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所谓水鬼,便是那些投水自杀或者失足溺水的冤魂。他们经年累月徘徊在当初淹死的水域,静静等待着岸上的人,伺机将他们拉入水中来充当自己的替死鬼。 这是他们投胎转世的唯一途径。 九霄河,九曲直上通云霄。顾名思义,这是一条又宽又长的河,甚至二十里外还连着一片望不见彼岸的湖。 每年夏天,淹死在九霄河里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可即便如此,十年过去后,苏玨仍旧是投胎无望的水鬼一只。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水鬼也算一种职业的话,那么苏玨就是那种花了十年都没考上童生的。 并且鉴于这个行业童工居多,年龄都在七八岁上下,于是二十五岁才溺毙的苏公子的尴尬……便可想而知了。 就在昨天,陪伴了他三年的小伙伴豆子终于也忍无可忍地抛下他转世去了。告别时,豆子那怒其不争的怨怼眼神可真让人哭笑不得。阳世阴世加起来,在这世间好歹也徘徊了三十几年,到最后竟要一个小鬼头替自己操心,苏玨莞尔后,又觉涩然。 头顶的天空依旧湛蓝湛蓝的,照进水中的阳光晶莹剔透。河岸上有妇人正声嘶力竭地喊着,一声声大毛大毛,叫得苏玨心里五味杂陈。怜悯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大毛,却是目光呆滞地追随着妇人蹒跚的身影,静默不语。 苏玨摸摸那孩子的头,纵使十年间里这场景已在眼前重复过无数遍,骨肉离别却依然叫人心酸难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竖起耳朵来也听不到半分声响时,身后才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苏玨一回身,便看见那拄着一根木拐,寿眉及肩的龟叟。 “老人家。”比起在这河床中栖息了三千年的寿龟,他的十年不过弹指,却日日如年。 “小豆子走了。”龟叟径自在苏玨一旁坐下,看着漂浮于河中央的大毛,一张满是树皮般褶皱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你也该走了。” 苏玨堪堪露出苦笑:“是啊,我是该走了。”复又半开玩笑地道:“只是这河里怎么竟是来些不会水的孩子呢。” “大人也是有的。”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龟叟颤巍巍指着不远处的湍流道:“十几年前便有个妇人淹死在那里。她断了条腿,无钱医治又不愿连累家人,于是就来这里自尽了。河水带着她顺流而下,过了好些时候才淹死,她的儿子便沿着河岸追了很久。” 苏玨怔怔望着鬼叟所指之处,静逸的水面似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吞噬着不知名的孱弱身躯,河堤上是哪家少年正绝望地哀嚎。 一时间竟是无语。 “人世辗转,众生皆苦,倒是我浅薄了。” 龟叟闻言却连连摇头,无奈一声长叹:“你只见众生皆苦,却不见六道轮回,来往无其数,无非天地因果。” 不远处,大毛蜷缩成一团,依旧一动不动,苏玨落寞地笑笑。他自己也是有个孩儿的,只是父子缘浅,未及那孩子降生自己便葬身于此。 他虽未做过一天慈父,但仍记得当时欢喜雀跃,翘首期盼他来到人世的心情。为人父母者大体皆是如此吧,不求孩儿聪慧过人,闻达诸侯,惟愿他良善正直,一生平安无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又怎忍心为着自己解脱,便害了人家孩儿。 然而这番辗转心思,在跳出三界的仙家眼中只怕又是看不穿的红尘执念罢了,苏玨明白,于是便不再多言。 “也罢,规劝于你,倒是老朽起了执念。来来来,继续下完昨天的棋吧。”龟叟席地而坐,长袖一挥,眼前便是黑白胶着的战局。 苏玨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这一老一少手执黑白棋子,消磨着光阴,时间对于一只水鬼来说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只是日头越是西落,苏玨便越心不在焉起来。 对此,龟叟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多言,只是心无旁骛地落下最后一子,便开始慢条斯理地数子算目。 夕阳西下,河面染了落日的辉光,岸边传来孩童稚气又蓬勃地嬉笑声。下了学的半大小子,三五成群,好像撒了欢的鸭子,在河边笑闹成一团。 苏玨的心神好似长了翅膀,不由自主地便被这群孩子吸引了过去。他目光穿梭游走于孩童间,装似无意,却又像在搜寻着什么。 忽然,岸边林间又匆匆蹿出一少年,冲着岸边喊了一声“苏尚”,人群中立即有人虎生虎气地回应。 苏玨循着那稚气的声音望去,找到那名叫“苏尚”的男童,便再也挪不开眼。 苏玨也是有个孩儿的,怎奈父子缘浅,未及那孩子降生他便葬身于此。 只是父子缘浅,却并非无缘,暑往寒来十余载,牙牙学语的娃娃总会长大,大到足够违背长辈苦口婆心的叮嘱,偷偷跑到这河岸边玩耍。 有时,苏玨真庆幸自己是只水鬼,没有黑白无常引路,平白偷得这些年时光。 东君抚绿,夏日繁花……父子总有相见的时候,哪怕仅是隔着浑浊水面的匆匆一瞥呢。 看着他时不时裤子上又多了个补丁,额头又磕出了个疤,被日头晒得黝黑,看着他领着一群孩子上树掏鸟蛋,又险些从树上摔下。他出现在河边时要担心,他隔了一阵子不出现时又要担心,就这样既担心又无奈地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时间,似乎又重新变得有意义了。 苏玨并不贪心,如果可以,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只是偶尔看看,只是远远地看看就好。 这才几日不见,尚儿好像又长高了些许。 正在苏玨盯着儿子仔细端详之际,林间蹿出的少年却是怒气冲冲地抓住了苏尚的衣领,将其扑倒在地上。 “苏尚!敢把蜘蛛放到小爷衣服里,小爷我今天跟拼了!!”说着,便是两拳打在苏尚身上。 既然敢抓蜘蛛,苏尚又哪里会是省油的灯,生生挨了两拳之后,竟是张嘴一口,狠狠咬上了少年的胳膊。 “啊!你属狗的啊!”少年痛极一松手,便被苏尚一脚踹翻在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二话不说,就此扭打在一处。 其他孩子见状,有的惊恐,有的兴奋大叫,却都是远远站着,不敢靠上近前。 苏尚向来顽劣,苏玨自是清楚不过。恼怒他平日里尽是搞些捉弄人的把戏,不思上进,可看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又是心疼,正是心急又束手无策之际,在岸边厮打的两个孩子却是一脚踩空,双双掉进了水中。 “不好了!苏尚跟颜林落水了!!” “不好了!!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快!快去叫先生来!!” “楚先生救命啊!!苏尚跟颜林落水了!!!!!” 原本看热闹的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哭喊着在岸上抱头乱窜,有稍微年长点的,便拔腿朝着村中跑去。 九霄河,向来以地势凶险著称,从河岸望向水面,往往深浅难辨。明明看上去不过刚没脚踝的水深,一脚下去,却是深不及底。再加上水势诡异多变,河底水草遍布,向来落水者,往往皆是九死一生。 落水的孩子们早就忘记了先前的打斗,在冰冷的河水中拼命挣扎着,却敌不过湍急的水流,渐渐被带向河心深处。 苏玨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被激流吞噬,却是一步也动弹不得。根本未曾注意到蛰伏于河底的大毛正一脸怨怼地注视着男童,目光咄咄,蠢蠢欲动。 苏尚拼尽最后的力气一跃而起,再次挣脱出水面,一直虎视眈眈的大毛却突然化成一道鬼影窜了出去,一把拽住了孩童的脚踝,狠狠地朝水下拉去。 “啊——救命、救——” 四肢并用,那小小的身子在水中奋力地扑腾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脚上的桎梏。 大毛阴戾地笑着,露出森森白牙,为不久后便能逃脱升天雀跃欢喜着。 人有人道,天有天道,拉替死鬼下水,便是水鬼的“道”。苏玨水下徘徊十年,那是苏玨的选择,又怎能阻碍旁人逃出生天? 然而大毛的动作却像是一道天雷击中了苏玨,再也顾不得什么天道鬼道,便飞也似地追着大毛冲了出去。 苏玨一边拼命托着苏尚的身子,一边费力将早就红了眼的大毛从苏尚的身上挣开。 只是成了水鬼的大毛早已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小童,不但力大无穷,并且对这世间再无半点怜悯同情。 苏玨纵使拼尽全力,也无法将苏尚顺利送出水面,局面一时间僵持不下。 “滚开!!不要碍事!!” 屡屡无法得手,大毛恼怒地瞪向苏玨,浑身戾气冲得他神情如厉鬼般狰狞恐怖。 苏玨虽于心有愧,但面对骨肉至亲,却毅然选择了对这怒吼置若罔闻。 河岸上又是一阵骚动。 有村民闻讯赶了过来,见了河中险状,急忙脱了衣服准备下水。 其中有个穿着粗布长衫,书生模样的青年,见状更是大惊失色,只见他惨白着一张脸,连长衫都未来得及脱下便跃入了水中。 “楚先生!等等!” 其余村民见他贸然入水,简直一刻也不敢耽搁,纷纷跟着下了河。 前来施救的青年水性极佳,入水后将长衫褪去,动作更是如游鱼般迅捷。 不多时便来到了苏玨近前,一把捉住了苏尚的双臂。 正苦于应对的苏玨见状,简直喜出望外,连忙借助青年力量,试图将儿子推向岸边。 眼看青年的双手“穿过”自己的双手,与之交叠。苏玨本无心理会,却哪知莫名心魂一震,一阵天旋地转后,便失去了全部意识。 第002章 “我来看看苏尚。” 楚先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并且走到哪都是一副“别人欠我二百吊”的样子。可是苏玨觉得他是个好人,不光因为他救了尚儿,更因为他手里正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村东头张屠户家里买来的二两五花肉。 楚先生一无田,二无地,平日里就靠教孩子们读书维持生计,农忙时再到田间帮帮忙,补贴家用。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楚先生的家,简直再贴切不过了,风吹雨淋,冬凉夏暖,就算想刻篇“陋室铭”以明志,都找不到半面不掉渣的墙。 平日三餐,菜汤下饭已是常态,用猪油炒菜都算是开荤了。 即便如此,自苏尚溺水至今已有六日,楚先生便来苏家探望了六次,每次必不空手而来。鸡蛋,活鱼,小母鸡……楚先生下了血本,简直要把家底掏空。 苏老太太则是个要脸面的人。早些年间苏家可是十里闻名的大户人家,再往前追溯个百十年,祖上那是出过朝廷要员的。先祖侍奉皇帝左右,真是风光无限。更何况她自己未出嫁前,也是养在闺阁里的千金小姐,家世显赫。穿衣洗漱都有人伺候着,轻轻咳嗽几声,都得折腾个人仰马翻。这身前身后,谁人不是低眉顺目的,平日里哪里用得着跟谁寒暄客套呢? 后来苏家没落了,麻袋片上绣花,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苏玨父亲这一辈,便只剩下临河村里一座老宅跟若干田产。 再后来,苏家寄予无限希望的独子淹死在九霄河里,没多久,好好的媳妇又因难产跟着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打击接踵而至,没多久,苏老爷子整个人便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 偏偏祸不单行,苏玨过世后没两年,莫名一场大火又将苏家老宅烧了个精光。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背后人人都说,苏家老爷这辈子虽然庸庸碌碌,没什么作为,又惧内的厉害,人却实在是个厚道又老实的好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哟,竟落得这般境地。 但无论苏家如何没落,终究是只瘦死的骆驼。此后苏老太太做主,遣散了家仆,又变卖了余下的田产,二老领着孙儿,外加一个下人,一家人换进了小点的房子,生活还算富足。 然而即便身边只剩下一个下人,苏老太太依旧记得自己是个主子。 于是她看看这位连着登门的楚先生,再看看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一声不吭地拈过纸包上的细绳,又将之递给了一旁的刘妈。随后指了指苏尚躺着的屋子,人便仪态万千的走开了。 楚先生早就习以为常,便视若无睹地推门进了苏尚屋里,刘妈则目送着苏老太太的背影,嘴角边尽是憋都憋不住的怪笑。 作为这屋子里唯一的鬼魂,苏玨心中却是道不出的五味杂陈。 九霄河蜿蜒而下数十里,水下有鬼,岸边则有人,有人的地方便有“人声”,洗衣的妇人,打渔的渔夫,三五不时,便会带来不少岸上的消息。 所以苏玨知道这十年间苏家发生了什么,包括儿子的出生,妻子的过世,父亲的疯癫……以及那场灭顶的大火。 可传闻不如亲见。 他看不见刘妈眼中那个惺惺作态,滑稽可笑的苏老太太。他只看见一辈子养尊处优的母亲,粗糙的双手,两鬓的斑白,以及一身褪色的锦缎。 而他如今一介孤魂野鬼,竟连与她母子相见也是不能! 如此想罢,苏玨又是一阵心酸难耐。 “先生!!” 少年不识愁滋味,屋里的小孩儿见了先生,就好像蜜蜂见了蜂蜜,声音都猛地拔高了。 说来也奇怪,楚先生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打手板,罚抄写,下起狠手来更是生灵涂炭,惨绝人寰。这临河村里别说学孩子们怕他,就连孩子他爹娘经过一阵耳濡目染,见了楚先生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 可偏偏苏尚不怕他。 楚先生一瞪眼,其他孩子早就吓得心肝乱颤了,哪还敢造次?只有苏尚,还敢继续打滚耍赖,一哭二闹,磨得原本怒发冲冠的楚先生哪还有半点脾气。并且屡试不爽,绝无失手。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体便是如此了吧。 “好些了吗?” 坐于床边,楚先生依旧是那平静无波的语气,抚上苏尚额头的大手却是格外轻柔。 “好多了,我中午还吃了两只鸡腿呢!”苏尚嘿嘿一笑。 “既然如此,那明天便来学堂上学吧。”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苏尚便如那霜打的茄子般,登时蔫了下来:“可是……我吃完鸡腿,下午就上吐下泻,直冒冷汗,肚子到现在还疼着呢。先生,我怕是病得更厉害了。” 说着,他人便捂着肚子,一脸虚弱地倒在了床榻上,瞪圆了一双水气氤氲的大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楚先生。 前一刻还生龙活虎,后一秒便萎靡不振,连苏玨都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孩子不去戏班真是可惜了。 “……”袖口被人拽着,晃啊晃的,眼看又要扯出个洞来。楚先生终于轻叹一口气,道:“那就后天吧。” 可小孩还是不满足,见先生松口,忙再接再厉:“大后天不行吗?先生,我真的难受,我现在夜里睡不着啊,一闭眼,梦见的还全都是水,好像有鬼在往下面拉我。” “……那就大后天。” “那大大后天——” “苏尚!”楚先生实在忍无可忍,沉声喝道:“你往颜林衣服里藏蜘蛛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见先生真的动怒,苏尚立即噤声,瘪了嘴小声嘟囔道:“大后天就大后天嘛。”言罢,嘴角一翘,又狡诈地笑了,真是变脸如变天:“先生?你今天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五花肉。” “啊——”苏尚小脸一跨,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怎么?不喜欢?” “也没不喜欢。”可那神情,明摆着就是不喜欢。 “你想吃什么?” “嘿嘿。”小孩舔着脸笑了:“先生,过年的时候祖母带我去镇上玩来着,我还记得镇上有家王记,他家的桂花糕真是又甜又香,一想起来我就流口水,这要能吃上两口,说不定我好得更快了。” 苏玨汗颜。 趁火打劫,这孩子究竟是跟谁学的,不成个样子! 十年前,王记的桂花糕已经要价三文钱一块,若再添两文便可换一斗米了! 楚先生为了省钱买这二两猪肉,已经连接喝了两天的菜汤,兜里哪还来得富余银钱。苏尚天天与先生相处,又怎么会不知他处境艰难。君子知进退,言行有度,哪料到这孩子竟这般不知为他人着想。 养不教,父之过! 又看了眼先生洗到发白的破旧长衫,苏玨简直要扒开个地缝钻了进去。 楚先生却依旧是那副任凭泰山压顶,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他将小孩重新塞回被子里,又压了压被角,方言道:“田里农忙,先生这几日暂时脱不开身,等过两天得闲去了镇上,便给你带几块回来。” 苏尚闻言,又是一阵欢呼。 苏玨则是越发地抬不起头来。 这师生二人自是觉察不到一只鬼的羞愤,苏尚又缠着楚先生说了会话,待到先生起身,这才犹豫着将其叫住。 “先生。” “嗯?” 小孩支支吾吾:“颜、颜林好些了吗?” 颜林,便是那天同苏尚一起落水的孩童。 “颜林今天已经来学堂了。” “哦……”难得的,苏尚脸上露出了愧疚的神情。 学生知错,先生总算欣慰,又摸摸他的脑袋,淡淡交代了句“大后天记得来学堂”,便转身离开。 那天后来的事,苏玨听村民们谈起过。楚先生从水中救出苏尚,交给村民后,又一头折回水中,将另一名溺水的学童也拉回了岸上。 这往返两趟,楚先生自己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最后是让村民们扶着回村的。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比起先生来,苏玨觉得当时一心想着苏尚的自己,实在愧对古之圣贤。 苏玨跟着楚先生出了苏家。 天色昏沉,只剩天边外的一缕晚霞,乡间的土路上,先生一人独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却让人更容易透过长衫,看清那一节节背脊的形状。 瘦得厉害。 苏玨体会着做鬼的好处,细细端量着这个高挑却不壮硕的男子,看他目光如炬,薄唇轻抿,纵使周遭空无一人,也不肯松懈片刻似的,更别提那习惯性紧锁的眉头,犹如一根紧绷的弦……苏玨摇摇头,可惜了啊,好端端一张俊朗英气的面孔,便被这不苟言笑的气场破坏殆尽。 然而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苏玨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在水中失去意识,再度醒来,便是在这个人的家中。 无缘无故,水鬼竟离了水,简直闻所未闻。苏玨以为是自己那日的所为触怒了地府,于是他等着天降异相,等着黑白无常,等着接受应有的惩罚……可接连几日过去,却是风平浪静,一丝征兆也无。 白天风和日丽,夜晚月朗星稀,别说黑白无常,这临河村里除了自己,苏玨连第二个鬼影都没得见。 更奇怪的是,苏玨发现自己无法离开楚先生太远。 在半个村子间走走尚可,若要走得更远些,便又会如那天一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醒来,仍旧在楚先生身边,无论先生身处何方。 而经过这几日的观察,苏玨相信楚先生对于身后跟着个鬼魂一事也是浑然不知。 莫非是附身? 可看楚先生行动自如,谈吐如常模样又不像。 这事,真是越想越透着古怪。 哇——哇—— 老树上的乌鸦粗劣嘶哑的叫着,苏玨猛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停下了脚步,再抬头,发现前方的路上,先生只剩下个豆大的背影。 第003章 从古至今,不论正史野史,或者戏本闲话,这世间的故事里,人与鬼,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且不说远的,就是这小小的临河村里,亦流传着不少奇闻。 比如那村西的张寡妇,可怜丈夫死得早,留下一对孤儿寡母,辛苦度日。村里人都说,这张家媳妇啊,真是个有气节的人,任凭多少人劝其改嫁,也从不肯点一点头。就这样熬到第四个年头,有一天的晚上,张寡妇做梦,梦见她那短命的相公回来了,拉着她的手啊,把她带到了前院,然后笑着指了指篱笆下。 第二天一早,张寡妇扛着锄头出门,果然在那篱笆下挖出了几个银锭子。 大家说,好人有好报啊!这是张相公感其情谊,托梦报恩呢。 又好比刘家的二狗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娘去世七年了,逢年过节,他竟是一张纸钱也未曾烧过。于是这次春节刚过,他那平日里张横跋扈的媳妇便染了怪病,两只脚肿的跟馒头似的,成日里在家鬼哭狼嚎,说她婆婆正拿锥子扎她的脚。 二狗子吓得傻了眼,惊恐之下,忙从镇上请来了赵大仙。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又烧了不计其数的纸钱,他那媳妇的一双脚啊,才总算保了下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归是劝人向善的。 但细想这些奇事,却总是发生在关系亲近之人之间,比如母子,夫妻,亦或亲朋好友。 于是苏玨开始回想他生前与这位楚先生的交集……则确实没有十分特别的地方。 他只记得楚先生姓楚,名羿,十几年前刚来到村上的时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而他自己,方才二十出头。 那一年,南边闹饥荒,楚羿原是跟着家人逃荒出来的,准备北上投奔亲戚,然而这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走到临河村时,就只剩下楚羿一个人了。 村民们发现他时,他已饿昏在村外的破庙里。老村长看这怪孩子可怜,便商量着大家将他收留下来。 临河村几十户人家,一家省一口吃的,也好过让这么小的孩子孤苦伶仃,流落在外。 于是大家将村中一处弃用已久的屋舍修葺了一番,从此,楚羿便成了这临河村中的一份子。 那时的苏玨成亲还没多久,对独子寄予厚望的苏老爷便成日里敦促着他读书备考。 苏玨当时年轻浮躁,又是新婚燕尔,偶尔被老爷子叨念得烦了或者遭遇瓶颈,便会偷溜出家门,四处走走散心。 而每次下学后路过学堂,总能看见楚羿独自坐在那里,专心致志的模样。 一时兴起,苏玨便会进去搭话,再帮少年讲解一些晦涩难懂的地方。时间久了,倒也还算熟稔。 因为可怜这孩子身世,苏玨平日里也会带些稀罕的小玩意儿,小吃食给他。 不过楚羿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个性有些孤僻,平日里见他总是独来独往的,就是跟年纪相仿伙伴们也不如何亲近。脑子倒是顶聪明,似乎这书本中就没有什么他不懂的东西。 那时候他就常感叹,这孩子若不是出身苦寒之家,将来必是人中龙凤。 但怜惜归怜惜,他本身重任在身,精力有限,为了不辜负爹亲的期望,出门散心也是偶尔为之。所以对于楚羿的关心,苏玨只能说自己是“量力而为”。 就像他也曾帮王二捉过蚂蚱,替刘婶写过对联一般……举手之劳,实在称不上特别。 却不成想有朝一日,楚羿成了楚先生,而苏玨,则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背后魂。 苏玨堪堪苦笑,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了那般? 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 微风携杂着料峭轻寒,天刚破晓,楚先生便已夹着书本走在了去学堂的路上。 注意到先生长衫下摆的一丝湿意,足尖的一点泥泞,苏玨环顾四周野草高树,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竟是一夜细雨无声。 院舍犬吠,树上莺啼。 路上,间或遇上三三两两往田间去的庄稼人,彼此招呼一声,又是新一天的开始。 “喂,快看,那边的不是楚先生?” “可不是嘛,以前倒没发现他是个热心肠的,一下子救了苏家林家两个小子。” “其实这么一看呀,楚先生也挺不错,品行好,长得也俊,又是个读书人,就是这家里太……唉!” “哎哟哟,说这话就显得咱们太嫌贫爱富了。人家楚先生还年轻,又不是穷一辈子,这一肚子书还能白读了?说不准哪天就考取个功名,一步登天呐。” “这孩子就是话太少,闷葫芦似的。” “男人嘛,要那么多话干嘛?又不是茶馆里说书的。我倒觉得他这样的,跟你们家巧梅挺配。” 井边上,林婶正提着水桶跟王婆咬着耳根,滴溜溜的两双眼睛,偷瞄着经过的楚羿,仿佛在看上秤的猪肉。 苏玨看得明白,听得真切,再瞅一眼对此一无所知,仍板着脸走路的楚羿,顿时便笑了出来。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隔着一道墙,楚羿正带着一群孩子们摇头晃脑。苏玨则坐在墙根下,听着村里蜚短流长。 学堂内书声琅琅,学堂外这三姑六婆的家长里短也是绘声绘色,精彩纷呈。 “林家的巧梅今年多大了?看着也该找个人家了。” “谁说不是呢,这孩子啊,哪都好……就是脚太大了。” “老张家的狗又咬死了隔壁的两只鸭子。 “看来啊,这狗果然是谁养的像谁,跟主人一个德行。” “宋员外家的公子这两日看着又憔悴了不少啊。” “可不是嘛,听说他昨个夜里又跑出去啦,大清早被发现躺在家门外,衣衫不整的……说不准啊,真是狐妖作怪哟!” “还是只骚狐狸,专门勾搭年轻汉子。之前老王家的儿子,老刘家的女婿,还有村西的贺三郎……成日里茶不思饭不想,就跟丢了魂似的,人都傻啦!” “可惜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作孽哟——” 苏玨听得入迷,对这众人口中人人得诛的狐妖有些欲罢不能。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小时候看《山海经》时,便对这长着九条尾巴的狐妖非常好奇,后来长大些,又听人讲了白蛇报恩的故事,对于这些山野精怪的传闻更是越发地着迷。 当时便想着,若有机缘,必是要亲眼见识一番,才算不枉此生。而如今成了鬼,除了对鬼神一事更为笃定外,好奇心,倒是不减当年。 狐妖的故事方听到一半,学堂里的读书声却戛然而止。 原来是老村长叫人来找楚羿。月底近了,村里账目有些出入,劳烦先生帮忙看看。 楚先生这就要走啦! 今天终于可以提早下学啦! 学生们窃窃私语,掩不住喜上眉梢。 哪知先生转过身来,咳嗽一声:“今日所学,全部抄写十遍,明早提问背诵。苏尚,颜林!《论语》罚抄五十遍!明日上交!!”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楚先生眼里容不得沙子,哪里肯放过惹是生非的猴崽子们。秋后算账,以儆效尤。 充耳不闻一室哀嚎,楚先生气定神闲地走了,苏玨本想跟着,却看见儿子正一脸悲愤地拿头撞墙。 颜林幽怨地瞪了苏尚一眼,委屈地回家去了。 陆续又有人离开。 苏玨等了一阵,等到儿子终于不撞墙了,苏尚却是冲着学堂门口一声大喝:“都不准走!!” 学生们纷纷回头。 “庆喜,狗蛋儿守住门口,一个不准给我放出去!”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张,苏尚边将纸张塞到每个人手里,边命令道。 “是!老大!!”庆喜提了提裤子,狗蛋儿抹了把鼻涕,两人屁颠颠儿地站到了门外。 “苏尚,你、你要干嘛?”刚走到门口便被狗蛋儿提溜了回来,一个学生手里拿着白纸,颤微微地问。 苏尚白他一眼,理所当然道:“这不是废话嘛!楚先生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五十遍论语,我一个人一晚上怎么抄得完。咱们人多力量大,这里有十几个人,一人给我抄三遍,不抄完不许回家!” “怎、怎么能这样,楚先生明明说是罚你抄……” “楚先生什么时候说要我必须亲自写了?” “可是我们自己也有作业……” “啪”!苏尚将拳头砸在了桌案上:“让你抄你就抄!难道你的作业比我的还重要?今天谁要是敢不抄完就从这个门出去,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一看苏尚就是平日里跋扈惯了的,一肚子坏水,拳头又硬,更别说他手下还有“小弟”……众人敢怒不敢言,干脆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蘸了墨水,从“学而时习之”开始抄起。 苏尚见状,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拍拍屁股,走到了门口。 “苏尚,我们抄书,那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去晒会太阳喽!”苏尚双手叉腰,狡黠地一笑。 混账东西!! 这个小畜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欺人太甚! 从前只觉得他淘气了些,顽劣了些,哪成想竟是这副恶霸德行!欺压同学,不学无术! 反了!真是反了他了!! 苏玨气得七窍生烟,脑子都要炸了。瞪着苏尚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真恨不得冲上去掐死他。 眼看小兔崽子一脚就要悠哉地迈出学堂,苏玨也不知哪来的神力,一挥手,房门竟“砰”地一声,自行合上。 第004章 “谁!谁把门给我关上了?!庆喜,狗蛋儿!” 门外,庆喜,狗蛋儿也是一脸诧异:“啊?不是啊,不是我们关的。”然后两人试图去开门,却是无论怎么拽也拽不开。 “老大,门开不开!” “锁上了?” “没、没锁。” “不可能!”苏尚在里面拼命推门,门也依旧纹丝不动,小孩不甘心,又看见四下开着的窗户,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哪知“啪”“啪”“啪”一连几声,几扇原本大开的窗户也突然间关了个严丝合缝。 这下,不光苏尚,就连屋子里的其他孩子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一个个面色铁青,哆哆嗦嗦地环顾着四周。 室内鸦雀无声。 “啪嚓”! 苏尚身旁的一排凳子,应声断成了两截。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鬼啊——” “救命啊——” “放我出去!!庆喜,狗蛋儿快开门!!放我们出去——” “啊——快开门啊!!有鬼啊——” 包括苏尚在内,所有的孩子们都尖叫成了一团。 有的敲窗有的敲门,胆小点的甚至钻到了桌子底下,顿时间,鸡飞狗跳,一室鬼哭狼嚎。 “这是怎么回事!” 老村长家离学堂不过几步之遥,刚翻开账册的楚羿屁股还没坐热乎,便被学堂里传来的一阵骚动给引了回来。 “哐当”,楚先生用力一拉,原本似被浆糊糊住了的木门竟应声而开。 孩子们一见先生,便像吃了颗定心丸,敲窗的不敲了,哀嚎的也不嚎了,年纪小的从桌子底下探出半个脑袋来,瞪着水汪汪一双大眼,边啜泣边望着先生。 楚羿横眉怒目,一双凤眼恶狠狠地扫过满室狼藉。 桌子斜,椅子歪,窗户纸破了洞,《论语》铺了满地,还有凳子断了腿…… “先、先生,有鬼……”有半大孩子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抓着楚羿的袖子便不松手。 “子不语怪力乱神。”楚先生绷着脸,摸摸那孩子的头,缓步走到桌前。 随手抓过桌上横七竖八的纸张,尽是通篇的“学而时习之”,目光所到之处,学生们纷纷眼神闪烁地撇过头去,再看看一左一右立于门外的庆喜跟狗蛋儿,楚先生怒不可遏地喝到:“苏尚!” 苏尚缩在墙角边,连滚带爬地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先生,呜呜呜,真的有鬼。” “住口!要挟他人替写罚抄不够,又装神弄鬼恫吓同窗,到如今还敢狡辩,不思悔改!苏尚,几日不见,你真是越发地出息了!我若再不对你严加管束,便是对不起你家人的交托!” 楚先生说着,便遣了其他学童回家,随后一手揪着苏尚的衣领,拎小鸡似的将人拎到了孔圣人的画像前。 墙壁上,孔老爷子双手交握,慈眉善目,浑然不知哪位徒子徒孙又要遭殃。 “跪下!”楚先生怒目圆睁:“你今天便在这里反省,我没说好,你不准起来!” 印象里,不论自己如何闯祸,先生都不曾这般暴怒过,苏尚心里着实害怕起来。小孩不甘不愿地跪下,可同时又觉得委屈:“可是先生,一会太阳便落山了,我若是不回去,家里人又要担心。” “我自会同他们说去!你只管跪好!如再有半点耍滑,以后便不用来见我了!” 此言一出,苏尚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眼泪跟雨点似的,噼里啪啦地掉。想着那些奇奇怪怪的门窗,想着以后再也见不着先生…… 唉!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苏玨刚刚才发了一通鬼脾气,将学堂上下搅了个底朝天。如今见儿子这般伤心,哭得就要背过气去,又觉心疼。 由此可见,为人父母者,向来矛盾之极。 楚羿则不为所动,见小孩老老实实地跪好了,方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孩子是该受些教训了,不然只会越发的无法无天。 苏玨对楚先生的做法并无异议,可让他生生看着儿子挨罚,又于心不忍。左右一番思量,还是决定跟着楚羿离开。 村里的账目不多,进进出出不过几项,老村长年纪大了,楚羿这几年经常被叫来帮忙,本应是驾轻就熟的活计,今日却花费了不少时间。 算盘轻响,珠子上下翻飞,可不是漏算了这样,便是忘记了那项,楚先生竖起账本皱紧眉头,查算了半天,只得清零重来。 直忙到日薄西山,夕阳如火,才终于合上账册,在一旁写下支出结余。 老村长做好了四菜一汤,要楚羿留下吃饭,却被他婉言谢绝。 行色匆匆赶回学堂,一开门,便发现孔子像下倒着个小小的身影。 见状,楚先生脸色大变,忙冲到近前,将孩子从地上抱起,从头到脚细细检查了一番。 这么一检查不要紧,却又气得先生差点将这孩子重新扔回地上。 只见苏尚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嘴边还淌着一道口水,分明是睡了过去! 小孩睡得昏天黑地,连被人抱了起来都不知道。干涸的泪痕与地上的泥土恣意地混在他脸上,跟画糊了的水墨画似的。 楚羿狠狠地瞪着他,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尚哪里知道先生的复杂心情,兀自咂了砸嘴,喃喃道:“桂花糕……” 这、这孩子!罚跪居然还能睡得着,梦里竟还想着吃?! 苏玨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是词穷。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就怕楚先生怒极,跟自己现在一样,想把这混小子剁了喂狗。 这么想着,苏玨便忍不住偷眼去看楚羿,然而出人意料地,他竟从楚先生的嘴角边发现了一丝隐不可见的笑意。 于是苏玨没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 只是没过多久,楚先生原本翘起的嘴角便又沉了下去。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个干瘪的袋子,打开来看,里面就只剩下孤零零一个铜钱。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今年的春雨来得及时,滋润了村外百亩农田,喜了庄稼人,却苦了楚先生。 清明将近,接连好几日阴雨连绵。 苏玨跟在楚羿身边,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夜阑卧听风吹雨” 夜风刮得墙壁呼呼作响,屋外下小雨,屋内则下大雨。雨水汇聚到一处,顺着房梁不断落下,噼里啪啦一夜,再和着头顶风声,苏玨提心吊胆,总担心这屋子下一刻便要塌了。 可回头再看楚先生,裹紧了棉被翻个身,兀自好眠。 真是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苏玨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搞不清自己跟这位楚先生,到底哪个是鬼,哪个是人。 这一日,难得天气晴好,又赶上学堂休假,楚先生早早便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苏玨见他随身带着笔墨纸砚,正好奇他这是要去往何处,一开门,却遇上了娇滴滴的巧梅姑娘。 苏玨还记得前几日寡妇林婶与王婆在井边唠得那两句家常,如今见着含羞带怯的姑娘,便知是楚羿好事将近。苏玨凑在一旁看看巧梅,又看看楚羿,颇有几分看戏的意思。 “楚、楚先生。”姑娘低眉垂眼,手中一方巾帕眼看就要拧成麻花:“这几日……我家的屋顶一直漏雨,我、我娘叫我来请先生过去帮忙看看……” 一听这话,苏玨暗叫糟糕,心里念叨着傻丫头啊,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一个借口。 果然,楚羿闻言眉头一皱,盯着姑娘看了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沉默片刻,索性让出半个身子来,回头去看屋里摆了满地的锅碗瓢盆。 “额……”见了屋内景观,姑娘一时间也是词穷,甚至蓦地生出一股英雄气概来,想要爬上屋顶替先生修葺一番。 一时间,周遭鸦雀无声。 “你在这里等我。”要说楚羿也确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不愿拂了姑娘面子,想了想,便出声交代。 “先……”未及巧梅开口,先生已径自离去。 没过一盏茶的工夫,先生便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村里的小木匠阿虎。 苏玨再次摇摇头,仰天长叹,看来这也是个愣头青。 只见那阿虎见了巧梅,眼睛顿时一亮,三两步凑到近前,憨憨一笑,舔着脸唤了声“阿梅姐”。 再看姑娘,瞅瞅阿虎,瞥眼楚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抿着嘴,攥紧了手帕,一声不吭。 而楚先生呢?自以为解决了老林家的一桩烦心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对面前的二位拱拱手,人便若无其事地走掉了。 留下阿虎跟巧梅在楚先生家门前大眼瞪小眼。 “阿梅姐,听说你家房顶漏了?”阿虎搔搔后脑勺,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漏,漏,漏!漏你奶奶个腿儿!”巧梅杏眼圆睁,上一刻还是颔首低眉的俏姑娘,下一瞬便成了目露凶光的虎姑婆。 怎么遇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巧梅姑娘有气无处发泄,伸出大脚来,踩得阿虎嗷嗷直叫。 苏玨跟在楚羿身后,听着身后不远处越发凄惨的哀嚎,心里直替先生发愁。 若照这样下去,一穷二白的楚先生,何日才能娶上媳妇哟。 第005章 九霄镇的集市远近闻名,由东向西一条长街,一眼望不到头去。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烟酒糖茶,点心小吃,古玩字画,胭脂水粉,应有尽有,生意兴隆。 苏玨只见楚羿进了一家书画店,不多时便借了长桌板凳出来。 这书画店的店主显然与楚先生相熟,待先生在桌前坐定,老人家又亲自送了碗茶水过来。 谢过店主,楚羿取出白纸铺于桌面,研墨提笔,唰唰点点写下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代写文书。 苏玨终于恍然大悟。 旁人看来,代写文书实在是个不错的营生,不吃苦,不出力,只往阴凉处一坐,有人来请,便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没人来,就喝茶看书,惬意非常。 熟不知这代书也是门学问,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写家书,写诉状,写祭文。 一手毛笔字不但要写得端正漂亮,还要懂得归纳总结,融会贯通。既要声情并茂,又要恰到好处。 求书者说了心中所想,你便要信手捏来,出口成章,要人心悦诚服。 楚羿显然是此中佼佼者,一上午,求文者接二连三。 “某年某月某日,不孝男某某。谨以清酌时馐,至祭于显考某某府君之灵前。吊之以文曰:呜呼,痛维吾父,偶然微恙,一病亡身。嗟余不孝,祸延严君。号天泣血,泪洒沾土……胡天弃我,一别吾分。魂游冥府,百喊不闻。瞻望不及,音容莫亲。哭断肝肠,情何以伸。兹当祭奠,聊表孝心。化悲为俭,化痛为勤。继承遗志,成家立身。先父九泉有灵,来尝来品,呜呼哀哉!尚飨!” 打城东来一青年,为父求祭文一篇,楚羿提笔,沉思片刻,一气呵成。朗声诵读,至文终,求文者已是泣涕连连。 一旁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也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品头论足,悄悄议论。 这年月,读书人毕竟是少数,人人都羡慕那些个有学问的,会写字的。楚羿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不温不火,随他们说去。 最后,青年对先生三番两次致谢,丢下三文钱,心满意足地走了。 由此可见,这代书的营生,赚几个闲钱尚可,指望靠它发家致富,那可是痴人说梦喽。 “楚先生,可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忙什么呢?” “都是些琐事罢了……老人家,这回要写点什么?”楚羿避重就轻,客气地询问着面前的老者。 “唉,刚从南纸店买了几个包袱皮回来,这不是快清明了嘛,想劳烦先生替老朽写几个亡人名讳。这整个九霄镇啊,就数先生的字最好,老祖宗们见了也高兴。” 楚羿恭敬地接过那用白纸糊的大口袋,一一问过先人名讳,慎而重之地下了笔。 老者重新接过写好的包袱皮,问先生价钱,楚羿却摆摆手算了。 就这样三文,两文的进账,偶尔再做做白工,至晌午过后,打开钱袋数数,已有四十几枚铜钱。 楚羿心满意足,收了笔墨纸砚,又向书画店归还了长桌板凳,施施然离去。 过了十来年,王记点心铺的生意依旧红火兴隆,来买糕点的人在门前排着长队。楚先生等了两刻钟,终于买到了小孩儿心心念念的桂花糕。 便是亲父子也不过如此了罢,此时此刻,苏玨由衷感念先生恩情。 “飞白兄别来无恙啊。” 楚先生手中提着桂花糕,转身正欲出城,迎面却撞见个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手持折扇,一身藏蓝色长衫,上绣缠枝纹饰,谦谦而立,淡雅如风。但见他含笑望向楚羿,眼中熠熠神采,仿若星子入眸。 连苏玨都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佳公子明眸皓齿,顾盼生情,对着楚先生笑得仿若三月桃李。 而相较于蓝衣公子的眼开眉展,楚羿这厢倒显得疏冷了,只一拱手,淡淡道:“李大人。” 相距五步之遥,一声恭恭敬敬的“李大人”,蓝衣公子挑眉看着楚先生弯下的脊背,原本飞扬的神采蓦地便失去了几分颜色。 但见他哀声连连:“飞白兄真是薄情之人,一别月余,李某便成了李大人。今日若不是差李贵来集上买些东西,李某怕是又要与飞白兄错过了。这几日李某一直在想,这九霄镇到底有多大,莫不是大得过京城?竟连要寻一位代书先生都这般困难。还是……飞白兄有意避之?” “李大人言重。近来琐事繁杂,飞白不过无暇脱身罢了,大人既不是洪水猛兽,又何来‘避之’一说。”楚羿一板一眼地答着,眼睛盯着脚下参差错落的石板路。 闻言,蓝衣公子哈哈一笑,就要去捉楚先生的手:“如此甚好,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让李贵备些酒菜,今晚飞白兄便随李某到家中一叙吧。” 楚羿眉梢一挑,退后一步:“大人,飞白尚有事在身,今日怕是——” “无论何事在身,饭总是要吃的。看飞白兄这样子,像是要出城,想必家住城外吧。还记得李某上次与你说过的陈酿吗?这些日子,李贵可是花了好些功夫才寻得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今晚你我索性开坛畅饮,把酒言欢,也省得麻烦李贵多跑一遭,将酒送到飞白兄家中去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将手上的黑檀描金扇摇得一个恣意洒脱,自称“李某”的蓝衣公子言笑晏晏,可言下之意却好像今日楚羿若不去李府吃这顿酒菜,他便要追到楚羿家中。 目光在相顾无言的两人间辗转了几个来回,苏玨总觉得这气氛里透着古怪,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跟着蓝衣公子一道看向楚羿,看他如何答复。 还能如何答复? 去也好,不去也好,这坛女儿红都是喝定了的,楚先生沉吟半晌,方才认命道:“那飞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侬家添后嗣,千金新临门。 殷切成佳酿,窖藏为之存。 呀呀正学语,倏忽要成婚。 开坛酬亲友,香飘十里闻。 爱汝何欣欣,诲尔何谆谆。 此酒莫豪饮,细品父母恩。 陈年的女儿红,黄澄澄犹如琥珀,犹如四月天里女儿的明媚,透明澄澈,馥郁芳香。 难得一见的佳酿,在楚羿面前,却好似白水一坛。 说饮酒便饮酒,楚先生惜字如金,闷头将面前的杯子斟满,便只管举杯。 他正欲豪饮,却被蓝衣公子拦下,软言相劝。 “陈年佳酿,岂是这般糟蹋的?况且空腹饮酒伤身。来,先尝尝这个吧。” 于是广源楼的鸭子、醋鱼,膳记的醉虾,狮子头,接二连三,一股脑地都进了楚先生的碗。 蓝衣公子面色愉悦,亲自为先生布菜不说,但凡鱼虾鲜货,还仔细地挑了刺剥去壳再送到楚羿面前。如此殷切周到,倒叫一旁看着的苏玨隐隐有种“无事殷勤,非奸即盗”的感觉。 口中的牛肉还未咽下,盘中又多了一筷子白嫩嫩的鱼肉,楚先生的眉心终于皱成了“川”字。 “李大人,飞白并非三岁孩童,这布菜一事便不劳大人费心了。” 闻言,蓝衣公子终于停箸,面上却是全无尴尬之色,反倒摆摆手,转而言他:“李某办事不利,有负陛下重托,如今丢了头顶乌纱,身无一官半职,这‘大人’二字可真是折煞李某了,飞白兄可切莫再提。” 忽闻他提及称谓一事,语气中似还带着几分怨嗔,楚羿沉吟半晌,淡淡道:“飞白愚莽……不懂朝堂上的事,只是听别人这样称呼,便也跟着做了。”言罢,还状似无意地瞥了眼立于不远处伺候的家仆李贵。 蓝衣公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视线落在李贵身上,似笑非笑道:“不错,跟在我身边的这些人,时间长了,总有忘性大的。看来李某是该时刻提醒着些,毕竟这‘大人’二字可不是随便叫的。” 李贵立于一旁,犹如锋芒在背,被自家主子如此一番打量,腿肚子都突突了起来:“大、大……爷……还有菜没上齐,小的去厨房给您催催……” 李贵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楚羿熟视无睹,只径自斟了酒,道:“其实李大人又何须介怀,陛下乃是当世的圣君明主,自会明辨忠奸善恶,大人一片赤诚,为国之栋梁之才,陛下任人唯贤,他日大人定当重返朝堂。” “但愿借飞白兄吉言。只是陛下心思,岂是我等平民百姓能够擅自揣测的?罢了,不谈这些,煞风景的很,飞白且随我来看一件东西。” 言罢,蓝衣公子便起身拉住了楚羿的手。 事发突然,楚先生挣脱不过,只得皱着眉被人拉进了内室。 窗前桌案上散乱地摊放着笔墨纸砚,想来不久前主人还在这里练字习画。 蓝衣公子从一旁的五彩云龙纹画缸里挑出一卷画轴,犹疑地瞥了楚羿一眼,方才展开来,浅笑道:“上次一别,你我已是月余未见……近日闲来无事,便作了此画,却是不知笔力如何,倒要请飞白评鉴了……” 图穷画现,楚先生半晌无言。看看蓝衣公子,再看看楚先生,见两人尽是陷于沉默,苏玨忍不住好奇,便也跟着凑上前去。 这一看,竟也是怔在原地,甚为窘迫。 这画,便是普普通通的工笔人物画,倒也不是什么秘戏春宫之类不入流的东西。可旁人画美人,画仕女……李公子画的却是楚先生。 画中的楚先生衣袖飘然,脱尘出世,神形兼备。不难想象作画之人的一番苦心描摹。画中人眉眼细致入微,只是负手立着,便已将楚先生的从容淡泊勾勒得淋漓尽致。所谓意在笔先,神余画外,李公子俨然已是个中高手。 只是一个男子竟将另一个男子描绘如斯…… 苏玨突然感到有些惶恐,不敢再细想下去。 “李大人画工了得,惟妙惟肖。”楚羿出声,不吝赞美之词。 “飞白可喜欢?” “蒙大人厚爱。”楚先生一躬到地。 蓝衣公子瞥他,似笑非笑:“既然飞白喜欢,我便将此画赠与飞白如何?只是……这画少了题字倒显得有些单薄,不如飞白帮我想些应景的字句?” “飞白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出。” 九霄镇东西一条长街,谁人不知代书的楚先生才思敏捷,提笔成章?如今却是连几句题字都想不出? 这话敷衍的直接,连苏玨都不禁为先生捏了把汗。 “也罢。”沉默半晌,蓝衣公子一声轻叹,并未继续为难楚先生。但见他径自提笔,于画前静思片刻,随即苦笑道:“李某倒是想起两句应题。” ——笑以离别瘦,衫因相思肥。 …… 这情谊直白,跃然纸上,让人再想装傻都难。 四目相对,楚先生张口欲言,却被蓝衣公子牢牢牵过手来。 “羿……” 李公子星眸中仿佛有水般柔情,望着楚羿涩然轻唤。 第006章 断、断、断、断袖余桃龙阳男风兔爷儿…… 眼看着佳公子变成登徒子,苏玨双目圆睁,直直瞪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脑中控制不住一连串的词语闪过。 临河村地界不大,民风淳朴,哪家的闺女过了二十岁还未出嫁都是不得了的大事,又何况这男男相恋一事? 苏玨打小就生活在村里,最远也不过跟着爹爹去趟镇上。要说这断袖龙阳,都是史书里记载的故事,哪里亲见过呐。 《汉书》里说董贤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悦其仪貌,宠爱日甚。出则参乘,入御左右。常与上卧地。尝昼寝,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其恩爱至此。 可这都是被编进《佞幸传》里的乱臣贼子啊。 佞幸佞幸,这些人以谄媚获得君主宠幸,甚至以男色侍君,霍乱朝纲,为后人所不齿……难道这丰神俊秀的蓝衣公子也同这群人一样? 苏玨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幕,脑子早就凝成了一团浆糊。 一声“羿”,亲密之极,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教楚先生躲无可躲。 垂眼看向被人握紧的手,楚羿薄唇轻抿,思忖多时,终是一声叹息:“那日之事是飞白酒后失态,大人……便忘了吧。” 日落西山,习习夜风入室,捎来几许寒凉,却寒不过楚先生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忘了?”蓝衣公子瞪大眼瞳,难以置信地望向先生,须臾堪堪苦笑:“自我入九霄镇以来,你我二人结伴同游,谈文论政,秉烛夜谈。那日之事……我以为你同我是一般心思,却不曾想竟换来一句‘忘了’,教李某……情何以堪?” “飞白不敢。大人身为肱骨之臣,飞白不过一介草莽,怎能够与大人相提并论。” “方才不是说过了?我早已不是什么‘大人’……” 楚羿摇头,眸间透着清冷了然,半晌,深沉道:“既如此,飞白也不妨明说。皇上登基三十余载,不问政事。如今朝堂纷扰,朋党相争,奸佞当道,民怨久矣。大人非池中物,又怎甘心坐看他人在这乱局中得势跋扈?故而这京城,大人早晚是要回去的。” 闻言,蓝衣公子不置可否,只是深深望着楚羿,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若真如此……飞白可愿随我一同回去?到时以飞白的学识才华,若肯从旁助我一臂之力,你我二人日后定能成就一番事业,留名于青史之上。” “蒙大人错爱。”楚先生寡淡一笑,终于抽出了一直被对方握着的手:“飞白无心朝堂,惟愿平平淡淡,在此乡野村间终了余生。” “记得飞白曾说,英雄无乡,四海为家,想来也是恣意洒脱之人。而如今却甘愿为这村野所困,莫非是心里记挂着什么事,亦或……什么人?” …… 楚先生静默不语。 蓝衣公子顿时如饮醍醐,心乱如麻。 原本不过随口猜测,怎料竟一语中的,如今倒真让自己退无可退了。 强撑着嘴角笑意,蓝衣公子悻悻然道:“此人可已有家室?” “……” “可知飞白心意?” “……” 楚先生文章了得,平日里却不善言辞,一连几问都得了个燕雀无声,蓝衣公子最会察言观色,于是心中渐渐有底,那一路跌落的信心又施施然飘了回去。 “既如此,飞白又何苦为难自己。”蓝衣公子一声轻叹,重新拿起桌案上的黑檀描金扇,语重心长。 “——爷,天黑了,该掌灯了。” 月上柳梢,室内昏暗,李贵得了应允,躬身入内。 红烛火苗跃动,映得先生半面侧脸棱角分明,也愈发的清瘦,只有一双凤目,在昏黄的光晕下清明澄澈。 “惟心之所向。” “什么……”忽闻先生轻喃,蓝衣公子一时不解,正欲开口,却已是了悟。 心之所向,身之所往,其志尤坚,无转移也。 那布衣书生垂眸静立,佝偻着背,却不知怎的,竟让公子忆起了家门前的那棵百年老松。任清风明月,雨雪霜寒,犹自巍然不动。 仕道官途,觥筹交错,听惯了声色歌舞,见惯了绿肥红瘦,便认了那句“君既无意我便休”才是恣意洒脱,至情至性,倒忘了这世间尚有歌云“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情至深处,多半身不由己,若能收放自如,反倒像是儿戏了。 蓝衣公子心中登时一片清明,沉思半晌,才对着先生郑重道:“飞白惟心之所向,均存亦如此。” 蓝衣公子目光灼灼,脉脉含情,直瞅得楚先生眉心间的那一团沟壑凹得更深了。 本欲退敌,哪曾想对方竟迎难而上,楚羿盯着蓝衣公子,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是只剩一句:“天色不早,飞白就此告辞。” “既如此,均存也不便挽留。”闻言,蓝衣公子倒是懂得适可而止,只笑言道:“来日方长,你我终有再叙之时。” 他言辞间信誓旦旦,隐隐要作赖皮缠的架势。 先生一阵头痛,仿佛又见了平日里那些打滚耍赖的学生,却是骂不得也罚不得。索性权作充耳不闻,一拱手,径自离开,并无留恋。 反倒是苏玨,望着蓝衣公子长身而立,淡然浅笑的模样,目光犹疑不去。 记得多年前,九霄镇上曾出了个远近闻名的神童。此童姓李名尧,五岁知五经,六岁能诗文,十三岁中举人,十六岁殿试得状元,为翰林,赐进士及第。打马游街,琼林御宴,一时间风光无限,无人能出其右。 状元返乡,那可是百年难遇的大喜事啊!街坊四邻奔走相告,不为别的,只为沾沾喜气。那迎接的队伍锣鼓喧天,燃鞭放炮,李家甚至还在家门外设了流水宴以谢乡邻,热闹非常。 苏玨那天也在,却是被父亲硬拉进了夹道相迎的人群中。 乌纱帽,素银带,大红罗袍……苏老爷子看得两眼放光,苏玨却不以为意。 十六岁的状元郎,细胳膊细腿,骑着红鬃油亮的高头大马左摇右晃。神气是神气,可苏玨怎么看,都像是在看那牛背上驮着个绿豆芽儿,有趣至极。 想着想着,便“噗嗤”笑出声来,怎料却惹来父亲横眉怒目。 “不争气的东西!” 老父冷哼一声,负手而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李家公子不过束发之年便已状元及第,你如今二十有三,却是半个功名也无。好逸恶劳!不思进取!平白读了这十几年的书,倒像都进了狗肚子,如今不反思倒罢了,却还笑得出来,真是家门不幸!” 苏老爷正色厉声,额上青筋直暴,显然是气到了极点。对于父亲,苏玨向来是畏惧的,此时虽然心里委屈,却是不敢造次,只得闭了嘴,老老实实地看着。 看那眉眼清秀的状元郎,依旧童颜稚嫩,浅浅一笑,温温润润的,真是雅致又贵气。 突然间,绿豆芽儿也变得让人艳羡起来。 李尧,李大人,李大人……如今记忆里那张青涩的面庞与现实慢慢重叠,这十多年过去,李家公子想来也恰好是蓝衣公子现在这般年纪。 社稷重臣,光耀门庭,正是父亲梦寐以求。 却是不知父亲当年若知悉这有千般好万般好的李家公子竟有那龙阳之好,又会是怎样一番心思? 苏玨较了真,当真仔细揣度了一番,可复一想,又是一阵自嘲。 若真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只怕这断袖之癖也不过是无关大局的一粒沙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倒是自己,才是那十年寒窗,一事无成,最后又撒手人寰,让父母整日里以泪洗面的不肖子孙呐。 家门不幸。 记得当年先生当面说“勤能补拙是良训”,一转身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资质平庸,难成大器。 可怜父亲砸下大笔的银钱寻访名师,到头里却只换得这八字评断。 呵!苏玨无用,想来这便是命罢。 正自怨自艾,无暇旁顾,身旁突然“哗啦”一声,倒把苏玨吓了一跳。 转身一看,才发觉是楚先生在屋内烧了热水,这会子闩上房门,搬过浴桶,正准备沐浴。 先生虽然四壁透风,屋顶漏雨,为人却极爱洁净。纵使衣衫补丁摞着补丁,也必然是一日一换洗。 浴桶内热气氤氲而上,先生伸手探了探水温,随后便动手解起了衣襟。 长衫,中衣,中裤,亵裤…… 看着先生一层层衣衫渐退,苏玨突然坐立难安,一时间目光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简直莫名其妙…… 虽非自愿,但苏玨作为魂魄跟在楚先生身边也有几日光景了。之前也并非未见过先生沐浴,却因同为男子,坦坦荡荡,从未想过避讳什么。 今日却也不知怎的,同样情境,偏生多了几分旖旎遐想。 想来必是那李大人的缘故! 什么龙阳之好,断袖分桃,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真叫人一刻也不得安生。 苏玨好似心头长草,忍不住偷眼一瞥,便窥到先生横出浴桶之外的臂膀。 水汽下的麦色轮廓分明,微微透着光晕,瘦削而坚实,虽比不得女子珠圆玉润,却暗藏着男子所特有的健硕修长。 楚先生同李大人说那日之事实为酒后失态,却不知先生口中的那日之事……究竟为何事? 莫、莫非也同男女一般敦、敦伦? 苏玨不自禁想象一个男子雌伏于另一个男子身下,结实有力的手臂勾、勾着另一个男子,然后张开腿……行那*之事。 于是乎一发不可收拾。 苏玨登时感觉脸颊发热,血脉喷张。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苏玨心虚惶恐,口中默念圣人言,早忘了自己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再不敢往先生处看去,随即飞也似的穿过房门,落荒而逃。 身后突然“哐当”一声,楚羿一惊,瞬时向门口望去。 只见原本牢牢横在门上的门闩竟应声落地!木门晃动,吱呀作响,屋内屋外……却是一丝风也没有。 第007章 苏玨也被声响惊动,怔怔望向那虚掩的木门,一时间动弹不得。 夜,静得吓人,从门缝间隐约可见屋内灯火昏黄。 月悬于空,一轮银辉倾泻而下,却未在先生的房门前留下任何投影。 苏玨抬起双手,看着皎洁月光从手间直直穿过,心中惊诧万分。 方才是怎么回事? 他早先可是亲眼看着先生将门闩上的! 明明是没有躯体的魂魄,明明只是“穿”过一扇木门,为何门闩会骤然落地? 难道……真是他所为? 还记得那日在学堂里也是如此。不过因为苏尚顽劣,一时气愤难消,却不知怎地竟使得屋内怪事连发,吓坏了一帮学童。 事后他也曾骇怪,更屡次尝试碰触实物,但结果却终叫人大失所望。 于是只得将那日之事归结为某种机缘巧合,怎料今日又是这般…… 苏玨抬头,目光迟疑地望向那依旧虚掩着的房门,鬼使神差地又将手探了过去。 哪知门内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随着那声音由远及近,苏玨隐隐看见赤条条一道身影逼上近前。 做鬼心虚,苏玨心头没来由一阵狂跳,于是想也未想便落荒而逃。 这深夜中的临河村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一切都笼罩在了无边的黑幕下,月色苍白,树影斑驳,无声,也无风。 苏玨心神不宁,脑中全是今日之事,脚下只管走着,一不留神,亦不知走到了何处。 恍惚间,鼻尖似乎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苏玨狐疑地抬起头,四下搜寻。 渐渐,有零星白点从头顶飘落而下,三三两两,不疾不徐。 苏玨起初以为是雪,但仔细一看,竟是花瓣。 却不知是何树之花? 好奇心驱使,苏玨一步一步,朝着花瓣飘来的方向而去。一片两片……接二连三……到最后竟变成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白色花雨。 花雨尽头,一棵老槐巍然而立。 这棵百年老槐枝繁叶茂,泛着清莹月光,枝叶正随风轻轻摇曳,苏玨仰望着漫天花痕,鼻息间皆是槐花清冽的香气,眼中却尽是错愕。 且不说这无端清风从何处而来,单单这槐树,分明六七月才值花期,眼下清明未过,怎么可能满树繁花? 莫非是误入了蓬莱瀛台,桃源仙境? 苏玨轻手轻脚,唯恐阻扰了仙人清修,却又似着魔般,向着老槐踱去。 一步,两步……突然,他身形一滞,立于原地,再无法挪动分毫。 只见树下赫然两条人影痴缠,一人正交叠于另一人之上,分明在行那野媾之事! 下方那人长发披散,赤身*,手脚紧紧勾着身上之人,随着对方起伏上下。但见他目光涣散,口中涎液横流,纵声吟叫,似已入癫狂之境。那嗓音虽然高亢,却毋庸置疑地出自男子之口。 白日里忽然知悉男男之事时,苏玨惶恐非常,连见了先生沐浴都要规避,可如今面对如此荒淫放荡的景象,脑中却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孔子圣人。 雾气昭昭,奇香四溢。仿佛堕入了仙魔幻境,苏玨只觉周身绵软,神魂迷离,全副心神都凝滞在了一人身上,眼中再容不下他物。 那人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压着那痴迷男子纵情驰骋,眼底却是凉薄如水。 似是觉察到这一个不速之客,白衣男子一回眸,目光与苏玨直直相对。美目流转,顾盼生情。少顷,便绽出如花笑靥。 一笑百媚,百转千回,美艳不可方物,直教人连骨头里面都酥了,哪怕为他魂飞魄散亦是甘愿。 青丘之山,有兽焉…… 不知怎地,忽然忆起此句,苏玨心下竟突突跳个不停。 “青……长青……” 似是不满于白衣人的分心,那身下男子眼中水汽氤氲,急急呼唤着。 闻声,白衣人回头看去,随即抿唇一笑,便继续专注于身下动作。此后,倒是彻底将苏玨视若无物。 苏玨呆若木鸡,却是脚底生根,早将什么“非礼勿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待到*初歇,被唤为“长青”的白衣人从男子身上离开,施施然起身,衣衫竟是不染一尘。 长青低眸垂首,随意掸了掸衣襟,回头发现苏玨犹自呆呆立着,不禁莞尔。 但见他竖起食指比于唇间,冲着苏玨妩媚一笑,继而衣袂翻飞,转瞬间消失无踪。 只留下那名年轻男子,浑身红紫斑驳,不着寸缕地昏睡于槐树之下。 宛如黄粱一梦,苏玨环顾四周,死寂一片,间或传来夜猫哀嚎。惨白的月光照着百年老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刚抽芽的枝桠,哪里来得什么白色花雨,清冽花香。 这一夜光怪陆离,不似真的,倒好像读了本志怪传奇。当东方终于破晓,苏玨看着冉冉朝阳,总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鸡犬相闻,屋舍炊烟,阡陌间偶尔三两人行,临河村又恢复了人声。 楚先生夹着书本,一如寻常般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巧梅她娘本在院子里喂鸡,见了先生忙凑上来殷切地嘘寒问暖。 林婶手里端着鸡食,围着楚先生身前身后,差点把人家老祖宗都盘问一遍。其意昭昭,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这场面若放在早先,苏玨见了少不得又要笑话先生木讷,不解风情。可如今再看,凭先生那般心思巧捷,又岂会不解?不过是无福消受罢了。 冰炭不同炉,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怜那林婶下错了功夫,楚先生只爱须眉,不爱红妆。 须眉…… 思及此,苏玨不禁一皱眉,自古阴阳相合才是天道伦常,对于龙阳之事始终心存芥蒂。想起昨日先生暗示李大人已心有所属,便不禁猜测先生到底属意何人? 楚先生自十几岁起便生活在这临河村中,从未远行,那人想必也是村中之人吧…… “先生早啊!” 小木匠阿虎挑着水桶迎面而来,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 难道是阿虎? 苏玨边打量着小木匠边琢磨,随即摇摇头。应该不是,照昨日先生反应来看,那人似已有家室,阿虎今年刚满十八,尚未娶亲,昨儿个见了巧梅还跟蜜蜂见了蜜似的。 “先生这是去学堂啊!我们家颜林若再犯浑,您只管修理,别打死就行!”颜家老七扛着锄头赤着脚,虎背熊腰,典型的庄稼汉子,见了先生便瓮声瓮气地招呼。 会是颜七? 虽然颜七年近不惑,平日里只管种田,家里娃都四五个了,但想他年轻时可是仪表堂堂,为人又厚道豪爽,说不定先生就喜欢…… 苏玨正想着,颜七那厢便“呵——呸”一口痰吐在了脚边,随后还用脚底板蹭了蹭。 …… 苏玨扭头看向楚羿,只见先生头上青筋直冒,不知怎的,竟莫名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颜七。 苏玨觉得自己魔怔了,但凡路上遇见个男的,便要胡思乱想一番,倒好像在帮自家女儿挑女婿似的。 王二? 身高不及先生肩膀啊。 老张? 贼眉鼠眼,听说手脚不怎么干净。 老村长? 见老爷子手中拄拐,颤颤巍巍地走来,苏玨忽觉毛骨悚然,急忙就此打住。 难道会是自己? 想起自己在世时确是成过亲的啊。 苏玨停下了脚步,想了想,随即哈哈一笑,登时便把这念想抛到脑后去了。 路过井边时,忽闻赵家媳妇与几位妇人窃窃私语。 “诶诶诶,听说了吗?昨个夜里宋家公子又被狐媚子勾出去啦!今天早上陈婆子出门摘菜,路过村西那棵老槐树,就看见宋公子躺在那树底下,□□吶!可真羞死个人!” “啊?真的啊?” “那还有假!宋老爷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大发雷霆啊!听说还在院子里立了桩子,要绑了宋公子罚跪,任谁劝也不听。” “可不得了!赶紧去看看!” “走走走!我回家放下水盆便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姑婆姨娘们听了传言,纷纷放下手中活计,作鸟兽散。 原来是宋员外家的公子…… 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年轻男子于树下的痴态,苏玨忙摇摇头,挥散脑中*景象。 先生从她们身边经过,想必也是听到了只言片语,却是一如既往的充耳不闻,径自朝学堂走去。 “人呢!” 读书时辰已到,学堂里却仍空着几个位置,楚先生眉心一皱,沉声喝道。 “去、去宋员外家了……” 将手中戒尺一摔,先生拂袖而去。 苏玨扫一眼桌椅,未见苏尚身影,暗叫不好,小崽子又要大祸临头。 宋员外家大门紧闭,外面围了不少人。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就算已闹得人尽皆知,也是要顾全脸面的。 于是有人交耳相议,有人听墙根,更有那不懂事的年轻小子甚至上了树。 楚羿赶到时,苏尚跟几个小伙伴正你推我搡,趴着门缝往里看。 楚先生身影罩下来,仿佛泰山压顶。几个人下意识回过头来,见是先生,就如那耗子见到了猫,不等先生开口,便灰溜溜地排成一排。 “不效君子言行,小小年纪倒学人作那好事之徒,还不回去!!” 此言一出,便引得一旁众多“好事之徒”侧目。不过楚先生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权作视而不见,只管压了学生离去。 “孽障!今次我便绑了你,看你还如何出去丢人现眼!” 宋宅内传来宋员外不可自抑地呵斥,落入众人之耳,又是一阵热议。 再高的院墙也拦不住鬼魂,苏玨看着被父亲绑在木桩上的宋公子,身形消瘦,面色蜡黄,目光呆滞,却仍痴痴傻傻地唤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畜生!还叫!” 气得宋员外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看着宋公子不人不鬼的样子,苏玨心生恻隐,不自觉又想起那白衣男子来。 遂叹道,花妖狐魅,终究害人不浅。 第008章 日落月升,又到了掌灯时分。 楚先生清贫,直到室内昏暗不能视物,才燃起了油灯,坐于桌案前,准备明日课上所需之物。 夜风敲打窗棂,树影在窗纸上留下婆娑姿态。 又是一轮清冷好月,一如昨夜一般,只是不知那白衣人是否还在那百年老槐树下…… 思及此,苏玨急忙闭了眼,挥散脑中残像。 山野精怪最是精通勾心摄魂之术。不能想,不能想,否则便是着了那妖魅的道,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极力压下要往那老槐树下去的念想,苏玨再次将目光投向楚羿。 见他专心致志于书本,心无旁骛,心下又是一番思量。 先生平日里不是在学堂教书,就是独坐家中,偶尔去趟镇上,也是为了代写文书赚些家用。无亲,无伴,无友,往日里也没见跟谁来往……无欲无求,不像凡人,倒像那带发修行的僧人。 清心寡欲,又哪来的过从甚密的“挚友”? 只怕那“心有所属”也是杜撰而来吧。 回想起来,那日多半是李大人自说自唱,而先生从头到尾都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唯一句“心之所向”出自先生之口,恐怕也是就着对方话题而下,一时搪塞之辞罢了。 唉,可笑自己竟当了真,对着全村男子臆想了一天,当真是要无地自容。 楚先生自然不知身边站了只正自省的鬼,课业准备完毕,他便径自起身,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来。 封皮老旧,书页泛黄,这书……看来是有些年头了。不过翻开内页却没有折痕磨损,看得出是被人仔细保管着的。 先生翻页极慢,显然读得用心。书中不少字句都被人用笔勾画出来,甚至有的空白处还留有几句评语。 苏玨好奇于内容,于是便也凑到近前。只是越看越觉得奇怪,越看越觉得熟悉,再仔细辨认了下留白处字迹,竟是一时讶然。 居然是自己的书! 可……怎么会在楚羿这里?! 苏玨冥思苦想一阵,终是记起些原委来。 当年父亲一门心思要他埋头苦读,考取功名。然而课业枯燥无味,他那时又年轻,便总生出些贪玩的心思。平日里趁着父亲不注意,就会偷偷买些坊间戏文,野史传奇来读。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日子一长,便被父亲抓包了两三回。 苏老爷子勃然大怒,称这些书为“闲书”,难登大雅之堂,于是撕的撕,烧的烧……多年收藏,竟是毁了大半。 苏玨敢怒不敢言,可又戒不掉这小小嗜好。 那时恰逢楚羿刚到村上,苏玨替他说文解字,两人时有交集。苏玨于是心思一动,索性以馈赠为由,将剩余的“闲书”都转送到了楚羿这里,偶尔借故来翻翻,聊解相思之苦。 当年自己是一时私心,偏又做得好像施恩于人,如今见先生将自己之物保管得这般好……苏玨越想越觉得惭愧。 先生又翻过一页,书中正讲到始皇病死,赵高伙同丞相李斯、公子胡亥谋划政变。胡亥即位后,欲对蒙恬将军斩草除根。 苏玨颇为感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苏玨自小便有英雄情结,对那些征战沙场,骁勇善战的将军的故事更是爱不释手。 这书里写得便是秦国大将蒙恬。他跟随始皇帝平定六国,立下赫赫战功。后秦国一统天下,蒙恬将军又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失地,筑万里长城,威震北方。 后始皇驾崩,中车府令赵高忌惮扶苏蒙恬,便与胡亥密谋篡夺帝位。又威逼利诱,迫使李斯合谋假造遗诏。以捏造之罪赐死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 蒙恬将军悲叹“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遂吞药自绝。 ——秦将军蒙恬,勇士壮哉,拥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叛,然知死而守义,无罪见诛,守死不贰,忠贤之士,感天动地,千古叹惋! 苏玨读书,喜欢在书上勾画留评,此书结尾,便留有苏玨当年一时感慨之言。 如今重见,依旧叫人唏嘘不已。 楚先生显然也见了这两行字迹。只见他眼睑微垂,似在沉思,稍后从一旁拿过笔墨,提笔便是“荒谬!不知所谓!”几个大字。 苏玨微怔,尚不知先生何出此言,便见楚先生笔下生风,洋洋洒洒挥就一篇大作。 苏玨逐字逐句看过去,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楚先生言简意赅,大意便是蒙恬浪得虚名,死有余辜。 说蒙恬之所以能够统领北方大军,不过是因为王翦父子先后病逝。当是时,匈奴来犯,始皇别无他法,只得由蒙恬领军。是以论实力,无轮蒙恬为将者也,于嬴政眼中,王氏父子皆优于蒙恬。 又说蒙恬愚不可赦,鼠目寸光。江山易手奸佞之辈,蒙恬坐拥三十万大军,居然不反!竟任由赵高赐死公子扶苏,后又以忠义为由自杀。坐以待毙,不辨忠奸,临危而不能断,一手葬送了大秦江山。 于扶苏,对上不能尽忠,于将士,对下不能尽责,偏偏却又以忠义之姿愚弄后人,实乃大秦之罪人。 楚先生面沉似水,言辞犀利,频频有“竖子”“蠢如猪狗”等词汇出现,一时间未有停笔之意。 直到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这才歇笔应门。 “先生还没睡啊?正好,早上家里的小母鸡下了蛋,我这便拿两个来与先生尝尝。” 原来是颜家老七。 自从楚先生救了他小儿子颜林之后,他们一家老小便对先生感恩戴德。 楚羿在门旁与颜七寒暄客套,苏玨却俯在桌案上看那文章。怎料越看越是憋气,越看越是窝火,简直是要气炸了心肝脾肺肾。 且不说一直爱戴有加的蒙将军被写成了这般模样,但说这楚羿竟直接将文章写在了自己的评论之下,简直岂有此理! 人死为大!亏自己当年那般对他!如今便是这般相报吗? 意见相左也就罢了,可跑到人家的地盘来指手画脚又是何用意?莫不是欺负死人不能还嘴?! 啪!! 一怒之下,苏玨双手拍案,怎料一旁的油灯竟然应声而倒。 灯油洒在书页上,一时间火苗四窜,整本书都烧了起来。 楚先生送走了颜七,一进屋便见到此番景象,登时大骇,急忙上前扑救。 但见他凤目圆睁,面色惨白,好像疯了似的竟生生用双手灭火,连火烧袍袖亦是不顾…… 苏玨看得心惊。 火终于灭了。 陈年的书页却是最脆弱不堪,终究连同那恼人的文章一起,散成了一桌的焦灰。 先生悻悻望着面前残骸,薄唇轻抿,一言不发,跌坐于木椅之中。 便如万尺建筑,顷刻间归于碎瓦,残岩断壁,死气沉沉。 苏玨垂下眼,看着他搭在扶手上的红肿的双手,一时间竟有些不忍。 其实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篇文章而已,又何必较真?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哪家不是各执己见,相互争论?所以政见之事,实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若为此勃然大怒,倒显得小家子了。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何况这书是自己生前赠予楚羿之物,既是赠予,那便是人家的东西了,人家在自己的书上直抒胸臆,本来也无可厚非。倒是自己“西去”多年,早已不属于这世间,就算看见什么,也应该视而不见才对啊。 越苏玨想越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发火,对先生的歉意也越来越深。 油灯已灭,楚羿闭着眼,半晌无声。黯淡月光模糊了他的轮廓。 苏玨视线落在那双微种的手上,不禁微微皱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忧虑,想着这人伤了手,怎么也不知包扎一下,便就这般睡下了? 苏玨轻叹,转而望向先生那即便在那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倒似被何物困住,不得安宁。 智者无为,庸者自缚,心若无异,万法一如。 原以为先生无欲无求,如今看来倒是错了。 想起住于河底的龟叟常说“放下即自在”,却不知这红尘之中又有几个真正的自在之人。 苏玨犹自沉思,本以为睡着了的先生却呓语出声,神情惊慌无措。苏玨听不清内容,却隐隐于月光下窥见那人头上一层薄汗。 是噩梦吗? 早前似乎也曾见他如此……只是并没有今次这般严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玨犹自担心着,不知如何是好,正这时,先生却蓦地睁开双眼,惊坐而起。 急喘一阵,楚先生看向窗旁,渐渐静下心神,却是再未重新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苏玨只闻窸窸窣窣一阵,低头去看,却是先生从衣襟内掏出件什么。 苏玨凑近了,借着月色观看,竟是一只香囊,红底缠着金线,上绣双鹤,做工精巧。然而那用来制作香囊的料子看上去有些陈旧,想必已有些年头。 楚先生将其托于手中,细细端详,并不时用指腹细细摩挲着,目光轻柔。 常年贴身佩戴,必是先生极为看重之物。可这填了香料的香囊分明是出自女儿家之手的东西,又怎么会…… 先生与李大人之事,不过就发生在几天之前,苏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好不容易消化了事实,此时反倒又糊涂了起来。 难道是自己哪里搞错了?先生确有心念之人,只不过那人实则身为女子? 可一想又觉蹊跷。 最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 再次瞥了眼那红色香囊,苏玨想,无论如何,其后也自有一段不为人知之事吧。 第009章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怀……” “土。” “哦,小人怀土。君子怀……”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苏尚,你昨天抄的书都抄到哪里去了?伸手。” 啪!啪! 先生手中戒尺一挥,又是一顿皮鞭炖肉。 芳草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周。眼下清明将至,东风送暖,万象回春,正是一年好时候。 都说春困秋乏,这头顶上阳光暖烘烘地照着,确实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打呵欠。 苏玨坐于墙根之下,边数着身边蚂蚁,边听着学堂里的动静。 尚儿又被先生罚了。 不过对苏玨来说,这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前天吃着先生给的桂花糕时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发毒誓,说要用功读书,结果回头嘴巴一抹,便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每每看着儿子肿成松糕似的手心板,也不是不心疼,可想着人家颜林他爹都说了,只要不打死,怎么都行,便觉得自己这个读过书的爹,可不能比那没读过书的还不明理。 所以别说不打死,就是打死了也没关系! 大不了父子俩做了鬼再相认吧…… 不远处,向来好事的赵家媳妇又拉了人到角落,左顾右盼,眉飞色舞,不像是怕被人看见,倒像是怕别人看不见。 “诶,刘嫂子,听说了吗?” “啊?又怎么了?” “还不是那宋公子!” “宋公子?那不是昨天才被他爹绑了吗?” “唉!没用,又跑啦!” “啊?!又跑啦?怎么会?” “说的就是啊!按说那宋公子被他爹绑得结结实实的,又安排了伙计看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才是。可谁成想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有丫鬟从前院经过,就发现守夜的伙计倒在地上,那捆人的绳子断了一地!宋公子连个影儿都没了!宋老爷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出了府,最后果不其然,又在那老槐树底下!!” “……真有这么邪乎?” “那还有假?宋老爷子怕丢人,是让人裹了被子把宋公子扛回去的。要不是我家大哥跟宋老爷子手底下的人有些交情,只怕咱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呐!”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可是造得什么孽哟,好好一个人……” “这狐媚子也太厉害了,我可得看好我家那口子,千万别让她勾了去!刘嫂子你也当心着些。” 不想听什么,却偏偏来什么。 两个女人的唠唠叨叨,一字不漏地全进了苏玨的耳朵,于是连一向不问他人是非的苏玨,都觉得这只妖怪有些欺人太甚了。 人家都已绑了儿子,显然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宋家公子又何其无辜,瘦如干柴,形容憔悴,这是非要把人逼死才算了结? 枉生了一副仙人皮相,却是地地道道的蛇蝎心肠! 是夜,无月无风。 苏玨离着老槐百步之遥,便隐隐闻得一阵歌声,男声低沉婉转,随意哼唱便已成曲,初闻如田间小调,细品又带着几分古意。 歌声入耳,只觉惬意非常。 苏玨不自觉便停下脚步,迟疑一阵,复又迈步而去。 依旧是漫天的花雨,老树下一人独坐,墨发白衣,便同那夜如出一辙。 歌声戛然而止,白衣人懒懒一回眸,恰与苏玨望了个正着。 “我当是谁,原来是那日偷窥的小书生。” 长青不以为意,似笑非笑地开口,意兴阑珊。 怎、怎么能算是偷窥…… 苏玨面露尴尬,暗自在心中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找我何事?”轻撩发丝,长青侧过头来睨他,举手投足间皆是道不尽的风情。 苏玨出门前本来已经打好了腹稿,想着到时候见了狐妖要如何如何循循善诱,如何如何晓以大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务必令其迷途知返。 他是反复琢磨了一个下午的,自认为万无一失。可谁知真见了面,却是舌头打结,一个词都吐不出来。 “你、你莫要再害他……” 支吾半天,便只蹦出这一句,底气不足。 “害谁?”长青眉头微蹙,一脸困惑。 唉,如此天人之姿,若是曹植再世,只怕又要作上十篇《洛神赋》了。 苏玨糊里糊涂地想着,又开口道:“宋、宋公子。” “哦?你怎知我是要害他?”长青垂眸,长袖一挥,身边便多了一只酒盏:“吃苦了苦,苦尽甘来。祸尽福至,享福消福,福尽缘断……因果之事,万物皆为定数。百年前黄河泛滥,天子拨巨款赈灾,只是赈灾的钱款却被经手的官员侵吞了大半,此官员一生富贵荣华,却不知黄河两岸民不聊生,遍地浮尸饿殍。这便是他造的业。上一世业障未还,便注定这一世,甚至下一世都不得善终。天意如此,我不过是顺天命而为。” 长青言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天青色的眸子定定望向苏玨。 后者怔怔听着,却是一时失语。 在河底时便常听龟叟说六道轮回,天地因果。但那多半是虚无飘渺之言,并未能真正让人记在心上。 然而此时听长青一席话,苏玨却仿佛看见了千里岸堤上,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若真如长青所述,这罪过,又岂是宋公子一条贱命抵得了的? “竟当真如此……” 苏玨喃喃着,一时无措。 见状,长青放下酒盏,却突然狡黠一笑,言道:“自然是当不得真的。” “……?”苏玨愕然。 “我又不是地府掌事,宋公子前世做了什么我怎会知晓?不过既然遇上了我,想必是未做过什么好事。”又轻轻撩了撩发丝,长青好像没事人般,答得无赖。 “你、你……你……”终于明白自己被人戏耍,苏玨登时面红耳赤,七窍生烟。 狐妖显然心情大好,一挥袖,手中便又多了个酒盏,却是递向苏玨:“书生莫气,虽为杜撰,我所言却非虚。说不定这宋家公子便是我的定数。若他这一世被我害死,下一世自会有天定福报。而我为妖害人,必定天雷加身,魂飞魄散。到时岂不皆大欢喜?”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皆大欢喜! 苏玨迟疑片刻,还是接过了长青手中的酒盏。 “你既知下场,便不应惹祸上身。” “我并未招惹,只是狐妖本就性淫,送上门的东西,焉有拒之门外的道理?”长青妩媚一笑。 “昨日宋公子被其父绑于院中,又岂、岂能说是送上门的?” “他整夜唤我名字,我又怎能弃他于不顾?” 苏玨长吁一口气,觉得对着这只妖狐说话,即便是鬼,也是要折寿的。 “我不同你争辩,只劝你不要害他,便当是为你自己也好……” 长青不语,抿唇轻笑,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反倒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苏玨一番,随即向他伸过手去。 以为他要如何,苏玨心下提防,便不由自主向后撤了一步。狐妖捉了个空,却十分不以为意。 “你倒是有趣得很……”长青开口,颇有些意味深长:“所谓鬼,便是人死后无处往生,留在这世间徘徊的魂魄,我也见过不少。什么病死的、吊死的、烧死的、砍头死的……甚至还有些五马分尺,开膛破肚,凌迟而死的。不过这些鬼大多不太好看,我看着糟心,便让他们离村子远些待着。你看着倒是挺囫囵,却不知是怎么个死法?” 苏玨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日子以来从没见过别的鬼魂,原来都被这狐妖嫌弃,所以赶跑了。 不过什么叫看着挺“囫囵”? “淹死。” “呵,原来是水鬼。那倒是更奇怪了,你不在水中待着,却怎么跑到这岸上来了?” “我……也不知。”苏玨神情困惑,心下犹豫一番,还是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不为别的,只希望这入世千年的狐妖能为自己解答一二。 “哦?”狐妖一挑眉,啧啧称奇:“这事听着稀罕呐。” “你可解个中缘由?” 狐妖打了个呵欠,摇头:“闻所未闻。我辈山精野怪,虽百年修行,长存于世,却终非得道上仙,实不能洞悉世间万物。” 苏玨不由得失望。 “倒是看你这般年纪,言谈举止,规规矩矩,亦不像是会上赶着作死的,怎么就淹死了?” 闻言,苏玨心中尴尬,不由得一阵热意上脸。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那带着几分枯黄的芦苇荡,虽事隔经年,却还是不由得心悸。 见苏玨许久不出声,长青好似脑中灵光乍现,犹自笑道:“我好像记得十来年前倒有个像你这般大的书生在河中淹死的。听说是为了帮一个崴了脚的妇人在岸边找首饰,一时大意失足,不小心掉到水里给淹死了。” 死因被人打趣般提及,苏玨登时尴尬不已,可那狐妖却好似未尽兴似的,又继续火上浇油:“与人素昧平生,又为了一串首饰,呵呵,不值,这死得太不值了。” 苏玨未吭声,想着那一句“不值”。 他苦读十载,何尝又不知自己死得不值?若是知道会被淹死,他是定然不会帮那忙的……可谁人又能预料身前身后之事? 那妇人脚肿得似个馒头,青紫一片,靠在大石旁求他,纵使换成旁人,亦未必能够一口回绝。 所以不能怪那妇人,亦不能怪自己多事,想来只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合该他苏玨生来无为,死也荒唐。 苏玨心中郁卒,长青言罢也不再出声,只见他转过头去,目光穿过一片花雨远眺而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良久,似有所感般,狐妖微微侧目,浅笑出声。 “宋公子又唤我去救他呢。” 长青慵懒地从树下站起身来,姿态翩然,那一身莹白衣袍随风而动,宛若谪仙。 苏玨皱眉,对于狐妖所做所为不敢苟同,他张口欲言,却被对方投来的目光震慑。 只见那双青若无色的妖瞳清清冷冷,凌厉如万年玄冰,哪里还找得到半分妖魅之气。 “小书生,你倒是不招人讨厌,留在这村中也无妨。”长青睨着他,淡淡道:“却是不要学那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才好。” 苏玨一时间动弹不得,心跳如鼓,唯一能做的便是怔怔目送狐妖离去。 于是隔天上午,宋公子之事又在村子里传了个沸沸扬扬。 听说宋员外这回真的恼羞成怒,花费大笔银钱从青城观请了道士,准备做法除妖。 第010章 从青城观请来的除妖队伍浩浩荡荡,老道士踉踉跄跄,身后除了十几个徒子徒孙外,还跟着若干个乐师。 布坛场,画符阵,一行人在老槐树下忙活了三个多时辰,引来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围观。 学堂里的孩子们自然也是想来凑热闹的,道士捉妖,这事儿可新鲜,多少年也见不到一回呐! 于是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只盼着快点熬到下学,可以飞去那老槐树下。 可先生偏生作对似的,拿着《论语》不撒手,教了一句又一句,这眼看太阳就要下山,还让不让人回家了啊? 苏玨却揣摩着先生是不想这群孩子去凑热闹。 通过这几日观察,苏玨发觉先生似并不喜怪力乱神之事,平日里不刻意规避,却绝不会主动提及。昨日林婶问了先生要不要一起去看除妖,亦被先生婉拒。如今看来,楚先生是真的不打算跟鬼神之事有半分瓜葛了。 苏玨的心境倒颇为复杂。 道士来除妖,对于病入膏肓的宋公子来说实在是好事一桩。可一想到狐妖可能因此而遇险……心中便又莫名忐忑。 左右一番计较后,终是离了学堂,独自来到老槐树下。 乐声阵阵,隔着老远,苏玨便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身着法衣,头带金冠,手执桃木剑,翘着一缕山羊胡,正围着坛场又蹦又跳,口中念念有词。而他周围,则有徒子徒孙在八方诵经护法。 正中央,宋老员外双膝跪于坛前,手中端着龙头香,目光虔诚。 宋老员外,其实说老也不算老,刚过知天命的年纪。他早年游学在外,二十六七成亲,过了三十才与夫人得了宋公子这么一个儿子,不能说老来得子,却也不算年轻。 不过宋员外虽然成亲晚,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刚刚娶了正室不到半年,便又接二连三的纳了三方妾室,更别提老爷子花名在外,时常招惹的那些青楼红馆里的莺莺燕燕了。 宋员外一身锦缎,身材修长,看其五官,想来年轻时也是位仪表不凡的年轻才俊。可惜这几十年的纵欲挥霍,让他看上去颇具老态。皮肉松弛,皱纹深刻,双目呆凝,倒像已过花甲之年,早不复当年神采。 村里人都说宋员外呀,虽然为人不怎么厚道,可人家精打细算,守得住家财啊,苏老爷子当年若有宋员外一半的精明,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老道士毕竟上了年岁,腿脚不那么灵便。只见他一个人在场地中央伸胳膊撂腿,一会法螺,一会铃铛,一会拂尘的各种法器轮番上阵,没一会便吁吁直喘,倒颇有些民间杂耍“十不闲”的风范。 待他念完咒文,已是满头大汗,便走到宋员外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张道符跟一把匕首。 “喝——” 只见老道大喝一声,脱去了外面法衣,就这么光着膀子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老爷子佝偻着背,肚子上摞着三层皮,胳膊上的赘肉丢丢荡荡,苏玨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老道手拿匕首,拉过宋员外的胳膊来,一刀割下。 “啊——!” 鲜血流出,宋员外白眼一翻,疼得呲牙咧嘴,唉唉直叫。 “呵呵,你看看,这便是人。皮松肉赘,珠目昏黄,老态龙钟,丑态百出……” 身后一阵风起,鼻间嗅到一丝清冽,苏玨还没回过神来,身边便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长青冷冷哼笑,眼中尽是讥讽。 苏玨看看长青,又急忙扫视了周遭,发现看热闹的村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方才明白是狐妖施了法术,只有自己看得见他。 想说人生匆匆几十年,生老病死乃为常态,也许在神妖眼中,众生皆为蝼蚁,这阵仗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可在场众人却无一不是对神灵怀着敬畏之情的。 但转向狐妖,苏玨却又将话吞了回去。 只见长青目不转睛地盯着坛场中央的两人,与其说是在同他说话,倒更像是自然自语。 山羊胡老道将宋员外之血涂在道符上,随即丢入火中焚烧,横眉怒目道:“恶妖还不现形!急急如律令,赦!” 闻言,村民们皆屏息凝神,紧张地四下张望。宋员外跪在那里,亦是背脊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四周鸦雀无声,众弟子各执法器,严阵以待。 苏玨再看向身旁“恶妖”,长青便那么气定神闲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似乎是不打算现形了,更遑论什么“急急如律令”。 等了估摸一袋烟的工夫,仍是一丝异像也无,老道轻咳一声,厉声道:“宋事主!请务必心无杂念!” 宋员外抬头,还未来得及开口,老道便又一刀割去。 如是三番,又连烧了几张道符,宋员外双臂鲜血淋淋,终于忍不住“腾”地起身:“刘道长!我散了大笔银钱是请你来收妖!却不是来给我放血!究竟是徒有其名,还是收了那妖怪什么好处?” 老道也急了,吹胡子瞪眼:“呵,宋事主倒是恶人先告状!九霄镇离这不过半个时辰,你不去请那镇上的赵半仙,却偏要来我这青城观!莫不是同那老不休串通好了,要陷害于我吧?明明无事,偏生说成有妖,居心何在!!” 两人各站一边,便在这坛场前掀起了一场骂战。宋员外面红耳赤,刘老道额上条条青筋,骂到最后竟是要动手的架势。 老道的徒子徒孙见状,连忙拿着法器簇拥上前,生怕师父吃亏。 宋员外手下也不甘示弱,一个个挽了袖子就要招呼上去。 村民们有的上前劝和,有的看热闹,老槐树下一时间乱成一团。 长青负手而立,悠哉哉看了会戏,才冲着苏玨挤眉弄眼,揶揄道:“我再不出现,这里若出了什么人命,老天怕就真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了。” 言罢,便迈步而出。 “长青何德何等,竟惹出这番风波,实在罪过。听闻二位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嘈杂之中,突兀一道清亮男声,温厚轻缓,不疾不徐,却是无比清晰地贯入了众人耳中。与此同时,一道白色人影于老槐下渐渐现身。 众人闻声回头,一瞥惊鸿,竟皆是神色恍惚,心魂不定。 少顷,有人回过神来,却是愕然:“狐妖……男、男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只是又惧怕狐妖突然发难,于是便纷纷退后开来。 老道士见了那双天青色的妖瞳,大骇之下急忙抄起桃木剑,却听一旁宋员外惊喝道:“妖孽!竟、竟是你!” 长青侧目,对着宋员外嫣然而笑:“想不到宋员外还记得在下。” 宋员外咬牙恨道:“妖畜!你、你竟阴魂不散!害我不够,如今又要再害吾儿!” “当年员外为除长青可谓煞费苦心,此仇未报,长青阴魂怎敢散去。”长青冷笑,目露凶光,向着那二人踱去。 宋员外见状,一时无措,便突然抓了老道士挡在自己身前:“当年一时大意,未能将你除掉,今日断不会再错!刘道长!还等什么?还不快速速将这妖孽就地正法!!” 老道士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掏出咒符,单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一帮徒子徒孙也迅速结成八卦之阵,从各方朝狐妖围攻而来。 狐妖漠然无视,一股青色妖气围绕周身,只见他振袖一挥,便有数道气劲骤然射出,未待徒子徒孙们冲近,便已震出数丈之外。 十几人摔得灰头土脸,满地打滚,哀嚎连天,却有人仍是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拿法器。 长青冷冷瞥去一眼:“妄动者死。” 一时间,竟再无人敢动。 老道士心惊胆战,连发六道咒符,却皆是无用,眼看那狐妖便近在咫尺,绝望之下索性举了桃木剑砍去。 “啪”,桃木剑断于半空,连狐妖一根汗毛都未伤到。 “大仙饶命!”老道士扔了剩下那半截法器,再顾不上身后的员外爷,撒腿就跑。 再没了人肉屏障,见妖狐步步逼近,老员外佝偻着身躯,步步后退,双腿哆嗦,连牙齿也跟着打颤。 长青垂眼看他,初时浅笑,随后竟渐渐现出狐形,长耳,狭目,兽鼻,满口獠牙,身后九尾,凶相毕露。 狐妖一声嘶鸣,作势便要扑向宋员外,老员外吓得魂不附体,脚底踉跄,竟跌坐于地上。 “莫害我——!!” 宋员外双手掩头,嚎啕大哭。 空气中忽闻到一股骚臭,狐妖低头,便见那个一身锦缎的老头裤裆下早已湿成一片。 深黄色的尿液流向地面,聚成一滩,臭气熏天。 长青一怔,看向宋员外那眼泪鼻涕糊成一片的一张老脸,随后化回人形,竟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地肆意尽兴,到最后竟捂着肚子,弯腰蹲在原地。 “哎哟——你看看你。” 仰头望天,许久,终于笑够的长青擦擦眼角流出的那丁点眼泪。 起身,将那半截桃木剑踢到宋员外身前,长青恢复了往日的懒散:“若要除我,下次便找个厉害的角色来,长青恭候大驾。” 言罢,便消失于众人的视野之中。 第011章 经此一事,长青一战成名,便成了村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色。 人们惊讶于这狐妖竟是个男妖怪的同时,又忍不住议论他的美艳惑人。 更有人从宋老爷子的话里似乎听出了什么端倪,于是抽丝剥茧,东拼西凑,大肆渲染了一番。 这下不光宋公子,连宋老员外也成了别人口中的谈资。 惊恐,猎奇,鄙夷,倒是什么样的心思都有。甚至苏玨有次随先生从田间经过,还曾听见两个村民站在田头上耳语,琢磨那男男之间如何行事,内容龌龊下流至极,边说,边时不时发出些不堪窃笑。 每逢此时,苏玨都要不由自主地去看先生,可惜,却是从没有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发现过一丝破绽。 宋老员外那日也算出了丑。连日来,府上大门紧闭,一家人足不出户,半点风声不露。 只是尽管如此,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苏玨叹,真是人言可畏。 长青依旧做他的自在逍遥客,却像是突然失去兴致般,不再去找宋家公子的麻烦。 苏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同众人一样,揣测起这狐妖与宋员外间的渊源…… 苏玨有心问及,想想终是作罢。 且不说长青会不会同自己说,即便说了,多半也不过是作弄自己来取乐罢了。 从那只狐狸嘴里说出的话,又有几句能够当真呢? 苏玨苦笑,觉得自己在那狐妖眼中不像是鬼,倒像是只养来解闷,又温顺无害的兔子。 于是日子便在这闲言碎语,风调雨顺里慢慢地过着,转眼,便到了清明。 说起清明,却真是个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日子,既有“雨纷纷,欲断魂”的凄楚,亦有“马穿杨柳嘶,人倚秋千笑”的欢愉。 暖阳新柳,风筝蹴鞠,一片春光大好。 尚儿一早便被祖母牵了,带去山上扫墓祭祖。那孩子不知何谓生离死别,一路上捉柳絮,唱小曲儿,蹦蹦跳跳,高兴非常。 清明于他,无非是个可以畅玩一回的日子罢了。 然而苏玨远远看着老母亲蹒跚的背影,想那坟山之上,哭声遍野,一老妪,一孤儿,独*香烧纸,身单影只……心中便是五味杂陈,酸楚难耐。 苏家的茔地在山那边,离村子有些距离,苏玨被无名之力所缚,至多只能在半个村子间走动,于是无法跟那祖孙二人一同前去,却不知怎的,心中竟是松了口气。 晌午时分,一改平日里的喧闹琐碎,这小小的临河村里人去村空,静得只剩下蜜蜂振翅,林间鸟鸣。 楚先生哪也没去,仍守在家中临窗而读。 无父母,无亲戚……就连祖坟也不知立在何处,冷冷清清,这清明倒是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苏玨一叹,便觉得先生也是个可怜之人。 隔壁家的大花猫从院门前经过,驻足看了看,“喵”一声,又百无聊赖地跑开了。 苏玨回头,发现楚羿又提着笔在书上留言,不觉一阵头痛。 楚先生平日里不赌博,不酗酒,似乎全部的兴趣都投注在自己的这些本“闲书”里了,闲来无事总要翻上一番,遇到自己当年留笔的地方,便也要品评几句。 观点相同,便附和两声,若意见相左,则又少不得声色俱厉的讨伐。 大体上,讨伐是远远多于附和之辞的。苏玨读过,总免不了咬牙切齿。 看来那日的烧书,倒没给他留下什么教训。 每每气上心头,偏又有所顾忌,于是只好憋着。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倒是习惯了他那凌厉逼人的笔锋,便就由着他去了,可心里却是别有忧愁暗恨生。 这厮!总跟死人较得什么劲! ——君之所言,实不敢苟同,夫…… 眼看先生下笔,又非温良恭谨之言,苏玨犹如黑云遮面,心里竟有些打怵,遂决定去外面走走避灾,来个眼不见为净。 远山含翠,天外云卷云舒,清风习习吹送青草野花摇曳,苏玨将春景尽收眼底,颇生了些慨叹。 惜春归,送春惟有,乱红扑簌如雨。乱红也怨春狼藉,得泪痕无数,断肠处。 人说“老更惜春归”,苏玨自认已老。生时不觉时光荏苒,放眼春光无限,只管纵情。知春暮,亦期来年。死后经年,栖于水底,每逢春,再看那岸上□□,便犹如雾里看花,隔岸观火,恍如隔世。 如今不知“鬼生”几许,终知伤春惜时,不觉为时晚矣。 苏玨轻叹一声,举目远眺,却不经意于小路上发现一条人影,那人影由远及近,朝着这边走来,一身月白长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玨觉得那人似曾相识,定睛望去,竟是九霄镇的李尧大人。 几日不见,大人依旧神色奕奕,风姿卓著,却看得苏玨一阵错愕,不知他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转念一想,又觉那人神通广大,手下家仆连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都能寻得,又遑论小小一个教书先生。 苏玨便站在院外,看着李大人走走停停,挨家张望,折返再三,终于站在了先生家门外。 饶是大人如此见惯世面的人,见了楚先生家的屋舍也不禁瞠目结舌,一时无言。 先生出来应门,闻见此人亦是望外。 李大人手里拎着食盒,说花步轻舞谢东风,开尽艳意三月中,□□正好,飞白便随我一同去郊外饮酒踏青可好? 初时,先生自是不答允的,婉言谢绝,却架不住那人生拉硬扯,软磨硬泡。 苏玨不由感叹,这人与人就是不同,你看那李大人眉眼含笑的俊模样,即便上门做了无赖也这般讨喜,平白便叫人心软呐。这若换了村头赖皮张,还不得被人三棍子打出院子? 家门外有人堵了门不走,楚先生抿唇不语,一番僵持之下,先生终于不堪其扰,败下阵来。 “且慢。” 李尧心情甚好,拦住先生正要迈出的脚步,从怀中取出了新编好的柳球,笑言道:“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大人说笑,飞白又不是女子,哪来什么红颜皓首。”楚先生垂眼看着那人贴着身子,将柳球佩于自己胸前,嘴上虽这般说着,面上却不觉莞尔,亦未拒绝。 “此言差矣,红颜皓首又岂分男女?我知你向来不信这些,但举头三尺有神明,佳节同乐,你便当应应景也好。”李大人抬头,嘴唇差点蹭过先生脸颊,说罢,又笑意不减地取了几枝柳条插于屋前,嘴里还念叨着:“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 苏玨便是鬼,看着他插柳,周身却是没有丝毫的不适。只是看着那二人凑在一处“耳鬓厮磨”,心里不禁突突地,不敢直视啊…… 楚羿瞥了眼房下的柳枝:“李大人,有道是莫将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 “你怎知我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若如此,亦算留取新绿与后人了。”将手中一把柳枝都插完,李尧冲先生眨眨眼,重新拎起食盒,比了个“请”的手势:“烦劳楚先生带路,找个依山傍水的好去处吧。” 两人相携而去,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找了处僻静之所,便席地而坐。 晴日当头,暖风拂面,岸边草青柳绿,再眺望远处峻岭青山,峰峦耸翠,云影徘徊。想来是美景怡心,使人忘忧,楚先生对着李大人,倒没了前次相见时的拒人千里之姿。 先生原本少言,怎奈抵不过李大人才思敏捷,口若悬河。 谈文论道,奇闻异事,娓娓道来,大人亦总是见解独到。每每说到精彩之处,楚先生便少不得点头赞许,继而附议两声。 李大人说前朝刑部尚书孙卓,为官清廉一世,以致清贫。寻常日里不拉帮结党,不徇私舞弊,为人忠厚,克己奉公,屡次冒死直言极谏。秉公执法,不畏权贵,深受百姓爱戴。后却遭同僚联名弹劾,处以腰斩极刑。 先生闻言便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清而无能,则为庸。为官者,择优而仕,却与清浊无甚关系。 李尧称是,又例举前朝名相赵焕之,家中良田千顷,门前车马如龙,生活骄奢安逸。并且为官打击异己,贪污行贿,为世人所诟病。然其司职期间革新变法,整顿吏治,鞠躬尽瘁,力挽狂澜,救国于危机水火,实乃救世之功臣。 楚羿点头,得结论曰,居上位者,任人唯贤,非唯清。顾孙卓者,非朝臣不能容,实为上位者不能容也。 这二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越聊越是投机,越聊越是尽兴,言辞间不知避讳,竟多有大逆不道之言。 苏玨一旁听着,瞠目结舌。 自幼所学,什么忠君爱民,清廉奉公……到这两人嘴里全成了狗屁不通的迂腐之见。楚羿则罢了,倒是这位李大人,在朝为官,难道不是朝之肱骨吗?怎也同先生一般言思? 苏玨一时错愕,咀嚼着那二人言辞,心中徒生了些郁结。 忽然,李大人兴起,冲楚羿一笑,便举杯起身,对着这青山绿水吟诗一首。 楚先生见状,击节以应。 李大人天马行空,思意奇妙,不管韵脚,不分平仄,美其名曰吟诗,倒不如说是取乐。听到那实在荒唐之处,连楚羿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楚先生为人木讷沉闷,苟于言笑。这一展颜,却似冰雪消融,*初霁,就连三春清风也被吹进了眼角眉梢,顷刻间花繁香轻。 苏玨双目圆睁,一时竟面红心慌。 李大人循声回头,亦是神色恍惚,片刻清醒过来,粲然一笑,诗也吟得愈发不着边际起来。 第012章 有道是“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楚羿与李大人,便是酒逢知己,千杯也少,直聊到日头西落,仍未尽兴。 然而天公不作美,善始却不得善终,也不知从哪飘来的乌云,黑压压一片遮顶。 忽然,阴霾处一道雷闪,随即轰隆一声,便是一场骤雨倾盆。 再顾不得什么仪态从容,两人急忙收拾了食盒酒器,匆匆避走。 好容易找到一块凸起的山石避雨,再互相看去,两人皆是衣衫半湿,狼狈不堪。 相视一笑,李尧言道:“好一个清明时节,今早出门我便觉得这头顶艳阳诡异得很,却想不到这‘雨纷纷’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说着,便拿出了袖口里藏着的汗巾。 “看这情形,要等雨停,还得一阵子,先擦把脸吧,看你头上尽是水。” 楚羿尚未来得及回绝,那方带着些许淡香的巾子便已覆上脸颊。 李大人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倒叫先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此细看,飞白真是好面相。” “哦?飞白倒不知大人会看相。”先生略敛眼帘。 李尧笑道:“略知一二,小时候门前有个算命的李先生,常在那里摆摊算卦。可惜我娘没学那孟母三迁,我便近墨者黑了……你看你额头圆润饱满,主智慧开通,前途光明。” 楚羿垂眸不语,李尧便又向前靠近了些。 “眉毛平而阔,秀而长,双目坚定有神,果敢坚毅,性聪敏也。鼻翼丰满,主根基厚实;双颧高而不露骨,为人重责重义。唇薄……” 李大人一顿,手也便停在了先生唇上:“言辞犀利,棱角分明。只是这耳朵……生得有些不妥。” “哦?耳朵如何?” “耳朵圆小,多薄情。” 转而将手搁在先生耳际,李尧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先生,见其未躲闪,便轻轻用指腹把玩摩挲。 李大人低头,看着两人足尖相抵,不禁深吸一口气。 鼻息交融,衣襟随着呼吸起伏,薄唇近在咫尺,充盈润泽……李尧垂了眼睑,不由自主便朝着那唇瓣凑过头去。 “均存。” 忽然,先生握住李尧覆在耳侧的手,声音清冷。 大人睁眼,便对上一双清明澄澈的眸子,四目相对,便听楚先生深深道:“味甘终易坏,君子淡如水。” …… 味甘终易坏,君子淡如水。 李尧神色复杂,似在体味个中深意。半晌后终于拉开两人距离,苍白着一张脸,独自强笑道:“如此看来,均存倒是差点辜负了飞白。” 楚羿静默不语,转而看向头顶阴霾。 雨落成线,林间一层雾起,山石下,终是再无人说话。 携阳而去,披雨而归,去时人成双,归时影孤单。 不过比起静若止水的楚先生,苏玨倒更为同情李尧境遇。 犹如落花遇流水,一个要两情相悦,一个要如水知交。 李大人那面相看得不错,先生确是薄情。只是薄情,而非无情,却比那无情更叫人进退两难,不得脱身。 屋外新插的柳枝已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捶打得东倒西歪。 先生见了驻足,静默片刻后,便将这些柳条尽数拔起,连同衣襟上的柳球一并,全部丢进了屋后的树林中。 先生的背微微佝偻着,被雨水浸湿的衣衫让本就薄削的身影显得越发清减。 苏玨看得心中一阵揪痛。却不知是为了李大人那几枝被弃如敝履的柳条,还是先生眉心间那几条深到仿佛永远填不平的沟壑。 原本,先生可以笑得那样好看,可惜那笑容终如昙花一现,短暂得可怜。 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离别,所欲不得。苏玨想,人生有八苦,可先生好像将这八苦都占尽了似的。 怎生是好。 点一盏油灯枯坐于窗前,直到雨停风起,楚羿才起身外出。 凉风吹散遮月阴云,一片冷寂。僻静的林间路上有些泥泞,时不时闻得夜枭几声哀叫,衬得这清明的夜越发阴寒诡怖。 深夜中的九霄河依旧静静地流淌着,像一只蛰伏于黑暗中的巨兽,伺机将万物侵吞殆尽。 楚羿沿着河岸,默默朝下游走着,直走到一处水流湍急的险要之地,才停下脚步。 原本沉静的河水汇聚到此处,便好似脱了缰的野马般,争先恐后地朝着那突然变窄的河道奔涌而下。 河中礁石密布,激流拍击在巨石上,一时溅起千层白浪,浩荡澎湃,响动震彻两岸。 在水下栖居十载,苏玨怔怔望着面前奔流的河水,不过几日不见,竟感到十分陌生,又令人……敬畏。 一回身,苏玨见楚先生从附近的林子里拾了根枯树枝,在嵌满石子的地上画了带着缺口的圈,随后从怀中取出封好的包袱皮。 苏玨尚未来得及看清写于包袱皮上的名字,先生便一把火烧着,将其扔进了圈中。 火借风势,瞬间蔓延开去,厚重的烧纸扭曲皱缩,渐渐化为焦黑的灰烬,带着点点星火,被夜风吹起,扬洒向远方。 楚羿直望向猛浪若奔的河面,橙红的火光映上他的脸庞,那木然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悲喜。 楚羿就这样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脚旁那一层焦灰随风都散尽了,方才扔了手中枯木,悄然离开。 苏玨看看先生,又回头看向那重新隐于深幽的河岸,心中疑云重重之余,竟莫名生出些别样心绪。 雨虽已停了多时,但漏雨的房梁下仍有水滴隔三差五的滴落。屋内湿气沉重,先生侧卧于床上,似已熟睡,呼吸却依旧清浅。 油尽灯枯,当室内重归黑暗,先生复又睁开眼来。 他便这样毫无意义地凝视着黑暗中的一点,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苏玨发现他缓缓抬手,摸索一阵,又从胸口取出了那只香囊。 苏玨长长一叹,终是有所了悟。 先生确有心仪之人不假,可惜无论是男是女,那人只怕是已不在这人世间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睹物思人,便正如先生手中的那只红色香囊。 辗转牵挂,纵死不忘……先生又岂是薄情之人啊。不过皑如山上雪,皓如云中月,此情终只为一人,斯人已去,便再无以为继。 情深不寿。 可苏玨又无端觉得艳羡。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这一世若得一人心如此,便也不枉此生了。 这样想着,再望向楚羿,苏玨心中便如平静的湖泊,无端泛起层层微波。 将香囊放于眼前端看,楚羿迟疑一阵,终是松开了缠在顶端的金色丝线,并将囊中的物什取出。 苏玨忍不住好奇,挨近了去看。 待看清了,才发现楚羿手中拿着的竟是一小撮头发! 那头发用红线细细地扎成一束,因常年被香囊包覆而带着一丝淡香。 楚羿闭了眼,将发束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似在汲取发丝上的味道,又似轻吻。 念念不忘……谁能想到素来淡薄如云的楚先生会有如此情深之时呢。 苏玨感叹,与此同时又不禁想那先生心心所念之人,究竟是谁? 正此时,便见楚羿于床上翻了个身,布衾下随之传来一阵窸窣。接着,先生的气息便渐渐粗重了起来。 苏玨起先尚疑惑不解,眉梢微挑,不知楚先生如此是何缘故? 可伴着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以及布衾下,那位于鼠蹊部越来越剧烈的起伏,苏玨再不懂可真就成了傻子。 虽说做鬼已逾十载,可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当年未成亲前也、也、也…… 可他上辈子跟这辈子加起来,都万万没料到会亲眼目睹另一个男子当着自己的面自、自、自渎啊! 只见楚羿将那束头发紧紧贴在唇鼻之间,面色潮红,双唇微启,伴随着喘息,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声低吟,苏玨虽离得远些,却仿佛能被那口中呼出的炙热气息灼伤一般。 苏玨眼神左右飘忽不定,一时间尴尬透顶,竟不知道要如何自处才好,一不小心,便又瞟到了先生。 早先便觉得先生笑起来时煞是好看,怎知如今这般竟是更、更…… 不对不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苏玨一阵心慌,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却是阻不了那魔音不断入耳。 像是要到了临界之处,楚羿微微躬起身子,仰了头,那衾被下的动作也越发地快了。 “玨……苏玨……” 额间一层薄汗,楚羿终于在一声难抑的低呼后,重归于平静。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只有呼吸声绵延。 苏玨却如遭五雷轰顶,登时头晕目眩,两眼发白。 他……刚才口中叫、叫得什么来着? 莫非是自己听错了不成? 怎么会……怎么会呢……可…… 苏玨脸上先是一阵惨白,后又似想到了什么,便又染了一层艳红。 双腿打颤,心跳如鼓,一时间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脑袋却成了浆糊。 不自觉向后连退两步,一个踉跄,竟不小心碰翻了地上盛雨的瓷碗。 “当啷”一声,半碗雨水撒倒在地,蜿蜒而去。 楚羿闻声,惊坐而起,忙向声响出看去。 见状,苏玨一阵惊慌失措,想也未想便穿墙而出,连滚带爬地朝着老槐树奔去。 而楚先生所见,便只有一只掉了瓷的饭碗,静静地倒在地上。 第013章 “凤枕鸳被,芙蓉帐暖。我瞧公子面带桃花,春情荡漾,想来艳福不浅呐。” 苏玨原是心乱如麻,只想寻一处僻静之所。他这些日子跟长青熟稔了,此时一慌,倒是想也没想便朝着老槐树跑来。 只是还未等他来到树下,便听闻树上一声揶揄。 抬头一看,果然见长青悠哉哉斜靠着树杈,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苏玨一怔,收了脚步,继而满脸涨得通红,颤微微指着树上狐妖,气结道:“你、你本就知晓!!你、你……” 什么“山精野怪,实不能洞悉世间万物”,胡说八道!这狐妖分明就是想看热闹! “知晓什么?”长青居高临下看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困惑不解。 “……”明知这狐妖又在做戏,可苏玨抿了唇,生生憋了个脸红筋涨,也没能将那羞人的话说出口去。 长青犹自一叹,举目望月,竟凄凄切切地唱了起来:“郎在河东妾在西,死生茫茫无归期。郎兮郎兮奈若何,恨泪难眠孤枕滴。” “长青!!” “哈哈哈哈哈哈……我活了这些年岁,还是头一次见死人脸红跳脚呐。”长青笑得捶胸顿足,见苏玨转身要走,这才紧忙收敛:“小书生怎地这般开不起玩笑!那日你只问我为何会到这岸上来,又没问及那先生之事。你要知这之间错综复杂,牵扯颇多,岂是一言可以道尽的?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我总不能问一答十啊。” “哼!你辈最擅狡言诡辩!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长青一笑,从树上飘下,伸手揽过苏玨,将人带至树下,好言道:“如今你既已知楚羿之事,我便再无顾忌。有什么疑虑,今日你只管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被狐妖拉了坐于树下,又接过狐妖殷勤递来的酒盏。 苏玨见他言笑晏晏的模样,非奸即盗……心中将信将疑,直盯着手中的槐花酒迟疑了一阵,这才吞吞吐吐道:“那束头发……” “自然是你的。”长青一笑,直言不讳,倒如他之前所说一般,再没做那嬉笑取乐之事。 “怎么会?他何时……” “怎么不会?苏家公子当年溺死,整整在水里泡了两天两夜,后来还是打渔的老翁一网下去,将那尸首捞了上来。苏公子被捞起来后便在那岸边躺着,等到苏家老爷太太前来认尸,可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记得当日来看尸首的人里里外外围了不少,趁乱要取一截头发作个念想,简直易如反掌。” 长青轻描淡写,讲起这些陈年旧事来,就好像是戏台旁的看客,可以边吃边看边饮茶。苏玨垂眸,脑中却是岸上生死离别痛哭之景。 仙妖不懂人间事,多说无益。苏玨长长一叹,扫去心中郁结,复又问道:“那我又如何回了这岸上?” “说来却是巧合。楚先生取了头发,便将其收入了香囊之中,贴身佩戴。那红色香囊本就是至阴之物,如今放了死人之物,便无意间成了缚魂之器。你本为水鬼,若此生不与先生遇见,便是一个阳关道,一个独木桥,相安无事。待你哪天捉了替死鬼,投胎转世去了,或者先生寿终正寝,那香囊自然毫无用处。” 长青一顿,别有深意地瞥了眼苏玨:“可你家小儿那日偏生就落了水,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争着去救……唉,只能说这月老有意牵红线,誓要成就有缘人呐。” 苏玨斜瞪着狐妖,气得差点摔了手中酒盏。 “我若是想解了这缚咒应如何?”苏玨有些急,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楚羿,就是回那水中也好啊…… “你以为何谓缚魂?是你想缚便缚,想解便解的?那缚魂器本就是做来驱鬼的,为邪术。道家方士,修那驭鬼之术的,有几个心术正的?若觉得那鬼魂无用了,多半是径自毁了去,哪还费心去解?倒是你,如今魂魄附于那香囊之上,再不是水鬼。那先生对此又一无所知,若他哪日不小心将香囊毁了,你便只有魂飞魄散一途。” 苏玨被长青这样一说,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仿佛明天楚先生就会一不小心把那香囊掏出来当纸钱烧了。 他刚要开口说话,长青却是又笑弯了眼角:“不过看楚先生宝贝似的,整天贴身佩着,你若有事,也合该是在他百年之后了。” “……”你以为你如此一说我便安心了吗? 苏玨终是忍不住白了长青一眼,愁上眉梢,看着杯中槐花酒,一饮而尽。他犹豫着想对长青开口,问那人如何就会、就会……喜欢自己了? 长青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胸前发丝,语带幽怨:“唉!长夜寂寥,孤枕难耐,也不知有多少个难耐之夜,楚先生便似这般拿了这香囊出来,以慰相思之苦啊。” “噗——”苏玨一口酒喷出,又成了关公。 长青皱眉,一脸嫌恶:“真是暴殄天物。你可知你手中酒盏里的,每一滴都是那百年老槐的精魂呐,便是要你这般糟蹋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苏玨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 “我又如何?” “你、你你……我不与你说!” 苏玨扔了酒盏便走,头也不回,再顾不得身后那狐妖放肆地大笑。 苏玨双颊燥红,七窍生烟,也分不清是羞还是恼。 一遭地覆天翻,这夜竟长的吓人。昨日还自诩红尘看客,叹春惜春,这一转眼的工夫便又成了局中之人。 亦不知谁人布局,何人执子,然而这棋却下得让人胆战心惊。 他这一生循规蹈矩,遵父训,积善存仁。虽有时不免在小善里藏了点私心,可也算不得恶。 人说今日之果皆为他日之因。 他自认对楚羿未有什么特别之处,怎地便造就了今日之果? 论貌,别说貌不及潘安,年轻时就连颜家老七都比他英俊挺拔。论才,眼前便有位李尧大人,人中翘楚,满腹经纶。 若说有恩于人……苏玨汗颜。 当年楚羿流落至此,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全仰仗乡亲邻里倾囊相助,才使其不至饿死。他苏玨所为,多在闲暇之时,勉强算得上锦上添花,却绝非雪中送炭。 以楚羿之聪慧,又怎会分辨不得? 况且他身为男子,当年业已娶亲成家,自认全身上下并无任何妩媚妖娆之气……所以他苏玨究竟何德何能,能使人如此念念不忘啊…… 苏玨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若按长青所言,他便是要这么不明不白跟着先生一辈子,心中一时惆怅满怀。 他便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楚羿家的小院之中。 隔着破了洞的窗户纸向内望去,床榻上的先生已经熟睡。 望着他双目紧闭,双唇轻启,胸膛起伏,呼吸均匀。苏玨看着看着,脸上不由得又是一阵红潮袭过。 他幼时家教甚严,对房中一事,因有损威严,他父亲自不会同他说去。不仅如此,旁人家的公子到了年龄,不是父母给安排个通房丫头,就是叔伯好友带着去烟花柳巷见识。而他父亲,却像是入定的老僧一般,对此竟无动于衷。 直到他婚事已订,将要迎娶的前两天,才遣仆役送了一册春宫图来。 苏玨还记得当时对着那册春宫,目瞪口呆。那仆役便在一旁候着,好似监督他完成课业一般,那光景之下,谁还有心思细看?于是他匆匆看了几眼,便算交差了。直搞得洞房那晚手忙脚乱,草草了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鸣金收兵。 他那妻子乃是大户出身的好闺女,举止有度,温婉贤淑,自是不会说什么。即便后来渐渐得了要领,体会到些趣味,她也依旧中规中矩,不曾多言。 端庄恭良,相敬如宾,倒有些索然无味,便觉得男女之间不过如此,再加上科考之事烦心,久而久之,也就兴致缺缺了。 几日一次,倒像是应付差事。 从未想过这房中之事竟可像楚先生这般……这般…… 苏玨一时间找不出词来形容,脑中只记得先生面上艳色,便如酒晕微红。呼吸炙热,薄汗淋漓,那微启的双唇开开合合,除了急喘低吟,叫得便是自己的名字…… 玨……苏玨…… 仿若魔音入耳,这两声轻唤竟犹自挥散不去。 苏玨不觉吞了下口水,只觉浑身燥热难耐,一时心如鼓擂。 急忙拍拍脑袋,拍散脑中旖旎。苏玨瞥一眼床上先生,慌觉此地不宜久留,忙匆匆离开。 深夜中的苏宅静寂无声,尚儿独自酣睡,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一直脚伸出了衾被,睡也没个睡相。 苏玨见了忍不住莞尔,轻叹一声,方得了些安慰。 这苏家……虽没了从前偌大的家业,成群的仆役,可一家老小尚有一处安身之所,又衣食无忧,实为不幸中之万幸。 母亲虽整日里不喜言笑,但好在身体康健,并无顽疾缠身。至于父亲,虽说大火之后开始神智不清,有些疯癫之症,但这些日子见刘妈与他穿衣,喂饭,过程亦无所碍,如同常人一般无二。 苏玨心中并无野望,不求苏家东山再起,亦不求荣华富贵,惟愿尚儿平安长大,父母安度晚年,便是上苍眷顾了。 这么想着,床上的小孩儿便又翻了个身,挠挠耳朵,砸吧砸吧嘴,呓念着:“子曰……君子……比而不周……小人周而不比……” 苏玨闻言眉心微蹙,不禁叹息:“是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怎么到你嘴里,这小人倒是比君子还君子。” 苏玨暗自摇头,忧心事又添一桩。 虽说不求东山再起,不求荣华富贵,可尚儿都这般大小了,无论如何也要把《论语》读熟才是……他苏玨的儿子,即便以后不能闻达诸侯,但也不能目不识丁,不通圣贤教诲! 苏玨反复思忖,最后终是下定决心,俯身凑到了儿子耳边。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来之有也。君子务本…… 他便将《论语》从头到尾,这样不厌其烦地絮絮了一夜,直念到天光放亮,方才作罢。 第014章 于是这些日子可苦了苏家的小尚儿。 他那做鬼的爹爹晚上不睡觉,便夜夜趴在儿子耳边念《论语》,翻来覆去,喋喋不休。 也不知是苏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是小孩子体质本就容易通灵,反正就这样念叨了小半个月,功夫不负有心人,苏尚果真将《论语》背下了大半,可就是……这晚上再不敢睡觉。 一到夜里,苏尚便犹如惊弓之鸟,将眼睛瞪得跟夜猫子似的,一有点风吹草动,便赶紧四下张望。 有时候实在撑不住瞌睡了过去,耳边就开始嗡嗡作响,梦里有个破衣烂衫的赖皮死和尚,拼命追着自己念“学而时习之”,怎么甩都甩不掉。 如此几天过去,小孩儿眼睛底下终于熬出了两朵黑云,整个人呆呆滞滞的,走起路来脚底下好似踩着团棉花。 先生拿着书在前面读,他就在下面学那小鸡啄米,好不容易撑到下学,便一头栽在桌上睡了个天昏地暗,任凭吉庆,狗蛋怎么叫他去玩都叫不起来。 楚羿近两日便觉得这小孩儿不大对劲,虽说课业突飞猛进令人欣慰,但整个人却跟丢了魂似的。如今看他刚下学便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禁微微一皱眉。 楚先生走到苏尚跟前轻轻拍了拍,只见苏尚睫毛闪了两闪,依旧呼吸深沉,半天没有动静,口水倒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夕阳西下,天边红霞渐渐消隐在一片青茫的暮色中,晚风徐徐,更添一层凉意。 楚羿看看窗外,一声轻叹,随即双臂一伸,将小孩儿小心翼翼地从桌椅间抱了出来,而后又用袖口替他擦了擦嘴角。 这村间的土路经年未修,坑洼不平,楚羿抱着苏尚走在路上,虽已处处留心脚下,却也难免摇晃颠簸。 被先生抱在怀里,不小心磕到了下巴,苏尚皱了眉,幽幽转醒,待用朦胧睡眼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先生后,便又似安心般,再次枕上先生肩膀,沉沉睡了过去。 楚羿莞尔,停下身来,安慰似的用手顺了顺苏尚的背,才又重新迈开步子。 这一大抱着一小,在路上慢慢走着,叫旁人看来,倒真像一对亲父子呢! 苏玨低着头默默跟在楚羿身后,时不时心虚地抬眼看看前面那两个,心里头着实有些汗颜。 自清明那夜之后,每次看见楚羿,心中便极不自在,尤其是到了夜里,更是不敢在他房内逗留。老槐树下那只爱作弄人的狐妖也不知到何处逍遥去了,接连数日不见踪影,这长夜漫漫,无处排遣,于是便一直在尚儿屋里头待着。 原以为是百利无弊的事,可如今再看儿子那一脸的萎靡之态,便暗暗反省自己这做爹的也实在没个做爹的样子,远不及人家楚先生…… 苏玨不觉抬头,见楚羿又停下脚步,将苏尚有些滑下去的身子重新向上擎了擎。不知怎的,脑中便有“爱屋及乌”四字一闪而过。 爱屋及乌…… 苏玨面上一热,心中又是一阵尴尬,再不敢细想。 “老太太,下学都好些时候了,小尚儿还没回来,要不要去看看啊?” 楚羿还未走到苏家门口,苏玨便听到院墙内传来刘妈的声音。 “不必,这么大的孩子还能丢了不成。”回应的声音清清淡淡,苏玨听出是自己的母亲。 “临河村总共多大的地界,哪就能丢了?我是担心……好像前些日子……” 于是苏玨闻得母亲一声叹息,道:“这孩子便跟他爹一样,总要人操心。再等半个时辰,若是还未回来便出门找找。” 苏玨苦笑,想自己在世时母亲便是这般模样,这么多年竟是未曾变过。对人有些疏冷,即便是对亲生儿子也很少嘘寒问暖。 小时候,苏玨由乳母带大,有时候遥遥看着母亲,绫罗绸缎,翠玉金钗,甚至觉得遥不可及。 村里人都说苏家老爷惧内,说苏老太太说一不二。苏玨想母亲大概是觉得委屈吧。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女,娘家原本家世显赫,最后却因为一桩自小便订好的婚事嫁到了这穷乡僻壤。 苏家虽然祖上也光耀过,但那都是几代之前的旧事了。论家世,父亲又怎能与母亲相比? 只怕当年父亲要自己争气些,光宗耀祖,也有母亲的这层缘故吧。 但无论如何,母亲终归是母亲,生养之恩无以为报。虽然平日里冷淡了些,但实在性格使然。 家逢巨变,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如今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洗衣煮饭,要伺候失心疯的丈夫,还要照顾一个半大的孩子,身旁只有一个刘妈帮衬,度日艰难。 这些日子看尚儿有吃有穿,也未曾委屈到,想来……母亲已尽力,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苏尚在学堂里睡着了。” 楚羿不方便敲门,见苏家院门半敞着,便径自走了进去。 院内,苏老太太正收着衣服,刘妈则躬着身子,手里端着碗,在给坐于石凳上的苏老爷喂饭。 见楚羿怀中抱着苏尚,刘妈赶紧放下手中饭碗,上前两步,准备将小尚儿从先生手中接过来。 谁知她身旁的苏老爷子,竟也颤微微站了起来。 苏玨见父亲须发斑白,睁大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方向,一脸惊恐。 “呃啊……啊……” 骨瘦嶙峋的手臂从宽大的袍袖里露了出来,苏父他伸手指着院门口,浑身上下抖成了筛子。 “鬼……鬼……” 苏玨与父亲对望,心下大惊,忙向后退了两步。而他身旁的楚先生,见苏老爷子指着自己喊“鬼”则是无动于衷,依旧抱着苏尚一动未动。 刘妈看看苏老爷,再看看好心送尚儿回家的楚先生,笑得一脸尴尬,急忙转身去扶自家老爷。 哪成想苏老爷却一发不可收拾,挣脱了刘妈便跌坐于地上,边冲着门口嚎啕大哭,边用头去撞那石凳。 “造孽……造孽啊!!!造孽啊造孽!!造孽啊!” 他一声高过一声,没几下便撞得头破血流,任刘妈怎么拉都拉不住。 苏玨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苏老太太终于放下手中衣物,上前几步将已经被哭闹声惊醒的苏尚接了过去,随后淡淡望着先生,一言不发。 楚先生也不是善于寒暄之人,见状,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便转身而去。 直到耳边传来“咣当”的关门声,苏玨才惊醒过来,见父亲老泪横流,依旧望着自己哭叫不止,急忙狼狈逃开。 “老爷这些日子本来好好的,怎么楚先生一来便又犯病了?” “这人晦气的很,身上也不知带着什么东西,自小便克父克母。下次再遇见,你别让进门便是。” 苏老爷的哭闹声透过院墙,远远传向远处,苏玨又怔怔看了眼苏家紧闭的院门,一时间五味杂陈。 父亲平日里都被母亲安置在偏房里,很少出来。回来这些日子,苏玨只草草见过他三两面,还多半隔着老远。 所谓近乡情怯,他只是怕……怕记忆中威严的父亲垂垂老矣,再不是从前的模样。 却不想怕什么来什么,到底还是看见了父亲疯癫的样子。 白发苍苍,枯瘦如柴,老泪纵横。 今日……父亲确实看见了自己,却也被自己吓得病发。不孝子果然就是不孝子,连死后也让人不得安生啊。 苏玨不禁讪笑,想着事情全由自己而起,还连累楚先生被家人误解,心中不免自责起来。 人说人死如灯灭,油尽灯枯,又怎么重燃? 早在他落入九霄河之时,他跟这苏家的尘缘便就断了,什么父母妻儿……无非是前世之事。于世人眼中,他不过是苏家茔地里的一抷黄土罢了。 尚儿有母亲和楚羿照看,父亲亦有刘妈及母亲陪伴。 苏玨已死啊。 阴阳相隔,他如今既已做了鬼,便不要再扰了阳世之人的清静吧。 脑中全是父亲看见自己非但不欣喜,反而畏惧有加的神情,苏玨心中讪讪地,竟有些难过,却决定从今以后不再往苏家去了。 时隔多日再随楚先生回家,苏玨见楚羿随便吃了两口冷馒头果腹,便燃了油灯坐于窗前。 先生起身从架上取下书来,苏玨垂眼看去,果然,又是那一些“闲书”。 苏玨悻悻地,唇舌间略尝了些苦意。 其实说来凄凉。父亲疯癫不记世事,母亲同他自小时起便不亲近,尚儿脑中更是连父亲的影子都没有。 不管他愿或不愿。如今,这偌大的天地间,仍对他苏玨念念不忘的,竟只剩下一个非亲非故,跟“苏”字毫不沾边的楚先生。 苏玨不禁略带恶意地想,若先生有朝一日见了自己这鬼魂,是否也会同父亲今日一般,吓得魂飞魄散? 第015章 后来,苏玨又见到了长青。 那狐妖不知从何处逍遥了回来,依旧白衣如仙。 可不知为何,苏玨却觉得他出外走这一遭回来,竟显得意兴阑珊,容颜憔悴。 苏玨问他去了哪里。 长青便笑,说他去看了大小两个和尚。小和尚出外游历归来见到大和尚,大和尚便问小和尚这段日子都做了什么。小和尚说他耕了一块地,播了一季种子,大和尚便点点头,赞许他前段时间未曾闲过。 于是小和尚又问大和尚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大和尚随口说他白天吃饭,晚上睡觉。于是小和尚赞叹,说大和尚的日子也未曾空过。 苏玨听罢,狐疑地盯着长青看了半天,见那妖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看着自己。便断定这厮心中有鬼,必定是信口开河。自己若接了这话茬,少不得又要被戏弄。 之前已吃了狐狸不少亏,于是苏玨闭了嘴,看那狐妖如之奈何。 不料等了许久,却只等到狐妖一声自语。 “空空朗朗,了了分明,便不曾空过。如此看来,我这一世千年,竟都是空度。” 苏玨听得真切,心中亦徒增几许怅然。迟疑一番,正欲启口劝慰几句,谁想那狐妖又开始作乱,三言两语气得苏玨面红耳赤,发现自己又被作弄了去。 此后又过不久,一连数日家门紧闭的宋员外一家竟又出外走动。 村里人议论纷纷,说是宋家今次请了了不得的法师来收妖。 苏玨听到风声,心中隐隐有些说不出的不安之感,忙将此事同长青说了,望他出去避避。岂料狐妖听罢只是一笑,安之若素。 生死有命,不必介怀。 长青如是说。 于是那一天晌午,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顷刻间昏暗下来。 楚先生跟学生们还在学堂里,只见窗外飞沙走石,狂风大作。 轰隆一道雷闪,震耳欲聋,便好似在脚边炸开一般,刹时地动山摇。 孩子们捂着耳朵惊叫成一团,楚羿见状也急忙收了书本,推门出外查看。 苏玨跟随其后,抬眼望去,便见西方黑压压一片黑云罩顶,云中参夹着数道雷闪,此起彼落,火光冲天。 好似共工怒触不周山,一时间天地色变。 苏玨怔怔望着眼前异像,六神无主。 忽然忆起那棵百年老槐便是立于村西,当即一个激灵,想也未想便朝着老槐跑去。 百年老树下,长青正手执长鞭,与一玄衣人战在一处。 长青黑发凌乱,一身白衣早已被血水浸透了大半,显然落了下风。 而那黑衣男子游刃有余,手中空无一物,单凭双掌应战,周旋间气息丝毫不乱。 苏玨看那人玄色大氅飞扬,长袖间紫气萦绕,一身肃杀。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若眼前随他招式四下飞溅的是沙,是雨,是血都无甚所谓。那一双狭目黑寂寂的,宛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长青手中长鞭横扫,以雷霆万钧之势朝那黑衣人袭去,苏玨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看长鞭罩顶,然那黑衣男子单手轻轻一拦,便化去长青凶猛攻势,随后掌心一翻,狐妖便于须臾间弹出数丈之外,跌坐于地上。 鲜血自口中流出。 苏玨一声惊呼哽于喉间,却听那男子淡淡开口。 “千年九尾之皮于我有私用。便当是以物易物,今日我取你狐皮,自会应你一事,你但说无妨。” 男子居高临下,出口之言便好似天经地义。 长青轻嘲。 “便是要你自散元神也可?” 黑衣人微微一皱眉:“以物易物,易的自是等价之物,尔等性命岂可与我元神相提并论?” 狐妖仰天大笑:“你倒也狂妄的坦直。可惜长青自认一命无价,看来这笔买卖终究是谈不成了。” 见狐妖又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男子垂眸:“困兽犹斗,不自量力。” 长青笑言:“生死关头,恕不能坐以待毙。” 言罢,长青手中长鞭一震,便又向男子攻去。 男子眉宇间有些不耐,像是厌倦了缠斗,双掌间顿时紫光大盛,一抬手,蓦地擒住了那充盈着妖气的长鞭,拳心一握,那长鞭随即应声而断。 不待长青反应,男子单手结印,于半空中写下一道符咒,口中念道:“束。” 便见那符咒瞬时化为数道紫光朝长青飞去,随后在狐妖身周结为缚网,牢牢将其困于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那缚网牢牢锢于地面,且愈收愈紧,长青口中暗念咒诀试图破解,却不料渐起的妖气刚一碰触网身,那网上骤然便生出无数倒刺,犹如荆棘般,顺着妖气尽数刺入狐妖体内。 “千年妖狐亦不过如此。”斜睨着狐妖在网中痛苦挣扎,血迹斑斑,男子再次结印,并拢的食指中指指向半空,顿时雷声大作。 苏玨惊觉不妙。 果然不出半刻,黑云间一道霹雳降下,直接击中缚网,“喀嚓”一声,白光万丈。 “长青!!!”苏玨心急如焚,便欲近身上前。怎料这白光照在身上,便犹如万根银针穿身,整个魂魄好似正一缕缕消失殆尽。 苏玨双手遮眼,意识涣散,想着自己是否就要魂飞魄散。正这时,眼前光芒却是骤然散去。 再向长青处看去,那里俯卧着的,惟有一只奄奄一息的九尾白狐。 黑衣男子俯身将一身血迹的雪狐从地上拾起,左右翻看了看,又托起狐尾来数了数,似乎甚为满意。 化为狐身的长青静静伏于男子掌心,已是进气多过出气,他一双天青狐目直直望向男子,却再无回击之力。 百年老槐亦未在恶战中幸免,被雷闪拦腰击断,树干倾塌于焦土之上,枯枝满地。 四周民居也遭殃及,梁折屋垮,青砖瓦砾遍地。 空中黑云褪去,不少村民从断墙碎瓦间探出头来,却是远远望着,战战兢兢,半分不敢靠近。 怎能不怕啊,这黑衣人有毁天灭地之能,亦不知是神是鬼,连狐妖都能轻易降服,又何况他们这些区区百姓? 于是苏玨环顾四下,发现这一片焦土之上,只剩自己与那黑衣男子四目相对。 男子眼帘半垂,睥睨一切的目光落在苏玨身上,好似在看一只蝼蚁,只一瞥,便不甚在意地匆匆带过了。 单手托着九尾雪狐,黑衣人袍袖一震,转身欲走,却不料被一旁冲出的人影拦在原地。 只见那人宽袍大袖,一身锦衣华服,尚来不及停步,便“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上仙救苦救难,犹如观音在世,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啊!” 苏玨朝那人看去,原来是早已哭得老泪纵横的宋员外。 “观音?”男子斜睨着满身焦灰的宋老爷,黑红色的瞳仁中闪过讥嘲,却不欲多言,只沉声自语道:“我寻这千年九尾已有数年,如今得手,也亏得你不远千里相告。如此说来,倒算承你一份人情。” 说着,黑衣男子便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扬手扔到宋员外膝边。 宋员外怔怔看着金子滚落至面前,却是迟迟未动。只见他抿唇思忖半晌,才犹疑道:“上仙神通广大!救小人一家于水火,此大恩终身难报,小人不敢邀功!!这金子……小人是断不会收的,若上仙仍觉得承小人一份人情,小人斗胆有一事相求!” 黑衣人眉心微微一皱:“何事?” “回禀上仙,此妖狐盘踞此地数载,作恶多端,与我宋家有不共戴天之仇!适才闻得上仙取狐皮有他用,小人不求其他,因此妖孽阴险狡诈,未免再生变故,惟求上仙能即刻于小人面前将此妖剥皮去骨,以报我宋家两代之仇!!” 第016章 苏玨闻言一震,双目圆睁,直直望向那正冲着黑衣人叩首请愿的宋老爷,从未想过有人竟会生出如此残忍之念。 长青那天青色的眸子闪了闪,似有波光浮动,少顷,却是缓缓闭上,自始至终未再看那宋员外一眼。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怀中的雪狐,想了想,似乎觉得亦无不可,便一手揪着狐狸的后颈将其拎起。 苏玨隔着不远,只见那男子另一只手的食指尖寒光骤起,作势要割断长青的脖子。 “住手!!不要!” 苏玨顿时背脊发凉,想也未想便朝那黑衣男子扑了过去,亦不知哪来的神力,那男子一个趔趄,竟被他推得险些栽倒在地。 长青虽因此躲过了致命之伤,却仍是被男子紧紧攥在手中。雪狐再度睁开双目,苏玨与之对望,只觉得那清透的狐目中除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凄伤外,便只有参透生死的平静了然。 长青说这一世千年,都是空度。 长青说生死有命,不必介怀。 苏玨看看这身后满目疮痍的百年老槐,想起那铺天盖地的白色花雨,想着长青怕是早已料到今日之劫,心中竟是一阵酸楚莫名。 宋员外看不见苏玨,一时间不知变故从何而起,只能一脸诧异地看着黑衣人忽然脚底踉跄,又堪堪站稳,随后对着老槐前的空地怒意横生。 但见他青丝飞扬,掌心间紫气再起,渐渐汇聚成光,杀气大盛…… “且慢……” 那原本奄奄一息的狐妖却忽然口吐人言,以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以物……易物……你先前所说之话可还作数?” 黑衣人收住法术,又瞥了眼一脸惊恐的苏玨,淡淡道:“自然作数。 ” “既如此……我便用身上狐皮换那鬼魂性命无忧……从今往后……无论如何……你都不得伤其分毫。” 长青已是强弩之末,这短短几句话,便似耗尽了他全部气力。 黑衣男子爽快点头:“我应你便是。” 长青终于重新闭上双眼。 接着便是皮肉被生生剥离的惨象,血肉模糊,森森白骨可见,鲜血淋漓满地,夹杂其间的,是狐妖微不可闻的痛呼。 满目鲜红,苏玨牙关紧咬,不忍地撇过头去,却于无意间窥见宋老爷因快意而狞笑着的脸。 突然间,心中开始辨不清善恶是非,便觉得这世间万物都是浑浑噩噩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狐妖诡计多端,狐妖狡言善变,自己这些日子便吃了他不少苦头。狐妖性淫,害了宋家公子还有其他无辜男子,也都为自己亲眼所见。狐妖罪无可赦,狐妖人人得而诛之……可是,为何他宁愿看着长青于树间拈花轻笑,亦不愿见宋家老爷志得意满的嘴脸? 苏玨双拳紧握,怆然间不知所措,头一次体认到自己的微小。 终于,黑衣人将九尾狐皮整张剥下,擦净了,满意地收入袖中,随后又不知从哪变出个坛子,将狐妖仍在淌血的血肉之躯封存了进去。 不再理会身后朝他跪拜的宋员外,男子目光咄咄,竟再次扫向苏玨。那刺骨的寒意直教苏玨顿时从头顶凉到指尖,忍不住瑟瑟发起抖来。 一步、两步…… 眼见男子朝自己走来,苏玨畏惧,两腿发软,下意识便向后退去。 男子朝前走上三步,苏玨便要退上五步。男子也不理,就这样径自走了下去,直至来到学堂门前,方才停下脚步。 楚羿立于门旁,神色凝重,当见了黑衣男子,登时身形一滞。 男子垂眸,嘲道:“原来是旧识。” 先生目光凛然,一语不发,神色间颇为戒备。 四周鸦雀无声。 苏玨立在一旁,诧异于两人竟然相识。可见那二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言,一时间却竟是剑拔弩张之感。 “管好你的鬼。” 忽然,黑衣人斜睨着楚羿,冷冷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叫人不寒而栗。 此言一出,便好似平地一声雷起,直震得苏玨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便朝一旁的楚羿看去,心跳如鼓。 “……鬼?何鬼?”楚先生闻言,眉头紧蹙,不知此话从何说,半天亦未理出头绪,先生冷哼一声,斥道:“不知所谓。” 已许久不曾有人同他这般说话,男子面色不悦,目中寒光乍现,难掩杀机。然其复观楚羿神色,仔细端看……发现他竟不似故弄玄虚,倒当真像是对那缚鬼一事毫不知情。于是一阵犹疑后不禁微诧,又觉古怪:“你,竟是不知。” “……不知何事?”先生眼中困惑更深,然而被对方那双如蛇般的眸子凝视,心中竟隐隐忐忑起来。 猜测得证,黑衣男子闭目凝神,手指微动占算,须臾间窥得一丝天机,却是无意多言。 狭目扫向苏玨所立之处,带着一丝蔑笑,男子对着先生幽幽开口,意味深长:“香囊束魂,遇水而缚。无妨,你身后鬼物,若欲除之,只需将那囊中之物焚毁即可。” 话音未落,黑衣人便于眼前消失无踪,只留楚羿一人在原地,犹自错愕。 一阵风过,夹杂三两片枯叶,鼻息间尽是焦土的味道,远处浓烟未散,耳边传来的,是乡人们参差彼伏的嘈杂声。 楚羿充耳不闻,脚下好似生了根,动弹不得。 那黑衣男子的话便犹如一颗幼芽,在心中疯长开来,未过多久便已成参天之势,并于心湖间投下巨大的影子。 楚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处野草丛生的墙垣,只因黑衣人消失前别有深意的一眼。 苏玨屏息凝神,心惊肉跳,见先生目光如炬地朝自己看来,有那么一瞬,视线隔空相对,竟真以为自己已现了身形。 先生缓缓从衣襟中取出那红色香囊,端看半晌,复又紧紧攥于手心。 “……苏玨?” 终于,先生试探着开了口。 那声音微微带着颤抖,直击心魂,直教苏玨呼吸一窒。 他一动未动,只是怔怔望着眼前一身青衫,仿佛连指尖都打着颤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 灰褐色的砖墙上苔藓遍布,楚羿便这么静静地伫立着。风过无痕,叶落无声,那一声轻唤便如同放出笼去的鸟儿,一去不回,甚至没有落下一丝回音。 掌心出了一层薄汗,随后又被风吹干了去。先生原本麻木的手指渐渐恢复知觉,眸间也随之染上一层失落。 不知怎地,见他如此,苏玨心中亦平添几许涩然。 “先生,外面怎么了?可以下学回家了吗?”学堂内,有学生推开窗子探出头来,怯怯地问。 楚羿收敛心神,回首望去,正欲开口,却冷不防瞅见那窗棂……眼前灵光乍现,似忆起些什么,竟不觉愣在原地。 答案呼之欲出。 耳边再听不到学生们的呼唤,楚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越是回忆,便越是心跳擂动。 三言两语安顿了学生,楚先生匆匆赶回家中。 一进家门便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视线扫过门口,桌案,书格,床上……最后定格在床边的箱子上。 先生思量一阵,便朝那箱子踱去。 苏玨于一旁看着,不知其意欲何为,却见先生从箱底下取出了一面棋盘,随即铺于床上。 眼见黑白二子落于棋盘之上,楚羿于床侧正襟危坐,苏玨竟莫名有些紧张。 先生双手紧握了握,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苏玨,你在吗……若在,便动一下黑子,告与我知。” 室内悄然无声,楚羿盯着棋盘一阵,喉间耸动,索性闭上了眼。 耳边隐隐传来孩子们追跑呼喝的声音,听者却根本无心于内容。 良久,久到眼前光线由明转暗,楚羿才重新睁开眼帘。入眼的,便是那两颗仍旧分毫未动的棋子。 先生怔怔地望着,难掩落寞,凄然一笑:“你终是不在吗……亦或不愿?” 可惜,空室内依旧无人应和。 终于心灰意冷。 先生默然,似是已习惯了这死灰般的沉寂,于是无声地取过一旁棋笥,准备收掉棋局。 却不料指尖尚未触及棋盘,那隐隐泛着绿光的黑色云子,无人驱使,竟径自向前推进了一格。 第017章 先生似被雷击中,浑身一震,目光直直盯着棋盘,不敢置信地。 “……苏玨?”他不确定地再唤,声音有些不稳。 于是少顷,在楚羿的注视下,那颗黑子又缓缓地朝前进了一步。 …… 棋子无人驱使,犹自动了两次,天底下再没有这般的巧合。 若此刻再有人跳出来说此屋内无鬼,那才是真正自欺欺人。 然而苏玨指尖仍停在黑棋之上,默默看着被自己推行的棋子,心中却似翻到了五味瓶,一时间心思杂陈,难以言喻。 他想不清自己为何会去推那棋子。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若顺应天道便不应有所交集。即便如今身不由己,也应本本分分,不再节外生枝。 就如同先前预想的那样,默默跟在楚羿身边,直至其百年后,随着那香囊一并,听天由命去。 如此安分地隐于暗处,两厢无扰,于楚羿,于自己,皆是明智之选。 苏玨顷刻间便可想出道理三千,可最终,却还是动了那黑子。 个中因由说不清道不明。 也许,也许是因为楚羿的脸吧。 他就那样闭着眼,静静地坐着,随着日头西落,那渐渐隐于黑暗中的面容好似会随着夕阳一同沉下去。 苏玨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若不去动那棋子,他就会于这一片死寂中犹自睡去,再不复醒。 这念头让苏玨没来由的心惊,再见楚羿无望地打开棋笥,不知怎的,心里“咯噔”一下,手竟动得比脑子还快,赶在楚羿之前,推了那棋子。 再回神时,诚然已无反悔余地。 “真的是你……竟真的是你……” 楚羿怔怔地,双手抚上棋盘,讷讷地重复着。 他一双凤眸圆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手指紧紧抠住棋盘,指尖泛白。齿间战栗,连声音亦不可抑制地抖着。 是怕了吗? 不知怎的,苏玨忽然忆起自己那疯癫的老父。那日,他便也是这般一脸惊恐地指着自己喊“鬼”,一声又一声。慞惶失态,满身泣涕,狼狈不堪。 思及此,心中便好似被块大石堵住,苏玨不由心下一沉。 却闻得对面之人轻颤着开口:“那人……那人说香囊束魂,遇水而缚。便是……尚儿落水那日?” 苏玨郁郁地,想了想,却仍旧去推那黑子,只是他尚不能得其要领,反复了几次,那棋子才堪堪动了一步。 时间仿若停滞,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 “这——”先生气息不稳,喉间似被热气哽住,好一阵才找回了声音:“这十年来,你便是一直在九霄河底吗?” 苏玨抚着棋子的指尖一颤,似被楚羿的声音所染,此刻再想起水底的十年光阴,竟觉得难受起来。 于是,手边的棋子变得越发难以推动。 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黑子缓缓前行,抿了唇,胸膛起伏,眸间渐红:“……水底可冷吗?” …… 手上几番起落,苏玨望着那黑子,却是再难落手。 唇齿间一股涩然滋味,苏玨以为鬼是不会落泪的,却不觉眼眶一热。 水底可冷吗? 苏玨怔怔地,记起那上千个栖于混沌的日日夜夜,游鱼无声而过,水藻飘摇,日光永远蒙着一层灰意,死寂一般……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曾在意过,因为无人问及过。 “你——你可是生气了?” 然而楚羿看不见苏玨,亦不知其所想,只是见面前棋子久久未动,心里便惴惴地着了慌,忙对着棋盘解释道:“缚你神魂,并非我有意为之,却是不该……你气我也是应该……若不是那人相告,我竟不知你这些日子便一直在我身边,若——” 一改往日里的清冷寡言,楚羿言辞急切,然而话至一半,却似是忆起什么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苏玨不禁抬眼望他。 只见楚羿依旧于对面端坐,却是呆望着棋盘,脸上尽是一片火烧般的绯红颜色,直由耳廓处蔓延至颈项间。 苏玨失了神,清明夜里,那一声又一声难以抑制的喘息彷如又在耳畔回荡。呼吸如炙,桃花面色,旖旎魅惑,撩人心弦。 心慌意乱。 于是苏玨觉得自己不光脸上,就连浑身上下,亦跟着烧了起来。 一人一鬼,相对无言。苏玨脸颊燥热,便觉这四周尽是热气,蒸得人心神不宁。 再看先生,亦是紧紧攥着衣摆,不知该如何自处。 “苏玨……”红痕未褪,先生脸上却忽然染上一层慌乱之色,再开口,声音亦比之前更抖上了几分:“你、你可还在?” 在。 苏玨不敢再看楚羿,低头去推那黑子。 “我……”先生一时语塞,一顿,又是几番斟酌:“我无意束缚于你。这世间既有束魂之法,亦必有法解之。你信我,此事因我而起,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对道家方士之术知之甚少,若要寻得解决之法,怕是要花上些工夫。不知你……不知你可还愿在我身边待上些时候?” 先生小心翼翼地,语至最后,竟带了几分恳求之意,直听得苏玨心中百转千回,酸楚难耐。 这,真是那个凉薄寡情,心如止水的楚先生吗? 苏玨有些不是滋味,下意识搔搔鼻头,窘迫地想,那香囊如今在你手中,我不待在你身边还能去哪啊…… 只是瞅着那颗就快要被推出棋盘之外的黑子,刚想要伸手……心里却生出了些忸怩来,就仿佛面前有张薄薄的窗户纸正犹自呼扇来去,似破非破的,风雨飘摇。 苏玨难掩心慌,挣扎再三,方才不自在地伸出手去。怎料一时未能控制力道,竟将黑子堪堪停在棋盘边沿。 只见那棋子重心不稳,摇晃两下,棋身一歪,便掉出了棋盘。却又于须臾间,稳稳地落入了楚羿手中。 看着先生颤抖着收拢五指,缓缓将那黑子收入掌心,苏玨轻轻一阵悸动,心头泛起丝丝异样。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楚羿轻喃着,语声哽咽,垂眸间竟是两行泪下。 苏玨错愕地看着那眼泪从脸颊滑落,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泪痕无端灼得人心焦,亦叫人惶恐。 苏玨怔愣地垂下头去,目光不觉凝滞于棋盘上静卧的玛瑙棋子,心神一阵恍惚,竟依稀忆起些原以为早已忘却了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外祖母做寿,父亲便陪着母亲一起回娘家省亲,又以课业为由,断了他一同前往的念头。 如今想来,外祖家的表兄弟们个个出类拔萃,于父亲眼中,若将自己这只鸡丢在了那鹤群中间,怕是只有给苏家丢脸的份儿了。 父母亲这一走便是月余。回来时,父亲带了一套棋子与他,说是在朝为官的舅父所赠之物。 棋子黑白二色,黑者黑如鸦青,白者白如蛋清,皆由上等的玛瑙玉石烧制而成,晶莹透亮,全无杂质,叫人一见,便爱不释手。 更难得的是,父亲将棋子交于他手中之时,竟没正言厉色地告诫他莫要玩物丧志,只是摆摆手由他去了。 苏玨喜出望外,便将此当作了默许,成天手捧弈谱,兴致勃勃,着实痴迷了一阵。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父亲便大病了一场。整日里浑浑噩噩,忽冷忽热,神志不清。 看了不少大夫,药方子换了数十张,亦不见好转。后来又说是邪病,去镇上请了道士回来,贴符,做法事,整整折腾了半个月,人这才渐渐清明了些。 经此一遭,苏玨不愿再惹父亲生气,便收敛了贪玩的心思,一心苦读。那棋子自然也被束于高阁之上,直至苏玨遇见楚羿之后。 苏玨那时年轻,毕竟玩心重,乍见一个十四五大的孩子成天板着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便觉有趣。 每每经过学堂,见他不与其他孩子亲近,反而手捧书本独坐角落,更是好奇心大起。 于是好几次凑到近前去同他说话,更主动讲解书上字句,谁知换来的却是不冷不热地漠视。 有时,这孩子又好像属刺猬的,浑身是刺。虽说并非有意为之,但冷不防用话扎你一下,也够人气闷上半天。 苏玨纵然脾气好,几次下来也难免心中不快,毕竟谁都不愿每回都兴致盎然地去碰个满脸钉子回来。 苏玨悻悻地,可转念一想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便又不禁感念其身世可怜。 这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无忧无虑,漫山遍野地追跑打闹着呢? 虽然楚羿浑身上下都与他们透着不同,但起码……总该要笑一笑才是啊…… 于是莫名其妙地,苏玨对一个性格冷漠的孩子起了执念,隔三差五,便要厚着脸皮亲近一番。 几乎献宝似的,家里那些稀罕玩意儿都被苏玨拿出来卖弄了个遍,换来的也只不过是那少年不甚在意的一瞥罢了。 无端的挫败感。 直到一次,苏玨拿了那舅父所赠之围棋出来,少年虽然仍旧是淡淡一瞥,却是掩饰不住他见到棋子时,眼中所流露出的光亮。 当得知少年不会下棋时,苏玨赶紧趁热打铁,热忱地从家中翻了棋书弈谱出来,何谓“目”、何谓“气”、何谓“空”、何谓“劫”……如何数目,如何算气……讲定式,做棋之死活。 苏玨滔滔不绝,可谓是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然而数日下来,少年依旧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亦不知其是否将他所讲都记在心里。 苏玨气结,索性摆开棋盘,怀了些歹意地要求对弈,决心教训教训这个态度轻慢的小子。 哪知少年也不畏怯,竟径自取了白子,起手落于“天元”之上。 怔怔看着稳据棋盘中央的白棋,苏玨一阵错愕,随即又是郁愤,觉得这些天同他讲的那些都白说了,竟连最基本的开局占角都没听进。 不过如此也好,正好挫挫他的锐气。 苏玨心里憋着股火,手执黑子,毫不留情的杀将开去。 他自信满满,自认不出片刻便会杀得对方毫无反手之力,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再看盘上棋路,却是汗如雨下。 那少年垂眸无声,指下白子乍看杂乱无章,实际却是诡异多变,步步为营。少年下手稳,准,狠,攻势凌厉。当苏玨终于反应过来之时,黑子早已被杀得丢盔卸甲,再无回天之力。 其时,棋方行至中盘。 苏玨一阵心惊,抬头去看少年。 只见少年亦在看他,目光咄咄,流光溢彩,嘴角挂着一丝睥睨一切的蔑笑,直叫人头晕目眩。 对着面前惨淡的战局,苏玨心中尴尬不已,忙借口家中有事,连棋子都来不及带,便狼狈地逃开了。 月色如华。 苏玨侧目,重新望向那被置于桌案之上的棋。 十年后重见旧物,直教人感叹物是人非。 彼时少年已长大成人,可他对自己……却怎么变得如此说不清道不明了? 苏玨一时琢磨不明白,忽听得身后床上一阵窸窣。 “苏玨。” 楚羿辗转未眠,苏玨回头看他,见他正背对向自己。 “虽非我有意为之……但知你在我身边,我……却是高兴……” 先生低声轻喃,似是自语,但在万籁俱寂之时,却是一字不漏,真切地传入了苏玨耳中。 先生语罢,便再无声息,似是睡了。 只留苏玨一人立于窗前,细细品着那字句,一时局促,心中百感交集。 第018章 这一日又逢学堂旬假。 天公作美,一连淋漓了几日的细雨终于收了势头,天光放晴,草木清芬,唯有村间的路上,还留了几分泥泞作念。 林地间,水沟旁,孩子们三五成群,在一片大好艳阳下笑闹成团。不过孩子终归是孩子,休息之日,别说外面放晴,即便下得是雹子,怕是也能头顶锅碗瓢盆,咧着嘴自得其乐一番。 “苏玨,你可还在?” 斗室内,楚先生于棋盘前安坐,缓缓开口,面上却是一派闲适安然。 在在在,自然是在。 而他对面,苏玨却是眉头紧皱,正对着棋局冥思苦想,听闻对面之人开口,则更是难掩一脸的不耐。 “到你落子了。” 是,我知,我知。 没见过这么能催棋的…… 苏玨不满地嘟囔着,抬头白了楚羿一眼,但冷不防窥见其微扬的嘴角,便觉这人多半是故意为之。 于是更为气闷。 他手指在棋笥里又转了几个来回,搅得棋子哗啦啦作响,却始终未能为盘上白子寻得一条出路。 就这么输了? 又不甘心。 他这边咬牙切齿地反复琢磨,始终想不出个对策。 而对面的先生见了四下无人,棋笥中白子犹自翻搅个不停,却是默默垂下眼来,不再多言,只是唇边的笑意又无端放大了几许。 苏玨这些天已同楚羿连下了几盘棋。 起初因为魂体不能熟练地从笥中取子、落子,一盘棋要下完,往往得花上四五日的时间,直累得人精疲力尽。楚羿则在一旁不声不响的作陪,无论这棋下得如何迟缓,面上都未有过不耐之色。 这两日,苏玨拈子的动作倒是利落了,但落子的速度却不见长进。 怪只怪楚羿棋风凌厉,妙手鬼手层出不穷,往往一不留神,便被杀得个措手不及,鬼哭狼嚎。 老实说,苏玨是输棋输得怕了,如今每走一步,都是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生怕这一子下去,就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回天乏术。 眼看着面前的一片白子渐成颓势,就要被围死,苏玨一叹,觉得自己同龟叟的这十年棋,统统算是白下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见对面白子仍未有动静,楚先生也不急,索性起身到书格上取了卷书来读。 《玄门书解》。 苏玨看了眼封页,认出是几日前楚羿向李尧借来的道家修行之书。 自清明那日再次被楚羿婉拒后,李大人着实消失了一段日子,然而多日之前,却又笑意盈盈地重新出现在先生面前。 手中黑檀描金扇潇洒一展,谈笑风生,神情自若,便好似忘却前尘一般,举手投足间再无逾矩之举。亦不见尴尬之色。 苏玨不禁感叹此人好韧性,设身处地地想,若自己被人这么如是三番的拒绝,即便如何喜欢,怕也再难提起登门的勇气了。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楚羿便提出想跟他借些道家玄术的书来读。 李尧闻言难掩惊诧之色,遂反问他不是向来不喜鬼神之事吗? 楚羿默而不答,李大人却是擅自揣摩起来。 莫不是因为临河村里那只狐妖? 听说虽为男妖,却生得美艳动人啊,只可惜无缘一见。 李尧面容温雅讨喜,即使说起狐妖来面露痴迷向往,亦无低俗下流之感。 只是苏玨听他们提及长青,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自黑衣人走后,像是习惯一般,苏玨时不时便会去老槐树下停上一停,纵使那里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残根枯枝。 再无狐妖低声浅唱,再无满树飞花。 可苏玨觉得长青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去。又或者说,他不得不这么觉得,因为除此之外,他亦别无他法。 蝼蚁。 出生至今,苏玨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 后来,李尧又来了,带着先生要的书,厚厚的一摞,想必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那日正巧赶上落雨,李大人看着楚先生屋内满地接水的瓶瓶罐罐,哑口无言。大人回头叫过李贵,要他明日带些人来替先生修补屋顶,李贵刚要点头称是,却被先生先一步婉拒。 补与不补,无非一处寄身之所,何必劳师动众呢。 先生如是说。 闻言,李尧笑笑,却亦未再坚持,又坐了片刻便带着家仆离开,只留下那一摞修仙论道之书。 连长青都束手无策的邪术,只怕多半也不可能在这些寻常典籍中找到解决之法。 苏玨原本便对解缚之事不抱几分期望,可见楚羿一有闲暇便埋首其间,又觉这人坦荡,言出必行,当真是君子。 面前棋局仍胶着着,先生手里的书都翻去了小半本,再不落子就真有赖皮之嫌了。苏玨在险些将棋盘望穿之后,终于将手伸进了棋笥里。 “想好了?” 听见了对面白子的动静,楚羿悠然地合上了手中书卷。 哼……小人得志。 全然忘了方才还说人家是君子,苏玨冷哼一声,将心神凝于右手之上,缓缓从笥中取出一子。 “先生!先生!!” 只是刚要将棋子转置棋盘之上,忽闻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小跑,楚羿便见那原本悬于半空之中的白子,就这么重新跌回了棋笥之中。 “先生在做什么?”也没敲门,苏尚就这么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对弈?打谱?” 楚羿不答,只是侧首反问:“何事?” “哦!”苏尚笑嘻嘻地凑到先生身边,“刘婆婆做的栗子糕,啊——” 楚羿垂眼,看着送至嘴边的小脏手上,那块黑乎乎缺了一角的栗子糕,眉心一蹙。 可转眼看看小孩额上跑得一层薄汗,还有那亮晶晶正呼扇的大眼…… 先生犹疑一阵,终究还是张了嘴。 苏尚期待地,“好吃吗,好吃吗?” “喀嚓”,忽略嘴里嚼碎的一颗沙子,先生一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于是小孩嘿嘿地笑眯了眼。 这厢,苏玨艳羡地瞅着那块被送进楚羿嘴里的栗子糕,心中尽是说不出的幽怨妒忌。 真是一块甜糕,两番心思,个中妙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喂完先生,苏尚又歪着头凑至棋盘跟前。就这么好奇地盯着棋局一阵,却狠狠地皱起了眉头:“难道是复盘?黑子是先生?” “嗯。”楚羿点点头。 “那白子是谁啊?”苏尚嚷道:“下得这么臭?!” 童言无忌,楚羿听罢,竟“噗嗤”一下,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对面的苏玨却登时黑了一张脸。 “先生……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时应该多笑笑才是。” “休要胡言乱语!” 那笑意转瞬即逝,见先生重新板起脸来,苏尚大呼可惜。抱怨一阵后才又将话题转回到棋盘之上,纠缠不休:“先生,这白子到底是谁啊?下成这样还用得着复盘?” “……执白之人名唤珹轩,并非复盘,此局尚在对弈之中。” “哦?”听楚羿这么一说,苏尚倒是兴起几分兴致,竟然对着这黑白战局仔细研究起来,还时不时嘟囔几句。 苏玨眼看着儿子那颗大脑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心里不禁暗骂道,臭小子,只会拆你爹的台……倒要看看你能看出什么门道。 “白子于右上星位起手,接着黑子走这里……再来一个大飞……先生,你最后一步棋可是落在了这里?”怎料端看半晌过后,苏尚竟在棋盘上不失毫厘地指出了黑棋最后一子。 “是。”看着苏尚,楚羿难掩笑意。 苏玨瞪着儿子,却是一脸惊诧。 “现在该白棋走子。” “是。” “嗯……”苏尚一脸为难,随即啃起了大拇指甲,“先生,下次你要是实在想下棋了,直接叫我就好啊,这个叫什么珹轩的,你跟他下棋有什么意思!” …… 苏玨简直七窍生烟。 “有了!!”苏尚目中灵光一闪,忽然大叫一声,抄起笥里的白子迅速落于棋盘之上,“这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一人一鬼遂同时向白子落定处看去。 苏玨看着棋盘,不觉一挑眉。苏尚这一着,竟是弃右下白子危机之地于不顾,径自深入黑子腹地。 起初只觉这子下的鲁莽武断,然而再仔细琢磨一番,却发现白子这么一来,竟断开了黑子的气。 于是,黑子整片陷入危局,是劫,但黑子偏又打不动,十分棘手。 再看整个局面,虽然黑子仍占据优势,白子却也渐渐活了过来,此一番力挽狂澜之后,胜负倒是一时难判。 精妙至极! 苏玨一瞬不瞬地看着苏尚,实难相信这招棋竟出自自己儿子之手,心中所想已不能用“惊讶”二字来形容。 楚羿却似见怪不怪,面上笑意未减,正欲启口,却听得窗外有孩童怯声怯气地低声叫道:“苏尚——苏尚——” 这群小耗子到了老猫家门外,心里忐忑,自是不敢喧哗造次,又不敢进门,于是只能在外面心虚地叫唤。 “先生,那我走啦。” 知道是小伙伴们找他去玩,苏尚再也按捺不住。 “嗯,记得抄写。” 看着苏尚就这么跑出门去,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可没过多久,那孩子却又惊呼一声,折返了回来,冲着楚羿道:“珹轩不就是我爹?”苏玨苏珹轩,珹轩不就是他爹的表字?! “去吧。” 楚羿但笑不语,只冲他摆了摆手。 这孩子竟是知道自己…… 苏玨怔怔地,心里一暖,忽而想笑。 对面先生自是不知他心思百转,见苏尚转眼没了踪影,便又将目光投到了棋局之上,悠悠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难得他还记得一句……如何?你便要留下这一步棋吗?” 第019章 呵,此言一出,倒叫人想留也留不得了。 苏玨本也没打算留下那颗白子,现下听楚羿如此一说,顿时便觉得自己是那被小人度了腹的君子。 心里窝火,苏玨狠狠瞪了楚羿一眼,随即望向棋盘……又不得不灰头土脸地去挪那白子。 真是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眼看着那颗白子从黑棋腹地乖乖退了出去,楚羿面着浅笑,单手执黑,从容落下一子。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死死盯着盘面上大势已去的白棋,苏玨愤懑地将手再次伸进棋笥中,忽生出一股英雄气概。 力拔山兮气盖世!今日一战,纵使战死沙场也绝不投诚!! 见回天乏术的白子仍旧继续动作,先生面上亦无不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手中黑子无往不利。 不光如此,尚还能抽出几分心思闲聊。 “尚儿前一阵课业大有起色,不光能将每日所学熟记于心,甚至还将往日落下的功课补上了大半,实在令人欣慰。只是白日里见他,整个人却总是浑浑噩噩的。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便跟夜里未得睡似的。” …… 盘上白子抖了抖,苏玨闻言,不觉低下头去。 便听楚羿继续道:“他同我说他夜里不敢入睡,只要一闭眼,便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念论语。从头至尾,反复不绝,便跟庙里念经的老和尚似的,实在叫人心烦。” 于是,苏玨的头落得更低了。 关于“揠苗助长”一事,苏玨私底下早已反省过了,不过今日被楚羿如此“委婉”地提及,心中却难免心虚。 楚先生何许人也啊?那是能叫村里一干学生闻风丧胆的人物啊。 绷起脸来连孩子他爹娘都要心惊肉跳,还曾有孩儿他娘声称,要将楚先生画像贴门上作门神呐。 何况,楚羿言语之刻薄,他之前又不是没领教过,所以此时一想到或许就要被这人挖苦数落一番,心里便少不得一阵忐忑。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对面之人开口。苏玨抬眼,却见楚羿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垂眸莞尔,少顷,方才笑道:“我记得尚儿那时候还未出生,那天我正自学堂回家,路上便见你迎面奔了过来。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你兴冲冲扶着肩膀转了好几个圈,之后还一口亲在我脸上……我被你转得头晕,尚不知东南西北,却听你仰天大笑,说你就要作爹了。” 陈年旧事,便若深埋于沙中之石,大抵已被忘却。如今沉沙被风吹起,渐露棱角,苏玨怔怔地回想,脑中依稀有零星片段闪过。 当年闻得妻子有孕,他起初不敢置信,而后想到再过不久这世上便会有个小人儿继承自己血脉,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地唤自己爹爹,便是一阵心潮澎湃,难以自抑,恨不得能够昭告天下。 他便欣喜若狂地跑出门去,但凡路遇村人,必要上前告之。 后来见了楚羿,似乎……确如对方所述,脑子一热,便将人拖着转圈,而后还亲、亲了一下来着…… 只是,楚羿当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尚未束发,自己把他当作邻家少年一般看待,自认言行间并无不妥之处。 可如今那少年已然长大成人,剑眉星眸,淡然沉静,便如一般成熟男子无二。再被人当面提及此事,苏玨只觉面上一热,说不出的困窘。 “你说若生得是男孩,便要他作谦谦君子。要教他读书习字,教他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教他堂堂正正做人。记得那一阵,你便时常拿着《说文解字》,翻出一堆字来,问我哪个字寓意最好。” 苏玨静静地听着楚羿口中的往事,不觉面露笑意。 “其后有一日,你同我说已想好名字。若是男孩,便起名为‘尚’,待及冠礼时,赐字‘遗善’。取意君子崇德,予人以善。” 遗善,遗善,予人以善。 苏玨眼帘低垂。 记得当年自己一笔一画写下尚儿名字,那少年一脸冷漠,似是不屑,谁知时隔多年,竟是桩桩件件记于心上,一时竟是感慨万千。 只可惜他日期夜盼,亦未等到孩儿降生。未有机会教他读书习字,更遑论什么孝悌忠信…… 苏玨心下怅然,却听先生道:“尚儿天性聪慧良直,胆量过人,只是孩童心性,难免顽劣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贪玩爱闹乃常事,平日稍加管束即可,实不必过于担心。” 楚羿继续道:“尚儿同我学棋不过一载,如今棋力已是不可小觑,若他日再遇投其兴趣之事,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先生取过黑子,轻轻落定:“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苏玨抬起头来,怔怔望向楚羿。 先生脸上依旧淡然如水,未见波澜,但不知怎的,苏玨却觉得对方先前所言,皆意在为他宽心。 苏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先生俯观棋局,一笑,气定神闲:“珹轩兄,大局已定,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 苏玨一惊,回过神来,再看面前白子,真是条条路死,再难回生。 乍起的那点感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去,苏玨怒从中来。 声东击西,攻其不备……小子好手段啊。自己一时不察,竟中了他的奸计! 苏玨郁结于心,着实有些恼了。只觉自己这般不能言不能语,便是吃了大亏。只能听任那厮滔滔不绝尚儿之事,一时感动,竟忽略了面前战局,以致落败。被人云里雾里地混淆了一番视听,亦不能驳斥,真是好生憋屈! 苏玨越想越坐不住,四下张望一阵,便愤愤起身,朝着那书格去了。 于是不多时,楚羿便见原本安稳伫立的书格中,竟无端掉出一本薄书来,那书平置于地面,无风自动,翻了几页后,方又静止下来。 先生随即捡起那书,一看,原是本诗集。 楚羿从右至左一路读来,目光最后停在两句之上。 ——惊波不在幽暗间,小人心里藏崩湍。 他初时锁眉,面露不解之色,可复又深思,方才有所了悟,却也不多言,只微扬起嘴角,亦不在意被人言作“小人”,反而笑言道:“兵不厌诈。何况,白子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一直苦苦支撑罢了。若按尚儿先前所思,倒尚有几分活路,只是……珹轩兄偏偏要立于危墙之下,他人又如之奈何?” 楚羿边说,边将手中诗集重新插回书格中间。 又是一番飘飘然的言辞,却教人无从反驳,苏玨面红耳赤,讷讷半天,颇有些逞强之意地翻出另一本书来。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从地上再次拣起这本《孟子》,楚羿看了看,面上笑意未减,只见他垂眸静立片刻,才侃侃道:“珹轩兄只怕也听说过自相矛盾的故事吧?孟轲氏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可笑之处就好比楚人手中之矛与盾。若其欲往之处便是危墙之下,又该如何呢?避而绕之?或者纵千万人阻而义无返顾?呵,实在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如此看来,圣人亦难免徒负虚名,其言亦是不可尽信,珹轩兄需知审时度势才好。” …… 楚羿字正腔圆,含讽带讥,直说得苏玨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却是不知该如何争辩。 这、这……竟然说孟子徒有虚名……还要他审时度势?! 苏玨顿觉楚羿猖狂,身为先生,平日里教习学生孔孟之道,私底下却是连圣人也不放在眼里。 简直……简直……说是欺师灭祖也实不为过啊…… 只是他转身在书架旁搜寻了一阵,亦未找到所欲之言。气急下,索性翻出《孟子注》来,摊了《孟子题辞》给楚羿看。 此书为东汉赵岐所注,其文内容无非是记述孟子生平,并对其大加颂扬,称其政见主张若为世人所用,则可得至太平盛世,直赞其为亚圣大才。 “亚圣?”楚羿低头,只瞥了一眼,便合上书页,将书置回书架,不屑一笑:“孟轲氏游说于齐、宋、滕、魏、鲁等国之间二十余载,其所述之政见却不为诸侯所用。若其道可致隆平,颂清庙,帝王公侯又为何舍近求远,弃而不用?谓其大儒尚可,亚圣……则未免过于夸大其词。其政见,诸侯不用,却反为后世帝王遵之,无非心怀叵测,以愚天下之民。尊君父,立忠信,崇高洁,抗浮云。如此,世人皆于掌控之下,方可保子孙千秋万代,江山无忧。此本帝王之术,却可叹后世多有迂腐之辈,竟深信不疑,推而崇之,不分青红皂白。甘为他人作嫁,尚沾沾自喜,实在可笑可悲。”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苏玨闻其言,呆若木鸡。 一时不辨对方口中“迂腐之辈”究竟说的是著书的赵岐还是自己。可一想到不论是谁,都难逃“可笑可悲”四字,一张脸便又登时由青转红,七窍生烟。 藐视天子威仪,藐视圣人之道,此子自己满嘴歪理邪说不提,却说他人可笑可悲?! 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苏玨直被气得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又去挑书。 可惜楚先生虽说藏书不少,却多半是些闲书杂论,仔细一看,竟是连四书五经都尚未凑全。 苏玨亦不管,只是翻了从前所学之书出来驳斥。 只是无论他翻出什么章典,先生都自有一番诡辩。牙白口清,口若悬河,让人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 苏玨气急,他本就不是善辩之人,如今处处被人噎着,羞愤之下脑中更是一团浆糊,一堵气,索性将书格用力一推,径自穿墙而去。 噼里啪啦,书籍散落一地。 “……苏玨?” 楚羿怔怔看着,忍不住出声轻唤。但等了许久,四周仍旧一丝动静也无,无人应答。 犹自对着面前破旧的书格,楚羿嘴唇动了动,却是再未出声。半晌,他攥了攥手心,垂眼默默蹲下身来,一本一本,收拾起满地狼藉。 苏玨亦未走远,只是蹲在楚家院外独自气闷。 墙根下的野草已被他辣手荼毒了个七零八落,却是难解心头之恨。 这厮!便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便是这般对待长者的吗?便是、便是……这么喜欢人的吗?! 忽然,苏玨被自己脑中蹦出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赶紧低下头去,心里越发地不自在了。 他在外面这一待,便待到了夜深。再回屋中时,楚羿已经趟下,却不知睡亦未睡。 瞪着楚羿面朝床内侧卧的背影,苏玨心中仍旧郁愤难平,一低头,便看见了置于桌案上的纸笔。 他此前从未尝试过拿起比棋子还重的物件,却抱了势在必得之心。 失败几次后,终是颤颤巍巍提起笔来,苏玨屏息凝神,对着面前白纸,重重落下笔去。 ——竖子!不相与谋! 当楚羿一早起来,便于桌案旁见了这歪歪扭扭六个大字。 先生初时一怔,端起纸张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苏玨见状,以为他已怒急。 哪成想,少顷,那人却是扶着桌案,呵呵笑出声来。 第020章 笑、笑什么! 苏玨初时一怔,随后却被这笑意弄得窘迫非常,面露赧然之色。 他昨夜怒火中烧,一想到十几年所学所信之事皆被对方当做无稽之谈,一时愤懑,便写下了此等辱人之语。 他当时是觉得泄了愤,只是待至东方渐白,心中气消后,再回头看那墨迹,犹疑间,其实已觉不妥。 而现如今被楚羿这般一笑,苏玨忽觉得自己那几个字读起来不似怒骂,倒似有了几分女子嗔怒的意思……实在不成个样子。 他心中悔意顿生,只可惜覆水难收,为时已晚。 “苏玨?” 楚羿忍不住轻唤。 只是静待半晌,这斗室间亦不见半点回应。 楚羿脸上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便又对着那案上之言轻笑一声,这才转身出门去了。 旬假一日,总有那么几个只顾疯玩的野小子忘记先生教诲,将课业抛去了九霄云外。 下学时分,听着苏尚从学堂里传出的鬼哭狼嚎,苏玨想着那句“大鹏一日同风起”,叹息一声,只觉得这风起之日,实在遥遥无期。 楚羿捧着书本,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便跟来了春风满面的李大人。 李尧今日未带仆从,头带纶巾,身着青色鹤氅,宽袍大袖,随风而动,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脱世之感。 他见了楚羿,便是两步上前,粲然一笑,齿如瓠犀:“几日不见,飞白可好?早前拿于你的书可已看完?” 先生似乎心情不错,浅笑着点点头。 “可找到些有用之言?” 楚羿但笑不语,李尧却自是明白其中之意,于是径自道:“市井中寻来的凡世之书,想来也不会有何等玄机。我今日去了遭白云观,那观中的白云上人颇有些仙骨,我平素同他往来,下棋论道,自有些交情。今日与他提及此事,便顺便讨了几本书来。只是这老道奸猾,任凭我如何周旋,也只讨得这几本出来,想来必是些皮毛,若飞白想一窥道家密宗,怕是只有亲自走一趟白云观了。” “均存费心了,进来坐吧。” 从李尧手中接过书,楚羿笑意未减,将人请进屋内后,便径自转身安置那一摞典籍去了。 李尧着实受宠若惊。 楚羿平时为人不苟言笑,两人相对时,若不蹙眉已是给足了面子,又何曾有过如此和颜悦色,笑意满面之时? 此时跟在楚羿身后,李尧无声地瞅着他的背影,难掩心中惊奇。 他看着楚羿站在书格前,将自己带来的书整理后收于其间,时不时还翻阅几页,李尧便也跟着他凑了过来。 “呵,《清流集》《论道》,想不到飞白藏书中亦有沈清流之作。” 楚羿头亦未回,道:“偶然购得。” “哦?你可知如今朝中有多少人虽未谋面,却引此人为良师知己?我倒是好奇,想问问飞白阅后感想如何?” “尔尔罢了,此人学识尚可,言辞间却未免桀骜轻狂,想来见识尚浅,不足挂齿。” 李尧哈哈一笑:“说到桀骜轻狂,这点倒是跟飞白你不谋而合。不过佼佼者皆不屑与庸人为伍亦算自古通病,如此说来,倒也无不妥之处。可我亦读过沈清流之作,书中所论,倒是不像飞白口中所言的那般浅薄。此人文章大气,言之有物,其对儒道见解独到,自成一派,不循规蹈矩,却皆是经世致用之言。” 李尧抽出那本《论道》,略翻了几页,笑道:“说来也奇,沈清流此人不是大家出身,亦未有一官半职,若不是郭太傅老人家一日闲逛,于书市中淘得,阅后大为赞赏,并频频向身旁之人推荐,恐怕此人至今仍是默默无名之辈。只是时至今日,虽名声大噪,沈清流此人却是神秘的很,从来只见其文,不见其人,倒是让人愈发想见其庐山真颜。” 楚先生冷言一声:“沽名钓誉。” 楚羿的反应便在意料之中,李尧摇摇头,无奈一笑,将书又放回原位,然后无意中一回头,便见了书案上摊放着的墨迹,走进细瞧,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楚羿闻声回头,便见李尧正立于案前,面前所放的,正是苏玨昨夜愤笔而书的六个大字。 “呵,这几个字看来倒有意思,不知是何人墨宝啊?”李尧将字拿起来端看,啼笑皆非。 苏玨见状,脸上登时一阵青红飘过,有心立刻冲过去来个毁尸灭迹,怎奈光天化日之下,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以均存之见,笔力如何?”楚羿放下手中书,也凑至案前,盯着那字迹,笑问道。 苏玨狠狠瞪着楚羿,火气上撞。 他这几个字写的,连笔都拿不稳,歪歪扭扭,这么看着只怕比苏尚还不如,哪还谈得上什么笔力?!何况面前站着的又是当朝一等一的才子!! 楚羿小儿!分明就是拿他开心! “额……”李尧没想到楚羿会有如此一问,初时一怔,然而他为人聪敏,随即会意,于是便正经八百地端详起来:“这字嘛……乍看似杂乱无章,但细品下来实则暗藏玄机。这起笔落笔均不遵常理,笔锋诡异,每每声东击西,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确实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官场这些年,李尧早就将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练得个炉火纯青。就是让他指鹿为马,他也可做得面不改色,毫不心虚,更别说是一副字了。 楚羿闻言,似乎亦颇为认同,频频点头称是。 于是两人便在那里对着苏玨的墨迹,摇头晃脑,大肆称赞了一番,只差没说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的话来。直听得苏玨又羞又恼,咬牙切齿。 “字是好字,只是这言辞间未免过于激烈了些。当年鸿门宴上,项羽放走刘邦,得了范增‘竖子’二字,不知今时今日,飞白兄又是得罪了哪位‘范先生’啊?” 睁眼说了一番瞎话,李尧看着那几个字,打趣地开了口,说完,便转头看向楚羿。 怎知楚羿却是垂下眼,望着字,面上多了几分无奈之色。他沉默一阵,才苦笑道:“……却是怪我,一时忘形,言语失度,惹恼了他,现在想来,却是不该。” 苏玨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抬眼看向楚羿,见其态度恳切,确是认错之意,一时间倒有些无措。 他原本便不是好战之人,何况君子之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楚羿这般率先低了头,反而叫人不好意思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观点不同而已……想着自己还骂人家竖子来着,好像也有错。 李尧闻言也是一怔,他原以为这字是出于哪位顽劣学生之手,怎料楚羿竟如此回应,心里着实意外。 他看着楚羿微垂的侧脸,藏起心中隐隐泛起的那丝异样,惊呼道:“呵,这可稀罕了。你我相识这许久,还是头一遭听见飞白认错呐。能让飞白兄低头的,想来必不是泛泛之辈。却不知这留字之人……究竟何许人也?” 楚羿默默从李尧手中接过字来,静默半晌,简言道:“故人。” 故人。 李尧反复咀嚼着这潦草二字,无法忽略楚羿说起“故人”时,那写进眼角眉梢的柔色。 李尧微微垂眸,看见脚上的云鞋还沾着白云山上的黄土,于是不动声色地笑道:“原来是故人。若有机缘,均存倒是想与他见上一见,只盼到时,飞白不要吝于引荐才好!” 闻言,对面之人却是极淡地一笑,沉默不语,久久未有回应。 李尧笑意僵在嘴边,这一回,任他平素谈笑风生,辩才无碍,却也只剩词穷。 “小羿在家吗?”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却是低缓而清晰。 楚羿随即应门,李尧也紧随其后,一开门,原来是老村长。 “小羿回来啦。”老村长捋了捋颌下白髯,对着楚羿笑得和善,随即见了他身后的李尧,却是一脸意外:“啊,李大……李公子也在,这么说你们早前便认识?那正好,正好……” “老人家。”李尧亦是笑容满面的冲着老村长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 楚羿视线在两人间走了个来回,带着几分疑惑不解。 “来来来,小羿啊,咱们可得谢谢李公子。”老村长说着,便伸手将李尧揽到了自己身侧,“咱们村的学堂年头久了,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桌椅板凳也都是从各家各户里凑的,看着都不成个样子。其实几年前就应该整修,只是村里一直凑不出钱来,就苦了你跟孩子们,成日里风吹日晒的,让人看着心疼。” 老村长长叹一声,随后又看向李尧:“李公子心善啊,菩萨心肠,今日主动来找我,竟是要出资帮我们修缮学堂呐,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小羿啊,这李公子可不简单,他是从咱们这九霄镇出去的状元郎,朝廷要员。连皇上都器重的栋梁之才!可是人家官居要职却不忘本,不忘根,实在是咱们九霄镇的福气,是咱们百姓的福气!” 对于老村长的夸赞,李尧只是谦逊地笑笑,连连摆手:“老人家过誉,真是折煞李某。均存生于此地,长于此地,如今回馈的,也不及所得的万分之一。只是些分内之事,实不足挂齿。” 李尧说着,竟径自牵过楚羿的手,拖于手心,一脸敬慕地将另一只手亦覆于其上:“倒是飞白兄,才兼文雅,学比山成,却淡泊名利,不慕荣华,实在是吾辈行事之楷模典范,均存心中敬服。” 老村长闻言,转而看向楚羿,亦是一脸欣慰地频频点头。 楚羿看着李尧脸上春风洋溢的笑容,面上波澜不惊,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玨在一旁看着这三人一团和气,眉心微蹙。 生于此地,长于此地? 这话未免说得托大了些吧。 虽说临河村离着九霄镇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但他李尧生于九霄镇,长于九霄镇,认识楚羿之前亦未曾踏进过临河村半步,哪里是根?哪里是本?又何来得回馈一说? 九霄镇方圆几里内难道就没有急待修葺的私塾了?怎么就不见李大人有所动作? 苏玨这般想着,于是又看向笑容可掬的李尧。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两人相握的手上,却始终不见楚羿挣脱。 随后三人又商量着学堂修葺,学生放假的一些琐碎事宜,老村长笑说着小猴崽子们要乐开花了,李尧也跟着揶揄了楚羿几句,楚羿虽不言语,面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笑意。 这三人说说笑笑,又待了些时候,直到天色暗沉,李尧才扶了老村长离开。临行前,李尧又回头朝着楚羿一笑,楚羿亦点点头,回以浅笑。 两人无声对望,好似灵犀一点,一切便尽在不言之中了。 苏玨将这幕收入眼底,不知怎地,心里竟郁郁地生出些莫名的滋味来。 第021章 李尧此回带来的书不多,其中所写所绘却很是艰涩难懂,玄之又玄。饶是楚羿,亦费了不少心力在解读上面。 故此,这些时日以来,除了教书外,楚羿便将全副精力都用在了读书上。起早贪黑,有时甚至刚用过晚膳,便一头扎进书本中,就那么一直熬到油尽灯枯,天际隐隐泛白,这才困倦地揉揉眉心,倒在床上小憩片刻。 刚闭上眼不到半个时辰,窗外便闻公鸡啼鸣。于是苏玨便又见楚羿起身梳洗用餐,夹着书本教书去了。 先生自有一股毅力支撑,这样循环往复几日,脸上亦不见疲色,课上照旧一丝不苟,不曾有过差错,然而双目下的阴影,却是一日比一日更深沉了起来。 “白云观中的典籍果然不是俗家之书可以比拟的,虽然只是些皮毛,却已广含天、地、人间之象。可惜终是半句未提缚魂一事……想来也是,这缚魂之术,旨在操纵鬼魂为人所用,属邪法,若被心术不正之辈拿去妄用,后果难料。但凡修仙练道之人,为防有人走上邪路,定不会将其此法轻易示人的。只怕正如均存先前所言,若想知悉咒缚之事,也许唯有亲自去一遭白云观了……恰逢两日后学堂修缮,我正可抽空前往。” 油灯一点如豆,楚羿将书翻过最后一页,合上,淡淡启口。那昏黄的光晕在他的眼睫下投下淡淡阴影,衬得整个人愈发得疲惫憔悴。 苏玨静静听着,心中百味莫辩。 从前听闻长青说起缚魂,只觉自己一条小命时时刻刻被别人攥在手中,惶恐难安,而如今束缚依稀有望得解,他理应欣喜雀跃才是,然而心中不知怎的,竟似茫然。 他一介孤魂野鬼,无声无形,亲朋不识,即便缚咒得解又如何呢?回不得水中,无非在乡野间游荡。这天下如此之大,何处又是他安身立命之所? 目光一瞥,冷不防落在了楚羿亵衣前露出的红色香囊一角上。 苏玨忽然觉得这束缚一断,便也断了他与这阳世间唯一的联系。这么一想,心中竟隐隐生出几分不舍。 只是眼前这人似乎并不这么想……他这几日来不眠不休地寻找破咒之法,倒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这个“背后魂”似的。 苏玨静静凝着楚羿清冷的侧脸,端详着那精致的五官。 一时反倒有些郁卒。 “苏玨。” 正此时,靠在木椅上的那人,复又对着一室静默开了口。 苏玨回头看他,那人却是久久不见下文。 楚羿轻抿了抿下唇,目光中似有一丝犹疑,半晌后终是言道:“若一日缚咒得解,你可有何想去之处?若是尚无打算,你……可愿留下?” 灯上火苗忽地一跃,像是谁人眨了下眼,又像是谁人恍了下神。 可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切便又重新归于平静了。 楚羿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微弱光火,一直盯着,可惜直等到最后一点灯油燃尽,一室幽暗,亦未等到一丝异像。 仰首便是一弯弦月如钩,繁星璀璨。楚羿闭了眼,苦苦一笑,嘲道:“苏玨啊苏玨,他人皆叹我惜字如金,唯碰上你,才知何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苏玨着实被这话蛰了一下,心里不是滋味。 若一朝缚咒得解,他的确是无他处可去。可要说愿意留下……好像亦不大对劲…… 人家既然问了,没有个回应总归是不好。 可怎生是好? 于是苏玨便这么冥思苦想地琢磨了一个晚上,天快破晓时,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案旁的白纸之上。 ——白云观之行,不急一时。 次日清晨醒来,楚羿便在自己书案的纸张上发现了此行留书。 字迹七扭八歪,同之前如出一辙,只是其上模棱两可的言语,却叫人心里长了草,手心出汗。 “此言……当真?” 苏玨心头一跳,抬眼便撞见楚羿如黑玛瑙般的眸子,清亮清亮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期许。 猝不及防地迎上那样一双眼,苏玨竟有些心悸。 什、什么当真不当真,不就是晚去几天白云观吗,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何当真不当真的? 字是他留的,话是他说的,可如今被楚羿这般一问,他心底却是着了慌。 脸上莫名染了一层薄红,苏玨瞥了眼依旧立于案前的楚羿,亦顾不得许多,便心虚地穿墙而去了。 修葺学堂一事,李尧并未食言,没过几日便带着从镇上请来的工匠在临河村里热热闹闹地开了工。 孩子们平白得了几天假期,欣喜之情自是不消多说。 亦有不少乡亲闲暇时跑来围观,三三两两,一站就是半天。看工匠们修修补补倒是其次,多半都是为了亲眼见见村长口中的“大官”。 九霄镇出去的状元郎,可不得了,见过皇上龙颜的人呐。 不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看看人家那衣衫,那仪表,那气度。 还有些三姑六婆直勾勾盯着李大人一张俊脸,私底下七嘴八舌,只恨生不逢时。 家中有闺女的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可惜着李大人纵有千般好,终是那攀不起的高枝。 众人连声附和。 于是有人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到了李大人一旁的楚羿身上。 说这楚先生平日里沉默寡言,倒是未曾注意,如今这么在李大人身旁一站,容貌气势却是一点未落下风啊。差只差在了那满衣服的补丁,若是换上绫罗绸缎,拾掇拾掇,怕是不会输给李大人呐! 众人依言看去,对着楚羿上下打量,不多时,纷纷点头称是。 呵,枝头凤凰高攀不起,眼前不就有个攀得起的嘛。 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林婶夹在中间急红了眼,连说楚先生是她家巧梅定下的,旁人可不许抢,惹得姑婶婆娘一阵哄笑揶揄,好些时候才消停下来。 苏玨耳旁飘着众人的闲言碎语,目光落在学堂前的两人身上。他从前未曾想过,只是如今这么一想,只觉那二人举手投足间自成天地,确是与这粗乡鄙野格格不入。 楚羿与李尧立于学堂前,自是不知背后已被人从头到脚议论了一番,楚羿看着那缺胳膊少腿的板凳被人抬出来,又换了漆得油亮的桌椅进去,屋顶的茅草亦正被人掀去,一点点铺上了瓦片,终是忍不住面露满意之色,笑言道:“如今此屋可算是风雨不动安如山了。” 李尧侧过头来,静静看着楚羿脸上笑容,随后“啪”地收起手中折扇,笑道:“当年为博褒姒一笑,幽王烽火戏诸侯,此故事当初读来只觉荒唐,只是今日想来,倒与幽王心有几分戚戚焉。飞白,你若再笑笑,我怕是就要将这临河村从上到下翻新一遍了。” 李尧今日一身朱紫锦缎,发束白玉冠,贵气逼人。他说这话时一脸调笑,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凝着楚羿,似真非真,倒叫人捉摸不透。 楚羿却是不动声色:“若当真如此,一个临河村怕是不够,你我二人便一路笑到九霄镇去,你看如何?” 李尧闻言,似是想到了那可笑的场面,于是挥开手中黑檀描金扇,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笑过一阵,李尧却渐渐敛下笑意,静静地看着面前工匠忙进忙出,叹道:“只是这世间为秋风所破之茅屋,又何止眼前一座?可叹当年杜工部宏愿,得广厦千万,大庇天下寒士。” 楚羿不以为然:“难得他花甲之年,依旧怀揣赤子之心。飞白只知,自有尧舜以来,朝代兴衰更迭,庸君名主,奸佞仁臣,细数起来,亦无一人庇尽天下寒士。无论兴亡,百姓皆苦。” 李尧叹:“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藏王菩萨发愿时,又岂会不知众生无尽,地狱难空?” 楚羿垂眸:“执着是业。” 李尧望向楚羿,终是忍不住地问:“飞白难道不好奇吗?我辈手中的盛世,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楚羿目不斜视:“飞白一介布衣,心无鸿鹄之志。寒来暑往,但求饱食无灾。” 李尧看着他,嘴边似有未尽之言,欲言又止,随即却是一笑作罢。 恰逢此时有工匠拖着砖瓦迎面而来,李尧便几步上前,问他这是要去往何处。工匠指指身后的东西,便说是用剩的砖料,运回九霄镇太远,于是找地方丢了。 李尧绕过去看了看那些砖瓦,捡起一块拿在手里,问:“只有这些?” 工匠答道:“还有一些,都在房后摞着呢。” 李尧一皱眉,不悦道:“怎么回事?当初开工前是带你们来这里看过的。这活计,连工带料托于你们,丈量,估算用度,亦是你们分内之事,若稍有误差也就罢了,却怎么会凭空多出这许多砖料来?这里的一块砖,一片瓦,皆是我李家真金白银换来的,你们收了钱款,如今便是要把那白花花的银子找地方扔了?” 李尧拉下脸来,微微眯着眼,不怒而威,哪还有半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那工匠只是在别人手底下干活的,根本不懂应对。他只知道眼前这位爷来头不小,得罪不得,于是便战战兢兢地看着李尧,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却又半步不敢挪动。 “叫你们工头来说话!” 李尧此话一出,那工匠如蒙大赦,转身便跑。 不多时,一个年近古稀的小老头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似是已从手下人那里明白了因由,此时满额的大汗,见了李尧便急忙作揖解释,说当日来丈量估算用度的是自家小儿,犬子年轻,入行不久,下料有误,望大人见谅啊!! 听了工头解释,李尧这才面色稍霁,他负手想了半天,遂言道:“既不是有意为之,倒也情有可原。只是李家虽家业殷实,银子却不是用来打水漂的,这一分一毫都是要用在刀刃上。你们整日里风吹日晒也颇为辛苦,这多出来的砖瓦,我不用你折价退还,却可愿多加些工时抵偿?” “多谢公子体恤,小老儿自是愿意,自是愿意!”工头闻言,生怕李尧反悔,急忙称是。 于是李尧点点头,思忖一阵,便转回身来对着楚羿无奈一叹,温言道:“飞白,我看这些青砖瓷瓦皆完好无损,就这么丢了实在可惜。前些日子见你那住所倒有几处漏雨,不如就借机补补?权当是……帮这位老人家一个忙?” 苏玨瞠目,目光在楚羿与李尧之间走了几个来回,至此,才终于将李公子这出戏看了个明白。 忽而忆起多日前,李尧见先生家中漏雨,遂欲修补却被先生婉拒……他当时亦如眼前这般浅笑着,甚至不曾坚持己见。苏玨只当他已放弃,却哪里想过他竟会如此大费周章,辗转数日,只为得楚羿首肯。 苏玨看着眼前这位笑容温雅的倜傥公子,浑身风流姿态。他不知这青砖瓷瓦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这许多来,却渐觉此人善使手段,心思深沉,似乎……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好相与。 苏玨不免忧虑地望向楚羿。 连苏玨都能于一瞬间想清楚的事,聪明如楚羿又怎会看不明白。 但见他面上似笑非笑,却是不语,亦未理会旁边一脸惶恐的工头,目光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李尧。 半晌,才淡淡道:“如此,便有劳各位了。” 待他话音落地,工头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是作揖又是拱手地退下了。 李尧被楚羿这般盯着,倒也坦然。他这戏演得粗糙,本就只为让楚羿点头,如今目的达到,自是不屑心虚遮掩。于是手上折扇一收,冲那人一笑,好言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飞白适才说寒来暑往,但求饱食无灾。只是整日里风吹雨淋,寒凉入体,日子长了,身体不复康健,又怎能算无灾?最怕是年轻时未有所觉,到老来多病缠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总要好好照顾才是。何况若长此以往下去,我亦忍不住要担心,你便真乐得见我为此坐立难安?” 李尧口舌善辩,滔滔不绝,苏玨一字一句听在耳中,不禁想若换成自己,只怕是一句也说不出口的。 只是富家公子,巧舌如簧,这金玉皮相之下又有几分真心? 恐怕彼时缠绵意去,便是一朝天上,一朝尘间。 抬眼一瞥,却见楚羿面上似已有松动之意。 苏玨神色复杂,心想,果然这世间之人皆易为花言巧语所动。 他一时间心中郁卒,又深深看了李尧一眼,索性走得离那两人远些,不再去听那些蛊惑之言。 只是他尚未走出几步,身后竟变故顿生。 “公子小心!!!” 头顶响起工匠的惊呼,苏玨一转身,便惊见一堆碎瓦从屋顶骤然滑落,朝着楚羿迎面砸下。 楚羿闻声抬头,却是闪躲不及。 “飞白!!” 苏玨心跳骤停,转身迈步,却见李尧大惊失色之下已经一个纵身,一把将楚羿推了开来。 接二连三,代替楚羿,瓦片重重落在李尧身上。 学堂内外,众人见那华服公子应声栽倒,瞬间便乱作了一团。 第022章 赵兴是土生土长的九霄镇人,十几岁时拜了镇上的刘瓦匠为师,学那砌砖盖瓦的手艺。 他这几年跟着师傅东跑西颠,苦没少吃,但本事也学了个七七八八。手里攒下了几个钱,便娶了妻,妻子肚子争气,去年又喜得一子,正是人生得意的好时候。 半个月前听说师傅接了笔大生意,他心里着实窃喜了一阵,想着这回工钱到手,总算可以给媳妇买个银镯子回去了。 补砖铺瓦,这活计他干了没十年,也有五六年,本就是驾轻就熟的事,只怕闭着眼也不在话下。 赵兴就跟往常一样,照着师傅的安排蹲在屋顶铺瓦,身后还放着一摞新瓦备用。 他嘴边哼着小曲儿,时不时还跟身边的师兄扯两句闲天,只要一想到晚上拿着银镯子回家时媳妇那眉弯眼笑的俏模样,他就忍不住将嘴又笑咧开了几分。 只是乐极容易生悲,他不过尿急,准备下去解个手,怎料起身的时候脚下一不留神,竟踢到了身后的瓷瓦。 又好巧不巧,这些瓦从房顶滚落,竟尽数砸在了李大人的身上。 赵兴怔怔站在屋顶,脸色惨白地看着众人“呼啦”一下都聚到了屋底下,哪还想得起什么尿意,一股寒意顿时便从脚底直窜到头顶,叫人浑身发抖。 城东李家,九霄镇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李老爷平日里虽然乐善好施,说起话来却是掷地有声,连当地官员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更别说那个李家独苗,在京城为官的李家公子,哪里是他这种人得罪得起的? 赵兴腿肚子打颤,便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众人手忙脚乱。 直到看见那个一身朱紫锦缎的公子被人抬上马车,满脸的血迹,赵兴脑中“嗡”的一声,登时一片空白,终于支撑不住地跌坐在了屋顶之上。 李尧一直人事不省,临河村里又没有像样的大夫。家仆李贵急忙从村中叫来马车,准备将主子送回镇上医治。 车夫也是满额大汗,手中马鞭一扬,一刻也不敢耽搁。 “李家可有别院?你家主子怕是也不愿惊扰了父母。” 楚羿跟着坐进了车中,用手紧紧按住李尧头上、手臂处的伤口止血。他看看车夫,再看看见满脸急色的李贵,见其许久未有开口的打算,方才出声提醒。 “对对对,不回大宅!”李贵一直跟在李尧身边,对于楚羿自然不敢轻慢,如今听闻对方开口,所道之言又是自己险些疏忽之事,心中信服,于是连忙向车夫交代。 此后,马车一路颠簸,载着车上之人朝着镇上疾驰,车内却是再无人说话。 楚羿眉心紧蹙,指缝间早已被渗出的血水染红,神色凝重。 苏玨也在车上,怔怔地看看楚羿,又看看那个趟在那里,俊颜因失血而发青的李公子,心中余撼难消。 初见李尧,他便是一副风流模样,笑起来,水波盈动,眼尾略弯上翘,名副其实的春里桃花。更不提那口舌功夫,说起话来便如蜜里调油,只恨不得能把人哄到天上去。 苏玨每每见他围着楚羿身前身后的殷勤,便觉得那热切的举动里透着百般的轻浮。 戏文里说多了纨绔子弟多情薄幸,为博美人倾心,翠玉珍珠,量金买笑,无所不用其极。苏玨便一直觉得李大人亦是一时兴起,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游戏人间,当不得真。 却是未曾想……未曾想过他有朝一日,竟真的会舍身为楚羿挡下落瓦…… 苏玨抬眼,发现楚羿目光仍一瞬不瞬地落在李尧身上,忧心忡忡。苏玨胸口压抑,不由自主便伸出手去,直想轻抚住那人肩膀。 手起而又落,苏玨便眼睁睁看着它从楚羿肩头直直穿过,空荡荡,捉了个满手的镜花水月,虚幻缥缈。 无能为力。 苏玨注视着楚羿的侧颜,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之感。 李贵手下有人快马加鞭,先众人一步赶回镇上,所以当几人将李尧抬进李家别院时,已有大夫在内室恭候。 止血,清洗,包扎上药,一干人等忙进忙出,待终于将伤口处理妥当,起身再看,已是亥时。 李尧尚未清醒,老大夫长吁短叹,连说万幸,虽然头上伤口颇深,但所幸只是皮外之伤,并未伤及内里,手臂处倒是伤筋动骨,好在公子年轻,将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众人闻言,皆松了口气。 李贵擦了擦额上的汗迹,同一旁楚羿言道:“天色已晚,眼看便是宵禁,回村里怕是来不及了,楚公子不如就在此留宿一晚吧。” 楚羿点头,不多时,便有下人收拾了间客房出来。李贵又亲自将人带到房门外,方才退下。 苏玨一脚踏进屋内,只稍加打量,便瞪圆了双眼,忍不住咋舌。 从前看李尧穿戴,只知李家多财,却不知李家根基竟是如此深厚。 曾经,苏家在临河村亦是大户人家。还记得小时候,家中书房置有一把金丝楠木椅,据说是几经辗转得来,父亲爱不释手,平时是连坐都不让坐的,金贵得很。 可如今再看这客房之内,桌椅床柜,一应家具皆是金丝楠木所制,仿若再寻常不过之物,苏玨想起村人形容苏家时口中的“家财万贯”,不禁自嘲一笑,颇有些坐井观天的感触。 墙上挂着副江南烟雨图,雾蒙蒙,烟袅袅,远处青山如黛,笼罩于烟云之中,石拱桥,乌篷船,千里水乡跃然纸上。 苏玨忍不住凑近了去看画上落款——竟是出自前朝画圣之手! 苏玨尚未来得及回神,便又无意间瞥见了烟雨图下的五足内卷香几,香几上放着一只天青色双耳花口瓶,釉色莹厚温润,釉面光亮如镜,犹如羊脂美玉。 青如天,面如玉,晨星稀,蝉翼纹…… 苏玨倒吸口气,竟有些紧张。 莫、莫不是汝窑? 苏玨如此猜测着,可因为从未见过,一时又不敢断言。 汝窑为官窑,若眼前之物当真是汝窑所出,那便是宫中御用之物啊! 苏玨着实被李家的手笔之大吓得不轻,不觉转而看向楚羿。怎料那人目光扫过字画香几,落于瓷瓶之上,只淡淡一瞥,便视若无睹地转身上床,吹熄烛火,和衣而眠。 眼前瞬间暗下,雨后天青就这么在黑暗中失了颜色。 楚羿在床上翻了个身,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四周静悄悄一片,苏玨听着那人均匀的呼吸声,莫名地,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 苏玨隔着夜色端详楚羿的睡脸,少顷,又垂下眼来。 忽然发觉这些时日以来,无论多晚,这人临睡前总会同自己说些话的。纵使不下棋,纵使……自己未必有所回应。 仔细算来,日子也未有多久,听着楚羿自言自语,却好似成了习惯。 苏玨想着今日变故,人命关天,众人直从晌午折腾到深更半夜,连惊带吓,早是精疲力竭,若换成自己,也未必有心思再聊天说话。 只是连楚羿都忘了……如此一来,便再无一人记得这世间,尚还有个苏玨。 苏玨环顾这鸦雀无声的幽室,苦苦一笑,觉得这般想想,倒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次日清晨,楚羿刚梳洗毕,便有下人来知会,说他家公子已经醒来。于是楚羿亦顾不得已送至屋内的早饭,便跟着那报信的家仆直奔李尧所住之处。 李尧居所内,李贵正扶持着主子喝药。 李尧本是半靠在床头,见是楚羿来了,忙坐起身来,并摆手挥退了李贵再次递到跟前的药匙。 李尧一身亵衣,头上缠着药布,渗着几丝血迹,手臂上也绑着绷带,冲着楚羿虚弱一笑,俊颜染上病容,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闲雅从容,苍苍白白,看着倒叫人心疼。 “你先下去吧。”李尧对着李贵吩咐。 “可是爷,这药……”李贵犹疑地端着半碗药汤,目光在自家主子与楚羿徘徊。 “给我吧。”一旁,楚羿淡淡出声。 李贵一喜,连声道:“好好,那就有劳公子了。”随后将药碗递于楚羿,便退出了内室。 看着楚羿从李贵手中接过药碗,又挨着自己坐于床侧,李尧眼波盈盈地盯着他看,不说话,只是笑。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高兴。能得飞白如此相待,我便是日日受伤也是心甘情愿。” 李大人虽是受了伤,嘴上却依旧跟抹了蜜似的,眼神灼灼,直白又热切,叫人难以招架。 “胡言乱语。”楚羿垂下头,专心搅着手中药汁,舀起一勺,送至对方嘴边:“喝药。” 李尧凑近了,乖乖将药匙含入口中,一皱眉,道:“苦。” “良药自然苦口,你若日日受伤,便要日日服这苦口之药。” 李尧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楚羿身上离开过,沉默一阵,方才深深道:“纵是如此,我亦见不得你有分毫闪失。” 楚羿动作一顿,双唇紧抿,似有千言在唇间辗转,最后,终化成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药匙再度递到唇边,李尧浅笑,依旧张口接住。 “口苦得很,替我跟李贵讨颗糖吧。” 一碗汤药见底,李尧苦着脸道。 “好。”楚羿应下,将碗放至一旁,便欲起身。 怎料,他身子刚离开床榻,便被李尧忽然捉住手腕,猛一用力,向后拉去。 楚羿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趔趄,重新跌回榻上。 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便觉唇上一热。 竟是李尧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楚羿顾忌着李尧身上的伤处,纵使推拒亦未敢用力。哪成想对方却仗着这点,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到后来竟是伸出舌来…… 楚羿着实恼了,正要发作,李尧却是先一步退了开来。 不理会那人微皱的眉心,李尧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趁其不注意,又蓦地凑上近前,意犹未尽地伸出舌来,在楚羿唇上又舔了舔。 “李尧!” 李尧充耳不闻,凑到楚羿耳边邪邪一笑,哑声道:“飞白,莫非你真忘了那天夜里……若早知你竟是这般难以亲近,那日我真该咬住了不放。” 一口热气喷在颈项间,蒸腾出一室旖旎味道。李尧手指暧昧地滑过楚羿胸前,薄唇轻启,正欲复言。 岂料耳边却是“啪嚓”一声巨响。 两人一惊,忙朝声响处望去,只见原本稳稳置于桌案上的天青葵花笔洗,竟硬生生碎了一地。 第023章 “爷!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听到屋内声响,原本在外面候着的李贵急忙推门进来。 他一眼瞅见碎成一地的笔洗,即刻大骇,六神无主:“哎呀呀!这、这可如何是好!!这、这这可是皇上御赐之物啊!!!” 言罢,便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东一片西一片地捡,却不知该如何将这一地碎片拼凑如初。 “噤声!碎了便碎了,去城东淘个差不多的换上!既知是御赐之物,还如此大呼小叫,莫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李尧厉声喝道,纵使在病中,一个冷厉的眼神扫去,亦足以叫人心颤。 将如此大不敬之言行脱口而出,李尧脸上亦未见半分惶恐之色,反而一心只惦记着本已近在咫尺的楚羿。 如今见那人早已退离自己几步之外,再无亲近之可能,顿时懊恼不已。 李尧幽幽地望着楚羿,见他目光直直落在地上那碎得离奇的笔洗之上,似有所思,心中亦不由得升起阵阵疑云。 李贵仍蹲在地上收拾残骸,心里砰砰地,手掌不小心被锋利处割破,血流不已,可生怕惹得主子不悦,便只得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着。 鲜血顺着瓷片蜿蜒淌落一地,苏玨怔愣地看着,脑中方才渐渐恢复清明。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极其微小的瓷片,有些甚至已碎成了天青色的粉末。苏玨一惊,双手颤颤地,难以相信这竟是自己所为,只是隐隐的……却依旧能感觉到胸口处徘徊不去的郁愤之气。 苏玨不禁偷眼看向楚羿,心中一颤,突然不敢细想下去。 “李大人。”楚羿已默默将视线从满地狼藉上移开,脸上阴测测的,声音凛冽如严霜:“既然大人身体无恙,在下便告辞了。” 四目隔空相对,李尧见那人便那么远远站着,睥睨而视,目光如刃,一刀一刀,似要将人凌迟。 知道那人当真动怒了,李尧定定迎向那双眼,呼吸一窒,莫名地,心中竟掠过一丝颤栗。 无人说话,剑拔弩张。 “李贵,备车。” 少顷,李尧脊背挺得笔直,幽幽吩咐,话既出口,便不容他人置喙。 一匹高头骏马拉着装饰巧致的车舆行走于阡陌,李家的马车尚未驶入临河村内,便已引得田间不少人抻长了脖子观望。 车夫是个惯会看人下菜碟的主儿,眯起眼来将这粗乡鄙野打量一番,又想想车内之人周身打扮,于是手中缰绳一紧,口中一个“吁”字,眼看着离村口还有段距离,却已将马车停了下来。 村人见从车上下来的是楚先生,一个个都来了精神。有同先生相熟的,便随即凑上近前,打听起李家公子之事来。 楚羿似乎心不在焉,眼睛盯着脚下前路,对于询问者,脸上虽未有不耐之色,却也不过草草几语带过。 只是前脚送走张三,后脚便又跟来李四,如此轮番上阵,直至闭门谢客,才算安生。 那破旧的木门于一瞬间阻隔了外界嘈杂,先生靠在门旁,沉静的脸上看不出心事。 “苏玨。” 半晌,他忽然对着一室静寂开口:“下棋吧。” 棋盘依旧是上好的侧楸棋盘,棋子也依旧是上好的永子。楚羿在棋盘前坐定,笥中棋子晶莹透亮。 纵使棋艺差强人意,苏玨亦从未拒绝过楚羿的邀约,只是此时此刻,他垂眼看着那人将黑白二子置于棋盘之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知怎地,心中便隐隐生出些不平来。 他身死为鬼,有口难言。这话,全由人去说,事,皆由人去做。 得闲时便放在嘴边调侃揶揄,待到无暇顾及了,便抛到脑后,整日未有只言片语。 如今李家事毕方又想起他来…… 你摆棋,我便下。 他苏玨是什么? 供人消遣的小玩意儿?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盘上棋子依旧未动。楚羿垂眸,羽睫微微煽动,长袖一挥,便又从棋笥中摘出几枚白子,一一抚于盘上。 “让你五子如何?” 苏玨未动。 “六子?” …… “七子?” …… 每开一次口,楚羿便从棋笥中多取一枚白子出来。 足足十三枚。 若旁人见了,只怕还以为楚先生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独自一人怔怔对着棋盘,边放子,边自言自语。 苏玨算是铁了心,便绷着脸看着,倒要看看他今日是否能将那一百八十颗白子尽数摆到棋盘上去。 可惜,楚羿看着眼前盘上的十三枚白子,便再没有任何动作。 “可是因为李尧?” 先生淡淡开口,却似晴天霹雳。苏玨一个激灵,心下一惊。 楚羿又缓缓抬起手来,将白子一枚一枚地捡下棋盘:“昨日他于落瓦之下救我,于情,于理,我皆不能弃之不顾。况且,我视其为知交,总要见他安然,才能放心。” 白子被尽数收于棋笥之中,纵横道交错之间,唯剩孤零零一枚黑子。 楚羿将那黑子用食指中指夹住,轻轻推向彼端:“只是……你若不喜欢,自此往后,我便再不见他……如何?” 先生喜怒不形于色,声音不见微澜,只是那推着棋子的指尖却不似往日稳健,以至于棋子磕在棋盘上,竟咯咯地发出细微的震颤声。 空室幽静,那声响便被无止境地放大,震得苏玨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平、平白无故,楚羿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自己若不喜欢,他便再不见李尧,这、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见与不见,同他苏玨又是何关系? 他不过临河村中一介布衣书生,在世时业已有家室,夫妻和睦,相敬如宾,膝下育有一子,本本分分,又岂是那断袖龙阳之辈。 呵,莫名其妙,简直荒唐,简直可笑…… 苏玨胸口突突直跳,口舌干涩,一时无措。 眼神飘忽之际,不经意瞥见楚羿一张薄唇轻抿,一时恍惚,眼前便仿佛又见了那二人唇齿相抵,耳鬓厮磨,体内竟又是一阵气血翻腾。 苏玨慌忙别过眼去,不再多想。 面前那枚黑子好似吞人的巨大漩涡,单是看着,便叫人摇摇欲坠,更遑论去碰。 对面,楚羿仍如老僧禅定般静静地坐着,目光却是锐利专注。仿佛蛰伏于暗丛中的兽,静待着猎物上钩。 苏玨下意识向后退去,一双脚却好似陷进了无底泥沼,举步维艰。 ——君之事,与吾何干。 纸张单薄,半垂在书案之外,上面承着已经干涸的墨迹。 这几字,横平竖直,字迹端整,已初现正楷之形,于先前相比简直大有长进。 楚羿侧身立于案前,天刚破晓,他长发未束,身上只着白色中衣,便那般静静站着,久久未动。 隔着老远,苏玨惴惴地望着,却是不敢去窥他面上表情。 他昨夜心神不宁,一想起楚羿那番话来,心里便跟落了疙瘩。 泾河水清,渭河水浊,泾渭分明,永不相混。可那人一开口,却竟是要将那泾渭之水搅到一处…… 苏玨不安,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得动笔,仿佛唯有落了笔,分得个清楚明白,心里才能踏实。 他下笔时铁心铁意,只是如今盯着楚羿伫立不动的背影,反而莫名地心虚起来。 逆着光,楚羿脊背挺得笔直,晓风侵袭,吹得那松垮的亵衣随风而动,便衬得那人越发地单薄。 忽然,先生将那页薄纸随手向一旁一撇,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晨风轻描淡写地将那纸张趁机卷起,转瞬间,便吹落进了不知名的角落。 “啪”的一声落门声,不轻不重,却似直直撞在了人心上。 心里“咯噔”一下,见楚羿径自出了内室,苏玨怔怔望着那扇破旧木门,独自置身空室,心中竟隐隐升起一丝无措。 苏玨隐隐觉得楚羿似乎是生气了,只是那人平日里木讷惯了,面上鲜有喜色不说,就连不悦,也甚少挂在脸上。心思深沉,于是便越发的难猜。 要说他生气了,却是学堂照去,课照讲,闲暇时翻翻书,打打棋谱,面上不见半分异状。 可要说他不气…… 苏玨看向一旁正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执子的楚羿,心想着究竟有几日不曾从这人嘴里听见“苏玨”这二字了? 从前听这人“苏玨”“苏玨”的叫,总忍不住皱眉,以为不妥。自己比他大上这许多,却被人连姓带名的唤,实在是不成个样子。 可如今人家不唤了,便当他这个人全然不存在似的,心里又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苏玨忽然觉得憋屈,思来想去,他亦不过是直言心中所想,又错在哪般?莫不是全天下人说话都要照着你楚羿的意思? 苏玨正愤愤着,门外却传来敲门声,楚羿抬头,随即放下了手中棋谱。 一对三寸金莲正抵着先生家缺了半边的门槛,门外来人一见了先生,便将满脸褶子笑成了花。 王婶,村里有名的媒婆。 苏玨一见是她,心下便已有几分了然。 想必是近日来一番旁敲侧击之后,楚先生依旧未有半分表示,嫁女心切的林婶终于按耐不住,干脆豁上颜面请了王婶登门。 果不其然,未等楚羿出口相请,王婶便已一脚跨进门内,边对着这陋室上下左右地打量,边随口东来西扯地话着家常。 先生年方几何,何时生辰,祖籍何处,远房可还有亲戚…… 王婶并未费心掩藏,这东一眼西一眼的扫过先生,来意昭昭。 楚羿心若明镜,但对方一朝不捅破那窗户纸,他也不便多言。来者为客,何况对方又比自己年长,遂只能问一答一,草草几言带过。 临河村总共多大的地界,楚先生家境又有几人不知?王婶之意,也不过尽媒人之责,走走过场。 一番“盘查”过后,王婶点点头,语重心长地叹道:“这么看来先生年纪亦不小了,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不知楚先生可有中意之人?婆婆觉得林家的巧梅姑娘就不错,人长的水灵,心肠又好,她幼年丧父,这么些年一直跟她娘相依为命。要说你林婶啊,也是个有气节的,这么多年亦不曾改嫁,独自一人将女儿养的这么好。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要我看,巧梅像她娘,要是认准了谁,那也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只是孤儿寡母终究度日不易啊,不说别的,就说巧梅他爹留下的那几亩田地,就不能光靠雇农打理。这家里啊,只有女人不行,容易受人欺负,怎么也得有个男人主事。” “要我看,你跟巧梅两人年纪相仿,站在一处,甭提多般配了。先生还年轻,又是满腹经纶,难不成还一辈子窝在村里当教书先生?你林婶啊,总在我面前夸先生人品才华。将来你若娶了巧梅过门,再有你林婶里外帮衬着,准备个两年,怎么还不能考取个功名,光耀门庭?你婆婆我活了这把年纪,怎么瞧,也觉得这是桩好姻缘,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啊?若先生也有此意,只是面薄,那婆婆便替你做个媒人,同你林婶说去。” 王婶言毕,心里颇为洋洋得意。 这十里八村,还有谁能同她相比?这一番话说的,利弊分明,扬长避短。只说女方家中有房有田,无男丁继承。只字未提那巧梅二十出头仍旧待字闺中,皆因其母自小宠溺纵容,只要闺女晚上喊痛,做娘的便半夜起来悄悄替她松了那裹脚布。久而久之,这姑娘一双大脚远近闻名不说,生性泼辣更是无人能敌。 单单这两样,便让不少人家望而生畏。 可话又说回来,这楚先生家里一穷二白,房上透风不说,就连碗筷也凑不成套。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当饭吃。巧梅配他,那也是委屈了姑娘。 可谁让人家母女二人偏偏就看中了这位教书先生呢! 如果换成她是先生,有这么一桩亲事找上门来,那就好比天上掉馅饼,巴不得点头答应呢,哪里还会犹豫? 这么一想,王婶便觉得此事十有□□是成了。 只是……自己说了这么半天,这后生脸上怎么看不出半分喜色呢? 正纳闷时,却见先生垂下眼眸,弯腰拱手。 “婚配之事,有劳婆婆替飞白费心。飞白家境贫寒,有幸得配巧梅姑娘,实属高攀。婆婆有意为媒,飞白本不应拒绝,只是飞白心中已有属意之人,此生……决意非他不娶,故此惟有感激婆婆错爱。” 王婶一怔,似难以相信,于是脱口言道:“不知先生属意的是哪家千金?” “女儿家名节为重,嫁娶未定,飞白单方言辞,恐与对方造成不便,恕不便透露。” 被对方婉拒,王婶这才回过神来,同时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于是连连点头称是。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如今却遭此变故,王婶回想起自己在林婶那夸下的海口,只能讪笑两句,悻悻地离去了。 苏玨盯着楚羿波澜不惊的眉眼,心里突突地。想起那句“非他不娶”,便忍不住一阵热气上脸。 仿佛眼前正走过那敲锣打鼓,吹着唢呐的迎亲队伍。 大红的花轿,大红的炮仗,还有新娘头上大红的喜帕。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堂内堂外挤满了合不拢嘴的亲朋好友。 龙凤红烛摇曳,映着墙上一双人影,交杯合卺。 花生,栗子,红枣撒满了合欢床,拿过秤杆挑下新娘盖头,怎料那盖头下面不是他的妻,却是楚羿一张清冷俊逸的脸! 苏玨一惊,却忍不住又向楚羿瞥去,那剑眉薄唇仿佛正跟脑中的臆想渐渐重叠起来,苏玨心脏砰砰直跳,红透了一双耳根。 “方才所言,不过一时搪塞之辞,楚某口中属意之人与珹轩兄无关,还望珹轩兄不要多想才好。” 楚羿目光直直地目送王婶离去,待其越走越远,只剩下豆大的黑点,忽然淡淡开口。 闻言,苏玨心上忽然似被何物蛰伤,回头再看,那人已径自转身,朝着屋内去了。 第024章 灶台下的柴火火势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灶上的大锅内烧着水,冒着泡地翻滚着。 苏玨分不清这一室的烟雾弥漫究竟是烟或是水汽,却看得见神情专注地添着柴火的楚羿额角上细细分布的一层薄汗。 苏玨坐于灶旁的柴火垛上,静静望着楚羿面上一片漠然地进出来回,一想起那句与谁无关来,心里面便开始惴惴地。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可他是先施于人方才知己所不欲,又该如何是好啊…… 没被伤过,总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如何伤人。 如今终有所了悟,苏玨反省过后再看向楚羿,心中实在生出不少愧疚来。 只是,这一人一句,有来有往,亦算是“报复”过了,有道是君子宽宏大量,虚怀若谷……如此算来他们两人之间总算是扯平了吧? 那是不是也该尽释前嫌,跟自己说说话了? 苏玨寸步未敢离地跟着楚羿一下午,便生怕那人何时开了口,自己却无从得知,于是又无端生出些误会来。 苏玨目光落在楚羿身上,忐忑地看着那人烧柴提桶打水,只觉得这无止境的静默简直就要熬光人的耐性。 不然,晚上写点什么求和? 可一想起两人是为了哪般才成了如今这局面,苏玨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到底该写些什么。 “珹轩兄。” 正在此时,楚羿却忽然间开了口。 苏玨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心中竟有丝紧张。 面前的木桶内水汽缭绕,隔着氤氲水汽,苏玨看不清楚羿的脸。从前还对“苏玨”这称呼颇有微词,如今却对“珹轩兄”这三字更为畏怯。 “沐浴之事,多有不便,还请珹轩兄自行回避吧。” …… 苏玨一下子满脸涨得通红,抿着唇,一时不知是羞还是愤。 他苏玨读书十载,难道会是那不知礼数之辈?何以至于用人刻意出言提醒?! 这许多日来,你楚羿又不是第一次沐浴更衣,若你不提,难不成我便是一直窥视着不成?! 苏玨如此一想,登时心头火起,一时却是无处宣泄。 但见楚羿搭在前襟上的手迟迟未有动作,似乎在等着什么,就好像眼前真站着个好色之徒一般,苏玨顿觉脸上热度更甚,只得愤然一甩手,将木门摔上,转身离了这陋室! 我走!我走还不行?! 苏玨双颊上绯红未退,心中郁愤,便只顾在这晦暗的夜路里急行着。夜深人静,间或穿过三两人家,隔着窗棂,有那昏黄灯火跃动。 耳边传来隐隐虫鸣,丝丝夜风从他身体间贯穿而过,无意间便冷却了几许恼意。 苏玨渐渐停下脚步,脑子清明过后,不禁抱起头来,懊恼地蹲在了地上。 我……作何要摔门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此一来,不恰好做实了“窥视”的罪名? 何止是蠢,简直愚蠢至极…… 苏玨原地蹲了半晌,简直要悔青了肠子,脸上青红白一阵过后,便只剩沮丧。 他从前何曾如此狼狈过?郁愤悲喜皆不像自己的,倒似是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闭上眼,脑中浮现楚羿倾长的身姿,清俊的眉眼,脸上请冷冷的,带着几分桀骜与漠然,平日间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便叫人忍不住驻足回眸。 而这样的人,竟喜欢自己。 还记得那日,失了平日里的从容不迫,那人的手于棋盘上微微轻颤着,只待自己一个答复。 思及此,苏玨的心便受不住蛊惑般地砰砰直跳。 苏玨承认,被这样一个出众的……男子喜欢,他虽诧异无措,却无法抹杀心底那一丝诡异的窃喜与满足。 即便在世时,他也未曾尝试过被人如此爱慕喜欢着——即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也不曾。 可又如何呢? 只因着那人喜欢着自己,于是自己便也喜欢那人了?即便那人是男子? 呵,未免荒唐。 太荒唐! 苏玨双眉紧蹙,下意识地驳斥,却莫名地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 忽一仰首,便见那枯焦的百年老槐魏然立于眼前。 苏玨一怔,竟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这里。 不久前尚有只白狐同自己消磨时间,如今,却是物非,人亦非。 目光幽幽地望着那焦黑嶙峋的枯枝,看它在这草木繁茂地夏日里是何等的突兀,且不知来年东君再临之际,会否能够枯木逢春? 苏玨一叹,便起身走了两步,随后靠着树根坐了下来。 他此刻心中郁卒,故地重至,不禁便又想起那只狡黠的白狐来。 他与长青相识不过月余,又是亲眼证其所为皆为淫邪之事,不属正道。 苏玨自幼读圣贤书,先生教他明辨是非善恶。舍己者,为善;害人者,为恶。 只是不知怎的,苏玨想起长青来,心里却只有难受。虽然那人总是捉弄自己,十句话里也没几句能够当真,可只要忆起那人白衣飞扬,恣意欢笑的模样,便觉得他生来便应是飞纵于山林之间,逍遥自在,不受这凡世间礼教章法规束的存在,是否……也不应用俗世中的善恶归结? 怎么也忘不掉白狐最后凄伤的一瞥,想着那背后也许有他不知的故事,苏玨抬头仰望枯枝繁盖下的星空,一时心中竟涌上百般滋味。 忽然,一点白光似雪般施施然从头顶飘落。 苏玨以为是错觉,不禁狐疑地眨了眨眼。 哪知少顷,又有零星白点从眼前缓缓落下,一片,两片,洋洋洒洒,竟是落起了槐树花雨!! 可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 苏玨腾地从树下跳起,惊骇下,连忙四下观望搜寻。 “长青?长青?” 苏玨连唤几声,四周皆悄无回应。 静默间,他抬起手来,欲托起那飘零落花,怎料那发着光的白色花瓣却径自从他掌心间穿过。 苏玨正怔怔地,忽而一阵风过,将满地的娇嫩花瓣尽数卷起,盘旋而升,逐渐形成了一道白色花墙。 眼见着那些花瓣渐渐雾化成烟,鼻息间的槐花香气越发的浓烈起来,苏玨昏昏沉沉,视线莫名变得模糊。 苏玨脚下虚浮,似踩上了棉花,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苏玨连忙伸手去扶那老槐树干,谁知却是一手抓了个空。 一个趔趄,苏玨感觉自己整个臂膀都撞在了石头上一样。 待眼前恢复清明了再看,苏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颗焦黑的老槐全无了踪影,身侧石壁高耸,远处是重峦叠翠,烟雾缭绕,脚下有潺潺水鸣,清泉石流,岩松翠柏,竟似至了人间仙境…… 这、这究竟是哪里? 苏玨揉着自己被石壁撞得生疼的胳膊,尚来不及搞清境况,就发现隔着几步远的灌木丛间,一位青衫鹤发的老叟正俯身从石泉里捞着什么,而他脚下,一只雪色小狐正四肢并用地扒着他的脚踝不放。 长……长青? 苏玨看着那雪狐,心下惊诧,不自禁便向那一人一狐靠了过去。 “啪嗒”,脚下不小心踢到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苏玨心头一跳,赶忙抬头向那老叟望去。 怎料,两步外的一人一狐竟像是毫无所觉般,连头都未转一下。 老叟手中托着刚从泉眼中捞出的白玉扳指,笑意盈盈地看着那小狐在自己脚边上蹿下跳,颇为无奈地笑道:“怎么?还不准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了?这扳指本就是天上之物,若常留人间只怕会招致祸患。修道者最忌一个‘贪’字,你这小狐分明已占了这扳指两百年的便宜,怎地还不知足?看看,我这衣摆都快被你挠成破布了,成何体统?” 那小狐狸闻言一怔,随后又吱吱地乱叫一通,小爪子挠上挠下,仍旧不依不饶。 那老叟实在被缠得没办法,望着小狐狸想了想,苦笑一叹,终于蹲下了身子。 “也罢,我与你终算有缘。白玉扳指哪里不去,偏偏遗落在了这眼泉中,恰好又让你这野狐日日饮这泉水,得了灵根。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的一时疏忽让你得以修道,若天劫至时,你却因我将此扳指拾回而未能渡劫,倒是我的罪过了。” 说罢,老叟便将右手两指抵在了小狐的眉心。 霎时间,白光乍起,白光中心,那小狐渐渐拔高抽长,变了模样。 待白光消散再看,原地间少了只蓬毛小白狐,却多了个疏着牛角的乖巧小童。 被小童水汪汪的大眼直直盯着,老叟慈蔼一笑:“扳指虽已不在,但这石泉同你一般,汲取了古玉灵气,早已不是凡物,饮此泉水,仍有助于修行。我亦只能助你至此,日后如何,便要看你造化了。” 鹤发老叟话音落定,便将那白玉扳指收入怀中,飞升而去。 荒山野外,唯剩一小童孤零零地立着。 苏玨犹疑片刻,终是迈出了步子,然而就在此时,面前天地却又是一番旋转。 苏玨看着眼前青绿树叶枯黄掉落,习习山风吹来冬雪,苍茫大地银装素裹,随即雪融河开,枯枝又再度抽芽…… 就这样无数日落月升,寒暑交替,不断变换着景致,连身侧的石壁似乎也被光阴消磨去了棱角。 一瞬间便好似历尽了沧海桑田。 待又一次莺飞草长时,这天地终于停止了变换。 再看眼前,小童早已不在,唯有一人长身而立。白衣胜雪,黑发如墨,美目流转,顾盼生情…… 不是长青,又是何人! 然而这长青,相较于苏玨所认识的那个,眸中却多了几分青稚天真,少了几分漠然无谓。 苏玨终于明白过来,眼前一切,皆为幻象。 第025章 眼前的一切像是走马灯,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地走着过场,不知何朝何代。 上一刻还是深山,高山流水,下一刻又入了人间,人头攒动。 许多场景跳转变换,似乎缺少衔接,然而不知怎的,苏玨看着这一幕幕,心中似有明镜,轻而易举便能洞悉其中因果。 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他看着长青在山中日夜修炼,与世无争,看着那一年人间大旱,村人们进山寻找水源,于是被守着石泉的长青施妖术吓得四散奔逃。 后来,被生存所迫的村人们去而复返,带着重金请来的道士。 道士,便是普通的降妖道士,有些个本事却也不是天罗大仙,若遇上九尾妖狐,大抵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 然而可惜的是,当年的长青,亦不是九尾,不过是道行不过百年的小妖,若不是老叟渡了一口仙气,只怕连化形都难。 苏玨看着那一人一狐相斗,飞沙走石,天地色变,在道士的咄咄相逼之下,长青不敌,没多久,便耗尽妖力,遍体鳞伤。 眼看着道士的降魔剑劈头而下,无奈之下,长青只得化出原形,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逃入山林。 为绝后患,进山的村人们分散成三三两两,开始搜捕狐妖。 长青躲树旁的草丛里,雪白的皮毛早已被血水染红,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知道危机将至,却是再无回天之力。 他闭着眼睛等死。没多久,便感觉到自己被人从草丛里捞起,紧紧护在怀中。 狐狸野性难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张嘴狠狠咬住了来人,他不知自己咬在了什么地方,却感觉到那人血水瞬间涌入口中的膻腥之气。 那人没有松手,没有大叫,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长青不松口,任由那血肉随着那人的疾奔在利齿间模糊成糜,直至意识消散前,微微张开兽瞳,眸中映进了一张少年剧痛下扭曲了的青稚的脸。 后来,长青才知道那少年只是想救他。 少年是个哑巴,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山下的村落中,家中排行第三,除父母外,尚有五个兄弟姐妹。 哑巴生来便没有名字,就连他爹娘平时也是“哑子哑子”的叫。他不会说话,也没读过书。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哑巴连话都不会说,自然也没必要念书识字。 他爹娘将他去读书的钱省下来给家里添了只猪仔,待到来年腊月时杀了,又能给大儿攒下些娶媳妇儿的钱。 村里人都觉得哑巴傻气,脑子跟缺根弦似的。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要不就是逢人便笑,憨笑,笑得像个傻子。 可是哑巴勤快。 大哥二哥要上学,弟弟妹妹还小,田里的活便被哑巴揽下了大半,提水烧饭劈柴,得了空还会去山里砍柴,卖了,补贴家用。 乡邻之间若有什么出体力的活,找上门来,哑巴亦必是答应得痛快。 久而久之,什么李家的驴车陷进沟里了,张家的房顶漏雨了,王家的老牛又走丢了……但凡有事,大家都会自动自发找上哑巴。 村人们得了实惠,便说,哑巴真是个好孩子。 哑巴听了,依旧是憨憨地笑,笑得像个傻子。 也许哑巴勤快,也许哑巴是个傻子……可苏玨却不禁想起自己当年通宵苦读,无非想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个赞许的“好”字。 可惜,就好像自己至死都未能让父亲满意一般,当村长通知每家出一人去山里降妖时,哑巴的爹娘还是几乎毫不犹豫便将哑巴推了出来。 然而又有谁能想到,居然却是那哑巴救了狐妖。 哑巴将狐狸带出山后便安置在了村外的一处山洞中,这里地形隐蔽,罕有人至,若不是哑巴经常进山砍柴,寻得这近路,说不定也不会发现这处藏身之所。 在这洞中,哑巴为狐狸疗伤,包扎伤口,从家中偷出熬好的米汤喂他。 初时,长青伤重,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哑巴摆布,可待到伤势轻减后,那骨子里的兽性便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 长青厌恶人类,自他还是山间野兽,不知从多少猎人设下的陷阱中险象环生时便已如此。 虚伪,残忍,贪得无厌…… 纵使那鹤发老叟给了他人类的外貌,也无法抹杀他心中对人类根深蒂固的憎恶。 于是哑巴那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右手尚未痊愈,每天又再添新伤。 大腿,胳膊,胸口,甚至脸上…… 像是在报复当日在山间围攻他的人们,每当哑巴身上的伤口多添一处,看着他疼痛难当的模样,长青心底便多出几分畅然的快意。 长青不在意哑巴死活,就好像他不在意这世间任何事与物一样。 可即便如此,哑巴照旧每日端着米汤前来,默默地,嘴上挂着讨好的笑,带着天生傻气。纵使那米汤每每都被长青打翻在地,也不恼怒,充其量只是露出几分可惜又难过的模样。 长青是妖,修炼百年,即便不吃不喝也能活很久。一碗清汤寡水,只消一眼便能数清碗底饭粒的米汤,在他眼中除了是对他境遇的羞辱外,其他什么都不是。 长青心中没有丝毫愧疚,只觉得眼前又脏又黑的小子叫人甚是心烦。 直到一天,他看着那哑巴对着洒了一地的米汤悄悄咽了咽口水,继而腹中不争气地咕咕叫出声来。 长青瞪着那哑巴。 于是哑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天,哑巴走后,思忖一阵,长青也鬼使神差地跟出了山洞。他看着哑巴钻进不远处蔫萎一片的苞谷地里,来来回回搜寻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结了穗的青苞谷。哑巴一把掰下那小的可怜的苞谷,看看四下无人,便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那吃进嘴里来不及咀嚼便咽下的狼狈模样让长青恍然想起,人间大旱,似乎正闹着饥荒。 哑巴走后,长青亦找来一节干瘪的谷穗。可是只咬了一口,便立即嫌恶地吐了出来。 忘了扔掉手中的苞谷,长青望着哑巴离开的方向,怔忡在原地,许久。 他想不明白。 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平白无故的好呢?好到宁可委屈自己忍饥挨饿的地步? 长青是妖,他只知道凡人做事,必有一图。 若不图财,便是图色…… 长青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依稀记起些零星琐事。 过往在山间打坐清修时,常会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然而每当他睁眼去寻,皆无所获。只是那窥视之人也未再有进一步举动,他便也懒得再理。 唯有一次,他实在被盯得恼了,便起身朝着那视线来处迈步而去。可及至他拨开树丛,也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身负木柴,仓皇逃窜的身影。 果然是□□迷人眼啊。 “你喜欢我?” 于是,当哑巴再次出现于山洞时,刻意化了人形的长青身姿妖娆地贴上哑巴,如此暧昧地问着。 可怜那哑巴何曾经历过这些,亦不懂得掩饰,那瞬间涨成猪肝色的脸上只剩下心事被看穿的羞赧。 他咿咿呀呀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得手忙脚乱地躲着长青刻意喷在自己脖颈间的热气,耳根通红。 “可是你凭什么喜欢啊?”鼻尖挨着鼻尖,长青继续用着温柔无辜的语气,说着恶毒的话语:“你看看你,又黑又丑又脏,连饭都吃不上,还是个哑巴……你凭什么喜欢我啊,嗯?癞□□想吃天鹅肉?” 长青恶意地笑着,看着哑巴的身体因为他的话而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牵起嘴角想笑,最后却只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来,心中感觉到了无比的畅快。 他那被人类夺去栖身之所的恨意终于稍稍平复了几许,可是一想到这些时日里一直被这种人惦记着,心里便又愈发的恶心起来。 长青冷冷地看着哑巴红着眼眶可怜兮兮地离开,轻慢倦怠地一声蔑笑,终于眼不见为净。 长青以为那哑巴不会再来,所以当不久之后哑巴再次端着米汤唯唯诺诺地出现时,长青终于忍不住眯起眼来,心中厌恶更深。 人类果然下贱无耻。□□熏心,竟可厚颜至如此地步。 这哑巴猪油蒙了心,也没找面镜子照照自己,莫不是以为几碗米汤便能换来自己同他颠鸾倒凤,一夜*? 呵!白日做梦! 可既然人家送上门了,他又岂有不用的道理,多个人留在身边使唤于自己倒也方便,谁让这哑巴没脸没皮偏要喜欢自己? 咎由自取。 于是再一次毫无所谓地将汤碗打翻后,长青淡淡开口,说他不喜这寡淡之物,若哑巴仍有意准备吃食,就去寻只野鸡烤于他吃。 哑巴看上去有些为难,可直到第二日他当真揣着一只烤好的野鸡前来时,长青才知他将自己的话记在了心里。 仍冒着热气的野鸡香气四溢,纵使长青不必进食,也被诱出了口舌之欲。 尝过了野鸡的味道,接下来的日子,长青越发地变本加厉起来,什么兔子,野鸟,山猪……只要是这山里面有的,长青便一一说了个遍。 长青不饿,也并非嘴馋,只是每每看着哑巴被自己的要求折腾地灰头土脸,却又乖顺地照做,最后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身边,他心里便有一种难以言喻地舒畅顺意。 直到一次,长青一时兴起说要吃炖蛇肉,于是哑巴这一走便是三日不见踪影。 长青不知如何,竟有些坐立难安,到了第四天夜里仍未见到哑巴身影后,长青便心烦意乱地化了狐形,冒着被捉的风险悄悄进了村子。 只是他尚未靠近哑巴家,隔着老远,便听见哑巴娘扯着嗓子抱怨。 抱怨这度日艰难,她生来命苦,唯指望儿女争气,却偏偏又生了个哑巴,叫人整日里操心。这饥荒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过去,连喝口水都要拿钱买了。养儿无用啊,还不如隔壁李家养个女儿,趁如今远远嫁了,不光省下了口粮,还能讨些礼金。养儿又有何用?读书读不了,嫁又嫁不得,不过是多了张要吃饭的嘴啊。眼看着家里的粮袋子就要见底了,做儿的不能为家里分忧就罢了,偏偏整日里四处游晃,不知怎地竟让蛇给咬伤了手,动也不能动,还要叫她这老婆子照顾,也不知前世是作了什么孽哟,今生竟摊上这么个冤家…… 长青用爪子捅破窗纸,便看见哑巴双眼无神地躺在屋内席上,他那右手搁在身侧,如今肿得像个馒头,乌黑中带着青紫,其上有两个黑洞洞的细孔,留有干涸的污血。 哑巴娘依旧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狐狸看见哑巴委屈地瘪了瘪嘴,眼角似有泪水静静滑落。 不知为何,长青正正地,心中竟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第026章 哑巴自然不知狐妖来过,手上蛇伤未好,隔天便又端着炖好的蛇肉汤来见他。他脸上依旧挂着讨好的憨笑,却免不了多了几分郁郁寡欢。 长青看着那断成一节节的蛇骨,甚至能想象得到这哑巴死死抓着毒蛇,即便被咬也不肯松手的蠢样。 长青冷哼一声,接过汤碗,肉香即刻扑面而来。然而平日里三下五除二便能解决的吃食,今日只嚼了两口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你吃。” 头一遭,长青将缺了口的汤碗重新递回到哑巴面前,倨傲又冷硬地说着。 哑巴一怔,呆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善待实在叫人措手不及,哑巴睁大了眼睛,一脸的受宠若惊。 他惶恐地连连摆手,咿咿啊啊,连比带划地又将碗推了回去。 哑巴推回去,长青便又推回来,如此三番,狐妖终于怒急,喝道:“叫你吃便吃!左右推个什么!莫不是你自己炖得汤还能把你自己毒死不成?!” 哑巴顿时再不敢妄动,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肉汤,踟蹰片刻,终是将汤碗送到了嘴边。 咝咝啧啧,哑巴没个吃相,连肉带汤便那么囫囵几口吞下肚去,看得长青频频抿唇蹙眉。 待一碗蛇汤见底,哑巴终于将埋进碗里的头抬了起来,发现长青在盯着他看,不禁双颊赤红,赧然地笑了起来。 “傻子!” 长青不屑地轻斥,只是双眸瞥过哑巴手上的蛇伤时,心中的郁结之气却骤然轻减了许多。 自那日之后,狐妖依旧颐指气使地使唤着哑巴为他寻那山中野味。只是当哑巴隔三差五寻野物不得,灰溜溜地空手而归时,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悻悻地便过了。 长青知道哑巴喜欢看他,只是知道他不喜,所以每回都是偷偷地看。 那双眼睛总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难掩爱慕,偏又清亮澄澈,让他不自禁便能想起山中那眼石泉。 他向来厌恶世人对他存有觊觎之心,只是这心思如今放在了这个一眼便能够被人看穿的小哑巴身上,他却只觉得烦躁。 心烦意乱下,少不得又要冲着哑巴吼上两声,叫他不要再那么恶心地盯着他。只是待到小哑巴受了伤,委委屈屈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时,他偏又觉得心里登时空落落的,像少了什么似的。 想要眼不见为净,这哑巴脑子却好像少根弦,任你如何呵骂都赶不走。 时间久了,长青见多了小哑巴明明红了眼眶,偏又拼命咧了嘴想笑的模样,便渐渐骂不出声来。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打不出手,骂不出口,长青没了脾气,便只能漠视这小哑巴身前身后的转悠,叫人心神不宁。 山里的石泉一直被村人占据着,长青入夜时偷偷化作狐形回去看过。那里日夜有人巡逻看守,不仅为防妖,却更为防人偷水。 听说当日除妖的道士是村里的王姓大户出钱请来的,如今妖狐即除,所以这泉水自然归王家所有。 外村人来,一桶水要卖五钱银子,自己村中之人,当日上山为除妖出力的,便是两钱一桶。 长青心中鄙夷唾弃,却是不打算再夺回此地。 不仅因为此处有人把守,更因为这石泉整日里被人类的贪欲污浊所染,早已失了灵气,不光对修行无一益,不久后亦会干涸。 只是这境况不仅没有让他生出半分快意,反而愈发的焦虑。 只因他知晓,他的天劫近了。 但凡妖物,必要厉劫,长青为狐,又岂能幸免。只是凭当年老叟的那一口仙气,加上这眼石泉,长青以为自己已超出自身应有修为许多,天雷劫实在不在话下。 熟不料此遭为道人所伤,修为大损,是否能于雷劫下逃生,竟成了未定之数。 他如今重伤未愈,只能靠着一方窄洞藏身,石泉又毁,实在是屋漏又逢连雨。 长青面色阴沉,反复思忖,纵使心中多么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之计,也惟有于人行那采补之术一条而已。 狐妖性魅,采阴补阳,采阳补阴,本便可以使房中术修行。只是长青生性孤傲,又厌恶人类极深,便始终不曾以此道修习,反而是这世间其他修成人形的狐妖,多为此道中人。 而如今形势所迫,长青虽不愿与人类媾合,却更不愿被天雷一击毙命。 只是修道之妖却不可伤人,否则只会为天道所罚,于是长青思量前后,便每日到其他村落间寻那貌美的年轻男女,以狐术魅之,与其□□,采集阴阳之气修炼,之后不伤其性命,却要使法术抹掉其记忆。 初时尚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五六回之后,长青便发现无论自己动身去往何处,背后总有个身影偷偷跟随。 长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傻哑巴。 其实以长青修为,略施法术便可夜行千里,又岂是凡人脚力能够追得上的。 然而长青非但没有甩掉哑巴的心思,反而故意将步子迈得更慢了些。 附近村落不去,却偏偏要走上半宿,去到数里之外的地界,并且专挑些崎岖险峻的山路来走。 他有意刁难,于是每每听到身后踉跄的脚步声,嘴角便会情不自禁地微微扬起。 衣衫褪尽,夜夜笙歌,任他驰骋于身下的男女各各貌美动人,却入不了他的眼。可只要想象一下不远处正窥视着这场偷欢的哑巴,想象一下他那张因伤心嫉妒而扭曲了的嘴脸,长青身上便止不住的燥热兴奋。 长青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喜欢欺负一个哑巴。 他喜欢哑巴看着他,不管欢喜也好,难过也好,嫉妒也好,那双清澈如石泉,不懂得掩饰的眼里便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单单只是想想,便已叫人如此愉悦。 渐渐地,哑巴白天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只是夜里却还是会偷偷跟在长青身后。 直到一次翻山,山势陡峭,长青行至半路,发现哑巴不见了踪迹,他佯作无事的原地徘徊一阵后,哑巴依旧没有出现。 长青心里着了慌,惴惴地沿原路折返寻找。最后,终于在一处陡坡下找到了哑巴的身影。 夜色昏沉,哑巴看不清脚下,一个不注意崴了脚,便从上面摔了下来。 如今那脚踝处已肿得像个馒头,若不是长青寻来,只怕他这一夜便只得枯坐在这荒山野岭间,动弹不得。 长青弯下腰,将他从地上抱起,才突然发现,原来哑巴竟然这样的瘦,自己抱着他竟好似抱着摊骨头。 被哑巴在黑夜中依然清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长青心中一阵酸楚,不由自主便将怀中之人又抱紧了些。 狐妖施法飞纵于山林之间,几个起落,便将哑巴送回了山洞。 “不要再跟着我。” 长青冷冷丢下一句,旋即便要离去,熟知却被哑巴一把捉住了袍袖。 哑巴殷切地看着他,冲他摇摇头,嘴里“啊啊”着,似乎叫他不要走。 看着雪白的袖口被蹭上脏兮兮的手掌印,长青微微一皱眉,心里却生出些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绪。 “你叫我不要走?” 哑巴胆怯着,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长青恶意一笑。 哑巴面色登时变得难看,少顷,却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却还要拦我?我是狐妖,自是要吸人精血修炼的,我如今重伤未愈,雷劫又将近,你留我在这里,难道是希望我死吗?” 哑巴惶恐,连忙摆手摇头。 “那是要怎样?我是定要吸□□血的,若是不走,莫不是要同你行那*之事?” 哑巴瞬间红透了一张脸,半晌,却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闻状,见着哑巴黝黑脸上不相称的绯红,长青登时羞恼起来,怒道:“痴心妄想!你也不照照镜子,又哑又傻的,你这丑相也——” 长青话音未落,便见着哑巴惨白着一张脸,难堪地咧嘴一笑,眼泪却是不可抑制顺着面庞落下。 狐妖莫名地心头揪痛,那未完的鄙夷之词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嗫嚅半天,才低声轻言道:“狐妖吸人精气,如此一来,那人便会精力枯竭,衰弱而死,你想死吗?” 哑巴初时不理,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说话。” 长青却凑过去抬起了他的下巴。 哑巴看着他,摇摇头,可随后又点点头。 长青见那尚挂着泪痕的眼眸,盈盈地注视着自己,不知怎的,忽然很想逃,只是脚底却像生了根,着了魔似地又问。 “死也愿意?” 哑巴吸了吸鼻水,想了想,却依然郑重地点了点头。 “傻子!” 心下瞬间塌陷了一块,难以名状的情感如同潮涌般蜂拥而至,望着眼前这个少根筋似的小哑巴,长青觉得自己似乎再也走不了了。 第027章 将哑巴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直到天光破晓,长青仍旧将那人光溜溜的身子抱在怀中,用牙齿轻轻啃咬着他长着细细绒毛的耳朵。 长青忽然觉得哑巴其实不丑,浓眉大眼,五官瞅着甚是端正。只是皮肤黑了些,摸在手里感觉却顺滑得很,叫人爱不释手,不愿放开。 哑巴倒也老实,便任由这狐妖对他上下其手,又摸又咬,只是得了空便静静注视着长青,舍不得移开眼。 对哑巴来说,这一夜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可思议。他懵懵懂懂,亦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过,便只能任那狐妖对他为所欲为,身下也说不清是疼还是有些别的什么,后来双腿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惹得狐妖一阵取笑。他只是无措,便只能伸了手将那人紧紧抱住,如此,心口便好像被什么填满了似的,热热的发涨,让他欢喜的鼻头发酸。 怎么会如此地喜欢一个人呢? 哑巴不知道,却知道即便自己什么都没有,却依然想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 长青用不着读心术,只消望入他的眼中,便能轻而易举读懂其中全然的痴迷与爱慕。 狐妖觉得自己简直要溺毙其中,只想即刻将这人揉进骨头里,嘴上却偏偏又吐不出象牙:“遇见你我这回是亏大了,少了精气采补,怕是要躲不过天雷加身之劫,最后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长青故意将后果说得严重,果然引得小哑巴惊慌失措,忙从狐狸怀中挣扎出来,手口并用,比划着自己,急切切地毛遂自荐。 “你?呵,就凭你这身子骨,只怕我一口还没吸完,你便呜呼哀哉,一命归西了。”长青不屑地一哼,随即又埋怨地瞅着哑巴:“偏偏你又不愿要我去找别人。” 长青嘴上说这话时,心里却是窃喜。眼看着哑巴闻言一脸惨白,面上浮现痛苦之色,却是半晌亦未说出半个不字,显然当真在考虑将心爱之人让与他人,唯为保全其性命。 哑巴真是喜欢惨了自己。 长青扬起嘴角,得意地想着。随即抚上哑巴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倾身在其唇上印下一吻,柔声道:“不会再有别人,若是此番当真躲不过天雷,你便与我一同死吧。” 哑巴一怔,随即抱住了狐妖,拼了命地点头。 伸手回拥着哑巴,长青终于失笑,果然是宁肯死了,也不愿将他让与别人啊。 傻子。 然而嘴上虽然那样说着,长青心中却有另一番打算。 以妖兽之身尚不能安度之劫难,又遑论寻常人类? 自己遭天雷轰顶也就罢了,作何要连累无辜之人呢?即便哑巴肯与他同死,他亦不愿见他有半分损伤。 生平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温柔心思,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却莫名地喜欢上了这份牵肠挂肚。 于是长青将自己外出避劫的事同哑巴交代了一番,又叫他等自己回来。 起初哑巴自是不肯,奈何却左右不了长青的心意已决,最后只得乖乖地妥协。 视线相交,长青在他额上烙下一吻,默默地想,这广阔天地间,他再也不是独身一人,即便是为了这人,自己也定要毫发无伤的回来。 关于雷劫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而来,长青心中忐忑,下意识便走得很远。 他刻意找了处荒山栖身,那里怪石嶙峋,草木不生,百里之内杳无人烟,正是避劫的绝佳之所。 他便决计在此处静待天劫。 只是秋去冬来,几十个日夜过去,直等到鹅毛大雪覆盖了冰冷了山岩,那明明在即的雷劫却依旧迟迟没有出现。 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天地未有异像,长青却突然心神不宁起来。 他收聚元神,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料竟愈发地不安。 心中惴惴地惶恐,叫狐妖不由自主想起了哑巴。 越想,心口便越痛,长青再也坐不住了,便由山上飞纵而下,朝着哑巴的村子疾奔而去。 冬日的村落显得比往昔更为萧索。 长青化作普通村人模样,四处寻找哑巴的身影,只是将山上,山下,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统统找遍了,也未见着记忆里那个皮肤黝黑,笑起来憨厚的少年。 长青心中越发焦躁,打算折回哑巴家中,直接向他父母询问哑巴下落,怎知刚行至村口,却迎面遇见两名村人。 “也不知道这饥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再这么下去,恐怕连树根树皮都要给吃光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唉!哑巴爹娘心太狠,虽然是个哑子,可左右是条性命,怎么就忍心活生生给饿死了呢!” 长青只觉得脑子嗡得一下,只剩一片茫然。 胸前好似开了大洞,那两个村人似乎还在说话,长青怔怔地盯着他们,开着他们嘴巴开开合合,字字句句灌入耳中,却不能理解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听他们说哑巴家中没剩下多少余粮,于是前些天哑巴爹娘便停了哑巴的口粮,让他自己出门找吃食。 只是这严冬腊月,天寒地冻的,连草都见不着一根,要去哪里找吃食啊…… 早几天前看那哑巴倒还能动,就总往村子外面去,也不知道是去哪。这两天没了力气,便只能躺在床上干熬,出气多,进气少,就是睁着眼等死,本以为还能撑个两天,谁知道今天早上就咽气了呢…… 虽然是个哑巴,可也怪可怜的,死了连个棺材也没有,只用草席子一卷,便埋后山去了。 唉,早死早超生,活着也是受罪。自己家的嘴还没填饱呢,还是少替别人操心了吧。 长青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的后山,又是用着怎样的心情挖开了那处刚刚掩好的新坟。 只是看着坑中那卷破烂的草席,沾满泥垢的双手却不住的打着哆嗦。 他从未如此地害怕过。 待到草席被揭开,露出哑巴那一张枯瘦又脏污的脸的刹那,长青忽然觉得身体好似缺了一块,却并不觉得哪里疼痛。 只是空荡荡的,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哑巴还穿入秋时的那件单衣,透过破了口子的前襟能清楚地看见一条条的肋骨。他伸手摸了摸他打了结的头发,又摸了摸他凹陷下去的脸颊……凉透了,就跟荒山上落了雪的地面一样。 长青一瞬不瞬地望着哑巴,不敢相信。 怎么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 人怎么会如此脆弱?不光熬不住雷劫,就连不吃东西也会死……若早知道哑巴会饿死,他又怎会自以为是的将他一人留在这里? 长青不禁想,一日又一日,活活饿死……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长青早已记不得挨饿的滋味。自然了,若说狐妖也有被饿死的一天,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所以哑巴可真蠢,连死也死得这般的蠢。 长青将哑巴抱回了山洞,长青觉得死了的哑巴便跟活着时一样老实安静。 想起村人说哑巴能走动时总往村子外面去,长青想哑巴是不是每日都来这山洞中,是不是在等着自己回来?直到走不动了,心心念念的也是再见自己一面? “哑巴,你等我回来。这次我一定回来。” 长青将哑巴的尸体小心翼翼安放于山洞中,又吻了吻他,方才又再次离开。 于是那一夜过后,哑巴一家大小七口便从村中离奇的消失了。 狐妖将他们掠进了山洞,随后又用山石将洞口堵住,只留下一道半尺宽的缝隙,连哑巴最小的妹妹也无法从其中通过。 他便日夜抱着哑巴守在洞外,想知道“饿死”……究竟是怎样一种死法。 起初,洞里每时每刻都充斥着大人孩子的哭嚎声,接着是求救声,然后是哑巴爹娘的怒骂声,紧接着又是低声下气的求饶声,如此循环往复,便好似永无止境。 长青听不见,他轻轻梳理着哑巴乱糟糟的头发,静静看着天上日落月升,心中唯有一种巨大的空旷之感,便仿佛一株无根的野草,漫无目的的在这天地间游荡。 后来,也不知过了几天,也许是饿的没了力气,山洞里除了隐隐的啜泣声,便再没了太大的响动。 长青时不时会顺着缝隙向洞内看上一眼,看着大大小小几人无力地趟在地上,身体枯瘦得只剩下原先的一半。他们目光混沌呆滞,四肢浮肿,消瘦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原来,饿死竟是这么痛苦的事。 长青记得最先断气的是哑巴最小的妹妹,小姑娘原本丰腴的脸颊深深凹陷着,气若游丝,便渐渐在她娘的怀里咽了气。 然后是哑巴的二哥,哑巴的爹…… 当看着大儿子奄奄一息,就要不久于人世之时,哑巴娘将儿子抱在怀中,终于忍不住冲着狐妖苦苦哀求起来。那妇人泣涕涟涟,脑门甚至磕出了血来,她不求解脱,只求狐妖放他儿子一条生路。 长青怀中,哑巴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阵阵臭气。长青一笑,低头轻声问着:哑巴,你是不是也曾这般求过你的娘亲?” 可惜,怀中的那人再也无法同他说话了。 于是长青也仰起头来不再言语。 第十天,那瘦得皮包骨的妇人终于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目光幽厉地瞪着长青,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长青轻轻放开哑巴,走出洞外。 万里晴空忽然黑云罩日,云中电闪不断,雷声轰鸣,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浩劫。 长青知晓,天劫已至。 第028章 瞬息间,数道霹雳伴着巨响破天而降。 四周枯木尽断,山石飞迸,长青妖瞳中一片空洞,本能地驱动体内妖力抵御,便用血肉之躯承受那一道道有毁天灭地之能的雷击。 万雷加身,长青初时只觉巨痛如万剑穿心,心魂仿佛于顷刻间碎成万片。狐妖以为这便是痛的极致,熟不知下一道雷击却又将那万片心魂再次碎成了万片。 如此周而复始,仿佛无穷尽之时,直至他神志模糊地倒在血泊之中,鼻息间尽是血肉焦糊的味道。 雷声散去,石岩洞亦被雷击凿穿,塌陷成一堆乱石。 长青以为自己便要死了,他强睁着重如千斤的双眼试图找寻哑巴的身影,怎奈何视线所及之处便只剩下一片模糊。 他不甘心,却敌不过意识消散,渐渐陷落于黑暗之中。 于是天空落雪了。 大雪纷飞,须臾间,这数月不见落水的山村便被银装裹覆,厚厚的积雪犹如白色的棉被,覆盖了村落,也覆盖了整个山林。 村人们纷纷迎出门去,跪谢苍天,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待到来年入春,似乎便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围炉饮酒;五九六九,访亲探友;七九□□,沿河看柳。 数九隆冬,其间又有不少人未等到新柳抽绿便已死去。 可又如何呢?不过是沧海一粟,千山一沙。待得后人翻阅史籍,亦未必占得其中只言片语。 长青未死,只是狐身深深埋于雪下。 待到再次苏醒之际,已是冰雪消融,河开燕来之时。 枯枝上的冰锥正滴滴答答地化着水,地表一片泥泞,连拂面而来的微风里都夹杂着暖阳的味道,慵懒而又和煦。 狐妖睁眼看着周遭的一切,还以为是做了个梦,如今方才大梦初醒。 可损毁的内丹与满身未愈的伤痕却提醒着他昨日的一切皆为真实。 雷劫裂山成石,毁树成烬,哑巴的尸体早已无处可寻。 他化不成人形,便只能以野狐之姿狼狈离开,临行前回眸一眼,看这大地回暖,万物复生,眼眶一热,竟似有万般滋味涌聚心头。 极北之境有仙山。 当年度他一口化形之气的老叟便居于这仙山之上。 这里终年积雪,寒风凌冽刺骨,不消片刻便能将人骨肉冻穿。 呼啸之风夹着雪片划过面颊,带出血痕,长青仰望着面前直冲云霄的巍峨高峰,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苍凉的绝望。 他想找他的哑巴,想再见他一面。 可仙人于千丈之上,不胜寒处,云冻尚且不能行,又遑论他区区一妖……仙山之巅,纵尽他百年修行亦不可及,又如何得见仙人真颜? 苍茫天地间,渺小如蚍蜉,眼见咫尺,却是天涯。 他只是……无能为力…… 狐妖怔怔地,想起途中几番艰难辗转,又想起那个如今不知尸骨何处的小哑巴,不知怎地,竟是落下泪来。 可惜他平生头一遭落泪,未等泪干,便已被大风刮去。 狐妖仰天恸啸,直至声嘶力竭,却不能传至九霄之上。 于是长青便于这仙山之下落了脚,每日除了静坐修习,便再无其他。 初时尚未觉得如何,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渐渐体认到一种清晰的痛楚。不能去想那人,一想便是钻心的疼。这种痛,时间越久便疼得越是透彻。 他于万籁俱寂的夜里独自一人,偶尔想起那人昔日的音容笑貌,一个温暖的拥抱,甚至一个为难的眼神,便如坠万劫不复之渊,撕心裂肺,眼泪流出亦浑然不觉。 往事历历在目,可他的哑巴,却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于是天地再大,他亦再无归处。 一弹指六十刹那,每一刹那于长青而言皆如经年,哑巴便成了他心上的魔。 如此不知熬过多少寒暑,不知经历几回天劫,脱胎换骨,长青看着身后新生出的九尾,却已是心如止水,唯有想起那人,心中才微起波澜。 于是他再次定定望向高不可及的极境仙山,纵身一跃,扶摇直上。 “你来了。”仙人阁内,老叟音容一如当年石泉旁初遇,却是不知人间已是几番朝代更迭。 老叟鹤发慈眉,轻叹一声,不需狐妖出口,便已知其来意:“你如今经历九转天劫,离飞升只差一步,执着前事,又是何苦?” “长青心意已决,求上仙成全。” 仙山之巅有三生池,三生池虽曰三生,其水却可窥人几世之事。 长青独自一人入池中,再出来时,面上已有几分难以自抑的喜色。他向老叟道谢过后,便迫不及待地掠下仙山。 老叟望向长青离去的目光复杂难辨,半晌只道:“痴儿。” 宋家公子名雨,字润之,刚行了加冠礼,便被父亲送上了去往书院的官道上。 途中歇脚的茶肆中,一青年玉冠白衣,目若朗星,丹唇轻抿,只那般似笑非笑地一抬眼,便叫人当即丢了心魂。 宋家公子一眼瞥去,便是痴了。 宋公子忸忸怩怩地蹭至青年近前,结结巴巴地欲与青年搭桌,只是话未说得囫囵,已是耳红面赤。 千年后重逢,故人眉眼依旧,只是这一世有个好出身,有双疼他到了骨子里的慈爱爹娘,将他养得面色莹润,英英玉立。 看着他红着脸,忐忑地窥着自己,长青心头狂跳,难以自抑,恨不得当即便将这人拉入怀中,再不放手。 天知道他攥紧双拳,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这翻江倒海地*。 只是千年已过,又岂敢争这朝夕? 长青温文尔雅,步步为营,言谈间无意透露出自己为书院新入生员,此番正是前往书院的路上。 宋雨闻言大喜,竟是按耐不住地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急切切地说自己亦然。 低头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长青不禁微扬起唇角,说如此甚好,不如便一路同行吧。 长青本就对宋雨存了心思,而宋雨似乎亦对长青有意。这二人于书院中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朝夕相处间感情自然日渐深厚,却又少不得为了彼此态度而患得患失,不敢轻举妄动。 适逢重阳踏秋,众人登高赏秋归来,便又吃了重阳糕,饮了菊花酒。 酒酣耳熟,二人相扶而归,借着醉酒壮胆,便忍不住举止暧昧,彼此试探起来。 半拥半抱,耳鬓厮磨,又一次唇齿相擦而过,二人望进彼此眼中,皆是*之势。长青望着宋雨的一双迷离眼眸,脑中的引信霎时便烧至了尽头,于是一把将人推倒于床榻之上,接着便是狂风骤雨般令人窒息的深吻。唇舌席卷纠缠,宋雨搂着长青热切回应着,衣衫不觉间褪尽,颠鸾倒凤,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长青抱着沉沉入睡的宋雨舍不得睡去,感受着对方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竟再记不起极境仙山下的酷寒滋味。 自哑巴离去后便开在胸口的大洞被填满了,只是这样看着那人,心中便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长青自知前世对哑巴并不好,他弄不清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味欺负于他,未做过几件叫人开怀的事。 就连最后身死,亦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长青如此一想,遂又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了些。 前尘旧事已是过往,这一世重逢,他定要好好待他,不让他再生受半点委屈。 重阳过后,有了那一层关系,两人感情便顺理成章地日进千里,言谈举止间尽是遮掩不住的浓情蜜意,时日久了,就连同窗的生员们也嗅到了一丝异样,于是平日里投注过来的视线中便多了些耐人寻味。 长青为妖,对此自然无所在乎,在他眼中,这些凡俗之人不过微尘,不过百年便要入土,实在不足挂齿。 他所挂心之事唯有一件,便是如何寻得长生不老之法,好让他的小哑巴长长久久地同他一处,再不受那轮回之苦。 一日旬假,长青从东海寻药未果归来,于书院中四处寻找亦未见情人踪影,便找来同窗问询。 有人摇头不知,有人语焉不详,最后终于有那好事的凑上前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城中南巷寻芳阁”。 长青于这世上千年,又岂会不知那烟花柳巷,量金买笑之所。 可是他不信。 长青清楚哑巴秉性,他只是同众人相伴饮酒,绝不会做出其他事来…… 长青心中笃定,脚下却似生风,一刻不停地朝城中南巷疾奔而去。 却怎料寻芳阁中所见,竟叫他目眦尽裂。 红纱帐内女子妖娆,腮粉唇红,一身大红衣衫不整,*大张。那女子雪白酥胸袒露,任由身上恩客揉捏亵玩,口中耐不住娇吟轻喘不断,什么“冤家”“相公”,便叫得人血脉喷张。 而那赤身*,于女子身上驰骋的,不是宋雨,又是何人? 长青控制不住体内气血翻涌,顿时失了心智,竟徒手将门劈裂,径自而入。 看着眼前男女大惊失色下急急回头相望,长青怒发冲冠,狠狠瞪着宋雨,瞳仁泛青,竟是渐渐现出了妖兽之姿。 狐妖浑身戾气,身后九尾招摇,天青色妖瞳肃杀。 “长、长青……” 宋雨初见长青,战战兢兢,面上仍有心虚之色,他胡乱捉过一旁衣物遮体,正欲辩解,却惊见眼前异像。 宋雨大骇之下面色惨白,竟是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眼看着那妖物近身而来,他未来得及惨叫,便被狐妖利爪一伸,掠出了妓馆。 第029章 长青将宋雨掠进城郊一座荒宅,便在那蛛网遍布的床榻之上强行了*之事。 狐妖双目赤红,早已想不起曾说过这一世要好好对待眼前这人,不再让他生受半分委屈。 他甚至听不见宋雨大骇下歇斯底里地呼救与求饶,他只是觉得委屈,委屈得只怕一不小心,眼泪便会夺眶而出。 他想了他千年,寻了他千年,自重逢后便无微不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生怕做了什么令他伤心难过的事,于是无论做什么皆是小心翼翼。 所以他反而糊涂得厉害,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令哑巴做出这样的事来?! 哑巴不是喜欢他吗?既然喜欢又怎会同他人厮混到一处?! 眼前便又浮现出宋雨与那女子媾*合的景象,长青发指眦裂,只恨不得即刻将那女子碎尸万段。他死死扼住宋雨的肩胛骨,身下动作亦愈发的蛮横粗暴起来。 耳边似乎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宋雨哀嚎不止,然而长青充耳不闻,只知道若身下那人挣扎反抗,他便要用十倍于他的力气压制回去。 狐妖失去了理智,仿佛只有这般疯狂的交*媾,才能彻底浇熄体内横冲直撞的怒火。 不可饶恕! 宋雨下身血迹斑斑,直痛得冷汗涔涔,可惜任凭他叫哑了嗓子,都唤不回狐妖的一丝回应。 直至天际浮白,身下之人早已没了声响,长青这才恍然清醒。 他看着榻上之人的惨状,心中霎时被悔恨淹没。只可惜他修习千年妖术,却不擅救治之法,手足无措下慌忙将人抱起,一刻不敢耽搁地去寻那城中医馆。 经此事后,长青便带着宋雨在那城郊荒宅住了下来。 宋雨伤势不轻,长青心中怜惜愧疚,每日端汤送药必是温言软语。只是当他每次靠近宋雨时,那人便似惊弓之鸟一般,瑟缩到角落,如遇洪水猛兽,惊恐万分。甚至有时,若长青再靠得近些,那人便应声而跪,泣涕横流地向他磕头求饶,只求他放他离开。 他听那人叫自己“上仙大神”,要自己“网开一面”……那曾如石泉般清澈的眼中再寻不见半分爱恋,有的,便只是无止境的惊惶与畏惧。 长青的心瞬时被那目光扎得萎缩成一团,哀恸下,不顾那人反抗地将人抱进了怀中。 他同他说起前世,一遍又一遍,尽管怀中之人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起这千年的寂寞,千年的悔恨,说起重逢的喜悦……他要他别怕,说在这世上,他便只有他了,活得这千年岁月,也不过是为了寻他,又怎么忍心伤他害他? 他轻声细语,直到那人渐渐在怀中停止了颤抖。 可是,狐妖抬起头来,怔怔望向那结满蛛网的房梁,心中却不知怎的,竟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日复一日,宋雨依旧寡言鲜语,却是不再惧怕长青的接近,若哪日心情好了,还会主动与长青说一会话。 他不记得狐妖口中的前世,却常常谈起他们于书院中朝夕相伴的日子。 同窗共读,郊外游春,对月小酌,还有……重阳宴后的那一夜…… 长青心上一颤,再抬眼,便见对面说话那人已是薄红上脸。狐妖一时难耐,便壮了胆子去捉那人的手。 只见那人低了头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自己被牢牢握住的手,半晌未有拒绝之意。 长青忙趁机道歉,说寻芳阁那日,他见他与旁人一处,便一时怒急伤了他,他事后追悔莫及,日后无论如何也决计不会伤他分毫。 宋雨沉默半晌方才出声。 他喃喃地,说虽记不得前世种种,然而心里却是有他。那日寻芳阁中……不过是因为书院中于他们二人间的种种闲言碎语,他听进耳中,看在眼里,一时抵不过旁人口舌,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宋雨说他心中亦只有长青一人,今生惟愿与他相伴相守,却是无法不顾他人口诛笔伐。 宋雨所言,听进长青耳中,便叫他胸口一块大石落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不免自责起来。 他为妖千年,从未将世俗礼法放在眼中,却是忘了眼前这人不过凡俗之身,这许多年皆为礼教伦常所缚,又怎能同自己一般? 长青暗怪自己粗心大意,差点又如前世般犯下大错。如今既知那人心意,长青顿生怜惜之情,便径自抚上那人脸颊,轻声劝慰。 他说这俗世百年不过弹指,功名利禄皆为身外之物,不必挂心。可若着实介意,他二人便再不回那书院去了,只于这世间寻一处依山傍水的桃源境,从此不理俗世纷争,永世相守。 那一夜锦被红浪,便如小别新婚。 长青看着身侧宋雨熟睡的容颜,心头一甜,便想,他从前……也曾找过旁人,如今便算是两两相抵了。只要两人从今往后能长长久久地一处,之前种种亦不必再提。 东海有蓬莱,南境有天姥,长青搂着宋雨细细说起那祥云仙境,奇花异树,问身边人以后想去何处。 宋雨靠在长青身上静静地听着,脸上皆是神往之色,只是半晌后开口,却是语带迟疑。 宋雨说仙境虽好,可惜他却注定是凡俗之身,习惯了市井嘈杂,若是突然离了人声,想来亦是无法习惯,倒不如就将这城郊荒宅修缮一番。大隐于市,两人便于此处安居,生活无碍,又讨个清静无扰。 三千世界,烟波浩瀚,长青只认这人的身边,才是自己的归处。于是狐妖便依宋雨所言,将这荒宅打理了出来。假山池塘,花树廊桥,四季花开,便是帝王庭院,亦不过如此。 他同宋雨在此处相守半载,朝夕与共,恩爱更甚从前。 那千年孤苦,于眼前再看,便成了彼岸云烟,缥缈难追。如今得偿所愿,日子如蜜里调油,长青便只想牢牢捉紧身边之人,再不放手。 只是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狐妖有时望着宋雨清俊眉眼,总免不了一阵心忧。 老少美丑,不过皮相,可一想要眼前这人几十年后便要重入轮回,再相见,不知世道又是几番变迁。相逢不识,生疏入眼。 狐妖心中难免郁卒,便又想起长生不老之法。 自寻芳阁一事之后,这些日子以来他便一直守在宋雨身边,如今一想到外出离开,不知怎的,心中竟隐隐地不踏实。 狐妖不知这感觉从何处来,然而思前想后,却还是决定再去东海一遭。只是临行前,除了对宋雨一番交代之外,还悄悄在其身上施了咒法。如此一来,无论宋雨身在何处,他都可轻易知悉。 长青不知自己此举意在如何,只是脑海中有小哑巴裹着草席的冰冷身体,亦有宋雨红纱帐里与他人厮磨的浅笑低吟。 长青踏风而去,心事写在脸上,一路山河大川皆不入眼,只欲速去速归。 他来回蓬莱仅用了小半日不到,然而傍晚归家时,宅中前后寻遍亦不见宋雨身影。 狐妖面色微沉,薄怒渐生。 他边朝宅门大步而去,边暗自催动咒法,可怎知刚出了宅子没几步,便迎面撞见了自城中归来的宋雨。 那人见了长青,立即笑逐颜开。 只见他急急奔至长青面前,从怀中中掏出个油纸包,献宝似地拆了开来。 也不知你这馋嘴狐狸怎么偏喜欢吃甜的,城中曹家的桂花糕,我等了快一个多时辰才抢着几块,还热乎着,快,快尝尝。 看着被送到嘴边的糕点,再看着宋雨殷切望向自己的那双眼,长青不由自主便张开了嘴。 混着桂花香气的甜糕入口,软糯甘饴,狐妖觉得自己的心便跟着这糕点一块化了。 他好像又看见当年的小哑巴,捧着一碗蛇肉汤,朝自己憨憨地笑着。 长青定定看了宋雨许久,久到宋雨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忽然,长青一把将他拉到身边,捧着他的脸便吻了过去。 宋雨被吻得手足无措,推了半天才将狐妖从自己身上推开。 虽是城郊野外,但他仍是面红耳赤地左右张望一阵,待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拉过狐妖的手,结结巴巴地道,回、回去再说。 长青被那人牵着,亦步亦趋地朝宅中走去。长青低头看着那人脚跟,笑意止不住地扩散,直至最后,笑弯了眉眼。 因凡人长生之法,实为虚无缥缈之传说,未寻得前长青不愿宋雨寄予希望,复又失望,于是每回外出,便只说是去修炼,并未如实详述。 只是于宋雨,长青心中有愧,自那日后便解了其身上咒法。而几番外出后,这愧疚之意更是有增无减,长青自责之余,唯有对那人愈发的好。 转眼冬去春来,三月芳菲,一日晚饭过后,宋雨忽然问起长青近日是否还要外出修炼。 长青反问何故,便见那人面露赧然之色。 两日后便是上巳,不如出门走走。听说城西五里外有间月老祠,香火旺盛,灵验的很,我们不如……去拜拜? 拜月老?你我二人? 长青挑眉看向宋雨,满脸揶揄之色。 正、正是你我二人……又如何? 宋雨磕磕绊绊地问。 不如何,既如此,便去吧。 长青忍不住拉过宋雨,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下,方才哈哈大笑起来。 身为九尾狐妖,竟要跑去山间拜月老。 上山的路上,长青细想起此事来,仍觉荒诞。可看着身旁并肩之人,狐妖心头一甜,觉得自己实已病入膏肓。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月老祠终于近在眼前,只是那孤零零的祠堂看着有些破败,人迹皆无,倒不像宋雨口中说得那样香火旺盛。 宋雨脸上亦是透着几分失望。 见状,长青忍不住开口,只说既然来了,这月老自然是要拜的。心诚则灵。 宋雨点头,随后却一脸难受地说了句尿急,要先找地方小解,要长青先去祠中等他。 长青一笑,看着宋雨急急窜入旁边树林,便先行踏入祠中。 他边望着头上慈眉善目的月老泥塑,边等着宋雨前来,嘴边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却哪曾想过等来的不是宋雨,却是于厅堂内骤然而起的滔天烈焰。 第030章 那邪火从月老泥塑的耳鼻口中喷出,轰然扑向长青。 祠堂门窗皆被无名咒术所封,狐妖几番尝试亦未能破解,只这须臾工夫,那青紫色的熊熊烈焰便张开血盆大口,将长青吞入其中。 这火,并非人间之火。 长青催动千年内丹,运足妖力抵御,却仍能感觉到皮肤血肉被一寸寸炙得焦干。 在妖力作用下,那被烧焦的皮肉重新愈合,透着粉红的肉色,然而未过片刻,却又再次被烈火侵蚀,变得焦黑一片。 烧焦了便愈合,愈合后又迅速被烧焦…… 耳边是皮肉焦糊时所发出的滋滋响声,长青妖瞳圆睁,牙关紧咬,直痛得险些将兽齿咬碎。 可即便如此,狐妖亦不敢有一丝懈怠,只能继续催动妖力。他知道若此时停止愈合,那邪火定将于一瞬间炙毁其血肉,将他连骨带髓一并焚烧殆尽。 痛!痛!痛!痛! 狐妖目眦尽裂,脑中唯有痛之一字。 于此相比,那区区雷劫实在算不得什么。万蚁噬心尚不能形容此种疼痛,有那么一瞬,长青简直想要活刮了自己,以期从这剧痛中解脱。 他想到尚在林中的小哑巴,于是便愈发的心急如焚。 可也就在此刻,他听得祠外有人急切切地大声嚷着:“死了没?烧死了没?” 那声音隔着十里长青亦不会认错,不是宋雨,又是何人? 长青一震,手脚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耳畔又传来一个陌生苍老的声音,那人哈哈大笑,接着道:“才刚刚一刻钟不到,哪能有那么快!” “那——” “小施主莫慌,这祠中所燃之火乃是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的六丁神火,天罗大仙尚不能全身而退,又遑论区区一介狐妖?” “此妖孽能耐了得,真人万万大意不得!若此番叫他由此逃脱,再来寻仇……那、那小生只怕要性命不保!” “小施主且随令尊安心回乡便是。三日,只需三日,我定叫这孽畜魂飞魄散。” “张真人法术无边,此妖囚我辱我经年,对我百般折磨。若非小生为家中独子,只怕一早便自行了断了去,如今忍辱偷生于世,只为白发高堂!如今唯盼真人能将此妖孽正法,还宋家一个太平。家父有言,务必斩草除根。为保稳妥,真人便是将这六丁神火烧上十天,宋家亦在所不惜!” “哈哈哈哈,如此也好,为了小施主心安,我便将这神火烧上十天!” 身上烈火熊熊,皮开肉绽,甚至有焦黑的血液从新长出的骨肉中溢出,可长青忽然感觉不到疼了。 他麻木地听着宋雨口中对那道人千恩万谢,一双妖瞳似被浓烟熏染,内中血红一片。 是假的吗? *相缠,执手看月,那人望着自己笑得腼腆…… 长青抿抿嘴,口中似乎还留有桂花糕甜香的味道。 难道都是假的? 便在他恍神的刹那,失了妖气抵御,那六丁极阴之火趁机而入,径自取向狐妖要害之处。 长青心头一痛,感到内丹有一丝裂痕,忙收敛心神,却是未忍住一口黑血从喉间喷出。 那道士诚不欺人,大火烧足了十天十夜。 祠堂因有咒法所护,并无分毫折损,可这山上方圆十里的林地却在这热气炙烤下枯焦一片。 第十天夜里,老道气定神闲从怀中取出法器,口中默念咒语,收了那神火,解了禁锢。 顷刻间屋毁梁塌,惟有月老泥塑于废墟中露出半个残破的身子。 好似燃尽的香柱,一阵风过,便将那一地狼藉吹成了半空中的浮灰。 “呵呵,我便说只需三日即可,又何须——” 老道话音未落,眼前却倏忽蹿出一物,尚来不及反应,那物便已袭上他的咽喉。 两排利齿下去,那道士尚来不及哀嚎,便已没了气息。 长青重新化作人形,厌恶地将口中泛着腥膻的碎肉吐出,那经过神火淬炼的妖瞳流光夺目,他怀着万分恶意瞪着老道尸首,直至将其挫骨扬灰,仍未能解心头之恨。 这十天……长青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只是待到大火熄止,才发现自己修为似乎更进一层。 可对此,长青心中却生不此出半分欣喜之情。 城郊荒宅还是两人临行前的模样,厨房灶台上放着几颗未煮过的鸡蛋跟早已变得湿烂的荠菜。 长青记得那人还曾拿着这鸡蛋,眯着眼调笑,狐狸吃不成鸡,回来就将就着吃鸡蛋吧…… 喉咙里似乎哽着什么,长青伸手摸了摸胸口,明明身上的烧伤已经好得连一条疤痕都不剩,可怎么还是觉得疼呢? 长青赶到临河村时,宋雨与其父亦是刚刚从马车上下来。 宋母于宅门外相迎,母子相逢,当下便抱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长青怀着满腔怒火隐于暗处,本向着冲上前去一把揪了宋雨出来,再质问他为何如此狠绝,为何这般对他!竟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可见了那人涕泪流了满脸,声泪俱下地说着这些日子以来如何的忍辱负重,如何的委曲求全…… 他竟哭得那般可怜。 长青怔住了。 他忽然无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滋味。 那滋味不似看见哑巴尸体时的空洞,不似那千年孤独中的寂寞,亦不似烈火烧身时的愤怒与疼痛。 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心境。 狐妖不懂。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他明明便是他的哑巴,重逢后他明明亦对自己说过喜欢……可最后怎么竟成了屈辱? 此后数日,长青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成日里跟在宋雨身侧,却从不现身。 也许……他只是想知道若自己当真不在这世间了,那人会不会有一丝,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悔恨与想念? 初时,宋雨一连月余皆待在家中,不肯踏出房门半步,就好像还未从噩梦中挣脱一般,草木皆兵。周遭稍一有些风吹草动,便即刻大惊失色,匆忙顾盼。 慢慢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狐妖依旧没找上门来,想着那老道信誓旦旦的保证,宋雨总算是渐渐安下了心神。 那一日,宋雨在房中精心打扮了一番,揣了些银两便要出门。 宋家父母见儿子终于肯出外走动,大喜之下,竟是连儿子去往何处亦是不问。 长青无声跟在宋雨身后,见他意气风发地上了马车,一路扬长而去,最后竟是到了九霄镇上的妓馆。 长青看着那人向鸨母讨来两个姑娘,又从隔壁请了相公,左拥右抱,淫声浪笑,欢愉忘我。 长青怔怔地望着,心中怒意渐起,却又于转瞬间其他不知名的情绪替代了。 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眯了眼,试图看个清楚,却发现眼前众人面容已经模糊成一团。 他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宋雨,哪个又是别人。 这是他的哑巴吗? 可若不是……他的哑巴又在何处? 长青心中空荡荡的,一片茫然。 狐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再登北境之峰,极境之风依旧如刀锋般凌厉,而在那山巅仙人阁内,老叟面前茶碗中冒着热气,一如上次长青到访时的模样,仿佛时间于此处便是静止了一般。 “那池子弄错了。”长青于老叟面前定定道。 “三生池不会错,那便是你要寻的人。” 老叟端起茶碗轻啜:“海曾为山,山曾为海,物转星移,沧海桑田,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不会变的?万物尚且如此,又遑论人呢?” “我——” 我便不曾变过!! 长青本欲如此应答,怎知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下。 “真的不曾变过?” 替他将话出口,老叟淡淡一笑,便不再看他:“三生池仍在那处,你若想去便去罢。” 长青不语,双拳紧握,他原地静立半晌,却是径自飞下山去。 一年复又一年,宋雨此后在外游学五载,每日流连花街赌坊,终究一无所成。宋老爷子无奈之下,只得出钱为其捐了个员外的闲职。 宋雨二十七岁那年,宋老爷病重,原本在外乐不思蜀的宋雨不得不收心返家,按父亲所愿,订了门亲事。为了冲喜,这婚事操办的匆忙,宋雨对妻子人选大为不满,与母亲大闹了两日,直到母亲应允其婚后再纳两方妾室,方才消停了下来。 即便如此,宋老爷子没过多久还是去了。于是,宋雨便成了村人口中的宋员外。 宋员外于读书一事也许没什么天分,但对账目田产却算计的一清二楚。 即便是到了荒年,租子亦是不会少收延收的,毫厘必争,锱铢必较,偶尔还会在契约上找些漏洞,见缝插针,多占便宜。 久而久之,佃户们便背地里叫他“宋要钱”。因他好色,众人还编排了不少下流荒诞的段子充作消遣。 早几年,宋员外对于自己年少时与长青之事是绝口不提的,便是宴席闲聊间谁提起了狐狸二字,也能让他脸色变上一变。大家渐渐观察出他这一禁忌之后,便刻意地避讳了。 可后来或许是因为上了些年岁,又许是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宋员外便又念起了年少时的艳遇来。 其实如今回头再看,虽然结局不尽如人意,却也不失为一段风流韵事。 于是酒酣耳熟后,宋员外便颇为感怀地对着众人提起往事来。宋员外说得眉飞色舞,言谈间,却是将长青男妖之身改作了美艳女狐。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艳羡不已,末了纷纷称赞员外风流倜傥,竟是连狐妖亦为之倾倒,厉害,厉害! 宋员外心满意足,于是又自斟一杯。 听着自己终于成了那人口中的谈资,长青于老槐树上一笑,亦是对月浅酌一杯。 这几十年来无事可做,他便索性一直看着这人。 光阴真好似一张磨盘,磨着磨着,便将什么都磨去了。 从最初的心如刀绞到如今的无波无澜。 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看着眼前这人,看得久了,心中竟只剩下无聊。 偏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功名,利禄,世人孜孜以求的,在一只妖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飞升成仙? 便像那白发老叟一般吗?于那清冷山巅永世枯守? 长青忽然想念起自己还是野狐的那些日子。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懂,有吃的,便足够了。 望着天上一轮明月,长青有些无奈地笑了。 他其实还想再吃一碗小哑巴熬的蛇肉汤。 可是这一回却是真的,天上地下,都再也没有他的哑巴了。 第031章 苏玨蓦然睁开双眼,怔怔对着老槐那枯焦的枝杈,半晌,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头上明月当空,夜仍旧长着,可他这须臾一梦,却竟似阅尽人世沧桑。 苏玨痴痴立于树下,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眼前皆是长青与哑巴的种种,心中怅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醒了?既然醒了怎么还如此迷迷糊糊的?莫不是做了场春梦,还在回味?” 身后有人懒懒地开口,带着戏谑之意。 苏玨对着腔调再熟悉不过,心下一惊,连忙转过身去。 果然,身后的老槐树下,那白衣狐妖正倚靠着树干,仪态万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长青!你没死!!” 苏玨大喜过望,两步跑上前去,本想去扶他的肩膀,哪成想,那伸过去的双手却直直从狐妖身体中穿过。 长青脸上笑意犹在,身体却似一潭被石子敲散的池水,泛着涟漪扩散开去,好半天,才又重新聚了回来。 一如镜花水月。 苏玨怔怔望着长青,心下一沉,脸上笑意渐渐失去踪影。他忽然有好多话想问想说,可是却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还没死,不过在那洗髓炼魂坛中,想来也时日无多了。” “你……”苏玨不知道为何有人能将生死如此轻描淡写的出口,却又无端悲从中来。 “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遭被人这般看着呐。”似乎觉得有趣,长青眨眨眼,朗声笑言道:“死了便死了,不过归尘归土。你从前见我害那宋家公子,不也义正言辞跑来阻我?如今我也算是恶有恶报,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正是罪有应得?” 苏玨倏忽忆起初遇时,自己那满心满腹的辞严义正都被眼前这人轻描淡写地调侃了去,心下一阵涩然,强自扯了扯嘴角,却可怜笑意阑珊。 那些在他心中根植了三十几载的是非善恶,竟不如这一夕之梦来得刻骨铭心。 望着眼前的狐妖,苏玨忽然心生不舍。 “那黑衣人现在何处?若我能帮——” 他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只因那狐妖嘴角噙着笑意,看着他的目光,便好似看着个未长大的孩童。 苏玨郁郁地张着口,却无以为继。 “我见你,是有件东西要给你。”狐妖淡淡道。 见苏玨怔然不解,长青也无过多解释,只是转头在老槐树的树干上轻轻敲了敲。 再见那老槐,便像是活了一般,根系一阵蠕动之后,竟是在树下打开个洞来。 “这老槐与我亦是多年的朋友了,可惜此遭因我受难,不知多久才能重新抽枝发芽。” 那槐树似乎听懂了狐妖的话,焦枯的枝干轻轻摇了摇,倒好像在安慰长青。 “要给你的东西便在那里面,且去看吧。” 一阵风过,将长青的幻影吹得散了散,苏玨静静凝望了一阵,最后终是缓缓朝那树洞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苏玨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有一团什么东西,那东西在月光映衬下正隐隐发着银白色的光泽…… 于是苏玨又凑近了些。 只是待他看清洞内是何物后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是一张带着干涸血迹的白色毛皮!! 那毛皮被从头到尾剥得完完整整,一块不少。最重要的是,身后竟还连着九条长尾,赫然是一张九尾狐皮! 苏玨不经意便直直对上狐狸头上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心头一跳,吓得连连倒退两步,险些摔在了地上。 长青无奈叹道:“只是一张狐皮便能将你吓成这样,你还做得什么鬼!” “谁、谁、谁的?!” “山妖野怪修炼不易,你以为这世间能有几只九尾妖狐?自然是我的。” 苏玨一听更为惊讶,瞪圆了眼睛看向长青:“可、可是——”那日明明是那黑衣人将长青当众剥皮,那九尾狐皮现在不是应该在黑衣人手中?又怎么会—— “假的。”长青淡淡道:“那人剥去的是张假皮。三百年的狸猫精,于这人间为恶不断,死得也不冤枉。只是当是时那狸猫皮与我骨血已然相合,被那么生生剥去,倒真与剥自己的皮没什么两样。” 似是回忆起了那痛楚,长青哼笑一声,眼里随即闪过一丝自嘲。 万雷之劫,北境冽风,六丁神火……他这一世经历之痛又何止于此?与从前种种相比,皮肉分离实在不足挂齿。 “我倒真想看看那黑衣老妖发现自己忙活半天居然得了张假皮,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长青哈哈大笑,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遂冲着苏玨眯缝起眼来:“小书生,你不会以为我打过不那老妖吧?我于六丁神火下尚能全身而退,若不是披了副不中用的皮囊,胜负只怕未定。” 苏玨充耳未闻,只是犹自怔怔道:“那狐皮……那狐皮是你自己剥下的?” 长青自负一笑:“这天上地下,能置我于死地者大有人在,可有本事剥我九尾狐皮的,却尚未出生呐。” “可是为什么?你是已料到那人会来取你狐皮,所以才先行——”话音未落,苏玨又觉得不对。长青明明刚说若不是失了狐皮,那与黑衣人之战未必会败…… ——空空朗朗,了了分明,便不曾空过。如此看来,我这一世千年,竟都是空度。 乍然想起长青曾说过的话,苏玨愣住了。 临河村妖狐作乱,宋家公子色迷心窍……那往日种种于此时串联在一处,苏玨胸前一痛,忽然便明白了什么,却偏偏希望自己不要明白。 “我什么也没有料到。” 长青笑得落寞:“若定要说料到了什么,便是那人不会善罢甘休。我一日不死,他便会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我只是不想死后这一身狐皮落入贼人之手罢了。” “书生,你可知道这九尾狐皮乃是稀世之宝?据传似有千种功用,有些连我自己都不知晓。不过……有一种用处却是确认无疑——”长青意味深长地瞥向苏玨:“那便是固魂化形” 苏玨似未听懂,脸上依旧一片茫然之色。 “无形之魂体依附于九尾狐皮之上,便可重塑肉身,虽不可重生为人,但自外表看去却与凡人无异,即是长生不死之身。”长青一顿,笑道:“小书生,我将那狐皮于你做个临别之礼,如此你便可重回阳世了。” “我……我……”这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苏玨手足无措,一时间尚不能消化长青所言,下意识便想推拒,觉得凭自己这般庸碌之辈,如何也生受不起这般珍贵之馈赠。 “我累了。” 长青朝苏玨走了过去:“爱恨悲喜,聚散来去,生生灭灭,众生万相,我看了太久,只是不想再看了。我将从前旧事示于你看,亦是希望你知悉前事后能够明白,这狐皮……即便没有你,我亦会将之毁去。只不过离开前偏巧遇见了你,倒正好让它有了去处,不如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叫它去那该去的地方。” 苏玨垂头不语,半晌,才如泄了气似的郁郁一笑,彷徨道:“我不知道。” 长青亦了然,遂点头轻声言道:“你可以好好想想,待何时想清楚了,再到这槐树下来。这老槐树亦是认得你的,你只要像我方才那般敲一敲树干,便可将狐皮取出。只是不要想得太久,若是决定不要这狐皮,也定要将之焚毁。我已时日无多,那施于狸猫皮上的障眼法亦撑不了多少时候,到时被那黑衣老妖发现,再折回村中,这狐皮必然不保。” “那黑衣人……亦是妖?要这狐皮又有何用?” “那人是魔。凡为魔者,前身多半是人,只是后来舍弃人心善念,堕入魔道,便再无人性可言。那人单看浑身瘴气,便知于魔潭中浸淫已久,修为不止千年,我不知他取九尾狐皮作何用处,可你下次若再与之相遇,只管拔腿就跑,千万莫像上次那般,学那螳臂当车。” 回忆起前次经历,苏玨只得径自强笑,无法反驳,继而长叹,再望向长青,眸中难掩凄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纵知结局悲凉,却只能听之任之。 又是一阵轻风带着低沉的呜咽声从两人面前轻抚而过。长青的幻影被被风拉扯着,拖得很长很长,却无法再次汇聚成形。 看着那一团白影淡得好似晨间薄雾,苏玨忽觉喉间哽咽。 好像初见时一般,狐妖玩味着看向苏玨,朝他伸过手来。只是这一次,苏玨却没有躲。 那只无形的手贴着他的脸颊,明明没有任何触感,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一丝微凉。 “小书生,其实你与哑巴有些相像……”长青眼中闪过远念,随后想了想,又道:“但却比他聪明。” “其实……还是傻些好。恨由爱起,爱因恨生,有时候想得太多,起了偏执之心,反而看不清本相。” 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那最后一丝残像也于微光中渐渐涣散了开来。 长青迎着光,朝那日出之地望了望,转而看向苏玨,唇边挂着一丝浅笑。 “保重。” 随后未及苏玨开口,那薄雾便已于晨曦朝露之中消散无踪。 第032章 临河村离天子脚下甚远,远到即便哪天天子突然微服私访,可能都不会想到要到这里来看上两眼。 哪怕朝堂之上风起云涌,波涛澎湃,传到这里,也不过是陌上白蝶悠然地扇两下翅膀。 这里几十户人家,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口中讲的是收成,是闲话家常。偶尔能听到的与朝政最相关的事,大抵便是今年官府又加收了多少火耗。 可就是这样的无名小村,当听传闻说京城里的郭太傅薨了时,也是一片唏嘘叹惋。 郭太傅,当世大儒,文章盖世。两朝肱骨之臣,当今天子之师。早年官居要职,文曾推新政,力排众难,大行改革之道。若论武,杀伐决断,有勇有谋,亦曾大退外族之犯,保国之安宁。 许多人也许都不知郭太傅叫什么名字,但却知其显赫声名。此人为官数年更是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即便近些年因年事已高,赋闲在家,亦是百姓心中念念不忘的头顶青天。 可如今这天,却突然间塌了。 有人哀叹这世道,奸臣当道,一年不如一年了。 苏玨亦是知道郭太傅盛名的,远在那日楚羿与李尧谈论奇人沈清流之前,便曾借由父亲与亲戚之口传入过他耳中。 母亲娘家的舅父们,至今仍有在官场为官的,彼时听其于父亲闲聊,亦不止一次提起过太傅,言辞间却颇有些又爱又恨,唯恐避之不及的胆寒。 跟在楚羿身边这些日子,常听他同李尧谈及些官场之事,如今听说郭太傅仙逝,苏玨心中亦有所感怀。 为人臣者,官场沉浮,三起三落,大成大败,善始者无数,善终者却寥寥几人。这史册上,一朝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人物数不胜数,然而到头来,却落得个沦落街头,身首异处下场的更是比比皆是。 故而,于那虎狼之地纵横经年,誉满天下,最终却又能够寿终正寝。苏玨想,郭老先生之过人之处,只怕不止“清正廉洁,刚直不阿”这般简单。 苏玨向来无心于这些朝堂之事,感叹一番也就罢了,其实并未放在心上。可让他微微诧异的,却是楚羿所为。 那日郭太傅过世的消息传到村中,晌午刚过,楚羿便独自一人去了后山,于那至高处面朝北方,三叩九拜。 夏末初秋,高树依旧繁茂,却已不时有树叶飘零,山风瑟瑟,吹打袍袖翻飞,再望向楚羿面庞,便隐隐透着几分凄凉之意。 苏玨这些日子脑子很乱,乱得他无暇顾及其他。如今见楚羿这般,虽不知其为何,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只是一时间又理不出个头绪,便下意识移开了眼去。 入夜后,尚儿竟抱着枕头跑到了先生家中。 他眼睛有些红肿,看着像刚哭过的样子,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涕:“先生,我今天晚上睡这里!” 想来苏尚过来借宿也不是第一次了,楚羿没说话,只是让开半个身子,叫他先进屋子来。 “又跟祖母吵架了?” 苏尚瘪着嘴不言语,半晌才憋出一句:“她说我贪玩,不学无术,便跟我爹爹一个样。”说完眼眶又开始泛红。 苏玨听罢,甚至能想象出母亲说这番话时的举止神态,于是不由得强自苦笑。 楚羿垂眼,从苏尚手中抽出枕头,走向床边,淡淡道:“像你爹爹,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是我爹棋臭……” 苏玨看着儿子,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楚羿莞尔,道:“术业有专攻。你爹还没嫌你这般大小了,《论语》尚背不出来,你反倒嫌弃起他来了。” “我要睡外面!”见楚羿将枕头放到了床头的内侧,苏尚不满地嚷道。 “你睡里面。若再像从前一般把门牙磕掉,这回可就再长不出来了。你长大以后莫不是想豁牙咧齿地同人说话吗?”楚羿板起了脸:“快进去躺好,不然你就回去睡去!” 苏尚不乐意,可知道先生说出口的话,向来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余地的,于是最后还是乖乖地爬到床里面去了。 虽是夏末,但这屋子墙皮单薄,怕后半夜寒凉,楚羿又另拿了薄被放于苏尚脚下,以备不时之需,这才挑灭了油灯,跟着趟到了床上。 “先生。”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屋子里,苏尚安静了一会,忽然开口唤道。 “嗯?” “我祖母是不是不喜欢我?” …… 苏玨心头一酸,忽然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只觉得若自己现下活着就好了,那样便能摸摸儿子的头,告诉他祖母没有不喜欢他。这天底下哪有不喜欢孙儿的祖母呢?只是她年岁大了,脾气秉性便是如此,不必放在心上。 “这你要亲自问你祖母了。”孰料片刻静默后,楚羿却如是应道。 怎么能对这么对个孩子说话! 苏玨隐隐觉得不妥,却听见苏尚郁郁的声音传来:“那……先生你喜欢我吗?” 闻言,楚羿于黑暗中几不可闻地一叹,伸手轻轻揉了揉那孩子的脑袋:“喜欢。” 小尚儿听罢“哦”了一声,心情似乎好了点,忽而又问:“那你是不是不喜欢巧梅姐姐啊,你都不娶她。” “你从哪里听来的?”楚羿问。 “王媒婆那天去巧梅姐家,她前脚刚走,巧梅姐就在家哭了。她哭得动静可大了!我在屋里都听得见!后来我就出去了,看见她把她家的鸡舍都砸了。”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要总去凑热闹!” “颜林也去了啊!颜林他爹他娘也去了的!!我听林婆婆跟颜林他娘说先生你有隐疾,不能人事。” “……”楚羿好半天没说话。 苏玨嘴角又抽了抽,想笑,可又忍住了。 “先生。”苏尚忽然天真地转过头:“什么是不能人事?” …… 这回,苏玨实在没忍住,终于对着窗外月亮咧开了嘴。 楚先生起初不说话,可架不住苏尚纠缠。三缠两缠,被缠得没辙,终于敷衍道:“等你长大便知道了。” 总觉得这话听着别扭啊…… 苏玨拧着眉毛回头瞪他,可惜被瞪之人却是毫无所觉。 大概也明白了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小尚儿乖乖哦了一声,终于消停了下来。只是没消停多久,便又叫魂似地唤道:“先生。” 楚羿佯怒:“又是何事?” 苏尚权作充耳不闻,自顾自道:“你见过我爹吗?” 似是没料到苏尚会有此一问,楚羿一怔,方言道:“自是见过。” “我爹……长什么样啊……” 楚羿略微沉吟:“同你很像。” “哦,原来我爹长得像我。” 楚羿无奈地:“是你像你爹。” “那先生喜欢我爹吗?” 苏玨身子一僵,虽然明知道小孩子心思单纯,口中的喜欢并没有那层意思在里面,却还是忍不住屏气敛息。 少顷,终是传来楚羿沉沉的声音:“喜欢。” 苏玨心头一跳,这二字似在意料之中,可真亲耳听见,却是另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充溢心头。 喜欢。 于是苏玨又不自觉将这二字放在嘴边细品了品。 “那我爹也喜欢你了?” 苏玨不由得心慌。 又是一阵沉默,方才听得先生悠悠道:“那要问你爹了。” …… “先生,你晚上是不是又没吃饭,饿傻了啊?我爹都死了,我怎么问——哎呀,先生你干嘛打我脑袋!!” “快睡觉!” “先生?” “又怎么了?” “你等我长大。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楚羿忍不住从喉间溢出笑意:“哦?你要如何让我吃香的喝辣的?” “我要当大侠!飞檐走壁!!劫富济贫!” 楚羿终于笑出声来,随后翻了个身,将被子给他盖好:“快睡吧,苏大侠。”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尚儿打了个呵欠,终于不再出动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小孩儿均匀的呼吸声,斗室间传来一声轻叹。 苏玨起身出了屋子,却没有走远,便靠着那墙根坐了下来,遥遥望着头上银汉横贯夜空。 长青走了,可九尾狐皮仍在那老槐树下,该如何处置,苏玨心中仍没个注意。 他这遇事优柔寡断的性子,大抵是像了他的父亲,可偏偏这话要是同他父亲说了,他父亲铁定是不会承认的。 若是早上十年,说不定他还能兴高采烈地披着狐皮回家去。可凡事都有个时限,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如今,在苏家的坟茔地里躺了十年,尸首只怕都烂成了白骨一副,那么披上狐皮,他又是谁呢? 父母子女尚不能面对,就更不要说那个将他的头发藏进香囊中的楚羿了。 父慈子孝,举案齐眉,亲友相伴,人生之乐不过如此。 他不愿做一缕游魂,可若是失了上述这种种,即便是披了狐皮重回阳世,得了永生,又意义何在? 忽然回想起长青那个千年之梦,雪海茫茫,寒风烈烈,狐妖便独自一人枯守于极境山下,漫漫岁月,不知前途……苏玨闭了眼,顿觉满腹凄伤。 光是想想,便熬不住。 可是就按长青所说的毁了去吗? 苏玨想想那无价之宝,心中又隐隐觉得可惜。 且不说他对这人世尚有几分恋恋不舍,若万一……万一长青没死呢?留着这狐皮是不是尚有些用处? 可他又怕那黑衣人如长青所言一般找上门来。 到时候护不住狐皮不说,恐怕自己这条小命,也是那人动动手指的事。 思来想去,这千年九尾的狐皮到头来竟成了烫手的山芋。苏玨于墙根下直坐到东方破晓,亦未能想得万全之法。 两日后,李尧又再度登门。 他今次出现,手上没有黑檀描金扇,身后也没跟着仆人,只一袭素色衣衫,两手空空,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少了富家公子的气派,反而多了些读书人的儒雅。 苏玨见他,心里总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向他额上扫了一眼,发现他头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却依稀可见一道浅淡疤痕,于是心下更为郁卒。 对于李尧的忽然造访,楚羿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倒好似意料中之事。 只见他将人请进屋内,稍作嘱咐,便转身出了家门。 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两个酒坛。 “这乡野之间,一时难寻佳酿,唯土酒两坛,为均存践行。” 第033章 李尧要走? 苏玨微诧,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却听得那厢李尧一笑,言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飞白。土酒又有何妨。来,你我二人,今日不醉不归。” 楚羿平日里鲜少饮酒,家中亦没有什么金尊银盏夜光杯,只从柜中取来两只水碗,配着土酒,倒也相得益彰。 去了坛上泥封,立即便有一股浓烈酒香扑鼻,李尧凑上前去闻了闻,当即赞道:“好酒!” 楚羿笑而不言,只径自提了坛子,将面前两只水碗倒满。 递了一只于李尧,又将另一碗酒端于面前,示意道:“先干为敬。” 言罢便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见楚羿如此,李尧亦不甘示弱地端起酒碗豪饮起来。 自酿烈酒,入口后辛辣烧喉,却又透着香醇,叫人欲罢不能。一碗见底,李尧不由得闭上眼睛嘶了一声,顿觉暖意上身,通体舒畅:“痛快。” 随后,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皆是轻笑出声。 塌上还放着未摆完的棋局,李尧见了,旋即放下手中酒碗,颇有兴致地凑上前去。 他对着盘上战局研究稍许,遂从棋笥中取了黑子两颗,在手间把玩一阵,垂眸道:“好子。” 继而回头望向楚羿:“细想起来……自你我自相识至今,还尚未有过对弈,不可不谓之遗憾。今次机会难得,不知飞白可愿赏脸,切磋一二?” 楚羿稍作沉吟,随即一笑:“既然均存有此雅兴,飞白自当奉陪。” 于是这斗室间便再无人言,只剩下玉子落于盘上的声声脆响。 苏玨于一旁观战,只觉得眼前这黑白交错起落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 楚羿棋风之凌厉诡异,苏玨平日里是领教过了的,只是今日再看,才发觉那人从前同自己对局时,竟是步步留了余地,并未赶尽杀绝。 如今全力以赴,杀将开来,再看布局行棋,才知其计算精妙,深不可测。 只是即便如此,李尧亦未落下风。此人深思熟虑,步步为营,擅于避开对手锋芒,腾挪躲闪,再伺机而动,捉住对方弱点,给予敏锐一击。 虽然心中郁结,苏玨却又不得不叹服,此二人战在一处,真可谓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直教观战之人亦看得心潮澎湃,欲罢不能。 只是棋局行至一半,胜负尚未见分晓,轮到李尧执子时,他却忽然举棋不定起来。 他望着棋盘一阵,恍惚一笑,终是将那夹于指尖的棋子重新掷回了棋笥之中,忽而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缅:“飞白,你可知我幼时曾遇见过一位棋痴?” “哦?” 李尧并不急于解释,反而重新取过一旁酒碗,为自己与楚羿倒满。 “那人爱棋如命,每有登门者,必缠着对方过上几招,更有甚者,甚至为自己儿子取名为‘弈’……飞白想必好奇那人是谁吧?” 李尧抬眼望向楚羿,见其正将酒碗举至眼前,掩了面容,方才幽幽道:“那人便是我的恩师,丞相方正举。” 五指于棋笥中哗啦啦搅动,李尧垂下眼帘:“家父年轻时有幸与郭太傅相识,结成莫逆之交,此后经年,两家亦常有来往走动。十六那年,朝廷开科,我北上进京,便于太傅家小住备考。” “李家世代为官,耳濡目染,我自记事起便视入仕途为理所当然之事。入进士,我本胸有成竹,只是殿试策问得陛下赏识,钦点状元,却是意料之外。试后皇上赐宴,宴席上又与我有一番时论。尚记得我一一作答后,皇上曾对一人笑言,方爱卿,如今看来,令郎头上神童的称谓可有些岌岌可危了。” “方丞相之名,我常于家父与郭太傅口中闻得,御宴上初见,便觉那人气度不凡,一身正气,可心里头却是对皇上口中的神童更为好奇。” “当是时,郭太傅因病引退,赋闲在家,不涉朝政,却对方丞相赞赏有加,于是我入翰林后,便经由太傅举荐,拜入了丞相门下。” “恩师爱棋如命,知我亦通此道后大喜,便径自搬了棋盘出来。我原以为恩师如此,定是个中高手,当时年少,亦不懂得试探收敛,熟知竟于须臾间杀得黑子退无可退。我那时心中惶恐,暗叫不妙,忐忑之下,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该往何处落了。怎料恩师却是哈哈一笑,棋子一抛,痛快认输。我松了口气,心中亦对恩师更为敬服。虚怀若谷,坦坦荡荡,无愧君子本色。” “恩师对我棋艺大为赞叹,只是后来盯着棋局一阵,却又兴致勃勃地跟了一句,不知与他那不孝子相比,谁更技高一筹。” “我那时对皇上口中的方家神童记忆犹新,如今又听恩师那般说辞,心中更有些跃跃欲试,便主动开口,恳请与恩师之子对弈。恩师对此提议亦是颇感兴趣,当即便唤了家仆去请公子前厅见客。可怎料一盏茶的工夫不到,那家仆竟独自一人而归,只说公子不见客。” “想来恩师平日里对那家中独子必是极其宠溺的,闻其不来,面上竟未有半分恼意,只是摇头苦笑着说了句逆子,便再未强求。对我则是满面歉意,只说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机会见面切磋。” “我碍于恩师情面,只得笑颜以对,心中却觉此子甚是猖狂,日后若真相见,定要重搓其锐意,叫他知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只不过我这万丈情怀,却终究未有实现之日。不知是机缘巧合,亦或对方刻意避之,此后明明诸多场合机会,我都未能如愿与这方家公子见上一面。即便到恩师家中拜访,不是适逢其正于课上,便是业已外出。如此一来二去,日子一久,那方家公子倒成了我心上一块心病。” 言至此,似是想到了从前的荒唐,李尧摇头苦笑:“我便千方百计谋划,甚至将当初与恩师对弈的棋谱贴到了城中的告示板上,广而告之,若有人能使局中黑子反败为胜,一甲状元愿效古之韩信,受□□之辱。” “如今看来,我那时定是得了失心疯。那棋谱在告示板上贴了十几天,虽然无人破解,却闹得满京城内人尽皆知。甚至早上应卯时,亦有同僚拿此事揶揄取乐。” “直到一日傍晚,我刚自翰林院返家,便见李贵匆匆进门,说有人正在解那棋局,我连衣衫都来不及更换,便急匆匆朝那告示板跑去,可惜,却只来得及望见一个背影。那背影穿着蓝衣,似个少年,走路带风,我未追出去几步,那少年便被人群挤得不见了踪影。我回头再看那棋局,黑子隐隐竟有起死回生之相!” “可最让我瞠目的,却不是这棋局,而是棋局下龙飞凤舞一行大字——吾之□□不过无名之氏。” 李尧话音一顿,却是瞥向楚羿:“我气得两天没吃下饭去,心里却愈发笃定此事是那方家公子所为。只是虽然笃定,这十几年来却是无处求证……飞白以为呢?可有可能是那方家公子?” 楚羿一直专心饮酒,不曾插言,此时听李尧问及,半晌,才放下手中酒碗,垂了眼帘淡淡道:“即便是均存口中的方家公子所为,听均存描述,此子亦不过黄口小儿,无知轻狂,实不必记挂于心。” 李尧却又笑,笑得寂寥:“可惜,那背影于我心上印了十年,却是想忘也忘不掉了……我便同恩师一样,信了这来日方长,以为这京城并不大,我便同他耗着,总有相见之日……” 李尧一顿,眼底闪过阴霾,扫向对面仍将空酒碗端于胸前的楚羿,抓过一旁酒坛:“可惜,我跟恩师却是错了。” “丞相方正举勾结边将,权大欺主,结党营私,意图不轨。未过多久,皇上便听信奸人谗言,以谋逆之罪将恩师下狱,刑讯取证不过用了短短五日,即下令斩首示众。恩师妻儿亦受牵连,被坐罪戍边西北。” “功高盖主,皇上想必欲除丞相已久,只是一口一个方爱卿,恩赏不断,不知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监斩官扔下火签令,我便眼睁睁看着鬼头刀落下,恩师人头落地,鲜血顿时溅了三尺多高。我忍不住冲上前去大喊丞相,却被阻拦。只见恩师那断颅上的双目转了转,似直直看着我,却是到死也未能瞑——” 啪!! 楚羿手中酒碗重重落于棋盘之上,直震得李尧当即收声。 再看楚羿,凤目圆睁,默默不发一言,眼底却是通红一片,几欲滴出血来,他双唇紧抿,额前隐隐有青筋绷起,似乎正竭尽所能地克制,却克制不住面颊微微地颤抖。 半晌,李尧垂眸,躬身拾起落于地面的棋子,缓缓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可怜丞相为陛下江山鞠躬尽瘁,到头来却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方家被抄家,方家公子与其母发配西北苦寒之地。我当年人微言轻,只盼找到押送的解差,打点一番,略尽薄力。哪知我千方百计打听,却是半点消息也无。” “后来,有传言说方氏母子于押解路上被人劫走,生死不明。亦有人说是太傅暗地插手,遣两人向南去了。真真假假,众说纷纭,太傅威重,又无人敢当面质疑,于是此事年复一年,便渐渐淡出众人视野。 “可我却不能忘……方家公子消失了十年,我便寻了十年,唯盼一日与其相见,为方氏昭雪沉冤!” 第034章 “飞白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将手中棋子重新摊放于盘上,眸间失了温润笑意,头一次如此庄正严肃,李尧坐直了身子,定定望向楚羿。 斗室内寂然无声,空气好似凝结了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楚羿不去看李尧,双目直直盯着棋盘,便仿佛一尊不会动亦不会说话的泥塑。 然而李尧的目光却似钩子,纵使你不去看他,也会被那锐利的尖锋死死揪住不放。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楚羿终是颤颤地深吸了一口气。 “均存——”然而一口热意堵在喉间,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他喉咙耸动,再开口,每吐一个字,便好似正从口中撕出血肉:“均存……重情重义……飞白……敬服……” 李尧错愕。 他怔怔盯着对面之人半晌,竟是哈哈大笑起来:“重情重义?飞白可真折煞我也!!当年于刑场哭诉一声‘丞相’,之后不久我便被打发去了湘西。如果不是太傅从中周旋,只怕至今还在莽荒之地做那小小县承。当年初入翰林,家中墙上挂的是‘正气凛然,仰不愧天’,十载后,却是将那阿谀奉承,虚与委蛇之技学得个炉火纯青。这十年来,我口中便连一个‘方’字都未敢提,你可知为何?” 李尧哼笑:“萧贺萧丞相,当年的萧侍郎,因检举佞臣有功,这十年来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于政上无建树,却对那阿谀媚上的手段极为精通。拉拢朝臣,勾结内侍,沆瀣一气,将这朝堂搅得个乌烟瘴气,暗不见天。萧贺当年与恩师有私仇,方家家破人亡尚不能解其心头之恨,如今这三省六部之中,谁人若敢提一声当年方丞相如何,只怕不出三日,必有后话。” 楚羿兀自闭了眼:“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凡是一脚踏入这宦海者,想必身后都备着副棺材。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人有人的气数,国亦相同。如今朝堂如此,或许只是气数尽了。” “国仇且罢了……家恨呢?” …… 见楚羿不答,李尧横眉冷笑,继续追问:“为人子者,杀父之仇该当如何?!” 楚羿双拳攥得发白,颤声道:“飞白……乃局外之人,实不能替方公子决断。” 少顷,李尧噗嗤笑出声来,频频点头:“好好好,旁观者清,飞白于局外,果然看得透彻,均存佩服。人心不可勉强,飞白早先亦表明无心仕途,既如此,践行酒业已喝罢,均存便就此告辞了。” 说罢,李尧却未动,又在榻上沉默着坐了片刻,再起身时,脸上又是一派清风和煦,温雅无争。 “恕飞白不能远送。” 行至门口时,忽闻身后人声,李尧脚下一顿,复又回过身来。 他静静望着楚羿,面上神情忽然有些复杂难明。他便在门口站了一阵,才略带哀意地启口:“飞白保重。” 苏玨眼睁睁地看着李尧出了先生家门,背影渐渐消失于村间小路。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楚羿方才抓起一旁酒坛,倒满眼前酒碗。 “……你也保重。” 楚羿哼笑一声,却叫闻者心下凄凉。 他便再无言语,只是径自端起酒碗,如饮白水般,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见碗空,复又倒满。 这酒是陈年的土烧酒,每年新粮进仓,五谷齐备,寒露将至时酿制,手艺粗糙。苏玨在世时亦曾饮过,尚还记得那滋味,入喉后辛辣爆裂至极。 他酒量不佳,只两杯下肚,便觉得头晕目眩,难以支撑。 楚羿早先从外面拎了两坛酒回来,与李尧也只对饮了一碗。于是这剩下的烈酒,便一碗接一碗,尽数灌入了先生腹中。 不多时,第一坛酒便空了。 见他这般喝法,苏玨暗自心忧。 楚羿捧着酒坛,晃了晃,见倒不出酒来,一甩手,将空坛子撇到了一边,又径自去拆了那第二坛的泥封。 只是刚将酒碗倒满,正欲伸手去端,手指尚未碰到那陶土碗的碗缘,那碗居然“啪”地径自翻倒。 烈酒顺着棋盘而下,流了一榻一地。 恍恍惚惚,楚羿一怔,醉眼朦胧地看着那仍摇晃着的水碗,俄而,竟痴痴一笑,幽幽道:“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了。” 多日不曾理会过自己的人,如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苏玨心中却生不出半分恼意,倒好像吃了苦胆似的,只剩下满心满嘴的苦。 楚羿伸手摸了摸眼前的棋盘,随即也不管满盘的棋子酒液,便倾着身子,整个人趴伏于其上。 “这棋……本是我方家之物。我出生之年,父亲为庆我降生,便特地托人去滇南烧制了一套永子,又选了上好的侧楸木制成棋盘。这棋盘下方,便刻着我的名与生辰。” 苏玨怔然,回忆起当年从父亲手上收到这棋盘,未过多久,的确发现棋盘下方刻着一个隶书的“弈”字,其下还记有年份日月。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那是制作此盘之人,将棋盘制成之日刻在了背面,以此作念,却如何也没有想到,竟是眼前之人的名与生辰。 复又想起当年那少年忽见此棋时的神情,一时间竟是不敢去细思那面容背后的苦楚。 “方家落魄,妻离子散,连抄家所得之物,亦被经手之人中饱私囊。我何曾想过我方府之物有朝一日竟会流落到这粗鄙之地,为乡野之人把玩。” 听着从对方口中而出的“乡野之人”,苏玨不禁垂了头,苦苦一笑。笑自己当初真以为那少年是从南面逃荒而来穷苦孩子,于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这人可是丞相府里的公子,誉满京城的神童啊。就连五岁知五经,六岁能诗文的李大人都对其心心念念,记挂数年。 他苏玨又是何人? 不知自己当年自以为是地围着人家说文解字的时候,那少年心里是作何感想的? 是不是像在看那跳梁的小丑?井下的青蛙? 苏玨越细思便越想笑,可惜那两个嘴角却好似挂了千斤的秤砣,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一时竟是无地自容。 “仁、义、礼、智、信。”楚羿冷冷哼笑:“家父一生赤胆忠心,鞠躬尽瘁,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楚羿已醉得糊涂,趴在棋盘上,嘴里反复喃喃着什么,只能隐约听见“方弈不孝”,“不能替父报仇”。 苏玨又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人攥住了一样,拧着似的疼。 “苏玨……”楚羿忽然侧过埋在手臂间的头:“我当年对不住你,亦从未对你好过……只是我如今想对你好……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理所当然,这斗室内半晌未有回音,楚羿不禁闷声笑了起来。 他缓缓从榻上起身,茫然向四周看了看,不知要做些什么。正欲迈步,却是脚下一软,又重新跌坐回了榻上。 楚羿将头靠在墙壁,怔怔望着房梁,长声吟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说着,便又回头去瞅那酒碗。 只是他此时坐得远了,如何伸手也够不着,索性便直接捞了酒坛过来。 他早已醉得酩酊,仰了头便欲倾坛而饮,却哪知那酒坛刚举过胸前,却忽然被一只手拦了下去。 那手修长丰润,指甲方方正正。 可那不是自己的手啊…… 楚羿迷迷糊糊地想着。 却忽听见耳畔有人温言劝道:“莫再喝了,伤身。” 第035章 楚羿循声抬起头来,最先入眼的,便是一袭青色布衫。然后再往上看,却是怔怔难以置信。 那人眉宇宽阔,鼻直口方,满身的书卷气,一眼看去,虽算不得俊逸非凡,却是干干净净,端端正正,一派的温良和善。 不似李尧那整日挂在脸上,笑出来的温润无争,而是由骨子里透出来的宽厚,是自天性中流出来的耿直赤诚。 楚羿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之人,那迷离的眸间渐渐水汽氤氲,他不敢再看,慌忙闭上了眼。 半晌,强压下喉间涌动的热意,方才涩然一笑,道:“你竟是半点未变。” …… “你却是长大了。” 苏玨沉吟一阵,语带慨叹,随即似忆起了什么似的,强自笑道:“小泥鳅。” 这一声,日子仿佛便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天,晌午的太阳正热,他硬抓着那离群索居的少年到河边泅水。 他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裸身淌进了水中,转身再看,那少年仍在岸上呆呆地立着,似正盯着他看。 四目相对,他咧嘴一笑,正想揶揄那少年几句,谁成想尚未开口,那少年便垂了头径自褪去衣物,纵身挑进了水中。 说来惭愧,苏玨虽然生在九霄河畔,却是不愔水性的旱鸭子,纵使入了水,也不敢向那深水中去。 乍见那少年一头扎进水中便再无了踪影,半晌没有动静,他心里一急,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连忙边唤那少年的名字,边向深水中淌去。 哪知脚踝处忽然被人用力一拽,整个人便跌入了水中。 他下意识大声喊起了救命,喊了好几声,还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狼狈地在水中重新站稳,才发现水深不过刚及腰部,一抬头,便见那刚从水中窜出的少年似笑非笑,似讽非讽地望着他。 他被看得窘迫非常,嘴上便不自觉得开始胡言乱语,哈哈一笑,直夸那少年水性真是极好,好得让人意想不到,怎么就跟河里的泥鳅似的呢,不如以后别叫楚羿了,就叫小泥鳅吧…… 之后每逢见了那少年,他便时不时小泥鳅小泥鳅的唤他,只是那少年全不理会,自始至终,竟是一次也没有答应过。 时隔多年,再闻得这不伦不类的绰号,楚羿却说不出心头滋味。他仰了头靠于墙上,怆然一笑,回道:“苏呆子……” 苏玨向来不喜别人唤他呆子,只是这一声,却叫他五味杂陈,颇为缅念地扯了扯嘴角。 内室里忽然再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楚羿醉眼望向苏玨,几番欲言又止,才忐忑地启口:“我能……我能碰碰你吗?” 两人相距不过半步之遥。闻言,苏玨未回话,少顷,却是朝前踱了一步。 咫尺而望,楚羿向着苏玨伸出手去,只是那手由掌变拳,再由拳变掌……眼前那青色布衫明明触手可及,心中却是惴惴的,不敢再近了。 一不小心,指尖还是划过那人衣袖,楚羿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就这样沿着衣袖慢慢向下,终是握住了那人的手。 那手很凉,凉得就像九霄河底的水,没有一丝人气,可楚羿却反而将之攥得更紧了。 苏玨手上并不觉得如何,心口却好似被这一下,攥得生疼。 他看着楚羿垂着头,将握着的那只手紧紧贴在额前,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似哭又似笑。 “能……抱抱你吗?” 楚羿低哑而含糊的声音再度传来,苏玨心下一沉,终是伸手将那坐于榻上之人揽进了怀中。 也不知是自己的身体过于凉寒,还是对方那喝了酒的身子过于炽热,苏玨竟有些舍不得放开这怀中的暖意,于是不自觉便又收了收臂膀。 楚羿扔握着那只冰冷的手,缓缓抬起埋于苏玨胸前的头。 他脑中晕眩,眼前模糊,却忍不住眯了眼,想将那人看个清楚。 他便那么定定地看着,看着那安和而又有些深邃地眸子,挺直的鼻,还有温润的唇…… 忽然心潮一阵激越澎湃,有点明白了当日李尧的心思,于是也来不及细想,便手上一个用力,将那人拽到了自己跟前。 眼对着眼,鼻对着鼻,楚羿脑子发涨,半垂下朦胧醉眼,便朝着那人的唇靠了过去。 那人却是向后一躲,叫他扑了个空。 …… 楚羿抬眼,幽幽望着他,半晌,却是不甘心地再次凑上了前去。 然而相隔寸许之间,不知怎的,却又蓦地停下。 一鼓作气,再而衰……楚羿突然有些怕了,可又舍不得退。 炙热的呼吸打在脸上,灼得人心慌意乱。便好似被鬼迷了心窍,苏玨垂眸望着那近在眼前的薄唇,隐隐生出股冲动,踌躇着,竟是主动贴上。 唇与唇,终于碰在了一处。耳边是放大了的心跳声,那唇上柔软又湿润的触感让他心惊无措,正欲退开,却被楚羿伸手按住了后颈。 那火热的舌由唇隙间顶入,苏玨尚来不及反应,便被撬开牙关,攻城略地。 脑子空空一片,任对方长驱直入。苏玨听着这寂寥室内响起啧啧水声,唇齿纠缠,舌上尝到的丝丝甜意,竟让他不止忘了挣脱,反而犹自沉溺其中。 直吻得舌尖麻木,方才分开。 楚羿那凤眸半眯着,目光一刻也不曾从苏玨脸上离开。 “苏玨。”他面带醉态地痴然一笑,抚上苏玨脸颊,喃喃求道:“别走……别走了……好不好……” 苏玨闻言,不由得一阵悲凉从心底缓慢扩散。 “别走……”楚羿倾身,唇又贴上了他的脸颊,一路向下地啄吻着,直吻到颈项间,随即将头埋入其间,细细啃咬。 苏玨动弹不得,直觉得被那唇上的一点温热之意撩拨得战栗不已,如今那颈上一层薄皮被人衔在口中,那似痛非痒的,体内竟有些骚动…… 他压抑着体内泛起的丝丝燥热,下意识将人向外推了推,怎知那人却是伏在他肩上,一动不动了。 苏玨撤身一看,那人闭了双眼,呼吸匀称——竟是睡了过去! 苏玨一时错愕,心上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可不知怎的,又有些没来由的意兴阑珊。 鼻息间尽是一塌糊涂的酒气,苏玨无奈一叹,扶着那人身子,让他平躺于床榻之上。 草草收拾了棋盘棋子,又将酒渍擦拭干净。做完这些再重新坐回榻上,他静静望着楚羿的睡颜,本想理理那人额前的乱发,谁知伸出去的手却又渐渐归于无形。 苏玨垂眸看看那再次变得通透的掌心,再看看楚羿那因酒醉而潮红的脸,思绪顿如潮涌。 这一晚上,短短三两个时辰不到,竟似天翻地覆。 他不知自己如何能够现形,只是如何也不忍心叫他孤零零一人,于这深夜中借酒浇愁。 也许……现形并非难事,只要他想,便能够做到。 苏玨此刻没心思细思那现形之事,脑子里反倒皆是楚羿的凄凉身世。 枭首示众,血溅三尺,死不瞑目…… 借着李尧口中言,再现那惨象,苏玨一闭眼,突然不知道楚羿究竟是如何背负着此般过往度过这漫长十载的。 苏玨如此一想,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心疼。 可独独因为心疼,就能教人主动去吻一个男子? 苏玨头一回静下心来扪心自问,那隐隐从心底浮现的答案叫他无端又生了几分动摇。 他忍不住又朝那正酣睡于床上的人望去,端详这那人怎么看怎么好看的眉眼,回忆起方才那个吻,想着这人竟是喜欢自己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欣喜雀跃。 可是……等他明早酒醒以后,对于今晚之事又会如何反应?自己又该如何对他? 苏玨有点忐忑,有点兴奋,又有点想笑,然后就这么风一阵,雨一阵,风雨交加又一阵地琢磨了一个晚上。 第036章 可惜苏玨这一夜千琢磨万寻思,却偏偏忘了“饮酒误事”一说。 怪只怪楚先生平日里律己甚严,连睁眼后仍赖床不起都未曾有过,就更不用说是睡到日上三竿不醒了。 眼看着学堂开课的时辰就要到了,楚羿仍犹自酣眠,苏玨有心叫他,可低头瞅瞅横趟在地上的两个空酒坛,便又犹豫了。 束束暖阳透过窗棂洒进屋内,于地面落下斑斑浅影,宁静安和。苏玨望向楚羿睡颜,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人到底不能总绷着自己,想想这人每日里不到鸡鸣时分便已起身,刮风下雨不误,如今倒合该偷个懒了。 只是苏玨这般想着,却忘了这上课时间一到,学童们找不到先生,自然也是要有一番动作的。 于是没过多少时候,苏玨便听见楚先生家的木门被人敲响。苏玨穿了墙出外一看,是苏尚和其他几个孩子,身后还跟着神色忡忡的老村长。 先生先生先生!开门开门开门! 孩子们喊得中气十足。十来只小手,这一通胡敲乱捶,直震得门板往下掉渣,聋子都快疯啦,更别说只是宿醉的楚先生。 于是没到一炷香的工夫,楚羿便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站在了门前。 先生状若无事地交代孩子们回学堂去,只说自己随后就到,可他那因宿醉而显得苍白的脸色却叫老村长看得心忧。 这村子里的孩子入学堂读书,本便不为科举功名,但求识得几个大字,以后出外不受他人欺骗。甚至还有些孩子尚小,家里农忙时顾及不上,便也送到学堂里,权当托人看管。老村长从前便觉得可惜,可惜了楚先生满腹学问,却对上了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当真是大材小用。 可谁也没料到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后生,做起事来当真一丝不苟。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如此循序渐进,没几年工夫,便将从前那些个只知道野跑,撒尿和泥的野孩子教得明理知耻。甚至于有些个家境不错又学得好的学童,其家人都渐渐动了叫孩子科举入仕的心思。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这临河村从从前识文断字者寥寥二三到如今整日里书声琅琅,不绝于耳,谁能说不是眼前这后生的功劳? 老村长这般想着,心中真是既疼又怜,于是忍不住颤微微地劝道:“若是身上不舒服,不如便歇一天吧?” 熟知楚先生却摇摇头:“不过是与朋友小聚,多饮了几杯,不碍事的。” 目送着老村长离去,先生回到房中,先前未觉得如何,如今乍一进屋,方才察觉弥漫四周的浓烈酒气。 楚羿抬起衣袖闻了闻,继而眉心一皱,便从柜中取了衣物更换。 宽肩蜂腰,削背窄臀,腿很长…… 苏玨跟着那人入了内室,冷不防见其衣衫褪尽,竟是忘记了回避,于是就这么瞪着双眼,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人从背后看了个彻底。 眼见着那人就要转身,苏玨脑中忽然“嗡”地一声。 君、君、君、君、君子—— 可怜他君子了半天,亦记不起君子应如何。 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叹如此紧要关头,古之圣人竟皆弃之而去,奈何空悲切。 于是苏玨便顶着那满脸的通红,又名正言顺且光明正大地将人家正面亦观摩了个通透。 真是七窍冒烟。 而楚先生绷着脸,蹙着眉,似一觉酒醒后,便忘却了前尘旧事似的,即便梳洗罢,去了混身酒气面上亦不见欣悦之色。 去往学堂的路上,苏玨跟在楚羿身侧,时不时瞥向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脸,望着望着,不知怎的,心中竟隐隐生出些许黯然来。 碧空如洗,微风轻抚,间或三两声鸟鸣,正是一天好时候。 行走于村间窄而曲折的小路上,迎面而来的阳光有些刺眼。 先生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也顺势遮住了半张面容。 苏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被那人轻抿地双唇吸引了去,思绪飘忽,神游天外……可正当他心猿意马之际,却忽见那人踌躇着伸舌舔了舔唇,少顷,又将那薄唇绷得越发紧了。 楚先生行步如飞,脚下生风,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然而不知何时,那绷得紧紧的面容竟有了一丝松动,苏玨只见那人嘴角轻颤了颤,竟是忍不住微微扬起。 渐渐地,便如破土而出的竹,那上扬的弧度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再也遮掩不住。 楚羿索性撤下遮于面上的手,长袖一挥,迎着暖阳,粲然而笑。 阳光便好似在那人身上洒了层金粉,苏玨怔怔地望着,竟觉得那人面上笑容比那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忆君之所忆,思君之所思,心中自有灵犀…… 苏玨心跳怦然,目光跟随着那人大步而去的身影,三两步追上,不自觉地便也跟着笑弯了眉眼。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先生先生,这句都念了五遍了,是——” “收声,让你念便念,莫不是已背下来了?” 苏玨依然蹲坐于学堂外的墙根下,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动静,一不小心,便又咧开了嘴。 苏玨目光远眺,将青山白云尽收眼底,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在了那山上云间,一时间惬意非常。 将右手抬于眼前,苏玨若有所思。左顾右盼,看看四下无人,随即便屏息凝神,试图将全副心神都集中于手掌间。 一次,二次…… 可惜几番尝试下来,均不见任何变化,苏玨不由得有些失望,却是没有丝毫气馁之意。 现形之事虽为偶然,但有一次,就定会有第二次。便好似他最初拈子一般,只要找到诀窍,勤加练习,总会有驾轻就熟之日。 可知道自己可以现形,却叫苏玨打心里往外地松了口气。 因为这样,他便不必用到那九尾狐皮了。 其实自那晚由长青手上接下这狐皮之后,苏玨便觉得自己没有一日不在患得患失。为贪欲所缚,这让他心中委实不舒服。 就好像是凭空掉下的金锭子,沉甸甸,金灿灿。 可金锭子虽好,苏玨却总觉得那不是自己接得住的。 苏玨有自知之明。 他这个人,一辈子总跟运气二字沾不上多少关系,所以久而久之也就不相信了。他这一生中,只有许许多多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的,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努力就送上门来的。 无德不受宠,无功不受禄……平白而来的东西,再好总也受之有愧。 做人做鬼,但求心安。 所以如今知道自己能够现形,倒是解决了他心上一桩大事。 此后,苏玨又细思了一番,遂决定照长青所言,将那九尾狐皮毁去。 到了吃晌饭的时间,便看着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涌出了学堂,朝着家中奔去。 苏玨走进屋内,见楚羿独自一人坐于木椅上,手中拿着个冷馒头,一口一口地咽着。没片刻功夫,那冷馒头整个下了肚,那人便起身出了学堂,步行一阵,到屋后不远出的溪流里,掬了一捧溪水饮下。 这晌饭,便这么过了。 苏玨跟在楚羿身后已有些日子,这人于衣食用住上的将就,他皆看在眼里。 从前看他这般,只觉得不是滋味,只是如今再看,心中似乎又多了些别的什么,叫人难受。 晌午过后,头上的太阳正大,刚吃饱喝足,苏家院中的鸡舍里,棕毛的小母鸡正卧在今早刚生下的两颗鸡蛋上,安心地孵着它的鸡宝宝。 太阳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微风又时不时揉着身上绒绒的羽毛,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咯咯咯咯。 小母鸡喉间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咯咯声。 咯咯咯咯。 身边的伙伴们亦此起彼伏地应和着。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派安宁祥和。 ……咯? 忽然,小母鸡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怎么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浮呢? 于是它连忙低头看看身下,只见自己那两只鸡爪正渐渐离开地面,那三只鸡蛋也变得越来越小…… 再看四周围,小伙伴们十几双鸡眼正一瞬不瞬地目送自己“飞升”,于是于半空之中扬起脖子,望着头顶蓝天,棕毛小母鸡呆住了。 篱笆院里,赵家媳妇怀中抱着自家一岁多点,正牙牙学语的三娃,手上拿着菜刀剁菜。 咄咄咄咄,村中的女人向来勤快能干。 咯咯咯咯…… 三娃口中流着口水,循着声音好奇地抬起头来,只一瞥,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只见眼前竟然有一只鸡正扑腾着翅膀捣腾着腿,倒着从门前飞过啊…… 三娃自出生以来也没见过这奇景,当下便指着那“倒飞之鸡”啊啊叫了起来:“鸡——鸡——飞——鸡——飞——” 不过三娃可能平日里总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于是她娘听了,连头都没抬。 可三娃仍旧不依不饶,到最后竟狠狠捶起了他娘的肩膀。 赵家媳妇被捶地疼了,登时撂下手中菜刀,回头大喝一声:“这是谁家的鸡啊?叫得跟被人掐了脖子似的!” 只是目光所及之处,哪里有什么飞鸡?唯有那渐行渐远的惨烈鸡叫,仍久久回荡于耳畔,不曾散去。 第037章 晌午过后,尚儿回了学堂,刘妈领着痴痴傻傻的苏老爷子出门遛弯去了,家中只剩下苏老太太一人。 过午小睡,是苏老太太几十年来的习惯,雷打不动。这时候,别说是从苏家院子里顺一只鸡出来,就是把整个鸡舍搬空,苏老太太也是不会出门看上一眼的。 知母莫若子,苏玨便是趁着这当口,将那棕毛小母鸡拎出了鸡窝。 苏玨这一路上左桡右拐,闪转腾挪,专往那僻静的角落里钻。可即便如此,也免不了提心吊胆,生怕前方突然蹿出个人影来。 从赵家篱笆院前狂奔而过,想着方才险些就被那赵家媳妇发现,苏玨仍是惊魂未定。 一脚踏进楚羿家中,合上那房门,苏玨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背靠着木门板,苏玨静静看着面前那未生火的灶台,灶台旁的柴火,还有那半满的水缸……越看心里便越是没底。 他午时见楚羿吃那冷馒头果腹,遂心生不忍,脑子一热便从苏家捉了只鸡出来。可后来跑这一路,灌了不少凉风,此刻稍微清醒了些,回头再想,才发现自己连馒头是如何蒸出来的都不知晓,就更莫要说炖鸡了! 他从前虽不似李尧楚羿那般,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可于这临河村中,好歹亦被人唤了二十几年的少爷。 肩没担过担,手没提过篮不说,再加他父亲当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君子远庖厨”,细想苏玨生时的日子,当真是应了那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又哪里懂得那柴米油盐之事! 可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用?!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鸡在手中,不得不杀…… 嗯? 如此一想,苏玨才隐隐觉得这屋中似乎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眉目轻锁,左右顾视,半晌才想起原来是那个一路“咯咯”个不停,叫得凄惨不已的小母鸡,不知何时竟是没了动静! 于是赶紧低头看向手中,发现那被他死死抓着脖子拎了一路的小母鸡便跟那打蔫的花似的,垂着脖子闭着眼,不再动弹。 死、死了? 苏玨一惊,连忙松了手。随后看着那摊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母鸡,却又不自觉松了口气。 死了也好……否则待会还要杀鸡,他倒真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只不过这鸡要如何炖呐…… 炖鸡自然是要用水的,烧水要生火,生火便要烧柴……对对对!! 苏玨脑中边想着,手上边动作了起来。于灶上架了锅,灶下添了柴,又从水缸中舀了水到锅中。 从灶旁拿了火石火镰,跪趴在灶台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生起灶火,复才想起那鸡……似乎尚需拔毛。 可这毛,又应如何拔? 苏玨看看那小母鸡,想起小时候家中杀鸡,他亦曾好奇地围上去看过。依稀记得是要将那鸡浸于滚水之中待上稍许时候的。 苏玨望着锅内已经冒了热气的水,想着不如一试,遂将那棕毛小母鸡从地上拾起,放入了锅中。 可怎料那本以为死透了的小母鸡爪子刚一沾到热水,竟是鸡目圆睁,一声惨叫,扑腾着翅膀从锅内蹦了出来!! 顿时水花四溅,鸡毛满天。 没、没死? 苏玨怔怔盯着那惊恐万分之下,于屋内横冲直撞小母鸡,心下一急,下意识便扑过去捉。 可这小母鸡被如此一番折腾,似乎亦有了灵识似的,虽看不见屋中之鬼,可每次苏玨稍一靠近,它便是一阵死命扑腾,拍打着翅膀往别处窜去。 于是刮倒了扫帚,撞翻了凳子,不慎飞入橱柜,还蹭掉几只盘碗,陶土片瞬间碎了一地,可真应了那句鸡飞狗叫。 于是苏玨懵了。 这下可好!眼看再有一个多时辰,学堂便下学了。自己这鸡汤炖与不炖倒成了小事,可眼前这片狼藉应该如何是好啊! 苏玨亦顾不得小母鸡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去归拢这一室的杂乱,只盼着能赶在楚羿回来前恢复屋中原貌。 可惜老天偏偏不愿成人之美,苏玨刚将那翻倒于一旁的凳子扶起,便听见屋外院中有脚步声传来。 楚先生面着欣然之色,手中抱着书,“哗啦”一推家门,没等迈步,已经目瞪口呆。 遭贼了?! 可是这方圆十里之内,谁人不知楚先生家徒四壁,耗子进屋都是含着泪走的,那贼人莫不是瞎了,专挑最穷的下手? 楚先生余光一扫,忽然发现灶上有水,灶下生着火,地上零落着鸡毛,再侧耳一听,便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咕咕咯咯”的叫声。 楚羿目光四下搜寻,终于在柴火垛后找到了那正缩于角落中的棕毛小母鸡。 于是先生静默片刻,随后关上木门,三两步走到柴火垛旁,看着那小母鸡,略作沉吟,再开口时,面上已是多了几分促狭之意:“晋安帝时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邻人共愍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 楚羿话音一顿,继而转回身来,眯眼扫过这一室鸡毛狼藉,点头赞叹:“只是比之那螺中的白水*,这田螺公子当真是多了几分横扫千军,气吞山河的气势。” 楚先生损人的功夫,苏玨亦不是头一遭领教。自那厮开始背那书中田螺姑娘的段子,苏公子便暗觉不妙。最后果不其然,就成了气吞山河的田螺公子。 田螺公子田螺公子…… 隔着楚羿几步之遥,苏玨蹲在地上埋着头,脸憋了个通红,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了百了。 不过等了片刻,楚羿倒是再没说别的,苏玨忍不住偷眼看去,只见那人从柴火垛后捞了小母鸡出来,又找了绳子捆其双爪,置于门旁。 随后将该扫的扫了,该归位的归位,该拭净的拭净,楚先生独身一人多年,做这些琐事自不在话下,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这屋中便又洁净如初。 于是楚羿又将那小母鸡抱起来端量,随即莞尔一笑,对着空室问道:“这鸡,原是想如何做法?” 苏玨闻言,怔愣一阵,方才回过神了。听楚羿话中意思是要亲自动手……虽与料想当中有所出入,但就其结果而言,却没有什么不同。 如此亦好。 这么想着,苏玨便起身朝着内室走去,去寻那案上纸笔。可又怕楚羿不知,所以经过房门之际,还故意将门推了开来。 苏玨提了笔,便要往那纸上落下,怎知却听得外面楚羿朗声开口。 “写字则不必了。” 于是苏玨那笔尖尚未挨到纸张,便又抬了起来。 静默片刻,随着缓缓响起的脚步声,楚羿的声音又淡淡传来:“我只想听人亲口所述之言。” 苏玨放下笔,一回身,便看见了于内室门口站定的楚羿。那人面上少了几分笑意,目光灼灼的,让苏玨以为他正凝着自己。 于是苏玨面上多了为难之色。 他明白楚羿话中之意。经昨夜一事,如今要让他于楚羿面前坦然现身,他心中确有些道不出的窘迫尴尬。可问题关键之处并不在于此啊…… 他今日早些时候亦曾屡次尝试现形,然而皆未成功。所以此事放到现在来看,与“不想”未必有几分瓜葛,倒实实在在地成了“不能”。 可、可这要他如何解释? 唉,终归还是得写啊…… 这般想着,于是苏玨看看楚羿,又去提那毛笔。 “罢了。”熟知,见了那笔又重新浮于半空,楚羿竟是垂了眸子冷道:“既如此,这鸡想来应是苏家院中之物,物归原主,便还是送还苏家去吧。”说着,人便抱着小母鸡转身而去。 那怎么使得!那、那不成了偷鸡贼?! 苏玨一听便急了。 他知道他母亲本就对楚羿颇有微词,加上楚羿又心高气傲,虽嘴上未说什么,心里想来对他母亲亦是不屑的。 这两人,平日里一来一往,说是相看两厌也不为过。 楚羿此番要真的将这鸡送还回去,那经由刘妈一张嘴,楚先生偷鸡一事,明天还不得传遍整个临河村?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苏玨急忙扔了笔追出屋去,一把便将那已经跨出门槛的楚先生扯着袖子拽了回来。 虽然十年前便知这人有棱有角,不好相与,可这人脾气怎么拧成这样?也不容人解释啊…… 苏玨心下一叹,颇是无奈,却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楚先生就真抱着小母鸡去了苏家。 苏玨踌躇片刻,望望外面渐渐暗下的天色,再看看暂时未有挣脱之意的楚羿,终是抛却杂念,敛息凝神。 起初,便与晨时如出一辙,无论如何尝试皆不得要领,苏玨不免心中多了几分烦躁。 然而随着夜幕罩下,暗色渐渐于室内蔓延,他忽然觉得身上一轻,再次会聚精神,意料之外,那捉着楚羿衣袖的手竟是渐渐显现出来! 苏玨心头大喜,可没多久,那喜意便如昙花般,瞬间黯淡了下来。想到只单单叫一只手现形,便耗费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若要等到自己开口能言,只怕是…… 怎知他刚这般想着,下一刻,那只手便已被人牢牢握在手中。 昏暗中,感觉到手心传来的阵阵暖意,他听见那人对着自己轻声言道:“慢慢来,不急。” 不知怎的,苏玨便真的安下心来。 苏玨闭上眼去,不记得又过去了多少时候,只知道那握着自己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过。而自己于这黑暗之中,夜色每深上一层,自己便轻松几分。 “好了。” 终于长出一口气,苏玨听见属于自己的声音于一片黑暗中传出。苏玨感觉那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松了开来。 一阵窸窣声后,不多时,室内便被油灯照亮。 楚羿将油灯放于灶台之上,无声端详了一阵苏玨汗意涔涔的模样,终是扬起嘴角,重新道:“敢问公子,这鸡,要如何做法?” 什么公子! 想起之前种种,苏玨不免又是一阵热意上脸,于是轻咳一声,回道:“炖、炖汤。” 第038章 “你这人,当真独断独行的厉害。我亦不是不肯现形,只是先前总不得要领,事出有因,你总要容人解释。若我今日不出现,你莫不是真要去苏家还鸡?” 看着先生坐在凳子上,拿着磨刀石霍霍磨刀,苏玨跟在一旁,想起方才之事,仍是忍不住念叨了两句。 “自然是真去。”楚先生头不抬眼不睁。 “那、那要如何解释啊……” 楚羿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向苏玨,一脸的无辜清白:“便说不知是谁家的鸡跑到我院中来了,刘妈你看看,可是你家的?不是我再去别家问问。” …… 苏玨垂眼睨着楚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心中一时气闷,忽然十分想回一句“这鸡你还是送回去吧”,可话到嘴边,却终是又咽了回去。 “不然这鸡我还是送回去吧。” 哪成想那厢楚羿却是替他开了口,说话间,人业已放下菜刀,作势起身。 “捉都捉来了,还送回去做什么!”先前话未出口,怕的就是这个! 苏玨赶紧将人又按回了凳上。 于是楚先生重新拿起磨刀石,垂着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悄悄扬了起来。 苏玨斜眼瞅着他那春风得意的模样,嘴唇轻嚅,忍不住腹诽了两句。 楚羿磨好了刀,又凑于昏暗光下看了看,方才取过一只陶土碗,将那棕毛小母鸡揪着翅膀脖子按在了怀中。 将小母鸡颈上的毛拔掉些许,露出鸡皮来,苏玨看着楚先生挥刀就要下手,连忙出声将人拦了下来。 “怎么了?”楚羿不解。 “这杀生之前不都要叨念叨念吗?”大小总归是条性命,苏玨想。从前见人杀牛宰羊,屠夫动手前总要先念段往生咒的,可眼前这人怎么直接便动手了啊…… 楚羿闻言垂下头去,看着手中那仍不时眨着眼,不知大难当头的小母鸡,沉默一阵,淡淡言道:“若真有杀生业报,便叫它死后来寻,我自当抵偿,往生咒则不必念了。” 随即话音一顿,便又一脸正色地转而看向苏玨,道:“若不然,你帮我扯着它的腿吧。” 苏玨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弯下身来,抓住了小母鸡的两只爪子。 却听楚羿继续道:“今年过年时曾路过颜家门外,见那颜七在院中杀鸡,颜林便是像这般扯着鸡腿的。我听颜林他爹口中念着杀鸡的无罪,扯腿的有罪。” 苏玨一听,便知自己又被戏耍了去,直气得登时将那两只鸡腿往楚羿身上一摔,于是楚羿抖着肩膀,终于忍不住埋头笑出声来。 待他笑够了,方才重新挺起腰板,望向那仍狠狠瞪着自己的苏玨,扯了扯他的衣袖,言道:“我当真要杀了,你若不忍,便转过身去。” “不必了!!你快杀!我倒是怕你下不去手!” 闻言,楚先生面着浅笑,亦不再与他逗弄,只是径自握了刀,朝着那小母鸡脖颈而去。 先前话虽说的硬气,但对于这种见血之事,苏玨的确不忍直视,遂不自觉闭了眼去。 小母鸡很安静,并没什么声响。 直到听见潺潺地血流声,苏玨心中一番挣扎,方才缓缓睁开眼来。 只见那鲜红的血液如丝线般落入陶土碗中,依稀冒着热气,却是没有半分洒出碗外。 苏玨偷眼瞥向楚羿,只见其面色沉静如水,不见微波,稳稳压着不时抽搐挣扎的小母鸡,倒真比自己游刃有余。 不多时,鸡血终于放空,小母鸡一命呜呼。 在心中默默悼念了两声,苏玨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接下去拔毛,收拾内脏,烧火,下锅……楚羿十指灵动,一气呵成,全然不用旁人帮衬,苏玨便真成了摆设一件,只能默默地跟前跟后。 然而不知怎的,目光追随着这人有条不紊地忙进忙出,苏玨怔怔想起这人曾是丞相府中的公子……于是便垂了眸子,心中渐渐生出几许黯然来。 他未去过京城,不知天子脚下繁华,亦想象不出金銮殿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只是单从那日李尧口中寥寥几语,亦不难猜出从前那丞相府中的小公子,过得是怎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 状元登门求见,亦可置之不理,其父竟只是一笑置之,这是何等的宠溺? 翩翩少年,玉面英姿,腾蛟起凤,智绝无双。 集万千宠爱一身,又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这双手,本应于文墨间恣意而行的,曾几何时,却竟是屈身沾尽阳春水。 喟叹造化弄人。 眼见着锅中的鸡汤已经飘出香气,苏玨心中骤起怜意,不禁又朝那人面上望去,熟知,那人亦正一瞬不瞬地望向自己。 四目相对,但见那人嘴角噙笑,凤目波光流转。苏玨被那盈盈目光看得心尖一颤,脱口便道:“看、看什么……” “看你那螺到底藏在何处。” 这厮竟又将那田螺公子的段子搬出来取乐!苏玨睨着他,回道:“还看什么?不是在你脖子上系着呢?” 楚羿闻言一怔,似有些惊奇:“难得苏呆亦有不呆之时,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待。” “谁是苏呆?”苏玨皱眉。昨日这人醉酒难过之际,容他唤两声也就罢了,却哪能动不动就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张口闭口圣人言,不是苏呆是什么?”楚羿面上笑意不减。 “圣人言又如何……”苏玨兀自嘟囔着,却是不愿让人闻见。跟在楚羿身后亦有些日子,总是听他同李尧两人滔滔不绝,说些诡辩之辞。而自己于一旁听着,每每皆是瞠目结舌。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清楚自己斤两,若当真争辩起来,别说反驳,怕是只有生生被噎的份。 “什么?”楚羿眸中带笑,似未听清,遂而又问。 …… 苏玨蹙眉抿唇,似被这轻飘飘,不以为意的二字戳中了死穴,少顷,终是沉声喝道:“圣人言又如何!仁爱厚生,孝义忠信,哪样不是劝人向善?!说圣人言愚惑世人,你同李大人彼时说起朝堂上事,不也以愚人而沾沾自喜?圣人言又有何错?是你们心长歪了!!” 自烧书那日起,苏玨便将这一肚子火气一直憋着,如今算算,时间亦不算短了。可自己这一世都未活明白,又有何颜面对他人指手画脚?所以他不想说,也不擅说。只是此刻却不知怎的,竟是再忍不住。 他一开口,也顾不得连着楚羿一起骂了进去,只想着即便是随后要被这人唾沫喷死,亦定要一吐为快! 然而他话音落实已久,却始终不见楚羿出声。 那人便那般静静地望着着他,面上仍留有笑意,不似生气。只是那凝望着自己的眸间深处却多了几许难以言明的繁综错杂。 苏玨隐隐从那复杂间辨明一丝哀意,反而愈发地不懂。 正惶惶间,蓦地眼前人影一晃,那人却是欺身上前。苏玨未来得及反应,双唇已被人堵住。 若昨夜的吻还带着几分迷茫醉意,那今次,却是十足十的清醒。 楚羿的唇齿间不带一丝酒气,初时只是在唇上辗转,少顷,见对方未有推拒之意,方才试探着伸出舌来。 苏玨感觉到那抵在唇上的湿软温热,一阵迟疑,便稀里糊涂地松了口。 舌尖相贴,游走翻搅……相吻一阵,苏玨顿觉体内气血翻涌,暗道不妙,正欲分开两人距离,楚羿已先一步退开。 楚羿轻舔了舔唇,似在回味,目光直直盯在他脸上:“昨夜果然是真的……” 苏玨一阵薄红上脸,气都不知道散到何处去了,哪里还记得不久前尚骂着人家心歪。 他没想好要如何对待眼前之人,却已经同人吻了两次……苏玨一想起到此处,心中便愈发地窘迫难言。 “汤、汤好了,吃饭吧。” 索性瞅瞅灶上,顾左右而言他。 鸡汤上桌,楚羿又顺便炒了个青菜,配上白米饭,屋内登时香气四溢,连苏玨亦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这十年为鬼,自是不需要吃食,只是如今看着这泛着油光的鸡汤,嘴却是馋了。 楚羿邀他共食,他起先仍摇头,只道身死为鬼,不必饮食,可后来却抵不住楚羿几次三番引诱。 望着面前装在碗里,已经拆好的鸡腿,苏玨两眼一直,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这一口下去,便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这汤汤菜菜,竟是被他这只鬼扫去了大半。 眼看着那盘净碗空,再瞅瞅于一旁笑而不言的楚先生,苏玨方才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赶紧起身,主动收拾起碗筷。 那一堆的鸡毛鸡骨头自然亦是要毁尸灭迹的,苏玨想了想,将其用纸包包一包,推开房门,瞅瞅四下无人,便准备丢到河中“沉尸”。 他去而复返,待回到楚家时,发现楚羿于内室中已解了束发,像是要歇下。 “那你休息,我走了……”苏玨看着那人清俊的眉眼,一时心慌。 “你去哪?” “外头。” “外头哪?” 苏玨顺手指了指身后窗子:“墙……墙下……” 楚羿于是饶有兴味地看他:“你平日……晚上都在那里?” 苏玨犹疑一阵,才吞吞吐吐道:“有时候也在案前那椅子上。” 楚羿目光瞥过那把木椅,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既然有时也在那椅子上,你又非要去墙下作何?” “……”苏玨一时哑口无言。 “晚上可觉得冷?” 一只鬼,又怎会觉得冷呢……可如今被人问起,却还是觉得心里一暖,于是苏玨淡淡一笑,摇摇头:“不冷。” 楚羿目光一直未从苏玨身上离去,少顷,又道:“明日去镇上走走如何?我与那字画店的老板相熟,挑几本你喜欢的书,若何时无聊了,便可翻出来看看。” 苏玨抿着唇,半天,方才点点头。 于是楚羿又是促狭一笑,再开口,竟是邀苏玨于床上同睡。 这可万万使不得! 两、两个男子怎可睡于同一张床上……光是想想……不不不……不能想…… 苏玨闻言直觉腿肚子转筋,赶紧一屁股坐在了那椅子上,好像这样便踏实了:“不、不用了,我坐这、这里就好。” 楚羿见状亦只是浅笑,也不再多言,只是径自去了外衫,着中衣靠坐于床上:“你坐过来些,陪我说说话。” 苏玨一怔。 一直觉得今日的楚羿有些不一样。仔细算算,他这一天里说的话,竟比这几个月间加起来都多了。 苏玨想了想,便照着那人意思,抬着椅子朝床前靠了靠。 只是相距一步之遥,还未等苏玨再次坐稳,手便被人一把拉过。 苏玨一惊,抬起头来,便见那只被人紧握着的手已经贴在了那人胸口。 由掌心传来的心跳声激越如鼓,怦怦地,震得人心神不宁,苏玨惊诧地望着眼前那气定神闲之人,竟有些难以置信。 “苏玨,这些年来,我从未敢宵想能与你再次相见……你定是不知我此刻心境……” 楚羿目光灼灼,深邃而清亮,叫人望着望着,便不自觉地沉溺于其中。 苏玨不知怎的,竟舍不得移开眼去,于是耳畔又响起那人惑人心弦的声音,带着一丝恳切:“苏玨,我等你,可好?” 苏玨莫名鼻尖一酸,垂着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着深夜一点点褪去厚重的外衣,苏玨发现自己又渐渐失去了身形。 果然,他只有于夜晚方能现形。 望着床上不知于何时沉睡的楚羿,苏玨忽然有些期待明日里能与这人一同去镇上走走,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一夜过后,竟是变故顿生。 天刚破晓之际,苏玨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人数好像颇多,不只两三人。 这时辰,村人大多还在睡梦中,如何会有这般响动? 苏玨正纳闷,准备起身出外观瞧,怎知楚家的房门竟“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破开。 随即一队官兵打扮的人蜂拥而入,气势汹汹。 楚羿尚卧于床上,听闻响动,随即睁开惺忪睡眼。 只听为首之人长声喝道:“罪臣方正举之子方弈,朝廷钦犯,外逃数年,罪无可赦,现奉上命缉捕归案,如有违抗,立斩!!” 楚羿闻言,那原本迷茫的双眸登时清明起来,只是未等他开口,一干官兵已是一拥而上,将其制服在地。 手臂被反剪于身后,楚羿衣衫狼狈,那红色香囊竟是由亵衣里落了出来。 楚羿一眼见了,竟是想也未想便拼命挣开身上桎梏,伸手用力一拽,将那颈上丝线扯断,趁乱抛了出去。 “干什么!!还不快按住他!!” “方弈,你若再动,休要怪我刀下无情!” 为首之人看着重新被制住的楚羿怒目道:“带走!!” 眼看着楚羿就要被他们押出大门,苏玨一急,瞬时就想用那鬼力将大门紧锁,可也不知怎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奏效。 苏玨双目赤红,跟在一行人身后追了半天,熟知刚出了村子不到几步,眼前便是一花,再睁眼时,竟是又回到了楚羿家中。 对着那静静躺于书案下的香囊,苏玨目眦尽裂,大吼一声,将屋中之物,尽数砸了个稀烂。 被这响动所惊,不少村人披了外衫出来观望,便见着数名官差竟押着教书的楚先生!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原委,却皆是满脸的惊诧。 直至月余之后听得京中传来消息,方知那楚先生竟是在逃钦犯,如今缉拿归案,押送回京,下于刑部大狱,交三司法审理,由皇上御笔勾决,直待秋后问斩。 第039章 “公子,该换药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迎春盈盈施礼,紧随其后的,便是名两鬓花白的老叟。 那老叟年事已高,手柱拐杖,颤颤巍巍,腿脚不很灵便,由一旁的半大小童搀扶着。那童仆手上还拎着药箱,三人便鱼贯入进内室。 因着身上有伤,楚羿原本侧卧于床上,此时由迎春扶着慢慢坐起身来,余光一瞥,方才发觉那房门外面,仍站着个人。 面前鹤发老叟每隔两三日便登门一次,楚羿于这床上卧了十几日,自是不会陌生。 望闻问切。 老人家年迈,少言,慢条斯理,却自有一番成竹在胸的气度,想必是京中颇有名望的医者。 一番诊看后,楚羿在小童帮衬下,将外衫缓缓褪了去,露出缠满条条细布的身子。 方丞相为人耿直,当年为相时,曾因吏部侍郎萧贺阿谀媚上,不觐忠言而将其当着众朝臣之面厉声斥责。 萧贺俯首帖耳,被斥后连连悔过,声泪俱下,直称丞相一言叫人如饮醍醐,从此往后定当痛改前非。 熟不知小人口蜜腹剑,却是早将这当庭羞辱之仇牢记于心。 方家一夕倾覆,萧贺当居首功。 此人睚眦必报,心胸之狭实叫人啧啧称奇。时过经年,仇人之子落网,交三司会审,定斩首之罪尚不算完,于牢狱之中更是大动刑罚,以泄私愤,直将人折磨了个血肉模糊,方才罢休。 于狱中两月有余,楚羿周身上下早已难见完好之处,胸前背后几道鞭伤甚至深可见骨。若不是萧贺事先有言交代,要留他一口气在,活着送至刑场,只怕他一条性命早就不保。 小童按着老大夫的吩咐将他身上细布解下,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弥漫开来。有些伤浅处本已结痂,此时随着药布一同被扯下,便又潺潺地流出血来。 楚羿皱眉,却是生生将那痛楚自嘴边咽下。伤药自肩头至脚踝重新换上,直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算作罢。 楚羿不觉冷汗涔涔,那薄汗浸入伤口,便如万蚁噬骨,却是强自一笑,与那老者相互垂首道别,目送着那一老一小缓缓离去。 “公子,喝药吧。” 老者走后,迎春端过一旁药碗,冲着楚羿弯眉浅笑,却听得那默默立于门外半个时辰,未吭一声之人淡淡道:“我来便好。” 那一身锦缎的轩昂青年接过药碗,交代迎春退下,便径自坐于床侧。 楚羿垂眸,看着那递于嘴边的药匙,沉吟一阵,张口接了过去,颇莞尔道:“多日不见,风水轮流转,楚某与李大人,如今亦算两讫了。” 李尧面上一僵,露出难过之色:“均存……实乃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工部尚书刘伯蔓与萧贺勾结多年,贪赃白银百万两不止。一年多前,都察院安插于刘府之眼线,终于盗得刘伯蔓多年贪污行贿往来账目。人证,物证俱在,弹章是我亲笔所书。随后奏疏呈至皇上处,皇上阅后龙颜大怒,下旨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我本以为万无一失,怎料却是低估了萧贺的势力。这彻查的雷声虽大,雨点却小。刘伯蔓下狱月余,三司迟迟不审,后来证人无故失踪,再拖到后来,那账册上万两的赃款,竟变成了区区白银二百两。可笑刘伯蔓会审后,判罚俸一年,萧贺半分污水未沾,我却落了个诬告构陷之罪,被削去御史之职,责返原籍自省。如今郭太傅薨,这朝堂竟全成了萧贺的天下,若欲重返仕途……均存,实在别无他法。” “究竟是否是别无他法,你我便不用细言了。” 楚羿脸色苍白,目光却澄澈,不去管李尧面上菜色,淡淡一笑:“树倒猢狲散,郭太傅薨,临阵倒戈者无数,趁此时机投诚示好,倒是再合适不过。” “飞白……弑师之仇,均存不敢忘。当日向你辞行,我原是想将心中打算全盘告知,却不料你竟是那般言辞,一时心下着恼,遂……只是我断不会做出伤你性命之事,太傅于那大理寺的司狱有救命之恩,无论最终如何定罪,亦定会保你万全无失!却不成想那萧贺竟然擅用私——” 全盘告知,万全无失,却不成想。 楚羿幽幽默念着,慨叹心中欲说之辞千万,竟皆被那“弑师之仇”四字抵了,不禁对面前之人又生出几分佩服。 楚羿打断李尧未尽之言,道:“替我之身者何人?” “流民巷中流民,身形样貌均与飞白有几分相似,加之易容,万难看出破绽。” “强虏来的?” 少顷,李尧涩然苦笑:“飞白说笑了,自是使的银子。” 几番心思辗转,言罢,两人皆是一阵无言。 少顷,楚羿又问:“敢问李大人此次复官,官居何处?” “礼部,左侍郎。” 楚羿略作沉吟,玩味道:“正三品。由都察院直入礼部,看来萧丞相对我方氏一族,当真恨之入骨。” 李尧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迟疑一阵,却只道:“明升实降。” “李大人想必心里亦清楚。”楚羿淡淡道:“此番回朝,萧贺若再想动你头上乌纱,只怕是不那么容易。”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当今圣上虽不理朝政,却不是昏庸之辈,可以反复愚弄。如今郭太傅薨,朝堂上只剩下一个萧贺,也许在李尧复官一事上,皇上无非做了个顺水人情亦未可知。只是萧贺为官这许多年,党鹏众多,即便是皇上,亦不能不有所顾忌。 如此想着,楚羿继而开口:“圣心难测……只不过萧贺如今得意忘形,怕是想不到此出。今有前丞相得意门生卖师求荣,倒戈投诚,萧贺恨不得昭告天下以解心头之气,授你侍郎之职,亦是有挫杀太傅余党锐气之意。” 楚羿言至此,又一顿,方笑道:“只怕此番回朝,李大人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也许是被那句“卖师求荣”所刺,李尧手上药匙一抖,药汁又重新洒回了碗中。只见他苍白着一张脸,紧抿双唇,半晌,才踌躇道:“飞白……可恨我?” 恨? 楚羿摇摇头:“不恨。” 言罢,便从李尧手中接过药碗,目若止水:“本既无爱,又何恨之有?” 于是便见着李大人的面色越发的惨淡,双目竟是泛红。 楚羿望着他,少顷,正色道:“飞白本是带罪之身,如今又是已死之人,不能为父伸冤雪恨,实属不孝。经此一遭,得助李大人一臂之力,舍身尚不为过,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只盼大人他日功成名就,尚记得今日之言,还家父一世清明,便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李尧一时无言,却听得楚羿又道:“只是楚某如今亦算是死人了,于李大人再无用处,不知大人打算何时送楚某离京?” 李大人一怔,似未想到楚羿竟有此问,犹疑片刻,遂温言道:“飞白如今伤势未愈,谈离京为时尚早,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调养身体为重。” …… 楚羿垂了眼,将那早已放凉了的汤药置于一旁,悠悠道:“既如此,楚某身体不适,这便要歇下了,大人请回吧。” 李尧欲进又退,欲言又止,最后终是作罢:“那……飞白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不送。” 待李尧背影消失于视线之中,楚羿静坐许久,终是长长一声叹息,失了先前那一份泰然自若。 楚羿不由得苦笑,他如今只这般深吸一口气,背后的伤口都要痛上一痛,又遑论离开? 可是这京城,他却是一刻也待不下的。 当日官兵闯入之际,他心中只想着此遭被擒,凶多吉少,若将香囊佩于身上,他一旦身死,恐怕会连累那人,于是情急之下便将那香囊从颈上扯下,以求保全。 可如今细思,却是后悔不已。 先不说村人知他身份后会对那宅子如何处置,那香囊毕竟是死物,便是刮风下雨,闯进些山猫野狗亦难免有所损伤。 如今唯盼那人自己拾起那香囊,可又觉单单寄希望于此实欠稳妥……一时不觉双拳紧攥,心急如焚,却是一筹莫展。 李尧依言,隔天果然又来探望。 楚羿明白自己如今便算是被人变相困于京中,若说与李尧心无半分芥蒂,倒是抬举了他。 楚羿从前寡言,李大人同他一处时总可以滔滔不绝,自得其乐。可如今楚羿亦是不语,李尧草草三两言后,却是悻悻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李大人,楚某有一事相托。” 李尧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忽闻楚羿开口,一时欣喜,连忙应下。 “李大人可否差人再去一遭临河村?那夜匆忙,我有一物落于家中。” “哦?不知何物竟如此重要?” “一只香囊。”楚羿一顿,继续道:“红底金线,上绣双鹤。乃家母生前亲手所做,唯一留于楚某之物。” 第040章 楚羿开口所求,李尧不敢耽搁,当日下午便遣了手下之人朝着临河村去了。 只是两地相距甚远,纵使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往返也需月余。楚羿本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但于此事上,却如坐针毡。一日未有消息,便一日心神不宁。 如此又是七日过去。 老大夫妙手回春,楚羿伤势渐渐好转,伤重处虽依旧疼痛,却已可下地走动。 李尧复官,初入礼部,公事私事皆忙,几日不见踪影。然而待及他再出现时,身后却是跟着个粗布短褐的少年。 李尧说这别院中只有一个迎春进出,怕是照顾不周,如今添个人手,亦好有个照应。若逢哪日天气晴好,飞白想外出走动,身边带着个人,也是方便。 卧于躺椅之中,楚羿看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不高,鹅蛋脸,下巴左边有颗看着挺显眼的黑痣,浓眉大眼,透着几分机灵,一看便是会说话办事的,像是李尧会挑中的人。 “多大了?”楚羿随意打量了几眼,便开口问道。 “十……十四。”那少年犹疑一下,答道。 “叫什么?” “小九。” 楚羿点点头,有些索然地重新拿起了手中阅至一半的书:“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十载过去,他楚羿又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锦衣玉食,仰头天外的方府公子?风餐露宿尚且有过,陋室尚且住得,青菜汤冷馒头尚且咽得,怕一个丫头服侍不周? 楚羿冷笑,将那份轻嘲掩进低垂的眼眸中,对这小厮,态度不免多了些冷淡。 只是他话已出口,遣了那少年下去,对面却是迟迟未见动静。 感觉到小九的视线似乎依旧凝在自己身上,楚羿不禁抬起头来,一蹙眉:“还有何事?” 那名唤小九的少年方才如梦方醒似的,连忙摇摇头,结结巴巴地应了两声,转身退下。 楚羿将头重新埋回书中,望进那字里行间,却跟看着道符上的咒文似的,一阵心烦意乱,索性合上书页随手一丢,阖上双眼。 这京城入了冬,天变得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冷。尤其这三两日来,天空灰蒙蒙,阴沉沉,好似憋着股阴郁之气,便叫所有人都看了它的脸色。 喀、喀、喀。 从朝食过后,那叫小九的少年便在院中劈柴,如今眼看着未时已过,那人仍手执铁斧,立于木墩之前。 楚羿于书房中,一抬眼,便能隔着窗子瞅见小九背影。他身侧搁着一小摊劈好的木柴,可再望不远处扫去,那座囫囵木头山却是未见多少消减。 楚羿看着小九再次将斧头举过头顶,用力劈砍而下,没劈中柴火不算,斧刃直直劈入两腿之间,擦着小腿险险而过,楚羿跟着背脊一凉。 那少年似乎亦是一惊,呆滞半天,弯腰扯起裤角看了看,方才松了身形。 李尧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楚羿这般想着,却见迎春一阵风似的从灶房出来,劈手夺过斧子,挑了柳叶眉道:“打水,洗衣,烧饭,收拾打扫全由我一个人做了,只让你劈个柴,便劈了快一天!不过回家一阵子而已,怎么一回来竟跟个富家少爷似的,什么都不会干了?!若指望着你,只怕这晚饭也是吃不上了!” 说着,迎春便弯腰捡过木柴立于木墩之上,一斧子落下:“真不知道劈柴有何难的!手握牢了,顺着木纹,看准了劈。” 小姑娘举着斧头,三下五除二,一阵功夫不到,便劈好了十几块木头。 “来,还是换你来!”迎春将斧头交还小九,站在一旁督导。 小九看看迎春,再看看木墩上的木头,照着迎春所述一挥手中铁斧,啪一声,斧子直接卡进了木头里。 “你这蠢物!!怎偏偏往那木头结子上砍?真是要气死姑奶奶!!”迎春一巴掌拍在了小九胳膊上。 小九一个趔趄,痛呼一声,放下手中斧头,揉着胳膊侧过身来:“女儿家当雅秀温淑,这般言行粗蛮成何体统?叫外人见了还不得笑话了去,还不快将手放——” 哪成想迎春单手抄起斧头,“喀嚓”一下,直接劈进了木墩里。 小九瞅着那裂了条缝的木墩,匆忙将那未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 “少废话!等着生火烧饭呐!赶快给姑奶奶干活!” 小九望着迎春摇头叹息,似乎又嘟囔了两句,见其回了灶房,这才背过身子去拔那□□木墩里的斧子。 喀,喀,喀。 于是僻静的院中又只剩下老和尚敲木鱼似的劈柴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楚羿垂了眼,重新看书案上那尚未写完的禅诗,欲补全下两句,却见笔尖上的墨早已干了。 本欲蘸了墨汁继续,可端量了片刻之后,又觉得没有一处满意的地方。 遂将那不尽人意之作揉成一团,又重铺了新纸。 “下雪了!” 忽而闻得小九喃喃自语,楚羿循声而望,便又听那少年再次惊呼:“下雪了!” “下雪便下雪,大惊小怪个什么!”迎春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不耐地回道。 下雪了…… 楚羿怔怔地,看着那大如鹅毛的雪片从天空飘然而下,如棉似絮。方惊觉自己竟是已有 十年未曾见过这般的雪了。 临河村也是下雪的,只是隔着两三年才偶见一场。稀稀疏疏落在地上,跟盐粒子似的,说是雪,却更像霜,难成气候。 楚羿长于北方,这冬天里,若没堆成雪人,打成雪仗,便不叫下雪。 眼看着片片鹅毛静悄悄地落,楚羿不由得放下手中纸笔,起身出了书房。 口中呵出的热气化成眼前白雾,楚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阴冷刺骨。 楚羿仰起头来,想起儿时曾只穿着单衣在这雪地里打滚……几番心思辗转之后,不禁又是嗟叹。 “公、公子。” 楚羿回身,便见小九三两步跑了过来:“天冷,你身上伤还未好,别再冻着,还是回屋去吧。” 楚羿扫了眼那少年冻得有些通红的鼻尖,淡淡道:“无妨,我只是站站。”随即便不再理会。 小九见楚羿径自朝另一侧去了,面上闪过一丝忧色,嘴张了张,最后却是什么都未说出口。 李尧这别院不大,隐于民巷之中,离着王孙公侯府邸老远,从外面看去,不过普通民居,只是内中家具摆设却极为精致讲究。 细思起来,倒真有几分金屋藏娇的意思。 香囊、临河村、小尚儿、李尧…… 楚羿漫无目的地走着,脑中百转千回。想着如今自己便似这屋中之“娇”,可施之计唯有“等待”二字……面上不觉便又沉上了几许。 “公子,公子。” 楚羿回身,见那小厮又凑至近前,双目清亮。 “雪水湿冷,若这么站着,公子还是披件斗篷吧。”说着,便将手中那带着毛领子的青蓝色斗篷展了展,踮着脚,呼啦一下,围在了楚羿肩上。 楚羿躲闪不及,下意识便低下头去。 当日伤重,于别院中醒来后,楚羿便发现脸上多了层□□,不用多想亦知是李尧所为。 不知李尧从哪找来的能人异士,这易容之术技艺精湛,从铜镜中望去,与皮肤相合,竟是看不出分毫破绽。 然而再贴合,终归是一层假皮,楚羿心下忌讳,不愿与人靠近,只是此时那少年近在眼前,再想喝止却是晚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替自己系上那斗篷带子。 多了层御寒之物,身上顿时不似先前那般寒凉。楚羿定定望着那少年,恰逢那少年正回望。 于是四目相对,便见那少年语态恳挚:“公、公子,你便在这里等我。” 小九言罢便急切切地转身,只是没迈出去两步,又回头张望。见楚羿确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这才放心似地离开。 没过一会功夫,那少年又一路小跑地出现,手中捧着个什么,因隔着太远,楚羿初时没有看清,待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只白铜手炉。 “公子拿着这个。” 小九说着,将手炉递到楚羿跟前,只是眼见着对方伸手,却又蓦地收回手来。 少年把那满手的脏污往衣服上蹭了蹭,又用袖子将手炉上的炭灰擦干净了,这才重新将炉子塞进了楚羿手中。 于雪中这许多时候,本未觉得如何,只是如今双手捧着这暖炉,楚羿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才忽觉得有阵阵暖意顺着掌心向周身扩散而去。 “这样便暖和了。”小九冲着楚羿腼腆地笑。 楚羿怔怔地,不由得仔细端详起小九那蹭满炭灰的脸,不知怎的,心中竟隐隐泛起一丝异样。 这雪来得急,去得也急,傍晚时分,便已停了。 吃罢晚饭,楚羿又在书房中逗留了稍许时候方才回房歇息。 怎料他刚推开房门,便同从里屋出来的小九撞了个迎面。 小九咧嘴笑笑,行色匆匆,在楚羿面无波澜的注视下眼神似有些躲闪,只草草唤了声“公子”便闪身出去了。 楚羿目送小九离去,关上房门,无声顾视一周,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心中疑云不减反增,楚羿思忖着,缓缓坐于已铺好的床榻之上。 掌心触及柔滑香洁的被面,少顷,他忽然神色一滞,继而掀起被子一摸,内中竟是暖的…… 第041章 李尧分-身无暇,于是他身边的李贵得了主子吩咐,便隔三差五地往这别院中来。 只是因为诸多顾忌,故此李贵平日里来时多半已是入夜掌灯之后。 公子最近身体如何?伤处可好了些?饮食可还合乎口味?迎春小九可有照顾不周之处? 跟在李尧身边久了,想来亦是知道眼前这位爷的分量,于是每每问候,皆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公子,大人托我带话,叫您别急,那私底下派去临河村的人再有些日子便回来了,到时候自有消息。” 楚羿闻言沉吟片刻,再开口时,问的却是另一件事:“小九从前便在这院中做工?” 李贵点头:“是,小九自两年前便一直在这别院中了。不瞒公子,这孩子是我远房亲戚家中的幺子。其家境贫寒,家中几亩薄田,由父亲兄长看顾已是绰绰有余。其父见状,便觉得与其让小九留在家中耕种,不如出门找些事做,故而寄书于我,求我帮这孩子在大人府上某个差事。我将此事说与大人,大人宅心仁厚,便将此子安排在了这别院,赚些薄银,贴补家用。” 楚羿点点头,又道:“只是我前些日里,却是未见过他。” 李贵忙回道:“公子当时伤重昏迷,想来不记得了。您初到这里的两三日间,这孩子亦是在旁服侍的,只是后来忽然收到家书,信中说其大哥修葺屋顶时,不慎从房上摔下,断了腰,只怕以后都行走不利,就更别说是耕田了,于是其父便欲令其返家照顾农事。” 李贵一顿,继续道:“家中发生如此变故,亦是不幸,于情于理都不能不顾,所以即便小九身上还有两年多的契约未满,大人亦还是放人了。却不想这孩子没走多少日子,复又归来,说其返家时情况并未如信中所述那般严重,他大哥如今已能下地行走,再几日便可痊愈,所以他父亲又要他回这京城之中寻我。” 李贵提起这事,心中似有抱怨,于是面上难免多了几分不快:“我这一房远亲,虽为长辈,做事却是太无分寸,以为这李府便是那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我起初本无意相帮,可小九却是个好孩子,聪明伶俐的,做事勤快,又于我面前再三央求……我心一软,便欲帮这远亲最后一回。可这契约刚断,又要重签……我确是不好厚颜做主,只能等着同大人商量。只是最近这些日子,大人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我又怎敢用这等小事烦劳,于是便让那孩子于我宅中小住了几日,直到前几日大人得了空,才将此事告知。亦亏得大人体恤小九家中境况,又顾及着公子您,怕院中只一个迎春照顾不周,这孩子才得以重回这院中。” 李贵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前因后果详实叙述了一遍,再观察对面楚羿面色,只见其不动声色,垂了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不发一语,于是心里当即没了底,忐忑道:“公子,是不是小九有何疏漏怠慢之处?” 楚羿方才抬眼看他,淡淡道:“小九确实机敏细致,并无任何不周,只是我这两日伤势渐好,想出外走走罢了。” 李贵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迟疑。 “怎么?我莫不是被软禁在这别院中了?” 李贵慌道:“公子言重,言重了。大人对公子敬慕至极,半分不敢轻视,又何来软禁一说。前些日子大人还说,若公子想外出散心,定要小九好生伺候着。” 楚羿点头:“既如此,便于小九身上备些银钱吧。” 李贵急忙称是,只是沉默半晌后,又语带忧虑:“只是公子眼下身份不同往昔,又是于京城之中……虽然小九迎春皆是稳妥之人,公子又有易容在身,可如今这风口浪尖上,还是小心谨慎为妙啊。” “我自有分寸。” 见状,李贵虽仍有疑虑,却是无法再多言什么,便退下了。 第二日清晨,朝食过后,楚羿便带着小九外出去了。 冬日虽寒冷,但有头顶这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却少了几分南边的阴湿。 小九似乎心情不错,虽然冻得直搓手,脸上却扬着藏不住的笑意。 楚羿早先在屋中,隐约听见迎春于院中对着小九嘁嘁喳喳,似乎是昨日里李总管给了两人打赏,正欢喜呢。 楚羿默默看在眼里,也不多言,同他一起出了大门。 京城繁华,路人形形色-色。刚一出门,便见着不远处墙根下蹲着几个等工的工匠,此刻正围坐在一起下棋消磨时间。迎面路过个挑担的卖油郎,满面春风,口中一声吆喝,直传到巷口那边。 鼻间一阵香风刮过,楚羿听见小九惑道:“什么味道,好香啊……” 话音未落,便见着不远处的门边上,站着个身穿翠绿色袄裙,面敷脂粉,杏眼红唇的美娇娘。 那美娇娘靠着自家大门,似是在晒太阳,只是双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楚羿与小九,面上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楚羿目不斜视,任她看去,心下大抵已猜出些原委。 这京城不是偏僻乡野,男风于此处,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之事。有钱人家豢养貌美男童已司空见惯,就连朝臣之中,于此道有爱好者,亦不占少数。 李尧好男色,自己如今所住的这别院,只怕从前往来暂住的,大抵都是些男宠娈童之流的人物。 日子久了,出入来往,这左邻右舍间难免会传出些闲言碎语。 楚羿想着,心中冷冷一笑,同小九从那女子面前经过。 香粉扑鼻。 天子脚下,国之重地,人流熙攘,店铺林立,光城中便有几十万人居住,八街九陌,车水马龙,自不是一个九霄镇可以比拟的。 商铺、客栈、酒楼、当行、各种作坊沿街两行。商贩来自天南海北,操持各处口音,各类奇珍货物中转云集于此地,一个个看去,真叫人目不暇接。 跟着楚羿出来,小九这一路上两只眼睛便没歇过半刻,倒是比他家公子还忙。 前面又见着个当街卖冰糖葫芦的。竹片弯成的架子上钻了许多小孔,小孔上插有长竹签穿着的红果。一旁还放着火炉、铁锅、案板、刀铲。锅中熬着糖稀,冒着热气,有人来买,那小贩便拿着串好的红果向那锅中一蘸,转个圈,那裹着厚厚糖衣的红果便登时晶莹剔透起来,随后再那么“啪”地往案板上一拍,不大一会,糖稀遇冷风冻得硬脆,便成了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 小九看得出神,一时竟忘了挪步。 “听李总管说你家在北方,离着京城亦不远,怎么?从前未见过冰糖葫芦?”楚羿也跟着停了脚步,一脸的不解。 小九方才像是回过神来,回头直直望着楚羿一阵,怔怔道:“我……我自是见过这冰糖葫芦……只是头一回亲眼见这做法……” 楚羿于是了然地点点头:“这家看着不错,不如买一支尝尝?” 楚羿声音本不大,可抵不过那小贩耳聪目明,这厢话音刚落,那厢便已接了起来:“小兄弟,你家兄长可真有眼光,这方圆几里,就属我家的糖葫芦做得好啊!红果个大,无虫,连籽儿都掏得干干净净,咬一口,嘎嘣脆,好吃不贵,只要三文啊!” 小九站在摊子前,听那小贩滔滔不绝,似有些被说动了心思。可他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兄长”,两人这般一对视,小九面上顿时似又多了层尴尬之色,于是不自在道:“回、回头再说,总不能在路上吃,拿着又不方便……回去时再说……” 楚羿不置可否,唇角似有笑意一闪而过:“既如此,我们便往前面去吧。” 楚羿迈步,小九依言跟上,只是没走多久,便又停在了一家卖发簪佩饰的商铺前面。 那店主一双巧手,摊放着的发簪皆为亲手做制,虽是木簪,簪尾雕刻却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小九将一支木簪拿在手中细细打量,口中不由自主地嘟囔道:“迎春这丫头,总吵着要我送她个簪子,可我又哪里懂得这些……” 店主闻言,抬头看了看小九,见是个半大少年,于是哈哈笑开了:“小兄弟,是要送给心上人呐?这几只簪子都是卖得好的样式,你挑一支,小姑娘家保准喜欢!!” 小九从店主大叔手中接过木簪,随即也冲他咧嘴笑笑,却不多言,只是摸摸鼻子,埋头挑了起来。 鱼戏浪、蝶恋花、雁落平沙、祥云瑞…… 小九一时间挑花了眼,反而没了主意,于是开口道:“公子,你看这鱼戏浪跟蝶恋花,哪个更好看些——”哪知话音未落,回头一看,身边却是早已不见了楚羿身影! 小九登时一惊,忙放下手中簪子四处张望。少顷,终是于不远处发现了那身着青灰色布衣之人。只是那人亦不等他,已径自朝东去了。 人没跟丢,小九稍稍松了口气,可再不敢耽搁,连忙从怀中掏了铜钱出来,随意拿了支木簪结账。 将簪子收好,小九抬脚要走,只是目光冷不防一瞥,却是又被一物件吸引了过去。他看看前方渐行渐远的公子,又看看那物件,稍作迟疑,却还是停下了步子。 “公子!等我!!” 小九跑得呼哧带喘,终于追上了已走出去老远的楚羿。 看他双手撑膝,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楚羿不冷不热地道:“挑完了?” 小九喘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用手拍拍前襟,点头示意。 “挑了这许久,你确是尽心。”楚羿垂了眸子,面无表情地转身便走:“既然东西买完了,便找个地方吃饭吧。” “公子。”小九却又开口将人叫住。 “何事?” 小九虽叫住了楚羿,面上却不禁多了几分不自在。只见他支吾半天,亦未支吾出个所以然,索性将一直握于手中之物直接塞进了楚羿手里。 “这个给你。” 第042章 楚羿摊手一看,竟是一块以白玉雕琢而成的螭纹玉佩。 这玉虽为羊脂玉,成色却算不得上乘,然而经玉匠巧手,却是将那腾云的瑞兽雕刻得活灵活现,精巧非常。 只见那螭阔嘴宽鼻,独角双耳,圆眼双眼皮,憨态可掬,就连鼻下上卷的两根胡须都雕得清晰可见,一丝不苟。 楚羿垂眸,将这温润细腻的白玉佩托于手中摩挲,半晌未言。 见状,小九心里登时没了底,偷眼窥着楚羿面色,小心翼翼道:“……公子可喜欢?” 楚羿循声转过头来,那望着小九眸间似有微波涌动,少顷,方才柔声道:“李总管给的打赏可还有剩下?” 小九显然没料到对方有此一问,于是一怔,继而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含糊其辞:“还、还剩下些……” “剩下多少?”楚羿却定要问个清楚。 小九闻言,只得拖拖拉拉一摸袖子,遮遮掩掩地掏出了五个铜板。 早上依稀听迎春在院中嚷嚷,说总管赏了每人一两银子,可这晌午还未到,一两银便成了五个铜钱。 楚羿静静看着小九掌心间躺着的那几个可怜的铜子儿,倏忽一笑,点点头:“倒是还够回去时买个冰糖葫芦。” 言罢,也不去管那少年微微抽搐的嘴角,便径自低了头去,开始解下那原本系于腰间,由翡翠雕成的“岁寒三友”。 小九见他当即便要换上那螭纹白玉,不自觉便咧开了嘴。 然而楚羿看看手中那一青一白的两块玉佩,不知怎地,竟是许久未有动作。 见状,小九忍不住凑上前来:“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楚羿将那两块玉佩放于一处,叹道:“单玉为玉,双玉为玨……我只是心中记挂着个人,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无恙。” 两人相距不到半步,楚羿视线落在白玉之上,目光幽幽。 小九望着楚羿那带着稍许愁思的侧颜,面上惶惶的,似有些难安。他原地静默良久,终是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走吧。”将那羊脂螭纹玉佩于腰间系好,用指腹轻抚而过,楚羿叹笑一声,道:“晌午了,去前面找间饭馆酒楼吃些东西。” 那人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小九望着他有些瘦削的背影,不由得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迈步追上。 隔着百十步远,饮仙居的大字招牌一眼便能望见。只远远看那气派,便知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 小九光顾着抬头,没注意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于是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楚羿于一旁也是一惊,正要去扶,小九却已堪堪站稳。 两人遂一同向那绊人之物看去,却发现原来是墙角处靠坐着个人,横了一条腿出来。 “抱歉。” 那人面上死气沉沉,见绊到了人,便缓缓将腿收了回来,却是头不抬眼不睁,连看看那被绊之人都不肯。 楚羿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观其穿着打扮,应当是个书生,只是披头散发,胡子拉碴,浑身上下皆透着股落拓。 他脚边摊着张纸,依稀写着什么……小九不禁凑近了些,喃喃地念着,抑扬顿挫,一气呵成,竟未有一字磕绊。 楚羿背上伤势未愈,不能俯身,便原地听着他念,望着那少年,眸色不觉间便又深了几分。 原来此人是来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此番进京,途中不幸遭遇劫匪,盘缠皆被人抢了去,如今身无分文,食宿成愁,遂欲向路人借白银三两,以度难关,并许诺无论中榜与否,都将设法将所借之银两尽数奉还,立字为据。 字,是好字,雄健洒脱,酣畅浑厚。文,亦是好文,行文流畅,条理清晰。 路人来去,由此经过,有不少站下来瞧的,可只是瞧上两眼,便又默默地走了。 也有零星几人,看完后将手伸进袖口的,摸出一个铜板,往那书生脚下一扔,扬长而去。 就这样,书生埋着头,身旁散落着十几个铜板,反倒叫他看着更为潦倒失意。 三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亲戚朋友开口相借尚且要寻思寻思,说不定就找个借口推脱了,又何况是个衣衫褴褛的陌生路人? 他说自己是举人便是举人?说遭了劫匪便是遭了劫匪? 这年月,坑蒙拐骗的太多。若纸上所言皆真,舍一两个铜便板也说得过去,若要再多……却是没有了。 小九望着那书生,手不由得伸向袖中,可犹疑一阵,却是又抽了出来。 “公子,走吧。”两手空空,小九朝楚羿笑笑。 楚羿缄默,随即点点头,两人便离了书生身边,朝着不远处的酒楼走去。 “你那铜板怎么又收回去了?”行了一段路后,楚羿忽然出言问道 小九一怔,想了想,似乎才明白楚羿问的是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回答,故而片刻后方涩然一笑,窘道:“我刚才想想,总觉得不好。那人是读书人,如今只是落难,并非乞讨。他要朝人借三两银子,却不是讨。若将那五文钱给了他,倒好像施舍人似的,我怕他觉得受了折辱……还是算了。” 楚羿不作声,只是望着他脸上恳挚而又稍显困顿地神情,一不小心,便走散了心神。 “公子,是这吧?”小九忽然转过来开口。 于是楚羿一抬头,便看见了那饮仙居三个大字。 饮仙居的掌柜依旧是从前的掌柜,甚至连楼上的大字招牌都是十几年未变,却可叹物是人非。 十年前,他每每与父亲或友人结伴而来,坐的,都是楼上梅兰竹菊的雅间,那时候他叫方弈。而如今再次迈进这饮仙居中,面覆人-皮,身着布衣,故人不识……竟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酒楼内一眼扫去座无虚席,小九与楚羿于门口等了一阵,才有小二上前招呼。 好容易在楼梯旁边占得一张空桌,只见隔壁桌上独自坐着的,似乎也是个读书的。 楚羿于吃上无甚兴趣,小九看着那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菜名已是晕头转向,最后还是由小二推荐着要了两荤一素三个菜。 等菜的工夫,小九忍不住东张西望,将这酒楼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似乎哪里都透着新鲜。楚羿则默默注视着那少年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便这样再等上个把个时辰,也不会乏味似的。 没多一会,小二手上又端着包子从两人身旁经过,放到了隔壁书生那桌。 楚羿便看着小九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冒着热气的白面大包子,继而出声叫住了小二。 “这包子怎么卖的?” “三文一个,五文两个,七文三个。” 小九听罢,眼前一亮,似乎挺高兴,忙道:“正好正好,我要两个,烦劳帮我包上,带走。” “好嘞!” 这包子都是蒸好现成的,倒是比那点的菜来得还快。 将还烫手的包子直接揣进怀里,小九登时烫得呲牙咧嘴的,赶紧又把纸包掏了出来。 楚羿看得愣神,却听那少年起身道:“公子,我去去就回。” 说着,就拿着那包子,奔出了酒楼。 楚羿目光追着小九渐渐离去的身影,不觉也跟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正逢此时小二端着菜上桌,楚羿便与他打了声招呼,迈步而出。 楚羿只走到酒楼门外便站住了。 不远处,那少年将纸包背于身后,迟疑一阵,便挨着那落拓书生席地而坐。起初那书生仍不理人,小九便一笑,跟人搭起话来。 隔得这距离,楚羿自是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却见书生渐渐有了回应。两人絮絮说了一阵,小九一会点头,一会叹气,随后看着那书生抿着唇,一脸颓丧,方才犹犹豫豫地将那纸包从背后拿了出来。 那书生颇有傲骨,起初自是推拒,却架不住小九一脸诚挚,如此一来二去,到底还是将那包东西收了下来。 两人又是客客气气地相互作揖回礼,小九心安一笑,方才起身朝着酒楼走来。 少顷,楚羿终于收回那一直凝于少年身上的目光,转身朝正在柜后算账的掌柜借了纸笔。随即笔走龙蛇,刷刷点点留字几行,看了看,才将那纸折好。 小九原本低头走路,怎料蓦地一抬头,便见了楚羿立于酒楼门旁。 小九紧走三两步,停于楚羿跟前,正要说话,却被对方递过的字条抢了先机:“除去李总管的打赏,你身上还带着多少银子?” “五、五两。” “取三两出来,连着这字条一起给那书生,便说是借给他的。不要让他过来谢我,这字条,也叫他先不要拆,两个时辰以后再看。” 猝不及防,竟是峰回路转,小九脸上皆是错愕,下意识便道:“当真要借?” 楚羿看着小九脸上似曾相识地表情,淡淡笑道:“有何当真不当真,银子是李总管给的,我亦不过是借花献佛,三两五两实则并无差别,只是要留些银子付这饭钱罢了……况且,好不容易出来一遭,这冰糖葫芦,总是要吃上才好。” 一听见“冰糖葫芦”,小九下意识便瞪了楚羿一眼,随即又窘迫地摸了摸鼻子。 他面上藏不住喜色,从楚羿手中接过字条后,目光又在他脸上流连一阵,方才朝着书生欣然而去。 站在门口,楚羿看着那书生难以置信地从小九手上接过银子,又见小九用手指着酒楼门口的自己示意,眸中不觉便染了笑意。 那书生显然是看到了酒楼外淡然而立的布衣之人,怔忪半天,终是隔着百步之遥,朝着那人躬身一礼。 楚羿面上无波,见状,便也微微还施一礼。 第043章 小九于原地目送书生离去,直到那人身影消没于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方才眉疏目展地出了一口气。 他一回身,没成想竟与远远立于酒楼外的楚羿望了个正着。四目相接,眼眸深深,小九一怔,尚未来得及反应,那人便已背过身去,闪身入了酒楼。 小九连忙跟上,当回到酒楼时,饭桌上的菜已经上齐,正往外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相对而坐,见楚羿垂眸,兀自吃着碗中餐。小九犹疑片刻,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亦拿起筷子。 “公子,吃这个。” 楚羿看看碗中被夹了一大筷子肉丝进来,不禁又抬头去看那十四岁的少年。只见小九笑得美滋滋的,那稍显青稚的脸蛋上嵌着一对大眼,乌黑溜圆的眼珠清亮亮,怯生生的,就仿佛那一不小心窜出树林的松鼠,兔子似的…… 想到这,不知怎的,楚羿嘴角便不由自主抽了抽。于是他略略低下头去,不动声色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吃,不用顾及我。” 少年愣了下,旋即憨厚一笑,亦埋头吃了起来。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闷声不响地吃着饭,在这高谈阔论,划拳行酒的嘈杂大堂内,简直无奇可述。 楚羿即便不抬头,也能觉察到对面那时不时便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少年窥着自己,目光盈动,一瞬不瞬地,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个活人,而是悬着副圣人画像似的,头顶正散发着数道金光。楚羿忽然觉得自己这覆着面具,平凡无奇的脸上都美得开出了花来,寒梅香兰,芬芳四溢,叫人心驰神往,流连忘返。 于是终于控制不住渐渐朝上去的唇角,楚羿猛地一抬头,出其不意对上那两颗黑亮的算盘珠,明知故问:“怎么了?” 小九眨眨眼,还来不及收了视线,就被逮了个正着,面上一热,冲着楚羿嘿嘿笑了:“没、没什么……公子,方才那字条上写得什么?” 楚羿垂了眸夹菜,淡淡回道:“亦没什么要紧的,银子算是借的,总得有个归还之处。只是我无意要他找上门来,偏又不能‘折辱’了他,两难之下,便只得胡乱写上两句应付了。” 小九似有些意外,随即了悟:“原来如此,也难怪要他两个时辰后再拆那字条。” 楚羿不置可否。 那少年目光徘徊在楚羿波澜不惊的脸上,眸间浮光微动,似有言在嘴边,当说不说的,好半晌,方才腼腆道:“子曰:君子成人之美。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推己及人。公子今日行事,实不负君子之名。” 叫他这么一说,楚羿觉得自己今天出门,不是借出去三两银子,而是赠了旁人一座金山。 可无论到什么时候,得闻他人赞誉之言,心里总是受用的。就更不提这少年说话间态度诚恳坦然,叫人不由自主便信了此话确是发自肺腑,并无半分恭维溜须之意。 楚羿停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叹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对这孔孟之道颇有心得,看来李大人府上卧虎藏龙,连手底下的小厮,亦是不容小觑。” 一口饭呛在嗓子眼里,小九咳了半天,满脸涨红,急忙摆摆手:“哪、哪里谈得上心得。就是从前读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字而——咳、咳!”话音未落,便又咳了起来。 楚羿见状,不着痕迹地从旁提了水壶,将倒满的水杯推至少年近前。 少年正捂着嘴咳着,忽然望见面前那杯子,再瞄了眼对面依旧不动声色地之人,方才赧然地端起杯子,遮了脸。 哪成想嘴还没贴上杯口,身后却冷不防被谁撞了一下,小九身子一歪,水竟洒了大半出来。 见状,小二慌忙取了肩上巾子擦拭桌上水渍,满脸歉笑地朝小九点头:“爷,对不住,撞到您了,烫着没啊?” 小九忙摆摆手表示无碍,那小二又连连赔了几句不是,这才转向隔壁桌书生,好言商量着可否行个方便,同他人拼张桌子。 这正当午饭口的时候,满堂座无虚席,闹哄哄一片,倒真是唯独那桌还空着个位置。 书生顺着小二手势朝门口看了看,见那站着的,亦是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便痛快地点了点头。 小二连声道谢,随后三两步小跑离去,不久后便引着那门口之人过来落座点菜。 “爷慢坐,有道是四海皆兄弟,相逢即有缘,看二位模样,定是研究那大学问的!您们聊天,小的插不上嘴,这就给您们上菜去!” 这小二虽然年岁不大,一张嘴却跟抹了油似的,能说会道。两人一桌对坐,互不相识,原本尚有些尴尬,可被人这么一夸,心中竟顿时生出些“研究大学问”之人间的惺惺相惜来。 一拱手,一作揖,攀谈三两句,便知对方同自己一样,亦是今年来京赶考的举子,于是喜出望外下,倒真多出几分亲近之意。 楚羿听那两人闲聊,再瞥一眼对面少年,已是一声不吭地将头埋进碗里,胡吃海塞起来。楚羿微微眯了眼,唇边浅笑犹在,却是不再多言其他。 隔壁两人一个来自江南,一个来自西北;一个刚进京月余,一个已在京中住了三个多月。 官话里夹着方言,有时还得费心琢磨琢磨,才能猜出对方说得是什么。可即便如此,两人聊起留京数日以来的见闻,亦是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尽兴。 一个本已经吃得差不多碗盘皆空,另一个则是饭菜刚刚上齐,后者却盛情邀请前者同食,前者一番推拒,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便又朝小二要了壶好酒。 饭庄酒楼,本就是迎来送往之地。三教九流,龙鱼相混,人多,口也杂。有时候你即便是什么都不想知道,也抵不过一旁有人高谈阔论。那流言蜚语,坊间传闻,便这么不由自主地飘然入耳。 不过这些市井之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多半夸大其词,当不得真。譬如今日里,皇上兴许只是在寝宫里多咳嗽了两声,可明天传到宫墙外,便成了吐血半盆。 捕风捉影之事不胜枚举,不可尽信,却又不可不信。 毕竟无风不起浪,皇城根下的百姓耳聪目明,虽然吐血半盆未必属实,可若听者有心,抽丝剥茧的,总能从中琢磨出个一二来。 一人说这天子脚下真是深不可测啊!从前在家乡,路上碰见个四人轿子都得站下来瞅瞅,哪比得了这京城啊,四人小轿随处可见,时不时还能碰见那银顶黄盖的八抬大轿! 另一人闻言一摆手,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八抬大轿算什么啊,这京中还有人坐那十六人抬的轿子呐! 谁啊?兄台这是见着皇上出行了? 那人摇摇头,故作神秘,非也非也。 那是…… 被问之人看看左右,凑至近前,只摆口型,却不出声。 楚羿纵使不抬头,亦猜得到那叫人讳如莫深之人姓甚名谁。果不其然,少顷便听得另一人直呼天理王法。 罔顾君威臣纲,此等犯上之事,皇上难道不知? 唉!花鸟风月,诗歌琴棋,上位之人荒废朝政数十载,这内外国事皆把持在乱臣贼子手中。官官相护,沆瀣一气,欺下瞒上!哪个不要命的敢把此事往上面捅?再者,圣心难测。皇上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即便知道了,办与不办又是另一回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脑袋啊,总归是待在自己脖子上舒服!! 闻言者遂哀叹,君不君,臣不臣,暗不见天,国无宁日!!流民饿殍,尸骨遍地。水患无人治,饥荒无人管,赈灾粮款皆被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百姓走投无路,多少人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沿路打家劫舍,闹得民怨沸腾。内忧不止,更不提外患虎视眈眈。这大齐两百年江山,危矣! 话至此,两人缄默,皆是满面郁愤,仰屋兴嗟。 先天下之忧而忧,读书人胸中自有乾坤。平日里若不开口,多半只因话不投机。而如今幸逢同道中人,满腹的怨声便似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滔滔不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砭时弊,慷慨陈词,痛斥世道险恶不公。每每说至动情处,竟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方丞相不再,郭太傅又薨,李尧狗贼临阵倒戈,竟是卖师求荣,将丞相之子出卖。 两人絮絮说到当日法场行刑,方公子身首异处,死状何等凄惨,甚至连刽子手如何喷酒,如何落刀,方公子人头如何落地,鲜血如何喷溅都描绘地清清楚楚。 楚羿不觉停了手上动作,状似无意地朝那对面少年瞥却,怎知却正撞见那人眼神闪躲地低下头去。 楚羿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头顶发旋,眸间不由得又平添了几许探究之意。 瓷杯相碰,又是一杯浊酒入愁肠。那自江南而来的书生看着杯底,犹自愁叹:可叹这世道,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浑浑噩噩的,倒真是叫人辨不清善恶美丑。 熟知那西北书生却是摇摇头,从容一笑,清风明月。只听他郎朗开口,声由丹田而出,不疾不徐:人间道,善恶曲直,愚者问人,智者问经,贤者问心。如观雾中明月,夜中松柏,以心为眼,天地自有明镜。 此言一出,江南书生登时双目一亮,惊呼道:此句出于《论道》,莫非兄台亦读过清流先生之著?! 西北书生犹自起身,拱手道:西北赵派! 另一人闻言,大喜,亦跟着站起身来,应道:家师乃沈学衢州派! 师出同宗,亲上加亲,两人同时看向对方抱拳的双手,再对视,竟是哈哈大笑出声。 于是两人言辞间一扫之前的郁愤,话锋一变,竟由国事转而论向沈清流其人。 听二人来往之言,这清流先生,确乃奇人也。其言便如其名,被众人誉为浊世清流。其书中所论,多为儒学的释义与致用。若将孔孟之道比作箭矢,那清流之说便是良弓。弓满箭发,一击而中,直教人茅塞顿开,豁然通悟。 清流笔下无虚言,博览古今,致广大,尽细微,揽括情物,经国济世。其见其识,远超同世之人,细思起来,便是称其一声“大儒”,亦不为过。 只是一直以来,对于沈清流,众人皆是只知其文,不见其人。如此隐蔽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久而久之,大家心中难免都多了几分揣测与好奇。 二人对于清流先生身世,也自有一番热议,甚是推测沈清流便是已故的郭太傅本人。先不提从未有人见过沈清流其人。便是他一介寻常布衣,身无官爵,又是用何手段得太傅青睐,于一夕之间名满南疆北地的? 两人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煞有其事地剖析了半天,多方引证,最后断定,十有*,这个沈清流便是郭太傅化名。 于是江南书生心悦诚服地叹道:若是郭太傅老人家,有此等胸襟远见,便不足为怪了。 西北书生亦点头,又引用了诸多沈清流笔下的文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先生实在叫人心下敬服。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书生相谈甚欢,楚羿与小九则是默默吃饭。只是那两人聊到兴起,时不时便会拍桌大笑,引得众人侧目,小九也不免要停下筷子,无声朝隔壁打量上两眼。 然而可惜的是,本以为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但不知何时,两人聊着聊着,竟因为沈学学派间的分歧而渐渐起了口角。 起因皆因清流一句“明哲保身”。 西北赵派认为清流此语实为对应孟子一句“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若无法左右他人言行,便要洁身自好,不失操守,保全自己,蓄力以备来日。 衢州派则认为,于乱世中,明哲保身无异于袖手旁观,落井下石,已是失节。若为官者皆如此,那臣将不臣,国将不国,天下危矣,实不可取。 两人为这四字争得不可开交,起初还只是蹙眉冷讽,最后却演变成破口大骂。桌子被拍得啪啪直响,两人头顶冒烟,哪还瞧得见之前眉开眼笑的模样!中途,一人还曾离席片刻,待他再怒气冲冲地杀回酒楼时,手上竟是抱着一摞经史子集。“轰”地砸在桌子上,大有要引经据典,雄辩到底的气势。 待楚羿与小九起身离开时,那两人仍是撸了袖子,戳着书页战得如火如荼,不肯善罢甘休。 一脚踏出酒楼,小九又回头望了望,方才迈开步子。他跟在楚羿身侧,闷不做声,似有所思,半天才叹道:“想不到不过几年光景,沈学竟已分出这许多派系。” 楚羿闻言忽然停下脚步,面色古怪,显然略感诧异:“哦?你也知道沈清流?” 四目而对,小九一怔,喉结滚了个上下,遂干笑两声,道:“清流先生大名,京城中人尽皆知。何、何况我于大人府上待得久了,时常听闻大人提及,耳濡目染,所以……便知道一些……” 楚羿睨着小九垂下的细密睫毛,了然地点点头,继而又浅笑着望向前路:“派系之事,自古有之。孔子逝后,因对其语其思理解不尽相同,于是若干弟子门人生出歧见,便渐渐分化出儒家八派。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再加之世人多喜以己言代人言,故而生出诸多学派,便不足为奇了。” 小九沉吟片刻,赞同道:“也是。人人生而不同,若要明白清流先生初衷,怕是只有待他亲自出面讲读了。” 楚羿不语,少顷,忽然道:“你以为如何?” “嗯?什么?”小九茫然地抬头。 “方才那两人争辩之事,你以为如何?” “我?”显然未料到身旁之人会有此一问,小九有些着慌:“我、我从未读过清流先生之著,实不敢妄加评断……”小九面露为难,却见楚羿目光一直不曾离去,似定要从他这里听个答案,于是只得斟酌再三,谨慎道:“只是方才听闻那句‘以心为眼’,细想下来,却是很有几分道理。” 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小九想了想,方继续道:“我、我从前曾听私塾里的先生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前朝叛乱时的事。当是时,叛军再过不久便要杀到城下,京城中人人自危,便有几位朝臣聚在一处商讨前途之事。众人谈及叛军,皆是义愤填膺,誓于叛军国仇不共戴天,若国亡,便以身殉国。其间唯有一人不语,只是默默流泪。可待到几日之后,叛军当真杀进城中之时,当日里慷慨陈词的几人,竟纷纷叩首投敌。唯有那个不语流泪的人,带着家眷自杀殉国了……” 故事说完,小九举目望望这熙攘人流,轻叹道:“我总以为人于这世上,言行当如一。万言难抵一行……独善其身也好,袖手旁观也罢,若一人之行正如其口中之言,便是心安了,又怎用得着同他人争辩?又何况,道存于心,本就是自己的道,旁人又怎么争得去呢?” “争于无争。”楚羿脚下的步子又停了下来,倏忽一句。 小九一抬头,目光中便迎进一双如水般温润的黑眸。少年怔怔地望着那人带着浅笑朝自己伸过手来。 眼看着那只手便要贴上面颊,少年木木的,竟有些不知所措。 “小九。” 将手探进少年发间,楚羿轻轻捉起那不知何时落进发中的枯叶屑:“你可真不像个小厮。” “呃……呵……公、公子说笑——” “去买冰糖葫芦吧。”不等小九话音落地,楚羿已笑着将其打断。 “啊?”小九有点懵。 楚公子似乎心情不错,抬手又摸了摸那腰间的玉佩:“来而不往非礼也……无端收了这白玉,总得有些回礼。好不容易得了李总管一两赏银,若是一文都没花到,确是亏了些。” 小九闻言,却是摆摆手,不甚在意地笑了:“不碍的,不过是支冰糖葫芦而已,不吃也没什么要紧的。” “怎能不要紧?”楚羿微皱着眉,一脸地不苟同:“像你这般大小的孩子,有哪个不爱吃糖的?少年最难能可贵之处,便是心性纯直。懂事虽好,却是不要委屈了自己。” 言罢一叹,遂又伸出手来,一脸慈爱地在那少年头上摸了摸。直摸得那少年瞪大双眼,半天动弹不得,抿着唇,满脸地青红交错。 楚羿看在眼中,忍不住唇角轻扬,随即一转身,竟真的朝那前方不远处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去了。 小九默默跟在其身后,只见楚羿从小贩手中接过冰糖葫芦,又朝那人要了个纸袋。 将一颗颗红圆晶莹的冰糖葫芦从竹签上摘下,再装于袋中,楚羿将袋子递到那少年近前,笑盈盈道:“如此,便是当街即食,亦无不妥之处了。” 迟疑半晌方才从对方手中接过纸袋,不由自主地将袋口收紧,小九满脸涨红,闷声道:“多谢公子……我……我拿回家吃……” 止不住的笑意渐渐由嘴角扩散开去,楚羿望着少年红得有些诱人的面颊,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悸动,竟忍不住再次朝那当街而立的少年探出手去。 然而正当此时,踢踢踏踏,伴随着一阵急碎的马蹄声,前方拐角处忽然传来骚动。慌乱间,只见一辆马车于闹市间横冲直撞,随后一个转弯,竟朝着二人方向飞驰疾奔而来。 事发突然,周遭百姓惊呼间急忙闪避。 小九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高壮的枣红大马蹄下奔腾,尘土四起。尚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经一个趔趄,被人一把拽到了墙边。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险险从身旁掠过,脖颈间灌进凉风,脚下甚至仍能感到一丝震颤。然而除了被人用双臂紧紧禁锢的窒息感外,小九竟未能感受到一丝惊惶。 马车绝尘而去,待没了踪影,四下才渐渐响起不大不小的呵骂声,掐腰怒目的,哀声愁叹的,此起彼伏。 那抱紧自己的人依旧没有松手。脑袋贴着那人胸口,少年耳边尽是惊心动魄的心跳声。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像这般抱在一处,来往行人时不时投注而来的一瞥实在叫人心里不自在…… “公子……”于是小九有些尴尬地抬头,正要说话,却见楚羿凤目圆睁,目光仍一瞬不瞬地停驻在马车消失的方向。 他面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嘴唇青得发紫。隐隐地,小九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人全身正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少年惊觉有异,神色不觉间便凝重了几分,他又连唤了几声“公子”,楚羿方才回过神来。 “我、我没事。”小九扯开嘴角笑笑,见那人仍不说话,不免焦虑:“公子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楚羿额前一层虚汗,目光冷凝,仿若大梦初醒般直直盯着面前少年,片晌后松了双手,才略失神地应道:“无事……走吧,回去了。” 阴云未散,楚羿惨白着一张脸迈开步子,此后一路,便是一言不发。 小九跟在一旁,突然见其背后青衫上隐隐渗出星点血迹,于是眉心一皱,知道是那人背后未愈的伤口又裂开了。 第044章 京中入了腊月,又接连下了两三场大雪,便一天比一天更冷。 天寒地冻,万物不生,放眼望去只有毫无生气的白,瞅上一眼便教人一路哆嗦到骨子里去。这时节里,连坐在炕头上缩着手都嫌冷,直恨不得披着棉被过日子,若非不得已,只怕是没人愿往那冰天雪地里去。 可这凡事总有例外。自李总管那得了一两赏银后,迎春倒是比往日更勤快了,想来亦是知道如今院子里住的这位爷同从前那些个油头粉面的都不一样,好生伺候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于这吃穿用住上,反而越发的精细周到了。 她晌午吃过饭便出了趟门,再回来时,除了日常吃用所需,手中竟还多了几枝腊梅。 将那含苞待放的腊梅插于花瓶之中,迎春敲敲书房之门,便满面笑意地将花送至了楚羿面前。 “公子,我方才出门,没想到竟遇见卖腊梅的。今年山上的腊梅开得早,这大冷的天里,难得瞧见些娇艳颜色,让人看了就喜欢,所以我就买了几枝回来,想着放在这书房里,公子若要是看书写字累了,便抬头看上两眼,说不定能解解乏呢。” 小姑娘家千伶百俐,若当真对谁上了心,那也是八面见光的玲珑心思。 楚羿便默默看着她在书案前摆弄花枝,时不时笑语两句,那声音当真如银铃般清脆悦耳。 迎春年纪同小九相仿,十五六的模样,语态动作都透着小女儿的娇俏天真。眉如细柳,眼如杏核,若是粲然一笑,红润的脸颊上便会陷出两个深深地酒窝来,煞是可爱。 迎春对着那修剪好的腊梅左右端详着,一不小心便被那过长的花枝勾下一撮头发来,她便随手将之掖入耳后。 楚羿目光随她手势而上,不经意一瞥,便瞅见那浓密乌发间一只小鲤鱼正从木头浪花里蹿出半个身子。 楚羿垂了眼帘,片刻,淡淡开口:“小九呢?” 迎春一怔,转身朝窗外看了看,随即也是一脸疑惑:“诶?怪了,刚才还在外面劈柴呢,怎么这会便没动静了……公子,你找他?若是找他,我这便叫去!” “不必,我只是问问。”楚羿言罢,便将那桌案上摊开的书页重新捧至近前了。 迎春见状,便识趣地一笑,万福道:“那迎春就不打扰公子看书了,有事公子再唤我们。” 迎春离开后,书房内再次恢复到最初的安静。屋内生着火炉,阵阵暖意直烘得人昏昏欲睡。楚羿将手中史书翻过两页,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几枝尚未盛开的腊梅上面。 鹅黄色的花苞团团簇簇,暗香浮动,确是为这萧索冬日平添了几许生气。 他手指轻敲书案,似有所思,只是未来得及细想,便被窗外一声怒喝打断。 “小九!!李久财!李久财!!你给我滚出来!!” 迎春怒气冲冲地从灶房夺门而出,站在院中大喊了几声,见没人回应,这才撸了袖子冲了出去。 没多少工夫,楚羿便听见院门再次被人一脚踢开,迎春一手叉腰,一手揪着小九的耳朵,将人从外面提溜了进来。 “哎呀哎呀——松手、松手!!”小九侧着身子猫着腰,口中哀嚎不断。 “叫得跟杀猪似的!!有那么疼嘛!!”嘴上虽仍不依不饶,迎春撇撇嘴,却是松手放了小九一条生路。 “你、你、你这丫头!实在、实在——”小九捂着耳朵,气得满脸通红,却是讷讷了半天,亦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实在如何!?莫非还想骂我不成?”迎春一瞪眼,调门又拔高了一截:“姑奶奶还没问你呢!我那厨房里放着的卤鸭掌都到哪里去了?” “吃、吃了……” “胡扯!!”迎春一跺脚:“我卤了四十多只鸭掌,你一个人全吃了?那都够你放屁崩出个鸭子来了!!” “……”小九不言语了。 “说!是不是又拿出去分给瓦匠刘他们了?” “……” “你有记性没有?我都跟你说了好几回了,叫你不要将这院里的吃食拿出去分,怎么还这样?你们藏得好啊,吃鸭子都不带吐骨头的!” “我、我早上本来就是出去看他们下棋,而后听刘师傅他们闲聊,说是都好几天没人找工了……这天冷风寒的,就这么在外面守着,馒头都不舍得吃,怪不容易的。后来我记起你说那鸭掌是专门留给我的,所以我就——” “说是留给你的,那是让你吃的!我说让你拿去分了吗?!”迎春杏眼一翻,朝那高高的墙头瞄了一眼,随后刻意拉高了嗓门:“咱们这些人啊,生来就不是小姐少爷的命,投生到这世上就是来吃苦受罪的,谁比谁过得舒服啊?!怪谁?怪命!!怪咱命不好!就冰天雪地里等工苦?起早贪黑伺候人就不苦了?外面大街上要饭的就不苦了??苦的人多着呢!你管得过来吗?还是自个管好自个吧!” 小九见状急了,忙摇头摆手地求她小声些。孰料正是此时,石墙外却传来几名男子爽朗的大笑,不知他们正聊些什么,却是笑得畅快非常。 迎春听闻这笑声,脸上登时被蛰得青一阵红一阵的,抿着唇,恨得牙根痒痒,偏又无计可施。 “迎春……”正这时,小九却语中带怯地开了口。 “干什嘛!!”迎春没好气地吼。 “你簪子要掉了。”小九指了指她头上。 “……”迎春深吸一口气,白了那少年一眼,忽然有些泄气地道:“那你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帮我别上?” 小九面上有些为难,迟疑一阵,终还是依迎春所言,凑至她跟前,抬手去别那木簪。 “轻点!你扯到我头发了。”迎春蹙着柳眉“嘶”了一声。 小九紧忙松手。然后手中握着木簪,望着姑娘家那梳成花苞的头发,一时间不知该从何下手。 “笨手笨脚的!”迎春撇着嘴嗔着。只是眼角余光瞥着少年那近在咫尺的面庞,再垂首,不知怎地,嘴角却不自觉地轻翘了起来。 迎春摸摸自己有些发热的脸蛋,娇声催促:“你别好了没有啊?” “马上、马上。” “诶!我说……” “啊?” “你看我……戴这个簪子好看吗?” “呃……好看……” 于是迎春甜滋滋一笑,脚尖一蹭,又不着痕迹地朝小九身边靠了靠。 “你老实说,你这次从家里又跑回来,是不是——”她一张嘴,正欲再说些什么,不料却被忽然从书房内传出的人声打断。 “小九。” 那人声音不大,淡淡的,没什么起伏。然而小九闻见那声轻唤,却当即便将手中尚未别好的木簪送回了迎春手中,转身朝着书房而去:“公子叫我,这簪子你自己弄吧。” …… 望着小九一路小跑而去的身影,迎春手中握着那“鱼戏浪”,刚刚消下的火气又“腾”地一下冲上头顶。 “公子方才唤我?”推开书房房门,小九探进半个身子,便看见楚羿坐于桌案前,用手支额,似正在闭目养神。 楚羿循声睁开眼来,朝那粗布少年身上漫不经心地一瞥,随后目光便又淡淡落到桌上摊放着的那本《资治通鉴》上。 “嗯,书看得有些乏了,想找你来念于我听。” “好啊!”一听是此事,小九似十分高兴,当即便爽快应下。 他三两步行至案前捧起书来,略略扫了两眼,那满含着笑意的眼眸便转而凝向楚羿,半晌才复又转回书中:“便是要接着《唐纪》往下读吗?” 楚羿闭目不语,少顷,喉间含糊一声,便算是应了。 小九于是拉过一旁木椅,挨着楚羿坐好,这便朗声诵读了起来。 书中正讲到贞观治道。太宗知人善任,虚己以听,归美群臣之举皆令后世崇拜敬仰。 帝王勤勉,官吏清廉,太宗与诸贤臣共同缔造出了大唐一片繁荣昌盛之景。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 “罢了,不必再往下读了。” 书里,李世民正令封德彝举荐贤才,只是未等小九将太宗的话读完,楚羿已百无聊赖地将其打断。 “篡史乱国,犯上逼宫,复辟旧贵,寒门学子报国无门,方有武曌之乱。太宗所为,与诸代帝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唐江山三百年,乱日如彼其多,治世不过数载。贞观治世区区十四年,犹如昙花一现。夜不闭户,四海来朝,史官笔下所记之盛世之景,有多少出自太宗授意尚不可知。陈腔滥调,过甚其辞之事,读来实在无味。” 小九怔怔地,似惊诧于楚羿口中那个与众人所述截然相反的唐太宗,许久方才合了书页,瞪大了眼睛呆呆道:“那……公子想听些什么?” 楚羿沉吟片刻,不甚在意道:“便挑你喜欢的读吧。” 这世间最不随意之事恰恰便是这“随意”之事,望着楚羿那一旦少了几分悲喜便精致得稍嫌冷漠的侧颜,见其话音落后便不再言语,小九踌躇一阵,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 偌大的书架立于面前,其上各类经史典籍一字排开,单单是书名,便看得人眼花缭乱。小九视线徘徊其间,好半晌,才从中挑了一本出来,随后转过身向着楚羿有些讨好地问道:“《墨子》可好?” 楚羿冷哼一声,不屑道:“区区江湖帮派,一群乌合之众,不成气候。” 小九那尚端着书的手滞了滞,眉心一蹙,少顷却还是默默将那本《墨子》还了回去。 “《三国志》如何?” 见楚羿对此无异议,小九这才取过书来翻开,自魏书董卓传读了起来。 抑扬顿挫,朗朗书声,这静室内一人垂首念着,一人撑腮听着,倒真有几分详宁和悦之色。 可惜好景终不长,读完董卓袁绍二位,便该到飞将吕布了。哪知小九一句“吕布字奉先”还未落地,便已被那久未言语之人懒懒截断。 “除武勇外一无是处,吕布传便不必念了。此人轻狡反复,惟利是视倒也罢了……虽说‘食色性也’,然而区区侍婢,亦能入得其眼,使之与其私通……此人好色,竟到了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单是想想,便叫人倒尽胃口。” “……”小九眉心间沟壑又深。 他从书中抬起头来,见着那人漫不经心地望着桌案上的鹅黄花苞,唇边似着一抹讽笑,于是少年嘴唇动了动,终是一声不吭地将那吕布传翻了过去。 然而再往下读,不单单是吕布遭殃,就连其余诸位能臣义士亦未能在布衣公子嘴下逃出生天。这史书里的英雄枭雄,一个个看过去,竟成了一群酒囊饭袋。更不提其言辞,极尽刻薄之能事,偏偏又句句有凭有据,且不带半字污言秽语,直教闻者七窍生烟,却又无从辩驳。 小九脸色便像是吃了颗苍蝇,端着书册的手隐隐有些抖。只见那少年双唇紧抿不语,胸口起伏,似正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只见他深深出了一口气,方这才合上书页,道:“公子既然不喜,那不如换本书吧。” 话音未落,楚羿便看着那少年“腾”地站起身来,两步移至书架前,将那书册插回,遂又取了新的下来。 小九手中拿着那一本《唐诗》,亦不再询问那人意见,便径自翻开书页念了起来。 七言五言,平仄声韵,其实说起来无非是文人间的填字游戏。花鸟风月,春怨闺情……纵使遇见几句差强人意的,笑笑也就过了,远不到叫人口诛笔伐的地步。 可眼前这布衣公子却是一口好本事,偏生能从那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上嘴唇碰下嘴唇,这花鸟风月从他嘴里出来便成了矫情,春怨闺情便成了艳俗,就更不用提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怀古诗,只一句“无能”便统统打发了。 管它是诗圣诗仙诗鬼还是诗魔,自那人嘴下走上一遭,活像是被人生生扒了层皮去,简直一文不值。 小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啪”地一声将那诗集狠狠扣合。 于是原本于案前闭目假寐的公子悠悠一抬眼,朝那似正磨着槽牙,横眉怒目的少年瞥去。 “公子,小的没上过几天学,读过的书只这些了,其他书文里生僻字太多,小的不认识,亦帮不上公子什么忙,便不打扰了。” 斜着一双丹凤眼睨着那少年从木椅上起身,楚羿唇边挑起一抹似讽非讽地浅笑:“不教百家姓,不教千字文,对着半大的孩子竟是用《资治通鉴》《三国志》启蒙,你那学堂先生倒是颇有大家风范。” 像是没见着少年胸膛起伏,狠狠深吸了口气似的,楚公子轻描淡写地继续道:“亦无妨,你只管接着念便是了,我虽不好为人师,但若遇到生字僻字,倒也可为你讲解一二。” “……”小九站在原地不语,那目光却像火钳一般,直勾勾迎向那布衣公子,似要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 “呵,不知飞白这是要讲解什么?” 正当两人你瞪着我,我瞅着你,僵持无言之际,书房外却传来一声笑语,随即门帘便被人从外撩起,时隔多日不见的李大人已是举步入内。 一阵冷风随着李尧动作灌入内室,带进几许寒凉。仔细看去,那人罩在身外的青色斗篷上,竟是沾了细细一层雪花。 窗外天色已是暗沉,看来又是一场雪落无声。 与李尧目光相对,楚羿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书读得乏了,便叫小九过来念于我听。” “原来如此。”李尧点点头,于是带了几分好奇地踱到小九身前,亦未去看那小仆面上神情,便径自将其手上之书抽了过来。 看看封皮,李尧笑了:“飞白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小九虽是上过几天学堂,可读得也不过是些《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启蒙之书,这《唐诗》对他来说自然艰涩难懂,纵是你愿意讲解,这孩子只怕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正所谓赶早不如赶巧,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既如此,不若我念与你听?” 李尧笑意未减,目色温柔,说着已是代替那少年坐到楚羿身侧的木椅上。只是他虽手中握着书,目光却是贪婪地凝在楚羿面庞,便像看不够似的,一刻不肯移去。 李尧轻叹一声,百种滋味入肠,一时便不由自主抬手,想去轻抚那人清瘦面颊。只是他手尚未触碰到那人,便觉察到那人目光越过自己,竟是一直停在自己身后某处…… 于是李尧一回身,便见了那粗布短褐的少年仍直楞楞地站在原地,正望向他二人这边。 平日里最是会分辨时机场合的小厮,今日怎么变得如此不长眼色,不知进退?想到此处,李尧不由得眉心微微一蹙,深声吩咐道:“这里再无他事,你下去吧。” 听闻主子命令,少年脚下却是迟迟未动。他那黑而清亮的双眼迎上李尧略显不耐地视线,带着些许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又捕捉痕迹地瞥向一旁的楚羿,只见对方状似无意地垂下眼去,不再看他……少年眸色微黯,嘴唇轻嚅,终是冲着二人行礼,躬身退下。 第045章 “……你瘦了。” 只剩下二人的书房内,李尧没有再抬手,却又重新将对面之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叹息中带着一丝无奈。 于是楚羿收回那凝着于书房门口的视线,继而望向眼前这已有多日不见的李尧。 眼窝微陷,双颊轻凹,衣衫宽垮……楚羿想,要说瘦,只怕眼前这人才是瘦得厉害的那个。今冬正逢皇太后七十寿辰,皇上欲大庆,各路人马来朝,宴飨庆典,又恰逢春试在即,礼部上下估计早已忙了个人仰马翻,头不沾枕。 加之此人如今于朝中身份尴尬,太傅党人不齿其倒戈之行,萧党又对其言行时刻提防戒备,若要打开这孤立无援之局面,只怕私下里少不得要摧眉折腰,左右应酬。 只是这人瘦归瘦,精神倒是比在九霄镇时更抖擞了几分,目光如炬,流露着熠熠锋芒。似乎这些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不过是红炉中的炙火,只为了将那生铁百炼成钢。 楚羿静静看着他,心中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似乎生来便是注定要在这权势之路上行走博弈的。 “大概是水土不服吧。”楚羿说完想了想,连自己都不禁要笑了。随后他见李尧脸色因着自己这话变了变,楚羿唇边终是不由得浮上一抹讽笑。 当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今他二人之间,竟已到了这般草木皆兵的境地。 “飞白,早先遣去临河村的人手已经回京了。” “哦?”这倒是出乎楚羿意料之外。自那日向李尧开口到今日,细算下来也不过二十余天,倒是比他先前所料想得更快了几分。 见楚羿坐直了身子,李尧心知此事对那人来说尤为重要,也正因如此,他当初才会将之当作十万火急之事,即刻遣了手下去办。只是有时尽了人事,结果却总难如人意……李尧一叹,道:“临河村人对飞白还是颇为敬重的,飞白走后那老屋并未有人为损坏,其内的摆设物件亦没有擅动的痕迹。只是我手下之人入内里里外外仔细翻找后,却并未发现飞白口中所述之红色香囊。我派去的人也里问过村长及一些在学堂里上学的孩子,他们私下里打听了一番,亦是没听说村内有人见过此物……我手下之人不敢耽搁,遂遣了一人回来报信,其他人则留在村子周围继续打听。若有消息,自会回报。只是不知飞白心下是否——” “叫他们回来吧,不必再寻了。” 此言显然在李尧意料之外,他不禁一怔,朝那说话之人望去。 天色暗沉,这静溢的房内只有一盆炭火于当中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楚羿一张俊颜隐于幽光明灭间,竟一时叫人无法看个真切。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是微光下那人唇角轻扬,竟隐隐透着一丝……欣喜?! 没来由地,李尧感觉到胸口处传来闷痛,当初因那人开口相托而奔涌而出的喜悦顷刻消散无踪。他费尽心力讨好,却终究越过那人心墙。 “飞白。”李尧不由自主地出声,随即便如愿地见那人又将注意力投注到了自己身上:“飞白说那香囊是令堂留下之物,那方夫人如今——” “怎么?莫不是萧贺杀了一个方弈不够,如今又惦记起方相夫人了?”楚羿缓缓勾起一抹讽笑,一双凤目却是冷冽如霜,凌厉如刀,一眼扫过,便割得人血肉淋漓。 …… 李尧与那目光对望,以为自己就要被刀刀凌迟,良久,方才哂笑一声:“再三曲解均存心意,飞白又是何苦?”他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一张口才发觉喉间早已被一股热意梗住,说出话竟是变了腔调:“我寻一人寻了十年,如今终于寻得,不过是想知道他这些年如何,究竟遭遇了什么而已。我不得已做了不当为之事,却从未为此沾沾自喜,反而夜夜辗转。我自从与那人相遇之后,只做过这唯一一件错事,我已竭尽所能补救,可那人却始终不肯原谅,甚至不肯用从前那般态度对我。飞白,你说我究竟应当如何?” 楚羿漠然望着李尧渐渐泛红的眼眶,静默不语。 这世上,有人以为猜不透他人言语真假才是人心最可怕之处。却又哪里知道当一人能清楚分辨对面之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时,才最是叫人唏嘘胆寒。 李尧之言句句是真,却又句句有假。可这真里混着假,假中掺着真,到最后,真的便也不值什么钱了。 世人谈情相交,也许七分真意便可,只是他眼里容不下沙子,若不是以十分真心交付,他便一分也不会给。 楚羿垂下眼帘,听着自己如止水般的心湖,想着自己或许当真无情亦未可知。 “李尧,我心中对你并无恨意。趋利避害,趋吉避凶。当日境况下,若换做是我,或许也会做出与你相同之事。只是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不恨而已。” 李尧对着面前那人,终是惨淡一笑:“你我之间……当真毫无可能吗?” 楚羿不答,半晌后再开口,却是对着花瓶中那几枝娇客:“京郊栖凤山上的腊梅这几日便要开了。“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遂又一笑,继续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争芳尘。梅兰竹菊中,我记得皇上最喜欢的,便是这梅了。” 李尧眸间闪过一丝困惑,却只是默默听着那人徐徐道来:“我少时倒是常去那栖凤山上游玩,只记得山上风景秀美异常,空气清冽,花树芬芳,因常有京中王孙公侯前往,故而那凉亭石阶亦是修得精巧讨喜。尤其是那山上视野极好,每每登高远眺,便可将京城之景一览无遗。要说这景中气势最为恢弘,一眼便可辨认的,便是大齐皇宫了。琉璃瓦,朱红墙,大气磅礴,尽显皇室威仪。只是不知这许多年过去,再登那栖凤山,俯视而观,是否有其他宫阙府邸可与之媲美?” 李尧一瞬不瞬地盯着楚羿于微光下,状似漫不经心地侧颜,眼中忽有精光闪现,于是不动声色道:“如此说来,这萧相府邸倒是不遑多让,亭台楼阁,占地千顷,正殿偏殿相加,房屋不下数百。更不提去年于府邸后新建的玉清园,工程浩大,销金数万。园中假山石林,古木参天,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当真人间仙境。若从那栖凤山上向下望去,倒叫人想忽略都难。” 楚羿闻言,倏忽一笑:“听说两年前皇上于城外的那处避暑山庄走了水,房屋烧毁了大半,皇上曾责令工部修葺。可是这工部尚书似乎忙昏了头,只记得带着一干工匠帮着萧相建园林,两年过去,那山庄倒是连一个屋角都未补全。那处山庄建成十几载,皇上似乎也只曾去过两次,想必当年那修缮之令下过之后,没多久便连皇上自己都忘了。可有人忘了,却总有人记得。” 李尧垂眸,言之凿凿:“皇上会记起来的。” 楚羿沉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假使有一天皇上去到了那栖凤山上赏梅,不经意见识了萧府气派,又恰巧想起了他那无人修葺的避暑山庄,于是心里对那萧党生出些间隙来,可即便如此,他亦未必会有所动作。 “我明白飞白意思。”李尧长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与萧党之争,便如滴水穿石。自尚书案后,经历了这一遭四面楚歌……我已彻底醒悟。树大根深,纵使集结众朝臣之力,想要在几年之内扳倒肃清萧党,也根本是痴人说梦之事。”李尧一顿,苦笑,“此次回京,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仗我如今尚且年轻,即便是熬,也可将那萧贺熬死。” 言罢,李尧脸上又升起希翼,他不禁小心试探道:“只是飞白如今肯同我说这些话,可是已愿意留在这京中?” 楚羿笑:“你将我藏于这院落之中,却并未限制我出入自由,不正意欲为此?”市井龙鱼混杂,消息灵通,所谓大隐隐于市,无非如此。李尧不囚他,自有不囚他的用意。 可惜,李尧却实实在在是高看了他。 见李尧仿佛又要出口解释,楚羿摇摇头:“我已是死过一次之人。而如今既然活着,纵使做不成方弈,却总要活得名正言顺,才算得上是真正活着。” 李尧眉心微皱,不禁揣摩起其话中之意:“飞白可是有入仕的打算?虽然如今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只是来日方长,或许——” “天下人皆以为我父亲因萧贺谗言而死,然而聪明人却只消一眼,便知想取我父亲性命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萧贺……大齐与我有杀父之仇,我又如何能为仇人效命?” “那飞白意思是……” “并无把握之事,现在说来为时尚早。” 李尧叹:“飞白终是不肯信我。” 楚羿却淡笑一声,抬起头来:“你也并不信我。” 四目相对,定定望进彼此中眸中,两人似乎皆企图借由这双锐眼潜入对方内心深处探寻一番,由此来作证自己心中所想。 倏忽间,门外隐约传来一丝响动,李尧当即有所警觉,旋即一回身,便悄无声息地朝着门口而去。 他于门前静立片刻,忽然猛地撩起门帘将门拉开,当下便捉了门外之人一个猝不及防。 “你在这里做什么!”李尧眉心紧蹙,一双鹰目盯着面前之人,厉声而喝。 “哐当”一声开门声,小九初时于门后,被李尧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他于惊吓间连退两步方才站稳。只见他双眼圆睁,一瞬不瞬地望着一脸阴沉的李尧,半晌方才垂下头去,握紧手中的药罐与细布,闷声道:“我来为公子换药。“ 李尧未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来。 “让他进来吧,是我吩咐他每天这个时辰来换药的。他大约是见了你我二人一直在这书房之中,一时为难,不知该不该打扰了。” 楚羿难掩眸中笑意。他于案前而坐,由此看去,因着李尧以及门帘遮挡,他并未能看见小九身影。 然而只是这样听着那少年声音,想象他此时动作情态,眼底笑意便不禁更深。 听闻楚羿开口,李尧面色稍缓。他侧身为小九让路,目光却一直胶着在那不曾与他对视的少年身上。直至少年将手中的药罐细布皆置于书案之上,方才缓缓开口:“我手边尚有些公事要办,不可久留,便先走了。飞白若有事只管吩咐给这些下人,我亦会时常遣李贵过来……小九你好生侍候公子,不可怠慢。” 小九本来正弯腰准备药布,此时听见李尧招呼,手中动作一滞,随即便背对着主子应了声“是”。 再次望向楚羿,李尧放柔了声音:“飞白,我改日再来看你。” 李尧走后,小九终于不再跟桌案上的细布条较劲。他两步行至火炉前,又添了些炭火进去,见炉中火势转旺,方才重新回到楚羿跟前。 楚羿不说话,见那少年走近了,便自觉地抬起双臂。 少年板着一张脸,见状更是抿起唇来,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俯身去解他衣带。 李尧早先请来的老大夫年岁已高,腿脚不便,自小九来到这院中之后便将这换药的活计转交到了少年手上。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小九将这门“手艺”在他身上反复练习了十几回之后,如今看上去也终于像模像样了起来。只是回想起那些“练习”的过程,楚羿仍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心境。 上衣渐褪,楚羿目光不动声色地追随着那少年忙前忙后,盯着他那时不时眨动地睫毛,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嘶——” 只是乐极容易生悲,背后的药布扯动伤处,还是让他忍不住泄出一丝痛呼。 “疼?”小九闻声,紧忙又将手上动作放缓了些。少年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揭去那旧药布,刚轻轻揭下一点儿便又问:“这样疼吗?” 楚羿皱眉,觉得那少年拆药布就好像在剥那端午节的粽子。生怕剥得快了,粽叶便会粘着黏米一起下来,于是只得慢慢慢慢地剥。 可是他背后的伤口不是粽子啊……新结的痂就这样被缓缓地一点点地撕下,其过程简直就像是另外一种折磨。 楚羿额间冒汗,想开口要他学那小药童拆得快些,可话到嘴边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又默默咽下。 “不疼。”楚羿对着一脸关切的少年摇摇头,在心中无奈叹息。 除了背后两道新又裂开过的伤口,身上其他伤处虽未痊愈,但处理起来倒当真没有多少痛楚。楚羿有了闲情说话,便垂了眼帘,状似无心道:“我们说的话你方才都听见了?” 少年一抬眼,目光闪烁,随后便又低下头去,踟蹰半天才道:“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楚羿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继而冲着少年点头:“嗯,我是信你的。” 小九不语,只是为他小臂上的伤处敷药,然后又取过细布。 “公子可想离开此地?” 楚羿饶有兴味地抬头:“怎么?你想帮我离开?那你又该如何?” 闻言,少年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语焉不详:“公子不用顾虑我,只要你想离开……” 楚羿笑意未减,望着少年,目光中既有无奈又有些难以辨认的东西:“我不想离开。” 他稍作停顿,遂轻叹道:“我此前从未想过要回到这京城中来,只是如今既然来了,暂时便不打算走了。” 左手臂上的伤口终于包扎完毕,小九托着那手臂,视线往下,便瞥到了那人几根修长的手指。甲床因着淤血而乌黑一片,小指上的指甲甚至已经脱落,如今新指甲歪歪扭扭的,才刚刚长出二三分来。 小九长出一口气,闷声道:“你可恨李大人?” 一个小厮问一个外人恨不恨自家主子。楚羿没去想这事听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议,反倒于心中苦笑不已。 这问句似曾相识,似乎李尧亦曾问过,然而自己当时虽有回复,平心而论,却不过是一时讽嘲之辞。 “不恨。”楚羿由衷道:“他做他应做之事,对我如此,对他自己也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晌无言,小九忽然道:“人……不能什么都有。” 楚羿垂眸沉吟,继而幽幽叹了声是。 是啊,人不能什么都有。 两厢无言,小九帮楚羿将衣衫重新穿好,正准备将药罐扣合连同剩下的细布一并收走,孰料手臂却被人一把捉住。 少年不明所以,却是顺着那人意思,再次被拽到他身前。 眼看着手里的药布被人取走重又放回桌案,掌心朝上,两只手就这么被人托在了手中。 默默看着掌心里的这双皴红粗糙的手,那手指与掌心间不但有薄茧,甚至有许多地方因为扎进了木刺而肿胀未消,楚羿想起院中不知何时便不见了踪影的木头山,不禁用指腹轻轻摩挲起那虎口处的裂伤来。 掌心微痒,小九心头一跳,当下便要将双手抽出,不料却被那人握得更紧了。 少年见那人重新打开药罐取了伤药出来,随后一点点仔细涂抹在他红肿的伤处……看着看着,便不禁有些面红耳热,于是只得两眼瞪着脚尖干笑:“唉,不碍事的,只是木屑扎的,过两天也就好了,不用药……” 可惜那人置若罔闻,连应都不应,于是少年便也渐渐不作声了。 “小九。”一道一道地在那手上缠上细布,过了许久,楚羿方才开口出声。 “嗯?” “你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去世的吗?” 未等小九回应,楚羿便径自道“我母亲……我娘是我——” 只是话至一半,却又戛然而终。 嗤然轻嘲,楚羿复又抬起头来,望向少年索然一笑,满目苍凉。 “我同你说这些又做什么呢?” “公子……” “去吧,我想再看会书,晚膳时叫迎春过来便可。” 楚羿言罢便对他不再理睬,只留小九在原地伫立片刻,随后点燃了书案前的蜡烛,方才悄然离去。 第046章 ——李尧只做应做之事,对他人如此,对自己也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要印证楚羿口中之言似的,此后未过多久,礼部李侍郎要迎娶萧氏长女的消息便在这京城之中铺天盖地炸开了。 街头巷尾,时不时便会听人论起此事,一时风头正劲,竟盖过了皇太后的七十寿庆。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可这天经地义之事如今放在李侍郎跟萧丞相之女身上,便不免叫人拿到嘴边上来细细琢磨一翻。 丞相爱女配礼部侍郎,说来倒也门当户对。可若较起真来,依仗萧丞相如今于朝中之势,纵使李侍郎家家境殷实,亦算是高攀。 这京城中皇子王孙,年轻才俊比比皆是。李侍郎家虽可谓富甲一方,又是书香门第,但跟这皇城世家比上一比,便真没什么显赫之处了。 只是对于丞相肯将爱女“下嫁”,众人似乎并不意外,倒是侍郎肯娶,才真真是叫人瞠目。 据说萧夫人当年剩下女儿时,女婴便有先天腿疾,不利于行,身体也羸弱得很。可女儿生来乖巧伶俐,容貌又肖似萧夫人,秀美端庄,所以萧氏夫妇爱如掌上明珠,加之女儿渐渐长大,举止从容,勤敏聪慧,擅书擅画,通晓音理,便更是成了萧丞相的心头肉,疼宠到了骨子里,就是连其后出世的儿子,所得之宠爱亦未胜过其姐十分之一。 萧贺常叹,惋惜自己这女儿今生投错了胎,偏是生作了女儿身,不可像男子般抛头露面。 得女如此,亦算人生一桩幸事,只是萧贺此生所为之恶,就像是要全报应在他女儿身上似得。女儿家正豆蔻的年华时,竟是莫名染了天花! 虽说后来得幸从鬼门关拉回一条命来,但这原本如花似玉的脸却是毁了。坑坑洼洼,没一处完好的地方。 一个女儿家,满身满脸的痘疤,又是个瘸子,即便是丞相女儿,又家世显赫,可真要娶回家里做媳妇儿……这亦是要琢磨琢磨的。 何况这年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读过太多书的女人总是显得不安分了些,让人放不得心。 故而这京城里王孙贵胄,青年才俊虽多,可对丞相之女却是鲜少有人问津。 其实萧千金眼看着二十有五,至今未嫁,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这里面也少不得萧丞相的功劳。 丞相之女鲜少有人问津,却并非没有,只是面对上门提亲者,丞相的条件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我萧贺的宝贝女儿只能做妻,不可做妾!并且娶我女儿进门后,家中不可再纳其他小妾,更不可流连烟花之地。 简直岂有此理!! 这丞相口中的第一条倒也尚在情理之中,可后面几句实在荒唐至极。娶妻相貌无盐不算,连纳妾之事都要被丈人管制过问,这是哪朝哪代的历律?当今大齐,就是驸马爷纳妾,公主亦是不会不许的,区区一个丞相之女难道比公主还尊贵? 何况此事关系传宗接代,若丞相之女嫁进门后一直无有所出,莫不是就要绝后? 萧丞相未免也太霸道了些吧!当他女儿是什么?天上的七仙女儿吗?既然如此,不娶萧家之女便也是了! 这些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自是不肯屈尊,再剩下些有意攀附的小门小户,萧丞相自己又看不上眼,于是这爱女婚嫁一事,便是一拖再拖,拖到后来,杳无佳信。 如今可是倒好,凭空蹦出来个礼部侍郎,直言要娶萧家大小姐啊!明知娶了这姑娘此生便要同个丑物相看一世,又不能纳妾,婚后日子简直跟和尚无异,却还是义无返顾地遣了媒婆登门。 有人说,这李尧可真豁得出去,巴结丞相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厚颜得叫人瞠目结舌!枉他李家书香人家,世代为官,竟是出了这么个趋名逐利,寡廉鲜耻的东西! 真不知远在京外的李老爷子要是知道自己儿子居然娶了这么一位霸道的儿媳进门,是不是要气得背过气去! 于是又有人说,这李侍郎配萧相女却是半斤八两,什么锅配什么盖。姓李的眼看着三十而立的年纪,却是一直未娶,家中无妻无妾,此中蹊跷,又有何人想得? 如今京中男风盛行,据说……这李大人便是此道中人呐。 娈童男宠之流,平日里玩玩倒也罢了,终是无伤大雅,可若是而立之年仍未婚娶,那便有违伦常了。 说不定这李尧对着女人当真“不行”啊…… 于是有人冷笑,出卖恩师,害得方丞相之子断头城下还不算完,如今竟又做出如此趋承谄媚,令人不齿之事……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如此看来,此狗男女一处,竟当真是天生绝配了。 见这几位聊得热火朝天,终是有人神秘兮兮地插言道:“可我怎么听说……方丞相之子其实并未死啊……” 这京中流言蜚语,叠叠层层,永无终日。可大家关起门后,过得还是自己的劳心日子。 眼看着到了年底,春节将至,除旧迎新,于是该掸尘的掸尘,该置办的置办,家家户户都里外忙碌了起来。 不过近些时候,自从有天清早拿着扫帚清扫院子,冷风吹过,于是不自禁缩着脖子打了寒颤之后,小九的日子倒是比原先更清闲了。 那楚姓公子三五不时总是召他进屋伺候。若是在书房画画练字,便叫他进来研墨;若是下棋,便要他于一旁端着棋谱;若是读书……自然是叫他过来念与他听。 至于这最后一件,起初小九是不肯的。木着脸盯着楚公子一张花容月貌,一口咬死,只说自己不识字,读不好。 “你只管读,我不作声。”于是楚公子如是说。 小九微微眯了眼,不说话,只是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有前科的楚公子被人用眼神如此质疑,只得垂了眼,佯装无事地补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九又盯了他一阵,这才磨磨蹭蹭地去取了书来。 楚公子当真不食言,说不出声,便真不出声了。少了个牙尖嘴利能把死人气活的,小九这书读起来,心里自然是畅快了不少。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虽说无新酒,可这咧咧寒冬里,围着燃得正旺的火炉读书,通体暖洋洋的,嗓子燥了便端起茶碗来润润喉咙……这般生活,自是比在外面顶着寒风干活惬意多了。 只是一来二去的,小九听着院中时不时响起迎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这屁股于着椅子上坐着,却总也坐不踏实。 一个女孩家在外面忙得脚底冒烟,额上出汗,他却整日里在这读书喝茶逍遥…… 可小九不敢开口,只因有多少回他尚未张嘴,只是朝外面瞄上一眼,那承诺不说话的楚公子便将手中茶碗往那案上一置,一张俊脸阴测测地,拉得老长。 小九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要一见了那公子撂脸,心里一突突,便不敢再吭声了。 迎春里私底下亦是愤愤不平,有时忙得火气上撞,见了小九嘴上不免要酸上两句。“有福之人”“你可清闲”这样的话不胜枚举。有一次冷冷一笑,甚至扔了句“那公子莫不是看上你了吧”出来。 小九面上着慌,结结巴巴留下句“休要胡说”便闪身走了。 平日里闲着也就罢了,可三十儿当日若还无所事事,于情于理便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楚公子对此却是无动于衷,即便李总管三十儿一大清早便带着三俩家仆从李府赶来,贴对子,挂灯笼,剪窗花,包饺子……几个人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他却依旧带着小九在屋里看书品茗,围炉打盹。 “公子,灯笼还没挂好,我去给——”小九听听窗外动静,从书中抬起头来。 “急什么,早晚会挂好的。”楚羿头不抬眼不睁。 “厨房里还有肉馅没人剁……” “怎么?还怕到时候吃不成饺子?” “……” 小九不说话,楚羿忍不住睁开眼来看他:“坐不住了?” 少年咧嘴一笑,苦道:“我如此闲着总是不好。” “如何不好?李大人说过要你好生伺候我,听我吩咐,自然是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如今我要你在这里念书,你便自然要在这里念书。”楚羿一顿,忽又道:“还是……你不愿在这里陪我?” “怎、怎么——”小九闻言抬头,正迎上那人灼灼目光。四目相对,少年倏忽转开视线,轻言道:“我并非不愿陪你。” “当真?” “……自是当真。” 楚羿唇角轻扬:“如此我便放心了。整日里经史子集,我亦是读得有些烦腻了,前两日我见那左侧的书格里似乎有些志怪传奇,只是一直未曾得闲翻阅,不如就趁现在读来听听吧。” “志怪传奇?”小九一听似乎来了兴致,当即便合上手中书籍,起身朝着楚羿所言之处行去。他左挑右选许久,似是很难抉择,良久,终是抽了一本最厚的出来。 “《大齐任侠传》如何?” 楚羿侧卧于软塌之上,目光凝在少年欣喜的脸上:“可。” 于是少年三两步回到座椅上,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朗声诵读了起来。只是他那声音却是初时大,后来小,到最后竟是只剩下眼珠一目十行地左右来回,却是再不闻其口中之声。 楚羿便默默地看着那人走火入魔似地时而皱眉,时而窃笑,时而轻叹,唇边笑意不觉便更深。 想起记忆中便有这么个书呆子,大太阳下蹲在自家墙下看书,《诗经》里面套着《神鬼志异》,看得如痴如醉。却不想被忽然返家的老爷子撞见内中玄机,登时雷霆大作,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将其连踹带打,鬼哭狼嚎地赶回家中。 自己当初见了,心里面对于那对父子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讥嘲不屑,只是如今想来,却又是另一番难言滋味。 鹅蛋脸,浓眉大眼,下巴上一颗黑痣…… 楚羿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青稚少年,心中却是不自禁地越发想念起那个眉宇温润宽厚的青年来。 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事到如今,只是这般看着又岂能足够? 楚羿闭上眼来,双手紧握,想想当初与那人说的一个“等”字,实在是太过轻易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君子一言,君子一言……头一次觉得那人口中的君子可实在难为。 第047章 楚羿脑中思绪千万,所虑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千回万转之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外面忽然炸响的爆竹声所惊,楚羿蓦地睁开双眼,静待片刻,仍觉胸口处仍余悸未消。 他缓缓从软塌上坐起,察觉到身上薄被滑落,方才低头看去。 木椅上早已没有了小九的踪影,只剩一本《大齐任侠传》安安静静地躺于其上。屋外时不时传来下人们忙碌交谈的声音,于是楚羿单手轻轻抚上薄被,随即一揭,起身下了软塌。 他正欲出门,然而目光不经意朝书案上一瞥后,注意力便不由自主被其上之物吸引。 于是楚羿凑齐案前,拿起那写着几行楷书的纸张,一字一句读了下去。 一头耕牛半倾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凉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路逢骚客问诗篇,好也几言,歹也几言。 布衣得暖胜丝绵,新也可穿,旧也可穿。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闲暇无事鉴书篇,名也不贪,利也不贪。 人常说见字如见人。却是不知那人可否知晓一人外表可变,声音可改,言谈举止皆可伪装,唯有这笔下字迹……想改却是太难。 楚羿眸间含笑,指尖轻落于纸上,忍不住重又将这“小诗”从头念过。仿佛一闭眼,便会有满目的田园之色。阡陌人家,静美宁和。带月荷锄,夕露沾衣,抚无弦琴以寄意,取葛巾漉酒。恣意纵情,而无车马喧嚣。贫者清乐,心安理得。 楚羿垂眸静思,想着此生若当真能如此无忧终老,倒亦是无憾了。 然而他默默将这“小诗”反复端看,越看,便越是心沉。 他此番入京虽是身不由己,可此后所做之权衡考量却无一条与“与世无争,静美宁和”有关。 他从不是息事宁人之辈,更不喜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却是忘了这京城是非之地,犹如樊笼,自己选择于此处滞留,是否已是有违那人心愿? 这宅院困不了他,何况李尧亦未有囚他于此地之意。他不是不能离开,纵使踏出京城之后李尧有所动作,他亦不是全无应对之法。 然而他心如明镜,明白此番若离了京城,除了这一条贱命外,便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若此生能与那人一起,他愿从此隐姓埋名,归于山林。只是十载颠沛流离,若说心中未有不甘,却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父亲蒙冤而死,方府被抄,他随母亲一路辗转南下,饥劳交迫,受尽坎坷委屈。往事一幕幕于脑中回放,楚羿扣于案上的指尖不禁隐隐泛白。 “公子醒了?正好,迎春刚蒸好的年糕,我先拿了几块过来,快趁热尝尝!” 楚羿回神,便见小九手上端着瓷碟推门而入,见了他,便献宝似的走了过来。 只是待及少年走得近了,看清他手下压着的“墨宝”之后却是双目圆睁,一脸的追悔莫及。如今想收自是来不及了,于是楚羿便见那少年冲着自己咧嘴干笑。 “我……我忽然想起从前先生嘴里常念叨的‘十劝歌’,于是便随便写了几句。”将年糕置于案上,少年将那瓷碟往纸上推了推。 见字迹被遮,楚羿跟着一笑,径自抬手,将那瓷碟又挪到了一边:“既是‘十劝’,那你其上所书,却是少了几劝。” “其他的我记不得了……” 楚羿点头,随即提笔蘸墨,对着那‘十劝歌’思忖片刻,道:“我亦是许多年前曾听人念过。时间久远,虽记不齐全,倒是尚可为你补上一句。” ——夜归与君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楚羿不常写楷,只是这几笔缓缓落下,却是应了那句“工妙于点画,神韵于结体,平正而不呆,整齐而不拘”。 然而见他书毕,小九却是“咦”了一声,迟疑道:“我记得应当是夜归与妻话灯前才——”他话音未落,便察觉到一旁那布衣公子嘴角噙笑,正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小九住了嘴,面上却不由得一阵热意上脸。 静静地将少年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楚羿率先收回视线,幽幽道:“只是教你的那位先生却是不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世人读书劝学,皆为名利美色,却有几人看得通透?功名利禄,过眼云烟。说来容易,做来太难。” 小九不语,半晌却是摇头,涩然一笑:“这世间,靖节先生固然有之,高韬独善,放逸不俗。可将这‘十劝歌’整日里念在嘴边的,却多半是庸碌无为之辈。曾经年少无知,心亦曾有凌云之志,却奈何资质平庸。到头来事不如愿,便劝慰自己性喜丘山,与世无争,却又哪里是不俗呢?无非掩耳盗铃罢了。” 少年垂首,楚羿不得见其面上神情,可细细咀嚼这字里行间的自嘲无奈之意,便可体味其中辛酸失意。 楚羿张口欲言,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禁暗恼,纵使世人皆不识那人品性,难道自己亦不清楚吗?可笑他平日里刻薄尖酸之辞信手拈来,如今却是绞尽脑汁亦想不出一句宽慰之言。 不料小九消沉片刻后,却是继续道:“然而佼佼也好,平庸也罢,于这世上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为人亲友、为人臣子百姓……丈夫有应为之事,不为黄金屋,不为颜如玉,只为回头看时,因知已倾己身之所能,故而心安不悔。” 少年稚嫩,说出话来却是老气横秋。此种格格不入若被外人见了,少不得又是一番调侃揶揄,只是楚羿此时却无心戏言。 何为应为之事?何为不应为之事?世事诡变,正道沧桑,多少人为了应为之事做尽不应为之事。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岂是轻描淡写一句“心安不悔”便可盖棺定论? 楚羿心中辩驳之辞千万。明知这仕途,这人世皆不如这人口中所说那般黑白分明,只是望着他目光澄澈坚定,义无返顾,便禁不住一阵心潮激越,想要相信这人间诸事原本既是如此简单了然。 凝着少年一双眼瞳,他全副心神似皆陷入了那安若磐石的黑海之中,无从逃脱。 然而小九被人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时间久了,倒是无所适从起来。他不由自主将方才所说之言重新于脑中过了一遍,越想越有装腔作势之嫌,于是面上一热,赶紧垂了头做事。 “这年糕我便放在这里,公子记得趁热吃……”小九说着,复又拾起木椅上那本《大齐任侠传》,随即转身朝着书格而去。 他本欲将书册归于原位,只是无意间书角触及内墙,竟发出“咚”的声响。 这不似实墙发出的动静令小九好奇心乍起,于是重又将书册抽了出来后,一阵摸索,发现这书墙之后却原来藏有暗格。 拉开那木质隔板向内望去,只见其中堆叠放置的亦是装订成册之书。 小九顺势取了一册出来,看着封面之字,不由自主念出声来:“幽夜南梦,此名倒是风雅——”只是他话音不及落地,下一刻却是直直地僵在了原地。 楚羿闻状,遂亦举步踱至近前。他于小九背后站定,隔着一肩之距垂眸望去,便将少年手中摊开之图尽收眼底。 幽夜南梦……这书名起得风雅,内中所绘之景亦是风流。 画中两名男子,一人赤_裸趴卧于床席之上,腰臀高耸,另一人则衣衫半褪,跪伏于那人身后,一手抚握对方。两人身体紧贴,彼此相连之处更是一目了然。 这春_宫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一笔一画,毛发竟是根根可见,一眼扫过,无尽春_情跃然纸上 更不提其上所配诗词,什么“自颠自倒,自吞自吐,个中滋味深长”…… 小九忽觉眼前五指山下,双目竟是被人单手蒙住,随后他感觉到手中书册被人缓缓抽走,那人与他背后低声轻语:“别看了,你这般年纪为时尚早。” 少年后脑倚在那人肩胛处,随着那人话语扫过耳际,便有灼热之息喷于颈项间,激起一阵酥麻。背后隔层衣料与那人身体紧密贴合,甚至不留一丝间隙,小九忽然觉得背后似有火烧,心跳不觉突突快了起来。 楚羿盯着小九脖颈处随着脉动而轻颤的皮肤,近在咫尺……直叫人忍不住想要吻咬下去。 少年不由自主发出吞咽之声,楚羿眼看着那喉结滑动,呼吸便越发地粗重起来。 图中那交_媾的二人已深深窜入脑海,楚羿只要将其中一人假想成那人模样,一股燥热之意便不禁直冲下腹而去。 春_宫图册早已被那重新放回暗格之中,只是他贪恋地将那少年桎于怀中,迟迟不肯放手。 忍不住将另一只手臂缠与那人腰际,楚羿垂首,终是将薄唇轻轻贴于少年颈项。 自始至终,怀中少年既无挣扎,亦无应和,只是如田间草人般站着。若不是透过双唇能清晰感觉到那人过速的心跳,他便要以为那人对自己并无感觉。 只是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而已…… 楚羿闭了眼,于心底一遍遍地默念,良久,终是轻叹一声,放开了怀中之人。 “你去忙吧,年糕我自是记得。” 小九一怔,继而回身,于是双眸便直直迎上对方了彻的目光。 楚羿回以浅笑,随后便目送着那人面上带着复杂难言之色离开了书房。 第048章 李贵带着府上下人过来时便同楚羿知会过,说他家主子今日晌午有宴要赴,傍晚会过来陪公子吃团年饭守岁。 楚羿早听闻萧丞相有一惯例,每逢春节三十,午时定要在家中大摆宴席,宴请亲信朝臣。 之所以如此,萧丞相亦曾亲口解释过。他说自己为官经年,与不少同僚知交莫逆,感情深厚。而大年三十举家团圆,吃得饭便叫团年饭,于此日设宴宴请诸位友人,便是将受邀各位当做家人一般,手足情深,肝胆相照。 最初几年,萧贺势力初成,因顾忌着旁人口舌,这宴办得谨慎,赴宴者也不过寥寥。只是今时不同往昔,萧贺于朝中一呼百应,无与匹敌,朝内朝外,萧贺党羽不计其数。其他朝臣即便心有不满,亦是敢怒不敢言,故而这萧府团年宴,便是越办越大张旗鼓。更有有心者比对每年受邀参宴之人来揣摩丞相心思,哪个是萧党新贵,哪个已被排除在外……其中玄机,不足为外人道也。 显而易见,李尧便是今年年宴上的新贵。萧贺如今高视阔步,得意忘形,对于这个叛敌投靠而来的女婿未必会放在眼中。 天下事,否极泰来,盛极而衰,虽为时运,却也与否者谨小慎微,盛者目空一切不无关系。 至于李尧来或不来,楚羿倒无甚所谓,亦不觉得三十晚上同李尧一起吃顿饭,便能称得上团年饭。只是如今形势不由人,诸事不可随情随心,不过忍耐罢了。 转眼傍晚已过,酒菜业已备齐,却是迟迟不见李尧身影。 对此,李贵比楚羿更急,忙遣了手下人回府。然而被差遣的下人两脚尚未踏出院门,便被李尧派来报信的家仆拦了回来。 院中,楚羿见那报信之人贴在李贵身边窃窃耳语了几句,李贵一怔,随即面色一沉,轻叹着冲那人点点头。 对着楚羿,李贵只说他家大人有事,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一会便至。楚羿在心中笑李贵谨慎本分,在自己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确分得清楚明白。 然而李贵谨慎本分,其他人则未必。这院中几个下人,有与那报信之人相熟的好事者,只消私下几句,便因果了然,继而口口相传,最后终于人尽皆知。 楚羿直接召了小九过来,只三言两语,便将李贵遮遮掩掩之事弄了个清楚明白。 不过李尧迟来之故倒是与他心中所想大相径庭,就连小九最初口述时,亦是一脸异色,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原来萧府宴罢,李尧本欲乘轿回府更衣。孰料轿子于李府外停稳,李尧刚一出轿,便有人忽然奔至其面前,兜头泼了一桶粪汤下来。 那人浇了粪汤,扔桶便跑,边跑还不忘大骂李尧狗贼奸佞,李府门外顿时乱作一团。 此等辱人之事,确实难以启口啊…… 楚羿听罢,终于明白李贵难处,嘴边却不由得挂上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被人泼了一身粪汤,这清理起来着实需要时间,迟迟未到便不足为奇了。 李尧终究还是到了。 他前脚一到,李贵后脚便带着手下之人加上小九迎春一起回李府吃饭守岁去了。 书房门开,楚羿状似无意地朝着院中与众人一并离去的少年一瞥,恰巧撞见少年一双算盘珠亦忧心忡忡地凝在自己身上。 两厢相望,那人一怔,继而忸怩地垂下眼去,楚羿看在眼里,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愉悦。 楚羿回到房中时,房中已设好圆桌,桌上酒菜齐全,菜品种类虽不多,却是个个精致,极耗工时,一进门,便是一阵饭香扑鼻。而李尧,则已于桌前落座,见他进来,便是满面笑意地望着他。锦袍玉冠,怡然从容,若非发梢尚有些湿润之意,倒是看不出不久前刚被粪汤浇脸。 “一为春后小登科,二为府前遇知音。新春佳节,楚某在此恭贺大人双喜临门。”楚羿一笑,倒是不介意揭人痛处。 李尧闻言倒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冲着楚羿笑言道:“这一桶醍醐灌顶汤,当真浇的人神清气爽,去疲除劳。大齐尚有此等嫉恶如仇,刚直不阿之臣,实是大齐之幸,叫人欣慰啊。” “哦?是朝臣所为?” 李尧点头:“毕竟是读书之人,腿脚哪里比得上我府上护院?他以为甩掉了我手下之人,却不想被人一路跟到家中……那护院打听了一下,似乎是翰林院的人。” 楚羿于李尧一旁坐下,口中讥讽道:“又是个读书烧坏脑子的。朝中所谓正人君子之流,正因皆是此等酒囊饭袋,才始终难成气候。” 李尧苦笑:“难得佳节,便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少者得岁,贺之;老者失岁,罚之。我虽未老,却比你虚长两岁。来,这屠苏酒理应你先饮才是。” 楚羿亦不推辞,端起李尧斟满的酒杯便一饮而尽。 李尧手执酒杯,目光一直凝在楚羿身上,面上颇有几分难言之意。他随后亦将杯中屠苏饮尽,终是忍不住慨叹:“我这十几年于京中,因公事繁忙,路途遥远,即便春节亦不曾返家,今年,当真是头一遭与他人同庆。每逢佳节,独身一人,时至今日,竟有些记不得少时与父母弟妹围坐一桌,闲话说笑的场面了……我之所求,亦不过是有人知我冷暖,明我心事,懂我无奈,与我相伴白首罢了。” “来年今日,有李萧氏相伴,大人自是会如愿的。” 李尧盯着楚羿一阵,气极反笑:“飞白啊飞白,同你说话,当真是一刻不得好过。时局所迫,逼不得已,此间种种你分明心知肚明,却偏偏要往人心里最痛处戳。” 楚羿淡淡一笑,却是不语。 萧丞相爱女如痴,李尧当日登门提亲,纵使媒妁口吐莲花,有百般能耐,若是萧家大小姐本人未曾点头相许,丞相又怎会迫使爱女从嫁呢? 李尧于京中数载,形容儒美,身负才名,想必萧相之女心中对其早有倾慕之意。 若一人心存爱慕,因爱生怜,又怎会不知那人冷暖,不明那人心事,不懂那人无奈呢? 楚羿对他人之事心中少有起伏,如今却忽然有些惋惜,可惜萧小姐尚未过门,满心倾慕便成了侍郎心中最痛之处。 “飞白。”李尧沉默半晌,复又道:“这些时日以来我常会想,若是没有十年前方府变故,你我二人如今又会如何?” ……如何呢? 楚羿闻言看向李尧,竟不由得仔细回忆起来。 少时于丞相府中生活,出入家仆无数。在他眼中,吃饭穿衣有人服侍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与苏玨不同,即便所有人都站着,只有他一人坐着;所有都看着,只有他一人吃喝,他亦心安理得,心中未有半分局促不安。 他骨子里少有悲天悯人,于不相干之人无动于衷,时至今日亦鲜有改变。 当年春试后,父亲频频于府中提及那个姓李名尧的少年状元,说其小小年纪,学识过人,为人却是谦逊有礼,待人处事温润圆滑,当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自记事以来头上便顶着神童的名头,从未见父亲对其他人如此夸赞。他心中颇是不服,对这个姓李的少年便也莫名生出许多敌意。 他曾经于傍晚时分躲在翰林院外,看着官员出入,从中搜寻着李姓状元的身影。待及见了那眉目含笑,温润如玉,身姿从容的少年,他不由一怔,继而轻嗤,心道不过尔尔。 后来那少年过府,同父亲切磋棋艺,他于窗外隔窗观望,直至棋局终了。 后来听闻少年向父亲求见自己,他心中着慌,竟是一股风似的跑回卧房,任家仆如何磨破嘴皮亦不肯出外相见。 像是要跟这少年耗上一般,少年既然想见他,他便偏偏不叫对方如意。于是他常常打听那少年行踪,但凡有他出席之场合,他便避如蛇蝎。可听闻那少年时常向人问询起自己,却又忍不住心生窃喜得意。 他不停与他作对,乐在其中,竟是欲罢不能。 他当时年少懵懂,不知此种心绪为何物,只是尚未等到弄个清楚明白,方府却已是于一夜间天翻地覆。 他想,若是未有这变故,他同李尧应该早已在一处。只是缠绵意尽,恨怨叠生,互有心计,貌合神离,怕是难有善终。 人常叹若人生只如初见……而过往于他却也只是飘渺前尘罢了。 楚羿幽幽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未有十年前方府之变,你我本性不改,又会有何不同呢?” 李尧望着手中空酒杯,亦是不语。 “犹如塞翁失马,这十载流离转徙,隐姓埋名,却亦叫我渐渐认清自己。李尧,我与你不同。人说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我这膝盖,却是难弯。当年纵使入仕,到如今只怕亦早已树敌无数,被人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楚羿所言,李尧知之甚深,不禁无奈一笑。抬头再看对面之人,亦是嘴角噙笑,于是两相对望之下,心照不宣。 第049章 少顷,李尧又浅酌一口杯中酒,方缓缓开口:“我少时镇上曾有一任赵知县,其人酷爱翰墨诗画,因与家父交好,遂于我常有照面。当是时,九霄镇上有刘氏、肖氏两大宗族,因祖上交恶,宿怨深积,故而彼此常有口角寻衅之事发生。有一回,刘、肖两家因争地之事发生私斗,刀剑无眼,械斗之下,两家各有死伤,最后竟是闹出了七条人命。县衙随即派人将滋事杀人者全数押入大牢候审,只是一日拖过一日,数日过后,赵知县仍是迟迟未有动作。” “后来刘氏、肖氏族长联合两族,集结四五十人持械到府衙门口找知县要人,只说当日私斗乃为刘、肖两家族内之事,要杀要罚亦由各家族长族规裁断,与官府衙门无关。若是县衙从中插手干预,则是罔顾宗族颜面,有违道义礼法。赵知县一时惶恐,直邀了两族族长进府相商,随后竟是于当日午后便将两族杀人者于牢中释放,并亲自派人送回族中。” “之后赵知县于登门拜访家父时诉苦连连,言辞间仍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李尧讥诮一笑:“贪生怕死,唯唯诺诺,犹如衣架饭囊……这难道就是通过我大齐层层严选,委以重望的朝廷命官?这二十年来,赵知县当日之态便如烙印般深刻于我脑中,以致我少时每每回忆起来,心中便不禁愤懑难消。我恨自己当日不在赵知县之位……家有家训,族有族规,然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若为知县,定不叫族规家训凌于国法之上,以辱国之威严!” 李尧拳握酒杯,望向楚羿的目光灼灼,一字一言,掷地有声。 “于是我决心入仕,以为唯有入仕为官,竭尽所能为好官,才能平一方不平之事。后来我当真入了仕途做了官,可是这十几年间,我于这官场浸yin得越久,看得越多,便越发感到无力。” “我眼睁睁见了方府被抄,丞相冤死,却无能为力;见皇上整日沉溺女色诗乐,不涉朝政,大肆兴建宫苑殿宇,亦无能为力;北狄部族犯我边境,萧贺举荐手下亲信出征,五万大军遭遇北狄一万人马,竟是全军覆没;西南马贼作乱,烧杀劫掠无恶不为,地方请兵奏疏两日一封,朝中要员竟皆是无动于衷……这一桩桩,一件件,我每见一桩便心生一恨。为何偏偏尽是此等无能之人掌握大齐命脉!为何我辈空有满腔抱负,却是有言难谏,有策难出?” 李尧缓缓道:“于是我渐渐明白,仅仅为官又岂能足够?既为官,便要为百官之官,唯有于万人之上时,方能随心所欲,再塑乾坤。” 或许是了解李尧就如同了解自己,又或许是不久前刚被更简单纯粹的言语撼动过心神,楚羿望着对面李尧不知是因饮酒亦或是激动而有些微红的面颊,心中难生波澜:“人分有能无能,欲分私欲众欲。你口中之随心所欲,是随己之心,亦或随众之心?若是随己之心,便是私欲。既是私欲,又与萧贺之欲有何区别?皆是私欲,无非一个有能,一个无能罢了。” 李尧亦不造作,直言道:“有能无能,便是天壤之别。丹青史册,雁过留声,难道飞白不曾自问,人生匆匆数载,你我又因何来这世间一遭?” “自问岂止一遍。”正因己身意难平,方知李尧心中难平之意。他与李尧,说到底亦是相同之人。他比李尧多出的,仅仅是这十年清寂罢了。楚羿自嘲而笑:“所谓翻云覆雨,再塑乾坤,便如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补天,此乃神之所为。人非神,即便自诩才华横溢,尽十分力亦未必有五分结果。好坏参半,难顾周全,却偏偏自赏自怜,自视甚高……归结到底,不过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是啊。贪心不足,且不知悔改。”李尧摇头苦笑,伸手执起酒壶为两人面前酒杯斟满,继而对着楚羿举杯:“敬不知悔改。” 楚羿一笑,酒杯相碰,各自饮下这琼浆。 其后两人举箸,边听着外面除夕爆竹,边吃着面前山珍海错,并不时闲聊几句。 将嫩白鱼肉仔细去了鱼刺送入楚羿碟中,李尧见对方默然吃下,眸间遂难掩温柔之意。 “飞白,你近来身上伤势如何,可还有哪里疼痛?” “只剩些皮外伤而已,于行动无碍。” “如此我便放心了。”李尧点头叹道:“当日将你从狱中接回,本是想待你伤势稍有起色便将你送出京城。只是我私心作祟,于你总有不舍,再三思量,终还是将你留在了这京中。只是留人一时,难留一世……飞白于我无意,我虽伤怀,却亦知感情一事不可强求,只是不知飞白对于未来之事可有打算?” 楚羿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我?呵,于这是非之地,我早已是泥足深陷,难以脱身。倒是飞白……若对这朝堂无意,不妨便离这些龌龊肮脏事远些。离京西行四百里有一小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风景秀美,气候宜人。我于那里有处宅邸,若飞白不嫌弃,那里倒不失为清静之所。” “李大人可还记得楚某曾说过要活得名正言顺?楚某虽对朝堂无意,却也不愿做丧家之犬。” 李尧闻言面上闪过一抹迟疑之色,他半晌不语,似是斟酌。 楚羿见状却笑:“看来这方丞相之子未死的风声终是传进萧贺耳中去了。” 李尧微诧,继而却是涩然一笑:“虽是深居简出,飞白消息却是灵通,看来我便是要瞒亦瞒不住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偷天换日并非何等高明手段,流言只是早晚,只是不知萧贺那厢如今有何动作?” “当日换囚的司狱两日前已被萧贺私自羁押,无论他手上是否有确凿之证,都不妨碍其严刑逼供……我如今不知消息是否是从那日当值的狱卒口中走漏。若是,便有人证,那李代桃僵之事无从抵赖。当日狱中换人,我并未出面,故而知道此事与我有关者只司狱一人。虽说昔日太傅与其有救命之恩,又与我相识多年,可萧贺刑讯手段,我亦不是头一遭领教,怕只怕……” 楚羿沉吟:“太傅于司狱有恩,只是细算起来如今太傅已不在世,司狱纵_欲报恩,思及太傅子女尚在,亦不至于报到你我头上。故而我想,恩情固然有之,然而当日司狱肯将此等凶险之事一口应下,应是心怀大义,意愿如此。此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要从他口中将你供出,只怕比登天还难。不过诸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李尧与楚羿对望:“若是万一?” “李大人欲如何?” 李尧垂眸:“世间哪来万无一失之事,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家之言岂可作数?如今太傅余党皆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说是指证,却是构陷亦未可知。既是构陷,又如何能认?” 楚羿一笑:“既如此,便将流言做大如何?” “飞白意思是……” “所谓流言,便是无根据之说,既无根据,自是信口开河,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如今有人说方弈未死,被大理寺司狱偷梁换柱救下,而这背后是否可有指使之人?这指使之人是谁?既可是你李尧,便也可是他人。” 李尧苦叹:“如今这朝堂上下皆是萧党之人,便是要臆造几个有据可循的背后指使者亦非易事啊。” 楚羿道:“郭太傅如何?” 李尧一怔:“可是太傅已经——” “我记得太傅幺女便是如今宫中贤妃。便说是贤妃私下指使司狱换囚,以救故交之命。当年方丞相死,方家被抄,而原本被发配戍边的方氏母子却于半路消失无踪,实则便是被郭太傅暗中相救。郭方两家相交数年,渊源深厚。贤妃当年同方相之子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有十年前方府之变,恐怕贤妃如今早已嫁与方相之子,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李尧直直盯着一脸轻描淡写的楚羿,眉心不禁紧锁:“飞白,你这是想做什么?后宫不同他处,若坊间传出关于贤妃此等流言,且又事关方家……此事一旦传到皇上耳中,后果又岂是你我所能承担?” 楚羿却道:“便是要将此事传入皇上耳中。李大人,你大可娶萧相之女为妻,亦可在萧贺面前低眉顺目,唯有一点切莫忘了……这大齐的江山不姓萧。萧贺得知方弈未死,定会派人四下搜捕。他既然要捉人,我们便帮他捉。然而御笔一勾,能再杀我一次的,唯有皇上。” 李尧不语,细细思忖着楚羿话中之意.少顷,他脑中似有灵光一现,蓦地抬头:“……若是皇上不杀方弈,萧贺纵使再如何气急败坏,亦是无计可施。况且事情闹大之后,即便司狱认罪,亦可说是萧贺屈打成招。” 楚羿接道:“至于贤妃……流言止于智者,皇上虽不理朝政,却不是愚钝之人。且不说贤妃已为皇上诞下一名皇子,就是看在贤妃兄长的面上,皇上亦是要对贤妃百般疼宠的。当年对北狄部族一战,我军以五万人马对北狄一万,竟是全军覆没。最后若非太傅之子领兵出征,绝地反击,将北狄人马尽数杀回北境之外,恐怕大齐边境早就南移数里。” 李尧亦叹:“现在的大齐早已不是高祖在世时的大齐,当年随高祖征战四方的武将们皆已亡故。如今放眼朝中,能征善战,骁勇通谋者寥寥二三人。大齐北境,便仰仗着郭氏后人守卫。戍边之将,手握重兵,便如双刃之剑。聪明如皇上,自是不会因为几句流言蜚语便叫此剑锋芒向内。” 李尧一顿,复又道:“此事非同小可,牵连甚多,一招棋错,便可招致杀身之祸。你我大意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楚羿点头。 于是两人各抒己见,当即便将相关诸事一一谋划,如此一来,竟是一夜未眠。 第050章 天方微微露白之际,喝了酒又聊了一夜的二人终是支撑不住,一个趴伏于桌上,一个斜靠在椅背,竟是各自打起盹来。 直到天光大亮,院门“咿呀”一声被人推开,两人才倏忽转醒。 李尧听着李贵轻敲房门,低声提醒自己该起了,遂冲着楚羿玩味一笑,扬声吩咐李贵进来。 随口向李贵问了时辰,李尧揉了揉睡得有些发酸的脖颈,打着呵欠站起身来:“我该走了。近来礼部事多且杂,竟是忙得连写名谒的时间都没有。今天便是初一,若不赶紧回去将那些虚言补上,我这头上罪名怕是又要加上一条了。午后还有些必须亲自登门拜年的……纵使他人不屑一顾,我亦自当笑脸相迎。” 李尧嘴角噙笑,兀自打趣着自己。瞥了眼身侧,迎春小九正按照李贵的吩咐进来收拾桌上残余,李尧忍不住再次望向已经移到床边,一脸疲色的楚羿,伸手理了理他散落在脸侧的发丝,柔声叮嘱:“好好睡一觉,我得空便会过来。” 楚羿酒量本就不佳,如今一夜未眠,更是两眼酸涩,头晕目眩。对于李尧的话他随意点头应下,随后目光便又不自觉追随起那一直垂着头,于桌前忙碌的少年。 然而少年此时却已托着盘碗转身离去,留给他的,便只剩下一个有些瘦削的背影。 李尧稍后带着李贵一同走了,于是这院中又只剩下他和迎春小九三人。 房中桌椅已经撤下,迎春回灶房收拾去了,留小九一人在这里拿着扫帚扫地。 脑中尚有三分酒意,楚羿斜靠在床侧,一双似睁非睁的凤目便这么一刻不离地凝在少年身上。 然而那少年头不抬眼不睁,大多数时都是背对着自己。扫帚于地面匆匆几个来回,那人拾净地上灰尘起身便要离开。 “回来。”楚羿忽然出声。 小九手拿扫帚立于门口,少顷,方才一身不吭地转回身来。 四目相对,楚羿打量了会儿对面沈着一张脸的少年,漫不经意道:“我这一夜未睡,腰痛得厉害,你来帮我按按。”言罢也不去看那人,便侧身向床上倒去。 只是他躺下多时也不见那厢动静,于是只得略微不耐地重新起身。 “怎么了?”楚羿皱着眉问,便仿佛没见着少年紧抿的双唇,还有剧烈起伏的胸膛。 “我还有事要做。” “将事交给迎春。”楚羿连眼都未抬。 小九不觉握紧手中扫帚,从牙缝出挤出字来:“那我叫迎春来按。” “我要你按。” 少年一张脸顿时通红,脖子上青筋绽现,狠狠瞪着楚羿,只是不语。 “怎么?不愿意?我虽说不是你主子,可既然你主子要你听我吩咐,我的话便也不是耳旁风吧?还是你已不想留在这院中?” “啪”的一声,小九忽然扔了手中扫帚。楚羿心中跟着一慌,见少年那模样,怕他当真要走,于是双脚不由自主地便落回了地上。 怒火扭曲了少年一张脸。然而就在楚羿以为少年就要甩门而去之际,那人却是两步踱至床前。 “躺好。”少年居高临下,闷声开口,语气中好似受了莫大的折辱。 楚羿顿时松了口气,当即隐下唇边一抹笑意,依言重新趴伏于床上。 少年哽着口气,对着楚羿腰间双手其下,后者登时一咬牙,两手攥着床褥,生生将那声痛呼憋了回去。 少年便这么一声不吭地一顿搓揉捣捶,弄得楚羿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 楚羿不由得苦着脸暗叹,劈柴劈了这么些日子,当真不是白劈的。再这么弄上一阵,他这腰今天便要交待在这了。 于是即便心中叫苦连天,疼得额角冒汗,楚羿嘴上却故作轻松道:“这么按……按上一按,确是……舒服不少……这椅子……椅子如此坐上一夜……当真难以消受……下次若还要与人彻夜长谈……定要换个舒服些的地方。” 他话音落下不多时,身后那人动作便戛然而止。楚羿借机将头埋于枕间,总算是偷偷缓过一口气来。 室内鸦雀无声,半晌未有动静,楚羿犹自翻回身来,佯装无事道:“行了,再无他事,你便忙你的去吧。” 他抬眼去看小九,只见那人脸上先前那些愤怒屈辱皆如梦幻泡影似的,“噗”的一下尽数消散无踪,如今唯剩一双睁得溜圆的迷茫大眼,正呆愣愣地望着自己。 将少年这副神情收入眼中,楚羿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伸手于那人鼻头轻轻一刮,一副得逞的得意:“走吧,我要睡了。” 小九登时脸色青红万变,继而胸膛起伏,瞪着楚羿的目光似要吃人。他随手拽过床边叠好的棉被,摊开来朝着楚羿脸上一掷,便愤然转身而去。 披着罩头而来的棉被躺于床上,楚羿一个人笑得乱颤。笑过后方觉头重脚轻,睡意阵阵袭来,于是这才整好了被子,侧身而眠。 只是睡前模模糊糊,尚还记得反省。从前以为那人性子好,即便生气也无非就是指着旁人鼻子骂两句“竖子”罢了。却不想此番怒极,竟是叫自己心中亦没了底。看来以后诸如此类的玩笑还是不开为妙…… 春节过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京中便渐渐有流言四起。 众人皆说方丞相之子实则未死,当日被斩首的,不过是用钱买来的替罪之人。 此流言先是起于坊间,随后因议论者众多,诸多揣测又似乎有迹可循,于是又被有心人传入了朝中。 如今在朝的各位官员中,有不少人都是亲眼目睹了十年前那场方氏之变的。所以对于流言中说方丞相死后,方氏母子是为郭太傅所救一事并无震惊。 其实此事对于朝中诸位来说,早已不算什么秘闻,不过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罢了。 凭当初郭太傅于朝中威望,即便救了方氏母子,也没人敢在皇上面前口无遮拦地说三道四。况且对于太傅私下动作,皇上亦未必不知。只不过当时方相已死,皇上心病已除,不愿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为了无关疼痒之人再开罪这位声名远扬的大齐元老。 之后待到风波平息,方府人事皆被众人渐渐忘到脑后,除了萧贺对此依旧耿耿于怀外,旁人更是不会再将此事提到台前。 可如今有人说方弈未死?被人偷天换日?甚至背后指使者为贤妃?! 呵呵,空穴来风,简直可笑! 有人摆手大笑,连呼荒唐。 也有人垂目锁眉,深思苦索。此传言中连十年前太傅救人之事亦说得一清二楚,怕不是百姓随口胡诌之言啊…… 于是有知内情者插言进来,窃窃说起萧丞相最近刑囚大理寺司狱,严刑逼供一事来。 那司狱虽是抵死不认换囚之事,然其手下一狱卒却是一口咬定此事,誓不改口。 两厢僵持,倒是不妨碍萧丞相抓人。其手下大理寺、刑部党羽简直一呼百应,像是要借此机会立功一般,一时稍有风吹草动,便即可倾巢而动。 宁可错抓一百,不肯放过一个。这些人闯民宅如入无人之境,不分青红皂白抓人,抓了人便五花大绑捆走,若被闯人家稍有质问抵抗之意,便是掀桌砸窗,一顿拳脚伺候。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手断腿残。 随后将被抓之人带回去仔细审讯一番,若非丞相欲寻之人,再将其盘剥一番放走。 这京城及周边百里之外,哪有风声,这群人便往哪里集结,甚至有时一搜便是一个村子,鸡飞狗跳,屋毁房塌。百姓不堪其扰,一时民怨沸腾,面对官府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其后数日,众人慢慢见识了萧相如虎之势,于是最初那些认为流言荒唐的人中,亦有人开始动摇。 当年郭太傅救人是真,如今这换囚一事,看丞相态度似乎也是真的,那么……贤妃果真为背后主使? 有人说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女子,如何能有此等手段? 却亦有人驳斥,说那换囚的司狱便是当初太傅手下之人,与其说贤妃是背后主使,不如说郭氏是背后主使!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朝堂上下众说纷纭,矛头却是渐渐指向贤妃以及郭氏。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更是趁机将远在北疆戍边的郭将军也一并牵扯了进来。 贤妃于后宫之中,一时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皇后贵为太子之母,平日里因着皇上对贤妃之子多有疼宠,本就对贤妃积怨极深。如今这传言悄无声息地流入后宫,钻进众妃嫔的耳朵里,倒正是个拿出来大肆渲染的好机会。 女人的想象力自是比男人丰富得多。 青梅竹马便成了年少时私定终身,贤妃换囚便成对方氏公子余情未了。郭太傅藐视皇上,郭将军拥兵自重…… 好巧不巧,这段时日里贤妃又被太医诊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下可好!人言可畏,连这孩子的来历都变得不明不白起来。 可怜贤妃百口莫辩,终日以泪洗面。 朝堂上下这些事,初时皇上并不知情。一是周遭人刻意隐瞒,二是皇太后寿诞过后,身体居然每况愈下,近日以来卧床不起,更是连地都下不得。皇上为此心忧不已,自是无暇顾及其他。 后有一日,礼部侍郎李尧向皇上进献了纯金佛像一枚,只说此佛像是由大悲寺高僧开光,佑人福寿康健的。近来太后身体抱恙,皇上为至孝之人,亦是跟着茶饭不思。他为人臣子,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却苦于无法为皇上分忧。唯有亲自上山求来这佛像,略尽绵薄之力。 皇上闻其言后,大感其诚,遂详细询问了那寺庙于何处,高僧为何人。听李侍郎娓娓道来后,当即便决定亲自去大悲寺为母焚香祈福。 不知是否是巧合,皇太后佩戴了李侍郎送来的佛像之后,身体竟当真大有好转。皇上大喜之下,对于大悲寺一行更为看重。 皇上乘兴而去,满意而归,一路上对着陪驾同去的李侍郎更是和颜悦色,称赞不绝。 孰料马队行于京郊之际,竟有刁民胆敢拦下皇辇告御状! 御前侍卫当即拿下,皇上心中虽不悦,但此时尚记得高僧要他为母修福,慈悲为怀,于是便叫侍卫将告状之人带到近前。 那老妪一开口,便是声泪俱下,控诉官府之人污蔑其子为在逃囚犯,官兵无凭无据闯进家门便要抓人。其子不服,当即便被打成重伤,如今已是奄奄一息,要皇上为她主持公道。 老妪一会说许多人都被官府抓了,一会又说是萧丞相造孽。她年纪大了,加上未读过书,说话难免颠三倒四,听得人一头雾水。然而见她白发苍苍,泣涕涟涟,皇上登时想起自己母后,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他向随行太监以及李尧问及官府抓人之事,见两人都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心中顿时便明白了一二。 他将此事暂且搁下,只待回京再论。却不想车辇刚入宫门,便有后宫之人匆匆来报——贤妃欲悬梁自尽,所幸被人救下,只是腹中胎儿却是难保! 皇上大惊之下连忙赶往贤妃住处。手足无措盯着太医忙碌半夜,总算保得母子平安。 趁着太医抢救之际,皇上叫来贤妃身边宫女问话,终于知悉前因后果。 什么方相之子未死,什么贤妃私下指使司狱换囚,更有人指贤妃与方相之子有染,暗地私通,贤妃腹中之子实则并非皇家血脉。 贤妃不堪其辱,唯有悬梁一死以证清白。 那宫女为主子叫屈,抽抽搭搭,知道的事却不少。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是连萧贺利用职权,命刑部、大理寺之人于京中大肆搜捕方相之子也一并说了。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回去寝宫后竟是一夜未眠。 他根本不在意什么狗屁的前丞相之子死或未死。他老子都已身首异处多年,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无名之辈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在意的是他皇室的血脉!还有他大齐千秋万代安稳的江山! 盛怒之下的皇上一反从不早朝的常态,隔天一早便登上了大殿。 龙椅之上,俯视殿下众臣,皇上只阴测测地下了一道口谕——从今往后不准任何人再提任何与方正举以及方氏一族相关之事,凡有违者,杀无赦。 早朝过后,皇上又单独传了萧贺进宫。 没有人知道皇上私下里同萧丞相说了什么,只是所有见了丞相从宫中出来的人,都知道其脸色并不好看。 自此之后,刑部、大理寺再无擅自抓人的消息传出。就连被萧贺刑囚数日的大理寺司狱也被放返家中。 听着李尧眉飞色舞说起早朝之事,楚羿嘴角噙笑,缓缓合上手中书页。 天子金口玉言。 从今日起,萧贺再想光明正大地取他性命,却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