起舒棠,尾巴狼就不由郁闷。他又唤了司空幸,低声道:“你去,让她快些算完,早点去歇着。” 司空幸一愣,抬头见司徒雪垂着眸,长睫葳蕤,一副认真模样,耳根子又红起来。他咳了两下,这才走到柜台前,低声道:“司徒,大公子说,这笔账、这笔账你不用急着算,早些歇息吧。” 司徒雪闻言,也不抬头,径自回了句:“没事。” 司空幸怔了怔,一时愣在柜台前,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会儿,只见司徒雪蹙起眉来,她拨了几下算盘,手又慢慢顿住,想了想,将账本一推,指着一处道:“你看看,这里是怎得回事?” 司空幸心底一跳,连忙接过账本,看了几眼,便耐心解释道:“这蓼花酒的差价应是没错,只因这酒水的壶嘴要特地订做,另算在一笔账中。”说着,他又将账本翻了翻,指着一处推给司徒雪看。 司徒雪仔细一看,又拨了拨算珠,见果真没出错,不禁抬头,对司空幸淡淡一笑。 她素来冷冽,笑容鲜少。即便这一笑只是转瞬之事,映着惶惶烛火,也烙在了司空幸心上。 司空幸一呆,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云尾巴狼抑郁时,最见不得人好。他本在一旁冷眼看着,看得这一幕,不由愤然起身,掀了帘子便往后院儿走。白贵连忙跟上,路过司空幸,摇头啧啧两声。司空亦晓得做错了事,与司徒雪招呼了一声,也跟了去。 后院儿里,明月一弯,繁星数点。尾巴狼想起今日自个儿的遭遇,再看向司空,觉着无限伤悲。白贵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不忍,想了想,又进言道:“大公子,若厚脸皮不行,老奴……老奴其实另有一三字箴言,乃是一条连子孙都不传授的法决。” 云沉雅听了此言,回头道:“果真?” 白贵坚定地点头,说:“大公子如若不信,可以找人一试。这一招倘若再不成,老奴愿意将头割下来给大公子当凳子。” 此话出,云沉雅大喜。他与白贵相视一笑,同时转头,默契地看向司空幸。 第54章 这年入夏,风大日头盛。老百姓赶着这天气,连八卦都传得格外顺溜。时值五月,南俊京华又出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儿。一是名噪一时的东门茶铺被一小作坊吞了。小作坊背后何人,不得而知。二是风靡一时的俏公子云沉雅又回来了。他“回来”之后,风平浪静地从“云晔”手里接了棠酒轩的生意。至此,临江街两大商铺均换了主子。 然则所谓八卦,若不带些桃红柳绿,那便没滋没味。且说云尾巴狼又至南俊的消息一传出,京华城的各路美人纷纷动了旖思,成日摇着丝帕,带着丫鬟,有意无意地来临江街走走,闻着酒香,思念酒味了,便去棠酒轩里坐坐。于是乎,棠酒轩的生意一时热乎如烧开的沸水,银子哗啦啦地往里流。 只是,这一趟来南俊,云沉雅却一改昔日高调的作风。任凭铺子外头花花姑娘伸长了脖子,唱破了嗓子,他依然窝在云府里,该吃吃,该睡睡。一个巴掌拍不响,各路美人用尽心思没得到回应后,除了少数几个死心眼的,其余人士纷纷撤退。 盛夏日光更浓些的时候,另有则八卦引起了老百姓的好奇心。却说近三年前,云沉雅与舒棠订亲之后,不辞而别。两人姻亲不了了之。那之后的日子,舒家小棠再未到处相亲,唯独跟小王爷阮凤走得近。阮凤明里将舒棠认作义妹,私下里,众人却对二人关系颇有揣测。 依原来的势头,倘若有朝一日,阮凤将舒棠收了做个如夫人,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这厢云沉雅回来,接手棠酒轩生意势必要与舒棠打交道,两人若是旧情复燃,也未可知。一时间,三人关系扑朔迷离,之前种种,之后种种,成了京华城人们闲暇之余的一则谈资。 五月初时,云尾巴狼新得一条三字箴言,本想即刻一试。不过后来诸事繁琐,无暇他顾,只得将此计划推后。白贵与狼言,将三字箴言推后实行,好处甚多:一来,他们曝露身份后,街头巷陌风生水起,这个关头,不易有大动作;二来,舒家兔子如今仍在气头上,若能待事态缓缓,再施计策,反见奇效。 尾巴狼深以为然。于是,五月上中旬,狼与兔子相安无事。兔子也曾来送酒三两次,因尾巴狼以礼相待,甚是无辜,她便勉强与他说上几句话。 到了五月下旬,狼兔关系缓和了些,街头传言消停了些,云沉雅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一日,晴光万里,绿荫匝地。云沉雅在云府后院儿转悠了几圈,招来白贵,与之商议大计。二人嘀咕小半个时辰,又唤来司空幸,将馊主意分享与他听。司空幸闻言,顷刻黑了一张脸,本欲甩手走人,但碍于尾巴狼的淫威,只得留下,任其摆布。 少时,白贵熬好一碗药,端给司空幸,嘱咐道:“这药对你身子没影响,只是喝过之后的两个时辰内,人会疲乏无力,额出虚汗,脸色苍白,与中暑相似。届时,我会找借口将小雪唤到后院来,待她一来,大公子安排送酒的一个小厮会故意失手,将酒坛子打碎。你的任务,就是强撑着病重的身体,在酒坛碎片要飞到小雪跟前之时,帮她挡那么一下,受一点小伤。你可明白?” 司空幸额角青筋一跳,抬头看天边飞鸟,默然不语。 云沉雅知他心有不甘,又从袖囊里取出一物,上下抛两抛,笑嘻嘻地道:“那块碎片之事,你不用担心,届时酒坛子一摔坏,我会找准时机掷出此物。你武艺绝佳,那手臂将它挡一挡,不成问题。” 司空幸一愣,目光不禁落在云沉雅上下抛着的东西之上,额角青筋又蹦出两根。那东西非是其他,乃是尾巴狼早就准备好的凶器。 不多时,司徒雪便应白贵之邀,找来后院。 后院园子里,紫薇如霞,开遍枝头。司徒雪一身雪衣,与桃粉色的花枝相映成趣。司空幸站在另一角,看得呆住,过了会儿,他才走上前,唤了声:“司徒。” 司空幸的年纪与云沉雅相仿。几人身份曝露后,他摘了从前稍显凶煞的人皮面具,一张脸上,五官端正俊逸。 司徒雪见了司空,点头招呼,又道:“白老先生唤我来后院,说是有新酒送来,让我帮忙点数记账,可来了半晌,却不见他的人影。” 司空幸将方才白贵的嘱咐在心里头默记一遍,回说:“我来之前,见大公子有事寻老先生,想必老先生是耽搁了。新酒不久便送来,我与你在这一块儿等,你不必着急,只管记账便好。” 司徒雪听了这话,安下心来。她等了一会儿,忽觉身旁司空幸的气息吐纳不如以往绵长,一时起疑,转头看去,却见司空脸色苍白,额角有汗,似是中暑之兆。司徒雪心中一顿,不由道:“你……” 这时候,林间仓库处传来一阵动静。须臾,便有一列小厮搬出酒来。 司空幸一笑,对司徒雪道:“酒来了。”语罢,他便走上前去。 司徒雪看着他的背影,眸色闪动,这才跟了上去。 搬酒的有十数个小厮,一人抬一坛,因后院小石曲径,枝桠纷乱,众人皆走得十分小心。司徒雪一边点数一边记账,并未察觉到异样。云尾巴狼安插的人走在最末,这人见司徒雪没注意,脚步一蹒跚,“哎呀”一声,酒坛子便轰然落地。 眼见碎片飞来,司徒雪没来得及躲闪,司空便要闪身将她护住。司徒雪一愣,脑子里恍惚掠过司空苍白的脸色。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将他一个狠拽,侧身往前一挡,那枚锋利碎片径自扎入自己的手腕。 司空体壮,被司徒这么一拽,两人皆失去平衡,摔向地面。一切始料未及,司空幸倒地一刹,身后将司徒一托,一推,稳住她的身形后,自己却单膝着地,脚踝小腿处似磕着什么,竟闷哼了一声。 两人这厢摔的与原计划大相径庭。云沉雅在林间瞧见,眉头微微一拧,正欲腾身出去看看司空的伤势,却被白贵一把拉住。白贵眼神往司空处觑了觑,说:“大公子,你看。” 司空心知这是个计谋,又见司徒雪的手臂因计谋受伤,心生愧意,正说要带她去敷药,不想司徒将他一拦,默默从腰间取出一白玉小瓶放在一旁。 司徒雪一边拿小刀割开伤口处的衣袖,一边道:“当年我为影卫时,拼斗受伤是寻常的事,久而久之,便养成了随身带跌打伤药的习惯。” 说着,她又单手拿起白玉瓶,用嘴咬开瓶盖,将药粉撒于伤口处。 司空幸垂眸一瞧,吁了口气:“还好,伤得不深。”见司徒要拔碎片,他又将她的手摁住,轻声道:“我来。”语罢,将药瓶接过,点了她的穴道封住血流,转而迅速将酒坛子的碎片拔出,又将药粉重新洒在伤处。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果断刚绝。司徒雪心中一顿,不由抬头看了眼司空幸。 司空一边扯了衣袂为司徒稍作包扎,一边听得她道:“我从前做影卫,很看不起你们护卫。凡有暗杀危险之事,全由我等接手,而你们护卫,不过是在王孙公子遇险遇难时,出一份力,很多时候是坐享其成。” 司空幸闻言,点头道:“事实如此,你有此看法,也无可厚非。” 司徒雪看入他的双眼,须臾,却慢慢摇了摇头,“然我这次随你们出行。大公子肩负江山,以天下为己任。白老先生足智多谋,博古通今。而你……”她一顿,抿了抿唇,说道:“而你尽忠职守,宅心仁厚,行事利落,果决理智。” “我如今才知,在其位,谋其事。每一个心有担当,肩有重任的人,都不似我想象般轻松。”说了这话,司徒雪忽然单膝着地,双手抱拳,垂眸道:“司空,司徒曾因短于见识,对你言语冒犯,今日想来,懊悔不已。还望……还望你不要计较,司徒日后,定会好生改之。” 细风扬起她的发,拂过如雪脸颊。长睫似蝴蝶扑翅,盈盈闪动。 司空幸怔住,心跳先是漏了几拍,后又快了数拍,半晌不能言语。直至树间传来一声清脆鸟叫,他才恍然回神,扶了扶司徒雪,却不敢直视她:“没、没有的事。我从未……介意过。” 两人默了一会儿,司徒雪将药瓶收起,忽又见司徒额头直出虚汗,不禁道:“你的样子,似是受了暑气,不若回前院寻得白老先生,让他看看。” 司空又是一愣,忙不迭答应一声,正要起身,小腿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一个踉跄,幸而扶住身旁的树,才稳住身形。 司徒雪见状,想起方才两人跌倒,司空似闷哼一声,连忙上前,撩开他的衣摆要看伤势。夏日亵裤丝薄,司徒雪的指尖在司空小腿处轻轻一触,饶是隔着布料,司空心底也不由颤栗,一种异样之感顿生。 他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将腿缩回,结巴道:“不、不碍事,想是磕着筋骨,但伤得不深。” 司徒雪一愣,见司空幸面有尴尬色,顷刻反应过来,双颊也微微一红。她顿了顿,又起身扶了司空:“也好,我是女子,为你看伤终不方便,我扶你回屋,寻白老先生来替你看看。” 树荫花影间,一白一蓝两道身影渐渐远去。良久,树丛中忽有人“啧啧”了两声。 白贵这次的三字箴言,正是苦肉计之策。依今日所观,这一策略,哪怕出了意外,犹能化险为夷。然而这会儿,云沉雅眸光闪烁,却像在琢磨着另一些事。白贵见状,也不打扰,等了片刻,忽闻尾巴狼叹了一声,对他道:“司空的腿,虽伤得不重,但你还是替他看看去。” 白贵应声后,迟疑片刻,问:“大公子,那小棠姑娘……” 云沉雅垂眸,轻声道:“许是我从前……嗯,这事儿得好好想想。” 白贵闻此言,先是一愣,复又欣慰一笑。 近些日子,舒家小棠因忙碌,去云府旧宅的次数便少了些。五月中旬去看了一次,原先的灿灿桃花已落土为泥,取而代之的是枝头青桃。老管家与她说,这桃子再长大些,便可以吃了,味道虽不会如专门栽种的甘美,定也可口。 这一日,舒棠趁着空闲,与舒三易打了招呼,便赶着骡子车,往云府旧宅而去。 长街寂静,道旁有夏花探出墙头。舒棠将骡子车栓到树旁,叩门两声。老管家来开门,见得舒家小棠,不由一喜,笑道:“舒姑娘也来了?今儿个可真热闹。” 舒棠猜出宅子里另有他人,探头望去,只见庭前绿柳下,立着一道修挺的身影。 那人见了舒棠,也不禁一愣。他走前两步,点头招呼道:“姑娘,又见面了。” 舒棠“啊”了一声,随即认出这人正是那夜马车里的青衫公子,连忙施礼招呼,又问:“这位……这位官人,怎么会来这儿?” 青衫公子听她不知如何称呼自己,淡淡一笑,说:“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称一声公子便可。” 第55章 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唤一声公子便可。 舒棠听了这声音,又是一怔。沉澈清朗的音线,竟与云沉雅七分相似。她心间动了动,忽地又想起云沉雅有一个小自己半岁的兄弟。 其实她所料不错。大瑛两位皇子,因年少贪慕宫外生活,均起了市井诨名。大皇子英景轩,别名云沉雅,二皇子英景枫,又唤穆临简。 午过,太阳开始西移,天地间风声细细。景枫一身青衫立于垂柳前,见眼前姑娘布衣朴素,眸光流转,仿佛看到另一个身影,心中不由一沉。他垂眸沉默一阵,转而又敛起心神笑道:“倒是姑娘,怎会来此?” 就连这枚笑容,也与云沉雅有几许相似。 舒棠再一愣,看着景枫的模样,心中不禁有点慌。她吞了口唾沫,老实答道:“我在这儿种的桃树结了果子,我就过来看看。” 景枫一怔:“原来后园里的桃子,是姑娘所种。” 舒棠讪讪笑起来:“桃树是前年栽的,今年才结果。”想了想,又道:“我摘些桃子,穆公子……穆公子也尝尝?” 言语间,两人来到后园。花圃里的桃子前阵子还又青又小,到了今日,已是白里透红。舒棠摘了七八个,用裙子兜住,就着小池塘的水洗尽。景枫走过去,蹲在她的身旁,捡起一个桃子左右转了转,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眼底露出笑意。 他虽是布衫简装,可轩昂气度浑然天成。见景枫不吃桃子,舒棠只当这等世家子弟凡事讲究。她连忙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道:“穆公子,你等等,我去搬张藤椅给你坐,再、再寻把小刀来削桃子皮。” 景枫听了,先是一愣,旋即一笑。他撩开衣摆,在池塘畔的鹅卵小径坐下,将手中桃子抛了抛,咬了一口道:“不必了,我不讲究这些。” 他眉梢轻扬,英锐之气乍现。舒棠见了,又怔了一怔。过得片刻,她回到小池塘畔,从袖囊里掏出手绢铺在地面,将桃子挨个挨个地往上面摆,又听景枫的声音略带笑意:“我上次摘桃子吃,还是很小的时候,与我兄长一起。” 舒棠心中一紧,讶然抬头道:“穆公子有兄长?” 景枫听出她的讶异,偏过头来,“嗯,怎么?” 舒棠呆了呆,片刻又觉着贸贸然认人不大好,思量一番,选了个迂回的问法,“我、我识得一人,与穆公子有些相似,不知……不知穆公子是哪年哪月的生辰?” 景枫一顿,想起他兄长景轩的秉性,心中即刻有了数。 云尾巴狼表面随和,却甚少真正与人亲近。眼前这姑娘又呆又老实,却能在尾巴狼的地盘种了两年桃子树,真真匪夷所思。这状况,思来想去也就两种解释,一是云沉雅对舒兔子有算计;二是云沉雅对舒兔子动了情。 景枫这厢来南俊,是有求于云尾巴狼。无论眼前这姑娘跟云沉雅是哪种关系,先握一个砝码在手,也多一分胜算。 思及此,他不急于拆穿自己,随口另说了个年份。 舒家小棠忒老实,别人如何说,她便如何信。听了这生辰,她“哦”了一声,面露失望之色,想了想,又亟亟问道:“那、那穆公子今日又为何……为何要来云官人的旧居呢?” “云官人?”景枫一挑眉,“是这宅子原先的主人?” 舒棠忙不迭点头。 景枫笑说:“我方至南俊,嫌客栈吵杂,想寻处偏静的宅邸住下,听说云府闲淡宁远,便过来瞧一瞧。” 舒棠又垂下头,失望道:“因、因我识得这云府原先的主人,穆公子与他长得有些相似,所以……”说着,她又扁了扁嘴,叹气道,“不过我认错人了。云官人从前与我说,跟他亲近的人不多,唯有一个弟弟与他关系不错。我觉着他挺想念自己的弟弟的,见了穆公子,就帮忙问问,可惜不是。” 景枫闻言,眸色深了些。须臾,他又笑道:“舒姑娘对这位云官人,倒是很上心。” 舒棠一听这话,眉头拧紧,撅起嘴愤愤然嘟囔了一句:“没有,我……我对他不上心,我才懒得上心……” 景枫失笑,见她这模样,顿觉好奇,正要往下询问,不想花圃里却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他心中诧然,循声望去,只见一棕毛小猫掩在树丛后,正探出个头看着他们。霎时间,景枫手间一颤,目光竟有些发滞。 舒棠解释道:“这宅子废久了,前年冬天来了只母猫,小棕猫是它今年春生的,另还有七八只小猫,不过它们怕生,若有人来,都自个儿躲起来,只有老管家喂食的时候才出来转转。” 景枫默然。犹疑片刻,他将手中桃子掰下一块,与那小棕猫递去。许是因他目光柔和,小棕猫迟疑一阵,竟从树丛后小心翼翼地跑出来,冲景枫细细叫唤两声,衔了他手里的桃子,又慌忙躲去树丛后。 舒棠惊讶道:“穆公子养过猫?” 景枫眸色一黯:“在下的发妻曾经养过一只灰猫。”他拂了拂衣摆,站起身来。 舒家小棠随之起身,四处张望,又问:“穆公子成亲了?怎么没见……” “她去世了。”景枫道,说着,他喉间一涩,仰头看远天,半晌没了言语。 舒棠愣住,道:“穆公子,对不起……”见景枫面有伤色,她又慌忙将话题一转,说:“再等几日,这里的桃子就熟透了,穆公子……穆公子若寻好了宅邸,知会我一声,我摘了熟桃子,就给公子送些去。” 景枫闻言,目光落在舒棠眉间的朱砂,心中一顿。片刻,他点了点头,问:“舒姑娘家在何处?” 舒棠笑道:“在城东的棠花巷子,舒家客栈,我家是卖酒的。” 景枫道:“好,若寻好住处,我找人给舒姑娘送信。” 申时左右,墙头的花被太阳晒得焉然。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云府。舒家小棠与景枫招呼一声,便驾着骡子车走了。车轮辘辘,景枫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车影,半晌,又叩开云府的门,寻了老管家,问道:“老人家,可否向你打听一桩事?原先住在这宅邸的云沉雅,与方才那姑娘之间的关系是……” 舒棠驾着骡子车没走多久,弄墙后,忽地绕出一黑衣人。黑衣人定睛看了骡子车一会儿,蓦地纵身,消失在巷弄里。 六王爷府,高阁迎风,铜铃铮鸣。阮凤听了黑衣人的禀报,猛地回过头,惊道:“果真?!” 黑衣人抱拳:“回小王爷,那穆姓公子的眉眼,气度,都与瑛朝大皇子英景轩有几分相似,极有可能是二皇子。” 阮凤皱眉:“看来前阵子,父王接到的消息没有错。大瑛二皇子英景枫,并未殁于北荒之战。”沉吟一阵,又道,“只不知他此回来南俊,却是为何。” 黑衣人听了这话,抬眸看一眼阮凤,欲言又止。 阮凤见他神色,道:“若有何看法,但说无妨。” 黑衣人道:“小王爷,属下曾在大瑛禁宫做护卫时,曾听闻大皇子与二皇子关系不和,总也吵闹。倘若此事当真……” 一阵风从阁外袭来,廊檐铁马铮铮鸣响。阮凤眸光收紧,沉声将他的话接了下去:“你是说,倘若此事当真,我们大可以拉拢英景枫来对付英景轩?” “是。”黑衣人抱拳,“小王爷英明。” 阮凤长吁了口气,叹声道:“英景轩城府极深。若能拉拢英景枫来对付他,倒不失为一计良策。但你可曾想过,倘若英景枫使一招反间计,你我又当如何,父王又当如何?” “这……”黑衣人大怔,单膝跪地,“是属下考虑不周!” 阮凤道:“倒也并非不周,你起来吧,先静观其变,如若有动,再来与我禀报。” 黑衣人答一声“是”,刚要走,阮凤忽地又唤了一声:“司空。” 黑衣人顿住脚步,回头道:“小王爷还有何吩咐?” 阮凤一笑:“当年你兄弟三人,入大瑛沉箫城做护卫,如今回来两个,另一个……也是时候用上了。” 黑衣人面露难色:“二哥他……” 阮凤道:“司空幸确实衷心,可这衷心二字,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他能对英景轩衷心,又如何不能对他的救命恩人,手足兄弟衷心呢?” 黑衣人拱手:“属下不日便去寻二哥,定当竭尽全力说服他回王爷,小王爷身边。” 六月初,临江街头新开几簇木槿。云尾巴狼闲得慌,招来白贵。两人弓着腰,拿小铲,在铺子门口刨土坑。土坑刨罢,移来木槿种上。棠酒轩本是酒铺,酒铺外新添如雪花色,看得云尾巴狼是神清气爽。 时值正午,云沉雅忙活完,一边哼小曲转小铲,一边逛去云府内寻摸吃食。 他刚走不久,铺子外便传来骡子车丁玲声。舒棠从车上跳下,理理衣襟,就要搬酒。门口白贵见了,连忙招呼铺里伙计帮把手,问说:“小棠姑娘怎得来早了几日?” 舒棠道:“这月多订了七坛,我分两次送来。”说着,又一五一十地数起酒坛子。待数完,她又从车内取出一个布囊递给白贵,说:“白老先生,我种的桃树结了果子,这包你拿着,与、与司空公子,小雪妹妹分一些。我过几日再送些来。” 白贵眼神儿往铺子后一瞟,见云尾巴狼还没来,便欲将舒棠留下:“小棠姑娘不坐坐?” 舒棠跳上骡子车,摇头道:“不了,我还有点事儿。”话毕,她再与白贵招呼一声,扬鞭赶骡子,叮铃铃地走了。 少时,云尾巴狼才酒足饭饱地转悠回铺子,见得柜子上新添的酒,他一怔,探头探脑地问:“小棠妹来过了?怎么不见人影儿?” 白贵一边打算盘,一边漫不经心地答:“来了,又走了。” 尾巴狼“哦”了一声,悠闲地在太师椅上坐下,拿了账本来翻。可才翻了两页,他便将账本合上,探过头去,又问:“怎么没给留下?” 白贵抬头觑他一眼,又继续打算盘:“留了,没能留下,说是有事儿。” 云尾巴狼失望地再“哦”一声,回太师椅上坐下,闭目假寐。可假寐不到半盏茶,他又睁开眼,转悠到白贵身边,追问:“她能有什么事儿啊?” 白贵手中动作一停,抬起头,默默无言地看着云沉雅。 这时,在铺子里数酒坛的小厮见白贵答不上来,便顺道添了句:“还能有什么事儿,给人送桃子去了呗。” 这小厮与舒棠相熟,棠酒轩和舒家客栈的生意,几乎是他在跑腿。 云尾巴狼耳朵顿时一竖,转过去便问:“送桃子?给谁送桃子?” 那小厮数完酒坛,将汗巾往肩上一搭,抹汗笑道:“还能有谁?俏公子呗。前几日我去舒家客栈送酒单子,正巧遇上一长得极好的公子,说是住处定下了,邀小掌柜过去聚一聚。小掌柜当下就答应了,还说等桃子熟了,摘些给那俏公子送去。”说着,又朝柜台上的桃子努努嘴,“大公子瞧,这桃子不正是熟透了么。” 小厮说完这话,抱着两坛下架的酒,往后铺子里去了。 这会儿,棠酒轩里却是一片寂静,没人打算盘了,没人说闲话了,没人叫嚣着要刨土栽木槿花了。白贵抬着眼,小心翼翼地觑着云尾巴狼的脸色。 云沉雅面色镇定,只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片刻,他勾起唇角:“俏公子?”抬手在柜台上敲一敲,尾巴狼甚是悠闲地说,“去查查,这位俏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良田几亩,妻妾几人,可曾无耻,可也下流。” 第56章 去六王府不远,有一处靠山临水的庄园。庄园外有碧湖,时值盛夏,湖岸浓荫匝地,凉爽宜人。阮凤沿湖而上,到了满碧亭,不由放轻脚步。 满碧亭外,杜凉坐在藤椅上,手持钓竿,双眼微阖。等了片刻,只见钓线那头一动,杜凉敛衽提干,一条红色锦鲤破水而出。随即便又小厮过来,从钓钩上去下锦鲤投入湖中,又替杜凉换上新的鱼饵。 阮凤见状,不由道:“父王心慈。” 杜凉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淡淡道:“钓鱼一事,图的只是闲情。”言罢,又引阮凤在藤椅坐下,拿一个钓竿递与他,道:“我们父子来比试比试。” 阮凤失笑:“钓鱼考究耐性,孩儿的心性与父王相比,差之甚远。” 杜凉亦是一笑,他没答话,手拿钓竿在一旁坐下。少时,水面便起涟漪,阮凤杜凉互看一眼,同时提杆。 湖面溅起水珠,然而两个钓钩上却空空如也,没有鱼饵,也没有鱼。 杜凉与阮凤一愣,两人一齐笑起来。 杜凉道:“鱼儿狡猾,同时来了两条,将你我二人都骗了。” 阮凤沉吟一阵,笑答:“不过事有两面,孩儿与父王比试钓鱼,本是必输无疑,多亏两条鱼为争鱼饵,吃得比平常快,我与父王便比成平局。” 杜凉听出阮凤话里有话,沉默片刻,抬手拂了一拂。立在周围的小厮会意,朝杜凉二人躬了躬身,消无声息地退开了。 碧湖又复得一片宁静。杜凉负手面水,淡声道:“查出来了?” 阮凤点头:“父王英明,那穆姓公子,确实是二皇子,英景枫。”顿了顿,又道,“且,孩儿还查到英景枫九岁离宫,十八岁以穆临简一名考取功名,官拜一品国师。任职国师大半年,他复又辞官,在年余后,再以景枫之名,领兵对抗窝阔国。” 杜凉闻言,皱了下眉头,转头看向阮凤:“你的意思是……” 阮凤道:“历来皇族兄弟间,夺嫡之争,兵不血刃。然而在瑛朝,皇位的继承人并没有悬念。” “英景轩是长子,又是正宫所出。而他相比,英景枫只是个庶出的皇子,实是没有能力与他的兄长一决高下。然而纵观这些年,英景枫的作为,先是官拜国师,后有领兵打仗,亦文亦武,无不在建立功勋,扩大自身势力。也由此,孩儿以为,英景枫是有心将英景轩取而代之。” 杜凉点点头:“若从建攻立勋这一点来看,英景枫确实有这样的想法。” 阮凤接着道:“司空曾在大瑛禁宫做过护卫。孩儿问过他,说是多年来,英家两兄弟的关系一直不和。因此……” 杜凉转过身,看向阮凤:“你是想,拉拢英景枫来对付英景轩。” 阮凤道:“父王,英景轩城府太深,我们对付他,并无太大胜算。若能利用英景枫削弱他的势力,无异于鹬蚌相争,而我们也可坐收渔翁之利。” “英景轩此回来,是要将联兵符的兵力连根拔起,可我南俊倘若不留得这联兵符,日后又拿什么来护国。说甚南国富庶,鱼米之乡。立国之根本,唯四字而已:兵强力壮。” 唯有护得联兵符,才能保证南俊有足够强的兵力,才能保证南俊能在以后百十年间,安然立于这片神州之土。 可是若要修复联兵符,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 想到这里,杜修叹了口气。他抬目看向远处一片湖光山色,淡淡道:“凤儿,陪我走走。” 夏日山间苍翠,蝉声交织。因林间晒不着太阳,青石台阶水意泠泠。父子二人拾阶而上,各想着心事。过了片刻,杜凉忽道:“我曾见过水婳数面,那姑娘,老实巴交,淳朴至诚。” 阮凤脚步一顿,抬眸道:“父王?” 杜凉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舒棠的性子,是不是与水婳一模一样?” 阮凤迟疑半晌,点了下头,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杜凉道:“若要修护联兵符,便要非但要借助北国之力,更要将舒棠是水婳之女的身份宣告天下。届时,北面数国也会参与其中,事态如何发展,就不是你我能控制。” “北荒以北的数国,土壤贫瘠,气候恶劣,且一直对大瑛朝虎视眈眈。倘若我南俊要借助北地之力修复联兵符,北荒数国很可能提出要求,让我南俊与他们南北夹击,攻打大瑛。若此事发生,大瑛千万里疆土便会沦为战场,虽则他瑛朝如何,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但却有一好一坏的两桩事,我们不得不上心。” “其一,攻打大瑛时,我们见好就收,令北地的势力与瑛朝相互制衡,如此一来,我南俊亦可趁机巩固国力,立足神州,并且不必担心外忧。这是好事。” “其二,倘若借北地之力修复联兵符,首先要做的,便是公开舒棠是水婳之女的身份,将她交还给北荒数国。水婳走时,央求我与水瑟一定要保护舒棠,可若逼到死角,我却不得不利用舒棠的身份。这桩事,背信弃义,为人之所不齿。” 阮凤闻言,眉头紧蹙。半晌不出一语。 父子二人在山间停住脚步,杜凉往树干上一倚,长吁一口气,“难啊,就像方才比试钓鱼一般。联兵符是鱼饵,英景轩与英景枫是抢鱼饵的鱼,我是持有联兵符的北国,而你,则是意欲与我合作,却又想利用联兵符之力,让天下制衡的南俊。几人各持立场,各作打算,互不相让。” 阮凤道:“所以儿臣才建议,修复联兵符是其次,对付那条想要摧毁联兵符的鱼,才是要紧。先用联兵符引诱英景枫上钩,再将这条鱼放入水里,去对付英景轩,如此以来,两条鱼两败俱伤,而我们也可保得联兵符。” 杜凉摇摇头,淡淡一笑:“可若那两条鱼达成共识,同仇敌忾了呢?” 阮凤大怔。 “虽然百年间,不乏有拉拢外来势力来争夺皇位的皇子皇孙,但你凭甚以为英景枫也会这样做?就凭……他与英景轩表面不和?” 在皇家,历来有个奇怪的现象。越是暗地里斗得死去活来的兄弟,表面上越是兄友弟恭,反之亦然。 阮凤闻言,迟疑道:“可若是英景枫这条路子走不通,那阿棠……” 杜凉明白他的顾虑。 当年水婳临终前,唯一一个心愿,便是请求他与水瑟保护舒棠,让她作为一个最平凡的女子,在市井间长大,一生平凡,并且一生快乐。 只是如今,大瑛,南俊,北地,三方势力僵持。南俊若被逼至死角,只有修复联兵符这条路可走,若修复联兵符,舒棠是水婳之女的身份,就再也瞒不住。到那时,又有谁来保护舒棠?英景轩吗?但是,此人阴狠,做事果决,哪里肯容许儿女私情左右天下大势? 杜凉颓然一笑,说:“一诺千金,江山万钧。承诺与江山之间,孰轻孰重,你应当很明白。” 阮凤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杜凉,惊道:“父王?!” 杜凉道:“我曾答应皇上,替他守护南俊江山,共治盛世繁华。因此,若然英景轩执意毁了联兵符,那么我们牺牲舒棠一人,换来南俊疆土数年安稳,我以为值得。” “可是倘若到时……” “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南俊是小国,受制于北面。若要安邦,保疆土,固兵力,重民生,养生息,这些事,样样比当初的一个承诺,比水婳舒棠两个异国之人重要许多!” 阮凤眸色一黯,不由后退了一步。 杜凉再看他一眼,淡淡道:“英景枫的事,你暂且不必理会。从司空幸入手吧。” “当年我北上永京,曾救过司空三兄弟一命,如今老大和老三都已回来,唯司空幸一人还在英景轩身边。他若愿为我们效力,何愁对付不了那位大皇子?” 云沉雅这几日,倒是忙得不可开交。俏公子不知何许人也,竟能彻底与他杠上。 派去暗探的人,脖子腿回来了。派去明察的人,歪着胳膊也回来了。尾巴狼奇了怪,又让司空幸去探探风声。司空早上走,半夜才回来,苦着一张脸,半晌不说话。尾巴狼问何故。司空踌躇须臾,答曰:“大公子,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尾巴狼惊了,说:“明的不行,你来暗的?” 司空又说:“属下的暗器功夫,也不及他。” 于是乎,查了三五天,那俏公子连名带姓,没被查出半个字。白贵敬言曰:“大公子,其实目前这状况,并非我们不敌此人,而是因他在暗,我们在明。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看不如消停几日,再作打算?” 白贵说这句话时,是六月二十七的大清早。彼时云尾巴狼嚼着根细山参,一脸烦躁地坐在铺子门口,听了白贵的话,他眸光一顿,不由自主打量了白贵两眼。白老先生被他看得不自在,退后两步,一脸戒备地回望他。 正此时,街口忽地又传来骡子车叮铃声。尾巴狼将山参一吐,抖抖衣袍,说:“来了。” 白贵探头去望:“大公子这是……在等小棠姑娘?” 云尾巴狼勾唇,扇子在手心敲两敲,忽地说:“你信不信,我今日便有法子让小棠妹带我去见这个人。” 白贵一愣,一惊,说:“什么法子?” 尾巴狼神秘地看他一眼,不理,抖抖袍子,转而朝街头驶来的骡子车迎去。 白贵见云尾巴狼胸有成竹一副模样,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脚步一溜,也朝铺子里跑去。然而他没看见,在他转身地这一刹,尾巴狼也回过头来,对着他的背影,饶有兴味地笑了一下。 第57章 骡子车叮铃铃地停在棠酒轩门口,云尾巴狼一脸厚道地迎上去,招呼:“小棠妹,送酒来了?” 舒家小棠探头往铺子里瞅,见里外就云沉雅一人,问:“白老先生他们呢?” 云尾巴狼将折扇往腰间一塞,忒有干劲地挽起袖子:“今儿个我守铺子。” 舒棠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 尾巴狼又道:“小棠妹,搬酒吧?” 舒棠再看他一眼,又“哦”了一声。 因前几日,舒棠已送过一次酒,今天要搬的酒坛子并不多。且沉棠酒运来后,直接上架,不必送去后院酒窖,尾巴狼与舒兔子不一会儿便忙活完毕。 是辰时,夏阳光芒四射。从铺子里望出去,街头亮堂得扎眼,行人纷纷拣树荫处走路。舒家小棠的目光,从街头路人移到铺子门口的木槿花,停顿一瞬,又看向云尾巴狼。 云沉雅正沏了盏茶在手中,见舒棠望来,笑着将茶水与她递去,温言道:“近日暑气重,多喝水。” 舒棠将茶水接过,喝了两口,垂眸想了想,再又看向云尾巴狼。 云沉雅这会儿背倚着长案,正敛眸思索着什么。日光斜照入户,侧脸轮廓温润又英挺。点点金晖铺洒在长睫,渗入深潭般的眼底。觉察到舒棠的目光,他眸色一动,如一泓碧波忽然流转。 “怎么了?”云沉雅偏过头来问。 “没、没怎么。”舒棠的心砰然跳动,红着脸垂下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过了片刻,她听尾巴狼没了动静,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觑他。 云尾巴狼见她这副模样,颇觉有趣。他直起身,闲闲从柜台上取下账册,一边翻开,一边不经意地道:“若是有事,便直接说。若是只想盯着我看……”他勾唇一笑,目光落在靠墙的椅子上,“坐在那儿看得比较清楚。” 舒家小棠闻言,脸更红了些。她吞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答:“没、我没、我没想盯着你看。”可是语罢,她又从眼风里瞅向云沉雅。 云尾巴狼来了兴致,索性将账册一合,探过头,好奇地问:“你觉得我眼睛生得好,还是鼻子生得好?” 舒家小棠听了此问,先是一愣,脑海中闪过景枫的五官后,她又迟疑地朝云沉雅的眉眼看去。 两厢对比,云官人与穆公子非但貌似,更是神似。舒棠愈看,心中愈忐忑。其实世间相像的人何其之多,然而神貌气质能与云沉雅比肩的,却是天下难寻。 云尾巴狼说的本是玩笑话,谁料舒棠当了真。两人皆静默,他的呼吸渐次不匀,目光不经意便落在她灵秀的鼻,柔软的唇,以及衣裳的襟口后,若隐若现的一段白肤…… 正此时,舒棠忽地道:“云、云官人,我问你桩事儿行吗?” 云沉雅闻言,也恍然回神,咳了一声说:“你问。” 舒棠迟疑了一下,道:“云官人,那个小你半岁的弟弟,他叫什么名儿啊?” 云沉雅的目光,又从舒棠的衣襟口一扫而过,顷刻间,他手心冒出汗液,脑子里一团糨糊。反应了半晌,才道:“他……嗯,他单名一个枫字。” “云枫?”舒棠一愣,垂下眸子,喃喃自语:“穆公子真的不是么……”转而余光里又见云沉雅面色潮红,舒棠诧然,踮起脚跟,伸手在他额间探了探,问:“云官人,你怎么了?” 云沉雅自见了那段白,就已晕晕乎乎,额头被她温软的手一触,不由浑身颤了一颤。他退了两步,尴尬道:“没什么,可能是天……有些热。” 舒棠愣住,拍了把脑门,说:“云官人,你等等。”言罢,她一溜烟跑出铺子,在骡子车上翻翻找找一阵,过了会儿,又一溜烟跑回来。 长案上摆小布囊。舒家小棠将布囊解开,里面赫然摆着几颗桃。舒棠一边寻摸小刀来削皮,一边解释:“云官人,我爹说吃果子最消暑。” 云沉雅安静地看着她,过了会儿,才轻声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舒棠削皮的动作一顿,一截桃子皮落下,掉在长案上。她抿抿唇,没答他,复又削起皮来。 夏日燠热,铺子外的蝉鸣如织,令长街更寂静了些。舒棠削完桃子皮,将桃子递给云沉雅说:“给你,吃了就不热了。” 云尾巴狼迟疑一阵,正要伸手去拿桃子,谁想舒棠忽然将手一缩,又气鼓鼓地看他一眼:“我……我还想问你一桩事儿。” 云沉雅看着她,愣神地点了下头。 舒棠垂眸,抿着唇,憋了半晌才道:“你、你娶媳妇儿了吗?” 云沉雅一愣,似是没听清:“什么?” 舒棠抬起眼,有点愤然地将他望着:“那天,就是老早前的那天,你说、说的那个小眉,是怎么一回事?” “小眉?”云沉雅这才反应过来。只是,他与沈眉的关系,委实难以解释,想了半晌,只犹疑道,“嗯,小眉儿她,表面虽是与我成了亲,可是她……而且因她成亲三天后……所以亲礼也并未、并未作数……” 他说得不清不楚,而舒棠只抓住“成亲三天”的重点。她不由退了好几步,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沉雅,眼眶也渐渐红了。 云沉雅见舒棠这模样,心里一紧,又欲再作解释。岂料这时,舒家小棠忽地一跺脚,眼里翻出水光,带着哭腔道:“我、我放莴笋白菜咬死你!” 云尾巴狼怔了一下,往前两步道:“小棠,我没有……那个,小眉儿她与我其实……其实并非夫妻。” 舒棠仍是气急,并不信他,转身便想离去。 云沉雅连忙道:“当时情况错综复杂,但是我与小眉儿成亲,并非为情,而是为救几人的性命,为办一些事情。在我们大瑛,成亲三天后若顺利回了娘家,才算真正礼毕。彼时她虽回了娘家,但此后却再没回来,所以我与她,并不算作夫妻。” 舒棠闻言,顿住脚步,迟疑地转过身,问道:“真的?” 云沉雅沉了口气,看着她道:“更何况那时,我与小眉儿心中早已各自有人。我和她,连洞房都没有过。都为你……都为你留着呢……” 此话出,舒棠脸上蓦地一红。云沉雅愣了一下,忽然间脸也红了。铺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云沉雅想到舒棠面子薄,以为她又要生气,正欲说什么,却见舒棠垂着头,又将方才削好皮的桃子递给他,说:“吃、吃吧。” 云沉雅接过桃子,默了半晌,又唤了声:“小棠……” 舒棠的目光愣愣地看着自个儿脚尖,过了会儿,她道:“我信你。” “云官人说的话,我、我都相信。” 刹那间,云沉雅心里百味陈杂。他的指节无意识动了动,觉得心口发闷。 过了片刻,云沉雅抬起头来,认真地说:“嗯,小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气氛有些暧昧,有些尴尬。一时间,两人都不知如何言语。云尾巴狼的目光,又落在舒棠襟口后的一段白肤,他脑中又是一乱,退了步道:“啊,对了,方才见你像是喜欢铺子前的木槿花,不如你栽些回去?” 舒棠闻言,回道:“不是我喜欢,是穆公子喜欢。” “穆公子?”云沉雅眸光一动,心中似有了悟。 舒棠点点头:“穆公子与云公子一般,都是打大瑛来的,他现如今住的宅子,门前也有木槿,还有一行垂柳。” “垂柳木槿?”云沉雅听至此,心里已有了数。 舒家小棠想了想,又老老实实地道:“我今日盯着云官人看,就是因穆公子与云官人长得有五六分相似。从前云官人说有个小自个儿半岁的弟弟,我初初见了穆公子还以为他就是云官人的兄弟,可惜不是。” 其实这桩事,云尾巴狼老早便有猜疑。此刻,他将事情的蹊跷之处连起来一想,再思及方才白贵的神色,心底已全然明白过来。 “他是,他怎么不是?”云沉雅将折扇在手心一敲,勾唇笑道,“小棠,你去云府等我片刻,我现下有事,去去就来。” 棠酒轩对面,有个小胡同,连着临江、上江两条大街。因这胡同狭小憋闷,到了夏日,一般人不走这处。白贵见云尾巴狼在铺子里会舒兔子,趁着有空,连忙溜来这处。 小胡同里,早有一青衫人等在此处。 白贵上前两步,拱了拱手,唤道:“二公子。” 景枫点头道:“白老先生,劳烦您了。” 白贵叹气道:“二公子,老奴真不明白,您约老奴出来,好歹也约个远些的地方。这处离棠酒轩也就隔条街,大公子他没事就爱四处转悠,若是被他瞧见……唉,大公子折腾人的手段,二公子您是知道的。” 景枫道:“险中求安,大哥心眼太多,我只能剑走偏锋。” 白贵摇头道:“你大摇大摆来南俊,能瞒过他这么些日子,也算忒有本事了。”顿了顿,又道,“可你何苦要瞒着他呢,不如试试亲自与他说?” 景枫道:“不行,这桩事……他不会轻易答应,我若不捏个砝码在手,只怕会功亏一篑。” “不与我说说,你怎知道会功亏一篑?”忽然间,巷子另一头,传来一个声音。 云沉雅今日也着青衫,手持十二骨折扇,笑得闲适:“枫儿,好久不见。” 第58章 正午时分,阳光歇在墙头,墙根没在阴影中,微湿。景枫眯了眯眼,望向来者。那人还是这副模样,流俗闲散的表情,笑起来风华绝代。 英景轩是天生的王者。没有人能与他相争。 景枫默了一默,唤了声:“大哥。” 云尾巴狼挑眉看他一眼,抚了抚折扇的扇面,转而又望向白贵。 “白老先生,你好像——欠我一个解释?” 白贵吓得浑身一哆嗦,欲就地跪下。景枫见状,不由蹙起眉,上前两步道:“大哥,不关白大人的事。” 云沉雅的目光掠过他二人,将折扇收起,淡淡道:“回云府再说。” 云府后院偏厅,司空幸等三人立在一旁。云沉雅听景枫说完,手指在三足几上敲了敲,平静道:“不行。” 景枫先是一愣,垂下眸子,亦是静静回了句:“我心意已决。” 云沉雅看他一眼,却没将方才的话题接下去,他思索片刻,对白贵说:“打点一间屋子出来,给枫儿住。” 景枫一怔,抬头看向云沉雅。 云沉雅道:“联兵符一事未了,南俊京华是个是非之地。你这次前来,我只当你是散心。方才言及之事,日后不必再想。”语罢,他起身,从景枫身旁走过,又停住脚步,“也不必想尽办法找我的软肋,这桩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白贵等三人屏息凝神,看着云沉雅拂袖离去。自打初春来了南俊,他们还是头一回见云尾巴狼如此动怒。 景枫喉间动了动,在云沉雅推开轩门时,一字一句地说:“既然大哥不同意,这一趟,只当我没来过。但是小遇的仇,北荒万千将士的仇,我无论如何都要报。” 云沉雅身形顿住。片刻,他回过身。日晖倾洒在他周遭,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有说不出的冷冽:“你别忘了,你的发妻柳遇,就是因你而死,若要报仇,你怎不先自行了断?” 语气虽轻,可字字如利刃,扎入景枫心间。景枫脸色一白,不由退了一步。 云沉雅淡笑一声,平静道:“柳遇去世,你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又遑论报仇?” 景枫敛着眸,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复又松开。过得半晌,他低声道:“大哥,北荒之战,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孤注一掷与窝阔军相抗争。当时,小遇也劝过我耐下性子等援军。我若听了她的话,万千将士,还有小遇,就不会因此丧生!”说到这里,景枫忽地抬头,“大哥,若有一天,你因一己之私而背负万千人的性命,背负你心中最珍贵的人的性命时,又会如何想?!” 偏门外,有风声袭来,扬起云沉雅的衣衫。他冷笑起来:“所以,你将身后事托付给我,要一人暗闯北荒窝阔驻军?所以,你明知这样做并不理智,还向我讨十名影卫追随于你?到那时,你若丧命,大不了去九泉之下陪着柳遇,另外十个人呢?” 景枫的眸子里,似有何物明灭不定,最终却归于一片死灰。 司空幸见状,心觉不忍,不由劝道:“二公子,其实事情并非……” “司空!”忽然间,云沉雅沉声一呼。 司空幸一怔,转而望向云沉雅,只见方才的笑意渐渐从他的嘴角淡去了。明明是盛夏的天气,可偏厅里,却犹如寒冬一般冰冷压抑。 四周很安静,景枫抬眸,忽见偏厅外,花圃中,有一棵绿柳迎风摇曳。他心中渐沉,恍然忆起他们的初相遇。那个姑娘立在垂柳下,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对他说:“我没有名字,从前的事我忘了,你就唤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其实景枫明白,云沉雅说得并没有错。他不仅冲动,时隔年余,他也无法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有些事说来容易,真正去承担,却有千钧之重。 景枫沉了口气,道:“大哥,我……” “住哪里?”云沉雅忽地问。折扇敲了敲掌心,他又说,“我随你去看看。” 景枫愣了愣。片刻,他垂下眸子,走出了偏厅,一边道:“大哥要来便来吧,事已至此,我过两日便走了。” 云沉雅看他一眼,拂了拂袖,也径自离开。 白贵三人面面相觑,正要跟上去,忽见云沉雅顿住脚步,微侧过脸,投来一道凌厉的目光。白贵只好作罢。 司空幸将方才之事在心头过了一遭,转身拱手道:“白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何以大公子不告诉二公子沈眉小姐就是柳遇,而两年前的北荒之战,也并非全是他的错?” 白贵白他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想了想,又忧心道,“二公子是个倔脾气,大公子今天又动了怒,两人这番,少不得要动一回手。” 司空幸闻言,亦担忧地蹙起眉来。 这时,司徒雪忽然迟疑地说:“司空,白老先生,我记得,小棠姑娘好像好等在前面厅堂里?” 此话出,司空与白贵互看一眼,白贵猛拍一把脑门,“对啊,不是还有个舒家的小棠棠嘛!” 云沉雅与景枫刚走出棠酒轩,便听街头一阵叮铃声。舒棠笑得灿然,从骡子车上跳下,道:“穆公子,原来你真是云官人的兄弟。” 景枫一愣,垂下眸,没有答话。 云沉雅看他一眼,对舒棠说:“怎么等在这儿?” 舒棠指了指骡子车,道:“方才司空公子与我说,酒铺子的马吃坏肚子了,拉不动马车,又说云官人想随穆公子回家一趟,让我驾骡子车载你们去。” 语罢,不等云沉雅和景枫应声,舒棠又跑回骡子车边,将帘子掀开,道:“骡子车的车棚小,不过坐两个人还是可以的。云官人,穆公子,我替你们铺了两张软和的布垫。” 云沉雅与景枫同时一怔,都不知如何答话。 舒棠见他们神色,只当是自个儿骡子车不够体面。她又跑去车前,牵了两只骡子,老实道:“云官人,穆公子,骡子虽没有马驹跑得快,但我家的骡子,我都好好养的。”想了想,她又道:“你们如果不喜欢这骡子车,把骡子换去拉云府的马车,也是可以的。” 景枫闻言,不由道:“小棠姑娘误会了,我与……大哥,并未嫌弃这骡子车。” 舒棠听了这一声“大哥”,不禁看向云沉雅。云尾巴狼被她一望,莫名愣怔,可片刻,只见舒棠抿唇笑起来,像是有些欣喜。 景枫的住处,离棠酒轩并不算远。骡子车跑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便在一家宅邸前停住。 下午阳光太烈,舒棠将骡子车系再树旁,抬手在眉间搭了个棚。云沉雅见状,一边扬开折扇替她挡太阳,一边对景枫说:“你这两年,都是一个人?” 景枫的背影一滞,片刻,他答:“北荒之战结束后,起了瘟疫。我在香合镇留了半年,后来疫情得到控制,我便离开了。”说着,他将宅门推开。 宅子很旧很小,只有一进深,院里开着木槿花。袅袅柳树旁,有一口古井。云沉雅入得院内,只觉这宅子太过简陋,而景枫堂堂二皇子,哪怕抛却功名,也不应屈就在这样的地方。他眸光一黯,沉声道:“你去收拾收拾,随我回云府。” 景枫听了这话,却不应声。他推开正房的门,见云沉雅并不跟来,便对舒棠说:“小棠姑娘稍等,夏日暑气重,我去倒些茶来。” 到此刻,舒棠也觉察出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她对景枫点了下头,又看向云沉雅,犹疑道:“云官人,穆公子他……” 云沉雅眸色更黯了些,没有说话。 少时,景枫便端了一个瓷盘出来。瓷盘上一个茶盏,两个酒杯。天上有云遮了阳光,院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景枫将茶端给舒棠,退后两步,垂眸道:“大哥,今日之事,我心意已决,这杯酒,算是我与大哥道个别。若大哥日后,帮我寻到小遇家人的下落,景枫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将这恩情,深铭五内。” 云沉雅愣住,片刻,他轻笑一声,从瓷盘上拿起酒杯在指尖转了转,问:“你方才说,北荒之战结束后,你在香合镇留了半年,那之后呢?” 景枫一怔,抬头看向云沉雅,须臾,他道:“我去沄州置办了一处宅子。因小遇遇见我时,是失了忆的,我后又去找过她的家人。只是寻寻觅觅,一直……” “荒唐!”景枫还未说完,便被云沉雅沉声打断。 云沉雅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掷,冷笑道:“我不记得我有这么没出息的弟弟!” 景枫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酒杯,和倾洒出的酒水,喉间动了动,说:“还望……还望大哥成全,若大哥能帮我找到小遇的家人,我……” “柳遇的家人,不就是你吗?”忽地,云沉雅道,“诚如你所说,柳遇与你相遇时,并不记得前尘往事,所以她作为柳遇这个人,是因你开始,因你而终,也只有你这一个家人。” 他弯身拾起一块酒杯的碎片,递给景枫,戏谑道:“这么有出息,不如抹了自己的脖子去见她,何苦苟且于世上?” 景枫闻言,眸色一伤。片刻,他从云沉雅的手中接过碎片,垂手于身侧,手握紧成拳,碎片扎入掌心,渗出血来。 舒棠看得心中一紧,正要劝云沉雅,可她转头一看,只见云沉雅看着滴在地上的血,眸光明灭不定。 景枫沉静道:“嗯,她虽小聪明奇多,可人却是极好的,有一次,她也与我说,世间虽大,但她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 云沉雅沉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向景枫,声音极其平静:“逝者已逝,人若耽于往事,就永远无法往前。该放弃时,便要放弃,该决断时,便该决断。你若无法从这桩事中自己走出来,日后若遇上更大的挫折,又当如何。你从前的傲气哪里去了?你的自负哪里去了?你不是一直想与我争那个位置?一直想与我一决高下?景枫,你的骨气呢?” 云沉雅说到这儿,忽地勾唇,闲散地笑起来。他抄着手,往柳树上一倚:“你是不是,连面对柳遇去世这桩事的勇气都没有呢?” “枫儿,倘若这么一个挫折,就让你如此消沉,倘若我见不到你从阴影里走出来,那么你信不信,日后我一旦找到柳遇的家人,便会随便寻个由头,令她全家都去九泉之下陪着她?” 景枫闻言,身形一晃,怔怔地道:“大哥?” 云沉雅懒洋洋地一笑,笑容盛着日晖,说不出的和煦。然后他说:“回屋,取你的剑。” 景枫一怔。 云沉雅直起身,折扇在手中急速一转,但闻铮铮几声,利刃便从十二扇骨处伸出来。 “你今日若能废我一只手,我便收回方才的话。从今后,你要去窝阔也好,要找柳遇也好,我都不再管你。” 第59章 宅子虽小,但院内空旷,四周只有垂柳,古井,和一株高大的梧桐,倒不失为比武的好场所。 景枫手持长剑,眸光明灭,问:“怎么比?” 云沉雅将手中折扇转了转,从容笑道:“尽全力。” 两兄弟从小习武,彼此之间不是没有比过,但一直不分伯仲。这会儿艳阳折射入院,透过树梢屋檐,在地面洒下点点光斑。又似有风,吹起两人的青衫。衣袂飘动的猎猎声,使整个院子更加寂静了些。 舒棠站在屋檐下,一脸慌张地看着他二人。她从小接触的,不过是些戏耍功夫,然而眼前这阵仗,与她印象中的比武全然不同。 少时,空气中像响起一声剑鸣,剑鸣直抵心间,拨动心弦。舒棠猛地一惊,抬头望去,只见方才还立在原地的两道身影顿地而起。 伴着阵阵清脆的兵器碰撞声,半空中,清影如鬼魅,寒刃如冬水。景枫提剑挽花,连连直刺,云沉雅仰身避开,足尖在柳梢上稍一借力,腾空起落,展扇倒刺。 景枫见状,不由一滞。他本以为两人比武,点到为止即可。谁想云沉雅招招致命,不给他留半点喘息的空间。景枫双眼微微一阖,也只好横剑于身前,以杀招相搏。 一时间,两人以内力带起刃影,天风海雨一般交织于这一方院内。 数招过去,景枫忽然倒提长剑,腾空翻身,从后方攻向云沉雅。身后风声疾劲,云沉雅将折扇一合,一枚利刃随即从扇柄倒伸而出,往后挡去。 兵器碰撞带起的力道,令两人同时后退。 景枫左手撑地,稳住身形,右手即刻将长剑掷出。 但见如水剑光破空袭来,云沉雅本想以扇刃在树梢借力,就势避开,可这时,他的目光在树梢掠过,不由一愣,原本已经探出的折扇,竟不知不觉收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长剑带起的猎猎风声,伴着舒棠的一声惊呼,利刃直扎入云沉雅的右肩。 云沉雅闷哼一声,单膝着地,血即刻从伤处浸染开来。 景枫这会儿却愣住了。方才那一招,明明是个极简单的闪避招式,云沉雅的武功登峰造极,怎会……想到此,景枫仰头往梧桐树梢一望。 树梢间,一块坠着红穗子的木牌迎风摇曳。 原来,方才云沉雅收招,是怕斩断那一截坠着木牌的枝桠。 景枫一时怔然,半晌,只轻声唤了句:“大哥……” 云沉雅看向屋檐下的舒棠,见她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不由笑了笑。他慢慢直起身,封住左肩穴道,又将剑拔出,抛给景枫,淡淡道:“比武未完,依照方才的约定。你只要能废我一只手,去北荒,去窝阔,我便不阻你。” 长剑铿然落在景枫面前,可他却没有将剑拾起来。 天边云遮阳,院里风声渐歇。景枫的心沉了又沉,静静地说:“不比了,今日算我输了,可是……”他喉间一动,眉心忽又拧紧,只是后半句话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叹息。 景枫仰头,望向苍茫的天,恍然又忆起万千将士厮杀的声音,忆起一抹红嫁衣,以及绣了一只鸳鸯的裙摆。他复又垂眸,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看向云沉雅。 “若觉得闷,就自个儿出去走走。”云沉雅道。 景枫一愣:“大哥?” 云沉雅挑起折扇,指了指院门,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出去出去,我见不得人这么一副消沉样,想明白想通透了再回来。” 景枫的目光在云沉雅的左肩停留一瞬,再未说甚,径自走出宅院。 舒棠见状,只当是两兄弟又闹了矛盾。她急忙跑到云沉雅身边,无措地喊了声:“云官人。”言语间,舒棠的目光定定锁在云沉雅左肩的伤,眉心写满焦急。 云沉雅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一笑,说道:“不碍事,习武之人,受伤是常有的事。” 听了这话,舒家小棠点了下头,然而她的目光,仍是聚焦在伤处血色。须臾,她似想起什么,又连忙对云沉雅道:“云官人,你等等,我去将穆公子追回来。” 云沉雅一怔。 舒棠再往他的左肩看一眼,亟亟提了裙,就往院外追去。 须臾片刻,宅院里只剩云沉雅一人。 这会儿已是近黄昏的天了。云沉雅退后两步,在眉骨搭了个棚,望向梧桐树间的小木牌。 虽然同是皇子,但景枫是庶出,一直到六七岁,才被接回宫中。而云沉雅是嫡出,从出生起,便在深宫之内受尽荣宠,也磨尽心智。 他们一起长大的两年,虽经常吵闹,可每当景枫提及宫外生活,云尾巴狼总是无限神往。 有一回,景枫说,宫外过节,有一种许愿的木牌子。牌子分两面,一面为自己写心愿,一面为最亲的人写一个心愿。写完之后,在木牌子下坠一块铜板,抛在自家院子里最高的树上。这样天上的神仙,说不定就能瞧见自个儿的心愿了。 这会儿,云尾巴狼目测了一下自个儿与树梢的距离,勾唇一笑。他足尖一顿,在树梢上微一借力,伸手一勾,便将那块木牌子取了下来。 木牌子极简朴,背面只写着四个字——景枫柳遇。 没有渴望长久,没有期盼重逢。大抵在柳遇去世后,他于自身也再没了愿望,只是这么将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挂于树梢,铭入心底。 云沉雅默了一瞬,又将木牌的正面翻过来,然后,他愣住了。 木牌的正面写着,惟愿家兄长安,世无干戈。 惟愿家兄长安,世无干戈。 斜阳余晖透过树影,映在云沉雅的眼中。他的眸子如水中一块碧玉,温润无暇,又似一口幽幽古井,深邃不见底。 犹记得当时年少,九岁的尾巴狼追着小景枫,问他会在木牌子上许何愿望。景枫被他烦得没奈何,索性反将一军,问他的愿望是什么。 尾巴狼从小便是个坏胚子,景枫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彼时他奸诈一笑,一边将自个儿的木牌子递给景枫,一边说:“你看,为亲人许愿的正面,我写的是你的名字,以后你许愿,也得在正面写我的名字。” 景枫听了,十分诧异,将木牌拿起一瞧,差点背过气去。 木牌的反面写着:愿英景轩娶个好媳妇儿。 木牌的正面写着:愿英景枫娶个坏媳妇儿。 当时,云尾巴狼见景枫青了一张脸,即刻抢回木牌,挂在深宫深处,最高的树上。后来景枫离宫,时日推移,木牌子一直挂在那里。只是不知历经数年风霜雨雪,昔日的愿望褪色了多少,会不会实现。 这会儿,云尾巴狼看着这暌违已久的木牌子,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然而过了片刻,他唇角却慢慢抿出一笑。远天黄昏灿然,为梧桐枝桠镶上一层金。云沉雅退了两步,欲将木牌重新挂回树梢。可蓦然间,他心思一动,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木牌子在手心抛两抛,尾巴狼得意一笑,厚颜无耻地将其揣入怀中,私吞了。 景枫并未走远,舒棠只穿了一个巷弄,便见他一人倚在墙边。额发垂下,挡住冷玉似的眸,唇角的弧度很自然,仿佛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 舒棠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穆公子。” 景枫身形一动,却并不回头,只应了句:“小棠姑娘。” 舒家小棠从不伶牙俐齿,想了片刻,只得道:“穆公子,我虽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可云官人是真的为你好。柳姑娘虽去世了,可是她……” “在第二格。”景枫忽地道。 舒棠一愣,“啊?”了一声。 景枫偏过头来,淡笑道:“我将伤药放在箱子里的第二格,不好找。”顿了顿,又道,“大哥的伤不算重,但还是劳烦小棠姑娘替他看看。” 舒棠回宅院时,云尾巴狼正负着手,在屋里四处转悠,好奇地东张西望。见了舒家小棠,他连忙招手,说:“小棠妹,来来,你瞧这是什么?” 舒棠连忙跑过去,与他一道蹲在屋角。两人眼前是一个漆黑的小铜盆,里面有灰烬。舒棠见了,道:“这是我们这儿冬日取暖的炭盆。” 云尾巴狼听了,更觉好奇:“炭盆?炭盆不是四方形,红泥暖炉吗?” 舒棠道:“南俊这边,入冬不太冷。云官人说的红泥暖炉,寻常人家买不起,便在这小铜盆里烧木炭,凑合着用。”顿了顿,又道,“我与爹爹也用这个,冬天不长,一忽儿就过去了。” 云沉雅听了这话,不禁愣了一愣。 舒棠的目光又落在他的左肩,抿了抿唇,道:“云官人,你左肩的伤,疼么?” 经这么一提醒,云尾巴狼才慌忙忆起前阵子,白贵所授的苦肉计。顷刻间,他眼神一滞,眉心一蹙,默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舒棠见状,以为他疼得厉害,连忙在箱子里寻了伤药,又让云沉雅坐在桌前,小声道:“那……云官人,我替你上药吧?” 云沉雅闻言,心中一喜,面上镇定,答:“嗯,有劳小棠妹了。” 可此言出,舒家小棠却没了动静。她抬眼觑了觑云沉雅,吞了口唾沫,话头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云尾巴狼瞧得狐疑,过了一会儿,他问:“怎么了?” 舒棠又觑他一眼,犹疑片刻,说:“云官人,我替你上药。” 云沉雅一愣,道:“好。”顿了顿,又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舒棠呆了一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终是道:“那个,云官人,你得将、你得将你的衣裳解开。” 第60章 云尾巴狼有些呆愣,他垂眸看了看左肩的伤,又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拿着伤药罐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耳根子发红,好似映在窗棂的绯色霞光。云沉雅的脑子有点浑,半晌,他才低低“嗯”了一声,身后去解腰带。 前襟敞开,露出宽厚的肩膀,胸膛处无暇的肌肤。舒棠见了,顿时心跳如雷。她通红着一张脸,一手扶着云沉雅的右肩,一手将药粉洒在伤处。 云尾巴狼的伤约有一寸长,半寸深,虽没伤着要害,但也需好好包扎才不至于感染。舒棠撒完药粉,又寻了把剪子,左试右试都不着力,便对支支吾吾地对云沉雅道:“云官人,我得将黏在伤口的衣裳剪开,你……”她四下一望,目光落在屋子的西角,“你能不能去床榻上,靠墙坐着?” 云尾巴狼闻言,又是一愣。过得片刻,他再“嗯”一声,老老实实地坐去榻上。 舒棠半跪半坐地俯身于云沉雅跟前。打理伤口时,她的发丝垂下,如丝缎般,轻抚过她的胸膛。云沉雅一惊,刹那片刻,像是有火苗在他身子深处蹿动,他浑身一颤,呼吸浑浊又粗重。 舒棠见状,忙道:“云官人,是不是很疼?” 云沉雅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她,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她衣襟口洁白的肌肤。失神片刻,他沙哑着声音道:“没事,不疼。” 舒棠仍有担忧,说:“我再上点药,包扎一下就好了,云官人,你忍着点。” 语罢,她又拿着药罐俯身过去。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脖颈,云沉雅只觉胸口万分燥热。目光从舒棠柔软的耳根,如雪的鬓边,一直移向她的手腕,她的腰身……忽然间,云沉雅伸手将舒棠往后一推,粗喘了口气,道:“你……你别动,我自己来……” 舒棠一愣:“云官人?” 可云沉雅已然夺了药罐,迅速将药粉洒在伤处。他咬紧绷带一端,单用右手将绷带的另一头绕过左肩。包扎始末,都再没让舒棠靠近。 处理好伤口,舒棠见云沉雅额头有汗,连忙倒了盏茶给他。喝过茶,云尾巴狼清醒许多,想起方才的事,不由有些尴尬。然而舒家小棠却不介意,她看了看云沉雅的伤,咧嘴一笑,随他走在床榻便,觑了他两眼,小心翼翼地说:“云官人,我与你说件事儿。” 云沉雅怔了怔,微微一笑:“你说。” “是……穆公子让我回来给云官人上药的。” “嗯?” “穆公子没走远,我方才追出去,在街角找到他。他与我说伤药在箱子的第二格,还让我回来给云官人上药。”舒棠道,她看着云沉雅,又说,“所以,云官人,你别生穆公子的气。我虽弄不明白你们说的是什么,可穆公子的媳妇儿去世了,他心里头铁定很难过,云官人你……不要逼他。” 云沉雅一愣。片刻,他垂眸道:“不想逼,可我不得不逼。” 舒棠道:“我弄不明白。” 云沉雅往墙上一靠,吐了口气:“枫儿天资极好,日后,他还有许多责任去承当,他肩上的担子也会很重。若我此刻不逼他,往后又当如何?” “肩上的担子?云官人的家业,很大吗?” 云沉雅眸色一黯:“是。很大的家业,大到有时候,即使情难自禁,心中煎熬,也只能……”他停住,顿了一下,又兀自一笑,“枫儿其实个性单纯,对人也真诚,若能生在寻常人家,定会过得美满。我小时候,个性不太好,人人都怕我,也就他能跟我走得近些。” 舒棠闻言,心中有点涩然:“我记得,云官人说,除了你弟弟,从小到大,几乎没人和你亲近?” 云沉雅诧然,侧目看向舒棠,点了下头。 舒家小棠垂下头,她挪近了些,迟疑地握牢云沉雅的衣袖,“那、那我日后,陪着云官人成么?”说着,她的眼眶就红了起来,扁了扁嘴,又道,“上次,就是差不多三年前,我也跟你说过这话,因云官人你说……你说要娶我的做媳妇儿的。” “小棠……” “后来你走了,我也怨过一阵儿,想着你要真回来,我就再不搭理你了。可我没出息,如今你真回来了,我还是想,还是想陪着你。夏天摘桃子给你吃,到了冬天,就帮你晒被子。” 舒棠的声音低低的,又自个儿摇了摇头:“不过,你上次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我还是弄不明白,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如果能陪着云官人,我就不嫁人了。” 舒棠说完这话,见云沉雅看着她,半晌不语,不由脑子一乱。可她这会儿虽紧张,神色里却没有丝毫胆怯,只瞪着眼,回望着云尾巴狼。 云沉雅一笑,轻声问:“你真不怨我了?” “不怨了。”舒棠摇摇头。过了片刻,她又撅着嘴,嘟囔着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要生你的气。可是后来你,居然拿那个,还问我说……” 云沉雅知道她指的是月事带的事,脸上也微微一红,却又轻声解释说:“我……这些事,我不太懂……” “……因为我,从没喜欢过别的姑娘,所以……” 舒棠闻言,不由愣怔:“云官人?” 云沉雅安静地看着她,点了下头:“小棠,我一直,很喜欢你。” 七月流火,天上有层云。一夜风雨后,永京城西郊的水宅外,一株海棠开得更加娇艳。 这日一大早,小丫鬟阿玥还没睡醒,便听到宅外有人叩门。她睡眼惺忪将门打开,见了门外人,脸上却倏地一红。 “少爷?少爷来了。”阿玥垂下头,目光却忍不住往阮凤的脸上瞟。 阮凤道:“我来瞧娘亲。” 阿玥一边带阮凤去宅后水榭,一边道:“我起得晚,夫人应该早起了。少爷来得巧,昨个儿夫人还说有事要交代少爷,让我今儿去寻您。” “娘亲有事找我?”阮凤一愣,看向阿玥。 明眸若星,阿玥的脸更红了些,她偏过头,应道:“嗯,夫人说,说是七夕要到了,她……” “我知道了。”阮凤沉吟一阵,答道。 言语间,两人已来到后宅。池塘水榭,琴音袅袅。 水瑟觉察到阮凤到来,停了弦,对着亭外人淡淡一笑:“昨日还在念你,今日你就来了。” 亭中有竹席,席前一张长几,几上放着七弦琴。抚琴之人虽早过了如花的年华,只是她眉目清秀,风韵犹存,乍一看上去,令人见之忘俗。 阮凤在竹席上屈膝而坐,道:“我惦记着七夕将至,娘亲有事吩咐,所以提前两天过来问问。” 水瑟一笑,她眸光一动,看向候在亭外的阿玥,又柔声道:“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阿玥的目光在阮凤身上流连一瞬,随即弯膝道:“是,谢谢夫人。” 见阿玥走远,阮凤不由笑道:“娘亲近来越发随和,本来下人就少,唯一一个伺候在跟前的丫鬟,起得竟比娘亲还晚些。” 水瑟道:“小丫头嗜睡,便让她多睡些。”又想起方才阿玥看着阮凤的神色,不由问,“你觉得……她怎样?” 阮凤一怔:“娘亲?” 水瑟看了阮凤一眼,叹气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娶正妻,也好歹纳个妾室。” 阮凤垂眸,沉默不语。 水瑟伸手抚上七弦琴,琴弦在指尖一晃,发出泠泠之声。“阿玥这丫头,我从未将她当做丫鬟,而是半个女儿。她是鸳鸯之女。当年水婳姐去世,是鸳鸯一力将重责担了。我欠她一个人情,理应要照应她女儿的后半辈子。” 阮凤沉了口气:“娘亲也莫为当年之事太过懊恼,毕竟逝者已矣,无论是水婳姨,还是鸳鸯姑姑,都是仙去之人了。”顿了顿,又道,“倒是前阵子,娘亲说想见阿棠……” “阿棠?”水瑟一怔,抬头看向阮凤,“她还好吗?” “她很好,只是……” “什么?” 阮凤默了一瞬,他将杜凉交代自己的话又在心里头过了一遭,这才道:“只是娘亲,阿棠的身份,可能瞒不下去了。” 水瑟闻言,倏然起身:“怎么会?!” 阮凤偏头看向亭外池塘,粼粼波光。“她与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轩走得太近。英景轩素来阴狠,诡计多端。他此次来南俊,恐怕会利用阿棠北地公主的身份,毁掉联兵符。” 水瑟惊诧地蹙眉,她深深吸了口气,也望向亭外池塘。 晨风吹皱水面,水瑟心中渐凉。须臾,水瑟道:“没法子护着她么?毕竟……水婳姐临终时,希望她能在南国市井间长大,这一辈子能平安,平凡。” “有。”阮凤道,“只是平安和平凡这连个愿望,我与爹,只有能力保她平安。” “瑛朝势大,非是我南俊能敌,倘若英景轩欲利用阿棠的身份毁掉联兵符。我们只有先下手为强,将阿棠交还北方数国,与北地联手,这样才可保她一命。” 水瑟脸色一白:“所以,你此番来,是央我去见舒棠一面,告诉她事情真相?” 阮凤道:“倒不急于一时。不过不瞒娘亲,告诉阿棠真相,确实是唯一保她的方法。” 一抹神伤从水瑟的眼中闪过。片刻后,她又坐回七弦琴前,抚得一曲,曲声轻快,激昂,自始至终没有点滴忧伤。待最后一个琴音落,水瑟苦笑道:“这曲子,原是水婳姐交我的。”她的目光落在七弦琴上,“就连这琴,也是她临终前,留给我的。可我……” 阮凤道:“娘亲,你已经尽力了。” 水瑟伸袖在琴上一拂,抱琴而起,将琴递给阮凤:“七夕是水婳姐的生辰,也是她的祭日,过两日,你帮我把这琴还给阿棠吧。” 水宅外,有一辆马车停在街口不远处。阮凤从水宅出来,沉了口气,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车轮便辘辘转起来。 马车内焚着檀香,杜凉闭目养神半晌,悠悠开口:“她还是不愿见我?” 阮凤没有答话。 杜凉复又睁开眼,目光落在七弦琴上,讶然道:“这是……” “我照着父王的意思,与娘亲说了。” “嗯?” “只有让娘亲误以为英景轩已知道阿棠的身份,想要加害于她。只有这样,娘亲才会同意告诉阿棠实情,而我们,也可借机将舒棠的身份公开,修复联兵符,让南俊有足够实力安然立于神州之南。” 杜凉默然,少时,他道:“所以,她不要这把琴了?” “嗯,娘亲让我在两日后,将这把琴还给阿棠。” 杜凉往车壁一靠,闭上眼:“也好,七夕是水婳的生辰和祭日,到时,你派人将这琴还了,但不要将事情说破,先看看舒棠和舒三易的反应。” 第61章 七夕这天,舒家客栈的海棠开得艳。一大早,喜鹊在枝头叫唤。舒棠开窗探了个头,望见院子里,舒三易穿了一身儿青布褂子,收拾得妥帖,便道:“爹,出门去?” 舒三易见舒棠起了,冲她招招手。 舒家小棠忙从屋里跑出。她着白,穿得干净,斜背小布包,发髻里别一支海棠簪。 舒三易上下打量闺女儿一番,道:“我出屋转转,指不定啥时候回来。你待会儿出门,记得把客栈门锁好。”说着,朝院子西角努努嘴,又道,“你有空管管莴笋白菜。它俩今儿大清早,又抢了灰爪兔的萝卜,衔了几个猪骨头逼它们吃。我都说多少次了,兔子的牙口不好,兔子啃不动骨头,这俩小破獒,就是不长记性哇!” 院子西郊,莴白二狗原本四仰八叉地躺地上装死,听了这话,俩狗一骨碌爬起来,呜咽两声,无辜地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见状,乐呵呵地道:“成,前几日云官人说很思念莴笋白菜,想接它们回去住几日。我今儿个有空,待会儿送它们过去时,可以顺道跟它们说说这个理儿。” 话音刚落,莴笋白菜浑身一颤,倒地不起。 早晨的街巷水意泠泠,车棚铜铃还凝着露珠。舒棠快到棠酒轩,太阳才从云后探出半个头,天地间一片金色。 棠酒轩刚开门,白贵坐在太师椅上打瞌睡。铺子里有小厮们在数酒,时不时交谈几句。 云尾巴狼撩开布帘,瞟了白贵一眼,轻飘飘地逛进铺子。折扇在指尖转了转,“啪”得一声在柜台上炸响。白贵猛然一惊,从太师椅上蹦起,惶然张望,却对上云尾巴狼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贵霎时间苦了一张脸:“大公子,老奴就稍微打个盹。” 云尾巴狼将扇子往下巴一撑,厚颜无耻地说:“我醒着,就见不得人睡着。”语罢,他抄着手,悠哉哉地逛出铺子。 还没走多远,便听身后一阵叮铃声。云沉雅脚步一顿,往后看去,果见得舒家小棠在棠酒轩门口,正撩开骡子车车帘,拖拽着什么。尾巴狼觉着好奇,凑近了些,左瞧右瞧。莴笋白菜在车内嗅到狼主子的气味,呜咽一声,从车棚内钻出来。 舒棠瞧见云沉雅。云尾巴狼笑眯眯地与她招呼:“小棠妹。” 舒棠道:“云官人,你那日说思念莴笋白菜,我将它们送过来。” 莴笋白菜又呜咽一声。 云沉雅忆起早前自己与舒棠相认,这两只走狗看自个儿笑话的事,眉开眼笑道:“回来了,挺好挺好。”说着,又将舒棠引入铺子。 白贵因方才被尾巴狼吓醒,这会儿仍有怨气,只与舒棠招呼了一声,便端出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云沉雅淡淡扫他一眼,不搭理他,又将舒家小棠带去铺子后。 穿过小弄,到得云府。此时,天边云蒸霞蔚,云府里,夏花争相竞放。 舒棠知云沉雅有晨间散步的习惯,随他沿着小石径走了一段。 这天的云府别有不同,像是比以往热闹,回廊外,花圃里,时不时可见忙碌来去的丫鬟。走至尽头,后院仓库处,有数个小厮在抬酒。 云沉雅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笑,唤了声:“小棠。” 舒棠正四下张望,听了这声唤,连忙回转头来。 日晖洒在云沉雅月白衣衫上,他转了转折扇,笑得风流倜傥:“我打算,将云府后面的几间宅子盘下来,把仓库挪走,花苑建大,那个荒园……嗯,除了种桃树,再种些海棠,你觉得呢?” 舒棠点头道:“我从前不觉着云府小,今儿个瞧了,觉得人是多了些。虽然热热闹闹挺好,不过云官人好清静,还是将宅子建大些。” 云沉雅默了一瞬。他的目光停在一株海棠花树。还是清晨,花瓣上有盈盈露水。 “我是想说——”云沉雅喉间动了动,尾音拖长,后面的话,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舒棠上前两步,老老实实地道:“云官人,你说,我听着。” 有句话,在心里头盘桓了有一阵子了。 云沉雅回头来将舒棠望着。她的眸子如海棠花瓣上流转的露珠,神色却十分憨厚,发髻里的海棠簪子倒是雅,可身上的斜背的小布包,却又俗得厉害。 舒棠被他望得不自在,吞口唾沫,理理小布包。一举一动间,憨厚又傻气。 云沉雅觉着好笑,索性抄着手,往树干上一靠,又盯她一会儿。 舒家小棠的神色慌张起来。她抿抿唇,将自个儿上下打量一圈儿,小心翼翼地道:“云官人,我哪里,哪里……” “走路的模样不好看。”云尾巴狼忽地道。 舒家小棠一愣,“啊?”了一声。 云沉雅从树干上直起身,慢悠悠伸出手,说:“过来,我牵着你走。” 舒棠又是一呆,她垂眸抿抿唇,迟疑地将手往尾巴狼爪子上一放。 不如寻常姑娘的手又细又嫩,舒棠的掌心有茧子,但却十分暖和。云沉雅拉着她走一阵儿,那股暖意,仿佛就能从手心传到心底。 狼爪子牵着兔爪子,两人不说话,可尾巴狼心里头却觉得开心。舒棠跟在他后头,数着他的脚步走,走着走着,也高兴起来。 花圃里,池塘畔,有小厮就着红泥暖炉,将一壶水烧得咕噜噜响。云沉雅瞧见暖路旁的茶具,心里头明白了大半,面上仍是问:“这是在作甚?” 小厮见了云沉雅,连忙起身行礼,又答:“白掌柜觉得困乏,让小的就着池塘水,泡了茶与他送去。” 紫砂壶旁,摆着的茶叶是皇上赏赐的贡品普洱。云尾巴狼眉梢一挑,转头问舒棠:“累不累?” 舒家小棠摇了摇头。 云沉雅挥手支开小厮,撩了衣摆蹲下。他先用沸水将茶壶,茶杯分别烫过,又将茶叶放入壶中。第一泡茶汤,乃是洗茶。持壶摇一摇,便倒入池塘,再续水。第二泡茶汤正好,云沉雅一边提壶将茶水斟入茶盏,一边垂眸笑道:“泡茶的理儿,我只懂个七七八八。说是山水最好,江水为次,井水为下。这小池塘的水,源头是个泉眼,算作佳,白贵倒是会享受,捡了这处来泡茶。” 说着,他将手中茶盏递给舒棠,轻言道:“尝尝?” 温润的眉目,如水中一块美玉,柔和的笑容似要在袅袅茶香中发散开来。 舒棠心跳如雷,她接过茶盏,愣怔道:“我从前,不知道泡茶有这么多讲究。”说着,她又垂下头,“不过我可以学。” 云沉雅一愣,又给自个儿斟了一盏,淡笑道:“不必学,我会。” 茶入舌尖,唇齿留香。云沉雅想起一事,心中更喜了些,又说:“对了,枫儿回来了。” 舒棠诧然道:“穆公子回来了?”四下一看,纳闷地问,“怎么不见人。” 云尾巴狼用指尖将茶壶勾起,捡了个空茶盏在手中抛了抛:“他晨间练武,差不多练到这个时辰。”直起身,又说,“白贵这茶叶泡茶不错,带去给他尝尝。” 舒棠点点头,跟着云沉雅起身,一脸很高兴的模样。 云尾巴狼见她的表情,不由笑问:“你这么开心作甚?” 舒棠一呆,老老实实地答:“因我……从未见云官人这般开心过。”说着,她四处看了一圈儿,点着头,自个儿乐起来,“云府热热闹闹的,云官人回来了,穆公子回来了,莴笋白菜也回来了。” 是啊,哪怕是三年前,他和她相见。他恣意妄为,玩世不恭,也没有如今日般,发自肺腑的笑意。 身旁是粼粼池水,水中花色将残夏染成春意浓。 云沉雅看着舒棠。她一脸憨然傻气,却能因自己的喜乐而由衷开心。 仿佛有淡淡月色流过心间,云沉雅的目光渐柔:“不止,枫儿来了,我回来了,还有你也……” “大公子——” 话未说完,前堂便有小厮抱着一个长木盒子匆忙走来,见了云沉雅,小厮道:“大公子,方才小王爷的人来过,说是要将这个交给舒掌柜。” 云沉雅见了那盒子,神色一怔,问那小厮:“怎会送来云府?” 小厮道:“小王爷的人说,一定要在今日将这张琴交到舒掌柜手中。他大清早上舒家客栈瞧过,因没找着舒掌柜,便来棠酒轩碰碰运气。” 云沉雅见那长盒木质沉旧,形状狭长,似是有些面熟。 他转头看向舒棠,愕然问道:“你会抚七弦琴?” 舒棠愣住:“我不会。”她的目光落在长盒上,又道,“我没见过七弦琴。” 云沉雅闻言,不由诧然。 是了,七弦琴造价贵重,在南俊又十分少见,一般只有大瑛芸河以北,以及北方数国的官家小姐才会这门技艺。舒棠一个南国姑娘,怎可能会七弦琴? 只是……阮凤为何一定要在今日将这琴交给舒棠?今日是七夕,若说是七夕之礼,虽不无不可,但这张琴分明是放置多年的旧物,阮凤堂堂一个小王爷,送礼又怎会送如此生僻陈旧的物件? 想到这里,云沉雅问那小厮:“阮凤的人来时,可还说过什么?” 小厮道:“不曾说过什么了。” 云沉雅眉心一蹙,他将茶壶转递给舒棠,接过琴盒,上下瞧了瞧,说道:“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小厮应了一声,匆匆退下了。然而,他刚出了出得后院,却撞习武回来的景枫。见了这小厮,景枫叫住他,问道:“我方才像是见到有人送来一张七弦琴,是作何用处?” 小厮答:“小的不知,那七弦琴是小王爷给舒掌柜的。” 景枫一愣,片刻,又问:“那七弦琴现在何处?” “小的刚刚将琴交给大公子,大公子说要回偏厅看看。” 第62章 长盒里果然是一把七弦琴。琴首缀着牙白穗子,琴面有梅花断纹。尾处椭圆,底面木色深润。 云沉雅瞧过后,只觉这琴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指尖在琴弦一勾,音色凄婉悠远,如流水溅玉。 “奇怪。”云沉雅沉吟一阵,吐出两个字。他伸手在琴弦一拂,又道:“这琴音,倒是极佳的清洌之声。” 舒棠不懂琴,见云沉雅的反应,便问道:“云官人,这琴有什么不对劲么?” 云沉雅想了片刻,摇头道:“大概是我多虑了。”语罢,他刚要将琴放回盒子里,偏厅门外,却匆匆走来一人。 景枫的目光甫一落在琴盒上,便不由怔住。他走近两步,见那琴身为落霞式,琴弦似冰蚕丝,心中疑虑顿起。 “大哥,这张七弦……” “你识得?”云沉雅一愣,又将琴取出,放在几案上。 景枫微微皱眉,走近打量一番。他扣指在琴身上敲了敲,指尖勾弦,一一试音。又将其翻过来,见底面光滑,并无任何记号,他的眉头更拧紧了些。 “据我所知,多数造琴师,每做一张七弦,都喜在琴身上刻上自己的名号。”景枫道,“而刻意在琴身留白的造琴师,并不多。” 云沉雅经他这么一提醒,也忆起了一些事,说道:“我对琴了解不深,但隐约记得,自从百年前,凤媛皇后在凌霄阁用古筝抚过一曲凰天,古筝便取代了七弦,成为大瑛第一琴器。那以后,因求七弦琴的人越来越少,大瑛的造琴师里,精通打造七弦的,也就屈指可数了。” 景枫点头:“我在北荒时,曾对七弦琴有些了解。当时,有一个商队要在香合镇逗留几日,他们闲着无事,便将货物摆出来卖给当地百姓。” “那时候,小遇失了忆。我领她去瞧新鲜,她却指着一把七弦琴,说是会抚。她抚琴真是抚得好,一曲罢,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当下动了心思,想为她将琴买下。可那商队什么都卖,唯独那把七弦是不卖的。而那把七弦的外观,正与眼前这把一模一样。” 云沉雅一怔:“哦?” 景枫将琴抬起,拖于掌面:“大哥,你看这琴。” 眼前的琴,线条流畅,首宽尾窄,古朴且典雅。 云沉雅双眼微微一眯,眼中眸光如星:“你是说……这张七弦的样式?” 景枫点了下头,“七弦琴的样式,分月牙式,伏羲式,连珠式,落霞式。前三种要花俏些,在大瑛的流传也要广些。眼前这张是落霞式,较为古朴,也较难打造。诚如大哥所言,七弦琴师并不多,据我所知,在这为数不多的造琴师中,也就霜露琴师会打造落霞式的七弦。而他,恰恰是个造琴后不会在琴身留任何印记的琴师。” “霜露琴师?”云沉雅一愣,“好像听过。” “后来,因我想做一张七弦给小遇,也特地打听过这个人。其实霜露琴师并非一人,而是一个造琴的作坊。这作坊造出的七弦极其珍贵,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蚕丝做得琴弦。” “这就难怪了,这张琴的年代并不久远,但我方才试音,琴音清洌异常,并非凡品。” “嗯。”景枫又将琴放于案几。他顿了一下,迟疑道:“只是,通常来说,霜露琴师每年只做三张七弦琴,一张月牙式,一张伏羲氏,一张连珠式……” 云沉雅心中一沉:“你方才说,阮凤送小棠的这张,并非那三种样式之一,而是……落霞式?” 景枫默然片刻,忽地转头对舒棠一笑:“霜露琴师打造一张落霞式的七弦极为难得,小棠姑娘得之,乃是幸事。” 方才两兄弟的对话,舒棠虽有些听不明白,但她也知道这七弦琴有些蹊跷。听景枫这么一说,舒家小棠忙道:“穆公子,七弦琴我不会抚,这张琴我拿着也没用处,你若喜欢,就收着吧。” 景枫淡淡一笑,沉默地将这琴放回盒子里。 云沉雅注视舒棠良久,悠悠地笑说:“这琴是馈赠,岂能转送于人?” 舒棠一愣,思量半晌,从景枫手中将琴盒接过,点头道:“嗯,那要是穆公子想看琴,就来找我。改明儿我遇上阮大哥了,也问问他这琴的来头。” 看过琴后,舒棠又在云府逗留半日。早晨还是大晴天,到了正午,天边便积起层云。空气潮湿而闷热,欲落雨的样子。舒棠忆起昨日洗的被衾还晾在院里,便要回舒家客栈。 云沉雅帮她拿着七弦琴,送她到门口。舒棠跳上骡子车,刚要走,云尾巴狼又叫住她。 天地间起了风,吹得舒棠额发纷乱。云沉雅望了她一阵,伸出手,帮她理了理额发,又将坠到一边的小布包挪到她身前,道:“路上小心些。” 沉澈的声音,听得舒棠脸颊一红。她嘿然笑起来,说:“云官人,你放心。”想了想,忽又问道:“对了,云官人,棠酒轩铺子里的小算盘是在哪里买的?” 云沉雅愣然:“怎么?” 舒棠腼腆道:“寻常的算盘个头大,布包里放不下,可我出门收账需得带个算盘,所以就想问问棠酒轩的小个头算盘在哪里买的,我也去买一个。” 云沉雅又一愣,诧异看了舒棠一眼,折返回铺子。少时,他从铺子里出来,将手里东西往舒棠跟前一递,问:“你说这个?” 算盘只有九档,上等沉香木的材质,算珠中,有八粒呈莹润色,围成一个菱形,熠熠生辉。其实这算盘是早年一小国给大瑛的贡品,那八粒算珠是深海南珠,极其罕见。云沉雅离宫时,因要扮作商人,就随便捎带了这玩意儿。 舒棠将算盘接过,用手抚了抚。她虽不识货,但也瞧出这算盘有些金贵。“嗯,就是这个,不过这一把太好,我只想买把差不多大小的。” 云沉雅看她一脸老实的模样,唇边浮起一笑。他将算盘拿回,放入舒棠的小布包里,悠闲地说:“这算盘,只棠酒轩有得卖,值小棠妹三个桃子两壶酒。” “云官人?”舒棠怔了一下,欲将算盘取出。 云沉雅却将她拦住,温和笑道:“拿去吧。”顿了顿,又道,“倘若以后缺什么,跟我讨就是。” 待骡子车在街口消失,天边的云更厚了些。午过,夏风沾着湿意,迎面拂来。云沉雅在院子里立了会儿,又折去小池塘喂鱼。莴笋白菜怯生生地跟着他,但尾巴狼不愿搭理。喂了鱼,他又逛去荒园,左右瞧了一会儿,心里头想着这里要种桃树,还要种海棠。 身后有人唤了声“大哥”。 云沉雅背对着景枫,悠悠道:“我今日在想,棠酒轩的生意不错,若往后能开个酒肆,单靠这个,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景枫没有答话。 风将云沉雅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沉了口气,道:“方才你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住。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棠说吗?”云沉雅回转过身,定定地看向景枫,“那七弦琴,和北地有关联?” “大哥可还记得,开酒铺子,卖沉棠酒的根本原因?” 修复联兵符,需要借助北地之力。而沉棠酒的原料中,用到大量的北地青稞麦。云沉雅之所以要卖沉棠酒,是想从南北买卖这条线索,查探联兵符一事。 云沉雅沉默不语。 景枫道:“我方才之所以没有当着小棠姑娘的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是因为落霞式的七弦琴,霜露琴师每隔五年才打造一张,而每一张,都会送给北地的皇室中人。” 云沉雅的表情清清淡淡的:“嗯,猜到了。”顿了一下,又道,“一个巧合,也许真的是巧合,可两个巧合,三个巧合呢?” 他的神色冷漠下来,黯淡的眸光里席卷着风暴:“三年前,我查的眉心有朱砂的女子,跟联兵符有关,我没有怀疑她。今年初,我查的沉棠酒是她在卖,我仍没有怀疑她。但是今天,阮凤亲手将一张象征着北地皇室的七弦琴交到她手上,我……” 后头的话,云沉雅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荒园里芳草萋萋,天边一声鸟鸣,悠而长远,就像秋日早来。 景枫也沉默。舒棠的性情至诚,哪里有半点作假的样子。可依云沉雅的性子,还有他肩头的重责,要对一个人信任到这般田地,也是破天荒了。 “大哥……不如等等唐玉的消息,毕竟南北买卖的事,是他在盘查。至于小棠姑娘……” “我去问问她。”云沉雅蓦地打断。 景枫一愣:“大哥?” 怎么问?问了会管用? 云沉雅轻轻吐纳,这一刻,心里头忽然想起她对自己说过的话——我相信,只要是云官人说的,我都相信。 要如何才能坚定不移地去相信一个人呢?云沉雅想。他垂下眸,望着腰间的挂着的锦囊。那锦囊绣得极好,色泽清淡又金贵。这锦囊,云沉雅戴了三年多了,可谁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嗯,我去问问她。”他又兀自说了一遍,“如果她说不是,那就不是。” 第63章 翌日清早,司徒雪手捧一簇木槿穿过巷弄,撞上迎面走来的司空幸。 木槿娇艳,将司徒雪的脸映衬得明丽动人。司空幸见了,顿时有点无措。他素来有轻微的花粉症,这会儿忍了忍,还是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司徒雪一愣,将木槿拿开了些,道歉说:“对不住。” 司空幸有点尴尬,伸手摸了摸鼻子,看着她面若槿花的脸颊,又不禁道:“往常见惯了你舞刀弄枪,不曾想你也喜好这些花草。” 巷弄狭小,司空幸说罢,侧过半边身子,让司徒雪先过。司徒雪听了他的话,有些诧异,走过司空幸身边时,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手里的木槿,摇了摇头,说:“我采这木槿,并非为自己,是为二公子。” 司空幸刚要举步走,听了这话,面色僵住。 司徒雪说:“这几天,二公子总时不时来铺子门口看这木槿,想来是喜欢这花。我方才见今日的木槿开得好,便采些与他送去。” 司空幸又怔了一下。风过巷弄,木槿花枝摇曳,他的眸色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司空对司徒雪点了下头,与她擦肩而过,往铺子的方向走去。 司徒雪觉察出司空的异样。今日一大早,她本来在铺里头帮忙。云尾巴狼出门转悠时,让她摘些木槿花,给景枫送去。司徒雪被云沉雅一提醒,这才想起二公子似乎对木槿情有独钟。她刚采了木槿,便在巷弄里碰见司空幸,谁知…… 司徒雪思及此,心中一顿。她回头往巷子望去,空荡窄弄,日头拉下长长的斜影。司徒雪犹疑了一下,又折返回去。不知怎地,总想再跟司空解释解释。 刚到街口,有一小厮装扮的人将司空幸拦住,哈腰点头道:“司空公子,借一步说话。” 临江街头一株绿杨下,小厮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交给司空幸。 那匕首外观朴实,唯独刀柄处,有七星映月的图案。司空幸见了匕首,猛地一惊,他抬头怔然看着小厮,问:“你是何人?!” 小厮不答,躬着腰,双手拢在袖子里,凑近说了句:“半个时辰后,西槐街六十二户。” 说罢这话,他再左右一瞧,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司空幸手持匕首,怔仲地立在原地。片刻,他眉头一皱,脚尖顿地,腾身而起,倏然消失在这清晨尚且寂静的长街。 风吹绿杨,叶叶声声。不远的墙头背后,绕出一人。司徒雪安静地站着,望着前方杨树,眸色明灭不定。片刻,她默然吁了口气,刚回转身,却被眼前人吓了一跳。 “大、大公子?” 调侃的笑意从云尾巴狼的嘴角蔓延开,可他的眼神却十分冰冷。 他瞟了眼临江街口的绿杨树,又将目光停留在司徒雪手里的木槿,撑开折扇,懒洋洋招呼了声:“早啊,司徒。” 西槐街六十二户是一家废弃的宅院。司空幸推门而入,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院中荒芜,杂树生花,飞蓬乱长。 司空幸犹疑一瞬,忽闻耳畔劲风起,他侧身一闪,避过凌厉的一掌后,又腾身落于院内。 出招之人见他武功利落卓绝,不由发出一声赞叹,闪电般掠到他身后,又再次发难。 司空幸眉头皱得更深,他薄唇抿紧,一言不发。片刻间,二人便过了十余招。出招人越打越兴奋,手中寒光一闪,忽然之间,一把双刃匕首便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中,与此同时,他高呼一声:“二哥,用你的匕首,我们来好好打一场!” 司空幸听得这声“二哥”,目光滞了一下,眼见着司空宇攻到面前,他忽一转身,拔出腰间长剑,以剑鞘击向司空宇的手背。 司空宇吃痛地叫了声,手中匕首訇然落地。 司空宇愣住,少时,他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抬眼去看司空幸,唤了声:“二哥?” 司空幸负手而立,沉默不语。司空宇眸色黯淡,弯身去拾捡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的柄处,也有七星映月的图案。 废弃的院子中,两兄弟对面而立,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司空宇却大笑起来,他又看司空幸一眼,撩起衣摆,走去院子的东南角,在一棵梧桐树下大喇喇地坐下,手在背后一绕,便变出一壶酒来。 酒壶在手里抛了抛,司空宇朝司空幸一眨眼,说:“二哥,来喝酒!” 司空幸沉默了一会儿,唇角也勾出一个极淡的笑,“嗯”了一声,坐去他身边。 太阳毒辣,院中草木都沐浴在热浪中。唯独梧桐树下阴凉,两兄弟传着酒喝,你一口我一口。 酒过三巡,司空宇笑说:“二哥,我们三兄弟,就数你最木讷。从前同在大瑛禁宫做护卫时,你曾问我,何以每次都能从树后变出酒来,时隔这么多年,你猜到没有?” 司空幸接过酒壶,饮了一口,点头道:“嗯,你事先偷了酒,埋在树下,酒壶口穿了根线。要变酒的时候,你只需寻到线头,使内力一提,酒坛子便能被你变出来。”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兄弟是孤儿,自儿时,便被人送去宫里做护卫,学武艺。三兄弟中,属大哥最沉稳,司空幸木讷,司空宇淘气。学做护卫很苦,司空宇闲暇之时,便偷些吃食分给三兄弟。而他最喜欢偷的,还是宫里的琼浆玉液。 司空宇哈哈大笑,他饮口酒,伸袖子抹了把嘴,道:“我今日出门,就跟大哥打了个赌,赌你猜没猜出我当年的戏法,大哥说你没猜出来,我说你猜出来了。哈哈,我果然猜对了!” 司空幸愣了一下,转过头去,问道:“大哥?他还好吗?” “不好。”司空宇眸色一沉,他偏过头,瞟了司空幸一眼,又无所谓地拍拍腿背,“几年前,我们为六王爷办事儿,遇到突袭,大哥他为了保护我,中了两箭,腿废了。” 司空幸心中一紧,怔然看着司空宇。 司空宇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儿,在手中掂了掂,朝前抛去。石子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木门的门环隔空穿过。司空宇见状,不由欣然一笑。 “不过那以后,六王爷便赐了我与大哥一处宅子,宅子大小,跟这座废院子挺像的。大哥闲来无事,在宅前种了三株绿杨树。他说……”司空宇一顿,转头看着司空幸,“等以后,二哥你也回来了,我们三兄弟便住在一起,做点小营生。” 司空幸闻言,也温声笑道:“大哥是个可以闲下来的性子,你却不是,你能放下六王爷贴身护卫的身份,去过寻常日子?” 司空宇滞了一下。片刻,他将酒坛子“锵”得往地上一放,面对司空幸而坐,认真点了下头:“二哥,我能。”停了下,他脸上微红,又说,“我瞧上了一姑娘,那姑娘不喜欢我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我答应她,日后不做护卫了,只随大哥做些小营生,跟她提亲去。” 司空幸愣住,片刻,他抬起拳头,在司空宇肩膀上锤了一下。 两兄弟同时一顿,相视大笑。 司空宇笑了一会儿,又将笑意敛住,说:“二哥,你也回来吧,随我们一起。六王爷答应我了,只要你肯回来。只要我们两兄弟联手,办完这最后一桩事。日后天高云阔,我们便再不欠他的了。” 我们便再不欠他的了。 一个“欠”字,在司空幸心里激起漩涡。有多少年,他都没有再可以想起这个字。 小时候,三兄弟是孤儿,被一户人家收养。后来,那户人家落败,要将三兄弟送入宫学做护卫,换些维持生计的银子。大哥便对两个弟弟说,我们要去,因为我们欠他们的。 六王爷与司空三兄弟的“欠”,源之一壶酒。 那时候,司空宇偷酒与两兄弟喝,被宫中太监发现。护卫偷酒,本不算重罪,只因那酒是珍贵的贡品,所以要一人仗责八十棍。三兄弟年小,仗打八十,等同于要了他们的命。但是彼时,恰逢六王爷来访大瑛,在宫中见三兄弟受难,心中不忍,便要保他们,说是见三兄弟天资极佳,想要问昭和帝讨了他们,带回南俊。 因那阵子,司空幸已然是英景轩的贴身护卫,六王爷讨不走他,而是带走了司空宇和司空博两人。偷酒的罪,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起来,南俊的六王爷杜凉,对司空三兄弟,确有救命之恩。司空博和司空宇因欠了他一条命,之后跟在六王爷身边,也格外卖力。 司空宇见司空幸沉默不语,便接着道:“二哥,六王爷厌倦朝廷天下纷争,联兵符一事毕,他也会辞官归田,从此不问世事。你回来,我们一同助六王爷保住联兵符,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说出口,司空宇的语气软了下来,像在恳求。 从前调皮又桀骜的弟弟,何曾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 司空幸心中忽地有点难过,可是,片刻后,他道:“我是大瑛护卫,跟在大皇子身边十余年,他要做的事,他要守护的江山,我理应为之肝脑涂地。” “二哥!”司空宇倏然起身,急声道:“什么江山?这天下,不过是谁势力强大,谁就做主江山。你我兄弟三人是孤儿,连自己是哪国人都不知,何来一腔热血要替人守护江山?” “那么你呢?”司空幸抬头看向司空宇,“你又何以要帮六王爷守住联兵符?参与到这桩事中?” 司空宇皱眉道:“我帮六王爷,是因他曾救过我的命。退一万步说,联兵符本是南俊国之物,如今,英景轩他假借名义要毁掉它。南俊水土养育我这么多年,我难道不该帮六王爷护住它?” 司空幸沉默半晌,拍了拍衣摆,他直起身,看了眼司空宇,垂眸道:“大公子要毁掉联兵符,是因大瑛有乱党,乱党会利用联兵符,联合南北兵力,谋权篡位。大公子此举,也不过是不想大瑛万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乱中。” 语罢,司空幸再默片刻,沉声说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着,他转身,便朝院门走去。走了几步,司空幸忽又回过头,淡淡道:“等这事毕,我……去看看你和大哥。” 司空宇听了这话,不由朝后退了两步,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低声问:“二哥?你这般做,只是为……一个忠心的忠字?” 司空幸脚步顿住。 “自古忠义两难全。说起来,二哥你站在英景轩一边,不过是为一个忠字,可另一边,却有六王爷对你的救命之恩,有我们三兄弟的情谊,更有……你三弟我司空宇的一条命。” 司空幸瞳孔猛地收缩,他回过身来,震惊道:“你说什么?” 司空宇闲闲倚着大树,笑起来:“呵,谁让英景轩那么傻,公开了自己的身份?这么一来,你们要救方亦飞,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吧?” 司空幸怔然道:“你们知道了唐玉和我们的约定?” 司空宇笑道:“所以,二哥,到时候,你会帮哪边呢?你若能来助我一把,那英景轩顶多受个重伤,联兵符的事上,可能会受些阻力。可你若仍是忠心耿耿效忠英景轩,那么赔上的……”司空宇眼神一厉,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我司空宇的一条命!” 第64章 近亥时,灯色朦胧。司空幸躺在长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回想着白日里,司空宇和自己说的话。 兄弟分别十余年,情谊如昔。若非各有立场,哪怕木讷如司空幸,也想和自己的三弟沽酒畅谈,无醉不归。 房里的高窗洞开,疏落的星光透进来。屋外月色如华,竟比屋内还要亮堂些。 司空宇和他说,做完这桩事,今后他们兄弟三人,天高地阔,再也不欠谁的了。 司空幸又抬眼看向窗外。广袤的月华无边无际,似乎真的比屋里灯色诱人许多。从此兄弟三人,天高地阔,再也不欠谁的了。司空幸心思一动,他伸手轻推,以掌力催灭桌上烛火。 正此时,屋外忽地传来敲门声。随着房门“吱嘎”被推开,司空幸警觉地翻身坐起,看清门口之人,却不禁怔住。 “大公子?” 云沉雅一脸清风闲月的笑意。他漫步走入房中,坐在桌前,将烛火又“嚓”得点燃。司空幸一愣,旋即起身,将四壁烛台引亮后,来至桌前。 云尾巴狼从怀里取出一支白玉瓶,往桌上一撂,笑道:“白贵调的蜜浆。” 白玉瓶在桌上咕噜打转,司空幸的目光落在其上,虽不明所以,仍说了句:“多谢大公子。” 云沉雅眉梢一挑,好笑地看着他,喝了折扇在桌上敲敲,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给你蜜浆?” 司空幸有些迟疑:“属下不知。” 云沉雅起身,步到低窗前,伸手一推,溶溶月华泻了一地。“我听司徒说,你的花粉症还未痊愈?” 司空幸愣了一下,才道:“属下的花粉症是顽疾,没法根治,只能防着。往常住在宫里,每年入春前,属下喝过太医开的方子,便会好些。因今年没喝,所以有点轻微不适,并非严重。大公子挂心了。” 云沉雅回过身来,往桌上的白玉瓶看了一眼:“蜜浆取之上等蜂蜜,对付花粉症,算是以毒攻毒。云府多夏花,你用蜜浆来泡水喝,应能防着犯病。”说罢,他一笑,伸手拍了拍司空幸的肩,又慢悠悠地逛了出去。 司空幸听了这话,有点恍惚,反应过来后,才慌忙对着云沉雅的背影恭谨地弯身拱手:“属下多谢大公子。” 话音落,云沉雅脚步稍稍一滞,复又前行。走到门外,他忽然回转身来,唤道:“司空。” 司空幸又一晃神,再拱手:“属下在。” 月光倾洒在云沉雅的墨色长袍,乍眼看去,他就像画中走出的谪仙。可是,温润的眸子深处,却如悠悠古井,冷静不带一丝情绪。 “司空,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说话的语调明明是柔和的,可话音落入耳中,却字字惊心。 司空幸浑身一僵,即刻道:“回大公子,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占了他岁数的一大半。云沉雅听了,也不胜唏嘘:“是啊,转眼都十四年了。” 声音渐轻,尾音拉长,似在回味着什么。 司空幸心底一跳,转而又忆起今天司空宇和他说的话,额头不禁渗出汗液。 “这十四年来,司空承蒙大公子照拂,此恩此义,毕生铭记。” 然而这话一出,却没有人回应,就好像十四年来的情谊,也就此化为乌有。司空幸心中狂跳,刹那间,他竟觉得有些害怕,仿佛被眼前的人看穿了自己所思所想。 云沉雅沉默许久,嘴角绽开的笑容,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讽刺。少时,他往门槛上一倚,“唰”一声撑开折扇,笑起来:“你痴长我两岁,如今也二十有五了。上回说帮你讨个媳妇儿,谁晓得小眉儿原来嫁了枫儿。等过阵子,我做主为你令择选一门亲事。” 司空幸额角的汗涔涔而下,他眉心一蹙,拱手坚定地道:“属下——愿一直跟在大公子身边,赴汤蹈火,万死——” “跟着我?”云沉雅轻笑一声,打断他。 司空幸蓦地抬头,只见疏落月下,云沉雅的笑意,也有三分寂寥。 “跟着我,又有什么用?” 夜深沉,叶尖凝露,凛若霜雪。云尾巴狼带着莴笋白菜在后院儿转悠了两圈,绕至书房前,长吁一口气,将门推开。 书房中,一灯如豆,景枫从信笺中抬起头来,点头道:“皇兄。” 云沉雅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信,在太师椅上坐下,闲闲地端起一盏茶:“看过了?” 景枫将信笺放下:“嗯,唐玉说,已查出南北买卖与联兵符的蹊跷,想要我们带方亦飞去换。” 云沉雅呷了一口茶,手指在高几上敲了两下:“你怎么看?” 景枫思索一番,将信笺推到一边,用镇纸压住,又从旁拿出一卷羊皮纸,慢慢展开。 羊皮纸上是神州数国的地图。景枫的手指在北地点了点,沉声道:“北地兵力虽强,但集中在窝阔一带。北荒的地势广袤,山脉多变,犹如天然屏障,倘若窝阔再次进军我大瑛,我们尚且能敌。只是——问题出在南方。”景枫一顿,指尖沿着地图顺势而下,在南方圈了圈:“南方数国,虽则地小人稀,可倘若这些小国兵力被联兵符结合起来,将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势力。届时它们若与窝阔一起攻打我大瑛,我们腹背受敌,虽能分散兵力抵挡,可南北百姓难免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云沉雅的目光深邃犹如暗夜的狼,点头道:“说下去。” 景枫接着道:“更严重的问题,出在我大瑛。大瑛十八州,以芸河为界,北九州,南九州。南面九州,又以通京城为中心。久而久之,南土百姓对大瑛的归属感并不强烈。一旦敌军入侵,南面兵力稍稍不敌,那么,南面九州很可能脱离永京管制,陷入混局。” “一半领土陷入混局,那么大瑛之北也必会产生恐慌。到那时,恐怕大瑛不会为别国兵力所灭,而会亡自这国中之乱。” 云沉雅挑起眉,他慢慢将茶盏放下,起身步至桌前,伸手在羊皮纸上,南俊京华的位置一点:“诚如你所说,联兵符的兵力,会造成南方一股势力的集结。南方的势力集结,又会令大瑛之南陷入混局。而一旦混局发生,大瑛王土,便真正岌岌可危。” “朝中乱党的图谋,北地数国的虎视眈眈,犹不可惧。关键是要将南方这势力扼杀于襁褓之中。只有这样,你我才能在放心大胆地去对付朝中那群杂碎,对付北荒窝阔。” 景枫眉头一敛:“所以皇兄的意思,是即刻救出方亦飞,换取唐玉的消息。从南北买卖与联兵符的关系,直接斩断修复联兵符的可能性?” 云沉雅点了下头,声音冷冽:“任何可能,遇神斩神。” “只是……”景枫迟疑了一下,“联兵符之事,我半途介入,并不清楚。昨日听白大人说,皇兄因三年前介入南联兵符和三大家族之事,所以与南俊王约定,日后来京华城,不可多管南俊朝中之事。此番皇兄本是隐姓埋名,若要行事,倒也方便。可何以后来却将身份曝露,置自己于险地?” 这个问题,却着实将云沉雅问住。他本是以“云晔”的身份重新来到京华城,可后来,为何又将身份曝露了呢?只为……那一句云官人? 云沉雅沉吟一番,闲闲提了茶壶,将空盏满上,慢条斯理地道:“我作甚要告诉你?” 景枫一怔。 云沉雅勾起唇,极其无赖的一副模样:“你当初自顾自离了宫,十八岁又莫名其妙回来当了个国师,还让我和父皇帮你瞒着身份,你不也没告诉我原因?” 景枫听云尾巴狼乱七八糟扯了一通,倒也不气。他晓得云沉雅的脾性,有什么话,越是逼他说,他越是不说。景枫将桌上羊皮地图卷在一旁收拾了,想了半刻,又问:“那你可有主意了?” 然而抬眼望去,云尾巴狼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窗外高空是一弯皓月,天幕明净,繁星数点。 云沉雅思绪沉沉,忽而想起舒棠的那张七弦琴,忽而又想起方才司空幸与自己说话时汗如雨下的样子。 良久,他才“嗯”了一声,转过头,一边往柜橱走去,一边有点得意地说:“我去年离宫时,带了些东西出来,原本觉得用不到,没想到到今天真地用上了。” 景枫坐在长案前,听得那头“咔嚓”一声,似铜锁被开启。须臾,云尾巴狼捧着一堆金碧的物什,悠哉哉地走过来。 他将东西往桌上一撂。景枫定睛一看,猛然抽了口气。桌子上,是一张未着墨的圣旨,和一块碧色玉玺。云沉雅虽是大皇子,带顺了这等珍贵之物离宫年余,真是忒胆肥了些。 云尾巴狼闲闲往高几上一倚,抄着一双手:“嗯,这次救方亦飞,可能会遇险。我要你恢复大瑛国师的身份,必要时助我一臂之力。”说着,他又抬起手,虚虚往桌上一指,“册封的圣旨在你面前,你看着点随便写写吧。” 第65章 自舒家小棠将七弦琴带回家,有好几日,舒三易都是一副茶饭不思的模样。舒棠虽觉困惑,然也只是将这困惑揣在心里,并不询问。 七夕过后,天又热过几日,之后便凉了下来。 这一日,天气阴沉,西边的云压得极低。棠花巷子在城东,呼呼风声穿巷而过。舒棠推窗探了个头,见屋外是欲落雨的样子,连忙去院里将衣服收了,又将兔笼子提回房里。两只灰爪兔觉得饿,聚在笼子前,巴巴地将舒家小棠望着。舒棠又跑去膳房,为它们备了些青菜萝卜。 如此忙活一番,已是午过,膳房里的八宝粥也咕噜噜地熟了。 舒棠炒了俩小菜,去敲舒三易的门,喊他吃饭。但是喊了良久,舒家老先生却没应声,舒棠犹豫一下,自个儿在膳房里吃罢,将八宝粥和菜食另盛在碗碟里,给她的爹爹留着。 舒家小棠正在膳房里收拾,忽闻院中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瞧,只见云沉雅正倚着门槛,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他抬扇遥遥指了指舒家客栈,道:“方才我见跑堂的在打瞌睡,客栈往后院的小门虚掩着,便直接过来了。” 舒棠笑起来,点了下头,说:“云官人,你等等。” 她将洗净的碗甩了甩水,又用抹布抹干,一一放入柜中。解下围裙,挂在膳房壁上,舒家小棠有些兴奋地跑到云沉雅跟前,问道:“云官人,你怎来了?” 虽是寻常人家老实又傻气的姑娘,可绽放出的笑容,却犹如秋水映月,明丽纯净。 云沉雅微微眯眼,伸出手,将她唇角沾着的水珠子抹去,又悠然道:“来瞧你。”说着,他直起身,又往院内望去,纳罕道:“怎不见舒老先生?” 舒棠闻言,眸色随即黯淡。她垂下头,低声说:“这几日,爹爹都不开心,关在房里。” 云沉雅一愣,讶异挑眉:“哦?” 这会儿,舒棠却像想起什么事儿,拍了把脑门子,跑去灶台前。锅盖揭开,一股甜饭香随即飘出。舒棠拿铲子在锅里搅了搅,回头问说:“云官人,你吃过了么?” 其实今日云尾巴狼一大早便出了门,路上徘徊良久,觉得肚子饿,便寻了家酒楼用过午膳。只是舒家小棠这么一问,他又被甜饭香勾起好奇心,也走去灶台前,探头问:“你煮的是什么?八宝粥?” 舒棠自锅里舀出一小铲,伸到云尾巴狼面前,道:“云官人,你尝尝?” 云沉雅从小养尊处优,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直接从锅里舀了东西,送到他嘴边。他愣了半晌,嘴角竟抿出一笑,尝了尝。 舒棠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便乐了。她亟亟蹲下身,将风箱推拉几下,一边添柴生火,一边道:“云官人,你等等,八宝粥有点儿凉了,我烧热乎了给你吃。” 她这副忙活样,瞧得云尾巴狼很是好笑。他将折扇收了,撩了衣摆蹲在舒棠身边,好奇地瞧着那生火的风箱。 思量片刻,云尾巴狼忽又笑问:“怎么大中午却喝起粥来?” 他这一问,本是不经意的一问,可舒棠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一僵。她拍拍衣摆,站起身,将锅盖掀开,轻声地说:“因爹爹最近胃口不好,只能吃些软和的东西。” 云沉雅一顿,跟着站起,诧异地问:“舒老先生怎么了?” 舒棠扁着嘴,又回身去看那锅粥,过了须臾,才闷闷地道:“那天我将七弦琴带回家,爹爹见了后,就不大开心。当天晚上,他喝了一夜酒,把胃喝坏了,这几天,他都闷在屋里不出来。” 云沉雅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双眸一眯,余光扫向院外舒三易紧闭的房门。 膳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煮八宝粥的咕噜声,和灶台下,突突的燃火声。 良久,云沉雅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心里头也渐次明白过来。他拂袖笑了笑,温声道:“小棠,别担心。” 舒棠仍闷闷站着,好半晌,才重重点了下头。 云沉雅又笑了一下,接着道:“七夕刚过,舒老先生……怕只是思念你娘亲了,过几日就会好了。” 舒棠抿抿唇,心里依然有点闷,又重重点了下头。 云尾巴狼乐了,他看了眼咕噜噜冒泡的八宝粥,挑扇随意指了指,缓声道:“好像熟了,再不请我吃,就煮干了。” 舒棠听了这话,恍然回过神,她“啊呀”叫了声,蹲身将灶火熄了,从锅里盛了一碗粥,放在嘴边吹了吹,递上前:“云官人,小心烫。” 云沉雅接过碗,拿着勺子舀了两下,米香甜香扑鼻而来。 却听那头,舒棠又喜滋滋地道:“云官人,我给你兑些酒好么?我从前尝过,兑一点葡萄酿在八宝粥里,很好吃的。” 云沉雅抬眼看向舒棠,微点了下头,深邃清雅的眸子里流转着笑意。 舒家小棠大喜,随即跑出膳房。 屋外没落雨,云散了,天晴了。云沉雅看着舒棠的背影没入一片灿烂的夏光中,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 他沉了口气,兀自站了一会儿,可垂眸看向手里的八宝粥时,唇角又重新牵出无奈而稍显宠溺的微笑。云沉雅将碗放下,跟出门去。 海棠花谢了,枝头撑出大片大片的绿叶。舒棠蹲在海棠树下,正拿了个石块,刨刨弄弄。 云尾巴狼觉着狐疑,走近问:“你这是……在寻酒?” 舒棠点了点头,又蹲着挪到海棠花树的另一侧,继续翻找:“家里有好几坛果酒,怕放在酒窖里跟沉棠酒窜了味儿,寻常都在膳房里收着。这几日,为了不让爹爹喝酒,我便将果酒埋来树下。” 说着,她又抬起头,茫然地左看右看:“奇怪,那坛葡萄酿埋哪里去了?” 云沉雅沉吟一番,问说:“你埋酒时,可曾做过什么记号?” 舒棠连连点头,说:“桂花酿,我系了根红绳子。桃子酿,我系了根蓝绳子。还有米酒,我系的是白绳子。不过兑八宝粥,还是得找葡萄酿,我在那坛子上系的是黄绳子。” 云沉雅闻言,眉梢轻轻一抬。虽非雨天,但因这几日天气阴沉,树下土壤一直微湿,呈淡淡的黄。云尾巴狼忽然思及三年前,舒棠一身艳黄如丝瓜花的衣着,心里头恍然大悟。 他目力极好,四下望去,便在一棵海棠树下瞧出蹊跷。云尾巴狼走过去,牵着绳,微微使力一扯,将酒坛托在手里,笑问:“可是这坛?” 舒棠一愣,惊喜道:“你怎么找着了?” 云沉雅左手托着坛子,右手将坛口处的绳子捋了捋,笑说:“这绳子本是明黄,夜里露水重,沾染几日露汽褪了色,便跟土壤一般无二,找起来,是要费力些。” 舒棠笑逐颜开,又蹲身挪去埋葡萄酿的地方,一边用石块铲土将坑填平,一边道:“云官人,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云沉雅看她忙活了一会儿,遂又抬起头,朝院内望去。目光掠过周遭,却在舒三易的房门上微微停住。云尾巴狼心中一顿,犹疑了下,终是慢慢问道:“小棠,我问你几桩事。” 舒棠一边铲着土,一边欢欣地答:“哎,你问。” “你……真不会抚七弦琴?” 舒棠将石块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泥,站起身:“真不会。” “那你,可知道你娘亲是谁?她生前可曾喜欢七弦琴?” 云沉雅问这问题时,舒棠正在拍粘在衣摆的泥。她本是笑着的,可听了这话,她脸上的笑容便僵在嘴角,手里的动作,也停住了。 风拂过,扬起云沉雅的衣袂,将舒棠的鬓发吹至唇畔。 舒棠抿了抿唇,忽又垂着头,继续去拍身上的泥,过了片刻,才低声答:“他们说我娘亲叫做鸳鸯,不过爹爹没提过。我娘亲的事,我爹一点都没跟我提过。”说着,她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云沉雅,眸里闪着委屈的光,轻而又轻地添了句:“真的。” 一句“真的”,听得云沉雅心中发涩。他愣了一下,轻声道:“小棠,其实我只是……” 然而舒棠不等他说完,便从他手里接过酒坛,垂着头,弓着背,往膳房走去了。 云沉雅怔怔看着她。 她每回都这样,难过的时候,背影像个小老头。 八宝粥掺了点葡萄酿,清新醉人,可云沉雅却吃得味同嚼蜡。他喝粥的时候,舒家小棠搬了根板凳坐在膳房门口,看着院里海棠,看着天边云头,呆呆的模样。 可偏偏,就是她这副又呆又傻,不做出丝毫神伤的神色,令云沉雅的心中难过起来。 下午的日头又暗了些,云沉雅走前,舒家小棠跑去院房口,拿了他的伞递给他,低声说:“你的伞,别忘了。” 云沉雅看了眼那把伞,撑出一枚笑,说道:“对了,我今天来时,城中一直在下雨,走到城东,却没见落雨的痕迹。” 舒棠垂着头,低低“哦”了一声。 云沉雅心中又涩又闷,亦垂眸道:“小棠,陪我走走,可好?” 棠花巷子静静的。残夏时节,伸出墙外的枝头,落了一地的花。风卷花瓣,夹杂着水意,扑面清新而温凉。 舒棠随云沉雅走了一段路,抬头只见他背影修长如玉树,不似凡间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风华天下的人,有时候,却让人觉得不可靠近。舒棠在巷子口顿住脚,轻轻拉住云沉雅的衣袖,唤了声:“云官人。” 云沉雅的脚步也停住,他轻轻“嗯”了声,回转身来。 舒棠垂着头,问:“云官人,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云沉雅看着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没有。” 舒棠抿起唇,唇色微微泛白。云沉雅看得心中一疼,伸出手,抚上她的脸,手指在她的唇间轻轻掠过。 舒棠沉默半晌,又道:“云官人,那把七弦琴的事,我真一点都不知道。” 云沉雅苦涩一笑,垂眸却见她紧抓着自己衣摆的手,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目色滞住。须臾,云沉雅捉住她的衣腕,将她抓着自己衣摆的手慢慢移开。 舒棠手心一空,心中也是一空,她抬起头,怔然地将云沉雅望着。 只见他笑得缱绻,如玉温良,伸手在她腰间揽过,舒棠便没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云沉雅垂头在她发间一吻,轻声说:“我没有不相信你。以后,无论小棠说什么,我都相信。” 第66章 夜里到清早一直落雨。舒棠赶着骡子车,到了王府附近的酒仓时,天还灰蒙蒙的没亮全。有雨的清晨,人都嗜睡,街上行人无几。舒棠敲了敲酒仓的门,没人应,便将骡子牵到屋檐下,从车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囊。 这酒仓是酿沉棠酒的地儿。舒棠往常不跑生意时,便来此和四叔小棍等几人一起酿酒。后来舒三易的腿脚落了毛病,舒棠要兼顾客栈的生意,酿酒的活计,她便干得少些,只每月按时将银子分了,与四叔他们送来。 因这酒仓是阮凤帮忙找的,所以离小王爷的府邸很近。酒仓的正门连着小王府的后巷,舒棠撑开伞,穿巷而过。 小王府的后门也有石狮子,守门的两个下人正打着瞌睡。舒棠顿在不远处,神色有点犹疑。正此时,却见后门被推开,走出一玄色修长的身影。 阮凤鸦发高束,足踏金蟒靴,手里拿着把油纸素伞。两个下人见了小王爷,一骨碌爬起,连连哈腰请安。阮凤微蹙眉,只手一挥,抬眼却见不远处,舒棠正隔雨望向自己,脸上神色犹疑不定。 阮凤怔了一下,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问道:“阿棠,你怎来了?” 油纸伞略大,伞面纹路是几片交错的荷叶田田,雨水落在其上,仿佛一夜幽荷沾露。舒棠抬眼看了看罩在头顶的油纸伞,将自己的伞收了,甩甩水,低声道:“阮凤哥,我过来……是有桩事儿想问你。” 阮凤的目光落在舒棠手里方方正正的布囊,思索片刻,说道:“正好我要去跟父王请安,你若得空,陪我走一段,我们边走边说。” 舒棠将布囊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六王府离小王府有些距离,阮凤命人在街口备了马车。骏马踏水,自雨中而来。车棚内焚着香,比车外暖些。 舒棠进了马车,将布囊放在腿上,掀开车帘,见长街尽头水汽濛濛。 阮凤理了理微湿的袖口,轻声唤道:“阿棠,何事?” 舒棠回过头,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她的目光凝在袅袅燃烧的烟,闷闷道:“阮大哥,你那日送我的七弦琴,有什么来头没有?” 阮凤大怔,他凝神看着舒棠,缓缓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舒棠又垂下眸子,伸手抚了抚布囊的结:“因、因云官人与我说,那七弦琴,好像是个难得的宝贝。后来我爹见了七弦琴,就不开心了,整日不吃东西,只爱喝酒。”舒棠说着,抬起头,有点急切的样子,“我爹一直挺乐呵的,这么些年,他只为一个人的事情不开心过,就是我娘。可是……可是我娘亲的事,我爹半点也不跟我提。” 阮凤听了这话,心中一顿。云沉雅果真机警,竟已瞧出那七弦琴的蹊跷。只是他生性阴狠,又易疑人,何以要将此事与舒棠说? 虽说坊间传言云尾巴狼与舒棠旧情复燃,可就阮凤对云沉雅的了解,此人江山为重,担当为重,压根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去为另一个人着想。又或者,他真地对舒棠…… 阮凤想到此,心中疑云顿起。他不动声色,只点了下头,道:“那七弦琴的确不是凡物,而是北地窝阔之国的珍品。大瑛永京有一霜露琴师,每隔五年,才会打造一张这样的七弦,送去窝阔国。” 舒棠闻言,大吃一惊,可细细一想,觉得阮凤之言语那天景枫说的一般无二,应是实情。她思索了片刻,又小声问:“那……这七弦琴,跟我娘亲有什么关系?” 阮凤怔住。 舒棠垂下头,一边解开布囊的结,一边喃喃地说:“阮凤哥,这匣子,是我娘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瞧一瞧,能不能告诉我……我娘亲,到底是谁?” 布囊里是一个妆奁匣子,沉香木的材质,左角处镂着两朵荷花,朴实无暇。 舒棠将匣子放在手里摩挲了两下,向前递去。 阮凤沉了口气,看着那妆奁,并不接过。须臾,他问:“阿棠,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可否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 舒棠愣了下,将妆奁盒子收回来,重重点了下头:“好。” 阮凤撩开车帘,看向街外,街景迷茫,淅沥的雨水像是无休止,阳光照不透。 阮凤的眸深处,像是也下着残夏的濛濛雨。他问这句话时,并没有看着舒棠,只是淡淡开口道:“阿棠,倘若有一天,你不能跟云沉雅在一起,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只是,跟着我而已。” 六王府,水榭内。 司空宇听杜凉说罢,猛地抬头:“王爷?!” 杜凉回转身来,看向远处的翠林碧水,淡淡地道:“我们的目的,不在方亦飞,而在英景轩。”他垂眸,又看着司空宇,“此事若要速战速决,有两个关键,其一,离间司空幸,其二,重创英景轩。” 司空宇隐隐蹙眉,又道:“可是,若按原先的计划,应是我去对付英景轩。二哥本已答应帮我,若叫他知道我出尔反尔……” 杜凉绕过司空宇,走到亭边,骋目远望。晨风吹得衣衫猎猎,他道:“你带人去对付司空幸,想办法拖住他,让他没办法赶去救英景轩。” 杜凉抽了口气,又欲辩说什么,可忍了忍,他终是垂头,答了句:“是。” 方亦飞被软禁在禁宫外,一处名叫明荷偏苑。明荷偏苑是南俊的皇家禁地,戒备森严,出入苑内都需请示南俊王。 云沉雅来南俊,本来并未曝露身份。后来,他答应唐玉要救方亦飞,便以大瑛皇子的身份请示了南俊王,要求出入明荷偏苑。 按照计划,白贵在偏苑外接应。云沉雅带着司空司徒入了苑,他们便会兵分两路,司空幸一路,司徒雪随云沉雅一路。云尾巴狼碍着自己的身份,不便行动,只能四处游逛,转移偏苑护卫的视线。而司空幸,便要在入苑后,想方法救出方亦飞。 而那一天。司空幸其实和司空宇做了个交易。因司空幸知道,杜凉要对云沉雅下手,而被派去对付云沉雅的人,恰恰是司空宇。偏苑里的护卫,个个是高手,云尾巴狼纵然武功盖世,他与司徒雪两人对付数十上百人,却十分困难。司空幸要求司空宇届时保护云沉雅,而他自己,会趁机放走方亦飞。 只是现如今,杜凉却将计划改了…… 被派去对付云沉雅的,不再是司空宇,而是六王府精心栽培了十年的七名死士。 雨小了些,杜凉望着雨帘子,久久不语。司空宇单膝跪在他身后,心里头,只回荡着杜凉方才说过的话:若要速战速决,有两个关键,其一,离间司空幸,其二,重创英景轩。 重创英景轩。 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想保护联兵符,重创英景轩的确是最直接最可行的法子。只要英景轩受了重伤,不能再主持联兵符一事,那么他们便可趁机将联兵符修复,占尽优势。 可是……自己明明跟二哥做了约定。倘若他司空宇率先背弃承诺,以二哥的忠心,那么这兄弟情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司空宇眉心又是一蹙,闷了一会儿,拱手道:“王爷,若无事,属下便退下了。” 良久,杜凉才点了点头,淡声道:“去吧。” 在水榭中站了一阵,又唤了丫鬟沏茶来。不一会儿,随茶送来的,还有一张七弦琴。杜凉在竹席上坐下,斟了盏茶,抚琴膝上,刚刚试好音,便听水榭外,阮凤唤道:“父王。” 阮凤将油纸伞递给丫鬟,脸上的神色还似凄迷。 杜凉看了他一眼,没说甚,指尖在琴弦轻轻一勾,一串琴音如水流泻。 阮凤安静听得一曲,重新问候道:“父王。”顿了顿,又道:“父王可曾安排好了?” 杜凉放下琴,起身负手而立:“司空宇拖住司空幸,我派了七名死士,和明荷偏苑的护卫一起,对付英景轩。” 阮凤一愣,想了一下道:“司空二人是兄弟,利用司空宇拖住司空幸再周密不过。只是这七名死士,是王府的底牌之一。虽说这回名荷偏苑一决,非同小可,但一次性派出他们七人对付英景轩一个,是否有些太小题大做。” 杜凉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他们七人的长处,在于力道拿捏得精准。伤人的程度,杀人的程度,留半条命,留一口气,他们都可以把握。” “此番碍于英景轩的身份,不可取了他的性命。但若他受伤较轻,我们根本不可能取得修复联兵符的时机。因此,最理想的,是留几口气,拖他一阵子。” 阮凤皱了皱眉,想了须臾,点头道:“也只好这样了。” 杜凉长长叹了口气,又走到水榭的栏杆旁,凝望着雨中池水,惆怅道:“怕只怕百密一疏,这一回,我唯一担心的,就只有一个人。” 阮凤走到杜凉身边,沉吟半刻,问:“父王担心的是,英景枫?” 杜凉道:“英景枫是庶出的二皇子,这个身份,犹不可惧,但他此人,却是天纵奇才,武功和智谋都不可小觑。到时候,他若随英景轩一道便也罢了,怕就怕他另出奇招,让我等措手不及。” 说着,杜凉忽地转过身,看向阮凤:“英景枫还有另一个身份,你可知道?” 阮凤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嗯,他十八岁时,以穆临简之名,官拜瑛朝一品国师之位。只是任国师大半年,他忽又辞官,不明所故。” 杜凉抬手捏了捏眉心,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为何,我总有些担心,怕到时候,乱子会出在英景枫身上,出在这一品国师的身份上。” 阮凤道:“父王不必担心。英景枫虽是一品国师,但他早已辞官数年。便是他想借用这国师的身份造势,未被重新册封,他也生不出什么乱子。” 杜凉叹声道:“但愿如此……”想了想,又说,“也罢,你自今日起,便盯紧英景枫,切莫令他将事情搅浑了。” “是,父王。”阮凤拱手。 这时,雨水已渐渐收了,天边挂起一道若隐若现的长虹。阳光依然不盛,天际十分明净。 父子二人凭栏而立,过得片刻,阮凤忽地道:“父王,有桩事,是关于阿棠的。她今日清晨,来寻我了……” 第67章 八月初,南国秋至,丹桂飘香。京华城的气候一改残夏时的细雨绵延,秋阳朗照,碧空如洗。 明荷偏苑本已荷香出名,到了初秋,荷花已谢,唯余一池莲叶蓬蓬。 因明荷偏苑是南俊皇家禁地,他人入内,最多只能带两名扈从。此时此刻,云尾巴狼一手掂着“入苑令”,一手摇着折扇,满脸惬意地从莲池畔信步走过。他的身后跟着司空幸与司徒雪,两人目色严谨,并不言语。 莲池畔是小石径,石径西是长竹林。竹林中有一道岔口,往左走,穿过假山堆,绕过水湾,便是方亦飞被软禁的地方。然从岔口往右行,穿过竹林深处,会到达一个叫做琼花小榭的湖心亭。按照之前的计划,到了竹林岔口,司空幸会找时机往左,救出方亦飞;而云沉雅,则会带着司徒雪往右,企图引开一些护卫。 竹林的入口处有金色丹桂,香气清新。云尾巴狼的折扇每摇一下,便有馥郁之甜香送入鼻尖。折扇下坠着一块宝玉,通体莹白,一看就不是凡物。 三人在竹林中徐徐而行,到了岔口,先往左走一段路,云尾巴狼觉着没甚意思,三人便回到岔口,又往右行。 走得须臾,云沉雅忽地顿住脚。他一面做出惊疑的神色,一面问道:“咦,我的扇坠子上哪儿去了?” 司空司徒闻言,也跟着帮忙找。三人找了片刻,均无收获。司徒雪对道:“大公子,这竹林深密,扇坠恐怕丢在了来路上,需得回头细细找过。” 云沉雅一挑眉,望向来路,又是一脸犹疑之色。 司空幸见状,想了一下,便说:“明荷偏苑景色宜人,大公子难得来一次,不如属下回头寻这扇坠。” 折扇在手心敲了敲,云沉雅沉吟道:“也只有这法子了,你且去吧。” 堂而皇之的借口。 长竹林暗里藏了不少人。任何人听了此言,都能料到云沉雅让司空回头找扇坠的目的。可即便料到,他们也不会动手,因没有理由,因时机不到,更因为,这些人要的便是这个场景——司空幸离开,留得云沉雅与司徒雪二人。 竹林更深处,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竹叶草木交织到最密,绕一个弯儿,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云沉雅望着忽然映入眼帘的湖水,顿住脚步。 他双眼一眯,温声唤道:“司徒。” “属下在。” 云沉雅回转身来,笑意盈盈地将司徒雪望着:“你跟了我两年余,我尚不知你真名为甚,家在何处,年岁几何。” 这些私事,司徒雪从未跟人提及。这会儿背云沉雅问起,她的脸不禁微微发红。 “回大公子,属下本名阿雪,没有姓氏。司徒一姓,乃是入宫做影卫后,司徒副统领赠与属下的。副统领还另赠属下一个生辰,若按此生辰算来,属下今年十九。” “没有姓氏?”云沉雅挑眉。 “回大公子,属下是孤儿。”司徒雪的声音平淡至极。 尾巴狼闻言,并不诧异。他淡淡“哦”了一声,回头看向湖面。 琼花小榭在湖水中央,虽被唤作“榭”,实际上却是个六角亭。小榭东西两侧都有平缓的石桥。石桥绵延,通向湖岸。 午过日斜,明荷偏苑来去的宫女仆役脚步悄然,见了手持“入院令”的人,只静静施礼,退至一边。云尾巴狼沿湖走一小段,不光不经意落在小榭之下。 此刻风已止,小榭周遭的湖水,仍旧泛着圈圈涟漪。骋目望去,能见秋光水色,能隐隐辨识出藏身于水底的杀手。 云沉雅轻笑了一声,回过头,又看向司徒雪:“据我所知,司空也是个孤儿。他与你一样,从小入宫,不过他的名儿可是真名儿。”折扇在手里打个旋儿,尾巴狼笑得满面和风,“你和司空,可还投缘?” 司徒雪的脸更红了些,她踌躇了一下,道:“司空尽忠职守,仁义忠厚,属下甚是佩服。” 云沉雅眉梢上扬,颔首而笑:“对了,司空虽是孤儿,但却有两个兄弟。哥哥叫司空博,弟弟叫做……” 话未说完,便被林中一声尖叫打断。忽然间,只闻风声飒飒,刀剑铿锵。竹林深处,传来打斗之声。云沉雅唇角一勾,站在石桥头,往竹林望去。 深深翠林里,隐约可见黑衣刺客与带刀侍卫拼杀的身影。有一小太监跌跌撞撞跑出来,见了尾巴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皇子,不、不好了!明荷偏苑来了刺客,大皇快子避一避吧。” 面前是一泓碧湖,若要避逃,只能穿过琼花小榭,去对岸的小山。可那琼花小榭下,分明潜藏着杀手。 这便是皇家做派。要为恶,先演一出戏为自己洗脱罪名。 正如此刻,说不定竹林里的刺客与侍卫本是一家亲。只不过,弄几个刺客与偏苑侍卫假意打斗,恰好可为南俊皇家脱了罪。 云尾巴狼双眼一弯,一边往石桥走,一边拣了方才的话头继续说:“司空的弟弟小他五岁。他从未跟我提过,不过我却晓得那孩子叫做司空宇,如今在杜凉的手下做事。说不定——”话到这里,云沉雅放缓脚步。 琼花小榭近在咫尺,水下杀手蓄势待发,而竹林内的刺客已追到桥头,与偏苑侍卫缠斗在一处。 折扇刷拉扬开,云尾巴狼又笑了一声,“说不定,司空这会儿正跟他的弟弟阿宇话旧呢。” 话音方落,湖面风起,声声凌厉。但见数道黑影破水而出,手拿弯刀,直直攻向云沉雅。 云沉雅脚步轻点,飞身一掠如月色破空。与此同时,司徒雪十指夹镖,四散投去。迎面飞来的梅花镖将黑衣人逼退些许。云沉雅飘然落在六角亭顶处,折扇反手一转,十二道利刃便从扇骨伸出来。 黑衣人的轻功极好,足落湖面,踏于莲叶之上而不沉水。 双方僵持,一时间都没动静。司徒雪环目望去,只见周遭几十黑衣人,呼吸绵长有力,显见得是一流杀手。她心中一沉,抬目望向云沉雅。 云尾巴狼也瞧清了形势。以目前的实力,他和司徒雪联手对付这些人,尚可撑住。但杜凉行事万无一失,想来这些杀手只不过是第一拨,杜凉定还埋了别的底牌。 云沉雅的眼梢微微一挑。他心知和杜凉最终要对付的是自己,只是现在敌在暗,我在明,若要打破这个局势,只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思及此,云尾巴狼折扇挽花,而左手间忽然寒光一闪。刹那片刻,一道月影腾空而飞,朝其中一个杀手掠去。众杀手还在愣怔,一蓬鲜血忽地喷洒在湖面上空——原是一把短匕已钉入那杀手的喉咙。 而此刻,云沉雅早已落于司徒雪身边。折扇横空,刃气刮过,刹那间,合围之势便被打出一个缺口。 这一系列动作,均发生在杀手未反应过来时。云沉雅知机不可失,连忙将司徒雪一推,沉声道:“走!” 司徒雪一愣:“大公子?” 却见云沉雅拂袖笑起来,眉间虽紧蹙,眼里却是轻松调侃之色:“挑个好日子,将你嫁给司空。” 这话说得没有来头。司徒雪的脸蓦地一红。然而瞬间她便明白了云沉雅话中深意。当下刹那,司徒雪朝云尾巴狼微一拱手,飞身朝竹林深处而去。 眼前形势大变,潜藏在对岸的七个死士见状,不由皱起眉头。 七人一同在六王府呆了十年,默契极好,互看一眼,便有两人踏水飞出,弹指间就落于云沉雅的面前。 两人也不起招,指风带杀气,直接攻向云沉雅。云尾巴狼折扇一旋,挡了指风,却见另一侧,拂尘如钢丝,搅向自己,不给丝毫喘息的机会。 这二人武功奇高,非是等闲之辈。 云沉雅心中一沉,避开拂尘,脚下连退数步。 若以方才的形势来看,双方还可算势均力敌。可这会儿云沉雅孤身一人,除却要提防数十黑衣杀手,更要应对两名死士。 湖岸石桥小榭,卷起数道水影。这水影之间,又有牙白如月淡黄如阳的身影纵横交错。 云沉雅一边急招应付,一边静心想对策。未得片刻,他余光却瞟见水影错落之间,又多了两道黄衣身影突然来袭。还没来得及回身,一把弯刀便从身后刺入。顷刻间,云沉雅闷哼一声,大片鲜血从背心浸染开来。 司空幸一路飞掠,竟没遇到丝毫险情。到了方亦飞被软禁的荷斋前,还没叩门,便听房门“吱嘎”一声,方亦飞一声素衫,出现在荷斋门口。 料到方亦飞早已知晓今日的计划,司空幸对于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诧。 方亦飞淡淡扫了司空一眼,举步踏出,走得数步,他忽然道:“斋内地人被我用熏香迷晕了。但我被封了内力,动不得武。你既来救我,就护我离开这里。出了明荷偏苑,我自有地方去。” 司空幸闻言,蓦然片刻,忽然腾空跃起拦在方亦飞面前。 “出得明荷偏苑,你哪里也不去,只能随我去见大公子。” 方亦飞听了这话,先是一怔,少时,他却慢慢笑了起来。抄着一双手往身后的大树一倚,方亦飞冲着空旷处道:“你看,非是我不合作,你二哥根本就没打算遵循和你地约定。” 话音一落,荷斋周围便出现数名侍卫,团团将司空幸和方亦飞围住。 侍卫之间,有一人排众而出。司空宇满目怒意,忍了忍才道:“二哥,你怎么能——” 司空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打断道:“你也一样。” 第68章 初秋晴光,苍翠密林。荷斋前,随着司空宇缓缓抬手,一干侍卫即刻变幻脚步。他们身形交错,合围成里外两层,将司空幸困在一个阵法当中。 司空幸举目环视。这其实是一个极简单的阵法。若要破阵,只需一个阵中人和一个阵外人合击阵圈同一处便可。在行军打仗中,这个阵法通常用来围困敌方落单的将领。 然而,此刻阵心只得司空幸一人。阵外虽有方亦飞,但他早已被封住内力,并无破阵之能。 司空幸敛起心神,在阵中几次腾跃,几次挥剑。可每每看似打出一个缺口,布阵侍卫身形交替,即刻又成合围之势。 秋阳朗照,散发出圈圈光晕。须臾片刻,司空幸的额际便渗出汗液。 司空宇见状,沉了口气,忽地道:“二哥,昨天大哥与我说,想回善州瞧瞧。” 善州在瑛朝之北。司空三兄弟虽不知故乡何处,然他们在被送去永京之前,是被善州的一户人家收留了几年。 司空幸闻言,动作一顿。他忍了忍,终是回头看向司空宇。 司空宇神色黯然,目光与司空幸相接,他不禁往前一步,恳切地说:“二哥,回来吧。大哥如今行动不便,日后我们三兄弟一起去善州,你我也好照顾他。” 不经意地,便想起昔日在宫中的时光。兄弟三人,唯属司空博最沉稳。每每遇了事,受了苦,长兄如父,对两个弟弟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 司空幸一晃神,唇角动了动,低声道:“大哥他……” “司空!” 话未说完,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清喝。 司空幸猛地回神,却见司徒雪站在阵外,秀眉微蹙,亟亟道:“司空,凝神!” 司空幸心头大惊。因阵里阵外的局势瞬息万变,破阵之时,最忌分心。 这也是杜凉派司空宇来对付司空幸的目的,血亲兄弟,只需只言片语,便能令对方心神纷乱,无力破阵。 司空宇看见司徒雪,亦是大为震惊。他脚尖点地,长刀如风,即刻攻向司徒雪。 谁想司徒雪此刻竟似不要命了一般,低喝一声“东南角”,腾身而起,攻向阵外一方,丝毫不理会司空宇杀来的身影。 司空幸随即会意,他一边以掌风稍稍逼退司空宇,一边长剑屈伸,至此围守在东南角的几人。 鲜血飞溅,阵法已破。 然而司徒雪破阵心急,方才司空宇一招,她虽堪堪避开,但仍是伤了左臂。 白衣染血,触目惊心。司空幸看得心中一紧。可司徒雪却丝毫不理会自己的伤势,双刃挽花,并刀如水,梅花镖四散,招招杀人夺命。 方才,云沉雅说,司徒,你跟了我两年余,我尚不知你真名为甚,家在何处,年岁几何。 出生至今,除了她视如父亲的司徒统领,也只这么一个人问过她这些话。 司徒雪虽冷冽,但也晓得他人关心我一分,我便敬他人十分。 可是,云沉雅还说:挑个好日子,将你嫁给司空。 大瑛影卫间,有个很隐晦的说法。因他们行事快疾,争分夺秒,若说“几日”,并不是寻常人说的“几天”。“日”这个单位,乃是指日晷上的晷针每移动一下的时间,即一刻。 而瑛朝有风俗,出嫁的姑娘,需要三日后回门。 顾名思义,云沉雅的意思,便是让她去助司空幸一臂之力,并在三刻的时间内,与司空幸一起赶回去帮他。如此,三人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这个计策,虽是当时最好的计策,可司徒雪身为影卫,却得大公子护她周全,一时间心中忧愤又着急。 司空幸见状,先是不解,可心中一个念头闪过,顿时大怔。他撑剑一洒,逼退围上来的侍卫,纵身于司徒雪的身侧,问道:“大公子他——” 然而问题还没问完,他便瞧见司徒雪发白的唇色,以及她眼里,从未有过的慌乱。 “三刻……”片刻后,司徒雪呢喃出几个字,“大公子只能撑三刻……” 可现在已经三刻了。 与此同时,离明荷偏苑不远的街头,百姓被官兵拦在街道两侧。 道中央,两匹骏马后,一个四人轿子缓缓行来。轿子并不奢华,可偏生却有一种沉敛而不容侵犯的气息。 远一些老百姓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言。但是当这列人马走近了,他们却忍不住发出声声惊叹。这些惊叹,都是为骏马上的两个人。 一人身着玄色朝服,面如冠玉,乃是京华城第一俏公子,小王爷阮凤。 可他身边一人,却能夺其风华,争其锋芒。只见他一身牙白长衫,外罩月蓝长衣,袖口处镶有星月图腾。一袭长发如墨,以白玉松松束了,一双眸如冷泉,里面流转万千华光。 这是大瑛国师的装束。 这个人,是英景枫,亦是瑛朝官拜一品的国师,穆临简。 神州数国,都重风水之说。阮凤万万没想到,方才在南俊王前,自己准备的千种辩白,万种言说全都作了废。英景枫剑走偏锋,将册封圣旨一撂,不论朝政,不论兵伐,仅以一句“风水崩坏”,便将南俊王杜祁请去明荷偏苑。 景枫尚记得那一夜,云沉雅与自己说的一番话。 当时,他假拟了圣旨,云尾巴狼看过后,便道:“联兵符,牵扯之广大,南十二国,北九国,全在兵伐盟约之中。我原想直接毁掉此符,可如今你既来了,我们倒可以变个法子。” “以南方地势而言,南俊一国,得天独厚。只是立国数年,一直有三大家族分散皇权,所以百姓对皇族归属不强。这也是南俊王最头疼的一点。” “三年前,我来南俊,夺联兵符的同时,毁了三大家族的根基。我的作为,南俊王虽心知肚明,但不闻不问,反倒遣了杜修在帮我,借力铲除三大家族。杜祁杜修父子心机之深,不可小觑。” “然而,三大家族虽铲除,联兵符却全全由杜凉父子掌控。即便杜凉再忠心耿耿。杜祁身为国君,最忌讳的一点,仍是臣子功高镇主。” “是以,杜凉一直是南俊王杜祁的一个心头病。” “杜凉想要阻我,想要修复联兵符,为南俊博得兵力。可这桩事,对杜祁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对杜祁而言,瑛朝、北地、南国三方制衡,修养生息,国富物博,这才关键所在。” “更甚之,杜凉要修复联兵符,其实并非全为南俊,更为了自己,为了了却自己当年的一桩心愿。倘若南国联兵符被修复,杜凉被记一功绩,百姓赞他,捧他,这个情况,是杜祁最不愿看到的。” “可是,倘若联兵符不被修复,他日南俊被铁蹄踏践,无力复国。这个后果,杜祁却更不愿看到。所以杜凉一力与我暗斗,杜祁却坐视不管。” “如今,你既已到来。我们便可里应外合,利用杜凉杜祁之间的芥蒂,提出条件,以南俊王杜祁,先除掉杜凉。” 转眼间,明荷偏苑近在眼前。 景枫的目光扫过偏苑大门,扫过阮凤,淡淡道出一句话:“风水崩坏之地,在琼花小榭。” 话音落,便有护卫传话给轿中的南俊王。 少时,长音起:“皇上有令,去琼花小榭……” 阮凤一怔,随即看向景枫。谁想景枫看了他一眼,目含笑意,腿夹马肚,随即便入了明荷偏苑。 偏苑内,众侍卫本来受六王爷吩咐,不予理会琼花小榭里的拼杀,可这时,他们见南俊王来到,皆皆傻了眼。 琼花小榭渐近,风拂来,夹杂着隐隐血腥味。 景枫眉头一蹙,忽地持鞭打马,越过竹林,奔向小榭。 湖水中,石桥里,四处都有血色浸染,周遭零落着尸体,是黑衣的刺客。 空中不知几人缠斗在一处,身形之快,无法辨认。只能见白光剑气纵横,杀戮声声。 顷刻,那一团身影分散开来,分落而下。几人踏于水上,几人踏于亭上,而立石桥头最近的这个人,手拿十二骨折扇带刃,可十二刃中,已折断九刃。他一身染血,伤势不轻。 这个人是云沉雅 另外七人也各带伤势,喘息不止,可他们却不给云沉雅丝毫休息的机会,纵身而起,又发起攻势。 云沉雅本欲接招,可奈何背心一阵钝痛,退了几步,竟有些不敌。 景枫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身无兵器,手里只有一个马鞭。然而当下,他踏马腾空,持鞭一挥,直接逼退攻来的死士。 景枫落于云沉雅面前。看见他一身是伤,眸光先是一紧,可尔后,却笑了起来。 “我却不知,你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云尾巴狼听了此言,倒不介意,他一扬眉,喘息着道:“我也一直觉得可惜,没能够瞧见当年你争战沙场,兵败如山倒的样子。” 这话出,景枫目光猛地一滞。 北荒之战,一直是他的心结。 然而片刻后,英景枫却淡淡笑起来。 哪怕心结,可也会有淡去的一天吧。做个人,总该有些生生不息的精神。 这亦是与云沉雅重逢之后,他的兄长一直想告诉他的。 又有死士从另一侧袭来。不等景枫挥鞭,竹林深处,忽又有两个身影掠空而来。司空司徒逼退死士,护于云沉雅另一侧。 他们一脸焦急之色,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云沉雅道:“呵,来得倒是晚了些。” 七个死士还欲再攻,然而这个时候,明荷偏苑内,却传来一声长呼。 “皇上驾到——” 第69章 湖水岸,石桥头,四周皆是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两列侍卫分道而立。一名太监悄步上前,掀开轿帘。 南俊王杜祁年近不惑,眉目却清秀俊朗。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云沉雅与景枫身上,点头道:“大皇子,二皇子。” 景枫今日本是以“穆临简”的身份面见南俊王。此刻杜祁称他为“二皇子”,并且亲临明荷偏苑,无疑是在表达一份诚意。 阮凤听了这声“二皇子”,脸色顷刻一白。 云沉雅与景枫回过礼,杜祁又道:“两位皇子远道而来,我南俊之国多有怠慢。” 云沉雅听了这话,不禁嗤笑一声。这时,司空幸已暂时帮他封穴止血。云尾巴狼挑起折扇,往四周疮痍指了指,慢悠悠地道:“这待客之道,确实不怎么好。” 四周还遍布着黑衣人的尸体,原先碧粼粼的湖水浸上暗红血色。而那七名死士却留在原地,并未离开。 杜祁的神色依旧从容。他袖管轻拂,似掀起一缕清风,“那么,依大皇子的意思,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云沉雅晓得这七个死士留在原处的因由。 他们七人,是六王府暗养的杀手。如今东窗事发,他们留在原处就地受罚还好,可他们若逃离,那便给了南俊王一个顺藤摸瓜,查处杜凉的机会。 只不过,云尾巴狼向来的原则是,他人伤我一分,我杀他人全家。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如此重创于他,尾巴狼自是不肯放过。 “要我说——”云沉雅勾唇一笑,目光淡淡扫过那七个死士,一字一句地道:“处死他们。” 杜祁一怔。 “处死他们,将他们的尸首,送去——六王府。” 杜祁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微眯着双眼看向云沉雅,片刻却笑起来:“大皇子以为,当着众人之面说出这样的话,可还妥当?” 云沉雅之言,无疑于是说今日之事的主谋,便是六王爷杜凉。 “确实不妥。”云尾巴狼悠然地道,“可这些人今日伤我,莫非活着的余地么?” “再有,南俊王今日肯来此,难道不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自己的心头大患?” 话音一落,琼花小榭内所有人的呼吸皆是一滞。风声过境,刹那间,四周深而寂静。 杜祁脸上并无甚错愕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一灭一闪,令人捉摸不定。倒是南俊王身旁的太监似是不堪忍受,压低声音道:“信口雌黄,皇上怎会……” 不等他说完,只听“锵”的一声,飞刃破空。一枚利刃扎入一个死士的脖颈间。鲜血顷刻四溅,无人再敢发出一言。 云沉雅收回掷刃的手,“今日之事,我等心知肚明,何须再做掩饰?”说着,他又将目光移向杜祁,缓缓从袖口取出一物,声如金石掷地有声:“南俊王,我英景轩来你京华禁地,却遭如此待遇。这一身伤,我不计较便罢。我若计较,后果如何,且可拭目以待!” 他手中之物碧色鎏金,乃是象征大瑛皇权的玉玺。 所有人心头一震,脸上皆惊。唯杜祁一人淡淡而笑:“那么,便待大皇子伤好之日,来我南俊宫中,与杜凉父子一起,共议此事。” 言罢,他伸手一拂,转身入轿:“摆驾,回宫。” 夕阳西斜,明荷偏苑被笼上一团绯色。绯色如血,染了翠竹,染了湖石。一辆马车停在竹林口,白贵跳下马车,看着云沉雅一身的伤,虽是焦急,但却并不惊愕。 他上前两步,跪地行了个大礼,认真道:“大皇子为大瑛社稷劳心费力,我大瑛子民有皇子如此,乃是天佑之福,臣白贵惶恐不已,感激不尽。” 方才撑着伤势,迫得南俊王拿出十分诚意与自己合作,已耗尽云沉雅的气力。他这会儿被景枫扶着,只能勉力一笑,喘息着道:“莫来这套虚礼。” 白贵听他声无底气,忙从袖囊里取出一瓶丹心丸,倒了两粒让云沉雅服下。 几人正欲走,竹林里,却有人轻笑一声。 方亦飞笼着袖子,自一片翠竹后绕出来。他上下打量云沉雅一眼,又将目光移到景枫身上,缓缓拍手道:“大皇子,二皇子,好计谋。” 几人脚步顿住。景枫回头,看向方亦飞。 “我原还奇怪,以大皇子的为人,怎可能因为与唐玉的一个承诺,就赴汤蹈火,弄得一身是伤,来救我这一个废人。” “原来……”方亦飞只手攀折一支竹,放在手心里缓缓而敲,“原来你早晓得杜凉今日要重创于你,而你却将计就计,故意受伤,又利用皇上与杜凉之间的芥蒂,将南俊王搬来。” “这倒还是其次。关键是,我尚不知二皇子又是何时被册封,何时又重新官拜一品国师呢?” “不过这样好。以国师的身份,见证自家大瑛皇子在南俊禁地受重伤,还让南俊王瞧见。这个场面,生动之极,日后三十年内,你大瑛王朝但凡想出兵攻打南俊,都有了个极好的理由,让人不服都不行。” “最妙的是,大皇子你还暗藏一方象征大瑛皇权的玉玺,在最后关头以此再做胁迫。意思是什么?意思是你大瑛即便现如今内有乱臣,北有敌国,可你们仍能分出兵力,先踏破南俊除去这个心头之患?” “如此一来,皇上也只有与你们合作。表面上,是他借你之手除去杜凉。可事实上,却是你大瑛借他之手,将南俊的联兵符掩于尘土!” 方亦飞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凄凉辽阔,响彻高空。 “好,真是太好!三年前,我欲以联兵符之力集结兵力,为南俊扩展疆土,可却惨遭杜凉父子背叛,遭南俊王利用,假以手段,灭我方家,唐家,秋家三大家族。” “世有轮回,今日我方亦飞三生有幸,能见他杜氏一族受制于人,沦为棋子!” 他一番言辞激昂,说到最后,声音几近沙哑。 景枫静静地看着持竹而笑的方亦飞,心中几起几浮。 三年前的这个人,必也是踌躇满志,心怀抱负,一如北荒之战的自己好大喜功。 可盈则损,满则亏,这世上,唯独心怀从容,淡而处之的人,大抵才能真正在翻手覆手间,指点江山。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帝王气魄。 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英景枫不是,方亦飞更不是。 景枫想到此,不由抬目看向自己的兄长。饶是伤得狼狈,这个人,却依然敛着一身金贵气含而不露。 “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云沉雅也淡淡笑了。 “我今日来救你,确实是顺便为之。你现在得了自由,大可以不履行我和唐玉之间的约定,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是……”云沉雅挑眉,目色里尽是玩味,“容我提醒你一句,今日有幸见证明荷偏苑这一场变故的宫女侍卫太监,还有哪个能活命?” “自然,你身份特殊,能苟且于世上。可你但凡妄为,想必杜祁也不会留你。” 短短几句话,便逼得方亦飞走投无路。 方亦飞闻言,瞳孔猛地收缩。一时之间,竟是怒极。然而片刻后,他却笑起来:“我虽被软禁,宫外的消息却笑得不少。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 “不知——”他往前一步,“不知大皇子与那舒家小棠的亲事到底怎样了?” 云沉雅身形一顿。 方亦飞见状,更笑得开心:“对了,大皇子三年前便在找修复联兵符的方法。其实这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一个人的血。” “那个人是谁,大皇子你可想知道?”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云沉雅闭眼凝气,令喉间血气慢慢消散。 他回过头,忽地笑了:“我不想知道。” 方亦飞讶然一惊,亦笑起来:“呵,你——” “你信不信,”蓦然间,云沉雅的语气变得狠厉而决绝,“这天下,只要我愿意,就没有我英景轩得不到的东西,就没有我保护不了的人!” 舒棠守在棠酒轩的门口。她原先在铺子里等,可见天已黄昏,暮色四合,忍不住出了铺子,在门口张望。 那天,阮凤林林总总与她说了一些事情。她虽仍是懵懂,可心里头却有了几分明白。今天她起床之后,就忍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去寻阮凤,只道他是入了宫。来棠酒轩找云沉雅,别说云尾巴狼,连景枫等人的身影都没见着。 酒铺里的小厮本来让她隔日再来,可舒棠却执意在铺子里等。 入秋的夜间有寒气,舒棠一边张望,一边踱脚取暖。 天被浓墨浸染,街头的灯色如夜狼的眼睛。街那头,一辆马车驶来。 司空撩开车帘,不禁却瞟见铺子门口的身影。他心中一急,顷刻不知所措。云沉雅一身共伤九处,背心的一刀扎得最深。方才在马车上略作包扎,他的血虽止住,可却发起高烧。 重伤时发烧,是最坏的情况。 云沉雅眼前如蒙上一层浓厚的雾气,看人不清。一时间,他只能辨出司空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沉雅问道。 司空想了片刻,答道:“大公子,小棠姑娘……等在酒轩门口。” 云沉雅神色一怔,然片刻后,他又缓缓闭上眼,低声道:“你们先下马车,就说我没回来。” 白贵闻言,不禁大惊失色。以云尾巴狼的性子,若是一般伤势,他定会利用这机会,施苦肉计好好逗弄舒棠一番。可如今,听云沉雅的语气,他的伤势重得连自己也无把握了。 景枫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国师服,沉声道:“我随大哥留在车里。” 马车停在棠酒轩的门口,舒棠连忙迎上去。车帘掀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却只有三人。 白贵见了舒棠,并未作出一副讶异的神色,只道:“小棠姑娘,怎得如此晚了还在这里?在等大公子?” 舒棠点点头,目光忍不住又往马车上瞟:“白老先生,云官人呢?” 白贵笑道:“大公子与二公子去猎场狩猎了,路途远,怕是回来得更要晚些。小棠姑娘不若先回家,明日再来?” 舒棠呆了一下,点点头。想起今日的心慌,她又急切问道:“白老先生,云官人他,他还好么?” 白贵挑眉反问道:“怎么会不好?”言罢,因担心云沉雅的伤势,白贵又招来一个小厮道:“天色已晚,去后院牵一辆马车,赶紧送小棠姑娘回家。” 舒棠闻言,心中一沉。眼前就有一辆马车,可白贵却不用现成的。再想起那一日,阮凤对自己说的话…… 舒棠忽地垂眸道:“白老先生,不用了。我有骡子车来,自己可以回去。” 语毕,她冲白贵三人各道了一声别,就往巷子后走去。白贵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可正当此时,舒棠又猝不及防折了回来。她一手撑着车沿,一手掀开车帘,笨拙跌入马车之内。 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她慌忙爬起身,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有些发怔有些迷离的眸子。 舒棠的心突突地跳着,半晌,她听得自己发颤的声音:“云、云官人?” 第70章 舒棠倚着门,蹲坐在屋外。天边月朗星稀,浓郁的桂花香却掩不住刺鼻药味。 三天前,她还在屋内守着。可后来白贵与她说,大公子伤势尚未稳定,若一醒来就见到她,恐会影响病情。舒家小棠听罢此言,又不想走远,便老老实实地等在屋外了。 此刻已是子时,方才司空来劝她歇息,舒棠拒绝了。她从没见过这么重的伤,流了许多血不说,背心的刀口,血痂与衣裳粘在一起,皮肉翻卷。 舒棠头一回思索,这世上,倘若云官人不在了,她又当如何。可每每想到此,思绪便戛然而止。不敢猜想下去,也许是因为根本无法接受。 月色静静地笼在舒棠身上,她的神色不见悲喜,只有抱膝的手握得很紧,指节发白。 景枫站在不远处,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场景。同样的不离不弃,一如三年前,有个姑娘抱着一张琴,穿过漫天烽火,来战场寻自己。 景枫走过去,默然片刻,将手里的披风递给舒棠,淡淡道:“先去歇着吧。” 舒棠接过披风,摇摇头:“不了,我还想陪云官人一会儿。” 景枫听了这话,不由诧然。他撩起衣摆,在舒棠身旁就地坐下,笑道:“真想不到,大哥的性情古怪,倒也有人愿意陪着他。” 话说出口,没有讽刺,反是欣慰。其实两兄弟这一点上很相像,都以为这世上,最难遇到的,便是一个肯相伴相随,不离不弃的人。 舒棠偏过头,语气有点喃喃:“穆公子,你其实不姓穆对么?” 景枫一怔。 舒棠又垂下眸子:“七弦琴的事,我去问阮凤哥了。他告诉我,你跟云官人都是很不一般的人,具体是什么身份,我没有问。可是、可是他告诉了我一些别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如就直接问他。”景枫一笑,答道,“若心中有惑,不如直接问问大哥。” “毕竟,很多事到了他手里,都能游刃有余。” 舒棠闻言,先是愣怔,再点了点头。少时,她似想起了什么,竟笑起来:“穆公子也是明珠般的人品。我活到现在,就瞧见过两个兄弟,跟云官人和穆公子一样有出息。” 景枫不由好奇:“是谁?” 舒棠顿时有点儿腼腆:“是、是两个大人物。我小时候,因家里穷,爹爹将我送入宫做小宫女。我就是那会儿,瞧见了大瑛朝的两个皇子。” 景枫闻言,喉咙一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你是——” 却见舒棠有点乐呵,呆呆的模样正如当年被英大皇子挂在嘴边的小傻妞。 “说起来,那个大皇子还是我的贵人。”舒棠道,“当时家里头穷得揭不开锅。我得罪了大皇子,没领银钱就溜出宫来。爹爹本是懊恼,后来不知怎地来了灵感,借大皇子的名目写了个话本子,卖得极好,我们这才有了开舒家客栈的本儿。” 景枫愣了愣,哑然失笑:“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诚然这神州天下,江河万里,都在他英景轩的翻手覆手间,但始料未及的是南方小国一旮旯角的两父女,却能借着英景轩的名目发家致富,生机勃勃。 “你爹写得那话本子——”景枫饶有兴趣地勾了唇,“等得空了,拿来与我看看。” 云尾巴狼足足昏迷了五天。因他身体底子好,五天后醒来,精神已大好了。白贵见状,知他已无事,便唤舒家小棠去瞧瞧。 彼时云沉雅才服过药,又躺下来。舒家小棠只当他伤重气弱受不得刺激,进了屋,只躲在外间帘子后,探个头瞧着他。 瞧了半晌,见他气息平稳,起伏有致,便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往屋外去。 刚走了没几步,屋内一个声音便悠悠响起。 “去哪里?看我两眼便罢了?” 舒棠一愣,回过身来。 云尾巴狼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拍拍床榻,笑着道:“小棠妹,过来。” 舒棠走过去,见被衾滑下,先替云沉雅将被子掖好,在他身旁坐下,仔细地看他脸色,问:“云官人,你没事了?” 此刻是大下午,窗外秋光疏疏淡淡。云沉雅大病初愈,脸颊消瘦了些,面色却好,墨发未经疏离,垂落肩上,自带一缕风流气。 云沉雅避开她的话头不提,却道:“这几日,我时而转醒,却不见你在身边。嗯,这是怎得回事?” 舒棠认真解释说:“白老先生说云官人你病情不稳定,受不得刺激,让我等你伤势缓和些,再来跟前伺候。”说着,她又指指屋外,老实地道,“不过,我都在外头候着呢。” 云沉雅笑起来,又拍拍床榻:“坐近些,我瞧瞧。” 舒家小棠挪进了一些。 她这几日睡得极少,眼眶处一圈黑晕。不过这会儿,她的精神头倒不错,想来是知道云沉雅醒来,开心所致的。 见云沉雅打量自己,舒棠便端正坐好,一本正经的让他看。 云尾巴狼失笑道:“白贵的担心也着实多余了些,你这副模样,能让我受甚刺激。” 舒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顿。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的眸光黯下来,半晌不语。 云沉雅自是将她这副神色瞧在眼里,然他却毫不在意地道:“那你现在可以照顾我了?” 舒棠赶紧点头,道:“云官人,你想干啥,跟我说就是。” 云沉雅默了片刻,勾唇一笑。他朝床里挪了些,空出大片位置,温声道:“困了吧,一起睡。” 舒棠一惊,脸上涌起一片红晕。她吞了口唾沫,说:“我去外间小榻,睡在那里便好。”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云尾巴狼悠悠地道:“你陪在我身边,我若有个差池,也好有人端水送药不是?” 舒棠脚步顿住。 云尾巴狼又说:“再者说,我现下虽好了点,但一旦发烧或染上风寒,伤势复发,又不知什么状况。有个人睡在身边知冷知热,岂不更好些?” 舒棠犹疑了一下,回过身,又往床榻边坐了。 云尾巴狼继续道:“这床榻不大,除了我,至多能睡下一个姑娘。若你不睡在这儿,为了我的伤势着想,只好另寻个丫鬟来睡。我与你,定是要成亲的。可待会儿若来个丫鬟陪我睡一宿,难道我也要给她一个名分?” 舒棠怔住。过了会儿,她弯下身,默默地把鞋脱了,掀开被衾,红着脸道:“还、还是我陪吧……” 云沉雅方才喝的药催睡,舒棠五天未有好眠。两人皆困乏,躺在床上,竟一齐一觉睡过去。 这一觉甚是香甜安心,等舒棠被云沉雅一阵压低的咳嗽声惊醒,已是中夜时分了。 熬好的药用暖玉壶保温着。舒棠连忙下床给云沉雅倒了一碗药。看他喝完,又去斟了盏清茶给他。 云尾巴狼将清茶喝了一半,又递给舒棠。 窗棂有月影。月色投在清茶水里,如碧波轻晃。 舒棠将茶水喝了,又斟满,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却听云沉雅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从前总想,怎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现如今想明白了,有个人,夜里醒来,能与我分饮一盏清茶便好。” 舒棠的手一颤,几滴水从茶壶里溅出来。 身后有气息渐近,一个手臂环住腰间。身后的气息清新而温暖,云沉雅将头埋在舒棠的脖颈与锁骨间,低喃道:“你呢?怎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脖间的气息微痒。舒棠回过头,与他对面坐在床榻上。 两人离得极近,舒棠低低地说:“我……跟着云官人。” 吐气如兰,兰香迎面扑来。云沉雅一愣,目光落在她脖颈间,盈闪的一滴水珠。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慢慢靠近。 舒棠一怔,连忙喊道:“云官人,那个,其实我——” 可这时,云沉雅已然垂下头,将那水珠吮入舌尖。 舒棠顿时浑身一颤,云沉雅也浑身一颤。 还未等舒家小棠反应,云尾巴狼忽地扯过一条被衾,将舒棠一裹,哑声道:“我……对不起……” 舒棠呆了一下,将笼在身上的被衾理了理,微红着脸,压低声音道:“云官人,你的伤还没好……” 云沉雅一愣,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想起她今日白天一闪而过的异样,往床上一躺,头枕着手臂,问道:“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舒棠也一愣。少时,她帮云尾巴狼将被衾掖好,在他身旁躺下,道:“云官人,阮凤哥跟我说,我娘亲是水婳,是北国一个很不一般的人物,她的女儿,只能嫁给北地的人。可是云官人是瑛朝人,所以……” 云沉雅闻言,没有出声。 舒棠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直愣愣地望着屋梁:“这桩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我后来又想,无论我娘亲是什么身份,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生在南俊,长在南俊,我……” “你娘亲是水婳,北地公主。”云沉雅也望着屋梁,淡淡将话头接过。 “北地与大瑛,与南俊都有所不同。他们那里,将皇帝王爷之女称为郡主。而所谓的‘公主’其实是另一个别称。” “数百年前,北十二国都是游牧部落。北方领土之上,只有一个大国,名为北国。后来十二部落逐步强大,不再听任北国之主的话,反倒为扩大自己的势力,互相争战厮杀。” “北国之主表面坐视不管,实际上,却暗中派人分助各国,将十二部落的势力保持在同一水平。如此一来,长久争战的接过便是全败俱伤。这时候,北国之主才出面要一举铲除这十二部落。” “十二部落自是不愿家毁人亡,他们要求与北国之主做交涉。” “北国之主的条件是,要十二部落交出兵力,立联兵之符。以北国帝王之女,北地公主的血做联兵符之引。” “那时的北国之主虽是明君,但是后来继位北主却昏庸,无力震摄十二部落。” “于是,十二部落用重新起事,建立北十二国。只是联兵符这一传统与北地公主的血脉,却幸免于难,代代相传了下来。” “以至于后几百年,神州之土上,古越国被灭,大瑛朝取而代之。古越国的皇室后代逃亡之时,在南俊又起纷争,兵伐混战,南土之上血流漂杵。” “南地的人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安宁,只好效仿北国的办法。请北地公主赐血,立南联兵符,力求集合兵力,建立盟约,天下太平。” “所以,所谓北地公主,并非是真正的公主,而是守护联兵符活血的人。她世代只能嫁北国十二国皇室之人,若然有后,男婴即刻处死,女婴则承袭延续联兵符的使命。而你的亲娘,便是这样一位北地公主。” 云沉雅说着,偏过头,看向舒棠:“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她竟逃离北地,来到南俊市井间诞下了你。” 第71章 ——“所以,所谓北地公主,并非真正的公主,而是守护联兵符活血的人。” ——“她世代只能嫁给北十二国的皇室之人。若然有后,生女则承袭延续联兵符的使命。” ——“你的娘亲,便是这样一位北地公主。只不知因何缘故,她竟逃离北地,来到南俊市井间,诞下了你。” 屋内很静,月影黯白。舒棠的心突突地跳着,脑海里回荡着云沉雅说的话。 良久,她慢慢地伸出手,牵了云沉雅两根指头,唤道:“云官人。” 好半晌,那头才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嗯”。 舒棠心中一沉,又唤了声“云官人”。 那头回的仍是一句“嗯”。 舒棠默了默,转头看了云沉雅一眼。他的脸没再一片阴影里,瞧不清是什么神色。舒棠低声道:“云官人,原来我的娘亲,是这样一个人啊。” 云沉雅心中沉浮,万千思绪到了嘴边,却只问一句:“你日后如何打算?” 舒棠愣了愣,片刻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即使我娘亲是这样的人,我又能怎样呢?我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明白联兵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市井间长大的一个寻常姑娘。若是去了、若是去了皇室,哪怕只当个小丫鬟,也只会给皇室丢人。” 顿了一下,舒棠抿抿唇,又小心翼翼地说:“我这辈子,一直想过平淡踏实的日子,最最出格的一桩心愿,就是……想陪着云官人。” 说到此,舒棠忽地又像给自己打气似的,兀自点点头,坚定道:“嗯,北地皇室不干我的事,我就留在南俊,做个寻常姑娘,陪云官人好好过日子。” 牵着的手指蓦地动了一下。片刻,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笑。云沉雅反手将舒棠的手握紧,十指相扣,是不离不弃。 如果舒棠这时偏过头,便能瞧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带着举世无双的傲气,云沉雅道:“其实又如何,北地公主也罢,南国市井姑娘也好,只要我喜欢,纵使兵起北地,纵使有万千铁骑与我相争,我也绝不为惧。” 云沉雅的身体底子极好,伤势再养两日,便可下得床来。舒棠见他已无大碍,思及自己久未归家,连忙拾掇了一番,回了舒家客栈。 再过一日,宫里传来两个消息:一是自初春时,去神州大瑛游历山河的南俊小世子杜修,将于七日后返朝;二是北十二国之一的冒凉国大世子宇文朔发来信函,说是他会在两月之后的入冬时节,来到南俊京华。 水婳在逃来南俊之前,原是许配给宇文朔的九叔,现如今的冒凉国九王爷宇文涛。是以,宇文朔在这个关头,来南俊的原因不言而喻,为的是联兵符和舒棠。 因杜修与杜凉叔侄情谊甚笃,南俊王杜祁决定先为杜修接风,让叔侄二人见得一面,再邀瑛朝两位皇子入宫,审决日前在明荷偏苑一事。 时间的流逝总是悄无声息。刚入秋时,只闻桂子香浓,只见天阔云高,而园中的葱茏绿景,犹让人以为还在夏盛时节。然而,在房里窝了好些日子后,再出得门来,迎面扑袭的便是一股秋凉,再看园中,梧桐叶黄,草色枯焉,倒是洁白的山茶,开了一簇又一簇。 四季时有四季景,云尾巴狼接过下人递来的披风,一边在园中游逛,一边赏景。还没逛多久,便有一小厮拿着一份请柬递到他手上。 “请柬是上午送来的,白掌柜瞧过了,说是等大公子醒了,拿来给大公子瞧瞧。” 云沉雅只手将请柬翻开,先是一愣,再是一笑。须臾,他挑起眉头,道:“这事我应了,你退下吧。” 在园中立了一会儿,云尾巴狼笑得莫测,脚步换个方向,就往书斋走去。 书斋里头,景枫不在。云沉雅探头探脑望了一会儿,正思忖着他在哪里,便见有一人两獒,从前院走来。 莴笋白菜是墙头草。这些日子,云尾巴狼躺在屋里养伤,它们探望不得,便整日跟在景枫后头,许是晓得这云府里,除了尾巴狼,景枫的话最管用。 景枫瞧见大病初愈便四处瞎逛的尾巴狼,倒也未说甚。一边推开书斋的门,一边道:“你既已好些了,便来看看北十二国的兵图。除却北荒香合璧合两镇之外,我另标出了九处需得重兵驻守之地。” 然而话音落,那头却不答。 景枫狐疑地回过头,却见云尾巴狼一脸调侃之笑。他抱臂倚着门槛,将手中请柬往景枫面前一抛,悠悠道:“看看吧,找上门来了。” 景枫一愣,将请柬翻开。 请柬的内容简单,是唐玉送来的,邀请景轩景枫两兄弟,于两日后,八月十五的中秋,去弄云巷与唐玉,方亦飞,和秋多喜三人一起共度圆月佳节。 云沉雅一边打量着景枫的神色,见他的目光在秋多喜的名字上一顿,便乐道:“我尚记得,你六岁那年,桃花开得极艳。有个‘秋小公子‘,本来与你称兄道弟。谁晓得到头来,她竟是个姑娘,换了一身花花衣裳,非说自己喜欢你,要嫁给你。” 景枫闻言,嘴角一抽,并不应声。 云尾巴狼遂幸灾乐祸地往请柬上“秋多喜”的名字一指,“啧啧”道:“千百年前的烂桃树,今儿个又开了花,真是新鲜。” 景枫额角蹦出一根青筋,他沉着脸,将请柬递还给云沉雅:“我不去。” 云沉雅淡淡瞟他一眼,慢腾腾地说:“你不去,难道我一人去?” 景枫推开书斋门,面无表情地说:“你若不喜他们三人,也可不去。” 云尾巴狼拿着请柬,在手里一拍又一拍:“我尚记得,秋多喜一直对你情深意重,到了十七岁,突然要嫁给方亦飞。方亦飞逃婚后,因联兵符一事,三大家族被流放,期间唐玉又对秋多喜百般照顾。后来他们回来,唐玉因秋多喜思念方亦飞,又让我们去救他。诚然我顺道救了人,以为这事儿也就这么了结了。谁想今儿个,唐玉又送来一张请柬,说秋多喜思念儿时之事,想必是尤为思念那二皇子,因此又借中秋之由,邀请我们一聚。” 云沉雅说到此,却愈加兴奋。他直起身,兴致勃勃对景枫道:“我出生至今,办过弄臣,见过争战,朝廷沙场波云诡谲,我心中犹能存几分清明。然这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事,角色纷呈千丝万缕反反复复,真是造物之神奇。这可是个大热闹,不看白不看。” 景枫听云沉雅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竟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面色一黑,一言不发地将往书斋里走。谁料他还没走几步,便听门外,云尾巴狼悠悠一声长叹。 “既如此,你不想去便也罢了。我本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前阵子,还得了一些关于你那结发之妻柳遇的消息没告诉你。既然如今你心已成死灰,情已化凉薄,这柳遇的消息,我也只好烂在肚子里算了。” 第72章 八月十五,圆月中秋。 马车上焚着一炉香,车外是繁华街景,秋菊点缀其间,暗暗淡淡紫,融融恰恰黄。 云尾巴狼背倚着车壁,头枕着手背,慢条斯理地说:“这中秋一会来得蹊跷,但时机倒是得宜。” 三大家族的人,除了方亦飞以外,均被流放了三年。因此,唐玉虽是今春回到京华城,也只有熬到流放期满,方可正大光明地邀云沉雅等人一聚。 景枫撩开车帘,看着天边渐次褪色的霞光,道:“我听白大人说,舒棠的身世,北地联兵符的秘密,均是你通过唐玉提供的线索查出的。” 云尾巴狼从袖囊摸出一份薄卷,扔给景枫:“去明荷偏苑前,唐玉送来的。” 薄卷的左侧,是南北买卖的路线图,右侧数行小字,记录的是青稞交易的幕后人,以及一些关于联兵符可考证的传闻。 景枫看过后,将薄卷卷起。 “言简意赅,一阵见血。这唐玉,却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云沉雅接回薄卷,想了想,引了一枚火折子,沿着卷角点燃。 融融火光里,传来云尾巴狼懒洋洋的声音:“他这人倒是奇怪,虽有些本事,却不似方亦飞锋芒毕露,一心想着的,不过是远离庙堂,仿佛只求心安人安一生平凡。” 景枫一愣,少时,他的眸色黯下来。 车帘被风掀起,月色呼之欲出。 “其实唐玉所求,并无甚过错。” 诚如景枫自己,原来也想建功立业,可北荒之战,一将功成万骨枯。乾坤已定,逝者已逝。日后便是有皇权功勋在手,又能如何?当初,柳遇还在身边时,劝他留下一起厮守,他应该听的。 觉出景枫的言下之意,云沉雅不由挑眉。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尾巴狼“嗤”笑一声。 “这么说,那皇位,你也不要了?” 景枫一怔,移目望向他,“难道你也……” 云尾巴狼悠悠闭上眼。 “父皇早有传位之意,可他只有三子,除你我之外,景贤才两岁,这可如何是好啊……” 弄云巷里桂花香,马车到了巷子口,舒家小棠也刚跳下骡子车,见了云景两兄弟,三人结伴,一同往唐家宅子走去。 唐家宅子不大,是唐玉秋后才寻来的。院中有紫藤花架,有石桥池塘,还有一张藤椅。 此刻,方亦飞正半倚在藤椅上。听见叩门声,他随意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子儿,往门口一弹,门闩应声断开。 余光瞟见来客,方亦飞却并不相迎,剥了瓜子儿抛入嘴里,这才懒懒起身,回了正堂。 “你们找的人来了,出去见吧。” 须臾,正堂里,传出方亦飞懒懒的声音。 然而这一句话过后,整座院子,又再次陷入寂静。 天上一轮圆月空明,云烟缭绕。紫藤花随风摇曳,时而有一串花穗倏忽跌落,沾地无声。 云沉雅等三人步入院中,只见正堂一灯如豆,映在窗纸之上,朦朦胧胧。须臾,听得房里“嗑嚓”一声,渐又想起木轮滚地的轱辘声。 三人正纳闷着,然却在秋多喜出现在门口的一瞬愣住了。 南国中秋之夜,并不算冷,然而秋多喜身上,却穿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小袄。人瘦多了,脸颊深陷,眼底有黑晕。她的双腿已是动不得,坐在轮椅上,有唐玉推着。 唐玉见三人愣怔,沉默片刻,将秋多喜小心翼翼地扶起。 “只是一次小聚,大公子,二公子和小棠不必拘谨。只是多喜染了风寒,饮不得酒水。”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病成这样,药石罔及,哪里是什么风寒。 云沉雅心中一沉,侧目看向舒棠。 舒家小棠脸上的神情,早已惊呆了。 秋多喜被唐玉扶着,来到几人面前。三年之别,许是因为久病,许是因为历练,秋多喜敛去昔日几分冲动,变得安宁从容。 她朝云沉雅三人微微俯身。 “大公子,二公子,小棠。今夜之邀,其实是唐玉替我邀你们来的。因亦飞回来了,我们三个,等我风寒好了,可能要一起北去大瑛,看看神州风土。此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 说到此,她一顿,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掠过舒棠。 “我在京华城,识得的人不多,所以,所以……” “她在京华城,识得的人不多,只你几个故友,令她有些牵挂,所以临行前,邀你们一会,算是作个别。”方亦飞不知何时倚在门槛,手里拎着一壶桂花酿,懒洋洋地接过秋多喜的话头,替她说了下去。 可话音落,却没人有反应。 见一面,作个别。此一去,不知何时回来。 有些话呢,不用说明白,任凭谁听了,都会懂的。 而生离死别,伊人将逝,古往今来,都令人神伤。 秋多喜抿唇,舒棠愣怔,景枫沉默,云沉雅合扇。唐玉垂眸看地上暗白光影,方亦飞抬目望天边的朦胧月。 紫藤花穗子又掉了几串在地上,风拂过,扬起细小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宅院里,才响起一声呆呆的“哦”。 舒棠望着自己的脚尖,重重点了下头,又道:“大瑛很好玩,你去那里,不必、不必急着回来。” 秋多喜一愣,片刻,也点了下头。 “嗯,我不急着回来。” 舒棠抬眸,又看了她一眼,继而接着道:“你还可以……还可以去永京,北荒都瞧一瞧。对了,还有沄州。沄州景致很好,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昏黄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昏黄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当年云沉雅对她说的那句话,是舒棠所熟知的与沄州相关的一切。可她就这么惦记着,惦记着,一直到今天,又拿出来挂在嘴边。 是想一直说着话,让气氛不至于回到方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吗? 云沉雅不由转头看向舒棠。 她的神色有点着急,有点难过,明明指尖有些发颤,可还在挖空心思想着话头。 这个老实的,单纯的,笨拙的又聪明的小傻妞啊…… “唰啦”一声折扇展开,云沉雅忽地温声笑起来:“说的是,大瑛朝二京十八州,山河壮丽,海天辽阔。秋姑娘若要去,不必急着回来。” 秋多喜一愣:“大公子?” 这会儿,唐玉却反应过来,笑着将话头接过。 “我们三人同行,走水路。大抵会先到滦州。滦沄二州隔着芸河,去沄州看看倒也方便。不过北地严寒,我们打算先玩遍江南,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北上去永京,善州等地。” “去永京作甚?”倚着门槛的方亦飞忽然道,他只手将桂花酿一抛,“哼”了一声,“永京有我看不惯的人,不去。” 桂花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景枫抬手接了,走到石桌前,将摆好的酒杯满上,一边道:“春暖前,留在南方也好。大瑛之南,入冬后,河水不会结冰。从滦州乘船去通京城,若顺风势,只需两天两夜。” 杯中水满,唐玉扶秋多喜来石桌前坐下。方亦飞懒散地倚着紫藤花架喝酒。云尾巴狼拈了一小块糕饼尝,不喜,又换一块。景枫说,这里的桂花酿,不似北地的冷冽,却多一分甘甜香醇。舒家小棠问,北地的桂花酿怎么酿。景枫笑着答,明天将方子写给你。 秋多喜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倏忽又忆起小时候。 那一年,瑛朝两个小皇子来南俊。秋多喜只六岁,却已情窦初开,喜欢的是那二皇子英景枫。 她寻常背着弯弓,身着劲衣,独有告白那一天,换了一身花花裙。 当年,小景枫一直将秋多喜当男孩,历经此事,才知她是个姑娘,遂成日独来往,不肯再相见。 可惜的是,景枫却有个坏哥哥。 云尾巴狼晓得此事,介入其中,假意斡旋。他说,这事怨不得多喜妹妹,乃是因男女之别可以改变。然后又找来秋多喜的两个竹马,方亦飞和唐玉,说要做试验。 尾巴狼寻来数套小衣裙,让方亦飞唐玉换上,又让景枫在三人间,挑一个最漂亮的“小妹妹”。 娃娃模样的三人都可爱,可肤白如凝脂的唐玉方亦飞更水灵,任景枫怎么选,“小妹妹”的头衔也落不在秋多喜身上。 换过数百套衣裙后,唐玉三人,连带着景枫,都对男女之别一事困惑起来。 于是云沉雅忽悠说,做男做女,在十岁以前都是可以选的。穿裙子好看,就做小姑娘。穿裙子不好看,就做小男娃。 彼时尾巴狼本着“实践出真知”的态度,令剩下四人除景枫之外,都对这关于男女之别的言说信以为真,并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自己的从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到如厕的姿势,都感到十分困惑…… 于是呢,小时候结下的梁子,令方亦飞,秋多喜,以及唐玉在懂事之后,对云尾巴狼乃至于大瑛皇室都记恨数年。 而后来呢,随着儿时的事淡去,所有人就开始承担。 各持立场,权力争夺。 三年以前,方亦飞被软禁,联兵符被烧毁,三大家族被瓦解的时候,秋多喜觉得……英景轩这个人,真是讨厌啊,为着自身得失,插手南俊国事,兵不血刃,却在翻手覆手间,令自己背井离乡,流放南蛮。 南蛮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与大地极近,比今日中秋夜的还亮些。 然后秋多喜又在南蛮的许多个日夜里,想通了一些事。 她忽然觉得,这个天下,谁不是在为着自身立场争取呢。一如英景轩为保卫疆土,摧毁了联兵符。一如南俊王为巩固皇权,瓦解了三大家族。一如当初的方亦飞,一面被逼反,一面为求生,只好机关算尽,策划谋反。 或许真正的当权者中,根本没有所谓的好人坏人。万民景仰的英雄,会是一方疆土的仇人。 想通这些事后,秋多喜就开始怀念儿时的事了。单纯的玩乐,存在记忆里,多么好。 所以在离开前,邀几个人来聚一聚。然后就觉得很开心,因为这些人,其实都很好,当往昔的恩怨悉数化去,还能坐下来一起沽酒笑谈,哪怕是因为看出她时日无多,动了恻隐之心。 云沉雅等三人,一直呆到第二天清晨才离开。 景枫似是有事,从马车上卸了一匹马,骑着走了。 水天朦胧,云尾巴狼走在巷子里,见舒棠闷闷不乐,便从高墙上攀折一枚软枝,伸去敲敲她,唤道:“小棠妹。” 舒棠垂着头,半晌,才“嗯”了一声。 云沉雅淡淡一笑,将软枝收回来,放在手里捋了捋,道:“人有生死,何况秋多喜还余得数月,能与唐玉方亦飞畅游江山。他们三人能如此,其实很好。” 舒棠仍是不快,闷闷地道:“怎么很好了……” “怎么不好?佛语说,万千表象均为色。而色为权,为财,为美容姿,惑人者是也。众生为‘色’之一字趋之若鹜,熟料所谓的‘色’,也不过是种负担。而方亦飞他们三人,本就是生来身负重担之人。” “说起来,我倒羡慕唐玉跟方亦飞。公子无色,能心随意动,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能卸下重担,畅游江山,哪怕是短短几月,又有何妨?” 云沉雅说至此,目光变得悠远:“要知道,一个人的一辈子有好几十年,可有些人,不过也只活在其中的几个月,几个年头。” 舒棠听到此,慢慢地顿住脚步。 她转过头,回望向云沉雅:“公子无色?” 云尾巴狼一笑:“若不愿深究,你也不必弄明白,我闲来无事,时不时想想这个罢了。” “不是的。”舒棠摇摇头,“这句话,云官人与我说过。只是……公子无色,能卸下担子,能心随意动,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云官人,你……可以么?” 云沉雅愣了。须臾,他垂下眸子,低低地,淡淡地笑了笑。 “这是我的心愿。” 第73章 八月十六,小世子杜修返朝。休整两天后,南俊王宴请八方,为杜修接风。 当日夜,禁宫瑄合城的明华殿前宾客济济,除了当朝大员以外,还有来自别国的使臣。 然而,身在京华的两个大瑛皇子却并未赴约。事实上,这场筵席表面是为小世子接风,实际却是为六王爷杜凉送行。 前一阵子,云沉雅在明荷偏苑受了伤。南俊是小国,得罪不起雄霸神州的瑛朝。云尾巴狼在境内被行刺,若不想挑起战乱,南俊势必出一人来承担罪名。又因云沉雅已指明要将矛头对准杜凉,南俊王杜祁又是袖手旁观的态度,杜凉这回,必是生劫难逃。 果不其然,接风宴结束的第二天,南俊王便派人来云府,请云沉雅挑个空闲日子入宫。 云尾巴狼装模作样地翻了黄历,选了个八月二十七,百无禁忌。 入宫的日子选定,遂,又得数日清闲。 唐玉三人,是在八月二十三这天离开的。他们临行前,没有知会任何人,只变卖了弄云巷的宅子,想来是不打算回来了。 人是这样,来来去去,总没有定数。 等到两天后,小厮来报唐玉几人离去的消息时,秋意已经渗透了整座京华城。 彼时,云尾巴狼正跟景枫在后院的石棋台下棋。黑子白子杀得满天烽火,不可开交。 石棋台的左侧是小池塘。池塘边,一方暖炉上正烹着茶水。水声咕噜咕噜,似乎沸了。然而,石棋台右侧的三人,仿佛被紧张的棋局吸引,对水沸之声充耳不闻。 这三人,两人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司空司徒。另一人,这是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叨叨念念的白贵白老先生。 却见景枫持白棋,目光在棋盘西北犹疑不定,白贵不由拍腿嚷嚷:“二公子,应该先守城再围剿,落子西北无疑于自寻死路啊……”意识到“死路”二字犯了口忌,白贵又慌忙噤声,欲语还休。 他这一副局促之态,被云沉雅尽收眼底。云尾巴狼顺手捻起一枚黑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笑起来。 “我尝闻,大瑛满朝文武,观棋棋品最不好的有两个。其中一个,便是太医院的白大人。” 景枫长年不在宫中,对宫里轶闻知道的少些,听了此言,便问:“那另一个是?” “沈隶。”云沉雅目色一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随着白贵一声长叹,景枫手里的白子,终还是落在西北遍布的黑棋中。 “户部尚书,沈隶?”景枫若有所思。 然而此问出,四周便静下来。 云沉雅夹着棋,在石台上一敲又一敲。 其余三人神色各异,但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是了,事实上户部尚书沈隶,就是沈眉的亲生父亲。而沈眉,便是景枫遗失三年余的发妻,柳遇。 想到如今的沈眉,正女扮男装,混迹于大瑛朝堂,云尾巴狼一时觉得好笑。 “对了,沈隶有个闺女儿,当年还是名动永京的美人儿,你可知道?” 景枫一愣:“你是说,沈眉?” 可云尾巴狼却不接话了。他凝神在棋盘上,捻着黑子的手刚要落定,忽然又收回。 云沉雅的目光在棋盘西北定住,复又慢慢移向自己这边。本来想要堵在西面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中央。 “好一招调虎离山,置之死地而后生。”云尾巴狼赞道。 布的局被人参破,景枫摇了摇头,一边收棋子,一边笑道:“终还是差了一招,这局输你一子半。” “也不尽然。”云沉雅说。 他挑起折扇,往棋盘西北虚虚一指,“方才若非白大人提醒,说你这招乃是自寻短见,我怕是不易瞧出这一局的精妙之处。” 白贵听了这话,晓得是自己嘴巴坏了事,尴尬道:“二公子……” 景枫又一笑,眼神落在一旁的咕噜噜冒着热气的茶壶,“白大人,水沸了。” 茶叶是寻常的乌龙,在露天小池塘畔烹来饮,水里吸了秋气,格外清洌。 云尾巴狼小呷一口茶,将方才的话题又接下去:“那沈眉,模儿样挺好,性情焉儿坏。寻常人不容易拿得住她。我从前常想,你若回宫,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恳请父皇将她许配给你。” 景枫眉心一蹙,过得半晌,才道:“我虽多年不在宫里,但也晓得一些宫闱之事。若没记错,沈眉是你的大皇妃。你们亲礼三天后,她莫名其妙落水薨了。” 云尾巴狼笑了笑,没有答话。 少时,棋盘上又摆出一个局中局。 双方僵持,落子不定。 天边是清淡的云,棋盘上,战火纷飞。 云沉雅悠哉哉地端起茶盏,似是不经意地道:“对了,明日去宫中处理完杜凉的事,你便收拾收拾,回瑛朝吧。” 景枫一怔。 云沉雅又呷一口茶。“宫中乱党的势力,切不可越过芸河。你将册封圣旨带上,回大瑛后,先以国师的身份在南方做部署,若起战争,南九州最好能连成一线,建成一个屏障。” 景枫听了这话,反观棋盘上摆出的局势,顷刻明白过来。 “南九州连成一线,这不难。只是江南以北,袁安一派的势力又当如何?” “芸河往上,江南以北,由我来处理。”云沉雅道,“我在南俊,至多留到今年冬天。见完冒凉国的宇文朔之后,便去沄州锦州。”顿了顿,又笑说:“不过这样一来,你我只能在后年才能返回永京。我还说等你回了宫,请父皇给你讨个皇妃,如此看来,这事儿得拖一拖了。” 景枫眸色一深,落棋东南,吃掉云沉雅七个子儿。 “我不会再娶别的姑娘。” 云尾巴狼挑眉:“只要柳遇一个?” 景枫不言。 尾巴狼兴味盎然地笑了:“这个好说。沈眉有个孪生哥哥,唤作沈可,如今在朝任礼部侍郎,模样与小眉儿一般无二,更绝的是,他居然是个断袖。年轻一辈的朝官,都不知道国师便是二皇子。你回了宫,不想娶姑娘也罢,若是瞧上了那个白脸皮的沈可,把他收了也是一桩妙事。” 景枫的脸色阴沉下来,凝神于棋局,落子越发凌厉。 很快,棋盘上战局纷乱,血溅沙场。 云沉雅从容应对,绝地反击。 一局终,和。 这几日,宫里的人来了舒家客栈好几回,以皇上的名义请舒三易父女于八月二十七这天入宫。 奇怪的是,这些人虽是代南俊王而来,态度却甚为可亲。舒三易拒绝之后,他们也未作强求。 自舒家小棠晓得了自己的身份,对于这等事本已见怪不怪。然而前一天,舒三易忽然对舒棠说,要带她离开南俊京华,去别的南国之地过日子。 舒棠听了这个,没答应,也没反驳,但心里头一直惴惴。 每月二十七,是给棠酒轩送酒的日子。舒棠因寝食难安,决定提前一日将酒送去,顺道让云沉雅为自己拿个主意。 上午的棋局,以和局为终。 如今的景枫历经北荒之战,柳遇之“死”以后,性情比之往昔,算是沉敛了不少。只是从他今日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的发妻柳遇,仍旧是他的一个心结。 云尾巴狼用过午膳,一边在院儿里溜达着消食,一边在心里头暗自琢磨:前阵子,自己本和景枫约定,若然他去瞧了唐玉三人,自己便告诉他一桩关于柳遇的事儿。谁知现如今,唐玉三人都已走了,可景枫却似乎忘了这件事,丝毫不向他讨柳遇的消息。 这也难怪云沉雅想不明白。 尾巴狼聪明一世,却在情之一字上,着实糊涂。 情到深处,若然失去。那种荒凉之感,也会痛入骨髓,惧入骨髓。 如今景枫得了一丝希望,与其让人道破它,不如不闻不问,好让自己存个念想。 石径尽头传来话语声,夹杂着莴笋白菜的叫唤。云尾巴狼心中一顿,拨开树枝看去,果见得舒棠跟在莴白二狗后头,往后院儿深处寻来。 尾巴狼遇舒小兔,喜之。 老远喊了声“小棠妹”,折了根粗枝迎上前,云沉雅先将莴笋白菜赶跑。 舒棠见到云尾巴狼,忆及今日来此的目的,一时心头郁郁,不知从何说起。 周遭是撩人秋景,不远处有假山奇石。 舒棠低着头,垂下的额发遮了眸色。 云尾巴狼探出手,拨开她的额发,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悠悠道:“不开心?” 舒棠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将手里的粗枝扔了,尾巴狼又折了根细枝。枝桠在手里一转,云沉雅指着假山,笑道:“你每回来云府,只在这石径走走。殊不知那假山里头,山茶绽放,别有一番千秋。” 舒棠跟着云沉雅往假山走。一路蜿蜒,磕磕绊绊。舒家小棠走了会儿,因着要分外注意脚下的路,竟将挂在心里头的事儿搁浅,一时间畅快不少。 秋光烂漫,如流光倾泻在茶花上。 前头,云尾巴狼又悠然说道:“你爹想带你离开?” 舒棠一怔:“云官人你知道?” 云沉雅回转过身来,唇角挂着一枚意味深长的笑。 “那你是要跟着我,还是跟着你爹?” 天并未黄昏,可舒棠脸上,却笼上一层绯色如霞。仔细想了会儿,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跟着云官人,也想呆在我爹身边。我爹年纪大了,身旁需得有个人照顾。” 云沉雅凝视着舒棠,不觉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 “那我呢?” 舒棠抬眸看向云沉雅,不知所措。 云尾巴狼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海棠花簪,心里头玩念忽起,慢条斯理地说:“怎么办,聘礼你三年前就收下了,如今却要走了?” 舒家小棠听了这话,心里头越发着急。她拧起眉头,想了半晌,才咬咬牙道:“要不、要不我再劝劝我爹?我也不想走的,我这几日……我这几日忙前忙后的,都把嫁妆准备好了。” 云尾巴狼一愣,一惊。方要张口说什么,却止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一会儿,才道:“谁要你的嫁妆。” 舒棠大怔,难以置信地将云沉雅望着。 云沉雅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小傻妞啊。” 舒棠这才意识到,云尾巴狼方才是在戏弄自己。 分明是满心担忧地来找他,却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舒家小棠抿抿唇,又垂下头,一时间不想说话了。 云沉雅觉出她的不快,这才笑道:“你爹要带你走的原因,我大概猜得出。明日八月二十七,我会入宫。此事交由我处理,你不必挂心。” 舒棠看了云尾巴狼一眼,消气一半,没答话。 云沉雅只手环住她的腰间,纵上旁边一棵高树。将舒棠放在粗枝一端,尾巴狼倚着树干,又道:“莫不是将此事交给我处理,你仍不放心,嗯?” 舒家小棠自顾自抓紧树枝,又看云沉雅一眼,仍不接话。 云尾巴狼又来了兴致,他探过身,伸手将舒棠一推。 舒家小棠坐不稳,顿时在树枝上摇摇晃晃。下头离地丈余,假山奇石嶙峋,若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舒棠依旧面不改色,只竭力将树枝抓稳。 云沉雅看她东倒西歪了一会儿,将她扶住,微恼微好笑地问:“怎么要摔下去都不怕?” 舒棠又看他一眼,终是道:“云官人不会看我摔下去的。” 云沉雅一愣,顷刻笑了,说:“对啊,你既这么相信我,所以也不必着急。若遇了事,我自会有办法。”说着,又往树干上靠去,“倒是你的嫁妆,居然这么早就备好了,不然今儿个就搬过来?” 舒棠心中尴尬,不说话。 云沉雅又指着她发间的海棠花簪,道:“这么一比,指不定我的聘礼就忒寒碜了些。不如我将莴笋白菜送你玩弄几日?” 舒棠仍是不说话。 云沉雅挑眉,又凑近了些。 “不然,我将自己送给你?” 舒棠脸一红,“云、云官人?” 云沉雅懒洋洋地道:“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办完事,便去提个亲。” 舒棠怔住。 然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一头,云尾巴狼忽地又感慨万千地添了一句话。 “我时常在想,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呢,能让我这种千年老王八忍了足足二十三年。” 第74章 公仪堂外,流水斜桥。盛夏的荷花早已枯萎,但荷叶犹存。 午过时分,天际洒下雨丝。水岸旁,轻舟摇曳。 若不是几个宫女撑着伞,摇着橹,荡去湖心喂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置身于暮春江南的雨丝风片中。 这里不是江南,而是南俊禁宫,瑄合城中的一隅。 然而,与公仪堂外悠远淡泊的景致不同的是,公仪堂内却暗机四伏。 堂内不大,上座南俊王。他的身旁立着小世子杜修。 堂中左侧是云沉雅,景枫等人;右侧是杜凉,阮凤一干人等。 有一小太监托着玉盘,立在云沉雅的面前。云尾巴狼清淡一笑,闲闲将手中薄卷往玉盘上一撂,说:“便以此物,跟南俊王做桩买卖。” 那份薄卷是何物,杜祁不用看也晓得。 日前,云沉雅在明荷偏苑将计就计,借用杜凉的圈套,令自己被行刺。如此一来,大瑛朝便有了攻打南俊的理由。只不过,云尾巴狼此番,并不为攻打南俊,而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解决联兵符这一顾虑。 果不其然,那份薄卷上,的确记载着大瑛皇子被行刺的过程,旁又有国师的佐证,玉玺之印。 只要这份东西交到大瑛皇帝手里,哪怕瑛朝明日出兵,整个天下,也莫敢置喙半句。 杜修站在杜祁身后,看清薄卷上的内容,不由轻吸一口气。 “敢问大皇子,是何买卖?”杜祁默不作声地将薄卷收下,问道。 云沉雅轻拨茶盖,氤氲水汽重,碧绿茶叶曲展沉浮。 “好说,这份卷宗归南俊王,我只换两个条件。” “是何条件?” “第一,南俊与我大瑛结为邦交之好,五十年内,封印联兵之符,两国之间,不得起干戈,不得起战乱。凡若南俊有修复联兵符之意,我大瑛必视为违约,即刻出兵。” 杜祁略一沉吟,答道:“好。” “这第二嘛……”云沉雅放下茶盏,直看入杜祁双眼,“这份契约,非但南俊遵循,南地其他八国,也需遵循!” 此话出,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一份契约,在两国之间生效容易。可南俊一国,如何保证其他八国也会遵守这份约定? 这第二个条件,实在有些苛刻。 杜祁眸光一紧,半晌不语。杜修紧蹙着眉头,心里头,竟似有些不甘。 “荒唐!” 忽然间,有人呼喝而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杜凉拂袖站起,一字一句地道:“恕我直言,大皇子的条件,字字句句对我南俊不利。” “南地九国,我南俊并非最强。若要压制其他八国,必得借助联兵符之力。可你大瑛先封印南地联兵之符,又要我南方九国一同遵循这份契约。两个条件相悖,简直强人所难!” 话毕,杜凉再不看云沉雅一眼,而是走到杜祁面前,恭敬行了个大礼。 “皇上,此事皆因臣而起。是臣急功近利,一心想修复联兵符,才伤了大皇子。皇上如何责罚,都不无不可。便是将臣押送大瑛,受千刀万剐,臣也莫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大皇子的条件,实在太过分,恳请皇上切莫答应。” 杜祁闻言,沉吟片刻。他的脸上仍旧是一份清淡从容,淡到看不出太多情绪。 端起茶盏微微呷了一口,杜祁道:“你先起来。” 杜凉垂眸,并不应答。 杜祁又看向云沉雅:“六王所言不错,大皇子的两个条件,确实令朕为难。不若大皇子给个建议,我南俊一国,在联兵符被封印之后,如何做到让其他八国也遵循这份契约?” 姜还是老的辣,杜祁只言片语,又将此难题抛回给云尾巴狼。 云沉雅笑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如何得知?” 这便是大瑛的作风,仗势欺人也罢,卑鄙无赖也罢,可那份气势,那份实力,睥睨神州天下,真真无人能敌。 公仪堂内,再次静了下来。 杜祁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杜凉眸色更黯。今日的谈判与他所预期的相差太远了。 其实云沉雅早已看出,在南俊,执着于修复联兵符的,无非是他六王爷父子二人。 杜凉本以为,今日云沉雅会针对他,将他六王爷治罪。而自己,也早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谁知云沉雅竟直接甩出两个条件,从根本上杜绝南地与大瑛抗衡的所有可能性。 想到这里,杜凉也叹息一声。他默了一下,终是把话摊开了说。 “日前明荷偏苑,的确是我布的局。可大皇子棋高一着,以身犯险,二皇子又以国师身份,反将一军。如此步步为营,臣甘拜下风。只是,当日在明荷偏苑,大皇子你暗使计谋,放走我南俊罪臣,此事,又该那什么来做交换?” “你南俊弄丢了人,与我何干?”过得半晌,云沉雅慢条斯理地道,“再说了,你把话说得再开,我说我把此事忘了,你又能奈我何?” “你——” “六王爷,这个时候剑走偏锋,却是行不通的。”景枫道,“若王爷想要一力承担罪名,这个如意算盘,便是打错了。” “不错,在南俊,想要修复联兵符的的确是六王爷你。可不瞒六王爷说,南地的联兵符之力,在我大瑛心头,始终是一块心病,若不从根底解决,而是单单针对一个人,一桩事,那么,我们这一趟,也算白来了。” 听景枫将话挑得如此明白通透,南俊王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 看着瑛朝的两个天之骄子,杜祁心疼里头的感觉有些异样。不是无奈,不是忿恨,而是一种隐隐的期待。想着有朝一日,他南俊也能这样的帝王将相之才,有朝一日,也许南俊也能国运昌隆,盛世无疆。 “好。”忽然,杜祁说道,“两位皇子的条件,朕全都应下。” “父皇?”“皇兄——” 同一时间,杜修和杜凉唤道。 然而,杜祁只是摆了摆手,顷刻间,却笑起来。他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次。 “封印联兵符之力,与大瑛结为邦交之好,且让南地八国,都遵循这份契约。” “两个条件,朕都应了。” 这一年,大瑛的两位皇子在公仪堂与南俊王杜祁定下的契约,在南俊史上,一直是备受争议的一桩事。 有人说,这份契约,给南俊国带来是史无前例的耻辱。也有人说,若非当年的契约,南俊之国,根本不可能有后来的盛世繁华。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只是,在契约签订的数年以后,南俊王杜祁,曾对小世子杜修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世上,许多至关重要的事,都是双刃之剑。关键的是你如何去对待。诚如这份契约,表面上看,的确不平等。可反过来说,这何尝又不是在激励着我南俊之国不可裹足不前,要富国强兵,立于南方不败之地呢?” “今有大瑛,雄霸神州而不可欺。有英景轩,英景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而这份气势的背后,何尝不是瑛朝数百年的努力,何尝不是这些皇子龙孙兢兢业业换来的。” “世人总叫嚣于不公。却不知那些立于巅峰之国,立于巅峰之人,他们付出的心力,肩上的担当,也是他人的百倍千倍。” “惟愿有朝一日,在你杜修治下,南俊也可得这样一位明君,也能有这样一场盛世繁华。” 出得公仪堂,雨已经停了。 瑄合城的明华殿前,广袤无垠,四处涌动着秋风。 南地联兵符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接下去,只需要等宇文朔的到来,将联兵符与北国之间的纠葛一并化解了。 云沉雅长吁一口气,心里头的势头,算是放下一些。 轻松过后,便以及一桩无聊的事。抬扇敲敲景枫的肩,云尾巴狼问道:“对了,我日前跟你说了,我得了一桩柳遇的消息,你怎么也不问我?” 风吹着国师袍往后翻卷,景枫双目一滞,垂首不答。 云尾巴狼见状,似是了悟了什么。 “你这是……在害怕?” 景枫仍旧不语。 “怕如果是不好的消息,平白无故损毁了一线希望?”云尾巴狼挑起眉梢。 景枫的默不作声肯定了他的猜想。云沉雅心头一惊,半晌却饶有兴味地笑起来。 南联兵符的事解决了,景枫也该回大瑛了吧。 也罢,在他临走之前,送他一份厚礼。 “你那个发妻,倒是命大,战场上,刀剑无眼。可她帮你挡了几剑,都没伤着要害。” 景枫猛然抬起头来,眸色里全是难以置信。 脑海里闪过自己寻遍北荒后,只找得一张染血的七弦琴,景枫心里头一阵钝痛,传遍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仿佛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小遇……”半晌,只能唤出这一个名字,微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仿佛怕这一线希望会转瞬即逝。 云尾巴狼懒洋洋地道:“对啊,她没死,只不过她如今在哪里,我就懒得管了,你自己找去吧。”说罢此言,云沉雅抖抖袍子,也不理会僵在一旁的景枫,径自下了台阶,往瑄合城的南门走去。 南门畔,守在一旁的白贵亟亟迎上来。见眼前只有云尾巴狼一人,又瞧见景枫仍立在明华殿前,仿似动弹不得,不由问道:“大公子,二公子他……” 云沉雅往明华殿前一瞟,无所谓地道:“随他吹会儿小风,不然一时也冷静不了。” 瑄合城外,左右两条大道。白贵备好的马车停在右边。 然而,云沉雅顿了一下,却往左侧漫步走去。 白贵一愣,连忙跟上前,说道:“大公子,走错方向了,棠酒轩在那一头。” 云尾巴狼说:“没错啊,你回棠酒轩办你的事,我去城西办我的事。” 白贵又一愣,好奇道:“大公子去城西,有事?” “我啊。”云沉雅一笑,满面春风得意,“我去娶媳妇儿。” 第75章 午后小风呼呼吹。 舒家客栈的后院儿里,正屋的门轩敞着。大把秋光探进来,将里头照得通亮。 而屋外的秋色很清淡,棠树虽落叶,碧草尚还青青。 屋内,舒兔子与云尾巴狼一齐立在舒三易面前。舒老先生蹙着眉,一脸烦躁。他这两年腿脚不好,但凡坐着,膝头都会搭一层毯子。这会儿,毯子滑下些许,他还浑然不觉。 舒三易回忆当年,觉摸着他家红妞,从不是个离经叛道的姑娘。十七岁那阵儿,她预备着嫁人,还跟她爹说:“我估摸着我得寻个憨厚汉子,卖肉杀猪的也行,反正老实巴交地过日子最妥当。” 寻汉子,相相亲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老实巴交过日子,从前是个愿望,如今成了妄想。 舒家小棠棠自从遇到尾巴狼,命数陡然一转,跌宕得云里雾里。哪怕这会儿,俩人立在舒老先生面前,一个说要娶了,一个说要嫁了,舒三易心里头一口闷气仍旧缓不过来。 他眉头皱得更深,问:“你说要娶她,你拿什么来娶她哇?” 尾巴狼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从容淡定。 “舒老先生希望我拿何物来娶?” 这便是云沉雅,狡猾如狐,从不将难题往自己身上套。 舒三易更加头疼。细致思索半晌,他道:“我也不是说你不好,但红妞嫁了你,你能给她什么呢?” “我虽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晓得你铁定不是一般人。红妞到底是谁,你是知道的吧。她娘亲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红妞能在市井间长大,一辈子做个平凡的姑娘。” “这样的愿望,只有嫁个老实汉子才能实现。凭你的身份,你又能给她什么呢?” 云沉雅一愣,他想了一下,道:“我——” “爹。” 然而,话未出口,舒棠便唤了舒三易一声。她吞了口唾沫,埋头在身前的小布包里翻翻找找,过得半晌,取出一张红帖子,与她爹递去。 舒棠摇了摇头。“爹,我想好了,我不要云官人给我什么。我、我就想跟着他。” “红帖子上,是我这几日备得嫁妆。家里的银子,我都给爹爹攒着。我啥也没有,就会酿点酒。不过幸好,云官人开了间酒铺子。我日后只为他一个人酿。” 舒棠说着,看了云沉雅一眼,喉间蓦然有点发涩。 “云官人是大人物,我晓得。大人物呢,也不会一直留在南俊,这个我心里头也知道。可是,爹爹你在京华城,我得照顾你,是去不了别的地儿的。不过呢,这么几年下来,我全然想明白了。” “我觉着……”舒棠抿抿唇,垂下头,语气中忽然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倔强,“我觉着,我就是想跟着云官人。要是我的人跟不了,我的心就跟着他。我如今是要嫁给他的,日后、日后倘若云官人又要离开,我就帮他看着酒铺子,我就……等着他回来,不管多久,我都等着。” 舒三易大怔:“红妞?!” 舒棠咬咬牙,目光偏向一边,撅着嘴轻声说:“反正又不是没等过……” 舒三易愣了片刻,长叹一声:“怎么这么死心眼,你现在说要嫁他,可是他……我们连他是谁,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舒棠一呆:“云官人他……” “我——”云沉雅眸色一沉。 “我叫英景轩。” 斜照的秋光像是暗了些,虚虚实实地映在云沉雅的侧脸,勾勒出完美的剪影。 早该料到了不是吗。 这么一个足以令山河失色的人物,这么一个初见时便惊为天人的公子,怎会单单是所谓的达官贵人?那份与生俱来的气势,从容清淡得不显山露水,世上能如此的,又有几个? “我叫英景轩,大瑛永京人士。我……没有所谓老实人的正经行当,只是在大瑛朝堂上挂了个名,是……” 明明是名震天下的身份,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竟会这么难以启齿,“是大皇子……” “我大概,不是小棠想要找的老实人。我干过,嗯,许多坏事。” “我干坏事,说身份使然也好,说性情使然也好,但这些,都不是借口。一直以来,我对人的戒心很重,算计也很深。到了这两三年,才多了几个稍稍亲近的,多了……小棠。” “你们说得对,现在的我,这种身份,可能真地没法给小棠安稳妥当的日子但是——” 云沉雅蓦地抬起头,目光凛然。 “但是我可以保护她。” 能与北十二国抗衡,能够睥睨神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个天下,只有他能保护她。 屋子里彻底静了下来,屋外秋光依然,风声却大了些,低低的,笃笃的,好似谁拿着鼓槌,一下又一下地轻敲心间。 云沉雅沉默一阵,忽地又笑了。他垂首从袖囊里取出一物,托于掌心。 “我今日定是要娶小棠的。这个,就当是聘礼吧。” 掌中碧色鎏金,是大瑛的玉玺。 谁会拿玉玺做聘礼,何况,还是一方从宫里顺出来的玉玺? 不过反正呢,他云尾巴狼离经叛道早已习惯成自然。 “这个玉玺,是我离宫前带出来的。我用它做了不少事,嗯,虽然都不是甚好事,可我愿意以江山为聘,往后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我放弃整个天下江山呢……” 以江山为聘。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放弃整个天下。 不知怎地,舒棠一下便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是了,这就是她的云官人啊。不管他是现在的大瑛皇子,还是从前的神秘商人,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份担当。肩上的责任重于千钧,所以呢,即便任性固执地,甚至有些孩子气地拿出玉玺说要娶她,他还是希望故地的山河安好,百姓富足。 干好事也好,干坏事也罢。 谁说他不是老实人呢。肩能扛,背能担。有了一份责任,便费尽心力去做好。认定一个人,便拼尽全力去保护。 哪怕在他心里,她永远不会是排在第一,她永远和他的江山并重,可是舒棠就是觉得很开心,她觉得这样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她一辈子平凡,而这个云官人,让她觉得这么骄傲。 看着闺女儿脸上绽放的呆又灿然的微笑,舒三易终是摆摆手,无力道:“娶吧娶吧……真是,阿婳不让红妞跟北十二国的皇室有瓜葛,结果嫁了个瑛朝大皇子。我告诉你哇,那个宇文朔听说要来,想让红妞的日子过安心些,你今儿个娶她,就别整出太大动静。等宇文朔走了,你再好好给红妞办一次亲礼……” 黄昏像朝霞,灿然如新生。 云沉雅走至门口,笑着应了声:“记住了。” 然后他朝舒棠伸出手,日晖泻在手心,如同流金。 “走吧,小傻妞。” 回到云府时,天已黑透了,云府里的人也差不多歇下了。因云沉雅与舒棠赶着成亲,又不在乎这些虚礼。是以,两个人在便屋里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 夜里月色微凉,窗外略有虫吟。 舒兔子与云尾巴狼并肩躺在床榻上,呼吸有些不稳妥。 好一阵子沉默后,舒棠忽地道:“云官人。” “嗯?” “云官人,我小时候……”舒棠有些犹疑,“我小时候,是见过你的。可能你不记得了,我那会儿说,我跟你说……” “你跟我说,‘小相公,你要讨媳妇儿?’” 小相公,你瞅着我好看么? 小相公,我觉得你长得好看,我稀罕你。 云沉雅翻过身,面向舒棠,目色里无尽温润:“真是巧,今天,这里,竟然是你……” 第76章 在深宫长大,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争斗。二十多年来,他立于巅峰,只有与皇弟相处的两年,算是真正有人陪伴。 从前,云沉雅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何不好。可是现在,他突然彻底拥有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舒棠。有点呆,很老实,可她愿意始终如一地相信他,义无反顾地陪着他。 她看向一边,咽了口唾沫,“云官人,什么时辰了?” 云沉雅看了一下窗外。天色温润,半明朗半阴沉。 这还是除生病之外,云尾巴狼头一回睡过时辰。他撑着额头,自嘲的笑了一声。 “我也不知。”言罢,云沉雅从旁捞起外衫,披衣而起。推开窗户,才发现一场秋雨初歇。 “当是午过了。”云沉雅道。他回过头,笑起来:“难怪古人云红颜祸水,我若在继位后娶了你,怕是有一年半载都去不了早朝。” 舒棠撑起身子,看着他的笑,不禁晃了一下神,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已是此人的媳妇儿了。 结缘十四载,尔后又盼了三年,等了三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舒棠垂下眸,也低低地笑了一下。从旁拿起衣裳穿了,她道:“我、我给云官人打水洗漱。” 然而还没能挪一下,只觉下半身发软无力,竟似动弹不得。 舒棠一愣,云沉雅也一愣。 顷刻间,云尾巴狼又笑起来,说:“我去吧,你等着。”语罢,他将外衫系好,便往门口走去。 才走两步,云沉雅忽地顿住。犹疑须臾,他又倒了回来。拾起一把木梳递给舒棠,云沉雅摸了摸鼻子,垂着眸道:“那个,小棠,你先把头发梳起来。” “啊?” 云沉雅咳了一下:“你今日,得把头发都梳起来。” 舒家小棠仍是不明所以。 云尾巴狼的脸颊微微发红。 “我是说,虽然你爹,嗯,现在也是我爹。虽然他说的有理,在宇文朔来之前,我们的亲事不宜张扬。可你毕竟嫁了我。现如今,也是我的人了,所以,你得将头发都挽起来,这样,才说明……”云沉雅又咳了一下,“你是我的。” 舒棠眨了眨眼,仿佛不明白云尾巴狼何以执着于一个发髻。她“哦”了一声,将木梳子接过,拾起落在枕边的发簪,挽起发来。 云沉雅在一旁看着,双眼不自觉便弯起,欣喜异常。 也难怪他会这么开心。城府太深的人,戒心也重。自古帝王皆孤寡,更何况是高处不胜寒的英景轩呢。 于是二十多年来,这却是头一遭,云沉雅完完整整地拥有了一个人。 他突然觉得,以后的日子,一定是不一样了,因为无论发生什么,都有这么一个人,像只小尾巴一般跟在自己的身后。她能让他很安心。 心里头一忽儿感慨,一忽儿兴奋。百转千回的云尾巴狼,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其实这一辈子,能栽在这只老实兔子手上也不错。所以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这只兔子,要比从前,对她更好。 说来奇怪,舒棠搬入云府,仿佛就该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儿。以至于此后几日,舒兔子与尾巴狼同进同出,一起回了门,云府的旁人瞧了,都半点不觉惊奇。 倒是回门那日,棠花巷子的人见舒家小棠终于嫁了出去,且还嫁了个神仙哥哥,纷纷过来围观。恭贺有之,歆羡有之。 九月天更凉,秋海棠打了花苞。因景枫要去芸河通京一带,唯恐天寒路远,他这几日匆匆将南俊的事料理完毕,收拾了行囊,也打算离开了。 只是临行前,尚有一事十分挂心。 这一日,云沉雅与舒家小棠去望归楼结银子去了。景枫自宫中回来,想起小世子杜修所言,不禁心忧。 正巧白贵从前院回来,撞着景枫,老远便招呼道:“二公子,前阵子大公子吩咐给您备得长袄,老奴放在行囊里头了,大瑛入秋后天更寒些,比不得南俊……” 话未说完,白贵瞧见景枫眉头紧锁,顿了一顿,“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景枫左思右想,终是拿定主意。 他沉了口气,道:“白大人,小棠姑娘的身份,你可知是如何查出来的?” 白贵愣住。“小棠姑娘的身份,大公子早已提过,二公子您问这话的意思是——” 第77章 景枫望向庭前花树,唇角微动:“白大人。” 白贵听了这语气,浑身一凛,上前作揖:“二皇子。” 景枫回转过身,道:“小棠姑娘的娘亲,固然是昔年的北地公主慕容婳。但是,小棠姑娘的生父是谁,白大人你可知道?” “这……” “依皇兄的脾性,凡事一定会追根究底。何以这桩事,他查到一半,便半途而废?” “二皇子是说——” “不错。”景枫点头,“因为大哥知道,小棠姑娘生父的身份,其实无关紧要,只要宇文朔来了南俊,我大瑛与北十二国对峙的局面,便避无可避。” 这也是了。初春时,云沉雅重返南俊,本欲从南北买卖入手,查联兵符的相关线索。后来,唐玉接手了此事,开始追踪沉棠酒的原料——青稞麦的源头。 唐玉先以西临作坊为名,兼并了东门茶铺,扩大势力,后又投以大笔财力,总算查出青稞买卖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杜凉父子。 杜凉父子利用这笔买卖,与北地取得联系。 而在北地,与杜凉父子接洽的,正是冒凉国的九王爷,宇文涛。 宇文涛是世子宇文朔的九叔,在二十多年前,他更是水婳的夫君。 显而易见,宇文朔在这个时候来南俊,必定是为了水婳之女,舒棠。按规矩,舒棠是北地公主之女,只能嫁入北十二国的皇室。而她嫁给大瑛皇子,是绝对不被容许的。 园中风声瑟瑟。 白贵迟疑道:“那么,依二皇子的意思——” 景枫默立良久,忽地抬头问:“皇兄给小棠姑娘的聘礼,可是我大瑛玉玺?” 白贵愣了愣。“的确如此。” 景枫眸光一动,“你且附耳过来。” 风吹叶落,簌簌有声。园中低语窃窃。过得半晌,白贵的声音似是惊疑:“二皇子?” 景枫道:“皇兄行事,从不鲁莽。正如他娶小棠姑娘,看起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事实上,这桩婚娶是一把双刃剑,若利用得好,大瑛北荒的危机也能得到缓解,只是……” 景枫说到这里,慢慢停住。 只是,若单单是利用,又怎会将玉玺送人,以江山为聘? 一份不离不弃,相随相伴的感情,果然是人世间最磨人的东西。 怕只怕,那个大皇子,再不是当年阴狠孤绝的人,再不能做出对时局,对自身,对将来最理智的决定。 怕只怕,情如覆水,难管难收。 世间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这个道理,景枫比谁都明白。 “白大人。” “老臣在。” “若事情真地到了那一步,便按我说的做。” “这……臣遵命。”白贵迟疑了一下,终是应了。转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二皇子的苦心,大皇子七窍玲珑,必能想得明白。还望二皇子将来,亦能明白大皇子的用心良苦。” 景枫是在这年的九月初七离开的。 云尾巴狼甚圆满地带着属下,带着兔子媳妇儿,将景枫送到京华城外的十里长亭。 这一年,两兄弟的关系处得极为和睦。 尾巴狼和国师大人,都不知晓自己被彼此摆了一道。以至于后来,他们收到那份所谓的“惊喜”,都在心里记恨对方良久,再相逢时,也闹了良久的别扭。 不过呢,在深宫皇室里,只有会闹别扭的兄弟,才是真的好兄弟。 临行前,景枫牵马回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云沉雅。 “这个话本子,写得不错,你若得闲,便翻来看看。” 那话本子名曰《公子绝色立花间》,正是十四年前,云尾巴狼初遇舒家小棠后,舒老先生灵感迸发,挥笔写就的大作。 书名旁,有一行小字——我与大皇子秘不可喧的一二事。云沉雅的目光落在其上,知道景枫的奚落之意。他随手掂了掂书本,揣入怀中,似是不经意地说,“对了,等过一个年头,你回了永京城,我也回一份大礼给你。” 景枫笑了笑。 虽知道这份大礼不是好礼,但他猜不出那是什么。景枫不可能料到,自己万水千山找寻的那个人,竟会是如今已故的“大皇妃”——沈眉。 天高云淡,莽莽荒原上,风声凛冽。 景枫翻身上马,青衣翻飞。 这一趟南俊,真的没有白来。遇到了兄长,重拾了担当,心里头的事,也想通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原来她还在,不管是世间哪个角落,终有一天,他会不远万里去寻她。 马驹走了几步,景枫将缰绳一勒,又回转身来。 “大哥。” 云沉雅淡笑:“嗯?” “大哥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啊。”云沉雅慢悠悠地展开折扇,“有朝一日,过得恣意自在便好。无聊了,能畅游山水,累了,能安心歇着。” 景枫也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我也是,只是现在还不能。” 云沉雅道:“是不能,但以后一定可以,不是么?” “大哥。”景枫又唤了一声。 “嗯。” “与君共勉。” “好,与君共勉。” 十月小阳春,天寒地冻。若是在永京城,这时候,梅树也该打苞了。南国的冬,比起北地要暖些,然万物萧条之景,在哪里都是一样。 舒棠在屋里生气暖炉子,不禁往院外看去。 云沉雅立在舒家客栈后院儿的秋海棠下,站得有一阵子了。他今儿个上午,看了司空幸递来的一封信后,便像有了心事。 舒三易太快子在碗上敲了敲,朝屋外努努嘴。 舒家小棠连忙跑出去,拉了拉云沉雅的衣袖。 “云官人,吃饭了。要是要有事儿,等回去了,我陪着你想。” 云沉雅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也好,等回去了,你替我想个法子。” 这话是玩笑话。这么棘手的事,舒家小棠哪里想得出办法。 自从舒棠跟了云沉雅,舒三易本想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打算请两个人,来做家里活。谁成想,云沉雅堂堂大瑛皇子,养尊处优二十余年,将舒棠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说,怕她担心自家爹爹,竟日日陪她回来看看。 果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舒三易原先还怕云沉雅对不住他舒家小棠棠,现在看来,云尾巴狼随他父女二人,屈就在这小屋用膳,竟像是自家对不住他。 见尾巴狼心事重重的模样,舒三易忍不住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他碗里。 “要是有事儿,憋足劲儿想也不是办法,不如放开些。有的事哇,你放开了,便迎刃而解了。”舒三易这样劝道。顿了一顿,他又说,“改明儿你想吃啥,我提前去买些好的。” 云沉雅一愣,四下望去,外头虽寒凉,但屋里头暖烘烘的,桌上的饭菜虽不精致,但还冒着热气,冒着香气。 “不必了,如今日这般,就很好。” 放下筷子去盛汤,云沉雅心中念头一闪,忽地唤道:“三伯。” 云沉雅身份太金贵,舒三易不让他叫自己爹,怕折寿,只让他唤一声三伯。 “过一阵子,我大概会回一趟瑛朝。不知多久回来。” 舒三易一愣,看向舒棠。 云沉雅也望着舒棠。他默了一会儿,说:“三伯,我想带小棠走。” 云尾巴狼是大瑛皇子,要回瑛朝,天经地义。舒棠原想着,他若离开,自个儿便等着他,谁晓得成了亲,在一起之后,两人都像是离不得。 舒棠心中也犹疑,忆及云沉雅今日上午收到的信,手里一顿,忽地问:“云官人,是不是那个人要来了?” 那个人,说的是宇文朔。算着日子,宇文朔差不多也该到了。 舒棠猜得不错。云沉雅今天上午收到的信,提的便是这个消息。只是,这封信并非来自南俊王,而是出自宇文朔之手。 宇文朔要求一到南俊,即刻见水婳之女,舒棠。 “嗯。”云沉雅道,“宇文朔五日后便到。” 舒棠与舒三易同时一怔。 舒三易道:“他来南俊,到底要做啥?” 云沉雅避开此问不答,只笑说:“等这事了解,三伯也随我一起走吧?” 想起永京天寒,舒三易与舒棠长年住在南俊,恐会不适应,云沉雅又道:“若三伯不愿往北走,可以随小棠留在通京城。那里的气候,相比起永京,更要暖和一些。” “云官人……” “虽然之前说好,我若回瑛朝,小棠仍留在南俊,可我现在希望……”云沉雅垂着眸,“小棠能离我近一些。她在大瑛境内,若有甚事,我也好及时知道,也好保护她。” 舒三易愣了片刻,将筷子一放,摇头叹道:“走吧,谁让红妞跟了你。既然冬天就要走,这两日把客栈关了,点算点算,拾掇拾掇吧。” 第78章 南国气候偏暖,这一年,却冬雪早来。雪粒子沾地即化,打湿宇文朔的靴头。 宇文朔是三天前来南俊的。他是北国人,哪怕在这样寒冷的天,也只着一身薄衫,一件披风。 此刻,宇文朔立在琼花小榭外,看纷扬而下的冬雪,烟波浩渺的湖面。 小榭内焚着香,燃着暖炉,一些人环坐其中,都在说着话。 有一把声音极其温雅,带着半丝笑意,令人听之忘俗。 “宇文大世子恐怕不知,这琼花小榭,原本是明荷湖水上的亭子。入秋后,我在这里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不慎将这亭子拆了。幸而南俊王不怪罪,非但不叫我赔半个子儿,反是吩咐人将原来的湖心亭改了,建成如今的轩敞水榭。” 这话是云沉雅说的。然而话音落,榭内却静了下来。 榭中之人,除了云尾巴狼和舒棠,还有南俊王杜祁。 日前在明荷偏苑打斗,云尾巴狼受伤后,已将矛头对准六王爷杜凉。他这会儿旧事重提,想必没安好心。 杜祁捧着茶盏,淡笑道:“大皇子说笑了。大皇子远道而来,反倒是我南俊招待不周。” 云沉雅与杜祁一唱一和,听得宇文朔眉头一皱。 大瑛皇子在南俊被行刺,宇文朔早有耳闻,且还知道这内力因果。 其实,暗伤大皇子的计划背后,杜凉并非唯一的主谋,另有一人也参与了此事。他是宇文朔的九叔,宇文涛。 诚然杜祁帮腔,只不过是做顺水人情。 然而,云沉雅既然能当着宇文朔的面提起这茬儿,便说明他也有能力将矛头直至宇文涛,直至冒凉国。 还没开始谈判,便给自己添足谈判的筹码。 瑛朝大皇子,果真名不虚传。 宇文朔沉了口气,踱回水榭内。 “景轩皇子,请容我解释您日前在明荷偏苑受伤的缘故。” 云沉雅动作一顿,抬起眉头,目含笑意地看向宇文朔。 大瑛皇子在南国受伤,却要由一个北地人来解释。这事虽不妥当,但云尾巴狼倒是欣赏北地人的豪爽性情,有甚说甚,不会绕弯。 “大世子请。” 宇文朔道:“想必景轩皇子早已知道,我冒凉国与南俊国之间的请客买卖……” 买卖分两头,买的人在南俊,是六王爷杜凉;卖的人在冒凉,是九王爷宇文涛。 两人面子上,做的事青稞买卖,实际上,却是以青稞买卖做为幌子,暗自串通,想要修复南地联兵符。 为何一定要修复南联兵符的原因,暂且不得知。不过,行刺大瑛皇子,为修复联兵符取得时机,确实是杜凉与宇文涛一起谋划的。 “行刺景轩皇子的计划,我与父皇并不知情,但也由于我们的疏忽,令大皇子遭此大难。冒凉国难辞其咎,也因此,我特赶来南俊,想与大皇子赔个不是。” “赔个不是?”云尾巴狼弯起双眼,“却不知这个‘不是’,要如何赔呢?” 宇文朔道:“行刺发生后,父皇已将九皇叔送去永京,交由大瑛朝处置。此外,黄金万两,珠宝千斛,虽是俗物,却亦能聊表我冒凉国的歉意。再有,我背地冒凉,愿与大瑛签订永不开战的协议,如果大皇子……” “永不开战的协议?”云沉雅笑起来。他将茶盏一搁,手敲案几,“大世子倒是打了个如意算盘。” “可笑,我大瑛多的是黄金珠宝,大世子锦上添花,却又何必?我受伤乃是事实,便是冒凉国将一千个宇文涛交给我,这个事实,又如何能扭转?永不开战的协议倒是一个如意算盘。大世子你可知道,单凭我日前受的伤,我大瑛便有出兵冒凉的理由。” 连连三句,咄咄逼人。宇文朔虽然知道,云沉雅倘若出兵冒凉,对大瑛朝本身,并没有好处。但一个北地小国,要与大瑛朝硬碰硬,无疑于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那依大皇子的意思,我冒凉国,应当如何致歉?” “这个好说。”云沉雅起身踱去轩窗前,伸手一推,一股凉风入户。 “永不开战的协议倒也不必,五十年内不开战便可。只不过……” 云沉雅回转身来,风水这他衣袍翻飞,本来笑意盈盈的眸子里,凌厉之色尽显。“只不过这份协议,要由你北地十二国,与我大瑛签订。对了,窝阔国可以除外。” 这个手段,与当初云沉雅对付南俊如出一辙。宇文朔在到来前,便猜到会遇上此刻的局面。 其实,要让北面十一国与大瑛结为邦交之好,并无不可。然而这却是北十一国最后的让步。再做出这个让步前,宇文朔,还必须争取到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是舒棠——慕容棠。 慕容是数百年前,北国皇室的姓氏。 后来,北国灭,十二国建立,慕容皇室的公主血统却留存下来。这份血统,是联兵符的依凭所在。因此,历来修复联兵符,启动联兵符,都需要北地公主赐血。 许多年来,北面十二国各据一方,互不臣服,然联兵符这一传统却保留下来。只有动用北联兵符,北面各国,才能同时首肯与大瑛签订五十年不开战的协定。 联兵符是传统,也是必须遵循,唯一令人信服的北国圣物。 而舒棠,则是守护这份圣物血统的遗脉,必须被带回北地。 宇文朔不答云沉雅的话。 他沉默片刻,忽地走到舒棠面前,以手扶心,施了个礼,“公主,我代表宇文氏族来此,是为了与大瑛皇子道歉,更是为了将您接回北地,重返家园。” 其实,三国皇室在这样的水榭会面,便足可以看出今日会面并不正式。云沉雅只是应宇文朔所邀,将北地公主带来,与他见上一面。 自始至终,舒家小棠都沉默地坐在一旁。宇文朔与云尾巴狼将话头挑得清晰明了,舒棠不笨,全都能听懂。然而,此时要让她拿个主意,她却紧张起来。 “哪里又是她的家?”云沉雅忽地一笑,“小棠早已嫁我为妻,我在哪里,她便在哪里。你冒凉国,莫非要抢我大瑛的皇妃不成?” “景轩皇子。”宇文朔回过身来,直视云沉雅,“景轩皇子既然知道慕容公主的身份,便不应当执意娶她为妻。北地公主遗脉,历来只能嫁入我北地皇室。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景轩皇子只要肯交回慕容公主,我冒凉,哪怕顷一国之力,将天下美女奉给皇子又如何?” “这话说的,却是好笑了。” “我是北地人,直来直去,不会说拐弯抹角的话。景轩皇子有所求,我们便尽我所能有所应。然不该做出的让步,我们也绝对做不出。” “是吗?”云沉雅笑道:“我无甚所求,唯舒棠一个,你答应便罢,不答应,我也不会做出让步。” “景轩皇子你——” “宇文大世子。”忽地,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杜祁开口道:“大皇子与大世子,不如听我一言。” “南俊王请讲。” “原本宇文大世子今日来琼花小榭,不过是为了与慕容公主见得一面。而大皇子将慕容公主带来,也无非是想让公主与故国之人相会。至于联兵符和公主,大皇子与大世子与其争论不休,不如坐下来,先将此事查清楚,再做定论。” 也是了。为何宇文涛与杜凉一定要修复联兵符的原因,还未经查清。 “南俊王所言虽有理,但却与我北地国情不符。”沉默一阵,宇文朔道,“当初,南俊王能答应景轩皇子的条件,是因联兵符本就是从我北地借来之物,南国之地,并无联兵符的传统。” “然而,慕容公主对于我北地来说,却是皇脉的象征,尊严的象征。就这一点来说,无论我的九皇叔,或是贵国的六王爷,是因何原因要修复联兵符,带慕容公主回北地,是绝对刻不容缓的!” 言罢,宇文朔转头,看向舒棠:“公主,请容我……” “我不随你回去。”忽地,舒棠道。 “我不随你回去,北地在哪里,冒凉国又是哪里,我根本不知道。我生在南俊,长在南俊,是地地道道的南俊人。” “上个月,我嫁给云官人了。他是大瑛的皇子。可我嫁给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子,是因为我喜欢他,愿意跟他一起。” “北地不是我的家,即使我娘亲是那里的人又怎样呢?我听说,我的娘亲,是从冒凉国逃出来的。我想她原先在北地,一定是不开心的,若是开心,又怎么会逃走呢?” “我不明白什么大道理,也没有什么大志向,可我希望能过得自在一些。联兵符的血统,让我,我的娘亲,我们世世代代困在北地,那样的生活,我不愿去过。” “我和我爹已经答应云官人要随他回瑛朝了。日后,云官人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云官人是哪里人,我就是哪里人。” 舒棠说着,垂下头,低声道:“宇文大哥,你回去吧。回去以后,就说、就说是我不愿随你走,不关云官人,不关大瑛朝什么事。” 一句“宇文大哥”令宇文朔心弦一动。 是啊,其实眼前这个人,有着北地皇脉的血统,也算是自己的妹妹了。这么老实的一个妹妹。 而这时,云沉雅却笑了。 今日,他同意带舒棠来,便是想亲耳听听她的心声。 果然是个傻丫头啊。傻得如此明白,如此透彻,心思清明得,让人望尘莫及。 “小傻妞。”云尾巴狼惬意地唤了一声。 他向她伸出手,“见也见完了,我们该走了。” “嗯。”舒棠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她顿了一下,又迟疑地看了宇文朔一眼,垂下头来,“宇文大哥,要是,要是你不提待我回北地的事儿,欢迎你来棠酒轩做客。我请你喝酒,你跟我讲一些我娘亲的事。我爹……我爹他从来没跟我提过。” 云沉雅牵过舒棠的手,笑道:“是了,你不提这茬儿,来棠酒轩做客,我便做东。” 宇文朔有些发愣。 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恣意洒脱,一个呆然老实。可他们立在那里,却那么般配。好似舒棠天生便不该嫁入北地皇室,天生便跟云沉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 “景轩皇子,慕容公主。”宇文朔往前一步,忽地沉声道:“二位的款待,我倍感荣幸。只是,带公主回北地,是我此行必须完成的任务。” 此言出,云沉雅却没有回应。他带着舒棠,与南俊王招呼了一声,正欲走,忽地又听宇文朔道:“难道,慕容公主的生父是谁,景轩皇子你就一点也没想过?” 云沉雅脚步一顿。 “慕容公主的生父的身份,大皇子你就半点也不担心?” 第79章 云沉雅愣住了。 有一个可能性,他一直知道,但他却一直未往深处想,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愿。 舒棠的生父,是任何人都不要紧,唯独不可以是舒三易。 云沉雅回过头来:“你想说甚?” 宇文朔道:“景轩皇子心思缜密,不可能不知道舒老先生的身份。” 舒三易的身份,说来也简单。他是大瑛沄州人,曾考过科举,中过进士。只是,他在中了进士以后,因对上一个极难的对子,被礼部尚书看中,招去朝廷做官。 舒三易的官不大,只是礼部的一个郎中。他任职两月后,便被礼部尚书指任为使臣之一,出使冒凉国。 彼年,正逢冒凉国九王爷娶北地公主慕容婳。九王爷宇文涛新娶夫人,大开筵席,邀请各国使臣。筵席上,使臣们纷纷送上贺礼,而舒三易送的瑛朝之礼,却是一张由霜露琴师做的七弦琴。 此后种种,慕容婳如何随舒三易出逃,又如何改名水婳来到南俊,并不得而知。北地公主出逃这么大一桩事,后来也不知因为何故,竟然不了了之。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烟消云散,现如今,只能查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确实是大瑛朝的一个礼部郎中带走了北地公主。 云沉雅的双眸如一口幽幽古井,深不见底。半晌,他清冷开口:“那又如何?” “景轩皇子。当年,若非我的九皇叔刻意隐瞒,恐怕北地公主出逃,不会如此顺利。因此,此桩事,我冒凉国和你大瑛朝,应各担一份责任。” “只是,倘若慕容公主,并非我宇文皇室之后,而是舒三易之女呢?” 宇文朔往前一步。 “若然慕容公主是我宇文皇室之后,那么她身上非但有北地公主的血脉,还是我宇文朔的亲人,我此行前来,便有责任将慕容公主带回。” “然而,若慕容公主是舒三易之女,那就说明北地十二国守护了数百年的北地公主血脉,被一个大瑛的朝臣所玷污,这是对我北十二国莫大的侮辱。” “如此一来,便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恳请景轩皇子送还慕容公主,并且交出罪人舒三易。其二,倘若景轩皇子执意不肯交人,那么……” “那么,便是与你北十二国为敌么?”云沉雅笑起来,“你在威胁我?” 宇文朔不答。 云沉雅目色冷峻,声音凛冽。 “可笑,我英景轩,什么时候怕过?!” 细雪无声,落在苍茫的湖面,落在云沉雅英气的眉间。 一直以来,无论是作为大瑛皇子,还是云尾巴狼,云沉雅真的从来没有怕过。但今天,他站在这南国冬雪中,头一回明白了什么叫逞强。 心里头没了底,还拼命地想守护自己认定的,不想放开的那个人。 是啊,舒棠的亲生父亲,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够是舒三易。因舒家小棠只与舒三易有着父女情。要云沉雅交出舒三易,将舒三易送回冒凉国,他怎么做得出? 可他一旦不这么做,那么大瑛朝堂,便是包庇了舒三易两回。 北地公主的血统被玷污,大瑛朝又如此纵容罪人,想要不激怒北十二国都难。 以冒凉国一国之力对抗大瑛朝,或许是螳臂当车。然而,若是北十二国被激怒,联合起来一同与大瑛朝抗衡,即便是胜负难分,却也会落得个血流漂杵,生灵涂炭的下场。 更何况,大瑛北荒边境,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窝阔国…… “可是——”忽然间,舒棠道:“可是我问过我爹了,他说我不是他的亲闺女儿。只不过,他一直将我当成亲闺女儿养,而我呢,也只认这么一个爹爹。” “慕容公主的顾虑,我很明白。其实在二十年前,舒老先生是公主生父,除了北地公主慕容婳,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的九皇叔,也是三年前才晓得这其中因果的。”说着,宇文朔又转向云沉雅,“倘若景轩皇子,慕容公主对此事有顾虑,不若七日后,我们在明华殿正式会面,届时,我会好生跟皇子公主解释。” 云沉雅沉吟一阵,道:“便依大世子所言。” 入冬以后,云府后院的花圃新葺了。几株梅花探出来,红如绯霞,白如洁云。 云沉雅的披风在青石板上拖曳而过,停在梅树前。 他方才回来的路上,难得的话少,除了告诉舒棠这几日不必为舒三易担心,云沉雅几乎一直沉默。 舒棠知他心忧,奈何自己却想不出与他分忧的法子,只好在他身旁站着,也看那梅花。 红梅黄蕊,甚是喜人。云沉雅心间一动,忽地回过头来:“小棠。” “云官人?” “入冬以前,你做过一身衣裳,是我陪你一块儿挑的料子。” “哎?” “那身衣裳,你……”云沉雅垂下眸子,静静地道:“你穿来与我看看吧。” 舒棠一愣。反应过来,她连忙答应了一声:“哎,好,云官人你等着。”语罢,便跑入屋里去了。 衣裳是鹅黄色的,外搭白绒小袄,裙角绣着海棠花枝。 舒棠以前的衣裳多是粗布衣,唯一好看的几身,却也并非华贵。然而,这一身鹅黄长裙却不一般。料子是云沉雅挑的锦州罗缎。裙摆的海棠花枝是双面刺绣。裙子分两层,外头罩纱,里头有暗绣的云纹。 云沉雅以为,这一身衣裳,就如舒棠这个人一般,表面看着呆傻,可内心里,却比谁都清明;表面开着质朴无华,可当薄纱褪去,真正走进,才发现里子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 “云官人。” 舒棠站在房门口,唤了云沉雅一声。 白绒小袄衬得她肌肤如雪。鹅黄袖口处,一双皓腕似月。 云沉雅看得心中惊悸,仿佛是第一天知道,那个傻气的舒家小棠,原来是个这般漂亮的姑娘。 他只手攀折一枝红梅,插入舒棠的鬓间:“这样好看。” 唇角抿出淡淡笑意,可眉头却有隐忍。云沉雅的表情,舒棠看得清楚明白。 “云官人……”舒棠忽地道。 她伸出手,勾住云沉雅的指尖:“云官人,别担心。” 云沉雅一愣。 舒棠笑起来,有些讪讪的样子,“云官人,别担心。我虽做不了什么,但我不担心,也不害怕。既然从前,就是三年以前,我能帮你一起赶跑胡通那些坏人,这次,我们也一定可以。” 冬日的阳光佷薄,倾洒在大地,就像一层雾。 云沉雅的眸子在这雾气中明灭不定。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慢慢垂下,埋入舒棠的脖颈间。 “怎么办?” “嗯?” “小棠,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第80章 两天后,舒三易来云府说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在民风粗犷的北国,有一个极老实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叫慕容婳。她的一生,开始在十八岁,也结束在十八岁。 天高风闲,舒三易的故事娓娓。 得到尘埃落定,已是万家灯火时分了。 而舒三易却说,他从未曾想到故事有续。 那段在他心头藏了二十年的往事,原来并没有终止。那个自己当做亲生闺女儿养了二十年的丫头,原来真的是自己的血亲。 只不过,世间人,世间事,跌撞起伏,最后多数落得曲终人散。 再过一日,南俊宫中传出圣旨,原六王爷杜凉贬为庶民,即日流放,去临南以西,南荒之地,终生不得返。 杜凉离开这天,将六王府的下人尽数遣散。自个儿去了城郊的十里亭。 十里长亭,只有三人候着,阮凤,杜修,以及多年未见的水瑟。 水瑟怀里抱琴,身旁亦有行囊。见到杜凉,她往前两步,轻声道:“阿瑟随公子一起走。” 杜凉却是愣住,半晌,他不由笑道:“你倒好,二十年来不愿见我一面,如今我落魄至斯,你却又想不开了。” 水瑟道:“阿瑟如今才知,公子执意修复联兵符,确有苦衷。” 杜凉看向阮凤。顿了顿,他轻描淡写地对水瑟道:“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我也近桑榆暮景,何必公子阿瑟,称呼得如此生疏。” 水瑟默了一阵,轻声道:“夫君。” 阮凤心头陈杂,半晌,才拱了拱手:“爹,此去一别,孩儿安顿好京华城中事,便去寻你和娘亲。” “这却不必。”杜凉负手,看着远处天野莽莽,“你正值年轻,有大好时光。我南俊虽小,但是当今圣上,世子,都是难能可贵的君主。尝言道,盛世而出。你留在京华,辅佐圣上与小世子,日后必能大展宏图。而我纵在天高地远处,得知南俊日后繁华有你一分辛劳,也会甘之如饴,以你为傲。” 风拂树梢,传来冷梅芬芳。 阮凤沉然道:“但是爹和娘亲,均非壮盛之年,而临南以西,蛮荒贫瘠,若无人伺候在你们身旁,我……” “堂兄放心。”杜修沉吟一阵,说道,“有一信得过之人,愿随叔父一起离开。” “果真?” “只是,这人因获罪,日前受了八十大板,不能立刻起行。还望叔父在七十里外的大梧镇稍作停留,等候此人。” 云尾巴狼睡了一顿饱足觉。 大清早,他照例拉着兔子媳妇儿,带着莴笋白菜例行溜达。得到午过,尾巴狼才理了理衣冠,捎上白贵三人,一同往禁宫瑄合城而去。 这年,南俊的气候反常,十月寒冷刺骨,飘了几天小雪粒子,到了十一月,却日日晴好。 尾巴狼喜大晴天。他以为,晴天都是好兆头。 瑄合城,明华殿。宇文朔来早三刻,等在其内。 明华殿仿似大瑛沉箫城的朱雀殿,是皇帝召见重要大臣的地方。云尾巴狼小时候,没少在这样宝相庄严的地方呆过。现如今,他在宫外游历三年,将性子磨得格外荡漾,甚不喜这朝堂的严谨气。 宇文朔为人板正,一见云沉雅,便直入主题,将舒棠的身世道来。 其实,舒棠的身份之所以能瞒这么多年,是有因可循的。 昔日,慕容婳与宇文涛大婚以后,因慕容婳身体抱恙,虽有夫妻之名,但并无夫妻之实,后来慕容婳以治病为由,闭关静养了一年。直到一年后,宇文涛才晓得,慕容婳是以闭关作为幌子,随舒三易游历山水去了。 当宇文涛找来南俊,慕容婳却是一人独居。当时她已病入膏肓,药石罔及了。 临终之际,慕容婳并未与宇文涛提及自己有一女儿,唯一的遗愿,便是请他不要怪责舒三易。而后来,因杜凉相助,宇文涛虽试着暗中查访,却也徒劳。 一直到三年前,云沉雅来南俊之国。彼时,南俊三大家族的瓦解,南联兵符的损毁,令舒棠的身世疑团浮出水面。 于是,宇文涛为了将事情查清,飞鸽传书南俊的六王爷杜凉。他以买卖青稞麦为名,又以修复南联兵符为诱饵,迫得杜凉与他合作。 杜凉却不是个吃素的。宇文涛有此意,他便将计就计,决定利用宇文涛之力,修复南地的联兵符。只是这样一来,便需将借用舒棠被公主之血脉,将她推出台面。 日前,水瑟对杜凉此举多有不解。当年慕容婳去世,她的愿望便是希望舒棠能作为一个寻常姑娘,在市井间长大,一辈子平凡。 杜凉此举,表面上看是违背了慕容婳的遗愿。可实际上,他却是在帮舒棠。 舒棠虽是北地公主,但她的父亲,却并非北地皇室中人,而是舒三易。 倘若舒棠带着这个尴尬的身份,落到北地人的手中,那么舒棠舒三易父女,很可能不得善终。 可如果杜凉利用舒棠之血,修复了南联兵符。那便是早北地一步,承认舒棠是北地公主,且将她的血脉,与联兵符相溶。到时候,即便舒棠的真实身份被宇文涛查得,她却不至于有闪失。 是以,为了南国的兵力,也为了舒棠的性命,杜凉纵使要重创云沉雅,也想博得时机,将舒棠的身份昭告天下,举行仪式修复南联兵符。 岂不知,杜凉机关算尽,云尾巴狼却魔高一丈。这一切计划,均在明荷偏苑,被景轩景枫兄弟打乱。 杜凉失算后,本是懊恼,但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却乱了套。 那个心机深沉,冷静睿智的大尾巴狼,竟瞧上的舒家的老实闺女儿,并且肯为了她,做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听闻大瑛朝的皇子神来一笔,竟将隐于民间的北地公主娶了,北十二国的人这才失措。 于是乎,宇文涛做了替罪羊,被押送大瑛朝,宇文朔便代表北十二国,远来南俊,与云沉雅做交涉,要求带回公主。 “事情便是这样。不瞒景轩皇子说,我此番前来,是因得知景轩皇子要娶慕容公主后,亟亟赶来的。我的到来,并非代表我一人,或者冒凉一国,而是北十二国商议后的决定。” “我北十二国,不愿与大瑛朝为敌,也希望此事能和平解决。只要景轩皇子将慕容公主送回北地,珠玉美人,无价之宝,景轩皇子有所求,我们便愿意交换。” “呵,珠玉美人,无价之宝?”云沉雅接过宇文朔拟好的礼单,恣意翻开:“都是些陈词滥调,没有半点新意。” “那……景轩皇子以为,要如何大礼,才算得上有新意?” 云尾巴狼将礼单往手旁一搁:“我来问你。倘若小棠随你等回北地,你们会如何待她?” “这个,我北十二国早有计较。自当以公主之礼,不计前非。” “那么舒三易呢?” “舒三易诱拐公主,使公主疲劳奔波,染不治之疾,当处以极刑。不过,倘若景轩皇子愿交还慕容公主,我北十二国愿留舒三易一命。” “以舒三易一命,让我交还公主?”云沉雅冷笑道。 冬日晴光,照进明华殿中。云沉雅起身,往门口光亮处走了几步,又过身来,“再有,小棠若回北地,可能够随时出行,可能够随心所欲,可能够不受礼法约束,不被人奉为高高在上的公主?” “慕容公主的身份,决定了她的高高在上。景轩皇子的计较,未免太过……” “太过琐碎?”云沉雅道,“谁规定是皇子,就必须言谈家国天下事?我今日,偏生要计较这等琐碎之事。” “在民间,慕容公主家境贫寒,得到回了北地,我冒凉皇室,定然尽心尽力,令她过得舒适。” “回了皇宫,如何舒适得起来?宫中生活,虽则奢华,却拘谨异常。我过了二十余年,都习惯不起来,小棠虽则循规蹈矩,内心里,却是个随心所动,不慕荣华的人,她去皇宫,怎能过得惯?” “口口声声称她公主。谁成想,她慕容公主一脉,自亡国后,世世代代被你北十二国囚禁,世世代代不得自由,不得善终。还遑论舒适?遑论尊重?” “这……”宇文朔垂眸,“这是我北十二国的家事,亦是我北地传统,无需大皇子置喙。” “这等闲事,我不必多管。只是要将舒棠送回北地,我定不会答应。联并着舒三易这条命,我亦不会让你们动他分毫!” “在我印象中,景轩皇子你沉着睿智,三思后行,并非冲动妄为,不计后果之人。” “在我印象中,我时时冲动,恣意妄为,想杀人,便杀人,想得罪谁,便得罪得彻彻底底。” “景轩皇子!”宇文朔往前一步,高声道:“难道景轩皇子要与我北十二国兵刃相向?!” 云沉雅猛一拂袖,负手而立:“威胁我?我英景轩,怕你一个威胁不成?” “莫不是景轩皇子要做这等昏庸之辈,为了一个女子,竟挑起战争,令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莫不是景轩皇子你不顾大瑛千千万万的百姓,不顾神州山河千里疆土?要知道战争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北地之乱,南地之战,内忧外患,难道皇子你竟担当得起?” “倒是你说了,战争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种种弊端,皆会暴露。我大瑛的弊端,我尚了然于心。你北十二国能不能齐心协力,联合抗衡我大瑛朝,却是未知数。” “再说了,我英景轩,什么时候做过好人?什么时候做过好事?生灵涂炭却也有趣,只要你北十二国奉陪,我生平便尝试这一回又有何妨?!” “景轩皇子你——” “你记着,纵是天下江山沦为焦土,我也不会将小棠交于任何人!” 第81章 明华殿外,朔风正苍劲。 草木荣枯,四季有时。到冬日,即使天地晴好,目之所及,也是一片清冷寒景。 云沉雅出了宫,未乘马车,而是领着白贵三人,信步游走于这南国京华地。绕过一个小巷口,市井热闹气扑面而来。 “折月楼。”尾巴狼合起折扇,往一个牌匾上虚虚一指,“这楼子名儿起得气派。尝闻大瑛有揽月楼,摘星阁,纵观其义,不过是想将天上之物据为己有。然‘折月’二字,非但自诩人定胜天,且还有要与天命一争高下之意。岂不知,这世上最渺小的便是人,最自不量力的,也是人。” 这话说出口,白贵三人便愣住了。 “自不量力”四个字带着自嘲的语气,云沉雅分明在意指自己。 也是了。方才在明华殿中,他与宇文朔据理力争,看似八面威风,可冷静下来想,云沉雅如此,又如何不是被北十二国逼入了绝地?又如何不是在逞强? “大公子。”白贵沉吟片刻,道:“大公子数年来为国为民,老奴看在眼里,铭记于心。然,抛开家国天下不谈,大公子所有的决断中,数今日刚绝铿锵,令臣最为心折。” 云沉雅笑起来:“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司徒雪道:“属下意同白老先生。老先生非是避重就轻,而是相信大公子。” “我也亦然。属下随大公子十余年,只要是大公子的决定,无论大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沉雅怔了一下,“呵,你……” 话未出口,他却顿住。目光越过司空幸,落在街角一个人影身上。 “算了,不说这个了。”云沉雅道,“自出了宫,那人便一直跟着我们。司空,你去见见他吧。” 司空幸沉默片刻,回转过身。街头之人不是别人,是司空幸的三弟,司空宇。 司空宇见状,不等司空幸过去,便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他与云沉雅一拱手,道:“大皇子,我……不,草民,草民想与二哥司空幸说几句话。不知、不知……” 云沉雅一愣,看了司空幸一眼,忽地又笑起来。 前阵子,司空宇曾来寻过司空幸几次,可却回回碰壁。想来,司空宇今日学聪明了,知道要先得到云尾巴狼的首肯。 这副有点冲动有点无措的模样,倒像是小时候的景枫。 云沉雅笑道:“这是他的事,何必问我?” 司空幸沉了口气,转头看向司空宇:“何事?”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你的身子,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我习武之人,扛八十大板,还是扛得住。”司空宇道。 他沉默一下,又看向云沉雅,犹疑地说:“大皇子,还有一事……我今日想请二哥回家一趟,因我不日后要出远门,还盼着二哥能与我,与大哥一同聚一聚。” “要出远门?”司空幸眉头一皱,“怎会?” “我……” “也罢,司空,你且随你三弟去吧。” “大公子?” 云沉雅清淡摇扇:“这几日清闲,无甚事做。再说了,你做我护卫,一做便是十余年,是时候歇歇了。” 这话听入司空幸耳里,竟似乎别有他意。 司空幸登时愣住,等他反应过来,云尾巴狼已招呼着白贵司徒雪,往街的另一头走去了。 绕过三曲巷,折过八道湾,便是一条小渠。渠畔有树,可惜树叶已落,只余纷乱枝桠。 云尾巴狼沿湖走一段,忽地顿住,他只手在眉骨搭了个棚,看了看天色,道:“司徒,这几日,你将行囊收拾收拾,随司空去吧。” 司徒雪大惊:“大公子,属下——” “还记得当日,我在明荷偏苑对你说的话?” 那日情形岌岌可危,但云沉雅却莫名地说:挑个好日子,将你嫁给司空。 “属下记得,可是……” “那句话,我并非是在开玩笑。”云沉雅道。他沿着小渠再走几步,负手而立,看向远处青山,“如今,司空宇要随杜凉远去蛮荒之地。司空幸的大哥却有腿疾在身,不能随行。” “司空博没了三弟的照顾,又没了杜凉这座靠山。司空他要留下来照顾他的大哥,也在情理之中。” 司徒雪一怔,说:“可是,在司空心中,忠之一字,重于万物。方才他还说,只要大公子有所需,便是赴汤蹈火……” “我虽非大善之人,却也并非不明事理。旁人敬我三分,我便记于心中。司空他随我十四年,忠义仁厚,尽忠职守。现如今,他与兄弟重逢,可在南俊安家,我没道理再留住他。” “再者说——”云沉雅回过身来,“一个护卫,日后又能作甚?等到年岁长,体力衰,难道要留他在仕途,让他入朝堂?” 云沉雅摇摇头:“司空虽得力,但他为人太刚直板正,宦海沉浮,波云诡谲之地,并不适合他。” “可是,如果大公子继位,司空他就可以继续辅佐……” “那如果有一天,他在朝中得罪人了呢?”云沉雅反问道,“即便是我继位,我也绝不可能因一个清廉大臣,而去破坏朝中的任何一个势力。 这便是古来帝王治国的精髓。有人说要惩治乱党,有人说要惩治外戚,更有人说,凡是浊流,一律当诛。却不知,真正的帝王之道,是凌驾其上,令各方势力维持一个平衡点。谁也不敢起乱子,谁也不敢动谁。这样一来,皇帝的宝座,才算坐得稳。 “所以呢,对司空而言,与其今后在朝中曲高和寡,不如就让他留在南俊,过一过寻常的小日子。” 司徒雪喉间一涩,想了想,又拱手道:“可司徒仍愿跟随大公子身旁,大公子若有吩咐,司徒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怎得就想不明白呢?”云沉雅笑起来,“司空虽木讷,但却是有情有义之人。你与他情投意合,又何苦要分开?能在市井间,娶个媳妇儿,嫁个夫家,过过寻常日子,是这世上很难得的事。我都羡慕得紧,你却推脱不要?” “我——” “罢了,你若听我之言,现下便去寻司空。你若不听我之言,那说明你已不认我这个主子了,日后怎样,你便自生自灭吧。” 白贵一个人,随云尾巴狼回了云府。 境由心生。司空司徒虽还未离开,可偌大的院子,如今瞧起来,也格外冷清了。 舒家小棠回棠花巷子去了。白贵随尾巴狼在云府里头转悠。转到荒园处,云沉雅忽地遥遥指着那片空地,说:“早先我与小棠说,要在这里种些桃花海棠。秋来时,我还挺勤快,自个儿过来翻了翻土,落了花种。现下看来,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这里花满枝头。” 荒园蔓草,萋萋生烟。天末尽头,凉风忽起。 白贵沉吟片刻,道:“大公子,其实老奴以为……” 蓦地,云沉雅叹了一声,他回转身,看向白贵:“白老先生,我……是不是错了?” 白贵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云沉雅。 曾几何时,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瑛朝大皇子,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我也不知从何时起,只觉每走一步,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觉得……仿佛冥冥中,被何物牵引,无法脱身。以至于今天我竟然,竟然说出让天下江山沦为焦土这样的话……” 白贵怔住。片刻,他慢慢点了点头:“老奴明白,其实在大公子心中,我大瑛朝的万里江山,比什么都重要。” 云沉雅伸手捂住双眼,深吸了口气:“是啊,毕竟……那里是我的故国,是我亟亟守护多年的山河,可我怎么会,又怎么能……” 白贵沉默地看着云沉雅。 他一生中,官涯五十年,任了三十年的宰相,辅佐三代大瑛帝王。可那三个帝王,论资质,论性情,都比不上一个英景轩。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英景轩更适合做皇帝。白贵曾经这样想。 可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为人君者,需得时而明白,时而糊涂,需得偶尔为名利所驱使,亦堪不破人间空色。 但英景轩真的太聪明了。 所以打一开始,他担得起重任,下得出狠手,却并不在乎一个皇位。所以他会觉得,与其做个孤寡帝王,一辈子陷于朝政深宫,不如做个市井百姓,心随意动。 “大皇子不必自责。”白贵说,“今日之局,实乃情之所至,情之所困。大皇子虽是君主,但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云沉雅闭上眼,苦笑了一下:“却也并非。我从前知取舍,知收放。可这一回,我却不愿放弃小棠。因一己私欲,使大瑛山河,我朝百姓,统统陷入危难。只不过——” 云沉雅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他的目色沉静下来,走前两步,朝着大瑛朝的方向,直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我英景轩,愧对大瑛,愧对百姓,实乃重罪之身。三记磕头,也非能赎我之罪。只不过,我除了是一个皇子,更是一个男儿。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为首。我身为一个男儿,怎能容忍他人夺我发妻?怎能连我对小棠的承诺,一份人世间最平凡的安稳,都给不了她?” 云沉雅说罢,站起身。他拂了拂衣袍,沉声唤道:“白大人。” “老臣在。” “即日起,我斋戒沐浴,面壁七日。七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日黄昏,舒棠回来后,云沉雅已入户面壁了。舒家小棠在屋外忧心忡忡地盯了半日,刚回转身,便撞见白贵。 白贵见了舒棠,弯身行了个大礼:“小棠姑娘,老奴正在等你。” 舒棠一愣:“老先生等我?” “嗯。”白贵点了点头,“大公子面壁所为何事,想必小棠姑娘已经猜到。” “云官人他……”舒棠眉头一拧,垂下眸子,“只能……猜个大概。” “那老奴告诉小棠姑娘,如果有个法子,可以帮助大公子呢?” “什么?” 白贵走前两步,叹声道:“这个法子,有些冒险。不是老奴想出来的,是二公子走前,托付给老奴的。” 第82章 景枫的法子,与联兵符的塑成息息相关。 北联兵符,玉石刻纹,滴血淬火而成。 百年以前,北国之王慕容氏,建立联兵之符,以此号召北地兵力。 后来,慕容氏灭,北方十二部落自立为王。部落之间战乱不休,民不聊生。于是,各国之王为了终止战乱,重塑了联兵符。 他们在古玉上,刻下各国的图腾,又求慕容公主的后代赐血。血渗入玉石纹路,淬火五天五夜,成新的联兵符。 新的联兵符,与从前的那块一样,可以号召北方全部的兵力。只是,这块联兵符在塑成之后,被切割成了十二份,分有北十二国保存。 而每一国所保存的,都是另一国的图腾。也就是说,每一国,都掌控着另一国的兵力和命脉。 也因为此,北地人虽好战好斗,但百年来,却从未有过大征战。 他们畏惧联兵符的力量,害怕战事一起,自身兵力不受控制,反被他国利用,落得亡国下场。 只不过,这世上,鲜少有一种权利制度可以长存。 北地联兵符,维系的只是表面的和平。可是,北方十二国之间,几百年来的嫌隙,因无法用战争完结,时日长久,便累成积怨。这样的积怨,真是联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 景枫想要利用的,就是这个弊端。 “大公子给小棠姑娘的聘礼,可是我大瑛朝的玉玺?”白贵问道。 舒家小棠点了点头:“嗯,我将它收在屋里头了,老先生用得着么?” 白贵沉吟。 他将景枫嘱托的话,在心里头又过了一遭,朝着舒棠,恭恭敬敬地施了个大礼:“老奴恳请慕容公主赐血,以大瑛玉玺,另塑一方我大瑛朝与北十二国的联兵符——” 舒棠想了想,道:“可是,即使我以大瑛的玉玺,另塑一方大瑛朝与十二国的联兵符,这方玉玺不被北地人认可,又该怎么办?” 白贵道:“小棠姑娘你可曾想过,北方皇室权力熏天,你流落民间二十一年,他们怎会不知你的身份,你的去向?既然他们知道,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不惜一切代价,将你带回北地?” “我……”舒棠沉思一番,说,“宇文大哥说,那是因为联兵符是北地的传统。而且慕容公主的联兵符血统的守护人,世世代代只能留在北地,嫁给北方皇室的人。所以……所以我嫁给云官人,是不可以的。” “确实不可以。”白贵说,“但并不是因为什么传统,什么血统,而是因为大公子这个人,因为你嫁的人,他是我大瑛朝的皇子,是瑛朝皇位的继承人。” “换言之,小棠姑娘,对北地十二国来说,其实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唯独不能嫁给我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轩。” 舒棠一呆,急忙道:“可是我已经嫁给云官人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我这辈子,就嫁云官人一人,别的什么人,我也不想嫁了。” “是。但是小棠姑娘,你嫁给大皇子,非但意味着你可以与他厮守这么简单,更意味着两种势力的结盟。大皇子的背后,是我大瑛的万里江山,百万兵力。而你的背后,是北方联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国,对于联兵符的制度是又爱又恨。他们一方面希望联兵符消失,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互相征伐,一泄怨气。”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清醒地知道,倘若联兵符消失,一旦战事挑起,就如同星火燎原,一场小征战,就很有可能使十二国全部陷入征伐之中。” “所以,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即便他们晓得你在南俊,这些年来,也并未将你接回。” “直到三年前,大皇子来到南俊。因大瑛朝的力量介入南方联兵符,令北方十二国起了疑,想要查清究竟。于是,才有了宇文涛与杜凉接洽,有了青稞麦的南北买卖。如果我没猜错,沉棠酒,也是北地皇室中人,暗中指定让你来酿的。” “说起来,三年前大皇子介入南联兵符,只不过是不想在大瑛内乱的时候,南方局势也陷入胶着。北地人如此反应,倒是他们想多了。” “然而由于北地人对联兵符格外敏感,即使大皇子未对北方联兵符作甚,可北地人,仍动了要将你接回的念头。” “也因此,杜凉害怕你回北地被指责有罪,所以将你推出台面,想借慕容公主的身份,保你一命。” “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时候,大皇子却对你动了情。他不希望南方联兵符被修复,更不希望你恢复慕容公主的身份,从此失了自由。所以在明荷偏苑,他才故意让自己受了重伤,以一个可以对南俊宣战的理由,要求流放杜凉,取消南联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国皇室,真正决定要将你接回,是在大皇子决心要娶你之后。” “小棠姑娘,大皇子娶了你,你的身份,就再瞒不住了。一旦你随他回了大瑛朝,成了真正的大皇妃,这就表示,从此以后,瑛朝就可以‘家务事’为理由,干涉北十二国的兵力。” “老奴已说过,倘若没了联兵符,北方十二国,最怕看到的局面,是战事突起,十二国陷入征伐,民不聊生。” “其实除了取消联兵符,还有一种状况,可以导致这种局面。就是凭空出现一股外力,介入北方的十二国。” “小棠姑娘,你嫁给大皇子,那么我大瑛朝,就成了这股外力。” “所以,北十二国要在你随大皇子回瑛朝前,将你接回北地。所以,他们才说,倘若大皇子不将你交还,那么北十二国,一定会联合兵力,率先攻打我大瑛朝。” 深秋时分,景枫还在云府时,便对白贵说,既然联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是北方十二国实敌非友,面和心不合的关系,那就说明,北方十二国之间,存在着极度的不信任。 而他们相互不信任的后果,便是一旦有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国之间,就可能掀起兵乱,相互征伐。 这是北方十二国的致命点,也是十二国之王,最愿意,也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此刻,在北十二国联合起来,出征大瑛朝之间。瑛朝何不兵行诡道,先作为一股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国,令他们自乱阵脚。 “我明白了。”舒棠说,“景枫公子的意思是,让我用大瑛朝的玉玺,重塑一方瑛朝与北十二国的联兵符。有了这方联兵符,无论北十二国带回我与否,大瑛朝可以介入他们。” “的确如此。而且,这方联兵符能否令人信服,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方联兵符,足可以令北十二国乱了阵脚,足可以用来与宇文朔谈条件。而我们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和宇文朔探条件,可以令他退步的契机。” 舒棠道:“老先生是说,我们塑这一方联兵符的目的,不知为了打仗,只是为了用它来和宇文大哥谈判?” 白贵点点头:“小棠姑娘聪慧。” 舒棠讪讪地说:“也没有,这些日子,我向阿雪妹妹问了许多北方十二国,还有联兵符的事儿。阿雪妹妹人很好,如果遇上不懂的,便去查明白了告诉我。所以老先生您一提,我就晓得了一些。” “只不过……”白贵沉了口气,“只不过,重塑一方联兵符,只是事情的第一步。之后与宇文朔如何谈判,如何让步,只能靠小棠姑娘了。” 舒棠一呆:“可是、可是我不会与人争执。” 白贵默了一瞬。半晌,他忽地走到舒棠对面,向她作了个大揖。 “老先生?” “这一揖,是二皇子让我替他作的。二皇子让我代话与小棠姑娘,家国天下事,担当越重,牺牲越大。有时候,有些事,真的没有两全的法子。所以必要时,只能作出让步。” “二皇子还说,大皇子智慧过人,所以这个法子,大皇子肯定也能猜过。只是他不愿这么做。所以,还望小棠姑娘赶在大皇子发现前,将事情办好。二皇子说,他此番愧对于小棠姑娘,有朝一日,必会赶来南俊,亲自向小棠姑娘赔罪。” 昏黄日暮,满园冬景萧疏。 舒棠呆了半刻,慢慢点了点头:“老先生,我明白了。”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其实这个法子已经是最好的了。这些日子,云官人一直忧心,我都没能帮上他。今天我终于能帮帮他了。我不想让云官人为难,也不想看大瑛朝和北方十二国起战事。所以,景枫公子也不必跟我赔罪,反是我应当谢谢他。起码我不用和爹爹分开,不用去冒凉国。就是云官人他……” 舒棠说到这里,慢慢顿住。 过了会儿,她摇了摇头,轻轻地道:“老先生,日后……就是很久以后,等你们回了大瑛朝,你记得跟云官人说,我这几年,存了些银子,等爹爹的腿脚好些,我、我就上大瑛去看看他……” 白贵长叹一声:“初与小棠姑娘结实,便觉姑娘性子单纯实在,内心异常坚韧。今日小棠姑娘的决定,说实在的,也是老奴促使。此刻,老奴若是赔罪,委实有些矫情。所以小棠姑娘如果有甚吩咐,老奴一定尽力做到。” 舒棠思索一阵,道:“也没什么了,就是还要劳烦老先生,为我准备一身儿北地的宫装。还有……我想写封信给云官人,可我的字不好看,这几日得赶紧练练。老先生,你回了大瑛朝,将这封信交给云官人吧。” 第83章 五日后,新的联兵符塑成。 这方联兵符,淬火五天五夜。是时有南俊小世子杜修作证。以大瑛玉玺为本体,上面刻有北十二国图腾,有慕容公主的血纹。 这一日,天色晦暗,层云翻卷。远天隐隐有奔雷。 舒棠一身宫装华服,紧紧拽着手里的小布囊,上了马车,往宁安宫而去。 宁安宫是瑄合城外的一处行宫。因宇文朔的身份尊贵,杜祁便让他暂住于此。 一同随行的,除了白贵,还有司空与司徒。 宇文朔三日前便接到慕容公主的信函。这天,他早早便等在宁安宫外。但闻马车辘辘而来,从车上走下一女子,明眸生辉,朱砂流转,衣如花裳,人如花蕊,宇文朔险些没认出来。 等他再定睛一瞧,这绝色姑娘,分明是那老实的舒家小棠。 舒棠见了宇文朔,招呼了声“宇文大哥”。 她有点儿紧张无措。虽是一身锦衣华裳,手里拽的小布囊,却是用寻常布料子做的。乍一看去,布囊跟衣裳有点违和。但是盯久了,却觉舒棠这副模样憨然可爱,令人放下心中戒备。 宇文朔点了下头,做了个“请”姿:“慕容公主,请随我来。” 宇文朔将舒棠一行人带到一处偏厅。偏厅内,幽香袅袅,悬墙字画,红木桌椅,宝相庄严。 舒棠站在偏厅中,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身,小心地问:“宇文大哥,我坐哪儿?” 宇文朔讶然。过得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舒棠长在市井,不明这深宫规矩。 他不由笑起来,没把舒棠引向上座,而是让她坐在右侧第一张椅子上,和气道:“慕容公主若觉不习惯,不如将这当成一次寻常的闲谈。” 舒棠点了点头,坐下来。她呆了一下,又把手里布囊小心地搁在几案上,继而直起腰板,一本正经地说道:“宇文大哥,谢谢你来南俊接我,可是我不愿跟你回去。” 此言出,宇文朔就愣住了。 他晓得舒棠今日来,是要与他谈联兵符的事儿。可他万万没想到,舒家小棠如斯呆然,连半句寒暄话都不会说,直直入了正题。 宇文朔到底见过识广。默了半晌,他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为何?” 舒棠将几日前白贵的话,放在心里头嚼了嚼。“我知道,你们要让我回北地,其实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是因为你们害怕大瑛朝。” 宇文朔又怔住了。 舒棠接着道:“因为你们北方十二国,表面看上去,是相安无事。其实你们各国之间,关系很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打仗。现在呢,有联兵符镇住,所以你们不敢起战争。可如果有外力介入你们十二国。有一些国家,就想借着外力,除掉别的国家。” “我本姓慕容,所以,如果我嫁了云官人,大瑛朝就可以‘家务事’的身份,干涉你们北地。这样一来,大瑛朝,就成了你们最怕的那一股外力。” “你们怕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地,令北方十二国陷入战争。所以你们才不许我嫁给云官人,才一定要将我带回北地。” 舒棠说的头头是道,而她之所言,的的确确是宇文朔此行的根本原因。 宇文朔沉吟一阵,抬起头来。“不错,慕容公主之言,句句属实。不过——”他一顿,接着道,“慕容公主既然深明其中因果,那么,宇文便不需多费唇舌,还望公主随我回到冒凉。” 舒棠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她停了一下,又偏过头,解开手旁布囊,从里面取出一物托于掌中。 “这个给你看,我不回去。” 那掌中之物,正是以大瑛朝玉玺所制的联兵符。 宇文朔见状,不由惊得后退一步。“这个——”他失声道,“这个竟是——” 舒棠点点头:“你方才也承认,不想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十二国。可是,有了这方以大瑛玉玺塑成的北联兵符,即便我不嫁给云官人,瑛朝也有理由介入你们北地了。” 宇文朔眉头拧紧,拂袖转身:“如此一方联兵符,如何叫我北地信服?!” 舒棠一怔,连忙起身解释说,“你看,这方联兵符,真的是依照传统的法子做成的。”见宇文朔仍不语,她又跑到宇文朔跟前,将联兵符拿给他看,“而且,做这方联兵符的时候,我们还找了人作证。那个人是南俊的小世子,杜修小官人。” 宇文朔的瞳孔猛地收缩。 南边有九国,目前看来,实力虽是旗鼓相当,可是南俊一国,民风好武,上位者重文,兼而修之,又善外交,向大瑛汲取经验。长此以往,南俊的国力,定能雄踞一方。 宇文朔沉了口气,朝门前踱了两步,缓声开口:“又如何?难道只需一个南俊世子作证,我北地的联兵符,就可被你们偷天换日了么?” 舒棠默然。她想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白贵。白贵朝她点了点头。 舒棠也就声音放缓,慢慢地道:“是不能,可是,有了这方联兵符,北地有些国家,难免会蠢蠢欲动。” 宇文朔大怔,猛地回过身来。 舒棠继续说:“北地十二国,百年以来,积怨很深,又没法用战争化解。如果大瑛朝,有重臣拿着这么一方联兵符,去游说北地各国。难免有一些国家会动摇,会想凭着这样一方联兵符,借助大瑛朝之力,挑起战争。” “如此一来,无论我是不是云官人的发妻,无论我跟不跟云官人回到永京城。大瑛朝,都有了理由介入北十二国。” 宇文朔只觉背脊发凉。 这个计谋。这样的计谋……先发制人,李代桃僵,反间,连环,咄咄逼人…… “这个法子,究竟是——”宇文朔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一防再防,竟是低估了你们……” 舒棠道:“我们也晓得,北方其他国家,可能也怕战乱令北十二国民不聊生,所以不会答应大瑛重臣的游说。所以呢,我们也不愿意将事情做到最后一步,只希望……宇文大哥能答应我几个条件。” 宇文朔一愣,冷笑一声:“将人逼至极致,却反退一步,这样便可确保成功。如此心机,如此高明,却不知是大瑛朝,哪个人才想出来的?” 舒棠垂下眸子,将布囊解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块莹碧的玉牌,一卷写好的文书。 舒棠把东西一一取出:“这个,是景枫公子,就是二皇子的信物,这个,是他拟好的契约。” “二皇子说,希望北十二国与大瑛朝,在五十年内都不开战。另外就是,慕容公主的身份,我可以放弃,可是宇文大哥,你也不能带我走。” “二皇子说,想要大瑛不介入北地,就让我留在南俊。我不随云官人走,可你们也不能带走我。这方联兵符,我会交给二皇子。他说他今年底,在大瑛的南九州办完事,便会带着这方联兵符,去北地,与北十二国一起,重新再签一份契约。” 宇文朔面色苍白。他接过景枫拟好的契约,看了一眼,笑道:“景枫皇子好心机,分明是北地与大瑛五十年不开战,还偏偏除去了窝阔国。想来是为除掉大瑛乱党,留下的后路?” 他回过身,从怀里取出刻印,在契约上一摁,终是叹了口气:“呵,都说大瑛朝的两位皇子,人中龙凤,天纵奇才。我此番前来,晓得英景轩棘手难缠,莫测难料。却未想英景枫历经北荒一战,倒是越发心机似海。” 说罢这话,他回过身,又与舒棠道:“契约已签,我不日就回北地。”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一枚半月玉石,递与舒棠:“这是我的信物,还望慕容公主托人转交给二皇子。我宇文朔,便在北地,等他到来。” 舒棠将那玉石收好,迟疑了一下,又道:“宇文大哥,还有一件事……我想请宇文大哥帮一个忙。” “慕容公主直说无妨。” “后天,云官人可能就会发现我不见了。景枫公子说,他的计谋,其实云官人也一定能想到,只不过,云官人不愿这么做,因为他不想将我留在南俊。” “我希望这两天,能搬到宁安宫里来,就骗云官人说,我愿意随宇文大哥回北地。云官人他是从来不会强迫我的,如果是我的意愿,他应该就会……” “慕容公主以为,能够瞒得住?”宇文朔一听,便笑了,“景轩皇子聪慧过人,如此伎俩,怎能骗过他?” 舒棠扁着嘴道:“反正,能瞒一时,就瞒一时。等到云官人走了,我再回家。”顿了下,又小声嘟囔说,“我第一回瞒着人干坏事,我就是有点怕……” 宇文朔一怔,淡笑道:“那慕容公主想住就住吧,只是……” “宇文大世子放心,我与司徒会留下来,看顾小棠姑娘的安危。”司空幸拱手道。 云尾巴狼在屋里呆了七日,虽是内疚面壁,也难免觉得聊赖。七日期满,尾巴狼磨皮擦痒,一刻不停留地便出了门。 门外冬日晴好,可院子里,却格外寂静。 云尾巴狼左瞧右瞧,觉得有些怪异,又去前院找人。 寻了半刻,才见精神恹恹的莴白二狗。 云沉雅见了二狗的模样,更是诧异,问道:“小棠妹呢?” 莴白二狗呜咽两声,又伏在地上晒起太阳。 云尾巴狼懒得理会这两獒犬,遂又往铺子里走去。莴笋白菜一愣,又颠颠地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狼主子。 铺子里也没人。尾巴狼等了一会儿,才见到白贵从外面回来。 白贵一见坐在铺子里的云沉雅,即刻愣了。 云尾巴狼抬手敲敲案几,问:“小棠妹呢,回棠花巷子去了?” 白贵呆了一下:“哎?哎,是,小棠姑娘回娘家去了。” 云尾巴狼又问:“什么时候走的?” 白贵答:“刚走不久。” 云沉雅笑起来:“这可奇怪了。我闭关的前五天,小棠妹都老老实实地来给我送吃的。怎得这后两天,就不见她人影了呢?” 白贵又答:“回大公子的话,小棠姑娘前两日身子不适,今天身子刚好些,就回娘家去了。” 云沉雅继续笑:“那就更奇怪了,她身子刚好,不等我出来随她一起回娘家,反而自己先走了。哦对了,连司空司徒也随她一起回娘家了吗?” 白贵愣住:“司空司徒……” “以司空司徒的个性,我虽让他们留在南俊,可只要我一日未走,他二人只要没死,一定会回到云府。怎么我今日出来,连司空司徒都没看见?” 白贵心中一惊,唤了声:“大公子……” 云沉雅冷冷一笑,伸手在案几上轰然一拍,拂袖而起厉声道:“说!小棠上哪儿去了?!” 第84章 云沉雅举步迈入宁安宫中。 他今日一身玄色长袍,眉宇之间,肃杀气毕现,令人不敢接近。 到得正苑,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宇文朔便推开正堂之门,走了出来。 “景轩皇子今日来访,何不差人提早通报一声?宇文也好备宴席款待。” 云沉雅笑了一声:“何须通报?宇文大世子早知我今日会来,不是么?”他四下一扫,又懒懒地说:“这前院之景,萧条无趣。我听闻,宁安宫深处,有一花囿,曲折多回,山重水复。今日既来,便想去瞧瞧。” 言罢,云沉雅不等宇文朔应声,径自绕过他,便往后院走去。 宫中护卫见状,连忙上前,将他拦住。云沉雅一顿,回转身来,望向宇文朔。 “大世子这是何意?” 宇文朔看了眼跟在云沉雅身后的白贵,沉了口气,道:“景轩皇子说的不错,您今日会来,宇文早已料到。只是——”他一顿,随手招来两个宫女,“慕容公主,并非住在正苑,而是在竹林后的偏苑中。” 云沉雅默了半晌,看了宇文朔一眼,跟着两个带路的宫女,往偏苑而去了。 见云尾巴狼离开,宇文朔招来一人,道:“速速去通报慕容公主,就说景轩皇子来了。” 偏苑外,房屋前,一行萧疏冬竹,几枝冷梅芬芳。 薄薄的晴光,透过窗纸,洒在屋内。舒棠听了通报,手足无措地站在屋里头。 她虽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得面对云沉雅。可听说云尾巴狼找来,心里面,依旧忍不住惊慌。 相识多年,她老实,他阴狠。可但凡遇了事,遭了难,他们两个人,总是站在同一边儿。这还是头一回,她与他对上。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舒棠猛地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云沉雅。 玄色袍子,温润眉眼,英挺的气度。 大片晖光从他身后倾泻入户,连带着云沉雅这个人,也仿佛天神临世。 舒棠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云、云官人……” 屋内暗暗的。云沉雅不知何故竟觉恍然,听了这声唤,才回过神来。他默然片刻,上前抓住舒棠的手腕,便将她拖拽着走。 舒棠没有料到,他竟然没向她要半句解释。匆忙之间,她又唤了一声:“云官人……” 云沉雅顿住,须臾,只说了一句:“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四个字,犹如一记惊蛰春雷,轰然在舒棠头上炸响。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舒棠猛地挣开云沉雅,朝后连退数步,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两人此时已到了屋外。 云沉雅回过身,这才将舒棠看清。 她今日穿了一身华服宫装,发髻里,一支金钗是莲花的样式。虽是华贵装扮,可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艳俗。反是清丽妆颜,朱砂如棠花怒放,美得触目惊心。 见了这身装扮,云沉雅先是一怔,再一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棠垂下眸子:“我不跟云官人回去了,我、我答应了宇文大哥,要随他回北地去。” “哦?”云沉雅笑起来,“你往常,小事大事,都会来找我商量。为何这么一桩天大事,你不问我允否,就擅自做了决定?” “因为这桩事,云官人你不会答应。”舒棠吞了口唾沫,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下云沉雅,“所以我才偷偷溜出来,找宇文大哥……” “明知我不会答应,你为何还要这么做?”云沉雅上前一步,眸子里,忽露凌厉之色。“从前,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绝不会拦着。可今日这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言罢,他复有拽着舒棠的手腕,将她往外拖拽。 冬阳无声,园中有风。司空司徒见状,不由上前拦在云沉雅面前,半跪在地,“大皇子三思!” 云沉雅一见司空司徒,却是一笑,他抽出折扇,只手一扬,露出十二根利刃。“你们倒是与我说说,我面壁这几日,你们不呆在云府,反是随小棠来这宁安宫中住着,是什么意思?” 云沉雅松开舒棠,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戏谑道:“难道慕容棠要回北地做公主,你们俩,你想跟着去大瑛之北,做个北地的护卫?” 司空司徒愣住,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舒棠见状,连忙道:“云官人,不关司空大哥和阿雪妹妹的事,是我……是我想回北地,他们宇文大哥为难我,这才来了宁安宫。” 云沉雅冷笑着反问:“你要回北地?这可稀奇了。我来宁安宫之前,先去过棠花巷子,三伯还留在南郡,你却要走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云沉雅一拂袖,冷言道:“小棠,你答我一桩事。” 舒棠骇然看向他,点了点头:“云官人,你、你问……” 云沉雅淡淡一笑:“我给你的聘礼呢?” 舒棠怔住。 云沉雅继续道:“我大瑛朝的玉玺呢?!” 舒棠惊得后退半步,埋下头,吞吐地说:“云官人,对、对不起……我……” 云沉雅再一拂袖,回转过身。目光落在屋檐上,龙翔的图腾。 “呵,以大瑛朝的玉玺,重塑一方北联兵符。以此胁迫宇文朔。这个法子,倒是有人能想得出!” 舒棠猛地抬头:“云官人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云沉雅回过身来,挑起眉头,“我为何不能知道?退了求其次的法子,要让我做出牺牲的法子,我英景轩便是想到,也绝不会这么做!” 是了。这个法子,虽是万全之策,可一旦这么做,便是退而求其次。只要云沉雅一天还是大瑛朝的皇子,甚至大瑛朝的国君,那么舒棠,便一日不可成为他的妻。 舒棠一呆,连忙上前,拽住云沉雅的袖口:“云官人,你别生气……” “要我不生气?那好,你告诉我,这桩事,这个法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舒棠又怔住。 司空幸见状,忙道:“大公子,这个法子,是我、还有司徒,白老先生一起……” “是么?那么到了来年,便是你们三个,代表我大瑛朝,与北十二国,签署五十年内不开战的契约?” “我们——” “英、景、枫。”云沉雅咬着牙道,“我还没回永京,你便摆我一道。好,真是好得很!” “云官人……景枫公子,他也是为了云官人好……” 可是此刻,云沉雅素来温和的双眸,已然如一团燃起的烈火。 他回过身,看了一眼舒棠,忽地苦涩一笑,拽住舒棠的手腕,拦腰一揽,纵身跃起,竟使出轻功离了宁安宫。 云府内,荒园里。夕阳西下,霞色遍天。 舒棠都不记得,她跟云官人,到底经历了多少个这样的黄昏。 云沉雅牵着舒棠的手,带她穿过从从花地,凄凄荒树。 舒家小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得快了,便有些磕绊,直到听到他问:“这里哪里不好?” 舒棠的心里蓦地一紧。 云沉雅又回过身,定定地看着舒棠,又问了一遍,“这里哪里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一些不确定。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因你而建,因你而植的。虽不繁丽,也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说你喜欢桃树,喜欢海棠,入秋时,我……” 云沉雅蹲下身,从旁挑起一根枝杈,在地上刨了刨:“我就来这里,自个儿翻了土,将棠树种子,桃树种子,一行行,一排排地种下。” “是,我从前,戏弄过你,骗过你,怀疑过你。可是,我做这些,并非因为愧疚。是因为……我真的,真的想与你在一起。” 云沉雅说到这里,丢掉手头的枝桠。他仍蹲在地上,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舒棠,问:“你呢?” “小棠,你呢?” “你怎么会,答应去做那样一方联兵符,答应和我分开呢?” 舒棠从未见过,云沉雅竟也露出这样无措的神色。聪明如他,也有拿不准一桩事,一个人的时候。 她忽地想起,还是不久前,他将头埋入她的脖间,说,小棠,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想起三年多前,他们一同蹲在屋檐下避雨,他说沄州江南好风光,她说她攒够银子去看他。 舒棠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依偎着他蹲下来。 “云官人,我攒好银子了。” “你回大瑛朝吧。等过几年,北地的人不管我了,我就上永京城,去瞧瞧你。到那时,你做了皇帝,能出来见我一面就成。”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啊,做梦都想。从我十七岁开始相亲,一直到我二十一岁嫁给你。这么多年来,要说我想跟哪个人厮守。那便只有云官人你一个了。就算以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我也只会想着你,念着你的。” “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跟你走。总不能、总不能看着你进退两难。云官人你总说,公子无色,要心随意动。可这桩事,哪有那么简单呢?景枫公子做不到,我做不到,云官人你更做不到。虽然你总说要抛开,可是我知道,责任担当,瑛朝江山,对于云官人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倘若、倘若有一天,因为我的缘故,大瑛和北地十二国起了战事,死了很多很多人,云官人你会,内疚一辈子的……我,我不想那样……” “小棠,我……” 舒棠回过头,看向云沉雅,忽然说了一句当年,他说过的话。 “云官人,倘若有一天,我们还能再相遇,从陌生人开始。从相知,到相识……” 可是她说到这里,却是垂下头,复有添了一段话。“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会很喜欢云官人,成日念着云官人。希望那个时候,我们能在一起,有个大瓦房,生几个儿女,春天栽树,夏天乘凉,秋天酿酒,冬天蒸馒头。安安心心,过一辈子就好。” 云沉雅愣住。半晌,他伸手揽过舒棠,将她拥入怀中。 冬日冷寒,怀里的这个人,始终温暖如春。 “到了那个时候,希望有个女儿,可以像你,老实又单纯。在市井间长大,不为俗事缠身,一世开心,一世无暇。” 再一叹,云沉雅将舒棠的身子往上一提,让她坐于身上,轻声道:“小棠,给我生个孩子吧。” 第85章 荒园里,四处涌动着风声。天上落下蒙蒙雨。 冬天的雨水十分寒冷,滴落在云沉雅脸上,打湿额发,眉目凄迷。 舒棠看着他的样子,悲从中来。可她还是伸出手,理了理他微湿的发,勉力撑起一笑,说:“云官人,别难过……” 云沉雅的目色一伤,唇角颤了颤,还是和她一般撑出笑容。 他又说:“小棠,给我生个孩子吧。” 其实他是不知道该留下什么。 四年时光,在一生中,也算是好大一片光景了。云沉雅想不明白,怎么他们这么努力,还是要分开。 后来,舒棠常想,不离不弃也罢,痴缠一生也好。若心中所求,非能如愿,一辈子能那么有这几年,在红尘辗转零落,也算很圆满了。 第二天,舒家小棠便独自回了棠花巷子。 她走的时候,内心里其实有点儿难过,背着一双手,像个小老头。 而云沉雅却多留了两日。关了棠酒轩,打点了云府。又抄着手,茫然且期盼地在南俊市井间兜兜转转。 也许、也许下一个拐角,有个小傻妞会突然跑出来,问他:“小相公,你想娶媳妇儿?”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舒家红妞,这么盲目又执着地闯入他的生命。 可是,缘分真的尽了。 云尾巴狼丧气地想,他在南俊,终究什么都没留下。来来去去,一场徒然。唯独心里头,是圆满,也是寂寥。 云沉雅走的那天,又去了棠花巷子。 那是个微雨过后,有风的黄昏。晚霞难得浅约,天尽头有一座虹桥。 云尾巴狼一身锦衣,在舒家客栈门外摇着扇,高声嚷道:“小棠妹,我要走了。” 客栈的门紧闭。巷里巷外风声寂寂。 云沉雅又说:“我这两日,在京华城转了转。这里挺好,民生富足,君主英明。你留在此处,我也放心。就是,看到有些美景,我觉得很遗憾,因没能,没能带上你转一转……” 云沉雅说到这里,开始有点哽咽。 他顿了一顿,又往前两步,继续道:“小棠妹,有的话,我一直说不出口。我从前,总说你傻,叫你小傻妞。其实,你一点都不傻。”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但我从来不是好人,做不出那些无私的事儿。所以等我走了,你别忘记我,要时时记得我,时时牵挂我。”云尾巴狼说着,垂眸低低一笑,“你不知道吧,其实我这个人,喜欢被人牵挂着,尤其是……心里最着紧的那几个人。嗯,还有——” “还有,我叫英景轩,不是沄州人,是大瑛朝永京人。你攒足了银子,记得来瞧我。我、我始终……都等着你。” 直到云沉雅离开,舒家客栈的门,却始终没有打开。 分别时,切莫再相见。便是有一丝丝的动摇,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亦有可能付之东流。到时候的后果,又有谁来承担。 云沉雅总说,公子无色。可他直至离分,也没有逃开责任。 也是啊,舒家小棠想。倘若他不顾一切要与她厮守,那么这个人,便不是她的云官人了。 车马辘辘,转眼行了十里路。 云沉雅撩开车帘,几片枯叶如飞花入户,辗转落在云沉雅手中,流连不去。 白贵叹了口气,递给云沉雅一封信。 “这封信,是小棠姑娘写的。小棠姑娘说,要等大皇子回了瑛朝,再作转交。可是既然……唉,大皇子若心中难过,现在瞧一瞧也罢。” 云沉雅愣着神,恍然将信纸展开。 信纸上,字迹方方正正,没有风骨神韵,更不似流水行云,可这却是舒家小棠练了好几日,誊抄了好几次才写成的。 语句是大白话,偶尔穿插几句诗词,用得生硬浅拙。 可云沉雅看着看着,便不由地笑,不由的眼里就泛出水光。 这封信,他看了一路。连信纸都磨出了毛边。 纵是浅白流俗,可信里头有段话,一直令他莫名惦念。 “我这一辈子,终究是个平凡姑娘。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可是,若要寻一桩事,让我觉得不那么平凡,便是遇上了云官人。云官人你总说自己坏,但在我心里,你是个大好人。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是因为家国千里,江山万钧,你都能扛得起来。我觉着,这种事,不是随便哪个男儿都能担待得住的。我觉着,能遇上云官人,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儿。能和云官人在一起一段日子,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最最好的事儿。有了这些,我往后,也没什么遗憾了……” 大瑛朝的边境临近,道路扬尘,纵马驰骋。 万里山河纵横,八千将士列阵,近在眼前。 可云沉雅却在马车内,将一封旧信慢慢折好,收入怀里,于心口处贴身藏着。 能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能与你厮守,是这世上,最最好的事。 他恍然地笑起来。 “我也是。” 第86章 时如逝水,转眼年余。南俊盛世,初得繁景。 这年严冬刚过,京华城的春气尚还淡薄。东城门外,有一家小酒肆便利索地开张了。 酒肆只卖酒和茶水,掌柜是个弃妇,一人带了个近一岁的小娃娃。 起先,舒家酒肆的生意清淡,不算好,也不算坏。后来,平阳王阮凤来转过几次,南俊国的小世子送来一块“童叟无欺的匾额。舒家酒肆从此名声大噪,生意红火。 这一日,东方将将发白,沾湿叶稍的露水还没能化了去,酒肆外头,便传来车马声。 曹升下了马,一边指点着小厮搬酒,一边往酒肆里头走,招呼道:“小掌柜,小掌柜——” 舒棠急急忙忙迎接出来,诧异道:“曹大哥,你怎么来了?” 曹升随手抄了一坛酒,往桌上一搁,大笑道:“我前阵子去了临南,寻了些家酿的好酒,这不,给你送来了。”顿了顿,四处一望,又问,“小子呢?” 舒棠一怔,先道了声谢,再笑答:“小阿瑟睡了。” 阿瑟是小名儿。大名是云无瑟。 当年,云沉雅前脚离开,舒棠后脚去看大夫,便被告知有了三月身孕。 小子不安分,在亲娘肚里头呆了八月,便急着赶着要钻出来,看看这大千人世。 彼时舒家小棠生了儿,心里头却着急。她读书不多,不会起名儿。舒三易早年倒是个才子,可面前的小娃娃,虽是他的外孙,也是大瑛储君的亲儿子,若是随便安名头,一不小心就是一个大不敬。 父女二人左想右想,舒棠只得道:“云官人从前常说公子无色,不如,就叫做无色吧。” 舒三易经此一点拨,遂把“色”换作“瑟”。 无瑟二字,大抵是希望生无坎坷,一世安乐。 小阿瑟出生时,五官皱成一团,极不好看。这几月,眉眼稍稍长开了,竟是一个难得的标志小娃。 曹升没见到小阿瑟,略感失望。再看向舒棠,见她额际隐隐有汗,是忙碌所致。恻隐之心微动,曹升把舒棠拉到一旁。 “小掌柜,不是我说你,你一人经营这酒肆,也颇辛苦了些。” 舒棠摇头,老老实实地道:“曹大哥,我没事儿。” 曹升又往酒肆里头看了一眼。此刻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几桌客官。 又道:“你若真想开酒铺子,我找人在临江街,上江街,帮你打探打探,包一座大楼子。你现如今得了小世子赐得‘童叟无欺’的匾额,在哪处赚不比在这里好?” “可我如今的生意挺好的……” “虽然好,可日后呢?小掌柜,你可得细致想一想。在东城门口做酒水生意,客官几乎都是南来北往的商户,在你这里歇歇脚,要碗茶,顶多来两壶烧刀子,做不了大买卖。” 舒棠听了这话,垂下眸子。 曹升以为她被说动,立马又道:“咱们老百姓做生意,除了脚踏实地,还得看前景,不能只顾一头,不顾另一头。我看不如……” 还未等他说完,舒棠忽地又摇摇头。 “曹大哥,谢谢你,我还是……想留在这儿。”舒棠停了一下,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发干的喉头,“我挺喜欢看这些人南来北往的。再说了,这些商客知道的事情挺多,有时候,我呆在酒肆里头,便能听他们说些大瑛朝的事儿……” 曹升听了这话,蓦地怔住。张了张口,本欲说些什么,但他忽然忆起昨个儿夜里,听说的那桩惊天动地的传闻。 曹升原本没觉着那是真事儿,可现下,他看着舒家小棠的老实样,忍不住就打心眼里盼着某只大尾巴狼真地离经叛道了一把。 那个传闻,曹升没能说出口。他送完酒,又与舒棠聊了会儿,便欲言又止地走了。 可天底下的离奇事儿,总是传得极快。正午过后,酒肆里头热闹了些,便有客官聊开来。 一人道:“年前大瑛北荒的大战,那叫一个惊险刺激。窝阔国晓得二皇子在南面建了个屏障,便索性把全部兵力压在北境,想出其不意。结果,大瑛朝两个上将军,全都赶去了北荒。最后还是莫子谦神勇,调动了禁军,打败了窝阔贼。” 一人嗤道:“谁说莫子谦神勇?之前若不是景枫二皇子,以七千兵力散了窝阔几万大军,莫子谦即便带着禁军,又能赢得了?我倒挺佩服景枫的,两回兵力悬殊的大仗,都能不败,还保全了大瑛国土。我南俊要能有这样的将才,这样的皇子,啧啧……” “谁说我南俊没有?北荒的大战,小世子不也带了兵去?景枫将军一招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莫不是得小世子相助?”说着,又一叹,“只可惜,英景枫这么好一个皇子,就这么没了,为大瑛朝操劳了一辈子,最后死了,才正了个名,被追封成槿王……” 这话一出,满座客官俱是一静。顷刻,忽又有人挑起话头。 “我倒是听说……算了,不说也罢,我这话只是个闲谈,也没个正经……” 可起了这样一个头,满座客官哪能放过此人。众人纷纷叫嚷,可劲儿撺掇着他说下去。 那人便道:“是这样。我有个亲戚,原来是大瑛朝一个京官府里头的管事。那京官好闲扯,十回有八,都被我这亲戚听了去。说是……对了,六年多前,瑛朝的大皇子取了个皇妃的事儿,你们可还记得?” 有人答道:“记得记得,那大皇妃,家世倒也显赫,据说样貌也好。结果成亲礼刚过三天,皇妃便落水薨了。回门未归,按大瑛朝的惯例,这门亲事做不得数。” “对,事情本是如此。可后来,这事儿却离奇得很。我听我那亲戚说,原本落水死的,不是大皇妃,而是她的孪生兄长。大皇妃其实是代替她兄长,女扮男装,入朝做了个礼部侍郎。” 客座里,一片唏嘘。 “这却不算厉害。”那人接着道,“一年前,大皇妃的身份被拆穿。以假乱真欺君犯上,本是个砍头诛九族的重罪。结果她挨了三十大板,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你们猜,这是为何?” 又有人答道:“这个好说,她是大皇子的原配妃子。瑛朝大皇子,雄才伟略,铁腕手段,神州天下家喻户晓。有了大皇子保驾护航,哪怕是十个百个诛九族的罪,那人也死不了啊。” “这你却猜错了。诚然大皇子的确为‘大皇妃’说了几句好话,可真正冒死相求的,却是景枫二皇子。” 客座里,又起一阵惊疑。 “景枫二皇子还说,所谓的‘大皇妃’,其实是他几年前失散的夫人。” “那大皇妃呢,她承认了么?” “怪就怪在当时‘大皇妃’可劲儿抵赖。到后来景枫二皇子打仗了,她却跟着跑到北荒去。据说她瞧见二皇子落崖后,自个儿也跟着跳下去了……” 这一番闲扯,舒棠不是第一次听闻。可每回听到,心里头都忍不住感慨,忍不住难过。 当年景枫失了发妻了痛楚,舒棠看着,几乎感同身受。没想到他与沈眉重逢不到一年,却又落得天人相隔的结局。 舒家小棠正恍神,却听客座里,有人轻笑了一声。 “你们说的离奇事儿,都是些陈词滥调,我却说一桩新鲜的,保管你们听了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人语气傲慢。众人听了,有的屏息凝听,有的讥诮吆喝。 那人却镇定,扬了扬茶碗,道:“掌柜的,没水了。” 舒棠恍然回神,“哎”了一声,连忙提了茶壶去添水。 那人这才悠悠道来:“瑛朝承轩帝,确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奇才。” “前几年,他南来南俊,北往冒凉,平息了两头联兵符之乱。铁腕手段,令人心折。去年夏末入秋,他才返回大瑛永京。甫一回朝,便利索地办了几桩大案。” “因大瑛的昭和帝早有传位之意。瑛朝兵伐一起,承轩帝便被封了太子。当时,近诛乱臣,远稳民心,内理政事,外平战乱,诸多重责重难,几乎是由承轩帝一人扛起的。” “却不说这些丰功伟绩,都该记在承轩帝一人头上。可算一算时日,大瑛朝从动乱起,到动乱平,恰好是承轩帝理政的这一段日子。” “而去年夏末,到严冬过去,不过仅仅半年而已。” “试问,这天下间,有哪一位储君,哪一位皇帝,能在半年之间,平息动乱,将江山打理得四海升平?这天下,又有哪一位帝王能及得上他?” 客座里,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沉默。 过得一会儿,有一人却道:“可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晓得,算不上新鲜事儿。” 那人悠闲一笑,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又才道:“前头说的,不过是做个铺垫,好叫你们为后头的事儿大吃一惊。” 卖完这个关子,他便放下茶盏。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慢腾腾道:“便是这么一个人,做了三天的皇帝,却日日不上早朝。” “三天后,承轩帝大摇大摆下了一道圣旨。说什么新帝昏庸,无益于朝政社稷,又把自个儿贬为善使大臣,即日周游神州各地,察访民情。末了,还把他五岁的弟弟英景贤封为皇帝,又把他爹弄来当摄政王。你们说,这事儿新鲜不新鲜?” 然而言语毕,满座俱静,落针可闻。 好半晌,有一人结巴道:“这、这不是真的吧?英景轩不做皇帝了?这实在是,实在是……” “怎么不是真的?”那人笑道,“这是五天前的事儿,现如今瑛朝上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还能蒙你们不成?” 话音甫落,但闻“啪嗒”一声,一盏茶壶从舒棠手中堪堪滑落,砸在地上。 第87章 春夜寒,又有蚊虫。舒家小棠一直睡不好。脑子里糊糊的,一忽儿是小阿瑟的笑,一忽儿又是承轩帝弃江山的传闻。 此则传闻,已是路人皆晓。舒棠虽知道云沉雅素不会按理出牌,可突然上演这么一出,连她自个儿都有些懵了。 倒是小阿瑟,颇具尾巴狼遗风,沉着得跟个没事人。睡梦里咂咂嘴,挥舞两下小拳头。蚊子围他转,就是不敢咬。 这天,舒棠早起,没去酒肆,反是绕去了平阳王府。 在正堂侯了盏茶功夫,阮凤便掀帘进来。一身暗紫对襟袍,风流自如。 他看一眼热气腾腾的茶盏,笑道:“上好的敬亭绿雪,你来了也不品一品。” 见舒棠站着没动,眉宇间隐有忧色,阮凤又添了句:“这敬亭绿雪,是三日前,从大瑛朝送来的。” 听到“瑛朝”二字,舒棠犹疑了一下,还是端起茶来,小啜一口。 阮凤笑问:“怎样?” 舒棠摇头老实道:“我不会品茶,就想尝尝这滋味。”顿了下,将茶盏搁在几案,迟疑道:“阮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事儿。” 阮凤在椅上闲闲坐下:“你问。” 舒棠将这些日子听到的传闻在心头理了理,说了一遍,遂问道:“阮大哥,云官人他不做皇帝了,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阮凤默然片刻,走到栏杆前,看向院内一蓬海棠。 花开如明霞。 沉了口气,他回过身,笑起来:“弃皇位,弃江山,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换了旁人,兴许做不出来,可既然是英景轩所为,倒也不必惊讶。” 阮凤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暮春。 彼时,杜鹃极尽绽放,荷花才含了苞,小阿瑟成日睡得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日夕。 待到小阿瑟能张嘴喊娘,已是残夏雨落时节了。 彼时南俊净土,京华繁盛,街巷酒楼,宾客满堂。 唯一的缺憾是,小阿瑟发音含糊,那一声“娘”,被他喊得像“狼”。 这一日,阳光不厚不薄,堪堪落在一家小楼的窗沿上。小楼里,栏杆旁,坐了三位公子哥。除一人样貌极好以外,其余二人,皆是平凡长相。 可不知是否因气质出众,旁桌的人,总忍不住朝那三人看过去。 过了一会儿,那样貌极好的俏公子说:“我以为,这事儿不好办。她等了你两次,替你下了个公崽子。你若直接去见她,便是她真没怨气,也难免会冷落你几日,不爱搭理你。” 说这话的时候,俊俏公子左侧的锦衣人本在摇着扇。这话音一落,锦衣公子将折扇一收,蔑笑一声,“你以为她是你。” 桌上的青衣公子,倒是一直静默。听到这处,一边以茶盏盖拨着茶叶,一边问:“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俊俏公子愣了一下,却没答这话。 她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茶盏,被烫了下手,又去摸青衣公子的茶盏,讨好一笑:“你的茶水温吞些,咱俩换换?” 青衣公子也一笑,将两人的茶盏做了对调。 俊俏公子抿了口茶,对锦衣公子道:“其实,这事儿说难也不难,重点在一个知己知彼。你见她前,先寻一个她不认得的人,去打探打探她的心声,比如她怎么看你这个人,怎么想你干的事儿。到时你心理有个准备,见了她,也好随机应变。只是……” 俊俏公子一顿,叹了一声,将茶盏放下,“如何去找这样一个小阿棠不认得,你又信得过,又会办事,又聪明伶俐,且口风有很紧的人,便是个大问题了。” 锦衣公子也放下茶盏,手指在桌上敲两下,慢腾腾道:“毛遂自荐,还留三分口德。你却把自己捧上了天。” 俊俏公子呆了一下,不理他,又看向青衣公子,说:“你怎么想?” 青衣公子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别耽搁太久了,我与大哥在酒肆三条巷外等你。” 俊俏公子咧嘴一笑:“好说好说。” 言罢,站起身,便朝楼外走去。夏晖清淡,照在俏公子一张俊秀逼人的脸。可她走路的姿势,却有些跛,像是腿上受过伤。 那道伤,其实是前一年北荒之战,景枫在她腿上划的。 而这个俊俏公子,女扮男装得出神入化,非是他人,正是大瑛尚书沈府的闺女儿,沈眉。 景枫发愣地看着沈眉的腿,目色黯淡下来。 云尾巴狼再呷一口茶,抬起折扇在桌上敲了敲,淡淡道:“回神了。” 景枫怔了下,低声道:“当年她在我面前装过跛子,没想到现如今……”叹了口气,又端起茶。品茶如酒,一饮而尽,复笑说:“依小棠姑娘的个性,你就是直接去见她,她亦不会怨你。” “可隔年不见,她又为你添了个儿子,便是你这等个性,怕也是近乡情怯了。” 云尾巴狼挑眉道:“这又如何?我非圣贤,不过大千世界一闲人俗辈。七情六欲,该有的我都有。”说着,又狡黠一笑:“倒是小眉儿的腿,我看她跛着挺好,人也能安分点,省得她成日有事没事,便在心里捣鼓些小九九……” 酒肆的生意不错。午过落了雨,不少人进城后,便在舒家酒肆歇脚。 舒棠正在柜台上打算盘,一边拨着算珠子,一边将账目喃喃念出,不经意间,心里头一动,舒棠抬起头,正好瞧见门口的俊俏公子。 客栈里有不少人都被那俊俏公子吸引住了。 俏公子眉目生得极好,虽有些女气,可举手投足间,风流潇洒。 沈眉在酒肆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舒家小棠迎出来,眼神儿不由亮了一亮。 舒棠老老实实地与她道:“这位客官,外头坐满了,但里头还有位子,我带着您去。” 沈眉点了下头,跟着舒棠往里挤。一边走,一边又跟舒家小棠套熟络:“这酒肆,地段选得不错,南来北往的客人,走得累了,难免会在这处歇一歇。便是进账不多,也可旁听一些八卦,聊以慰藉,甚好甚好。” 沈小眉说话,向来易得罪人。可兴许是缘分,这话一出,却对了舒棠的胃口。 舒家小棠将沈眉引到一张方桌前坐下,点头道:“我也觉着,银钱多少,进账多少,我不太在乎,就想听听这南来北往的事儿。” 又道:“这位客官,想喝茶,还是吃酒?来些什么小菜?” 沈眉胡乱点了一气,舒棠挨个记下,挨个送来。 末了,舒棠看了沈眉一会儿,又问说:“这位客官,您不是南俊人吧?” 沈眉闻言,赶紧将茶放下,拱手道:“与姑娘一见如故,我也忘了介绍。敝姓沈,单名一个枫字,乃是大瑛永京人士,不知……” “沈公子是永京人?”舒棠愣住。 沈眉探过头来,语气十分惊讶,“怎么?姑娘跟永京,莫不是有些渊源?”说着,又抚了抚跟前的凳子,说,“姑娘,不要与我客气,坐下说。” 舒棠往酒肆看了一眼,见小厮们尚能忙活过来,便坐下身,迟疑道:“沈公子,你、你与我讲些大瑛永京的事儿吧……” 沈小眉生在永京,长在永京,大瑛禁宫沉箫城,她也没少去,一顿天南海北东西扯,便与舒棠彻底成了朋友。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黄昏至,夕阳西下。 沈眉见天色已晚,面露迟疑。 舒棠见状,不由道:“沈枫小哥,你是有啥难事儿?” 沈眉四下张望,见无可疑人等,便将板凳拉近了些,说:“阿棠妹,我向你打听一桩事儿。” “哎,你问。” “我听说……”沈眉顿了一下,“京华城中,有一处浮生堂,是京华城最大最好的,咳咳,青楼,可对?” 舒棠一怔:“这事儿……我不太晓得。不过京华城里的青楼,我就听说过三两间。这一间,是听说过的。” 沈眉又问:“那你可能够为我引引路?” 舒棠一呆。 “沈枫小哥,你……” 沈眉胡诌道:“阿棠妹千万不要误会,我此去青楼,乃是去寻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若能找到,那便最好,若不能找到,唉……” 从舒家酒肆出来,暮色已四合。云尾巴狼和景枫知晓沈眉的性子,吃过了夜饭,才来酒肆旁等她。 沈眉窜出来,大致将情形一说,得知云景二人已用过膳,不由作出悲叹状,道:“如此,便委实可惜了。我方才与小阿棠一场长谈,一见如故。末了,她还为我举荐了些南国佳肴。我听闻有一间不错,便想与你们一道去尝尝。既然你们已吃过了,而我素来又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不如今日就由我身先士卒,前往一尝。若然味道好,色泽佳,明日,我们便一道去吃个遍。” 说着,脚步一拐,便往城中灯火长街走去。 还没走几步,沈眉忽觉腰间一轻,她伸手一摸,呆然转身。 长街头,云沉雅言笑晏晏地立着。景枫面色漠然,手里拎着的,正是她的钱袋子。 沈眉一怔,复有颠颠地跑回去,要从景枫手里将钱袋子拿回。 景枫高她大半个头,又将钱袋举高,任她怎么踮脚都够不着。 云尾巴狼道:“我倒是听说,城中有一家青楼,名为浮生堂,楼里的姑娘甚好,小倌也不错。” 景枫一顿,面露薄怒之色。 沈眉大惊,赶紧道:“我绝未曾想到那竟是一座有小倌的楼子。想我以往,逛遍永京青青楼,喝遍大瑛花花酒。此来南俊,两国之别,定能从青楼可见一斑,我前去浮生堂,只为长些见识,非是为了那小倌,更不是为了那些花姑娘——” 说着,又去夺那钱袋子。 景枫板着一张脸,将钱袋揣入胸口,漠然道:“回客栈。” 云尾巴狼折扇一展,摇两摇。一边往前走,一边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寻常人家,都是相公去青楼,媳妇儿拦着。你们倒好,媳妇儿非要去青楼,却被相公收了钱袋。” 戏谑完毕,他已走出好大一段路。 沈眉与景枫同时一怔。 可是,月色苍茫,灯火华光。 此一时,彼一时。 沈眉望向云尾巴狼的背影,又忆及今日与舒家小棠的约定,不由地便乐了起来。 第88章 入夜,景枫枕着手臂,躺在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小眉一边四处捣鼓,一边回头看了他两眼。 搁下手边的东西,沈眉又跑回去,帮景枫掖了掖被角,这才放心回到桌前,点数她的小银票。 过了会儿,景枫翻过身,望向沈眉,问:“到底是什么法子?” 沈眉数银票正数得起劲,并未搭理这话。她讲小银票塞入自个儿的钱袋子,又将钱袋子搁得离景枫远远儿的。 景枫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眉回到榻前,掀起被角,一边往床上爬,一边道:“你方才也忒不厚道了。明知我去浮生堂是为了你大哥,你却摸了我得钱袋子来折损我,坏胚子。” 景枫将沈眉拦腰一包,推入床榻内侧,用被子将她裹住,笑道:“倒也是。你这个人,容易生些小乱子,可大事上,却件件妥当,时时清醒。今儿晚上,那一个要吃甚南国佳肴的几口,破绽百出,不是你的风格。” 沈眉闻言,内心欢喜,遂积极解释道:“英景轩晓得我爱逛青楼,我那么一提,不过是想让他忆起浮生堂这地方罢了。” “嗯?” “我早先就打听过了,小阿棠为人好,在这京华城,四处都很吃得开,唯独有一个对头。” “浮生堂?” “浮生堂里头,有个叫兰仪的姑娘,从前是个花姑娘,如今却做了老鸨。早些年,这兰仪给小阿棠使了不少绊子。小阿棠虽不与她计较,兰仪却是个爱记恨的人。” 景枫思索一阵,笑着看了沈眉一眼:“难怪了,原来是个激将法。” 沈小眉抖擞着精神爬起来,盯着景枫问:“你琢磨琢磨,我这法子妥当不妥当?” 景枫想了想:“这天底下,怕是没人能糊弄大哥。你这法子倒好,便是被他瞧出端倪,他也没奈何。”说着,伸出手,将沈眉揽过来,“前些天,你日夜在心里捣鼓,没想到真捣鼓出来一个不错的。” 沈眉道:“也就是踩人软肋,大哥的软肋,可不就是小阿棠嘛……” 景枫一挑眉:“你是个素来闲散惯了的人,我却没看出,你对大哥的事倒这般上心。” 沈眉一惊:“你莫不是连你大哥的歪醋也要吃吧?” 景枫盈盈一笑,并不作声。 沈眉伸出爪子,拍拍他的胸口。过了会儿,却敛了嬉笑的形容,一本正经地道:“要说呢,英景轩确然是个比你还坏的坏胚子。可若说我沈眉这一生有什么大恩人,他却能排上头一个。我即便再不靠谱,知恩图报这个理儿,我却是明白的。” 也是了。单说前一年,景枫堕崖,沈眉自昏睡中醒来,心如死灰,全没了念想。 后来,还是英景轩救了景枫。得知景沈二人,只愿做对平凡夫妻,他又将重伤的景枫送去沄州,远离永京城,自个儿担待了整个江山。 景枫听了此言,头枕着手臂,眼神愣愣地望向房梁:“大哥这一生,将担当看得极重。我与你,都欠他良多。” 沈眉想了一会儿,又道:“你还记得前一阵儿,我们在沄州时,接到司空写来的信。信上说,小阿瑟如今会叫娘了。大哥看了信,表面没什么。可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景枫淡淡一笑:“怕是在想,自己亏欠小棠姑娘吧。” “便是这个理儿了。大哥虽坏得没个底限,但到底是一个极重担当的人。” “我听你说,他从前跟小阿棠分开过一回。但那一回,两人之间,有的不过是情,所以大哥一去一回,心里头,便没甚太大负担。” “这一回不一样了。小阿棠已然是他的妻,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南俊,又十月怀胎,替他养了个公崽。他与小阿棠之间,就不单单是情,且还有责任。” “大哥这么一个重担当的人,自始至终,只辜负了小阿棠。也难怪他生了那么厚一张脸皮,长了那么聪明一个脑瓜子,却不知怎么去面对小阿棠。” 景枫又看沈眉一眼见她说得兴致勃勃,不由一笑:“所以,你便琢磨着将小棠姑娘带去浮生堂,让大哥担心担心,刺激刺激他,这样一来……” “我是这么打算的,”沈眉说到兴味浓处,又往景枫身上攀了攀,“过几日,我去找小阿棠,与她一块儿上浮生堂。到时,你和大哥莫要易容,也跟着我们,我……唔……” 话未完,便被堵了嘴。景枫伸手勾了她的后脖子,舌头如灵蛇,撬开齿关,探了进去。 唇齿缠绵,呼吸渐急。景枫又一个翻身,将沈眉压在身下,手伸入她的衣襟内。 沈眉一愣,一惊,忙道:“你莫要着急。” 景枫没理会她,只淡淡回了句:“想要你了。”说着,又以膝盖头分开她的双腿。 沈眉连忙扯过被衾,隔开两人,忙中抽空地道:“你莫着急,我跟你打听一桩很要紧的事。” 景枫顿住。 沈眉讪讪一笑:“我方才与你说话时,便觉你有些反应,后来往你身上蹭了蹭,果不其然,你就火烧火燎了,莫不是你如今的定力如此不济,竟经不起这般轻微的挑逗……” 不等她说完,景枫不耐烦地扯开她挡在胸前的被衾,继续动作起来。 沈眉又道:“或者容我揣测,你得知小阿瑟已有一岁之龄,不甘于落在你大哥后头,是以,你才急着赶着,也想与我打造一只公崽?其实你大可不必猴急,我昨个儿粗略算过日子,下月初五,乃是一方好时机。诚然,你若想夜夜努力,我亦不大介意,不知今夜可能够换个姿势否……” 隔几日,一番雨洗清秋。 舒家小棠收拾妥当,斜挎着她的小布包,便带沈眉往浮生堂去。 路上,沈小眉作感恩状,道:“若不是阿棠妹愿意带路,凭鄙人的认路本事,不知要在这偌大的京华城中迷失多久。” 舒棠厚道地点头:“与亲人失散的滋味不好受,希望沈枫小哥能找着自己的妹妹。” 沈眉持折扇拱手:“借阿棠妹的吉言。” 舒棠犹疑了一会儿,又道:“沈枫小哥,待会儿我们寻人时,得动作快些。浮生堂里,有个人……有个人与我关系不好。” 沈眉听了这话,自然连连称是,私心里,盘算的又是另一番主意。 两人绕过街头,街口处,便又出现两个公子。 公子均是精雕细琢的样貌,乍一看,还当是天上的神仙。 云尾巴狼折扇一转,眉峰微蹙:“她究竟意欲为何?” 嘴上虽是这么问,可心里头,已猜出七八分因果。 景枫看他一眼,只道:“跟去看看吧。” 沈眉说,她的妹妹,叫做沈小轩。浮生堂内,自然没有沈小轩这号人物。 沈眉作愁苦态,拉着舒棠借酒浇愁。她的酒量本是不错,三杯下肚,却开始装醉。吐了一肚子苦水,说甚大江南北寻了个遍,就是不见小轩轩。 舒家小棠先是耐心安慰,岂料后来,“沈枫小哥”彻底失了控,掀了人家的酒桌子,吓跑人家嫖客花姑娘。 浮生堂的老鸨兰仪在二楼看着,见到与“沈枫小哥”同路的人是舒棠,心生一计。 这二年,舒家小棠今非昔比,招惹不得。可此一回,舒棠自个儿送上门来,还砸了浮生堂,这便怪不得她兰仪了。 兰仪嚷了两声,浮生堂内,便窜出一群黑衣打手。“沈枫小哥”陡然清醒,抓了舒棠的手腕子就开逃。可她不辨路。别人逃跑,都往门外逃,她却可劲儿地王浮生堂内跑。一干打手都被她跑懵了,一时没能跟上。 两人逃到后院,见打手已跟来。沈眉又挂出一副情急的嘴脸,与舒棠慌慌张张道:“阿棠妹,咱们这么逃,不是个办法。” 舒棠十分着急:“那可怎么办?我虽会些功夫,但我打不过他们。” 沈眉四下一望,当机立断道:“这样,我暂且引开他们,你赶紧寻处地方猫起来。等到夜里,你糊脏了脸,再溜出来。” 说着,便甩开舒棠的手,脚步一溜,便一路高调地往园子的另一侧跑去。 沈小眉自不可能引开所有的打手。舒棠在原地呆了半刻,花圃内,又闪出几个黑衣人。 黑衣人互看一眼,喝了舒棠一声,正要一拥而上。就在此时,只见一个人影快如疾电,挑扇勾走一个人的短刀子。 刀子在扇尖转几圈,再借力飞出,不等黑衣人反应,他们身上便各开一道血口子。 那人将折扇一收,声音淡淡:“滚。” 黑衣人审时度势,连滚带爬地跑了。园子内,又慢慢静了下来。 舒棠怔怔地看着前方的身影。牙白衫子,修长挺拔。她心里有个揣测,可又不敢相信。 只怕这是一个梦,所以放轻了呼吸,怕梦被惊扰,人又散去。 好半晌,两人都没有言语。之间隔了一段路,像是六年时光,总不能团圆。 舒棠小心翼翼往前迈了一步,轻轻喊了声:“云、云官人?” “云官人,是你么?” 前头那人,忽地笑了一下。悠远的声音,像是隔了许久才传来,却依然这么熟悉。 “六年多前,也是这样的。那时,胡通带了一帮打手来拦我们。你说要保护我,我却骗你说我不会武功。后来……将你打晕了去,用同样的招式赶跑了那些打手。结果那日打手走了,你却睡得香甜。” “当时,我将你抱到稻草席上,突然想起小时候,你问我是不是要讨媳妇儿的事。你小时候不比现在,真是胆肥了,还亲了我一口。所以六年前,我就想啊,老天让我再遇上你,让我把小时候债讨回来。所以我一时玩心起,便……便趁你睡着,回亲了你一下,算是还给你。” “可我怎么能想到,有的缘分,一旦开始了,就再也算不清了呢……” 云沉雅说着,回过身来,因不知如何解释,所以有些语无伦次。 “没什么沈枫小哥。她是沈眉,我的弟媳妇儿。今日这一出,也是……也是她的主意。我虽看了出来,可我……其实她亦是为我好,晓得我不知如何面对你,便用这个法子,将我激出来。对了,景枫也来了,他很好。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很,很想你,我……” 舒棠呆住。她又往前迈了一步:“我也很想云官人,可我怕北边的人找你麻烦,没敢给你写信,你别怨我。” 云沉雅摇摇头:“不怨。” 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一直牵挂,却从未怨过。 像是有许多话,却不知如何说起。舒棠又急忙道:“云官人,那个,莴笋白菜个头又大了,它们现如今学会帮我爹守院子,我每天出门,都很放心。” “嗯。” “今年过年的时候,灰爪兔死掉了。大夫说灰爪兔寿岁不长,只能活五年。不过我最后还是给它们起了名字,一个叫阿灰,一个叫阿爪。” “嗯。” “云官人,我、我还给你生了个儿子。我不会起名字,因记得你从前总念叨公子无色,所以就想叫他云无色。后来我爹说,不如用萧瑟的瑟,可以多一个一生平稳安乐的意思。” 舒棠说这些话的时候,瞪大了双眼,泪水从眼眶里滴滴滑落,可她却未曾眨一下眼睛。 怕这一合一开间,又相隔天涯两端。 云沉雅听了这话,却沉默了。过得半晌,他低低地说:“云无瑟,这个名字,很好很好。” 舒棠往前一步:“云官人,小阿瑟会叫娘了,会说一些简单的词儿,可他不会叫爹。我、我们,始终都……等着你。” 云沉雅听到这里,猛然抬头。眼里尽是水光,睫稍一动,泪珠滑落,打在手背上。 然后他仰起头,闭上眼。 南国的风悄然拂过,携着许多经年往事,在这片土壤尘埃落定。 云沉雅嘴角抿出一枚极淡极轻的笑,像是终于释怀。 张开眼,又是那只大尾巴狼。一脸安泰,满目恣意:“小棠妹,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第89章 棠花巷子还是老样子。梧桐树老了些,秋海棠绽放如霞。 云沉雅跟着舒棠回家。 舒家客栈门前寂寂,门内却有一阵骚动。云尾巴狼一愣,下意识躲了躲,尔后,他便顿在了原地,安静地看着莴白二狗扑来。 何必要躲开呢?反正这一回,他是真地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莴笋白菜头一回顺利扑到狼主子,得瑟得直叫唤。 云沉雅笑着伸出手,要去摸摸它们的头,可手却在半空停住了。 莴笋白菜的后头,跟了一个矮小的身影。他蹒跚着步伐走过来,黑眼珠似深潭,正愣神地看着云沉雅。 云尾巴狼张了好几次口,最终才不确定地,沙哑着嗓子唤了声:“……阿瑟?” 小阿瑟盯着尾巴狼看。过了会儿,他忽地偏过头,跑到舒棠腿下,张开手脆脆地说:“娘亲,抱。” 舒棠蹲下身,将小阿瑟牵到尾巴狼跟前。 她垂头抿着唇,嘴角的笑意有点憨厚,有点赧然。然后她说:“阿瑟,这是……你爹。” 云沉雅从未这么紧张过,连呼吸都放轻。生怕哪一口气吸得急了,吐得慢了,就会吓到他的小狼崽子,就会惹小狼崽子嫌弃。 可是呢,云无瑟到底是尾巴狼的儿子。他偏头盯了尾巴狼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尾巴狼的眼稍,碰了碰他的嘴角。 舒家小棠在云无瑟耳边轻声道:“阿瑟,叫爹。” 但云无瑟只睁大眼,怔怔地看着尾巴狼。 过得一会儿,他将手摊平,像是索取认亲信物一般,伸到云沉雅面前。 云尾巴狼心跳得极快,还有点发懵。他没跟小娃娃打过交道,头一回上阵,彼方便是自个儿家聪慧过人的狼崽。 尾巴狼四下望去,目光最终定在腰间的锦囊。 这个锦囊,他带了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只因大瑛朝的承轩帝宝贝得紧,不少人便将它当做无价之宝。 尾巴狼取下锦囊时,还有点不舍。他将锦囊放在狼崽子的腰间比了比,觉得有些大,便翻出里头装着的荷包。 舒家小棠一瞧见荷包,便呆住了。这是六年前,她亲手缝制的。 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久到她都快忘记了。 那时候,他们相识不久。尾巴狼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表面诓小棠妹给自己求平安符,实际却在琢磨给舒家客栈安放炸药。 但是小棠妹一直老实,非但顶着大太阳为云沉雅将平安符求来,还亲手缝制了个荷包,一齐送给她的云官人。 荷包做工粗糙,平安符也不一定灵验。彼时他未动情,她也更未动心。可莫名奇妙的,这个平安符就被云沉雅放在了锦囊里,带在了身边。 一如多少年来,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说的情,不见天日。 小阿瑟好奇地接过荷包,左右翻了翻,很是喜欢。须臾,他又学着尾巴狼的模样,将荷包往腰间挂。可他人小手笨,总是系不上。 狼崽子抬头,无助地看向尾巴狼,指了指荷包,脆生生唤了一声:“爹——” 很后来,很后来,尾巴狼常常对舒家小棠说:“当年小狼崽第一次叫我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角歪了一下,笑得坏透了。我当时就想,这崽子日后一定是个坏蛋。太会装了——” 可说完这话,尾巴狼又会沉浸在回忆中,先一思索,再一笑,喜滋滋又添一句:“不过这也挺好,脸皮厚,不吃亏,还能欺负人。” 不过彼一年,云无瑟确然长到可以欺负人地年纪了。 偏生他装模作样很讨喜,街坊邻居都喜欢他。 而云尾巴狼呢? 云尾巴狼时而在酒肆,时而在客栈,时而与舒棠一起酿酿酒,闲散的时候,便坐在院内的小竹凳上晒太阳,不时给小尾巴狼传授一些为祸之道。 京华城又添一道风景—— 有一对父子,大的小的都像神仙。他们经常一起走在大街上,悠哉乐哉,散漫又闲适。 后来呢,这对父子渐渐有了变化。大的依旧挺拔,小的逐步高大。两人一人挑着一柄折扇,四处张望,指指点点,端的是俗世风流。 当然,时而还有一个姑娘作陪。姑娘模样好,眉心一点朱砂,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像只老实憨厚的兔子。 谁说狼是兔子的天敌? 南俊国,市井间,有这么一个传说。 说是舒家有只兔子,嫁给云家一只大尾巴狼。他们一起经历了分分合合,后来生了一只小尾巴狼,又生了几只小尾巴狼。往后数十年,狼给兔子找吃的,将兔子照顾得平安又幸福。 而他们一起,平安又幸福地渡过了许许多多年。 这么多年里,若要单挑一日出来说,那便回到南俊长阳帝继位的那个春天吧。 长阳帝元年的暮春,小尾巴狼三岁有余,能跑能跳。景枫与沈小眉抱着刚得的二闺女儿,跑来南俊国跟哥哥嫂嫂炫耀。 于是四人在楼台上沽酒。 楼台下,是如烟笼寒纱的湖水。 淡酒过三巡,说起当年事。景枫提及小时许愿的木牌,打趣说那时许愿成了真,英景轩娶了个好媳妇儿,英景枫娶了个坏媳妇儿。 云尾巴狼却厚脸皮地从怀里摸出一块,背面写着“愿家兄长安,世无干戈”。 看着这木牌,想起当年烽火杀伐,那时生死离合,四人都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沈小眉先打破沉默。 “南俊也有许愿牌子,规矩跟永京不大一样,夫妻俩可以共写一个,若是有儿女,又需另写一个。上回我与景枫来,去试了一试,也是许好愿往树上挂。” 于是云沉雅就想,既然木牌子许愿这般有用,不如带着小棠妹和狼崽子也去一趟。 一家三口去许愿的路上,舒家小棠问云沉雅说,景枫跟沈眉到底能许什么愿? 云尾巴狼笑起来,一脸无所谓,说八成是什么万水千山,岁月久长云云。 三人许愿前,尾巴狼给小狼崽买了一把折扇。大狼摇着扇,小狼机灵地也跟着摇扇。 大狼就又笑了,说小子颇得你爹真传啊。 两个许愿木牌子。尾巴狼帮小狼崽写一个。舒棠为自个儿和云沉雅写一个。 写完了,往树梢一挂,又是一场功德圆满。 却说当日黄昏暮色起,天边一道霞光流绯,如静默开放的海棠。 近一些,是三个人并排远去的身影。 云尾巴狼走左边,舒家兔子走右边,中间还有小狼崽,他跟他爹一般,摇着扇,勾着笑,闲散有余,清欢有余。 而他们身后,两个木牌子淬了夕阳最后一缕金晖。随风摇动,于枝头轻晃。 奇怪的是木牌子上,一个字迹苍劲潇洒,一个字迹方方正正,写着的,却是同样四个字。 公子无色。 这是云沉雅一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