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 韩嘉宜下楼时,才辰时一刻,客栈前堂已经坐得满当当的了。昨夜留宿的客人都在用朝食,食物的气味让几乎做了一夜噩梦的她有些不适。 “韩老弟,这里这里!” 东边角落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引得不少人侧目。 韩嘉宜循声望去,一眼看到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她扯一扯嘴角,大步向他走去:“郑三哥。” 这是一张不大的四方桌,除了郑三哥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此时客栈人多,素不相识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见。韩嘉宜只匆匆扫了一眼,隐约瞧见那人脸上有道伤疤,也不多想,直接在郑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再来些清粥小菜。”郑三哥高声吩咐店小二,又转向韩嘉宜,笑呵呵道,“咱们的饭钱,都含在昨夜的房费里,不吃白不吃。”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她昨夜没有睡好,一直在做噩梦,甚至还梦到被利箭当胸穿过,醒来时脑袋痛得厉害。这会儿也提不起精神来。 郑三哥吃饭极快,韩嘉宜的清粥小菜还没上,他就几口吃完了饼子,又咕噜咕噜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胡乱抹了一下嘴,他低声道:“现在咱们离京城还有三十里。我赶车快一点,最迟到午后,就能到啦……给你送到,我就回去。” 说到分别,他不免心生不舍。同行数月,他对韩老弟印象可真不错。能吃苦,不怕累,心地善良,出手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底是年纪小,身量单薄,容貌又过于秀气,显得没什么男子汉气概。不过,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人不自觉地想帮扶一二。 “辛苦郑三哥了。”韩嘉宜诚心诚意道谢。 郑三哥形貌粗犷,为人仗义,从睢阳到京城这一路,多亏了他照顾。 嘿嘿一笑,郑三哥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颇为豪爽:“你钱都给了,我送你进京是应该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粥饼并几样小菜过来:“客官请慢用。” 韩嘉宜肚子咕咕直叫,却没多少食欲。她刚拿起细长的筷子,就想到梦里朝她飞来的羽箭,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她默默叹一口气,缓缓放下了筷子。 唉,做噩梦真是影响心情。 “怎么不吃啊?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你多吃些,才有力气啊,今天还要赶路……” 郑三哥话未说完,就微微变了神色。 一队身穿锦衣卫官服的男子鱼贯而入,原本喧闹的前堂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锦衣卫迅速将客栈包围,掌柜的慌忙迎上去,对着来人当中唯一穿着便服的年轻人道:“官爷,这是……” 那人挥一挥手,冷声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多事。” 这声音隐约有些熟悉,韩嘉宜下意识看过去。刚一转头,手就被郑三哥狠狠打了一下。他小声提醒:“别惹锦衣卫。” 郑三哥是个大嗓门,他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因为前堂安静,他的话仍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中。人人皆知锦衣卫惹不得,然而这般直接说出来的,还真不多。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锦衣卫提着刀满面杀气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一声“我们是良民”还未说出口,就听“唰”的一声响,那两个锦衣卫齐齐抽出了刀,对准韩嘉宜对面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杨洪升,还不束手就擒!” 咦?韩嘉宜大眼圆睁,有些不可思议,怔了一瞬后,喜意后知后觉爬上心头。 不是冲他们来的,甚好甚好。她就说她没这么倒霉。 刀疤男猛地一拍桌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暴喝一声:“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一跃而起,上前与锦衣卫缠斗在一处。 韩嘉宜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她闪避在一旁,伸手掩了双眼,却忍不住透过指缝看去。 锦衣卫训练有素,出手快捷,配合默契,那刀疤男看着身手不错,但以一敌二,很快落败,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又有锦衣卫上前,反剪了他的双手。 “你们这群鹰犬,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刀疤男挣扎着,口中骂骂咧咧,忽的被一声“啊”的惨叫所取代。 “很吵。” 是先前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韩嘉宜心中莫名,一时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堂安安静静,再无人出声。郑三哥冲她比了个手势,韩嘉宜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出手卸掉了那个刀疤男的下巴,让其无法出声。 韩嘉宜呼吸一窒,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莫名觉得有些疼。 她在心里说,没事没事,锦衣卫办完差,很快就要走了。 可惜那些锦衣卫并没有立刻离去,制住刀疤男后,有一个锦衣卫向她和郑三哥走了过来。 这人看着二十出头的年岁,圆脸微黑,眉眼爽利,他眼角微挑:“你们是杨洪升的同党?” “谁?杨洪升?”郑三哥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通敌卖国的杨洪升?” 韩嘉宜也是一怔。他们昨日投宿客栈时,隐约听说前兵部侍郎杨洪升是南夷卧底,朝廷正捉拿他。 难道说方才和他们同桌而食的那个人就是杨洪升?她并没有听错?不过这也太巧了吧。 她心绪复杂,郑三哥已然回过神,他满脸堆笑,神态恭敬:“官爷明鉴,我们是从睢阳来的,去京城探亲,和那个杨洪升不是一伙儿的。我们跟他,素不相识啊。只是因为这边人多,见他没地方坐,才让他蹭了一下桌子而已。呶,这是我的路引,官爷请过目。” 韩嘉宜眼睁睁地看着郑三哥从怀中掏出路引,恭恭敬敬呈给那锦衣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锦衣卫接过路引端详:“郑老三,睢阳人氏,身长八尺,面黑长须……” “是,是,是。”郑三哥不断点头附和,又用手肘捅了捅韩嘉宜,“韩老弟,你的路引呢?快拿出来啊!” 韩嘉宜困意全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路引这东西,她有,不过是假的。 2.兄长 那锦衣卫已然将视线转向了她:“路引。” 韩嘉宜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千回百转,面上却尽量不泄露分毫。她应了声:“是。”缓缓取出路引,递了过去,神情自如。 她对自己说,不怕不怕,这一路行来,各个关卡都过了。纵然锦衣卫心细如发,也不一定能察觉。 “韩嘉,睢阳人氏,年十四……”那锦衣卫一边端详,一边抬头打量她,啧了一声,“年纪不大啊。” 听他语气平稳,韩嘉宜略略放心,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3.身份 “妹,妹妹?你……”韩嘉宜瞪大了眼睛。他是陆晋? 他怎么穿的是常服?捉拿杨洪升需要他亲自出马吗……一时间,她脑海中涌现出许多念头。 见他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她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你不认得你要投奔的兄长?”陆晋淡淡地看着她。 韩嘉宜思绪转了几转,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闻名,从未见面,当然不认得,兄长莫怪。不过,兄长应该知道小妹吧?我母亲姓沈,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第三。我舅舅单名一个修字,我姓韩,从睢阳来。”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的过去,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高亮大声应道:“是!”他摩拳擦掌,越发笃定这个韩姑娘身份可疑,心说,你也不打听清楚,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大人只有一个兄弟,根本没有姊妹!大人说了看紧一点,那必须严加防范啊! 韩嘉宜也有点懵,梨花巷是什么地方? 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随着高亮进了梨花巷后,在一处宅子前停下。韩嘉宜看着“陆宅”二字,寻思:就是陆家?陆晋已经相信了她的说辞?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见到娘亲了? 一想到即将看见她那阔别十年的生母,她期待而又不安。她四岁那年,娘亲就离开了家,也不知娘亲还认不认得她。她是不是应该换下身上的男装? 她一时心绪如潮,没注意到高亮斜睨了她一眼。 梨花巷陆宅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晋的一处私宅。陆晋偶尔会在此地留宿,高亮也时常来这里。此地的仆从对他并不陌生。他敲响门后,领着韩嘉宜入内。 韩嘉宜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这宅子说是侯府,也过于小了一些吧?她略一思忖,含笑问道:“高大哥,这就是长宁侯府吗?” “哼!”高亮重重地哼了一声,“长宁侯府?当然不是。” 他心想,需要小心提防。这人真是,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就开始唤他高大哥了?须知他可是排行第二的。 “不是吗?那这是哪里?” 高亮却不肯再理回答她了。他抱着刀在她对面,神情严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韩嘉宜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略微动了半步,就听“唰”的一声,竟是高亮拔出了刀。 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目。韩嘉宜飞速移开了视线。 高亮手握着刀柄,目光凝在她身上,如鹰如隼。他慢吞吞道:“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眼皮跳了跳,韩嘉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悄悄回了原地:“不,不知道……” 为什么要跟她提这些?陆晋在搞什么名堂? 4.女装 锦衣卫威风赫赫,声名远播,他们的一些惩罚,韩嘉宜自然是听过的。不过陆晋让高亮把她带到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让她见识锦衣卫的那些残忍至极的惩罚吧? 韩嘉宜微微皱眉。陆晋没相信她的说辞? 虽然今天是初次相遇,可她对陆晋并不算陌生。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母亲沈氏嫁到了长宁侯府。长宁侯的长子名唤陆晋,是今上的亲外甥。两年前陆晋武举夺魁,被皇帝任命为锦衣卫指挥使。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除却他是皇帝的亲信这一点不言,他本人也颇有些本事。 如果不是跟陆晋勉强沾亲,她肯定不敢跟他有什么牵扯。 回想起那些传言,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不由一阵惊慌。 高亮眼睛盯着手里的刀,眼角的余光却在留神观察着她,见她有些失神,他轻嗤一声,心说:就这胆量,也敢假装是大人的亲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吗?那你不用遗憾,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韩嘉宜脸上血色尽褪,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她声音隐隐发颤:“什,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韩嘉宜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发觉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动,高亮就会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她,且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转。 威胁的意味这般明显,韩嘉宜还怎敢轻举妄动?她欲哭无泪,她只是做了个假路引而已啊。 过了好久,她才努力稳住心神,暗暗思忖,高亮大概是来看守她的,真正决定她生死的恐怕还是陆晋。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她的那位兄长。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她也有相应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陆晋只要肯跟她好好谈一谈,没道理真的把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点也不相信她,兴许直接就将她带到诏狱去了。如今她人在这里,说明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没吃东西,腹中空空,此时越发饥饿。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听到高亮略带惊喜的声音:“大人!”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开视线。 来者正是陆晋。他进宫向皇帝复命后又去了趟诏狱。在已经用过刑的杨洪升那里再一次证实“韩嘉”并非其同党。处理完公事后,他才回了梨花巷陆宅。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底的讶然藏下。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小姑娘怎么瞧着不安了许多?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高亮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他按照大人的吩咐,看得很严。 陆晋只点一点头:“嗯,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吧。” ——这次缉拿杨洪升,高亮也出了不少的力。 “是!”高亮神情飞扬,施礼离去,他就说他看得很严,看来大人很满意。 此地没有第三人了,陆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韩嘉宜,神色淡淡:“你说,你是沈氏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呶,这里。”韩嘉宜向他伸出了手。 陆晋眸光轻闪,望向她白嫩的手心里躺着的一枚玉佩。 “我母亲闺名是玉蝉二字,这个蝉型的玉佩她戴了许多年。我四岁那年,父母分开。她走的那天清晨,给我梳了头,又把这个玉佩戴在我脖子里……”韩嘉宜声音很轻,有些若有若无的怅然。 她当时年岁小,很多细节并不大记得。只是后来曾听家中长辈讲起,那些画面像是生了根一般,印在她脑海深处。 面前的小姑娘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怀念,睫羽轻颤,水眸微闪。可惜陆晋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就凭一枚玉佩?” 他虽这么问,可心里又信了几分,沈氏的闺名他也是偶然才得知的,长宁侯府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她居然也知道。 “还凭我这个人。”韩嘉宜收回手,神情坦然,“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我,我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记,我娘最清楚不过了。” 陆晋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韩嘉宜有些急了:“我说的是真的。” 陆晋哂笑:“路引都能造假,怎知其他的就不是假的?” 韩嘉宜一噎,小声道:“我也不想用假路引啊,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真的路引……我,我没有真的路引了,才自己做了个假的。” 她心里冰凉一片,心说,完了完了。他不会怀疑她连身上的胎记都是假的吧? 忽听陆晋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见一个人。你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啊?”韩嘉宜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心中满是不可置信,然而却不由地欢喜起来。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她心想,只要能见娘就好了,娘肯定能认出她啊。 见她瞬间喜笑颜开,陆晋黑眸沉了沉,没再说话。 “我,我还有一件事……”韩嘉宜面露踌躇之色。 “嗯?”陆晋冷眸微眯。 “能不能借我一个地方,再给我半刻钟,让我去换一身衣裳?”韩嘉宜一脸恳求,“我包袱里就有,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我娘啊。” 母女重逢,她穿着男装,算怎么回事? 陆晋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唇角轻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很会顺杆爬啊。 韩嘉宜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了,见他神色转冷,她更是后悔不迭。 现在是讲条件的时候吗?!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见娘啊。 然而下一瞬,她却清楚地听到对方说“快一些。” 韩嘉宜漂浮在半空的心腾地落了地,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快,怎么不快? 在一个安静地偏房里,她栓上门,迅速换了衣衫,简单挽个发髻,也不施脂粉,匆忙将换下来的衣衫放入包裹中,走出房门。 陆晋虽然决定带她去见一见沈氏,但是对她并未完全放心。她在偏房换衣裳,他就在门外。想来她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听到响动,陆晋立时看了过去。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清丽,身形窈窕。她眼中笑意盈盈,冲他福了福身:“兄长。” 陆晋双目微敛:“别叫这么早。” 还没认呢,这就喊起来了。 韩嘉宜从善如流:“是,大人。” 只要不拿锦衣卫的十八种惩罚对付她,叫什么都行啊。 韩嘉宜心中几分紧张,几分期待,她坐在陆晋命人准备的马车里,手心紧紧攥着蝉型玉佩。娘一定还认得她。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过了约莫两炷香时候,马车就停了下来。 门房的阿大看见世子归来,喜出望外,正要上前行礼,却见一个美貌少女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阿大瞬间瞪大了眼睛: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府了! 5.相认 “世,世……”一向口齿伶俐的阿大破天荒结巴起来。 陆晋瞥一眼已经跳下马车的韩姑娘,他神色淡淡,对阿大略一颔首:“侯爷和夫人今日可曾出门?” 问侯爷和夫人?这是让他们过目?阿大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在的,在的。”很快,他又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出去。他们都在家。” 陆晋点头以示知晓,回眸对身后的少女道:“走吧。” “嗯。”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怕什么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个姑娘进府,阿大还在感叹:了不得!世子竟然带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过得一年半载,可能就有喜事。再过个两三年,小小少爷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韩嘉宜心里有事,也没留意周遭景色,只跟在陆晋身后,行了十来步后,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绕过大厅,走进一个院落。 “夫人呢?”陆晋沉声问。 正房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俏丽的丫鬟,她不敢直视世子,低眉敛目,忙回答:“夫人在后院陪老夫人礼佛呢。” 得知母亲不在,韩嘉宜微微有些失望,心头却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陆晋眼皮都没抬。 他说着等一等,丫鬟雪竹却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面招待他们,一面给小丫鬟使一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悄悄去后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长宁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礼佛,不问外事,丈夫温和体贴。她没有生育,不过两个继子对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说,她在长宁侯府的日子还挺舒心。有时闲着无事,她会陪着婆婆礼一会儿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诉她,世子有事寻她,沈氏有些惊讶,随即想到,陆晋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同老夫人打过招呼,沈氏匆忙赶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声提醒:“夫人,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姑娘?”沈氏脚步微停,“什么姑娘?” 陆晋今年十九岁,按说早该定下亲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后教养了数年。宫里隐约透出信儿来,说是陆晋的婚事,不用他们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听闻陆晋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院子,沈氏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继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们背对着她,沈氏看不见那姑娘的面容,见其身形纤细袅娜,略一点头。她正欲开口,继子陆晋已然回身,冲她颔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轻声问:“这位是……”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转过头,明澈清丽的眸中泪光盈盈,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这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莫名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巴掌大的小脸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两痕水波。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勾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向那姑娘走近了几步。 韩嘉宜一颗心狂跳着,耳畔如耳鸣般嗡嗡直响。她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母亲的相貌和她模糊的印象中有些出入。可是在沈氏出现的一刹那,她脑海里模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她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娘……” 沈氏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个姑娘美目含泪,声音极低,可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句“娘。” 紧接着,她听见那姑娘轻声说:“娘,我是嘉宜。” 很轻很轻的声音,听在她耳内犹如晴空霹雳:“嘉……宜?” 韩嘉宜摊开手,露出手心里的蝉型玉佩:“这是娘给我的。娘离家的时候,跟我说,我要是想娘了,就去写字,一天写一张,娘很快就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有泪花闪烁:“我已经写了三千多张了。” 沈氏只扫了一眼玉佩,就认出是自己的旧物,再听得“写了三千多张”,瞬间泪如雨下。她一把将这姑娘揽在怀里:“嘉宜,你真是嘉宜!我这不是做梦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是做梦,娘,是我从睢阳来找你了。”韩嘉宜眼眶发热,感觉犹在梦中,她喃声道,“娘,我是嘉宜,我很想你……” “嘉宜,嘉宜……”沈氏紧紧抱着她,心中又酸又暖。这十年来,她又何尝不想女儿?她亲生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肉…… 沈氏心中有许多疑团,嘉宜在睢阳好好的,又怎会忽然到京城来?也没有提前托人带信?她往女儿身后看看,只看到了她那个面无表情的继子,却不见旁人。嘉宜是和谁一块儿来的?怎么不直接来找她,反而先找了陆晋? 见这母女二人相对而泣,陆晋紧抿着唇,眸色幽深。 韩嘉宜依偎在母亲怀里,片刻也不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但是她泪眼朦胧中瞥见了站在一旁的陆晋,心中一激灵,她抬起头,认真问道:“娘,你信我是嘉宜么?你还记得我身上哪里有明显的印记吗?” “什么?”沈氏握着女儿的手,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陆晋却隐约听猜到了她的意图。他长眉微皱,没有说话。 韩嘉宜认真而固执:“娘还记得我身上的印记在哪里吗?” 沈氏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说道:“你小时候娘不知道给你洗了多少次澡。你身上哪里有印记,娘又怎么会忘?” “在哪里?”韩嘉宜追问。 “你的右臂手肘处,就有颗红痣。” 韩嘉宜笑了,她小心擦拭了眼泪,将玉佩放进母亲手中,复又将母亲的手合上。 陆晋心念微动,低声道:“罢了,你……” 他话音未落,就见她将右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手臂。她右臂微屈,手肘那里,红痣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娘,你是说这个吗?”韩嘉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佯作无意瞥了陆晋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袖子。 陆晋垂眸盯着自己鞋面,并不看她。 沈氏只当女儿是为了打消自己的疑虑,颇觉心疼,再次将女儿揽入怀中,轻声道:“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你大哥还在这儿呢,也不怕他笑话。” 陆晋轻咳一声,他双眉紧锁,目光沉沉,手心却烫得厉害。 6.过往 韩嘉宜小声道:“娘,他不会的。” 陆晋因此而笑话她?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吗?要不是为了自证身份,她何至于当着他的面撸起袖子让娘看痣?不过这样大概能打消他的怀疑了吧? 她抬眸看向陆晋,咬一咬牙:“我能见着娘,还得多谢大哥呢。” 这话究竟有几分真,陆晋无意细辨,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睨了她一眼,他继续道:“你们母女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氏不敢拦他,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陆晋点头离去,她才重又攥着女儿的手,往正房而去。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她悄声问:“嘉宜,这儿没有外人,你跟娘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爹对你好不好?你,你继母待你好不好?你这次进京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只喊了一声“娘”,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别哭,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听说白氏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中酸楚,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同龄,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韩嘉宜记在心间,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轻叹一声,又详细讲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处之道。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有丫鬟来报,说是侯爷过来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立时站起。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来岁,形貌和善:“听说大姑娘来了,这个就是么?姑娘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吧,也省得你挂念。”他冲沈氏笑了笑:“别说,和你还真有些像。” “侯爷这话说的,我亲生的女儿,又怎会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嘉宜,还不见过你陆伯伯。” 韩嘉宜匆忙福身行礼,心里微觉惊讶,这就是长宁侯么?怎么和陆晋长的一点都不像?他看着比他儿子和善多了。 7.适应 长宁侯哈哈一笑:“好孩子,你叫嘉宜是吧?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他将视线转向沈氏:“我昨儿还遗憾没个女儿呢,嘉宜今儿就来了。可见老天真是待我不薄。你陪姑娘说会儿话,教人给她收拾个院子,咱们侯府的姑娘,不能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倒是完全放下心来。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许多事情,她还未提及,他就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嘉宜,她也松一口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想来有不少话要说,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长宁侯停顿了一下,向韩嘉宜求证,“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8.亲事 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生活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 长宁侯府人不多,内务由她母亲沈氏做主。沈氏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对她呵护有加,唯恐委屈了她。陆侯爷待人温和宽厚,每次见她总是笑呵呵的。老夫人常年礼佛,不大喜欢小辈们往跟前凑,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主子们对她尊重,下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她。他们直接称呼她为姑娘,仿佛她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 当然韩嘉宜自己也大方懂事,进退有度,教人挑不出错来。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明月郡主?”韩嘉宜讶然。她在睢阳时听说过明月郡主。当初景王坠马而亡,其妻触棺相殉,只留下一个女儿,被太后养在身边。 “是啊。”陈静云笑了,“那年老夫人过寿,郡主还来过咱们家呢。也不知大表哥怎么想的,他对郡主冷冷淡淡的……” 韩嘉宜随口道:“男人心,海底针。” 陈静云咯咯直笑:“男人心,海底针?你这话要是给……”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大,大……” 韩嘉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顺着陈静云的视线,转头看身后望去,只见假山侧,一道玄青色的身影站的笔直。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陆晋神色冷峻,不知道站了多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大,大哥……” 她来长宁侯府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过他一次。怎么偏巧他这会儿出现?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我和郡主并无婚姻之约。”陆晋目光幽深,扫了她一眼,“有什么想知道的,当面问我就是。不必向人打听。” 9.萝卜 韩嘉宜下意识道:“我不是,我……”她待要解释两句,但又觉得像狡辩,有道是背后不说人。她方才确实在谈论他来着,还被他捉了个正着。 “大,大表哥……”陈静云回过神来。她从小就怕这位大表哥,今天又被发现背后说他。她一着急,差点掉泪,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嗯。”陆晋神色倒还温和,“身体不好,就回去歇着。” “是。”陈静云如遭大赦,暗舒一口气,她福了福身,匆忙离去。 韩嘉宜定了定神,心想自己或许也能打个招呼后离开。她试图冲大哥笑一笑。然而刚扬起唇,就听到他说:“你,跟我过来。”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陆晋转身,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她轻声道:“大哥,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10.耳坠 他语气平淡,可是韩嘉宜不自觉就想起她向他坦诚用萝卜刻印的事迹来,一阵心虚,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也不知他会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提起那件事。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轻轻摇一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萝卜是个好东西啊。”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11.生财 次日沈氏带着韩嘉宜和陈静云一起去了京城有名的首饰店,给两个姑娘各自购置了一套头面,又订做了一些首饰。 沈氏颇为满意,她命丫鬟将首饰都收了起来,笑道:“姑娘家天生丽质,就该多打扮打扮。” 陈静云笑得腼腆,又悄悄去看韩嘉宜。后者正在出神,没有留意到她的视线,她颇有些懊恼。 走出首饰店后,韩嘉宜不急着上马车,她向母亲提出想去附近的书坊看一看。 沈氏诧异:“家里好几个书房,什么书都有,哪里用得着去书坊?”怕女儿心中不快,她匆忙改口:“不过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快些回来。”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书坊就在距此不远处,韩嘉宜快步走了进去。她视线逡巡,扫视了一遍书坊里出售的各种书目,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 此时只有她一个客人,掌柜的干脆迎上来:“姑娘想要什么书?咱们书坊经史子集、医药农书、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韩嘉宜不答反问。 “新出的话本……”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韩嘉宜轻笑,眸中光彩流转:“是吗?” 她在睢阳时就曾听相熟的书商感叹:“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话本。”书坊里卖的最好的,是普通老百姓们最喜欢的话本小说。 韩嘉宜止了笑:“那,你们书坊缺稿子么?” 自从书坊刻印话本时改用简单方便的匠体以后,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书价又贵,利润极大。书商们最头痛的其实是稿子的来源。卖的最好的是话本,然而对于话本小说,文人不肯写,书商写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什么意思?你会写?”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啊,是我们家公子会。”她说到这里,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够寒酸,装丫鬟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你们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这个姑娘容貌美丽,衣饰不俗,一时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韩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们家公子以前在睢阳,专门给绮文书坊写书,名号是澹台生,不知道掌柜的听过没有?他好像写过一本《宋师案》……” 韩方只有一个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读书认字。反正女儿将来无法科考,他并不局限于儒家经典。韩嘉宜从小所学颇杂,爹爹书房里的书,任她翻阅。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各种瑰丽的奇幻故事。市面上流传的话本有好有坏,不过韩方收藏的都不算差。 韩嘉宜出手不凡,十三岁上以澹台生的名义写了《宋师案》,写宋大人在上任途中一路破案的故事。她将书稿给父亲相熟的一个书商。书商以为是韩方所作,她只整理了一番,问她愿不愿意刊印,他会出高额的报酬。 那时韩嘉宜在二叔手下讨生活,她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宋师案》大卖,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不少仿作。书商悄悄给她递话,问她手上还有没有父亲的遗稿。韩嘉宜想了想,干脆说明了真相,并表示自己可以续作。书商原本不信,直到她在数月后拿出手稿…… 方才在这家书坊,韩嘉宜也看到了《宋师案》,不过封皮的字样和先前绮文书坊的并不相同。 听到《宋师案》,掌柜的眼神立时变了:“你家公子来京城了?等等,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韩嘉宜笑了笑,扬一扬手。 掌柜的眼尖,看见她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印章。他辨认了一下,约莫便是“澹台生印”四个字。绮文书坊刻印的《宋师案》,都有澹台生的印。他们自己的书坊在刻印时,也依葫芦画瓢刻了一个。莫非这姑娘手里拿的就是那枚印章吗? 韩嘉宜后退一步:“我们公子上个月来了京城,现在正在写《宋师案》的第三部,不知道你们书坊愿不愿意和我们公子合作?” “当然愿……” 韩嘉宜摆了摆手:“掌柜的先别急,下个月的今天,我拿一部分手稿过来,我希望到时候能看见书坊的当家人,也好当面商量一下酬劳。对了……”她视线微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显眼处摆放的《宋师案》上,慢悠悠道:“我们家公子说,他以前只同意了绮文书坊刻印《宋师案》,这书坊里面的《宋师案》,似乎不是出自绮文书坊啊。是不是也该商谈一下酬劳问题?” “这不是因为澹台公子以前不在京城,联系不上么?”掌柜反应极快。 韩嘉宜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等她消失不见,掌柜才忽然想到,忘记了问她,那位澹台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他一拍脑袋:是了,那姑娘方才说,下个月的今天还会来商议。澹台公子不会因为他们书坊私刻他的书,就改变主意吧?可是,不少书坊都刻印了《宋师案》啊。 走出书坊后,韩嘉宜缓缓舒一口气,心说,好险好险。刚才与掌柜交谈时,她看着自信满满,可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现,唔,似乎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快步走回到长宁侯府的马车边。 沈氏掀开车帘,嗔道:“怎么去这么久?”她都想让人去查看究竟了。 “啊?”韩嘉宜赧然一笑,“一时忘形,没注意。” “买的什么书?” 韩嘉宜进了马车坐好,她怔了一瞬:“忘买了。” “你呀。”沈氏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这也会忘。” 韩嘉宜只笑了笑,默默盘算。 回府后,陈静云瞅着机会就去找韩嘉宜,她开口就道:“嘉宜,对不起。” “啊?”正在构思的韩嘉宜微一愣神,她眨了眨眼,清丽的眸子中写满了疑惑,“什么?不是,静云,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那天在园子里,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面对大表哥,我当时实在是太害怕,昏了头……”陈静云当时走了以后,又回原地看过,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这几天都被愧疚所缠绕,有心想找嘉宜道歉,又没什么勇气。今天和沈氏母女一起出去,嘉宜待她如初,她更觉得惭愧不安。是她太不讲义气了。她定了定神:“大表哥没为难你吧?” 韩嘉宜这才明白静云说的是哪件事。不过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的事情,即便是想起陆晋,她胆气也足了不少。她笑得灿烂,有意教静云心安:“没有啊,大哥那么好,又怎会为难我?” 12.夜遇 陈静云见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才轻舒一口气:“那就好,看来是我多心了。” 韩嘉宜有过前车之鉴,不想在人后提及陆晋,不着痕迹转了话题。 陈静云今天同沈氏母女一起出门,此时也有些累了,她略坐一坐,起身告辞。 精神满满的韩嘉宜则铺纸研墨。她秀眉微蹙,在纸上勾勾画画。《宋师案》的主角团她已非常熟悉,无需在人物塑造上花费功夫,她要花费心思的是案件,要保证水准不低于前两部,不能给人狗尾续貂之感。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见她伏案疾书,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我知道,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说是搭把手,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打定主意,刚转过身,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忽闪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韩嘉宜在原地站着,她重重叹息。早知如此,她前几日就该收下母亲给的羊角灯。毕竟羊角灯又名“气死风”,不怕风吹的。 现在好了,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有什么用?还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让人思绪连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她方才写下的文字,仿佛都活过来一般。连凶杀现场变得清晰起来…… 韩嘉宜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东西。稳了稳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会儿方向,大步往回走。刚重新拐过月洞门,她就听到一声冷喝:“什么人?!” 她心里一颤,手里的灯没握稳,直接摔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约是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竟然能分辨出离她脖颈不足两寸的地方那银芒的形状:那分明是一把刀。 寒光凛冽,刀锋极利。只消往前再送两寸,她柔嫩的脖颈恐怕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了。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视线微移,看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陆晋。 “大哥,是我。我是嘉宜。” 其实不她开口,陆晋就已经认出了她。他见她的次数不多,但她的相貌身形,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他有些费解,她怎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他黑眸深不见底,只轻轻说了一句:“哦,是你。” “对对对,是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嘉宜心想,讲明了身份,应该能降低成为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她扯了扯嘴角,尽量笑得自然,“晚间用膳的时候还没见到大哥呢,哈哈。” 陆晋双目微敛,动作利落还刀入鞘:“半个时辰前。刚才在练功房,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去书房找本书……” “可你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陆晋挑眉,语气淡淡,“还是独自一人。我记得沈夫人给你安排的有丫鬟……” 韩嘉宜心里一紧,知道这个兄长不好糊弄,她低眉垂目,小心翼翼道:“是有丫鬟,只是我今天一时心血来潮,不想惊动了旁人,就自个儿过来了。本来是要去书房的,可惜灯被风吹灭了。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又害怕,就想着赶紧回去,明日禀明了侯爷再去借书……”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他:“我其实现在是想回去来着。” 陆晋轻嗤一声,他双眼微眯,隐约能看到这个新妹妹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她脸庞雪白柔和,在黑暗中似乎会发光一般。 凉风吹来,她似是受不了寒意,身体轻颤了一下。陆晋黑眸沉了沉:“把灯捡起来 ,看还有没有油。” “灯罩里放的是蜡烛,不是油。蜡烛还没燃尽呢。”韩嘉宜极为听话,弯腰捡起了灯。 陆晋只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灯后,才轻声道:“走吧,这会儿也别去书房了,我送你回去。” 韩嘉宜本要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她一个人确实害怕,就点了点头:“多谢大哥了。” 陆晋提着灯,慢悠悠地与她并肩而行。 身旁有人陪同,四周又不再是黑暗,韩嘉宜心里的不安和恐惧骤然减轻了不少。 13.尴尬 韩嘉宜自忖不好一直沉默,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陆晋似是漫不经心问道:“你想找什么书?” “啊?”韩嘉宜一怔,下意识回答,“律书。” “律书?”陆晋脚步微顿,偏头看她,眸黑如玉,“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14.寿宴 陆显“啊呀”一声,心说完了,大哥肯定知道了。他仍强笑着说:“大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韩嘉宜的第一反应竟是:《女诫》共有多少字来着?她一个姑娘都不清楚,他竟能准确说出来? 陆晋轻哂:“听不明白?”他上前一步,望向韩嘉宜:“嘉宜——” 韩嘉宜心头一跳,她越过大哥没有收回去的手,看了一眼二哥,犹豫了一瞬后,恭恭敬敬将两本册子呈给了陆晋。反正大哥已经发现,抵赖也没用了。 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十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15.假山 韩嘉宜心头一跳:“明月郡主?” 陈静云低声道:“是啦,就是明月郡主。等会儿你就要见到了,郡主气度高华,和寻常闺秀可不一样。” 韩嘉宜“嗯”了一声,她知道明月郡主是异姓王景王爷的遗孤,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和大哥陆晋青梅竹马。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还不清楚?怎么?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16.躲藏 她刚一张口,陆晋就伸出两根手指又要来堵她的唇,唬得她连忙以手掩唇,胡乱点头又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开口说话的。 陆晋双目幽深,手指并未缩回,而是将她的手拿了下来。 韩嘉宜瞪大眼睛。她手心被他翻开,冰凉的触感混合着痒麻之意,她身体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在她手里写字。 她屏住呼吸,细细感觉,知道他写的是:“别出声,别害怕。”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认真而郑重。她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念头急转,总觉得事情不大简单。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比她耳力好,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收效甚微。 陆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轻咳一声:“你先别急着这些事,趁早离开这儿。” “哦。”韩嘉宜点头,她略一思忖,终是忍不住问,“大哥,刚才的事情……” 她心说,方才私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认识啊?怕那两人尴尬,也怕她尴尬,所以才会先带着她躲起来?而且,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陆晋皱眉,沉声道:“刚才什么事也没有,知道么?” “嗯。”韩嘉宜轻轻点头,也不反驳。她心想,她又不傻,撞见人私会这种事情,还会告诉旁人么?再说,侯府办寿宴,有人借机私会,说出去,长宁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你赶紧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陆晋转念一想,“算了,我送你回去。”现在这里没人,万一等会儿有人回转,看她眼下这形容,若是猜出一二,麻烦就大了。 韩嘉宜不敢拒绝他,她打量着他同样沾染了灰尘的衣裳,小声问:“那,大哥用不用也去换身衣裳?” 陆晋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不要怕。” “什么?”韩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人拎着肩头给拽了起来,然后双脚腾空,人已离地。 她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尝试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以后再也不想尝试了。她回想起在假山旁,大哥没把她踹进去,应该算很温柔了。 不过这比她走路要快很多。几个纵跃后,她就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微微有些发懵。 陆晋神色淡淡:“赶紧进去把衣裳换了,若有人问你为何更衣,就说不小心脏了衣裳。记住了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和大哥告辞,回房洗脸梳头,又重新换了衣裳。她心说还好雪竹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然她还不好解释身上是怎么回事。她都这么大人了,若是自称摔跤,那也太丢人一些。 只是对镜自照时,她发现她戴的琉璃耳坠缺了一只,她略一思忖,暗想多半是滚到假山里时掉的。等宾客们都走后,她得再去那里找一找。这是娘花了不少钱给她买的。她可没戴几天。 出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往西走不远,就是陆晋的练功房。 除了兵器、沙袋,自然也有陆晋平时穿的衣衫。他打了桶凉水,简单洗一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慢悠悠向外走去。 刚到前院,今日来府里拜寿兼凑热闹的高明高亮两兄弟就迎上来:“大人!” 这双胞胎生的一般模样,性格并不相仿。 高亮圆圆的脸皱成一团:“大人,你不是去找贵客吗?贵客都走了也没看见你回来。” 陆晋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是啊,大人,你去哪儿了?”高明也问,“怎么连衣裳都换了?” 虽然颜色相近,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先前那一身。 陆晋不紧不慢道:“歇的久了,觉得身上有些酸,就去练功房活动了一会儿筋骨。” 高明高亮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敬服。老大就是老大,就这么一会儿光景,还要去练练功夫。他们兄弟自愧不如。 陆晋略一沉吟:“贵客走了?” “走了呀。” 陆晋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那边韩嘉宜换好衣裳,又去了园子。迎面看见一身石榴红的陈静云,她微微一怔,对方却已笑起来。 陈静云推己及人,她压低声音,笑道:“这么巧,你也同我一样么?” 韩嘉宜只笑了笑。 陈静云寻思,她们可真有缘分。她心中对嘉宜更亲近了几分,悄声道:“我娘说,人处得久了,这日子也会接近。” “……我娘没跟我说过。” 愣了一愣,陈静云轻笑出声:“嘉宜,你真好玩儿。” 两人一起入席,戏已唱了大半儿。韩嘉宜悄悄环顾四周,见离席告退的人一把手数不过来,她和静云中途离去,无人生疑。她也不知道“宝儿”是哪一个。——当然,这跟她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今日老夫人的寿宴,总体顺利,虽有皇帝的突然来访,但并未出任何纰漏,沈氏对此心里还算满意,总算没辜负了她之前的辛劳。她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的女儿嘉宜在寿宴结束后,去了一趟园子。 韩嘉宜在假山附近转了转,没发现遗失的琉璃耳坠,不知是掉进了假山里面,还是被谁给捡走了。雪竹就跟她在身后,她也不能再钻一次假山,更不能命旁人进去。——否则,她曾钻假山一事,可不就被别人知道了么? 她先暂且放下此事,专心整理《宋师案》的第三部。老夫人寿宴后的第四天,就是她和书坊掌柜约定的日子。 韩嘉宜也不好直接说去书坊,只说自己想去首饰店看看,想看着给沈家表姐添件首饰。 当然这话也不是作假,她前段日子曾陪着母亲去沈家拜访舅舅舅妈。舅舅家里有个比她大了三岁的表姐沈妍。沈家表姐今年年底出阁,她作为表妹,以前几乎断了联系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又认了亲,她也该给表姐一些添箱礼。 沈氏点头应允:“行啊,只是娘今天还有点事,让静云陪你去?看看京城近来兴什么首饰,你们一人一套。姑娘大了,是该多些首饰。” 陈静云对于能出门一事,非常欢喜。她特意打扮一新,和嘉宜一起坐马车出行。 还是上次那家首饰店,韩嘉宜很快挑好了首饰,她小声跟还在犹豫的静云商量:“你在这儿慢慢挑,我去那边书坊看看。” “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陈静云依依不舍放下一对碧莹莹的玉镯。 韩嘉宜笑吟吟直摆手:“没事,你慢慢挑,我带着雪竹去就行。” 然而,她一出首饰店,就打发雪竹去买糕点,她独自一人快步去了那家书坊。 17.秘密 还未走进书坊,韩嘉宜就看到了上次见过的掌柜。他正在门口张望,一眼瞧见她,立时流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哎呦,姑娘,你可来了,可带了样稿?” 韩嘉宜轻轻点一点头,力求使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见多识广:“带了一些,你们家书坊能做主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掌柜连声说道,“我们书坊东家来了一个,另一个很快就要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 “有两三年了。”陆显笑道,“当时我手上没多少钱,就拉了郭大一起。结果他银钱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长,他就成了大东家,我成了二东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台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经认定她是了,这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师案》这话本子兴起来,有一段时间了,嘉宜妹妹过了年也才十五啊。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来潮开书坊么?他心说,没错,果真是我妹妹。 韩嘉宜轻声道:“二哥开书坊,也莫忘了读书的事情。” “这我知道。”陆显忽然想起什么,认真严肃重申了一遍,“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啊。要是给大哥知道……”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不告诉大哥,可是我的事,你也别对旁人讲起。” “放心。”陆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就算咱们共同的秘密了。”他哈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亏我上次还要送你《宋师案》呢……” 他们两人在这边说话,听大东家“陆二”“陆二”地唤着,陆显匆匆结束谈话,同韩嘉宜一道大步过去。他神情罕见的认真:“郭大,这《宋师案》的事儿,交给我行吗?” 大东家愣了一愣,点头:“行啊,当然行。你快来,先看一看这样稿,你也猜一下,凶手到底是谁……” 陆显接过来,仔细瞧着,两人还分析了一阵,这才开始同韩嘉宜商谈。 他们对稿子都很满意,也愿意出高价买了刊印,甚至还希望可以长期合作。 两个东家都是告假才离开书院的,不好久留。而韩嘉宜也有静云在首饰店等她。大家谁都不磨蹭,商定以后,分别离去。 陆显想了又想,临走时不忘悄声对韩嘉宜说:“嘉宜妹妹,等我休沐回去,咱们再好好说道……” “陆二,走了!”大东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陆显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韩嘉宜走出书坊有一会儿了,又回头去看。她那天只是随便走进了一家书坊,没想到居然是二哥陆显与人一同开的。 初时她心中充满了被人窥破秘密的不安,后来想想,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二哥是她相熟之人,又沾亲带故,不至于欺瞒她。而且,这样一来,也给她免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二哥为了书坊的事情忽视学业,这一点可要不得。有了机会,得规劝一二。 韩嘉宜回到首饰店时,恰逢雪竹带了糕点回来,而陈静云还未挑选好心仪的首饰。 “嘉宜,你瞧这两个,哪一个好些?” 韩嘉宜笑了笑:“都好看,不过这个和你那身石榴红的衣裳更搭一些。” 陈静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它了。” 18.书房 陆显与大东家离开书院时分开行动,要回去时则两人共同雇了一辆马车。 “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大东家好奇问道,“我恍惚听见你叫她妹妹,她就是你家那个小表妹?” 陆显警惕地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郭大,我跟你说,你可别打她主意。” 大东家愣了一下,轻嗤一声:“什么打主意?我就问一下而已。”他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以为我的事情,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19.话本 韩嘉宜勉强压下心头的古怪情绪,胡乱“嗯”了一声,低眉垂目:“大哥,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陆晋刚一颔首,就见她福一福身,快步离去。 他原本就不是来书房的,自然也没久留,转身去了练功房,直到傍晚,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20.郡主 “你是因为大哥的批注而毁了第三部?”陆显微微眯了眼睛。 韩嘉宜摆手:“还没毁。” “那就拿过来啊。”陆显急道,“大哥平时又不看话本,他的意见怎么能当真?我觉得写的甚好,非常好。”他想了想,又道:“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妥,等再刊印时,再修改一遍不就是了?” 说起来,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韩嘉宜点头轻笑:“那就多谢娘啦。” 沈氏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跟我说什么谢?” 得了空,韩嘉宜同陈静云一起去附近寺庙。韩嘉宜不大相信鬼神,但是在佛门净地,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她默默祈祷,希望娘身体康健,事事无忧,也希望她自己也能顺顺利利。 末了,韩嘉宜又帮大哥陆晋求了个平安符。她心想,侯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用得着了。尽管对他那次的批评耿耿于怀,但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因为羊角灯和那几本律书注解,还有他让她直视自己的不足。他们两人来往不算多,她也希望他能平安吧。 户部尚书贪腐一事已经落下了帷幕,陆晋亲自带人抄了曹家,将曹练及其家眷收押,他照例向皇帝复命。 今年三十岁的广德帝郭昌宪一向看重这个外甥,待其回禀完后,含笑说道:“晋儿辛苦啦。” 陆晋躬身行礼:“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说苦。” 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头,皇帝笑问:“来,晋儿,跟舅舅说一声,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不敢讨赏。”陆晋垂眸,态度恭谨。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家舅舅也这般客气?”他按了按眉心,缓缓说道:“是了,朕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呢,说是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走,跟朕去福寿宫走一遭。” 陆晋黑眸沉了沉:“是。” 皇帝没有乘坐轿辇,他与陆晋慢悠悠行着。还未至福寿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向他们张望。 陆晋眸光一闪,脚步微顿。 皇帝冲身后的季安使一个眼色,季安大步上前询问,很快返回,小声道:“皇上,贵妃娘娘玉体欠安……” 陆晋眼皮抬了抬,贵妃孙氏,据说眼下正得宠。 然而皇帝却皱了眉:“身子不适就赶紧找太医,找朕做什么!”他一拂袖,大步离去。 福寿宫中,太后正在小憩,皇帝拦住了打算通禀的宫女:“先不要惊扰太后。”他停顿了一下,问道:“郡主呢?怎么不见郡主?” 话音刚落,一身紫色宫装的明月郡主缓缓行来。她福了福身:“皇上,世子。” 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朕带晋儿来给太后请安。” 明月郡主抬眸瞧了陆晋一眼,轻声说道:“太后已经休息了近两刻钟,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皇上稍待。” 她冲他们点头致意后,起身去了内室。 皇帝则偏了头问自己的外甥:“朕记得你与郡主青梅竹马,有没有想过向太后请旨赐婚?”他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晋,不想错过他细小的表情。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臣和郡主情若兄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自然也不会有婚嫁的念头。” 轻轻摇头,皇帝叹道:“可惜了,你二人年貌相当,又自小在一处长大。” 似是无限遗憾。 而陆晋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声女子的咳嗽声响起,随即伴随着脚步声,明月郡主扶着太后缓缓行来。 皇帝与陆晋齐齐行礼。 太后看见数日不见的外孙,心情大好,拉着他问长问短,一时也不大理会旁人。 皇帝在一旁凑趣,故意说道:“有了亲外孙,儿子倒成捡来的了。母后再这样,儿子可不依了。” 太后大笑,指了指明月郡主:“多大的爷们了,还不如宝儿一个小姑娘。哀家疼晋儿,你可听宝儿说过什么?” 明月郡主的闺名,唤作景宝璋。她自父母亡故以后,就被太后接进宫中抚养,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 听了太后的话,她只轻轻一笑,云淡风轻。 21.贺礼 太后故意板着脸与儿子说道:“晋儿是你亲外甥,宝儿也是你侄女,你还跟他们争宠吃醋,羞不羞?” 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皇帝也跟着大笑,旁边的宫女内监无不随着发出笑声。一时之间,福寿宫里充满了欢乐。 陆晋勾了勾唇,将视线转向了明月郡主。她安安静静坐着,脊背挺得直直的。 几人说笑一阵,太后又提起了陆晋的生辰:“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娘若是还在,该有多好。可惜她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陆晋胸口一窒,默然不语。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但是每每听人提起,还是不由地胸口酸涩。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轻咳一声,温声道:“起风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韩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陆显轻咳一声,说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还有表妹,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儿,你可别嫌弃。” 其实陆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陆显常在书院,未必能在兄长生辰当日回家,所以就决定提前将贺礼送出去。陆显自觉挺讲义气,就叫继妹嘉宜和表妹静云一起。 不过陈静云天生胆小,又一向畏惧陆晋。在她看来,与大表哥打交道的机会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说自己要照顾身体不适的梅姨妈,托嘉宜转赠。 因此,听说大哥陆晋回府,陆显就和嘉宜一块儿过来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给了两本书么?” “那不作数。”陆显说着打开木匣,一块黑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颇有些兴奋,“哥,你瞧,这是不是夜明珠?这儿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华满室。你把它缀在刀上,既威风又好看。” 这可是他从郭大那里得来的。 陆晋眼皮抬了抬:“嗯,不错,夜里去捉人的时候,火把都省了。人还没到,贼倒先跑了。” 韩嘉宜闻言,忍不住轻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哥——”陆显语塞。 “拿回去吧,上回那两本书就挺好的。”陆晋轻声道,“你还在书院读书,能有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我……”陆显不敢说出自己名下的产业,“哥,这不花钱。” 韩嘉宜咳嗽了一声,收敛了笑意,也跟着打开手上的木匣。紫红色的刀穗子摆成的“寿”字。 陆晋挑了挑眉:“这是什么?你做的?” “不不不,这是静云做的。”韩嘉宜不敢揽功,学着二哥的说辞,“是刀穗。大哥把它坠在刀鞘上,保准既威风又好看。” 她说着将刀穗子拿出来,轻轻一抖,一尺长的紫红色丝绦微微晃动。她偏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居然还有些期待。 陆晋轻嗤一声,眼中却漾起了浅浅的笑意:“你们都当那刀是什么?”今天从皇宫出来,他心里不大畅快,习了会儿武,郁气稍减。二弟与继妹又在这儿说了几句话,他的心情竟好转了许多。 韩嘉宜自认识他以来,很少见他笑,仅有的几次也是轻哂,似笑非笑。此时见他眸染笑意,灿若星子,她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回答:“就当刀啊……”她小声道:“我的跟他们的不一样。” 她把紫红色刀穗连同木匣子往二哥怀里一塞,自己自袖袋里取出一尊精致的玉貔貅并一个平安符。她清了清嗓子:“我娘说玉养人,这玉貔貅给大哥戴着。还有这平安符是我从寺庙里请的,能保佑大哥逢凶化吉。” “平安符留下,其他的都拿回去吧。”陆晋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平安符时,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和刀有关了。 韩嘉宜小声道:“大哥就算不喜欢,也别拒绝啊,二哥心里怪难受的。” 陆晋抬眸扫了她一眼,她似乎胆子比以前大了一些?他又看向眼巴巴看着他的二弟,轻“嗯”了一声:“那就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两人脸上立时就浮现出了笑容,分明是因为他的接受而欢喜。就这么开心?他轻唇角轻扬,心里忽然浮上一个念头:二弟和嘉宜,何时这般熟稔? “哥,那你忙,我们先回去啦。”陆显轻轻扯了扯嘉宜。 韩嘉宜其实有心想问一问,大哥上次说《宋师案》不少细节与事实不符,那么事实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会儿明显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只好“哦”了一声,带着不舍的情绪随二哥离去。 他们转身欲走,却听大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后天你们有没有空?” “什么?”韩嘉宜与陆显一起回头。 两人动作神情出奇地一致。 陆晋怔了一瞬,慢悠悠道:“我在梨花巷有个宅子,花开的不错。你们后天若是有空,可以一块儿去看看。” “好啊。”陆显忙不迭答应下来,兴奋极了。他当然知道大哥在外面有宅子,不过他还从没去过。 然而韩嘉宜听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梨花巷,她去过。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高亮的锦衣卫问她:“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22.王爷 明明阳光灿烂,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些不算久远的记忆慢慢浮上心间,她稳了稳心神,没有说话。 陆晋瞧在眼里,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韩嘉宜摇一摇头,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她指一指身旁的陆显:“我和二哥一起。” 反正二哥要去书院读书,多半去不得。如果二哥真要去,那她跟在二哥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陆晋轻颔首:“好。” 陆显与韩嘉宜一道离开练功房后,犹自兴奋:“梨花巷是一定要去的,大哥的私宅,我以前还没去过。”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心说:“我去过,我没进侯府之前就去过。”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提了。她只小声道:“你不是还得读书吗?” “晌午那会儿跟夫子告个假,出来个把时辰,不是什么大事。”陆显不甚在乎,“书天天都能读,大哥的生辰可一年只有一次。咱们可是兄妹,一家人,大哥难得邀请一次,岂能不去?不止我去,你也要去的。” 韩嘉宜略一思忖,心说也是,每日都待在侯府也没什么趣味,出去转转说不定还会有新的灵感。她点头:“好。” 她的院子就在附近,干脆在此与二哥作别。她随后去找了陈静云,提及大哥邀请一事。 陈静云毫不犹豫摇头:“我不去了。” 韩嘉宜想了想,小声问:“你很怕大哥?” “你不怕么?”陈静云反问,她不等韩嘉宜回答,自己啧啧两声,说起往事:“我第一回见大表哥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陆晋,尚且年少的他面无表情整治刁奴。那时梅夫人已经亡故,沈夫人还未进门。大表哥陆晋常住宫中,他偶然回府一趟,发现有刁奴暗地里欺负陆显。当即处置,毫不留情。 还是个小小孩童的陈静云原本以为这个表哥生的好看,肯定也好相处,没想到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尽管她后来知道大表哥那时的做法无可厚非,但她对陆晋的畏惧依然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加上之后陆晋又做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恶名昭彰,常与抄家杀人联系在一起。她对大表哥的畏惧就更深了。 韩嘉宜默然不语,她最开始也挺害怕大哥的,而且娘也提醒过她,莫招惹他。不过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她发觉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肯定不去了……”陈静云摆一摆手,“你和表哥去吧,我还在家里陪我娘。” 见静云态度甚是坚决,韩嘉宜没再多说什么,她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得知此事后,沈氏面露诧异之色:“世子让你和显儿去梨花巷的宅子赏花?” “是啊。”韩嘉宜不明白母亲为何这般反应,“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沈氏摇头,“只是有点意外。知道他在外边另有宅院,不过还没叫家里人去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既是让你们去,那就去吧,他拿你们当亲人,你们也别让他失望。自然一点,不要害怕。” 沈氏对这个继子的感觉有些复杂,她虽然名义上算是他的母亲,但是一没生他,二没养他。她对他,远不及对同是继子的陆显亲近。况且她能感觉到枕边人对长子的客气生疏,如此一来,她对陆晋就更客气了,一直秉承着“不干涉、不得罪”的原则,就那么淡淡地处着。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跟嘉宜关系还不错?她想,这或许也是好事。跟陆家父子相处和睦,嘉宜在这家里也能过得更舒坦。 母亲都这般说了,韩嘉宜更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十月初四有些冷,好在阳光灿烂,天气不错。韩嘉宜乘坐着母亲命人备好的马车前往梨花巷。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马车慢悠悠行驶着,于巳正时分到了陆宅门口。 韩嘉宜跳下马车,望着“陆宅”二字,她不由地想起上次来此地时的事情。 正要上前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锦衣卫走了出来。这人二十出头,圆脸微黑,眉眼爽利。 韩嘉宜一眼就认出了他:“高大哥!” 这不是上回带着她来梨花巷的锦衣卫高亮么? 高亮眼角微挑,暗暗打量眼前这姑娘。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貌清丽、衣饰华贵,她俏生生站在阳光下,莫名的眼熟。 他“啊呀”一声:“是你,韩嘉。” 他记得这个人,当时自称是老大的妹妹来着。后来如何了,他也没再打听。但她今天既然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多半是老大没有为难她。老大既然能放过她,那她八成是个良民。换言之,她那天可能没撒谎。 高亮思绪转的飞快,很快,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人,极有可能真是侯府的小姐!他再定睛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分明带着侯府的徽记,更证明她的身份。 他的心不由地一沉,暗暗回想了一番,自忖上次并没有不当之处,一颗心慢悠悠放回肚子。他试探着打招呼:“小姐有何贵干?” 韩嘉宜脸上的笑意敛去不见,她扯一扯嘴角:“我来找大哥。” “你大哥?”高亮咳了一声,慢吞吞道,“你大哥是哪一个?是不是……” 那一句“是不是我们老大”还未说完就被一阵马车骨碌碌的行驶声打断,更遑论他还未说出口的就上次事件的解释了。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两个打扮一致的人,一先一后跳下了马车。在看清他们的面容后,韩嘉宜不由地唇角轻扬,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她认得。居前的眉眼英俊,满面春风,正是二哥陆显。他身后的那个,容貌清雅,却是书坊的大东家。 那两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 韩嘉宜福一福身:“二哥。”她又抬眸看了一眼大东家,犹豫了一瞬:“郭大哥。” 她心想,这儿不是书坊,在这里叫大东家,似是不大妥当。上次在书坊,她记得二哥叫他“郭大”。 大东家乌黑好看的星眸闪过一抹惊诧,他点一点头:“嗯。” 高亮也匆忙抱拳行礼:“王爷,二少爷。” 他此时对这位姑娘的身份深信不疑了,这确实是侯府的小姐。而且,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位姑娘似乎跟平安郡王也关系匪浅?平安郡王是老大的表弟,这姑娘如果真是老大的妹妹,那他们也勉强算是亲戚。难怪他们认识。 他这一声“王爷”教韩嘉宜微微一怔,王爷? 二哥肯定不是,那个郭大东家莫非是王爷?二哥跟王爷一起开书坊?不过郭是国姓,如果真是王爷,好像也不稀奇,却不知道是哪一个王爷。 陆显满面笑容:“妹妹,你居然比我们到的还早一些。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啊?” 韩嘉宜指一指高亮,如实回答:“是要进去的,可他问我大哥是哪一个。” 高亮闻言,眼皮一跳。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怎么听着,有哪里不对劲儿呢? 陆显“哦”了一声,他看着高亮,笑嘻嘻道:“你问她大哥是谁,我来告诉你。她大哥就是我大哥。你要问我大哥是谁么?”他拍了拍郭大:“我大哥就是他表哥,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高亮心里怦怦直跳,胡乱说了一句:“请。” 他当然知道这位陆二公子是他们老大的亲弟弟。老大嘴上不说,但对这个弟弟一向看重。前段时间,陆二公子给他们老大送了两本话本子,老大捧着看得可认真了。 他心说,完了,这回大概得罪人了。 23.饮酒 不过这几人显然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平安郡王郭越微微含笑,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他又回头对陆家两兄妹道:“咱们进去。” 他们三人一起进府,远远看见了陆晋。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郡主今日前来,是因为大哥的生辰吧? 她下意识向大哥看去:“大哥既有客人,我还是先告辞吧。” 陆晋本就意外于明月郡主的到来,却见继妹嘉宜一双灵动的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明明她神情认真而恭谨,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从她漆黑如玉的眸中读出了一丝了然,仿佛给她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他有关一般。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又隐隐有些烦躁。他双唇紧抿,沉声道:“我去看看郡主前来有何要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24.请教 明月郡主一身紫色宫装,站在厅堂中。听到有脚步声,她缓缓抬头,牵起唇角,苍白的面容露出一抹浅笑。 陆晋拱了拱手:“郡主。” “太后用了午膳要歇一会儿,我就出来了。”明月郡主轻声道,“以前听说你在这边有宅子,今天第一次过来,感觉还不错。只是我这不速之客,大约不怎么受欢迎。” 陆晋垂眸:“郡主光临寒舍,岂有不欢迎之说?”他犹豫了一瞬,缓缓说道:“郡主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明月郡主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若是需要帮忙,可以找我。”陆晋微眯起眼。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愿为之。他们虽然不算亲厚,可到底是从小相识。如果她要他相助,他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然而明月郡主却摇了摇头:“你当我来做什么?我是来给你祝寿的。你说你帮我?”她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我是明月郡主,是太后最信任的人,连皇上都礼让我三分,我还真不知道需要陆大人帮我什么忙。” 陆晋黑眸沉了沉,没有说话。她既这么说,那么大约不存在被强迫的可能。 “不过,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对我开口。”明月郡主慢悠悠道。 陆晋轻哂:“不会有那么一天。” 明月郡主不以为意,她“啪”的一声,将正在把玩的匕首轻拍在桌上,施施然道:“我在宫里,匕首也用不到,送给你防身吧,权当是给你的生辰贺礼。我得回去了,太后醒来看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她目光悠远,似是望着前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她低语:“又要回去了……我已经很久没出宫了。上次还是你们家老夫人过寿的时候……” 她语气平静,隐隐有些怅然。陆晋眸光轻闪,一些旧事不期然浮上心头。他皱眉:“你如果不想待在宫里……” “我和你不一样。”明月郡主打断了他的话,眉目低垂,“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你的家在宫外。而我,我是没有家的。太后垂怜,收留我在身边。我大概是要陪太后一辈子的。” 这话说的酸楚,陆晋双眉紧蹙,沉声道:“太后接你进宫,是抚恤重臣。你是景王遗孤,是敕封的明月郡主,不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如果想出宫嫁人……” 明月郡主神色古怪:“嫁人?嫁谁?你不是想要娶我吧?我可从来没有……” “不是!”陆晋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何来嫁娶之意? “那就好。”明月郡主站起身,“你我也都知道,咱们说是认识多年,可其实并不投契。所以,你的事情我不管,我的事情你也别问。我要回去了。”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话说到这份上,他再多说,就有些自讨没趣了:“我让人送你。” “不必。宫里的马车就在门外。”明月郡主缓步走至门口,忽的回头,“我上次在长宁侯府,见到了你的两个表妹,很不错。” 陆晋双目微敛,不想纠正她话里的错误,也就没有回答。 明月郡主匆匆忙忙离开陆宅,她视线在门口停靠的带有长宁侯府徽记的马车上停留了一瞬,才拎起裙裾,在宫女在搀扶下,坐上了宫里的马车,闭目养神。 回到皇宫后,太后小憩还未醒来。明月郡主坐在偏殿的镜前,神情怔忪。 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绯衣内监低头疾步而入,施礼之后,低声道:“郡主,查到了。” “哦?”明月郡主柳眉微挑,蓦地提起了精神,“你干爹办事,可真够慢的。”她看了一眼低眉顺目,默不作声的小内监,心想:比锦衣卫差远了。 而锦衣卫指挥使陆晋在她离开陆宅后,转身去找继妹嘉宜。 刚一看到她,他就唇角微勾,幽深的眸中漾起了极浅的笑意,连脚步也特意放轻了。 少女坐在桌边,半垂着头,双目紧闭。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浓密的睫羽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覆下一层阴影。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吸却均匀顺畅。 陆晋笑起来,眼中闪过兴味。这是困到要睡着了么?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韩嘉宜猛地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充满了茫然和迷茫。陆晋心头一跳,压下骤然生起的微妙情绪:“醒了?” 甫一睁眼,就看到大哥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韩嘉宜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坐在圈椅上。她立时站起,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大哥!” 陆晋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既然困,怎么不去歇着,坐在这里,不觉得不舒服么?” 韩嘉宜闻言抬眸,斜了他一眼,小声道:“不是大哥让我在这儿等你的么?” 她颇有些懊恼,这几日忙着修改书稿,晚上歇的迟,就指靠着午后休息一会儿养精神。她倒是想回去休息,可方才大哥叮嘱她不要乱动,她想着至少得正式打一声招呼再走,就坐在这里等。才一会儿的光景,竟然打盹了。 陆晋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扫而过:“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你先歇一会儿吧。竟能困成这样。” 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休息。 见他转身欲走,韩嘉宜猜测着是要让人给她收拾房间,她连忙阻止:“不用了,大哥,不用了。” 陆晋脚步微顿,转了头,黑眸盯着她:“听话。” 韩嘉宜思绪急转,她自然不可能在这边休息。何况这一打岔,她的困意消散了许多。她尽量笑得灿烂:“真的不用,我现在已经不困啦。”她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对了,大哥,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你。” 陆晋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眼神清澈,再无丝毫迷蒙,相信她确实是不困了。 他微一勾唇,回转身,缓缓在她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坐定,淡淡地道:“问吧。” 他记得他曾允了她,想了解什么就只管当面询问,也不知道她会问他什么。 韩嘉宜抬手给大哥斟了一杯茶,态度恭谨:“大哥,我看了那两本《宋师案》。我记得大哥说,那里面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自己看着也看不出好歹,就想问问大哥,真正的缉拿、刑讯、判决该是什么样的。” 她近日查了一些书籍资料,但所知终归有限。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中的诧异藏下:“你要问的,是这个?” 她这般恭谨,就为了问他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韩嘉宜点头,认真而恳切:“就是这个啊,还请大哥教我。” 25.手稿 尽管惊讶于她的问题,但陆晋还是略一颔首:“嗯。”缓缓给她讲了起来。 如何缉拿、如何审讯、如何判决,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说着不费吹灰之力。他不经意间抬眸,看见了她眼中的期待与认真,他心念微动,说的更加详细了。 韩嘉宜认真听着,暗暗记在心里,心想,以后可不能再犯这种让内行一眼就看出的错误。 陆晋约莫说了两刻钟,他刚停下来,就见继妹嘉宜捧着茶杯:“大哥,你喝茶。”殷切而恭谨。 接过来,一饮而尽,陆晋轻声道:“这些东西,你了解一下就行了。反正你又不会犯事,用不着知晓这些。” 韩嘉宜不说话,心想:怎么用不着?若真用不着,也不会给你笑话了。 但她此刻有求于人,自然不会将心里话给说出来。她浅浅一笑:“不啊,我喜欢听。” 少女清丽的眸中盛满了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能望进他心里去。 陆晋心头一跳,缓缓移开了视线,沉声道:“喜欢什么不好,喜欢这些东西!”他站起身:“还有想知道的吗?” 韩嘉宜心念微转,寻思着这是逐客令,她笑道:“没有了,没有了。大哥说的很好,让我受益良多。多谢大哥了。”她停顿了一下:“大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嗯。”陆晋颔首,“我送你。” “不用不用。”韩嘉宜连连摆手,“大哥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今天已经很麻烦大哥了。” 让他送她?还是算了吧。 陆晋见她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强求:“那好,我去趟指挥衙门。”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韩嘉宜暗想:这次出门,可谓是收获颇丰。她回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铺纸研墨,将陆晋的话整理一下记录下来。而且在方才的谈话中,她又有了新的灵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埋头修改,全神贯注。 好在家中没有其他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在原本的基础上修修改改,总算是修改好了,在二哥陆显休沐日时,将修改后的定稿交给了他。 陆显刚一接过来,就站在那儿翻阅,颇为专注。 韩嘉宜见他头也不抬,看得认真,忍不住问:“你瞧着怎样?”她心下惴惴,修改过后,还有明显与事实不符合的地方吗? 陆显埋头翻阅,没有作答。 “二哥!”韩嘉宜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你看着怎么样。” “啊?”陆显抬头,呆了片刻,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笑着称赞:“精彩,真精彩!” “没有觉得哪里与事实不符合吗?”韩嘉宜仍有些不放心。 陆显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要想看完全符合事实的,看前朝卷宗去,看什么话本?我只要故事精彩就行了……啊,当然,我觉得挺符合常理,也没看出哪里不对。你放心,这第三部只要一刊印,绝对大卖。” 韩嘉宜只“嗯”了一声,心想,问他也问不出什么。 “我先给你一些稿酬,等书印好了,再给你些分红。”陆显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差点忘了。你那个澹台公子的私章,借给我用用。” 这是之前商议好的,书坊再次刊印时,加上澹台公子的私章,先于别家出售,也区别于之后的效仿者。 韩嘉宜取出来给他:“小心收着,可别弄丢了。” “放心!”陆显直接揣进怀里,“好妹妹,你有什么新想法,新话本的,只管些,写好了二哥给你印。缺什么都跟我说……” 他叮嘱了几句后,匆匆告辞。他得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阅读一番。 陆显捧着书稿走得飞快,刚离开嘉宜的院子,途径练武房时,正好遇上大哥陆晋从里面走了出来。陆显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要藏手稿。他心中叫苦不迭:大哥何时回来的? 殊不知,他这一番动作,更引得陆晋侧目。 陆晋皱眉:“藏什么呢?” “啊……”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嘉宜妹妹写的字,想让我给品评一下好坏。啊,大哥你也知道,我在书院读书,师从李大家,字写的不好,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陆晋黑眸沉了沉,淡淡地道:“你和嘉宜,倒挺亲近。” “都是一家人嘛,当然亲近了。啊,大哥你忙,我先回去了。”陆显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陆晋垂眸:“嗯。” 陆显闻言,如遭大赦,小心按着书稿,快步从大哥身边走过,心里无比庆幸:还好大哥没有赶上来看一看嘉宜妹妹的字究竟如何。 陆晋双眉微蹙,朝韩嘉宜所住的院子看了一会儿,心想,没看出来,她倒挺好学的。 韩嘉宜将修改后的手稿交给二哥陆显以后,顿觉轻松了许多。她想她需要先歇一歇,至于他最近想到的几个故事,还不急着写。 次日,她竟收到了来自东平公主府的帖子,颇觉诧异。不止是她,陈静云也收到了。 韩嘉宜拿着帖子去找母亲沈氏。 “东平公主的诗会?”沈氏也有些意外,“东平公主消息挺灵通的,居然知道你。” 韩嘉宜点头:“是啊,我也有点奇怪。” 沈氏略一沉吟:“既是公主邀约,那就去吧。多认识认识人,见见世面也好。嘉宜,这是你进京以来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帖子,不可不去。” 她先前还在想着怎么让女儿快些融入京中贵女的圈子,正好东平公主就递了帖子过来。 “可是,娘,我诗写的不好。”韩嘉宜微微皱眉,“去诗会只怕会出丑。” 她当然会写诗,有时候写话本,情节需要,故事里的人还要吟诗作词。只是比起话本,她的诗要逊色不少。爹还活着的时候,也说她的诗不及她想的故事灵气逼人。 沈氏轻笑:“傻姑娘,你当去诗会的,个个都是才女?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再说,我还真不信,你爹教出来的女儿不会作诗。” 她记得韩方喜爱文墨,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不通诗词? “会是会的……”韩嘉宜小声嘀咕,但真的不及话本啊。 “那就是了,去吧,和静云一起。”沈氏笑道,“前几年静云也收过这样的帖子,可惜她胆子小,又没人作伴,很少参与。如今你来了,你们一块去。” 见母亲这般说,韩嘉宜也不好再推拒,她点头:“好,我听娘的。” 陈静云得知要和嘉宜一同前去,心里颇为兴奋,特意又将房间的诗集翻了几遍。不求在诗会上压倒群芳,至少别损了长宁侯府的名头。 而韩嘉宜也对东平公主有了更多的了解。这是当今皇帝的异母姐姐,也是康王的妹妹,即平安郡王郭越的姑姑。 沈氏将两个姑娘叫到跟前,又认真详细教导她们到公主府做客时该如何应对。 两人牢记于心。 沈氏看两人认真严肃,不觉轻笑:“不要害怕,公主府又不是龙潭虎穴。你们是去做客的,不是去上战场的,不必这般紧张。”她有意宽慰两人:“我问过了,你们沈家表姐也会去的,到时候会照拂你们一二。” 26.才女 韩嘉宜点头,略略放心,对即将到来的诗会,也多了一些期待。 诗会的举办地点不在东平公主府,而是在郊外的庄子上,距离长宁侯府有一段距离。韩嘉宜和陈静云一起坐马车前去。 途中,陈静云笑道:“东平公主最爱风雅,也爱热闹。据说以前也办过茶会、赏花会。不过去参加诗会,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嘉宜,你在睢阳时,参加过诗会吗?” 韩嘉宜摇头:“没有,没有正式参加过诗会。” 不过,父亲还在世时,她曾见过父亲的诗会,也曾穿男装扮成仆童去看热闹,对诗会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陈静云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会出什么题目。我昨夜捧着诗集看了好久呢。” 韩嘉宜不由地轻笑。 等马车赶到目的地时,已经不算早了。两人先后下了马车,随早在门口等候的仆从入内。 侍从们训练有素,笑容可掬,邀请她们先到园中小坐。 十月的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站在园子里,鲜妍明媚,生机勃勃。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见了她,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来。” 韩嘉宜拉着陈静云上前,含笑唤一声:“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岁,她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好事将近的她面色红润,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着韩嘉宜与陈静云,同众人介绍:“这是我表妹嘉宜和静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随着家中长辈去长宁侯府给侯府老夫人祝寿的,略略知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客客气气。 却也有不知道的,悄声询问:“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诉她。 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陈静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觉抓紧了韩嘉宜的手。她想,嘉宜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韩嘉宜心中的紧张并不亚于她。 韩嘉宜也不想给娘脸上抹黑。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也不避讳。她生的好看,说话得体,又有沈芳等人照拂,一时间跟众人倒也相处融洽。 当然,东平公主所邀请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顾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对她有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公主的诗会上当众滋事。众人礼貌客气,甚至还有热情的姑娘主动与她们说起之前的数次诗会。 说了约莫一刻钟,有丫鬟来报,说是东平公主过来了,请她们入席。 韩嘉宜与陈静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说着话,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公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向公主行礼。 韩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的美貌妇人。她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东平公主。 她之前在写故事时,也曾写过公主。那时还从未见过公主的她,笔下对公主的外貌颇多溢美之词。今日得见,发现东平公主三十来岁,相貌美丽,衣饰简单大方。 东平公主不是第一次办诗会了,同往常一样,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上来。待众人用过膳食以后,撤下盘碟。东平公主亲自出题限韵,规定了时间,要求众人各赋诗一首。 韩嘉宜见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咏物诗,顿觉轻松。她认真凝神思索一会儿,心里很快有了一首,工工整整誊写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头瞧一瞧陈静云,见其正低头疾书,甚是专注。 少时到了规定的时间,丫鬟们将诗作收上去,呈给了东平公主。接下来,公主府的丫鬟们会将这些诗作统一抄写,掩去姓名,交由专人评判,分出个优劣高低。 而在专人评判的间隙,这些贵女们则又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说笑玩乐。 陈静云悄声问韩嘉宜:“你写的怎么样?” 韩嘉宜想了想:“还好吧。不出挑,也不至于出丑。” 她听到那边几个姑娘兴致勃勃议论谁会夺魁以及公主会给什么样的彩头,她本人对此倒是不在意。如她所说,不出挑,不出丑就行了。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也是,你刚从睢阳来京城,如果第一次参加诗会,就压了旁人一头,那多招恨啊。” 韩嘉宜作势去掩她的嘴:“小声些吧,这话给人听见,也不怕人笑话。”她在写诗方面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陈静云连忙降低了声音:“也不知谁会夺魁。” 谁会夺魁呢?东平公主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此次她下帖子邀请了五十二个姑娘,前来赴约的有四十九个。 面对四十九首不带姓名的诗,东平公主及其门客们认真翻看,几经讨论后,终于敲定了名次。 东平公主循着这三首诗去看其各自的作者,她“咦”了一声,深感意外。 待门客们退下后,东平公主含笑对侄儿说道:“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你说的才女,连前三都不入呢,只能得个第五。” 平安郡王郭越诧异:“我不信,姑姑哄我呢。” “不是我哄你,只怕是陆二哄你。”东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好几个才子共同选定的,还能有假?” 她看着侄儿,神情温柔。这是她胞兄康王唯一的骨血。她与驸马成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就把这个侄子当成了亲儿子来对待。郭越今年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他无父无母,少不得她这做姑姑的多操操心。她寻思着,不拘侄儿看上谁,只要他中意,她豁出去脸面,也要帮侄儿把那姑娘娶了来。 不过郭越到了现在,似乎还没这方面的心思。倒是今日,他到这边玩儿,听她说起诗会,他似是来了兴致,问她:“姑姑,长宁侯府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来了?那姑娘可是个才女。” 东平公主第一次听到侄儿夸赞一个姑娘,细问之下,方知是长宁侯的继女,沈氏在睢阳时所生的女儿。 众贵女作诗之际,她留神细细打量了那个韩姑娘,见其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相貌美丽,比年轻时的沈氏犹胜几分,凝神写诗时,从容镇定,颇有书卷气息。她思忖着或许真如侄儿所说,是个大才女。 此刻见韩嘉宜前三不入,东平公主不禁怀疑侄儿话语的真实性了。——当然,她也不会疑心是郭越撒谎欺瞒她,只想着要么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陆显吹嘘自己的继妹,要么是郭越见过韩姑娘,对其有别样的心思。 在郭越看来,陆二的妹妹连《宋师案》这样的话本子都能写得,那肯定是个难得的才女。没道理前三不入。 东平公主翻出韩嘉宜的诗作,细细读了两遍,笑道:“虽前三不入,可好歹也是第五,算是不错了。”她瞧一眼正巴巴看着她的侄子,将手里的诗递给他:“你瞧瞧。” 郭越匆匆扫了一遍,轻声道:“我觉得甚好。” 即便不好,那也肯定是有意藏拙。毕竟那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啊。 东平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 27.回家 韩嘉宜正与陈静云、沈芳等说着话,忽然听人说:“公主来了。” 东平公主笑吟吟公布名次,又道:“当然,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家写的都很好。”她使个眼色,早有丫鬟将事先备好的彩头赠给了前三名。 那三位姑娘纷纷道谢。 陈静云小声对韩嘉宜道:“咱们其实也还不错。” 她们两人一个第五,一个第九,还好都没垫底。 韩嘉宜点头:“是极。”她对于第五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内,四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五,可以了。 东平公主说话时忍不住去瞧韩嘉宜,见其神情淡淡,眉目间隐含笑意。她暗暗点头,心想:心性不错。刚从睢阳到京城,亲临这样的场面,丝毫不见怯意,举止大方得体,甚好甚好。 少时诗会结束,东平公主让众人随意玩乐。大家三三两两,或是讨论诗词,或是赏花说笑。 沈芳和自己未来的小姑子顾令绾低语了一会儿,红着脸来向韩嘉宜告别:“我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你们在这儿能照顾好自己么?” 表姐脸上的羞意和顾令绾眼中的促狭,让韩嘉宜瞬间了然:唔,似乎是和未来的表姐夫有关?她点头:“当然,表姐不用担心。” 然而沈芳先行离去没多久,陈静云就被人不小心将茶洒在了裙子上。满满一杯茶倾在了腰腹间,绛紫色的裙子上水渍形成了云纹,看着倒不算明显,但湿衣沾身,格外难受。 那个闯了祸的李四姑娘脸色苍白,眼中含泪,道歉谢罪,甚是自责,又手忙脚乱拿着帕子去擦拭。 陈静云心里有气,但是面对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也不能发作,只轻声道:“没事没事,你不要在意,我也没有伤着,只是脏了衣裳而已,回去换了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遗憾,她参与这种场合不多,可惜今天还有了这么一遭。还好诗会已经结束,此时离开也不算失礼。——这个时候再向旁边丫鬟讨要替换的衣裳,倒显得多事,还不如走了干净。 韩嘉宜知道静云现下狼狈,不适合再待在这儿,正要陪她回去,忽然被东平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叫住:“韩姑娘,公主请你过去说话。” 韩嘉宜诧异:“公主?”公主找她做什么? 陈静云想了想:“公主叫你,你就赶快过去啊,别让公主久等。” “那你呢?” 陈静云叹一口气:“我在这儿等你呗。” “你穿着湿衣裳,怎么会好受?”韩嘉宜皱眉,“这样,你先回去换衣裳,别等我了。”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陈静云急了,“再说,我坐着车走了,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她们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 韩嘉宜笑笑:“放心吧,这么多人呢,不会把我丢在这儿。随便跟人趁一辆,也就回去了。实在不行,要是我到了酉时还没回去,你再让人来接我就是了。” 陈静云心说有理,她穿着湿衣裳也确实不舒服,就点头:“那成,我先回家,你快过去吧。” 两人匆匆作别,韩嘉宜随着大丫鬟去见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笑道:“你从睢阳来,想必对睢阳的风土人情很了解了。”她缓缓向室内走去,边行边道:“驸马的老家也在睢阳,你跟我说一说睢阳的事情吧。” 韩嘉宜站在她身侧,心内狐疑,却还是含笑略略讲了一些睢阳的事情。 她自小在睢阳长大,对睢阳的风土人情自是了如指掌。此时轻细语讲来,让人心驰神往。 东平公主听她说话的同时,观察打量她。嗯,相貌不错,才华也有,言谈举止也挑不出错,是个挺好的姑娘。若说不足,大概是她的出身吧。长宁侯的继女,还是差了一些。 韩嘉宜不知道东平公主心中所想,只当是公主真的好奇睢阳风物。爹爹还在世时,也曾带着她在睢阳城内游玩。此时讲着,不免思及旧事,生出思乡的情绪。 她几分怅惘,几分怀缅,不知不觉说了好一会儿。东平公主似是很感兴趣,耐心听着,韩嘉宜不自觉也放松起来。 等她告辞离去时,已经过了许久。参加诗会的姑娘不知何时,都已离去。原本停靠在门口的马车,也都不见了。 韩嘉宜轻叹一口气,又看看天,现在还不到申正,距离她和静云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一个时辰。是要在这儿继续等呢,还是劳烦公主的人呢? “嘉宜妹妹,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嘉宜回头一看,见这人一身宝蓝色长衫,容貌清雅,眉目间隐含笑意,正是书坊的大东家平安郡王郭越。她略一思忖,福身行礼:“王爷。” 她念头转的极快,郭越是东平公主的侄子,出现在这里好像也不算奇怪。 “怎么又叫王爷,上回不是还叫我郭大哥吗?”郭越笑问。 他方才又同姑姑说了会儿话,听姑姑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对嘉宜颇有好感。虽然东平公主不是夸他,但他心里的喜悦不亚于自己被姑姑称赞。刚同姑姑告别,就看到了韩嘉宜,他心情大好。不等她回答,他又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韩嘉宜也不瞒他:“我在等马车。” 郭越沉吟:“等马车?那要等到何时?正好我也要回城,我送你一程吧。” “这不妥吧?”韩嘉宜下意识就要拒绝。 “这有什么不妥的?你是陆二的妹妹,也就跟我妹妹差不多。难道你还要跟我避嫌?而且我还有关于《宋师案》的事情要问你。” 韩嘉宜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回城需要的大致时间,又听他提到《宋师案》相关事宜,就点一点头:“那就多谢王爷了。” “都跟你说了,别叫我王爷。”郭越摸了摸鼻子,“你怎么跟表哥一样?” 连陆二都敢唤他一声郭大的。 平安郡王的马车很宽敞,里面布置的也大方。往常只要马车一行驶,郭越就困意顿生。但今天,他格外精神,话也多了不少:“你是怎么想到那些故事的?” 这话韩嘉宜不好回答:“就那么想到了呗。”她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王爷知道了?” 她还以为二哥帮她瞒着呢。 郭越瞧她一眼,乌黑好看的眸中隐含笑意:“又不难猜。陆二的妹妹,怎么可能是澹台公子的丫鬟?而且你的字秀雅大方,一看就是姑娘写的。你的手稿我看了三遍,还能猜不出来?”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没有作声。不过得知不是二哥说出去的,她心里到底舒坦了不少。她想了想,轻声道:“王爷聪慧,只是这件事,能不能请王爷帮我隐瞒?我,我不想给别人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她写话本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郭越一愣,继而笑道:“你化名为澹台公子,我就知道你不想旁人知道,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说给大家知晓?” 韩嘉宜点头:“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那你拿什么谢我?”郭越随口道,“要不,你也替我写一个……” 他话音未落,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韩嘉宜身体不自觉前倾,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的肩膀。 坚硬的触感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随即流出。她下意识拿了手去轻揉碰触到的地方。她想,额头肯定红了,说不定还会肿。 郭越慌忙问:“怎么了?不要紧吧?” 却听车夫高声禀道:“王爷,是锦衣卫的陆大人。” 韩嘉宜心里一动:大哥? 此时郭越已经掀开了车帘,果见一辆马车停在他们不远处。 陆晋双眉紧蹙,向他们看了过来。 郭越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表哥这是去哪里?”他想了想,又道:“我正要送嘉宜妹妹回城呢。” 韩嘉宜拨弄着额发,努力遮住被碰到的额头,也跟着下了马车,态度恭谨:“大哥。” 少女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哭过,额发也比平时凌乱。 陆晋心里一沉,眸色转冷,沉声道:“多谢王爷,不过剩下的路程就不麻烦王爷了。我正好要回家,我带她回去。”他说着视线转向韩嘉宜:“嘉宜,过来。” 28.生死 韩嘉宜心说, 如果大哥是要回长宁侯府的话,确实不需要平安郡王再辛苦这一趟。她“嗯”了一声, 回身冲郭越福了一礼:“多谢王爷, 我这就跟大哥回去。” “诶……”还没能将自己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郭越不免遗憾, 他轻叹一口气,“那行吧,以后再见。” 他想, 其实也可以把她送回城以后, 让她再跟着表哥走嘛。反正他们回城的方向都是一样的啊。他还没说出来让她帮忙写什么呢。 陆晋勾一勾唇, 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才同韩嘉宜一起上了马车。 目送平安郡王的马车离开后,陆晋吩咐充作车夫的高亮:“走吧。” “好嘞。” 马车行驶,韩嘉宜倚着马车壁,小心揉着额头,疼痛渐渐缓解。 “怎么回事?” 大哥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韩嘉宜心头一跳:“什么?” 陆晋眼神晦暗不明:“你刚才哭什么?是平安郡王欺负你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怎么在他马车上?” 他这些日子不在京城,竟不知道她何时居然跟平安郡王熟识起来。方才看她的形容模样, 以为她受了郭越欺负,然而见她同郭越道别时, 斯文有礼, 又不像是受委屈的样子。 平安郡王欺负她?哪儿跟哪儿啊?韩嘉宜摇头:“没有啊。哦, 是我今天跟静云一起去东平公主在郊外的庄子上参加诗会, 出了一点意外, 静云就先回家了。王爷看我落单,好心送我一程。” “那你哭什么?”陆晋沉声问道。 韩嘉宜揉了揉额头:“马车忽然停下来,撞到头了,恐怕都肿了。”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顺手撩开了遮挡的额发。 她一琢磨,马车之所以猛然停下来,还不是因为看到了大哥?想到这儿,她有些懊恼,一时忘形,瞪了他一眼。 少女美丽白皙的面孔犹如一块上好的美玉,只可惜额头上一点红痕分外明显,好似白璧微瑕。她微微偏了头,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两潭盈盈春水,就那么望着他。 陆晋一怔,黑眸沉了沉,迅速移开了视线,不与她对视,恍惚间,他心里竟浮上一个词来:含嗔带怨。他心里一凛,轻咳一声,赶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嘉宜……” “啊?”韩嘉宜眼皮一跳,“怎么了?”她这才认真去看大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着脸色似是不大正常。她小声问:“大哥不舒服么?” 陆晋摆了摆手:“没有。” 他有些意外,此次出去办事,受了点伤。这也是他为何此次回京坐车而非骑马的主要原因。他自忖除此之外,掩饰的不错,没想到居然给她看了出来。他双眉紧蹙,眼睑随即垂下,心里却隐约有些异样。 听他说没事,韩嘉宜也不深想,她抬头打量着所处的马车,车厢有精致的花纹,随着马车的前行而缓缓流动。 她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飞奔的马车,眉目英俊的男子…… 和她刚进京城的那一夜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事实上,自从熟悉了在侯府的生活后,她已经很久没再想到过那个噩梦了,但此刻梦中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浮现在脑海,竟与眼前的一切奇异地重合在一起:疾驰的马车,飞来的利箭,胸口的痛楚,濒临死亡的绝望……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不自觉地向陆晋靠近了一些,身体也随之矮了下去。 就在她小腿触及车厢底的那一瞬,一支羽箭“噌”的一声穿破车帘,深深地扎进了马车壁上。——正是她先前待的地方。若她没有矮身蹲下,这利箭只怕如她梦中那般,穿胸而过。 箭尾犹在晃动,韩嘉宜瞪大了眼睛,恐惧如潮水般上涌,几乎将她淹没。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手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大,大哥……” 她话音未落,外面高亮已经高叫:“有刺客!”而陆晋则如同利箭一般,提着刀冲下马车:“待着别动!” 韩嘉宜不会武功,尽管她在写话本时,写过不少关乎生死的大场面,但是真正直面生死还是头一遭。 她下意识听从大哥的安排,待在马车里一动不动。 而此刻马车外,陆晋及其部下,正与涌上来的黑衣刺客们缠斗。 这两年做锦衣卫指挥使,抄家抓人是常事,陆晋也知道自己在外面得罪了不少人,之前也曾遭遇过两次暗杀。 所以,面对黑衣刺客们,陆晋应对从容。唯一让他不安的是,此次他同行的除了几个兄弟们,还有马车里的继妹嘉宜。 他不能让她有事。 陆晋身上带伤,以一对三,一柄刀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不见丝毫凝滞。 “老大,这黑衣人明显有备而来!”高亮挥舞着刀低吼。 被三个黑衣人围堵的陆晋眸色幽暗,沉声道:“高亮,你去护着马车!” “是!”匆忙中,高亮应了一声,放弃去支援老大,而是慢慢向马车靠近。 马车里的的人是老大的妹妹,是侯府的小姐。如果刺客们拿她要挟老大,那可就糟了。 然而,高亮还未赶到马车边,就看到有一个黑衣人向马车而去,此时已经站在了车辕边,举剑就要往马车里刺。 高亮眼睛发红,怒吼一声,挥刀上前格挡。 “当”的一声,兵刃相接,震得两人虎口俱是一阵发麻,齐齐后退了一步。 高亮心知是遇上了劲敌,也不敢大意,使出家传的本事来,一套刀法使得密不透风,紧紧护在马车周围。 韩嘉宜待在马车里,听到外面不绝于耳的打斗声,一颗心怦怦直跳,只祈祷着锦衣卫们早些胜利,他们好平平安安回家。 一想到这次大哥身边并没有带几个人,她紧张不安,心如擂鼓。平时不大信神佛的她,这会儿把她漫天神佛想了一个遍。 马车忽的一沉,她的心也跟着一沉。 紧接着马车似乎转了一个方向,狂奔起来。 韩嘉宜的身体随着马车东倒西歪,时不时脑袋碰在马车壁上。她已经顾不得疼痛,伸手掀开车帘一瞧,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血色尽褪。 没有车夫驾驶,马却像是发了狂一样,嘶叫着,向前疾驰,速度极快。而且,这不是回城的方向,也不是来时的路,崎岖不平,倒像是山路。 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她,恍惚间看到了马臀上的匕首。 那匕首刺得极深,没根而入,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匕首柄。 韩嘉宜努力稳住心神,她深吸一口气,想控制住乱跑的马车。她动作极小,一点一点向车辕那边靠近,伸手去捉缰绳。 但是马车颠簸,她努力了好久,终于靠近车辕,但还是没能把缰绳握在手里。 她咬了咬牙,再次伸出了手…… 马车忽然发狂,惊到的不止韩嘉宜一人。正与黑衣人缠斗的高亮暗叫一声不好,待要跨马追上去,却被黑衣人缠着,脱不开身。 高亮低吼一声,用足了力。 马车那边的变故让陆晋心里一沉,额上青筋暴起。他挥刀解决了围着他的最后一个人,翻身上马,去追疾行的马车。 从未有过的惊惶笼罩着他,在方才的剧战中,他身上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流出,染湿了衣裳。然而他此时无心去顾忌伤口,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不能出事! 韩嘉宜终于握住了缰绳,她心里一喜,却发觉缰绳和马鞭已经控制不了受伤的马了。 周遭的景物飞速后退,韩嘉宜隐约辨明方向:这大概是京郊的福明山? 她想,可能会有三种结果。第一是什么也不做,等疯马因失血过多而亡,那时马车自然会停下。只是不知道马何时会停,也不知终点是何地。第二是她跳下马车,但山路崎岖,马车疾驰,她如果跳下去,肯定会受重伤。至于第三种,那就是等大哥的人过来援助。 韩嘉宜缓缓吁出一口郁气,她细细权衡,心想,现在还没到绝路,先不选第二种。 她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陆晋。 那支朝她飞过来的利箭都没能射死她,她会好好活着。她还不到十五岁,她的路还长着呢。 山路越来越崎岖,韩嘉宜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她咬了咬牙,心想,可能路耗不过疯马,不行的话就跳车吧。 就在此刻,马蹄声由远及近,向这边行来,不知是敌是友。 韩嘉宜心头一跳,马车一颠,她从车门处直接被甩到了马车最里面。她顺手掀开车帘,看见了马背上的人,眼睛一亮:“大哥!” 是陆晋!他终于来了! 陆晋骑马追随着马车一路至此,听见她的声音,他一直提着的心才算放下。失血带来的晕眩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和马车之间的距离也逐渐缩短,直至与马车并行。 他侧坐在马背上,手中的利刃划过马脖子。 鲜血溅得极高,马嘶鸣一声,连带着马车一起摔倒在地。 韩嘉宜护着头,从马车里滚了出来。她形容狼狈,身上各处也酸痛不已,但劫后逢生的喜悦让她忽略了那些不适。眼前苍白的脸上犹带着血痕的陆晋也变得可亲起来。她止不住眼泪,一把抱住了他:“大哥!” 她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陆晋身体一僵,他双目微阖,声音极低:“抱歉,连累你了,你没事吧?” “我还好。”韩嘉宜这才注意到大哥的不对劲儿,“大哥,你怎么样?” 她还没听到陆晋的回答,就听到了马蹄声。 有四匹马停在不远处的山道上,马背上的四个黑衣人拉开手里的弓,瞄准了他们。 韩嘉宜心里一沉,下意识便往旁边闪避。 崎岖的山道上,铺了不少干草。她方才站在马车边时,还不觉得异常,这时身体一动,蓦然发觉脚下居然是空的! 她低呼一声,身体已不自觉地向山道下方歪去。 陆晋心里一凛,伸手就去抓她。 偏巧正在此时,四支羽箭同时向他们飞来。他一手挥刀去挡箭,另一只手紧紧捉着韩嘉宜。 脚下土块松动,韩嘉宜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大哥,松手!”两人就一起坠了下去。 向下坠落时,耳边有呼呼的风声。韩嘉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此时的山道上,高亮等人也已追了上来,然而却眼睁睁远远看见老大他们从山上坠下。高亮眼睛发红,拼了命地砍。 一番恶斗后,四个黑衣人,两死一伤一逃脱。 福明山在京郊,山险水秀,曾被□□皇帝夸为“福地”。高亮他们几个简单裹伤的同时,勘探地形,并很快做了分工。一人去侯府报讯,一人去卫所叫帮手,剩下两人到山崖下去寻找。 高亮负责去长宁侯府找人报讯。按说不该让侯府的人担心,可是若老大真有个三长两短,而他们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侯府的话,那真是…… 呸呸,高亮给自己抽了个嘴巴子,胡想什么?老大怎么可能会有事?但一想到山崖下是深潭,他心里惧意陡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骑马奔向侯府时,高亮心头充满了悔意,都怪他,如果他当初看守住了马车。那马不发疯狂奔,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 得知陆晋与韩嘉宜一起坠下山崖,长宁侯立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晋儿和嘉宜一起出事了? 长宁侯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沉声道:“找!” 掉下山崖,那就去山崖下去找啊,还耽搁什么?! 长宁侯不敢教母亲和妻子知晓此事,自己带了一些家丁,一起前往福明山。 然而到天黑时,沈氏也听说了这件事。今日嘉宜和静云一起出城去参加东平公主举办的诗会,静云提前回来了,说是等酉时嘉宜还没回来,就再派了马车去接,却接了个空。 她再一打听,就知道嘉宜和陆晋一起出事了。血液上涌,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要晕过去。一时之间,她竟不清楚,究竟该去怪哪一个。 如果她没劝嘉宜去诗会,如果静云没有提前回来,如果嘉宜没乘坐世子的马车…… 但凡这中间哪一环节不同,都不会有现在的事情。 后悔、自责和不安一起袭来,沈氏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她与嘉宜分别多年,母女重逢才数月而已,就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嘉宜有个三长两短,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不,嘉宜不会有事,嘉宜肯定不会有事! 沈氏整理了情绪,打算也带人前去福明山寻找,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已然快步走了进来。 明月郡主面如寒霜,开门见山:“陆晋还没消息吗?” “没有。”沈氏眼圈一红,对陆晋也有了恼意。陆晋做着锦衣卫指挥使,平时得罪人很多,想取他性命的不知有多少。嘉宜此次定是受了他的连累。 “那,刺客是谁派去的?可曾查到?”明月郡主继续问道。 沈氏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而且都什么时候了,她哪里有心思想这些? 明月郡主略一颔首,表示知晓。她轻声道:“我身边人手不多,不过应该能出一些力。” 沈氏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郡主了。” 福明山下,是深潭。此时正是十月中,潭水冰冷,如果从山上坠落到深潭中,纵使水性极佳,只怕也不能安然无恙。 锦衣卫、长宁侯府以及明月郡主的人,都在山下以及潭边搜寻。然而数个时辰过去,也没见到人影。 月明星稀,阴云却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然而此时又困又饿的韩嘉宜还在山洞里,只能看到火折子带来的光亮,却看不见月光。 回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她仍然心有余悸,如在梦中。 两人一起往下坠落时,大哥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握着刀扎进山缝中,悬着他们的身体,使他们不至于继续下落。 韩嘉宜忍不住向下瞧了一眼,雾腾腾一片,看不清楚。但这一眼,教她双腿发软,手足冰凉:“大……” “别动,山下是寒潭。”大哥陆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相较于平时,显得虚弱许多,“我们先试着找个落脚的地方,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韩嘉宜被他揽着的同时,也环抱着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她,自然事事听从他的吩咐。她此刻对他充满了信赖,当即动也不敢动:“是。” 只是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寻找着他口中的“落脚的地方。” 山崖峭壁上,零零散散长有怪木,有粗有细,无一例外,枝干都是光秃秃的。 暮色降临,她微微眯着眼睛,看附近哪一棵树够粗壮,能容得下他们二人。 刀周围的石块有些松动,两人身体摇摇欲坠。 韩嘉宜忽然惊喜地道:“大哥,右下角!不,右移三步,下移四步的方位,是个山洞!” “好!”陆晋应了一声,身形挪动。 须臾之间,韩嘉宜只觉得眼前一暗,她和陆晋竟一起滚进了山洞中。 身子底下是人的躯体,右手挨蹭着的是坚实的土地。韩嘉宜心窝一热,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他们总算是有了落脚的地方,而且方才大哥垫在了她身下。 韩嘉宜摸索着起身,同时伸手去拉陆晋:“大哥,你没事吧?” 她手在黑暗中摸着,竟摸到一片濡湿,她心里一惊:“大哥!”她心里狂跳,隐约已有了一个猜测:是血。 大哥受伤了,只怕还不轻。 “我没事。”陆晋声音很轻,他勉强坐起,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长条状的事物,“还好,火折子没丢。” 韩嘉宜于黑暗里自他手中接过火折子并吹亮。 忽然的亮光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她微微眯着眼睛去看大哥,只见他面色罕见的苍白。 她认识他也有一段时间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她呼吸一窒,眼眶有些发酸,声音也不自觉哽咽:“大哥!” 陆晋勾一勾唇,扯出一抹笑意:“没事,别哭。”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说一声“别哭”,韩嘉宜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陆晋有些无措:“别哭了,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你了。你放心,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韩嘉宜也认为今日有此劫难,定然是因为受他连累。但他今日不顾一切救她、护她,自己都受伤了还安慰她,这让她无法生出怪罪他的心思,只觉得难受害怕,担心他万一有个好歹。 她摇了摇头:“我们都不会死的。”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原本就脏兮兮的脸这会儿更脏了。 见她不再哭了,陆晋略松了一口气,他指了指自己脚边的一个瓶子:“嘉宜,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大哥,你说。”韩嘉宜连忙道。 “这山洞是在半山腰,咱们要上去不容易,必须有人帮忙。你不要着急,耐心等着就是。”陆晋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这是治外伤的药,我伤在背后,自己不方便,需要你帮我上药。” “大哥的伤?”韩嘉宜拿起药瓶,颤声问,“是方才受的伤吗?” 是因为垫在了她身下? 陆晋皱眉,有些诧异,他这伤是旧伤了,今日与人打斗时伤口裂开了。方才一番折腾,又加重了一些。 先时在马车里,她不是还询问过他吗?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晋只说了一句:“不是,旧伤。” “哦哦。”韩嘉宜点头,一手药瓶,一手举着火折子,小心绕到大哥身后。 眼前的一切触目惊心,陆晋身后衣衫的颜色明显要重许多。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猜想是血染的。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她胸口,闷闷的疼,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上次见到人血,还是爹爹过世时。那时爹生了病,咯血,却瞒着她,不想给她知道。 韩嘉宜心里难受得很,握着药瓶的手也不自觉地轻颤起来。 “怎么?吓着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陆晋轻笑着问。 “没有,没有。”韩嘉宜匆忙摇头,尽量让声音四平八稳,“大哥,上药的话,得把衣裳给脱了吧。” “唔,也是。”陆晋话一出口,却隐隐有些悔意,耳根也随着发烫。又不是受伤糊涂了,怎么会想到脱下衣裳,让她给他上药? 大哥明明应了,却一动不动,连声音也没了。 韩嘉宜不解而又害怕:“大哥?” 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可能:不会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吧?更不会是…… 韩嘉宜心中惊惧,她将药瓶塞进袖袋里,把手伸到陆晋鼻子下面。 好,呼吸还有,气息也是热的。人还活着,没错。 温软的小手突然凑到了自己唇上,还轻轻摩挲了一下,陆晋一愣,明知她是试探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剧烈咳嗽起来。 “大哥,你怎么样了?”韩嘉宜想轻拍他的脊背给他顺气,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儿,最后落在他脖子上,轻轻拍了两下,也不知有没有用。 陆晋深吸了一口气,挥一挥手:“伤口难看,我怕吓着你。” “啊?”韩嘉宜有些莫名其妙,一开始让她帮忙上药时,也没说伤口好看难看的事情啊。再说,受了伤,就得赶紧上药止血啊,失血过多可是会死人的。 于是,韩嘉宜异常温柔:“伤口哪有好看的?大哥不要多想,我不怕难看。你这样,我真没办法上药啊。” 陆晋“嗯”了一声,缓缓解开了衣裳。 虽是十月份,但他的衣衫不算厚重。但衣裳沾在伤口上,每褪下一点,他的眉心都要因疼痛而皱紧一些,直到褪至腰间,他额头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晋心里有点奇怪,之前与人恶斗、甚至是坠落山下,伤口似乎都没这一会儿疼。 韩嘉宜借着亮光打量他背上的伤。 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绽开,血淋淋的。 韩嘉宜长了十几岁,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她手脚发软,心生惧意。她定了定神,轻声问:“大哥,我直接上药么?上多少?” 陆晋双目微阖,低声道:“直接上药。”接着,他又详细说了该如何上药,分量多少。 韩嘉宜不敢大意,按照他的吩咐,小心翼翼上药。 当她将药粉洒在患处时,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但是从头到尾,她没有听到他发出一声呻.吟。 等上好药,韩嘉宜自己倒生出一头汗。 她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两只手在裙子上使劲儿蹭了蹭,她小声问:“大哥,上了药,是得包扎起来吧?” 可这里没有干净的细布啊。 陆晋正要回答,就听撕拉一声,紧接着他听到继妹嘉宜带笑的声音:“我倒忘了,也不能说没有。这不是现成的么?” 初冬天气冷,她裙子都穿了好几层。中间这一层可不就是细布么?不贴身,也不外穿,她今日摸爬滚打,还好里面的衣裳都是干净的。 陆晋心头一热,扭头去看,见她正认真地将自己的裙边撕成长条。 京城最好的布庄生产的布,竟被她给撕了下来。 他视线停滞了一瞬,心头像是有一阵暖风吹进,热烘烘,痒酥酥:“嘉宜……” “啊?”韩嘉宜抬眸,轻轻拍了一下,“好了。” 她小心翼翼给他包扎了伤口,轻轻叹一口气:“这么多血,肯定很疼。”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还好,不疼。” 他动作极缓,慢慢穿上衣裳。 韩嘉宜当然不信,她不说话,却摇了摇头。 陆晋看见地上影子的晃动,微微一怔,继而意识到她是不认同。他想了想,轻声解释:“这金创药里面,有天竺葵,能缓解疼痛。” 韩嘉宜“哦”了一声。反正现在衣裳脏了,她干脆席地而坐,随口问:“大哥,你每天都会随身带药吗?” “嗯。”陆晋瞧了她一眼,“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受伤,有备无患。” “也是。”韩嘉宜心想,锦衣卫经常打打杀杀,常备治伤药,没毛病。她忽然想到一事:“大哥,我给你的平安符,你有戴吗?” 陆晋一怔,没有作答。 韩嘉宜瞬间了然:“哦,你没戴是不是?” “唔。”陆晋皱眉,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显、嘉宜以及陈家表妹所赠的寿礼,他都好生收在长宁侯府,也不觉得不妥。但此刻韩嘉宜问起来,他颇为心虚。 韩嘉宜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一声,她平时挺怕陆晋的。然而今日或者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或者是大哥受伤后看着虚弱,或者是两人曾共经磨难……她在他面前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摆了摆手,韩嘉宜轻声道:“那以后戴上吧。” 陆晋静默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他脑袋有些热,思绪也乱糟糟,隐约听见“咕噜噜”的声音:“你饿了?” 韩嘉宜没有说话。她的确饿了,晌午在东平公主府上,她只简单用了一些,过了这么久,当然饿啊。 陆晋伸手摸了摸怀里,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小儿巴掌大小的物事递给她:“真饿的话,勉强用一些。” “咦?”韩嘉宜接过来,打开油纸,见是一小块肉干。她有点哭笑不得:“我不要。” 又干又硬的肉干,她也吃不下啊。 陆晋知道自己现在在发热,他只“嗯”了一声,没有强求。过得一会儿,才又打起精神:“真饿得狠了,将就吃一些,别饿坏了身体。不知道咱们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提起这件事,韩嘉宜就犯愁:“这山洞在半山腰,除非有人拿着绳子沿着山下来,发现咱们。可是,如果大家不知道这个山洞的话,只会在山下的深潭找,很难找到这里来啊。还不如我们自己另寻出路。” “那就另寻出路。”陆晋心里一动,“嘉宜……” “嗯?大哥,你说。”韩嘉宜连忙道。 “咱们落进这半山腰的山洞,口已经知道了,底在哪里?” “口?底?”韩嘉宜倏地双眼一亮,惊喜道,“啊呀,我倒是忘了。” 他们进了山洞后,忙着看生死,上药,倒忘了探一探这山洞的内情。 韩嘉宜站起身,举着火折子往前探了探,扭头对陆晋道:“大哥,我看不见头,这山洞深着呢。也许,另一头就通着出去的路呢?” 她擅长写话本子,笔下也多次峰回路转。她这会儿精神满满,困顿和饥饿都不足为惧,她越发相信这山洞的另一头极有可能另有出路。 陆晋看着她,见她小脸脏兮兮的,但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有火苗在她双眼中跳跃,给她清丽的五官平添了一些魅惑。 他想,他大约是发热,热糊涂了。望着此时的她,他竟有一种想亲一亲她眼睛的冲动。他飞速移开视线,驱走杂念,暗道一声:惭愧,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他应声道:“好,我们去看看。” 两人慢慢走着,越走越往里,越走越不见底。 大概是身边有人陪着,韩嘉宜心里倒也没有多害怕,她甚至对陆晋道:“大哥,要是真找不到路也没什么。肯定会有人到山下找咱们的,我撕了衣裳,想法子在上面写字,包着石块从山洞口扔下去,在山下找咱们的人,大概就能看到了。只要消息传出去,不愁咱们出不去……” 她在话本子里也写过不少向人求救的方法,当恐惧退去后,她的主意也随之而变得多了起来。 陆晋静静听着,他跟这个继妹的来往不算很多。她在他面前鲜少有这样话多的时候。然而她此刻轻声细语说着话,他却觉得这样的她,还挺有意思的。 “不会。”陆晋沉声道。 “什么不会?”韩嘉宜不解,“多扔几次,肯定有人发现的,就是那样的话,咱们要在山洞里多待几日。” 也没有水米。 陆晋看着她,唇角微勾,眸中也漾起了笑意:“我是说,不会有那个时候,咱们现在只怕就有路了。” “啊?”韩嘉宜低呼一声,她吹灭火折子,果然看到了隐隐约约的星光。她大喜:“大哥!我好像看见了星星。” 她扯一扯陆晋,两人朝着光亮的方向快走,终于到了尽头。 脚踩着土地,抬头看见空中的星月。韩嘉宜心里的喜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我们真的出来了!”她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陆晋双眉紧蹙,也有些不确定:“大概是皇陵?” 一听说皇陵,韩嘉宜眼皮忽的一跳,“皇陵么?那,会不会有……” 皇陵,说的再好听,那也是墓地啊。 29.骑马 陆晋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眸色微沉,淡淡地问:“有什么?” “没什么。”韩嘉宜摇头。问皇陵是否有鬼, 那可算是大不敬了。她进京时间不长, 对京郊并不算熟悉, 她放眼望去, 黑沉沉一片,不禁心生怀疑:“真的是皇陵吗?” 她以为皇陵都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可这里不像是有精兵守卫的样子。 “看方位, 像。”陆晋环顾四周, 轻声说道, “很有可能是厉王墓。厉王出事后就葬在这附近。” “厉王?”韩嘉宜微愣。 厉王她听说过的,先帝的第二个儿子,后来犯了事,死在了先帝前面。居然葬进了皇陵么?算起来,他也是大哥的舅舅。 陆晋指一指前方:“我们去那边看看, 这儿应该有人看守才是。” 夜安安静静的,又听说是厉王墓地, 韩嘉宜心里不免害怕。不过好在有大哥一起,她的恐惧减轻了不少。 初冬的夜已有了寒意, 看守厉王墓的老秦烫了壶酒, 慢悠悠喝了几盅, 酒意上头, 浑身热烘烘的, 胡乱解衣,倒头就睡。 忽然,大狗阿豹的狂吠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心中一凛,一跃而起,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大步出房。 清冷的月辉洒在地上,不远处站着两个人。看身形,似是一男一女。被拴着的阿豹正仰头冲他们汪汪直叫。 老秦冷笑一声:“你们是来盗墓的?那可算走错地方了!” “不是,路过而已。”陆晋拱了拱手,“想借个脚程。” “哼,路过?能路过这里?”老秦才不相信,他握紧剑柄,大步上前。 然而,在看清来者面容的那一瞬,他的神色由愤怒变成了震惊。他揉了揉眼睛:“王,王爷,你回来了?” 韩嘉宜心里一惊:什么王爷? 陆晋亦是一怔,他瞧了一眼韩嘉宜,轻声道:“在下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陆,陆晋?”老秦微微眯起眼睛,借着月光打量眼前的人。 二十来岁,身形高大而瘦削,长眉入鬓,目若点漆。仔细看时,和他记忆中的那张脸大约只有三分相似。 不是王爷。 老秦微觉失望的同时,又有些释然。是了,方才是他喝多了酒,才心生恍惚,王爷都已经长眠地下二十多年了。 等等,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老秦轻轻拍了拍脑袋:“哦,你母亲是成安公主,我听说过你。” 陆晋眸色微沉:“是。” “那你是皇帝的外甥。”老秦沉吟,皇帝的外甥,也就是王爷的外甥。外甥肖舅,难怪会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打了个哈欠,神色已经和缓了不少,也不再充满敌意:“为何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陆晋垂眸,简单提了遭遇行刺一事。末了,又说起借马。他身上有伤,此刻身体还在发热,他需要静养,也需要回去报讯。 听他说完,老秦又打了一个哈欠:“有马,不过只有一匹,够么?” “够,一匹就够了。”陆晋轻声道,“多谢老伯。” 将他们领到马棚后,老秦打着哈欠回了那间小屋。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四肢强健,毛皮顺滑,看来平时被照顾得不错。 陆晋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去拉韩嘉宜。 然而见她站在原地,面带踌躇之色,没有去够他的手。 他皱眉:“怎么了?你不想回去?想要留在这里?” “不是啊。”韩嘉宜连忙摇头,她怎么可能想要留在墓地啊。 陆晋双眉紧蹙:“那是不会上马么?” 不等韩嘉宜说话,他直接从马背跃下。 韩嘉宜心头一跳,一声“我这就上马”还未说出口,就双脚离地,身体腾空,竟是被陆晋抱起,放在了马背上。 她蓦地瞪大了眼睛。 陆晋对此挺满意,他微微勾一勾唇,翻身上了马背,就坐在韩嘉宜身后。他的手自她身侧越过,握住缰绳,拨转马头:“好了,咱们回家。” 月辉清冷,马蹄哒哒。陆晋辨明方向后,驱马疾行。 马鞍大小有限,在前行间,马背上的两个人不知不觉依靠的更紧。 韩嘉宜能明显感觉到大哥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在她脖颈处流连,热热的,带起一阵痒意。 他并没有抱她,但是他手握着缰绳驱马,更像是将她松松揽在了怀里。马飞奔时,她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往他怀里靠。 她从小到大,除了父母,还从未与任何人这般亲近过。 韩嘉宜甚是不安,她下意识轻轻扭动了身子,试着离大哥稍微远一些。 然而却听到大哥在身后道:“别乱动。” 声音不高,却有些凌厉。 “哦。”韩嘉宜规规矩矩坐好,再不敢乱动。 万一从马上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大哥的呼吸似乎不大正常。对了,大哥后背还有伤呢。骑马颠簸,也不知大哥身上的伤口会不会加重。 思及此,她连忙问道:“大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骏马疾驰,带起风声,她以为大哥没有听见。然而片刻的静默后,她听到陆晋的低语:“别说话!别乱动。” 似乎隐隐有些不耐。 韩嘉宜不免有些委屈,她是说话了,可她这回没乱动啊。腰杆挺得笔直,脊背都有些僵了。 陆晋这会儿很不好受,后背伤口的疼痛,身上时冷时热,她又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坐在她后面了。若是他坐在她前面,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如同怀里坐了一个人。马行走时,能清楚地感觉到少女柔软的躯体。 这些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唔,或许她坐在他身后也不恰当,他背上还带着伤。 他脑袋昏昏沉沉,让她“别说话,别乱动”,似乎这样就能当她不存在一般。 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骏马疾驰时,她会不自觉地歪向他,她的秀发会因为风的缘故,有一两根扫在他脸上。 陆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忽略掉这些。 这匹马生的健壮,速度也不慢。陆晋是个御马高手,他们回到长宁侯府时,比韩嘉宜想象中还要早。 远远的,就看到长宁侯府大门开着,门口灯火通明。韩嘉宜心里一喜,被她刻意忽略的饥饿、疲惫一时间全涌了上来。 陆晋勒紧缰绳,动作利落,跃下马背。 韩嘉宜定了定神,正要紧随其后跳下马,却惊觉身子再次凌空。她忍不住低呼一声,已被大哥陆晋提着给抱了下来。 双脚挨着地面,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大哥。他不是受伤很重么?怎么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给拎了下来?而且她自己明明可以下马的。 陆晋牵着缰绳,轻声道:“回去沐浴更衣,简单吃点东西,睡一觉,把今天的事都忘了吧。” 最好不要记得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韩嘉宜“嗯”了一声,她犹豫了一瞬,终是开口说道:“那大哥也忘了吧。我帮大哥上药的事情,大哥别对旁人提起。” 虽然没什么说不得的,但是最好还是莫叫别人知道吧。 “为什么?”陆晋一怔,望着她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他不由自主想起她给他上药时的场景。 昏暗的山洞里,他解下外衫后,任由她上药。她当时明显是害怕的,但是格外认真细致。 明明当时心无杂念,但此刻她忽然提起,他竟有些慌乱和隐秘的欣喜。 韩嘉宜如实回答:“我怕有人说不好听的话。” “什么不好听的话,我是你兄长,你是我妹妹。我受了伤,行动不便,你好心帮我上药,谁能说什么不好听的?” 韩嘉宜心想,又不是亲的,却没有说出口。 陆晋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两遍“我是你兄长,你是我妹妹。”如此一来,他心里的异样情绪减轻了不少。他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放心,我不说。” 他话音刚落,就见长宁侯府门口跳出一个人来。 门房阿大认真瞅了瞅,一脸惊喜之色:“世子回来啦!世子带着姑娘回来了!” 30.兄妹 这一嗓子格外响亮, 陆晋瞧了他一眼,将尚未说出口的话咽下, 轻声道:“走吧。” 两人刚行数步, 阿大已经小跑了过来:“世子, 姑娘。”他伸手去接陆晋手里的缰绳。 陆晋神色淡淡, 把缰绳递给他:“把马牵到马棚,多给它些水草,明日送到厉王陵墓去。还有, 派人去通知侯爷, 说我们回来了, 不必再找了……” “是是是。”阿大拽着缰绳, 连连点头称是,随他们往门内走。 韩嘉宜忽然插了一句:“记得让人去请大夫。” “啊?请大夫?姑娘生病了吗?”阿大惊讶地问。 韩嘉宜摇头:“不是我,是大哥。” 她清楚地记得给大哥上药时,他伤口的状况。她那时只是匆匆上了一点金创药,最好还是请大夫来一趟。 “世子?世子生病了?”阿大扭头去看陆晋。看着不像啊。 陆晋则偏了头去看韩嘉宜。他想, 可能是他到家了,精神松懈下来了, 此时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明明她说的话极寻常,可他竟忍不住觉得心中一暖, 说不出的熨帖。 他对自己说, 嗯, 她大约还是很关心他的。 这个结论让他心里莫名的欢喜起来。 世子的沉默让阿大有几分心慌, 见世子凝神看着韩姑娘, 他心里一咯噔,思绪转了几转后,胸中立时充满了同情。坏事了吧?为什么非要多事给世子请大夫呢?他阿大可从没见过世子就医啊! 阿大咬了咬牙:“世子……” 他正要替韩姑娘说两句话,却见世子点一点头,轻声道:“对,你让人拿着我的名帖,去请王太医过府一趟。” 世子和韩姑娘快步向前,留下阿大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啊?刚才世子没生气?那他盯着姑娘看那么久做什么? 马打了个响鼻,阿大一激灵,将此事抛之脑后,转而去忙碌了。 今日遭此变故,韩嘉宜身心俱疲。之前心里紧绷着弦,还不觉得如何。等她将身子浸在热水中时,才惊觉身体如同散架了一般酸痛无力,而且不少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 水汽氤氲,她望着自己雪肌上的淤痕,轻轻叹一口气。后怕的同时,又异常地庆幸。 还好她躲过了那支箭,还好她从山上坠落没摔死。 细究起来,此事多半与大哥陆晋有关。大哥做着锦衣卫指挥使,惯常抄家杀人,肯定有不少仇家。他功夫好,不怕人行刺,像她这种毫无自保能力的,还是以后离大哥远一些吧。 今天如果她没和大哥一起,她也不至于这般,而大哥也不会因为她而坠下山。 韩嘉宜从浴桶中出来,换上寝衣。她拿着干净的巾子擦拭头发,一抬头,看见了不知何时就在的陈静云。 陈静云眼睛红肿的如同桃核一般,一看见她,眼泪就大滴大滴地掉:“嘉宜,我真害怕……” 她害怕嘉宜真的有事。自从回长宁侯府后,她就一直不安。待听说嘉宜和大哥一起出事了,她心中瞬间充满了愧疚与后悔。 如果她没有提前回来,那嘉宜就不会坐上大哥的马车,也就不会…… 福明山那么高,山下是寒潭,从福明山上坠落,会是什么样子,陈静云不敢想,只觉得心尖发痛,自责而懊恼,又在心里将自己和那个弄脏她衣裙的李四姑娘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似乎这样,嘉宜就能没事一般。 “还好你没事。嘉宜,还好你没事。”陈静云有些语无伦次。 韩嘉宜暗叹一声:“我没事,我们运气好,我和大哥没掉进寒潭,掉进半山腰的山洞里,然后就出来了。” 她轻描淡写说的简单,有意让陈静云宽心。 “嗯嗯。”陈静云连连点头,“那,大表哥呢?他有事吗?” 韩嘉宜想起大哥陆晋背后的伤,略一思忖,说道:“我和大哥一起回来的,他受伤了,已经让人请太医了。” 她记得大哥的伤势是很严重的,但是大哥一路同她走来,也看不出虚弱不适。所以她一时也有点搞不准大哥的伤情究竟如何。 陈静云“嗯”了一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嘉宜没事,她心里的不安也能稍微轻一些。 正说着话,雪竹端了一些吃的进来,她放下粥,轻声道:“姑娘,世子让人送了些药过来,说是问王太医讨要的治跌打损伤不留疤痕。” 韩嘉宜抬眸看着她递过来的精致玉瓶:“那是得谢谢大哥。”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更坚定了以后要离大哥远点的想法。 陈静云见她要喝粥,也不好再久留,匆匆忙忙起身告辞。 回到自己和母亲所住的院子里,陈静云惊讶地发现她房中的灯居然亮着。她推门进去,看见坐得端端正正的母亲。 梅姨妈一脸疲态:“他们没事吧?” “应该没什么大事。”陈静云在母亲对面坐了。 梅姨妈看着女儿:“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明白吗?你跟嘉宜一起出去,就该一起回来!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撇下她不管,知道吗?” 陈静云有些委屈,她不是有意要撇下嘉宜的,她们商量好了的呀,谁能想到会出事?但是面对母亲,她只能小声道:“我知道了。” “她今天没出事还好,她今天要是出了事,你觉得这府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梅姨妈继续道,“沈夫人让你和嘉宜的吃穿用度一样,你可别真的以为你们是一样的。静云,你不小了,心里该有点成算了。” 陈静云只“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茫然。 梅姨妈神色缓和了一些:“好了,不是娘要说你。咱们寄人篱下,不求招人喜欢,至少别惹人嫌。” 陈静云没说话,她有点想嘉宜了。 而此时韩嘉宜刚喝完粥。她饿得狠了,腹内空空,不敢吃其他的,只能先喝点稀粥垫垫,再吃其他。 慢悠悠喝完粥后,她又用些干果。这才去吃厨房准备的膳食。 然而明明她饿得厉害,这会儿却吃不下多少,只好勉强吃了一些后,让人撤下。 她正要去抹药,门忽然被人打开。一道人影掠进来,她被人结结实实抱进了怀里。 是沈氏。 沈氏紧紧拥着女儿,满面泪痕,悲喜交加:“我的儿,老天保佑你没事……” 她也去了京郊的福明山,满腹忧愁时,得知世子已经带着嘉宜回府了。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岔了。回来这一路,她都犹在梦中。 直到将女儿揽进了怀里,她的不安才渐渐消散。 兴奋、激动、后怕、感恩……一时之间,多种情绪交织,沈氏泪如雨下,竟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对这个女儿,她自觉亏欠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女儿来到她身边,她能好好补偿其缺少的母爱,她怎能让女儿再有丁点的闪失?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沈氏一面拭泪,一面说道。 “嗯,娘放心,不会再这样了。”韩嘉宜伸手去帮母亲擦泪。她心想,以后她离大哥远远的,肯定不会再有今日的祸患啊。 不过大哥在外面仇家多,是不是应该出门多带一些侍从?然后再穿上话本子里说的天蚕衣?佩戴上护心铜镜? 韩嘉宜正胡思乱想,却听母亲说道:“嘉宜,娘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啊?”韩嘉宜愣了愣,迎着母亲期待的眼神,点头,“好啊。” 沈氏帮女儿上药,看到女儿身上的淤青,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动作很轻:“疼么?” 韩嘉宜沉默了一会儿:“不疼。” “这药晶莹剔透,闻着还有股香味,看着还挺不错的。”沈氏小指轻挑了一些,慢慢揉开。 韩嘉宜小声道:“这是太医给的,想来是好东西。” 说到这里,她不免想起让人送药过来的大哥。老实说,大哥人不错,今天虽说是受他连累,但他一直护着她,甚至是掉到山洞里时,他还用身体垫在她身下,替她遮挡。 她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不过她想,大概亲兄长也是这样吧。他和二哥虽性格不同,但都一样地对她很好。 晚间韩嘉宜与母亲同塌而眠,鲜少和人共寝的她,这会儿有些兴奋,闭上眼睛就是睡不着。她也不翻身,唯恐吵醒了母亲。 然而却听沈氏轻轻叹一口气。 “娘,你有心事吗?”韩嘉宜悄声问。 沈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嘉宜,你是不是也睡不着?那你跟娘说一说你们在睢阳时候的事情吧。” 睢阳的事情?韩嘉宜静默了一瞬:“睢阳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真要细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她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了一句:“娘,我困了,今天很累,改日再说吧。” 她翻了个身,不再出声。 沈氏睁着眼睛,入目都是黑沉沉的。过不多时,她听到了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她缓缓合上眼睛,慢慢睡去。 次日清晨,沈氏醒来时见女儿还在睡着。她也不让人服侍,轻手轻脚收拾好自己,站在床畔望着女儿的睡颜出神。 女儿平躺而眠,左手摊开,右手松松握成拳放在身侧,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沈氏看女儿睡得熟,就叮嘱丫鬟先别叫醒她。 所以当韩嘉宜醒过来时,已经是辰正时分了。她匆匆忙忙收拾好,大步往正房而去。 长宁侯他们还未用膳,见她过来,笑道:“可算是来了,上菜吧。” 韩嘉宜胀红了脸,连声道歉:“是我睡迟了。” 长宁侯摆一摆手,笑道:“不是什么事。你昨儿那般折腾,多睡一会儿正常。”他指了指自己:“你瞧我眼下,也都是青的呢。” 他昨夜带着府里家丁去福明山,知道他们安然无恙后才回府,又向王太医打听陆晋的情况,将近子时才去睡觉。 沈氏也笑着对女儿说道:“是我看你睡得熟,特意叮嘱了丫鬟不要叫你。”她含笑看一眼端坐着的陆晋,轻声道:“本来说先不等你,不过世子说不急,多等一会儿无妨。” 听她提到自己,陆晋抬头,向韩嘉宜看去。 韩嘉宜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远离大哥,但此刻他看过来,她还是下意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大哥。” 在悔意生出来之前,她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家里还是安全的,出门时不和大哥一起走就行了。 陆晋黑眸沉了沉,略一颔首:“那就吃饭吧。” 韩嘉宜好奇地问:“大哥今日不去衙门吗?” 她可很少在吃早饭时看见大哥啊。 陆晋眼皮抬了抬,温声道:“身上有伤,先养一养。” 他得查一查,昨日的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 韩嘉宜心说,也是,受伤了是该歇歇,难怪这些菜都清淡。 用罢早餐后,陆晋率先起身离席。 然而等韩嘉宜出去后,却发觉他仍在院子里,还未远去。她上前打一招呼:“大哥。” “嗯。”陆晋点点头,“昨晚教人送过去的药……” “哦,我用了,挺好的。”韩嘉宜笑一笑,“多谢大哥了。” “我会尽快查出刺客是谁。”陆晋轻声道。 “是,大哥以后得小心点。”韩嘉宜极其诚恳地说道。 陆晋唇角微勾:“嘉宜,我……” 他有些烦躁,她是真的没注意到他今日戴着她求的平安符么?昨天在山洞里,她说了让她以后戴上,他回府后,就直接取了出来,戴在身上。她竟没发现么? “世子。”阿大站在门口,遥遥冲他们行了一礼。 陆晋收敛了神色:“何事?” “世子昨夜带回来的马,已经喂饱了,还特意给它刷了刷身子,干干净净,又肥又壮。”阿大笑问,“是活着送到厉王墓呢,还是杀了再送去?” 他不清楚这马的用途,所以特地来请教世子。 然而不知为何,世子却神情一僵,变了脸色。 韩嘉宜望着圆圆脸的阿大,忍不住轻笑。他们借了人家的马回家,难道还要还一堆马肉回去吗? 阿大心说,不好,可能问错话了。 陆晋正要开口,却见长宁侯走了出来,问道:“厉王墓?什么厉王墓?” 31.亲戚 长宁侯只知道他们掉落在山洞中, 并不清楚他们曾到厉王墓。 陆晋告诉父亲:“途中经过厉王墓, 借了匹马。”他说着瞧了阿大一眼:“自然是要原模原样还回去。” “唔,厉王墓?你们怎么会经过厉王墓?”长宁侯心下诧异, 但很快,他就说道, “唔, 既是借了人家的马, 那是该还回去。” 这父子俩的对话一字不差落在阿大耳中,他瞪大眼睛,一张圆脸胀得通红, 匆忙施了一礼:“小的这就去。” 他先时听说送到厉王墓, 还以为是要作为祭祀品去给厉王上供呢。他还诧异了一番, 只听说用牛、用猪祭祀,从没听说过用马祭祀啊。 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阿大不敢多话,匆忙离去。 韩嘉宜也冲陆家父子点一点头:“陆伯伯,大哥,我先回去了。” 她今日起得匆忙,耳坠都没戴,也不好在外面久留。 长宁侯挥手:“去吧。”在继女走后,他温声对儿子说道:“啊, 你此次受了伤, 该好好歇一歇。” 陆晋颔首:“是。” 不过, 虽然说着要歇一歇, 可他并没有真正闲下来。他此次出京办事,事情办得倒也顺利,只是受了点伤。昨日临近京城,又遭遇一次行刺,也不知这些刺客是受何人指示。 此次行刺的刺客,只有一个被当场活捉,关在诏狱中。北镇抚司负责刑讯的锦衣卫们对其进行审问,想来很快就能有消息。 而陆晋自己则进宫了一趟。不知道谁把他出事的事情告诉了太后,他在家短短两日,太后数次使人来问他的情况,且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太医。 他想,他需要去宫里面见太后,向其报个平安。 然而太后见到他后,却轻斥道:“你这孩子,不在家好好养伤,到这儿来做什么?身上的伤全好了?” 陆晋微微勾了勾唇角,眼中漾起一层笑意:“是啊,全好了,所以赶紧过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轻叹一声,却不大相信:“这么快就好了?莫不是哄我吧?” “不敢欺瞒太后。”陆晋忙道,“本来就没有多严重。” “你也真是的,非要听你舅舅的话,做什么锦衣卫。敢情你受伤了,他不心疼!” 这话太后说得,陆晋却不能附和。好在太后视线微转,看见了他颈中的一根细绳,随即换了话题:“你脖子里戴的什么?” 陆晋眸光轻闪,低头从衣内取出。是一个平安符。 “你什么时候求的这个?”太后脸上露出一些笑意,“收回去吧,戴着也好,能保平安。你整日在外边,原是该求一个戴着。” 陆晋悄悄压下心里的那一点异样。他佩戴着平安符,太后一眼便瞧了出来。 太后忽然感叹道:“一个你,一个宝儿,都不让人省心。” “明月郡主怎么了?” “她这两天病了,在休息呢。不然你怎么会看不见她?”太后轻声道,“你们两个打小一处长大,知根知底,哀家原想着你二人在一处……” 陆晋眉心一跳:“太后!” 却听太后缓缓说道:“偏生你们二人都不愿意。眼看着一个个也不小了……”她叹一口气,忽然压低了声音:“晋儿,你和宝儿不投缘,那你跟哀家说,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中意的姑娘?陆晋心头一跳,黑眸沉了沉,压下一些奇怪的念头。他立时开口:“没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太后失笑:“是问你中意什么样的,不是问你中意谁。” 不过如此一来,她忽略了心里的那一丝失落。她上了年纪,如今至尊至贵,什么都不缺了,只希望仅存的儿子和养在身边的两个孩子都能平安喜乐。她轻声道:“没想过是吗?是该往这方面想了,不小了。” 他过的好了,成安在天上也能安心。 太后又同外孙说了一会儿,才允其离去。 陆晋离开皇宫后,直接去了诏狱。 那个被活捉的刺客经过几轮审讯后,仍硬扛着不招。 陆晋在诏狱,和他在太后的福寿宫全然不同。他双手负后,神色淡淡:“还没问出来么?” “没有。”杨晨面带惭色。 “没动刑?”陆晋也不甚意外,继续问道。 “还没上大刑,不过法子没少使。”杨晨道,“哥儿几个正琢磨着,不如来次大的。” “随你们,别弄出人命就行。”陆晋不紧不慢道,“看好了,一定要留他性命,别让他寻死。” “大人放心。”杨晨挺了挺胸脯,“咱们有的是手段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晋轻嗤一声,不置可否。他平时树敌不少,但真正有能力组织一场刺杀来报复他的,还真不多。 他一双泛着冷意的眸子微微眯起来,背后那人是谁,他还真的挺好奇的。 诏狱阴冷潮湿,他身上有伤,不便久待。原本是要去梨花巷的,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一动,转而回了长宁侯府。 但是真回府以后,他又莫名觉得有些无趣,干脆拿了一本话本,闲闲翻着,发现竟还不如他先时看的《宋师案》呢。至少《宋师案》故事精彩,文笔瑰丽,立意也好,强过他手上这本许多。 说起《宋师案》,他不免想起二弟陆显赠给他的那两本《宋师案》的归宿。他把那两本书给了嘉宜,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韩嘉宜这两天有了新的灵感,正在构思新故事。她数日前,身上尚有几处青紫,这几天几乎都消失不见了。 沈氏不放心她,她自己也不想外出,干脆就窝在家中构思新故事。 这一次她不想再继续《宋师案》了,打算以护送她进京的郑三哥为原型,就写护送雇主一路行来的种种奇特经历。 她进京途中听郑三哥讲过一些传奇故事,而她自己少时在睢阳也知道不少传说。她自忖新故事不会比《宋师案》差,只是前期的准备工作需要做好。 这回不涉及刑狱判决,想来别人挑不出什么错了吧。 正想的认真,雪竹忽然进来,轻声道:“姑娘,顾小姐下个月及笄,想请姑娘去观礼呢,特教人送来了帖子。” 韩嘉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沈表姐的未来小姑子顾令绾。她笑了笑,心想,看来多出去走走确实能认识更多的人。 不过当她同母亲沈氏提起顾小姐的及笄礼时。沈氏却皱眉了:“你想去?你若真想去,届时多带些会武艺的家丁。” 她本想说让世子帮忙派几个锦衣卫过来护着,转念一想,有锦衣卫只怕更不安全。出了那日遇刺的事情,虽然嘉宜最终没事,可沈氏仍不免紧张,生怕女儿出事,恨不得嘉宜天天就在家中,在她眼皮子地下,似乎那样才安全一些。 她自觉对女儿亏欠良多,不能也不敢让嘉宜有事。 韩嘉宜小声道:“那行吧,我再看看。”她有些不以为意,那次八成是受了大哥连累,她如果没和大哥一起,难道还会有人刺杀她? 比起她,大哥陆晋才更该小心才是。 而此时,陆晋还在翻看手里的话本,越看越觉得无趣,越对比越觉得先时的《宋师案》好。 “老大!”锦衣卫高亮跟着小厮快步走了进来,口中一连声喊着“老大!大人!” 陆晋随手放下话本,抬眸问:“怎么?是那刺客招了?” “没,没有。”高亮立时耷拉了脑袋。 “那你慌里慌张地做什么?”陆晋慢悠悠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呢。” “是好事啊。”高亮毫不迟疑,“段飞回来了,说是大人先前吩咐他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了。” “段飞?”陆晋挑眉,“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嘉宜刚进长宁侯府时,他父亲陆侯爷就提出要将其认在自己名下,充作陆家女儿,虽说此事不能成,但可以将其户籍迁入京中。她既然来了京城,自是在京中长住,断没有再回睢阳的道理。 只是韩嘉宜好不容易从睢阳赶到京城,没必要再为了户籍一事来回奔波。于是陆侯爷就让陆晋处理此事。陆晋转头派了段飞前往睢阳。 没想到这么快,段飞竟然回来了。 “是啊,是啊,段飞回来了。”高亮连声道,“就在外面候着呢。” “让他进来!”陆晋眼睑随即垂下。 不多时,段飞在小厮的带领下大步走了进来。他神色沉静:“大人,属下段飞幸不辱命,已将韩姑娘户籍迁出,这边随时就能迁入。只是若要真正入京籍,只怕要等到明年八月重新造册时。” 陆晋垂眸,轻“嗯”了一声。 每年八月,官府都要重新管理户籍,该添添,该减减。等她户籍迁进来,那以后她在法理上可就真成陆家人了,是他名正言顺的妹妹。 本朝律法规定,随母亲改嫁的继子女,待继父死后,方能回归本宗。在此之前,继子女同其母亲一样,都算是继父家的人。 “属下先去了韩家。”段飞觑着老大的神色,小声说道,“韩家现如今的当家人,是韩家的二老爷韩复。” 他自忖大人让他帮那位姑娘迁户籍的同时,未必没有打探其真伪的意思。毕竟当时他也在客栈。 “哦?”陆晋扫了他一眼,“他怎么说?” “属下刚问一句,认不认得韩大老爷的千金,那位韩二老爷就急急忙忙说,韩姑娘数月前就离开家去投奔母亲了。” 段飞记得,他当时一身飞鱼服,神情端肃去了韩家,亮明身份后,开门见山问起韩方的女儿。 韩复立时变了脸色,声称侄女数月前已然离家去投奔生母了,其他事情并不知晓。 之前段飞已经悄悄打听过,知道韩复对待兄长的遗孤也就几分面子情。所以,对于韩复的异样,段飞并不觉得奇怪。 “属下又去了睢阳令的家中,商谈迁户籍的事情。”段飞轻声道,“睢阳令也爽快,直接就同意了。” 段飞不得不感叹一句,睢阳令的公子也是个怪人。 他才说了一句“韩姑娘进京时拿着路引……”剩下“没迁户籍”还未说出口,在一旁陪同的徐公子就当啷一声,不小心拂掉了茶盏,口中却说道:“失礼了,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不过,说起迁户籍,睢阳令徐大人倒是异常爽快。 “是了,那位韩姑娘和睢阳令还是亲戚呢。”段飞想起一事,说道。 “嗯?”陆晋诧异,“亲戚?” 他好像从未听说过此事。 “韩家二老爷的女儿嫁给了睢阳令的儿子,就是今年成的亲。” 32.秘密 “竟有此事?”陆晋垂眸, 轻声道,“她还不足十五, 她的堂妹岂不是年纪更小?怎么就已经出嫁了?” 段飞一怔, 继而意识到老大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摇了摇头:“不是堂妹。韩二老爷虽是弟弟,可他的女儿反倒比他侄女大了一岁。今年嫁到徐家去的, 应该算是堂姐。” 陆晋“唔”了一声,心说:原来如此。他倒差点忘了, 多年前有人查过沈氏,好像隐约说过沈氏当初嫁给韩方, 是成亲三年才有的女儿。 段飞犹豫了一会儿, 又小声道:“听说韩大老爷还在世的时候, 在睢阳一带颇有名气, 睢阳令的公子常常向他请教功课。此次得知属下要帮韩姑娘迁户籍,那徐公子还悄悄托属下帮他带个东西还给韩姑娘。” “给她什么?”陆晋神色微动,微觉诧异。徐公子师从韩方,按理说应该与韩家大房更亲近一些, 为何却是与韩家二房结了亲? “是一方砚台。”段飞说着取出一物,呈给陆晋,“说是韩大老爷的遗物, 被他偶然得了。如今既然知道韩姑娘人在京城,就物归原主。” 陆晋扫了一眼,见那方玉砚长不过三寸, 宽不足两寸, 小巧精致, 雕饰精美,心知不是凡品。他“嗯”了一声:“放这儿吧,我得了空给她。” “是。”段飞想了想,忍不住问,“听说大人前几日受了点伤,现在可大好了?” 陆晋抬眸,不答反问:“你在睢阳,还听说其他什么事情没有?” “没了。”段飞摇一摇头。事实上,他去睢阳这一遭,听到的事情还不少,尤其是韩大老爷与沈夫人之间的旧事。只是他不大敢对着大人毫无保留地说起其继母的过往。 段飞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也不容易。他将事情交代完后,略说两句,匆匆告辞。 目送他离去后,陆晋的视线就落在了这一方玉砚上。或许是盯得久了,精致的云纹似是会流动一般。 陆晋移开视线,心里微微一动。自他们一起遇险后回到侯府,也有几日了。他们好像也只是在用膳时碰一碰面。 或许是她那天吓坏了,这几次看见他时,她总有些不大自然。如果不是她的笑容一如既往,他甚至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在躲他了。 陆晋站起身,拿上砚台,心说:这既是她父亲的遗物,那他自然要亲手交给她了。 韩嘉宜此时尚不知道迁户籍一事,她送走了母亲后,自己重新铺纸研墨,在纸上写写画画,格外入神。 “姑娘!”雪竹忽然高声道,“世子过来了!” 韩嘉宜手一抖,没留神笔下“长”字的最后一划拉得极长。 她双眉紧蹙,随手将桌上纸张一卷,搁到旁边的架子上,利落起身,掀帘出去。 大哥陆晋正背对着她站在院子里那株枝叶已经干枯的柳树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上前问道:“大哥站在外面做什么?” 初冬的院子里,寒风吹着,多冷啊,害得她也得吹冷风。 陆晋转过身,见她神情如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暗含担忧。他心头一跳,若无其事:“等你。” “大哥找我有事?”韩嘉宜纳闷,自她进京以来,这还是陆晋第一次主动找她。她眨了眨眼,想起一事,好奇而又紧张:“是幕后主使找到了吗?” 陆晋神情微僵:“不是,还在审问中。”他轻咳一声:“我找你来是有点事。” 其实,他不说,韩嘉宜也知道他找自己有事。她笑一笑:“大哥里面请吧,有什么事慢慢说。” 虽说是要远离他,但是在长宁侯府,肯定还是安全的,况且她还要在侯府生活,自然也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 韩嘉宜居住的院落虽然偏僻,但着实不错。雪竹又是个心灵手巧的,依照韩嘉宜的意思,将外间和内室都布置的别具一格。 陆晋惯常出入宫廷,诏狱也没少去,可这次却因为初到一个所在而感到不自在。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外间,他莫名地有些紧张,连身体都有点僵硬。 但很快,他就收起了异样情绪:“关于你迁户籍的事情……” “户籍?”韩嘉宜讶然,“迁户籍?” 她想,她不算是随母改嫁,不用迁户籍吧?若要迁户籍,还得去睢阳,肯定有不少麻烦。 陆晋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你以后长住京中,当然要迁户籍的。先时我命人去了睢阳,就是处理你迁户籍的事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嗯,然后呢?” 睢阳一切都还好吧? “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等明年八月,官府造册的时候,你就能正式入京籍了。”陆晋轻声道。 韩嘉宜暗舒一口气,心想,看来是没出什么差错。她笑盈盈道:“那好啊,多谢大哥了。” “你不必谢我,这是侯爷的意思。”陆晋摆了摆手,直视着她,“只是锦衣卫去睢阳时,遇见一个人。” “什么人?”韩嘉宜心里一咯噔,笑意微敛,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睢阳令的公子。”陆晋说着取出那方玉砚,“他说偶然得了你父亲的遗物,得知你在京城,就让人带来给你,说是物归原主。” “睢阳令的公子?”韩嘉宜愣了愣,神情怔忪。 陆晋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流露出这般神色。她不问父亲的遗物,反问一个不相干的男子。 他心头莫名有些不快,冷眸微眯:“你认得他?” 不过是数息间,韩嘉宜的神色就恢复了正常,眸间隐带笑意:“认得啊,他算我爹半个弟子。我爹夸他文章做得好。”她凑近了去看砚台:“咦,是这方玉砚么?这的确是我爹的东西啊。” 父亲去世时,她年纪尚幼,他的许多好物件都给二叔拿了去。后来她匆匆离开睢阳,只带了一些盘缠,对全部家当落入二叔手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如今还能看到父亲生前喜欢的砚台,她心里甚是欢喜。 陆晋看着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那睢阳令的公子娶了你的堂姐。” “我知道。”韩嘉宜托起玉砚,头也不抬。 她当初离开睢阳的时候,徐府的花轿就停在韩家门口。 陆晋轻“嗯”了一声。他先时听段飞说起韩方与徐家交好,却是韩复的女儿嫁到了徐家,又想到嘉宜今年孤身进京,她堂姐又是今年出嫁,他曾隐隐怀疑这中间是不是有谁使了手段。可是见她神色坦然,无一丝异样,甚至还有些欢喜,他想,可能是他想错了。 也是,如果真有猫腻,段飞不可能不告诉他。 他垂眸道:“东西送到了,我先回去。” “那我送送大哥。”韩嘉宜暂时放下玉砚,她今日心情颇佳,连带着看陆晋也比平时顺眼亲近,态度热情。 陆晋对此颇为受用,神情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 韩嘉宜送他到院门口,还含笑提醒:“大哥莫忘了按时服药。” 陆晋点头,唇角不受控制微微勾起,他轻声道:“你回去吧,别站在风口,仔细吹了风着凉。” 他话一出口,神情陡然一僵。这脱口而出的话,似曾相识。那次在福寿宫门口,皇帝也是这般对明月郡主讲的。 陆晋双唇紧抿,眼中笑意消失不见,胸中莫名生出一些烦躁。 他都在想什么?怎么会拿他与继妹去和皇帝与郡主相比较?她是妹妹! 不过韩嘉宜并未看出他的异常,她只福了福身:“那我回去了,大哥慢走。” 她心里想着事,与陆晋匆匆打了招呼后,就转身回房了。 桌上的玉砚小巧精致,和在睢阳时一模一样。韩嘉宜看着看着,有些出神,她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父亲,继而想到父亲那“半个弟子”徐玉树。 有一件事,她进京后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就是父亲还在世时,曾给她许了一门亲事。 先前陈静云曾问她,是否参加过诗会,她告诉静云,并未正式参加过。不过在睢阳时,父亲韩方常常举办诗会,她那时年纪小,也曾穿了男装扮成童仆去看热闹。 睢阳读书人不少,在一众大人中间,除了看热闹的她,还有个才十一二岁的少年。那是睢阳令的独子徐玉树,比她年长四岁。 韩方与睢阳令关系不错,也时常指点徐玉树,两人曾戏言做儿女亲家。 随后韩方去世,徐家以姻亲的身份来凭吊。 至此韩嘉宜默认了将来会嫁给徐玉树这件事。直到有一天,婶婶周氏来找她,说睢阳令的夫人很中意韩秀莲,两家商量着让她嫁到徐家去。 韩秀莲是韩嘉宜的堂姐,只比她大了一岁。十三岁的韩秀莲自从见到徐玉树后,就对其生了别样心思,非他不嫁。她甚至告诉父母,就算做小,也愿意。 周氏心疼女儿,不想她为此而难过。在她眼里,秀莲远胜嘉宜许多。比起父死母嫁、寄人篱下的韩嘉宜,她女儿秀莲明显更能配得上睢阳令家的公子。 徐玉树人如其名,生的如芝兰玉树一般,人也聪明灵秀,十五岁上就中了进士。 韩复和周氏自然希望有这么一个女婿。但是一想到他曾和嘉宜有婚约,就又犯了难。肯定不能让秀莲做小啊,秀莲还是姐姐呢。——当然,他们也不能让嘉宜去给人作妾,他养侄女养出个妾室来,只怕他们夫妇的脊梁骨都会被人给戳断。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睢阳城,也要顾忌脸面的。 还是韩复忽然想起来,当初的婚约只是口头提了一下,没多少人知道,也不能真正作数吧? 韩嘉宜不大清楚过程,只知道没多久,堂姐韩秀莲就和徐玉树正式定亲了。不同于之前和她的近乎戏言,这次有婚书,有公证,甚至还在官府过了明路,定了婚期。 而她和徐玉树之间的口头婚约则再无人提及,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徐玉树后来找过她,说父母的意思,他也无奈,但他会努力想办法娶她进门。 韩嘉宜对此倒是淡淡的:“徐师兄可别这样,你们订了婚,婚书都有了,以后你就是我姐夫。再说这样的话,我姐要难过了。” 她并没有多伤心,其实仔细想想,她当时和徐玉树的所谓婚约连个信物都没有,比不得这次的认真正式。 不过多多少少会感到失落和茫然。 二叔二婶似乎觉得亏欠于她,尤其是二婶,多次提起等她出了孝,就给她再相看人家,绝对给她找一个不比徐玉树差的。 然而韩嘉宜去年年底出孝,今年家里就出了事。 徐玉树四月里忽然生病,昏迷不醒,请了不少大夫诊治,但是个个都摇头,甚至有大夫含蓄地让他们准备后事。 睢阳令夫妇无奈,听人说起冲喜或能一救,就找上韩家,说要尽早成亲冲喜。 昔日徐玉树是翩翩佳公子时,韩复夫妇自然希望女儿可以早点嫁过去,可如今徐玉树命在旦夕,他们想退婚还来不及,又怎舍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拼着得罪睢阳令,也不能让秀莲进火坑。 于是,韩复夫妇再次找上了韩嘉宜。他们绝口不提冲喜一事,只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照最初的婚约来比较好。 韩复甚是愧疚的样子:“昨夜梦见你爹,你爹训斥了我一顿,我才知道当初是我想岔了。既是你爹给你定下的亲事,就不该秀莲来代替。如今徐家来求娶,其实是来娶你的。” 韩嘉宜心里冷笑,口中却道:“可我到明年五月才及笄啊。而且徐师兄不是和秀莲姐已经有了婚约么?那婚书我还看过呢。” “年纪不是问题,先不圆房就是了。主要是后天是难得的吉日。”周氏连忙说道。 韩复沉吟:“至于婚书,虽然麻烦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改。等了过了门,再到衙门说明情况就是了。总归是要以事实为准的。” 韩嘉宜仍作不知:“可是街坊四邻都知道跟徐师兄定亲的是秀莲姐啊。我嫁过去,算什么?” 倘若不是她去书坊送手稿时,知道了徐玉树的事情,只怕还真以为二叔二婶是心中愧疚,是为她好。 明明四月天不冷,可仍是有阵阵寒意自她心底生出,很快蔓延至全身。 她忍不住想,如果没有中途更改婚约这件事,她大概会同意嫁过去冲喜。届时,徐玉树好,她陪着他过。他真撑不下去,她或是一直守下去,或是守几年,尽了道义后再嫁。 她会认为这是她的命。 但是这世上没有如果,最初与徐玉树有婚约的她,现在和他毫无关系。唔,或许,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她是他未来的妻妹。 那么她为什么要嫁过去冲喜呢? 二叔二婶舍不得秀莲姐吃苦,就可以毫不手软把她推出去么? 她任他们摆弄一次也就够了,岂能次次任他们摆弄? 韩复夫妇焦急而忧虑,这边侄女不愿意代价,那边女儿是哭哭啼啼,宁愿守寡也要嫁过去。他们焦头烂额,只得让人分别看着两个姑娘。 不论如何,嫁过去的那个人一定不能是秀莲。 韩嘉宜不慌不忙,心里却暗暗有了计较,她悄悄收拾了一些衣裳,等成亲的当天,府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时,她则使个法子悄悄离开了韩家。 ——当然,她没忘了给自己再造个身份,再做个假路引。毕竟真路引要到衙门去办理,还要街坊四邻做证。二叔他们肯定想不到,她回扮成男子出城。 至于徐家迎亲一事如何收场,那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更换了男装,以韩嘉的身份,找上了郑三哥,请他护送前往京城。 父母和离后,她再没见过母亲沈氏。这些年,她知道娘在京城的情况,心里思念的同时,未尝不曾怨怼过。但是,她想,人人都有父母庇护,而她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虽然爹爹不在人世了,但她还有娘亲在京城啊。爹活着的时候,一直说娘很疼她,很爱她,不舍得离开她。 娘不能来找她,但她可以去找娘啊。 真正与母亲重逢后,韩嘉宜心中的怨念渐渐消散,她明白娘也有她的无奈。不过对于在睢阳发生的一些事情,尤其是与韩家二房和徐玉树等人的事情,她绝口不提。 一则是没有必要。徐家也好,韩家也好,肯定不敢到京城来抓她回去逼她嫁给徐玉树,毕竟理亏的不是她。二则是因为她怕娘亲知道她过得不好再难过自责。至于第三嘛,她进京后发觉娘对爹爹似是颇为愧疚,她不想让娘知道,她和徐玉树的婚约是爹爹同意的。 进京途中,韩嘉宜曾暗暗祈祷过,希望所谓的冲喜有用,徐玉树可以活下去。她不愿意父亲很看好的后生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如今得知他好端端活着,还娶了韩秀莲,她心里仅剩的那些不安也消失殆尽。 她盯着父亲的玉砚,心想,从今往后,不必再想睢阳的事情。等明年八月正式迁了户籍,她和睢阳那些人就再没关系了。 韩嘉宜今日心情大好,晚间吃饭时遇见陆晋,一时也忘了要疏远他的事情,笑得灿烂:“大哥。” 她笑容明媚,陆晋心头一跳,却神色不变,他只轻轻“嗯”了一声,心下纳闷:她竟然这般高兴? 用膳时,他发现,她竟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 33.巧遇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 陆晋转身, 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 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她轻声道:“大哥,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 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 “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 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 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 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 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主子们对她尊重,下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她。他们直接称呼她为姑娘,仿佛她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 当然韩嘉宜自己也大方懂事,进退有度,教人挑不出错来。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明月郡主?”韩嘉宜讶然。她在睢阳时听说过明月郡主。当初景王坠马而亡,其妻触棺相殉,只留下一个女儿,被太后养在身边。 “是啊。”陈静云笑了,“那年老夫人过寿,郡主还来过咱们家呢。也不知大表哥怎么想的,他对郡主冷冷淡淡的……” 韩嘉宜随口道:“男人心,海底针。” 陈静云咯咯直笑:“男人心,海底针?你这话要是给……”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大,大……” 韩嘉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顺着陈静云的视线,转头看身后望去,只见假山侧,一道玄青色的身影站的笔直。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陆晋神色冷峻,不知道站了多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大,大哥……” 她来长宁侯府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过他一次。怎么偏巧他这会儿出现?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我和郡主并无婚姻之约。”陆晋目光幽深,扫了她一眼,“有什么想知道的,当面问我就是。不必向人打听。”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34.醋意 这话究竟有几分真,陆晋无意细辨, 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举手之劳, 不必言谢。”睨了她一眼,他继续道:“你们母女重逢, 应该有不少话要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氏不敢拦他, 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陆晋点头离去, 她才重又攥着女儿的手, 往正房而去。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 她悄声问:“嘉宜,这儿没有外人, 你跟娘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爹对你好不好?你,你继母待你好不好?你这次进京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只喊了一声“娘”, 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 别哭, 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 大夫当时说的含糊, 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 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听说白氏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年纪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韩嘉宜记在心间,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轻叹一声,又详细讲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处之道。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有丫鬟来报,说是侯爷过来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立时站起。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来岁,形貌和善:“听说大姑娘来了,这个就是么?姑娘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吧,也省得你挂念。”他冲沈氏笑了笑:“别说,和你还真有些像。” “侯爷这话说的,我亲生的女儿,又怎会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嘉宜,还不见过你陆伯伯。” 韩嘉宜匆忙福身行礼,心里微觉惊讶,这就是长宁侯么?怎么和陆晋长的一点都不像?他看着比他儿子和善多了。 “怎么?你不认得你要投奔的兄长?”陆晋淡淡地看着她。 韩嘉宜思绪转了几转,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闻名,从未见面,当然不认得,兄长莫怪。不过,兄长应该知道小妹吧?我母亲姓沈,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第三。我舅舅单名一个修字,我姓韩,从睢阳来。”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过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高亮大声应道:“是!”他摩拳擦掌,越发笃定这个韩姑娘身份可疑,心说,你也不打听清楚,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大人只有一个兄弟,根本没有姊妹!大人说了看紧一点,那必须严加防范啊! 韩嘉宜也有点懵,梨花巷是什么地方? 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随着高亮进了梨花巷后,在一处宅子前停下。韩嘉宜看着“陆宅”二字,寻思:就是陆家?陆晋已经相信了她的说辞?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见到娘亲了? 一想到即将看见她那阔别十年的生母,她期待而又不安。她四岁那年,娘亲就离开了家,也不知娘亲还认不认得她。她是不是应该换下身上的男装? 她一时心绪如潮,没注意到高亮斜睨了她一眼。 梨花巷陆宅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晋的一处私宅。陆晋偶尔会在此地留宿,高亮也时常来这里。此地的仆从对他并不陌生。他敲响门后,领着韩嘉宜入内。 韩嘉宜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这宅子说是侯府,也过于小了一些吧?她略一思忖,含笑问道:“高大哥,这就是长宁侯府吗?” “哼!”高亮重重地哼了一声,“长宁侯府?当然不是。” 35.赠衣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 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 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 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 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 口中却道:“是了, 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 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 她不说, 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 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 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 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 虽说是自己家里头, 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陆晋点头以示知晓,回眸对身后的少女道:“走吧。” “嗯。”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怕什么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个姑娘进府,阿大还在感叹:了不得!世子竟然带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过得一年半载,可能就有喜事。再过个两三年,小小少爷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韩嘉宜心里有事,也没留意周遭景色,只跟在陆晋身后,行了十来步后,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绕过大厅,走进一个院落。 “夫人呢?”陆晋沉声问。 正房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俏丽的丫鬟,她不敢直视世子,低眉敛目,忙回答:“夫人在后院陪老夫人礼佛呢。” 得知母亲不在,韩嘉宜微微有些失望,心头却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陆晋眼皮都没抬。 他说着等一等,丫鬟雪竹却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面招待他们,一面给小丫鬟使一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悄悄去后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长宁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礼佛,不问外事,丈夫温和体贴。她没有生育,不过两个继子对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说,她在长宁侯府的日子还挺舒心。有时闲着无事,她会陪着婆婆礼一会儿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诉她,世子有事寻她,沈氏有些惊讶,随即想到,陆晋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同老夫人打过招呼,沈氏匆忙赶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声提醒:“夫人,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姑娘?”沈氏脚步微停,“什么姑娘?” 按说以陆晋的年岁,早该定下亲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后教养了数年。宫里隐约透出信儿来,说是陆晋的婚事,不用他们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听闻陆晋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院子,沈氏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继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们背对着她,沈氏看不见那姑娘的面容,见其身形纤细袅娜,略一点头。她正欲开口,继子陆晋已然回身,冲她颔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轻声问:“这位是……”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转过头,明澈清丽的眸中泪光盈盈,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这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莫名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巴掌大的小脸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两痕水波。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勾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向那姑娘走近了几步。 韩嘉宜一颗心狂跳着,耳畔如耳鸣般嗡嗡直响。她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母亲的相貌和她模糊的印象中有些出入。可是在沈氏出现的一刹那,她脑海里模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她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娘……” 沈氏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个姑娘美目含泪,声音极低,可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句“娘。” 紧接着,她听见那姑娘轻声说:“娘,我是嘉宜。” 很轻很轻的声音,听在她耳内犹如晴空霹雳:“嘉……宜?” 韩嘉宜摊开手,露出手心里的蝉型玉佩:“这是娘给我的。娘离家的时候,跟我说,我要是想娘了,就去写字,一天写一张,娘很快就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有泪花闪烁:“我已经写了三千多张了。” 沈氏只扫了一眼玉佩,就认出是自己的旧物,再听得“写了三千多张”,瞬间泪如雨下。她一把将这姑娘揽在怀里:“嘉宜,你真是嘉宜!我这不是做梦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是做梦,娘,是我从睢阳来找你了。”韩嘉宜眼眶发热,感觉犹在梦中,她喃声道,“娘,我是嘉宜,我很想你……” “嘉宜,嘉宜……”沈氏紧紧抱着她,心中又酸又暖。这十年来,她又何尝不想女儿?她亲生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肉…… 沈氏心中有许多疑团,嘉宜在睢阳好好的,又怎会忽然到京城来?也没有提前托人带信?她往女儿身后看看,只看到了她那个面无表情的继子,却不见旁人。嘉宜是和谁一块儿来的?怎么不直接来找她,反而先找了陆晋? 见这母女二人相对而泣,陆晋紧抿着唇,眸色幽深。 36.往生 “大, 大表哥……”陈静云回过神来。她从小就怕这位大表哥,今天又被发现背后说他。她一着急,差点掉泪, 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嗯。”陆晋神色倒还温和,“身体不好, 就回去歇着。” “是。”陈静云如遭大赦,暗舒一口气,她福了福身,匆忙离去。 韩嘉宜定了定神,心想自己或许也能打个招呼后离开。她试图冲大哥笑一笑。然而刚扬起唇,就听到他说:“你,跟我过来。”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陆晋转身, 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 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 她轻声道:“大哥,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 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 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 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见她伏案疾书,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我知道,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说是搭把手,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打定主意,刚转过身,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忽闪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韩嘉宜在原地站着,她重重叹息。早知如此,她前几日就该收下母亲给的羊角灯。毕竟羊角灯又名“气死风”,不怕风吹的。 现在好了,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有什么用?还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让人思绪连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她方才写下的文字,仿佛都活过来一般。连凶杀现场变得清晰起来…… 韩嘉宜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东西。稳了稳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会儿方向,大步往回走。刚重新拐过月洞门,她就听到一声冷喝:“什么人?!” 37.庆幸 还未走进书坊, 韩嘉宜就看到了上次见过的掌柜。他正在门口张望,一眼瞧见她,立时流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哎呦,姑娘, 你可来了, 可带了样稿?” 韩嘉宜轻轻点一点头, 力求使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见多识广:“带了一些,你们家书坊能做主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 来了。”掌柜连声说道,“我们书坊东家来了一个, 另一个很快就要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 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 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 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 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 “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 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 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 “有两三年了。”陆显笑道,“当时我手上没多少钱,就拉了郭大一起。结果他银钱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长,他就成了大东家,我成了二东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台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经认定她是了,这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师案》这话本子兴起来,有一段时间了,嘉宜妹妹过了年也才十五啊。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来潮开书坊么?他心说,没错,果真是我妹妹。 韩嘉宜轻声道:“二哥开书坊,也莫忘了读书的事情。” “这我知道。”陆显忽然想起什么,认真严肃重申了一遍,“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啊。要是给大哥知道……”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不告诉大哥,可是我的事,你也别对旁人讲起。” “放心。”陆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就算咱们共同的秘密了。”他哈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亏我上次还要送你《宋师案》呢……” 他们两人在这边说话,听大东家“陆二”“陆二”地唤着,陆显匆匆结束谈话,同韩嘉宜一道大步过去。他神情罕见的认真:“郭大,这《宋师案》的事儿,交给我行吗?” 大东家愣了一愣,点头:“行啊,当然行。你快来,先看一看这样稿,你也猜一下,凶手到底是谁……” 陆显接过来,仔细瞧着,两人还分析了一阵,这才开始同韩嘉宜商谈。 他们对稿子都很满意,也愿意出高价买了刊印,甚至还希望可以长期合作。 两个东家都是告假才离开书院的,不好久留。而韩嘉宜也有静云在首饰店等她。大家谁都不磨蹭,商定以后,分别离去。 陆显想了又想,临走时不忘悄声对韩嘉宜说:“嘉宜妹妹,等我休沐回去,咱们再好好说道……” “陆二,走了!”大东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陆显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韩嘉宜走出书坊有一会儿了,又回头去看。她那天只是随便走进了一家书坊,没想到居然是二哥陆显与人一同开的。 初时她心中充满了被人窥破秘密的不安,后来想想,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二哥是她相熟之人,又沾亲带故,不至于欺瞒她。而且,这样一来,也给她免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二哥为了书坊的事情忽视学业,这一点可要不得。有了机会,得规劝一二。 韩嘉宜回到首饰店时,恰逢雪竹带了糕点回来,而陈静云还未挑选好心仪的首饰。 “嘉宜,你瞧这两个,哪一个好些?” 韩嘉宜笑了笑:“都好看,不过这个和你那身石榴红的衣裳更搭一些。” 陈静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它了。” 陈静云低声道:“是啦,就是明月郡主。等会儿你就要见到了,郡主气度高华,和寻常闺秀可不一样。” 韩嘉宜“嗯”了一声,她知道明月郡主是异姓王景王爷的遗孤,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和大哥陆晋青梅竹马。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38.线索 高亮眼睛盯着手里的刀, 眼角的余光却在留神观察着她, 见她有些失神,他轻嗤一声,心说:就这胆量,也敢假装是大人的亲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吗?那你不用遗憾, 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韩嘉宜脸上血色尽褪, 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她声音隐隐发颤:“什, 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韩嘉宜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发觉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动, 高亮就会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她, 且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转。 威胁的意味这般明显, 韩嘉宜还怎敢轻举妄动?她欲哭无泪, 她只是做了个假路引而已啊。 过了好久,她才努力稳住心神, 暗暗思忖,高亮大概是来看守她的, 真正决定她生死的恐怕还是陆晋。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她的那位兄长。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 她也有相应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陆晋只要肯跟她好好谈一谈, 没道理真的把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点也不相信她, 兴许直接就将她带到诏狱去了。如今她人在这里,说明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没吃东西, 腹中空空, 此时越发饥饿。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听到高亮略带惊喜的声音:“大人!”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开视线。 来者正是陆晋。他进宫向皇帝复命后又去了趟诏狱。在已经用过刑的杨洪升那里再一次证实“韩嘉”并非其同党。处理完公事后,他才回了梨花巷陆宅。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底的讶然藏下。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小姑娘怎么瞧着不安了许多?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高亮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他按照大人的吩咐,看得很严。 陆晋只点一点头:“嗯,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吧。” ——这次缉拿杨洪升,高亮也出了不少的力。 “是!”高亮神情飞扬,施礼离去,他就说他看得很严,看来大人很满意。 此地没有第三人了,陆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韩嘉宜,神色淡淡:“你说,你是沈氏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呶,这里。”韩嘉宜向他伸出了手。 陆晋眸光轻闪,望向她白嫩的手心里躺着的一枚玉佩。 “我母亲闺名是玉蝉二字,这个蝉型的玉佩她戴了许多年。我四岁那年,父母分开。她走的那天清晨,给我梳了头,又把这个玉佩戴在我脖子里……”韩嘉宜声音很轻,有些若有若无的怅然。 她当时年岁小,很多细节并不大记得。只是后来曾听家中长辈讲起,那些画面像是生了根一般,印在她脑海深处。 面前的小姑娘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怀念,睫羽轻颤,水眸微闪。可惜陆晋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就凭一枚玉佩?” 他虽这么问,可心里又信了几分,沈氏的闺名他也是偶然才得知的,长宁侯府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她居然也知道。 “还凭我这个人。”韩嘉宜收回手,神情坦然,“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我,我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记,我娘最清楚不过了。” 陆晋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韩嘉宜有些急了:“我说的是真的。” 陆晋哂笑:“路引都能造假,怎知其他的就不是假的?” 韩嘉宜一噎,小声道:“我也不想用假路引啊,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真的路引……我,我没有真的路引了,才自己做了个假的。” 她心里冰凉一片,心说,完了完了。他不会怀疑她连身上的胎记都是假的吧? 忽听陆晋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见一个人。你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啊?”韩嘉宜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心中满是不可置信,然而却不由地欢喜起来。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她心想,只要能见娘就好了,娘肯定能认出她啊。 见她瞬间喜笑颜开,陆晋黑眸沉了沉,没再说话。 “我,我还有一件事……”韩嘉宜面露踌躇之色。 “嗯?”陆晋冷眸微眯。 “能不能借我一个地方,再给我半刻钟,让我去换一身衣裳?”韩嘉宜一脸恳求,“我包袱里就有,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我娘啊。” 母女重逢,她穿着男装,算怎么回事? 陆晋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唇角轻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很会顺杆爬啊。 韩嘉宜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了,见他神色转冷,她更是后悔不迭。 现在是讲条件的时候吗?!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见娘啊。 然而下一瞬,她却清楚地听到对方说“快一些。” 韩嘉宜漂浮在半空的心腾地落了地,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快,怎么不快? 在一个安静地偏房里,她栓上门,迅速换了衣衫,简单挽个发髻,也不施脂粉,匆忙将换下来的衣衫放入包裹中,走出房门。 陆晋虽然决定带她去见一见沈氏,但是对她并未完全放心。她在偏房换衣裳,他就在门外。想来她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听到响动,陆晋立时看了过去。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清丽,身形窈窕。她眼中笑意盈盈,冲他福了福身:“兄长。” 陆晋双目微敛:“别叫这么早。” 还没认呢,这就喊起来了。 韩嘉宜从善如流:“是,大人。” 只要不拿锦衣卫的十八种惩罚对付她,叫什么都行啊。 韩嘉宜心中几分紧张,几分期待,她坐在陆晋命人准备的马车里,手心紧紧攥着蝉型玉佩。娘一定还认得她。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过了约莫两炷香时候,马车就停了下来。 门房的阿大看见世子归来,喜出望外,正要上前行礼,却见一个美貌少女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阿大瞬间瞪大了眼睛: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府了! 她抬眸看向陆晋,咬一咬牙:“我能见着娘,还得多谢大哥呢。” 这话究竟有几分真,陆晋无意细辨,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睨了她一眼,他继续道:“你们母女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氏不敢拦他,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陆晋点头离去,她才重又攥着女儿的手,往正房而去。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她悄声问:“嘉宜,这儿没有外人,你跟娘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爹对你好不好?你,你继母待你好不好?你这次进京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只喊了一声“娘”,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别哭,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听说白氏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诚然京城睢阳相距甚远,讯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只是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再把嘉宜的户籍迁过来,让其长住京城。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年纪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39.同居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 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 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 “行了, 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瞧了一眼, 迅速收回了视线, 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 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 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 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 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 继续整理书稿, 只等着二哥休沐时, 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心头一跳,她越过大哥没有收回去的手,看了一眼二哥,犹豫了一瞬后,恭恭敬敬将两本册子呈给了陆晋。反正大哥已经发现,抵赖也没用了。 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40.共眠 “大,大表哥……”陈静云回过神来。她从小就怕这位大表哥, 今天又被发现背后说他。她一着急, 差点掉泪,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嗯。”陆晋神色倒还温和, “身体不好,就回去歇着。” “是。”陈静云如遭大赦, 暗舒一口气,她福了福身,匆忙离去。 韩嘉宜定了定神,心想自己或许也能打个招呼后离开。她试图冲大哥笑一笑。然而刚扬起唇, 就听到他说:“你,跟我过来。”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陆晋转身, 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 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 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她轻声道:“大哥,我……” 她刚一开口, 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 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 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 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 “有两三年了。”陆显笑道,“当时我手上没多少钱,就拉了郭大一起。结果他银钱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长,他就成了大东家,我成了二东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台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经认定她是了,这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师案》这话本子兴起来,有一段时间了,嘉宜妹妹过了年也才十五啊。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来潮开书坊么?他心说,没错,果真是我妹妹。 韩嘉宜轻声道:“二哥开书坊,也莫忘了读书的事情。” 41.诱饵 “没什么。”韩嘉宜摇一摇头,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她指一指身旁的陆显:“我和二哥一起。” 反正二哥要去书院读书, 多半去不得。如果二哥真要去, 那她跟在二哥身边, 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陆晋轻颔首:“好。” 陆显与韩嘉宜一道离开练功房后, 犹自兴奋:“梨花巷是一定要去的,大哥的私宅,我以前还没去过。”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心说:“我去过, 我没进侯府之前就去过。”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提了。她只小声道:“你不是还得读书吗?” “晌午那会儿跟夫子告个假, 出来个把时辰, 不是什么大事。”陆显不甚在乎,“书天天都能读, 大哥的生辰可一年只有一次。咱们可是兄妹, 一家人, 大哥难得邀请一次,岂能不去?不止我去, 你也要去的。” 韩嘉宜略一思忖, 心说也是, 每日都待在侯府也没什么趣味,出去转转说不定还会有新的灵感。她点头:“好。” 她的院子就在附近,干脆在此与二哥作别。她随后去找了陈静云, 提及大哥邀请一事。 陈静云毫不犹豫摇头:“我不去了。” 韩嘉宜想了想, 小声问:“你很怕大哥?” “你不怕么?”陈静云反问, 她不等韩嘉宜回答,自己啧啧两声,说起往事:“我第一回见大表哥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陆晋,尚且年少的他面无表情整治刁奴。那时梅夫人已经亡故,沈夫人还未进门。大表哥陆晋常住宫中,他偶然回府一趟,发现有刁奴暗地里欺负陆显。当即处置,毫不留情。 还是个小小孩童的陈静云原本以为这个表哥生的好看,肯定也好相处,没想到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尽管她后来知道大表哥那时的做法无可厚非,但她对陆晋的畏惧依然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加上之后陆晋又做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恶名昭彰,常与抄家杀人联系在一起。她对大表哥的畏惧就更深了。 韩嘉宜默然不语,她最开始也挺害怕大哥的,而且娘也提醒过她,莫招惹他。不过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她发觉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肯定不去了……”陈静云摆一摆手,“你和表哥去吧,我还在家里陪我娘。” 见静云态度甚是坚决,韩嘉宜没再多说什么,她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得知此事后,沈氏面露诧异之色:“世子让你和显儿去梨花巷的宅子赏花?” “是啊。”韩嘉宜不明白母亲为何这般反应,“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沈氏摇头,“只是有点意外。知道他在外边另有宅院,不过还没叫家里人去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既是让你们去,那就去吧,他拿你们当亲人,你们也别让他失望。自然一点,不要害怕。” 沈氏对这个继子的感觉有些复杂,她虽然名义上算是他的母亲,但是一没生他,二没养他。她对他,远不及对同是继子的陆显亲近。况且她能感觉到枕边人对长子的客气生疏,如此一来,她对陆晋就更客气了,一直秉承着“不干涉、不得罪”的原则,就那么淡淡地处着。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跟嘉宜关系还不错?她想,这或许也是好事。跟陆家父子相处和睦,嘉宜在这家里也能过得更舒坦。 母亲都这般说了,韩嘉宜更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十月初四有些冷,好在阳光灿烂,天气不错。韩嘉宜乘坐着母亲命人备好的马车前往梨花巷。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马车慢悠悠行驶着,于巳正时分到了陆宅门口。 韩嘉宜跳下马车,望着“陆宅”二字,她不由地想起上次来此地时的事情。 正要上前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锦衣卫走了出来。这人二十出头,圆脸微黑,眉眼爽利。 韩嘉宜一眼就认出了他:“高大哥!” 这不是上回带着她来梨花巷的锦衣卫高亮么? 高亮眼角微挑,暗暗打量眼前这姑娘。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貌清丽、衣饰华贵,她俏生生站在阳光下,莫名的眼熟。 他“啊呀”一声:“是你,韩嘉。” 他记得这个人,当时自称是老大的妹妹来着。后来如何了,他也没再打听。但她今天既然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多半是老大没有为难她。老大既然能放过她,那她八成是个良民。换言之,她那天可能没撒谎。 高亮思绪转的飞快,很快,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人,极有可能真是侯府的小姐!他再定睛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分明带着侯府的徽记,更证明她的身份。 他的心不由地一沉,暗暗回想了一番,自忖上次并没有不当之处,一颗心慢悠悠放回肚子。他试探着打招呼:“小姐有何贵干?” 韩嘉宜脸上的笑意敛去不见,她扯一扯嘴角:“我来找大哥。” “你大哥?”高亮咳了一声,慢吞吞道,“你大哥是哪一个?是不是……” 那一句“是不是我们老大”还未说完就被一阵马车骨碌碌的行驶声打断,更遑论他还未说出口的就上次事件的解释了。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两个打扮一致的人,一先一后跳下了马车。在看清他们的面容后,韩嘉宜不由地唇角轻扬,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她认得。居前的眉眼英俊,满面春风,正是二哥陆显。他身后的那个,容貌清雅,却是书坊的大东家。 那两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 韩嘉宜福一福身:“二哥。”她又抬眸看了一眼大东家,犹豫了一瞬:“郭大哥。” 她心想,这儿不是书坊,在这里叫大东家,似是不大妥当。上次在书坊,她记得二哥叫他“郭大”。 大东家乌黑好看的星眸闪过一抹惊诧,他点一点头:“嗯。” 高亮也匆忙抱拳行礼:“王爷,二少爷。” 他此时对这位姑娘的身份深信不疑了,这确实是侯府的小姐。而且,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位姑娘似乎跟平安郡王也关系匪浅?平安郡王是老大的表弟,这姑娘如果真是老大的妹妹,那他们也勉强算是亲戚。难怪他们认识。 他这一声“王爷”教韩嘉宜微微一怔,王爷? 二哥肯定不是,那个郭大东家莫非是王爷?二哥跟王爷一起开书坊?不过郭是国姓,如果真是王爷,好像也不稀奇,却不知道是哪一个王爷。 陆显满面笑容:“妹妹,你居然比我们到的还早一些。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啊?” 韩嘉宜指一指高亮,如实回答:“是要进去的,可他问我大哥是哪一个。” 高亮闻言,眼皮一跳。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怎么听着,有哪里不对劲儿呢? 陆显“哦”了一声,他看着高亮,笑嘻嘻道:“你问她大哥是谁,我来告诉你。她大哥就是我大哥。你要问我大哥是谁么?”他拍了拍郭大:“我大哥就是他表哥,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高亮心里怦怦直跳,胡乱说了一句:“请。” 他当然知道这位陆二公子是他们老大的亲弟弟。老大嘴上不说,但对这个弟弟一向看重。前段时间,陆二公子给他们老大送了两本话本子,老大捧着看得可认真了。 他心说,完了,这回大概得罪人了。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见她伏案疾书,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我知道,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说是搭把手,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打定主意,刚转过身,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忽闪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韩嘉宜在原地站着,她重重叹息。早知如此,她前几日就该收下母亲给的羊角灯。毕竟羊角灯又名“气死风”,不怕风吹的。 现在好了,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有什么用?还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让人思绪连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她方才写下的文字,仿佛都活过来一般。连凶杀现场变得清晰起来…… 韩嘉宜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东西。稳了稳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会儿方向,大步往回走。刚重新拐过月洞门,她就听到一声冷喝:“什么人?!” 她心里一颤,手里的灯没握稳,直接摔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约是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竟然能分辨出离她脖颈不足两寸的地方那银芒的形状:那分明是一把刀。 寒光凛冽,刀锋极利。只消往前再送两寸,她柔嫩的脖颈恐怕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了。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视线微移,看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陆晋。 “大哥,是我。我是嘉宜。” 其实不她开口,陆晋就已经认出了她。他见她的次数不多,但她的相貌身形,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他有些费解,她怎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他黑眸深不见底,只轻轻说了一句:“哦,是你。” “对对对,是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嘉宜心想,讲明了身份,应该能降低成为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她扯了扯嘴角,尽量笑得自然,“晚间用膳的时候还没见到大哥呢,哈哈。” 陆晋双目微敛,动作利落还刀入鞘:“半个时辰前。刚才在练功房,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去书房找本书……” “可你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陆晋挑眉,语气淡淡,“还是独自一人。我记得沈夫人给你安排的有丫鬟……” 韩嘉宜心里一紧,知道这个兄长不好糊弄,她低眉垂目,小心翼翼道:“是有丫鬟,只是我今天一时心血来潮,不想惊动了旁人,就自个儿过来了。本来是要去书房的,可惜灯被风吹灭了。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又害怕,就想着赶紧回去,明日禀明了侯爷再去借书……”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他:“我其实现在是想回去来着。” 42.调查 “晋儿, 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 “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 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 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 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 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 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 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 他贸然询问, 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 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 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 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过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高亮大声应道:“是!”他摩拳擦掌,越发笃定这个韩姑娘身份可疑,心说,你也不打听清楚,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大人只有一个兄弟,根本没有姊妹!大人说了看紧一点,那必须严加防范啊! 韩嘉宜也有点懵,梨花巷是什么地方? 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随着高亮进了梨花巷后,在一处宅子前停下。韩嘉宜看着“陆宅”二字,寻思:就是陆家?陆晋已经相信了她的说辞?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见到娘亲了? 一想到即将看见她那阔别十年的生母,她期待而又不安。她四岁那年,娘亲就离开了家,也不知娘亲还认不认得她。她是不是应该换下身上的男装? 她一时心绪如潮,没注意到高亮斜睨了她一眼。 梨花巷陆宅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晋的一处私宅。陆晋偶尔会在此地留宿,高亮也时常来这里。此地的仆从对他并不陌生。他敲响门后,领着韩嘉宜入内。 韩嘉宜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这宅子说是侯府,也过于小了一些吧?她略一思忖,含笑问道:“高大哥,这就是长宁侯府吗?” “哼!”高亮重重地哼了一声,“长宁侯府?当然不是。” 他心想,需要小心提防。这人真是,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就开始唤他高大哥了?须知他可是排行第二的。 “不是吗?那这是哪里?” 高亮却不肯再理回答她了。他抱着刀在她对面,神情严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韩嘉宜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略微动了半步,就听“唰”的一声,竟是高亮拔出了刀。 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目。韩嘉宜飞速移开了视线。 高亮手握着刀柄,目光凝在她身上,如鹰如隼。他慢吞吞道:“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眼皮跳了跳,韩嘉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悄悄回了原地:“不,不知道……” 为什么要跟她提这些?陆晋在搞什么名堂? 太后故意板着脸与儿子说道:“晋儿是你亲外甥,宝儿也是你侄女,你还跟他们争宠吃醋,羞不羞?” 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皇帝也跟着大笑,旁边的宫女内监无不随着发出笑声。一时之间,福寿宫里充满了欢乐。 43.真相 平安郡王郭越微微含笑, 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他又回头对陆家两兄妹道:“咱们进去。” 他们三人一起进府, 远远看见了陆晋。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 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 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 他东张西望, 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 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 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 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 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 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 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郡主今日前来,是因为大哥的生辰吧? 她下意识向大哥看去:“大哥既有客人,我还是先告辞吧。” 陆晋本就意外于明月郡主的到来,却见继妹嘉宜一双灵动的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明明她神情认真而恭谨,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从她漆黑如玉的眸中读出了一丝了然,仿佛给她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他有关一般。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又隐隐有些烦躁。他双唇紧抿,沉声道:“我去看看郡主前来有何要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他语气平淡,可是韩嘉宜不自觉就想起她向他坦诚用萝卜刻印的事迹来,一阵心虚,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也不知他会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提起那件事。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轻轻摇一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萝卜是个好东西啊。”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东平公主笑吟吟公布名次,又道:“当然,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家写的都很好。”她使个眼色,早有丫鬟将事先备好的彩头赠给了前三名。 那三位姑娘纷纷道谢。 陈静云小声对韩嘉宜道:“咱们其实也还不错。” 她们两人一个第五,一个第九,还好都没垫底。 韩嘉宜点头:“是极。”她对于第五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内,四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五,可以了。 东平公主说话时忍不住去瞧韩嘉宜,见其神情淡淡,眉目间隐含笑意。她暗暗点头,心想:心性不错。刚从睢阳到京城,亲临这样的场面,丝毫不见怯意,举止大方得体,甚好甚好。 少时诗会结束,东平公主让众人随意玩乐。大家三三两两,或是讨论诗词,或是赏花说笑。 44.原委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 五官甚美,皮肤极白, 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 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 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 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 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 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 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 一身藏青色长衫, 黑发高束成髻, 金冠压顶, 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 匆忙行礼, 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 眸光轻闪, 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还不清楚?怎么?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韩嘉宜循声望去,一眼看到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她扯一扯嘴角,大步向他走去:“郑三哥。” 这是一张不大的四方桌,除了郑三哥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此时客栈人多,素不相识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见。韩嘉宜只匆匆扫了一眼,隐约瞧见那人脸上有道伤疤,也不多想,直接在郑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再来些清粥小菜。”郑三哥高声吩咐店小二,又转向韩嘉宜,笑呵呵道,“咱们的饭钱,都含在昨夜的房费里,不吃白不吃。”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她昨夜没有睡好,一直在做噩梦,甚至还梦到被利箭当胸穿过,醒来时脑袋痛得厉害。这会儿也提不起精神来。 郑三哥吃饭极快,韩嘉宜的清粥小菜还没上,他就几口吃完了饼子,又咕噜咕噜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45.醉酒 韩嘉宜瞪大眼睛。她手心被他翻开, 冰凉的触感混合着痒麻之意, 她身体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在她手里写字。 她屏住呼吸,细细感觉,知道他写的是:“别出声,别害怕。”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认真而郑重。她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她念头急转,总觉得事情不大简单。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比她耳力好,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 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 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 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 冲她微微勾了勾唇, 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 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 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收效甚微。 陆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轻咳一声:“你先别急着这些事,趁早离开这儿。” “哦。”韩嘉宜点头,她略一思忖,终是忍不住问,“大哥,刚才的事情……” 她心说,方才私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认识啊?怕那两人尴尬,也怕她尴尬,所以才会先带着她躲起来?而且,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陆晋皱眉,沉声道:“刚才什么事也没有,知道么?” “嗯。”韩嘉宜轻轻点头,也不反驳。她心想,她又不傻,撞见人私会这种事情,还会告诉旁人么?再说,侯府办寿宴,有人借机私会,说出去,长宁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你赶紧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陆晋转念一想,“算了,我送你回去。”现在这里没人,万一等会儿有人回转,看她眼下这形容,若是猜出一二,麻烦就大了。 韩嘉宜不敢拒绝他,她打量着他同样沾染了灰尘的衣裳,小声问:“那,大哥用不用也去换身衣裳?” 陆晋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不要怕。” “什么?”韩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人拎着肩头给拽了起来,然后双脚腾空,人已离地。 她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尝试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以后再也不想尝试了。她回想起在假山旁,大哥没把她踹进去,应该算很温柔了。 不过这比她走路要快很多。几个纵跃后,她就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微微有些发懵。 陆晋神色淡淡:“赶紧进去把衣裳换了,若有人问你为何更衣,就说不小心脏了衣裳。记住了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和大哥告辞,回房洗脸梳头,又重新换了衣裳。她心说还好雪竹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然她还不好解释身上是怎么回事。她都这么大人了,若是自称摔跤,那也太丢人一些。 只是对镜自照时,她发现她戴的琉璃耳坠缺了一只,她略一思忖,暗想多半是滚到假山里时掉的。等宾客们都走后,她得再去那里找一找。这是娘花了不少钱给她买的。她可没戴几天。 出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往西走不远,就是陆晋的练功房。 除了兵器、沙袋,自然也有陆晋平时穿的衣衫。他打了桶凉水,简单洗一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慢悠悠向外走去。 刚到前院,今日来府里拜寿兼凑热闹的高明高亮两兄弟就迎上来:“大人!” 这双胞胎生的一般模样,性格并不相仿。 高亮圆圆的脸皱成一团:“大人,你不是去找贵客吗?贵客都走了也没看见你回来。” 陆晋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是啊,大人,你去哪儿了?”高明也问,“怎么连衣裳都换了?” 虽然颜色相近,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先前那一身。 陆晋不紧不慢道:“歇的久了,觉得身上有些酸,就去练功房活动了一会儿筋骨。” 高明高亮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敬服。老大就是老大,就这么一会儿光景,还要去练练功夫。他们兄弟自愧不如。 陆晋略一沉吟:“贵客走了?” “走了呀。” 陆晋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那边韩嘉宜换好衣裳,又去了园子。迎面看见一身石榴红的陈静云,她微微一怔,对方却已笑起来。 陈静云推己及人,她压低声音,笑道:“这么巧,你也同我一样么?” 韩嘉宜只笑了笑。 陈静云寻思,她们可真有缘分。她心中对嘉宜更亲近了几分,悄声道:“我娘说,人处得久了,这日子也会接近。” “……我娘没跟我说过。” 愣了一愣,陈静云轻笑出声:“嘉宜,你真好玩儿。” 两人一起入席,戏已唱了大半儿。韩嘉宜悄悄环顾四周,见离席告退的人一把手数不过来,她和静云中途离去,无人生疑。她也不知道“宝儿”是哪一个。——当然,这跟她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今日老夫人的寿宴,总体顺利,虽有皇帝的突然来访,但并未出任何纰漏,沈氏对此心里还算满意,总算没辜负了她之前的辛劳。她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的女儿嘉宜在寿宴结束后,去了一趟园子。 韩嘉宜在假山附近转了转,没发现遗失的琉璃耳坠,不知是掉进了假山里面,还是被谁给捡走了。雪竹就跟她在身后,她也不能再钻一次假山,更不能命旁人进去。——否则,她曾钻假山一事,可不就被别人知道了么? 她先暂且放下此事,专心整理《宋师案》的第三部。老夫人寿宴后的第四天,就是她和书坊掌柜约定的日子。 韩嘉宜也不好直接说去书坊,只说自己想去首饰店看看,想看着给沈家表姐添件首饰。 当然这话也不是作假,她前段日子曾陪着母亲去沈家拜访舅舅舅妈。舅舅家里有个比她大了三岁的表姐沈芳。沈家表姐今年年底出阁,她作为表妹,以前几乎断了联系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又认了亲,她也该给表姐一些添箱礼。 沈氏点头应允:“行啊,只是娘今天还有点事,让静云陪你去?看看京城近来兴什么首饰,你们一人一套。姑娘大了,是该多些首饰。” 陈静云对于能出门一事,非常欢喜。她特意打扮一新,和嘉宜一起坐马车出行。 还是上次那家首饰店,韩嘉宜很快挑好了首饰,她小声跟还在犹豫的静云商量:“你在这儿慢慢挑,我去那边书坊看看。” “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陈静云依依不舍放下一对碧莹莹的玉镯。 韩嘉宜笑吟吟直摆手:“没事,你慢慢挑,我带着雪竹去就行。” 然而,她一出首饰店,就打发雪竹去买糕点,她独自一人快步去了那家书坊。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陆显与韩嘉宜一道离开练功房后,犹自兴奋:“梨花巷是一定要去的,大哥的私宅,我以前还没去过。” 46.心动 “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大东家好奇问道,“我恍惚听见你叫她妹妹, 她就是你家那个小表妹?” 陆显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缓缓说道:“郭大,我跟你说, 你可别打她主意。” 大东家愣了一下, 轻嗤一声:“什么打主意?我就问一下而已。”他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以为我的事情, 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 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 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 皱眉道:“别叫我郭大, 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 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 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 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 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 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的第一反应竟是:《女诫》共有多少字来着?她一个姑娘都不清楚,他竟能准确说出来? 陆晋轻哂:“听不明白?”他上前一步,望向韩嘉宜:“嘉宜——” 韩嘉宜心头一跳,她越过大哥没有收回去的手,看了一眼二哥,犹豫了一瞬后,恭恭敬敬将两本册子呈给了陆晋。反正大哥已经发现,抵赖也没用了。 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47.压制 他原本就不是来书房的,自然也没久留, 转身去了练功房, 直到傍晚, 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晋儿, 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 “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 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 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 他眉心跳了跳, 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 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 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 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 韩嘉宜诧异抬头, 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 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 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 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精神满满的韩嘉宜则铺纸研墨。她秀眉微蹙,在纸上勾勾画画。《宋师案》的主角团她已非常熟悉,无需在人物塑造上花费功夫,她要花费心思的是案件,要保证水准不低于前两部,不能给人狗尾续貂之感。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见她伏案疾书,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我知道,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说是搭把手,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打定主意,刚转过身,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忽闪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韩嘉宜在原地站着,她重重叹息。早知如此,她前几日就该收下母亲给的羊角灯。毕竟羊角灯又名“气死风”,不怕风吹的。 现在好了,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有什么用?还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让人思绪连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她方才写下的文字,仿佛都活过来一般。连凶杀现场变得清晰起来…… 韩嘉宜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东西。稳了稳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会儿方向,大步往回走。刚重新拐过月洞门,她就听到一声冷喝:“什么人?!” 她心里一颤,手里的灯没握稳,直接摔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约是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竟然能分辨出离她脖颈不足两寸的地方那银芒的形状:那分明是一把刀。 寒光凛冽,刀锋极利。只消往前再送两寸,她柔嫩的脖颈恐怕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了。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视线微移,看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陆晋。 “大哥,是我。我是嘉宜。” 其实不她开口,陆晋就已经认出了她。他见她的次数不多,但她的相貌身形,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他有些费解,她怎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他黑眸深不见底,只轻轻说了一句:“哦,是你。” “对对对,是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嘉宜心想,讲明了身份,应该能降低成为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她扯了扯嘴角,尽量笑得自然,“晚间用膳的时候还没见到大哥呢,哈哈。” 陆晋双目微敛,动作利落还刀入鞘:“半个时辰前。刚才在练功房,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去书房找本书……” “可你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陆晋挑眉,语气淡淡,“还是独自一人。我记得沈夫人给你安排的有丫鬟……” 韩嘉宜心里一紧,知道这个兄长不好糊弄,她低眉垂目,小心翼翼道:“是有丫鬟,只是我今天一时心血来潮,不想惊动了旁人,就自个儿过来了。本来是要去书房的,可惜灯被风吹灭了。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又害怕,就想着赶紧回去,明日禀明了侯爷再去借书……”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他:“我其实现在是想回去来着。” 48.甜美 太后故意板着脸与儿子说道:“晋儿是你亲外甥, 宝儿也是你侄女,你还跟他们争宠吃醋, 羞不羞?” 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皇帝也跟着大笑, 旁边的宫女内监无不随着发出笑声。一时之间, 福寿宫里充满了欢乐。 陆晋勾了勾唇, 将视线转向了明月郡主。她安安静静坐着,脊背挺得直直的。 几人说笑一阵, 太后又提起了陆晋的生辰:“转眼都这么大了, 你娘若是还在, 该有多好。可惜她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陆晋胸口一窒, 默然不语。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但是每每听人提起, 还是不由地胸口酸涩。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 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 略坐一会儿, 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 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 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 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 轻咳一声, 温声道:“起风了, 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韩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陆显轻咳一声,说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还有表妹,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儿,你可别嫌弃。” 其实陆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陆显常在书院,未必能在兄长生辰当日回家,所以就决定提前将贺礼送出去。陆显自觉挺讲义气,就叫继妹嘉宜和表妹静云一起。 不过陈静云天生胆小,又一向畏惧陆晋。在她看来,与大表哥打交道的机会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说自己要照顾身体不适的梅姨妈,托嘉宜转赠。 因此,听说大哥陆晋回府,陆显就和嘉宜一块儿过来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给了两本书么?” “那不作数。”陆显说着打开木匣,一块黑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颇有些兴奋,“哥,你瞧,这是不是夜明珠?这儿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华满室。你把它缀在刀上,既威风又好看。” 这可是他从郭大那里得来的。 陆晋眼皮抬了抬:“嗯,不错,夜里去捉人的时候,火把都省了。人还没到,贼倒先跑了。” 韩嘉宜闻言,忍不住轻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哥——”陆显语塞。 “拿回去吧,上回那两本书就挺好的。”陆晋轻声道,“你还在书院读书,能有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我……”陆显不敢说出自己名下的产业,“哥,这不花钱。” 韩嘉宜咳嗽了一声,收敛了笑意,也跟着打开手上的木匣。紫红色的刀穗子摆成的“寿”字。 陆晋挑了挑眉:“这是什么?你做的?” “不不不,这是静云做的。”韩嘉宜不敢揽功,学着二哥的说辞,“是刀穗。大哥把它坠在刀鞘上,保准既威风又好看。” 她说着将刀穗子拿出来,轻轻一抖,一尺长的紫红色丝绦微微晃动。她偏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居然还有些期待。 陆晋轻嗤一声,眼中却漾起了浅浅的笑意:“你们都当那刀是什么?”今天从皇宫出来,他心里不大畅快,习了会儿武,郁气稍减。二弟与继妹又在这儿说了几句话,他的心情竟好转了许多。 韩嘉宜自认识他以来,很少见他笑,仅有的几次也是轻哂,似笑非笑。此时见他眸染笑意,灿若星子,她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回答:“就当刀啊……”她小声道:“我的跟他们的不一样。” 她把紫红色刀穗连同木匣子往二哥怀里一塞,自己自袖袋里取出一尊精致的玉貔貅并一个平安符。她清了清嗓子:“我娘说玉养人,这玉貔貅给大哥戴着。还有这平安符是我从寺庙里请的,能保佑大哥逢凶化吉。” “平安符留下,其他的都拿回去吧。”陆晋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平安符时,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和刀有关了。 韩嘉宜小声道:“大哥就算不喜欢,也别拒绝啊,二哥心里怪难受的。” 陆晋抬眸扫了她一眼,她似乎胆子比以前大了一些?他又看向眼巴巴看着他的二弟,轻“嗯”了一声:“那就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两人脸上立时就浮现出了笑容,分明是因为他的接受而欢喜。就这么开心?他轻唇角轻扬,心里忽然浮上一个念头:二弟和嘉宜,何时这般熟稔? “哥,那你忙,我们先回去啦。”陆显轻轻扯了扯嘉宜。 韩嘉宜其实有心想问一问,大哥上次说《宋师案》不少细节与事实不符,那么事实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会儿明显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只好“哦”了一声,带着不舍的情绪随二哥离去。 他们转身欲走,却听大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后天你们有没有空?” “什么?”韩嘉宜与陆显一起回头。 两人动作神情出奇地一致。 陆晋怔了一瞬,慢悠悠道:“我在梨花巷有个宅子,花开的不错。你们后天若是有空,可以一块儿去看看。” “好啊。”陆显忙不迭答应下来,兴奋极了。他当然知道大哥在外面有宅子,不过他还从没去过。 然而韩嘉宜听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梨花巷,她去过。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高亮的锦衣卫问她:“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轻轻摇一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萝卜是个好东西啊。”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陈静云低声道:“是啦,就是明月郡主。等会儿你就要见到了,郡主气度高华,和寻常闺秀可不一样。” 韩嘉宜“嗯”了一声,更加好奇。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49.试探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 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 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 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 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 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 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 口中却道:“是了, 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 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 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 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 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 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 我到了, 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 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那就拿过来啊。”陆显急道,“大哥平时又不看话本,他的意见怎么能当真?我觉得写的甚好,非常好。”他想了想,又道:“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妥,等再刊印时,再修改一遍不就是了?” 说起来,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50.怀抱 东边角落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 引得不少人侧目。 韩嘉宜循声望去, 一眼看到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她扯一扯嘴角, 大步向他走去:“郑三哥。” 这是一张不大的四方桌,除了郑三哥之外, 还有一个陌生人。 此时客栈人多, 素不相识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见。韩嘉宜只匆匆扫了一眼, 隐约瞧见那人脸上有道伤疤, 也不多想,直接在郑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再来些清粥小菜。”郑三哥高声吩咐店小二, 又转向韩嘉宜, 笑呵呵道,“咱们的饭钱,都含在昨夜的房费里,不吃白不吃。”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她昨夜没有睡好,一直在做噩梦, 甚至还梦到被利箭当胸穿过,醒来时脑袋痛得厉害。这会儿也提不起精神来。 郑三哥吃饭极快, 韩嘉宜的清粥小菜还没上, 他就几口吃完了饼子, 又咕噜咕噜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胡乱抹了一下嘴, 他低声道:“现在咱们离京城还有三十里。我赶车快一点, 最迟到午后, 就能到啦……给你送到, 我就回去。” 说到分别,他不免心生不舍。同行数月,他对韩老弟印象可真不错。能吃苦,不怕累,心地善良,出手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底是年纪小,身量单薄,容貌又过于秀气,显得没什么男子汉气概。不过,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人不自觉地想帮扶一二。 “辛苦郑三哥了。”韩嘉宜诚心诚意道谢。 郑三哥形貌粗犷,为人仗义,从睢阳到京城这一路,多亏了他照顾。 嘿嘿一笑,郑三哥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颇为豪爽:“你钱都给了,我送你进京是应该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粥饼并几样小菜过来:“客官请慢用。” 韩嘉宜肚子咕咕直叫,却没多少食欲。她刚拿起细长的筷子,就想到梦里朝她飞来的羽箭,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她默默叹一口气,缓缓放下了筷子。 唉,做噩梦真是影响心情。 “怎么不吃啊?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你多吃些,才有力气啊,今天还要赶路……” 郑三哥话未说完,就微微变了神色。 一队身穿锦衣卫官服的男子鱼贯而入,原本喧闹的前堂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锦衣卫迅速将客栈包围,掌柜的慌忙迎上去,对着来人当中唯一穿着便服的年轻人道:“官爷,这是……” 那人挥一挥手,冷声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多事。” 这声音隐约有些熟悉,韩嘉宜下意识看过去。刚一转头,手就被郑三哥狠狠打了一下。他小声提醒:“别惹锦衣卫。” 郑三哥是个大嗓门,他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因为前堂安静,他的话仍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中。人人皆知锦衣卫惹不得,然而这般直接说出来的,还真不多。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锦衣卫提着刀满面杀气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一声“我们是良民”还未说出口,就听“唰”的一声响,那两个锦衣卫齐齐抽出了刀,对准韩嘉宜对面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杨洪升,还不束手就擒!” 咦?韩嘉宜大眼圆睁,有些不可思议,怔了一瞬后,喜意后知后觉爬上心头。 不是冲他们来的,甚好甚好。她就说她没这么倒霉。 刀疤男猛地一拍桌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暴喝一声:“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一跃而起,上前与锦衣卫缠斗在一处。 韩嘉宜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她闪避在一旁,伸手掩了双眼,却忍不住透过指缝看去。 锦衣卫训练有素,出手快捷,配合默契,那刀疤男看着身手不错,但以一敌二,很快落败,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又有锦衣卫上前,反剪了他的双手。 “你们这群鹰犬,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刀疤男挣扎着,口中骂骂咧咧,忽的被一声“啊”的惨叫所取代。 “很吵。” 是先前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韩嘉宜心中莫名,一时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堂安安静静,再无人出声。郑三哥冲她比了个手势,韩嘉宜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出手卸掉了那个刀疤男的下巴,让其无法出声。 韩嘉宜呼吸一窒,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莫名觉得有些疼。 她在心里说,没事没事,锦衣卫办完差,很快就要走了。 可惜那些锦衣卫并没有立刻离去,制住刀疤男后,有一个锦衣卫向她和郑三哥走了过来。 这人看着二十出头的年岁,圆脸微黑,眉眼爽利,他眼角微挑:“你们是杨洪升的同党?” “谁?杨洪升?”郑三哥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通敌卖国的杨洪升?” 韩嘉宜也是一怔。他们昨日投宿客栈时,隐约听说前兵部侍郎杨洪升是南夷卧底,朝廷正捉拿他。 难道说方才和他们同桌而食的那个人就是杨洪升?她并没有听错?不过这也太巧了吧。 她心绪复杂,郑三哥已然回过神,他满脸堆笑,神态恭敬:“官爷明鉴,我们是从睢阳来的,去京城探亲,和那个杨洪升不是一伙儿的。我们跟他,素不相识啊。只是因为这边人多,见他没地方坐,才让他蹭了一下桌子而已。呶,这是我的路引,官爷请过目。” 韩嘉宜眼睁睁地看着郑三哥从怀中掏出路引,恭恭敬敬呈给那锦衣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锦衣卫接过路引端详:“郑老三,睢阳人氏,身长八尺,面黑长须……” “是,是,是。”郑三哥不断点头附和,又用手肘捅了捅韩嘉宜,“韩老弟,你的路引呢?快拿出来啊!” 韩嘉宜困意全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路引这东西,她有,不过是假的。 陈静云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会出什么题目。我昨夜捧着诗集看了好久呢。” 韩嘉宜不由地轻笑。 等马车赶到目的地时,已经不算早了。两人先后下了马车,随早在门口等候的仆从入内。 侍从们训练有素,笑容可掬,邀请她们先到园中小坐。 十月的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站在园子里,鲜妍明媚,生机勃勃。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见了她,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来。” 韩嘉宜拉着陈静云上前,含笑唤一声:“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岁,她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好事将近的她面色红润,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着韩嘉宜与陈静云,同众人介绍:“这是我表妹嘉宜和静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随着家中长辈去长宁侯府给侯府老夫人祝寿的,略略知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客客气气。 却也有不知道的,悄声询问:“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诉她。 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陈静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觉抓紧了韩嘉宜的手。她想,嘉宜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韩嘉宜心中的紧张并不亚于她。 韩嘉宜也不想给娘脸上抹黑。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也不避讳。她生的好看,说话得体,又有沈芳等人照拂,一时间跟众人倒也相处融洽。 当然,东平公主所邀请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顾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对她有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公主的诗会上当众滋事。众人礼貌客气,甚至还有热情的姑娘主动与她们说起之前的数次诗会。 说了约莫一刻钟,有丫鬟来报,说是东平公主过来了,请她们入席。 韩嘉宜与陈静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说着话,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公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向公主行礼。 韩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的美貌妇人。她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三十来岁,相貌美丽,衣饰简单大方。这不是她第一次办诗会,同往常一样,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上来。待众人用过膳食以后,撤下盘碟。东平公主亲自出题限韵,规定了时间,要求众人各赋诗一首。 韩嘉宜见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咏物诗,顿觉轻松。她认真凝神思索一会儿,心里很快有了一首,工工整整誊写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头瞧一瞧陈静云,见其正低头疾书,甚是专注。 少时到了规定的时间,丫鬟们将诗作收上去,呈给了东平公主。接下来,公主府的丫鬟们会将这些诗作统一抄写,掩去姓名,交由专人评判,分出个优劣高低。 而在专人评判的间隙,这些贵女们则又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说笑玩乐。 陈静云悄声问韩嘉宜:“你写的怎么样?” 韩嘉宜想了想:“还好吧。不出挑,也不至于出丑。” 她听到那边几个姑娘兴致勃勃议论谁会夺魁以及公主会给什么样的彩头,她本人对此倒是不在意。如她所说,不出挑,不出丑就行了。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也是,你刚从睢阳来京城,如果第一次参加诗会,就压了旁人一头,那多招恨啊。” 韩嘉宜作势去掩她的嘴:“小声些吧,这话给人听见,也不怕人笑话。”她在写诗方面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陈静云连忙降低了声音:“也不知谁会夺魁。” 谁会夺魁呢?东平公主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此次她下帖子邀请了五十二个姑娘,前来赴约的有四十九个。 面对四十九首不带姓名的诗,东平公主及其门客们认真翻看,几经讨论后,终于敲定了名次。 东平公主循着这三首诗去看其各自的作者,她“咦”了一声,深感意外。 待门客们退下后,东平公主含笑对侄儿说道:“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你说的才女,连前三都不入呢,只能得个第五。” 平安郡王郭越诧异:“我不信,姑姑哄我呢。” “不是我哄你,只怕是陆二哄你。”东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好几个才子共同选定的,还能有假?” 她看着侄儿,神情温柔。这是她胞兄康王唯一的骨血。她与驸马成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就把这个侄子当成了亲儿子来对待。郭越今年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他无父无母,少不得她这做姑姑的多操操心。她寻思着,不拘侄儿看上谁,只要他中意,她豁出去脸面,也要帮侄儿把那姑娘娶了来。 不过郭越到了现在,似乎还没这方面的心思。倒是今日,他到这边玩儿,听她说起诗会,他似是来了兴致,问她:“姑姑,长宁侯府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来了?那姑娘可是个才女。” 东平公主第一次听到侄儿夸赞一个姑娘,细问之下,方知是长宁侯的继女,沈氏在睢阳时所生的女儿。 众贵女作诗之际,她留神细细打量了那个韩姑娘,见其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相貌美丽,比年轻时的沈氏犹胜几分,凝神写诗时,从容镇定,颇有书卷气息。她思忖着或许真如侄儿所说,是个大才女。 此刻见韩嘉宜前三不入,东平公主不禁怀疑侄儿话语的真实性了。——当然,她也不会疑心是郭越撒谎欺瞒她,只想着要么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陆显吹嘘自己的继妹,要么是郭越见过韩姑娘,对其有别样的心思。 在郭越看来,陆二的妹妹连《宋师案》这样的话本子都能写得,那肯定是个难得的才女。没道理前三不入。 东平公主翻出韩嘉宜的诗作,细细读了两遍,笑道:“虽前三不入,可好歹也是第五,算是不错了。”她瞧一眼正巴巴看着她的侄子,将手里的诗递给他:“你瞧瞧。” 郭越匆匆扫了一遍,轻声道:“我觉得甚好。” 即便不好,那也肯定是有意藏拙。毕竟那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啊。 东平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51.梦境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 这一看, 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 我不请自来, 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 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 也不敢去看大哥, 他东张西望, 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 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 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 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 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 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 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 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 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郡主今日前来,是因为大哥的生辰吧? 她下意识向大哥看去:“大哥既有客人,我还是先告辞吧。” 陆晋本就意外于明月郡主的到来,却见继妹嘉宜一双灵动的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明明她神情认真而恭谨,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从她漆黑如玉的眸中读出了一丝了然,仿佛给她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他有关一般。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又隐隐有些烦躁。他双唇紧抿,沉声道:“我去看看郡主前来有何要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比她耳力好,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收效甚微。 陆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轻咳一声:“你先别急着这些事,趁早离开这儿。” “哦。”韩嘉宜点头,她略一思忖,终是忍不住问,“大哥,刚才的事情……” 她心说,方才私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认识啊?怕那两人尴尬,也怕她尴尬,所以才会先带着她躲起来?而且,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陆晋皱眉,沉声道:“刚才什么事也没有,知道么?” “嗯。”韩嘉宜轻轻点头,也不反驳。她心想,她又不傻,撞见人私会这种事情,还会告诉旁人么?再说,侯府办寿宴,有人借机私会,说出去,长宁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你赶紧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陆晋转念一想,“算了,我送你回去。”现在这里没人,万一等会儿有人回转,看她眼下这形容,若是猜出一二,麻烦就大了。 韩嘉宜不敢拒绝他,她打量着他同样沾染了灰尘的衣裳,小声问:“那,大哥用不用也去换身衣裳?” 陆晋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不要怕。” “什么?”韩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人拎着肩头给拽了起来,然后双脚腾空,人已离地。 她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尝试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以后再也不想尝试了。她回想起在假山旁,大哥没把她踹进去,应该算很温柔了。 不过这比她走路要快很多。几个纵跃后,她就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微微有些发懵。 陆晋神色淡淡:“赶紧进去把衣裳换了,若有人问你为何更衣,就说不小心脏了衣裳。记住了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和大哥告辞,回房洗脸梳头,又重新换了衣裳。她心说还好雪竹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然她还不好解释身上是怎么回事。她都这么大人了,若是自称摔跤,那也太丢人一些。 只是对镜自照时,她发现她戴的琉璃耳坠缺了一只,她略一思忖,暗想多半是滚到假山里时掉的。等宾客们都走后,她得再去那里找一找。这是娘花了不少钱给她买的。她可没戴几天。 出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往西走不远,就是陆晋的练功房。 除了兵器、沙袋,自然也有陆晋平时穿的衣衫。他打了桶凉水,简单洗一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慢悠悠向外走去。 刚到前院,今日来府里拜寿兼凑热闹的高明高亮两兄弟就迎上来:“大人!” 这双胞胎生的一般模样,性格并不相仿。 高亮圆圆的脸皱成一团:“大人,你不是去找贵客吗?贵客都走了也没看见你回来。” 陆晋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是啊,大人,你去哪儿了?”高明也问,“怎么连衣裳都换了?” 虽然颜色相近,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先前那一身。 陆晋不紧不慢道:“歇的久了,觉得身上有些酸,就去练功房活动了一会儿筋骨。” 高明高亮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敬服。老大就是老大,就这么一会儿光景,还要去练练功夫。他们兄弟自愧不如。 陆晋略一沉吟:“贵客走了?” “走了呀。” 陆晋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那边韩嘉宜换好衣裳,又去了园子。迎面看见一身石榴红的陈静云,她微微一怔,对方却已笑起来。 陈静云推己及人,她压低声音,笑道:“这么巧,你也同我一样么?” 韩嘉宜只笑了笑。 陈静云寻思,她们可真有缘分。她心中对嘉宜更亲近了几分,悄声道:“我娘说,人处得久了,这日子也会接近。” “……我娘没跟我说过。” 愣了一愣,陈静云轻笑出声:“嘉宜,你真好玩儿。” 两人一起入席,戏已唱了大半儿。韩嘉宜悄悄环顾四周,见离席告退的人一把手数不过来,她和静云中途离去,无人生疑。她也不知道“宝儿”是哪一个。——当然,这跟她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今日老夫人的寿宴,总体顺利,虽有皇帝的突然来访,但并未出任何纰漏,沈氏对此心里还算满意,总算没辜负了她之前的辛劳。她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的女儿嘉宜在寿宴结束后,去了一趟园子。 韩嘉宜在假山附近转了转,没发现遗失的琉璃耳坠,不知是掉进了假山里面,还是被谁给捡走了。雪竹就跟她在身后,她也不能再钻一次假山,更不能命旁人进去。——否则,她曾钻假山一事,可不就被别人知道了么? 她先暂且放下此事,专心整理《宋师案》的第三部。老夫人寿宴后的第四天,就是她和书坊掌柜约定的日子。 韩嘉宜也不好直接说去书坊,只说自己想去首饰店看看,想看着给沈家表姐添件首饰。 当然这话也不是作假,她前段日子曾陪着母亲去沈家拜访舅舅舅妈。舅舅家里有个比她大了三岁的表姐沈芳。沈家表姐今年年底出阁,她作为表妹,以前几乎断了联系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又认了亲,她也该给表姐一些添箱礼。 沈氏点头应允:“行啊,只是娘今天还有点事,让静云陪你去?看看京城近来兴什么首饰,你们一人一套。姑娘大了,是该多些首饰。” 陈静云对于能出门一事,非常欢喜。她特意打扮一新,和嘉宜一起坐马车出行。 还是上次那家首饰店,韩嘉宜很快挑好了首饰,她小声跟还在犹豫的静云商量:“你在这儿慢慢挑,我去那边书坊看看。” “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陈静云依依不舍放下一对碧莹莹的玉镯。 韩嘉宜笑吟吟直摆手:“没事,你慢慢挑,我带着雪竹去就行。” 然而,她一出首饰店,就打发雪竹去买糕点,她独自一人快步去了那家书坊。 他们三人一起进府,远远看见了陆晋。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52.婚事 长宁侯哈哈一笑:“好孩子, 你叫嘉宜是吧?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他将视线转向沈氏:“我昨儿还遗憾没个女儿呢, 嘉宜今儿就来了。可见老天真是待我不薄。你陪姑娘说会儿话,教人给她收拾个院子,咱们侯府的姑娘,不能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倒是完全放下心来。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 许多事情, 她还未提及, 他就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嘉宜, 她也松一口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 想来有不少话要说, 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 “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长宁侯停顿了一下, 向韩嘉宜求证, “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 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 “他明天从书院回来, 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 也不久留, 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沈氏笑笑,倒是完全放下心来。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许多事情,她还未提及,他就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嘉宜,她也松一口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想来有不少话要说,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长宁侯停顿了一下,向韩嘉宜求证,“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陆晋刚一颔首,就见她福一福身,快步离去。 他原本就不是来书房的,自然也没久留,转身去了练功房,直到傍晚,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53.心思 说话间, 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 皮肤极白, 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 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 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 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 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 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 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 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 匆忙行礼, 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是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韩嘉宜摇头:“没有,没有正式参加过诗会。” 不过,父亲还在世时,她曾见过父亲的诗会,也曾穿男装扮成仆童去看热闹,对诗会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陈静云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会出什么题目。我昨夜捧着诗集看了好久呢。” 韩嘉宜不由地轻笑。 等马车赶到目的地时,已经不算早了。两人先后下了马车,随早在门口等候的仆从入内。 侍从们训练有素,笑容可掬,邀请她们先到园中小坐。 十月的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站在园子里,鲜妍明媚,生机勃勃。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见了她,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来。” 韩嘉宜拉着陈静云上前,含笑唤一声:“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岁,她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好事将近的她面色红润,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着韩嘉宜与陈静云,同众人介绍:“这是我表妹嘉宜和静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随着家中长辈去长宁侯府给侯府老夫人祝寿的,略略知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客客气气。 却也有不知道的,悄声询问:“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诉她。 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陈静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觉抓紧了韩嘉宜的手。她想,嘉宜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韩嘉宜心中的紧张并不亚于她。 韩嘉宜也不想给娘脸上抹黑。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也不避讳。她生的好看,说话得体,又有沈芳等人照拂,一时间跟众人倒也相处融洽。 当然,东平公主所邀请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顾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对她有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公主的诗会上当众滋事。众人礼貌客气,甚至还有热情的姑娘主动与她们说起之前的数次诗会。 说了约莫一刻钟,有丫鬟来报,说是东平公主过来了,请她们入席。 韩嘉宜与陈静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说着话,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公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向公主行礼。 韩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的美貌妇人。她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三十来岁,相貌美丽,衣饰简单大方。这不是她第一次办诗会,同往常一样,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上来。待众人用过膳食以后,撤下盘碟。东平公主亲自出题限韵,规定了时间,要求众人各赋诗一首。 韩嘉宜见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咏物诗,顿觉轻松。她认真凝神思索一会儿,心里很快有了一首,工工整整誊写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头瞧一瞧陈静云,见其正低头疾书,甚是专注。 少时到了规定的时间,丫鬟们将诗作收上去,呈给了东平公主。接下来,公主府的丫鬟们会将这些诗作统一抄写,掩去姓名,交由专人评判,分出个优劣高低。 而在专人评判的间隙,这些贵女们则又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说笑玩乐。 陈静云悄声问韩嘉宜:“你写的怎么样?” 韩嘉宜想了想:“还好吧。不出挑,也不至于出丑。” 她听到那边几个姑娘兴致勃勃议论谁会夺魁以及公主会给什么样的彩头,她本人对此倒是不在意。如她所说,不出挑,不出丑就行了。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也是,你刚从睢阳来京城,如果第一次参加诗会,就压了旁人一头,那多招恨啊。” 韩嘉宜作势去掩她的嘴:“小声些吧,这话给人听见,也不怕人笑话。”她在写诗方面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陈静云连忙降低了声音:“也不知谁会夺魁。” 谁会夺魁呢?东平公主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此次她下帖子邀请了五十二个姑娘,前来赴约的有四十九个。 面对四十九首不带姓名的诗,东平公主及其门客们认真翻看,几经讨论后,终于敲定了名次。 东平公主循着这三首诗去看其各自的作者,她“咦”了一声,深感意外。 待门客们退下后,东平公主含笑对侄儿说道:“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你说的才女,连前三都不入呢,只能得个第五。” 平安郡王郭越诧异:“我不信,姑姑哄我呢。” “不是我哄你,只怕是陆二哄你。”东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好几个才子共同选定的,还能有假?” 她看着侄儿,神情温柔。这是她胞兄康王唯一的骨血。她与驸马成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就把这个侄子当成了亲儿子来对待。郭越今年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他无父无母,少不得她这做姑姑的多操操心。她寻思着,不拘侄儿看上谁,只要他中意,她豁出去脸面,也要帮侄儿把那姑娘娶了来。 不过郭越到了现在,似乎还没这方面的心思。倒是今日,他到这边玩儿,听她说起诗会,他似是来了兴致,问她:“姑姑,长宁侯府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来了?那姑娘可是个才女。” 东平公主第一次听到侄儿夸赞一个姑娘,细问之下,方知是长宁侯的继女,沈氏在睢阳时所生的女儿。 众贵女作诗之际,她留神细细打量了那个韩姑娘,见其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相貌美丽,比年轻时的沈氏犹胜几分,凝神写诗时,从容镇定,颇有书卷气息。她思忖着或许真如侄儿所说,是个大才女。 此刻见韩嘉宜前三不入,东平公主不禁怀疑侄儿话语的真实性了。——当然,她也不会疑心是郭越撒谎欺瞒她,只想着要么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陆显吹嘘自己的继妹,要么是郭越见过韩姑娘,对其有别样的心思。 在郭越看来,陆二的妹妹连《宋师案》这样的话本子都能写得,那肯定是个难得的才女。没道理前三不入。 东平公主翻出韩嘉宜的诗作,细细读了两遍,笑道:“虽前三不入,可好歹也是第五,算是不错了。”她瞧一眼正巴巴看着她的侄子,将手里的诗递给他:“你瞧瞧。” 郭越匆匆扫了一遍,轻声道:“我觉得甚好。” 即便不好,那也肯定是有意藏拙。毕竟那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啊。 东平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 沈氏不敢拦他,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陆晋点头离去,她才重又攥着女儿的手,往正房而去。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她悄声问:“嘉宜,这儿没有外人,你跟娘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爹对你好不好?你,你继母待你好不好?你这次进京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只喊了一声“娘”,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别哭,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白氏来找她,告诉她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诚然京城睢阳相距甚远,讯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只是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54.提亲 沈氏笑笑, 倒是完全放下心来。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许多事情,她还未提及, 他就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他言下之意, 竟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嘉宜,她也松一口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 想来有不少话要说,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长宁侯停顿了一下, 向韩嘉宜求证, “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 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 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 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 他都发话了, 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 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韩嘉宜正与陈静云、沈芳等说着话,忽然听人说:“公主来了。” 东平公主笑吟吟公布名次,又道:“当然,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家写的都很好。”她使个眼色,早有丫鬟将事先备好的彩头赠给了前三名。 那三位姑娘纷纷道谢。 陈静云小声对韩嘉宜道:“咱们其实也还不错。” 她们两人一个第五,一个第九,还好都没垫底。 韩嘉宜点头:“是极。”她对于第五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内,四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五,可以了。 东平公主说话时忍不住去瞧韩嘉宜,见其神情淡淡,眉目间隐含笑意。她暗暗点头,心想:心性不错。刚从睢阳到京城,亲临这样的场面,丝毫不见怯意,举止大方得体,甚好甚好。 少时诗会结束,东平公主让众人随意玩乐。大家三三两两,或是讨论诗词,或是赏花说笑。 沈芳和自己未来的小姑子顾令绾低语了一会儿,红着脸来向韩嘉宜告别:“我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你们在这儿能照顾好自己么?” 表姐脸上的羞意和顾令绾眼中的促狭,让韩嘉宜瞬间了然:唔,似乎是和未来的表姐夫有关?她点头:“当然,表姐不用担心。” 然而沈芳先行离去没多久,陈静云就被人不小心将茶洒在了裙子上。满满一杯茶倾在了腰腹间,绛紫色的裙子上水渍形成了云纹,看着倒不算明显,但湿衣沾身,格外难受。 那个闯了祸的李四姑娘脸色苍白,眼中含泪,道歉谢罪,甚是自责,又手忙脚乱拿着帕子去擦拭。 陈静云心里有气,但是面对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也不能发作,只轻声道:“没事没事,你不要在意,我也没有伤着,只是脏了衣裳而已,回去换了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遗憾,她参与这种场合不多,可惜今天还有了这么一遭。还好诗会已经结束,此时离开也不算失礼。——这个时候再向旁边丫鬟讨要替换的衣裳,倒显得多事,还不如走了干净。 韩嘉宜知道静云现下狼狈,不适合再待在这儿,正要陪她回去,忽然被东平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叫住:“韩姑娘,公主请你过去说话。” 韩嘉宜诧异:“公主?”公主找她做什么? 陈静云想了想:“公主叫你,你就赶快过去啊,别让公主久等。” “那你呢?” 陈静云叹一口气:“我在这儿等你呗。” “你穿着湿衣裳,怎么会好受?”韩嘉宜皱眉,“这样,你先回去换衣裳,别等我了。”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陈静云急了,“再说,我坐着车走了,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她们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 韩嘉宜笑笑:“放心吧,这么多人呢,不会把我丢在这儿。随便跟人趁一辆,也就回去了。实在不行,要是我到了酉时还没回去,你再让人来接我就是了。” 陈静云心说有理,她穿着湿衣裳也确实不舒服,就点头:“那成,我先回家,你快过去吧。” 两人匆匆作别,韩嘉宜随着大丫鬟去见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笑道:“你从睢阳来,想必对睢阳的风土人情很了解了。”她缓缓向室内走去,边行边道:“驸马的老家也在睢阳,你跟我说一说睢阳的事情吧。” 韩嘉宜站在她身侧,心内狐疑,却还是含笑略略讲了一些睢阳的事情。 她自小在睢阳长大,对睢阳的风土人情自是了如指掌。此时轻细语讲来,让人心驰神往。 东平公主听她说话的同时,观察打量她。嗯,相貌不错,才华也有,言谈举止也挑不出错,是个挺好的姑娘。若说不足,大概是她的出身吧。长宁侯的继女,还是差了一些。 韩嘉宜不知道东平公主心中所想,只当是公主真的好奇睢阳风物。爹爹还在世时,也曾带着她在睢阳城内游玩。此时讲着,不免思及旧事,生出思乡的情绪。 她几分怅惘,几分怀缅,不知不觉说了好一会儿。东平公主似是很感兴趣,耐心听着,韩嘉宜不自觉也放松起来。 等她告辞离去时,已经过了许久。参加诗会的姑娘不知何时,都已离去。原本停靠在门口的马车,也都不见了。 韩嘉宜轻叹一口气,又看看天,现在还不到申正,距离她和静云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一个时辰。是要在这儿继续等呢,还是劳烦公主的人呢? “嘉宜妹妹,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嘉宜回头一看,见这人一身宝蓝色长衫,容貌清雅,眉目间隐含笑意,正是书坊的大东家平安郡王郭越。她略一思忖,福身行礼:“王爷。” 她念头转的极快,郭越是东平公主的侄子,出现在这里好像也不算奇怪。 “怎么又叫王爷,上回不是还叫我郭大哥吗?”郭越笑问。 他方才又同姑姑说了会儿话,听姑姑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对嘉宜颇有好感。虽然东平公主不是夸他,但他心里的喜悦不亚于自己被姑姑称赞。刚同姑姑告别,就看到了韩嘉宜,他心情大好。不等她回答,他又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韩嘉宜也不瞒他:“我在等马车。” 郭越沉吟:“等马车?那要等到何时?正好我也要回城,我送你一程吧。” “这不妥吧?”韩嘉宜下意识就要拒绝。 “这有什么不妥的?你是陆二的妹妹,也就跟我妹妹差不多。难道你还要跟我避嫌?而且我还有关于《宋师案》的事情要问你。” 韩嘉宜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回城需要的大致时间,又听他提到《宋师案》相关事宜,就点一点头:“那就多谢王爷了。” “都跟你说了,别叫我王爷。”郭越摸了摸鼻子,“你怎么跟表哥一样?” 连陆二都敢唤他一声郭大的。 平安郡王的马车很宽敞,里面布置的也大方。往常只要马车一行驶,郭越就困意顿生。但今天,他格外精神,话也多了不少:“你是怎么想到那些故事的?” 这话韩嘉宜不好回答:“就那么想到了呗。”她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王爷知道了?” 她还以为二哥帮她瞒着呢。 郭越瞧她一眼,乌黑好看的眸中隐含笑意:“又不难猜。陆二的妹妹,怎么可能是澹台公子的丫鬟?而且你的字秀雅大方,一看就是姑娘写的。你的手稿我看了三遍,还能猜不出来?”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没有作声。不过得知不是二哥说出去的,她心里到底舒坦了不少。她想了想,轻声道:“王爷聪慧,只是这件事,能不能请王爷帮我隐瞒?我,我不想给别人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她写话本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郭越一愣,继而笑道:“你化名为澹台公子,我就知道你不想旁人知道,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说给大家知晓?” 韩嘉宜点头:“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那你拿什么谢我?”郭越随口道,“要不,你也替我写一个……” 他话音未落,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韩嘉宜身体不自觉前倾,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的肩膀。 坚硬的触感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随即流出。她下意识拿了手去轻揉碰触到的地方。她想,额头肯定红了,说不定还会肿。 郭越慌忙问:“怎么了?不要紧吧?” 却听车夫高声禀道:“王爷,是锦衣卫的陆大人。” 韩嘉宜心里一动:大哥? 此时郭越已经掀开了车帘,果见一辆马车停在他们不远处。 陆晋双眉紧蹙,向他们看了过来。 郭越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表哥这是去哪里?”他想了想,又道:“我正要送嘉宜妹妹回城呢。” 韩嘉宜拨弄着额发,努力遮住被碰到的额头,也跟着下了马车,态度恭谨:“大哥。” 少女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哭过,额发也比平时凌乱。 陆晋心里一沉,眸色转冷,沉声道:“多谢王爷,不过剩下的路程就不麻烦王爷了。我正好要回家,我带她回去。”他说着视线转向韩嘉宜:“嘉宜,过来。”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比她耳力好,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55.机会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 想来有不少话要说, 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 “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 长宁侯停顿了一下, 向韩嘉宜求证,“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 “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 也不久留, 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 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 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 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 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 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 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韩嘉宜轻轻点一点头,力求使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见多识广:“带了一些,你们家书坊能做主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掌柜连声说道,“我们书坊东家来了一个,另一个很快就要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56.求娶 说起来, 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 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 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 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 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 “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 要不, 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 大哥,我, 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 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 “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 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 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 “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 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 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韩嘉宜点头轻笑:“那就多谢娘啦。” 沈氏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跟我说什么谢?” 得了空,韩嘉宜同陈静云一起去附近寺庙。韩嘉宜不大相信鬼神,但是在佛门净地,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她默默祈祷,希望娘身体康健,事事无忧,也希望她自己也能顺顺利利。 末了,韩嘉宜又帮大哥陆晋求了个平安符。她心想,侯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用得着了。尽管对他那次的批评耿耿于怀,但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因为羊角灯和那几本律书注解,还有他让她直视自己的不足。他们两人来往不算多,她也希望他能平安吧。 户部尚书贪腐一事已经落下了帷幕,陆晋亲自带人抄了曹家,将曹练及其家眷收押,他照例向皇帝复命。 今年三十岁的广德帝郭昌宪一向看重这个外甥,待其回禀完后,含笑说道:“晋儿辛苦啦。” 陆晋躬身行礼:“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说苦。” 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头,皇帝笑问:“来,晋儿,跟舅舅说一声,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不敢讨赏。”陆晋垂眸,态度恭谨。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家舅舅也这般客气?”他按了按眉心,缓缓说道:“是了,朕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呢,说是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走,跟朕去福寿宫走一遭。” 陆晋黑眸沉了沉:“是。” 皇帝没有乘坐轿辇,他与陆晋慢悠悠行着。还未至福寿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向他们张望。 陆晋眸光一闪,脚步微顿。 皇帝冲身后的季安使一个眼色,季安大步上前询问,很快返回,小声道:“皇上,贵妃娘娘玉体欠安……” 陆晋眼皮抬了抬,贵妃孙氏,据说眼下正得宠。 然而皇帝却皱了眉:“身子不适就赶紧找太医,找朕做什么!”他一拂袖,大步离去。 福寿宫中,太后正在小憩,皇帝拦住了打算通禀的宫女:“先不要惊扰太后。”他停顿了一下,问道:“郡主呢?怎么不见郡主?” 话音刚落,一身紫色宫装的明月郡主缓缓行来。她福了福身:“皇上,世子。” 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朕带晋儿来给太后请安。” 明月郡主抬眸瞧了陆晋一眼,轻声说道:“太后已经休息了近两刻钟,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皇上稍待。” 她冲他们点头致意后,起身去了内室。 皇帝则偏了头问自己的外甥:“朕记得你与郡主青梅竹马,有没有想过向太后请旨赐婚?”他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晋,不想错过他细小的表情。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臣和郡主情若兄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自然也不会有婚嫁的念头。” 轻轻摇头,皇帝叹道:“可惜了,你二人年貌相当,又自小在一处长大。” 似是无限遗憾。 而陆晋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声女子的咳嗽声响起,随即伴随着脚步声,明月郡主扶着太后缓缓行来。 皇帝与陆晋齐齐行礼。 太后看见数日不见的外孙,心情大好,拉着他问长问短,一时也不大理会旁人。 皇帝在一旁凑趣,故意说道:“有了亲外孙,儿子倒成捡来的了。母后再这样,儿子可不依了。” 太后大笑,指了指明月郡主:“多大的爷们了,还不如宝儿一个小姑娘。哀家疼晋儿,你可听宝儿说过什么?” 明月郡主的闺名,唤作宝璋。她自父母亡故以后,就被太后接进宫中抚养,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 听了太后的话,她只轻轻一笑,云淡风轻。 太后故意板着脸与儿子说道:“晋儿是你亲外甥,宝儿也是你侄女,你还跟他们争宠吃醋,羞不羞?” 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皇帝也跟着大笑,旁边的宫女内监无不随着发出笑声。一时之间,福寿宫里充满了欢乐。 陆晋勾了勾唇,将视线转向了明月郡主。她安安静静坐着,脊背挺得直直的。 几人说笑一阵,太后又提起了陆晋的生辰:“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娘若是还在,该有多好。可惜她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陆晋胸口一窒,默然不语。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但是每每听人提起,还是不由地胸口酸涩。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轻咳一声,温声道:“起风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韩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陆显轻咳一声,说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还有表妹,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儿,你可别嫌弃。” 其实陆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陆显常在书院,未必能在兄长生辰当日回家,所以就决定提前将贺礼送出去。陆显自觉挺讲义气,就叫继妹嘉宜和表妹静云一起。 不过陈静云天生胆小,又一向畏惧陆晋。在她看来,与大表哥打交道的机会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说自己要照顾身体不适的梅姨妈,托嘉宜转赠。 因此,听说大哥陆晋回府,陆显就和嘉宜一块儿过来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给了两本书么?” “那不作数。”陆显说着打开木匣,一块黑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颇有些兴奋,“哥,你瞧,这是不是夜明珠?这儿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华满室。你把它缀在刀上,既威风又好看。” 这可是他从郭大那里得来的。 陆晋眼皮抬了抬:“嗯,不错,夜里去捉人的时候,火把都省了。人还没到,贼倒先跑了。” 韩嘉宜闻言,忍不住轻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哥——”陆显语塞。 “拿回去吧,上回那两本书就挺好的。”陆晋轻声道,“你还在书院读书,能有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我……”陆显不敢说出自己名下的产业,“哥,这不花钱。” 韩嘉宜咳嗽了一声,收敛了笑意,也跟着打开手上的木匣。紫红色的刀穗子摆成的“寿”字。 陆晋挑了挑眉:“这是什么?你做的?” “不不不,这是静云做的。”韩嘉宜不敢揽功,学着二哥的说辞,“是刀穗。大哥把它坠在刀鞘上,保准既威风又好看。” 她说着将刀穗子拿出来,轻轻一抖,一尺长的紫红色丝绦微微晃动。她偏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居然还有些期待。 陆晋轻嗤一声,眼中却漾起了浅浅的笑意:“你们都当那刀是什么?”今天从皇宫出来,他心里不大畅快,习了会儿武,郁气稍减。二弟与继妹又在这儿说了几句话,他的心情竟好转了许多。 韩嘉宜自认识他以来,很少见他笑,仅有的几次也是轻哂,似笑非笑。此时见他眸染笑意,灿若星子,她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回答:“就当刀啊……”她小声道:“我的跟他们的不一样。” 她把紫红色刀穗连同木匣子往二哥怀里一塞,自己自袖袋里取出一尊精致的玉貔貅并一个平安符。她清了清嗓子:“我娘说玉养人,这玉貔貅给大哥戴着。还有这平安符是我从寺庙里请的,能保佑大哥逢凶化吉。” “平安符留下,其他的都拿回去吧。”陆晋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平安符时,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和刀有关了。 韩嘉宜小声道:“大哥就算不喜欢,也别拒绝啊,二哥心里怪难受的。” 陆晋抬眸扫了她一眼,她似乎胆子比以前大了一些?他又看向眼巴巴看着他的二弟,轻“嗯”了一声:“那就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两人脸上立时就浮现出了笑容,分明是因为他的接受而欢喜。就这么开心?他轻唇角轻扬,心里忽然浮上一个念头:二弟和嘉宜,何时这般熟稔? “哥,那你忙,我们先回去啦。”陆显轻轻扯了扯嘉宜。 韩嘉宜其实有心想问一问,大哥上次说《宋师案》不少细节与事实不符,那么事实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会儿明显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只好“哦”了一声,带着不舍的情绪随二哥离去。 他们转身欲走,却听大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后天你们有没有空?” “什么?”韩嘉宜与陆显一起回头。 两人动作神情出奇地一致。 陆晋怔了一瞬,慢悠悠道:“我在梨花巷有个宅子,花开的不错。你们后天若是有空,可以一块儿去看看。” “好啊。”陆显忙不迭答应下来,兴奋极了。他当然知道大哥在外面有宅子,不过他还从没去过。 然而韩嘉宜听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梨花巷,她去过。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高亮的锦衣卫问她:“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精神满满的韩嘉宜则铺纸研墨。她秀眉微蹙,在纸上勾勾画画。《宋师案》的主角团她已非常熟悉,无需在人物塑造上花费功夫,她要花费心思的是案件,要保证水准不低于前两部,不能给人狗尾续貂之感。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见她伏案疾书,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我知道,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说是搭把手,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57.问题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 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 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 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 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 口中却道:“是了, 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 没再说话, 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 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 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 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 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 我到了, 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 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啊?”韩嘉宜一怔,下意识回答,“律书。” “律书?”陆晋脚步微顿,偏头看她,眸黑如玉,“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韩嘉宜摆手:“还没毁。” “那就拿过来啊。”陆显急道,“大哥平时又不看话本,他的意见怎么能当真?我觉得写的甚好,非常好。”他想了想,又道:“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妥,等再刊印时,再修改一遍不就是了?” 说起来,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58.婉拒 听他语气平稳, 韩嘉宜略略放心, 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 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 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 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 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 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 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 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 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 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 身材高大而瘦削, 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 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啊?”韩嘉宜一怔,下意识回答,“律书。” “律书?”陆晋脚步微顿,偏头看她,眸黑如玉,“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59.想法 说起来, 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 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 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 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 要不, 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 我, 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 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 “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 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 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 “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 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 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韩嘉宜点头轻笑:“那就多谢娘啦。” 沈氏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跟我说什么谢?” 得了空,韩嘉宜同陈静云一起去附近寺庙。韩嘉宜不大相信鬼神,但是在佛门净地,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她默默祈祷,希望娘身体康健,事事无忧,也希望她自己也能顺顺利利。 末了,韩嘉宜又帮大哥陆晋求了个平安符。她心想,侯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用得着了。尽管对他那次的批评耿耿于怀,但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因为羊角灯和那几本律书注解,还有他让她直视自己的不足。他们两人来往不算多,她也希望他能平安吧。 户部尚书贪腐一事已经落下了帷幕,陆晋亲自带人抄了曹家,将曹练及其家眷收押,他照例向皇帝复命。 今年三十岁的广德帝郭昌宪一向看重这个外甥,待其回禀完后,含笑说道:“晋儿辛苦啦。” 陆晋躬身行礼:“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说苦。” 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头,皇帝笑问:“来,晋儿,跟舅舅说一声,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不敢讨赏。”陆晋垂眸,态度恭谨。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家舅舅也这般客气?”他按了按眉心,缓缓说道:“是了,朕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呢,说是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走,跟朕去福寿宫走一遭。” 陆晋黑眸沉了沉:“是。” 皇帝没有乘坐轿辇,他与陆晋慢悠悠行着。还未至福寿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向他们张望。 陆晋眸光一闪,脚步微顿。 皇帝冲身后的季安使一个眼色,季安大步上前询问,很快返回,小声道:“皇上,贵妃娘娘玉体欠安……” 陆晋眼皮抬了抬,贵妃孙氏,据说眼下正得宠。 然而皇帝却皱了眉:“身子不适就赶紧找太医,找朕做什么!”他一拂袖,大步离去。 福寿宫中,太后正在小憩,皇帝拦住了打算通禀的宫女:“先不要惊扰太后。”他停顿了一下,问道:“郡主呢?怎么不见郡主?” 话音刚落,一身紫色宫装的明月郡主缓缓行来。她福了福身:“皇上,世子。” 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朕带晋儿来给太后请安。” 明月郡主抬眸瞧了陆晋一眼,轻声说道:“太后已经休息了近两刻钟,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皇上稍待。” 她冲他们点头致意后,起身去了内室。 皇帝则偏了头问自己的外甥:“朕记得你与郡主青梅竹马,有没有想过向太后请旨赐婚?”他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晋,不想错过他细小的表情。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臣和郡主情若兄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自然也不会有婚嫁的念头。” 轻轻摇头,皇帝叹道:“可惜了,你二人年貌相当,又自小在一处长大。” 似是无限遗憾。 而陆晋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声女子的咳嗽声响起,随即伴随着脚步声,明月郡主扶着太后缓缓行来。 皇帝与陆晋齐齐行礼。 太后看见数日不见的外孙,心情大好,拉着他问长问短,一时也不大理会旁人。 皇帝在一旁凑趣,故意说道:“有了亲外孙,儿子倒成捡来的了。母后再这样,儿子可不依了。” 太后大笑,指了指明月郡主:“多大的爷们了,还不如宝儿一个小姑娘。哀家疼晋儿,你可听宝儿说过什么?” 明月郡主的闺名,唤作宝璋。她自父母亡故以后,就被太后接进宫中抚养,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 听了太后的话,她只轻轻一笑,云淡风轻。 那锦衣卫已然将视线转向了她:“路引。” 韩嘉宜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千回百转,面上却尽量不泄露分毫。她应了声:“是。”缓缓取出路引,递了过去,神情自如。 她对自己说,不怕不怕,这一路行来,各个关卡都过了。纵然锦衣卫心细如发,也不一定能察觉。 “韩嘉,睢阳人氏,年十四……”那锦衣卫一边端详,一边抬头打量她,啧了一声,“年纪不大啊。” 听他语气平稳,韩嘉宜略略放心,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60.谋划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 她低垂着头, 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 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 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 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 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 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 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 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 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 本是很平常的要求, 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 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陈静云笑得腼腆,又悄悄去看韩嘉宜。后者正在出神,没有留意到她的视线,她颇有些懊恼。 走出首饰店后,韩嘉宜不急着上马车,她向母亲提出想去附近的书坊看一看。 沈氏诧异:“家里好几个书房,什么书都有,哪里用得着去书坊?”怕女儿心中不快,她匆忙改口:“不过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快些回来。”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书坊就在距此不远处,韩嘉宜快步走了进去。她视线逡巡,扫视了一遍书坊里出售的各种书目,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 此时只有她一个客人,掌柜的干脆迎上来:“姑娘想要什么书?咱们书坊经史子集、医药农书、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韩嘉宜不答反问。 “新出的话本……”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韩嘉宜轻笑,眸中光彩流转:“是吗?” 她在睢阳时就曾听相熟的书商感叹:“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话本。”书坊里卖的最好的,是普通老百姓们最喜欢的话本小说。 韩嘉宜止了笑:“那,你们书坊缺稿子么?” 自从书坊刻印话本时改用简单方便的匠体以后,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书价又贵,利润极大。书商们最头痛的其实是稿子的来源。卖的最好的是话本,然而对于话本小说,文人不肯写,书商写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什么意思?你会写?”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啊,是我们家公子会。”她说到这里,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够寒酸,装丫鬟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你们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这个姑娘容貌美丽,衣饰不俗,一时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韩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们家公子以前在睢阳,专门给绮文书坊写书,名号是澹台公子,不知道掌柜的听过没有?他好像写过一本《宋师案》……” 韩方只有一个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读书认字。反正女儿将来无法科考,他并不局限于儒家经典。韩嘉宜从小所学颇杂,爹爹书房里的书,任她翻阅。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各种瑰丽的奇幻故事。市面上流传的话本有好有坏,不过韩方收藏的都不算差。 韩嘉宜出手不凡,十三岁上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写了《宋师案》,写宋大人在上任途中一路破案的故事。她将书稿给父亲相熟的一个书商。书商以为是韩方所作,她只整理了一番,问她愿不愿意刊印,他会出高额的报酬。 那时韩嘉宜在二叔手下讨生活,她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宋师案》大卖,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不少仿作。书商悄悄给她递话,问她手上还有没有父亲的遗稿。韩嘉宜想了想,干脆说明了真相,并表示自己可以续作。书商原本不信,直到她在数月后拿出手稿…… 方才在这家书坊,韩嘉宜也看到了《宋师案》,不过封皮的字样和先前绮文书坊的并不相同。 听到《宋师案》,掌柜的眼神立时变了:“你家公子来京城了?等等,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韩嘉宜笑了笑,扬一扬手。 掌柜的眼尖,看见她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印章。他辨认了一下,约莫便是“澹台公子”四个字。绮文书坊刻印的《宋师案》,都有澹台公子的印。他们自己的书坊在刻印时,也依葫芦画瓢刻了一个。莫非这姑娘手里拿的就是那枚印章吗? 韩嘉宜后退一步:“我们公子上个月来了京城,现在正在写《宋师案》的第三部,不知道你们书坊愿不愿意和我们公子合作?” “当然愿……” 韩嘉宜摆了摆手:“掌柜的先别急,下个月的今天,我拿一部分手稿过来,我希望到时候能看见书坊的当家人,也好当面商量一下酬劳。对了……”她视线微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显眼处摆放的《宋师案》上,慢悠悠道:“我们家公子说,他以前只同意了绮文书坊刻印《宋师案》,这书坊里面的《宋师案》,似乎不是出自绮文书坊啊。是不是也该商谈一下酬劳问题?” “这不是因为澹台公子以前不在京城,联系不上么?”掌柜反应极快。 韩嘉宜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等她消失不见,掌柜才忽然想到,忘记了问她,那位澹台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他一拍脑袋:是了,那姑娘方才说,下个月的今天还会来商议。澹台公子不会因为他们书坊私刻他的书,就改变主意吧?可是,不少书坊都刻印了《宋师案》啊。 走出书坊后,韩嘉宜缓缓舒一口气,心说,好险好险。刚才与掌柜交谈时,她看着自信满满,可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现,唔,似乎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快步走回到长宁侯府的马车边。 沈氏掀开车帘,嗔道:“怎么去这么久?”她都想让人去查看究竟了。 61.大哥 陆显“啊呀”一声,心说完了, 大哥肯定知道了。他仍强笑着说:“大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韩嘉宜的第一反应竟是:《女诫》共有多少字来着?她一个姑娘都不清楚, 他竟能准确说出来? 陆晋轻哂:“听不明白?”他上前一步,望向韩嘉宜:“嘉宜——” 韩嘉宜心头一跳, 她越过大哥没有收回去的手,看了一眼二哥, 犹豫了一瞬后,恭恭敬敬将两本册子呈给了陆晋。反正大哥已经发现, 抵赖也没用了。 陆晋勾一勾唇, 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 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 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 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 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 大哥, 我没遮掩, 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 “有两三年了。”陆显笑道,“当时我手上没多少钱,就拉了郭大一起。结果他银钱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长,他就成了大东家,我成了二东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台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经认定她是了,这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师案》这话本子兴起来,有一段时间了,嘉宜妹妹过了年也才十五啊。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来潮开书坊么?他心说,没错,果真是我妹妹。 韩嘉宜轻声道:“二哥开书坊,也莫忘了读书的事情。” “这我知道。”陆显忽然想起什么,认真严肃重申了一遍,“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啊。要是给大哥知道……”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不告诉大哥,可是我的事,你也别对旁人讲起。” “放心。”陆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就算咱们共同的秘密了。”他哈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亏我上次还要送你《宋师案》呢……” 他们两人在这边说话,听大东家“陆二”“陆二”地唤着,陆显匆匆结束谈话,同韩嘉宜一道大步过去。他神情罕见的认真:“郭大,这《宋师案》的事儿,交给我行吗?” 大东家愣了一愣,点头:“行啊,当然行。你快来,先看一看这样稿,你也猜一下,凶手到底是谁……” 陆显接过来,仔细瞧着,两人还分析了一阵,这才开始同韩嘉宜商谈。 他们对稿子都很满意,也愿意出高价买了刊印,甚至还希望可以长期合作。 两个东家都是告假才离开书院的,不好久留。而韩嘉宜也有静云在首饰店等她。大家谁都不磨蹭,商定以后,分别离去。 陆显想了又想,临走时不忘悄声对韩嘉宜说:“嘉宜妹妹,等我休沐回去,咱们再好好说道……” “陆二,走了!”大东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陆显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韩嘉宜走出书坊有一会儿了,又回头去看。她那天只是随便走进了一家书坊,没想到居然是二哥陆显与人一同开的。 初时她心中充满了被人窥破秘密的不安,后来想想,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二哥是她相熟之人,又沾亲带故,不至于欺瞒她。而且,这样一来,也给她免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二哥为了书坊的事情忽视学业,这一点可要不得。有了机会,得规劝一二。 韩嘉宜回到首饰店时,恰逢雪竹带了糕点回来,而陈静云还未挑选好心仪的首饰。 “嘉宜,你瞧这两个,哪一个好些?” 韩嘉宜笑了笑:“都好看,不过这个和你那身石榴红的衣裳更搭一些。” 陈静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它了。” 平安郡王郭越微微含笑,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他又回头对陆家两兄妹道:“咱们进去。” 他们三人一起进府,远远看见了陆晋。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62.心跳 沈氏笑笑, 倒是完全放下心来。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许多事情, 她还未提及,他就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嘉宜, 她也松一口气:“放心吧, 我心里有数。”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 想来有不少话要说, 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长宁侯停顿了一下, 向韩嘉宜求证,“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 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 “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 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 侯爷很好相处, 他都发话了, 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 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是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陆晋瞧在眼里,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韩嘉宜摇一摇头,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她指一指身旁的陆显:“我和二哥一起。” 反正二哥要去书院读书,多半去不得。如果二哥真要去,那她跟在二哥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陆晋轻颔首:“好。” 陆显与韩嘉宜一道离开练功房后,犹自兴奋:“梨花巷是一定要去的,大哥的私宅,我以前还没去过。”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心说:“我去过,我没进侯府之前就去过。”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提了。她只小声道:“你不是还得读书吗?” “晌午那会儿跟夫子告个假,出来个把时辰,不是什么大事。”陆显不甚在乎,“书天天都能读,大哥的生辰可一年只有一次。咱们可是兄妹,一家人,大哥难得邀请一次,岂能不去?不止我去,你也要去的。” 韩嘉宜略一思忖,心说也是,每日都待在侯府也没什么趣味,出去转转说不定还会有新的灵感。她点头:“好。” 她的院子就在附近,干脆在此与二哥作别。她随后去找了陈静云,提及大哥邀请一事。 陈静云毫不犹豫摇头:“我不去了。” 韩嘉宜想了想,小声问:“你很怕大哥?” “你不怕么?”陈静云反问,她不等韩嘉宜回答,自己啧啧两声,说起往事:“我第一回见大表哥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陆晋,尚且年少的他面无表情整治刁奴。那时梅夫人已经亡故,沈夫人还未进门。大表哥陆晋常住宫中,他偶然回府一趟,发现有刁奴暗地里欺负陆显。当即处置,毫不留情。 还是个小小孩童的陈静云原本以为这个表哥生的好看,肯定也好相处,没想到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尽管她后来知道大表哥那时的做法无可厚非,但她对陆晋的畏惧依然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加上之后陆晋又做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恶名昭彰,常与抄家杀人联系在一起。她对大表哥的畏惧就更深了。 韩嘉宜默然不语,她最开始也挺害怕大哥的,而且娘也提醒过她,莫招惹他。不过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她发觉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肯定不去了……”陈静云摆一摆手,“你和表哥去吧,我还在家里陪我娘。” 见静云态度甚是坚决,韩嘉宜没再多说什么,她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得知此事后,沈氏面露诧异之色:“世子让你和显儿去梨花巷的宅子赏花?” “是啊。”韩嘉宜不明白母亲为何这般反应,“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沈氏摇头,“只是有点意外。知道他在外边另有宅院,不过还没叫家里人去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既是让你们去,那就去吧,他拿你们当亲人,你们也别让他失望。自然一点,不要害怕。” 63.喜欢 韩嘉宜心狂跳着, 一时间思绪千回百转, 面上却尽量不泄露分毫。她应了声:“是。”缓缓取出路引,递了过去,神情自如。 她对自己说,不怕不怕,这一路行来,各个关卡都过了。纵然锦衣卫心细如发, 也不一定能察觉。 “韩嘉, 睢阳人氏, 年十四……”那锦衣卫一边端详, 一边抬头打量她, 啧了一声,“年纪不大啊。” 听他语气平稳, 韩嘉宜略略放心, 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 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 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 落在他的眉峰上, 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郡主今日前来,是因为大哥的生辰吧? 她下意识向大哥看去:“大哥既有客人,我还是先告辞吧。” 陆晋本就意外于明月郡主的到来,却见继妹嘉宜一双灵动的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明明她神情认真而恭谨,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从她漆黑如玉的眸中读出了一丝了然,仿佛给她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他有关一般。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又隐隐有些烦躁。他双唇紧抿,沉声道:“我去看看郡主前来有何要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64.事发 “复发?”陈静云惊讶, “桃花癣会复发吗?” “会啊, 有些人年年都生, 一点痕迹都不留。”梅姨妈轻叹一声, “得提醒嘉宜,让她注意一些。” 陈静云点头, 深以为然。 事实上, 韩嘉宜这些天很注意了, 她谨遵医嘱, 避免风吹日晒, 不吃刺激性食物,作息规律, 脸上一丁点脂粉也不涂, 按时服药用药,红斑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不过, 大哥陆晋来探视她时,仍被她拒之门外。她现在不是怕丑, 而是怕见大哥。在察觉到自己对他生出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后,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于是, 她隔着窗子对大哥说道:“大哥只管忙, 不用来看我。等我好了,自己去给大哥问好。” 沉默了一瞬, 陆晋问:“那你现在怎么样了?太医开的药管用吗?” 他上次见她时, 她特意吹灭了灯, 不肯给他看见面容。这几日, 干脆连见都不见了。她现下究竟是什么状况,他都没亲眼见过,还是从廖太医那里得知的。 “管用,管用。”韩嘉宜连声道,“快好了,好了就找大哥。” 陆晋“嗯”了一声,“太后还问起你呢,过两日,等你痊愈了,我带你去见太后。” 韩嘉宜连连点头,继而意识到隔着窗子大哥看不到,就开口说道:“好呀。” 陆晋很想看看她,但她不愿意见,他也不好直接硬闯进去。只得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他再次强调了一遍医嘱,嘱咐她好生养着,这才大步离去。 外面一点响动都没了,韩嘉宜舒了一口气,又隐隐有点懊恼。本来可以说的更自然一些的,怎么就说成了这样? 是觉得她故意拿乔不肯见人?还是担心她容色可怖见不得人? 她胡乱晃了晃脑袋,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重新在桌边坐下,继续勾勾画画。 初时她尚且心神不宁,后来渐渐的,也就沉浸其中了。 正到关键时候,雪竹清清亮亮的声音在外响起:“姑娘,梅姨妈和表小姐来看你。” 韩嘉宜手一顿,脱口而出:“就说我歇下了。” 她话音刚落,雪竹还未答话,梅姨妈已然笑道:“大白天的,歇什么?” 随口扯的谎被人当面戳破,韩嘉宜也不好再继续说不见人,只得任她们进来。一眼看见静云手里提着的食盒,韩嘉宜连忙摆手:“姨妈,谢你的好意,我不能吃糕点。” 从过了年到现在,梅姨妈或是亲自或是命人给她送过好几次精致糕点。不过,杜太医和廖太医都说了,她眼下的状况,最好不要吃甜的以及油腻刺激的。 陈静云噗嗤一声笑了:“不是糕点。” “嘉宜,我正要跟你说。”梅姨妈笑得慈爱,“你的脸好的差不多了,可千万别掉以轻心。这桃花癣会复发的。” “啊?”韩嘉宜忙道,“姨妈放心,我有很注意。” 这种病生一次就够了,还能让复发? “我小时候也生过桃花癣,眼看着快好了,结果一不留神又复发了。我娘拿着蒜涂在我脸上……”梅姨妈笑着说起往事,同时接过静云手里的食盒,亲自打开。 香气四溢,竟是一盅汤。 “这是我新做的汤。带来给你尝尝。”梅姨妈笑道。 韩嘉宜“嗯”了一声,却没有去接。 她很听太医的话,饮食要清淡清淡再清淡。这汤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不知能不能喝,还是小心为上。 梅姨妈脸上笑容微僵:“嘉宜,你,你是觉得不好吗……” “不是不是。”韩嘉宜摆了摆手,“是太医说,我饮食要清淡,所以……” 她面露难色。 “嗨,我当是什么!”梅姨妈笑了,“要说清淡,这菌汤最清淡了。我生癣那会儿,我娘连荤腥都不让我吃,只让我喝些菌汤。我顶不住饿,就把馒头泡在汤里……你这些天,吃的菜里有油吗?” 韩嘉宜点头:“有。” “油都吃得,菌汤喝不得?”梅姨妈将汤端了出来,“我专门给你熬的,熬了整整两个时辰。” 陈静云轻声道:“味道很鲜美,不过确实很清淡。” 在韩嘉宜的印象中,梅姨妈一向慈爱,对他们这些小辈尤其的好。先前时常做了各种食物给二哥,过年以来也经常给她送。这次梅姨妈专门花两个时辰熬的汤,且清淡鲜美,适合她这样的病人喝。 韩嘉宜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她笑了笑:“那就多谢姨妈了。” “你娘每天辛苦忙碌,管咱们一家子上上下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梅姨妈笑了,“就只会做些吃的,你们喜欢就好。我又学了一种糕点,放的糖很少。等你好了,我做了给你吃。”她指了指汤:“快喝吧,一会儿凉了就不鲜了。” 一盅汤分量不多,韩嘉宜几口喝完。 “好喝么?”梅姨妈殷切地问,待听见韩嘉宜夸好后,她才面露笑容,“你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做。”又殷切叮嘱了几句,诸如不要风吹日晒,不要用手去碰,等等。 韩嘉宜听她说的与太医叮嘱的差不多,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梅姨妈母女没有久留,拎着食盒告辞离去。 她们走后,韩嘉宜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中午也没休息,简单吃了点东西后,继续忙碌,直到天快黑。 脸颊的微痒让她有些不适,她对镜自照,惊讶地发现,原本淡去的红斑,竟又出来了。虽不及一开始那般严重,但是白皙的脸颊上,椭圆形的红斑依然异常明显。 她的心倏地沉了下去。真如梅姨妈所说,复发了吗? 韩嘉宜扬声唤雪竹进来:“雪竹,雪竹,你去请夫人过来,就说我脸上的癣又出来了。” 雪竹大惊:“姑娘?不是快好了吗?”她也不敢多话,匆忙去请夫人,找太医。 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长宁侯夫妇以及陆晋都在正院。见雪竹行色匆匆而至,说嘉宜脸上的癣又出来了,俱是一怔。 沈氏惊道:“不是消退得差不多了吗?” 陆晋也诧异,他记得她今日对他说,快好了。他沉声道:“别急,我让人去请太医。我先去看看。” 沈氏也顾不得吃晚饭,直接去了嘉宜所住的院子。 而陆晋则将自己名帖交于下人,命其去找廖太医。 韩嘉宜短暂的慌乱过后,坐在窗下整理思绪。她这些天谨遵医嘱,有意注意,可还是在快痊愈时再次生癣。要么是癣在临康复前的必然反扑,要么就是廖太医那天说的,吃了不该吃的,或用了不该用的。 她细细思量,如果是癣的反扑,那没办法,无可避免。可奇怪的是,两个太医都没有特意提醒过她。 如果是吃了不该吃的,用了不该用的。她好像没用什么。这些天,除了洗脸和药膏,什么东西都没挨过脸。至于吃嘛,韩嘉宜秀眉微蹙,这两天吃的东西,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沈氏一进来就看见女儿,背影凄凉,独坐窗下,她不由地鼻子一酸:“嘉宜,你别担心,世子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太医医术高明,不会有事。” “我不是担心。”韩嘉宜告诉母亲,“我就是再想,为什么会复发。” 她已经从太医那里知道不会留斑痕,所以她不太担心。她就是费解。 廖太医来的很快,盯着她瞧了瞧,奇道:“还没消?没按时用药么?” 沈氏连忙将女儿本快痊愈,后又复发的事情告诉太医。 韩嘉宜问:“太医,是不是这个癣很容易复发?” “是很容易复发。因为生桃花癣的人,大部分是自己肤质原因,一到春天就容易生癣。有的缠绵数月,直到秋天才会痊愈,这因人而异。”廖太医皱眉,“还请小姐赐脉。” 诊脉之后,廖太医摇了摇头。 “怎么了?”韩嘉宜心头微觉慌乱。 “小姐这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所致。”廖太医脸上隐约有些怒气,“我不是说过,让饮食上注意一些吗?” 沈氏面带歉意:“她这些天吃的食物,都很清淡……” 韩嘉宜忽然抬起头,神情怔忪:“太医,我能喝菌汤么?” “菌汤清淡,当然能喝,不在忌口范围内。”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情并未放松。 廖太医没再开新药,还让她依着先时的方子,继续用先前的药膏。临走之际,他一面收拾药箱,一面自顾自说道:“虽然不会留斑痕,可也不能这样不注意啊。杜太医性格谨慎,说十来天能痊愈,你们还真想拖十来天……” 沈氏心中惭愧,不敢辩驳,好言好语送其离去。 陆晋就在外面,见廖太医出来,上前询问情况。 廖太医拱了拱手,没好气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眼看着都快好了,偏生饮食上不注意,又复发……” 陆晋皱眉,不大相信:“不注意?” 他素知她爱惜性命,近来又发觉她很在意容貌,连面都不让他见,她怎么可能不注意? 陆晋双目微敛:“还请太医说的详细一些,什么是饮食上不注意?” “就是吃了一些不该吃的东西。”廖太医轻叹一声,“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那位小姐身体好,就算胡闹也没什么大碍,不过再耽搁几天而已。” 陆晋轻唔一声,不置可否,心里却觉得这中间有蹊跷。 第一次也就罢了,据他所知,桃花癣并不少见。春季会有不少人面部生癣,轻重程度不一。但才过了数日,在小心注意之后,第二次生癣,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了。——而且,嘉宜还不是容易生癣的体质。 廖太医走后,陆晋走到韩嘉宜房间门口,高声问:“嘉宜,我能进去吗?” 此时暮色四合,韩嘉宜正和母亲说着自己这两天吃的种种食物,听到大哥的声音,她精神一震,下意识便道:“好呀。” 话一出口,她身体微微一僵,再看看光线黑暗的房间,再一想自己在分析原因,此事或许需要大哥帮忙。是以,她又大声续了一句:“大哥请进。” 沈氏轻咳一声,继续问女儿:“你说的这些,都很清淡啊,既没有甜点,也没有荤腥,没有一样需要忌口。你再想想,会不会漏了什么?” 韩嘉宜仰起了头:“如果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物里面加的东西呢?” “什么——”沈氏心里一咯噔,声音不自觉有些嘶哑,“你是说,有人故意……”她摇了摇头:“不可能,厨房里的人都信得过。” 厨房重地,每一个都是她信得过的人。 韩嘉宜小声道:“我还喝了姨妈送的菌汤。第一次生桃花癣的前一天,我也吃了姨妈送过来的糕点……” 刚走进来的陆晋脚步一顿:“你说的是真的?” “我为什么要撒谎?”韩嘉宜皱了皱眉,“我不是说怀疑姨妈,我只是说一下,我吃的东西,不都是出自厨房。” 光线黑暗,韩嘉宜看不到母亲的脸,不知道沈氏此刻面色灰白,只能感觉到握着自己手心的那只手在不停地打颤。她微惊:“娘?” 沈氏心念急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嘉宜不要多想,梅姨妈不是那样的人。她在长宁侯府十来年,一向与人为善。咱们家,没有那种坏心思的人,兴许是哪里出了差错。” 陆晋忽然开口:“哪里出了差错,一查就知道了。” 查案这种事情,他很擅长。 沈氏站起身:“那就有劳世子了。” 嘉宜脸上生癣,她只想着是意外,从未想过是有人刻意陷害。这是她嫁进长宁侯府的第九个年头。与其他大户人家不同,长宁侯府的主子们虽然关系复杂,但一家人极为和睦。那些所谓的内宅阴私,她在陆家多年,从未见到过。 一想到嘉宜的脸可能是人为,沈氏心里不由地生出阵阵寒意,但很快,她又坚定下来。不管那人是谁,敢对嘉宜出手,她一定不会让其好过。 定了定神,沈氏又补充道:“不过,对于后宅,我比世子要更了解一些,应该能帮得上忙。” 陆晋点头,没再多话。 要查这么一桩事,对陆晋来说,并不算难。次日天刚亮,他就将证据呈到了长宁侯夫妇面前。 洒了点汤的食盒、半包未用完的药,以及烧火的丫鬟二丫。 沈氏深吸了一口气:“这,这是……真的有人使坏?” 她的声音不自觉发颤,肩膀也微微抖动起来。 长宁侯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转向儿子:“晋儿,是谁做的?” 陆晋一字一字:“梅姨妈。” 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沈氏仍是惊怒交加。她胸膛剧烈起伏:“为什么?她怎么可以?嘉宜哪里得罪她了……” 长宁侯皱眉:“晋儿,你确定么?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陆晋摇头:“不会。食盒里的汤汁原本是放在盅里的,行动间不小心溢出来一些。我给廖太医看过了,确定了里面所加的东西会诱发桃花癣。当然这一点不足以证明是梅姨妈所为。我在她每日祷告的地方,发现了没用完的药,和汤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我要问问她!我要问问她!我的嘉宜哪里得罪了她,她要对嘉宜下这样的狠手!”沈氏情绪激动,“这些年,我对她不够好吗?就算我真哪里对她不好,她报复我就是了,何至于对嘉宜下手!” 长宁侯轻声安慰:“玉蝉,你冷静一些。” 沈氏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对,冷静。是要冷静,要把她叫来好好问一问。” 梅姨妈来之前就眼皮一跳,一到厅堂,见长宁侯夫妇以及世子三人都坐得端正,神情严肃。她试图打个哈哈:“侯爷、夫人、世子,找我来有什么事?瞧着有点像三堂会审。” 她笑了笑,但是那三人都没笑。 沈氏指了指桌上的物件:“梅姨妈,那些东西,你可认得?” 梅姨妈目光落在打开的食盒,以及药包上,瞳孔一缩,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话也说不利索了:“我,我……” 见她这样,沈氏还有哪里不明白?缓缓合上眼睛,她试图压制内心汹涌的怒气,尽量平静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嘉宜下.毒?她小孩子,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你,你是长辈,教她就是了。为什么要下.毒?” “我,我没有下.毒。”梅姨妈慌了,连连摆手,“我没有下.毒。我只是想让她脸上生癣而已,我,我没有要毒死她。我也疼她。” 沈氏原以为梅姨妈既然敢下.毒,那肯定是胆大妄为心思深沉,却不想她直接就承认了。然而沈氏的怒意并未因此而消散,反而愈发高涨。她冷笑:“好一个‘只是而已’!姑娘家的相貌何其重要,你毁她相貌,还说只是而已!” “我没有要毁她相貌,是让她生桃花癣。很快就好了,也没留疤。我没有要害她的意思,我连只鸡都不杀。”梅姨妈脸上已有泪痕,“我不想害她,我生过桃花癣的。我姐姐也生过……” 沈氏气极反笑:“她生了癣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害她?!” “我不是要害她,我真不是要害她,我就是想让她不在人前出现。”梅姨妈摇头,“静云今年就十六了,我得替她张罗。有嘉宜在,大家都看不见她。她不出现在宴会上,那些贵客们才能看得见静云……” 沈氏一愣,瞬间明白过来。怪不得嘉宜第一次生桃花癣是在她生辰的前一天。 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沈氏胸膛剧烈起伏:“所以说,竟是因为我张罗了宴会?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张罗生日宴?难道是为了让人说我轻狂吗?还不是为了静云!” 她转身回屋,取了一叠纸,风一般过来,直接摔在地上:“你看看这是什么,我是怎么对你女儿的,你又是怎么对我女儿的!” 梅姨妈怔怔的蹲下.身,捡起一张,见是李侍郎家公子的年岁性情。再捡一张,是北乡伯家的公子。 65.处置 平安郡王郭越微微含笑, 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他又回头对陆家两兄妹道:“咱们进去。” 他们三人一起进府, 远远看见了陆晋。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 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 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 温声道:“表哥, 我不请自来, 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 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 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 他东张西望, 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 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 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 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 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 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 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郡主今日前来,是因为大哥的生辰吧? 她下意识向大哥看去:“大哥既有客人,我还是先告辞吧。” 陆晋本就意外于明月郡主的到来,却见继妹嘉宜一双灵动的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明明她神情认真而恭谨,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从她漆黑如玉的眸中读出了一丝了然,仿佛给她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他有关一般。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又隐隐有些烦躁。他双唇紧抿,沉声道:“我去看看郡主前来有何要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那就拿过来啊。”陆显急道,“大哥平时又不看话本,他的意见怎么能当真?我觉得写的甚好,非常好。”他想了想,又道:“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妥,等再刊印时,再修改一遍不就是了?” 说起来,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韩嘉宜点头轻笑:“那就多谢娘啦。” 沈氏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跟我说什么谢?” 得了空,韩嘉宜同陈静云一起去附近寺庙。韩嘉宜不大相信鬼神,但是在佛门净地,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她默默祈祷,希望娘身体康健,事事无忧,也希望她自己也能顺顺利利。 末了,韩嘉宜又帮大哥陆晋求了个平安符。她心想,侯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用得着了。尽管对他那次的批评耿耿于怀,但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因为羊角灯和那几本律书注解,还有他让她直视自己的不足。他们两人来往不算多,她也希望他能平安吧。 户部尚书贪腐一事已经落下了帷幕,陆晋亲自带人抄了曹家,将曹练及其家眷收押,他照例向皇帝复命。 今年三十岁的广德帝郭昌宪一向看重这个外甥,待其回禀完后,含笑说道:“晋儿辛苦啦。” 陆晋躬身行礼:“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说苦。” 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头,皇帝笑问:“来,晋儿,跟舅舅说一声,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不敢讨赏。”陆晋垂眸,态度恭谨。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家舅舅也这般客气?”他按了按眉心,缓缓说道:“是了,朕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呢,说是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走,跟朕去福寿宫走一遭。” 陆晋黑眸沉了沉:“是。” 皇帝没有乘坐轿辇,他与陆晋慢悠悠行着。还未至福寿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向他们张望。 陆晋眸光一闪,脚步微顿。 皇帝冲身后的季安使一个眼色,季安大步上前询问,很快返回,小声道:“皇上,贵妃娘娘玉体欠安……” 陆晋眼皮抬了抬,贵妃孙氏,据说眼下正得宠。 然而皇帝却皱了眉:“身子不适就赶紧找太医,找朕做什么!”他一拂袖,大步离去。 福寿宫中,太后正在小憩,皇帝拦住了打算通禀的宫女:“先不要惊扰太后。”他停顿了一下,问道:“郡主呢?怎么不见郡主?” 话音刚落,一身紫色宫装的明月郡主缓缓行来。她福了福身:“皇上,世子。” 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朕带晋儿来给太后请安。” 明月郡主抬眸瞧了陆晋一眼,轻声说道:“太后已经休息了近两刻钟,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皇上稍待。” 她冲他们点头致意后,起身去了内室。 皇帝则偏了头问自己的外甥:“朕记得你与郡主青梅竹马,有没有想过向太后请旨赐婚?”他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晋,不想错过他细小的表情。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臣和郡主情若兄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自然也不会有婚嫁的念头。” 轻轻摇头,皇帝叹道:“可惜了,你二人年貌相当,又自小在一处长大。” 似是无限遗憾。 而陆晋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声女子的咳嗽声响起,随即伴随着脚步声,明月郡主扶着太后缓缓行来。 皇帝与陆晋齐齐行礼。 太后看见数日不见的外孙,心情大好,拉着他问长问短,一时也不大理会旁人。 皇帝在一旁凑趣,故意说道:“有了亲外孙,儿子倒成捡来的了。母后再这样,儿子可不依了。” 太后大笑,指了指明月郡主:“多大的爷们了,还不如宝儿一个小姑娘。哀家疼晋儿,你可听宝儿说过什么?” 明月郡主的闺名,唤作宝璋。她自父母亡故以后,就被太后接进宫中抚养,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 听了太后的话,她只轻轻一笑,云淡风轻。 当然韩嘉宜自己也大方懂事,进退有度,教人挑不出错来。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66.香囊 走出首饰店后, 韩嘉宜不急着上马车,她向母亲提出想去附近的书坊看一看。 沈氏诧异:“家里好几个书房,什么书都有,哪里用得着去书坊?”怕女儿心中不快, 她匆忙改口:“不过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快些回来。”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 娘。” 书坊就在距此不远处,韩嘉宜快步走了进去。她视线逡巡,扫视了一遍书坊里出售的各种书目, 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 此时只有她一个客人, 掌柜的干脆迎上来:“姑娘想要什么书?咱们书坊经史子集、医药农书、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韩嘉宜不答反问。 “新出的话本……”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 韩嘉宜轻笑,眸中光彩流转:“是吗?” 她在睢阳时就曾听相熟的书商感叹:“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话本。”书坊里卖的最好的, 是普通老百姓们最喜欢的话本小说。 韩嘉宜止了笑:“那, 你们书坊缺稿子么?” 自从书坊刻印话本时改用简单方便的匠体以后, 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书价又贵,利润极大。书商们最头痛的其实是稿子的来源。卖的最好的是话本,然而对于话本小说,文人不肯写, 书商写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什么意思?你会写?”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啊, 是我们家公子会。”她说到这里, 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够寒酸,装丫鬟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你们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这个姑娘容貌美丽,衣饰不俗,一时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韩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们家公子以前在睢阳,专门给绮文书坊写书,名号是澹台公子,不知道掌柜的听过没有?他好像写过一本《宋师案》……” 韩方只有一个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读书认字。反正女儿将来无法科考,他并不局限于儒家经典。韩嘉宜从小所学颇杂,爹爹书房里的书,任她翻阅。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各种瑰丽的奇幻故事。市面上流传的话本有好有坏,不过韩方收藏的都不算差。 韩嘉宜出手不凡,十三岁上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写了《宋师案》,写宋大人在上任途中一路破案的故事。她将书稿给父亲相熟的一个书商。书商以为是韩方所作,她只整理了一番,问她愿不愿意刊印,他会出高额的报酬。 那时韩嘉宜在二叔手下讨生活,她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宋师案》大卖,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不少仿作。书商悄悄给她递话,问她手上还有没有父亲的遗稿。韩嘉宜想了想,干脆说明了真相,并表示自己可以续作。书商原本不信,直到她在数月后拿出手稿…… 方才在这家书坊,韩嘉宜也看到了《宋师案》,不过封皮的字样和先前绮文书坊的并不相同。 听到《宋师案》,掌柜的眼神立时变了:“你家公子来京城了?等等,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韩嘉宜笑了笑,扬一扬手。 掌柜的眼尖,看见她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印章。他辨认了一下,约莫便是“澹台公子”四个字。绮文书坊刻印的《宋师案》,都有澹台公子的印。他们自己的书坊在刻印时,也依葫芦画瓢刻了一个。莫非这姑娘手里拿的就是那枚印章吗? 韩嘉宜后退一步:“我们公子上个月来了京城,现在正在写《宋师案》的第三部,不知道你们书坊愿不愿意和我们公子合作?” “当然愿……” 韩嘉宜摆了摆手:“掌柜的先别急,下个月的今天,我拿一部分手稿过来,我希望到时候能看见书坊的当家人,也好当面商量一下酬劳。对了……”她视线微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显眼处摆放的《宋师案》上,慢悠悠道:“我们家公子说,他以前只同意了绮文书坊刻印《宋师案》,这书坊里面的《宋师案》,似乎不是出自绮文书坊啊。是不是也该商谈一下酬劳问题?” “这不是因为澹台公子以前不在京城,联系不上么?”掌柜反应极快。 韩嘉宜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等她消失不见,掌柜才忽然想到,忘记了问她,那位澹台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他一拍脑袋:是了,那姑娘方才说,下个月的今天还会来商议。澹台公子不会因为他们书坊私刻他的书,就改变主意吧?可是,不少书坊都刻印了《宋师案》啊。 走出书坊后,韩嘉宜缓缓舒一口气,心说,好险好险。刚才与掌柜交谈时,她看着自信满满,可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现,唔,似乎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快步走回到长宁侯府的马车边。 沈氏掀开车帘,嗔道:“怎么去这么久?”她都想让人去查看究竟了。 “啊?”韩嘉宜赧然一笑,“一时忘形,没注意。” “买的什么书?” 韩嘉宜进了马车坐好,她怔了一瞬:“忘买了。” “你呀。”沈氏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这也会忘。” 韩嘉宜只笑了笑,默默盘算。 回府后,陈静云瞅着机会就去找韩嘉宜,她开口就道:“嘉宜,对不起。” “啊?”正在构思的韩嘉宜微一愣神,她眨了眨眼,清丽的眸子中写满了疑惑,“什么?不是,静云,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那天在园子里,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面对大表哥,我当时实在是太害怕,昏了头……”陈静云当时走了以后,又回原地看过,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这几天都被愧疚所缠绕,有心想找嘉宜道歉,又没什么勇气。今天和沈氏母女一起出去,嘉宜待她如初,她更觉得惭愧不安。是她太不讲义气了。她定了定神:“大表哥没为难你吧?” 韩嘉宜这才明白静云说的是哪件事。不过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的事情,即便是想起陆晋,她胆气也足了不少。她笑得灿烂,有意教静云心安:“没有啊,大哥那么好,又怎会为难我?” 韩嘉宜“嗯”了一声,更加好奇。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是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陆晋点头以示知晓,回眸对身后的少女道:“走吧。” “嗯。”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怕什么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个姑娘进府,阿大还在感叹:了不得!世子竟然带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过得一年半载,可能就有喜事。再过个两三年,小小少爷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韩嘉宜心里有事,也没留意周遭景色,只跟在陆晋身后,行了十来步后,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绕过大厅,走进一个院落。 “夫人呢?”陆晋沉声问。 正房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俏丽的丫鬟,她不敢直视世子,低眉敛目,忙回答:“夫人在后院陪老夫人礼佛呢。” 得知母亲不在,韩嘉宜微微有些失望,心头却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陆晋眼皮都没抬。 他说着等一等,丫鬟雪竹却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面招待他们,一面给小丫鬟使一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悄悄去后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长宁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礼佛,不问外事,丈夫温和体贴。她没有生育,不过两个继子对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说,她在长宁侯府的日子还挺舒心。有时闲着无事,她会陪着婆婆礼一会儿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诉她,世子有事寻她,沈氏有些惊讶,随即想到,陆晋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同老夫人打过招呼,沈氏匆忙赶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声提醒:“夫人,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姑娘?”沈氏脚步微停,“什么姑娘?” 陆晋今年十九岁,按说早该定下亲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后教养了数年。宫里隐约透出信儿来,说是陆晋的婚事,不用他们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听闻陆晋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院子,沈氏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继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们背对着她,沈氏看不见那姑娘的面容,见其身形纤细袅娜,略一点头。她正欲开口,继子陆晋已然回身,冲她颔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轻声问:“这位是……”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转过头,明澈清丽的眸中泪光盈盈,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这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莫名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巴掌大的小脸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两痕水波。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勾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向那姑娘走近了几步。 韩嘉宜一颗心狂跳着,耳畔如耳鸣般嗡嗡直响。她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母亲的相貌和她模糊的印象中有些出入。可是在沈氏出现的一刹那,她脑海里模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她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娘……” 沈氏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个姑娘美目含泪,声音极低,可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句“娘。” 紧接着,她听见那姑娘轻声说:“娘,我是嘉宜。” 很轻很轻的声音,听在她耳内犹如晴空霹雳:“嘉……宜?” 韩嘉宜摊开手,露出手心里的蝉型玉佩:“这是娘给我的。娘离家的时候,跟我说,我要是想娘了,就去写字,一天写一张,娘很快就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有泪花闪烁:“我已经写了三千多张了。” 沈氏只扫了一眼玉佩,就认出是自己的旧物,再听得“写了三千多张”,瞬间泪如雨下。她一把将这姑娘揽在怀里:“嘉宜,你真是嘉宜!我这不是做梦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67.共骑 陆显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缓缓说道:“郭大,我跟你说,你可别打她主意。” 大东家愣了一下,轻嗤一声:“什么打主意?我就问一下而已。”他沉默了一瞬, 轻声道:“你以为我的事情, 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 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 皱眉道:“别叫我郭大, 我有名字。” “嘿, 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 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瞧了一眼, 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 自祖母寿宴后, 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 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她们两人一个第五,一个第九,还好都没垫底。 韩嘉宜点头:“是极。”她对于第五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内,四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五,可以了。 东平公主说话时忍不住去瞧韩嘉宜,见其神情淡淡,眉目间隐含笑意。她暗暗点头,心想:心性不错。刚从睢阳到京城,亲临这样的场面,丝毫不见怯意,举止大方得体,甚好甚好。 少时诗会结束,东平公主让众人随意玩乐。大家三三两两,或是讨论诗词,或是赏花说笑。 沈芳和自己未来的小姑子顾令绾低语了一会儿,红着脸来向韩嘉宜告别:“我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你们在这儿能照顾好自己么?” 表姐脸上的羞意和顾令绾眼中的促狭,让韩嘉宜瞬间了然:唔,似乎是和未来的表姐夫有关?她点头:“当然,表姐不用担心。” 然而沈芳先行离去没多久,陈静云就被人不小心将茶洒在了裙子上。满满一杯茶倾在了腰腹间,绛紫色的裙子上水渍形成了云纹,看着倒不算明显,但湿衣沾身,格外难受。 那个闯了祸的李四姑娘脸色苍白,眼中含泪,道歉谢罪,甚是自责,又手忙脚乱拿着帕子去擦拭。 陈静云心里有气,但是面对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也不能发作,只轻声道:“没事没事,你不要在意,我也没有伤着,只是脏了衣裳而已,回去换了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遗憾,她参与这种场合不多,可惜今天还有了这么一遭。还好诗会已经结束,此时离开也不算失礼。——这个时候再向旁边丫鬟讨要替换的衣裳,倒显得多事,还不如走了干净。 韩嘉宜知道静云现下狼狈,不适合再待在这儿,正要陪她回去,忽然被东平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叫住:“韩姑娘,公主请你过去说话。” 韩嘉宜诧异:“公主?”公主找她做什么? 陈静云想了想:“公主叫你,你就赶快过去啊,别让公主久等。” “那你呢?” 陈静云叹一口气:“我在这儿等你呗。” “你穿着湿衣裳,怎么会好受?”韩嘉宜皱眉,“这样,你先回去换衣裳,别等我了。”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陈静云急了,“再说,我坐着车走了,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她们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 韩嘉宜笑笑:“放心吧,这么多人呢,不会把我丢在这儿。随便跟人趁一辆,也就回去了。实在不行,要是我到了酉时还没回去,你再让人来接我就是了。” 陈静云心说有理,她穿着湿衣裳也确实不舒服,就点头:“那成,我先回家,你快过去吧。” 两人匆匆作别,韩嘉宜随着大丫鬟去见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笑道:“你从睢阳来,想必对睢阳的风土人情很了解了。”她缓缓向室内走去,边行边道:“驸马的老家也在睢阳,你跟我说一说睢阳的事情吧。” 韩嘉宜站在她身侧,心内狐疑,却还是含笑略略讲了一些睢阳的事情。 她自小在睢阳长大,对睢阳的风土人情自是了如指掌。此时轻细语讲来,让人心驰神往。 东平公主听她说话的同时,观察打量她。嗯,相貌不错,才华也有,言谈举止也挑不出错,是个挺好的姑娘。若说不足,大概是她的出身吧。长宁侯的继女,还是差了一些。 韩嘉宜不知道东平公主心中所想,只当是公主真的好奇睢阳风物。爹爹还在世时,也曾带着她在睢阳城内游玩。此时讲着,不免思及旧事,生出思乡的情绪。 她几分怅惘,几分怀缅,不知不觉说了好一会儿。东平公主似是很感兴趣,耐心听着,韩嘉宜不自觉也放松起来。 等她告辞离去时,已经过了许久。参加诗会的姑娘不知何时,都已离去。原本停靠在门口的马车,也都不见了。 韩嘉宜轻叹一口气,又看看天,现在还不到申正,距离她和静云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一个时辰。是要在这儿继续等呢,还是劳烦公主的人呢? “嘉宜妹妹,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嘉宜回头一看,见这人一身宝蓝色长衫,容貌清雅,眉目间隐含笑意,正是书坊的大东家平安郡王郭越。她略一思忖,福身行礼:“王爷。” 她念头转的极快,郭越是东平公主的侄子,出现在这里好像也不算奇怪。 “怎么又叫王爷,上回不是还叫我郭大哥吗?”郭越笑问。 他方才又同姑姑说了会儿话,听姑姑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对嘉宜颇有好感。虽然东平公主不是夸他,但他心里的喜悦不亚于自己被姑姑称赞。刚同姑姑告别,就看到了韩嘉宜,他心情大好。不等她回答,他又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韩嘉宜也不瞒他:“我在等马车。” 郭越沉吟:“等马车?那要等到何时?正好我也要回城,我送你一程吧。” “这不妥吧?”韩嘉宜下意识就要拒绝。 “这有什么不妥的?你是陆二的妹妹,也就跟我妹妹差不多。难道你还要跟我避嫌?而且我还有关于《宋师案》的事情要问你。” 韩嘉宜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回城需要的大致时间,又听他提到《宋师案》相关事宜,就点一点头:“那就多谢王爷了。” “都跟你说了,别叫我王爷。”郭越摸了摸鼻子,“你怎么跟表哥一样?” 连陆二都敢唤他一声郭大的。 平安郡王的马车很宽敞,里面布置的也大方。往常只要马车一行驶,郭越就困意顿生。但今天,他格外精神,话也多了不少:“你是怎么想到那些故事的?” 这话韩嘉宜不好回答:“就那么想到了呗。”她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王爷知道了?” 她还以为二哥帮她瞒着呢。 郭越瞧她一眼,乌黑好看的眸中隐含笑意:“又不难猜。陆二的妹妹,怎么可能是澹台公子的丫鬟?而且你的字秀雅大方,一看就是姑娘写的。你的手稿我看了三遍,还能猜不出来?”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没有作声。不过得知不是二哥说出去的,她心里到底舒坦了不少。她想了想,轻声道:“王爷聪慧,只是这件事,能不能请王爷帮我隐瞒?我,我不想给别人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她写话本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郭越一愣,继而笑道:“你化名为澹台公子,我就知道你不想旁人知道,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说给大家知晓?” 韩嘉宜点头:“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那你拿什么谢我?”郭越随口道,“要不,你也替我写一个……” 他话音未落,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韩嘉宜身体不自觉前倾,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的肩膀。 坚硬的触感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随即流出。她下意识拿了手去轻揉碰触到的地方。她想,额头肯定红了,说不定还会肿。 郭越慌忙问:“怎么了?不要紧吧?” 却听车夫高声禀道:“王爷,是锦衣卫的陆大人。” 韩嘉宜心里一动:大哥? 此时郭越已经掀开了车帘,果见一辆马车停在他们不远处。 陆晋双眉紧蹙,向他们看了过来。 郭越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表哥这是去哪里?”他想了想,又道:“我正要送嘉宜妹妹回城呢。” 韩嘉宜拨弄着额发,努力遮住被碰到的额头,也跟着下了马车,态度恭谨:“大哥。” 少女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哭过,额发也比平时凌乱。 陆晋心里一沉,眸色转冷,沉声道:“多谢王爷,不过剩下的路程就不麻烦王爷了。我正好要回家,我带她回去。”他说着视线转向韩嘉宜:“嘉宜,过来。”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68.约会 长宁侯府人不多, 内务由她母亲沈氏做主。沈氏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对她呵护有加,唯恐委屈了她。陆侯爷待人温和宽厚,每次见她总是笑呵呵的。老夫人常年礼佛, 不大喜欢小辈们往跟前凑, 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主子们对她尊重, 下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她。他们直接称呼她为姑娘,仿佛她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 当然韩嘉宜自己也大方懂事,进退有度, 教人挑不出错来。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 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 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 枝条柔软鲜绿, 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 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 皮肤白净, 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 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明月郡主?”韩嘉宜讶然。她在睢阳时听说过明月郡主。知道其父母双亡,被太后认成孙女,养在身边。 “是啊。”陈静云笑了,“那年老夫人过寿,郡主还来过咱们家呢。也不知大表哥怎么想的,他对郡主冷冷淡淡的……” 韩嘉宜随口道:“男人心,海底针。” 陈静云咯咯直笑:“男人心,海底针?你这话要是给……”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大,大……” 韩嘉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顺着陈静云的视线,转头看身后望去,只见假山侧,一道玄青色的身影站的笔直。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陆晋神色冷峻,不知道站了多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大,大哥……” 她来长宁侯府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过他一次。怎么偏巧他这会儿出现?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我和郡主并无婚姻之约。”陆晋目光幽深,扫了她一眼,“有什么想知道的,当面问我就是。不必向人打听。” “是。”陈静云如遭大赦,暗舒一口气,她福了福身,匆忙离去。 韩嘉宜定了定神,心想自己或许也能打个招呼后离开。她试图冲大哥笑一笑。然而刚扬起唇,就听到他说:“你,跟我过来。”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陆晋转身,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她轻声道:“大哥,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东边角落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引得不少人侧目。 韩嘉宜循声望去,一眼看到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她扯一扯嘴角,大步向他走去:“郑三哥。” 这是一张不大的四方桌,除了郑三哥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此时客栈人多,素不相识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见。韩嘉宜只匆匆扫了一眼,隐约瞧见那人脸上有道伤疤,也不多想,直接在郑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再来些清粥小菜。”郑三哥高声吩咐店小二,又转向韩嘉宜,笑呵呵道,“咱们的饭钱,都含在昨夜的房费里,不吃白不吃。”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她昨夜没有睡好,一直在做噩梦,甚至还梦到被利箭当胸穿过,醒来时脑袋痛得厉害。这会儿也提不起精神来。 郑三哥吃饭极快,韩嘉宜的清粥小菜还没上,他就几口吃完了饼子,又咕噜咕噜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胡乱抹了一下嘴,他低声道:“现在咱们离京城还有三十里。我赶车快一点,最迟到午后,就能到啦……给你送到,我就回去。” 说到分别,他不免心生不舍。同行数月,他对韩老弟印象可真不错。能吃苦,不怕累,心地善良,出手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底是年纪小,身量单薄,容貌又过于秀气,显得没什么男子汉气概。不过,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人不自觉地想帮扶一二。 “辛苦郑三哥了。”韩嘉宜诚心诚意道谢。 郑三哥形貌粗犷,为人仗义,从睢阳到京城这一路,多亏了他照顾。 嘿嘿一笑,郑三哥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颇为豪爽:“你钱都给了,我送你进京是应该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粥饼并几样小菜过来:“客官请慢用。” 韩嘉宜肚子咕咕直叫,却没多少食欲。她刚拿起细长的筷子,就想到梦里朝她飞来的羽箭,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她默默叹一口气,缓缓放下了筷子。 唉,做噩梦真是影响心情。 “怎么不吃啊?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你多吃些,才有力气啊,今天还要赶路……” 郑三哥话未说完,就微微变了神色。 一队身穿锦衣卫官服的男子鱼贯而入,原本喧闹的前堂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锦衣卫迅速将客栈包围,掌柜的慌忙迎上去,对着来人当中唯一穿着便服的年轻人道:“官爷,这是……” 那人挥一挥手,冷声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多事。” 这声音隐约有些熟悉,韩嘉宜下意识看过去。刚一转头,手就被郑三哥狠狠打了一下。他小声提醒:“别惹锦衣卫。” 郑三哥是个大嗓门,他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因为前堂安静,他的话仍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中。人人皆知锦衣卫惹不得,然而这般直接说出来的,还真不多。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锦衣卫提着刀满面杀气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一声“我们是良民”还未说出口,就听“唰”的一声响,那两个锦衣卫齐齐抽出了刀,对准韩嘉宜对面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杨洪升,还不束手就擒!” 咦?韩嘉宜大眼圆睁,有些不可思议,怔了一瞬后,喜意后知后觉爬上心头。 不是冲他们来的,甚好甚好。她就说她没这么倒霉。 刀疤男猛地一拍桌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暴喝一声:“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一跃而起,上前与锦衣卫缠斗在一处。 韩嘉宜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她闪避在一旁,伸手掩了双眼,却忍不住透过指缝看去。 锦衣卫训练有素,出手快捷,配合默契,那刀疤男看着身手不错,但以一敌二,很快落败,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又有锦衣卫上前,反剪了他的双手。 “你们这群鹰犬,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刀疤男挣扎着,口中骂骂咧咧,忽的被一声“啊”的惨叫所取代。 “很吵。” 是先前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韩嘉宜心中莫名,一时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堂安安静静,再无人出声。郑三哥冲她比了个手势,韩嘉宜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出手卸掉了那个刀疤男的下巴,让其无法出声。 韩嘉宜呼吸一窒,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莫名觉得有些疼。 她在心里说,没事没事,锦衣卫办完差,很快就要走了。 69.想嫁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 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 我有名字。” “嘿, 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 “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瞧了一眼, 迅速收回了视线, 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 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 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 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 只等着二哥休沐时, 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勉强压下心头的古怪情绪,胡乱“嗯”了一声,低眉垂目:“大哥,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陆晋刚一颔首,就见她福一福身,快步离去。 他原本就不是来书房的,自然也没久留,转身去了练功房,直到傍晚,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70.身份 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 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 冲二弟晃了晃, 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 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 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 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 打断她的话, 他微眯着眼,“陆显, 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 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 哥这两本书是新的, 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 心想闺阁女子, 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 大声道:“哥, 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 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他原本就不是来书房的,自然也没久留,转身去了练功房,直到傍晚,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71.挑明 “太后用了午膳要歇一会儿, 我就出来了。”明月郡主轻声道, “以前听说你在这边有宅子,今天第一次过来,感觉还不错。只是我这不速之客,大约不怎么受欢迎。” 陆晋垂眸:“郡主光临寒舍, 岂有不欢迎之说?”他犹豫了一瞬, 缓缓说道:“郡主此次前来, 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明月郡主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若是需要帮忙, 可以找我。”陆晋微眯起眼。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愿为之。他们虽然不算亲厚, 可到底是从小相识。如果她要他相助, 他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然而明月郡主却摇了摇头:“你当我来做什么?我是来给你祝寿的。你说你帮我?”她轻笑一声,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我是明月郡主, 是太后最信任的人, 连皇上都礼让我三分,我还真不知道需要陆大人帮我什么忙。” 陆晋黑眸沉了沉,没有说话。她既这么说, 那么大约不存在被强迫的可能。 “不过,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对我开口。”明月郡主慢悠悠道。 陆晋轻哂:“不会有那么一天。” 明月郡主不以为意, 她“啪”的一声, 将正在把玩的匕首轻拍在桌上, 施施然道:“我在宫里, 匕首也用不到, 送给你防身吧,权当是给你的生辰贺礼。我得回去了,太后醒来看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她目光悠远,似是望着前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她低语:“又要回去了……我已经很久没出宫了。上次还是你们家老夫人过寿的时候……” 她语气平静,隐隐有些怅然。陆晋眸光轻闪,一些旧事不期然浮上心头。他皱眉:“你如果不想待在宫里……” “我和你不一样。”明月郡主打断了他的话,眉目低垂,“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你的家在宫外。而我,我是没有家的。太后垂怜,收留我在身边。我大概是要陪太后一辈子的。” 这话说的酸楚,陆晋双眉紧蹙,沉声道:“太后接你进宫,是抚养你,不是拘禁你。你是敕封的明月郡主,上了玉碟、昭告天下。你不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如果想出宫嫁人……” 明月郡主神色古怪:“嫁人?嫁谁?你不是想要娶我吧?我可从来没有……” “不是!”陆晋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何来嫁娶之意? “那就好。”明月郡主站起身,“你我也都知道,咱们说是认识多年,可其实并不投契。所以,你的事情我不管,我的事情你也别问。我要回去了。”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话说到这份上,他再多说,就有些自讨没趣了:“我让人送你。” “不必。宫里的马车就在门外。”明月郡主缓步走至门口,忽的回头,“我上次在长宁侯府,见到了你的两个表妹,很不错。” 陆晋双目微敛,不想纠正她话里的错误,也就没有回答。 明月郡主匆匆忙忙离开陆宅,她视线在门口停靠的带有长宁侯府徽记的马车上停留了一瞬,才拎起裙裾,在宫女在搀扶下,坐上了宫里的马车,闭目养神。 回到皇宫后,太后小憩还未醒来。明月郡主坐在偏殿的镜前,神情怔忪。 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绯衣内监低头疾步而入,施礼之后,低声道:“郡主,查到了。” “哦?”明月郡主柳眉微挑,蓦地提起了精神,“你干爹办事,可真够慢的。”她看了一眼低眉顺目,默不作声的小内监,心想:比锦衣卫差远了。 而锦衣卫指挥使陆晋在她离开陆宅后,转身去找继妹嘉宜。 刚一看到她,他就唇角微勾,幽深的眸中漾起了极浅的笑意,连脚步也特意放轻了。 少女坐在桌边,半垂着头,双目紧闭。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浓密的睫羽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覆下一层阴影。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吸却均匀顺畅。 陆晋笑起来,眼中闪过兴味。这是困到要睡着了么?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韩嘉宜猛地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充满了茫然和迷茫。陆晋心头一跳,压下骤然生起的微妙情绪:“醒了?” 甫一睁眼,就看到大哥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韩嘉宜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坐在圈椅上。她立时站起,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大哥!” 陆晋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既然困,怎么不去歇着,坐在这里,不觉得不舒服么?” 韩嘉宜闻言抬眸,斜了他一眼,小声道:“不是大哥让我在这儿等你的么?” 她颇有些懊恼,这几日忙着修改书稿,晚上歇的迟,就指靠着午后休息一会儿养精神。她倒是想回去休息,可方才大哥叮嘱她不要乱动,她想着至少得正式打一声招呼再走,就坐在这里等。才一会儿的光景,竟然打盹了。 陆晋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扫而过:“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你先歇一会儿吧。竟能困成这样。” 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休息。 见他转身欲走,韩嘉宜猜测着是要让人给她收拾房间,她连忙阻止:“不用了,大哥,不用了。” 陆晋脚步微顿,转了头,黑眸盯着她:“听话。” 韩嘉宜思绪急转,她自然不可能在这边休息。何况这一打岔,她的困意消散了许多。她尽量笑得灿烂:“真的不用,我现在已经不困啦。”她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对了,大哥,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你。” 陆晋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眼神清澈,再无丝毫迷蒙,相信她确实是不困了。 他微一勾唇,回转身,缓缓在她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坐定,淡淡地道:“问吧。” 他记得他曾允了她,想了解什么就只管当面询问,也不知道她会问他什么。 韩嘉宜抬手给大哥斟了一杯茶,态度恭谨:“大哥,我看了那两本《宋师案》。我记得大哥说,那里面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自己看着也看不出好歹,就想问问大哥,真正的缉拿、刑讯、判决该是什么样的。” 她近日查了一些书籍资料,但所知终归有限。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中的诧异藏下:“你要问的,是这个?” 她这般恭谨,就为了问他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韩嘉宜点头,认真而恳切:“就是这个啊,还请大哥教我。”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那就拿过来啊。”陆显急道,“大哥平时又不看话本,他的意见怎么能当真?我觉得写的甚好,非常好。”他想了想,又道:“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妥,等再刊印时,再修改一遍不就是了?” 说起来,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应该也能卖不少。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韩嘉宜点头轻笑:“那就多谢娘啦。” 沈氏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跟我说什么谢?” 得了空,韩嘉宜同陈静云一起去附近寺庙。韩嘉宜不大相信鬼神,但是在佛门净地,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她默默祈祷,希望娘身体康健,事事无忧,也希望她自己也能顺顺利利。 末了,韩嘉宜又帮大哥陆晋求了个平安符。她心想,侯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用得着了。尽管对他那次的批评耿耿于怀,但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因为羊角灯和那几本律书注解,还有他让她直视自己的不足。他们两人来往不算多,她也希望他能平安吧。 户部尚书贪腐一事已经落下了帷幕,陆晋亲自带人抄了曹家,将曹练及其家眷收押,他照例向皇帝复命。 今年三十岁的广德帝郭昌宪一向看重这个外甥,待其回禀完后,含笑说道:“晋儿辛苦啦。” 陆晋躬身行礼:“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说苦。” 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头,皇帝笑问:“来,晋儿,跟舅舅说一声,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不敢讨赏。”陆晋垂眸,态度恭谨。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家舅舅也这般客气?”他按了按眉心,缓缓说道:“是了,朕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呢,说是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走,跟朕去福寿宫走一遭。” 陆晋黑眸沉了沉:“是。” 皇帝没有乘坐轿辇,他与陆晋慢悠悠行着。还未至福寿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向他们张望。 陆晋眸光一闪,脚步微顿。 皇帝冲身后的季安使一个眼色,季安大步上前询问,很快返回,小声道:“皇上,贵妃娘娘玉体欠安……” 72.相信 沈氏笑笑, 倒是完全放下心来。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许多事情,她还未提及,他就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他言下之意, 竟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嘉宜,她也松一口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 想来有不少话要说, 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 “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 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 长宁侯停顿了一下, 向韩嘉宜求证,“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 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 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 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 打一声招呼, 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 侯爷很好相处, 他都发话了, 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 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也不知他会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提起那件事。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轻轻摇一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萝卜是个好东西啊。”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过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高亮大声应道:“是!”他摩拳擦掌,越发笃定这个韩姑娘身份可疑,心说,你也不打听清楚,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大人只有一个兄弟,根本没有姊妹!大人说了看紧一点,那必须严加防范啊! 73.拥抱 “韩嘉, 睢阳人氏, 年十四……”那锦衣卫一边端详,一边抬头打量她,啧了一声, “年纪不大啊。” 听他语气平稳,韩嘉宜略略放心,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 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 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 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 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 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 对自己说, 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陆显与韩嘉宜一道离开练功房后,犹自兴奋:“梨花巷是一定要去的,大哥的私宅,我以前还没去过。”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心说:“我去过,我没进侯府之前就去过。”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提了。她只小声道:“你不是还得读书吗?” “晌午那会儿跟夫子告个假,出来个把时辰,不是什么大事。”陆显不甚在乎,“书天天都能读,大哥的生辰可一年只有一次。咱们可是兄妹,一家人,大哥难得邀请一次,岂能不去?不止我去,你也要去的。” 韩嘉宜略一思忖,心说也是,每日都待在侯府也没什么趣味,出去转转说不定还会有新的灵感。她点头:“好。” 她的院子就在附近,干脆在此与二哥作别。她随后去找了陈静云,提及大哥邀请一事。 陈静云毫不犹豫摇头:“我不去了。” 韩嘉宜想了想,小声问:“你很怕大哥?” “你不怕么?”陈静云反问,她不等韩嘉宜回答,自己啧啧两声,说起往事:“我第一回见大表哥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陆晋,尚且年少的他面无表情整治刁奴。那时梅夫人已经亡故,沈夫人还未进门。大表哥陆晋常住宫中,他偶然回府一趟,发现有刁奴暗地里欺负陆显。当即处置,毫不留情。 还是个小小孩童的陈静云原本以为这个表哥生的好看,肯定也好相处,没想到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尽管她后来知道大表哥那时的做法无可厚非,但她对陆晋的畏惧依然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加上之后陆晋又做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恶名昭彰,常与抄家杀人联系在一起。她对大表哥的畏惧就更深了。 韩嘉宜默然不语,她最开始也挺害怕大哥的,而且娘也提醒过她,莫招惹他。不过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她发觉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肯定不去了……”陈静云摆一摆手,“你和表哥去吧,我还在家里陪我娘。” 见静云态度甚是坚决,韩嘉宜没再多说什么,她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得知此事后,沈氏面露诧异之色:“世子让你和显儿去梨花巷的宅子赏花?” “是啊。”韩嘉宜不明白母亲为何这般反应,“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沈氏摇头,“只是有点意外。知道他在外边另有宅院,不过还没叫家里人去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既是让你们去,那就去吧,他拿你们当亲人,你们也别让他失望。自然一点,不要害怕。” 沈氏对这个继子的感觉有些复杂,她虽然名义上算是他的母亲,但是一没生他,二没养他。她对他,远不及对同是继子的陆显亲近。况且她能感觉到枕边人对长子的客气生疏,如此一来,她对陆晋就更客气了,一直秉承着“不干涉、不得罪”的原则,就那么淡淡地处着。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跟嘉宜关系还不错?她想,这或许也是好事。跟陆家父子相处和睦,嘉宜在这家里也能过得更舒坦。 母亲都这般说了,韩嘉宜更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十月初四有些冷,好在阳光灿烂,天气不错。韩嘉宜乘坐着母亲命人备好的马车前往梨花巷。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马车慢悠悠行驶着,于巳正时分到了陆宅门口。 韩嘉宜跳下马车,望着“陆宅”二字,她不由地想起上次来此地时的事情。 正要上前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锦衣卫走了出来。这人二十出头,圆脸微黑,眉眼爽利。 韩嘉宜一眼就认出了他:“高大哥!” 这不是上回带着她来梨花巷的锦衣卫高亮么? 高亮眼角微挑,暗暗打量眼前这姑娘。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貌清丽、衣饰华贵,她俏生生站在阳光下,莫名的眼熟。 他“啊呀”一声:“是你,韩嘉。” 他记得这个人,当时自称是老大的妹妹来着。后来如何了,他也没再打听。但她今天既然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多半是老大没有为难她。老大既然能放过她,那她八成是个良民。换言之,她那天可能没撒谎。 高亮思绪转的飞快,很快,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人,极有可能真是侯府的小姐!他再定睛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分明带着侯府的徽记,更证明她的身份。 他的心不由地一沉,暗暗回想了一番,自忖上次并没有不当之处,一颗心慢悠悠放回肚子。他试探着打招呼:“小姐有何贵干?” 韩嘉宜脸上的笑意敛去不见,她扯一扯嘴角:“我来找大哥。” “你大哥?”高亮咳了一声,慢吞吞道,“你大哥是哪一个?是不是……” 那一句“是不是我们老大”还未说完就被一阵马车骨碌碌的行驶声打断,更遑论他还未说出口的就上次事件的解释了。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两个打扮一致的人,一先一后跳下了马车。在看清他们的面容后,韩嘉宜不由地唇角轻扬,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她认得。居前的眉眼英俊,满面春风,正是二哥陆显。他身后的那个,容貌清雅,却是书坊的大东家。 那两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 韩嘉宜福一福身:“二哥。”她又抬眸看了一眼大东家,犹豫了一瞬:“郭大哥。” 她心想,这儿不是书坊,在这里叫大东家,似是不大妥当。上次在书坊,她记得二哥叫他“郭大”。 大东家乌黑好看的星眸闪过一抹惊诧,他点一点头:“嗯。” 高亮也匆忙抱拳行礼:“王爷,二少爷。” 他此时对这位姑娘的身份深信不疑了,这确实是侯府的小姐。而且,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位姑娘似乎跟平安郡王也关系匪浅?平安郡王是老大的表弟,这姑娘如果真是老大的妹妹,那他们也勉强算是亲戚。难怪他们认识。 他这一声“王爷”教韩嘉宜微微一怔,王爷? 二哥肯定不是,那个郭大东家莫非是王爷?二哥跟王爷一起开书坊?不过郭是国姓,如果真是王爷,好像也不稀奇,却不知道是哪一个王爷。 陆显满面笑容:“妹妹,你居然比我们到的还早一些。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啊?” 韩嘉宜指一指高亮,如实回答:“是要进去的,可他问我大哥是哪一个。” 高亮闻言,眼皮一跳。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怎么听着,有哪里不对劲儿呢? 陆显“哦”了一声,他看着高亮,笑嘻嘻道:“你问她大哥是谁,我来告诉你。她大哥就是我大哥。你要问我大哥是谁么?”他拍了拍郭大:“我大哥就是他表哥,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高亮心里怦怦直跳,胡乱说了一句:“请。” 他当然知道这位陆二公子是他们老大的亲弟弟。老大嘴上不说,但对这个弟弟一向看重。前段时间,陆二公子给他们老大送了两本话本子,老大捧着看得可认真了。 他心说,完了,这回大概得罪人了。 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生活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 长宁侯府人不多,内务由她母亲沈氏做主。沈氏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对她呵护有加,唯恐委屈了她。陆侯爷待人温和宽厚,每次见她总是笑呵呵的。老夫人常年礼佛,不大喜欢小辈们往跟前凑,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主子们对她尊重,下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她。他们直接称呼她为姑娘,仿佛她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 当然韩嘉宜自己也大方懂事,进退有度,教人挑不出错来。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74.转机 陈静云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会出什么题目。我昨夜捧着诗集看了好久呢。” 韩嘉宜不由地轻笑。 等马车赶到目的地时, 已经不算早了。两人先后下了马车,随早在门口等候的仆从入内。 侍从们训练有素,笑容可掬,邀请她们先到园中小坐。 十月的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站在园子里, 鲜妍明媚, 生机勃勃。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见了她, 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来。” 韩嘉宜拉着陈静云上前, 含笑唤一声:“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岁, 她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好事将近的她面色红润, 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着韩嘉宜与陈静云, 同众人介绍:“这是我表妹嘉宜和静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随着家中长辈去长宁侯府给侯府老夫人祝寿的,略略知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客客气气。 却也有不知道的, 悄声询问:“哪家的姑娘, 怎么从未见过?”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诉她。 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陈静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觉抓紧了韩嘉宜的手。她想, 嘉宜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韩嘉宜心中的紧张并不亚于她。 韩嘉宜也不想给娘脸上抹黑。她神情自然, 落落大方, 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也不避讳。她生的好看, 说话得体, 又有沈芳等人照拂, 一时间跟众人倒也相处融洽。 当然,东平公主所邀请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顾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对她有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公主的诗会上当众滋事。众人礼貌客气,甚至还有热情的姑娘主动与她们说起之前的数次诗会。 说了约莫一刻钟,有丫鬟来报,说是东平公主过来了,请她们入席。 韩嘉宜与陈静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说着话,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公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向公主行礼。 韩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的美貌妇人。她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三十来岁,相貌美丽,衣饰简单大方。这不是她第一次办诗会,同往常一样,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上来。待众人用过膳食以后,撤下盘碟。东平公主亲自出题限韵,规定了时间,要求众人各赋诗一首。 韩嘉宜见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咏物诗,顿觉轻松。她认真凝神思索一会儿,心里很快有了一首,工工整整誊写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头瞧一瞧陈静云,见其正低头疾书,甚是专注。 少时到了规定的时间,丫鬟们将诗作收上去,呈给了东平公主。接下来,公主府的丫鬟们会将这些诗作统一抄写,掩去姓名,交由专人评判,分出个优劣高低。 而在专人评判的间隙,这些贵女们则又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说笑玩乐。 陈静云悄声问韩嘉宜:“你写的怎么样?” 韩嘉宜想了想:“还好吧。不出挑,也不至于出丑。” 她听到那边几个姑娘兴致勃勃议论谁会夺魁以及公主会给什么样的彩头,她本人对此倒是不在意。如她所说,不出挑,不出丑就行了。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也是,你刚从睢阳来京城,如果第一次参加诗会,就压了旁人一头,那多招恨啊。” 韩嘉宜作势去掩她的嘴:“小声些吧,这话给人听见,也不怕人笑话。”她在写诗方面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陈静云连忙降低了声音:“也不知谁会夺魁。” 谁会夺魁呢?东平公主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此次她下帖子邀请了五十二个姑娘,前来赴约的有四十九个。 面对四十九首不带姓名的诗,东平公主及其门客们认真翻看,几经讨论后,终于敲定了名次。 东平公主循着这三首诗去看其各自的作者,她“咦”了一声,深感意外。 待门客们退下后,东平公主含笑对侄儿说道:“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你说的才女,连前三都不入呢,只能得个第五。” 平安郡王郭越诧异:“我不信,姑姑哄我呢。” “不是我哄你,只怕是陆二哄你。”东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好几个才子共同选定的,还能有假?” 她看着侄儿,神情温柔。这是她胞兄康王唯一的骨血。她与驸马成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就把这个侄子当成了亲儿子来对待。郭越今年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他无父无母,少不得她这做姑姑的多操操心。她寻思着,不拘侄儿看上谁,只要他中意,她豁出去脸面,也要帮侄儿把那姑娘娶了来。 不过郭越到了现在,似乎还没这方面的心思。倒是今日,他到这边玩儿,听她说起诗会,他似是来了兴致,问她:“姑姑,长宁侯府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来了?那姑娘可是个才女。” 东平公主第一次听到侄儿夸赞一个姑娘,细问之下,方知是长宁侯的继女,沈氏在睢阳时所生的女儿。 众贵女作诗之际,她留神细细打量了那个韩姑娘,见其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相貌美丽,比年轻时的沈氏犹胜几分,凝神写诗时,从容镇定,颇有书卷气息。她思忖着或许真如侄儿所说,是个大才女。 此刻见韩嘉宜前三不入,东平公主不禁怀疑侄儿话语的真实性了。——当然,她也不会疑心是郭越撒谎欺瞒她,只想着要么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陆显吹嘘自己的继妹,要么是郭越见过韩姑娘,对其有别样的心思。 在郭越看来,陆二的妹妹连《宋师案》这样的话本子都能写得,那肯定是个难得的才女。没道理前三不入。 东平公主翻出韩嘉宜的诗作,细细读了两遍,笑道:“虽前三不入,可好歹也是第五,算是不错了。”她瞧一眼正巴巴看着她的侄子,将手里的诗递给他:“你瞧瞧。” 郭越匆匆扫了一遍,轻声道:“我觉得甚好。” 即便不好,那也肯定是有意藏拙。毕竟那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啊。 东平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她抬眸看向陆晋,咬一咬牙:“我能见着娘,还得多谢大哥呢。” 这话究竟有几分真,陆晋无意细辨,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睨了她一眼,他继续道:“你们母女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氏不敢拦他,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陆晋点头离去,她才重又攥着女儿的手,往正房而去。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她悄声问:“嘉宜,这儿没有外人,你跟娘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爹对你好不好?你,你继母待你好不好?你这次进京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只喊了一声“娘”,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别哭,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白氏来找她,告诉她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诚然京城睢阳相距甚远,讯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只是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再把嘉宜的户籍迁过来,让其长住京城。只是此事多半还需要麻烦世子。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当初难产,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年纪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75.查明 陆晋点头以示知晓, 回眸对身后的少女道:“走吧。” “嗯。”韩嘉宜稳了稳心神, 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怕什么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个姑娘进府, 阿大还在感叹:了不得!世子竟然带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 过得一年半载,可能就有喜事。再过个两三年,小小少爷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韩嘉宜心里有事, 也没留意周遭景色, 只跟在陆晋身后, 行了十来步后,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绕过大厅,走进一个院落。 “夫人呢?”陆晋沉声问。 正房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俏丽的丫鬟, 她不敢直视世子,低眉敛目, 忙回答:“夫人在后院陪老夫人礼佛呢。” 得知母亲不在,韩嘉宜微微有些失望, 心头却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陆晋眼皮都没抬。 他说着等一等, 丫鬟雪竹却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面招待他们,一面给小丫鬟使一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 悄悄去后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长宁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礼佛, 不问外事, 丈夫温和体贴。她没有生育, 不过两个继子对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说,她在长宁侯府的日子还挺舒心。有时闲着无事,她会陪着婆婆礼一会儿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诉她,世子有事寻她,沈氏有些惊讶,随即想到,陆晋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同老夫人打过招呼,沈氏匆忙赶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声提醒:“夫人,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姑娘?”沈氏脚步微停,“什么姑娘?” 陆晋今年十九岁,按说早该定下亲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后教养了数年。宫里隐约透出信儿来,说是陆晋的婚事,不用他们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听闻陆晋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院子,沈氏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继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们背对着她,沈氏看不见那姑娘的面容,见其身形纤细袅娜,略一点头。她正欲开口,继子陆晋已然回身,冲她颔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轻声问:“这位是……”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转过头,明澈清丽的眸中泪光盈盈,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这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莫名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巴掌大的小脸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两痕水波。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勾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向那姑娘走近了几步。 韩嘉宜一颗心狂跳着,耳畔如耳鸣般嗡嗡直响。她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母亲的相貌和她模糊的印象中有些出入。可是在沈氏出现的一刹那,她脑海里模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她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娘……” 沈氏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个姑娘美目含泪,声音极低,可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句“娘。” 紧接着,她听见那姑娘轻声说:“娘,我是嘉宜。” 很轻很轻的声音,听在她耳内犹如晴空霹雳:“嘉……宜?” 韩嘉宜摊开手,露出手心里的蝉型玉佩:“这是娘给我的。娘离家的时候,跟我说,我要是想娘了,就去写字,一天写一张,娘很快就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有泪花闪烁:“我已经写了三千多张了。” 沈氏只扫了一眼玉佩,就认出是自己的旧物,再听得“写了三千多张”,瞬间泪如雨下。她一把将这姑娘揽在怀里:“嘉宜,你真是嘉宜!我这不是做梦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是做梦,娘,是我从睢阳来找你了。”韩嘉宜眼眶发热,感觉犹在梦中,她喃声道,“娘,我是嘉宜,我很想你……” “嘉宜,嘉宜……”沈氏紧紧抱着她,心中又酸又暖。这十年来,她又何尝不想女儿?她亲生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肉…… 沈氏心中有许多疑团,嘉宜在睢阳好好的,又怎会忽然到京城来?也没有提前托人带信?她往女儿身后看看,只看到了她那个面无表情的继子,却不见旁人。嘉宜是和谁一块儿来的?怎么不直接来找她,反而先找了陆晋? 见这母女二人相对而泣,陆晋紧抿着唇,眸色幽深。 韩嘉宜依偎在母亲怀里,片刻也不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但是她泪眼朦胧中瞥见了站在一旁的陆晋,心中一激灵,她抬起头,认真问道:“娘,你信我是嘉宜么?你还记得我身上哪里有明显的印记吗?” “什么?”沈氏握着女儿的手,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陆晋却隐约听猜到了她的意图。他长眉微皱,没有说话。 韩嘉宜认真而固执:“娘还记得我身上的印记在哪里吗?” 沈氏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说道:“你小时候娘不知道给你洗了多少次澡。你身上哪里有印记,娘又怎么会忘?” “在哪里?”韩嘉宜追问。 “你的右臂手肘处,就有颗红痣。” 韩嘉宜笑了,她小心擦拭了眼泪,将玉佩放进母亲手中,复又将母亲的手合上。 陆晋心念微动,低声道:“罢了,你……” 他话音未落,就见她将右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手臂。她右臂微屈,手肘那里,红痣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娘,你是说这个吗?”韩嘉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佯作无意瞥了陆晋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袖子。 陆晋垂眸盯着自己鞋面,并不看她。 沈氏只当女儿是为了打消自己的疑虑,颇觉心疼,再次将女儿揽入怀中,轻声道:“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你大哥还在这儿呢,也不怕他笑话。” 陆晋轻咳一声,他双眉紧锁,目光沉沉,手心却烫得厉害。 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他们三人一起进府,远远看见了陆晋。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76.告白 韩嘉宜心头一跳, 她越过大哥没有收回去的手, 看了一眼二哥,犹豫了一瞬后,恭恭敬敬将两本册子呈给了陆晋。反正大哥已经发现, 抵赖也没用了。 陆晋勾一勾唇, 接过来, 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 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 小声道:“其实, 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 打断她的话, 他微眯着眼,“陆显, 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 大哥,我没遮掩, 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 “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 哥这两本书是新的, 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 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陆晋拱了拱手:“郡主。” “太后用了午膳要歇一会儿,我就出来了。”明月郡主轻声道,“以前听说你在这边有宅子,今天第一次过来,感觉还不错。只是我这不速之客,大约不怎么受欢迎。” 陆晋垂眸:“郡主光临寒舍,岂有不欢迎之说?”他犹豫了一瞬,缓缓说道:“郡主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明月郡主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若是需要帮忙,可以找我。”陆晋微眯起眼。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愿为之。他们虽然不算亲厚,可到底是从小相识。如果她要他相助,他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然而明月郡主却摇了摇头:“你当我来做什么?我是来给你祝寿的。你说你帮我?”她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我是明月郡主,是太后最信任的人,连皇上都礼让我三分,我还真不知道需要陆大人帮我什么忙。” 陆晋黑眸沉了沉,没有说话。她既这么说,那么大约不存在被强迫的可能。 “不过,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对我开口。”明月郡主慢悠悠道。 陆晋轻哂:“不会有那么一天。” 明月郡主不以为意,她“啪”的一声,将正在把玩的匕首轻拍在桌上,施施然道:“我在宫里,匕首也用不到,送给你防身吧,权当是给你的生辰贺礼。我得回去了,太后醒来看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她目光悠远,似是望着前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她低语:“又要回去了……我已经很久没出宫了。上次还是你们家老夫人过寿的时候……” 她语气平静,隐隐有些怅然。陆晋眸光轻闪,一些旧事不期然浮上心头。他皱眉:“你如果不想待在宫里……” “我和你不一样。”明月郡主打断了他的话,眉目低垂,“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你的家在宫外。而我,我是没有家的。太后垂怜,收留我在身边。我大概是要陪太后一辈子的。” 这话说的酸楚,陆晋双眉紧蹙,沉声道:“太后接你进宫,是抚养你,不是拘禁你。你是敕封的明月郡主,上了玉碟、昭告天下。你不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如果想出宫嫁人……” 明月郡主神色古怪:“嫁人?嫁谁?你不是想要娶我吧?我可从来没有……” “不是!”陆晋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何来嫁娶之意? “那就好。”明月郡主站起身,“你我也都知道,咱们说是认识多年,可其实并不投契。所以,你的事情我不管,我的事情你也别问。我要回去了。”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话说到这份上,他再多说,就有些自讨没趣了:“我让人送你。” “不必。宫里的马车就在门外。”明月郡主缓步走至门口,忽的回头,“我上次在长宁侯府,见到了你的两个表妹,很不错。” 陆晋双目微敛,不想纠正她话里的错误,也就没有回答。 明月郡主匆匆忙忙离开陆宅,她视线在门口停靠的带有长宁侯府徽记的马车上停留了一瞬,才拎起裙裾,在宫女在搀扶下,坐上了宫里的马车,闭目养神。 回到皇宫后,太后小憩还未醒来。明月郡主坐在偏殿的镜前,神情怔忪。 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绯衣内监低头疾步而入,施礼之后,低声道:“郡主,查到了。” “哦?”明月郡主柳眉微挑,蓦地提起了精神,“你干爹办事,可真够慢的。”她看了一眼低眉顺目,默不作声的小内监,心想:比锦衣卫差远了。 而锦衣卫指挥使陆晋在她离开陆宅后,转身去找继妹嘉宜。 刚一看到她,他就唇角微勾,幽深的眸中漾起了极浅的笑意,连脚步也特意放轻了。 少女坐在桌边,半垂着头,双目紧闭。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浓密的睫羽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覆下一层阴影。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吸却均匀顺畅。 陆晋笑起来,眼中闪过兴味。这是困到要睡着了么?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韩嘉宜猛地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充满了茫然和迷茫。陆晋心头一跳,压下骤然生起的微妙情绪:“醒了?” 甫一睁眼,就看到大哥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韩嘉宜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坐在圈椅上。她立时站起,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大哥!” 陆晋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既然困,怎么不去歇着,坐在这里,不觉得不舒服么?” 韩嘉宜闻言抬眸,斜了他一眼,小声道:“不是大哥让我在这儿等你的么?” 她颇有些懊恼,这几日忙着修改书稿,晚上歇的迟,就指靠着午后休息一会儿养精神。她倒是想回去休息,可方才大哥叮嘱她不要乱动,她想着至少得正式打一声招呼再走,就坐在这里等。才一会儿的光景,竟然打盹了。 陆晋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扫而过:“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你先歇一会儿吧。竟能困成这样。” 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休息。 见他转身欲走,韩嘉宜猜测着是要让人给她收拾房间,她连忙阻止:“不用了,大哥,不用了。” 陆晋脚步微顿,转了头,黑眸盯着她:“听话。” 韩嘉宜思绪急转,她自然不可能在这边休息。何况这一打岔,她的困意消散了许多。她尽量笑得灿烂:“真的不用,我现在已经不困啦。”她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对了,大哥,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你。” 陆晋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眼神清澈,再无丝毫迷蒙,相信她确实是不困了。 他微一勾唇,回转身,缓缓在她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坐定,淡淡地道:“问吧。” 他记得他曾允了她,想了解什么就只管当面询问,也不知道她会问他什么。 韩嘉宜抬手给大哥斟了一杯茶,态度恭谨:“大哥,我看了那两本《宋师案》。我记得大哥说,那里面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自己看着也看不出好歹,就想问问大哥,真正的缉拿、刑讯、判决该是什么样的。” 她近日查了一些书籍资料,但所知终归有限。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中的诧异藏下:“你要问的,是这个?” 她这般恭谨,就为了问他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韩嘉宜点头,认真而恳切:“就是这个啊,还请大哥教我。” 陆晋胸口一窒,默然不语。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但是每每听人提起,还是不由地胸口酸涩。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轻咳一声,温声道:“起风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77.初吻 韩嘉宜自忖不好一直沉默, 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陆晋似是漫不经心问道:“你想找什么书?” “啊?”韩嘉宜一怔,下意识回答, “律书。” “律书?”陆晋脚步微顿,偏头看她,眸黑如玉,“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 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 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 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 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 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 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 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 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 大哥在锦衣卫当差, 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 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大东家好奇问道,“我恍惚听见你叫她妹妹,她就是你家那个小表妹?” 陆显警惕地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郭大,我跟你说,你可别打她主意。” 大东家愣了一下,轻嗤一声:“什么打主意?我就问一下而已。”他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以为我的事情,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认真而郑重。她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念头急转,总觉得事情不大简单。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比她耳力好,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收效甚微。 陆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轻咳一声:“你先别急着这些事,趁早离开这儿。” “哦。”韩嘉宜点头,她略一思忖,终是忍不住问,“大哥,刚才的事情……” 她心说,方才私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认识啊?怕那两人尴尬,也怕她尴尬,所以才会先带着她躲起来?而且,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78.添香 太后上了年岁, 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 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 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 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轻咳一声,温声道:“起风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 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 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 手持短棍,纵横腾挪, 一招一式, 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 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韩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陆显轻咳一声,说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还有表妹,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儿,你可别嫌弃。” 其实陆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陆显常在书院,未必能在兄长生辰当日回家,所以就决定提前将贺礼送出去。陆显自觉挺讲义气,就叫继妹嘉宜和表妹静云一起。 不过陈静云天生胆小,又一向畏惧陆晋。在她看来,与大表哥打交道的机会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说自己要照顾身体不适的梅姨妈,托嘉宜转赠。 因此,听说大哥陆晋回府,陆显就和嘉宜一块儿过来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给了两本书么?” “那不作数。”陆显说着打开木匣,一块黑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颇有些兴奋,“哥,你瞧,这是不是夜明珠?这儿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华满室。你把它缀在刀上,既威风又好看。” 这可是他从郭大那里得来的。 陆晋眼皮抬了抬:“嗯,不错,夜里去捉人的时候,火把都省了。人还没到,贼倒先跑了。” 韩嘉宜闻言,忍不住轻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哥——”陆显语塞。 “拿回去吧,上回那两本书就挺好的。”陆晋轻声道,“你还在书院读书,能有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我……”陆显不敢说出自己名下的产业,“哥,这不花钱。” 韩嘉宜咳嗽了一声,收敛了笑意,也跟着打开手上的木匣。紫红色的刀穗子摆成的“寿”字。 陆晋挑了挑眉:“这是什么?你做的?” “不不不,这是静云做的。”韩嘉宜不敢揽功,学着二哥的说辞,“是刀穗。大哥把它坠在刀鞘上,保准既威风又好看。” 她说着将刀穗子拿出来,轻轻一抖,一尺长的紫红色丝绦微微晃动。她偏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居然还有些期待。 陆晋轻嗤一声,眼中却漾起了浅浅的笑意:“你们都当那刀是什么?”今天从皇宫出来,他心里不大畅快,习了会儿武,郁气稍减。二弟与继妹又在这儿说了几句话,他的心情竟好转了许多。 韩嘉宜自认识他以来,很少见他笑,仅有的几次也是轻哂,似笑非笑。此时见他眸染笑意,灿若星子,她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回答:“就当刀啊……”她小声道:“我的跟他们的不一样。” 她把紫红色刀穗连同木匣子往二哥怀里一塞,自己自袖袋里取出一尊精致的玉貔貅并一个平安符。她清了清嗓子:“我娘说玉养人,这玉貔貅给大哥戴着。还有这平安符是我从寺庙里请的,能保佑大哥逢凶化吉。” “平安符留下,其他的都拿回去吧。”陆晋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平安符时,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和刀有关了。 韩嘉宜小声道:“大哥就算不喜欢,也别拒绝啊,二哥心里怪难受的。” 陆晋抬眸扫了她一眼,她似乎胆子比以前大了一些?他又看向眼巴巴看着他的二弟,轻“嗯”了一声:“那就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两人脸上立时就浮现出了笑容,分明是因为他的接受而欢喜。就这么开心?他轻唇角轻扬,心里忽然浮上一个念头:二弟和嘉宜,何时这般熟稔? “哥,那你忙,我们先回去啦。”陆显轻轻扯了扯嘉宜。 韩嘉宜其实有心想问一问,大哥上次说《宋师案》不少细节与事实不符,那么事实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会儿明显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只好“哦”了一声,带着不舍的情绪随二哥离去。 他们转身欲走,却听大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后天你们有没有空?” “什么?”韩嘉宜与陆显一起回头。 两人动作神情出奇地一致。 陆晋怔了一瞬,慢悠悠道:“我在梨花巷有个宅子,花开的不错。你们后天若是有空,可以一块儿去看看。” “好啊。”陆显忙不迭答应下来,兴奋极了。他当然知道大哥在外面有宅子,不过他还从没去过。 然而韩嘉宜听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梨花巷,她去过。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高亮的锦衣卫问她:“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听他语气平稳,韩嘉宜略略放心,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韩嘉宜点头,略略放心,对即将到来的诗会,也多了一些期待。 诗会的举办地点不在东平公主府,而是在郊外的庄子上,距离长宁侯府有一段距离。韩嘉宜和陈静云一起坐马车前去。 途中,陈静云笑道:“东平公主最爱风雅,也爱热闹。据说以前也办过茶会、赏花会。不过去参加诗会,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嘉宜,你在睢阳时,参加过诗会吗?” 韩嘉宜摇头:“没有,没有正式参加过诗会。” 不过,父亲还在世时,她曾见过父亲的诗会,也曾穿男装扮成仆童去看热闹,对诗会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陈静云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会出什么题目。我昨夜捧着诗集看了好久呢。” 韩嘉宜不由地轻笑。 等马车赶到目的地时,已经不算早了。两人先后下了马车,随早在门口等候的仆从入内。 侍从们训练有素,笑容可掬,邀请她们先到园中小坐。 十月的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站在园子里,鲜妍明媚,生机勃勃。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见了她,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来。” 韩嘉宜拉着陈静云上前,含笑唤一声:“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岁,她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好事将近的她面色红润,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着韩嘉宜与陈静云,同众人介绍:“这是我表妹嘉宜和静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随着家中长辈去长宁侯府给侯府老夫人祝寿的,略略知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客客气气。 却也有不知道的,悄声询问:“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诉她。 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陈静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觉抓紧了韩嘉宜的手。她想,嘉宜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韩嘉宜心中的紧张并不亚于她。 韩嘉宜也不想给娘脸上抹黑。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也不避讳。她生的好看,说话得体,又有沈芳等人照拂,一时间跟众人倒也相处融洽。 当然,东平公主所邀请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顾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对她有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公主的诗会上当众滋事。众人礼貌客气,甚至还有热情的姑娘主动与她们说起之前的数次诗会。 说了约莫一刻钟,有丫鬟来报,说是东平公主过来了,请她们入席。 韩嘉宜与陈静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说着话,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公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向公主行礼。 韩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的美貌妇人。她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三十来岁,相貌美丽,衣饰简单大方。这不是她第一次办诗会,同往常一样,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上来。待众人用过膳食以后,撤下盘碟。东平公主亲自出题限韵,规定了时间,要求众人各赋诗一首。 韩嘉宜见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咏物诗,顿觉轻松。她认真凝神思索一会儿,心里很快有了一首,工工整整誊写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头瞧一瞧陈静云,见其正低头疾书,甚是专注。 少时到了规定的时间,丫鬟们将诗作收上去,呈给了东平公主。接下来,公主府的丫鬟们会将这些诗作统一抄写,掩去姓名,交由专人评判,分出个优劣高低。 而在专人评判的间隙,这些贵女们则又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说笑玩乐。 陈静云悄声问韩嘉宜:“你写的怎么样?” 79.证据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 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 推开窗子, 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 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 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 皮肤白净, 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 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 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 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 或是一起说话解闷, 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 站起身, 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 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 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明月郡主?”韩嘉宜讶然。她在睢阳时听说过明月郡主。知道其父母双亡,被太后认成孙女,养在身边。 “是啊。”陈静云笑了,“那年老夫人过寿,郡主还来过咱们家呢。也不知大表哥怎么想的,他对郡主冷冷淡淡的……” 韩嘉宜随口道:“男人心,海底针。” 陈静云咯咯直笑:“男人心,海底针?你这话要是给……”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大,大……” 韩嘉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顺着陈静云的视线,转头看身后望去,只见假山侧,一道玄青色的身影站的笔直。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陆晋神色冷峻,不知道站了多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大,大哥……” 她来长宁侯府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过他一次。怎么偏巧他这会儿出现?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我和郡主并无婚姻之约。”陆晋目光幽深,扫了她一眼,“有什么想知道的,当面问我就是。不必向人打听。”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只喊了一声“娘”,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别哭,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白氏来找她,告诉她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诚然京城睢阳相距甚远,讯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只是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再把嘉宜的户籍迁过来,让其长住京城。只是此事多半还需要麻烦世子。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当初难产,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年纪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韩嘉宜记在心间,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轻叹一声,详细讲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处之道,又问起女儿在睢阳时的种种。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有丫鬟来报,说是侯爷过来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立时站起。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来岁,形貌和善:“听说大姑娘来了,这个就是么?姑娘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吧,也省得你挂念。”他冲沈氏笑了笑:“别说,和你还真有些像。” “侯爷这话说的,我亲生的女儿,又怎会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嘉宜,还不见过你陆伯伯。” 韩嘉宜匆忙福身行礼,心里微觉惊讶,这就是长宁侯么?怎么和陆晋长的一点都不像?他看着比他儿子和善多了。 见他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她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你不认得你要投奔的兄长?”陆晋淡淡地看着她。 韩嘉宜思绪转了几转,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闻名,从未见面,当然不认得,兄长莫怪。不过,兄长应该知道小妹吧?我母亲姓沈,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第三。我舅舅单名一个修字,我姓韩,从睢阳来。”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过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高亮大声应道:“是!”他摩拳擦掌,越发笃定这个韩姑娘身份可疑,心说,你也不打听清楚,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大人只有一个兄弟,根本没有姊妹!大人说了看紧一点,那必须严加防范啊! 韩嘉宜也有点懵,梨花巷是什么地方? 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随着高亮进了梨花巷后,在一处宅子前停下。韩嘉宜看着“陆宅”二字,寻思:就是陆家?陆晋已经相信了她的说辞?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见到娘亲了? 一想到即将看见她那阔别十年的生母,她期待而又不安。她四岁那年,娘亲就离开了家,也不知娘亲还认不认得她。她是不是应该换下身上的男装? 她一时心绪如潮,没注意到高亮斜睨了她一眼。 梨花巷陆宅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晋的一处私宅。陆晋偶尔会在此地留宿,高亮也时常来这里。此地的仆从对他并不陌生。他敲响门后,领着韩嘉宜入内。 80.寻找 途中, 陈静云笑道:“东平公主最爱风雅,也爱热闹。据说以前也办过茶会、赏花会。不过去参加诗会, 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嘉宜, 你在睢阳时, 参加过诗会吗?” 韩嘉宜摇头:“没有,没有正式参加过诗会。” 不过,父亲还在世时,她曾见过父亲的诗会, 也曾穿男装扮成仆童去看热闹,对诗会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陈静云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会出什么题目。我昨夜捧着诗集看了好久呢。” 韩嘉宜不由地轻笑。 等马车赶到目的地时,已经不算早了。两人先后下了马车, 随早在门口等候的仆从入内。 侍从们训练有素,笑容可掬,邀请她们先到园中小坐。 十月的天,阳光灿烂, 微风和煦。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站在园子里,鲜妍明媚, 生机勃勃。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见了她,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来。” 韩嘉宜拉着陈静云上前, 含笑唤一声:“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岁, 她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好事将近的她面色红润, 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着韩嘉宜与陈静云,同众人介绍:“这是我表妹嘉宜和静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随着家中长辈去长宁侯府给侯府老夫人祝寿的,略略知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客客气气。 却也有不知道的,悄声询问:“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诉她。 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陈静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觉抓紧了韩嘉宜的手。她想,嘉宜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韩嘉宜心中的紧张并不亚于她。 韩嘉宜也不想给娘脸上抹黑。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也不避讳。她生的好看,说话得体,又有沈芳等人照拂,一时间跟众人倒也相处融洽。 当然,东平公主所邀请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顾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对她有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公主的诗会上当众滋事。众人礼貌客气,甚至还有热情的姑娘主动与她们说起之前的数次诗会。 说了约莫一刻钟,有丫鬟来报,说是东平公主过来了,请她们入席。 韩嘉宜与陈静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说着话,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公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向公主行礼。 韩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的美貌妇人。她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三十来岁,相貌美丽,衣饰简单大方。这不是她第一次办诗会,同往常一样,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上来。待众人用过膳食以后,撤下盘碟。东平公主亲自出题限韵,规定了时间,要求众人各赋诗一首。 韩嘉宜见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咏物诗,顿觉轻松。她认真凝神思索一会儿,心里很快有了一首,工工整整誊写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头瞧一瞧陈静云,见其正低头疾书,甚是专注。 少时到了规定的时间,丫鬟们将诗作收上去,呈给了东平公主。接下来,公主府的丫鬟们会将这些诗作统一抄写,掩去姓名,交由专人评判,分出个优劣高低。 而在专人评判的间隙,这些贵女们则又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说笑玩乐。 陈静云悄声问韩嘉宜:“你写的怎么样?” 韩嘉宜想了想:“还好吧。不出挑,也不至于出丑。” 她听到那边几个姑娘兴致勃勃议论谁会夺魁以及公主会给什么样的彩头,她本人对此倒是不在意。如她所说,不出挑,不出丑就行了。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也是,你刚从睢阳来京城,如果第一次参加诗会,就压了旁人一头,那多招恨啊。” 韩嘉宜作势去掩她的嘴:“小声些吧,这话给人听见,也不怕人笑话。”她在写诗方面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陈静云连忙降低了声音:“也不知谁会夺魁。” 谁会夺魁呢?东平公主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此次她下帖子邀请了五十二个姑娘,前来赴约的有四十九个。 面对四十九首不带姓名的诗,东平公主及其门客们认真翻看,几经讨论后,终于敲定了名次。 东平公主循着这三首诗去看其各自的作者,她“咦”了一声,深感意外。 待门客们退下后,东平公主含笑对侄儿说道:“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你说的才女,连前三都不入呢,只能得个第五。” 平安郡王郭越诧异:“我不信,姑姑哄我呢。” “不是我哄你,只怕是陆二哄你。”东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好几个才子共同选定的,还能有假?” 她看着侄儿,神情温柔。这是她胞兄康王唯一的骨血。她与驸马成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就把这个侄子当成了亲儿子来对待。郭越今年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他无父无母,少不得她这做姑姑的多操操心。她寻思着,不拘侄儿看上谁,只要他中意,她豁出去脸面,也要帮侄儿把那姑娘娶了来。 不过郭越到了现在,似乎还没这方面的心思。倒是今日,他到这边玩儿,听她说起诗会,他似是来了兴致,问她:“姑姑,长宁侯府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来了?那姑娘可是个才女。” 东平公主第一次听到侄儿夸赞一个姑娘,细问之下,方知是长宁侯的继女,沈氏在睢阳时所生的女儿。 众贵女作诗之际,她留神细细打量了那个韩姑娘,见其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相貌美丽,比年轻时的沈氏犹胜几分,凝神写诗时,从容镇定,颇有书卷气息。她思忖着或许真如侄儿所说,是个大才女。 此刻见韩嘉宜前三不入,东平公主不禁怀疑侄儿话语的真实性了。——当然,她也不会疑心是郭越撒谎欺瞒她,只想着要么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陆显吹嘘自己的继妹,要么是郭越见过韩姑娘,对其有别样的心思。 在郭越看来,陆二的妹妹连《宋师案》这样的话本子都能写得,那肯定是个难得的才女。没道理前三不入。 东平公主翻出韩嘉宜的诗作,细细读了两遍,笑道:“虽前三不入,可好歹也是第五,算是不错了。”她瞧一眼正巴巴看着她的侄子,将手里的诗递给他:“你瞧瞧。” 郭越匆匆扫了一遍,轻声道:“我觉得甚好。” 即便不好,那也肯定是有意藏拙。毕竟那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啊。 东平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81.娶你 还未走进书坊, 韩嘉宜就看到了上次见过的掌柜。他正在门口张望,一眼瞧见她, 立时流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哎呦,姑娘, 你可来了, 可带了样稿?” 韩嘉宜轻轻点一点头,力求使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见多识广:“带了一些,你们家书坊能做主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掌柜连声说道,“我们书坊东家来了一个,另一个很快就要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 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 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 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 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 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 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 “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 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 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 “有两三年了。”陆显笑道,“当时我手上没多少钱,就拉了郭大一起。结果他银钱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长,他就成了大东家,我成了二东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台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经认定她是了,这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师案》这话本子兴起来,有一段时间了,嘉宜妹妹过了年也才十五啊。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来潮开书坊么?他心说,没错,果真是我妹妹。 韩嘉宜轻声道:“二哥开书坊,也莫忘了读书的事情。” “这我知道。”陆显忽然想起什么,认真严肃重申了一遍,“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啊。要是给大哥知道……”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不告诉大哥,可是我的事,你也别对旁人讲起。” “放心。”陆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就算咱们共同的秘密了。”他哈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亏我上次还要送你《宋师案》呢……” 他们两人在这边说话,听大东家“陆二”“陆二”地唤着,陆显匆匆结束谈话,同韩嘉宜一道大步过去。他神情罕见的认真:“郭大,这《宋师案》的事儿,交给我行吗?” 大东家愣了一愣,点头:“行啊,当然行。你快来,先看一看这样稿,你也猜一下,凶手到底是谁……” 陆显接过来,仔细瞧着,两人还分析了一阵,这才开始同韩嘉宜商谈。 他们对稿子都很满意,也愿意出高价买了刊印,甚至还希望可以长期合作。 两个东家都是告假才离开书院的,不好久留。而韩嘉宜也有静云在首饰店等她。大家谁都不磨蹭,商定以后,分别离去。 陆显想了又想,临走时不忘悄声对韩嘉宜说:“嘉宜妹妹,等我休沐回去,咱们再好好说道……” “陆二,走了!”大东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陆显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韩嘉宜走出书坊有一会儿了,又回头去看。她那天只是随便走进了一家书坊,没想到居然是二哥陆显与人一同开的。 初时她心中充满了被人窥破秘密的不安,后来想想,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二哥是她相熟之人,又沾亲带故,不至于欺瞒她。而且,这样一来,也给她免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二哥为了书坊的事情忽视学业,这一点可要不得。有了机会,得规劝一二。 韩嘉宜回到首饰店时,恰逢雪竹带了糕点回来,而陈静云还未挑选好心仪的首饰。 “嘉宜,你瞧这两个,哪一个好些?” 韩嘉宜笑了笑:“都好看,不过这个和你那身石榴红的衣裳更搭一些。” 陈静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它了。” 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皇帝也跟着大笑,旁边的宫女内监无不随着发出笑声。一时之间,福寿宫里充满了欢乐。 陆晋勾了勾唇,将视线转向了明月郡主。她安安静静坐着,脊背挺得直直的。 几人说笑一阵,太后又提起了陆晋的生辰:“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娘若是还在,该有多好。可惜她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陆晋胸口一窒,默然不语。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但是每每听人提起,还是不由地胸口酸涩。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轻咳一声,温声道:“起风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韩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陆显轻咳一声,说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还有表妹,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儿,你可别嫌弃。” 其实陆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陆显常在书院,未必能在兄长生辰当日回家,所以就决定提前将贺礼送出去。陆显自觉挺讲义气,就叫继妹嘉宜和表妹静云一起。 不过陈静云天生胆小,又一向畏惧陆晋。在她看来,与大表哥打交道的机会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说自己要照顾身体不适的梅姨妈,托嘉宜转赠。 因此,听说大哥陆晋回府,陆显就和嘉宜一块儿过来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给了两本书么?” “那不作数。”陆显说着打开木匣,一块黑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颇有些兴奋,“哥,你瞧,这是不是夜明珠?这儿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华满室。你把它缀在刀上,既威风又好看。” 这可是他从郭大那里得来的。 陆晋眼皮抬了抬:“嗯,不错,夜里去捉人的时候,火把都省了。人还没到,贼倒先跑了。” 韩嘉宜闻言,忍不住轻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82.提亲 高亮眼睛盯着手里的刀, 眼角的余光却在留神观察着她,见她有些失神, 他轻嗤一声,心说:就这胆量,也敢假装是大人的亲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吗?那你不用遗憾,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韩嘉宜脸上血色尽褪, 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她声音隐隐发颤:“什,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韩嘉宜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发觉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动, 高亮就会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她, 且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转。 威胁的意味这般明显, 韩嘉宜还怎敢轻举妄动?她欲哭无泪, 她只是做了个假路引而已啊。 过了好久, 她才努力稳住心神,暗暗思忖, 高亮大概是来看守她的, 真正决定她生死的恐怕还是陆晋。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她的那位兄长。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她也有相应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陆晋只要肯跟她好好谈一谈, 没道理真的把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点也不相信她,兴许直接就将她带到诏狱去了。如今她人在这里, 说明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没吃东西, 腹中空空, 此时越发饥饿。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听到高亮略带惊喜的声音:“大人!”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开视线。 来者正是陆晋。他进宫向皇帝复命后又去了趟诏狱。在已经用过刑的杨洪升那里再一次证实“韩嘉”并非其同党。处理完公事后,他才回了梨花巷陆宅。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底的讶然藏下。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小姑娘怎么瞧着不安了许多?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高亮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他按照大人的吩咐,看得很严。 陆晋只点一点头:“嗯,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吧。” ——这次缉拿杨洪升,高亮也出了不少的力。 “是!”高亮神情飞扬,施礼离去,他就说他看得很严,看来大人很满意。 此地没有第三人了,陆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韩嘉宜,神色淡淡:“你说,你是沈氏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呶,这里。”韩嘉宜向他伸出了手。 陆晋眸光轻闪,望向她白嫩的手心里躺着的一枚玉佩。 “我母亲闺名是玉蝉二字,这个蝉型的玉佩她戴了许多年。我四岁那年,父母分开。她走的那天清晨,给我梳了头,又把这个玉佩戴在我脖子里……”韩嘉宜声音很轻,有些若有若无的怅然。 她当时年岁小,很多细节并不大记得。只是后来曾听家中长辈讲起,那些画面像是生了根一般,印在她脑海深处。 面前的小姑娘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怀念,睫羽轻颤,水眸微闪。可惜陆晋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就凭一枚玉佩?” 他虽这么问,可心里又信了几分,沈氏的闺名他也是偶然才得知的,长宁侯府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她居然也知道。 “还凭我这个人。”韩嘉宜收回手,神情坦然,“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我,我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记,我娘最清楚不过了。” 陆晋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韩嘉宜有些急了:“我说的是真的。” 陆晋哂笑:“路引都能造假,怎知其他的就不是假的?” 韩嘉宜一噎,小声道:“我也不想用假路引啊,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真的路引……我,我没有真的路引了,才自己做了个假的。” 她心里冰凉一片,心说,完了完了。他不会怀疑她连身上的胎记都是假的吧? 忽听陆晋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见一个人。你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啊?”韩嘉宜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心中满是不可置信,然而却不由地欢喜起来。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她心想,只要能见娘就好了,娘肯定能认出她啊。 见她瞬间喜笑颜开,陆晋黑眸沉了沉,没再说话。 “我,我还有一件事……”韩嘉宜面露踌躇之色。 “嗯?”陆晋冷眸微眯。 “能不能借我一个地方,再给我半刻钟,让我去换一身衣裳?”韩嘉宜一脸恳求,“我包袱里就有,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我娘啊。” 母女重逢,她穿着男装,算怎么回事? 陆晋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唇角轻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很会顺杆爬啊。 韩嘉宜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了,见他神色转冷,她更是后悔不迭。 现在是讲条件的时候吗?!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见娘啊。 然而下一瞬,她却清楚地听到对方说“快一些。” 韩嘉宜漂浮在半空的心腾地落了地,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快,怎么不快? 在一个安静地偏房里,她栓上门,迅速换了衣衫,简单挽个发髻,也不施脂粉,匆忙将换下来的衣衫放入包裹中,走出房门。 陆晋虽然决定带她去见一见沈氏,但是对她并未完全放心。她在偏房换衣裳,他就在门外。想来她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听到响动,陆晋立时看了过去。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清丽,身形窈窕。她眼中笑意盈盈,冲他福了福身:“兄长。” 陆晋双目微敛:“别叫这么早。” 还没认呢,这就喊起来了。 韩嘉宜从善如流:“是,大人。” 只要不拿锦衣卫的十八种惩罚对付她,叫什么都行啊。 韩嘉宜心中几分紧张,几分期待,她坐在陆晋命人准备的马车里,手心紧紧攥着蝉型玉佩。娘一定还认得她。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过了约莫两炷香时候,马车就停了下来。 门房的阿大看见世子归来,喜出望外,正要上前行礼,却见一个美貌少女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阿大瞬间瞪大了眼睛: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府了! 见他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她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你不认得你要投奔的兄长?”陆晋淡淡地看着她。 韩嘉宜思绪转了几转,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闻名,从未见面,当然不认得,兄长莫怪。不过,兄长应该知道小妹吧?我母亲姓沈,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第三。我舅舅单名一个修字,我姓韩,从睢阳来。”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过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83.求助 她刚一张口, 陆晋就伸出两根手指又要来堵她的唇, 唬得她连忙以手掩唇, 胡乱点头又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开口说话的。 陆晋双目幽深,手指并未缩回, 而是将她的手拿了下来。 韩嘉宜瞪大眼睛。她手心被他翻开,冰凉的触感混合着痒麻之意,她身体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在她手里写字。 她屏住呼吸, 细细感觉,知道他写的是:“别出声, 别害怕。”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认真而郑重。她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她念头急转, 总觉得事情不大简单。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 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比她耳力好,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 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 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 像是在看他, 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收效甚微。 陆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轻咳一声:“你先别急着这些事,趁早离开这儿。” “哦。”韩嘉宜点头,她略一思忖,终是忍不住问,“大哥,刚才的事情……” 她心说,方才私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认识啊?怕那两人尴尬,也怕她尴尬,所以才会先带着她躲起来?而且,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陆晋皱眉,沉声道:“刚才什么事也没有,知道么?” “嗯。”韩嘉宜轻轻点头,也不反驳。她心想,她又不傻,撞见人私会这种事情,还会告诉旁人么?再说,侯府办寿宴,有人借机私会,说出去,长宁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你赶紧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陆晋转念一想,“算了,我送你回去。”现在这里没人,万一等会儿有人回转,看她眼下这形容,若是猜出一二,麻烦就大了。 韩嘉宜不敢拒绝他,她打量着他同样沾染了灰尘的衣裳,小声问:“那,大哥用不用也去换身衣裳?” 陆晋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不要怕。” “什么?”韩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人拎着肩头给拽了起来,然后双脚腾空,人已离地。 她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尝试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以后再也不想尝试了。她回想起在假山旁,大哥没把她踹进去,应该算很温柔了。 不过这比她走路要快很多。几个纵跃后,她就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微微有些发懵。 陆晋神色淡淡:“赶紧进去把衣裳换了,若有人问你为何更衣,就说不小心脏了衣裳。记住了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和大哥告辞,回房洗脸梳头,又重新换了衣裳。她心说还好雪竹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然她还不好解释身上是怎么回事。她都这么大人了,若是自称摔跤,那也太丢人一些。 只是对镜自照时,她发现她戴的琉璃耳坠缺了一只,她略一思忖,暗想多半是滚到假山里时掉的。等宾客们都走后,她得再去那里找一找。这是娘花了不少钱给她买的。她可没戴几天。 出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往西走不远,就是陆晋的练功房。 除了兵器、沙袋,自然也有陆晋平时穿的衣衫。他打了桶凉水,简单洗一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慢悠悠向外走去。 刚到前院,今日来府里拜寿兼凑热闹的高明高亮两兄弟就迎上来:“大人!” 这双胞胎生的一般模样,性格并不相仿。 高亮圆圆的脸皱成一团:“大人,你不是去找贵客吗?贵客都走了也没看见你回来。” 陆晋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是啊,大人,你去哪儿了?”高明也问,“怎么连衣裳都换了?” 虽然颜色相近,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先前那一身。 陆晋不紧不慢道:“歇的久了,觉得身上有些酸,就去练功房活动了一会儿筋骨。” 高明高亮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敬服。老大就是老大,就这么一会儿光景,还要去练练功夫。他们兄弟自愧不如。 陆晋略一沉吟:“贵客走了?” “走了呀。” 陆晋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那边韩嘉宜换好衣裳,又去了园子。迎面看见一身石榴红的陈静云,她微微一怔,对方却已笑起来。 陈静云推己及人,她压低声音,笑道:“这么巧,你也同我一样么?” 韩嘉宜只笑了笑。 陈静云寻思,她们可真有缘分。她心中对嘉宜更亲近了几分,悄声道:“我娘说,人处得久了,这日子也会接近。” “……我娘没跟我说过。” 愣了一愣,陈静云轻笑出声:“嘉宜,你真好玩儿。” 两人一起入席,戏已唱了大半儿。韩嘉宜悄悄环顾四周,见离席告退的人一把手数不过来,她和静云中途离去,无人生疑。她也不知道“宝儿”是哪一个。——当然,这跟她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今日老夫人的寿宴,总体顺利,虽有皇帝的突然来访,但并未出任何纰漏,沈氏对此心里还算满意,总算没辜负了她之前的辛劳。她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的女儿嘉宜在寿宴结束后,去了一趟园子。 韩嘉宜在假山附近转了转,没发现遗失的琉璃耳坠,不知是掉进了假山里面,还是被谁给捡走了。雪竹就跟她在身后,她也不能再钻一次假山,更不能命旁人进去。——否则,她曾钻假山一事,可不就被别人知道了么? 她先暂且放下此事,专心整理《宋师案》的第三部。老夫人寿宴后的第四天,就是她和书坊掌柜约定的日子。 韩嘉宜也不好直接说去书坊,只说自己想去首饰店看看,想看着给沈家表姐添件首饰。 当然这话也不是作假,她前段日子曾陪着母亲去沈家拜访舅舅舅妈。舅舅家里有个比她大了三岁的表姐沈芳。沈家表姐今年年底出阁,她作为表妹,以前几乎断了联系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又认了亲,她也该给表姐一些添箱礼。 沈氏点头应允:“行啊,只是娘今天还有点事,让静云陪你去?看看京城近来兴什么首饰,你们一人一套。姑娘大了,是该多些首饰。” 陈静云对于能出门一事,非常欢喜。她特意打扮一新,和嘉宜一起坐马车出行。 还是上次那家首饰店,韩嘉宜很快挑好了首饰,她小声跟还在犹豫的静云商量:“你在这儿慢慢挑,我去那边书坊看看。” “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陈静云依依不舍放下一对碧莹莹的玉镯。 韩嘉宜笑吟吟直摆手:“没事,你慢慢挑,我带着雪竹去就行。” 然而,她一出首饰店,就打发雪竹去买糕点,她独自一人快步去了那家书坊。 如果不是跟陆晋勉强沾亲,她肯定不敢跟他有什么牵扯。 回想起那些传言,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不由一阵惊慌。 高亮眼睛盯着手里的刀,眼角的余光却在留神观察着她,见她有些失神,他轻嗤一声,心说:就这胆量,也敢假装是大人的亲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吗?那你不用遗憾,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韩嘉宜脸上血色尽褪,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她声音隐隐发颤:“什,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韩嘉宜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发觉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动,高亮就会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她,且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转。 威胁的意味这般明显,韩嘉宜还怎敢轻举妄动?她欲哭无泪,她只是做了个假路引而已啊。 过了好久,她才努力稳住心神,暗暗思忖,高亮大概是来看守她的,真正决定她生死的恐怕还是陆晋。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她的那位兄长。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她也有相应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陆晋只要肯跟她好好谈一谈,没道理真的把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点也不相信她,兴许直接就将她带到诏狱去了。如今她人在这里,说明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没吃东西,腹中空空,此时越发饥饿。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听到高亮略带惊喜的声音:“大人!”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开视线。 来者正是陆晋。他进宫向皇帝复命后又去了趟诏狱。在已经用过刑的杨洪升那里再一次证实“韩嘉”并非其同党。处理完公事后,他才回了梨花巷陆宅。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底的讶然藏下。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小姑娘怎么瞧着不安了许多?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高亮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他按照大人的吩咐,看得很严。 陆晋只点一点头:“嗯,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吧。” ——这次缉拿杨洪升,高亮也出了不少的力。 “是!”高亮神情飞扬,施礼离去,他就说他看得很严,看来大人很满意。 此地没有第三人了,陆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韩嘉宜,神色淡淡:“你说,你是沈氏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呶,这里。”韩嘉宜向他伸出了手。 陆晋眸光轻闪,望向她白嫩的手心里躺着的一枚玉佩。 “我母亲闺名是玉蝉二字,这个蝉型的玉佩她戴了许多年。我四岁那年,父母分开。她走的那天清晨,给我梳了头,又把这个玉佩戴在我脖子里……”韩嘉宜声音很轻,有些若有若无的怅然。 84.怀疑 高亮眼睛盯着手里的刀, 眼角的余光却在留神观察着她, 见她有些失神,他轻嗤一声, 心说:就这胆量,也敢假装是大人的亲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吗?那你不用遗憾,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韩嘉宜脸上血色尽褪,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她声音隐隐发颤:“什,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韩嘉宜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发觉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动, 高亮就会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她,且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转。 威胁的意味这般明显,韩嘉宜还怎敢轻举妄动?她欲哭无泪,她只是做了个假路引而已啊。 过了好久,她才努力稳住心神,暗暗思忖,高亮大概是来看守她的,真正决定她生死的恐怕还是陆晋。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她的那位兄长。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她也有相应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陆晋只要肯跟她好好谈一谈,没道理真的把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点也不相信她, 兴许直接就将她带到诏狱去了。如今她人在这里,说明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没吃东西, 腹中空空, 此时越发饥饿。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听到高亮略带惊喜的声音:“大人!”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开视线。 来者正是陆晋。他进宫向皇帝复命后又去了趟诏狱。在已经用过刑的杨洪升那里再一次证实“韩嘉”并非其同党。处理完公事后,他才回了梨花巷陆宅。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底的讶然藏下。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小姑娘怎么瞧着不安了许多?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高亮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他按照大人的吩咐,看得很严。 陆晋只点一点头:“嗯,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吧。” ——这次缉拿杨洪升,高亮也出了不少的力。 “是!”高亮神情飞扬,施礼离去,他就说他看得很严,看来大人很满意。 此地没有第三人了,陆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韩嘉宜,神色淡淡:“你说,你是沈氏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呶,这里。”韩嘉宜向他伸出了手。 陆晋眸光轻闪,望向她白嫩的手心里躺着的一枚玉佩。 “我母亲闺名是玉蝉二字,这个蝉型的玉佩她戴了许多年。我四岁那年,父母分开。她走的那天清晨,给我梳了头,又把这个玉佩戴在我脖子里……”韩嘉宜声音很轻,有些若有若无的怅然。 她当时年岁小,很多细节并不大记得。只是后来曾听家中长辈讲起,那些画面像是生了根一般,印在她脑海深处。 面前的小姑娘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怀念,睫羽轻颤,水眸微闪。可惜陆晋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就凭一枚玉佩?” 他虽这么问,可心里又信了几分,沈氏的闺名他也是偶然才得知的,长宁侯府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她居然也知道。 “还凭我这个人。”韩嘉宜收回手,神情坦然,“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我,我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记,我娘最清楚不过了。” 陆晋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韩嘉宜有些急了:“我说的是真的。” 陆晋哂笑:“路引都能造假,怎知其他的就不是假的?” 韩嘉宜一噎,小声道:“我也不想用假路引啊,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真的路引……我,我没有真的路引了,才自己做了个假的。” 她心里冰凉一片,心说,完了完了。他不会怀疑她连身上的胎记都是假的吧? 忽听陆晋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见一个人。你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啊?”韩嘉宜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心中满是不可置信,然而却不由地欢喜起来。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她心想,只要能见娘就好了,娘肯定能认出她啊。 见她瞬间喜笑颜开,陆晋黑眸沉了沉,没再说话。 “我,我还有一件事……”韩嘉宜面露踌躇之色。 “嗯?”陆晋冷眸微眯。 “能不能借我一个地方,再给我半刻钟,让我去换一身衣裳?”韩嘉宜一脸恳求,“我包袱里就有,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我娘啊。” 母女重逢,她穿着男装,算怎么回事? 陆晋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唇角轻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很会顺杆爬啊。 韩嘉宜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了,见他神色转冷,她更是后悔不迭。 现在是讲条件的时候吗?!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见娘啊。 然而下一瞬,她却清楚地听到对方说“快一些。” 韩嘉宜漂浮在半空的心腾地落了地,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快,怎么不快? 在一个安静地偏房里,她栓上门,迅速换了衣衫,简单挽个发髻,也不施脂粉,匆忙将换下来的衣衫放入包裹中,走出房门。 陆晋虽然决定带她去见一见沈氏,但是对她并未完全放心。她在偏房换衣裳,他就在门外。想来她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听到响动,陆晋立时看了过去。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清丽,身形窈窕。她眼中笑意盈盈,冲他福了福身:“兄长。” 陆晋双目微敛:“别叫这么早。” 还没认呢,这就喊起来了。 韩嘉宜从善如流:“是,大人。” 只要不拿锦衣卫的十八种惩罚对付她,叫什么都行啊。 韩嘉宜心中几分紧张,几分期待,她坐在陆晋命人准备的马车里,手心紧紧攥着蝉型玉佩。娘一定还认得她。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过了约莫两炷香时候,马车就停了下来。 门房的阿大看见世子归来,喜出望外,正要上前行礼,却见一个美貌少女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阿大瞬间瞪大了眼睛: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府了!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85.救人 几人说笑一阵,太后又提起了陆晋的生辰:“转眼都这么大了, 你娘若是还在, 该有多好。可惜她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陆晋胸口一窒, 默然不语。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 但是每每听人提起,还是不由地胸口酸涩。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 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 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 轻咳一声, 温声道:“起风了, 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 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 他不说, 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 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韩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陆显轻咳一声,说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还有表妹,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儿,你可别嫌弃。” 其实陆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陆显常在书院,未必能在兄长生辰当日回家,所以就决定提前将贺礼送出去。陆显自觉挺讲义气,就叫继妹嘉宜和表妹静云一起。 不过陈静云天生胆小,又一向畏惧陆晋。在她看来,与大表哥打交道的机会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说自己要照顾身体不适的梅姨妈,托嘉宜转赠。 因此,听说大哥陆晋回府,陆显就和嘉宜一块儿过来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给了两本书么?” “那不作数。”陆显说着打开木匣,一块黑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颇有些兴奋,“哥,你瞧,这是不是夜明珠?这儿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华满室。你把它缀在刀上,既威风又好看。” 这可是他从郭大那里得来的。 陆晋眼皮抬了抬:“嗯,不错,夜里去捉人的时候,火把都省了。人还没到,贼倒先跑了。” 韩嘉宜闻言,忍不住轻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哥——”陆显语塞。 “拿回去吧,上回那两本书就挺好的。”陆晋轻声道,“你还在书院读书,能有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我……”陆显不敢说出自己名下的产业,“哥,这不花钱。” 韩嘉宜咳嗽了一声,收敛了笑意,也跟着打开手上的木匣。紫红色的刀穗子摆成的“寿”字。 陆晋挑了挑眉:“这是什么?你做的?” “不不不,这是静云做的。”韩嘉宜不敢揽功,学着二哥的说辞,“是刀穗。大哥把它坠在刀鞘上,保准既威风又好看。” 她说着将刀穗子拿出来,轻轻一抖,一尺长的紫红色丝绦微微晃动。她偏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居然还有些期待。 陆晋轻嗤一声,眼中却漾起了浅浅的笑意:“你们都当那刀是什么?”今天从皇宫出来,他心里不大畅快,习了会儿武,郁气稍减。二弟与继妹又在这儿说了几句话,他的心情竟好转了许多。 韩嘉宜自认识他以来,很少见他笑,仅有的几次也是轻哂,似笑非笑。此时见他眸染笑意,灿若星子,她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回答:“就当刀啊……”她小声道:“我的跟他们的不一样。” 她把紫红色刀穗连同木匣子往二哥怀里一塞,自己自袖袋里取出一尊精致的玉貔貅并一个平安符。她清了清嗓子:“我娘说玉养人,这玉貔貅给大哥戴着。还有这平安符是我从寺庙里请的,能保佑大哥逢凶化吉。” “平安符留下,其他的都拿回去吧。”陆晋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平安符时,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和刀有关了。 韩嘉宜小声道:“大哥就算不喜欢,也别拒绝啊,二哥心里怪难受的。” 陆晋抬眸扫了她一眼,她似乎胆子比以前大了一些?他又看向眼巴巴看着他的二弟,轻“嗯”了一声:“那就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两人脸上立时就浮现出了笑容,分明是因为他的接受而欢喜。就这么开心?他轻唇角轻扬,心里忽然浮上一个念头:二弟和嘉宜,何时这般熟稔? “哥,那你忙,我们先回去啦。”陆显轻轻扯了扯嘉宜。 韩嘉宜其实有心想问一问,大哥上次说《宋师案》不少细节与事实不符,那么事实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会儿明显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只好“哦”了一声,带着不舍的情绪随二哥离去。 他们转身欲走,却听大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后天你们有没有空?” “什么?”韩嘉宜与陆显一起回头。 两人动作神情出奇地一致。 陆晋怔了一瞬,慢悠悠道:“我在梨花巷有个宅子,花开的不错。你们后天若是有空,可以一块儿去看看。” “好啊。”陆显忙不迭答应下来,兴奋极了。他当然知道大哥在外面有宅子,不过他还从没去过。 然而韩嘉宜听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梨花巷,她去过。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高亮的锦衣卫问她:“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86.信件 “大, 大表哥……”陈静云回过神来。她从小就怕这位大表哥,今天又被发现背后说他。她一着急,差点掉泪,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嗯。”陆晋神色倒还温和,“身体不好,就回去歇着。” “是。”陈静云如遭大赦,暗舒一口气,她福了福身,匆忙离去。 韩嘉宜定了定神,心想自己或许也能打个招呼后离开。她试图冲大哥笑一笑。然而刚扬起唇, 就听到他说:“你, 跟我过来。”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 陆晋转身,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 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 她轻声道:“大哥, 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 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 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 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轻轻摇一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萝卜是个好东西啊。”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87.归程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 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 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 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 行了, 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瞧了一眼, 迅速收回了视线, 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 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 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 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 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 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 继续整理书稿, 只等着二哥休沐时, 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问侯爷和夫人?这是让他们过目?阿大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在的,在的。”很快,他又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出去。他们都在家。” 陆晋点头以示知晓,回眸对身后的少女道:“走吧。” “嗯。”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怕什么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个姑娘进府,阿大还在感叹:了不得!世子竟然带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过得一年半载,可能就有喜事。再过个两三年,小小少爷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韩嘉宜心里有事,也没留意周遭景色,只跟在陆晋身后,行了十来步后,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绕过大厅,走进一个院落。 “夫人呢?”陆晋沉声问。 正房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俏丽的丫鬟,她不敢直视世子,低眉敛目,忙回答:“夫人在后院陪老夫人礼佛呢。” 得知母亲不在,韩嘉宜微微有些失望,心头却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陆晋眼皮都没抬。 他说着等一等,丫鬟雪竹却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面招待他们,一面给小丫鬟使一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悄悄去后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长宁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礼佛,不问外事,丈夫温和体贴。她没有生育,不过两个继子对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说,她在长宁侯府的日子还挺舒心。有时闲着无事,她会陪着婆婆礼一会儿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诉她,世子有事寻她,沈氏有些惊讶,随即想到,陆晋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同老夫人打过招呼,沈氏匆忙赶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声提醒:“夫人,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姑娘?”沈氏脚步微停,“什么姑娘?” 陆晋今年十九岁,按说早该定下亲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后教养了数年。宫里隐约透出信儿来,说是陆晋的婚事,不用他们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听闻陆晋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院子,沈氏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继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们背对着她,沈氏看不见那姑娘的面容,见其身形纤细袅娜,略一点头。她正欲开口,继子陆晋已然回身,冲她颔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轻声问:“这位是……”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转过头,明澈清丽的眸中泪光盈盈,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88.回京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 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 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 “行了, 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瞧了一眼, 迅速收回了视线, 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 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 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 自祖母寿宴后, 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 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 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 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 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也不知他会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提起那件事。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轻轻摇一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萝卜是个好东西啊。”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89.娶亲 沈氏不敢拦他, 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陆晋点头离去,她才重又攥着女儿的手, 往正房而去。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 她悄声问:“嘉宜, 这儿没有外人, 你跟娘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爹对你好不好?你,你继母待你好不好?你这次进京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 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只喊了一声“娘”, 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 别哭, 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 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 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 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 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 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 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 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白氏来找她,告诉她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诚然京城睢阳相距甚远,讯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只是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再把嘉宜的户籍迁过来,让其长住京城。只是此事多半还需要麻烦世子。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当初难产,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年纪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韩嘉宜记在心间,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轻叹一声,详细讲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处之道,又问起女儿在睢阳时的种种。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有丫鬟来报,说是侯爷过来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立时站起。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来岁,形貌和善:“听说大姑娘来了,这个就是么?姑娘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吧,也省得你挂念。”他冲沈氏笑了笑:“别说,和你还真有些像。” “侯爷这话说的,我亲生的女儿,又怎会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嘉宜,还不见过你陆伯伯。” 韩嘉宜匆忙福身行礼,心里微觉惊讶,这就是长宁侯么?怎么和陆晋长的一点都不像?他看着比他儿子和善多了。 “啊?”韩嘉宜一怔,下意识回答,“律书。” “律书?”陆晋脚步微顿,偏头看她,眸黑如玉,“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90.死了 “什么?”陆晋接过来, 匆匆浏览, 神情不知不觉凝重起来,“小北,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 罗北叹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还得从表小姐说起。” 陆晋皱眉。表小姐?静云?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他目光微凝:“说。” 他正想问问罗北, 静云找到了没有。 罗北理了理思绪, 将他如何发现陈静云, 如何假扮季安带陈静云出来,如何阴差阳错得了这信一点一点告诉老大, 毫无隐瞒。末了又道:“这些天我原本想再打探一些的, 不过他们提高了警惕, 而且一直找人,我没打听出别的来。老大,你说有用吗?” 听到静云的事情,陆晋惊讶异常。再听到罗北最后问的问题, 他轻声道:“怎么会没用?当然有用。” 配合他从瑞王那儿得来的,效果会更好。 罗北松了一口气:“有用就好。”他这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停顿了一下, 他又问:“老大, 你们这次去晋城凶险么?” 虽然救出了陈姑娘,可他没能在晋城的事情中出力,这一点不免让人遗憾。 陆晋勾了勾唇:“还好。”再凶险, 都已经结束了。“我去见一见瑞王。” 瑞王的爵位还未被剥去。年近半百的人经了打击, 又一路被困在囚车中奔波, 保养得宜的面庞看起来比先时老了不少。 人在诏狱, 面对确凿证据,他依然不肯在罪状上签字画押。 听到脚步声,瑞王抬眸,看向陆晋,哑声道:“别白费心思了。我不会认的。” 陆晋摇头:“证据确凿,你认不认区别还真不大。”他静默了一瞬:“何况又添了新证据。” 把瑞王暂且关押在诏狱,是为了让其招认,更是防着他寻死或是被同党救走。 谋逆大案,最终还是要皇帝定夺的。 不过有瑞王府搜到的龙袍以及私铸的铜钱甲械及其他人证物证,瑞王谋逆一事,基本可以说再无反转的可能。 皇帝从陆晋手里接过了证据和瑞王,他要亲自审理此案。 说是审理,其实主要是审核辨别证据的真伪。这次查出与此案相关的不少人,甚至包括被皇帝视为心腹的季安。皇帝惊怒交加。 虽然早知道季安有私心,他也确实对季安生疑。但是真正看到季安勾结瑞王、试图协助瑞王谋逆的证据,他仍是不受控制地怒火高涨。被背叛的愤恨、心痛、以及不敢置信……种种情绪交织,让他脑海一片空白。他猛然站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他手扶了一下桌子,才勉强站定:“季安呢?” 小太监战战兢兢:“回皇上,季公公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去!去!派几个禁军,去把季安给朕绑来。”皇帝努力压住心头的怒气,“朕立刻要见到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季安碎尸万段都不能解他心头之恨。以前有多信任,现在他就有多失望。他能容忍季安贪,但不能容忍季安反,还想联合旁人除掉他。 如果一开始,季安来到他身边就是阴谋,那么这二十年的信任又算什么? 季安在宫外的府邸,早被人盯上了。 罗北等人奉命乔装打扮就在季府外,防止其逃走,只等上面有命令就直接动手。 这一天,罗北等了很久了。 但是,季府的大火却比皇帝的命令到的更早。 看到升腾的烟以及冲天的火光,罗北意识到不对,他叫声不好,率领属下就往季府冲。 火是从柴房燃起来的。布满干柴的柴房又浇了一层密密的油。点燃之后,势不可挡。偏生柴房的门却是铜制的,紧紧锁着,一时无法闯入。 季府的下人惶恐不安:“主子在里面啊!主子在里面!” 罗北心里一沉,忙招呼众人救火。 待众人扑灭火后,柴房里的干柴已经烧成灰烬。人们在灰烬中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阖府上下,并无其他伤亡,唯独缺了一个季公公。 罗北心中懊恼之极,暗恨自己大意,只防着季安逃脱,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寻死,还真是便宜他了。 大火还未熄灭时,皇帝派来的人就赶到了此处。相比于罗北,负责此事的禁军头目张平倒很平静。他上前查探后,摇了摇头:“这人是个太监!这边还有烧红的腰牌,应该就是季安没错了。应该是畏罪自杀。”他随手指了一个人:“来,你看着尸体。”又吩咐其他人:“你们几个,随我到别的地方看看。” 不能带尸体回去交差,更不能空手而归。 张平回宫复命时,小心翼翼说了季安纵火自焚一事,他神情凝重:“臣赶到的时候。柴房的大火已经烧起来了。柴房的门锁着,里面堆满了干柴,干柴上还浇了油……” “所以说,他死了?”皇帝面色阴沉,声音也冷冷的,听不出喜怒。 张平双膝跪倒在地:“皇上恕罪,臣无能。” 皇帝双目微敛,遮住目中种种情绪,胸膛却剧烈起伏:死了?就这么死了? 张平大着胆子继续禀道:“不过,臣在书房发现了这个,请皇上过目。”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呈给皇帝。 刚看到信封上的“皇上亲启”四个字,皇帝的心就被狠狠撞了一下。这是季安的字,他认得。宫中内监很少有识字的,季安是个例外。季安的字还是伺候他读书时学会的。 皇帝心说:朕要看看,你还有脸给朕写什么! “刺啦”一声,他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匆匆浏览。然而越看越惊,心里像是被石块所堵,闷闷的、沉沉的。 季安在信中自称他一开始确实是瑞王的人,作为一枚暗棋被埋在皇帝身边。但是皇帝对他太好了,好到他无法听从瑞王的话对皇帝下手。可是他的把柄被瑞王握在手里,他又不敢揭发瑞王,只能虚与委蛇,暗暗提醒,希望皇上早点发现异常,铲除隐患。甚至当初指证陆晋勾结瑞王,一是因为陆晋不可信,二是为了让皇帝提防瑞王。如今皇帝终于拿到瑞王罪证,可以扳倒瑞王。而他也没脸再活在世上…… 看到那句“皇上,季安来生再伺候你”时,皇帝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满腔的愤怒被失落与心痛所取代。 皇帝合了合眼,良久之后,才再次睁开眼睛去看季安详细写给他的瑞王在京势力以及与瑞王有牵扯的官员。 其中大半部分都与皇帝已知道的相符。 先前皇帝想到季安怒不可遏,此时得知人已经死了,还看到了其临终前的内心独白书信,他反倒痛苦不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道:“好好葬了吧。” 季府大火的事情,陆晋是从罗北那里知道的。 这两天,陆晋配合着皇帝整理瑞王谋逆罪证,忙碌异常,两天都没合眼。听到季安的死讯,他愣了一下:“畏罪自杀?确定是他吗?” “仵作验过尸,是个太监,身形年纪都对的上。”罗北面带惭色,“我们的人看着他进的门,几个出口都堵着,确实没再找到他。”他抱了抱拳:“是属下大意了,没想到他会自杀。” 陆晋微一沉吟,摆了摆手:“这也不能怪你。真想死的话,谁也拦不住。”他皱了眉:“季安勾结瑞王,按律难逃一死。只是自杀,还面目模糊……”他摇了摇头,心说,没亲眼看见,到底不能完全确定死者的身份。 “唉……”罗北叹了口气。他心想,季安死了,虽然便宜一些,但是对陈姑娘是好事啊。陈姑娘可以不用害怕了。 季府大火的当晚,陈静云就知道了这件事。 陆显从书院归来,途经季府,远远看到那边人们指点议论。他打探后才知道原来季安勾结瑞王事发,已经纵火自杀了。 这对陆显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原本就因为大哥回来而开心,再得知季安已死,更加欢喜。回府后,他直接就去见了表妹陈静云,将这件事告诉她:“你不必怕了,那季安已经死了。” “死,死了?”陈静云瞬间变了脸色,“怎么死的?” 她这些天不敢去回想那几个月的事情,但是人很难控制自己心里的念头。她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越是忍不住想起来她在季府的种种。 那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天真的以为自己真的是他未来的妻子。对自称三郎的季安,既害怕又信赖。害怕是内心深处的想法,而信赖却是因为她真以为会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 后来得知他是太监,知道他一直都在欺骗她,明明是太监,却还要和她成亲,陈静云恼怒、恐惧而又感到恶心。她在罗北等人的帮助下逃离季家,躲进了长宁侯府。 重回陆家的陈静云和之前同母亲一起住在长宁侯府时截然不同,她每日待在房中,谁也不见,甚至开始念佛。夜深人静时,她也曾经暗暗想过,希望那个季安早些没了。 如今真的听说他没了,陈静云怔怔的,好一会儿才道:“挺好,挺好。”她理了理思绪,轻声道:“表哥,既然他没了,那我搬出去吧?” “什么?”陆显很意外,表妹怎么又提起了这件事。 陈静云勉强笑了笑:“老夫人让我们出府另住,我这次回来被你们收留,也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他现下没了,我怎好再死皮赖脸住在府上?” “什么死皮赖脸?”陆显皱眉,“这话我不爱听。” 陈静云垂首,微微一笑:“咱们之前也说好的啊,表哥你若怜惜我,就让我出去吧。我待在这里,也不自在。”她有些怅然的样子:“我这些天一直念佛,可还是心里不安。大概只有走出去,才会稍微舒坦一些吧?” 听到表妹念佛,陆显神情微变,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记得表妹并不大相信神佛的。如今寄希望于佛祖,可见内心并不安稳。而且,她回到长宁侯府也才一个月,分明比刚回来时瘦了一圈儿。 陆显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养着身体,我改日去看看外面的院子。” 陈静云敛衽行礼:“多谢表哥了。” 陆显胡乱应着,起身告辞。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梅姨妈费尽心思想让女儿得到的,女儿根本就不想要。 他虽答应陈静云让她住在外面,可他内心深处并不想这么做。表妹一个小姑娘,又经历了不少事情。他不放心她和梅姨妈一起住,可她如果单独带着仆妇住在外面,他也不放心。其实侯府不是容不下她,是她自己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陆显想了想,干脆去找韩嘉宜。 91.亲事 韩嘉宜刚送走母亲沈氏。 两日前, 沈氏从陆晋那里得知女儿和继子的事情, 当时勉强应下,可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随后就去向女儿问个明白。 面对沈氏“你真想嫁他?”的直白问法,韩嘉宜“嗯”了一声, 一字一字道:“如果嫁人, 那就嫁他。” 韩嘉宜虽然神情平静, 可仍不免担心, 生怕母亲反对。 “啊……”沈氏合了合眼,低声道, “果然。”她稳了稳心神, 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韩嘉宜脸颊微红, 却不想隐瞒母亲,她轻声道:“大哥从诏狱出来以后。” “诏狱?五月?”沈氏喃声道。她细细回想,好像确实是那个时候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儿的。她轻声问:“为什么是他?” “我也不知道。”韩嘉宜笑了笑,“反正就是他。” 她这孩子气的话让沈氏心中一动, 颇多感慨。轻叹了一声,沈氏道:“他来提亲, 我没答应。” 话音未落, 韩嘉宜就神情微变,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娘——”脸上也带了惶急之色。 “我不答应,你待怎样?”沈氏望着女儿。 韩嘉宜定了定神, 声音略微降低了一些:“我想嫁给他, 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希望娘能成全。” 沈氏直视着女儿, 固执地重复:“我若不答应呢?我是你娘,你爹不在了,你的婚姻大事理应由我做主。如果我执意不答应呢?” 韩嘉宜抬眸:“娘……” 看着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沈氏暗叹一声:“我跟世子说,如果能解决身份问题,你们不会为流言所累,你不必活得辛苦,那我就答应……” 韩嘉宜闻言愣了愣,继而眼中漾起了笑意。原来如此。她就知道娘疼她,不舍得让她难过。她伸臂抱了抱母亲:“娘——能解决的,都能解决的。娘不用担心,我也不会活得辛苦。” 见女儿瞬间喜动颜色,沈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温声道:“嘉宜,娘原本想着在京中给你好好挑个夫婿,却不想你和世子……”她叹一口气:“世子的人品性情都是上乘,对你也好。按说把你许给他,我是该放心的……” 韩嘉宜接话:“对啊,娘应该放心。” 沈氏本来要说“可惜你们的身份”,被女儿一打岔,又生生咽了下去。她转了话题:“你别高兴的太早,我答应你们的婚事,那是有条件的。” 韩嘉宜笑意不减:“我知道啊,反正娘就是对我很好啊。” 沈氏板了脸:“女红针黹、管理家务,你以后要更加重视,不能再敷衍了……” “娘,我没有敷衍。”韩嘉宜下意识为自己叫屈。 “是,没敷衍,都会给人做香囊了。”想到陆晋手上那个香囊,沈氏没好气道。她以为女儿自小缺乏女性长辈教导,不擅针黹,没想到居然能送香囊给人做定情信物了。 韩嘉宜微微一怔,意识到母亲指的是什么,甚是羞窘:“娘——” 沈氏道:“从明日起,你每日至少要做半个时辰的女红。” “哦。”韩嘉宜心说,半个时辰也不算很多。 沈氏又续了一句:“正好我这几天闲着没事,我盯着你做。” “好啊。”韩嘉宜点头,“娘也能教教我。” 沈氏说到做到,接下来的两天,尽管要忙中秋,她依然抽出时间盯着女儿做女红。 韩嘉宜知道她忙,也不想耽搁她的时间,于是再三保证自己会认真练习。 沈氏这才匆匆离去。 韩嘉宜盯着绣花棚子出一会儿神,忽然听闻陆显来访。她站起身迎接。 陆显一进门,张口就道:“嘉宜妹妹,季安死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韩嘉宜脱口而出,“真的死了么?怎么死的?” 陆显在桌旁坐下,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了。 韩嘉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他是罪有应得。” “他是罪有应得,但是表妹……”陆显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韩嘉宜不解:“静云怎么了?” “我方才告诉表妹,季安已死。她又说想要搬到外面去住。”陆显神情凝重,他摇头,“老实说,她住外面,我不放心。” 韩嘉宜点头:“的确。” 一个姑娘家,住在外面,确实不如在侯府安全。 韩嘉宜想了想,又问:“她要搬出去,你怎么说?” “我只说房子还没找好,这事儿以后再议。”陆显回答,“能拖一时是一时。”他抬眸直直地盯着韩嘉宜,问道:“你说,如果我帮她选亲事怎么样?” “什么?”韩嘉宜愣住了,“亲事?你帮忙?” 陆显胡乱摆了摆手,有些心烦意乱。按说表妹的亲事最该梅姨妈操心,可梅姨妈这样,可以不用提了。原本沈夫人帮着张罗过静云的亲事,又出现梅姨妈下药一事,沈氏心冷了。陆显也不敢再让她帮忙张罗此事。他想,能帮忙的,好像只有身为表兄的他了。 “我在书院有不少同窗。”陆显思索一阵后,忽然觉得挺靠谱,“对他们,我算知根知底。其实之前我也留意过……” 梅姨妈托他留意书院同窗,他听话去留意了。可惜没多久就有梅姨妈下药一事,他的留意也就那么停了下来。 韩嘉宜初时觉得荒唐,后来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她皱了皱眉:“不过,你……” “我是她表哥,跟亲哥也差不多。长兄为父,想来也使得。”陆显一笑,又道,“别说她,你的事或许我也能帮上忙呢。” 他话一出口,就想到了他帮郭越传话的事情,不免心中尴尬,正思索补救之法,却见嘉宜妹妹脸颊微红,听她小声道:“谢你好意,不用了。” 她的亲事才不用他帮忙呢。 陆显不知原委,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他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话题不大对。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他们虽然亲厚,可他和她大谈亲事,似乎也有些不妥。 轻咳一声,陆显站起身:“那你先歇着,我去书房看看。” 陆显在书房并没有待多久就到了晚饭时候。 和前两天一样,陆晋依然没回府。 他还在忙着公务。 皇帝下令捉拿瑞王一案相关人员。 锦衣卫要忙的事情不少。 翌日在朝堂上,皇帝郑重审理瑞王谋逆一事,并命人将瑞王带上大殿。 皇帝面无表情,声音冰冷:“罪人郭钊,私造龙袍,私藏兵甲,私铸铜钱,还勾结内臣、刺探宫闱、试图谋反,你可知罪?” 年近半百的瑞王郭钊头发凌乱,形容狼狈。但是面对皇帝的质问,他却丝毫不惧,还仰天打了个哈哈:“知什么罪?想当皇帝也算有罪的话,那有罪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你敢说你不想当皇帝?” 瑞王这话分明是大不敬。殿下站着的朝臣们原先还有不知道具体事件的。——毕竟瑞王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从来没听过任何异常。——此时他们听了瑞王的话,也都暗暗摇头叹息。 他这分明是没有反驳,或者说承认了皇帝的话。 “强词夺理。”皇帝轻嗤一声,斥道,“朕本就是真龙天子,还用想么?” 他能继承大统,那是名正言顺的,岂是郭钊所能比的? “真龙天子?哈,真龙天子?不就是命好么?”瑞王一脸不屑,“你是先帝的儿子,我还是世祖皇帝的孙子呢!一样的太.祖子孙,谁比谁高贵多少?论才干,论心智,你又比我强到哪里?今日我沦为阶下囚,是命不好,被你们发现了。并非我不如你。我如果做皇帝,不敢与太.祖皇帝和世祖皇帝比,至少比你要强百倍千倍。” 他原本是想拒不承认的,但如今自知已无翻盘的可能。与其唯唯诺诺,不如一股脑把心里话全说出来,还能死前图个痛快。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惧异常,瑞王此言太狂妄了。 当即不少人立刻出声喝止:“大胆!”“住嘴!”…… 一时呼和声不绝于耳,有人直接去堵他的嘴。 皇帝脸色铁青,他重重哼了一声,也不顾在场的朝臣,一字一字道:“呵,比朕强?朕继位十五年,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从未有一刻懈怠。你拿什么与朕相比?就凭你在朕身边安插的眼线,凭你不入流的阴谋诡计?还是凭你在晋城的那些动作?你真以为你的事情没人知道么?先帝看你老实,一直对你不薄,你做了什么?构陷厉王谋反,让先帝父子失和?”他将从瑞王府搜出的龙袍掷在地上:“这龙袍你有命做,也得有命穿!” 瑞王嘴巴被堵,不能发声,他睁大眼睛,好像在努力说着什么。 皇帝怒气不减,挥了挥手:“拖下去吧。” 瑞王一案牵扯甚广,甚至还让二十年前的厉王一案浮出水面。 92.成全 二十年前厉王被指谋逆, 先帝盛怒之下下旨诛杀。厉王及其王妃在王府自焚而亡。先帝命人收敛其尸骨后下葬。 此事过去多年, 个中细节已被人渐渐忘却,鲜少有人再提到厉王。 然而如今审理瑞王时,竟牵扯出了二十年前的旧案。证据显示, 当初厉王一事另有隐情, 所谓的谋逆其实是瑞王的构陷。 对此瑞王郭钊供认不讳:“我是布了局, 可那之所以能成功, 多亏了先帝的配合!如果不是他对自己亲儿子起了疑心,又何至于接连折损几个儿子?到最后无人可用, 让昌宪小儿继位?” 他自知难逃一死, 也不避讳, 干脆怎么痛快怎么来。 见他已经招认,皇帝也无心再同他周旋,命人将其处决,又收拾了瑞王旧部。 细数瑞王罪责, 除了私藏龙袍、私造兵器、私铸铜钱等之外,还有诬陷厉王。 厉王谋逆由先帝亲自定案, 现在发现另有隐情, 可也不好直接平反。但已有人上书,请求皇帝重新审理厉王一案。 然而皇帝却有些犹豫了。当初陆晋去晋城捉拿瑞王时,他曾经承诺, 事成归来会还厉王清白。但真事到临头, 他又不免考量的多了一些。 昔日先帝诸子当中, 除却身有残疾的元后嫡子康王, 就属厉王年纪最长、建树最多。厉王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也颇有些声望。他出事之后,还有人辞去官职为其守灵。皇帝如今膝下无子,他隐隐有些担心厉王平反后,作为其子的陆晋会得到一些旧臣的拥护,会再出现一个瑞王或者厉王。 ——这是他所不想看到的。 皇帝召见陆晋,淡淡地问道:“郭钊伏法,你功不可没。想要讨什么封赏?” 陆晋摇头:“臣职责所在,不敢讨赏。” 他越这样,皇帝越皱眉:“朕真心实意问你,你只管说来就是,难道朕还会怪你不成?” 低着头的陆晋轻轻扯了扯嘴角,他忖度着道:“臣希望皇上能下旨彻查厉王一案。” 皇帝挑眉,神情微变:“哦?是么?你倒挺有孝心。” 陆晋摇头:“臣无意认祖归宗,实在算不得孝顺,想着能维护一下他们身后的名声也好。” 这是陆晋第二次说不愿认祖归宗。 皇帝沉声道:“说的什么傻话?如果厉王平反,你作为他的儿子,自当恢复名姓,收入玉牒。怎能再认他人为父?” 陆晋垂眸:“陆侯爷因为臣的缘故,担惊受怕二十年,不惜委屈他的亲生儿子。事他如父,也是对他一片慈心的回报。” 皇帝神色缓和了许多:“长宁侯确实为晋儿付出了不少。” 陆晋轻叹一声:“可惜了二弟,原该是侯府世子,因为臣的缘故……” 皇帝笑笑,心说这有何难?他摆了摆手:“放心,朕自有主张。” 次日皇帝正式发布谕旨说,今查明厉王一事是罪人郭钊的阴谋。厉王并无谋逆之举,先帝后来也有后悔之意。如今真相大白,查明厉王是冤枉的。为厉王平反,让其沉冤得雪,也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皇帝还命人为厉王重修坟墓。 这谕旨一下,朝臣齐呼天子圣明。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沉沉吁了一口气。他这算是推翻了先帝定的大案,不过就目前看来,他这一举动并未招致骂名。不过也能看出厉王确实有声望。 然而很快,就有人出列,指出长宁侯长子陆晋其实是厉王遗孤。长宁侯高义,该重赏。而陆晋也理应认祖归宗,重归玉牒。 皇帝当即目光一沉,神色晦暗不明。 五月里,皇帝命季安带禁军去长宁侯府抄家捉人时,曾提过陆晋是反贼之后,长宁侯窝藏反贼。此事当时被皇帝刻意压了下去,只说是冤枉误会。但有心人去查的话,岂会一点都查不到?尤其是瑞王的种种罪责也隐隐透露出了某种关联。 长宁侯被传唤到殿前,被问到旧事,得知厉王已经谋反的他如实讲述了旧事,叩头谢罪:“还请皇上宽恕臣当年的举动……”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陆爱卿高义,朕又怎会怪你?” 陆晋听他声音,就隐隐察觉到不对。他上前一步,仍如在皇帝跟前所说的那样,自称愿做陆家人。他在大殿之上,言辞恳切,称养恩并不逊于生恩。厉王是父亲,长宁侯也是父亲。厉王已经过世,他无法尽孝,但长宁侯尚在人世间,他该悉心奉养,不想因为更改身份而断了父子情分。 长宁侯有些惊讶,怔怔地看着陆晋,心中有些惭愧。 他虽是陆晋名义上的父亲,但这二十年来,并未真正照顾过他。陆晋才几个月大时,就被时任皇后的当今太后给抱进宫抚养。后年纪渐长,陆晋忙于锦衣卫的事务,常常宿在梨花巷。父子之情着实不算深厚,也是这一两年才熟络起来。 陆晋竟要因此而舍去皇族宗室身份么? 而皇帝叹一口气,这很合他的心意。他沉声道:“你一片孝心,朕也不好勉强。也罢,你既然愿意留在陆家,那就留在陆家。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朕的侄儿。这些年你立下大大小小不少功勋,朕应该赏你。” 他沉吟片刻,封陆晋为定国公。 目光微转,皇帝视线落在长宁侯身上:“长宁侯陆清高义,赏黄金千两,布帛百箱。其子……”他停顿了一下:“晋儿既已成了定国公,这长宁侯府世子的位置,就交给侯府的二公子吧。” 长宁侯与陆晋齐齐施礼道谢。 陆晋大致能猜出皇帝的心思,左不过是怕他恢复身份后威胁帝位。在陆晋看来,这其实没什么必要。真有心反的话,身份并不重要。他如今对皇帝构不成什么威胁。而且,今日他虽拒绝上玉牒,但人人皆知他是厉王遗孤。 用玉牒上的名字打消皇帝的猜忌之心,对他而言,并不算吃亏。 陆晋人还没回到长宁侯府,侯府诸人就已经知晓了此事。 他刚一进门,就有人上前道喜:“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陆晋神色淡淡,只略一颔首。 长宁侯却连声道:“有赏,有赏!” 二十年前,他留下了陆晋,在成安公主去世后,想把陆晋抚养长大。不是没有担心过陆晋身世暴露,但后来陆晋被太后接进宫中,整日在先帝和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也无一人起疑。他便渐渐放下心来。 今年端午,陆晋身世秘密泄露,长宁侯府上下险些遭殃。虽然有惊无险,但仍让他心中难安。毕竟晋儿头上顶着“反贼之后”的名头。皇帝不发作还好,一旦发难,长宁侯府上下都难逃一死。 而今厉王平反,晋儿不再是反贼之后,长宁侯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了。 然而,他又忍不住心生遗憾,问陆晋:“你为什么不干脆顺势认祖归宗?” 身份都已经揭晓了,何必再遮掩这一下?况且,厉王的儿子,正常情况下,怎么着也得是个郡王吧? 陆晋简单解释了一下,又道:“这样不也挺好么?而且,人人皆知我是厉王之子。” 长宁侯闻言一阵沉默,他当然也知道今上气量不大。能让皇帝为厉王平反,已经挺不容易了。不过,长宁侯很快又想到一件事:“你不是要娶嘉宜么?你还是陆家人,那你和嘉宜……”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遗憾失望多一些还是幸灾乐祸多一些。他摇了摇头:“唉,你和她不还是兄妹么?” 陆晋失笑:“父亲忘了么?嘉宜的户籍已经迁出去了,律法上不算兄妹。”他眸中漾起笑意:“今天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我名为陆家长子,实为厉王遗孤……” “你……”长宁侯微微一怔,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陆晋笑了笑,又道:“儿子不愿与父亲失了父子情分,父亲又何尝愿意失去一个儿子?正好身边有个继女,年纪相仿,品貌相当,尚待字闺中。让养子再做半子,岂不是更好?” 长宁侯不想他竟说出这番话来,意外之余又觉得很有道理。如此一来,他做主许亲也就顺理成章。 陆晋再向沈氏提起亲事时,长宁侯就在旁边搭腔:“答应吧。” 沈氏瞪了丈夫一眼,到底是点了点头。 陆晋喜动颜色,他郑重施了一礼:“多谢夫人……”他停顿了一下,慢慢续道:“多谢岳母大人成全,我去看看她。” 他正欲抬脚离去,却被沈氏拦住。 “这就叫上岳母了?”沈氏心里有些泛酸。她进长宁侯府已有九年,陆显早早地就唤她娘,而陆晋一直尊敬而客气,唤她“沈夫人”。她自知比不得公主,又不曾教养过他,对此不以为意。两人在为数不多的互动中,都极为客气。 现在倒好,她刚允了亲事,他直接就改口叫“岳母”了。 沈氏又道:“你们既已定下了亲,那在成亲之前,就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陆晋心里打了个突。 93.许亲 沈氏一本正经:“定了亲的男女在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 陆晋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规矩?我们以前不也常常见面么?” 沈氏板了脸:“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以前你们是兄妹, 现在还是兄妹么?” 陆晋下意识否认:“当然不是。” 他们现下已经算未婚夫妻了啊。不过他们如果成亲,肯定要风风光光准备许久。成亲之前都不能见面的话,那怎么使得? “那不就是了?定亲之后再见面, 不吉利。你如果想为你们长远打算, 就该照着规矩来。”沈氏续道。 陆晋轻轻摇了摇头, 但在这个当口, 他也不好反驳沈氏的话。——他若声称不在乎这些,反倒显得他“不做长远打算”一般。 沈氏又道:“还有虽说我允了你们的亲事, 可是该有的, 一样也不能少。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她斜了陆晋一眼, 又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想委屈了她。” 陆晋正色道:“岳母大人放心,我视她如珍宝,自然不会教她受委屈。我必然三媒六聘, 风光娶她进门。” 沈氏点头,还算满意。她想了想:“说到三媒六聘, 你最好还是再找个媒人。” 陆晋轻笑应下:“这个好说。”他有意想让沈氏满意, 就极诚恳道:“我年纪轻,对这些事也不大懂,还得岳母大人教导我。” “岳母”这个称呼让沈氏有些别扭, 但陆晋的态度让她挑不出什么错来。她点了点头:“这一点你放心。” 不管是继子还是女婿, 该教总是要教的。 不过因着沈氏这么一说, 陆晋也不好直接立时去找韩嘉宜。他琢磨着寻个时候避过沈氏也就是了。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只是最好还是早点成亲, 越早越好。真正娶了,才能放心啊。 关于媒人,陆晋心里已有了人选。原本他是想请太后赐婚的,但因为太后先前刚帮忙拒绝了让嘉宜进宫。他不好再请太后出面。长宁侯的好友萧翰林性情豁达,喜好附庸风雅,还曾在陆晋年幼时指点过他,算他半个师傅,应该能做个冰人。 陆晋当天就去拜访了萧翰林。 而沈氏则款款去了女儿房间,直接同女儿说起了此事:“娘答应了你们的亲事。” “啊。”韩嘉宜怔了一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娘说过,只要身份解决,就同意这桩婚事。但是当她真的听到事情这般顺利时,她竟有些不敢相信了。她一时心头涌上多种情绪,最终沉淀为欢喜。她伸臂抱住了母亲,软语道:“多谢娘,娘待我真好。” 看到女儿因亲事而欢喜,沈氏心里有些泛酸,故意道:“哦?答应了就是真好?我如果不答应,那就不好了,是不是?” “怎么会?娘一直很好啊。”韩嘉宜笑道。 沈氏摩挲着女儿的发顶,轻叹一口气:“娘希望这个决定是对的。” 对嘉宜,她始终心存愧疚之情。嘉宜刚到她身边时,她曾想过帮嘉宜在京城找个夫婿,时常走动,她也能常常护着。没想到兜兜转转,嘉宜竟然要嫁给陆晋。 当然陆晋并没有什么不好。陆晋的人品性情没得说,跟嘉宜互有情意。而且他亲生父母均已去世,剩下的父母是她和她的丈夫。作为公婆,他们肯定不会委屈嘉宜,只会盼着嘉宜好。 按说这亲事没什么可挑剔的,可沈氏仍是免不了感到不安。 先时她与韩方也是两情相悦啊,可终究是没能走到最后。 她希望嘉宜的婚姻可以顺遂而和谐。 韩嘉宜脑袋在母亲身上轻轻蹭了蹭,笑道:“肯定是对的啊。娘做的决定又怎么会错?” 她同母亲说了会话,才站起身,“大哥回来了是吧?我去见他。” 他这几日忙于公务,她还没好好跟他说话。 沈氏忙伸手拉住了女儿,打起精神:“正要跟你说呢,你不能见他。” “为什么?”韩嘉宜不解。 “我答应了你们的亲事,你们就算是定亲了。定了亲的男女在成亲之前,不宜见面。” 韩嘉宜眨了眨眼:“为什么不能见面?”她搬了手指头数给娘看:“成亲要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要花很长时间的。要是两年不成亲,那岂不是两年都不能见面?” 沈氏心说,傻孩子,怎么可能拖两年?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是啊,就是这么个道理。莫说两年,就是三年也是如此。” 韩嘉宜转了转眼珠,轻声道:“哦,那要不,先不定亲好了,等到快成亲的时候,再定亲吧。” “你……”沈氏一愣,继而哭笑不得,“说的什么胡话?哪有定了亲之后再反悔的?你以为娘是故意为难你们么?既是先时留下来的规矩,那就有它留下来的道理。说是未婚夫妻在成亲之前不宜见面,否则不吉利。你们既然是要过一辈子,自然要图个吉利。是不是?” 她与韩方成婚数年就分离,随兄长进京的途中,心情郁郁的她也回想过两人和离的种种原因。那时的她整个人几乎沉浸在旧事中,除了婆婆白氏,除了她不能再生育,她还想了许多。包括那两只剩下半指长没燃尽的龙凤喜烛…… 韩嘉宜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心里却想着这不大合理啊。她恍惚记得有这么个说法,可她也记得表姐沈芳在出阁前的两个月还曾与她未来的夫婿顾公子私下见面。可见,这个规矩其实也不是那么严苛。 但是娘亲已经松口允了亲事,对她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未必没有解决之法,也没必要故意跟娘唱反调,让娘不开心。 沈氏又道:“还有,你的针黹得好好练一练了。我看你做个香包帕子还行,做嫁衣,只怕……”她摇了摇头:“姑娘家,最好还是穿自己亲手做的嫁衣。” 当然,也有不少姑娘是裁缝做好了嫁衣,自己象征性地缝上一针两线,就权作是亲自绣了嫁衣。 “嗯嗯。”韩嘉宜连连点头,“会练的,会练的。” 沈氏没有在女儿这边久坐。她又叮嘱几句后,才起身离去。 送走母亲后,韩嘉宜的心情仍没平静下来。她无心看书,也无心做绣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的要嫁给大哥了? 而陆晋去则很快到了萧翰林府上。 听他说明来意后,萧翰林愣了一愣:“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令尊,我是说陆侯爷的意思?” 陆晋笑笑:“是我的意思,也是家父的意思。” “哦。原来是这样。”萧翰林略一沉吟,捻须道,“两好并一好,亲上加亲,也不错。使得,使得。好,这个媒人,老夫来做。” 他已知道了陆晋的真实身份。厉王被平反,尚留有子嗣在人世,这让曾见过当年旧事的萧翰林颇多感慨。陆晋不上玉牒,放弃皇族身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而长宁侯陆清做了陆晋二十年的父亲,虽不是真正的父子,但到底也是有情分在的。如今将继女许配给他,自然是出于亲近之意了。 萧翰林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陆晋施礼道谢:“那就多谢萧大人了。” 萧翰林吩咐下人:“去,取本黄历来,让我挑个吉日。” “择日不如撞日,依我看,今天就挺吉利的。”陆晋接话。 “啊?”萧翰林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哈大笑,“这么急的吗?又没人和你抢。” 陆晋笑笑,没有说话。心说,娶她这件事,当然是越早越好。 萧翰林想了一想:“你今年二十岁,也是该定下了。” 下人早呈了黄历过来。 萧翰林随手翻了翻,说道:“嗯,不错,今日诸事皆宜。那老夫就替你走这一遭。” 陆晋连声道谢。 长宁侯夫妇早有答应之心,又有萧翰林出面正式保媒,这亲事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傍晚陆显被人从书院回来,直到进了家门,他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一看见父亲长宁侯,就问道:“爹,我听外面人说,厉王被平反了?大哥被封为定国公了?” 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厉王谋逆是先帝定的案子,要翻案很难,居然平反了么? 长宁侯瞧了儿子一眼,点头:“是。” “我还听说,世子之位落在了我头上?”陆显指了指自己,神情有些古怪。 长宁侯点头:“是啊。”他轻轻叹一口气:“其实这原本也该是你的。” “我……”对于忽然变成长宁侯府世子一事,陆显有点难以接受。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怅然。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自己侯府二公子的身份。在他心里,世子是他大哥。现在他要做世子了? 长宁侯又道:“当然了,一个爵位而已,也不算什么。你该上进,还是要上进的。” 陆显点头,表示受教。 “还有一件事,得让你知道。”长宁侯瞧了儿子一眼,“我和你娘做主,把嘉宜许给了你大哥……” “什么?”陆显闻言直接惊呼出声,“许给了谁?!” 94.幽会 长宁侯瞪了儿子一眼:“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陆显稳了稳心神:“不是啊, 爹, 你刚才说,把嘉宜妹妹许给谁了?” 他没听错吧? 轻咳一声,长宁侯道:“许给了你大哥, 萧翰林保的媒。” 陆显有几分懵, 等等, 他就在书院, 几天没回家而已。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相比起爹把嘉宜妹妹许给大哥,他做世子似乎都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长宁侯不想说是陆晋和嘉宜私定终身, 只说是自己的缘故:“他不是我儿子, 还不能是我女婿么?” “能, 能,能。”陆显脱口而出,“怎么着都要叫你一声爹。” 这话不假,可仔细听来, 好像又有哪里不对。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头上轻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却不像是真的着恼的模样。 陆显嘿嘿一笑,摸了摸脑袋:“那大哥和嘉宜妹妹怎么说?” 长宁侯道:“他们能怎么说?自然是应下了。” “哦。”陆显好一会儿才道, 他心说也是。如果这事儿没成, 爹肯定不会再特意告诉他。他仔细想想,这亲事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如此一来,大哥仍是亲人。但是仍有哪里怪怪的。一个是他大哥, 一个是他继妹, 这…… 长宁侯看着儿子:“怎么了?” “没事。”陆显摆了摆手。 “你不赞同这亲事?”长宁侯皱了眉。虽说显儿的态度不能改变什么, 但是如果他反对, 到底是有些遗憾。 “没有没有。”陆显连连摆手,“也没不赞同。”他心想,大哥和嘉宜妹妹都没反对,他能不赞同什么?不过,他忽然露出为难的模样来:“那等他们成了亲以后,我要怎么称呼他们啊?” 长宁侯愣了一愣,抬手又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去!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陆显摸了摸脑袋:“爹,我去那边转转。” 他口中的“那边”指的是韩嘉宜所住的院子。他还真的挺好奇嘉宜妹妹对此是什么看法。 进得外间,他一眼看见韩嘉宜以及她面前的针线,见她神情自然,并无任何不愉之色,心知她对这亲事并无不满,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啧啧两声:“嘉宜妹妹……” 韩嘉宜冲他笑了笑:“恭喜二哥。” “嗯?我喜从何来?”陆显下意识问,“我又没……”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恭贺他要做世子。他似笑非笑:“先别恭喜我,我还要恭喜你呢。”他叹一口气:“唉,以后我该怎么唤你才好呢?是嫂子还是嘉宜妹妹?真让人为难。” 韩嘉宜有些羞窘,脸颊微红:“二哥!” “不敢当,不敢当!”陆显连连摆手。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你再这样,我告诉娘去。” 陆显不怕她告诉沈氏,但还是告饶:“好妹妹,你别闹。我来是正经贺喜的……” 顺便看一看她是否真的满意。 见她并无不满,他才放心了。 陆显定一定神:“你真愿意嫁给大哥啊?” 话一出口,他隐隐有些悔意,感觉似乎不该这么问出口,太直接了一点,理应含蓄一些的。 然而却听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她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是啊,我愿意。” “啊……”见她毫不迟疑,陆显反倒有点怔怔的。他不自觉想起当初替郭大问话时。他第一次问她,她好像也是直接就说她不愿意。他好说歹说,让她好好考虑,可她的答案还是没变。 看来嘉宜是真的想嫁给大哥,而不仅仅是因为爹的许亲。 陆显轻声问:“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真的很意外啊。 韩嘉宜与二哥一向关系不错,他既问起,她也不想瞒他,就如实回答:“因为我本来就想嫁给他啊。” “啊……”陆显又是一声低呼,“什么?”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就像你想娶袁姑娘是一样的道理。我心悦他。” 陆显瞠目结舌:“什?什么时候的事?那大哥呢?” “他自然也一样啊!”韩嘉宜答道。 “啊呀!”陆显又是一惊,这惊讶并不逊于刚知道爹把他们凑作一对时。敢情不是爹突发奇想,是他们本来都有意啊。 这样的话,也好,皆大欢喜。 可是,为什么他之前一点都不知道?陆显思绪急转,脑海里一时涌起许多旧事,细细思忖的话,确实有一些蛛丝马迹。他一时暗叹自己粗心大意,之前竟然一点都没想到。 “嘉宜妹妹,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陆显揶揄,“我带你去见秀秀,你呢?” “我也没拦着你见大哥啊。” “这不一样。”陆显咳嗽一声,正色道,“虽然说你以后要做我嫂嫂,但现在还没做。你可还是我妹妹啊。” “知道了。”韩嘉宜浅笑盈盈,“二哥。” 她心说,就算真的跟大哥成亲了,她对着二哥也叫不出“二弟”来啊。 次日是中秋,沈氏虽说着定了亲的男女不宜见面,但合家团聚时,她还真不好让其中一个独自避开,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几日不见大哥,韩嘉宜心里当然想念,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是母亲就在身侧,她也不能直接去和他叙话。 陆晋也是一样的心思,然而目光不受控制地向她飘去。 两人视线相对,虽不曾交谈,却均感到阵阵暖意。 韩嘉宜秀眉微挑,小指轻轻勾起。 陆晋视线在她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略一思忖,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轻轻点了点头。 韩嘉宜端起盛满果酒的杯子,冲他笑了一笑。 陆晋回之一笑,低头满饮一杯,心里想的却是将来两人成亲当日喝交杯酒的场景。 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沈氏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韩嘉宜知道给娘瞧见了,害羞尴尬,佯作无意,别过了脸。 陆晋心中一荡,也移开了视线。 众人散去之际,沈氏特意让陆晋留下。她寻思着陆晋与嘉宜既已定亲,那么同在侯府就有诸多不便。于是,她同陆晋提起:“我想不如让嘉宜先搬出去住?你们现在同在候府,不可避免要见面,终归是不大好。而且将来也不能让她从候府出嫁,再嫁进候府啊。” 陆晋心念微转,当即回道:“哪有让她出去住的道理?要搬也是我先搬出去。” 沈氏缓缓点头,心说,还好,挺体贴懂事,没让嘉宜搬出去住。 陆晋又道:“皇上新赐了宅子,还需要修整。不过梨花巷可以住人。我先搬进梨巷,将来成亲,肯定要娶她进国公府的。” 他虽没上玉牒,但皇帝封了他做定国公,又赐下国公府,还将侯府世子之位给了陆显,其实已经算是告诉诸人,他并非陆家子孙了。 沈氏点头:“也好。” 陆晋拱了拱手退去,他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拐去了书房。他原本还想着寻机会与嘉宜说说话,不想连同住一个屋檐下都不行了。 明着不能见她,那就只能暗着来了。 方才嘉宜小指所指的方向分明是书房的方向。如果他没猜错,那肯定是她要他在书房相见。 然而远远的,他却发现书房里黑乎乎的,并没有点灯。他心中略感失望,是他想错了么? 他双目微敛,心说想错了也不要紧。长宁侯府的院墙,还拦不住他。 前几天忙着各种事情,暂时不见她,尚能忍耐。今晚两人打了照面,相见却不能亲近,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陆晋正要抬脚,忽然看见树旁地面上的人影。 月光皎皎,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人正是他朝思暮想之人。他眼睛一亮,唇角也不自觉勾起,大步走了过去。 还未至树旁,就看见嘉宜自树后探出头来,一双眼睛写满了笑意。 陆晋疾行数步,在她面前停下,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揽进了怀里:“嘉宜……” 他这动作有些突然,韩嘉宜略微一怔,垂着的手慢慢环上了他的腰。 腰间柔软的小手让陆晋身体瞬间紧绷,手也微微一僵。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可能哪里不妥当。她又悄悄缩回了手,轻声解释这几日的回避:“这几天不是我要躲着你。我娘不让我见你,她说成亲之前不能见面。” “嗯。”陆晋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岳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岳母”两个字让韩嘉宜不大习惯。她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自他怀中出来:“这还没成亲,你就开始叫岳母了?” “不然呢?”陆晋回道,“不是已经定下了么?” 韩嘉宜双手负后:“你还不如跟着我叫娘。” 陆晋笑笑,没有说话。 “你看看。”韩嘉宜将手伸到了他面前。 面前突然多了一双纤长白皙的手,陆晋极其自然地握在了手心,又往唇边送去。 韩嘉宜吓了一跳,急急抽了出来:“我是让你看看我的手指。这几天一直拿针拈线,我感觉手指都比以前薄了呢。” 月光下,少女眸光流转,脸上带着娇嗔之色,声音也软软的。 陆晋心中一动,她这是在对他撒娇。他伸手轻轻捻了捻她的手指,光滑清凉,很认真地告诉她:“没有变薄。” ——手指变薄这说法,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略一沉吟,陆晋又道:“要不,我帮你吹一吹?” 他有点跃跃欲试。 韩嘉宜却再次抽回手指,她背过身:“不要。”她想起盘亘在她心头的一桩事,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嘉宜,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陆晋缓缓说道,“我得搬出侯府了。” “啊?”韩嘉宜闻言立时回身,一双眼睛写满了诧异,“为什么?”她心思转的很快:“是要避嫌么?” “避嫌是一方面。”陆晋笑笑,“将来成亲,你也不能从侯府嫁进侯府。” 韩嘉宜“哦”了一声,她知道这样做很正常,可心里不免感到遗憾。他如果搬出去,岂不是更难见着面了? 陆晋声音温和:“你放心,我比谁都盼着早些成亲。吉日也挑最近的来。” 韩嘉宜确实想多见见他。——两人五月份明确了彼此的心意后,真正意义上相处的时候并不多。忽然就要成亲,她欢喜之余,也有些慌乱。当然,这几日慌乱已经减轻了许多。——此时被他直接点破心思,她不免有点羞恼:“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陆晋一怔,继而挑眉轻笑,“是我不放心。”他看了看远处的围墙:“我担心你的窗子夜里关得太紧。对了,去年是不是不应该把你的院墙特意加高?”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她脸颊胀红:“哪有那样的道理?我不跟你说了,待的时间久,娘要起疑的。” 她转身疾走,走出几步后,却又停下脚步,细声细气道:“我窗子每天都关得很紧。不过……”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晚间看书,有时会睡得迟一些。真有人敲窗,我也不是听不见。” 她快走了数十步后,才放缓脚步,伸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方才的话,是不是太轻浮了一些?会不会让他以为她是个轻浮的姑娘?可是,如果疾言厉色拒绝,是不是也不太好啊?她又没有真的生气。 韩嘉宜思绪起伏,回了房间。晚间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她仍在回想她临走之际说的那句话。但愿他别笑她才是。她定了定神,心说,他如果敢笑话她,那她就十天不理睬他。 过了许久,她才勉强睡去。 次日清晨,韩嘉宜穿衣下床、洗漱过后要对镜梳妆。刚一打开窗子,她就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枝桂花。嫩黄色的花朵细细碎碎,被几片绿叶掩称,芬芳馥郁。 韩嘉宜伸手拿过来,不用放到鼻端,就能闻到撩人的香气。她轻声道:“什么嘛。”却是将它小心收了起来。 她所住的院子里,只有两棵大柳树,并无其他。据她所知,只有花园里种有桂树。 95.纳彩 这桂花是谁赠她的, 不用细想, 她也能猜到。 韩嘉宜梳妆罢,正揽镜自照之际,雪竹笑吟吟走了进来。 “姑娘!”雪竹走近之后, 惊奇地问, “姑娘用了什么香粉?挺香的。” “你这鼻子可不灵光。”韩嘉宜微微一笑, 随手一指, “你瞧那是什么?” 雪竹定睛看去,见那个狭长的白玉瓶中插着一枝桂花, 笑道:“原来是这个。姑娘什么时候去折的啊?我竟不知道。” 韩嘉宜笑而不语。他什么时候折的, 她也不知道啊。只不过看见之后, 心里很欢喜就是了。 陆晋答应了沈氏之后,就搬出了长宁侯府。不过因为他之前时常宿在梨花巷,所以这搬家也不麻烦,只是以后他明面上回侯府的次数少一些。 但是, 韩嘉宜清晨起来,时常会发现窗前多一些东西, 或是一枚玉簪, 或是一只草编的小兔子,或是一把不知名的花儿……都在告诉她,他夜里曾经来过。 这东西说多贵重, 倒也没有, 但难得是不重复的小花样。 韩嘉宜先时还对他去晋城之前留下的那封信耿耿于怀, 想找他好好清算旧账。但收下他这些远远称不上珍贵的小礼物后, 心思淡了不少,满满的都是甜意。 陆晋是厉王之子,又被册封为定国公,不少人登门贺喜。 高亮这几天在梨花巷帮忙,偶尔招待客人,笑嘻嘻对陆晋说道:“老大,要我说,还是得早些把夫人娶进门,得有个当家的夫人才行。” 陆晋斜了他一眼,心想,这还用你说么? 只是三书六礼,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他又不想委屈了她,自然要显出对她的重视来。 “看看昨儿捉的雁怎么样了,纳彩要用的。今天可是吉日。”陆晋笑了笑。 高亮笑道:“放心吧,老大,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精神着呢。” 他自去看雁,而下人却上前来告诉陆晋,说是二少爷和平安郡王来访。 陆晋应声道:“速速有请。” 正式册封的旨意已经下来了,陆显成了长宁侯府的世子。对这新身份,他还有些不大适应。恰逢好友郭大来侯府拜访大哥。他告诉好友大哥在梨花巷后,干脆和好友一起来到此地。 得知表哥不是表哥,而是堂哥,郭越无疑是震惊的。上次休沐时,他就想登门去见一见表哥的。偏巧姑姑东平公主生产,他也就暂时搁下此事,守在东平公主府。直到姑姑平安生下一女,身体也渐渐恢复,他才又去了书院。 不过没待多久,就又到了休沐日。这一次,他一定要见一见表哥。 可惜表哥不在长宁侯府,而在梨花巷。 看见陆晋后,郭越怔了一瞬:“表,不,哥。” 陆晋尚未回答,陆显就先噗嗤一声笑了:“郭大你干什么?你是要跟我抢哥吗?” 被他揶揄,郭越也不恼,不疾不徐道:“什么叫跟你抢?他本来就是我堂兄,不是么?倒是你……”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虽未言明,可言外之意异常明显。 “你——”陆显气结,“郭大,你故意的,是不是?” 陆晋轻笑:“好了,还像以前那样叫我表哥就是了。”他双目微敛,续道:“我还姓陆。” 他这话一出口,陆显与郭越神情各异。陆显面带得色,而郭越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敛了。 郭越想问的也是这一点,为什么不改姓?为什么不要皇族宗室的身份?这么一来,肯定无法上玉牒,不能算真正的皇家人。 但这问题只是在他心里转了转,并没有问出口。他只笑了笑:“那也好,省得我再改称呼,还不习惯。” 几人正说着话,高亮去看了雁回来,见有客人,也就没上前,远远站着。 陆显一眼认出那是大哥的一个下属,他猜想是有正事,忙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事要忙?我看那个人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嗯。”陆晋扫了郭越一眼,轻轻点了头,“是有些事。今天大吉,宜纳彩。” “什么纳彩?”郭越问道,“表哥要定亲了么?” 陆显闻言,神色猛地一变。上次中秋前休息,郭大在姑姑东平公主府上,随后就去了书院。大哥和嘉宜妹妹定亲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郭大说起,干脆就没提这件事。看郭大的反应,明显还不知道这件事啊。 他刚知晓时,都吓了一跳,更何况是郭大了!郭大还动过要娶嘉宜妹妹的念头呢。 重重咳嗽了一声,陆显琢磨着,等找个机会,他慢慢再告诉郭大。 陆晋似笑非笑:“是啊,定亲了。”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郭越好奇。 陆显又重重咳嗽了一声。他当然清楚这件事郭大早晚要知道的,可是就这样告诉他,不是很好吧? 陆晋笑了笑:“你也认得的,就是嘉宜。” “嘉,嘉宜妹妹?”郭越双目圆睁,“怎么会?” 怎么会是她呢? 方才刚得知表哥定亲,他心里一瞬间浮上许多人家,或是朝中重臣,或是先前同厉王关系尚可的…… 他以为是政治上的双全,却没想到居然会是她。 怎么是她呢? 陆显又咳嗽了一声:“啊,这事儿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是我爹的意思。我爹想着,还是一家人,不分开。本来想跟你说的,结果你一直在说你的小表妹,我,我也就忘了。” 一个是他大哥,一个是他好友,他也不想他们因此而闹得不愉快。 还好,郭越只是一时的失态,他很快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笑意,轻声道:“也好,也挺好。表哥和嘉宜妹妹,其实也是一对璧人,般配得很,般配得很。” 他和她终究是没缘分。——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但还是免不了有些失落。 “是啊,是啊。”陆显接道。 陆晋笑了笑:“现在你们还能叫她妹妹,等日后成了亲,这妹妹可就不能再叫了。” “知道了。”陆显苦了脸,“要叫嫂子嘛。”他心说,为什么不是继续叫妹妹?唤大哥做妹夫呢?——当然这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来的。 他定了定神:“大哥既然还要忙,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他拽了拽郭越。 郭越会意,两人齐齐告辞离去。 离开梨花巷陆家没多远,陆显就对好友道:“郭大,抱歉,真不是我要瞒你。你如果心里难受……” “怎么样?哭一场?还是醉一场?”郭越打断了他的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他忽然认真道:“对了,先前那件事,你别告诉表哥。” “哪件事?”陆显下意识问道,很快他反应过来,也学着对方的话道,“还说我,你把我当什么了?那件事,也就你知,我知,嘉宜妹妹知道。我肯定不会告诉大哥的。不过……” 不过大哥未必不知晓。 郭越也想到了这一点,有些烦躁。姑姑东平公主后来曾向沈夫人表达过议亲的意思,没能成。知道他曾动过念头的,远不止他们三人。 “没事啦。”陆显在好友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哥不会在意那些的。走,咱们喝酒去。” 郭越没有说话,只沉沉吁了一口气。 待他们二人走后,陆晋带着那一对活雁以及备好的礼物回了长宁侯府。 长宁侯夫妇都在家中。 见到被红绳缚着的活雁,沈氏微微一怔,听闻是纳彩。她几乎脱口而出:“这么早!” “不早了。”陆晋拱了拱手,正色道,“等这个吉日,等了好久。”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和嘉宜的事早些定了,也好说二弟的事情。他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 听他拉了陆显出来,沈氏一时也不知怎么反驳了。陆显和袁家的亲事定下后,一直没说具体的婚期,想起此事,她也有些惭愧。 长宁侯道:“说的也是。” 沈氏打起精神,命人收了礼,又让人去拿回礼。她心里想着:拿来拿去,还是一家的。不过,该有的过场还是要有的。不但要有,还要隆重。 韩嘉宜在自己院子里,听雪竹说起了这件事。 雪竹脸上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激动:“姑娘,我见了那雁,是活的。有这么大!”她说着用手比划了比划。 “活雁有什么稀奇的?”韩嘉宜不以为意,“昏礼下达,纳彩用雁。纳彩本来就该用雁的啊。” “是活雁啊。”雪竹心想,姑娘可能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活雁不好抓到的,现在很多人都用家禽来代替。还是咱们世子身手好,捉了活雁。” 她还是习惯称陆晋为世子。 韩嘉宜知道雪竹是在夸赞他,她心里赞成,然而说出口的却是:“那也得季节合适。再过些天,大雁南飞。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捉不到。” 雪竹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韩嘉宜瞧她一眼。 雪竹掩唇一笑:“我笑姑娘啊。没定亲的时候,姑娘提到世子,总是尊敬又小心……” 韩嘉宜下意识道:“现在也没不尊重。” 只是以前她人前人后夸赞他时,异常自然。而现下却似乎有些怪怪的,不好对人说出口。 韩嘉宜站起身:“我不和你说了。”她走到窗边,盯着不远处的柳条,心想,今晚撑着不睡,看能不能听到敲窗的声音。 她摸了摸袖袋里的荷包,心说,他送了她好几个小物件,她也该还他的。 那厢陆显和郭越一同去了一家酒馆,叫了几个小菜并一些酒。 刚坐下没多久,陆显就眼尖地看见一个熟人。他立时站起身,冲那人打招呼:“罗大人!” 那人正是不久前帮过他们的锦衣卫罗北。 罗北看见他,怔了一瞬,也向他们走过来:“二公子……”他视线微转:“王,王爷?” 他见过平安郡王,自然认得。 陆显感念他救出表妹静云,甚是热情:“罗总旗坐,这几日在忙什么?” 郭越忽道:“不是总旗。” “什么?”陆显一惊,脑海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他不自觉想起那天罗北扮成季公公的模样,难道眼前这个罗北也是假的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他一脸警惕,却听郭越续道:“你瞧他这一身行头,明明是个百户啊。” “啊?”陆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细细端详着罗北身上的服饰,好像确实不是总旗了。看罗北年纪也不大,居然已经升到百户了么? 罗北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先前的案子,我算是有了那么一点功劳,正好有个百户的缺,就先补上了。” 陆显点头,异常诚恳:“恭喜罗大人了。” 96.夜探 “运气而已, 运气而已。是大人抬举, 也是兄弟们帮扶。”罗北笑笑,“王爷,世子, 罗北还有公务在身, 恕不能奉陪。”他说着又吩咐小二将这两人的花费都记在他的账上。 陆显连忙阻止:“使不得, 使不得。我没有请你, 已然惭愧,怎么还能让你破费?” 罗北倒也不和他争, 匆匆忙忙离去。 他走之后, 陆显才问郭越:“你知道这个罗百户不?” “不知道, 怎么了?莫非这人有什么奇特之处?”郭越好奇地问。 陆显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轻叹一声:“你还记得我请你帮忙找我表妹的事情么?” “记得。” “我表妹安然无恙,我得谢你,也得谢他。”陆显端起了酒杯, 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是他把我表妹救出来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 郭越也端起了酒杯, 漫不经心:“备些厚礼, 诚恳道谢就是了。他是表哥的人,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百户, 以后前途不会太差。要不你让表哥以后多多提拔他。” 陆显这么一说, 他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么一桩事, 陆显告诉他,是表哥的下属救出了被困在季安府上的表妹。当时还曾让他想法子拖住季安。 “那不是让大哥假公济私么?”陆显皱眉,“不好。” 郭越随口道:“不行么?那要不然把你表妹许配给他?他没成亲吧?” “这怎么行?”陆显脱口而出,“你怎会有这种念头?我……” 他前段时日生出了要给表妹许亲的想法,也在同窗中留意观察。从一开始,他选择的范围就在书院同窗中,想帮表妹找个学问渊博、家境殷实的读书人,锦衣卫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而且这个罗百户具体年纪他不清楚,只看形貌,年岁甚小,况且又知道静云差点被逼嫁给季安一事,人家也未尝愿意。 陆显一时间想到的很多,然而说出口的,却只是简单一句:“我表妹性子柔和,还是嫁给读书人比较好。” 郭越今日心里藏着事,和好友说话也不上心:“你怎么知道读书人就一定好?那话怎么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刚喝了半杯酒的陆显猛然意识到了好友的异常,他心中一凛,不由地暗道惭愧。本来是陪郭大喝酒,来开解郭大的,他自己反倒说起了烦心事。这可不好。 于是,他笑呵呵道:“来来来,喝一杯,喝一杯。” 两人痛饮一杯后,陆显笑道:“说读书人不好,你不是连你自己也骂了么?难道你不是读书人?” “我算什么读书人?一不科考,二不做官,消遣罢了。”郭越晃晃已经空了的酒杯。 他可不认为自己是读书人。之所以去书院读书,不过是因为他年岁稍长,与其在皇叔面前晃荡,不如去书院打发时光,做一个不知事的闲散王爷。 从他有记忆开始,姑姑就教导他,要学会藏拙,要让皇帝放心。 “不说了,不说了。”陆显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来来来,喝酒喝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带着微醺的醉意就各回各家。 陆显回到侯府,也不敢到前院去,自己直接回了房间,略一收拾,倒头就睡,直到酉时才醒了过来。他重新洗漱一番,去寻表妹静云。 然而陈静云此时并不在房间,而是在韩嘉宜的院子里。 两个姑娘相对而坐。 陈静云苍白的脸颊上微微带些笑意,她端详着韩嘉宜面前的绣花棚子,轻声道:“挺好的。”她又笑了笑:“我听说你和大表哥的事情了。” 韩嘉宜睫羽低垂,轻轻“嗯”了一声。她记得静云很怕大哥,如今得知这桩婚事,也不知静云作何想法。 “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你好像不是很怕大表哥的样子。现在我明白了……”陈静云轻笑,“原来你们命中注定了是要做夫妻的……” “啊?”韩嘉宜微微一怔,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轻唤了一声静云的名字。 陈静云又道:“恭喜你们啦。”她伸手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枚玉指环,拉过韩嘉宜的手,将玉指环放心她手心。 手心里蓦地一凉,韩嘉宜下意识便往后缩。 “这是给你的添妆。”陈静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别嫌弃,好不好?” 先前她手里也有不少好物件,但是那些东西都留在了城郊的庄子上。后来在季安家里,那时他谎称是她未来的夫婿,对她挺大方,给她置办过几次头面。她随着罗义士匆忙逃离季家时,她身上发簪、手镯一应首饰,都是季家的东西。 回到长宁侯府后,她渐渐回想起旧事,自然也不肯再用那些东西,就全收了起来。她想给嘉宜送些添妆之礼,唯一能送的,只剩下这枚玉指环。 这是她自己的东西。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怎么会嫌弃?只是我不明白,婚期还没定下呢,你怎么现在就送添妆礼?不应该等我出嫁前么?不必急在这一刻啊。” 陈静云抿唇一笑,含糊道:“都纳彩了,成亲也很快的。我这不是欢喜么?所以先送给你啊。” 她想离开长宁侯府了,或许她不能看着嘉宜出嫁。细想起来,还挺遗憾的。 怕嘉宜生疑,陈静云匆忙转了话题,“我真没想到呀,大表哥居然是厉王的遗孤。” 韩嘉宜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啊。”她心说,不过平时留心的话,也会隐约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倒也不是毫无征兆。当然,说这种话,就有马后炮之嫌了。 陈静云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离去。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就看见了表哥。 “我听说,你方才找嘉宜说话去了?”陆显心情不错,“这样很好嘛,没事多走动走动。一直闷在房里,会闷坏的。” 他希望表妹可以和之前一样,尽管他知道那很难。 陈静云轻轻点了点头:“嗯。” 陆显又道:“下个月初九是重阳节,你想不想去登高远眺?” 陈静云略一沉吟,缓缓开口:“表哥,我,我想这个月就搬出去。” “什么?”陆显脸上笑容微僵,他心中懊恼,“不是说先住着吗?怎么又说搬出去?你一个姑娘家,能搬去哪里?我还想着在同窗中帮你选个合适的人家……” 陈静云笑了,那笑容却有些涩然:“我没脸住在这儿。之前是那个人活着,没办法。现在那个人不在了,我怎好再死皮赖脸住在这里?至于表哥要帮我说亲,还是算了吧。我,我不想嫁人。我想吃斋念佛。” 她细细回想过,娘当初做了坏事,就是因为她的缘故。娘想让她嫁给好人家,所以才下药伤害嘉宜。如果她在被赶出去后,仍住在侯府,还如娘所愿,好好嫁了人,那么之前的那些事,又算什么呢? “你——”陆显又气又急,“什么死皮赖脸?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我现在是侯府的世子,以后会是侯府的主人。你是我表妹,我让你住在这里,你就住在这里!老夫人和老爷夫人都不反对,你怎么就住不得?吃斋念佛?你小小年纪,吃什么斋?念什么佛?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她都不惭愧,你惭愧什么?!” “我……”陈静云语塞。可那是她亲娘啊,又是因为她的缘故。 陆显逼近一步,继续道:“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不嫁人了要吃斋念佛?”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脸色微变,继而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是想替那个人守节吧?你可别傻,他那是哄你呢,做不得数!” 他隐约听说过有些姑娘死心眼,表妹可千万别这样。 “不是!当然不是!”陈静云后退一步,急急否认,还有些气急败坏,“我知道他是恶人,我和他半点瓜葛都没有,我又怎会替他……” 她心说,荒唐,真荒唐,表哥怎么会想到那个人身上去?难道表哥竟然以为她贪恋那个人的荣华么? 那是个太监,是个坏人,而且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她不会对他有任何心思的。 陆显松一口气:“这就好。”定了定神,他继续道:“表妹,别犯傻。你年纪还小,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闲了多找嘉宜说说话,看看书,做针线都行。你只顾着自己心安,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说你因为对不起嘉宜,所以吃斋念佛,一辈子不嫁人了。嘉宜会心安么?” 大多数时候,表哥说话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此刻神色认真而诚恳,陈静云有点怔怔的。 陆显又道:“别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少读点佛经,没事了,赏赏花,看看话本,不都挺好么?啊,你等着,我去寻一些话本子给你看看。” 他果真取了一些话本,交给表妹:“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好好看,下次见你,我可是要考的。” 陈静云神情怔忪,任他给自己手里塞了书,待他走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晚间在灯下看话本,听说这是很时兴的话本子。她直到困极,才去休息。 此时夜已经深了,而韩嘉宜仍手托腮坐在窗下。 她打定了主意,今晚要清醒着等他前来,好抓住这个翻墙却不敲窗的登徒子,顺便把她做好的荷包给他。 担心他动作太轻而她没能察觉,所以韩嘉宜并没有关窗。 初时,韩嘉宜是一面做针线一面等。然而做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干脆放下针线,就静静等着。她手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寻思着等捉到了他,要对他说些什么。 蜡烛越燃越短。 有夜风自没有关紧的窗户吹入,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韩嘉宜竟从中看出一些趣味来,看着烛影,顺着微风左右摇晃。 已经交子时了,她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韩嘉宜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今晚不来了?但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驱走。她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今晚月明星稀,微风习习。今天又是纳彩的日子,他之前夜夜都来,今晚不可能是例外。 蜡烛快燃尽了,她起身又换了一支蜡烛,继续盯着跳动的烛火。 夜越来越深。 烛光似乎也越来越朦胧了。 韩嘉宜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不知何时,微风吹灭了燃烧过半的蜡烛,而韩嘉宜也趴在了桌上,脑袋枕着手臂睡着了。 陆晋在拂晓之前的至暗时刻来到了她的院子。他一向早起,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也不算太远。他一路疾行至此,还采摘了一把不知名的花儿。 正要小心放在窗前,却发现窗户并未关死。 陆晋双目微敛,看到了房内窗下桌边趴着的身影。他当即皱眉,她怎么趴着睡了?不怕着凉?不怕硌着么?是看书看得太入迷了以至于忘了睡觉? 轻轻拨开窗子,陆晋动作极轻,跳了进去。 她伏案而憩,望着她纤瘦的肩膀,他心中顿起怜惜之意,弯下腰,将其缓缓抱了起来,欲放到内室床榻上。 韩嘉宜似睡非睡间,忽的落进一个怀抱中,她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咕哝了一声。 胸膛痒痒的,暖暖的,陆晋刚一抬脚,就见怀中人睫羽轻颤,睁开了眼睛。 97.荷包 见她醒来, 陆晋勾一勾唇角, 声音温和而略带无奈:“怎么不回床上睡?” 韩嘉宜思绪混沌,犹在梦中,她眨了眨眼, 借着暗淡的光线, 打量着眼前人。 “嗯?”陆晋声音很轻, 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是看书入迷忘了睡觉?” 韩嘉宜想起他方才问的问题,不免生出几分委屈, 小声道:“才不是。是在等你啊。我等了你一晚上, 你现在才来……” 陆晋眸色微沉, 心像是被什么碰触了一下,酥酥的,胀胀的,他略一垂首, 轻抵她的额头:“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我。要是知道, 我肯定早就来了……” 韩嘉宜倒也不是怪他, 毕竟她也没提前跟他打招呼。她是想让他知道,她也把他放在心上。 他稳稳抱着她,疾行数步, 进了内室, 掀开床帐, 将她小心放下。 韩嘉宜先时困顿, 此时清醒了许多,她坐在床上,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你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么?” 陆晋笑笑:“差不多吧。有时候会稍微再早一些。” “哦。”韩嘉宜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我以为你会半夜来呢,从入夜就在等了。” “想见我?”陆晋眸中漾起笑意。 韩嘉宜原本是要否认的,但不知为何,否认的话语临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她顺着他的话,大大方方:“是啊,想见见这个每天都在我窗前放东西的人。”她摸了摸袖袋,取出那个荷包:“收了他那么多东西,也该还他点什么。” 陆晋笑着自她手里接过荷包:“是鸳鸯戏水?还是并蒂莲花?” 他听说姑娘家最喜欢赠给情郎的就是这两种花样。“情郎”二字刚一浮现在他心头,他就胸口一热。 韩嘉宜心说,你知道的还不少。她故意道:“都不是,是一只癞.蛤.蟆。” “是么?”陆晋似笑非笑,“那我也喜欢。” “你要敢说不喜欢,那我就再也不给你了。”韩嘉宜哼了一声。 与其说是气恼,倒不如说是娇嗔。 陆晋失笑,爱极了她这模样。如果可以,他真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但明显时间不允许。他低声道:“我得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不舍。 “你不舍得我走?”陆晋问。 “没有啊。”韩嘉宜嘴硬。 “没有不舍啊……”陆晋轻轻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的模样,“可是怎么办呢?我很舍不得你啊。”他忽的低头,在她脸上飞快亲了一下后,蹭蹭后退数步:“再睡一会儿,我明日来看你。” 脸颊的触感一瞬即逝。韩嘉宜刚反应过来,他人已在数尺开外。她羞也不是,恼也不是,急急站起身来:“你,你……” 陆晋扬了扬手里的荷包,笑道:“这荷包,我很喜欢。”复又掀开帘子,回到外间,自窗子出去。 韩嘉宜走出内室去看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窗子半开着,隐约能看见东方天边的鱼肚白。 韩嘉宜手背轻轻蹭了蹭脸颊被他亲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留有他的温度。 “登徒子。”韩嘉宜关上窗,将新采摘了没多久的花收起来,这才回了内室休息。 大约是提了很久的心放下,重回榻上的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等雪竹来唤她起床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好在雪竹并未多想,只笑问:“是看书看得太迟了么?还是做针线了?” 韩嘉宜含糊应了一句,颇觉心虚。 “要我说,姑娘还是要早睡早起,晚上灯下做活儿,伤眼睛。”雪竹极其认真道。 “说的是。”韩嘉宜深以为然,心想,如果真的要见他,那岂不是真的要早起? 昨晚睡得不好,韩嘉宜白天有点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好不容易捱到午后,一吃了午饭,就去休息了。 而陆晋则将荷包坠在腰间,精神抖擞。 有眼尖的,如王赟,盯着他的荷包瞅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老大,这荷包……” “嗯?怎么了?”陆晋双眉一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很好。”王赟一本正经。他虽然不清楚这荷包的来历,但也能看出来老大挺宝贝它。夸一夸总是没错的。 陆晋笑笑,他也觉得甚好。尤其是这荷包上绣着的兔子,虽不威风勇猛,却合了他的属相。她肯定是用了心的。 午后,皇帝忽然传他入宫,陆晋心中一凛,当即进宫面圣。 皇帝神色淡淡,精神也有些不济,在陆晋施礼之后,他才慢悠悠道:“朕听闻,你的亲事定下了?” “是。” “长宁侯要把闺女嫁给你?”皇帝眼皮微抬,“你也同意了?”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无疑是有些怒气的。毕竟那个韩嘉宜,他曾想过招进宫中侍奉,在太后那儿碰了钉子后就作罢。没想到如今陆晋与她有了婚约,他不免恼怒。 但这怒气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对那个姑娘,他虽曾被惊艳过,却也没太上心。而且他当初的那点心思,长宁侯陆清等人未必知晓。他就不信了,假如陆清真的知道他曾想让韩嘉宜进宫,陆清还敢将她随意许人。 如今陆晋已经跟她定了婚约,他是叔叔,也是舅舅,再因此事而做些什么,传出去反而有损他的名头。 这些天,他想的更多的,是季安的事情,是明月郡主的事情。 季安已经下葬了,而宝儿…… 陆晋笑了笑:“回皇上,是的,已经纳彩了。” 他有些意外,皇帝现在才知道么? 外面已经有不少人在说,长宁侯不舍得养了多年的儿子,将继女许配给他,还当家人相处。 “怎么想的?你不是不认祖归宗么?陆清为什么还要把继女许给你?就那么怕你跑掉?”皇帝双手负后,“你们曾经名为兄妹,就不担心你们被人闲话么?” 陆晋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不触律法,不悖人伦,问心无愧,闲话又有何惧?” 皇帝神情微微一变,他扯了扯嘴角:“是么?”他扫了陆晋一眼,见其面容沉静,眼神坚定,并无一丝惧意。他忽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慢悠悠说了一句:“真是孩子话。”轻咳一声,皇帝神色缓和了许多:“这件事太后还不知道吧?她先前还愁着给你定亲,没想到陆家直接给你定了。” 陆晋忖度着道:“这也算是给太后省心。” “去见见她吧。”皇帝挥了挥手,勉力压下涌上心头的疲惫。 陆晋施礼告退,转而去福寿宫拜见太后。 而皇帝,则在翻了一会儿奏折之后,高声道:“季……” “安”字还未出口,他的神情就变了。怎么又忘了,季安已经死于大火。他双目微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伸手端过茶杯,轻啜两口后又放下,“来人,备车,朕要出宫。” 陆晋身份大白于天下后,再见太后,仍和先时一样。 太后也还当他是外孙,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佩戴的荷包,笑问:“这荷包出自嘉宜之手?” “太后好眼力。”陆晋长眉一挑。他小心解下来,拿给太后看。 “什么好眼力?先前不见你戴,今天第一次见你戴荷包,才有这么一问。”太后细细端详一阵,“真是她做的?她说她不擅针黹,可哀家瞧着,还不错。看来平时是她太过自谦了。” 陆晋听她夸赞嘉宜,心中畅快愉悦,不逊于自己被人夸赞。他“嗯”了一声,由衷道:“是不错。”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太后关切地问,“你舅舅那边没说什么吧?” “皇上没说什么。”陆晋定了定神,“我看着最合适的吉日是十月十九……” “什么叫你看着?十月十九,这么急的吗?”太后讶然。 陆晋笑笑:“我当然是想越早越好,可这得父母点头答允。” 太后失笑:“想着也是,不可能这么急。成亲是大事,要好好准备。你急着娶,嘉宜还不一定急着嫁呢。” 回想起早间的情形,陆晋心说,那也未必。他们两情相悦,自然是希望早些在一起。他这么想,她的想法也不会和他的差太远。 太后犹豫了一瞬,又问:“朝中是不是有什么难事?” “太后何出此言?”陆晋不解。 “哀家不问朝政,就是看你舅舅近来似是有心事。”太后皱眉,“这段日子,后宫里挺太平,孙贵妃快要生了,不日又有新人进宫。他不高兴,那肯定是因为朝政了。” 陆晋在太后身边多年,知道她不关心政事,最关心的就是她带大的几个孩子。他忖度着道:“没什么难事,大约是因为瑞王一事让皇上心有感慨吧。” 太后点了点头,似是赞同这个说法,她忽的又咬牙,愤愤地道,“或许还有那个季安的缘故。” 陆晋不置可否。 皇帝还不知道母后正担心自己,教人准备马车出宫,去见养病的明月郡主。 明月郡主落下了病根,住于玉泉庄。这是她父亲生前留下的地方,玉泉庄里有一汤泉,可稍微缓解她胸口的疼痛。 皇帝出现在玉泉庄时,明月郡主正在绣一面屏风,见他进来,眼皮都不抬。 皇帝也不恼,笑问:“宝儿是在绣花儿么?这手艺越发精进了。”他瞧了一会儿,问道:“这绣的是什么?百……” 他只看到了一个“百”字,从布局来看,应该是四个字才对。 明月郡主抬眸:“是百年好合。” 皇帝脸上笑意微僵:“哦……”他笑了笑:“你身子不好,就歇着,交给下人去做。别累坏了。” “这种事情没法给下人。”明月郡主这么说着,还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我自己的心意,让下人代劳,又算什么?” “我自己的心意”几个字,让皇帝眼皮跳了一跳,他缓缓说道:“宝儿,你别让朕为难。”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也想与她长相厮守。但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 这样不也挺好么?她住在宫外,和宫里那些妃嫔都不一样。她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你想什么呢?”明月郡主轻嗤一声,眸中有讥诮,也有哀伤,“有故人即将成婚,我想绣个屏风做贺礼,怎么又让你为难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皇上,你这话,我不明白。” 其实早就死心了,但听到他那样的话,她还是感到阵阵寒意。 98.婚期 “故人成婚?”皇帝微微愕然, 是他曲解了她的意思?但很快,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眸中隐隐带些笑意,“是么?哪个故人?朕怎么不记得你有什么故人?” 明月郡主垂眸, 半晌方道:“其实也没什么。” 她虽居于玉泉庄, 但外面的动向也隐隐知道一些。比如因谋逆被诛, 比如陆晋其实是厉王遗孤, 比如陆晋要娶长宁侯的继女…… 很早以前,她就猜到了陆晋对韩嘉宜的心思, 震惊意外之余, 有些同病相怜, 又有点看好戏的意味,却不想而今陆晋竟然要达成所愿了。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明月郡主声音很轻:“皇上今日前来,是有要事么?” “非得有要事, 朕才能来么?”皇帝皱眉,“宝儿, 你是在同朕置气么?怎么越发生分了?” “我哪敢与皇上置气?”明月郡主笑笑, “只是有些乏了。”她轻咳一声,胸口的疼痛让她不得不用手轻轻去按,纤长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 明月郡主自小父母双亡, 长在宫中, 高贵忧郁。自她去年年末受伤落下病根之后, 时常皱眉捧心, 多了一些纤弱和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惜。 皇帝声音不自觉柔和:“身体还没好吗?每日汤泉沐浴也不管用?” 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月郡主道:“可以缓解一点,不能根治。太医说,这痛大概要伴随我一辈子的。” 皇帝双眉紧锁:“不会的,朕发布皇榜,寻访名医,一定要医好你。” “不必麻烦了。”明月郡主轻笑,“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说治不了,民间的大夫们未必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张贴皇榜寻名医,兴师动众,浪费人力物力,还有损皇上的名声。” 果然,她这话一出口,皇帝眸光一闪,有些兴致缺缺:“是么?” 明月郡主缓缓站起身:“我有点乏了,想去歇一歇。皇上稍待。” 皇帝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失望来,但知道她的身体不比从前,也就没有强求,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即刻离去:“那,朕在这里等你一会儿。” 明月郡主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款款离去。 才行得数步,她就皱眉,抬手轻抚胸口,脚步也放缓了许多。临到拐弯处,她忍不住回头,见他坐在那里,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在发怔。 距离她第一次见到他,已经有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她对他的感情多次变化,最终成了现下这般。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双目微敛,她将心一横,快步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太后的福寿宫,太后也同陆晋提到了她。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哀家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宝儿了。也不知她身体好点了没有。你只比她大了两个月,你婚事有了着落,她的姻缘还不知道在哪里。” 陆晋闻言微怔,却不好将明月郡主与皇帝的事情告诉太后,他只笑了笑:“这事老天自有安排。” “她脾气倔。”太后提起明月郡主,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眼光也高。寻常儿郎,都入不得她的眼。哀家有时候想,她是不是心里有了人啊?还是根本就不打算成亲嫁人?” 陆晋没有回答,心说是心里有人,看样子也的确不打算成亲嫁人。 “说起来,哀家记得嘉宜的话本子里就写过一个奇女子,云游四海,终身不嫁……”太后说着说着就转了话题。 陆晋笑笑,又陪太后说一会儿话,见太后隐约露出疲态,起身告辞离去。 他告诉太后,想在十月十九成亲,当然,能早点的话,肯定更好。只是请期时,长宁侯夫妇那边不大同意。 沈氏态度坚决:“不行,不行,十月十九太赶了。从你们正式定亲,到十月十九也才两个月。只怕连嫁衣都来不及准备……” 更重要的是,以前陆晋和嘉宜都住在长宁侯府。两人的关系本就特殊,亲事定下后,匆匆忙忙就成亲,不知那些嘴碎长舌的人会怎么编排呢。 “来得及。”陆晋应声道。 沈氏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依我说,不如等到明年吧,时间充裕,嘉宜也能在我身边多留一年。” “明年不行。”陆晋当即表示反对,“明年一年无春,不宜成亲。” “明年不行,那就后年。”沈氏脱口而出。 陆晋脸上笑容微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年太迟了吧?” 一旁的长宁侯轻咳一声:“后年是太迟了,晋儿的事情不定下,显儿和袁家那边也不好说。”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而且,成亲前要避嫌的话,一直不成亲,让他们避嫌两年?这桩亲事,本是要一家人团聚和睦。一直就这么着,也不是事儿。依我说,就今年吧,十月太赶了,看看十一月、腊月有没有吉日。还有袁家那边,咱们也一并去请期……”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臂:“儿女的终身大事都解决了,咱们也就不用操心了。” 沈氏沉默了一会儿,她算了算,八月到腊月,也行吧。感情正浓的人,被迫分开数月,不能见面,是有些不当。她点了点头:“那就在冬月和腊月里挑吧。” 陆晋早就猜到他们不可能同意把婚期定在十月十九,如今商量从十一月或十二月里挑,倒也符合他的预期。 双方你来我往,商谈许久,将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底。 陆晋离开之后,沈氏忽然“哎呦”一声,微微变了神情。 长宁侯忙问:“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妥?” 沈氏连声道:“不对,不对。” “怎么不对?”长宁侯有点慌,不知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晋儿和嘉宜的事情要放在显儿前面?”不等丈夫回答,沈氏就又道,“若从嘉宜这里算起,显儿是兄长,嘉宜是妹妹。先办显儿的事情,也不是说不过去。” 长宁侯微微一怔,不由失笑:“还是,从晋儿这边算吧。” 毕竟晋儿做了将近二十年的陆家长子。 沈氏也只是那么一说,她对新定下的婚期也算满意,也没有更改的打算。不过她得催一催嘉宜早些做嫁衣了。 韩嘉宜的女红是半路学起的,做个简单的荷包香囊还行,至于做衣裳,她是丁点不会。她跟母亲商量,打算在做好的成衣上添几针,也就当时亲手做嫁衣了。 沈氏点头:“这样也行。” 韩嘉宜这些天颇为忙碌,虽说嫁衣不用她亲自做了,可是娘叮嘱了她,那对鸳鸯枕,须得她自己动手,旁人代替不得。 从未绣过鸳鸯,又是这种情深义重、暧昧缠绵之物,韩嘉宜绣的时候,不由地思绪篇飞。这几日,她有时清早能起来,堪堪能见一见他,有时睡得沉,等醒过来时,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看到他留在窗前的物事。 见到他,她心里欢喜。可是,只见物,不见人时,她心里也不难过。这种暗暗的,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让她时常感到阵阵甜意。 她想,比起朝夕相对,像现在这样,每天在惊喜中开始,在期待中结束也不错。 不过,她到底还是心疼他。 这天,她临睡前,在窗前留下写了几行字的桃花笺。 果真次日她是在陆晋的凝视中醒来的。睡得正沉时,隐约意识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睁开眼,一眼看到了床帐外熟悉的身影。 天还未亮,光线暗淡,但她仍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她精神一震,瞬间睡意全无,坐起身,猛地掀开了床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陆晋笑笑:“我刚站在这里,你就醒了。你想见我了?” 韩嘉宜定了定神:“我想跟你说,你以后不要天天过来了。” “嗯?”陆晋挑眉,“扰到你了?” “也不是。”韩嘉宜细细叹了一口气,“你每天这样奔波,也累得啊,又不是闲着没事。我瞧着院子里的那口缸,外面有些湿润,许是这几天就要下雨了……” 陆晋失笑:“所以,是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不只是担心,我也怕给人发现,说不好听的话。”韩嘉宜继续道,“反正就快要成亲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听到“成亲”两个字,陆晋眸中漾起了笑意,他点一点头:“唔。你说的是。” 韩嘉宜伸出手臂,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还有,还有。我天天记挂着你来,都没以前睡得好了。” 手心里忽然多了一只柔软的小手,陆晋心中一荡,反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同意,韩嘉宜松一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他回答。这才注意到他正直直地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了一些紧张。她轻声问:“怎,怎么了?” 她的手似乎被握得紧了一些,她听到他声音低沉:“成亲前,我还是先不进你内室吧。” 陆晋此刻就站在她床边,虽然光线暗淡,仍能看出她穿着烟灰色寝衣,鬓发微乱,脸颊因为刚睡醒而红红的。她一脸恳求看着他时,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抱一抱她亲一亲她甚至更多的冲动。 她信赖他,他自然也不能辜负了她的信赖。 韩嘉宜怔了一瞬,羞意后知后觉涌上心头。她“嗯”了一声,忽的抽回手,身体后挪,放下床帐:“你走的时候小心一点,我看看能不能再睡一会儿。” “嗯。”陆晋合了合眼,转身退了出去。 韩嘉宜重新躺下,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又拍了拍胸口。说是想再睡一会儿,却忍不住想东想西。一时想着过去,一时想着未来,到天光熹微,才勉强睡去。 她猜想的没错,过几日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陆显原本打算重阳节与表妹、嘉宜一起登高,也只能作罢,推到了下个休沐日。 此次登高,带表妹散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邀请了几个他认为还不错的同窗,想借此机会让表妹见一见。如果嘉宜陪着,表妹也不显得太突兀。——当然,他这一想法目前还不能让表妹她们知道。 韩嘉宜对登高兴致不大,但是她已经数月没正经出过门了,自然想到外面转转,散散心。 陆显跟沈氏打了招呼,沈氏对他要带静云登高一事显得淡淡的,但听说嘉宜也要去,她微微皱了眉:“你的鸳鸯枕绣好了?” “绣了一只半。”韩嘉宜一本正经回答,她将手指伸到母亲跟前,“一直拿线,手都变薄了。” “去。”沈氏挥了挥手,不过她也知道,女儿这些天被拘得狠了。姑娘家成亲前,喜欢想东想西,适当走走,散散心也好。于是,她吩咐陆显:“你陪她们去,可要多多费心,留心照顾她们。” 陆显笑嘻嘻道:“我办事,娘还不放心么?” 陈静云其实并不想外出登高,怕给人再添麻烦,但又难以拒绝表哥的好意,就点头答应了。 城郊的红云山并不甚高,山上不少枫叶,秋天枫叶变红,观之如一团巨大的红云,故名为红云山。 陆显自觉这是秋日登高的好去处,而且不是重阳节,登山的人也不算多。 他们一行从山脚出发,晃晃悠悠,欣赏着沿途风光。在半山腰的凉亭歇息之际,遇上了同在休息的同窗们。 熟人碰面,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陆显和同窗叙话时,暗暗打量表妹,见其和嘉宜同旁人打了照面后,就站在远处,远眺山上的红叶,并不看他的同窗们。 他不免着急起来。 99.前夕 这是韩嘉宜第一次来红云山, 眺望远方, 看见大片红云,也颇觉新鲜。忽然,她视线微转, 看到自山上下来的一行人, 轻轻“咦”了一声。 站在她身侧的陈静云已然惊奇地道:“是罗……义士么?” 韩嘉宜点头:“好像是的。” 从山上快速下来的几个人, 做锦衣卫打扮, 为首那个娃娃脸,身量较小的, 不是新升了百户的罗北又是谁? 罗北显然也看到了他们, 他眼睛一亮, 途经凉亭时,停了下来:“韩姑娘,陈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了陈静云的脸上。比起他从季安府上接她回来, 她似乎瘦了一些,不过看上去倒还精神。 陈静云能察觉到他流连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她福了福身:“罗义士, 我们和表哥一起登红云山。” 对这个将她从那个人家里救出来的罗义士,她无疑是感激的,只是他的大恩, 她无缘得报。 罗北挠了挠头, 有些赧然:“你别叫我罗义士, 听着怪怪的。要不, 我托大一些,你就叫我罗大哥吧。” 陈静云愣了愣,这声“罗大哥”却怎么也叫不出口,罗义士看着只怕比她还要小一些。 韩嘉宜忍不住轻笑,低声道:“小北是脸嫩,大哥说他比我们都大呢。” 陈静云低低地“啊”了一声,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措。 还好陆显走了过来,主动上前与罗北厮见。 罗北有心同他们多待一会儿,但到底是有公务在身。他简单寒暄几句,就拱了拱手,匆忙离去。 陆显一行在凉亭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不好再继续停留,是以他们继续前行。他今日目的没达成,心中颇为失望,而两个姑娘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韩嘉宜第一次到红云山,看漫山红云,心情畅快。而陈静云也是多日来首次出门,心头的郁气不知不觉散了一些。对于特意陪她散心的表哥和嘉宜心存感激。 待他们回到长宁侯府,韩嘉宜自去休息,而陆显则在歇了一会儿后去找表妹静云。他有些不死心地问:“今天,你觉得怎样?” 陈静云轻声道:“多谢表哥带我散心。” “我不是说这个。”陆显摆了摆手,“我是说……”他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我今天带你出去,是想探探你的心意。” “探什么心意?”陈静云不解。 陆显咬一咬牙,将心一横:“我是想帮你选定亲事,所以才特意带你出去,就是想让你看看,是不是满意……你别怪我多事。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你自小没爹,你娘也……人说长兄如父,我虽不是你亲兄长,可你的婚事,我大概也能做一点主……” 他说这话时,挺心虚的。没提前与她打招呼,他就这么做了。 陈静云讶然:“表哥是说罗义士么?” “什么?”陆显愣住了,“罗义士?” 这跟罗百户有什么关系?他心念急转,忽的忆起今天偶遇罗北。可那真是偶遇啊,难道表妹以为遇见罗北,是他安排的么?他安排的,明明是他的同窗啊。 陆显心思转的很快,继而又想起那天郭大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鬼使神差的,他动作极缓,点了点头:“啊,啊,对。” 陈静云秀眉微蹙。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嫁人的心思,表哥跟她提起“成亲”二字,她最先生出的是不是期待,不是害羞,而是若有若无的惧意。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在那个人家里的种种场景。 她差一点就嫁给了那个人。 她双目微阖,缓缓吁了一口气,嗯,是了,是罗义士想办法助她逃出来的。 定了定神,陈静云轻声道:“他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我……”她声音越发低了:“表哥既说长兄为父,那,那就表哥做主吧。我,我去厨房看看,粥好了没有。” 她匆匆起身离去。 陆显则瞪大了眼睛,由他做主?表妹的意思,是她其实并不反对?且不说这究竟合适不合适,重点是他根本就不知道罗北的意思啊!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生悔意,早知道这样,他方才就该实话实说的。现在怎么办?是向表妹坦白?或者找时间探一探罗百户的心思?还是通过大哥迂回婉转打听一下? 陆显有些头疼了。他这件事办得太失败了。 可是,这个时候,他也不好找大哥帮忙。 婚期将至,陆晋越发忙碌,除了公务,他还要时不时地去看一下正修整的国公府,一定要在他们成亲前收拾出来。 而韩嘉宜也在忙着准备成婚事宜,鸳鸯枕自然早给她绣了出来。她首先要面对的,是她母亲沈氏。 婚期越近,沈氏越紧张,甚至超过了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嘉宜。 沈氏认真教导女儿婚后管理内务、人情往来等等。 ——这些平时嘉宜跟在沈氏身边也耳濡目染,学过不少。但女儿即将出嫁,沈氏恨不得将一切姑娘家应学的一股脑全教给她。 韩嘉宜抱着母亲的胳膊央求:“不急在这一刻的。” 沈氏嗔道:“怎么不急 ?你都快出嫁了,嫁出去以后,再开始学么?” 韩嘉宜慢悠悠道:“也不是不行,反正又不算嫁出去,真成了亲,也还有娘教我呢。” 沈氏叹一口气,明白女儿说的在理。嘉宜成亲后,说是要管家,可是国公府也没几个人,又能难到哪里去?记账算账,本就难不倒嘉宜。至于女红针黹以及厨艺,那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真正需要嘉宜动手的时候不会太多。 她知道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是她太过于担心和焦虑,唯恐女儿哪里做的不好,日后婚事不遂。 她出嫁两次,可她希望嘉宜可以共一人,到白头。 不过嘉宜觉得累,沈氏少不得要反思一二,也不再过多要求。 韩嘉宜悄然松了一口气,轻松了不少。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十一月。她同母亲商量,想要去崇光寺祭拜父亲。 沈氏略一思忖:“好,娘陪你一道去。” 嘉宜即将出嫁,也的确该正式告知韩方。 崇光寺设立有父亲的往生牌位,韩嘉宜在牌位前上了香以后,在心里默默告诉父亲自己即将嫁人一事。末了,又在心里说道:“爹,对不起啊,我没嫁徐师兄。你知道这件事的吧?徐师兄娶了秀莲姐。而我,我要嫁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以后也会很好很好的……” 她低头擦拭了一下微微发酸的眼睛,在心里默默说一句:“爹,我很想你啊。” 离开崇光寺回长宁侯府的路上,韩嘉宜思忖了一会儿,轻声对母亲道:“娘,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不过我想,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了……” “什么事?” “我爹还在世的时候,给我定过亲事。”韩嘉宜微微笑了笑。 “什么?!”沈氏双眼圆睁,“那你……” 既有婚约在身,又怎能嫁给陆晋?一女怎可许给两个男子? 韩嘉宜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娘,你别急,先听我说。” 她整理了一下语言,将那些旧事一一说了出来。大概是时间久了,那些曾让她耿耿于怀的事情,现在居然能像讲旁人的故事一般淡然地讲出来:“……然后,我就来找娘了……” 韩嘉宜见母亲神情怔忪,眼中含泪,不由地一慌:“娘,你这是做什么?” 沈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便落了下来。她以为女儿从睢阳来找她,是因为想她,因为在二房那边过的不好,却不知还有这么一桩故事。 她女儿竟被人这么作践么?! 一时之间,愤怒、惭愧、难过、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她一把抱了女儿,轻唤其名字:“嘉宜,嘉宜……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她内心有许多的话想说,可偏生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心里就像是堵了一块巨石,沉重而又硌得她难受。 母亲的反应让韩嘉宜有些许意外,又有些释然。她反过来安慰母亲:“也算不得什么,不都过去了么?再说,要不是因为那些事,我去年也不会上京寻母,咱们也不会团聚。” 那么她进京以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沈氏抽泣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女儿很少提起在睢阳的那些年,沈氏之前问过几次,都被她三言两语推塞过去。沈氏也隐约知道女儿过得不大好,但是她没想到在亲事上,都被人这般糟践。想到上次韩秀莲来访,她热情款待,她心里就越发难受。 韩嘉宜摇了摇头:“都过去的事了,说不说的,差别不大。” 如果不是她今日去祭拜父亲,想起那些旧事,也不会同母亲提起。其实她有不少事情都是母亲所不知道的。 从今天娘的反应来看,那些秘密还是继续瞒着娘吧。 韩嘉宜笑了笑:“我将旧事告诉娘,若是惹得娘伤心,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现下都要成亲了,也不必拘泥于那些事情了。” 沈氏默然不语,不免想到嘉宜的婚事。嘉宜嫁给陆晋,确实比许给那个徐玉树强多了。她有过两任婆婆,深知婆婆喜爱的重要性。徐夫人不喜欢嘉宜,嘉宜如果真嫁了徐玉树,婚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容易。还好没嫁。 现在嘉宜许给陆晋,名义上的婆婆是她,又离她不远,能时常照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这么一想,她对陆晋不觉多了几分满意。 但想起睢阳的那些人,她仍不由心中愤愤。她原本还想着嘉宜出嫁,要给同在京城的韩秀莲夫妇下帖子报喜呢。还是算了吧。 直到马车回了长宁侯府,沈氏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暗暗想,以后一定要对嘉宜好一些,再好一些。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天气逐渐转寒。 婚期越来越近,韩嘉宜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出嫁的前一晚,沈氏缓缓进了女儿的房间,要给女儿绞脸。 “疼么?”韩嘉宜听说过绞脸,知道是婚俗之一,说是绞脸后好上妆。 沈氏笑笑:“不疼,绞了明天好上妆。”她吩咐雪竹去取了热毛巾,让嘉宜用热毛巾敷脸。她则取了一根线,在女儿脸上飞速划动。 韩嘉宜睁大眼睛,动也不敢动,线经过的地方有轻微的疼,脸颊也热热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沈氏才停了下来,仔细端详着女儿,笑道:“挺好。” 一旁的雪竹也赞道:“是啊,姑娘本来就好看,这样就更好看了。” “是么?”韩嘉宜揽镜自照,见玉面微红,确实比平时多一些娇美。她又用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面颊,光滑细腻。她轻笑道:“多谢娘了。” 沈氏吩咐雪竹:“你去再打些热水来。” “是。”雪竹应了一声,福一福身,快步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沈氏自袖中取出一物,悄悄塞给女儿。她轻咳一声:“这个,你且胡乱看一看,看后压在箱子底下。” “什么?”见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韩嘉宜不由好奇,她随手一翻,瞬间胀红了脸。 100.成亲 她匆忙将册子合上, 可方才看到的的图画依然在她眼前回现。赤条条相抱的男女教她面红耳赤, 坐立不安。 韩嘉宜小时候看过不少杂书,隐隐约约也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手捏着册子的一角,丢也不是, 不丢也不是, 只觉得烫手。 沈氏面上淡然, 心里的尴尬并不亚于女儿。女儿自小没在她身边, 许多女儿家该知道的,她也没跟女儿好好讲过。但今晚这些, 是必须要讲的。她轻咳一声:“慌什么?我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嗯。”韩嘉宜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 一想到接下来娘将要说的话,她的脸更烫了。 “我刚才给你的是避火图。上面画的不是小儿打架,是夫妻敦伦。”沈氏轻声道,“一男一女成了亲, 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世子,呃, 晋儿他身边没有侍妾通房, 当然,咱们家也不兴这个。” 韩嘉宜“嗯”了一声。 沈氏缓缓续道:“可能夫妻敦伦之事,他也不是很懂……” “啊?”韩嘉宜心头一跳, 有点发懵, 所以呢? “他若真不会, 你就教一教他, 或者你们一起看看这避火图。”沈氏又道,“这种事情,世间男子多是无师自通的。他看一两眼这个,也就会了……” 韩嘉宜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母亲,只勉强“哦”了一声。 想了一想,沈氏又道:“对了,第一次会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还有,不要由着他的性子胡闹。若是觉得身子不适,就让他停下,知道么?他在意你,会顾忌你的身体。” 韩嘉宜听得懵懵的,但还是点了点头:“嗯嗯,记下了。” 见女儿乖巧而又认真,沈氏心里一软,顿起怜惜之意。她伸手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发:“娘还真舍不得你出嫁。满打满算,咱们娘俩相处也才一年多……” 韩嘉宜一笑,抱了抱母亲的胳膊:“成亲了也是娘的女儿,又不是远嫁。国公府离侯府那么近,我随时都能回来看娘的。要不,成亲以后,我们还住在这里,就和以前一样?”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皇上御赐的府邸,就那它在那儿闲着?” 是了,她对这桩婚事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嘉宜没有远嫁,出阁以后还能留在她身边。她想,或许这是老天对她们母女错过那十年的补偿吧。 沈氏想起一事,又道:“我前天给你的肚兜,是我亲手绣的,你明日务必要贴身穿着。姑娘家出嫁,都得穿上娘亲绣的肚兜,可别忘了。” “知道呢,娘跟我提过。”韩嘉宜嘻嘻一笑,露出整齐细白的牙齿,心里却有点煞风景地想到,如果她没来京城,那她出嫁时,肯定穿不上娘绣的肚兜。 沈氏点了点头,要紧的话她已经叮嘱过女儿了,明天嘉宜还要早起,忙碌一整天,她不能待的太久。是以,沈氏很快起身离去。 雪竹知道夫人是有意支开她,要跟姑娘说体己话。所以她等夫人走后,才回房间,帮韩嘉宜卸下头上钗环,又打了水,让其收拾洗漱。 “姑娘早些歇着。”雪竹笑意盈盈,福了福身退下。 韩嘉宜也想早点睡,可她又怎么能睡得着?一想到明天就要成亲,她心里欢喜期待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畏惧。 她曾经梦到过自己嫁给了他,没想到真的要嫁给他了。她甚至有几分怀疑,现在她是不是犹在梦中。 想到那个梦,她不免就又想到了其他梦境,想起和陆晋之间的点滴。从去年在客栈他们初次见面到现在,也不过才一年多。可就像是过了很久,经历了许多一样。 陷入回忆中的韩嘉宜忽然“啊呀”一声低呼,记起了一桩旧事。 她猛然坐起身,甚是懊恼,怎么忘了呢?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忘了呢?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时披衣下床,她点了灯,擎着灯快步走出内室,来到外间,抬手取下放在高处的一本书,找出夹在里面的薄薄的一张纸。 这是陆晋当初去晋城时,留在书里的一封信,被她无意间给看到了。她当时心里感动没多少,倒是觉得气恼,还想着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算账。 但是真正等他回来以后,两人刚见了一次面,就定下了亲事。之后,因为娘的话,他们要避嫌。他几次来看她,都避开旁人。她心疼他翻墙不易,偶尔见他一回,她一颗心都被欢喜所占据,久而久之竟忘了这件事。 今日重新想起,她不免想:难道就让这封信就这么过去么? 韩嘉宜摇了摇头,不行,绝对不行。她得让他知道,她的真实想法。还有,他留下的这封信是不对的。 她心想,以前是时间不多,不能细谈。成亲以后,两人朝夕相对,她有的是时间跟他慢慢算旧账。 有些事,他可能不懂,既然要做夫妻,那她就得教他。 将信认真收好,韩嘉宜重新回床上,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沉沉睡去。 次日天不亮,沈氏就亲自来唤女儿起床。 香汤沐浴,隆重梳妆。 韩嘉宜原本还觉得困,这一折腾,一丝睡意也没了。 给她梳头的全福嬷嬷,她并不认得,只听说是样样俱全的有福之人。 梳头时,韩嘉宜自己没什么感觉,倒是沈氏听着全福嬷嬷口中的念词,不自觉落下泪来,又连忙擦拭。 礼服繁重,凤冠也不轻。韩嘉宜心说,还好是在十一月底成亲,如果是在夏天,岂不要把人热坏了? 尤其是她脸上被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妆。若是夏天天热出汗,那脸上岂不是十分的精彩? 说来也怪,明明是大喜之日,本该或紧张,或激动,她却不知为何,总想些有的没的,到现在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直到腹中饥饿。 其实在她梳妆前,沈氏就教人端了一些点心过来教她充饥。只是她那时起床没多久,也不觉得饿。这会儿倒是知道饿了,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饿了,要吃东西。 待她梳妆妥当后,全福嬷嬷等人到外间休息。韩嘉宜才对沈氏道:“娘,我饿了。” 她眨了眨眼,可怜巴巴。 沈氏心疼女儿,忙道:“那就先用些糕点。少用些,也不能多喝水。熬过今天就好了。” 韩嘉宜“嗯”了一声,小口小口,极其小心地吃点心。 今天不比往日,她不敢多吃。只用了两块,就停下了。漱了口,端坐在那里,老老实实等迎亲的队伍。 陆晋还没进门,韩嘉宜就听到了鞭炮声,以及不知谁的声音:“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韩嘉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新娘临出门前,依旧俗是要拜父母的。她父亲已逝,沈氏让人在庭院中供奉了香案,让她拜了拜。 陆显则担任了兄长的角色,将韩嘉宜背上了花轿。 韩嘉宜伏在二哥背上,甚是紧张。 她不知道,陆显心里的紧张远胜于她。 现在他背上背着的人,还能算是他妹妹。一旦她上了花轿,和大哥拜堂成亲,那就是他嫂子了。那一声“嘉宜妹妹”,他就再也叫不得了。 一想到妹妹真的变嫂子,他居然有些伤感。尤其是今天一身喜服的大哥还一直盯着他,让他半点大意不得。 当然,事实上陆晋目光追随的,并不是二弟陆显,而是陆显背上的人。 她为他穿上了嫁衣,今天就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 韩嘉宜坐在花轿里,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知道定国公府的大致方位,离长宁侯府很近。原本花轿该很快就到的,但是之前陆晋与长宁侯夫妇商量,花轿出长宁侯府后,多绕一段路,再回定国公府。 这桩婚事,自然要热热闹闹,要让旁人都知道。 所以,韩嘉宜在花轿里待了好一会儿,花轿才停下。 韩嘉宜在陆晋的搀扶下,走出花轿。两人一起进了定国公府。 有盖头遮着,韩嘉宜视线范围内是一片红。她略垂眸,只能看到他的靴子,以及地面一小块的地方。不过因为有他在身边,她并不觉得慌乱,只感到心安。 她听到他在她耳畔轻声说:“别怕,有我。” 韩嘉宜心说,我根本就没怕。 不管是迈门槛,还是跨火盆,她都镇定自如,毫不慌乱。 成亲的规矩和礼仪,娘教过很多遍,韩嘉宜熟记在心,一路下来很顺利,只不过太繁琐了一些。等礼成被送入洞房时,她觉得她跪拜次数太多,腿都软了。 陆晋拿着喜秤挑开了她的红盖头,微微勾起了唇角。 礼仪嬷嬷立时笑道:“喜秤挑了红盖头,称心如意。”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韩嘉宜下意识抬眸,堪堪撞进他黝黑的眸里。她心头一跳,匆匆移开了视线,心里想的却是,咦,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在梦里见过一般。哦,是了,她确实是做过这样的梦。 “还有合卺礼呢。”一旁的礼仪嬷嬷笑着提醒,端来了盛满酒的酒盏。 两人各执一杯,饮下半杯后,交换了一下酒盏,手臂相交,饮下剩余的半盏。 饮下合卺酒,才算真正的礼成。 礼仪嬷嬷知趣,说了几句吉祥话后,就和其他丫鬟仆妇一起退了出去。 洞房中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陆晋勾唇一笑,向她缓缓走了过来。 韩嘉宜忽然紧张起来,心跳一阵加快:“大,大哥……” “还叫大哥么?”陆晋似笑非笑,“嘉宜,我们都成亲了。” “那,那叫你什么?”韩嘉宜脱口而出。 陆晋笑了笑,带点揶揄:“相公?官人?”说话间,他已到了她跟前。他也坐在床上,就在她身边,长臂向她伸了过来。 随着他身体的靠近,韩嘉宜更加紧张,急急忙忙道:“好,好的。” 忽然靠这么近干什么?天还没黑啊。 陆晋轻笑一声:“什么好的?你是不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他小心取下她头上的凤冠,在手上掂了掂:“不沉么?” 原来忽然靠近,是帮她取凤冠啊。 韩嘉宜悄然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颈,如实回答:“沉,压脖子,还好一辈子只用戴一次。” 陆晋斜了她一眼,没有接话。他凑近她,打量着她的面容,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问:“你要沐浴么?用不用吃些东西?” 沐浴?韩嘉宜双眼圆睁,点头又摇头:“天还亮着呢,先不沐浴,可以吃点东西。” 陆晋很快命人端来一些小菜并热水。 韩嘉宜洗手净面,匆匆用餐。她清早只吃了那两块糕点,折腾这么久,早就饿了。 陆晋就坐在她对面,待她停箸后,才又道:“你用不用把喜服换下来?我还得去招待一会儿客人。我先让雪竹来陪你,缺什么,要什么,你让她跟外面人说。这是咱们自己家,你不用客气。” 韩嘉宜心说,我也没想跟你客气。她点点头:“嗯,我知道的,那你去吧。” 今天陆晋成亲,客人不少。他的那些属下,往日对他尊敬之余又有些畏惧。但今天他大喜,他们胆子也大了不少。这短短一会儿功夫,就有两拨人在门口催着他去喝酒招待客人。 陆晋在前院忙着,韩嘉宜则换下了喜服,跟雪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姑娘,国公府比咱们侯府还大呢,布置地也好,依稀有几分像咱们侯府……”雪竹今天很兴奋,话也比平时多。 韩嘉宜笑笑:“大哥看着让人布置的,所以会有点像吧。” “姑娘,你怎么还称世子为大哥啊?”雪竹有些着急。 韩嘉宜瞧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可你不也叫他世子么?” “我……”雪竹怔了一瞬,正色道,“那咱们都改口。” 韩嘉宜没有说话,大哥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改口。 她今天早起,又折腾了许久,这会儿坐在床边,感到困顿,眼皮沉重,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 雪竹想了想:“姑娘先歇一会儿吧,入了夜还有的忙呢。” 韩嘉宜眼皮一跳,不由地想起母亲塞给她的册子,脸颊涌起阵阵烫意,大概是要忙。 雪竹悄悄退了出去,韩嘉宜合衣倚在床上,闭目养神,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意识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后,她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101.洞房 韩嘉宜瞬间困意全无, 她猛地睁开眼睛, 坐直了身体,看向正朝她一步一步走来的陆晋。 桌上的龙凤喜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洞房增添了一些暧昧旖旎之色。 韩嘉宜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她定了定神, 轻声道:“我方才……好像睡着了。” 一身红色喜服的陆晋几步走到她跟前, 笑道:“睡着了?不嫌硌得慌么?” 他心说, 看来她是真的累了, 不过现下看起来,倒还精神。 “你是说桂圆红枣么?”韩嘉宜往旁边让了让, “雪竹帮我收拾了一下, 没硌到我。” 陆晋细细打量烛光下的她, 粉面微红,星眸璀璨。她正抬眸看着他,黝黑的瞳中尽是他的身影。也许是方才喝了酒的缘故,他只觉得全身热热的。他低头, 吻上了她的眼睛。 眼皮上湿热的触感让韩嘉宜心头一跳,两只手不知往何处安放, 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的吻慢慢向下, 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唇上。原本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可是甫一接触到她柔软的唇, 他似是上瘾了一般, 竟不舍得分开。 韩嘉宜被他吻得晕晕乎乎, 脸颊脸颊越来越烫, 呼吸也越来越紧促。 陆晋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略一向下,绵密的吻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韩嘉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等等,先沐浴,你去沐浴。”她轻推他坚硬的胸膛,却没能推动。 这声音娇软得似是要滴出水来。 陆晋心中一荡,低笑出声:“好。”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白皙莹润的耳垂,大步离去。 韩嘉宜不久前已经换下喜服沐浴过了,陆晋刚一离去,她就匆忙取出了母亲昨晚交给她的册子,自己时而翻看,时而合上,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看下去,或者拿给他看。 他应该是懂的吧?不用她特意教吧?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也没注意到沐浴过后的陆晋已经回来了。她猛一抬头,见他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她下意识就把册子一合,往枕头下塞,还试着解释:“我娘给我的,我就随便看看。” “是么?”陆晋忍着笑意,一本正经,“我和你一起看。”他顺势坐下,长臂一伸,将她松松揽在了怀里,越过她去拿那本被她压在鸳鸯枕下的册子。 韩嘉宜有点急了,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虽然娘告诉她,这是很正常的。而且如果他不会,她还要跟他一起看,或许还要教他。可她还是觉得感到和不自在啊。两人一起学习研究是一回事,她自己在他之前偷偷摸摸地看,是另外一回事。 陆晋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将她整个人都扣在了怀中,声音低沉而暧昧:“行,那就先不看。” 不知他怎么使力的,地转天旋,韩嘉宜人已躺在床榻上了。 鸳鸯枕上移,册子的磨着她的柔嫩的后颈,她低呼一声。陆晋已经轻抬她的脑袋,抽出了那本册子。 韩嘉宜回过神来,待要伸手去夺回来,而他自己则轻笑一声,翻看起来。 陆晋在锦衣卫,先前曾听属下们说过荤话,前两日还有人特意给他献了绝版十八式。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大致知道一些。 今天他们成亲,洞房花烛夜,陆晋心里不是没有紧张。但是看见比平日更显娇羞的她,他那些紧张逐渐被欢喜所取代。 夜还长着呢,逗一逗她,未尝不是一种情趣。太紧张、太紧绷了可不行。 一听到他的轻笑声,韩嘉宜不免羞恼,抬脚在他腿上踢了一下。 硬邦邦的,非但没有踢痛他,自己反倒疼得脚趾蜷缩起来。她羞恼而又委屈,玉足已被陆晋握住。 陆晋轻叹一声,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轻轻揉了揉她的脚,问道:“疼么?” 疼自然是疼的,不过疼痛的时间很短。韩嘉宜庆幸自己方才并未真正太大的力。她闷声道:“不疼。” “这才成亲第一天,你就开始踢我了。这家规立得有点太早了吧?”陆晋笑了笑,他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纤足,洁白莹润。他方才只想为她缓解疼痛,心无旁骛。这会儿得知并不疼,他眸色渐深,手也渐渐移向了足踝。 韩嘉宜脚一缩,没能收回来,却瞧见了被他放在一旁的册子。她身体前倾,将册子捞了回来。捞得太急了一些,夹在册子里的薄纸也跟着掉落出来。 陆晋眼疾手快,已然接住:“这是什么?” 韩嘉宜眸光轻闪,对陆晋道:“你先松手,我有笔旧账要跟你算。” 她轻咳一声,心说,这是件严肃的事情,应当郑重地来讲。此刻两人姿势暧昧,浑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是事情赶着人走,那封信都拿出来了。这会儿不说,什么时候说呢? 反正夜还长着呢,时间也充裕。 “什么旧账?”陆晋轻笑,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低头,打开了那张折叠起来的纸。 韩嘉宜端正坐好,面容严肃:“呶,就是这个,你同我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想起来,她就生气而委屈。 陆晋只瞧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所写,是何时所写。他眸中闪过讶然之色,这东西,怎么会到了她的手里? “你去晋城之前,明明都已经跟我好了,还给了我承诺。为什么又要说,咱们是兄妹之情。万一你回不来,让我……”韩嘉宜眼睛微红,“你把之前的一切都抹杀,回来后还能当成没事人一样……” 其实她也知道,他当初任务凶险,不想拖累她,他有他的考量。可是一想到他在可能有危险时,直接将她推得远远的,她就气闷而难受。 “关于这一点,我想我应该能解释一下。”片刻的慌乱过后,陆晋恢复了镇定,“咱们现在是夫妻,我也不骗你。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还年轻,如果我回不来,你不要伤心难过,继续好好过日子……” 韩嘉宜听得心头蹭蹭直冒火,越发委屈了。 陆晋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这信还没给你,我就改主意了。我对自己说,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晋城之行再凶险又怎样?我一定要活着,我要留着命,回来娶你,和你过一辈子。” 韩嘉宜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是这样么? “你的幸福,必须由我来给。”陆晋直视着她,一字一字说道,缓慢而清晰,“也只有我能给。” 大红色的纱幔轻轻飘动,他目光坚定,掷地有声。 韩嘉宜怔了好一会儿,对于他的这番解释,她细想之后,并没有太多怀疑。因为这封信的确是她偶然看到的,而且他回京后也从未同她提起此事,就像是忘了它的存在一般。虽然她曾为这封信而生气难过,但并非不能接受他的解释。 他的那番话,倒也说得通。但是她耿耿于怀了许久的事情,就这么被轻轻揭过,她又觉得有些太便宜他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什么只有你能给?我自己就不行么?” 陆晋轻笑着将她揽进了怀里:“当然可以啊,我的幸福可不就要你来给么?” “那以后呢?以后你是不是还会这样?”韩嘉宜瞪了他一眼。只可惜在这样的场景下,她这一眼,非但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比平时多了一些娇媚。她故意道:“你要是再这样,那我就去……” 陆晋掩了她的口:“以前都不会,更不要说以后了。咱们是夫妻,我会一直守着你,护着你,绝对不会给你离开的机会。” 韩嘉宜没说话,她当然知道他们是夫妻,知道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 陆晋笑笑:“好了,这件事说清楚了,咱们是不是该做些别的了?” “什么?”韩嘉宜下意识问道。 “你说呢?”陆晋轻笑,手上稍一用力,使她躺在了床榻上。 韩嘉宜一惊,还未低呼出声,唇已被倾身覆在她身上的陆晋堵住,鼻端尽是他的气息。韩嘉宜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陆晋没给她太多的机会。 陆晋抬手放下了床幔。 桌上的龙凤喜烛还在燃着,而那本册子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地上。 等一切风平浪静后,韩嘉宜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回想着母亲昨夜说的话,心说,哪里是不懂?哪里用她教啊?只差没把她拆吃入腹了。还好他甚是温存,知道顾忌她的感受,虽然折腾的时间长,但也没有太难受。疼痛比她想象中要轻不少。 她身体懒懒的,动也不想动,任陆晋抱着去屏风后的净房沐浴。 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任由他给清洗了抱回床上。 意识朦胧之际,韩嘉宜还在想着,他精神头可真好,都这么久了,还神采奕奕,精神十足,也不觉得困么? 陆晋还真没感到困,如果不是念及她是初次,身子娇弱,不敢折腾,他都想把那十八式,全都给试一遍了。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韩嘉宜次日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了陆晋放大的俊颜。不知道他醒了多久,他斜躺在她身侧,手撑着头,正凝视着她。 韩嘉宜给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直接偏过了头。然而过了一瞬后,她忽的清醒过来,转过脸扯一扯他的胳膊:“是不是睡迟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什么睡迟了?你是这府上的当家主母,又不用向谁立规矩。多睡一会儿又何妨?”陆晋摇头,甚是笃定的模样,“不迟,一点都不迟。你昨晚累着了,再睡一会儿吧。” 他不提昨夜还好,他这一提起,韩嘉宜不由地想起昨夜的种种情态,她脸颊发烫,悄声道:“别说了!”她定了定神:“我也不睡了,天都亮了。你让一让,我要穿衣了。” 陆晋眸色幽深:“我看你穿。” “不要。”韩嘉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陆晋笑了笑:“那你等会儿,等我穿好了帮你穿。” 他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他肩膀上的抓痕,颇为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短而整齐,竟也能抓成这样,不容易。 陆晋那句帮她穿,不是随便说说的。他自己穿好了衣裳后,果真要来帮她穿衣。 韩嘉宜哪里肯依?她匆匆穿好了衣服。 陆晋心中遗憾,自我安慰说,以后日子还长,机会多的是。 两人洗漱收拾好后,共进早餐。 之前在长宁侯府,他们一起用饭的次数并不少。但是两人单独用餐,还是头一遭。尤其是这会儿他们的关系跟以往大不相同。 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 陆晋帮韩嘉宜布菜,自然而又周到。 韩嘉宜心想,其实这样也挺不错的。 “吃了饭你先歇一歇,进宫谢恩或者祭拜先人都不急在这一刻。”陆晋温声说道。 她昨晚累得很了,后来如泣如诉,是该好好歇一歇,补一补。 韩嘉宜“嗯”了一声,她想了想,又道:“或许我应该熟悉一下家务。” 陆晋失笑,心说,很好,这已经自动把这里当成家了,是他们的家。 定国公府主子少,下人也不多。管家甚至是从长宁侯府过来的熟人。 成婚第二天,韩嘉宜要熟悉家务,也只是简单认了认人,接管账簿。 宁管家恭恭敬敬:“夫人,这是此次婚事的礼单,请夫人过目。” 韩嘉宜眼皮一跳,忽略心里涌上来的怪异感。前不久还叫她姑娘,这就唤她夫人了,改口改得很顺嘛。 她接过来匆匆浏览,心中颇觉惊讶。他们成婚,送礼的人还真不少。不过也是,陆晋新封为国公,似乎比以前更得圣宠。他娶妻,自然有不少人借机相交。 忽然,她视线微凝,秀眉不自觉轻蹙。 明月郡主,屏风一架。 102.有了 对明月郡主, 韩嘉宜自然不陌生。只是她没想到, 明月郡主居然会使人给他们送贺礼。 “夫人?”宁管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韩嘉宜放下礼单,轻声道:“宁管家带我去看一看吧。” 昨日收到的贺礼,都在库房中。韩嘉宜果真见到了明月郡主送来的那架屏风。屏风上“百年好合”四个字格外醒目。 韩嘉宜眸光轻闪, 不免想起明月郡主与皇帝之间的事情, 她沉默了一瞬, 转而去看其他。 大概是昨天折腾的太久, 她今日精神有些不济。用过午膳后,她回房休息。原本只想着躺一会儿, 然而不知不觉却睡着了。 睡梦中, 她忽的感到憋闷, 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却是被人给捏住了鼻子。 韩嘉宜气恼,也不睁眼,伸手便要拂过去, 却听到陆晋低低的笑声在自己头顶上方响起。她没好气道:“你闹什么?人家睡觉呢。” “你都睡了半个时辰了,不能再睡了。再多睡会儿, 晚上该睡不着了。”陆晋笑道。 韩嘉宜扯了扯被子, 下意识分辩:“才不是,我晚上也能睡着。”但是经他这么一打岔,到底是没了多少困意。她干脆坐起来, 指了指旁边的引枕。 陆晋会意, 直接伸手拿过来, 帮她垫在身后。 “多谢。”韩嘉宜道一声谢, 理了理因睡觉而微微散乱的鬓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陆晋坐在床边,“你也睡了有半个时辰了,身上好些没?” “原本有些乏,睡了一觉好多了。”韩嘉宜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整理贺礼,见有明月郡主送来的东西……” “嗯?”陆晋长眉一挑,“什么?” “是一架绣着‘百年好合’的屏风。”韩嘉宜回答。 陆晋略一沉吟:“知道了,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就不用费心了。”他拉了她的手,缓缓说道:“你收拾一下,咱们去京郊走走,好不好?” “好啊。”韩嘉宜点头,“我想骑马去。” 陆晋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行,我陪你一起坐车。” 她昨晚还在抱怨说身体快散架了呢,又怎么能骑马? 韩嘉宜“哦”了一声,这等小事,也不想跟他争。 宁管家使人备了马车,送两人出府。 马车行得平稳,韩嘉宜初时端正坐着,没过多久,就被陆晋揽进了怀里。她索性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小声问:“咱们是要去福明山么?” “你怎么知道?”陆晋笑笑,他记得他没对她说过。 “我看着方向像啊。”韩嘉宜眨了眨眼,“是去福明山吧?” 陆晋点头:“嗯,带你去看看他们。” 他娶她为妻,已经告知过成安公主,但厉王夫妇那里,还没特意去祭拜过。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的生身父母。尽管没认祖归宗,他也该带妻子去看一看他们。 他们去年倒也机缘巧合一起来过厉王墓,但那时和今日并不相同。 韩嘉宜记得当时厉王墓颇为简陋,只有一个守墓人和一条狗。 这回再来,大约是因为厉王已经被平反了,重修了坟墓,看着比先前规整了许多。上次见到的那个守墓人老秦,这会儿还在,仍抱着酒葫芦,喝得微醺。他在陆晋和韩嘉宜祭拜过厉王夫妇后,邀请他们到旁边的小屋歇息。 老秦冲陆晋他们拱了拱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果真是王爷亲生的,上回我就看着眼熟。王爷泉下有知,知道小主子活着,还生的这般俊,肯定欣慰。” 韩嘉宜扭头看了陆晋一眼,眸中不自觉漾起了笑意,心说,的确挺俊。 陆晋捏了捏她的手心,没有说话。 老秦又打量韩嘉宜半晌,连声叹道:“少夫人生的也好看,和王妃差不多。” 陆晋心中一动,轻声问:“王妃?” 他从小到大一直以为成安公主是他生母,从身边人的口中,也大致对成安公主有了一些了解,知道那是一个高贵善良文武双全的女子,那是他对母亲的最初印象。后来知道自己是厉王之子,他也去了解过厉王夫妇。 厉王自不用说,先王次子,骁勇善战,性子刚烈,宁折勿弯。而他的妻子厉王妃,陆晋只简单知道其来历不明,至于其身世家人,他都没见到过详细的记载。 “王妃生的好看,性子也好……”老秦喝了一口酒,眸中闪过回忆之色,“特别好。若不然,王爷也不会坚持娶她为王妃。” 陆晋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有些感慨:特别好啊……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陆晋微微一怔,意识到她或许是在安慰自己。他心念微动,反握住了她的手。他心说,这原本也不需要安慰,他母子亲缘淡薄。不过,他感激厉王妃和成安公主。如果没有她们,他也活不到现在。 他们没有在福明山待太久,待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告辞离去了。 来时那只叫阿豹的狗汪汪叫个不停,走时竟然冲他们摇起了尾巴,似是颇为不舍。 两人重回马车中,陆晋自然而然就握住了她的手:“冷么?” 已是冬日了,他怕她畏寒。 韩嘉宜笑着摇头:“不冷不冷。”她方才还在老秦那里喝了一盅酒,身上暖洋洋的,并无寒意。只是老秦的酒后劲儿挺足,这会儿她就有些熏熏然了。她小声道:“就是有些困。” “嗯?”陆晋挑眉,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靠在这里,睡一会儿。” 韩嘉宜眸中漾起了笑意,她点一点头:“好呀。”果真如他所说,窝在他怀里,手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的手指。 她说是困倦,但这般姿势还真睡不着。她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稳而有力,渐渐地,和她自己的心跳声日趋一致。 陆晋垂眸望着她,任她摆弄。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感情浓烈之际,哪怕不多话,只是这么静静待着,也觉得欢喜亲近。 忽然风起,将车帘的一角吹起,韩嘉宜受寒,瑟缩了一下。 陆晋眸光轻闪,当即将身子轻侧,挡住了车帘,同时伸出一只手,去固定车帘。他视线掠过外面,见一辆马车正绝尘而去。他“咦”了一声。 “怎么了?”韩嘉宜好奇地问。 “没什么。”陆晋放下车帘。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宫中的马车。马车里的那个人,十之八.九就是皇帝。 陆晋没有猜错,马车里的人确实是皇帝。 太后寿辰在即,与皇帝闲谈时,说起了明月郡主。皇帝心念微动,辞别太后之后,就命人驾车出宫前去玉泉庄看望明月郡主。 然而他来的不巧,明月郡主正在汤泉沐浴。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姗姗而至。 刚沐浴后的她,一身紫衣,秀发微湿,缓缓行来。她秀眉微蹙,轻捧胸口:“皇上怎么来了?” 她刚出宫时还好,她以为能躲开了他,能渐渐结束这段关系。然而这段时日以来,皇帝不知怎么了,时常往玉泉庄来,似有长期一直这样下去之意。现下她想结束,却结束不了了。 皇帝轻咳一声:“过两日是太后寿辰,你如果能回去,就回宫看看她。她看见你,肯定欢喜。” 他这话一出口,明月郡主有点怔忪。一晃眼,她已经出宫一年了。她也有一年没见太后了。一想到太后,她就心绪复杂。双目微阖,她轻声道:“嗯,是该见见太后。” 皇帝笑了笑:“太后今日还跟朕提起你,说你刚进宫的时候,才这么一点儿大。”他伸出手,似模似样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五岁。”明月郡主抬眸,忽然说道,“那一年我五岁,今年我二十岁。” 二十岁,对一个姑娘来说,不算小了。 皇帝笑意微敛,突然注意到了她还没干透的头发,皱眉道:“怎么头发也不擦一下就出来?你身子弱,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明月郡主垂眸,牵了牵唇角。她轻按胸口,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只继续说道:“我的生辰在太后千秋节的两日后,我也是腊月生的,我也要二十岁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朕知道。” “还有……”明月郡主忽然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我想,我可能有了……” “什么?”皇帝一惊,猛然站了起来。 103.回门 明月郡主盯着他, 忽的勾了勾唇角, 声音极轻:“皇上,怎么了?” 皇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字道:“宝儿, 这个孩子, 朕不能要。” “……哦。”明月郡主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嘴角扯起一抹笑意, 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能要啊……” 她面色苍白, 失望之情遮掩不住。 皇帝心里一咯噔, 忽然有点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定了定神,温声道:“是现在不能要……你的身份,始终是个……”他叹了一口气:“不是朕不想要。朕一直想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最好像你多一些。朕可以立他为太子, 教他读书写字,百年以后把皇位传给他。但是朕不能……宝儿, 朕不能。” 他不能纳她为妃, 让她光明正大站在他身侧。如果真给人认出她就是明月郡主,他纳自己侄女为妃,不知要给编排成什么样子。 明月郡主不说话, 只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慢慢抽出了手, 轻声道:“看你急的,我逗你呢……” “什么?”皇帝神情微变,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隐也有点失望,“假的么?” 明月郡主轻笑:“当然是假的啊……”她慢悠悠转过了身:“我这样的身子,还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她说着又偏了头冲他笑:“你不是要治我欺君之罪吧?” “当然不是!”皇帝脱口而出,“朕怎么会治你的罪?” 明月郡主仍在笑着:“我就知道。”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如果真有孩子,那就生下来吧。” “什么?”这次轮到明月郡主诧异了。 皇帝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你年纪还轻,好好调养身体,未必不能诞育子嗣。如今后宫子嗣单薄。你生下孩子,朕把它抱回宫中,交给皇后抚养,对外说是皇后所出。若是女儿,就是尊贵的嫡出公主。若是儿子,就是太子……” 他话未说完,就见明月郡主眼中泪光闪烁。他心头一滞,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宝儿……” 他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明月郡主只安安静静伏在他怀中,一声不吭。 这次皇帝在玉泉庄待了很久,直到天黑才乘车离去。 而明月郡主则一个人默默地坐了许久。 刚回到宫中,刘皇后就来求见。 皇帝身心俱疲,有些不耐,但还是让她进来。 刘皇后来找皇帝,是为了太后寿诞一事,关于细节,要同皇帝相商。 皇帝摆了摆手:“后宫诸事,皇后做主就好,不必事事向朕禀报。” 刘皇后笑容得体:“皇上说的是,其实臣妾,还有另一桩事……” “说。”皇帝皱眉。 刘皇后迟疑了一会儿,带些为难之色,轻声道:“虽然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可是白龙鱼服,终究不大安全……” 皇帝目光沉沉:“皇后这话何意?” 刘皇后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说道:“臣妾知道皇上心念黎民百姓,所以会微服出巡,了解民生,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可皇上也要注意安危啊……” 皇帝神情越发晦暗:“皇后究竟想说什么?” “皇上出宫时,可以多带一些守卫,也……”刘皇后与他夫妻多年,自然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原本准备好的话语这会儿有大半都说不出口了。她知道皇帝近来时常出宫,她不敢窥伺打探,但隐隐能猜出来,可能是去私会什么人了。她身为皇后,本就有劝谏之责,可偏生又不敢深问。 皇帝挥了挥手:“皇后还是多想一想太后的寿诞吧,其实事情,就不劳皇后操心了。” “是。”刘皇后不敢再多言,施礼退了出去。 而皇帝则双眉紧锁。皇后对他的事情知道了多少?莫非皇后一直派人盯着他?不不不,皇帝很快否定了这一猜测。刘氏还没这个胆子。而且如果刘氏真掌握了他的行踪,知道他与宝儿的事情,也就不敢在他面前这般提起了。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皇后对他的行踪,已经生疑了。 或许不只是皇后,这一年,尤其是这几个月,季安死后,他时常出宫,不知落到多少人眼里,如果有心人去查探,不知道能查到多少。 刘皇后自然不敢再提这一茬,她居于后位,但无宠无子,娘家如今也不大得用。虽说皇帝不可能废了她,但她还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刘皇后专心筹备太后的寿诞,因是整数,比往年还要隆重许多。 往年太后过寿,陆晋挑了寿礼献上,不拘好坏,太后都甚是欢喜。今年他已成亲,挑选贺礼这种事,由韩嘉宜主动揽了过去。 韩嘉宜初当家,对此事颇为上心。她正看着府里的库房清单犹豫比较呢,陆晋却有意无意过来捣乱。 “送尊玉佛怎么样?”陆晋随口道。 韩嘉宜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太后平时不常礼佛吧?” “嗯?”陆晋挑眉,“是不常理。” 韩嘉宜瞪了他一眼:“她既不信佛,那送玉佛做什么?你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陆晋失笑:“我怎么舍得消遣你?”他停顿了一下,才道:“其实太后对于别人送什么寿礼,并不在意。哪怕是空着手去,只要是诚心祝福,她都欢喜。你也不要发愁,看着合适就好。” “真的?”韩嘉宜将信将疑。 “我还会骗你么?”陆晋笑笑,“我看你先前选的两样都很好,不拘是哪一个,太后都会喜欢的。真没法决定的话,就让我来选。”他视线扫过正燃烧的蜡烛,状似无意说道:“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安置了?” 韩嘉宜还在翻着清单的手微微一顿,扭头斜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想做坏事么?” 她声音虽轻,陆晋还是听到了。他似笑非笑:“什么坏事?夫妻敦伦,也能算坏事?”他站起身,几步到她身后,慢慢抱住了她:“你说坏事,那我就做几件坏事,给你瞧瞧。”说着就含住了她莹润的耳珠。 韩嘉宜自去年年底开始,如非必要,极少戴耳坠,这可方便了陆晋。他似乎很爱她的耳朵,可偏生她只要被他碰到耳珠,就感到痒痒的、麻麻的,腿也有些酸软,只能任他折腾,以至于到回门时,韩嘉宜还略觉困顿。 不过还好,长宁侯府与定国公府离得极近,乘坐马车,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之前沈氏与陆晋商量,回门之期,先把长宁侯府作为嘉宜的娘家。陆晋对此自无异议。他和嘉宜成亲,在旁人眼中,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上做亲。长宁侯府是他的家,也是嘉宜的家。回门是规矩,按着习俗来就好。其他时候,他们想回去也就回了。 出嫁的姑娘回门,这是一桩要紧事。不但长宁侯夫妇重视,连陆显也特意在家中等候。 才分别数日,可一见到女儿,沈氏的眼睛就红了,简单说几句场面话后,她将女儿拉到一边细问:“他待你好吗?”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 他们才刚成亲,感情正浓,他事事顺着她,岂会待她不好? 沈氏略略放心,她面上闪过踌躇之色,又问:“那,床笫之间呢?” “什么?”韩嘉宜初时没听明白,过了数息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她脸颊发烫,满面羞色,“娘!” 这种话,让她怎么回答嘛! 沈氏心里也满是尴尬,但仍尽量自然地道:“你别急着害羞,这可是正经事。不但关系夫妻和睦,还关系到以后的子嗣……娘又不是外人,外人还不问你呢。” 韩嘉宜强忍着羞窘,轻轻点了点头:“都好,都好。” 沈氏“嗯”了一声,转而又问起管家等琐事。 韩嘉宜一一答了,终于驱走了心中的尴尬。 相较于她,陆晋这边就自然多了。长宁侯只简单叮嘱他几句,告诉他,既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要自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妻子以及未来的儿子而努力上进。 陆晋笑着应下。这些不用父亲叮嘱,他也知道的。 而陆显则显得神秘许多,他悄悄将大哥扯到一边,贺喜之后,又颇为艳羡:“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陆晋笑笑:“不是明年,就是后年,这么着急吗?” “也不是,总归娶进门了,才能安心,不是吗?”陆显犹豫了一瞬,稍微压低声音,“还有一件事,想请大哥帮忙。” “你我兄弟,何必客套?”陆晋挑眉,“有话就说。” 陆显这才将罗北以及表妹那件事告诉了大哥。他说着说着发现大哥神色有异,也不细问,继续说道:“我也是一时糊涂,到现在难以收场……” “不算糊涂……”陆晋打断了二弟的话,他笑了笑,“有件事你不知道。去年小北曾经托我提亲……” “向谁?”陆显下意识道,不等大哥回答,他就心念急转,“是,是表妹?” 这,这不可能吧? 陆晋道:“小北无父无母,他的事情,他自己能做主。你要是真有这个意思,静云又同意的话,我再问一次就是了。”他停顿了一下:“只是,静云这边你能做得了主吗?梅姨妈那里……” 陆显咬了咬牙:“我当然能做主。梅姨妈,梅姨妈……算了,不提她也罢。” 梅姨妈人在郊外的庄子上,得知静云失踪后,伤心难过,后来得知静云找回,只高兴于静云留在侯府,并未关心过静云都经历过什么。现在静云好不容易减轻了自责和负罪感,他不想让她再受梅姨妈影响。 陆晋点头:“行,那等小北回来,我问一问。” 陆显嘻嘻一笑,连声道谢。 一起回定国公府时,陆晋明显注意到妻子有些不自在,他轻声问:“怎么了?是,岳母跟你说了什么?”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也不好将母亲的话告诉他,只慢悠悠道:“我娘说,不许你欺负我。” 陆晋失笑:“又犯傻了,我又怎么会欺负你?”他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续道:“疼你还来不及呢。” 太后寿辰这一日,陆晋携妻进宫道贺。韩嘉宜还见到了东平公主、平安郡王以及明月郡主等人。 104.求助 大家之前都认识, 这次齐齐出现在太后的寿宴上, 也都不算太尴尬。 陆晋同韩嘉宜一起向东平公主施礼问好。 东平公主神色有些淡淡的,笑得也勉强。当初拒绝了求亲,让她到底是有点不快。她当时还想着, 不愿意嫁给越儿, 也不知韩嘉宜将来会嫁给谁, 没想到居然嫁给了陆晋, 而且陆晋不是她外甥,而是她侄儿。 陆晋与韩嘉宜成亲时, 东平公主担心侄儿心里难受, 还特意设法宽慰。不过越儿看起来还好, 没有多失态。她心说也是,少年人,只见过几面,不曾长期相处, 感情原本也没有多深。这样也好,省得难受。好在提亲一事, 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想来也不会损了越儿的面子,教人笑话。 越儿是她亲侄儿,别人不心疼, 她自己总是要心疼的。 此时看见陆晋夫妇, 东平公主下意识就去看自己侄儿。 平安郡王微微一笑, 拱了拱手:“表哥。”视线落在韩嘉宜身上时,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表嫂。” 神情如常,并无一丝异样。 陆晋没改姓,明面上仍是成安公主之子,是以平安郡王也没换了称呼。 韩嘉宜尽量自然地和陆晋一起颔首致意:“王爷。”她心想,“表嫂”、“嫂子”这一类的称呼,或许她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众人落座后,韩嘉宜的目光不自觉被明月郡主所吸引。 距离韩嘉宜上次见到明月郡主已经有一年的光景了。去岁在福寿宫中见到明月郡主时,她面色苍白,精神还好,此时见她,明显多了些病态。 陆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明月郡主,微微一怔,低头问妻子:“怎么了?” “没什么。”韩嘉宜摇了摇头。 去年明月郡主因担心丑事被人知晓,数次派人杀她。虽说没能成功,可她到底也吃了不少苦头。当时她因为明月郡主身份原因难受律法制裁而心中闷闷不平了好一段时日。如今再见到形容消瘦的明月郡主,她心中满是唏嘘。 已经成这样了么? 太后看见明月郡主,既欢喜又心疼,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明月郡主久不见太后,今日一见,也不自觉红了眼眶,轻声问:“太后身体可还好?可都还顺心?夜里睡觉是不是都踏实……” 太后连声说道:“好,都好,就是挂念你。你到宫外疗养,怎么不见好转,反而又瘦了呢?”她望着明月郡主的目光中满是怜惜。 明月郡主眼神微黯,轻声道:“其实已经好些了,是别人都穿得厚,才显得我瘦。”她停顿了一下:“今天是太后的千秋节,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 太后握着她的手,重重叹了口气。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如今有了心事,身体也远不如从前。 虽然是太后生辰,又见到了久违的明月郡主,但太后并没有多开心。宝儿就在她身边,用餐时,几乎不见动筷。寿宴结束后,太后开口道:“宝儿,如果宫外疗养没用,你先留在宫里?在哀家身边,请太医也方便一些。” 明月郡主面显难色:“我也想一直陪着太后,只是……”她微微皱眉,按住了胸口,苦笑:“我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听说江南适宜养人,我想开了春,到江南去。” “到江南去?”太后心里自然不舍,但见宝儿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当然是心疼占了上风。她想让宝儿一直在她身边,但更希望宝儿可以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太后轻声问:“太医怎么说?你现在这样,受得了舟车劳顿么?去江南养病,别再一路颠簸生出新病才是……” 明月郡主轻笑:“无碍的,车马行的慢一些,也就是了。”她极目远眺,幽幽地道:“一直留在这儿,只怕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唉。”太后甚是自责,“当初接你进宫,是想好好照顾你,不成想……” “不是太后的错。”明月郡主忙道,“这怎么会是太后的错呢?太后是这世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了。得遇太后,是我的福气。” 太后定了定神:“哀家也不拘着你,只要你能养好身体,在哪里都行。哀家还巴望着你早些好起来,给你挑选个英俊的郡马,将来生四五个孩子……” 明月郡主笑了,笑着笑着忽的咳嗽不止。她纤长的眉皱起,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轻声道:“太后又取笑我。” 那样的生活,此生只怕是没可能了。 “怎么是取笑?”太后笑道,“你还年轻的很,细心调养,未必不能痊愈。我的宝儿这般乖巧美貌,人人都争着抢着做你的郡马呢。” 明月郡主继续笑,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她才起身告辞。 走出好远后,她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太后。太后正对身边的宫女说着什么,鬓边银丝隐约可见。明月郡主唇角微微勾起,不禁想起自己刚进宫的时候。太后将五岁的她抱在膝头,告诉她,以后皇宫就是她的家。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明月郡主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转身离去。 她走后没多久,皇帝就又出现在了福寿宫。今天寿宴人多,他远远看着她,却不好同她说话。他几次有意无意看向她,她只静静坐着,或是与太后低语。他看她神情不虞,心里也有些不安。此刻众人散去,皇帝寻了借口来太后这里,旁敲侧击问起明月郡主。 太后不疑有他,叹道:“还是她的身体啊,都一年了,还是那样子。她今天跟哀家说,想明年开春到江南去调养,也不知有没有用。” “江南?”皇帝神情忽变,“她要去江南?” “怎么了?皇儿觉得不妥?”太后问道,“是担心舟车劳顿,她的身体吃不消么?” 皇帝胡乱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她怎么敢?她住在玉泉庄,他暂且忍了、认了。她还要到江南去?这也要看他是否同意! 陆晋与韩嘉宜一起乘马车离开皇宫时,还未行多远,就下起了雪。天冷路滑,车夫将车赶得很慢,只图一个稳当。 “冷么?”陆晋将妻子的手小心握在手中。 韩嘉宜大约是饮了些酒的缘故,有些微醺之意,她摇了摇头:“不冷。” “那怎么手是凉的?”陆晋不信。 韩嘉宜歪着头想了想,斜了他一眼:“本来就凉,和下雪了没关系。”她说着抽出手,身体微微前倾,手直接塞进了他领子里。 脖颈处凉冰冰的,陆晋倒也不恼,他皱了眉:“是不是体虚?改日请个大夫好好看看。” 韩嘉宜“嗯”了一声:“好啊。” 陆晋看她此刻的模样,两颊微红,星目含情,娇憨之态十足,不免有些心痒痒。他手稍一使力,她就倒进了他怀里。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轻声道:“今儿太后生辰,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韩嘉宜问。 “十月份我及冠之时,你并不在场。”陆晋闲闲说道。 韩嘉宜眨了眨眼:“那时候咱们已经文定了,我要避嫌,当然不能在场了。我不是还给你做了一个荷包么?” “荷包明明是你前一日送的,又怎么作数?”陆晋一本正经。 带着醉意的韩嘉宜有点发懵:“那你说怎样?” “你得补偿我。”陆晋极认真道。 “怎么补偿?”韩嘉宜顺着他的话问。 陆晋一笑,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一句。 韩嘉宜怔了片刻,后知后觉想到什么,两颊飞红,抬手便要打他。 两人正笑闹之际,马车忽的停了下来。 韩嘉宜没留神,竟直接栽进了他怀里。 陆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扬声问道:“怎么了?” 车夫回道:“是明月郡主。” 陆晋皱眉,直接掀开了车帘,只见明月郡主一身紫色连帽斗篷站在雪地里。 明月郡主抬眸望着陆晋:“我的车坏了,你们能载我一程么?” 陆晋偏头去看韩嘉宜:“嘉宜?” 韩嘉宜探头看向车外,雪花纷纷落落,明月郡主脸色苍白,双眉紧锁。她回想起明月郡主得知自己杀错人后拼命阻拦的事情,眸光轻闪,低声道:“外面冷,让郡主先进来吧。” 陆晋点头,对明月郡主道:“上来吧。” 明月郡主有些诧异,继而又扯了扯嘴角:敢情当家的不是陆晋,而是她这位夫人么? 说不上是惊讶多一些,还是羡慕多一些,她理了理衣裳,进了陆家的马车。 马车本就宽敞,也不会因为突然多一个人而显得逼仄。 不过有外人在侧,韩嘉宜也不好同先前那样和陆晋笑闹,她双目微阖,静静养神。 陆晋也不说话,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韩嘉宜的手背。 明月郡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感到温暖的同时,又生出无尽的寒意。她定了定神,忽然开口道:“陆晋,你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韩嘉宜微怔,下意识抬眸看向陆晋。 陆晋神色不变:“什么话?” 明月郡主直视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字道:“你曾说过,如果哪一天,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你不会袖手旁观。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陆晋双目微敛,毫不迟疑:“当然算数。怎么?你拿定主意了么?” 轻轻吁了一口气,明月郡主低声道:“我想有一份路引和户籍,越快越好。” 她告诉太后她想要明年开春离京去江南,但事实上,她真正打算离开的时间是在年内,她的目的地也不是江南。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身份。 105.逃离 陆晋瞧她一眼:“只要户籍和路引?不需要其他的?” “我想, 应该不需要。”明月郡主缓缓摇了摇头, 微微一笑,“有路引和户籍就够了。” 再多的,就是给陆晋增添麻烦了。她和陆晋从小一起长大, 原也不该将他拖入这件事中。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决定了要离开?” “嗯。”明月郡主点头, 继而苦笑, “我不是笼中鸟, 原该在天上飞。” “路引和户籍都好办。你要去哪里?” “谢谢。”明月郡主笑笑:“蜀地吧,我听说我娘就是蜀中人。”她慢慢合上眼睛, 头倚着马车壁, 呼吸均匀, 似睡非睡。 韩嘉宜下意识向陆晋看去,心情颇为复杂。今天太后的寿宴,她不但看见了明月郡主,还见到了皇帝。那两人在公开场合, 几乎无甚交集。明月郡主想要户籍和路引,看来是打算隐姓埋名, 离开京城, 远离皇帝身边了。 他们将明月郡主送到玉泉庄后,才乘马车离开。 临走之际,明月郡主忽的开口:“大哥……” 陆晋微怔, 停下了脚步, 诧异地回头看她。他认识明月郡主十多年, “大哥”这个称呼却是第一次听到。 明月郡主唇畔扯起一抹笑意:“忽然想起来, 你虽然比我年长两个月,我却从来没叫过你一声哥。如今想以兄呼之,都不知道该叫你什么。谢谢你们。”她说着又将视线转向了韩嘉宜,她笑容微敛,遥遥鞠了一躬:“抱歉。” 这是为去年的事情致歉,还好没酿成大错,她最终也自食了恶果。 韩嘉宜愣了愣,没有说话。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年了,老实说,她起初也不满,但是这次再见到明月郡主后,那些不满竟奇迹般地淡了不少。她如今幸福美满,事事顺心,见明月郡主顽疾缠身、萧索落寞,她竟生出一些微妙的同情来。 蓦地手心一暖,竟是被陆晋给捉住了手。她偏了头去看他,两人相偕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韩嘉宜轻声问陆晋:“你要帮她安排户籍和路引吗?” “嗯。”陆晋点了点头,他握着妻子的手,诚恳问:“嘉宜,这件事会让你不高兴么?” 他愿意帮助明月,一则是两人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有太后的情分在。二则是他曾经给过她承诺,若她想离开,他会尽力相助。三则明月现在的状况看着很不好。知道原委的他很清楚,明月郡主也是个可怜人。 而且嘉宜方才并未阻止。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不会。要是不高兴,就直接不让她上车了。”还能等到明月郡主开口求助?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她看着也怪可怜的,瘦得都没个人样儿了。” 在她看来,明月郡主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形容消瘦了,而是整个人看着没有一点生机,宛如一潭死水。 看见这样的明月郡主,正值新婚燕尔之际的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感叹一声:可怜。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抛却身份地位离京,想来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得不离开的事情。还能是什么呢?韩嘉宜心想,可能是与皇帝有关吧。 陆晋能帮忙就帮忙呗,何况还有言在先。 韩嘉宜脑袋靠在陆晋肩头,随口问道:“假办路引和户籍难吗?” 陆晋瞧了她一眼:“这话不应该问你么?你当初不是用萝卜雕了个睢阳县衙的大印,假作了路引么?” 听他提起旧事,韩嘉宜不免羞窘,她急道:“不一样的,我那个不作数,官府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你不就看出不妥了吗?” 陆晋轻笑,不由地想起两人的初见。 韩嘉宜又道:“难道你这次也要做个假印,做个假路引吗?” 陆晋摇头:“当然不。既然要做,就做真的。”他笑了笑:“说起来,你既有雕刻的本事,我正好也缺一方私印……”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只会雕萝卜大印,你要吗?” “萝卜大印不能久放,你如果愿意天天给我刻印,我自然乐意之至。”陆晋一本正经道。 韩嘉宜推了他一下,轻笑道:“别闹,我回去琢磨琢磨玉雕。” 两人一阵笑闹回家,等到了定国公府,地上的雪已经有半指深了。 陆晋吩咐了人去忙户籍与路引的事情。 长宁侯府那边使人拎了食盒过来,遮盖得严严实实。 韩嘉宜笑问:“是什么?” “回姑娘,是党参牛肉汤。”下人笑道,“本来要喝羊汤的,只是夫人说姑娘不喜羊膻,就换成了牛肉汤。” 韩嘉宜笑道:“挺好。”她打赏了下人,待其走后,打开食盒,汤还是热的。她心说,离得近就是好。不过娘巴巴地让人送两碗汤过来,可见是记挂着他们。 沈氏确实惦记着他们,两府离得近,统共也就一炷□□夫的路程。女儿出嫁才半月,沈氏似是还不大习惯,遇着好吃的、好玩的,总要让人去给女儿送一份。她心想,还好这是嫁得近,若是嫁得远了,想送都送不了。等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还得让他们回来。 陆晋应承了给明月郡主办路引和户籍的事情,很快就办好,想法子递到了明月郡主手上。 明月郡主抚摸着路引,如同抚摸着一件珍宝。 这几天皇帝时常来看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不想让她走,想让她一直留在这里,就这么继续下去。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已经不能留在此地了。 皇帝担心她要在年后离开玉泉庄去江南,殊不知她根本就没想等到年后。 她生辰这一天,皇帝悄悄出宫来看她,将一对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赠予她:“你瞧,它在这里,像不像是一轮明月?” 明月郡主轻笑,缓缓摇头:“明月在天上,不是在人手里。被你攥在手里的,又算是什么明月?” 皇帝笑容微敛:“宝儿,朕是天子,自然能手握月光。”他也不与她兜圈子了,直接道:“江南路途遥远,朕不同意你去。你要疗养,要太医,要名贵药材,真都能允你,但你想到江南去?朕告诉你,朕不同意。” “我要是死了呢?”明月郡主怔怔地问。 “呸,说什么死啊活的。”皇帝道,“你是朕的人,没有朕的允许,阎王也不敢让你死。” 明月郡主笑得有几分恍惚:“是么?你是皇帝,对,你是皇帝啊……” 皇帝不喜欢她露出这样的笑容,皱眉道:“宝儿,别闹了。现在这样不好吗?朕知道你是因为那次的事情不高兴,可朕不是已经说了吗?你若生下孩子,朕抱回去交给皇后抚养,这大好的江山朕都给他。你要是真去了江南……” “我明白皇上的意思,我也没闹……”明月郡主认真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的身体你也知清楚。再这样下去,我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不会的。”皇帝毫不犹豫打断了她的话,“朕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会长命百岁……” 明月郡主心中的失望越来越浓,哪怕她搬出自己的身体作为理由,他依然无动于衷。她对自己说,早就该死心了,不是么?为什么还要抱有幻想? 她怔怔地道:“真的么?” 皇帝认真道:“当然,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又怎会瞒你?朕还想让你好起来,永远陪着朕。” 明月郡主垂眸,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她依偎在皇帝怀中,像感动又像满足,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略略放心一些,但仍让人守着她。 接下来的几天,明月郡主安安静静,不再提去江南养病一事。皇帝悄然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到底是年纪小,有小孩脾气,果然哄一哄、劝一劝也就好了。 年关将近,皇帝处理政务越发勤勉,他想腾出点时间去陪陪她。然而还未等他得闲,他就得到消息,明月郡主不见了。 玉泉庄没有她的踪迹,她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最初的慌乱与愤怒过后,皇帝猛然想到一个人来:刘皇后。 先前刘皇后曾暗示他,莫要时常出宫私会旁人,是不是刘皇后暗中捣鬼? 皇帝怒极,当即去质问刘皇后:“皇后,是不是你做的?” “皇上说什么?臣妾不明白。”刘皇后惊讶于帝王之怒,她一脸的不可置信,急急忙忙辩白。 “朕与你结缡十余载,不成想你竟这般恶毒。朕出宫,竟然碍了皇后的眼……”皇帝心念急转,猛地意识到此事关乎他的声望,还不能声张。 刘皇后忙道:“皇上的行踪,臣妾怎敢窥探?”她那次口快,已经后悔了啊。 皇帝略一沉吟,半晌说了一句:“不是你最好。” 他隐隐能猜到,可能是宝儿自己离开的,但是他拒绝往这方面想,他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命人暗中查询,种种迹象表明,她的离开确实与旁人无关。 皇帝又气又怒,她怎么敢? 她想离开是么?他有的是办法逼她回来。 106.行刺 明月郡主无父无母, 也不见与谁亲近, 她真正在乎的人没几个。要想逼她回来,其实并不容易。 皇帝召见陆晋,直接就道:“明月郡主失踪了, 你可知道此事?” 陆晋心中一凛, 心说, 看来她已成功逃出去了。然而他面上却是茫然之色:“什么时候的事?太后千秋节的时候她不是还在吗?是何人所为?” 皇帝摆了摆手, 他自然不会与陆晋详细说明个中细节,他叹了一口气:“明月郡主从去年坠马开始, 身体一直不好, 这你也知道的。她禀明了太后, 就在京郊玉泉庄养病。但是日前她忽然不见了。背后是何人指使,朕也不清楚。太后知道这件事以后就病倒了,宫中御医束手无策。朕限你半个月的时间,找到明月郡主, 把她给带回来。” 陆晋略一沉吟,应道:“臣这就派人去找。” “如果找不回她……”皇帝停顿了一下, 慢悠悠道, “你也不必回来了。” 陆晋微微一怔,不料皇帝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拱了拱手:“是。” 往日他进宫结束公事之后, 皇帝总会要他去见一见太后。但今日皇帝并未提起这茬, 而且在他提出想求见太后的请求后, 遭到了皇帝的反对。 皇帝面色沉沉, 有几分无奈:“太后还在病中,不能见风,下次吧。” 陆晋只得离去,他刚离开皇宫没多久,就得到消息,皇帝张贴皇榜说太后病重,要在民间寻求名医。 陆晋没见到太后,不知太后情况究竟如何。但他知道明月郡主是被太后放在心间的人,如果太后真以为明月是被人掳走,下落不明,或许还真有可能担心之下身体有恙。然而,已经严重到需要在民间求医的地步么? 韩嘉宜也很吃惊:“太后病了?宫里太医都没办法?是真的还是假的?” 明明前几日见到太后时,太后还很精神。 “我没见到太后,不敢妄下决断。”陆晋摇了摇头。 韩嘉宜想了想:“要不,我想办法进宫,给太后暗示一下,也不真透底,就说是明月郡主提前到江南去了?让她不要担心。”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道:“也不对啊。我能想到这一点,皇上肯定也能想到啊。知道太后惦念郡主,自然不会告诉她郡主失踪了。就算真以为郡主失踪,也会在太后面前遮掩一二吧?” 陆晋“嗯”了一声:“我使人打探一下,你不要太担心……” 韩嘉宜点一点头,她听说皇帝不让陆晋见太后,心中疑虑更重:太后真的因为明月郡主的离开而病了吗? 明月郡主的离开还算顺利。在临近年关时,她带心腹出了玉泉庄,径直往蜀地而去。 新身份,又有毫无破绽的路引,他们一路顺遂。 眼看着离京越来越远,明月郡主似是接受了这一切,脸上渐渐有了些许笑意。 大年三十,他们一行在一家客栈投宿。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这个距离京城数百里的小客栈里颇为热闹。客栈的东家准备了一些便宜的酒菜招待在新年到来之际仍在异乡的客人。 明月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民间的热闹已是许久未见。她瞧着有趣,就也在大厅站了一会儿。其他客人闲谈的声音有意无意传到了她耳中。 “皇上贴了皇榜要寻名医,说是给太后看病,也不知道有人揭了皇榜没有……”一个精瘦的汉子饮了一大口酒后大声说道。 明月郡主闻言,心里一咯噔。太后?太后怎么了? “太后凤体有恙?”与汉子同桌而食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怎么?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么?” 精瘦汉子面露得色:“我刚从京城出来,我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听说太后这是心病,病得严重。说是有个什么人,失踪不见了,下落不明,太后担心她,就病了。听说皇上还让锦衣卫指挥使去找,找不到提头来见……” 他后面再说什么,明月郡主已然听不进去了。她心里想的全是:太后病了,因为她的缘故病了,且病得很严重。她到底还是连累了陆晋…… 她心念微转,会不会是假的?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她知道他的,他素来孝顺,肯定不会昭告天下诅咒太后。而太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待她甚好,唯恐她受了委屈。太后不知真相,若万一真以为她的离去是有人背后使坏,并因此而罹患重病…… 那么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辜负太后教导,已经对不起太后。如果再因此而害了太后…… 明月郡主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她低头看了看腹部,轻轻阖上眼睛,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吩咐丫鬟:“去给我寻个大夫来……” 远在京城的陆晋作势寻找明月郡主的同时,暗暗打听宫中动向。虽没能亲眼见到太后,但他已然知晓太后的病症并不严重,他略略放下心来。猜想这或许是皇帝孝顺,想太后早日痊愈,或许是皇帝故意为之,就是要放出消息,好让明月郡主主动回来。 他与明月郡主相识多年,知道她还在意的,大概只有太后了。 陆晋使人往蜀地而去寻访明月郡主,想提点一二,却不知道明月郡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明月郡主初时尚有几分怀疑,然而离京城越近,她打听到的消息越多。她亲眼见到了朝廷新张贴的寻求名医的皇榜,也听说了陆晋因办事不利被皇帝苛责…… 他们一行刚回到京城,就被皇帝的人发现。 这一次,她被带进了宫中,被安置在一个偏殿里。 明明是新年,却无一丝过年的气氛。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明月郡主猛然回头,看向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皇帝:“太后呢?她怎么样了?” 皇帝蓦地勾了勾唇,神情有些古怪:“你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问朕如何,而是问太后怎样了?朕这么大一活人站在你面前,你看不见么?” 明月郡主神情僵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她自嘲一笑:“太后没事对不对?” “太后近来有些失眠之症……”皇帝缓缓说道,“不过人上了年纪,睡眠浅,觉少,也不稀奇。” “是么?”明月郡主阖上了眼睛,眼角有泪滴滑落。太后没事,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却空落落的。她轻声道:“真好,真好,太后没事真好。”她偏着头看向皇帝:“果然是你有意赚我回来……” 为此居然不惜诅咒太后。 “宝儿,你这么说就是颠倒黑白了。”皇帝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你悄悄逃走,朕何至于想方设法让你回来?你是怎么应承朕的?明明答应了留在朕身边,却又逃走。你就没想过,朕的心里有多痛?!” 太后是他生身母亲,明月郡主不见一事,他一直瞒着太后的,也无人敢在太后跟前提起。太后到现在还以为张贴皇榜在民间寻求名医,是为了治她近来新染的失眠之症。 “你痛?”明月郡主语带讥诮,“你痛?所以你就谎称太后病重?” 她明明已经走了,有了新身份,拿着路引离开了困她十多年的牢笼,却因为他的谎言,而又回来了。 “不这样,你也不会回来。”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了许多,声音也带了一些恳求,“宝儿,别闹了,好不好?还像以前一样,留在朕身边。朕会好好待你,后宫诸人加起来,在朕心里都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明月郡主笑容恍惚,她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像以前一样?像以前一样……” 怎么可能像以前一样呢?以前的她早就没有了啊。 四下并无旁人,皇帝慢慢抱住了她,不顾她那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挣扎。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顶,似安抚,又似诱哄:“对,像以前一样。”他执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朕把你放在这里,你不去江南了,还在玉泉庄。朕会时常去看你,找最好的大夫给你调养身体。你生下孩子,如果是儿子,那就是太子……” 明月郡主眸光一闪,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孩子?” “对,中宫无子,你若有子嗣,可以生下来抱给皇后抚养,做的隐蔽些,不会有人知道……” 明月郡主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孩子,孩子…… 皇帝微讶,攥着她的手,奇道:“怎么这么凉?”他皱眉,是了,这里偏僻,碳烧的少。 明月郡主从他怀里出来,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眼皮一跳,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定了定神,重新将她揽进了怀里,柔声道:“没关系,有朕呢,朕给你取暖。” “昌宪。”他怀中的人忽然开口。 皇帝微微一怔,“昌宪”是他的名讳,这世上敢这么唤他的人还真不多。但他并没有恼,反而有种奇异的感觉。 “小皇叔?”明月郡主再次开口,“我刚见你的时候,还叫你小皇叔来着,后来才改了称呼……” 皇帝“嗯”了一声,不由地想起往事。他第一次见她时,是他刚登基之际,那年她才五岁。他轻声道:“对,你那时候爱哭……” 明月郡主笑了笑:“是啊,我那个时候爱哭……” 五岁的孩子刚没了爹娘,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了眼泪也要强忍着。 她依在皇帝怀中,慢悠悠取下发间的簪子,猛一咬牙,狠狠向皇帝刺去。 皇帝正顺着她的话追忆往事,忽的胸口一痛,他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猛地将明月郡主一推,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冬衣厚重,但随着她那一刺,瞬间就有血流出。不过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多痛,反而隐隐有些麻痒。他心说不好,再看向面色惨白、满脸泪痕犹握着发簪的明月郡主,一时间惊愕、愤怒涌上了心头。 107.驾崩 “做……什么?”明月郡主勉力站好。她低头去看手中的簪子, 血凝成滴, 慢慢坠落。她抬眸,唇角缓缓勾起,眼中却毫无温度, “你说做什么?” 皇帝用手捂住伤口, 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陡然慌乱起来。他大步上前, 一把捉住了她:“你要杀了朕?你淬了毒?” 明月郡主并不否认, 她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淬了毒, 毒性极强, 没有解药……” 皇帝神情冰冷, 眉眼之间却是满满地不可置信:“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他的宝儿,居然盼着他死么?他忽的提高了声音:“来人,来人,传太医!” 然而却无人应答。——皇帝来此地与明月郡主相会, 唯恐给旁人知晓,是以特意支开了宫人内监。而且他被刺之后的他以为的高声呼唤, 其实声音并不响亮。 明月郡主“哈”的一声轻笑, 泪水自眼中流出:“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她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到现在她还有些恍惚,她居然真的拿淬了毒的簪子刺了他么? 这支簪子一开始并不是为他准备的, 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用帕子擦拭掉簪子上的血渍, 一字一字道:“你知道吗?我们有过孩子……” 转身欲走的皇帝闻言停下了脚步, 他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已经被我拿掉了啊。反正它生下来也是你的污点, 是见不得光的。”明月郡主轻笑。 皇帝心中升起怒意,还夹杂着浓浓的痛苦与不甘:“宝儿,你……我们的孩子……” 得知太后性命垂危,明月郡主在客栈做了一个决定。她拿掉了那个孩子,不顾身体赶回京城。在路上的时候,她曾想过,如果太后真的撑不下去了,那她就用这簪子结束自己的性命,到九泉之下,向太后、向那个从没来过人间的孩子偿命。如果太后能撑下去,那么皇帝肯定不会放过她,会严加看管,她恐怕再无出逃的可能。作为禁脔的她,自然也不能就那样生下孩子。 可是,所谓的太后重病,只是他诳她回来的谎言。那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明月郡主没有错过皇帝眼中的错愕和痛苦,她心痛之余忽的感到丝丝快意:“在我决定回京的时候,就放弃了那个孩子。”她一点点走近他,低声呢喃:“小皇叔,你说,如果我从来都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 她双眼圆睁,泪水滑过她没有表情的脸。 如果她爹娘都还活着,她没有进宫,就在父母身边长大。她应该和世间大多数二十岁的女子一样,成亲生子了吧?她会平凡而幸福,而不是小小年纪就和他纠缠不清…… 这些年,她厌恶那样不堪的自己,也厌恶让她陷入那种境地的他。她既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又想和他再无瓜葛…… 不过,她想,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吧?她低头看手里的簪子,只要往自己身上刺一下,就能解脱了。 “宝儿……”皇帝的伤口处血已经不再流了,但他的意识却渐渐涣散,“不想遇见朕,可朕偏偏不想让你如意啊……” 他想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而她却不想遇见他,还想杀了他。多么的荒唐可笑。他却笑不出来。 明月郡主的言行如同一把利剑刺得他心里一阵剧痛。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他伸臂掐住了明月郡主细嫩的脖子:“既是如此,那就跟朕一起……共赴黄泉吧。” 她是他最想要的人,不论生死,都要在一起。 明月郡主也不躲避,只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隐隐有些期待。折腾了这么多年,她也累了,真的累了,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她想,除了那个孩子,她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太后了。 从她五岁起,太后将她接进宫中,迄今已有十五年了,一直悉心照顾,耐心教导。那是能让她在这世上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存在。而她不但辜负了太后的教导,还注定要伤太后的心了。没办法,活着太累了。亏欠太后的,就下辈子再还吧。 皇帝知道,他只要用力,就能掐断她的脖子。或者他夺过她手里的簪子在她脖颈上划一道,应该也能结束她的性命。但是他居然迟迟下不了手。他隐约能感觉到他生命的流逝,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镇定下来。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宝儿,也是和他纠缠多年的女人。 十六岁的他,刚刚登基,意气风发,在太后那里看见了红着眼睛的小姑娘。他对小小的她说,会一直照顾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往事如潮水般涌现,他慢慢收回了掐着她脖子的手,在明月郡主惊愕的眼神中,他无力地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他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声音低而虚弱:“把簪子扔掉,高呼救命。” 明月郡主神情怔忪。 皇帝呼吸粗重,发青的面容上隐隐罩了一层黑雾。簪子上的毒在缓慢侵蚀他的身体和理智,他再次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的手用力扣着桌角,几乎是用着全身的力气:“有人问起,就说是一个黑衣蒙面刺客所为,已经逃走了。” 他努力提高声音:“你记住,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和朕,也从来没任何不正常的关系……” 明月郡主怔怔的,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以为他会杀了她。到头来却是这么一番话?是担心他们不堪的关系被人知道有损他的名声,还是想要帮她脱罪? 因为咬破了舌尖,皇帝嘴边带了一些血渍,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像是不曾听到她的话一般,他向明月郡主伸出了手,眼中涌出无尽的偏执与疯狂,最终却又慢慢归于平静…… “宝儿……”他的目光遥遥地落在明月郡主身上,又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其实,朕是真的很喜欢……” 他的头垂了下去,声音也戛然而止。 明月郡主踉跄着后退半步,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似是停不下来,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低头攥紧了发簪,大笑起来。 …… 还没到正月十五,漫长的新年尚未完全过去。 韩嘉宜觉得在定国公府上冷清,有时陆晋不在家,她得了机会就还去长宁侯府。 对于她的到来,沈氏等人自然欢喜。但沈氏还是对女儿道:“你成了亲,也该有个当家太太的模样。三天两头去找娘,不怕人笑话呦。” 韩嘉宜笑着摇头:“不怕。” “晋儿呢?”沈氏问道,“他今年过年也在忙吗?” 在她的记忆中,陆晋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碌。 韩嘉宜眼珠微转:“算是吧。” 陆晋今年主要忙的是明月郡主的事情。皇帝命他去找明月郡主。他知道明月郡主往蜀地而去,那路引还是他想法子办的。但他却一直消极怠工,在确定太后病重一事有蹊跷之后,还派人去提醒明月郡主。 也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找到明月郡主一行不曾。 韩嘉宜正与母亲说着话,忽听侍者来报:“大公子回来了。” 如今陆显做了长宁侯世子,有下人初时改不过口,仍唤陆晋“世子”,也有机灵的唤他“国公爷”,陆晋干脆统一了一下,侯府上下,都称他为“大公子。” 韩嘉宜闻言精神一震,顿时喜上眉梢,笑吟吟看向母亲:“是来接我呢。” 沈氏心知他们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际,也不甚意外,只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来接你,而不是另有别的事情?” “我就是知道。”韩嘉宜脱口而出。 果然,陆晋简单与长宁侯夫妇打了招呼后,就要带韩嘉宜回府去。 沈氏笑道:“何不在这边一并用了饭再走?” 韩嘉宜不说话,只瞅着陆晋笑。 “马车在外面等着呢。”陆晋微微一笑,“改日吧,改日再在这边用饭。” 沈氏也不再强留,点一点头:“也好。” 两人告辞后,乘马车离去。 天阴沉沉的,寒风带来阵阵寒意,然而马车里却温暖如春,偶尔有调皮的风穿过车帘的缝隙吹进车厢。 韩嘉宜拢了拢手:“是不是要下雪了啊?” 陆晋眼尖,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直接将她的手拿过来,握在手心:“嗯,有可能。”他斜了她一眼:“怕冷还往外面跑,不在家好生歇着。” 韩嘉宜莞尔一笑:“还不是因为你不在家么?”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陆晋掀开车帘。 “大人,宫里出事了。” 108.皇位 不仅是陆晋, 连韩嘉宜心里也是一惊。她下意识看向陆晋。 陆晋则低声问那个太后跟前的内监:“哦?宫里出什么事了?” 这是太后身边的人, 他不免多想一层,宫中出事,难道是太后凤体有恙? 内监上前一步, 压低声音, 对陆晋附耳说道:“陆大人, 皇上驾崩, 太后请大人速速进宫议事。” 陆晋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 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内监。若非这是太后的心腹, 他定然要以为这其中有陷阱。 那内监几乎要哭出来了:“大人, 太后请大人速速进宫。” 陆晋稳了稳心神:“知道了。”他放下帘子,回身握住韩嘉宜的手:“嘉宜……” “出……什么事了吗?”韩嘉宜心中不安,“是太后吗?” 太后年纪长,皇帝又发了皇榜为她求医…… 陆晋微微摇头:“不是太后, 是皇上。”他声音更低了:“太后身边的陈公公说,皇上驾崩, 要我进宫议事……” “什, 什么?”韩嘉宜大惊。怎么可能?皇上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驾崩?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陆晋伸手掩了她的口:“你别怕,这是太后身边的人, 可以相信。我让李伯先送你回侯府, 等我从宫里回来, 咱们在一起回家。你一个人回去, 我不放心。” 皇帝驾崩,皇位更替,不知要出多少乱子。嘉宜在侯府,他更放心一些。 韩嘉宜胡乱点了点头,心念急转,在陆晋即将下车之际,一把捉住了他的袖子,神情恳切:“大哥!” “嗯?”陆晋身形微顿,“怎么?” 韩嘉宜心里乱糟糟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你一定要小心啊。” 陆晋颔首:“我知道,你也是。” 他跳下马车,叮嘱了车夫李伯几句,要其先将嘉宜送回长宁侯府,他则翻身上马,同陈公公一起往皇宫而去。 才离开侯府还未到家,就要回去,韩嘉宜思绪急转,她手扶着马车壁,似乎犹在梦中。好端端的,皇上怎么就驾崩了呢? 最先发现皇帝驾崩的是孙贵妃。 孙贵妃先时有孕,原以为会生个皇子,谁想怀胎十月分娩,竟是个公主。她不免有些失望,不过皇帝子嗣不多,生下公主也是一桩喜事。孙贵妃生产后也得了一些赏赐,但比起有孕时,想见皇帝一面已然难了许多。 她今日从暖阁出来,一瞥眼,竟看到了皇帝,心下欢喜,待要上前拜见,却见皇帝身形一闪,拐进了一个偏殿。 孙贵妃思忖着,那偏殿又偏又冷,皇帝去那里做什么?她想见皇帝也不容易,不如趁此机会,制造一个邂逅。是以她佯做无意,在附近徘徊。 然而左等右等,不见皇帝出来,她不由地有些慌了。天寒地冻,她虽穿着貂裘,抱着手炉,可仍觉得寒风刺骨。孙贵妃在娘家时,也是千娇百宠的。进宫后,脾气是收敛了不少,生了孩子后,又渐渐恢复一些原本性情。 她一顿足,干脆上前去求见皇帝,却被内监给拦下。 内监得了皇帝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自然要拦住这位贵妃娘娘。 “大胆!”孙贵妃柳眉倒竖,“本宫要见皇上,你也敢拦?” 内侍忙道:“贵妃娘娘,您不能进去,皇上不在此地。” 孙贵妃斜了他一眼:“既然皇上不在此地,那你为什么阻拦本宫进去?” “这……”内侍咬一咬牙,“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就是皇上在里面了?”孙贵妃挑了挑眉,“那行,本宫等着。” 她到底还是不敢硬闯,任由宫女紧了紧她身上的貂裘,又抱紧了怀里的手炉,在一旁等着。 内监心里也直犯嘀咕,按说皇帝进去的时候不短了啊,不该到现在还不出来。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还听不见任何响动,内监有些慌了。皇上进去都有一个多时辰了,当时说的不足半个时辰就会出来的,这待的也太久了吧? 而孙贵妃的耐心也渐渐告罄。她一面高呼“皇上”,一面越过内监闯了进去。 内监大惊失色,匆忙阻拦。更让他不解的是,孙贵妃闹出这么大动静,依皇上的性子该出来制止呵斥了才对,怎么还不见皇上身影? 拉拉扯扯进得偏殿,孙贵妃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皇帝,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她也无暇去细看其他,直接尖叫出声。 内监也慌了:“皇上!” 然而,闹成这样,皇帝都没有一丝声响。 内监心头忽的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上前查探后,双手发颤:“皇,皇,皇上,驾崩了!” 看皇帝胸前伤口,分明是被刺身亡。而他身为皇帝近侍,竟然连皇帝何时遇刺的都不知道!内监的心中被巨大的惶恐不安所笼罩,再一看同样无声无息的明月郡主,内侍心中寒意陡生,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孙贵妃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幸好有身后宫女扶着。她稳了稳心神,连声道:“快,请太医,请太后,请皇后!” 出了这等大事,肯定要先让太后与皇后知晓。至于太医,万一皇上还有救呢? 皇上继位多年,膝下无一子嗣,以后会如何,谁都不知道…… 孙贵妃想到将来,不由地一阵心痛,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遗憾而又害怕:如果她生下的是个皇子就好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悄声叮嘱心腹宫女:“你去东平公主府上报信……” 东平公主是她嫂嫂,也是皇上的妹妹,先帝的嫡女。她想,这个时候,有必要让嫂嫂知道这件事。 消息传到福寿宫时,太后愣怔了一会儿,眸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什么?皇上驾崩?” “……回,太后,是的。” 太后哂笑,缓缓说道:“真是平日里纵着你们,都把你们纵坏了,连皇上都敢诅咒!哀家先时还看见他呢,精神得很,怎么就说驾崩了?仔细拉出去,掌你们的嘴。” 太后待人一向宽和,这等“掌嘴”的话极少说。她虽这么说着,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居然被浓浓的不安所占据。任凭谁不管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贸然诅咒皇帝。 内监跪伏在地,连连叩头,咚咚有声,泣道:“不敢欺瞒太后,皇上确实已经……请太后移驾。” 太后面色发白,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似是自言自语:“哀家这就去瞧一瞧,你们也敢骗哀家……” 或许是猛然起身的缘故,她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下意识按了按眉心,才稍微好了一些。 太后的銮驾在偏殿门口停下,她一回头,看向匆忙赶至的刘皇后,心里又是一咯噔,先时那不安不自觉加重了。 皇帝驾崩,没有主子吩咐,谁也不敢有任何异动,是以皇帝还在原地、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刘皇后向太后胡乱施了一礼,已隐隐带上哭腔:“母后……” 不等太后回答,她便用手帕掩了唇,唯恐自己失仪。 偏殿中冷冷的,大白天的,仍阴沉沉、黑乎乎的。 看到皇帝的尸体,太后胸中一刺,眼眶发热,仍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踉跄着上前,颤巍巍伸手,抚摸着皇帝的面颊。 冰凉的触感从手心直到心窝。 这不是活人的体温。 再瞥一眼皇帝唇角的血渍以及胸膛的伤口,太后无法再自欺欺人说皇帝还活着。 她眼泪不受控制缓缓滑落:“皇儿……” 太后视线微移,看向另一个身影,胸口又是一痛:“宝儿……”她也不要宫人搀扶,快步上前,泪如雨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怎么会死于这偏殿中?何人行刺?又是受谁指使? 刘皇后已然哭出声来:“皇上,皇上……” 旁边宫人内监无不淌眼抹泪。 耳边的哭泣声让太后清醒过来。她沉声道:“先别急着哭!皇上驾崩,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先封锁消息,别引起慌乱。跟在皇上身边的人呢?内监呢?暗卫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稳了稳心神,她又道:“召锦衣卫的陆大人进宫。”顿了一顿,她又道:“请三公进宫议事。” 皇帝被刺身亡,传出去不免要引起慌乱,所以皇帝的死因,固然要查个水落石出,但也要死死瞒着。 皇帝突然驾崩,又没有子嗣,那么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皇位的继承问题。 本朝规矩,立嫡立长,唯一例外的大概是先帝时期,身为元后长子的康王腿有残疾没被立为皇储。而今皇帝无后,势必要从其侄儿中选了。 太后按了按眉心,皇位更替,易生事端,但愿一切顺遂才好。她如今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却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她一生与人为善,虽身处后宫中,却努力保持本心,不使坏,不害人,对旁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想却落得这般结局。她生了二子一女,竟无一例外,全走在了她前面。 太后强忍着悲痛,眼泪却不自觉掉落下来。不对,加上宝儿,她前后共养过五个孩子,如今居然只剩下一个晋儿。 109.争执 一想到陆晋, 太后稍微有了些精神:对了, 晋儿。她已经让人召晋儿进宫了。 皇帝的死因,晋儿一定能查出来的。 因为皇帝死的异常,太后也不敢教人直接收殓, 只等着陆晋到来再说。 太后一时想想皇帝, 一时想想宝儿, 再想到早逝的一儿一女, 心中悲痛难当。 陆晋进宫时雪花纷纷扬扬,下的正大。他在陈公公的带领下匆匆向偏殿而去, 还未踏足进去, 就听到阵阵哭声。 他只觉得胸口一刺,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大步走了进去。看到双眼红肿的太后,他不觉心中一痛,匆忙施了礼:“太后……” 太后一把捉了他的手, 泣道:“你先看你舅舅和宝儿。” 陆晋点一点头,视线微转, 发现除了皇帝, 竟还有明月郡主。他上前细看,待看清两人的情状后,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 明月郡主到底还是回宫了, 却没想到竟会这般收场。 太后急问:“晋儿, 可知道凶手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晋略一思忖, 温声安抚太后:“凶手是何人, 晋儿心里大致有数了,只是还需细查。不过他们这样可不行,得先装殓啊。” 太后也明白不能就这般置尸身于不顾。她点了点头:“好,哀家这就让人装殓。” 看到他们的死状,太后隐隐约约也猜到了一些,却不敢细想。 皇帝尸身刚被安放好,三公就匆匆而至。 对他们,太后也只称作皇帝忽然驾崩。 三公扶棺施礼痛哭后,年纪最长的顾太师拱了拱手问太后:“皇上驾崩又无子嗣,该由何人继承大统?” 太后瞧了陆晋一眼,正色道:“哀家一妇道人家,不该干政。不过也曾听闻,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或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皇帝在一众兄弟中,排行最小,自是没有兄弟可以继承……” 顾太师应声道:“嗣皇帝可从大行皇帝的侄子中.出。” 太后点头:“是该如此。”她皱了眉:“皇帝的侄儿不少,又该选哪一个?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 皇帝兄弟七人,他居于最末。其长兄是先帝元后所出的康王,康王生有腿疾,生来就与太子之位无缘,他去世多年,只有一子,即平安郡王郭越。次兄是二十年前含冤而死的厉王,厉王也有一子,却是并未真正认祖归宗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晋。至于皇帝的同胞兄长,则是排行第三,还未成人就已去世,去年皇帝念及其无子嗣,特意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名为郭锦的少年作为嗣子…… 其余几个兄弟,零零星星,偶有子嗣传承。但是因为受父亲之累,平时不大显眼罢了。 顾太师略一沉吟,应声道:“国赖长君,依老臣之见,平安郡王乃康王之子,孝睿皇后之孙,人品贵重,性格端方,可堪为继。” “越儿?”太后微微一怔。平安郡王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待人宽厚,性格不错,又是孝睿皇后的孙子,只是他从小就没被作为皇储来培养过,究竟能不能做得皇帝,她也不知道。 而且,还有一层,如果是皇帝的侄儿继承,那晋儿可也是皇帝的侄儿啊。比起郭越,自然是晋儿与她更亲厚一些。 “是。”顾太师接道,“昔日康王殿下聪慧果敢,常得先帝夸赞,只可惜身有残疾。可即便如此,他也率人编纂文选,光耀后世。平安郡王年纪轻轻,颇有康王遗风,年纪也长……” 他心说,这或许也是天意,若非康王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只怕还未成年就会被立为太子。那就不会有大行皇帝在位十五载了。 太后轻咳了一声:“越儿虽年长,却也不是年纪最长的。” 她有意无意看向陆晋,晋儿比越儿还大了几岁呢。越儿十八岁还在读书,而晋儿已经在朝中多年。 曲太傅闻弦而知雅意,朗声道:“若论最长,当属陆……” 他这“陆”字一开口,便卡了壳。他看太后的神色,知道是想推陆晋上位。陆晋由太后抚养长大,太后偏袒他在情理之中。只是虽说陆晋是厉王遗孤,但并未认祖归宗,至今都还没上玉牒。是以,他根本就没考虑过陆晋。 在明白了太后的心思后,曲太傅第一反应是并非不可,但细一思忖后,又觉得不妥。人人皆知陆晋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抄家杀人同家常便饭一般,这样的人若做了皇帝,那…… 国要长君,也要仁君。 旁边的陆晋闻言,也猜到了太后的意图。他心中颇为诧异。在他的记忆中,尽管他身世大白于天下了,可太后依然将他当做是外孙,当他是成安公主的儿子。每每在他面前提起皇帝,总是“你舅舅”如何,而今太后眼下之意,竟像是想要他登基为帝么? 他身上虽流着郭家的血,但是在生命中的前十九年,都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外甥。而且在得知自己是厉王之子后,他为了消除皇帝的猜忌之心,曾公开放弃认祖归宗。这会儿再一掩前尘往事,以皇家子孙自居来继承皇位,姿态就显得不大好看了。更关键的是,他自己对皇位的兴趣,不算很大。 陆晋尚未开口,曲太傅就摇头了:“太后记岔了,年纪最长的,确实是平安郡王。” 太后皱眉,向陆晋看去。 陆晋点头,轻声附和:“太后,平安郡王年十八,的确最长。” 太后瞪了陆晋一眼,有些着恼,这孩子,莫不是不懂她的意思么?这都什么时候了! 周大人只当太后不满意平安郡王。皇帝忽然驾崩,既无子嗣,又无遗诏,在这样的情况下,是要参考一下太后的意见,但也仅仅是参考而已。 周大人沉吟道:“端王世子年纪虽小,却极聪慧,颇得大行皇帝赏识,特意过继给端王为嗣,论贤德,自是不差,只是年岁小了一些。”他想了想,又道:“由重臣辅政,也不是不可……” 太后双眉紧锁,重重咳嗽了一声,沉声道:“晋儿,你随哀家过来。” “是。”陆晋应了一声,随太后暂时离去。 他们刚一离开,三公便聚在一起,小声商讨。 而太后则与陆晋去了一僻静处,她收敛悲容,开门见山:“晋儿,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续道:“你也不用跟哀家隐瞒,照实说就是了。” 陆晋没有正面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太后,晋儿从小到大,一直是陆家子孙。” “你是没有这个想法了?”太后皱眉,她缓缓说道,“可你也知道,你生父是厉王,不是长宁侯陆清。都是先帝的后代,那位置,细论起来,你不是坐不得。” “先帝后代,也有分别。”陆晋摇了摇头,“太后忘了,去年晋儿说过,愿做陆家子孙,在养父母跟前尽孝。这个时候去认祖归宗,只怕惹人耻笑。”他想了想,又道:“太后没看出来么?方才顾太师和曲太傅,都属意平安郡王。” 他既然不是非要登上那个位置不可,又何必不顾重臣意愿强求呢? “越儿……”太后轻声呢喃。 110.继承 陆晋点头, 认真道:“是, 平安郡王。” 太后沉吟,咬一咬牙:“若哀家执意推你,有几成把握?” 陆晋微微一怔, 继而轻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太后微觉失望。她心里也很清楚, 她虽贵为太后, 但素来不问政事。三公尊重她, 给她面子,可皇位继承这等大事上, 还真未必会以她的看法为重。郭越是孝睿皇后的亲孙子, 份属嫡系, 而玉牒上至今都没有晋儿的名姓,她当然知道相较于晋儿,郭越更名正言顺一些。可是晋儿是她亲手带大的啊,感情深厚自然不能与旁人比。 陆晋缓缓说道:“顾太师和曲太傅在朝中颇有威望, 他们支持平安郡王。不单是他们,想来朝中权贵也好, 清流也罢, 都不会拥护我这个并未认祖归宗的厉王血脉。” 听到“清流”二字,太后神色微微一变,轻叹一声。郭越的生父康王是先帝的嫡长子, 身有残疾, 不参与政事, 只组织一些文人墨客编纂文选, 在清流中的名望想来不逊于骁勇善战含冤二十年的厉王。只元后嫡出这一条,就占尽了优势。 太后略一思忖,面露踌躇之色:“那越儿会是个好皇帝么?”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道:“他虽说身体康健,待人宽厚,可到底年纪轻,也不是很机敏……” 陆晋听她已有松动之意,只笑了一笑,并未回答。他心说,平安郡王不算机敏,但绝不蠢钝。 太后再次叹了一口气:“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们祖孙俩在这边谈话,那厢三公也在议论。见太后与陆晋回来,顾太师当先说道:“陆大人统领锦衣卫,深受大行皇帝信任器重,关于谁人继承大统,不知陆大人可有高见?” 他两次讲到“陆大人”,陆晋岂会不明白其话中的含义? 陆晋面色不改:“如顾大人所言,平安郡王身份尊贵,宅心仁厚,可堪为继。” 这话一出口,顾太师与曲太傅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但很快,这惊讶就被欣然所取代。 三公齐齐点头。 此事似乎就这么定了下来。 待丧钟敲响,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进宫吊唁。沈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起何人继承大统。 太后沉默了一瞬,缓缓说道:“平安郡王郭越,乃先帝之孙,大行皇帝亲侄,性情宽厚,颇有其父遗风……” 她说着打量众臣。在场诸人对于由郭越继位一事,竟无人反对。 太后心中暗叹,知道晋儿说的不错。 平安郡王郭越在人群中面显迷惘之色,在众人或催促、或期待的眼神中,他似是猛然惊醒一般,连忙推辞,称自己才德浅薄,不堪为继。 他态度谦逊,教人更生好感。但最终还是领了太后懿旨谢恩。 和女眷们同在一处的东平公主远远看着,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或是为了皇帝这个异母兄弟的过世,或是为了侄儿能够继承大统。 她伸手掩了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一时竟分不清楚,眼泪究竟是为什么而流了。 她的母亲孝睿皇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父皇登基后,就封了她母亲为后。母后生下他们兄妹两个。她的胞兄本该是尊贵的太子,可惜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只能与门客幕僚们一起研究诗文,编纂文选。 后来先帝子息凋零,只能立郭昌宪为皇储。那时母后已经亡故,皇后之位空悬。父皇立昌宪为太子,封其母为皇后。 郭昌宪在位十来年,她一直教导侄儿要谨慎、要藏拙,莫惹了皇帝猜忌。她以为越儿会这么一辈子,没想到峰回路转,越儿居然要当皇帝了! 东平公主默默念了两声佛,心说,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太后提议,众臣支持,嗣皇帝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皇帝驾崩,除了嗣皇帝的人选,最重要的就是治丧了。郭越既然要继位,那么治丧一事,就由他率领了。他骤然居于高位,倒也不显慌乱,以太后为尊,又重视重臣意见。 尽管治丧期间,他并没有做什么大事,但是能平平稳稳,不起风浪,本身也算是一样本事。 太后一开始也担心皇位交接时,出什么故障,轻则朝堂后宫动荡,重则殃及百姓,危及江山社稷。 她心想,这样其实也还好。 关于嗣皇帝的事情定下后,太后心力交瘁,仿佛大病一场。她扶着陆晋的手,轻声问道:“你舅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 陆晋陪着她在福寿宫,见她两鬓又新添的银丝,不由地心中一刺,他低声道:“查到了一些……” “你告诉哀家。”太后双目微阖,“哀家有两儿一女,全都……” 无一善终。 陆晋心里一痛,轻轻拍了拍太后的手背以示安抚,但他却不知道,该不该将真相告知太后。 “怎么了?”见他迟迟不语,太后问道,“是没查到?还是不能告诉哀家?怎么你舅舅没了?宝儿也没了……” 说话间,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几日,在人前,她掉泪不多,可这会儿细想起来,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而落,心窝也痛得厉害。 太后抓着陆晋的手:“你别哄骗哀家,有什么说什么。哀家不想糊里糊涂,被瞒在鼓里。” “舅舅胸前有伤口,是被利器所刺,那利器上有毒。”陆晋缓缓说道,“至于明月郡主,也是同样的原因……” “是谁干的?!” 陆晋迟疑了一瞬,才道:“偏殿没有旁人……” 太后心思转了几转,其实在一开始看到他们的尸首时,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毕竟那两人在她身边多时,不去想是一回事,一旦开始深想,那些从不在意的蛛丝马迹仿佛在一瞬间都显现出来。 “你舅舅和宝儿,是不大和睦吗?”太后忖度着问,“还是关系……” 真实的猜测太过令人惊骇,让她不敢想。 陆晋思考了一下措辞,简单提了一二,果然见太后神情怔忪,双目无神,再后来太后直接闭上了眼睛,泪水自眼角滑落。她脸颊的肌肉都在颤抖,嘴唇嚅动,几乎发不出声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太后猛然抬起了头:“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等陆晋回答,她就苦笑:“你也没有必要欺骗哀家……” 她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之意,若是她及早知道,若是她平时多留心一些,若是她根本就没接宝儿进宫…… “是哀家的错,都是哀家的错……” 见太后这般,陆晋心里也难受,甚至有些后悔将此事告诉太后。但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再收回,只能温声宽慰:“不,这不是太后的错……”他定了定神,又道:“明月郡主曾经说过,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其实是太后。是太后在她家破人亡后,给了她一个家,是太后把她养大……” 太后怔怔的,泪流满面。他们能这么说,她却不能这么想。她不知道该去怪谁,感觉该怪的,只能是她自己。 陆晋在太后身边宽慰安抚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也累了倦了。 刚得知儿子的噩耗,太后一心都是嗣皇帝的事情。此时注意力重新回到死亡这件事上,她心中悲痛难忍。但她到底是不想让陆晋太担心:“这些天你也忙坏了,先去歇一歇,哀家这里,你不用担心。” 她态度坚决,陆晋不好久留,叮嘱了她身边大宫女后,告辞离去。 刚走出福寿宫没多久,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郭越。 陆晋正要行礼,郭越已然道:“表哥是从皇祖母那里过来么?我正要去探视皇祖母。” “这声表哥……”陆晋轻轻摇了摇头。 郭越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表哥那次不是同意了,还按照先时的称呼么?”他稳了稳心神,小声道:“我年纪轻,不经事。以后朝堂之事,还要多靠表哥帮忙。” 他神情、语气与先时并无太大区别,仍和从小到大在陆晋面前一样,尊敬而又带些欢喜之色。对这个表哥,他一向是心存亲近的。 陆晋却不好再像之前那样,神情恭谨:“分内之事,何谈帮忙?” 郭越微微有些失望,他知道他如果登基为帝,以后一切都会不同,所有人都会与他越来越有距离,包括他旧日的朋友与亲人。连姑姑都待他恭敬而客气起来,更何况表哥。 他转念一想,其实跟以前也差不到哪里去。先前他每每与表哥兄弟相称,而表哥则总是唤他为“王爷”。表哥在规矩上,一向很少出错。他想,日久见人心,以后日子还长着。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 陆晋这几日都在宫中忙活,得了空后,直接回长宁侯府。与长宁侯夫妇相见过后,他就去见了嘉宜。 韩嘉宜人在长宁侯府,一直记挂着他,见他安然无恙,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匆忙端茶递水,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吧?” “还好。”陆晋温声回道,“能出什么事?”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心说:能出的事可多了。比如宫廷政变、流血牺牲什么的。她一直忐忑不安来着,唯恐出了乱子。她想了想,又问:“继位的是哪一个?” 这种事,她还是挺好奇的。 陆晋饮了一口茶:“平安郡王。” “啊?”韩嘉宜微讶,“平安郡王啊。” 她这反应逗乐了陆晋,他放下茶杯:“这般诧异,你原本以为是谁?” 韩嘉宜如实回答:“我原本没想过是谁。我以为皇室宗亲会争夺皇位、安排伏兵、或者包围皇宫、火烧皇宫,你争我夺……” 这样争斗的话,平安郡王大概抢不到吧? 陆晋轻笑着摇了摇头:“大行皇帝无子,只能从侄子里选。他的侄子也就那么几个。太后同意,朝臣支持,没出什么岔子。你说的场面也没有发生。” 韩嘉宜点头:“也是。”她忽然想到一事,小声道:“咦,你要认祖归宗的话,可也是皇帝的侄子啊。”怕陆晋多想,她又急道:“当然,我觉得不当皇帝也挺好。” 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从没想过自己的夫君做皇帝,她也并没有让他去夺的意思。 陆晋瞧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是挺好。” 想到皇帝无子,韩嘉宜不知怎么又想起先帝来。她叹了一口气:“先帝七个儿子,到头来……” 一个也不剩了,甚至连孙子都没几个。 111.后宫 陆晋神情微黯, 他握住妻子的手, 声音很低:“皇家子孙,原本养的要比寻常百姓家精细很多……” 好吃好喝养着,又有医术卓绝的太医们。按说应该比民间百姓长寿才对。可惜…… 韩嘉宜微微一笑, 在他手心点了点:“不想那些啦。”这个话题有点沉重, 她知道他此刻也不开心, 有心宽慰他:“我这几天写了好几张字, 你要不要看一看?” “好。”陆晋点了点头。 韩嘉宜而今仍住在先前的房间中,一应物事摆放也没多大变化。她直接起身拿了新写的字给他看。 陆晋接过来, 低头看了一会儿, 夸赞了两声, 复又放下。他忽道:“明月郡主也没了。”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韩嘉宜怔了一瞬,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讶然问道:“谁?” 陆晋简单说了那二人的死状,停顿了一会儿, 又道:“太后问起,我告诉了她。” “啊……”韩嘉宜一脸的惊愕, 半晌才道:“竟然是这样吗?”她心念转了几转:“是明月郡主回来了, 然后……”她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她知道那两人之间有情爱纠葛,也知道明月郡主曾让陆晋帮忙做假路引逃走,更知道皇帝谎称太后病重哄明月郡主回宫……但她不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因为一些前尘往事, 她对这两人的感情都挺复杂。然而此时细想下来, 竟是难受憋闷多一些。她端起茶杯, 浅啜了一口。 陆晋缓缓点头:“是。” 他心里也满是唏嘘, 那两个人,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居然这般收场。 “你这次回来,是宫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吗?”韩嘉宜轻声问。 “是。”陆晋勾了勾唇,“待大行皇帝安葬,新帝就会登基。” 韩嘉宜“嗯”了一声,目视远方,幽幽地道:“希望不是坏事。” 陆晋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别担心,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二月初,大行皇帝正式下葬,新帝登基,尊奉太后为太皇太后,追封其父母,大赦天下。他登基后,抚恤先帝后妃,安抚朝中重臣,过渡倒也平稳,并未出任何问题。 太皇太后因为先帝的离世而病倒,新帝亲自侍奉,殷切恭敬,获得宫内宫外一致称赞。 朝堂刚平稳下来没多久,就有大臣上书,建议新帝选秀,充实后宫。持这种意见的人并不在少数。 先帝在位十多年,后宫妃嫔不多,驾崩之时膝下只有三个公主,以至于无子继承皇位,只能从侄子里选。尽管没闹出大乱,但是也足以让人警醒。而且纵观皇室嫡系近支,男丁也不算多。 而今新帝登基,肯定要吸取先帝教训,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也好绵延子嗣。 看到这样的奏折后,郭越有些尴尬,他十八岁,确实已经该娶妻生子,但是看到“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他不免有点脸红。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子嗣传承而去要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他一时还不能很好的适应。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初登基,急需朝臣的支持,通过后宫来平衡朝堂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但一时半会儿,他自己还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将这些折子留中不发,他与姑姑东平公主闲谈一般,提起了此事。 东平公主沉吟片刻,轻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在理,你如今贵为皇帝,论理是该充实后宫。只是先帝驾崩不足三月,尚在国丧时期,虽说天子以日代月,不用守这个礼,可你要是想延迟,也不是不行。” “必须纳妃吗?”郭越问。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当皇帝与当一个闲散王爷是不一样的。前者意味着更多的责任。 东平公主瞧了侄儿一眼,忽的想起一桩旧事来,她心中一凛,小声道:“你不愿意?皇上不会是还念着,念着那个韩氏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顿觉慌乱。她希望越儿能当个好皇帝,她可没听说过,哪个好皇帝会惦念臣妻的。 郭越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他连连摇头:“姑姑想到哪里去了?嘉宜已经嫁给了表哥,那就是我的表嫂。我只有盼着他们夫妻和睦,哪有,哪还能有其他心思?如果有其他心思,我还能算个人吗?” 东平公主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声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她瞧向侄子,又道:“既不是这个缘故,那是为了什么?”她念头转了又转,猜测道:“难道是你先前府上那个金姑娘?” “金姑娘?”郭越停顿了一会儿,才想起金姑娘是哪个,他越发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那金姑娘只不过是我给她一个庇护而已。” “那为什么不愿意?”东平公主更不解了。 郭越没有回答,怎么说呢。他先时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想过的是要娶一个合心意的女子为妻。他活了十多年,只遇见一个有些好感的,还拒绝了他。而今登基,面对大臣们让他广纳妃嫔的建议,竟有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东平公主看侄儿神色,大致猜出了侄子的意思,她轻叹一声:“其实你可以挑选合心意的姑娘啊。你当了皇帝,三宫六院,还愁没有合心意的女人吗?” 郭越笑笑,道理是这个道理不假,但到底是不能随心所欲,不免心有遗憾。他点了点头:“姑姑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有先帝的前车之鉴,他自然要在子嗣上多多上心,不能步了先帝后尘。 东平公主离开之后,郭越就又翻出了建议他选秀的折子,提起朱笔,写下一个“准”字,放到了一边。 虽然同意了选秀,但也要出了国丧。他并不想落人口实。 新帝登基后,陆晋仍在锦衣卫当差,和先前区别不大。韩嘉宜有时闲着无事,要么是在定国公府与长宁侯府两头跑,要么是随便写写话本子。 她知道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有心想进宫探视,但如今皇宫的主人是新帝郭越。她一想到进宫,就觉得有些怪怪的,是以并不曾递牌子进宫。不过听说太皇太后身体正渐渐好转,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一直以来待她和陆晋甚好。她自是希望老人家能健康长寿,心情愉悦。然而太皇太后临到晚年,又要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她不免心疼难受,暗暗祈祷这位老人家能稍微开心一点。 四月初,宫里递了消息出来,说太皇太后想要她进宫叙话。 韩嘉宜想了想,到底是对太皇太后的担心占了上风,她领命之后去了福寿宫。 ——新帝登基后,安抚先帝后宫。先帝的妃嫔们统一北迁,而太皇太后仍同从前一样,居住在福寿宫中。 刚一进福寿宫,她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药味,她心里一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太皇太后倚着引枕而坐,看见她后,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嘉宜来了。”她笑着吩咐身边宫人:“快看座。” 韩嘉宜施礼后坐下。她看到太皇太后鬓边的银发,心中顿觉酸涩:“太,太皇太后,要保重身体啊。” 太皇太后轻笑,笑着笑着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她轻轻拍着韩嘉宜的手:“放心,哀家知道呢。”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哀家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上回见你的时候,哀家还是太后呢……” 她这话说的云淡风轻,而韩嘉宜听了,却越发心酸,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太后!”她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改口:“太皇太后……” “嗯?”太皇太后忽道,“嘉宜,你给哀家讲一个故事吧。哀家很久没听你讲故事了……” 韩嘉宜点了点头,收起心里各种情绪,慢慢讲起自己新近写的一个故事。写这个故事时,正是她与陆晋成婚前后,当时看一切都充满美好,是以写出来的故事也不自觉轻松,让人心生愉悦。 太皇太后双目微阖,静静听着,嘴角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 韩嘉宜故事讲完后,又陪太皇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看其面露疲态,才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你和晋儿要常来看看哀家。” 韩嘉宜连连点头,自然应下。她心想,大哥算是太皇太后最亲近的人了,可惜他们不能把太皇太后接到府上奉养。 她随着宫人离开福寿宫没多久,远远地就看到一行人。 宫人立时恭敬行礼,立于路旁,不忘小声提醒韩嘉宜:“陆夫人,这是皇上。皇上每天都要来探望太皇太后。” 韩嘉宜“哦”了一声,也跟着行礼,不免想到郭越还未登基时,就时常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如果做了皇帝,倒比登基前更孝顺一些。 郭越匆匆一瞥,瞧见了站在宫人身侧的身影。他怔了一瞬,张了张口,一时有多个称呼涌上心头,最后,他开口说的是:“原来是陆夫人。”他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含笑道:“是来看望太皇太后吗?太皇太后很喜欢你,以后要时常进宫走动才是。” 韩嘉宜应声道:“是。” 郭越瞧了她一眼,心里忽的生出淡淡的遗憾:到底还是生分了。他转念一想,不对,很早以前就生分了。他冲她点头致意后,大步离去。 112.忠心 郭越的身影消失不见, 宫人才轻声叹道:“还好皇上孝顺。” 韩嘉宜只“嗯”了一声, 心说太皇太后已失亲子,又生活在宫中,新帝是否孝顺, 对太皇太后异常重要。 在皇宫门口, 韩嘉宜坐上马车, 往定国公府而去。 回到家, 还未进门,下人就迎了上来:“夫人回来了?” 韩嘉宜含笑点一点头, 转身回了自己所住的院子。 定国公府与长宁侯府布局差别不大, 巧的是, 她现在住的院子里也有两颗粗壮的柳树。四月里,柳枝长长,绿意盎然。 韩嘉宜远远看见陆晋正在院中削着什么。他也看见了她,冲她笑了笑:“回来了?” “是啊……”韩嘉宜快步走到他身后, 好奇地问,“你在削什么?” “嗯?”陆晋挑眉, 举到她面前给她看, “你看这是什么?” 韩嘉宜见这物上圆下尖,挺眼熟。她细想了想:“陀螺?” 陆晋眸中漾起极浅的笑意:“对,陀螺。” “可你做陀螺干什么?”韩嘉宜奇道, “这不是小孩儿玩的吗?” “是小孩儿玩的。”陆晋一手拿着陀螺, 一手牵了她的手, 大步向房间而去, “今天看见陈四给他儿子做陀螺,一时手痒,也就自己做了个。” 韩嘉宜脚步微顿,狐疑地看着他:“人家是给儿子做,你又没儿子,你要做着自己玩儿吗?” 她想象了一下他如同孩童一般抽陀螺玩儿的场景,不由地轻笑出声。 陆晋瞧她一眼,不紧不慢道:“现在没有,将来总会有的。难道还会浪费了?” 韩嘉宜“咦”了一声,故意道:“谁说有?我要是生个女儿呢?” 话一出口,她不免感到羞窘,她才成婚数月,也没有孕,怎么就说到生女儿了呢?她正要想法子补救,却听陆晋一本正经道:“女儿也能玩得。” 韩嘉宜脸颊微红,抬手在他胳膊上轻拍了一下:“你欺负人!” 她说话间眼波流转,更显得容光艳绝,陆晋只觉得心口一热,低声道:“这也算欺负?”四下并无旁人,他稍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韩嘉宜还没防备,直接就双脚远离地面了,她低呼一声,两手下意识揽了他的脖颈,嗔道:“你做什么啊?” 可惜这声音软软的、毫无威慑力。 陆晋只是一笑,抱她进了房间。 韩嘉宜急道:“你先放我下来,我有正事跟你说呢。” 陆晋从善如流将她放在窗前的圈椅上:“你说吧。”他则在她旁边坐了,又顺手给两人斟了茶。 “我今天进宫了。”韩嘉宜缓缓开口。 “嗯。”陆晋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韩嘉宜轻声道:“我见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着老了不少,不过精神还好。”她身体微微前倾,一脸认真道:“大哥,我们有法子接太皇太后出宫奉养吗?” 他们两人已经成亲数月,但日常相处中,她仍习惯用旧时称呼。 陆晋摇了摇头:“不能。她是太皇太后,是皇上的祖母。咱们如果接她出宫,置皇上于何地?” 韩嘉宜早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仍带些侥幸心理。听他这么说,也只得死心,放弃这一念头。 “不过……”陆晋试图安慰她,“你可以多多进宫陪她说说话。”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嗯,也只能这样了。”她心念微转,又道:“对了,我今天进宫,还见到皇上了。” 陆晋眉峰微动:“然后呢?” “没然后啊。”韩嘉宜眨了眨眼,“他当了皇帝,称呼我为陆夫人,让我以后常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就没了啊。”她感叹道:“真是没想到……” 她初见郭越是在书坊中,那时他是书坊大东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登基为帝。 两人离得近,陆晋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他心中一动,慢悠悠道:“没想到什么?” 韩嘉宜微微一笑:“没想到我也能见着皇帝啊。” 她幼时在睢阳,又怎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见到这许多的皇亲国戚?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与寻常百姓也没什么不同。 “嗯?”陆晋挑了挑眉,对她这状似敷衍的回答微觉不满。 韩嘉宜看他神色,隐约猜出了他的心思,她干脆脑袋往前微凑,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轻笑道:“更没想到我会嫁给你啊。” 脸上温软的触感让陆晋心中一荡,然而他却肃了面容,慢吞吞道:“不嫁给我,那你想嫁给谁?” 韩嘉宜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怔了一瞬,眉眼弯弯,眸中盛满了笑意。她干脆揽了他的脖颈,伏在他怀中,咯咯轻笑,也不说话。 陆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一会儿才道:“好了好了,你不闷得慌么?” 韩嘉宜一个劲儿摇头:“不闷,不闷。” 明明两人只是在一块儿说说话,可大约因为是对方的缘故,连普通的对话都显得格外温暖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长宁侯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客人先前没少来长宁侯府,但这次突然出现,长宁侯上下异常紧张。 无他,因为这个客人是新帝郭越。 他微服而来,长宁侯夫妇却不敢大意,他们立时施礼,认真招待,却仍不免感到紧张。 郭越在正厅坐了,神色淡淡:“两位不必紧张。我这次来,是想见见陆二。” 他自称“我,而非“朕”,直接提出要见陆显,神情态度和以前差别不大。 长宁侯的紧张情绪稍微减轻了一些,忙让人去找陆显。 开春之后,陆显就不常在书院了。他一面在家读书,一面帮忙打理家中庶务。听闻皇上召见,他愣了一愣,匆忙赶至正厅。 看到昔日好友,陆显二话不说,就上前施礼。 郭越道声“平身”,让长宁侯夫妇退下,自己则对陆显道:“坐吧。” 陆显自然不敢还像以前那样,他道了赏,小心落座,又拱一拱手,认真道:“不知皇上驾到,有何吩咐?” 旧日亲密无间的好友,如今有了君臣之别。郭越早知道会这样,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艰辛而孤独的道路。但他并不想失去老友。 郭越板了脸:“陆二,你怎么回事儿?我忙着公务没法找你,你也不来找我么?咱们书坊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是赚了还是赔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这大东家支会一声?” 初时见他疾言厉色,陆显吓了一跳,待听完郭越的话,陆显懵了一会儿,下意识道:“还行,这几月收入比年前要好一点。” 国丧期间,民间禁止一些娱乐,有人闲着无事,买话本子解闷,话本倒比以前卖的好了。 陆显话说出口以后,才猛地意识到新皇帝是故意如此,书坊生意大概只是随便找的由头。——郭越没当皇帝时,就不甚看重书坊的分红。如今郭越登基为帝,富有四海,只怕更看不上了。 郭越佯做认真点了点头:“大东家忙,你这二东家,可得多上点心。” 陆显连声应道:“是,是。” 郭越皱了眉,他放下茶杯:“陆二,这儿没有外人,你不必太拘束。”他看了陆显一眼:“咱们是多年的兄弟,你只管和以前那样就行。我还是郭大,你还是陆二。你太拘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陆显心说,我又何尝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以前郭越是个闲散郡王,两人之间固然有很大差距,但一则都是在书院中读书,两人志趣相投,身份的差异大多数时候都能忽略不计。而现在陆晋是皇帝了,君臣之别不是想忽略就能忽略的。 郭越诚恳道:“咱们相识多年,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要是今后跟我生分,可着实伤了我的心。” 陆显面露惭色:“我不是跟你生分,我只是……” 君臣之别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把刀。 陆显试探着问:“郭大,你这皇帝做的开心么?有没有什么烦心事?用我替你分忧么?” 重新听到“郭大”这个称呼,郭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最开始,他对这个称呼是抵触的,可是被陆二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如今听起来,熟悉而又温暖。 当皇帝开心吗?当然开心,执掌天下大权。但毫无疑问也有烦心事。 郭越摇摇头:“没有,我是皇帝,能有什么烦心事?” 不管前路如何,他总是要走下去的。至于烦心事,就不必说给人听了。 陆显微微松一口气:“那就好。” 郭越斜了好友一眼:“你别想着偷懒,等到需要用人的时候,你得随时做好为朝廷效力的准备。” “得令。”陆显笑着应下。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之间的隔阂并不存在一般。 新帝登基以后,勤于政事,善于纳谏,朝堂一片平稳。不过,仍有些有心之人怀揣着别样的心思。 郭越父母早逝,照拂他的除了姑姑东平公主,还有一些是他父亲康王留下的旧人。这些年,他们一直或明或暗护着他,待他登基后,这些人对他更加忠心。 113.婚事 有位廖老先生, 曾是康王幕僚, 后一直在平安郡王府上做长史兼教习师傅,郭越对他信赖而倚重。郭越继位后,欲委以重任, 却被婉拒。 廖先生声称, 愿为了主上肝脑涂地, 却不想涉足朝堂。郭越见他态度坚决, 也不勉强他,就任他去了。 郭越从长宁侯府回宫, 得知廖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他理了理心情, 宣廖先生觐见。 廖先生单名一个壮字, 然而相貌清癯,生的斯斯文文,跟壮可毫不相干。他匆忙施了礼后,一脸凝重道:“皇上真要加封陆晋为太保?” “嗯?”郭越挑了挑眉, “先生已经听说了?莫非先生觉得不妥?” 他们都很清楚,表哥陆晋原是厉王之子, 论理封王都是正常的。但因为没真正认祖归宗, 所以只封了一个定国公。在他看来,这委实是委屈了表哥。其实加封太保也不过是虚衔,为的是他自己心安一些。他不认为此举有什么不妥。 廖先生正色道:“当然不妥。”他脸上隐隐显出焦急之色来:“那陆晋是厉王遗孤, 他手握锦衣卫, 已是风光无限。皇上怎可再加封他?太保位列三公, 万一他生出了二心……” “不会的……”郭越毫不犹豫摇头, “不会有二心,廖先生多虑了。” “皇上!”廖先生皱了眉。 因为他是康王旧人,郭越待他一直恭敬有礼。这般急吼吼打断他的话,于他而言,还是头一次。 郭越似乎毫无所觉,他双手负后,神色淡淡:“朕说,他不会有二心。” 听他自称“朕”,廖老先生心中一凛,轻声问:“这又是为何?” 郭越暼了他一眼:“廖先生与表哥来往不多。想来对他也不够了解。”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慢悠悠道:“他虽然在锦衣卫,干的是抄家杀人的事情,但他胸怀坦荡,是个端方君子。这也是为什么,朕依然让他在锦衣卫。他办事,朕素来放心。” 廖先生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道:“可他毕竟是厉王遗孤,万一……不可不防。” 郭越微微一笑:“厉王遗孤又如何?莫说他没有认祖归宗,即使认祖归宗,恢复本姓。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朕,只要朕善待百姓,做个好皇帝,他定然会好好辅佐朕,帮朕治理这江山。”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因为他的身份而疑神疑鬼,对他心存猜忌,那朕和先帝又有什么区别?” 廖先生神情微微一变,没再说话。 郭越眸中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他慢悠悠道:“如今皇室人丁稀薄,我们兄弟应该齐心协力,守护江山,守护百姓,而不是你争我斗,自相残杀。” 廖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长长一揖:“皇上说的是,是老朽狭隘了。” 郭越摇了摇头:“廖先生也是为了朕好,只是这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 廖先生连忙应下,十分受教的模样。然而他在心里叹一口气,想到:主上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过仁善了。 对所有人善良,未必是一桩好事。 郭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想,如果表哥真有当皇帝的心思,那么坐在皇位上的可能就不是他郭越了。 微微笑了笑,郭越说道:“先生还没用膳吧?不如留下来,陪朕一起用晚膳?” 廖先生连忙推辞。 郭越一笑,也不勉强。 皇宫晚间的菜颇为清淡,郭越瞧了一眼中间的一道菜,询问旁边伺候用膳的小太监:“这菜叫什么名字来着?朕恍惚记得,叫兄弟齐心,是不是?” 小太监答道:“回皇上,确实是这个名儿。” 郭越状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朕吃着味道不错。教御膳房多做两份,一份送到陆大人府上,一份送到乐郡王那里。” 乐郡王是端王继子郭锦,年纪尚小。 “是。”小太监连忙应道,施礼退下。 郭越想起一事,忽的叫住正要远去的小太监:“行的快一些,莫让菜凉了。” 小太监不敢怠慢,匆忙去忙碌。 天子赐菜,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年仅七岁的郭锦面露惊喜之色,他冲着皇宫的方向施了一礼,待听说这道菜名为兄弟同心后,心情更加复杂。 这一道菜,他吃的郑重而虔诚。 而那厢,“兄弟同心”送到定国公府时,陆晋正与韩嘉宜一道用膳。 灯光暖黄,两人相对而坐。简单几个小菜,陆晋又让人备了一点果酒,劝嘉宜饮下。 他知道,她不胜酒力,稍微饮两盏,会慢慢有醉态。一想到她酒后的娇憨模样,他不免有些心热。 “不能多喝,两杯就行了。”陆晋眸色沉沉。 这是果子酒,味道清甜,有几分像玫瑰露。 韩嘉宜嫣然一笑:“知道呢。” 她自己心里也有数的。 说话间,忽然有人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韩嘉宜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向陆晋看去。 陆晋神情不变:“速速有请。”他对妻子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不要担心。” 韩嘉宜点一点头,她心说大概是去年端午那一遭,她被吓着了,以至于每次听到宫里来人,她总会暗暗一惊,不自觉地生出一些怯意来。 她想,以后不能这样了,今上不同于先帝。 正想着,一个有点面善的公公拎着食盒满面笑容走了进来:“皇上赐菜给陆大人。”他打开了食盒,露出犹自冒着热气的菜肴,笑道:“这道‘兄弟同心’,皇上觉得好,就命御膳房新做了两份,分别送给陆大人和乐郡王。” 听到“兄弟同心”,陆晋眸光微闪,恳切道:“多谢皇上赐菜。” 公公笑道:“陆大人慢用,小的这就先回宫复命了。” 送走这太监后,韩嘉宜端详着御膳,奇道:“这就是‘兄弟同心’?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一点儿都不像?” “兄弟同心”是道宫中御膳,韩嘉宜虽然听说过,却一直无缘得见。 “这菜叫‘兄弟同心’,中间还有段故事。”陆晋拿银箸慢悠悠给两人分了一些,“说有姓张的两个御厨,虽是亲兄弟,却一直明争暗斗,誓要比个高低,为此还闯了祸,要被赶回老家去。这两人临走前,摒弃前嫌,合力做了一道菜,文帝尝后赞不绝口,亲自见了他们兄弟,并为这道菜取名叫‘兄弟同心’。”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想,和她猜的相差不大。 如果这菜本身和“兄弟”无关,那么就是背后的故事和“兄弟”有关了。 能让尝便美味的文帝赞不绝口,这道“兄弟同心”自然味道极好。 陆晋缓缓说道:“不过皇上赐菜,肯定不会因为它的味道……” 韩嘉宜笑了笑,眉眼弯弯:“是啊,他是想说,他跟你是兄弟。” 新帝性格温和宽厚,虽不是英武之君,但做个仁义的皇帝也不错。 郭越登基后,连下的几条政令,都与仁政有关。 五月初新帝下了新的旨意。 选秀。 当然这是以太后懿旨的名义发出来的。 “凡父兄为三品以上官员的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的未婚女子都要参加?”韩嘉宜微觉讶然,她忖度着道,“那得不少人吧?” 这会儿韩嘉宜正在长宁侯府。陆显就在不远处。 初时韩嘉宜嫁给陆晋,陆显觉得尴尬,和韩嘉宜相处也很不自在。后来时间久了,倒是习惯了。不过相比从前,他在她面前稳重老实了许多。 此时听了韩嘉宜的话,陆显忍不住笑出声:“你也不必紧张。你都嫁给我大哥了,自然不在此列。” 韩嘉宜面颊微红,忍不住道:“谁紧张了?我就是感叹一句,有些意外。” 陆显瞧了她一眼:“没什么可意外的。他如今做了皇帝,岂能再和旧时一样?” 他望着韩嘉宜的侧颜,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如果当初嘉宜同意了嫁郭大,那么作为郭大的结发妻子,她这会儿已经是皇后了吧? 但很快,他就赶走了这念头。他对自己说,这样想着没意思,嘉宜已经嫁了大哥,是他的大嫂,夫妻恩爱,感情和睦,想那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意思? 陆显精神一振,笑道:“如今出了国丧,可以谈婚论嫁了。” 韩嘉宜暼了他一眼:“你都是定了亲的人了,还谈什么婚,论什么嫁?” “我当然不是说我,我和秀秀明年就要成亲的。”陆显一本正经道。他叹了口气,颇觉可惜:“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事情,说不定我们孩子都有了。” 他和袁佩秀原本打算在陆晋和韩嘉宜之后成亲的,可惜袁佩秀的祖母过世了,又逢上国丧,今天还没有春天。 只能等了。 不过知道对方也在等自己,那等待也就不是很难熬了。 陆显定了定神,他轻咳一声: “我说的,是表妹的事情。” 114.闺房 “静云?”韩嘉宜微讶, 随即垂眸。 也是, 静云比她还要年长一岁,也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梅姨妈去了郊外庄子上,娘又不愿再管此事…… 陆显微微一笑:“可不?” 年前他拜托大哥帮忙询问一下罗百户的意见, 毫不意外的是, 罗北又惊又喜, 忙不迭答应。只是一则双方都没有长辈操持, 二则先帝驾崩,百日内民间不得嫁娶。这事便又耽搁下来。 初时他对这件事并非完全赞同, 不过是各种阴差阳错罢了。他和静云从小一起长大, 身为表哥, 他当然是希望静云可以嫁的好些,后半生平安顺遂。但后来想想,他差不多也能接受。 唯有一点教他心中不大安稳的是,他拿不准, 表妹那次说愿意嫁给罗北,是对罗北有情, 还是单纯的感激救命之恩。 虽说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一起度过一辈子都未必两情相悦, 但是与未婚妻相识多年且相互印象不错的陆显还是希望表妹能嫁一个合她心意的人。 陆显略过这个话题,含笑问韩嘉宜:“说起来,你和大哥, 你们什么时候让我做叔叔呢?” 韩嘉宜怔了一瞬, 面颊微红:“你说什么呢?这种事情是能急的么?” 陆显话一出口, 也隐隐有些尴尬。乍一听, 倒有点像他这个小叔子调笑嫂嫂了。他不自觉轻咳一声,以手为扇,扇了扇微烫的面颊:“你们将来如果生了孩子,是管我叫叔叔,还是管我叫舅舅?” “如果姓陆,自然是叫你叔叔。”韩嘉宜认真回答,“不过,你若是想拿他当外甥,也使得。” 陆显哈哈一笑。 两人正说着话时,陈静云走了进来。 前段时间冷热交替,陈静云一不小心染了风寒,一直在静养。韩嘉宜几次见她,她怕给人沾染病气,也不让多留。如今天气渐暖,她身体好转,听说嘉宜回来,就匆忙过来了。 陆显见两个妹妹似是有不少话要说,他打了个哈哈,大步离去。 陈静云坐在韩嘉宜身侧,笑道:“我瞧你成亲以后,气色比先时更好了一些。看来大表哥待你着实不错。” 韩嘉宜轻笑:“我待他也很好啊。” “嘉宜,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陈静云轻声道。 韩嘉宜浅笑盈盈:“我知道的,我想,如果你也过得好,那我会更放心。” 陈静云轻轻一笑,没再说话。她盯着韩嘉宜瞧了一会儿:“你这珠花有些歪了,我帮你戴好。”说着伸手帮韩嘉宜正了正发间的珠花。 她低头帮忙戴珠花时,见韩嘉宜脸颊微红,眼中也流淌着笑意,她微觉奇怪,轻声道:“怎么了?” 韩嘉宜摇头不语。 这珠花不是她自己戴的,她清早梳妆时,陆晋也在。或许他一时手痒,直接拿了珠花,簪在她发间,还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这种闺房私事,自是不好说与静云听。 不过,这日陆晋来长宁侯府接她回去时,两人同坐在马车里。韩嘉宜瞅了他一眼,轻咳一声:“你看我,跟清早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什么?”陆晋没反应过来,他转了头,认真观察她,见她柳眉纤长,星眸明媚,白玉般的脸颊隐隐透出红晕。他心口一热,却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当然,他心知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说没看出来。他长眉一挑,认真笑道:“我看出来了,比清早更好看了。” “你胡说八道!”韩嘉宜嗔道。她抬起拳头,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打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发间的珠花,“看出来了吗?” 陆晋笑笑,捧过她的脸颊,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果然见她脸上布满红霞,似喜似怨。他心中一荡,长臂一伸,将她揽进了怀里。 韩嘉宜推了推他的胸膛,却没有推动,便伏在他怀中,不再乱动。她故意板了脸:“你别糊弄我,人家正经问你呢。” 陆晋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嗯”了一声。 知道他肯定是没看出来,韩嘉宜自己直接道:“你没看出来吗?这珠花重新簪过了。” “哦……”陆晋露出恍然的神情来,心说,有没有重新簪过,我还真看不出来。 韩嘉宜又道:“呶,你也看到了。你簪的不行,这才多久就歪了……” “下次一定注意。”陆晋毫不迟疑道。 韩嘉宜一噎,她那句还未出口的“下次你别帮忙了”,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随他吧,反正闺房之中,这些都不是大事,或许还能称为情趣。 陆晋正色道:“对了,嘉宜,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韩嘉宜抬起头。 “皇上要封我为太保,就在这两日。”陆晋慢悠悠道。 “太保?”韩嘉宜眨了眨眼,“好事啊。”她想了想,轻声道:“皇上还挺看重你的。” “嗯。”陆晋点头,轻轻吁了口气,早前他就隐约听说了此事,不过直到今日,皇帝才正式与他提起。 他回想着郭越对他说的话。郭越极其诚恳,回忆了一番往事后,又要与他共同期盼未来。他心里明白,郭越希望他可以好好辅佐。当然,郭越也在尽量向他释放善意。 他比郭越年长三岁,可以说他看着郭越长大。他对郭越的性情品格也算了解。他想,郭越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和期待。 对于新帝郭越登基后的初次选秀,礼部异常重视。 就郭越自己而言,他更倾向于选一个能与自己有共同话语的姑娘。但他是皇帝,他不能任性,不能所有事情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他考虑了这些姑娘的身世、性情之后,从中选了八个,分别授与不同的分位。其余的,都又教他们回家去了。 至于最受人关注的皇后之位,郭越则给了李翰林的女儿,一个名唤李彤的姑娘。 李彤今年十七岁,家学渊源,她颇善诗词,之前在东平公主举办的诗会上,也曾多次夺魁。 她是家中长女,从十二岁起,就跟着母亲处理家中事务。她是个兼具才情与能力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性情稳重大方,豁达宽厚。 东平公主对她赞不绝口,郭越也从姑姑那里,看到了她的诗。 从她的诗里,他能看出来:她当得起皇后。 后宫除了宫人内监,还有新帝妃嫔、先帝后妃公主以及太皇太后等。他管理前朝,皇后管理后宫,肩上的担子也不轻。 皇后是李家女这一消息传出,去李家拜访的客人陡然多了起来。 韩嘉宜记得自己也见过这位李姑娘几次,为时不常的相处中,她对李姑娘的印象还挺不错。 她想了想,嗯,比对先帝的刘皇后印象要更好一些。 陆晋觑着她神色,忽然开口道:“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 “什么?”韩嘉宜愣了一瞬,没明白他问的什么。 陆晋话一出口后,也自觉失言。这时候说这话太没意思了。他摇头轻笑:“也没什么。” 而韩嘉宜已然醒悟过来,她哼了一声,伸手就在陆晋腰上重重掐了一把:“我为什么遗憾?是遗憾我当初没嫁他?还是遗憾你没有当上……” 她也不好说“没当上皇帝”,只指了指上方。 陆晋吃痛,却不躲避,只捉了她的手,笑道:“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我跟你赔不是。” 韩嘉宜暼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遗憾的?他当皇帝是他的,他选皇后也是他的。难道我要遗憾没当上皇后附带着七八个妃子吗?” 如果当皇后是要帮后宫妃嫔,那她才不愿意呢。 当皇帝似乎很危险,当皇后好像也安全不到哪儿去,现在这样就挺好。 陆晋“唔”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她不是那等好权慕势的人,他也清楚,她中意的始终是他。否则,推荐也不会在还是平安郡王的郭越私下求娶时,拒绝不成,过来征求他的意见了。 思及旧事,陆晋心头一片柔软,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发温和。他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你最大的遗憾,是没早点嫁给我。” 韩嘉宜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她呆了一瞬,笑道:“谁说的?我可没说过。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偏爱胡言乱语,羞不羞?” 陆晋脸上没有一丝羞意,坦然道:“这有什么可羞的?哦,或许是我记岔了,是我,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早点明白你的心意。” 如果早点知道,她对他也有意,他也就不必一个人挣扎那么久了。 韩嘉宜原本还想调笑两句的,但看他神情真挚,眸中满满都是她的身影,她也没了说笑的心思,只轻声道:“嗯,我知道的。” 115.娇态 陆晋本就威名赫赫, 被加封为太保之后, 在朝堂内外声名更响。 先时还有人预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 陆晋可能会受打压。但看这势头, 非但没受打压, 反而比先前更受重用。 出于种种目的, 想与他交好的人很多。有人找不到门路,干脆想从长宁侯府或是韩嘉宜处下手。 对此长宁侯心里自有主张, 他还让沈氏叮嘱嘉宜, 小心对待, 切莫给人可乘之机。 沈氏知道他说的在理,特意细细叮嘱女儿。 韩嘉宜闻言点了点头:“娘,这我明白的。” 她既是他的妻子,自当好好辅助他, 而不是给他添乱。 沈氏又问:“我听说前几日东平公主请了你过去?没为难你吧?” “没有啊。”韩嘉宜毫不犹豫地摇头,“东平公主为难我做什么?”她随即想到母亲这么问的缘由, 轻笑着摇了摇头, “娘多虑了。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公主不是小气的人,又岂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而计较?” 沈氏点一点头, 这才放下心来。 她又与女儿说些家常后, 才任其离去。 沈氏不知道的是, 对于沈氏母女当日的拒婚, 东平公主不但看开了,还隐隐有点庆幸。 原本东平公主觉得韩嘉宜的身份,做郭越的正妃会委屈郭越,做侧妃,陆家可能觉得受了委屈。如果当初真成了,这会儿还有一点麻烦呢。 现在挺好,越儿登基为帝,选的皇后她也满意,甚好甚好。 新帝大婚在即,东平公主正忙着教导李彤规矩,操心帝后大婚的事情呢。 面对廖老先生的求见,东平公主有些意外。她知道这是她胞兄留下的旧人,对越儿忠心耿耿。他来求见所为何事? “快请。” 待看见越发清瘦的廖老先生,东平公主微讶:“先生怎么看着更清减了一些?” 她请廖老先生坐下,又命人上茶。 廖老先生拱了拱手,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公主,老朽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还得请公主帮忙。” “嗯?”东平公主更加惊讶了,“廖先生这话说的……本宫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上什么忙?” 她心中思索,莫非是廖老先生不满意皇后的人选?想让她这做姑姑的干预一下皇帝的选择?可一来她对皇后很满意,二来皇后人选都定下来了,这事也轮不到他们说不。 廖老先生正色道:“除了公主,再无旁人。” 东平公主也紧张起来,认真道:“先生请讲。” 廖老先生缓缓吐了一口气:“皇上重用陆晋,又封了他做太保。” “这本宫知道啊……”东平公主有点不解。 这样大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虽然不问朝政,可也知道太保只是一个虚衔。以陆晋的出身和功绩,封他做太保,完全可以啊。 东平公主思忖了一下:“先生的意思是,太低了?” “什么?”廖老先生瞠目结舌。 东平公主只当自己猜对了,皱眉解释:“他毕竟没有认祖归宗,不好封王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皇家子孙都封了王……” 廖老先生眼睛瞪的更大,长长的胡须也不禁轻颤起来。他稳了稳心神,颇有些痛心疾首:“公主不明白吗?陆晋手握锦衣卫,又是厉王遗孤,厉王在民间可也有些威望的。他现在没有认祖归宗,难保哪一天……” 趁皇帝不备,生出其他心思,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东平公主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回过神一般:“可是,越儿已经登基了啊……” 她后来从宫女那里知道,先帝驾崩之际,太后其实有意让陆晋恢复了身份继位的,不说是否可行,但陆晋本人明确拒绝了。 如果陆晋真有其他心思,何必等到以后呢?等越儿皇位坐稳了,再要行事,岂不更麻烦吗? 她细声细气说了自己的看法。 廖老先生摇头:“这难保不是他的拖延之策?如此一来,皇上和公主不都对他放心了吗?还会再对他心存防备吗?再者,即使他现在没这心思,将来呢?”他声音渐低,眸中有隐隐可见的冷意:“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东平公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是钻了牛角尖吧?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先生的意思是要将我父皇的骨血全部除去?要真这么做了,我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啊。”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廖老先生,心想,她可能这些年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她一直以为这是个心怀忠勇之心的义士,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在越儿身边十多年。此刻看来,他更像是个偏执到近乎病态的老人。 他是不是看谁都觉得可能会夺了越儿的皇位? 东平公主又道:“先生这么说,本宫倒是能理解晋儿为何坚持姓陆了。” 原来真有人疑心重到这种地步。放弃皇室身份还不够表明忠心吗? 廖老先生眼珠微转,没有说话。 东平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茶杯,慢悠悠道:“今天的话,本宫就当先生没说过,本宫也没听过,先生以后也莫再对旁人提起了。” 毕竟是她兄长跟前的旧人,这些年跟在越儿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也不想说的太难听。 东平公主又道:“先生可能忘了,算起来,晋儿也是本宫的侄儿啊。” 以前是外甥,现在是侄儿,不管怎么说,都是亲人。陆晋又没做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事,皇室人丁本就稀少。非要赶尽杀绝吗? 廖老先生怔了一瞬,缓缓起身告辞。 他心里清楚,公主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他痛心、遗憾而又惋惜。 皇上固执,跟皇上亲近的东平公主也对陆晋深信不疑。可他总觉得那是个隐患。 走出了公主府,天阴沉沉的。他回头望了一眼,心头乌云笼罩。 廖老先生重重叹一口气,也不骑马,牵着马大步离去。 天越发沉了。 韩嘉宜看着像是要下雨,吩咐丫鬟收起了院里晾着的衣裳。她自己掩了窗,坐在窗下出神。 雨越下越大了,雨珠落在地上,似乎在唱一首欢快的歌谣。 远远的,她看到了雨幕里走来的身影。她站起身,走到门口,隔着竹帘望去,果真看见披着蓑衣的陆晋。 他几步过来。 韩嘉宜在他之前掀开了帘子。 陆晋走进来,解下了蓑衣。地面上显示出一片水渍来。 他冲韩嘉宜笑笑:“在做什么?” “在等你啊。”韩嘉宜嫣然一笑,“下这么大雨,担心你没带雨具,淋湿了衣裳。” 她说着取了一块干净的巾帕,一面说话,一面踮起脚尖,帮他擦拭额前不小心被水淋湿的头发。 陆晋眸中含笑,他略微低了头,方便她擦拭,口中却道:“我自己来也行的。” 韩嘉宜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我让人准备了浓浓的姜汤,一会儿你渴一碗。” 陆晋脖颈微僵,动也不动。他“嗯?”了一声,有些不确定一样:“要喝姜汤吗?” “当然要喝了!”韩嘉宜一脸认真,“没看见你头发都淋湿了么?” 陆晋嘴角微微一勾,没有说话。 他先时为了任务,淋雨的次数并不少。像这般只有零星雨滴溅在身上的,于他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他的妻子,却记挂着,还让人为他准备姜汤。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但他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阵阵暖意。他看向韩嘉宜的目光越发温和了。 大多数时候,她在他眼中,是需要他去呵护的妹妹,是个带些天真的小姑娘。可是,她也在用她的方式来表达着她对他的关心。 “你不想喝么?”韩嘉宜轻轻皱了皱眉。 陆晋故意叹了口气:“辣。” 韩嘉宜咯咯而笑,她此时已经帮他擦拭好了头发,顺手搔了搔他的脖子,笑道:“姜汤不辣,真的。” 陆晋不大擅长吃辣,稍微吃一点,就会面颊发红,额头冒汗。 陆晋只笑了一笑,转了话题:“你的生辰快到了。” 韩嘉宜闻言双眼骤然一亮:“所以呢?” 去年她生辰时,恰逢家中出事,以至于她的及笈礼也没好好办。今年她又要过生辰了,他又特地提出来了,她难免心生期待。 陆晋瞧了她一眼:“这事儿先不急,不是还没端午么?” 他话题挑起一半儿,又临时改了话头。韩嘉宜自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她重重地哼了两声,扭过头不说话。 她这羞恼的模样,看得陆晋不禁轻笑,成亲以后,她在他面前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些娇态。其实他很喜欢她偶尔使一下小性子。 他自她身后缓缓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他将头埋在她颈窝,轻声道:“好姑娘,你这是恼了我么?” 韩嘉宜还是不说话,明明是你故意逗我,还说是我恼了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苦恼的模样:“我本来还想着,和你一起去睢阳看看。既然你生气了,不想理我……” 他话未说完,怀里的人忽然大幅度动了起来。她扭了头看他,水眸忽闪,满是惊喜之意:“真的吗?” 陆晋含笑点头:“当然。” 成亲后,他有时会看到她盯着那方玉砚台看,心知她思念亡父,心怀故土。正好有机会,何不陪她回家乡一趟? 116.珠串 韩嘉宜心里欢喜, 但很快, 她想到一事,有几分不确定地问:“真的可以吗?” 他向来公务繁忙,真的可以抛却繁琐的公务, 和她一起回睢阳? 陆晋伸手,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低低含笑:“借公务之便利, 换嘉宜的欢心,有何不可?我正好要到睢阳去, 机会难得。” 韩嘉宜大喜, 脸颊挨着他的手掌蹭了蹭, 亲昵之极。方才的那丝不快,早被她抛到脑后了。 陆晋一笑,伸手将她再次揽进了怀里。 在接下来的数日中,韩嘉宜一直沉浸在欢喜中。她快速处理并交代府中琐事, 又在去长宁侯府时,同母亲沈氏说起了此事。 “你们要去睢阳?”沈氏吃了一惊, “不回京城了吗?” 韩嘉宜微怔, 随即摇头否认:“不是啊。是大哥要带我回睢阳一趟。我离开睢阳两年,也想回去看看了。”她停顿了一下,试探着问:“娘, 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一趟吗?” 沈氏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就不回去了。你们年轻人想出去走走, 我这年纪, 还去凑什么热闹?” “娘什么年纪?”韩嘉宜轻笑,挽了母亲的胳膊,“娘还年轻着呢,我跟娘一起出去,别人肯定要说娘是我的姐姐。唔,或许还会说是妹妹……” 沈氏被女儿逗笑了:“贫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其实我回睢阳,也没什么意义。我在睢阳,一个亲友都没有。我回那里做什么呢?” 她语气平淡,韩嘉宜听后,心却像是被揪了一下。她的母亲沈氏也是在睢阳长大的,可惜后来和离,随兄长上京,和睢阳诸人断了联系。嘉宜进京后,沈氏对睢阳更是毫无牵挂。 故地重游,除了徒增感伤,毫无益处。 韩嘉宜尽量自然点了点头,似是并不在意:“哦,那我和大哥一起回去。” 沈氏轻轻一笑,嗔道:“你都成亲这么久了,怎么还唤他大哥?” “怎么了?”韩嘉宜应声道,“我以前就是唤他大哥的啊。” 成亲后,她倒是想过改称呼,可是感觉喊他什么都不对,就还坚持原来的了。 沈氏只点了点头,又随口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行李可都收拾好了?路引也办下来啦?” 韩嘉宜一笑,轻声道:“娘,这些都不用我操心的。大概是五月出发吧,就这几天。” “五月会不会热?”沈氏面显担忧之色,“你身体会不会受不住?” 韩嘉宜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能热到哪里去啊?前年五月的时候,我也在来京路上奔波呢。” 而且,陆晋说这事由他一力操持,不用她忙活。不管怎样,他总不会热着她就是了。 她不提前年五月还罢,提起此事,沈氏心里便有点不好受。沈氏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也对,夏天还好些,有马车,有风,有冰。冬日天寒地冻,路又难行,那才麻烦。” 韩嘉宜认真点头,十分赞成的模样。 沈氏轻轻一笑:“那就趁着机会回老家看看。” 她心说,嘉宜成亲后,反倒比做姑娘时孩气一些。小姑娘难忘故土,是在情理之中。也难为陆晋肯纵着她。希望他们夫妻俩这次出门回来后,都能收了心,踏踏实实过日子,早些生一儿半女。她也能含饴弄孙。 得知母亲不愿意一同回睢阳,韩嘉宜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觉得太意外。她这个女儿还在睢阳时,娘都没回去过一次,更何况唯一的牵绊都到京城了。 韩嘉宜辞别母亲后,回定国公府。 阳光正好,她指挥丫鬟将书房的书拿出来晾晒。没想到居然还发现了一些没见过的书。 韩嘉宜心里甚是欢喜,不自觉就多看了一会儿,竟有些头昏眼花犯恶心。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到阴凉处,她扭头问雪竹:“今儿什么日子?” 雪竹笑吟吟道:“甭管什么日子,姑娘想晒书,那就是晒书日。” 韩嘉宜不说话,她算了算日子,正犹豫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忽听下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每次听到宫里来人,韩嘉宜都会心头一跳。 她应了一声,匆忙前去接待。 来的是宫中两个内侍,一个新帝郭越身边的张公公,另一个确实太后身边的陈公公。 张公公四十来岁,面白无须,右颊有一个明显的红痣。他原是康王身边的人,后来康王夫妇去世,他一直照顾郭越起居。 韩嘉宜之前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时,曾见了他一面,对他印象极深。 而陈公公,韩嘉宜出入福寿宫,也见过几次。 张公公冲韩嘉宜施了一礼:“陆夫人。” 韩嘉宜心里一紧:“张公公。” 张公公姿态闲雅:“陆夫人,皇上口谕,请您速速进宫。” 韩嘉宜怔了一瞬,面带疑惑之色:“皇上让我进宫?” 她心说,没道理啊,她嫁给了陆晋,名义是郭越的表嫂,也是臣妻。身份本就尴尬,皇帝又突然召她进宫,不合情理。 张公公笑了:“其实,这主要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太皇太后?”韩嘉宜眼珠微转。 “可不是嘛。”张公公神态如常。 从进门开始,一直沉默的陈公公开口道:“陆夫人,太皇太后还在等您呢。” 韩嘉宜皱眉:“太皇太后?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往常,太皇太后宣她进宫,她肯定立时就去了,但今日她稍微有点不舒服,不禁有些犹豫。 陈公公笑道:“到了您就知道了。” 韩嘉宜略一沉吟,点头:“那容我换身衣服。” 张公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用麻烦了,皇上和太皇太后还在等着您呢,马车也在外面候着了。” 看事情紧急,韩嘉宜此时反倒不好再说什么。她低声吩咐了丫鬟几句,随张陈两个公公出府。 两个公公坐在车前驾车,韩嘉宜一人坐在马车里。 马车行驶的平稳,可她却有一点恶心。她干脆双目微合,头倚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的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眼皮突突直跳,一颗心也砰砰跳个不停,而且眼前时不时地浮现一个画面。 是她被困于一个地方的画面。 像是不知何时做过的梦,明明不是现实,却让她心中的不安越发浓了。 她一把掀向马车壁两旁的小窗帘,却发现掀不动。竟是被钉死了么?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声,她扬声道:“两位公公,我有件东西忘在家里了,可否送我回去一趟?” 她听到张公公的声音:“忘了便忘了吧,先进宫要紧。” 韩嘉宜更觉得不对了,她小心前行几步,猛地掀开了车帘。 马车疾驰,但周遭环境分明不是她所熟悉的进宫的路! 韩嘉宜又惊又怒又懊恼。她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跳车。 但这念头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她忽的想到自己今日突如其来的恶心。如果是肠胃不适,也就罢了。如果不是,而是另外一个原因,那她跳下去…… 韩嘉宜缓缓摇头,对自己说,不能冲动。她不能冒险。 她掀开车帘这一动作,已被张公公看见。 张公公神色微变,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物,就朝韩嘉宜口鼻捂来。 短短数息间,韩嘉宜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但她最终做的是屏住呼吸,缓缓歪倒。 马车内铺着松软的布毯,她这一倒下去,倒也没受伤。 她听到张公公的声音:“得罪。” 韩嘉宜一动不动,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大哥来的?对方目的到底是什么?太皇太后和皇上是否知道此事? 马车继续疾驰,她隐隐听到张陈二人的对话。大约是认为她已没有意识,他们也没再刻意隐瞒。 “你把她怎么了?”问话的是陈公公。 张公公回答:“别担心,只是迷晕了而已。” “我今天配合了你,你答应我的……”依然是陈公公。 “放心吧,肯定做到……” …… 韩嘉宜手指摸索着马车上铺着的布毯子,悄悄掀开了布毯子的一角。果然摸到了半指宽的缝隙。 她悄然舒了一口气,稍一用力,扯断了手腕上戴珠串。 她先时戴的玉镯,这珠串是数日前陆晋新给她的,说是和她的珠花很配,珍珠不大,只有米粒大小,难得的是个头均匀,晶莹剔透。 她手攥着一把小珍珠,隔数息便顺着缝隙丢一个下去。同时思索着她该如何逃脱。 她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平时跟着陆晋多学点功夫,这会儿也能派上用场。 而这会儿陆晋刚从宫里出来,他一回府,还没进门,门房就主动告诉他:“夫人不在府上。” 陆晋笑容微敛:“嗯?备车,我要去候府。” 虽然成了亲,可嘉宜还是时常去长宁侯府。 门房连忙拦住:“夫人不在候府,早从候府回来了。她是进宫去了。” “进宫?”陆晋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她进宫了?什么时候?” “有两柱香的功夫了吧?”门房认真想了想,“宫里来了两个太,两个公公,请了夫人进宫。” 陆晋双眉紧锁:“谁的人?” “皇上和太皇太后。”门房甚是笃定。 陆晋摇头:“不可能!”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福寿宫和太皇太后叙话,说起自己要往睢阳去。太皇太后根本没提让嘉宜进宫一事。 117.救人 马车中途停过一次, 后来继续前行。韩嘉宜两个手串的珍珠还没扔完, 马车就停下来不再前行了。 车帘被掀开,韩嘉宜不敢再动,她仍双眼紧闭, 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她感觉到有人靠近了她, 她一颗心提的高高的。 忽的, 她头皮一疼。她强忍着, 唯恐自己发出声响。 “你……这是干什么?”是张公公的声音。 “取个信物而已,不用担心。”这声音韩嘉宜不曾听过。 韩嘉宜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取什么信物?难道是要以她为诱饵来对付大哥么? 她心念急转, 必须要想法子自救, 一定不能成为引人上钩的诱饵。 而那厢陆晋很快已经确定了嘉宜并不在宫中,而且郭越表示对此事一无所知。 “表哥,我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郭越也急了,不自觉又恢复了原本的称呼, “好端端的,扣留她做什么?” 他心说, 因为那些旧事, 他和嘉宜之间本就有点尴尬,他大婚在即,假借太皇太后的名义让嘉宜进宫?而且嘉宜也不在宫里啊! 郭越面带气恼之色:“好一个张用!” 内侍张用原本是他父亲身边的内侍, 后来又自请照顾他, 细心周到。没想到居然假传圣旨, 陷他于不义。 郭越使人去传张陈二人。然而却只带了陈公公一人。郭越怒问:“张用呢?” 小太监杜长林颤声道:“张公公的干儿子说, 他奉皇上之命,出宫了。” “胡说八道!朕何时……”郭越脸色陡然难看起来,他下意识看向表哥,见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接触,陆晋先移开了视线,转向陈公公:“你是受谁指使?” 郭越闻言,心里一咯噔,也看向陈公公:“说!你背后那人是谁!” 陈公公有点懵:“什么受人指使?老奴不明白啊!” 郭越更加恼怒:“你和张用,假借朕的名义,将陆夫人赚出府,带到了哪里?你们是受谁的指使?” “……”跪倒在地的陈公公面露迷惘之色,“这不就是皇上您的意思吗?” “你!”郭越气急,“信口雌黄!朕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朕让你们劫持陆夫人做什么?再污蔑朕,拖下去,砍了!” 他素来仁厚,说这种重话,还是头一次。他下意识看向陆晋,心里渐生不安情绪。 陈公公连声道:“老奴不敢撒谎啊,这确实是皇上您的吩咐啊。皇上饶命!” 陆晋面色沉沉,没有说话。 郭越心里更加不安,看这架势,倒像是陈公公替他背了黑锅。 陈公公此时也隐约意识到不对了,但这个时候,他如果再改口,就真变成假传圣旨、污蔑圣上了。 于是,他坚持自己的说法,涕泪交加:“皇上,是张公公传了皇上口谕,说皇上想与陆夫人私会,怕她不肯赴约,才让老奴出面帮忙……否则,老奴怎敢有这样的胆子?” 他有把柄在张用手上,所以张用逼他帮忙时,他略一思索就答应了。张用给的理由,他也不怀疑。先帝还跟明月郡主关系不一般呢,尚未大婚的新皇帝恋慕嫂子,也不是不可能。 “你……”郭越胸膛剧烈起伏,手足发凉。他曾私下想求娶嘉宜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说他要与嘉宜私会,这话传到表哥陆晋耳朵里,不管信与不信,都是一根刺。 他胡乱挥了挥手:“拉下去!”又急忙对陆晋道:“表哥,这是有人存心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他心说,这人好生歹毒,竟看不得他们兄弟同心,还借嘉宜来离间他们。 陆晋没有看他,而是紧紧盯着陈公公:“我夫人现在何处?可否安好?” 其实在进宫之前,他已经命令属下去找了。目前还没结果。一刻见不到嘉宜安稳,他便一刻放不下心。 郭越回过神来,暗道惭愧,这个时候最要紧的应该是嘉宜。 陈公公擦拭眼泪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老奴大致知道一些。” 但是他在中途下车了,并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 郭越精神一震,却听陆晋冷声道:“带路!” “陆夫人平安无事还好,如果有事,你掉一百次脑袋都不够!”郭越急道,“表哥,我和你们一起去。”他停顿了一下:“咱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也,也要救出嘉宜。” 陆晋只“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现在最想要做的,是救出嘉宜,其他的以后再说。 不过以他对郭越的了解,再联系郭越的反应,此事极有可能和郭越并无太大关系。 陆晋等人刚一出宫,高亮便迎了上来:“老大,知道了大致方向,兄弟们已经去找了。” 陆晋只点一点头。 而高亮目光微闪,才看到旁边的郭越,大惊,连忙施礼。 郭越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先去救陆夫人。” 而这个时候,韩嘉宜还在佯装昏迷。 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她怎么还不醒?不会死了吧?” “怕她跑掉,就用了迷药,可能用的太多了。”张公公回答得很笃定,“不会死。” “那就好,可千万别死了。” 两人低语几句,韩嘉宜听他们的对话里没什么有用信息,不免感到焦躁。 很快,他们出去了,房间静悄悄的。 韩嘉宜暗暗舒一口气,睁开眼打量四周。连个窗户都没有,也找不到门,她该如何逃走? 外面,张用低声问:“这一招管用吗?” “不管用也得用。”老者胡须微动,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皇上仁慈,你我都知道。只有帮他除了陆晋,皇上才能坐稳皇位。” 竟是廖老先生。 张用轻叹一声:“这道理我懂,只是老哥,到底……这一招有些阴损了。” 也不太稳妥。但他仍愿意相信廖先生。 “咱们也是为了皇上,为了老主子。老天能原谅我们的罪过。”廖老先生沉声道,“如果真有罪,老夫愿一力承担。” “别说这话。”张用摆了摆手,“我也有份。”他迟疑了一下,问:“让那姓陈的回去真没事?” 廖老先生缓缓摇了摇头:“就是让他回去,才更‘有事’。他不回去,又怎么证明这是皇上所为呢?” 毕竟陈公公可是真的以为是皇上恋慕韩氏,想扣下她金屋藏娇。 他的目的,就是让皇帝和陆晋之间敌对起来。不这样,皇上根本意识不到陆晋对他的威胁。当陆晋的敌意明晃晃地展现在皇上面前时,皇上还能无动于衷吗? 他预设的最理想结果,就是陆晋对皇帝怀恨在心,皇帝醒悟,从而一举除掉陆晋,得享太平。 张用认识廖老先生多年,他不识字,对于能识文断字编书本的廖老先生素来敬服。不过,此刻他忽的有一点点不确定:“可是,万一……” 他也是才想到的。万一陆晋真的中计,恼了,不管不顾要弑君自立,岂不是弄巧成拙? 廖老先生想的却不是这一点。他摇了摇头:“放心吧,就算陆晋暂时忍耐下来,皇上也容忍了他,咱们不是也有后招吗?他的夫人还在咱们手上,听说他对他夫人爱若珍宝。以他夫人为诱饵,设下陷阱,不信他不往里面跳。” 数日后,如果陆晋还没被皇帝除掉,那他就要用这种方式了。 他想,既然皇帝心慈手软,那这恶人就由他来做吧。 那厢陆晋一行已与那些去寻找嘉宜的锦衣卫们会合了。 陈公公中途下车,前路怎么走,他也不知道。 陆晋冷眸微眯:“那就一点点找,一家家搜。” 找人这种事,一向是锦衣卫们所擅长的。 忽然,有人高声道:“老大,你看。” 是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 陆晋心中一动:“附近找找,看还有没有。” “是!” 一旁的郭越问道:“是什么?” “珍珠。”陆晋摊开手掌,“嘉宜戴的珠串……” 他挑了很久,对这珍珠极为熟悉。那珠串嘉宜一直戴在手腕上,他猜想大概是嘉宜意识到不对后,有意丢在地上的。 这是她故意留的线索。 很快,又有锦衣卫来报:“又找到一个。” 陆晋双眼一亮:“沿着这条线找。” 众人行走之间,隔一段路程,果然又陆陆续续捡到好几粒珍珠。 当他们一起进了一条小巷后,旁人犹可,郭越的脸色却再次变了。 如果他没记错,廖老先生的一处私宅就在此地。他小时候跟着廖老先生来过这里。 他在心里说,肯定不会是廖老先生,谁会把人藏在自己家里?而且,廖老先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陆晋在廖家门口停下,他俯身看了看被碾碎的珍珠粉末,再看向门牌上的“廖”字时,眸中已不自觉带上了冷意。 使一眼色,已有几名锦衣卫分散开,几路进去。而他则叩响了廖家的门。 无人应答。 郭越站在他身侧,低低地叫了一声:“表哥!” 陆晋没有说话,他挥了挥手,高亮已然猛推大门:“锦衣卫查案,快开门。” 迟迟没人开门,高亮干脆用身子撞了。 门被撞开后,郭越头一个走了进去。 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陆晋心里一沉:“仔细搜!” 珍珠是在这里消失不见的,按照数量来说,这路上见到的珍珠粒,一串有余,两串不足。 要么是被人发现,制止了她的行为,要么就是她被藏在这里。 陆晋面无表情看了郭越一眼。 郭越有些心虚,轻声道:“这是廖壮廖老先生的宅院。廖壮,就是我,是朕身边的一个……”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与廖老先生的关系。 然而陆晋脸上没什么表情:“臣知道。” 这宅院只有几个洒扫老仆,战战兢兢,声称主人在书房。 陆续有锦衣卫来报,说没找到。 陆晋看着天边西斜的太阳,心中焦虑不安。他一字一字道:“继续找!” 他又看向郭越,声音很轻:“这位廖先生和皇上身边的张公公,都是康王旧人啊,私交应该不错。” 郭越脸色急变,正要开口。廖先生匆匆赶来,大惊失色:“这是出了什么事?啊,皇上,不知皇上大驾光临……” 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为什么?锦衣卫怎么找到这儿来的?皇上怎么和陆晋一起?难道是皇上知道了是他做的,又告诉了陆晋? 一时间他心头满是失望,暗暗感叹,扶不起,扶不起。 不过,很快,他又想到,反正,没人能找到。他依然可以实行第二步计划。 郭越微微合了合眼,缓缓说道:“朕小时候来过这里,那时调皮,无意间发现书房里另有乾坤,那是一个藏匿秘密的好地方。” 在看到廖先生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就猜到了原委。他不敢相信这样漏洞百出还陷他于不义的事情,是廖先生做的。 118.结束 廖老先生神情大变:“皇上……” 皇上果然已经知道了!震惊、慌乱与痛心交织, 他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郭越见他神色, 知道自己猜中了,他不解而又难堪,动了动唇, 却是转向陆晋:“表……” 陆晋无暇细管他们, 直奔书房而去。还未进去, 就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神情大变:“嘉宜!” 那分明是嘉宜的声音! 而郭越还站在廖老先生面前。他面显痛苦之色,“是你劫持了陆夫人?” “皇上……”廖老先生并不否认。 郭越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紧跟在皇帝身后的锦衣卫一脸警惕望着廖老先生, 看似闲庭信步, 却有意无意挡住了其逃走的路。 廖老先生并没有逃走的意图,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上,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郭越念头微转,已然猜到了廖老先生的意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双目微合,好一会儿才道, “把廖壮拿下。” 锦衣卫就等他这句话, 闻言即刻上前,制住了廖老先生。 廖老先生虽名中带壮,但瘦而无力, 跟“壮”并不沾边。他那点挣扎, 在锦衣卫眼里几乎可以忽略。 “皇上不要心慈手软, 老夫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啊!”廖老先生口中犹自说道, “只有铲除了隐患,皇上才能高枕无忧,得享万世江山……” 郭越原本偏过了头,不想看见廖老先生尴尬的情状。听到这话,他忍不住回头:“隐患?先生以为什么是隐患?” 廖老先生闭口不语。他知道,皇上很清楚他指的是谁。 郭越“哈”的一声轻笑,明明是嘲弄,却分明带着痛苦。他低声道:“你说他是隐患,但他奉公守法,勤勤恳恳,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反倒是你,挑拨在前,劫人在后,难道就不是隐患了么?” 他不大明白廖先生此举的用意。在他已经明确表示过表哥并无不臣之心后,还挑拨他与表哥的关系,就那么想看他们兄弟失和? “皇上!”廖老先生恍惚了一瞬,“老夫此举是为了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啊!” “朕不相信。”郭越低低一笑,又摇了摇头,“为朕好?为朕好,就不会害朕的肱骨之臣。就不会假冒朕的名义,陷朕于不义了。连朕的亲人,你都……” 廖老先生应声道:“皇上,帝王之路,本就是孤独的。” 郭越缓缓摇头,他按了按眉心,吩咐锦衣卫:“朕有些头疼,先堵了他的口吧。” 还有外人在,他不想廖老先生再说出什么来。他早知廖老先生有主意,但他没想到此人竟固执己见到这个地步。 为他好?为他好就是罔顾他的意愿?那他宁愿不要这样的“为他好”。 将方才这一切都听在耳中的高亮大声应了声:“是。” 知道这是劫持了陆夫人的幕后黑手,高亮也不客气,手腕稍一用力,直接卸掉了廖老先生的下巴,让其暂时无法出声。 郭越只听见“卡巴”一声,他怔了一瞬,移开了视线:“朕去书房看看。” 也不知表哥是否能找到书房密室的机关。 那厢陆晋一进书房,就开始寻找机关。之前潜入瑞王府寻找证据时,他们也曾研究过瑞王府的密室机关,并不缺少这方面的经验。 此番他环顾四周,很快发现了异常之处,书桌上摆放的花盆位置不太合理。 他伸手去搬,果真搬不动。他前后左右试着扭转,不得其法。 忽然,他听到了明显的“咔咔”声。盛满书的书架咯吱咯吱慢慢向旁边移动,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陆晋心中一喜,大步上前。 那小道黑乎乎的,陆晋刚行数步,就听到有什么裹挟着风声向他袭来。他迅速躲避,同时身形微转,抬手欲锁对方脖颈。 然而在逼近那人时,他却在黑暗中看清了她的脸:“嘉宜?” “……大哥?”韩嘉宜的声音满是惊喜。她呆了一呆,丢掉了手里的“兵刃”,竟哇的哭出声来。她一把抱住了陆晋:“你怎么才来啊……” 虽然才几个时辰,可对她而言,就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她也不问陆晋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只紧紧地抱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就流了下来。 陆晋心疼极了。他一把将她抱起:“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你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伤?” 光线太暗,他抱着她,快步走出了密道。 韩嘉宜伏在他怀里,将眼泪蹭在他衣衫上,瓮声瓮气:“我没吃苦,也没受伤。他们没为难我。这事儿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他们太坏了。” 她不吵不闹,陆晋心里满是怜惜愧疚。他紧紧抱着她:“嘉宜,我……” “表哥,密室的机关在……”匆忙赶来的郭越口中的话戛然而止。他面露尴尬之色,轻咳一声,问道:“嘉,陆夫人没有受伤吧?” “没有。多谢你们来救我。”韩嘉宜扯扯陆晋,示意后者放自己下来。她想起一事,“哦,对了,张公公还在密室里,应该没有死。”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里面很黑,最好带上灯。” 郭越脸色发青,指一指属下:“你们去把他给朕带出来!” 他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两个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共同参与了这件事。廖先生还坚持己见,一心以为是为他好。 他才不稀罕这样的为他好! 郭越方才的到来无意间冲散了韩嘉宜的惊惧。她拉陆晋的手,快走了几步:“你不问我张公公为什么在里面,而我却……” 陆晋微微一笑,结合她在黑暗中拿了棍状物来攻击他,他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温声问:“为什么?” “我上车没多久,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他们竟然拿着涂了迷药的帕子来捂我鼻子,当我那些话本子是白看的吗?”韩嘉宜转了转眼珠,“我就屏住气不呼吸,假装晕倒。我拆了手串……” “我看见了。”陆晋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把米粒大小的珍珠,“就是靠它们找到你的。” “真的吗?”韩嘉宜面露惊喜之色。原来真派上用场了。她叹一口气:“可惜,好好的手串就这么毁了。” “回头我给你穿起来。”陆晋目光温和。 “不要,你笨手笨脚的,又不一定能穿好。” 陆晋笑笑,不以为意:“那就买新的。” “我记着了,你可别赖账。”韩嘉宜粲然一笑。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那个张公公又进来了,正好,他们不在的时候,我捡到了一个东西……” 张公公进来后,看韩嘉宜还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也不多想。 然而韩嘉宜却趁他不备,用捡来的棍子狠狠敲了他脑后。 张公公应声倒地,韩嘉宜则继续拎着棍子。她穿过黑暗的密道,发出惊讶的呼声。 她想赚那个陌生人进来,她好一棍子下去,趁乱逃走。 不过她没想到,她举起棍子后,忽然出现的竟是大哥陆晋。 他真的来救她了。 陆晋听她说完后,沉默了好久,紧紧抱着她,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了。 “不过,你们来的很是时候啊。要是没有你们,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逃出去。”韩嘉宜忽的想起一事。她眸中光芒闪烁,“我本来想过跳车的,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我……” “你什么?”陆晋皱眉,“不跳车是对的,我会来救你。”他神情郑重:“嘉宜,我一定会来救你。” “我知道啊。”韩嘉宜心说,她从不认为他会放弃救她,但她不想安心等他来救,她不要成为会连累他的诱饵。 她眼珠转了转:“我要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她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句话。 陆晋双目蹭的一亮:“什么?”他再次将她拦腰抱起:“走,咱们回家去。我让人请太医!” 韩嘉宜没有丝毫防备就被他直接抱了起来,唬得她连忙抱住他的脖颈:“你这是做什么?还没确定呢。” “所以更要请太医啊……”陆晋理直气壮。 韩嘉宜笑了笑,将头埋进他怀里,耳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次事件的所有原委在极短时间内就查清楚了。郭越表示一切按律法来。对此,陆晋没什么异议。按律法,光假传圣旨这一条,就够要他们的命了。 廖老先生人在狱中,等待行刑时,还多次请求面圣,甚至咬破食指,写了血书。 郭越浏览了一遍廖老先生的自白书,心情极为复杂。 到这个时候,廖老先生还是口口声声除掉隐患,坐稳皇位等等,苦口婆心,俨然一派是忠心耿耿的老臣模样。 放下血书,郭越沉声道:“备车,朕要出宫。” 夏日炎热,狱中蚊虫也多,廖老先生一手驱赶着蚊虫,另一只手执笔挥毫。 看见郭越,他精神一振,匆忙行礼:“皇上!” 郭越望着他:“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皇上不可太心慈手软了。”廖老先生认真道,“历来成大事者,无不是心狠之辈。皇上,听老夫一句劝,陆晋留不得。即使以前他没二心,经了这么一件事,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郭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笑了:“我父亲早逝,但也曾教过我做人的基本道理。他没教过我滥杀无辜,也不会让我为难忠臣。皇室凋零,我若为一己之私,残杀兄弟,那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你是皇帝,你不需要兄弟。”廖老先生道。 “朕是皇帝,可朕首先是一个人!”郭越忽然提高了声音,“如果当皇帝,就是要杀光自己的亲人,那我不做这皇帝了!” “皇上!” “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个仁君?靠德行靠才能,让人心悦诚服?你为什么就认定了别人会来抢我的皇位?”郭越语速越来越快,“我若行的正,坐的端,是个好皇帝,这皇位别人是抢不走的。” “皇上?” 郭越不理会他,继续道:“朕将来也会有子孙后代。若依先生之言,朕的子孙后代是不是都要杀死手足来坐稳皇位?”他摇了摇头:“廖先生,父亲去世后,你助我良多,我一直感激你的恩情。可这件事,的确是你魔怔了。朕清楚朕该怎么做。” 他转了身,大步离去。 “皇上!皇上!”廖老先生连唤数声,郭越都没再回头。 次日,郭越得到消息,廖老先生死在了狱中,已排除他杀的可能。 他正在写字的手停顿了一下:“嗯,知道了。” 消息传到定国公府时,韩嘉宜正坐在院中纳凉。她手里的纨扇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抬头望向陆晋:“死了?” “昨天皇上见了他,夜里他就悬梁了。”陆晋俯身,帮她捡了起来。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陆晋没有把纨扇还给她,而是极其自然地给她打扇。 凉风习习,韩嘉宜眨了眨眼睛:“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睢阳啊?” “什么时候?”陆晋笑笑,“等孩子生下来吧。你现在不宜奔波。” 宫里太医诊脉,说嘉宜已有身孕,月份尚浅,需要注意的事项很多。 “那公务……” 陆晋笑笑:“自有人替代。” 韩嘉宜叹了口气,心里为孩子的到来感到欢喜的同时,又忍不住觉得遗憾。 陆晋低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叹什么气?一辈子这么长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已与郭越讲明,以后会慢慢淡出朝堂。郭越自然不舍,但他态度坚决,只待郭越能独当一面就渐渐退出。 韩嘉宜想了想,很快释然。她轻笑道:“也是,这么长呢。” 119.番外:陆显1 对于开书坊这件事, 陆显和郭越有明确的分工。郭大出了银钱, 找人打点关系,并在官府登记,处理好了前期事务。后期的所有事情, 都由陆显包了。 书坊开张的前一天, 陆显期待之余, 又有些不放心, 他对郭越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这几天多次告假, 夫子不会准你离开书院的。”郭越比他淡然多了, “有掌柜和小二, 没事的。” 陆显也知道这一点。可他到底是放心不下,思忖再三,他干脆咬了咬牙:“我还是去看看吧。” 毕竟是心血啊。 郭越迟疑了一下:“我和你一起吗?” “别……”陆显摆手,“我一个人去吧, 你留下还能帮我打个掩护。” 郭越想了想:“也好。” 陆显告别好友,悄悄溜出学堂, 往校场而去。 校场毗邻围墙, 翻过围墙就能出书院了。书院西行数百步,有个车行,租赁一辆车, 赶到书坊去, 一去一回不到两个时辰。他动作迅速一些, 肯定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会儿不是骑射课, 校场并无人影。 陆显直奔校场的西北角。从那里出去,离车行最近。 他站在墙下,观察了一下,确定四周无人,这才一撩长衫,奋力攀爬围墙。 他小时候也跟人学过一段时间功夫,虽说后来搁下了,但翻墙这种事还难不着他。 陆显几下爬上墙头,坐在围墙上,他待要往下跳,却听到有女子“哎呦”的声音。 他怔了一瞬,向下望去。只见自己贴着墙的腿,正压在一只手上。那只手的主人正仰着头,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白嫩嫩的面颊上毫无表情。 陆显没想到墙这边还有个人,而且自己正好压着了人家的手。他心里咯噔一声,手心直冒汗。他慌忙移开腿:“抱……” 大概是因为心虚慌乱,他四肢也比平时僵硬许多。“歉”字还未出口,不知怎么,他身体便向下坠落。 墙高不过一丈,陆显很快回神,想调整一下姿势好平稳落地,他无意识地伸手,却抓到一个温热的物事。 他暗说不好,果然又听到一声低呼,一道粉影坠下。 陆显结结实实摔在围墙下的草丛里,身上还不□□稳地趴着一个人。 没错,他下坠时,手不小心抓到了那人的小腿。他倒是及时收手了,可那人也跟着掉了下来。 围墙不算很高,下面是草丛,摔下来虽然浑身疼痛,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脊背上温软的身体,让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姑娘。 方才事情突然,他没留意她的面容,只记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了。此刻趴在草丛里,背上多了一个人,他倒是想起来了,那姑娘穿了一身粉裙子,圆圆的脸,白嫩嫩的。 陆显动了动身体:“姑娘,你没事吧?”他犹豫了一下:“你压在我身上,其实还挺沉的。” 他话音刚落,背上的分量陡然变轻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口中说道:“对不住啊,姑娘,连累你摔下来,没受伤吧?” 片刻的安静后,他才听到姑娘如出谷黄鹂般的声音:“没有。” 陆显不由地抬头看去,见姑娘白嫩的脸颊上有红晕闪现。他心中一动,忽的感到不对劲儿来:“不对啊,姑娘。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偷潜入书院?” 姑娘愣了愣:“你问我?我也想问你呢?你是哪个学子?为什么要偷偷出书院?” “我……”陆显心思转了几转,他拱一拱手,“我自然是有要事在身,来不及向夫子告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有要事在身?”那姑娘一脸狐疑之色。 陆显点了点头:“当然。” 姑娘柳眉倒竖:“你有要事在身,就去办你的要事!在这儿跟我罗唣什么?” 她声音如同珠落玉盘,但话里的内容就不那么动听了。 陆显一噎:“我……” 他有些不争气地想,好像这小姑娘说的也有道理啊。但很快,他就对自己说,陆显,你傻了么?怎么能因为一个小姑娘的一句话就改变立场? 他稳了稳心神,认真道:“虽然说我连累你摔倒,是我不对。但我还是要说,你这样做也是不对的。你不是书院学子,你不能进去……” 看那姑娘的神情有点古怪,陆显继续道:“你要是真想进书院读书……”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看过的话本子,试着建议:“或许可以穿上男装,假扮成男人?” 姑娘的神色更古怪了。她不理会陆显,再次走到围墙下。 看她竟是又要翻墙进去,陆显有点急了:“姑娘,我跟你说……” 你这样是不对的啊。 “我现在要回家去。”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你别拦我,也别把遇见我的事告诉别人,不然我也把你的事情给捅出去。” 陆显呆了一瞬:“回家?你,你是山长家的姑娘?” 他隐约记得,袁山长有个小女儿,大概就是这个年纪。 那姑娘瞪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陆显回答,她就往他领口瞟了瞟:“哦,陆显,我记住你了。” 书院学子服饰相同,区别只在于绣在领口处的名字。 陆显盯着她,仔细瞧了瞧,见她眉目间确实有几分袁山长的影子,对她的话也不再怀疑。但是袁山长素来稳重,在此之前,陆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袁山长的女儿领会翻墙。 他忍不住问:“你偷溜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偷溜出来?这么高的墙……” 袁姑娘斜了他一眼,简单整理一下袖子,直接翻墙,动作敏捷而熟练。 陆显在墙外看的目瞪口呆,心说,如此熟练,绝非第一次。 对于她的身份,他更信了三分。 过了好一会儿,陆显的思绪才从震惊中走出。忽然,阳光下金闪闪的一物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心说,莫非是个金元宝? 他走近查看,见是一个绣着金线的香囊。 陆显在长宁侯府,也看过针线坊的绣娘们绣的香囊,无非是花草虫鸟等物,各有趣味。不过像这般绣个狮子的,倒是头一遭见到。 他觉得新奇又好笑,心说,多半是方才那个袁姑娘不小心掉的。 香囊那么小一点,还能绣的栩栩如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是绣娘绣的,还是她自己绣的。 陆显又盯着那个小小的“秀”,心想,这是谁的名字吧? 一阵凉风吹来,陆显忽然清醒过来。他今天是有要事的啊,怎么就在这儿发起呆了? 他想了想,把绣着狮子的香囊塞进了袖袋里,大步往车行方向而去。 明日书坊开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二东家的到来让掌柜的精神抖擞,他充满热情地向陆显介绍。 陆显边听边点头,看一切妥当,他也放下心来。毕竟是偷溜出来的,陆显不敢多待,匆忙离去。 然而刚一回到书院,还没与郭越会合,就有相熟的同窗告诉他,山长要见他。 陆显只得先去见山长。 袁山长放下茶杯:“你去哪里了?” “啊,我吗?”陆显心思急转,暗想,山长肯定是知道他出去了,也不知道跟那个袁姑娘有没有关系。他小心回答:“学子身体有些不适,就出去找个大夫,开了点药。” 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药包。这是他在书坊附近买的,是给自己准备的。 然而山长只淡淡地暼了他一眼:“出去了?我怎么听说,你在学舍休息啊?方才我刚问了平安郡王……” “我……”陆显暗暗叫苦,忘了串一下口供,居然就这么露馅了。 袁山长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你来书院是读书的,不是胡闹的。你这些天,天天告假,今日竟然发展到逃学了,还串通同窗,欺瞒师长!” 陆显不敢辩白,他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道:“学生知错,以后不会再犯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袁山长略微消了些气:“这样吧,罚你清扫小校场五日。” 陆显立时应了下来。 刚回到学堂,郭越便急急忙忙道:“山长问起你在哪里,我说你头疼先回……” “山长罚我清扫校场五日。”陆显叹了口气。他伸手捏了捏袖袋里的香囊,心说,如果真是你告的状,那可真是狮子了,比老虎还厉害。 郭越拍拍好友的肩膀,试图安慰他:“我帮你清扫?” “还是别了吧。”陆显摇头。这事儿跟郭大又没多大关系。 傍晚,别的学子或去休息,或去膳堂用膳,陆显扛着一个大扫帚去了校场。 想他身为长宁侯府的二少爷,何尝干活这种活计? 他一下一下扫的很卖力,直到他看到小校场西北角忽然多出来的粉色身影。 哦,又是从外面翻进来的。他心说,也真奇怪,他在书院读书数年,都没见过她。今儿一天就见了两回。这是什么倒霉的缘分啊! 袁山长因为他私自外出而罚他,那山长知不知道自己女儿也悄悄翻墙出去? 大约是看见了他,袁姑娘咦了一声:“你还要在书院扫地么?” 书院里有家庭贫困的学子,交不起束脩,会在读书之余给书院干些零工,权且当是束脩了。 陆显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诶,陆显,你在这儿扫地,看到一个香囊没有?”袁姑娘比划了一下,“这么大,绣着金狮子,特别威风?” 陆显心说,看到了,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他这么想着,手上扫帚挥舞的更用力了,还带起了不少尘土,呛得他直咳嗽。 袁姑娘纤长的眉毛皱起,她忍不住道:“扫地不是这么扫的。我给你示范一下吧。” 陆显摇头:“不用。” 见她伸手来拿扫帚,陆显下意识躲避,一不小心竟抓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交握,两人均是一怔。 120.番外:陆显2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 见她伏案疾书, 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 我知道, 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 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 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 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 说是搭把手, 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 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 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 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 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 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 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 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打定主意,刚转过身,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忽闪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韩嘉宜在原地站着,她重重叹息。早知如此,她前几日就该收下母亲给的羊角灯。毕竟羊角灯又名“气死风”,不怕风吹的。 现在好了,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有什么用?还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让人思绪连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她方才写下的文字,仿佛都活过来一般。连凶杀现场变得清晰起来…… 韩嘉宜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东西。稳了稳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会儿方向,大步往回走。刚重新拐过月洞门,她就听到一声冷喝:“什么人?!” 她心里一颤,手里的灯没握稳,直接摔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约是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竟然能分辨出离她脖颈不足两寸的地方那银芒的形状:那分明是一把刀。 寒光凛冽,刀锋极利。只消往前再送两寸,她柔嫩的脖颈恐怕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了。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视线微移,看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陆晋。 “大哥,是我。我是嘉宜。” 其实不她开口,陆晋就已经认出了她。他见她的次数不多,但她的相貌身形,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他有些费解,她怎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他黑眸深不见底,只轻轻说了一句:“哦,是你。” “对对对,是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嘉宜心想,讲明了身份,应该能降低成为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她扯了扯嘴角,尽量笑得自然,“晚间用膳的时候还没见到大哥呢,哈哈。” 陆晋双目微敛,动作利落还刀入鞘:“半个时辰前。刚才在练功房,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去书房找本书……” “可你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陆晋挑眉,语气淡淡,“还是独自一人。我记得沈夫人给你安排的有丫鬟……” 韩嘉宜心里一紧,知道这个兄长不好糊弄,她低眉垂目,小心翼翼道:“是有丫鬟,只是我今天一时心血来潮,不想惊动了旁人,就自个儿过来了。本来是要去书房的,可惜灯被风吹灭了。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又害怕,就想着赶紧回去,明日禀明了侯爷再去借书……”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他:“我其实现在是想回去来着。” 陆晋轻嗤一声,他双眼微眯,隐约能看到这个新妹妹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她脸庞雪白柔和,在黑暗中似乎会发光一般。 凉风吹来,她似是受不了寒意,身体轻颤了一下。陆晋黑眸沉了沉:“把灯捡起来 ,看还有没有油。” “灯罩里放的是蜡烛,不是油。蜡烛还没燃尽呢。”韩嘉宜极为听话,弯腰捡起了灯。 陆晋只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灯后,才轻声道:“走吧,这会儿也别去书房了,我送你回去。” 韩嘉宜本要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她一个人确实害怕,就点了点头:“多谢大哥了。” 陆晋提着灯,慢悠悠地与她并肩而行。 身旁有人陪同,四周又不再是黑暗,韩嘉宜心里的不安和恐惧骤然减轻了不少。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121.番外:陆显3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 认真而郑重。她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她念头急转,总觉得事情不大简单。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 比她耳力好, 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 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 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 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 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 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 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 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 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 确定无人, 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 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 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收效甚微。 陆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轻咳一声:“你先别急着这些事,趁早离开这儿。” “哦。”韩嘉宜点头,她略一思忖,终是忍不住问,“大哥,刚才的事情……” 她心说,方才私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认识啊?怕那两人尴尬,也怕她尴尬,所以才会先带着她躲起来?而且,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陆晋皱眉,沉声道:“刚才什么事也没有,知道么?” “嗯。”韩嘉宜轻轻点头,也不反驳。她心想,她又不傻,撞见人私会这种事情,还会告诉旁人么?再说,侯府办寿宴,有人借机私会,说出去,长宁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你赶紧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陆晋转念一想,“算了,我送你回去。”现在这里没人,万一等会儿有人回转,看她眼下这形容,若是猜出一二,麻烦就大了。 韩嘉宜不敢拒绝他,她打量着他同样沾染了灰尘的衣裳,小声问:“那,大哥用不用也去换身衣裳?” 陆晋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不要怕。” “什么?”韩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人拎着肩头给拽了起来,然后双脚腾空,人已离地。 她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尝试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以后再也不想尝试了。她回想起在假山旁,大哥没把她踹进去,应该算很温柔了。 不过这比她走路要快很多。几个纵跃后,她就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微微有些发懵。 陆晋神色淡淡:“赶紧进去把衣裳换了,若有人问你为何更衣,就说不小心脏了衣裳。记住了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和大哥告辞,回房洗脸梳头,又重新换了衣裳。她心说还好雪竹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然她还不好解释身上是怎么回事。她都这么大人了,若是自称摔跤,那也太丢人一些。 只是对镜自照时,她发现她戴的琉璃耳坠缺了一只,她略一思忖,暗想多半是滚到假山里时掉的。等宾客们都走后,她得再去那里找一找。这是娘花了不少钱给她买的。她可没戴几天。 出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往西走不远,就是陆晋的练功房。 除了兵器、沙袋,自然也有陆晋平时穿的衣衫。他打了桶凉水,简单洗一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慢悠悠向外走去。 刚到前院,今日来府里拜寿兼凑热闹的高明高亮两兄弟就迎上来:“大人!” 这双胞胎生的一般模样,性格并不相仿。 高亮圆圆的脸皱成一团:“大人,你不是去找贵客吗?贵客都走了也没看见你回来。” 陆晋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是啊,大人,你去哪儿了?”高明也问,“怎么连衣裳都换了?” 虽然颜色相近,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先前那一身。 陆晋不紧不慢道:“歇的久了,觉得身上有些酸,就去练功房活动了一会儿筋骨。” 高明高亮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敬服。老大就是老大,就这么一会儿光景,还要去练练功夫。他们兄弟自愧不如。 陆晋略一沉吟:“贵客走了?” “走了呀。” 陆晋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那边韩嘉宜换好衣裳,又去了园子。迎面看见一身石榴红的陈静云,她微微一怔,对方却已笑起来。 陈静云推己及人,她压低声音,笑道:“这么巧,你也同我一样么?” 韩嘉宜只笑了笑。 陈静云寻思,她们可真有缘分。她心中对嘉宜更亲近了几分,悄声道:“我娘说,人处得久了,这日子也会接近。” “……我娘没跟我说过。” 愣了一愣,陈静云轻笑出声:“嘉宜,你真好玩儿。” 两人一起入席,戏已唱了大半儿。韩嘉宜悄悄环顾四周,见离席告退的人一把手数不过来,她和静云中途离去,无人生疑。她也不知道“宝儿”是哪一个。——当然,这跟她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今日老夫人的寿宴,总体顺利,虽有皇帝的突然来访,但并未出任何纰漏,沈氏对此心里还算满意,总算没辜负了她之前的辛劳。她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的女儿嘉宜在寿宴结束后,去了一趟园子。 韩嘉宜在假山附近转了转,没发现遗失的琉璃耳坠,不知是掉进了假山里面,还是被谁给捡走了。雪竹就跟她在身后,她也不能再钻一次假山,更不能命旁人进去。——否则,她曾钻假山一事,可不就被别人知道了么? 她先暂且放下此事,专心整理《宋师案》的第三部。老夫人寿宴后的第四天,就是她和书坊掌柜约定的日子。 韩嘉宜也不好直接说去书坊,只说自己想去首饰店看看,想看着给沈家表姐添件首饰。 当然这话也不是作假,她前段日子曾陪着母亲去沈家拜访舅舅舅妈。舅舅家里有个比她大了三岁的表姐沈芳。沈家表姐今年年底出阁,她作为表妹,以前几乎断了联系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又认了亲,她也该给表姐一些添箱礼。 沈氏点头应允:“行啊,只是娘今天还有点事,让静云陪你去?看看京城近来兴什么首饰,你们一人一套。姑娘大了,是该多些首饰。” 陈静云对于能出门一事,非常欢喜。她特意打扮一新,和嘉宜一起坐马车出行。 还是上次那家首饰店,韩嘉宜很快挑好了首饰,她小声跟还在犹豫的静云商量:“你在这儿慢慢挑,我去那边书坊看看。” “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陈静云依依不舍放下一对碧莹莹的玉镯。 韩嘉宜笑吟吟直摆手:“没事,你慢慢挑,我带着雪竹去就行。” 然而,她一出首饰店,就打发雪竹去买糕点,她独自一人快步去了那家书坊。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122.番外:静云1 她随着掌柜进门, 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 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 一身长衫, 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 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 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 甚是惊讶, “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 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 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 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 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 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 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 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 “有两三年了。”陆显笑道,“当时我手上没多少钱,就拉了郭大一起。结果他银钱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长,他就成了大东家,我成了二东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台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经认定她是了,这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师案》这话本子兴起来,有一段时间了,嘉宜妹妹过了年也才十五啊。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来潮开书坊么?他心说,没错,果真是我妹妹。 韩嘉宜轻声道:“二哥开书坊,也莫忘了读书的事情。” “这我知道。”陆显忽然想起什么,认真严肃重申了一遍,“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啊。要是给大哥知道……”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不告诉大哥,可是我的事,你也别对旁人讲起。” “放心。”陆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就算咱们共同的秘密了。”他哈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亏我上次还要送你《宋师案》呢……” 他们两人在这边说话,听大东家“陆二”“陆二”地唤着,陆显匆匆结束谈话,同韩嘉宜一道大步过去。他神情罕见的认真:“郭大,这《宋师案》的事儿,交给我行吗?” 大东家愣了一愣,点头:“行啊,当然行。你快来,先看一看这样稿,你也猜一下,凶手到底是谁……” 陆显接过来,仔细瞧着,两人还分析了一阵,这才开始同韩嘉宜商谈。 他们对稿子都很满意,也愿意出高价买了刊印,甚至还希望可以长期合作。 两个东家都是告假才离开书院的,不好久留。而韩嘉宜也有静云在首饰店等她。大家谁都不磨蹭,商定以后,分别离去。 陆显想了又想,临走时不忘悄声对韩嘉宜说:“嘉宜妹妹,等我休沐回去,咱们再好好说道……” “陆二,走了!”大东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陆显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韩嘉宜走出书坊有一会儿了,又回头去看。她那天只是随便走进了一家书坊,没想到居然是二哥陆显与人一同开的。 初时她心中充满了被人窥破秘密的不安,后来想想,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二哥是她相熟之人,又沾亲带故,不至于欺瞒她。而且,这样一来,也给她免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二哥为了书坊的事情忽视学业,这一点可要不得。有了机会,得规劝一二。 韩嘉宜回到首饰店时,恰逢雪竹带了糕点回来,而陈静云还未挑选好心仪的首饰。 “嘉宜,你瞧这两个,哪一个好些?” 韩嘉宜笑了笑:“都好看,不过这个和你那身石榴红的衣裳更搭一些。” 陈静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它了。” 沈氏诧异:“家里好几个书房,什么书都有,哪里用得着去书坊?”怕女儿心中不快,她匆忙改口:“不过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快些回来。”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书坊就在距此不远处,韩嘉宜快步走了进去。她视线逡巡,扫视了一遍书坊里出售的各种书目,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 此时只有她一个客人,掌柜的干脆迎上来:“姑娘想要什么书?咱们书坊经史子集、医药农书、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韩嘉宜不答反问。 “新出的话本……”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韩嘉宜轻笑,眸中光彩流转:“是吗?” 她在睢阳时就曾听相熟的书商感叹:“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话本。”书坊里卖的最好的,是普通老百姓们最喜欢的话本小说。 韩嘉宜止了笑:“那,你们书坊缺稿子么?” 自从书坊刻印话本时改用简单方便的匠体以后,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书价又贵,利润极大。书商们最头痛的其实是稿子的来源。卖的最好的是话本,然而对于话本小说,文人不肯写,书商写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什么意思?你会写?”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啊,是我们家公子会。”她说到这里,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够寒酸,装丫鬟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你们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这个姑娘容貌美丽,衣饰不俗,一时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韩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们家公子以前在睢阳,专门给绮文书坊写书,名号是澹台公子,不知道掌柜的听过没有?他好像写过一本《宋师案》……” 123.番外:静云2 陆晋瞥一眼已经跳下马车的韩姑娘, 他神色淡淡,对阿大略一颔首:“侯爷和夫人今日可曾出门?” 问侯爷和夫人?这是让他们过目?阿大深吸一口气, 连连点头:“在的,在的。”很快,他又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出去。他们都在家。” 陆晋点头以示知晓, 回眸对身后的少女道:“走吧。” “嗯。”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怕什么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个姑娘进府, 阿大还在感叹:了不得!世子竟然带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 过得一年半载,可能就有喜事。再过个两三年,小小少爷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韩嘉宜心里有事, 也没留意周遭景色, 只跟在陆晋身后, 行了十来步后,往东转弯, 穿过一个东西穿堂, 绕过大厅, 走进一个院落。 “夫人呢?”陆晋沉声问。 正房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俏丽的丫鬟,她不敢直视世子, 低眉敛目, 忙回答:“夫人在后院陪老夫人礼佛呢。” 得知母亲不在, 韩嘉宜微微有些失望, 心头却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陆晋眼皮都没抬。 他说着等一等,丫鬟雪竹却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面招待他们,一面给小丫鬟使一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悄悄去后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长宁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礼佛,不问外事,丈夫温和体贴。她没有生育,不过两个继子对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说,她在长宁侯府的日子还挺舒心。有时闲着无事,她会陪着婆婆礼一会儿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诉她,世子有事寻她,沈氏有些惊讶,随即想到,陆晋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同老夫人打过招呼,沈氏匆忙赶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声提醒:“夫人,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姑娘?”沈氏脚步微停,“什么姑娘?” 陆晋今年十九岁,按说早该定下亲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后教养了数年。宫里隐约透出信儿来,说是陆晋的婚事,不用他们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听闻陆晋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院子,沈氏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继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们背对着她,沈氏看不见那姑娘的面容,见其身形纤细袅娜,略一点头。她正欲开口,继子陆晋已然回身,冲她颔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轻声问:“这位是……”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转过头,明澈清丽的眸中泪光盈盈,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这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莫名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巴掌大的小脸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两痕水波。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勾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向那姑娘走近了几步。 韩嘉宜一颗心狂跳着,耳畔如耳鸣般嗡嗡直响。她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母亲的相貌和她模糊的印象中有些出入。可是在沈氏出现的一刹那,她脑海里模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她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娘……” 沈氏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个姑娘美目含泪,声音极低,可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句“娘。” 紧接着,她听见那姑娘轻声说:“娘,我是嘉宜。” 很轻很轻的声音,听在她耳内犹如晴空霹雳:“嘉……宜?” 韩嘉宜摊开手,露出手心里的蝉型玉佩:“这是娘给我的。娘离家的时候,跟我说,我要是想娘了,就去写字,一天写一张,娘很快就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有泪花闪烁:“我已经写了三千多张了。” 沈氏只扫了一眼玉佩,就认出是自己的旧物,再听得“写了三千多张”,瞬间泪如雨下。她一把将这姑娘揽在怀里:“嘉宜,你真是嘉宜!我这不是做梦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是做梦,娘,是我从睢阳来找你了。”韩嘉宜眼眶发热,感觉犹在梦中,她喃声道,“娘,我是嘉宜,我很想你……” “嘉宜,嘉宜……”沈氏紧紧抱着她,心中又酸又暖。这十年来,她又何尝不想女儿?她亲生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肉…… 沈氏心中有许多疑团,嘉宜在睢阳好好的,又怎会忽然到京城来?也没有提前托人带信?她往女儿身后看看,只看到了她那个面无表情的继子,却不见旁人。嘉宜是和谁一块儿来的?怎么不直接来找她,反而先找了陆晋? 见这母女二人相对而泣,陆晋紧抿着唇,眸色幽深。 韩嘉宜依偎在母亲怀里,片刻也不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但是她泪眼朦胧中瞥见了站在一旁的陆晋,心中一激灵,她抬起头,认真问道:“娘,你信我是嘉宜么?你还记得我身上哪里有明显的印记吗?” “什么?”沈氏握着女儿的手,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陆晋却隐约听猜到了她的意图。他长眉微皱,没有说话。 韩嘉宜认真而固执:“娘还记得我身上的印记在哪里吗?” 沈氏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说道:“你小时候娘不知道给你洗了多少次澡。你身上哪里有印记,娘又怎么会忘?” “在哪里?”韩嘉宜追问。 “你的右臂手肘处,就有颗红痣。” 韩嘉宜笑了,她小心擦拭了眼泪,将玉佩放进母亲手中,复又将母亲的手合上。 陆晋心念微动,低声道:“罢了,你……” 他话音未落,就见她将右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手臂。她右臂微屈,手肘那里,红痣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娘,你是说这个吗?”韩嘉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佯作无意瞥了陆晋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袖子。 陆晋垂眸盯着自己鞋面,并不看她。 沈氏只当女儿是为了打消自己的疑虑,颇觉心疼,再次将女儿揽入怀中,轻声道:“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你大哥还在这儿呢,也不怕他笑话。” 陆晋轻咳一声,他双眉紧锁,目光沉沉,手心却烫得厉害。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124.番外:静云3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 五官甚美, 皮肤极白, 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 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 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 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 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 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 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 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 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 匆忙行礼, 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 眸光轻闪, 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是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回想起那些传言,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不由一阵惊慌。 高亮眼睛盯着手里的刀,眼角的余光却在留神观察着她,见她有些失神,他轻嗤一声,心说:就这胆量,也敢假装是大人的亲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吗?那你不用遗憾,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韩嘉宜脸上血色尽褪,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她声音隐隐发颤:“什,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韩嘉宜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发觉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动,高亮就会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她,且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转。 威胁的意味这般明显,韩嘉宜还怎敢轻举妄动?她欲哭无泪,她只是做了个假路引而已啊。 过了好久,她才努力稳住心神,暗暗思忖,高亮大概是来看守她的,真正决定她生死的恐怕还是陆晋。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她的那位兄长。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她也有相应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陆晋只要肯跟她好好谈一谈,没道理真的把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点也不相信她,兴许直接就将她带到诏狱去了。如今她人在这里,说明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没吃东西,腹中空空,此时越发饥饿。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听到高亮略带惊喜的声音:“大人!”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开视线。 来者正是陆晋。他进宫向皇帝复命后又去了趟诏狱。在已经用过刑的杨洪升那里再一次证实“韩嘉”并非其同党。处理完公事后,他才回了梨花巷陆宅。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底的讶然藏下。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小姑娘怎么瞧着不安了许多?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高亮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他按照大人的吩咐,看得很严。 陆晋只点一点头:“嗯,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吧。” ——这次缉拿杨洪升,高亮也出了不少的力。 125.番外:静云4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 见她伏案疾书, 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 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我知道, 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 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 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 说是搭把手, 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 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 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 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 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 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 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 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 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打定主意,刚转过身,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忽闪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韩嘉宜在原地站着,她重重叹息。早知如此,她前几日就该收下母亲给的羊角灯。毕竟羊角灯又名“气死风”,不怕风吹的。 现在好了,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有什么用?还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让人思绪连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她方才写下的文字,仿佛都活过来一般。连凶杀现场变得清晰起来…… 韩嘉宜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东西。稳了稳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会儿方向,大步往回走。刚重新拐过月洞门,她就听到一声冷喝:“什么人?!” 她心里一颤,手里的灯没握稳,直接摔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约是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竟然能分辨出离她脖颈不足两寸的地方那银芒的形状:那分明是一把刀。 寒光凛冽,刀锋极利。只消往前再送两寸,她柔嫩的脖颈恐怕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了。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视线微移,看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陆晋。 “大哥,是我。我是嘉宜。” 其实不她开口,陆晋就已经认出了她。他见她的次数不多,但她的相貌身形,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他有些费解,她怎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他黑眸深不见底,只轻轻说了一句:“哦,是你。” “对对对,是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嘉宜心想,讲明了身份,应该能降低成为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她扯了扯嘴角,尽量笑得自然,“晚间用膳的时候还没见到大哥呢,哈哈。” 陆晋双目微敛,动作利落还刀入鞘:“半个时辰前。刚才在练功房,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去书房找本书……” “可你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陆晋挑眉,语气淡淡,“还是独自一人。我记得沈夫人给你安排的有丫鬟……” 韩嘉宜心里一紧,知道这个兄长不好糊弄,她低眉垂目,小心翼翼道:“是有丫鬟,只是我今天一时心血来潮,不想惊动了旁人,就自个儿过来了。本来是要去书房的,可惜灯被风吹灭了。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又害怕,就想着赶紧回去,明日禀明了侯爷再去借书……”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他:“我其实现在是想回去来着。” 陆晋轻嗤一声,他双眼微眯,隐约能看到这个新妹妹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她脸庞雪白柔和,在黑暗中似乎会发光一般。 凉风吹来,她似是受不了寒意,身体轻颤了一下。陆晋黑眸沉了沉:“把灯捡起来 ,看还有没有油。” “灯罩里放的是蜡烛,不是油。蜡烛还没燃尽呢。”韩嘉宜极为听话,弯腰捡起了灯。 陆晋只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灯后,才轻声道:“走吧,这会儿也别去书房了,我送你回去。” 韩嘉宜本要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她一个人确实害怕,就点了点头:“多谢大哥了。” 陆晋提着灯,慢悠悠地与她并肩而行。 身旁有人陪同,四周又不再是黑暗,韩嘉宜心里的不安和恐惧骤然减轻了不少。 她们两人一个第五,一个第九,还好都没垫底。 韩嘉宜点头:“是极。”她对于第五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内,四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五,可以了。 东平公主说话时忍不住去瞧韩嘉宜,见其神情淡淡,眉目间隐含笑意。她暗暗点头,心想:心性不错。刚从睢阳到京城,亲临这样的场面,丝毫不见怯意,举止大方得体,甚好甚好。 少时诗会结束,东平公主让众人随意玩乐。大家三三两两,或是讨论诗词,或是赏花说笑。 沈芳和自己未来的小姑子顾令绾低语了一会儿,红着脸来向韩嘉宜告别:“我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你们在这儿能照顾好自己么?” 表姐脸上的羞意和顾令绾眼中的促狭,让韩嘉宜瞬间了然:唔,似乎是和未来的表姐夫有关?她点头:“当然,表姐不用担心。” 然而沈芳先行离去没多久,陈静云就被人不小心将茶洒在了裙子上。满满一杯茶倾在了腰腹间,绛紫色的裙子上水渍形成了云纹,看着倒不算明显,但湿衣沾身,格外难受。 那个闯了祸的李四姑娘脸色苍白,眼中含泪,道歉谢罪,甚是自责,又手忙脚乱拿着帕子去擦拭。 陈静云心里有气,但是面对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也不能发作,只轻声道:“没事没事,你不要在意,我也没有伤着,只是脏了衣裳而已,回去换了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遗憾,她参与这种场合不多,可惜今天还有了这么一遭。还好诗会已经结束,此时离开也不算失礼。——这个时候再向旁边丫鬟讨要替换的衣裳,倒显得多事,还不如走了干净。 韩嘉宜知道静云现下狼狈,不适合再待在这儿,正要陪她回去,忽然被东平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叫住:“韩姑娘,公主请你过去说话。” 韩嘉宜诧异:“公主?”公主找她做什么? 陈静云想了想:“公主叫你,你就赶快过去啊,别让公主久等。” “那你呢?” 陈静云叹一口气:“我在这儿等你呗。” “你穿着湿衣裳,怎么会好受?”韩嘉宜皱眉,“这样,你先回去换衣裳,别等我了。”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陈静云急了,“再说,我坐着车走了,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她们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 韩嘉宜笑笑:“放心吧,这么多人呢,不会把我丢在这儿。随便跟人趁一辆,也就回去了。实在不行,要是我到了酉时还没回去,你再让人来接我就是了。” 陈静云心说有理,她穿着湿衣裳也确实不舒服,就点头:“那成,我先回家,你快过去吧。” 两人匆匆作别,韩嘉宜随着大丫鬟去见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笑道:“你从睢阳来,想必对睢阳的风土人情很了解了。”她缓缓向室内走去,边行边道:“驸马的老家也在睢阳,你跟我说一说睢阳的事情吧。” 韩嘉宜站在她身侧,心内狐疑,却还是含笑略略讲了一些睢阳的事情。 126.番外:静云5 “嗯?为什么这么问?”明月郡主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若是需要帮忙, 可以找我。”陆晋微眯起眼。 有些事情, 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愿为之。他们虽然不算亲厚,可到底是从小相识。如果她要他相助,他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然而明月郡主却摇了摇头:“你当我来做什么?我是来给你祝寿的。你说你帮我?”她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我是明月郡主,是太后最信任的人, 连皇上都礼让我三分, 我还真不知道需要陆大人帮我什么忙。” 陆晋黑眸沉了沉, 没有说话。她既这么说,那么大约不存在被强迫的可能。 “不过, 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对我开口。”明月郡主慢悠悠道。 陆晋轻哂:“不会有那么一天。” 明月郡主不以为意,她“啪”的一声,将正在把玩的匕首轻拍在桌上,施施然道:“我在宫里,匕首也用不到, 送给你防身吧, 权当是给你的生辰贺礼。我得回去了,太后醒来看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她目光悠远, 似是望着前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她低语:“又要回去了……我已经很久没出宫了。上次还是你们家老夫人过寿的时候……” 她语气平静, 隐隐有些怅然。陆晋眸光轻闪, 一些旧事不期然浮上心头。他皱眉:“你如果不想待在宫里……” “我和你不一样。”明月郡主打断了他的话, 眉目低垂,“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你的家在宫外。而我,我是没有家的。太后垂怜,收留我在身边。我大概是要陪太后一辈子的。” 这话说的酸楚,陆晋双眉紧蹙,沉声道:“太后接你进宫,是抚养你,不是拘禁你。你是敕封的明月郡主,上了玉碟、昭告天下。你不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如果想出宫嫁人……” 明月郡主神色古怪:“嫁人?嫁谁?你不是想要娶我吧?我可从来没有……” “不是!”陆晋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何来嫁娶之意? “那就好。”明月郡主站起身,“你我也都知道,咱们说是认识多年,可其实并不投契。所以,你的事情我不管,我的事情你也别问。我要回去了。”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话说到这份上,他再多说,就有些自讨没趣了:“我让人送你。” “不必。宫里的马车就在门外。”明月郡主缓步走至门口,忽的回头,“我上次在长宁侯府,见到了你的两个表妹,很不错。” 陆晋双目微敛,不想纠正她话里的错误,也就没有回答。 明月郡主匆匆忙忙离开陆宅,她视线在门口停靠的带有长宁侯府徽记的马车上停留了一瞬,才拎起裙裾,在宫女在搀扶下,坐上了宫里的马车,闭目养神。 回到皇宫后,太后小憩还未醒来。明月郡主坐在偏殿的镜前,神情怔忪。 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绯衣内监低头疾步而入,施礼之后,低声道:“郡主,查到了。” “哦?”明月郡主柳眉微挑,蓦地提起了精神,“你干爹办事,可真够慢的。”她看了一眼低眉顺目,默不作声的小内监,心想:比锦衣卫差远了。 而锦衣卫指挥使陆晋在她离开陆宅后,转身去找继妹嘉宜。 刚一看到她,他就唇角微勾,幽深的眸中漾起了极浅的笑意,连脚步也特意放轻了。 少女坐在桌边,半垂着头,双目紧闭。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浓密的睫羽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覆下一层阴影。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吸却均匀顺畅。 陆晋笑起来,眼中闪过兴味。这是困到要睡着了么?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韩嘉宜猛地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充满了茫然和迷茫。陆晋心头一跳,压下骤然生起的微妙情绪:“醒了?” 甫一睁眼,就看到大哥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韩嘉宜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坐在圈椅上。她立时站起,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大哥!” 陆晋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既然困,怎么不去歇着,坐在这里,不觉得不舒服么?” 韩嘉宜闻言抬眸,斜了他一眼,小声道:“不是大哥让我在这儿等你的么?” 她颇有些懊恼,这几日忙着修改书稿,晚上歇的迟,就指靠着午后休息一会儿养精神。她倒是想回去休息,可方才大哥叮嘱她不要乱动,她想着至少得正式打一声招呼再走,就坐在这里等。才一会儿的光景,竟然打盹了。 陆晋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扫而过:“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你先歇一会儿吧。竟能困成这样。” 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休息。 见他转身欲走,韩嘉宜猜测着是要让人给她收拾房间,她连忙阻止:“不用了,大哥,不用了。” 陆晋脚步微顿,转了头,黑眸盯着她:“听话。” 韩嘉宜思绪急转,她自然不可能在这边休息。何况这一打岔,她的困意消散了许多。她尽量笑得灿烂:“真的不用,我现在已经不困啦。”她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对了,大哥,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你。” 陆晋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眼神清澈,再无丝毫迷蒙,相信她确实是不困了。 他微一勾唇,回转身,缓缓在她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坐定,淡淡地道:“问吧。” 他记得他曾允了她,想了解什么就只管当面询问,也不知道她会问他什么。 韩嘉宜抬手给大哥斟了一杯茶,态度恭谨:“大哥,我看了那两本《宋师案》。我记得大哥说,那里面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自己看着也看不出好歹,就想问问大哥,真正的缉拿、刑讯、判决该是什么样的。” 她近日查了一些书籍资料,但所知终归有限。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中的诧异藏下:“你要问的,是这个?” 她这般恭谨,就为了问他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韩嘉宜点头,认真而恳切:“就是这个啊,还请大哥教我。” “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大东家好奇问道,“我恍惚听见你叫她妹妹,她就是你家那个小表妹?” 陆显警惕地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郭大,我跟你说,你可别打她主意。” 大东家愣了一下,轻嗤一声:“什么打主意?我就问一下而已。”他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以为我的事情,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127.番外:静云6 韩嘉宜“嗯”了一声, 更加好奇。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 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 五官甚美, 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 闻言满面笑容, 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 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 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 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 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 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 一身藏青色长衫, 黑发高束成髻, 金冠压顶, 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 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是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轻咳一声,温声道:“起风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128.番外:静云7 “你若是需要帮忙, 可以找我。”陆晋微眯起眼。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愿为之。他们虽然不算亲厚, 可到底是从小相识。如果她要他相助, 他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然而明月郡主却摇了摇头:“你当我来做什么?我是来给你祝寿的。你说你帮我?”她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我是明月郡主,是太后最信任的人, 连皇上都礼让我三分, 我还真不知道需要陆大人帮我什么忙。” 陆晋黑眸沉了沉, 没有说话。她既这么说, 那么大约不存在被强迫的可能。 “不过,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可以对我开口。”明月郡主慢悠悠道。 陆晋轻哂:“不会有那么一天。” 明月郡主不以为意, 她“啪”的一声,将正在把玩的匕首轻拍在桌上,施施然道:“我在宫里,匕首也用不到, 送给你防身吧, 权当是给你的生辰贺礼。我得回去了, 太后醒来看不到我, 又该着急了。” 她目光悠远,似是望着前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她低语:“又要回去了……我已经很久没出宫了。上次还是你们家老夫人过寿的时候……” 她语气平静, 隐隐有些怅然。陆晋眸光轻闪, 一些旧事不期然浮上心头。他皱眉:“你如果不想待在宫里……” “我和你不一样。”明月郡主打断了他的话, 眉目低垂,“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你的家在宫外。而我,我是没有家的。太后垂怜,收留我在身边。我大概是要陪太后一辈子的。” 这话说的酸楚,陆晋双眉紧蹙,沉声道:“太后接你进宫,是抚养你,不是拘禁你。你是敕封的明月郡主,上了玉碟、昭告天下。你不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如果想出宫嫁人……” 明月郡主神色古怪:“嫁人?嫁谁?你不是想要娶我吧?我可从来没有……” “不是!”陆晋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何来嫁娶之意? “那就好。”明月郡主站起身,“你我也都知道,咱们说是认识多年,可其实并不投契。所以,你的事情我不管,我的事情你也别问。我要回去了。”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话说到这份上,他再多说,就有些自讨没趣了:“我让人送你。” “不必。宫里的马车就在门外。”明月郡主缓步走至门口,忽的回头,“我上次在长宁侯府,见到了你的两个表妹,很不错。” 陆晋双目微敛,不想纠正她话里的错误,也就没有回答。 明月郡主匆匆忙忙离开陆宅,她视线在门口停靠的带有长宁侯府徽记的马车上停留了一瞬,才拎起裙裾,在宫女在搀扶下,坐上了宫里的马车,闭目养神。 回到皇宫后,太后小憩还未醒来。明月郡主坐在偏殿的镜前,神情怔忪。 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绯衣内监低头疾步而入,施礼之后,低声道:“郡主,查到了。” “哦?”明月郡主柳眉微挑,蓦地提起了精神,“你干爹办事,可真够慢的。”她看了一眼低眉顺目,默不作声的小内监,心想:比锦衣卫差远了。 而锦衣卫指挥使陆晋在她离开陆宅后,转身去找继妹嘉宜。 刚一看到她,他就唇角微勾,幽深的眸中漾起了极浅的笑意,连脚步也特意放轻了。 少女坐在桌边,半垂着头,双目紧闭。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浓密的睫羽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覆下一层阴影。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吸却均匀顺畅。 陆晋笑起来,眼中闪过兴味。这是困到要睡着了么?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韩嘉宜猛地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充满了茫然和迷茫。陆晋心头一跳,压下骤然生起的微妙情绪:“醒了?” 甫一睁眼,就看到大哥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韩嘉宜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坐在圈椅上。她立时站起,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大哥!” 陆晋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既然困,怎么不去歇着,坐在这里,不觉得不舒服么?” 韩嘉宜闻言抬眸,斜了他一眼,小声道:“不是大哥让我在这儿等你的么?” 她颇有些懊恼,这几日忙着修改书稿,晚上歇的迟,就指靠着午后休息一会儿养精神。她倒是想回去休息,可方才大哥叮嘱她不要乱动,她想着至少得正式打一声招呼再走,就坐在这里等。才一会儿的光景,竟然打盹了。 陆晋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扫而过:“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你先歇一会儿吧。竟能困成这样。” 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休息。 见他转身欲走,韩嘉宜猜测着是要让人给她收拾房间,她连忙阻止:“不用了,大哥,不用了。” 陆晋脚步微顿,转了头,黑眸盯着她:“听话。” 韩嘉宜思绪急转,她自然不可能在这边休息。何况这一打岔,她的困意消散了许多。她尽量笑得灿烂:“真的不用,我现在已经不困啦。”她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对了,大哥,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你。” 陆晋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眼神清澈,再无丝毫迷蒙,相信她确实是不困了。 他微一勾唇,回转身,缓缓在她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坐定,淡淡地道:“问吧。” 他记得他曾允了她,想了解什么就只管当面询问,也不知道她会问他什么。 韩嘉宜抬手给大哥斟了一杯茶,态度恭谨:“大哥,我看了那两本《宋师案》。我记得大哥说,那里面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自己看着也看不出好歹,就想问问大哥,真正的缉拿、刑讯、判决该是什么样的。” 她近日查了一些书籍资料,但所知终归有限。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中的诧异藏下:“你要问的,是这个?” 她这般恭谨,就为了问他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韩嘉宜点头,认真而恳切:“就是这个啊,还请大哥教我。”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129.番外:静云8 韩嘉宜心头一跳, 她越过大哥没有收回去的手, 看了一眼二哥,犹豫了一瞬后, 恭恭敬敬将两本册子呈给了陆晋。反正大哥已经发现, 抵赖也没用了。 陆晋勾一勾唇, 接过来, 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 冲二弟晃了晃, 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 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 小声道:“其实, 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 几天不见, 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 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 “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 哥这两本书是新的, 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 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陈静云笑得腼腆,又悄悄去看韩嘉宜。后者正在出神,没有留意到她的视线,她颇有些懊恼。 走出首饰店后,韩嘉宜不急着上马车,她向母亲提出想去附近的书坊看一看。 沈氏诧异:“家里好几个书房,什么书都有,哪里用得着去书坊?”怕女儿心中不快,她匆忙改口:“不过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快些回来。”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书坊就在距此不远处,韩嘉宜快步走了进去。她视线逡巡,扫视了一遍书坊里出售的各种书目,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 此时只有她一个客人,掌柜的干脆迎上来:“姑娘想要什么书?咱们书坊经史子集、医药农书、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韩嘉宜不答反问。 “新出的话本……”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韩嘉宜轻笑,眸中光彩流转:“是吗?” 她在睢阳时就曾听相熟的书商感叹:“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话本。”书坊里卖的最好的,是普通老百姓们最喜欢的话本小说。 韩嘉宜止了笑:“那,你们书坊缺稿子么?” 自从书坊刻印话本时改用简单方便的匠体以后,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书价又贵,利润极大。书商们最头痛的其实是稿子的来源。卖的最好的是话本,然而对于话本小说,文人不肯写,书商写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什么意思?你会写?”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啊,是我们家公子会。”她说到这里,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够寒酸,装丫鬟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你们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这个姑娘容貌美丽,衣饰不俗,一时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韩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们家公子以前在睢阳,专门给绮文书坊写书,名号是澹台公子,不知道掌柜的听过没有?他好像写过一本《宋师案》……” 130.番外:静云9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 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 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 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 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 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 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131.番外:静云10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 陆晋转身,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 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 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 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 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 她轻声道:“大哥, 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 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 沉声道, “今天的事情, 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 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 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 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 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132.番外:静云11 “啊?”韩嘉宜一怔, 下意识回答, “律书。” “律书?”陆晋脚步微顿, 偏头看她,眸黑如玉, “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 就是突然想看看, 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 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 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 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 斜了她一眼, 没再说话, 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133.番外:静云12 还未走进书坊, 韩嘉宜就看到了上次见过的掌柜。他正在门口张望, 一眼瞧见她,立时流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哎呦, 姑娘,你可来了,可带了样稿?” 韩嘉宜轻轻点一点头,力求使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见多识广:“带了一些,你们家书坊能做主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掌柜连声说道, “我们书坊东家来了一个, 另一个很快就要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 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 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 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 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 “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 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 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134.番外:端午 当然韩嘉宜自己也大方懂事, 进退有度, 教人挑不出错来。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 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 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 枝条柔软鲜绿, 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 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 忽的灵光一闪, 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 却听雪竹笑道:“姑娘, 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 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 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 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 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 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 或是一起说话解闷, 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135.番外:夏日 这是一张不大的四方桌, 除了郑三哥之外, 还有一个陌生人。 此时客栈人多,素不相识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见。韩嘉宜只匆匆扫了一眼, 隐约瞧见那人脸上有道伤疤, 也不多想,直接在郑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 再来些清粥小菜。”郑三哥高声吩咐店小二, 又转向韩嘉宜, 笑呵呵道,“咱们的饭钱, 都含在昨夜的房费里, 不吃白不吃。”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她昨夜没有睡好, 一直在做噩梦, 甚至还梦到被利箭当胸穿过,醒来时脑袋痛得厉害。这会儿也提不起精神来。 郑三哥吃饭极快, 韩嘉宜的清粥小菜还没上,他就几口吃完了饼子, 又咕噜咕噜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胡乱抹了一下嘴, 他低声道:“现在咱们离京城还有三十里。我赶车快一点, 最迟到午后,就能到啦……给你送到,我就回去。” 说到分别, 他不免心生不舍。同行数月, 他对韩老弟印象可真不错。能吃苦, 不怕累,心地善良,出手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底是年纪小,身量单薄,容貌又过于秀气,显得没什么男子汉气概。不过,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人不自觉地想帮扶一二。 “辛苦郑三哥了。”韩嘉宜诚心诚意道谢。 郑三哥形貌粗犷,为人仗义,从睢阳到京城这一路,多亏了他照顾。 嘿嘿一笑,郑三哥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颇为豪爽:“你钱都给了,我送你进京是应该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粥饼并几样小菜过来:“客官请慢用。” 韩嘉宜肚子咕咕直叫,却没多少食欲。她刚拿起细长的筷子,就想到梦里朝她飞来的羽箭,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她默默叹一口气,缓缓放下了筷子。 唉,做噩梦真是影响心情。 “怎么不吃啊?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你多吃些,才有力气啊,今天还要赶路……” 郑三哥话未说完,就微微变了神色。 一队身穿锦衣卫官服的男子鱼贯而入,原本喧闹的前堂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锦衣卫迅速将客栈包围,掌柜的慌忙迎上去,对着来人当中唯一穿着便服的年轻人道:“官爷,这是……” 那人挥一挥手,冷声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多事。” 这声音隐约有些熟悉,韩嘉宜下意识看过去。刚一转头,手就被郑三哥狠狠打了一下。他小声提醒:“别惹锦衣卫。” 郑三哥是个大嗓门,他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因为前堂安静,他的话仍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中。人人皆知锦衣卫惹不得,然而这般直接说出来的,还真不多。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锦衣卫提着刀满面杀气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一声“我们是良民”还未说出口,就听“唰”的一声响,那两个锦衣卫齐齐抽出了刀,对准韩嘉宜对面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杨洪升,还不束手就擒!” 咦?韩嘉宜大眼圆睁,有些不可思议,怔了一瞬后,喜意后知后觉爬上心头。 不是冲他们来的,甚好甚好。她就说她没这么倒霉。 刀疤男猛地一拍桌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暴喝一声:“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一跃而起,上前与锦衣卫缠斗在一处。 韩嘉宜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她闪避在一旁,伸手掩了双眼,却忍不住透过指缝看去。 锦衣卫训练有素,出手快捷,配合默契,那刀疤男看着身手不错,但以一敌二,很快落败,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又有锦衣卫上前,反剪了他的双手。 “你们这群鹰犬,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刀疤男挣扎着,口中骂骂咧咧,忽的被一声“啊”的惨叫所取代。 “很吵。” 是先前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韩嘉宜心中莫名,一时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堂安安静静,再无人出声。郑三哥冲她比了个手势,韩嘉宜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出手卸掉了那个刀疤男的下巴,让其无法出声。 韩嘉宜呼吸一窒,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莫名觉得有些疼。 她在心里说,没事没事,锦衣卫办完差,很快就要走了。 可惜那些锦衣卫并没有立刻离去,制住刀疤男后,有一个锦衣卫向她和郑三哥走了过来。 这人看着二十出头的年岁,圆脸微黑,眉眼爽利,他眼角微挑:“你们是杨洪升的同党?” “谁?杨洪升?”郑三哥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通敌卖国的杨洪升?” 韩嘉宜也是一怔。他们昨日投宿客栈时,隐约听说前兵部侍郎杨洪升是南夷卧底,朝廷正捉拿他。 难道说方才和他们同桌而食的那个人就是杨洪升?她并没有听错?不过这也太巧了吧。 她心绪复杂,郑三哥已然回过神,他满脸堆笑,神态恭敬:“官爷明鉴,我们是从睢阳来的,去京城探亲,和那个杨洪升不是一伙儿的。我们跟他,素不相识啊。只是因为这边人多,见他没地方坐,才让他蹭了一下桌子而已。呶,这是我的路引,官爷请过目。” 韩嘉宜眼睁睁地看着郑三哥从怀中掏出路引,恭恭敬敬呈给那锦衣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锦衣卫接过路引端详:“郑老三,睢阳人氏,身长八尺,面黑长须……” “是,是,是。”郑三哥不断点头附和,又用手肘捅了捅韩嘉宜,“韩老弟,你的路引呢?快拿出来啊!” 韩嘉宜困意全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路引这东西,她有,不过是假的。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136.番外:生辰 陈静云低声道:“是啦, 就是明月郡主。等会儿你就要见到了, 郡主气度高华, 和寻常闺秀可不一样。” 韩嘉宜“嗯”了一声,更加好奇。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 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 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 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 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 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 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 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 一身藏青色长衫, 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137.番外:元宵 她随着掌柜进门, 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 一身长衫, 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 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 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 “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 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 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 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 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 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 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