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泉买路财 “走人间,勾新魂,收了买路财娶鬼媳,入了洞房生鬼娃娃啰……” 幽森漆黑的黄泉路上,凄风阵阵,道两旁尽是阴翳的古木折竹,枝叶竟是不同寻常的茂密,或黑发飘摇或长舌曳地的鬼魂们倏忽其中。 地府钦差黑无常头顶黑冠身着长袍,手里提着一根哭丧棒,正哼着小曲儿。一旁是背上勾着新魂的白无常,他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偶有三眼鬼、六足鬼等凑上前来,他便吓得躲到手里的招魂牌后,身后勾着的新魂也随之一晃。身为鬼差却惧鬼民,只因这白无常也是新鬼,因着身世出众,才死便已当上了鬼差。 眼看行将到奈何桥,黑无常便领着白无常在一树墩处坐下,他望着白无常身后孤独的新魂,叹了口气:“这两日死人愈发少了,走了这一天才勾了这一个魂。咱们这薪饷一千年没变了,要不是平日里收点买路财贴补贴补,照这样下去,我倒何时方能攒够钱娶媳?” 白无常是新官上任,又是头一回办差,自然无法体会黑无常的抱怨,只对勾魂这事还新鲜感十足。他将背后勾着的新魂拉扯到面前,细细端详起来。那女鬼被冻得僵硬,散开的黑发胡乱贴在颈间,饶是这般,她还是美得惊人--惊鬼。 白无常道:“黑哥,这女鬼真美。” 黑无常瞄了一眼,“长得美有屁用,是个穷鬼。惨死的,你不看连具棺材都没有,只一张草席裹着,更别说陪葬了。还是先处置了罢,交了差好用午膳了。” 白无常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鬼面,“如何处置?” 人死了有六个去处,被称为六道,分别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天道、人道为善道,余下的为恶道。 黑无常从怀中摸出生死簿的拓本,翻到有这女鬼名字的一页,“你看,这女鬼的名字后面写了,她是重生之命。只不过昨日有个富鬼,本来是该进畜道轮回的,我收了他的银子,给他改到人道了。现在就用这女鬼来填了昨日的空。” 入畜道者,下辈子投胎出来是畜生,空有颗为人的心,无奈只能个畜生的形。 白无常勾着女鬼,忽感觉有些异样,“黑哥,她动了。” 女鬼其实早已醒来,只是纳闷不知身处何地,便一直装做没醒,一听到黑白无常这样说,她就忍不住了。好不容易能重生,只因她没钱,这两个鬼差竟要把她扔进畜道? “她是魂醒了。别叫她醒,弄晕吧。” “如何弄?” 黑无常操起哭丧棒,将女鬼一棒打晕。“就这样。” “那接下来呢?” “喝孟婆汤。” 奈何桥上,乌云缭绕,阴气笼罩,孟婆在烹着一大锅汤。奈何桥下是一望无际的血海,红浪翻滚间,鬼身骸骨若隐若现。黑无常打了个响指,那孟婆便奉上一碗汤来。白无常接过汤,灌了女鬼喝下。 “这孟婆汤一喝,三魂七魄一散,就什么也不记得啦。” “然后呢?” 黑无常指着不远处几个黑漆漆的洞口,“左边第三个就是畜道的入口,带她过去排队吧。” 白无常应了声,拖着女鬼来到洞口,丢在了队伍的末端。前排有鬼回过头来,弯下身捏起女鬼的面皮,一脸冷漠道:“长得这么好看,还不是要变成畜生。” 阴风飒飒,草木呜咽。 洞里传来哀嚎之声,不知是人是畜。 两个鬼差办完了差,正要返回地府,忽看见陆判官派来的鬼吏急急来报信,“黑哥,不好啦,阎王派了钦差来巡查,这马上就要到了。” 这钦差一百年才来巡一次,偏偏却挑他动手脚的一天来,怎么就这么巧。黑无常自知偷梁换柱的事要瞒不住,又命白无常把女鬼拖了回来。 他将女鬼翻了个身,从背后将她提起,拍打她的背。几下拍打后,女鬼咳出了些绿色的汤水,正是他们刚才灌下的孟婆汤。 “黑哥,那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黑无常拖着女鬼直走到一块大石前,大石上赫然血红二字:三生。 “便宜她了。这是三生石,将她钉在这三生石上,七日后自可还魂重生。”黑无常说罢从腰间取出锁魂钉,对准女鬼的额间,三两下便将女鬼钉在了三生石上。 女鬼被折腾了一番,又醒了过来,她摸了额间的锁魂钉,狠狠吐掉了口中残留的孟婆汤。 三生石上,鬼门关前,女鬼阖上双眼许了个愿--下辈子,做个守财奴! 第2章 穷鬼附身 四月末的金陵城,日光朦胧,柳絮轻飘飘落了一地,倒春寒刚过。昨夜一场小雨,临近天亮时才下的,淅淅沥沥下了小半个时辰,今日城里的屋檐瓦片上便都盛了点雨水,枝头叶下也都挂着些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七彩的光。 金陵城大富大贵的人多,秦雀街就住了一户。 那秦雀街后面的宅子门宇宏敞、气势恢宏,周围将近二百里,足占了秦雀街的一半还多。外头人看得到的,是院子的围墙长得看不到尽头,顶上盖的是釉绿琉璃瓦,若是下起雨来,墙檐足可供一街的人避雨。外头人看不到的,是院内规制壮丽、堂宇宏邃,大小庭院中又磊石环山,凿池引水,不论是正厅厢房还是回廊穿堂,皆是雕梁画栋、涂金染彩。真个是富贵奢华,非是寻常人家。 这院子名唤靖安府,里面住的是世勋靖安侯。 快至晌午时,昨夜留在屋瓦上的雨水已发散殆尽,阳光却还是不急不徐照着,将侯爵府的朱漆大门照得明晃晃的。 侯爵府的看门仆役这会子正坐在门边闲叙,忽看见打远处急匆匆走来一名妇人。那妇人穿着玫瑰色缠枝纹对襟禙子,步子虽小倒得却很快,到得府前已是满额大汗,扯着帕子狠狠擦了擦脸,擦掉半颊的胭脂。 一个仆役起身迎向她,“张大媒婆,您今日来的可不是时候啊。主子们特地吩咐了,谁也不让进。” 那张媒婆有点怏怏,踮起脚尖眯眼往门缝里瞧了瞧,门里面依旧富丽繁华,也没什么不同。 她是金陵有名的官媒,专给名门望族说亲,议亲单子上的公子贵女约有上百号人。这次请托她的人家是打从晋地新遣来的商贾,虽落户不久但出手十分之阔气,给的定金比别家给的酬金都多。凭她多年经验,这家若不是没个世职,配个郡主那都是够的。偏偏这家的要求还很简单,只要是祖上有爵位的官家小姐,品性相貌过得去便是,只求个官商结合好办事。 赶上这样的好买卖,她岂能不勤快着点,便连夜把自己议亲单子上的人儿都筛了一遍,这才定下了重府四姑娘,顶着大太阳巴巴地赶过来。 看门仆役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凑近了掩着嘴小声道:“做法事呢。” “法事?谁的?” 那仆役虽是个男的,但有颗三姑六婆的心,最是爱嚼人舌根,拉着张媒婆到了边上,兴致冲冲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去。今儿这里头的法事,有两桩。” 任凭她张媒婆一张嘴早就吃尽侯门公府里的珍馐佳肴,也是头一次听说做法还做双数的。 那仆役先说一桩法事是给府里的小爷做的,小孩子都八岁了还尿床,才请了个道人来给看看。这第一桩已经做完了,第二桩,是给姑娘做的。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抠门。要说这四姑娘以前也不这样,就是这两月好像突然转了性子,活像个穷鬼附身,老太太不放心,才顺道一块给做了。你可知到了什么地步,就是地上落了粒玉米,这么点大,那也是要拾起来喂鹦鹉的。” 那仆役说得有声有色,什么四姑娘打赏下人只给几个子儿,什么四姑娘给其他姑娘送贺礼只把旧宫扇提了两句诗,什么四姑娘撤了院里的小厨房只到老太太屋里用膳等等,直把他知道的“抠门”事情都说了一遍。 张媒婆怔了怔,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穷鬼附身? 那可真是闻所未闻。 这四姑娘是她昨夜千挑万选出来的,相貌最是出众,品性也算乖巧,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毛病,抠门都抠到需请道人来做法事了…… 罢了罢了,若真是如此,那她是万万不能选她的。 张媒婆主意一定,提了裙子转身就走,只给仆役留下一句:“你家这邪物想必有几分厉害,我还是改日再来。” 那仆役还想挽留她再说些闲话,她已用着比来时更快的脚步离去了。 * 此时,重生后立志做个守财奴的重锦还不知道,她刚刚错过了一个嫁给钱的机会。 四姑娘重锦打小没娘,从三岁开始就被抱到老太太的拂夕堂里养着,直到去年才搬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她起居的院子叫纾玉院,在重府的西南边,院子虽不是很大,但好在精致有序,有房舍十余间,大小庭院两处,前厅后舍俱全。 院内载着白色的玉兰和绿色的芭蕉,往常到了三四月,正是玉兰花盛开的时节,整个庭院里青白片片,走近了能闻得满树花香,一阵阵轻飘飘的。 而此时的纾玉院已然变成了的天戊道人的法场。 只见院中的房舍门窗紧闭,门窗花木上都贴上了红黄符纸,沿着院墙还摆放了七七四十九幅*幢。院中抬来了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铺上了明黄色的法幡,临时搭了个神台。神台上又有序地摆着令旗、镇坛木、天篷尺、朝板、飞箭等诸多法器,正中还供着一鼎兽首雕花铜炉,铜炉中燃着三根长短相同的檀木香,香烟一缕缕盘旋缭绕。神台前的地上撒了满地的表文和金银纸,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神台旁边,放了个大米缸。米缸里没有米,只露出个脑袋。 重锦就是那颗脑袋。眼下她刚重生不到一个月。托那天戊道人的福,说什么“万事有因果,贪念既生,因归生处”,要把附身重锦的穷鬼做法逼出来,再封到米缸里。 从开坛做法到现在,已是半个时辰有余,空气中尽是焚香烧纸的烟雾,熏得重锦几乎要眼泪鼻涕横流,原本透着灵气的姣美面庞此刻已是一片模糊,一双波光流转的杏眼也眯得只剩了条缝,任凭她身材纤瘦,困在米缸里也跟个粽子没什么两样。 那天戊道人戴着倒半边三角方巾,穿着新浆的三镶道袍,煞有介事地瞎忙活着。重锦把脑袋枕在缸沿,意兴阑珊地看着他,一张脸有些生无可恋,心中不禁暗想:哪里是什么穷鬼附身,我就是个穷鬼,连走黄泉路都没有半分买路财的那种。 重府内的女眷大都来到了纾玉院,此刻都聚靠近院门口的地方看法事。太太姨娘们围搀着老太太,姑娘们和大丫鬟们三五做堆,小丫鬟们来回走动忙个不停,一会帮着递法器,一会又帮着烧表文。重锦的两个大丫鬟分别在米缸左右立着,一人手捧着一柄通体锈红色的桃木剑,一人端着一个青白玉水盂。 这些人当中,有像老太太这样真正关心重锦的,也有好奇来一探究竟的,更有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重锦经历过上一世,有些人千人一面的“关怀”和“同情”下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她心里早有个七八分数。 这时打从院门窜进来一个小孩,提着裤子跑到米缸前,扒着缸沿左看看右看看,一会掏掏米缸,一会又捅捅重锦。重锦瞪了他一眼,他就跑到姑娘们中间,指着重锦脆生生地问:“锦姐姐得了什么病,为何要在缸子里?” “她啊……”其中一位姑娘说着看了重锦一眼,附到小孩耳边低声说,“你是什么病,她就跟你一个病。” 这小孩是府中最小的一位爷,年仅八岁,刚刚才叫天戊道人做完一场驱逐尿床病的法事。 小孩子天真无邪,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又大喊道:“锦姐姐怎么这么大了也尿床,跟我一样,哈哈哈哈……” 姑娘丫鬟们听了这话,个个掩嘴笑起来,饶是成熟稳重的两房太太,也忍不住嘴角上翘。 重锦对小孩龇了龇牙,要不是被塞到了缸里,她就上去扯掉他的裤子打他屁股,心想恁一个八岁还尿床的小屁孩,也好意思笑别人,谁跟你一样。 重萱掐了掐弟弟胖乎乎的脸蛋,“方才我哪里是这样说的,你瞎说什么。” 她叫重萱,与小屁孩一样,都是重锦的继母所生。她的表里不一重锦是知道的。她既想让重锦难看,又碍于老太太在场不好直接奚落,才这样借着弟弟之口嘲弄了一番。只因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她又长得远不如重锦好看,打小对重锦羡慕之余,很是不待见重锦。 要说这不待见,还得怪重老太太。那个时候她们不过三五岁,重老太太儿抱着两个孙女比较了一番,不经意说了她一句“黑得像颗块炭”,让重萱至今耿耿于怀,所有的帐也就都算在了重锦身上。 “叫你乱说什么话,自个儿什么时候把毛病改了才是。夜里想尿了喊一声,一犯懒就睡死过去的。”说话的人正是重锦的继母大太太姜氏,也是重家的当家主母,她有着一张长脸、一副高颧骨、一张薄嘴唇。 姜氏拉过自己的儿子,佯装打了下他的屁股,那小孩当下便捂着屁股佯装叫疼,哭喊撒娇叫“祖母”,终是为他亲娘讨了老太太一个白眼。 因“抠门”而请道人做法,大约是金陵城里的第一桩。 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是花钱买个心安。她心疼重锦,顶着烈阳也殷殷注视着,可见众人大都在私语嬉闹不甚严肃,便不高兴道:“都别玩闹了,我看那些个邪物最爱挑不正经的人,当心这个鬼那个鬼都附了你们的身,叫你们都变得颠三倒四才好!”这样一喝,众人才都安静了下来。 重锦闷在缸中百无聊赖,恨那天戊道人工序太长,干脆掰手指头算起帐来。这几天她攒的钱不如前几日多,铜钱共是二百八十一钱,银子共计七十七两,黄金没有…… 正当重锦准备算第二遍时,一枚赤金镶翡翠如意戒指咕噜噜朝她的米缸滚了过去。 戒指碰上米缸,“叮”一声响。重锦探头出来看到了,一串数字从心头闪过:二十两。 第3章 向钱看(修) 这些首饰钗环本就是发光的物事,如今更是闪亮得耀眼。 上辈子重锦算是穷死的。 在重府被抄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官家小姐的体面和尊严,活得寒碜又辛苦,便是如此,也还是没有好日子过,一直持续到她死的那天。因为没钱,她还差点进了畜道轮回,所以重生回到了抄家前的一年,她满心满眼都只装着一个“钱”字。 这辈子如果能有钱,至少不用再挨饿。 这时那天戊道人嘴里已经开始念道:“拜请三清三境天尊,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地母元君,三茅真君,五星二十八宿……打救众生苦难,降魔除邪,避却奸恶,驱走穷鬼,弟子专心拜请,愿威灵显著,千叫千应,万叫万灵!” 接着他取了丫鬟捧着的桃木剑,按着不知什么步伐舞起剑来,舞毕又以桃木剑戳上一张早先用小狼毫沾朱砂画的符纸,置于香火上缓缓烧了,然后对着青白玉水盂漱了漱口,提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忽地朝重锦米缸前的地面上一喷。 重锦惊得头一缩,连忙躲到了缸里。 最后那道人又取了一叠符纸,命人沿着缸边贴了一圈,这才放了重锦出来。 丫鬟婆子们搀着双脚发麻两股战战的重锦,又是递水,又是披衣的,一群女眷则拥上前去,将天戊道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问是否成了。 那道人只说:“穷鬼已封入缸中,待将此缸埋入地下,七七四十九日后自当病除。” 重老太太听得这话,心中自是高兴,命人端来五十两整银,以添香油的名义全数赠给了他。 重锦歪在丫鬟的身上,眼看着天戊道人接过了香油钱,那些银子一个个圆头圆脑的,煞是可爱。她微微挑起下巴,悄悄给丫鬟春语使了个眼色。 待一切事毕,众人送走了天戊道人,老太太命人将重锦扶回了屋里,又吩咐婆子给重锦炖了碗红枣血燕。她坐在重锦卧着的金丝楠木罗汉榻上,慈爱地望着重锦,一边抚摸重锦的白嫩小手,一边轻声安慰,“不怕不怕,穷鬼已除。你的病就好了。” “老太太放心,我很好。你瞧我身子多壮,那邪物打不过我。”她轻轻地蹭了蹭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又关照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大太太姜氏是当家主母,面上少不得也要意思意思,便朝丫鬟吩咐了两句,让好生照应着,重锦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给。 余人也都一一问候了重锦一番,唯独五姑娘重萱低声嘲弄了句“一个抠门病还真当了是病,真是再找不出更有意思的了”。 重锦笑笑,只当没听见。 待丫鬟们将众女眷一一恭送出去,她才歪在罗汉床上吁了口气。 大丫鬟秋思端来茶水,她啜了口,然后又翩然倒回榻上,抓起一柄泥金芍药花绫纱团扇,漫不经心地扇起来,一张娇憨小脸因累了半天还泛着红,一身月牙色绣梅花百褶裙轻飘飘垂了下来。 重锦歇了会,掐算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对秋思说:“去外面瞧一眼,看春语回来了没有。” 秋思刚应了话,打帘的小丫鬟已在外头道:“春语姐姐回来了。” 重锦一个骨碌爬起来,“去把我的箱子拿来。” 秋思应诺去取了一个红酸枝木的官皮箱,正巧春语进得门来。重锦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到手了?” 春语摇摇头。 “他敢诈我?”她急了。 春语这时才取出一小包银子,笑道:“我逗姑娘的。三十两,一点不少,还粘着点符纸烧的灰呢。” 重锦出了口气,“我还以为要白忙一场了。坏丫头,快装起来。” 其实重府的法事本来只有一桩,是给尿床的重桓做的。 后面这一桩,是重锦给自己加上的。 她先让春语去找那天戊道人,两人对好口,自己再去找老太太,说些什么穷鬼上身的胡话。见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谁见过给自己做法事的?彼时春语听了整个人都傻了。 这一天下来,重锦困在米缸里,熏了半天的烟,吃了满嘴的纸灰,好不容易才得了三十两,本来心中应该高兴才是。可看到老太太担心自己,她心里又有些内疚。 * 因收了三十两,这夜重锦睡得香甜,可到了二更时分,又做了个梦,一梦惊得醒来。 她梦见自己进入了畜道轮回,变成了一头猪,却骨瘦如柴没一日吃的饱,还得受人日日鞭打。这梦梦境十分真实,与她重生时见的畜道一模一样,偏那猪头又是自己的脸,肥头大耳的,鼻子还总是拱着空空如也的食槽……这场景叫重锦半晌还心有余悸。 她靠着枕头呆坐了一会,不知不觉地摸了摸腹部,一摸竟觉腹中空空,五脏六腑都扁了,脑中登时涌上一个字:饿。 重锦掀开帷帐唤了两声。 睡在外间的春语听见了,便举着灯走到她床前,瞧她冷汗涔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姑娘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做了噩梦。” 春语摆好灯,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汗,“可是今天驱逐穷鬼,姑娘日有所思,夜里便梦到了。” 重锦摇摇头,“比鬼还可怕……我饿了,你去瞧瞧可还有吃的。” 春语怔了怔,眼下都二更了,厨房早就关了门,便是有耗子也都睡了,哪里还有人要吃东西? “姑娘可真是饿了?这会吃了不消化,一会又该睡不着,对身子不好。” 见春语纳闷,重锦很是认真地看着她,道:“我真的饿了。好春语,快帮我找些吃的来。” “这三更半夜的,小厨房也撤了,院子门也锁了,也不知哪里有吃的。”春语犹豫道,“我去小丫头们和婆子们的屋里瞧瞧。” 两人的动静也吵醒了秋思,秋思披了件薄衫过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我记得早些老太太让给姑娘炖的血燕还剩了一碗,我放在柜子里了。原是姑娘说要留给春语姐姐的,我倒忘了说了,不知道还能吃不能。” 重锦与春语听了相视而笑,春语赶忙去把血燕端了来,伺候重锦吃了。重锦直吃得碗都见了底,肚子里有了充实的感觉,心里的饿念才下去了。 * 第二天一早,重锦起床,整个人神清气爽。 梳洗打扮完了,她习惯地走到一个紫檀八仙八宝文顶竖柜前,打开上了锁的柜子,再打开柜子里的官皮箱,看一眼她攒下的银子。 箱子一打开,只见三色物品整齐地排列着,足足大半箱。左边是一块块平整的金条,中间是一颗颗圆润的银锭,右边是一串串铜钱,箱子的角落还放着点碎银。重锦摸了摸金条,又摸了摸银子,心中一阵舒坦,一张脸傻笑得像朵花一样。 这时有人在外面传,“姑娘的早膳送来了。” 重锦立刻关上了柜门,上了锁。 两个婆子提了食盒进得屋来,可面色都有些不好看。春语打开了食盒,只见两个食盒一连六屉,羹粥乱洒,糕点残碎,一盘六只芋丝芫荽蟹黄饺皮都破了,蟹黄汤汁流了满盒都是。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你们就给姑娘吃这样的东西吗?”春语看了有些生气。 两个婆子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吞吞吐吐道:“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原是在厨房取了食盒,才出门便遇上太太房里的柳嬷嬷……” 两个婆子提着食盒,才出厨房便遇上了柳婆子。那柳婆子有着一只比狗还灵的鼻子,愣是闻到了盒子里蟹黄饺子的味道,她自己也想吃,便让厨房里的人也给她做一份。不想厨房答蟹黄一点也不剩,她就不乐意了,把主意打到了重锦的早膳盒子上。 “姑娘这一盘子饺子有六只,她便想从这里面均出两只来自己吃,说什么姑娘又吃不完,只叫她这府里的老人也吃两只又如何。我们两个见是姑娘的东西,自然拦着她,不想她又要硬抢,这么一拉扯,这食盒就掉了地了。我们怕姑娘起来了饿了肚子,也不敢耽误,就这样先送过来了……” 秋思听了气道:“她仗着自己是大太太的陪房,又是五姑娘的奶娘,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姑娘的膳食她都敢抢,这世上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呸,不要脸的东西。” 重锦望着摔烂的早膳,心中不禁想,真是冤家路窄。 上辈子她惨死,这柳婆子可不就是那为虎作伥的魑魅魍魉。 第4章 饿极生悲 上一世,重锦是个标准的侯门嫡女。她的亲娘虽死的早,但幸得祖母疼爱,日子过得也算是舒适滋润的。 重锦早慧,对府里的人事看得清,从小就懂得如何在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让自己过得舒坦。老太太疼她,她便乖巧地承情,父亲和兄长关爱,她顺着他们的意,府里谁威风,谁受冷淡,谁犯了什么事,谁又与谁不对付了,她从来也不管,不特别亲着谁,也不刻意疏远谁,可算是个小人精。 她不爱女红,丝线针黹编结打络什么的从来也不碰,若赶上老太太问了,才偶尔拿一下绣架,就是从来也没有一副绣完的。她也不爱学问,只因着府中的贵女们都上家学,她也便每天跟着去,只是也不能学得先生教的十一,每日对着书本迷迷糊糊那么一坐,偶尔趁先生不注意再眯上一小会,时间就如流水哗哗过去了。 那会的重府是一派光风霁月,重锦的日子也过得闲适悠长,可以说几乎没有烦恼。 若非要挑点烦恼,那就是她爱美。外在的装饰自然可以用钱堆起来,可内在的装饰对重锦来说就有些不容易了。她勉强自己背的一些诗,也只够不至在各种宴席上出丑,偶尔灵光一现的聪明,也不足以为她讨一个“才貌双全”的名。这让重锦总有些美中不足之感。 可惜,闲适的日子在某天忽然就到了头。 好端端的惊雷平地起,重府被抄家了,她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过到重府会被抄家。重二老爷是皇帝的心腹,任着正二品都察院御史的要职,三年内连升了三品,又因重老太爷曾有从龙之功,按说他的眼前理应是条康庄大道。 可惜都察院御史是个容易得罪人的职位。 朝廷内斗,不知谁写了一封密信,把重二老爷参了一本,在几乎可与皇帝相抗衡的另一股势力的威胁下,皇帝不得不来了一招断臂保身,以亲手抄了重家作为向对方稍作妥协的诚意,以寻求对方在兵权上的一点点让步。 一纸诏命下,重家还恍然未觉,官兵们已重重包围了重府,府内的一派繁华登时谢了一地。 幸得皇帝念及一点旧情,只削了爵罢了官,将男丁们罚戍边关,将女眷都被贬为了庶人,没有叫他们以脑袋巩固他的皇位。 可重府里的房地契、金银首饰、古董家具等等一切事物均被罚没了,偶有一点遗落的,也都被锦衣卫们瓜分抢去了。昔日哪里都是宝贝的重府变得空空如也,门窗全开时打从前厅能一直看到后院,通透得很,凋敝凄凉至极。 男人都走了,剩了一大家子女人小儿,没了任何收入,还被赶出了府邸,即便是遣散所有的家奴仆役,靠着娘家接济的银子,重家人吃饱穿暖的日子也仅仅持续了半年多。 正是树倒猢狲散,接济的人也越来越少,又因为重家人打小就是主子,即使粗识五古却四体不勤,也贪图享受惯了,所以即使有心节俭也省不下来多少。 这个时候,重锦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挨饿的滋味。 因着这样的突变,老太太很快就病倒了,治病的药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让本来就紧着的重府经济变得更加的拮据。 这么些太太姨娘,没有一个有自力更生的长远之计,针线活做个一时半刻就嫌手酸不做了,唯一的盼头是把自己的女儿嫁个好人家,指望着女儿过下半辈子。这个时候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反倒没了依靠。 重锦因着亲娘死了,老太太又病了,便也只能归了继室姜氏这当家主母管。姜氏揣着两个女儿待价而沽,可重府今不如昔,昔日上赶着联姻的都躲得远远的了,哪里还有像以前那样的富户高门。 直等快入冬,重家也没有一个女儿嫁出去。 这个时候,重锦已是每日食不果腹了。她一饿头就发晕,身子也没力气,每天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了,经常又因为胃脏抗议而醒来,到了早晨鸡还没叫,她就得第一时间起来吃饭,晚了就没吃的了。这样吃不饱,夜里又睡不好,重锦很快瘦了下来,原本白皙水润的小脸只剩下一双圆眼和一个尖下巴。 她不敢再照镜子,见不得自己变丑的样子。 眼看着冬天来临,重府没有足够的冬衣,也没有足够的粮食,连糊窗的纸都破漏不堪,再不嫁女儿,这个冬天就很难熬过去了。别的姑娘都是有亲娘在身旁的,唯独重锦没有,姜氏便打了她的主意。 姜氏也不再挑肥拣瘦,只看给的银子差不多的,不管人品相貌如何,是残是病是续弦还是纳妾,都想让重锦嫁。 那时重锦已有了意中人,是她心头的一抹白月光,她自然是不肯嫁。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再抻着素日的乖巧模样,与姜氏争了个面红耳赤,将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 老太太虽然病着,但意识还算清醒,挣扎着到姜氏的屋里说了一番好话,姜氏这才暂且不提婚事。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腊月,逼近年关。 这时的重锦已经饿得眼冒金星,身子扁得像条衣带,连颅骨好像都变脆了,夜里睡觉时总觉得一碰枕头头就疼。 就在这个时候,姜氏在街头偶遇了曾经的陪房柳婆子,她的男人专做贩人的生意。柳婆子听说了姜氏的处境,便为她献了一计,姜氏听得两眼发光,后来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要将重锦卖了。 腊八那天,姜氏在粥里下了迷药,哄重锦吃了,收了人一百两银子后,便将昏厥的重锦捆着装上了马车。一家子女眷都被蒙在鼓里。姜氏早想好了借口,只说是重锦赌气离家,自己走丢了。哪天老太太发现了,就说眼下寒冬腊月的,怕是早就冻死了,找也是白找。 那夜大雪纷纷落了一夜,载着重锦的马车却披风沥雪一刻未歇,一路上冰尘弥漫,一条蜿蜒的车辙长得看不到尽头。 这一架马车直驶了七日才到了目的地,重锦一路上颠来倒去又冷又饿,差点没活下来。 打重锦进门的第一刻,这家人就端了一盘栗子闷鸡、一盘红烧肉和一碗白米饭到她面前,重锦的心里登时有一种哪怕吃完了这些东西会立刻中毒而死,她也要毫不犹豫吃顿饱饭的念头。 在吃饱喝足了以后,重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脸上似乎润了些。这个时候,她才顾得上想,自己是被人买来做妾了。 她在精神上一直顽强地抵抗这样被安排的命运,可她的肚子早已妥协。 …… 摆在重锦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在这家吃饱穿暖,陪一个自己素未相识的人睡一辈子,一条是在这年关时节,顶着大雪天冒着被人抓住后痛打一顿的风险,逃离这个地方。 重锦掸了掸自己让猪油蒙得几乎麻痹的神经,选了第二条。 可惜她没有成功,手上起了冻疮,脚还崴了。她被抓回去锁了起来,因着有两个月没来的月事突然来了,又连着来了半个月,得以将行/房之日一拖再拖。 为了心头那一抹够不着的白月光,重锦其实还可以选择死。但她似乎从来也不愿意往“死”上去想,每每逼自己做个选择时,又强行掐断自己的思路,彻底回避自己,到底还是“贪生”。 该来的在该来那天来了。 重锦被男人捆上床强行圆/房的时候,她始终是闭着眼睛的。她的心里只把身上的人想象成自己的白月光,想着想着,也便觉得不至于像死那么难受了。 从今以后的每一次圆/房,她都这样欺骗自己,死死闭着眼睛,直到屋里彻底黑了才肯睁开,望着头顶的帐子,再一次描绘心中那个男人的形象。 他有一张琼花般的容颜,总是笑着说:“锦妹妹,慢点跑,别摔倒了。” 如果运气好,赶上了下雨,她就可以听着雨声,想象自己是在外面的世界,像鱼儿般自由地穿梭,游到与他必然相遇的地方,他必然等在那里。 日子在重锦给自己的精神催眠下过得稀里糊涂,两个月后,因着重锦的男人流连赌场散尽家财,这家的经济突然变得青黄不接起来,重锦饿肚子的日子竟去而复返。 偏偏这个时候,她还怀孕了,而她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 时值三月初,家里的人一天只有两顿饭,而像重锦这般的妾室却只有一顿,还是稀得不见米的粥,这让她重新燃起逃跑的念头,面对饥饿她又害怕了。 不出两天,比她早来的另一个妾突然病死了,她曾与这人互诉过“此生错付”的难平之意,可眼下她竟挤不出半点难过之情。涌上她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是:明天又多出来一份粮了,也许她可以吃两顿饭,吃饱了她就有力气逃跑了。 重锦这一次的出逃十分顺利,她偷了一些干粮和两件正室的薄衫,趁着大家都入睡了,慌忙夺门而出。 不巧的是,她刚走了没多久,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就洋洋洒洒地下了起来。 第5章 报应来得快 开弓没有回头箭,重锦一路向前走,头也不回。 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原打算先找个地方对付一夜,到了次日再想其他办法。可今夜下雪温度骤降,家家户户都已大门紧闭,在这漆黑的夜里,整条街只有一间客栈亮着灯,重锦前去求住一夜,却因身无分文被赶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找不到落脚之处,她已冻得瑟瑟发抖,睫毛头发上皆已结冰,小腹还在隐隐作痛,可她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腹痛的原因。重锦走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一户肯收留她的人家,而她已经快走不动了。大雪覆盖了地面,将一切杂乱污秽的事物都掩埋了,她不小心绊到了一个破损的车轮子,当时便摔倒在地。 她的小腹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一股热流登时顺着两条腿流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的身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重锦摸了摸大腿上的血,望着那刺目的猩红,已身为人母的她第一反应竟是“这样更好”。 这样她就可以彻底跟不堪的过去划清界限了。 重锦没有力气再寻落脚之处,连奋力喊了两声也气若游丝。后来她在街角看到了一张破草席,便强抱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把包袱里的两件薄衫穿上,用草席将自己裹起来,蜷缩在了墙角。她想着,等她熬过这一夜,明天就是崭新的一天了。 幽深的夜空飘落千万朵雪花,空气中飘散着一丝血腥的味道。 这一夜重锦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生活在繁华的重府,在与今日一般的大雪天里,脚下烤着装了银炭的紫金浮雕铜炉,脖间系着温暖的银色貂鼠毛皮,嘴上吃着摆了一桌的炙肉鱼烩。她慢慢地享用了很久,又听见有人唤她,她穿着一袭大红色纻丝锦缎的嫁衣,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凤冠,以最美的姿态走出了重府的大门。门外迎接她的是一顶花团锦簇的大红花轿,轿子后是望不到头的朱漆髹金嫁妆,她最朝思暮想的人亲手为她打起了轿帘,喜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所有的人都在笑…… 临近天亮的时候,雪才终于停了。 清早起来的人们发现了一具裹在草席里被冻僵了的尸体,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容,浸透下身的鲜血也已结冰。 重锦死了。 * “姑娘,我去吩咐厨房再做一份吧。”春语捧着食盒,想挑捡些完好的糕点,却实在挑不出几个。 “不用了。我今日到老太太那里用早膳。昨日做了法事,今日我早些去看她,也好让她宽心。” 重锦微微皱着眉头,一双明亮黑眸望着食盒,心中千回百转。 大雪纷飞夜,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怀着一个她一点也不想要的孩子,期待着明天是全新的开始,然而却没有活过那一夜……一切全是拜这个人所赐。 这柳婆子是姜氏的亲信,也是府里有些地位的嬷嬷,想吃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应该也不会重罚。老太太再有威严,到底还是有过世的一天,这个家迟早是姜氏掌管,如果要对质,下人们想来也不会为了重锦得罪姜氏,到时候会有几分真话,这并不难想象。 所以,想要叫这柳婆子吃点苦头,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什么文章。 老太太住在拂夕堂,刚走到院子外,重锦就听到有个人在哭。 那人哭得甚是悲恸凄凉,她走近了些,发现正哭着的是二房一个小丫鬟,名唤香桃,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兰溪正安慰着她。那香桃一口一句“求兰溪姐姐为我做主”,又说什么“便是打死我也不进她家的门”,声音早已哭得嘶哑,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重锦没有惊动她们,隐身墙后,回想了下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个香桃口里的“她”,又是那个作孽的柳婆子。 重锦还记得,上辈子这香桃在府中跳井自尽了。那时她死得突然,死得很惨,大家议论纷纷,最后谁也不知到底是谁害了她。现在仔细想想,只怕就是因为这个柳婆子。上一世香桃死后,没两天就是端午节,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人善被人欺,重锦自认不是什么善人,没有菩萨一般的心肠,一听到那个婆子又要祸害别人,她心里的火就窜上来了,怎么也压不住。 那婆子也不知长的是不是颗人心,难道不知道人都是有娘生有爹养的,不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肉。 本来还愁不知怎么叫她吃点苦头,现在好了,她自己送上门来了。 重锦呆站了一会儿,也无心再用早膳,便转身回屋。 刚往回走不久,她就遇到来请安的大太太姜氏。未免姜氏也听见香桃说的话,重锦故意大声叫姜氏的名字:“大太太好。” 姜氏冷眼瞥她,“我当是谁,只大老远就看见一身鲜艳的衣裳,花花绿绿的。这么早又来寻老太太了,你倒也是个勤快的,怎么就回了?” “昨儿叫老太太为我操心了,我原是想来看看,又担心老太太还没起,就先回了。” 姜氏不再说话,只扬着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了。 重锦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姜氏果然还是姜氏,一张嘴从来没对她吐过好话。 * 回到屋里,重锦把两个丫头叫到跟前,把沿途听到的香桃的事说了说。 两个丫头大吃一惊。春语听了不忿道:“那婆子素日作威作福仗势欺人,不知多少人都叫她欺负过。我们这些人虽进了府里做丫鬟,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今后也是能出去许了人家的,她竟敢这样强拉硬娶,眼里竟是连王法也没有了。” 秋思也气呼呼道:“这丧尽天良的老贼婆,只不把人当人看,定有一天要遭天打雷劈的。” “秋思,你可是有个表兄弟叫刘福的在咱们府里?” “有啊,姑娘。姑娘如何问起他来?” “你让他留意着小厮们,叫他若看见柳婆子过去寻人,便立刻来回我。那柳婆子只怕是不怀好意,要干坏事。去吧,现在就快去。” 秋思领了命去,重锦又吩咐春语:“你带上两个小丫头,只到大太太院子附近守着,若见那柳婆子出门便跟着她,看看她要去见谁,要做什么。只别叫她发现有人跟着就是。” 春语是个聪明人,重锦这样一说她就明白了,是以立刻就按吩咐去准备。 到了中午,两个丫鬟前后来回,柳婆子果然去寻了两个小厮,还给了他们些银子。后来她又回了家,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出门的时候还不停与她的坡脚儿子叮嘱些什么。 重锦得了消息,便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说给了两个丫鬟,让她们取了些银子,再通过刘福寻上几个信得过的小厮,到了夜里就按她吩咐的那样去做。吩咐完了,她自己便动身去了老太太的拂夕堂。 出门前,她取下了所有的头饰,反倒在院里摘了朵海棠花,把它簪到了发髻上。 …… 重锦到了拂夕堂,眼尖的打帘丫头见了,忙为她打起帘来,又对里面说:“四姑娘来了。”屋内立刻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快叫她进来。” 入得屋内,重锦恭恭敬敬地拂身道:“请老太太的安。” 老太太头戴着镶翡翠抹额,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了一身沉香色的衫裙,显得既端庄而矜贵。她正喝着碧粳粥,见了重锦立刻露出了笑容,“我的乖孙女来了,身子好些了吗,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重锦甜甜地冲老太太笑,“孙女身子挺好的。我担心祖母记挂我,今日便过来瞧瞧祖母,也叫祖母放心。” 老太太命丫鬟奉上了桂花银耳羹,“贴心的丫头,这是厨房刚做好了送来的,你也快吃一些。” 重锦应了声好。 老太太见她一心一意吃着东西,胃口还不错,想是法事一做果然病去了些,心头便也很是高兴。祖孙二人正吃着,老太太忽看见重锦头上的海棠花,便问:“我的锦丫头,有那么多金银头饰你不戴,今日为何独戴了这一朵小花。要我看,我的丫头生得这么标致,这朵小花可衬不上你。” 老太太年纪大了,平时喜欢看姑娘们穿金戴银,打扮得越喜庆越好。三姑娘重贞打扮得太素,还叫她说过两回。 “我那院子里去年新栽的海棠花开花了,我见花开的好,便忍不住摘了一朵戴在头上。对了祖母,那白鹭亭旁的海棠花最是多,往年这个时候,满亭都是海棠花香。祖母最是喜欢热闹的,不如今夜就在白鹭亭设个宴,也请太太和姑娘们都来,大家一起吃酒,赏花,观月,如此可好?” 老太太一听立刻回道:“好啊,这倒春寒过了,春天才是真的来了。咱们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在屋外面一起热闹热闹了。丫头,你这个主意出的好,我这就让丫鬟们准备去。” “祖母,我看不必这么早通知大家,只等入了夜,再让人去请,等她们到了白鹭亭一看,美景佳肴俱都已经是现成的了,肯定会又惊又喜,到时候祖母只看她们的表情,也可好好乐一乐了。” “你这个鬼丫头啊。”老太太宠溺地看着重锦,“你自己想逗着她们玩,只唬了我叫我来出这头,可是这样不是?” 重锦抿着嘴笑,“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老太太又给重锦夹了个块玫瑰蒸糕,“还有这个,这个好吃,你快尝尝,多吃一点。” 重锦捧着小碗接了,看到这玫瑰蒸糕,就忍不住想起早上摔烂的蟹黄饺。如果不是柳婆子抢食盒,她也就听不到香桃跟兰溪说的那些话了。 看来这万事竟都是因果相生的,丝毫不爽,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6章 马房现行计 入了夜,重锦只让了一个小丫鬟打着灯笼,便踏着夜色到白鹭亭赴家宴去了。 夜风微凉,水气聚了又散,一弯上弦月半藏在云层中,星光幽淡。 快到白鹭亭的时候,重锦看见正走来的姜氏和重萱,前头是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引的路,显然是刚去请的,便放下心来。 这白鹭亭原叫馨亭,传闻是老太爷曾见有白鹭飞到了亭上,才改名叫白鹭亭。 白鹭亭背靠雕墙,遍地绿草如茵,四周的海棠花开得很是繁盛,似乎比去年的还要好。在一盏盏灯火的照映下,一朵朵花显出娇嫩的粉色,错眼一看,这一座小亭仿佛置身花海之中。花香在夜风的吹拂下一阵阵扑鼻而来,混合着甘冽的酒香,颇有些暖风熏得游人醉之意。 亭里亭外置了三桌酒席,每桌上面都摆满了美酒佳肴。老太太见大家陆陆续续到了,又果然是一副吃惊的样子,看得她心头直欢喜,又唤了重锦到她身边,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看着。宴席很快开始,老太太乐呵呵地说了几句话,便让大家举杯,一起喝了这头一杯酒。 重锦一直留意着姜氏,只见她面色果然有些紧张,举止也不太自然。不过多久,姜氏唤来亲信的丫鬟玉珠,与她说了什么,那玉珠便急急地去了,与重锦料想的是一模一样。看来这柳婆子要做的事,果然是有姜氏在背后为她撑腰的。 好在重锦早已安排了春语在半路截人,这玉珠想去通风报信,只怕是有去无回。 玉珠走后不久,姜氏就开始不时转身回顾。重锦担心她见不到人来回话,便端了酒杯走到姜氏的面前,“太太,我敬太太一杯酒,愿太太风华永驻。” 姜氏自是没心情与重锦多说,接了重锦的酒杯一口喝了。她刚放下酒杯,重锦又给她满上一杯,“这一片海棠花是当年太太让人栽的,托太太的福我们才有如此美景可赏,我再敬太太第二杯。” 老太太一听,也道:“说的好。我倒忘了这原来是快荒了的,确是老大媳妇出的主意,说啊,这海棠四品有吉祥之意,‘棠’字呢又跟‘堂’字是谐音,所以种下这海棠既有玉棠富贵的意思,又有世代同堂的吉利,真好,真好啊。” 姜氏心中着急,只是被老太太这一夸,面上还得做出喜色,“媳妇多谢娘的夸奖。”面对重锦,她又说:“你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竟也学你哥哥贪起杯来了么。” “只看老太太儿孙满堂,一家人其乐融融,我自然也高兴。今日便算贪酒多喝两杯,老太太和太太定也不会怪我才是。”重锦乖巧地笑道。 “只你这个丫头,一张油嘴最会说话。”老太太嗔道,说完了又高兴地笑起来。 重锦带了这样的头,其他的姑娘自然也紧随其后。姜氏被大家缠着喝酒,后来又在老太太的张罗下行令,只一心想着派去的玉珠还没来回来,却顾不上再差第二个丫鬟去看。 美景佳肴,明月当空。 正当大家热情高涨地玩闹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来回:“不好了不好了。” 老太太登时便有些不高兴,“好好说来,发生了什么事,如何就不好了?” “回老太太,方才我到那马房去喂马,却看到……” 姜氏心里咯噔一声,“快说,看到了什么?” “几个人拖着个丫鬟进去了……” 老太太听了立刻带人赶往马房,重锦自然也跟着。她偷偷看了几眼姜氏,只觉姜氏浑身僵硬,也不知是不是灯笼的缘故,面色有些发白。一旁的重萱似乎还不知情,一脸兴奋的模样,步伐很轻快,显然是等着看一番热闹呢。 白鹭亭离马房很近,一行人不一会儿就到了。 * 那柳婆子果然在马房外守着,大概是想见了人就轰走的,哪里知道来的人却是老太太。她乍见忽然间出现的一群灯笼,吓得都忘了躲,待老太太很快走到她面前,她一根顶梁骨已是走了真魂了。她身边两个年轻的小厮倒是反应得快,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太太快到马房里看看吧。”来报信的小厮道。 马房的门被推开,只见里面灯火昏黄,满地都散乱着被撕烂的衣裳。草垛上果真有两人,柳婆子的坡脚儿子覆香桃的身子上,正撕扯她胸前仅剩的肚兜。她的嘴已被堵上,双手也在身后被捆了起来,只一双脚还在使劲地挣扎,一张嘴叫喊不得只能呜咽不止。 矜持的姑娘们发出一阵唏嘘之声,更有人不自然地别过头,七八岁的小姑娘还被生母遮住了双眼。这一幕确是惨不忍睹。 上一辈子,香桃的尸体被从井里捞上来的时候,她一身衣衫凌乱,显然是被人强占了身子才自尽的。后来有人在马房拾到了香桃的荷包,大家才知道那就是她死前受辱的地方。重锦故意提出在白鹭亭设宴,就是想把包括老太太在内的人都聚在一起,又因为这白鹭亭离这马房很近,那恶婆子根本没有时间闪躲。 “混账的东西。”老太太看得瞠目结舌,整个人已是气得快说不出话来,只这几个字说得也在颤抖。 那柳婆子的坡脚儿子慌忙回头,只见一众主子已是站在他面前,登时便有些呆了,边捂着他的裆,嘴里忍不住叫,“娘,她们怎么来了……”话还没说完,这坡脚已被赶来的几个小厮制住。 老太太气得啐道:“你可真是有个好娘啊!” 香桃一被松了绑,就立刻扑到老太太的脚边,肩上被掐红的印子还清晰可见,她脸上哭得梨花带雨,散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一声声的呜咽听着很是哀恸悲戚,“老太太若再来晚一步,我就活不得了。我清清白白做人,并不曾招谁惹谁,如何就有人要造这样的孽。老太太,求老太太为奴婢做主啊!” 重锦拾起地上被撕烂的衣裳,为她披上,安慰道:“别哭了,你放心,老太太为会你做主的。” 老太太素日吃斋念佛,本就是有颗慈悲心的人,如今见家里发生了这样事,自然是勃然大怒,“把这一对良心被狗吃了的母子给我带过来。” 重锦忙上去搀扶她,“祖母,祖母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老太太转身出门,又看见身边的姜氏,一根拐杖重重地点了点地:“你的好奴才!” 姜氏自知被抓了个现行,已没什么可辩解之处,便也不吱声,只灰溜溜地垂着头跟在后面。她是府中的当家主母,平日都是她叫别人抬不起头,自打嫁入重家后,姜氏还从未觉得如此难堪过。一时又想,也不知那玉珠死哪里去了,她一听说老太太设宴在白鹭亭,便不放心地打发她报信,怎么这面却一点也不知情。 哪里不对了? 一行人前后离开马房。兴奋的秋思从马房后面探出个脑袋,看着众人的背影,对身边的刘福道:“还是姑娘聪明,否则香桃今日定没了清白。” 其实重锦一方面安排春语去截报信的玉珠,另一方面也安排秋思与刘福事先来马房后藏着,为的是万一老太太未能如期赶到,他们好及时制止这场恶行。 * 这夜,已近亥时,重府的正堂内还点着数盏灯火,明晃晃地照在众人的脸上。 老太太坐在正中央,表情很是严肃,面色很沉,目光里还带着些寒意。重锦长这么大,几乎不曾见如此生气的她。 姜氏在老太太身边静静地立着,只觉这灯火仿佛是三伏天的日头,照得她一脸燥热,这个夜晚于她来说太过煎熬,纵使她在府中经营多年,眼下已熬成了当家主母,一张嘴此刻还是无言可辩。 香桃被兰溪搀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命人搬了椅子,叫她坐着,“别怕,今日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慢慢说来。” 香桃到了老太太跟前,眼泪开始止不住流。 她抹了抹泪,说起柳婆子要强娶她的事,“前几日,柳嬷嬷来寻我,说他儿子看上了我,想要娶我过门,我原想着自己年纪还小,府中的主子们待我也好,便不愿这么早嫁。哪知今日便用麻袋捆了我,带到马房,要强占了我。要不是老太太来的及时,如今恐怕我已……” 香桃说着,看了一眼柳婆子,心下又是一阵委屈,眼泪因而更是汹涌。那柳婆子与她儿子被丫鬟按着跪在地上,垂着的头已是满头大汗,嘴唇发白浑身发抖。 老太太柔声安慰她:“没事,没事,如今我知道了这事,定会为你做了主。你且慢慢说。” 香桃抽泣了一会,又接着道:“多谢老太太。她那儿子生得五短身材,脚还是坡的,从前说了不少亲事,没一桩成的。如今只因我父母过了,见我好欺负,她就到家里找了我兄嫂,只给了他们二两银子,便当了是聘礼,就是将我卖了,也不值这个数。我兄嫂不肯,她又威胁他们,说不叫他们有安宁日子过……” 老太太听得眉头紧皱,严肃地望着地上跪着的一对母子,“我竟不知,咱们这府里养了这么个刁奴。真是家贼难防啊!” 那柳婆子抬起头,爬到老太太面前,边磕头边颤声道:“老太太,是我错了,是我一时迷了心。可到底大错还没铸成,太太只看我在府中尽心伺候多年,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这边哭哭啼啼地求饶,那边香桃又开始抹泪。这柳婆子是奸猾之人,见老太太并没有松口的意思,便又爬到重锦的身边,抓着重锦的裙摆哀求道:“四姑娘,四姑娘你心地善良,求四姑娘替我言语两句罢。” 她这样说,好像重锦不替她求情,便算不得心地善良之人。 重锦瞥了她一眼,心里对她厌恶到了极点。 第7章 裳里寻棋 灯光照在柳婆子丑陋的脸上,一条条皱纹就像她的一道道恶迹,烙印般不可磨灭,天理昭昭,善恶终有报。 重锦瞥了她一眼,抽回自己的裙摆,张嘴缓缓道:“你们都知道,我原是最不爱管闲事的,各人自有各人命数。若偏要我管,轮起亲疏,你是大太太的陪房,又是这府里的老嬷嬷,我自然心里向着你。但今日这事非同儿戏,我同那香桃一样是未出阁的,我虽有心帮你,只我这样的未嫁之身,哪里又好说别人的亲事,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坏了我自己的名声了。” 老太太听了愈发生气,抓起茶盏摔到地上,茶水溅了那柳婆子一身,“自己干了那等龌龊事,还有脸叫别人帮着求饶。兰溪,给我掌她的嘴!” 兰溪令了命,对柳婆子也没半点同情,便使劲往她脸上打去,“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这柳婆子打小伺候姜氏,如今已快三十年了,姜氏在一旁看得心如蚁噬,挣扎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求饶道:“这奴才老了难免糊涂,娘消消气……” “糊涂?她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还不是你管教的好奴才!我倒问问你,她打香桃的主意,你可事先知道吗?”自打姜氏做了当家主母,老太太很少这样用这样的口气质问她,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这件事她是知情的。她觉得香桃不过是个低贱的丫头罢了,这样的人就是被强占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她若回答事先知道,那就是她准许奴才强娶丫鬟,是纵容作孽,若是答事先不知道,那柳婆子欺瞒主子擅自做主,势必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姜氏出身不算高,只是一个五品刑部福建清吏司郎中的女儿,要不是因为重大老爷娶的是补房,为姜氏做媒的一家祖上曾有恩于重家,她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重府的。 当年老太太还年轻,也是有些脾气的人,再加之前有原配阴影,后有姨娘虎视眈眈,她想要抓住重大老爷的心并不容易,是以这么多年来她行事颇为隐忍压抑,熬了十多年才熬出了头,成了当家主母。 她辛苦经营了多年,断不可能让这一切化为泡影,她不可能为了一个陪房搭上自己。 姜氏刚要开口,那柳婆子已抢道:“大太太并不知情,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办了糊涂事,都是我的错,求老太太开恩啊。” 姜氏一听,顺势就回道:“娘,媳妇真的不知情。媳妇如何能允许下人去做这样的事,娘这样问媳妇,却叫媳妇有些寒心啊。” 老太太看着她,半晌道:“如今你既已知道了,那她就由你来发落也罢。我见这奴才只一张嘴最是厉害,你先治一治她这嘴。” “是……”姜氏没有犹豫,一巴掌往柳婆子的脸上打去,还冷冷道:“你这老糊涂的东西,枉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竟是半点分寸都没有。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岂不是叫人说我不知如何管教下人?真是丢光了我的脸。” 五姑娘重萱坐在一旁,眼看着奶娘被亲娘打,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她想替柳婆子向老太太求情,又心知自己也不怎么讨老太太欢心,只怕求情不成反遭老太太厌烦,便也只好不动声色地看着。 柳婆子挨着巴掌,她儿子却只伏在一旁呜呜直哭,老太太越看越心烦,“罢了罢了,只把这坡脚的送了官,将这贼婆打三十板子轰出府去,都带下去吧!” 柳婆子被掌得披头散发,老泪斑驳了通红的脸,一听儿子要被送官,又开始磕头求饶:“求老太太开开恩,我就这么个儿子,只别叫送了官,老太太如何对我都行,求老太太放我儿子一马吧,老太太开恩啊……” 可惜老太太心意已决,“做了错事自然应当受罚,带下去!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小厮们领了命,将两人拖了下去,只徒留一室哭喊声。 * “老大媳妇。”老太太转而对姜氏道,“你治下不严,以致奴才犯了错,自然也难辞其咎。我罚你抄十卷经书,再扣你半年月例,你可服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受数落,姜氏的脸已然是丢尽了,那二房王夫人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不停地割着她。她一个原本呼风唤雨的当家主母,如今也只得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一样,规规矩矩地受罚,“娘教训的是,是儿媳没有好好管教下人,才叫她眼中没了王法。日后我定严加戒饬,再不让他们兴风作浪。” “唉,你啊,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家,怎么还叫身边的人干出这种事来。”老太太显然对姜氏很是失望,“你下去吧,只佛经抄好了再来找我。” 老太太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这段时间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是。”姜氏虽然心中不痛快,但也只能唯诺地应了声,怏怏离去了。 重锦来到老太太身边,为她奉了杯热茶,“祖母消消气。” “丫头啊,白白糟蹋你的好主意了,咱们原是要好好热闹一番,不想就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叹气道。 “过两日就是端午了,咱们过两日再热闹就是,祖母千万不可叫气伤了身,要好好保重身子。孙女陪老太太回屋吧。” “好。” 至此,一个鸡飞狗跳的夜才算告一段落。 * 回屋的路上,姜氏一肚子的气,怨自己倒霉,也怨老太太丝毫情面也不给她留。 重萱知道她生气,也不敢怎么搭话,好半天后突然想起什么,说:“母亲,方才我走的时候,好像在马房看见了秋思,她在马房后面。” “她怎么在那里……”姜氏回想到,“只我派去通知的玉珠也不见来回我。” “母亲可曾留意,方才重锦那丫头来白鹭亭,只一个小丫鬟跟着,却并未见到春语和秋思。那两个丫头向来不离她的身,今夜却一个也没跟着。” 姜氏回想了一番,也觉得有些不对,便急急地回了屋里。 到了屋里,见她派去的玉珠已经回屋了,且一脸惶恐的样子,气又不打一处来,“叫你去知会他们,你这死蹄子究竟去了哪里?!” 玉珠急道:“太太吩咐的事我自然不敢怠慢,只我才走不久,便不知从哪里冒出人来将我的头套上了,又把我拖到了偏僻的地方,将我捆起来塞了我的嘴。后来才给我扔了把刀子叫我自己割断了绳子。等我赶到马房,老太太和太太已经在那里了。我看老太太那么生气,这件事也不敢声张。” “蠢东西,那你可知道捆了你的是何人?”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我猜其中应有一个是女子,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女的?姜氏冷着一张脸。她本来还以为马房的事是偶然,是她倒霉撞上了,没想到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秋思那丫头去马房干什么?春语那丫头今夜又去了哪里?姜氏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 重锦这该死的丫头! * 到了次日。 柳婆子已被打完三十板子,抬出了府,姜氏在屋里老老实实地抄经,重府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重大老爷重弘刚出了外派回府,坐在临窗榻上下着棋,深思正纠缠间,一阵香风卷着门帘子飘了进来。 辛姨娘扭着柔细的腰肢,用水泠泠的娇声道:“我让厨房做了蜜梨燕窝盏,特地端来给老爷尝尝。”谁知重大老爷袖子一挥,颇有些不耐烦,“去去去,我忙着呢。” 辛姨娘放下燕窝盏,对着他婉转一笑,细长的手指从棋盘上捻了一子。 重弘的视线顺着棋子往她脸上看去,正要发怒,只见她纤纤玉手那么一松,棋子打她领口落了进衣裳里。 “你这是……”重弘看了一愣,半张着嘴望着她丰满的胸口。 辛姨娘出生于商贾之家。她生得一张美丽张扬的好容貌,和一副明媚鲜活的好身段,旁人胸脯四两之肉,到了她身上就变成了六两,整个人总是散发着一种跃跃跳动的不安气息。再加上她打小熏沐着商人的行事作风,为人八面玲珑又巧言令色,是以刚进入重府,就把重弘迷得神魂颠倒。 后来天长日久,棋子在重弘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她们这些妻妾姨娘的分量越来越轻,连她都吸引不了老爷的注意了。重弘五十多岁的人了,抱着棋盘就心静如水,可她才三十出头,正是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纪,有的时候颇觉饥渴难耐。 辛姨娘牵着重弘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老爷,您这一子‘車’我是找不着了,您自己找找吧。”说罢挺着胸往他身上蹭,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这青天白日的,你怎么……”重弘说了一半,见一副酥骨在自己怀里不停扭动,一股子香气带着点麝味直往鼻子里涌,自己的手被带着在裳裙里寻棋,指尖所触却是柔软弹性的光滑肌肤,吸了口气拍了拍辛姨娘的屁股,“小狐狸精。” 辛姨娘深谙这些闺房情/趣,见重弘已上了勾,一双手愈发不安分,二人抱着摸来摸去,不久就形成天雷/地火之势,抱着进里屋去了。这时被塞进衣裳里的那枚香棋才掉了出来,咕噜噜滚到了塌下。 半个时辰后。 重弘躺着歇息回味,辛姨娘凭着刚过完身子的交情,吹起了枕旁风,“老爷这几日不在府里,昨夜的事还不曾听说罢?” “昨夜又发生什么事了?” 辛姨娘做出一副后怕的模样,“老爷不知道,昨夜那香桃差点叫人在马房给强占了。” 重弘睁开眼看她,“竟有这样的事?咱们家向来治家严谨,是谁有胆子做这样的事?” 辛姨娘心里窃喜,这告状的感觉真是不坏,“是太太房里的柳嬷嬷和她儿子。昨夜我们跟着老太太过去的时候,她那坡脚儿子就压在香桃身上,这衣裳都撕烂了,马上就要……若不是我们到的及时,这香桃的清白就毁在他手里了。” 重弘原是只爱棋不管家的人,但一听这样的事,还是免不得怒火中烧,要是传了出去,他这靖安侯的脸可就被姜氏给丢尽了。“这个愚妇,竟惯养出这般刁奴,这是要坏我重家百年的名声啊,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才是。” “老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辛姨娘温言安慰了一番,尽显女子的温柔,见哄了重弘高兴了,又说起别的事来。 “老太太头前说过,锦丫头大了也不用她操什么心了,想再要一个姑娘到她跟前养,这会子又没动静了。老爷帮着到老太太那说说,就把玥丫头送过去吧。我这当娘的再是尽心,到底屋里也没些个好东西,玥丫头病了两天了,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这才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 重家有两房,大房老爷名唤重弘,有一妻姜氏,两妾林氏和辛氏。这一房有六个姑娘,大姑娘早夭,二姑娘重若也已嫁为人妇,府里从长到幼只剩下重锦、重萱、重敏和重玥四人,两嫡两庶性子各不相同。 二房老爷名唤重邦,也有一妻两妾,妻子是出自江州大户人家的王氏,两个妾一个姓周一个姓佟。重邦现只有两子四女,姑娘中较大的便是重贞,已经十七岁了,余下的都才七八岁。 重老太太儿孙满堂,一天瞅瞅这个孙子,一天又望望那个孙女,真是好不高兴。重锦原养在老太太的跟前,老太太可不时逗着她玩,只是如今她大了搬回了自己的院子,老太太有时想捏捏这个亲亲那个,奈何想亲近又离得有些远。 前些日子,老太太便决定抱个孙女到她跟前养着,就像当年养重锦一样。她年纪大了,养多了精神不济,只能在这么多爱孙里挑一个,只是拿不定主意要谁好。 辛姨娘进入重府十多年,就只生了一个女儿重玥,今年才十岁,她知道自己是个姨娘,身份卑微,就想着把重玥放到老太太屋里养着,这样一来得老太太宠爱,二来今后也能得指一门好亲。 见重弘闷不吭声,她又说:“你看看锦丫头,打小在老太太跟前,现在出落得多水灵标致,又讨人喜欢。” 重大老爷本来要假装睡了过去,那辛姨娘好歹忙活了半天,哪里肯就这样作罢,便使身子和言语又纠缠了好半天,这才讨得了他的同意。于重弘来说,谁到老太太那养的都是一样的。 辛姨娘得了承诺,高兴得不得了。她这一番翻云/覆雨,既成了重玥的好事,又能给姜氏添些堵,正是一箭双雕。 这柳婆子的事,只再多几桩才好呢。 这人啊,还是不能做得太过分了,要不什么时候出了岔子,必不会缺了落井下石的人。 第8章 难题 重锦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菱花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春语和秋思在外间,还在议论着昨日柳婆子受罚的事,言语中尽是同仇敌忾的痛快之意。 这样慵懒的春夏交替时节,按上一世的样子,重锦是要慢悠悠地起床用膳,再无所事事地到处逛逛,享受惬意生活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卷着被子翻来覆去,身子虽还在赖床,但精神已经彻底醒了。惩罚了柳婆子固然令人痛快了,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她面前——钱。 她惦记着钱,不单单因为黑白无常差点改了她的命。 刚重生那天,重锦看着屋里四面墙壁玲珑剔透,摆放着琴剑瓶炉,内室外室均是锦笼纱罩,件件器物都闪着金彩珠光,与上辈子抄家后的凋敝凄凉截然不同,心中是无法形容的狂喜,还抱着秋思又跳又叫,引了一院子的丫鬟婆子在门口围观。 她再也不用担心半夜饿醒了就睡不着,不用担心哪怕是见了老鼠也双眼冒光,不用担心到了冬天没有足够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不用担心在某个夜里某个号称他男人的人要爬上她的身体。 但很快她就发起了愁来——虽然重活一世,但一年后重府只怕还是要被抄家。 她没有能力上达天听,去改变皇帝的心意,免去重府抄家之祸,唯一能抓在手里的,就只有钱。 重锦头一件做的,就是将抄家的事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原是靠着大迎枕笑意盈盈望着她,乍听她那么一说,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了,神情显得有些紧张,眉头也微微皱着,只问:“为何会说这些话?”待听完重锦解释,还是不解,又担心地问:“什么死啊,生啊的,我怎么听不明白?”最后只用手摸摸重锦的额头,怜爱地说了一句“定是你被魇住了。这些个劳什子梦,把我乖孙女吓着了”。 老太太是皇帝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与宫里的太妃们原是年经时便相识的,嫁进重家后依着老侯爷的身份也没少进宫,皇帝刚生下来的时候,她还摸过他的脸。况且自己的儿子又是皇帝跟着的红人,才封了一份都察院副都御史的要职,若说皇帝想跟他们家结个亲,老太太都是不会惊讶的,怎么可能会抄他们的家呢? 怎么自证重生,是个难题。 “祖母,叔父五个月后会被封为都察院御史。” “可是你爹告诉你的吗?朝廷里传出消息来了?你叔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正得皇上重用,若是今后升了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你一介姑娘,还是不要妄议朝事为好,听祖母的话。” 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了,自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对于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她并不会轻易就相信,这也是人之常情。 架不住重锦好说歹说,老太太也心疼她,于是嘴上虽答应了要转移梯己,但其实并未真的打算去做,重锦也看得出来。说到底,老太太今年快七十了,打十几岁就进了重府,哪里还有什么藏钱的地方比重府更让她放心,她不曾想过重府有一天会变得支离破碎,也不愿去想。 后来重锦又找了她爹。 重大老爷是个棋痴,平生吃饭是头一件事,下棋是第二件事。袭了老太爷的爵位后,他在朝里谋了个正六品官钦天监监副的职。当值的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看棋谱,就是在下棋,日子就一个字--混。重锦说着自己重生事情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只自顾研究着棋盘上的残局。 她不得已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爹,上一世皇帝抄了咱们的家,家中凡成年男子都被罚去戍边了,剩了一大家子女眷,病的病,死的死。爹,咱们这世先把钱藏到皇帝不知道的地方,若是一年后抄家,咱们也有些银子周转。” 重大老爷这才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只回了一句“什么重生,子不语怪力乱神。姑娘家懂什么朝事,休要胡言,你叔父如今是何等人物,重家只会更胜从前”,竟是懒得理会她的“童言”,并未放在心上。 言罢,他还在棋盘上动了一子“相”。 只怕他还以为重家今后能拜相呢。 “爹,你就当女儿的话是胡话,那存起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也不是坏事啊。” 重大老爷眼皮一抬,露出半截眼白,“若是真被抄了家,你以为你爹还能安好?” “爹虽不能安好,但总还有祖母和妻儿呢。”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就什么也别想了,认命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女儿们您就不管了?” 他捉起一颗棋子,摆到想下的位置,却对重锦的问题无动于衷,“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 最终二人言尽于此。 老太太勉强相信她,她爹完全不理会她,她又想找她两个哥哥。可惜她大哥出了外任,要半年后才回来,房里只剩了一个厉害嫂子。她二哥是个及时行乐的纨绔公子,每月花的比她还干净,竟是半个铜钱也剩不下来,她空有两个哥哥却一个也指望不上…… 时间又是不等人的。无奈之下重锦决定,她自己来攒钱! 那要攒多少钱才够? 重府既然要被没,她们没有住的地方,就需先买套宅子,这宅子还得买好的,她以后出嫁是要从这宅子里出去的,不能失了体面,这是一笔钱。 重锦自己要出嫁,虽不比抄家前小姐身份,但也得要一份足够分量的嫁妆,这是一笔钱。 重家田产入了官,她们就没了收入,所有衣食住行的开销都需要钱,这是一笔钱。 重府的男丁被罚戍守边关,一路上打点官差,到了地方打点上司,过得一两年与管事的说情早放他们回家,这是一笔钱。 老太太年事已高,未来身子不济要治病喝药,这是一笔钱。 老太太万一撒手人寰,突然过了,办丧事须得置棺材请法事,这是一笔钱。 林姨娘与重锦亲近,她女儿六姑娘重敏出嫁,也得要一份嫁妆,这是一笔钱。 二房那边的太太姨娘姑娘们,虽重锦不打算照顾她们,但也不想给外人留下话柄,少不得给她们一点银子,这又是一笔钱…… 这桩桩件件里里外外都要钱,还都不是小数,且还不算各人大小意外需要花的银子。如果全部按重府原来的规制,除去房舍全部加起来少说要五万两,如果变成庶人一应从简,少不得也得上万两,这里面单重锦自己的嫁妆就得二千两,如果再少,她自己都臊了。 除了重锦想顾着的人,剩下的她一概不想管。比如大太太姜氏、五姑娘重萱和小四爷重桓,重锦每每告诉自己,绝不理睬他们,她自己不过也是一个小姑娘,哪里弄的了那么多钱,哪里管的了这么多。 这一世也跟上一世一样,让他们自生自灭。 算完了这一箩筐的帐,重锦觉得脑袋有些发胀,呆呆地坐了一会,总觉得这个数目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重府虽然有钱,但开销也大,每年光吃穿用度设宴待客就得花去好几万两银子,这还不算红白喜事,钱又掌管在她继母手里,每年能剩多少银子她并不清楚。这府里再有钱,也不在她的钱袋子里,她虽说每月能领五两银子,可重生之前每月都花个精光,不是买胭脂绸缎首饰,就是买新奇精致的小盒子小扇子小炉子,总之是一点积蓄也没有。 要攒银子,她便得从零开始。一万两,如今她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她在纸上写写画画,把能入的钱和要支的钱一样样写了,后来要支的单子比能入的单子长了很多很多。重锦一恼就把纸揉了扔到了角落里。 她脑子里装不了太多的事,一装多就会乱,一乱她就急。自己为难了自己一会,抓了半天狂后,重锦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对自己说:先攒了买宅子的一千两,其他的以后再说。 …… 心里装着这一箩筐的事,想赖床她也睡不着了。 前些天做法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打老太太手串的主意了。那琥珀镶金佛珠手串是老太太被封诰命夫人时皇上赏的,十二颗琥珀一溜的圆润饱满,大小还一致,十分难得,少说值二百两银子。 昨夜临睡前她琢磨了半天,想着该怎么问老太太要来这手串。再过两个月,二房的姨娘就传出喜讯来了,等到那个时候,趁老太太高兴把手串哄要过来,成功的几率是很大的。 但是,两个月还是太久了。 昨天诚挚了柳婆子,其实这件事也正好可以为她所用。 打定了主意,重锦一个打滚从床上蹦起来,简单梳洗了一番,早饭也没用,就直奔拂夕堂去了。 沿路上有几颗串钱柳,正逢花期,一圈圈红色的长串花朵垂了下来,很是鲜艳浓密。偶有花叶随风飘落池中,在平静的池面上悠悠漂浮,旋转。 见了这带钱字的树,重锦就忍不住想,如果银子也能像树一样,种下能结出果实来就好了。一树的银子,那是多美的景象啊。 轻快地步入拂夕堂,重锦不禁暗想:二百两,我来了。 第9章 相思 拂夕堂内整齐雅致,时光落在经卷和佛珠上,好像是停住的。香炉里燃着一段奇楠香,是重锦儿时最熟悉的味道。 老太太正用膳,见了她忙招呼,“你定是还没吃呢,快来陪祖母一起吃罢。” 重锦坐到桌前,老太太要亲自为她舀糖蒸酥酪,不想手有些抖,勺子竟掉进了羹里。老太太看了自己也发笑,“你看看我,果真是老了。” 重锦还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老太太也曾这样给她舀羹,一口一口地喂她,她贪玩不肯吃东西,惹得老太太又无奈又着急,好几次吓唬她要打她,结果也都没有打。 还有一次,老太太养了两只鸳鸯,她用红绳从脖子把它们系在了一起,想着这样它们就分不开了。没想到系得太紧,一夜过去,两只鸳鸯都被勒死了。这两只鸳鸯是老太爷买的,老太太气得又要打她,结果重锦被追得满院子跑,老太太一见她的模样就又笑了。 一转眼的功夫,老太太已经快拿不动勺子了。上一辈子她没来得及好好尽孝,自己就被卖到了远方,她见老太太的最后一面,是老太太在病床上的样子。在给人做妾的那些日子里,她一想到老太太对自己的好,有的时候甚至会忘了饥饿,纵使眼前万般无奈,只一闭眼,梦里重回旧年时光,人又能变得坚强起来。 重锦甩了甩头,不想放纵心中的柔软,这辈子一切都还来得及,但时间紧迫。 她喝了口粥,偷瞄了一眼老太太的琥珀手串。 “祖母,我心中有疑问,凡事是否皆如宝剑有两刃,一刃若对着自己,另一刃必对着他人。”重锦眼角微微下垂,“不知如何取舍才好。” “丫头是被何事所困扰,说给祖母听听。” 重锦拉过老太太的手,摸着她手上的琥珀手串,认真道:“老太太您瞧,就如这琥珀,一颗颗圆润通透,固然成了首饰可供人穿戴赏玩,但它原本是松脂生裹了小虫才成的,不啻是这些个小虫的棺材罢了。即是赏玩之物,又是悲情之物,可不是凡事之两面么。” 不等老太太说话,重锦又说:“昨天那柳婆子央我替她求情,我心里只恨她对香桃太狠,便没有求情,这样固然从了自己的心,也叫香桃心里好受,可到底大错尚未铸成,却叫那柳婆子挨了三十板子,太太太心里定也不痛快。祖母正在气头上,倘或我为她们求情,也许祖母就会轻罚一些,大太太也不会那么难过了。是以孙女心中有疑问,我一个姑娘家,是该帮理,还是该帮亲,若是日后嫁作人妇,又当如何?” 老太太摸了摸重锦的头,“我的锦丫头长大了,想的事儿也多了。依我看,丫头自然应该帮理,凡事当依从是非善恶来论断。只不过,这世上还有一个‘利’字,迷了太多人的心,故而许多人不再论是非,只论了利弊罢了。丫头,日后不论到了哪里,凡事还需从心而行,万不可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心中坦然,自然才能活的快乐。” “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老太太见重锦望着自己的手串出了神,担心她沉溺于疑惑有些沉重,便打趣问道:“锦丫头可是在找这琥珀里面的小虫啊?” 重锦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嗔道:“那小虫自然已经被舍去了,独留了这些最好看的蜜蜡,一颗颗圆头呆脑的,讨人喜欢。老太太笑话我。” “丫头喜欢这琥珀?”老太太说罢便取下手串,拉过重锦纤细的胳膊,给她套了上去。“那祖母就将它送予给你罢了。” “谢谢祖母。祖母待我真好。”重锦不错眼地看着老太太把手串戴到她手上,用甜濡濡的声音回道。 她的新宅子里的一间门楼并三间上房有了。 老太太打量着重锦戴着手串的小手,只见白皙的皮肤与黄澄的小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满意地笑道:“还是戴在我孙女手上好看,下个月你爹五十大寿,你就戴着这一串,保准大家都说好看。” “遵命,祖母。” “我跟他们都说了,既是大寿,就得办得热热闹闹的,连摆上三天的席,多请些人来才好呢。”老太太喜欢热闹,忍不住一件件张罗,“宫里素日来往的那些自然是要请的,各家的远亲近邻也少不得,你爹朝廷里的同僚要请来,多少有过点恩惠的也要请来。对了,还有宁远侯邵家,我跟你爹说了,叫他早早把请帖送去,把人都请过来,连去苏州探病的那孩子也少不得我要见一见的。” 邵家。重锦听了,心中一悸。 老太太一一点算完了,又问:“去苏州探病的那孩子,他叫什么,我这老糊涂倒给忘了。” 重锦的一颗心跳动加快,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少顷回道:“他叫邵斯云。” 正是重锦心头那抹永恒的白月光。 “对,就是这个名儿。我瞧着他真好,我喜欢他。”老太太自顾回忆,又道,“总归有大半年没见了。我记得他生得是真好,个儿高高的,眼睛很有神,听说才情也很是不错,颇有他父亲一些风骨。性情应该也好,见着我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像一些小子,惯得个目中无人的脾性。” 怎么不是呢!重锦听着,心里早点了一万次头,不能再同意她祖母说的。他当然是什么都好。 * 重锦回到了纾玉院,把手串交给了春语让她收起来,两个丫头也很兴奋,小钱箱又要多二百两了! 重锦来到梳妆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戳了戳自己的脸蛋,“这一个多月来我顿顿吃得饱,总觉得自己好像胖了。” “哪里就胖了,不过是昨夜睡的晚,今日脸上有些肿罢。”春语放好了手串,转身看了重锦一眼,安慰道。秋思也附和:“姑娘不胖,这样才正好呢。可不能像六姑娘那样瘦。” 重锦听不进她二人的话,感觉自己分明是胖了,又让春语取来软尺,量了下自己的腰围,果然是多了半寸! 见是这样的结果,重锦欲哭无泪,让春语服侍解了外衣,便一头扎到床上,“今天中午我不吃饭了,都不要叫我。” 春语与秋思劝了好一会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一头雾水地去了。重锦抱着被子,想起了邵斯云。 邵家与重家是世交。 两家的老太爷是同窗好友,后来又被双双封了爵,因着两位侯爷私交甚笃,两家的儿女也来往频繁,算来已有数十年的交情。在这样的交情下,两家还联了姻,重老太爷把自己的妹妹嫁到了邵家,如今这位妹妹虽已过世,但两家老爷还是表亲。 邵斯云是邵大老爷的嫡子,自小便与父兄出入重府,与重锦打小就相识了。 他今年已有十九岁,生得长身玉立、神清骨秀,文思才学也很是不俗,是金陵城小有名气的少年才子。刚到了议亲的年纪,他就已成了媒婆们议亲单子上的头一人。对于这位表兄,重锦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迷恋。 她第一次对邵斯云动心,是在她十一岁的时候,那时候邵斯云只有十四岁。 那年冬天,重锦的大哥娶亲,他跟着父亲到重府贺喜。 院子里有个荷花池,彼时荷花已经谢尽了。就在那池子边,邵斯云抚着栏杆迎风而立,他穿着一件月牙色忍冬纹的披风,鬓角一缕细细的黑发贴着年轻的侧脸,神情很是冷漠。随后不知被什么惊动,他忽然转过头来,微微颤抖的睫毛半遮住略显惊慌的黑眸,眼角隐隐有一滴水珠落入了风里。 看到这一幕的重锦怔住了,她还没回过神来,邵斯云已转身安静地离去。她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不知听没听见,没有回头。 饶是幼年便已相识,重锦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邵斯云。 在她的印象里,他待人接物十分周到,脸上常常挂着礼貌谦逊的笑容,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很和善。重锦从没有见过他与任何一个兄弟姊妹争辩置气,也没有见他训斥过任何一个下人,他就像是个从阳春三月的桃花源走出来的人,周身都是和煦温暖的气息,让人一亲近就觉得十分舒服。 他很听长辈们的话,从来也不叛逆乖张,不论寒冬腊月或者三伏酷暑,他读书习文几乎不曾间断。儿时的重锦一度认为,他看的书里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有趣的东西。等到了十几岁,他参加了几次诗会,每每诗作都是前三甲,更有一次拔得头筹,让一众诗词大儒惊为天人,引得不知多少才女芳心暗许。这个时候重锦才知道,什么叫公子世无双。 可重锦想不到,他居然也会有那样冷漠的表情,甚至哭了。 他为什么会落泪? 第10章 盖房子 重锦很惊讶,仿佛窥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深深为这一面而好奇。 她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侯府嫡子,那么优秀又备受疼爱,为什么会哭,甚至是在别人的家里忍不住偷偷落泪。那张冷漠侧颜上留下的眼泪,仿佛一根轻柔的羽翼,时时刻刻撩拨着她的心,叫她想要去了解他,想要去找到这一团迷雾的由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加装不经意地打听他的消息,会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他的身影,会利用一切机会与他说话,会在有他的场合精心打扮自己。她见了他会欣喜若狂,见不到他又会朝思暮想。 正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只是到了今天,重锦依然不知道那一幕的答案。 她曾经换着各种方式追问他,试探过,循循善诱过,也直截了当地问过,邵斯云都只是笑着说:“锦妹妹,你看错了。”他的声音清清朗朗,笑容就像一缕和煦的日光,仿佛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 后来,因着见面时总有许多人在身边,重锦与邵斯云私下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为数不多的一次机会,还是重锦自己争取来的。 那时候重大老爷出外任,从岭南带回了好几框新鲜的荔枝,她便缠着二哥与自己一起去给邵家送荔枝,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到了邵府,才与姑娘们略略叙了几句,便径直往邵斯云的屋子去了。 素净的屋子里,邵斯云伏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在摆弄些什么。一旁的冰纹格窗子开了半扇,窗外种了几株碧绿的芭蕉,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斜斜落在他的书桌上,照得一室明亮。一旁高几上的夜合花开得正盛,幽幽散发着淡香。 他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托起金色的阳光,一抬头,是一张无双的容颜。 他见了重锦,立刻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那天是让重锦高兴得跳起来的一天,她收到了邵斯云送的礼物,是他亲手做的核雕,她闯入他屋子的时候他正专心做的那个。她来的时候,他正好雕完。 重锦得了这小东西,满心都是惊叹。 小小的桃核被他雕琢得精巧可爱,上面的小物一件件栩栩如生,虽只有那么点可下刀的地方,但他还是雕出了三朵荷花和九只形态各异的鹭鸶,这个核雕就叫荷花九鸶。 这个核雕让重锦爱不释手,片刻不离地带着它。她正是在荷花池边见到他落泪,他送她这个礼物,好像是对那一幕的一种默认。重锦心里窃喜,她和他有了属于彼此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打从这时开始,没羞没臊的重锦就总是想向邵斯云表露心迹,她甚至学了一首曲子,叫《春郊邂逅》,只是又怕他觉得自己不矜持,后来到底没唱。那首曲子的词是这样的: 为贪闲耍,向西郊常寻岁华。 霎时间遇着个乔才,想今年命合桃花。 邀郎同上七香车,遥指红楼是妾家。 也亏了她最终没胆子唱,因为没过多久,邵斯云便回苏州为他外祖父守孝去了。再后来重府被抄家,直到重锦被卖了,她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再后来,她就死了那一年最后一场风雪里。 好在现在她重生了。一切悲剧都还没有上演,一切都还是美好而鲜活的,她也还是清清白白的。 重锦这样想着,忽而一个机灵从床上跳了起来,忙忙地到梳妆桌上取了一个雕漆牡丹花首饰盒,紧张地打开一看,“荷花九鸶”果然还在里面。 荷花、九鸶都没有变,还是那么栩栩如生。 后来,重锦边把玩着核雕,边迷迷糊糊睡去了。 她睡得很香甜,再也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就看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 重锦直到近黄昏时才醒来,醒来时发现屋外正下着大雨,天是灰的。春语和秋思坐在临窗榻上,边吃着腌梅子,边拨弄着她的算盘,秋思还一本正经地念着“三下五去二,八上三去五进一”。 春语见重锦醒了,给她倒了杯热茶,问她饿不饿。重锦饿也不说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茶,揉了揉肚子,这才舒服了点。 喝完她又走到秋思的身边,见她算盘打的认真,打趣道:“你可算出来了?今后还指着你给我管账呢。” 其实重锦原也是不会打算盘的,她也没有算盘,因得算账的急需,才特地使人悄悄去买了个,还买了本珠算的书籍。算盘到手,她抱着书抓耳挠腮了好多天,这才慢慢摸出了点门道,只是打得也不快。她学会了,才又教给了春语。 秋思抓了抓脑袋,“我看不懂姑娘的算盘书,只跟着春语姐姐学了一下午口诀,本来就要算出来了,叫姑娘一问,忘了算到哪儿了。” 春语和秋思两个丫头打从八岁就进重府了,是与重锦一起长大的。重锦素日待她们好,她们对重锦也很是忠心。上一辈子重家被抄家,老太太不得不遣散所有家奴,她们两个起先还不肯走,说是不要月钱也罢,后来连重家的主子都喝不起粥了,两个人饿得面黄肌瘦,才不得不另寻去处。 重锦与她们说起攒钱的原因时,怕吓着她们,没有提起上一世的事,只说她担心重府日后生变,要未雨绸缪早作打算。两个丫头年纪轻,见着府内的一派繁华,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对重锦说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言听计从,也便帮着她一起撸起袖子干。 三个人正围着算盘玩笑间,门外忽而有小丫鬟来传:“林姨娘房里的婆子送了汤来。” 重锦看了一眼窗外,外头雨势稍小,只是雨丝细细密密的并未停歇。她叫了人进来,只见那来送汤的婆子打着一把伞,身上的衣裳已湿了半身。重锦招呼她:“快进来擦擦身,外头雨还下着,怎么就冒着雨来了。” 婆子送上食盒,道:“姑娘,林姨娘才熬好了这红豆莲子茯苓汤,让我趁着热送来,说是让姑娘安神的。” “林姨娘有心了,她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这阵子好些了,夜里咳得也少,只醒来个两三次。” 这位林姨娘是重锦父亲早年纳的妾,因着身子多病,早已成了半个药罐子。她为人心善和气不好争斗,这么多年又只生了个女儿,故而在重家没有什么地位。重锦从小没了娘,见她病恹恹的也没什么坏心眼,一半喜欢一半同情,与她还算亲近。她疼惜重锦从小没娘在身边,也当重锦是亲生女儿,时常嘘寒问暖的。 重锦让春语给这婆子倒了热茶,婆子却不喝,只说她自己家里正盖着房子,她还要赶回去给梓人们做吃的,重锦吩咐秋思取了二百钱,打赏给她,她才离去了。 人走后秋思便问:“姑娘不是交待了,但凡婆子,少不得要打赏的,一律只赏二十钱,怎么今日倒给了二百。” 重锦要攒钱,就得要节流,原来她们这些小姐,打赏下人动不动就好几百钱,有的时候心情好,赏一二两银子也是有的。但现在的重锦哪里舍得,能不打赏最好,非要赏的,便分为小厮、婆子、小丫鬟、大丫鬟几类,小厮和婆子是二十钱,小丫鬟三十钱,大丫鬟五十钱。春语和秋思都按照标准严格执行,多一文都不给。 一旁的春语道:“那头林姨娘不容易,老爷不常去,还三天两头生着病,跟前就一个六姑娘,年纪又还小。婆子们惯来是会看眼色的,也不知服侍的尽心不尽心,若是咱们也不出面,她们还不知道怎样欺负到主子头上。林姨娘性子又软,受了委屈自然也是不会声张的,只好忍着,旁的倒也罢,要是在汤药上不尽心,那这病岂不是难好了。姑娘今日多赏些银子,也算是对林姨娘的一份心意。” 多病、无子,林姨娘进了重家还没过上两年好日子,风头就被风流婉转的辛姨娘给夺去了。十多年过去,姜氏当上了当家主母,辛姨娘依旧受宠,唯独林姨娘的处境很不好,十数年如一日,唯一改变的只有女儿长大了。 秋思也点点头:“还是我们姑娘心眼好。那头的六姑娘怕也是过的不好,我瞧她总是那般瘦瘦的,好像总也吃不饱似的,风一吹就能倒了。” “可不是这样么。她是庶女,姨娘不得宠,大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的身子和性子又俱都柔弱,不用细想也知道,日子自然不太好过。我听她房里的人说,六姑娘总是躲着悄悄抹泪,她心里委屈,又不敢让林姨娘看见,这样一来二去,心里中定是愈加填堵了……”春语说着,叹了口气,“若是她自己能想开点,倒也还好,就怕想不开。” 现在的林姨娘和重敏固然可怜,但一年后也许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到时候哪里还分什么太太姨娘,什么嫡女庶女,主要有钱日子就好过。 重锦不疼完林姨娘,又开始心疼她的银子。 二百钱给出去,一间小耳房的瓦片就没了。 不过刚才那婆子的话启发了重锦,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三个字:盖房子。 “你们说,自己盖间宅子,是不是比买的要省些银子?”重锦想着,忽而问道。 春语用手帕擦了擦食盒上的雨水,端出红豆莲子茯苓汤,吹了两下不觉得烫了,才奉给了重锦,“那自然是的。前两年我父兄起房子,不过三间小房子,连买地带盖房才花了八十两。若要是买的,少说也要一百两。就是自己建着要比买的操心多了,不单单要买地,买建房的石料、木料、砖瓦这些,还要请工匠,要有人看着,总之是不少事。” 重锦望着冒着热气的红豆莲子茯苓汤,犹豫要不要喝,她上辈子饿怕了,这辈子有点不经饿,才一顿没吃就觉得心慌,转念一想这是林姨娘的心意,哪里好辜负,便说服自己喝了几口,汤水下肚果然觉得又甜又润。 “那你家建了多长时间才成的?”重锦放下空碗,满足地出了口气,又问。 “三两个月便成了。只有三间小屋子,哪里用的了多久。我三个月的时候回去看,家里人俱都住进去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这样说来,咱们的一年时间也该够了。” “姑娘的意思是……”春语说着望了望秋思,收到秋思同样迷惑的眼神,“咱们真的要自己建宅子吗?” 重锦点了点头,“嗯!”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样既能省下一笔银子,新宅子还能按她自己的心意去布置。到时候庭院在哪,池子假山在哪,种的什么树,养的什么花,窗子什么纹饰,挑些什么家具陈设等等,都须得她好好规划一番。宅子落成,每人住在哪里,自然也是她说了算。 秋思担心地问:“可咱们又不会,也不是缝衣绣花这样的轻活,这么大的宅子如何建呢?” 春语也附道:“是啊,姑娘,向来只听说有男子要建房,咱们都是女的,姑娘又是大家闺秀,哪里有操持建房的道理。这买地买石料都得亲自去选,建的时候也得有个人看着,咱们也不方便啊。” “我有办法。”重锦有些讨好地望着春语,“你父亲兄弟不是会么?叫他们帮着打理就是。他们帮我,自然也能得些银子,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春语听了连忙摇头摆手,“不成不成,他们都是粗鄙农夫,没见过什么世面,起那三间小房舍已是焦头烂额了,如何应付得来这样大的宅子。姑娘快别折煞我了,倘或他们做的不好,误了事,姑娘心地好不肯怪罪,我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重锦握了握春语的手,“现在我身边信得过的就你们二人,正巧你父兄是在这方面有经验的,不找他们又能找谁呢。你别担心,也不让他们做什么难事,不过是请他们帮忙买些石料木料,再找些懂行的工匠梓人,平时看着点就是。” 春语知道重锦下了决心就不轻易改变,犹豫了片刻只好答应了。 只是两个丫鬟有些难以想象,就凭她们三个女的,真能把一个大宅子给建出来吗? 第11章 香包 这日姜氏在屋里抄经,重弘来了。 她以为他是来看她,心里还有些高兴。哪知重弘的面色阴沉,正是要发怒之相。等坐了下来,他果然斥责:“只你的奴才是用什么喂的,生了这样大的胆子。” 姜氏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指望讨些同情,“老爷,我虽是她主子,但到底心是长在她身上的,我又如何能知她想要做什么。老爷只进来就数落我,就是问也不问。” “我何须问。你当我平日只下棋,其他的事便一概不知了?”重弘愠怒,“你与她是何等亲近,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有那胆子做这样的事,那也是你给的!事到如今,你不但不知悔改,竟还存心狡辩,真是叫我失望至极!” 重弘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姜氏自知再争只会更惹他生气,便改口道:“老爷息怒,老爷既已如此认定,我便也不再争辩,老爷只想骂就骂吧,我受着就是。” 重弘与姜氏之间是盲婚哑嫁的婚姻。 两人成亲多年,他对姜氏的感情一直不温不火,好的时候能彼此说些知心话,坏的时候重弘一连几个月不到她屋里,要不是看她是正室,坏的时候只怕更多。得亏了现在是太平岁月,若逢动荡,两人只怕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也是姜氏这么多年来的心结,她一直以为重弘还忘不了旧情,所以心扉一直没有对她敞开。 “骂你又有何用,你也活了快半百的岁数了,只还等着我来骂你方能醒悟不成?我来是要警告你,若是你胆敢再做出有辱我重家名声之事,休怪我重弘不念夫妻之情。” 重弘说完这一番话,袖子一甩就走了,姜氏奉的热茶他一口也没喝。 姜氏很想求重弘留下,求他也好好听自己说说话。既是夫妻,那不是应该同甘共苦,不是应该互诉衷肠的么?为什么他从来也不关心她,从来也不管她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难道所谓的夫妻之情他只认他的原配,却从不认她这继室? 望着重弘的背景,姜氏到底还是没有出声挽留,她知道留不住。 她恨他的原配。 出门的时候,重弘正遇上来看姜氏的重萱,重萱喊了他一句“爹”,他径自前行,也没有回应。 重萱进得屋里,见姜氏失魂落魄地坐着,心下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重锦,她们母女二人何至如此。 她恨重锦。 * 过了几日,济国公府有人送了帖子来,说是请重家的姑娘们到沈府看戏。 春语来报信的时候,重锦还趴在桌上认真地写写画画,画的是新宅子的建制图,一张纸上又有圆的又有方的,有的地方是小点,有的地方又是三角,叫她画得黑乎乎的,连她自己的两只手都未能幸免。 秋思在一旁给她研磨,也一本正经地看她画,时而点点头,时而又蹙眉,煞有介事实则一点也没看懂。 春语凑上前瞧了一眼,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打趣道:“这宅子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重锦没有抬头。 “让我瞧瞧姑娘画的,这地也不平,墙也有缝,房子还不封顶,咱们岂不是要淋着雨过了?” 重锦嘟囔:“你别着急,我还没画好呢。” 春语也不再逗她,说起了正事,“国公家的戏子们排了几出新戏,请太太和姑娘们明天都去看呢。” “我不去,我有正事,你明儿一早回了太太,就说我身子不舒服……”重锦原是说得斩钉截铁,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笔,一双眼有些期待地望着春语问:“我倒忘了,他们也该请了邵家吧?” 春语点点头,“自然是的。” “那我去。” 济国公沈家也是金陵的名门望族,从世袭的爵位来看,门第与重、邵两家相比是只高不低。沈家与邵家也是亲家,所以三家之间的相互来往也很频繁。 戏,重锦是不想看的,上辈子真戏假戏她看了太多,她想要看的是人。 重锦今后想嫁入邵家,少不得要讨得邵斯云母亲的欢心,便是做不到那样,时常在她面前漏个脸,让她记得还有自己这么个人,那也是好的。 * 翌日一早。 朝霞透过菱花纹窗子,把屋子照得很是明亮,屋外的雀鸟立在绿叶繁茂的枝头,短促而高亢地叫了几声,准备迎接一个葱茏轻盈的夏日。 精心打扮后的重锦到了大门口,只见一排黄杨木黑漆双架马车整齐地停在门口,驾车的小厮都已准备妥当,在马车旁等候着。 太太和姑娘们大都没到,门前只有一个六姑娘重敏,攥着帕子在门边静静立着,也不上车。 重敏是林姨娘生的。林姨娘不受宠,连带着她这庶女也不受宠,平时与她们母女俩走得近的,就只有重锦一个。她今年才十二岁,性子有些怯懦胆小,穿着一身粉蓝色窄袖束腰纱衫,下身是藕荷色的湘江长裙,本就瘦削的身材更显得身薄腰细,打远处看只比纸片厚不了多少。她见重锦来了,忙迎上来,有些期盼地问:“锦姐姐,我可以与你同乘一车吗?” 今天是太太与姑娘们同行,两位太太各独乘一辆车,姑娘们要两个人合乘,所以重敏才早早到了这里等着重锦。她怕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坐,这样的话她就去不成了。 “当然可以。” 重锦知道她喜欢看戏。她平时过得不太如意,只有在看戏时才能开怀一些,那戏里头的美好故事,最是能打动她这样满怀憧憬的小丫头。 一颗松果落地,惊起一只贪食的麻雀,它高高地飞起,一会儿不见了,就像飞入了青云。 重锦回头一看,是二房的嫡女重贞来了。 三姑娘重贞穿了一身秋香色芍药花薄段纱衫,垂着袖缓步走了过来,一双凤眼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风情。待离得近了,她才与二人笑了笑,“好一双早起的鸟儿。” “这样说的话,贞姐姐也是寻虫子吃来了。”重锦看了看重敏,重敏也笑了。 三人说笑了两句,便各自上了马车,重锦择了最后一架,重贞上了倒数第二架。 车里一片静谧,重敏贴着重锦坐着,低着尖尖的下颌望着鞋尖,有些敏感道:“若不是我,锦姐姐该是坐前面的车的。” “前后又有什么大碍,能到就行,又不是坐最后就赶不上看戏了。你看贞姐姐就向来不在乎这些,还不是坐后面的。” 重敏听了安心地点点头。重锦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上一辈子,她们也是这样坐好了,等着太太们来再一起过沈府。但后来重萱来了,在重贞的马车旁捡到了一个香包。香包上绣了两个未着片缕的男女,他们纠缠在一起,在这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在这肃穆的侯府大门前,显得很是刺目。 那会重萱得了香包,再一看马车里坐的是重贞,当即便攥紧了香包,也不声张。等到大太太来了,她就迫不及待地献了出去,这时才大张旗鼓地要揪出失主,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两房太太本来就在暗暗较劲,姜氏得了二房的把柄,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二房生的女儿私藏情/色之物,她当即便把重贞叫下车问了一番,可怜重贞百口莫辩,最后沈府也没去成,这事还闹到了老太太那里。 到了对质的时候,先是驾车的仆役据实以道,说打重贞上车前并未见到香包,后是重萱口口声声,说当重贞见到香包时面色都变了,重贞不能自证清白,老太太最终也只能秉公处理。 彼时王夫人和重贞各被罚抄《女训》、《女诫》十遍,重贞还被罚禁足了一月。王夫人母女蒙羞,姜氏愈发趾高气昂,在二房面前,她的头从来也没抬得这么高过。 过了好些日子,重贞的丫鬟憋不住了,才认了香包是自己的,重贞心软,没有把她交出去。 这一世,重锦不想再看着她蒙冤,也不想叫姜氏母女得了痛快。 她下了马车,到了重贞坐的马车旁,只见车轱辘下果然落下一个香包。她捡了起来紧紧握着,登上马车后放下帘子,将香包交给了重贞。 “这是……”重贞见了面色微红,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掉在姐姐马车下的。我方才瞧见,才捡了起来。” 重贞伸手将那香包拂开,小声道:“非我之物。” “我信姐姐。只怕是叫有心人捡了,未必会这么想。姐姐好好收着吧,回去问问,也许能寻出主人。” 重锦的意思很明显,重贞一下就听明白了,她道了声谢,从重锦的手里接过香包,仔细收了起来。 没过多久,重萱来了,自顾坐上了第三架马车。等了一会子没见人来,便问了架车的仆役,一问才知重锦与重敏乘了一辆,重贞也已坐上车了,剩下的只有二房两个姨娘的女儿没来。她向来瞧不上二房那两个庶女,也不屑与她们同乘,这么一算就只剩重贞了,便掀开车帘子,朝后面喊了一声:“贞姐姐,你到前面来与我一起坐罢。” 重贞与重萱不是一路人,虽上了重萱的车,与她也没太多的话。 人齐后,重府的几辆马车才依次出发,浩浩荡荡往沈家驶去。 “锦姐姐,你真好看。”重敏坐在车上,由衷发出了赞叹。 重锦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重敏所羡慕的美,恐怕不仅仅是自己的长相,还有加在她身上的一层嫡女光环,这一点也许连重敏自己也未必自知。她摸了摸重敏的头,“等你再大些,身量再长些,自然穿什么都好看了。” 重敏弯了弯眼睛,终于有了点笑容,一手轻轻搂住重锦的胳膊,一手掀开一角车帘,望向了窗外。 就在这时,她们的马车忽然一震,整个车忽然停了下来,两人没坐稳,向前倾了一下,才又弹回了座位上。 第12章 拍马须谨慎 重锦姐妹二人正纳闷,外头秋思掀开帘子问有事没有,重锦摇头,她便一溜小跑上前打探情况去了。过得一会回来,说:“二太太的车子适才超了大太太的,大太太的车夫一追便撞上人了。好在那人也并无大碍,大太太打发了些银子,他也就罢了,只是大太太好像很生气。” 重家出行,向来是长房先行,二房理应是在后面的。重锦一听就知道,定是那王夫人的车夫自作主张,想向主子献媚讨好,才惹了这一出事故。 如今随着二老爷官越做越大,王夫人在重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眼看就跟袭了爵的大房差不多了。姜氏素来是个心眼小的,虽管着偌大个重府,但眼界比针眼还窄,连林姨娘这病歪歪的都要防着,更何况一个心思百转的二房太太。 她怎么能容忍王夫人在她的马车前先到沈府,叫沈府迎接的人见了,她这当家主母的脸可没处搁。 上一辈子,姜氏因一个香包打压了二房好一阵,气焰颇盛,没想到这辈子命运改变了,连一个二房车夫都能叫她气得冒烟。 重锦不禁弯了弯嘴角。 * 重家一干女眷入了沈府,及至邵家的人也都到齐了,三家的几位太太彼此寒暄了两句,一众太太姑娘们才被领到了看戏的园子。戏子们也早已服化好,等在台边了。 客人们在主人家的引领下入了园,各家太太便领着女儿们彼此打招呼,只见满园珠圆翠绕,环佩叮当,鲜衣锦缎如朝霞流彩。 人群中,重锦一眼就看到了邵斯云的母亲白夫人。 她穿着一身玫瑰紫百蝶穿花绸衣,虽已是年近四十的妇人,但气度雍容风韵犹存,头上插了一只赤金缠珠七宝玲珑簪,在阳光的照射下,簪子一闪一闪泛着光芒,越发凸显她的华贵。 如果白夫人能喜欢她,那她离邵斯云就更近了一步。 重锦乖顺地跟着姜氏,先给沈家的太太拘了礼。她言谈从容得体,举止优雅合度,一身鲜亮的香云纱明动飘逸,将她衬托得俏丽活泼,光彩照人。在一众朱颜华裳的姑娘里,她虽无艳压群芳之意,得天独厚的美却已暗暗将其他人都比下去了。 到了白夫人面前,重锦落落大方地给她请了个安,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道:“夫人的簪子好生别致啊。” 白夫人笑笑,摸了摸簪子,“老爷从广州带的,也不值得几个钱。” “我听说广州有一家首饰铺,叫嵌玉居的,做的首饰极是精美,一年只限量做十二件,每件还都不同,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饶是有钱都难求。夫人这支,肯定就是嵌玉居做的罢?”重锦的笑容很甜,声音清清润润的,明明是在拍马屁,又拍得如此真诚,直率得讨人喜欢。 其实她本不知道那簪子出自嵌玉居,亏了自己多活了一辈子,才知道这其貌不扬的簪子竟来头不小。 白夫人露出和善的笑容,夸了重锦一句“率性可爱,出落得也愈发玲珑标致了”,算是默认了重锦说的,除此之外还特别加了一句“要常到府中来玩,你的姊妹们都喜欢你呢”。 好的,必定常去! 她岂止是要常去玩,让她天天到邵府点个卯她也愿意啊,如果同意她嫁过去,她现在就可以回家打包袱…… 不过正所谓夸人有风险,拍马需谨慎。刚才那一夸,重锦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她这样做有两个原因。 其一,从白夫人的性子来看,她的性子沉稳内敛,不擅于表达,这样经久常年日积月累,她心中肯定更渴望被人夸一夸,否则也不会那么尽心打扮自己。 其二,从白夫人的话语来看,上一世沈三夫人问她簪子的来历,她也说是邵老爷买的。她虽是邵家当家主母,但到底上了年纪,姨娘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如果能让大家知道她与邵老爷伉俪情深,肯定会惹得其他太太们的羡慕。 有了以上这两点,重锦这马屁拍的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时有人在她的身后戳了戳她。 重锦回头一看,是个矮她半头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月色湖罗轻衫裙,一张小脸清秀可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狡黠地望着自己,她凑近了小声道:“我娘出门前还不高兴呢,锦姐姐这一夸,她好像高兴了许多。” 这小姑娘名叫邵菡,是邵斯云最小的妹妹,她因年幼时身子不是太好,得高人嘱咐十二岁前不得出府,所以重锦已是有近一年没见过她了。重锦爱屋及乌,拉着她的手说:“好妹妹,我最喜欢你了。” “好姐姐,我也最喜欢你。你搽的是什么胭脂,快告诉我,也叫我变漂亮些。” 重锦失笑,“回头给你送去一些。” 这边重萱也见过了白夫人,得到的夸奖只是“又长高了些”。这句话与重锦的“玲珑标致,直率可爱”相比,显然是敷衍多了。 重萱自小被人与重锦相比,但都落不着好,从老太太一句“黑得像块炭”开始,就对这种比较有了心理阴影。今日果然又被比下去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婆子挨的三十板子,姜氏受的罚,都是因为眼前这个重锦,重萱越想,心中的气越不打一处奔涌而来,纠结于五脏六腑挥散不去。 * 不过多时,戏正式开演。 因着没有男人们在场,大家也都不怎么拘着,只管观戏赏词,吃茶品果。一眼望去,满园尽是微风熏染、花瓣轻飘,戏子们都是软语浓情、水袖柔婉的,正是好一派富贵风流。 戏子们唱的虽是新戏,但重锦上一辈子已经看过了,所以心思全不在戏上。 她一会喝喝茶水,一会又吃点果子,任凭身边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她却思绪漫天神游,一双眼总也不在戏台子上,也不参与姑娘们的讨论。 期间,重锦不自觉地看向白夫人,以她这个角度望去,正好看见白夫人的侧颜。到底是有亲生母子,那精雕细琢般的轮廓,与荷花池畔的邵斯云几乎是一样的。 白夫人偶然回头,撞上了重锦直勾勾的视线,回了一个温和包容的笑容。重锦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咧嘴傻笑了一下,这才收回视线不看了。 无心观戏,她又想起了建房的事。建宅子需要支出大笔的银子,她想着就有些心疼,忍不住又开始算起帐来。给春语父兄的银子该是多少,买石料该是多少,等房子建成了买家具该是多少,一年的吃穿用度又该是多少,丫鬟婆子遣散多少留多少……这一想就没完没了,用手帕遮着的白嫩指头漏出半截,一遍遍掐算着。 “锦姐姐,我见这一出《非梦》唱的极好,不知姐姐最喜欢里面的哪一段?” 重萱的声音陡然响起。 她早在观察着重锦,一看重锦的心思不在戏上,便猛然开口这样问。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都能叫夫人们听见。 重锦压根没听戏,当然不知道里面唱了什么。虽然上辈子她听过一次,只是事隔遥远,此刻好像也难记起来。当着一众夫人姑娘的面,如果她答不上来,显然就辜负了沈家的盛情邀请,是大大的失礼。 白夫人朝她这面看过来,目光中带着点殷切之意,似乎也想听听她的想法。 重锦有些紧张,上辈子明明看过这戏,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正紧张时,忽见白夫人手里一方鸳鸯戏水的帕子,重锦一个激灵,有了! 她舒了口气,定了定神从容道:“有一句‘须知道,转头吉梦,谁是百年人’,词藻不俗,音律也好,我对这句印象最是深刻。” 这一句也是上一世白夫人喜欢的。 上一世戏散后,白夫人与沈家的夫人曾探讨过,重锦听见了。要说也是巧合,今天白夫人的帕子上恰好绣的是鸳鸯戏水,否则她也难想起“谁是百年人”这一句。 听了重锦这么一说,白夫人不自觉地微微点头,嘴角也向上弯了弯。她没想到眼前这姑娘竟这样玲珑剔透,虽年纪与自己相差很多,却难得与自己如此投契,望向重锦的眼神愈发温柔起来。 看着白夫人这样的眼神,重锦有点心虚,要不是多活了一辈子,今日倒真叫重萱问倒了。 重锦舒了口气,转而微笑望向重萱,“那妹妹喜欢哪段呢?” “我、我……喜欢……” 刚才重萱的心思都放在重锦身上,自己也没有专心看戏。她原本以为重锦这个闷亏是吃定了,没想到结果却出乎意料,一张脸登时就像刷了层糨子一样。 重锦扫过重萱微微颤抖的双手,又补了一句:“这出戏没有一句能讨得妹妹喜欢吗?” 第13章 美人救美 邵菡坐在重锦身后,她喜欢重锦这样漂亮的姐姐,心里又还惦记着重锦的胭脂,自然是要与重锦是统一战线的,便也帮着说:“萱姐姐,这出戏我看的不是很明白,萱姐姐就讲一讲吧。” “我……”重萱支支吾吾了一会,好容易才捡了一句记得清的,囫囵答了。只是她这一句与重锦那一句相比,意境上就差得多了,两人的高下优劣立见分晓。 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作孽不可活。 台上一出戏,台下也是戏,重家两个姑娘你来我往,沈、邵两家的姑娘们也看得兴致勃勃。到重萱吞吞吐吐羞红了脸时,大家都安安静静的,到底都是大户人家的贵女,只是这样的安静更让重萱羞臊。 姜氏见自己的女儿出了丑,心里如万蚁啃噬般难受,只是有这么多外人在场,她又不好说什么,重萱不敢看她,她连瞪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坐在姜氏身边的沈二夫人见了,劝她再吃了一口茶,又拿了戏单子让她点,她尴尬地笑了笑,“丫头们淘气。” 重敏坐在重锦的身边,刚才一直紧张她答不上来,小手一直无意识地捏着重锦的裙子,手心里都出汗了,直到现在才肯放松了。 重贞兀自安静地看着戏。她并不关心重锦与重萱如何暗暗较劲,只还想着刚才的戏文,最欣赏的不是重锦那一句,而是一句“胸藏星斗,笔阵扫千军,若遇桃花浪暖,定还我际会风云”。 吃了满嘴鳖的重萱心有不甘,满脑子都是重锦慢悠悠说出“谁是百年人”的样子。忿忿地看完了戏,到了戏子们下台时,她才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重锦贪财。 * 戏子们唱完了戏,惯例是要接受打赏的。重萱拉着那旦角到了重锦面前,说:“你唱的真好,我姐姐方才还说最喜欢你唱的了。对吗,锦姐姐?” 重锦不知重萱打了什么主意,也带着笑意望着那旦角,说:“正是的。今日还得要感谢沈家夫人们的邀请,要不也看不到这样的好戏。我见你年纪轻轻的,姿势把式却熟练得很,定是平日勤加练习了。这般的勤快我倒是该向你好好学习的。你叫什么?” 不等花旦答话,重萱便抢着道:“你看,我就说了姐姐喜欢你,定会好好打赏你的。”一张脸自然地分了两层,皮笑肉不笑的。 此时,重锦才反应过来重萱的心思,便唤了秋思来,准备多拿些钱打赏。与此同时,重萱也喊来自己的丫头,抢在重锦前面取了一小块银子,塞到了正旦的手里,重锦打量那银子不轻,足有二两! 那正旦惊得连连推拒,重萱却笑吟吟道:“今日唱了这许多场,你也辛苦了,只管拿着就是。我这点算什么,姐姐比我还要大方呢。” 重锦身旁的秋思看傻了眼,登时就慌了神,刚伸进钱袋中的手又缩了回来,为难地看向重锦。 自从重锦吩咐降低赏钱,她身上就没带过银子,今日出门她也没多想,只随身带了半吊铜钱,想是半吊钱也足够赏了。可按重萱那样一说,重锦势必要给的比二两多才是,钱显然不够啊。 眼见重锦分明是为难了,正中下怀的重萱又幸灾乐祸道:“哎呀,我竟忘了,锦姐姐对这打赏是定过规制的。听说小丫鬟和婆子是一等,大丫鬟又是另一等,就是不知给唱曲的多少呢?” 刚才落了下风,重萱的心里怨恨难消,所以就想把重锦的抠门事迹公之于众。奈何老太太再三告诫,不让大家再外头乱说,她才说得隐晦了些,否则就差自己搭个戏台子唱一出《抠门》了。 重锦见秋思为难的样子,已知她带钱不够,眼下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正是骑虎难下。如果只是其他人在场,她是不在乎的,可偏偏今日白夫人也在。当着这么多太太贵女的面,重萱是想让她彻底抬不起头来啊。 重锦略一犹豫,正要取下腕上的手镯,这时忽有人站出来道:“哪里就有什么规制,不过是那个小糊涂虫偷懒罢了,打赏时丫鬟们也不必问过她,她倒是会省事的。瞧瞧,这个小糊涂虫,钱袋子落下了都不知道,幸得叫我捡了。快别叫丫头使她自个儿钱袋里的,拿你自己的去罢。”声音清清淡淡的,语气也很平和,正是重贞。 重萱原本是想让大家都知道重锦是贪财的人,可经重贞这一解释,就变成了重锦只图省事,任丫鬟们自去打赏,钱袋子落了也不知道,反而是不在乎钱的。 “方才与我坐车的时候落下的,可记得?快拿着看看,少了没有,若是少了我也不赔的。”重贞把自己的钱袋塞给了重锦。 “多亏了贞姐姐,这里面一定是只多不少的。”重贞的情重锦立刻就领了,感激地从钱袋里取了银子打赏。 那花旦接了银子连连道谢。邵菡又蹦蹦跳跳地搂住重锦,甜甜道:“锦姐姐快也赏我些胭脂,叫我也跟姐姐一样好看。” 至此,大家也就不再把重萱说的话放在心上。 重萱的计谋未能得逞,孤零零地站着,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不久后戏罢筵散,客人们各自离去。 临走前重、邵两家互相道别。白夫人微笑看着重锦,眼神柔和中带着怜爱,当着重萱的面,又说了一句“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香云纱”,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重锦端着礼貌的笑容,目送她上了马车。 回府的马车上,姜氏一路闷不做声,脸上写了“有心事勿惹”。王氏半眯着眼睛,随着马车摇摆放松地养着神。重萱与重贞二人相对无言,车厢里满是沉默。唯独重锦的车厢里,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 * 打沈家看完戏回府,重萱就直奔姜氏的屋里去了。 姜氏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一只手拨着茶叶,一张脸沉沉的。不等重萱开口诉苦,她便先道:“我知道你恨她,想叫她出丑,但你知不知道,你说她抠门的事,丢的可不仅是她的脸,那是整个重家的脸,也包括你我的在内!” “我倒不知母亲也会息事宁人的。今日我受这些倒也罢了,那香桃的事母亲也要算了不成?奶娘挨的三十板子,不也打在咱们身上了?我原不过是想为奶妈和娘报仇罢了,谁知又会跑出个重贞来。”重萱受了气,回到家来本来想寻求姜氏的安慰,没想到竟等来一番数落,心里很是赌气。 “糊涂的东西!你懂得什么。因为你奶娘的事,你爹才警告了我一番,这会你再冲动给我惹上麻烦,叫我还如何在这家里立足。那丫头打小就精滑得很,否则也讨不得老太太的欢心。她害我受的委屈,我自然饶不了她的,只还轮不到你来替我操心。” 今天重萱报复不成,姜氏面上无光,心里自然也有气。 重萱素来骄纵任性,也是被姜氏惯的,一听这话心里觉得很是委屈,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我不过是看父亲那样对母亲,心里也难受,就想为母亲出了这口气,我又做错了什么……” 姜氏压着火,“你以为我不恨她,你爹见了她就总想到她娘,梦里还叫过几次她娘的名字。香桃的事我又何尝脸上有光。你爹来警告我,说若有下次就别怪他不念夫妻之情,这几天一直对我冷鼻子冷眼的。你以为我不想叫她吃点苦头?!” 其实重萱不只因为香桃的事,更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如重锦,多年的羡慕渐渐变成了妒忌和怨恨。重萱抽泣着,忽又趴到了桌上,似刻意掩着哭声,可哭声却越来越大。她生怕姜氏就这样放过了重锦。 “好了好了。”姜氏见了她这幅模样,不得不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替我出气。只你是这侯府的嫡女,有些事做了会坏了你的名声。你现在还小,还不知道这些的厉害之处,为娘也是为了你好。” 重萱抬起头,一片泪眼模糊,“娘--” “再者,你看看今天,那二房的马车都超了我的,二房眼见连规矩都快没了。咱们也不能因为重锦那丫头,凭白叫二房渔翁得利。日后若是分家,咱们这一房能分多少,这还是未定的,咱们虽是大的,也不敢就这样安心。拂夕堂那边是首要的,可不能出了岔子。” 姜氏的颧骨卖力地上上下下,自嫁入重府后,这些年她只长了心思没长肉。她嫁入重家这么多年,不说心思白转,但能混到当家主母的地位,也是肯动脑的,只是架不住眼界太低,心眼也小。 重萱仍旧抽泣,“那怎么办呢,就这样放过她不成?从小到大她就压着我,她在上我在下,她在前我在后,她是天上星我是地上沙。所有人都说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好,有她在就没有我好过的日子……娘……” “那你想如何?剜她的心喝她的血,用她的皮子给你纫一身新裳?”姜氏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平静道。 其实上一辈子姜氏干的事,与这些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把重锦卖了一百两,除了给柳婆子提成三十两,剩下的七十两用来买了肉、买了米,又请了媒婆为重萱相看议亲。等到了开春,她又给重萱置了一套嫁妆,其中就有一件新裳,是重萱的嫁衣。 姜氏搂过重萱的肩膀,轻拍安慰道:“娘懂你。你且安心,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既这么看重钱财,咱们又何愁抓不着把柄。要叫那丫头吃苦头,娘定会想出个万全之策,叫她好看!” 听她娘这么一说,重萱的心里才痛快了。她一直想不明白,分明都是亲孙女,分明都是嫡女,可在老太太眼里,她似乎处处不如重锦。 她到底差在了哪里? 第14章 密谋 等到回了重府,重锦取了银子便来到重贞的屋里,把银子和钱袋奉还了。 重贞的屋子里满满都是书,经史子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要不是梳妆的台子上放着一朵宫花,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乍一看还以为是男子的卧房。 重贞正歪在罗汉榻上,读着一本《士隐策》,洁白的脸庞上眼帘低垂,透着一股慵懒之意。在这金陵城,重锦是有名的美女,重贞也不遑多让,她一身素色薄衫轻飘飘裹着玲珑的身段,总是透着一股淡淡的清冷,一双凤眼眸幽光清,眼底藏着一分洞悉一切的睿智,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她见重锦来了并不起身,只淡淡道:“不过几两银子,你也犯得着急着亲自过来。若真想还,使丫头送来便是。今日这事,她做的出格,丢的总归是重府的脸面。” 自从大姑娘过了,二姑娘出嫁了,三姑娘重贞便成了重府里的长姐。她素日行事稳重恪己守礼,又才情不俗知书达理,深受老太太和两位老爷的喜欢,为生母王夫人长了不少脸。今日她为重锦解围,一方面是重锦有恩于她在先,另一方面也是实在看不得重萱的小性。 重锦素知她性格淡漠但是非分明,也不说些绕弯话,直接搂着她胳膊将头靠上去,说了一句:“好姐姐。” “好了好了,哪里就要这样腻歪了。”重贞终于笑着放下书,拂了拂袖看着重锦,“今日这事,你心里可怨她?” “不怨。”重锦笑了笑,只是心里都记下了。 “那就好,你们总归是姊妹,都是同一个爹。你说是不是。” “嗯。”她们是姊妹,她亲娘却给自己灌了*药,卖了换钱。 “我知道,是她做的不对,可她到底比咱们小,又是个小性的,你只管不要放在心上就是。”重贞又说。 重锦眯了眯眼,“我不放在心上。”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今日总归也没占到便宜,反倒自己落了个不好。你们与我不是一房,我不好说她,你做姐姐的,总归与她好好相处便是。不争才是慈悲,不辩方为智慧,若是闹得僵,传了出去也不好,咱们都还是未出阁的。可明白么?” 见重贞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重锦应了声“好”,心下却是另一番想法。她这个姐姐虽饱读诗书,到底涉世未深,哪里知道人狠起来,是比鬼还可怕的。 那种见不到血的血肉横飞,那种腹贴脊梁的声嘶力竭,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欲哭无泪,是用多少世都忘不掉的。 重贞见重锦自顾遐思,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可要上来?我们一起看会子书。” “诶。” 自从上辈子被抄家后,姐妹俩就再没有像这样偎在一起看过书。 重贞本来就不是个话多之人,家被抄后话就更少了,经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只是呆坐,一声不吭。她也饿,但与重锦的烦躁易怒不同,她好像并不关心能不能吃饱饭,心思谁也看不透,不哭也不争,就像一朵渐渐失去水分等着枯萎的花。 好在这一辈子,她还这么鲜活,这么娇艳。 重锦应着爬上罗汉榻,挨着重贞的身子躺了下来,重贞的身子又软又香,胸脯鼓鼓的,有一种界于青涩与成熟边缘的味道,重锦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胸脯。 好像也还行。快点长大! 两人懒懒地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又抱着玩闹了一会,重锦的注意力就跑到重贞的绿松石碧玉簪子上了。 这根簪子怎么也值得八十两。 重贞是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人,骨子里有着点清高,最是喜欢李白《将进酒》中的那句“千金散去还复来”。问她要幅书法拓本都比问她要根簪子难,眼下重锦正乐得替她消减这些俗物,虽然在此情此景下,重锦觉得自己有些太不地道。 可再一想到小钱箱里增加八十两的模样,一想到今后的宅子落成的模样,她的心里就装不下那么多别的了,脑瓜子一开动,主意说来就来。 “好姐姐,你打小不爱这些簪子镯子的饰物,身上只这么一两件,却件件是别致的。” “我倒不知道,你这小嘴今日是抹了蜜了么?先才夸了白夫人,这会又夸我。只是我也不是哪家的夫人,你倒用不着对我也献殷勤的。”重贞说着,用书敲了敲重锦的头。 “哪里是献殷勤,不过是打心里觉得好看,又见姐姐时时带着,有些好奇罢了。”重锦笑得甜甜的,凑到重贞的耳边轻轻说,“是不是哪家的公子送的,你才这样宝贝。” “好你个丫头,才帮你解了围,转头就要取笑我了。”重贞作势要挠她,重锦嘿嘿一笑躲了。 “姐姐急了,果真让我猜中了不成?”重锦顺势继续说,“是哪家的,生得好不好,门第高不高,才情比姐姐的如何?” 重贞无奈地拔下簪子,往重锦怀里一扔,“哪里就是你说的那样,不过是我见了好,自己买的。你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休得满嘴胡言拿我取乐。” 重锦接了簪子,喜滋滋道:“姐姐真要送我?不怕日后相见没了信物,徒惹了有心人伤心。我岂不是成了那棒打鸳鸯的……” “快拿去便是,再莫让它出现在我眼前,省得你见一次要说一次的。坏丫头。” “诶,诶,我保证再不让你见。好姐姐,有心人伤心了,你可不能赖我头上。” “看来你今日是不想好过了。”重贞说着掐了掐重锦的腰,重锦腰间一痒,登时像只虾子一样蜷起来,扶着腰笑着歪倒在榻上,蹭着重贞扭来扭去。 姐妹俩又闲叙了几句,重锦就揣着簪子回了纾玉院。 * 春语见自回屋的重锦心情不错,可秋思却神色不宁,便拉着秋思问起今日发生了什么,秋思一五一十说了。春语听了敲了敲她的头,“你啊,我不与你说,你就不知出门多带点钱,更何况到了那样人多的地方。” “我见银子咱们攒得也不容易,姑娘又要建宅子,那些钱都还不够的。姑娘也说过,不必把银子花在那些面子上,我才带了这些,比平日也是只多不少的。”秋思有点小委屈,摇着春语的胳膊又说,“春语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差点害了姑娘。” “也不怪你,姑娘有心节俭,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有心人乱嚼舌根,说难听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别人向来只听说贵女们热衷琴棋书画、刺绣女红的,哪里就听过爱钱的……” 春语说着压低了声音,往屋里瞧了一眼,看没有惊动重锦,才又说:“姑娘还年轻,不知道人言可畏,她便是如今横了心不在乎,日后若真碰了壁,后悔当初也未可知。咱们帮她多想一点,总不是坏事。” 秋思听了连连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春语姐姐,你说姑娘分明知道有伤声誉,也不是就到了需要这般绸缪的地步,她还要这样一意孤行不肯放弃,又是为何?就像以前,姑娘什么也不做,就什么错也没有,好好地当个美人,只管等着嫁个好人家,不是也好?” “姑娘自有姑娘的打算。她以前是一种活法,现在也是一种活法,我们做丫鬟的,哪里好说哪一种更好,只要她自己过得痛快就行了,我们只尽心帮着她就是。” “诶,我知道了。” 春语应了声,又往屋里看了眼,她的四姑娘还在捧着新得来的簪子细细欣赏。 总之有钱,重锦就能高兴。 * 柳婆子受完了板子,一条命已是去了半条,姜氏去看她,只见她趴在床上艰难地喘着气,像一块快要熏干的腊肉。 屋内很是昏暗,微弱的光线自一扇小窗子透进来,灰尘四处游散。 “你受苦了。”姜氏道。 柳婆子满头多了许多白发,一双老眼依旧混浊,虚弱道:“是我自己作孽……只是连累了太太。” “你儿子的事,我已让人疏通了官府,好在事没成,只说关个半个月就能放出来了。等他出来我再给他些银子,只叫他在外面讨个媳妇吧。” “奴婢多谢太太。” “你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太太如今又管着这么大个家,自然也有太太的难处。”柳婆子艰难地翻了个身,就着光勉强看清了姜氏的脸。 “有那老东西在,到底我还是做不得主。要不也不会叫你受这般罪。” “太太不必自责。打十几岁我就伺候太太,伺候了几十年了,如今我也老了,若没有这三十板子,只怕也服侍不了太太几年了。” 姜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可知害你成这样的人是谁?是重锦那丫头。你那日还想请她替你求饶,怎么知道就是她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放心,我会替你出了这口气的。” 柳婆子艰难地摇摇手,“我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如今又是这般模样,太太不必为我开罪了老太太。”她原本其实不是宽容大度之人,身上每一寸发疼的肉都在恨着重锦。她这么说,只是想让姜氏多关照关照自己的儿子罢了。 可姜氏显然已经忍不了了,一双颧骨顶得很高,“你肯作罢,我还咽不下这口气!我生平何曾这般难堪过,那些巴掌是打在你脸上的,更是打在我脸上的。” “那太太打算……” “这么多年都是你帮我筹划,如今还得你来帮我出主意。”姜氏看看她,“你可有好法子么?” 柳婆子老眼微张,挣扎地爬起来凑到姜氏耳边说了几句。 待她说完,姜氏忍不住笑了,“妙。我倒要看看,老太太这回还如何袒护她。” 第15章 随手买青楼(修) 参出商没,四月逝了,迎来五月。 重锦算了算日子,距上辈子抄家还有九个月。 重府与往日并无二致,昨日二老爷交了份差,得皇帝满意厚赏,一箱箱的赏赐抬进重家,直抬了小半个时辰才尽,一众府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眼下重家这形势,当真是看不到半点要被抄家的迹象,整个府里只有重锦相信,这一切繁华不过是火树银花,谢尽了才知何谓转瞬即逝。 正所谓醉过才知酒浓,上辈子有钱的时候不知道钱有何所谓,到了没钱的时候,除了钱其他的都没所谓了。 这一日她把攒下的银子数了数,共五百多两,离目标的一万两还差得远。饶是如此,与刚重生时的两手空空相比,也算小有积蓄了。 只是这些钱建房还远不够。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房子若再不建起来,就赶不及在抄家前完工了,到时候难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重锦也考虑过,宅子其实也不必太好,能够住人就行,可一想上一世已经如此委屈了,这一世说什么也要体体面面地出嫁,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决定要盖间一千两的宅子。 这样一来,五百多两显然还不够,还真应了春语说的有了房子却没屋顶,要淋着雨过了。差的钱从哪来呢?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屋来,打在紫檀木柜子里一件件精光细润的瓷器上,闪烁出耀眼的光。 雕花乌木平头案前,坐着一脸忧愁的重锦,她一边咬着笔杆,一边愈发熟练地打着算盘,晶莹的眼珠子里装满了圆润的算珠子,时不时瞟一眼最左边那一竖的,恨不得用眼神拨一拨。 打重生到现在,足足两个月的时间,重锦攒钱的方式有以下这些:通过节约每月的生活费攒了十五两、卖了些首饰式样图换了二十两,老太太和重贞给的首饰换了二百八十两、私下变卖自己部分首饰衣衫得了二百两、串通天戊道人做法收了三十两,还有其他鸡零狗碎的方式得来了五两,林林总总共是五百五十两。 她每日都辛苦画些首饰图,得的却不多,变卖首饰和衣衫的银子倒来的快,怪不得世人总是盼着来些快钱。 自古钱财有进必有出,虽她已是省得不能再省,为此还担了个“抠门”的名声,有些花销和打赏却还是必要的,这样她就还剩下五百三十两。 “唉……”重锦想着,一声长叹,吓得两个丫头忙问怎么了。 “钱难攒啊。”重锦托着下巴,一只手敲打着桌沿,“能再卖些什么换点钱就好了。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什么也不靠,空有这华而不实的大院子。” 秋思原是在吃着重锦早上剩下的翠玉豆糕,听她这样一说差点给噎住,一双眼瞪得赛铜铃,“姑娘要……卖了这院子?” 她知道重锦最近的想法很大,但不知道这么大。 重锦扶了扶额,“卖、卖不了。” 春语失笑,捏了捏秋思的脸,“笨丫头,卖了这宅子你住哪里去?” 重锦扫了圈自己的屋子,只见花梨百鸟朝凤图的围屏、紫檀木折枝梅罗汉榻、红酸枝卷草纹腿炕桌、珐琅面龙戏珠纹圆凳、铁梨嵌螺钿翘头案、紫檀八仙八宝文顶竖柜……一件件都是精雕细琢的,既典雅贵气又价值不菲。重家这么多年的富贵积攒沉淀,除了吃进重家人肚子里的,基本上都在这些家什器具上了。 只是这一件件都又大又沉,她有心卖却搬不动。 屋里装饰的瓶器有不少,只是恐怕值钱的也没几件,贵重的大都放在库房里保存着,每一件都上过家里的器物册子。剩下这外面一些能值点钱的,都被千叮咛万嘱咐了小心看着,少了哪一件也不好蒙混过去。重锦早就打过这些瓶器的主意,因为不好处理才暂且搁下了。 现在建宅子迫在眉睫,她这几天天天盯着这些个瓶子,眼才挪开了心里又想上了,一天不换了银子就一天浑身不舒服。 这会眼睛瞄上一双宋代官窑的龙泉釉双耳瓶,那瓶子幽幽泛着冷光,重锦忍不住心一动,就想:一定要把它卖了,小银子们可都在招手呢! 春语见她眼神缠着那双瓶子不放,已知她在想什么,说:“姑娘,这瓶子是前年太妃赏的,被问起来该怎么交待呢?” “就说我打碎了吧。” “好端端摆着的瓶子,打碎一个已是了不得了,姑娘还打碎了两个。叫大太太知道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呢。” “哪管的了她说什么,只管我这宅子先建起来了再说。” 秋思听了有些迷糊,“姑娘,咱们不是还差五百两吗?” “是差啊。”重锦理所当然道,“只是也不耽误建就是了。只使现有这些银子,能起了几间算几间,以后总还有银子的,慢慢添上就是。” 秋思小嘴张了张,望了眼春语又闭上了,心想用五百两做一千两的事,换了她是万万不敢的,到底还是姑娘豪气干云。 “你们说,别人的钱都是怎么来的?”重锦定下卖瓶之事,又开始为别的钱而发愁,一万两的目标,一个瓶子多的也就几百两,她得卖多少瓶子才能够。 总不能把屋子都搬空啊。 春语有些纳闷地看着重锦,“姑娘这话是何意?像二位老爷这样的官宦家,有朝廷发的奉银,那些个商贾之家,又是做买卖来钱。这世上有戏子、有医匠、有相士、有画师、有船夫……各人自有各人的本事,也自有来钱的方式,像我父兄一般的,便通过种田耕地来罢了。” “那姑娘们呢?” “像姑娘你这样未出阁的,自然有老爷夫人照顾,到了嫁作人妇,自然又有夫家照顾。” “这样说来,没有父母和夫家,我便活不成了。” 上一世的重锦跟春语一样,觉得身为小姐钱来得理所当然,花的也理所当然。现在她才意识到,重家虽然有钱,但她个人是没有的,她这些日子从家里搬这挪拿,虽然也攒下了些钱,这样的来源到底不稳定,总有种朝不保夕之感。 叫人心慌。 “姑娘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别人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秋思,你且先把翠玉豆糕放一放,去让你的表兄弟刘福给我弄几本教人怎么赚钱的书来。” 正吃得满嘴都是的秋思立刻放下了豆糕,抹了抹嘴,“诶,这就去。” “这两日将瓶子卖了,咱们就看地去。” “看地?”春语和秋思异口同声。 重锦抓了颗杏仁丢进嘴里,一咬“嘎嘣”一声,“要建宅子,总得先有地啊。” 两个丫头这辈子没买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做过的最大的买卖就是把自己卖给了重府。 这跟着重锦花钱就是不一样,都能去看地了。 重锦虽然是侯府千金,但生来锦衣玉食,也并没有体会过多少花钱的快/感。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自己买一块地,在这块地上建一个自己的宅子。 “姑娘想买哪里的地?” “自然是……”重锦说着突然打住了,自然是离邵府越近越好。 * 翌日夜里,二更刚过,按重锦的吩咐,秋思用一房蓝色花布包裹了那一对双耳瓶,到廊下交给了她的表兄弟刘福。那一夜正好是他当值,他便趁夜把瓶子运出了重府,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到了天亮,重锦带着两个丫头和刘福,乘着马车先取了瓶子,又掉转车头驶向了琴台街的古董店。 琴台街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闹街,人群熙攘,通渠相注,一间间店铺甍宇齐平,粮铺、酒馆、茶舍不一而足。在最热闹繁华之地,还有一间青/楼名唤撷芳楼。 重锦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扒着帘子往外看。只见前方的撷芳楼门口围了一些人,一架异常华贵的平顶黑漆双头马车停在那里,车后的黑绸帘子上有一个特别的图案,像是个“韩”字。马车后跟着八名家奴,车两边还有两名身着锦服的男子随侍,车里的人显然来头不小。 等重锦的马车离得近了些,只见那黑绸马车旁,一个满头鲜血的姑娘坐在地上,血水自她额头不停地往下滴。 黑绸马车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我买了。” 一个彪形大汉走向马车,对着帘子里问:“她的赎身银要二百两,你果真要买?” “不,我不买这姑娘。” 大汉露出凶狠之相,挥了挥手中的棍子,“买不起就快滚开。”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买这楼。” 话音方落,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唏嘘之声。只因为这女子寻死撞上了他的马车,他就要买下整个撷芳楼,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稀罕事? 秋思忍不住小声叹息,“好有钱啊。” 几个彪形大汉愣了愣,不禁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有个脑袋里不全是浆糊的问:“这姑娘的赎身银你都嫌贵,这撷芳楼你又如何买得起?休得唬我们。” “不值得的东西一两都贵,值得的东西一千两都便宜。”男子停顿片刻,一只手稍稍撩起车帘,声音从帘下飘了出来,对着地上的姑娘道:“你的血既洒在了我这马车上,我就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安心,不必哭了。你既是在我买下这楼前逃出来的,我便当这楼里本没有你,你自可以离去,不必赎身银,只是,你要帮我洗净了这马车。” 血泊中的女子泪眼汪汪,很是讶异地望向男子,却被一道帘子挡住了视线。 男子言毕,又对几个大汉道:“把你们东家请来,只让他也给你们结了月钱,打今天开始,你们在撷芳楼的差事,算是办完了。” 见两个丫鬟一门心思看着戏,马车走得慢吞吞的,她忍不住催促,“快走罢。”架车的小厮这才记起了正事,鞭子一挥,马车继续前行。 从那黑绸马车旁经过的时候,重锦忍不住撩开车帘看了一眼,恰巧里面的男子也掀开了车帘往外看,两人一时间竟四目相对……重锦好奇探究的小眼神被逮个正着,正是好不尴尬,一双大眼睛无意识地眨了两下,立刻假装看向了别处,片刻后赶忙放下了车帘子。 男子眸光幽幽,嘴角弯了弯,俊逸的面庞上是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神色。 重锦的马车驶离了撷芳楼,继续往古董店去。 第16章 金陵有大鱼(修) 不多时到了古董店,重锦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并无相熟之人,这才俐落地下了马车进了店里,两个丫鬟并刘福紧随其后。 古董店罗列着各式各样的瓶子罐子,重锦扫了一圈,发现并无跟她手里的一样的,便满怀期待地持着瓶子问了价。 掌柜捧着瓶子瞧了半天,一张嘴只吐出“三十两”,还不停地摇头说什么“货有瑕疵”,与重锦原先设想的竟是十倍之差。重锦一句“这是皇帝姨娘赏的”话已到嘴边,又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你可是说错了?不是三百两?” “姑娘,三、十、两。” 重锦不乐意了,揪着那掌柜就是软磨硬泡,一阵讨价还价后,这双瓶子的价格也只加到了四十两。她气得要摔瓶,心道亏她昨天还那么宝贝的捧着它们擦了半天。 两个丫鬟并刘福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安抚这姑娘主子受伤的心。 “不卖了!” 此处不留瓶,自有留瓶处。 重锦不甘心,命春语拎起瓶子就要走,脚步却刻意放慢了些,想看看这掌柜是不是要挽留。没想到那掌柜也是个果决的,算盘一扬只叫各算珠归位,“您请。” 重锦颇有些头疼地上了马车,心里对这双瓶子的价格已是有了三分数,若非有瑕疵,哪能那样明目张胆地摆在她屋里,叫她天天地对着它们流口水。 她日日与它们擦肩而过,竟不知道被它们骗了这么多年。 到了第二间古董店,重锦得到的答复与上家一样--有瑕疵。她原是端着一张讨好的笑脸,想那掌柜看在她生得漂亮的份上,到底多给一些,没想到美人计也不管用。这家比上家更过分,就只开了二十五两,反倒比上家还少五两,重锦当时就要哭了。 她不甘心,用手帕仔细擦了擦瓶子,积极争取道:“这是宋代官窑的瓶子,龙泉釉,断不可能只值二十五两。您可看好,别错过了宝贝。” 可惜这掌柜不是个好说话的,一口咬定其中一个瓶肚子上有个缺口,饶是重锦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他的心也跟铁石一样,嘴上一个子儿也不肯相让。 重锦又急又气,只觉这些商人果然个个都是利字当头,冷酷无情的。他们这般分毫必争,可曾想过像她这样的卖家的难处? 二十五两,能给她的宅子添几片瓦? “一百两。” 掌柜摇摇头。 “八十两。” “姑娘,我见你年纪轻轻,却也知道这龙泉釉,咱们也算同道中人,你看二十五两如何?”那掌柜又道。 重锦也不说话,只一支胳膊搂起一双瓶子,头也不回就往店外走,那店家在后面喊着“二十七两、二十八两”的,重锦头也不回。 宋朝、官窑、龙泉釉。二十八两?…… 重锦只顾埋头冲出古董店,却在转出门口时猛然见到一副宽厚的胸膛,她猝不及防,与来人撞了个正着,只觉恍若撞上了铜墙铁壁,胳膊下的瓶子不听使唤落了地,“啪——”碎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重锦怔怔地看了一会她的宝贝“瓶尸”,猛地抬头看到来人后却愣了愣。 那人穿着贴身的墨绿色宝箱花纹袍子,腰间系着一条嵌红玉绣金腰带,身侧还挂着一枚双鹤衔草和田玉佩,身子高出她半个头,颇让人有些压迫感,一双眸子十分之有神,乌黑明润得似曙光破晓,一双薄唇朱色淡染似笑非笑,明明碰碎了她的瓶子,一张俊脸上只是眉尖微微那么一皱,却半点惊慌愧疚之意也无。 这不是刚才买下撷芳楼的那位又是谁?! 男子也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她披着一件银白色薄斗篷,里面是蜜合色海棠边窄袖上衣,细细的小腰下是樱草绿挑线绫子裙,腰间系了个银丝线如意纹香囊,裙下露出一点点鹅黄色软缎凤头鞋尖,风帽下一双倔强的大眼睛又圆又亮,仿若撒满了璀璨星辉的湖泊,抹了胭脂的樱桃小嘴不自觉地张了张,微微颤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讶异,一丝不满,她生气了。 重锦:“又是你?” 男子:“是你?” “又?”男子玩味地望着重锦,话中略带戏谑之意。 刚才在撷芳楼前两人擦肩而过,重锦还假装没看见他,眼下张口就冒出个“又”字,正是不打自招。 重锦听出了他的调侃,微微感到有些不自在,“你……你撞到我了!”她控诉完,又示意他看看地上一双瓶子的“尸身”。 “姑娘也撞到我了。”他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个简单的事实,却不知为何有不容抗拒之感。 “此处是店铺门口,自然是先出后进,你理当先让了我的。” “所以呢?” “我的瓶子碎了。” 男子立刻明白了重锦的言下之意,嘴角微微勾了勾,眼神略有些放肆地上下打量她。 她这一身打扮分明是世家贵女,如何竟会来这古董店卖东西? 她很缺钱吗? 男子嘴角微微上翘,眸光柔软却带着点嘲意,“姑娘的瓶子价值几何?” 不等重锦开口,那掌柜忙上前道:“二十五两。” “三十两。”重锦忙道,第一间古董店那掌柜还出了三十两的。 “不对不对,”掌柜又道,“这姑娘的瓶子只值二十五两,那瓶肚子上有个蚂蚁大小的缺口,我方才瞧得真真的。” 春语也帮腔道:“方才我们在别的店铺确实能卖三十两,只是我们姑娘一时舍不得,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只二十五两了。” 秋思向来反应要慢一些,这会也顾不上仔细听他们的对话,只痴痴地望着那男子,眼睛像是被勾住了一样。他与金陵的男子很不相同,周身气质幽渊如海,虽少了一分斯文柔软,但多了一份坚硬和韧劲。 “五十两。”男子道。 重锦听了愣了愣。 那男子又说:“宋代官窑的龙泉釉,还是少见的双耳瓶,五十两也已是便宜了我了。”说着,他从仆从手里接过一包银子,掂了掂递到重锦面前。 重锦刚想伸手去接,他却把银子收回来,“我既买了姑娘的瓶子,也该知道这瓶子的主人姓甚名谁?” “重……金帛。”看在银子的份上。 “重金帛?金子的金,书帛的帛?”男子念着重锦的名字,不禁失笑,弯弯的眼里盛着相缪山水,“重姑娘真是富贵之命,名字里都天生带着‘金’字。” “……”她只是随口胡诌了个名字,没想到会被他拿来取笑,“赔我的银子可以给我了吗?” 男子递过钱袋,“姑娘收好。” “春语,秋思,刘福,我们走。” 男子兀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嗅了嗅空气中余留的香气,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 重锦头也不回地走了,男子则进了古董店里坐下。 掌柜立刻为他奉了盏上好的毛尖来,说:“爷为何要给她五十两。” 男子轻轻地拨着水面上飘着的茶叶,一双修长的手指节分明,直把茶叶都整整齐齐拨到一角,淡朱色薄唇微微吹了吹茶水冒的热气,才小啜了一口,然后示意了下身旁的位子,“冯掌柜,你给自己也倒杯茶,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是,爷。” “你随我爹走南闯北,如今已是有多少个年头了?” 老掌柜倒了茶,比出两根手指头,“爷,有八年了。” “掌柜是我韩家的老人了。我这晚辈本不该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只是有些话也想叫您给参详参详,看对与不对。” “爷抬举老奴了,老奴不敢。” “咱们是商人,万事自然以‘利’字当先,只是这利也分两种,一种是看得见的,另一种是看不见的。这看得见的利固然不能轻易相让,可那看不见的利才是真正难得的。您说是这样不是?” “爷说的是。” “这里到底不是你我熟悉的晋地,而是豪门权贵云集的金陵城,我们初到此地,刚刚落脚,脚却也是没有站稳的。这接天连地的大池子里有多少鱼,都是些什么鱼,我们尚且摸不清楚,所以轻易打搅不得。” 掌柜隐隐明白了男子所指,点了点头。 “若要钓鱼,必先舍饵,这个道理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可那不过是个姑娘,看来也并无什么不寻常之处啊。” 男子眼神飘向窗外,落在重锦离去的方向,“她需要钱。她一个公府侯门之女要这么些银子来做什么?只怕是她的家里需要罢了。咱们不怕花钱,怕的是有钱无处花。既是初来乍到,想把生意铺开了做,少不得要依靠这些世家门阀来疏通上下关系。今日既有机会送上门来,何妨试一试?” “爷说的是,是老奴糊涂了。”老掌柜听完这一番话,心想自己此前竟有些小瞧了他,他表面上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内心却是如此缜密剔透。 男子靠向椅背,舒展了下身子,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又道:“今日这茶看来是要多喝你两盏了。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掌柜殷勤地添了茶,一双好奇的眼珠子望着男子,凑了凑脑袋道:“老奴洗耳恭听。” “我方才买下了撷芳楼。” “……” “你既早来此地两年,又在这热闹的琴台街看着铺子,我爹最是信得过你,我要你帮我寻一个能管事的,照看那撷芳楼。”男子今天来此,也是这个目的。 “爷为何要买那撷芳楼?韩家这些年涉足的生意固然不少,可咱们从来也没做过青/楼的买卖啊。爷莫不是一时兴起,但这买卖的事可儿戏不得。” 冯掌柜刚才还骂自己看走了眼,可没想到这位爷一高兴就随手买了间青/楼,就算是有再多的家财,也不至于这样败的啊。 “不妥不妥,这各行有各行的门道,咱们既是初来,对这金陵本来也不熟悉,再做一门从未做过的买卖,岂不是难上加难。那姑娘固然撞上了爷的车,爷怜悯她,只替她出了药钱也罢,如何这样意气用事,竟买下了整栋青/楼……” “我并非意气用事。”男子撑着下巴,斜靠在椅背上,眼神轻飘飘地扫过重锦的“瓶尸”。 随手就把青/楼买了还不是意气用事? 那他意气用事起来得什么样? 老掌柜不说话,急得连连摇头。 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听我说。” 第17章 胸有丘壑 他买下撷芳楼,有两个原因。 第一,撞上他马车的姑娘他是不能不管的。虽然他与她并不相识,但琴台街如此热闹,周遭围观者众多,旁人才不论车里坐着的是谁,只认那马车上的家徽是他韩家的。如果他眼见她受了欺负而不理会,那保不准就为韩家落下个薄情寡义的名声,这对今后要在金陵立足的韩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第二,他既要管这一桩事,如果只替那姑娘赎身,便只能任对方漫天要价,受尽对方的摆布,这样就是涨了对方的士气,灭了自己的威风,别人会以为他韩家是个软柿子,是好欺负的。韩家在金陵既要博得好名声,同时也要立威,不张扬跋扈但也容不得人欺侮,如此不亢不卑循规守礼才能站稳脚跟。 原来如此。冯掌柜听了这一番话,心下又对男子多了一分敬意,只是总感觉这一番“立威”代价太大,银子花的太多,心里始终有些不舒服,“如此就买下这楼,花了那么些银子,盈亏暂且不论,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些?” 男子俊目扫了一眼茶盏,冯掌柜立刻会意,殷勤地添了些茶水。听到这里,他已知道眼前这位爷不简单,所以更加好奇他买下这楼背后的真实原因。 原因也有两个。 其一,他们刚到金陵城,不了解金陵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情况,虽有这老掌柜先行两年到金陵探路,但金陵水深,有些事情到底看不透。他们需要一个汇聚各路消息的集散之地,这些宝贵的消息可为他们所用。男子多方考察,发现这琴台街上的撷芳楼正是合适的场所之一,今日正巧又遇到这事,所幸就一不做二不休买下了。 其二,韩家初来乍到,不单他们自己不了解金陵,金陵人也不知道有一个韩家。商人的时间是宝贵的,酒香也怕巷子深。今日他众目睽睽之下一掷千金,正好可以显示他们韩家殷实的财力,金陵的消息传的快,不需多时,今日这事就会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整个金陵就知道有这么一个韩家了。所以买青/楼的银子不单买了个楼,还买了所有百姓的口耳相传,这又岂是一座楼的价值能来衡量的。他看上的,恰恰是这隐藏的价值。 男子不急不徐言毕,将茶盖盖好,“老掌柜,你说这楼买得买不得?草率不草率?” 掌柜听罢已是彻底折服,不知他如此胸有丘壑,又暗骂自己到底是有眼无珠,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道:“买得买得,不草率不草率。” “那你便快去帮我寻个有本事的人来,好好看管那撷芳楼。我就先走了。”男子将茶盏交到掌柜手里,长身而起离开座位,“你的茶不错,金陵的茶果然年比晋地的要清洌些。” 到了门口,一名锦衣随侍取了件织锦斗篷来为他披上。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回了头,“方才那个重姑娘,你去帮我查查她的身份,越快越好。只照着她的姓去查,名字是假的。” “是,爷。” * 重府,拂夕堂。 重老太太半倚在罗汉榻上,眯着眼瞧着下首坐着的重弘,一只手里的佛经才看了半页。 “你不与你那些棋子玩耍,倒来我这做什么?”老太太命人给他张罗了茶水,斜看着他道,“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儿子不过是来看看母亲,这天儿啊慢慢热了,也不知道母亲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近日这身子感觉如何?儿子担心母亲。”重弘心中虽有迂回,但仍恭恭敬敬道。 重老太太嘴角扬了扬,道:“我老了,好与不好还不是都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到是你,顾好自个儿,在朝事上多少要费点心,做不到像你弟弟那样,好歹也不能给人留下什么话柄,别失了咱家的体面,拖累了你弟弟。再管好你的媳妇儿和姨娘们,叫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别争来抢去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最后再把孩子们都养好,该娶媳的娶个好媳妇,该嫁人的也嫁个好人家,你这辈子也便这样了。” 重弘点点头,“母亲说的是,儿子都听着了。只要母亲好好的,余下的事儿子自会料理妥当,不叫母亲操心。” 重老太太点点头,“一番客套话说完了,你就说正事罢。” “……儿子听说母亲想挑个孩子到跟前养着,母亲可已有中意人选?”重弘自知心事被看破,也不再遮掩。 自从那日与辛姨娘过了身子,辛姨娘这阵子总是催他来办这件事,他每每跟棋子战斗得难解难分时,她就要进来夺他的棋子,他拗不过她,不如早来办了了事。 老太太扯了扯嘴角,“你成日就知道抱着你那破棋盘,日子过得是浑浑噩噩的,别说是咱家里的事,就是天榻了也不管的,玩物丧志说的可不就是你这样的。怎么今日到关心起这事来了?定是有人到你那说了什么不是?” 重大老爷干笑了两声,“哪里就像母亲说那样,儿子也关心母亲和孩儿们啊。”马上要过五十岁生日了,眼下还被当娘的这样说,他不免有些羞臊。 “你可是要推荐什么人啊?”重老太太斜睨他一眼,“都是你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你的肉,你要谁?不要谁?” 重弘也顾不得老太太话里责怪的意思,只顾赶紧将事情说了好向辛姨娘交差了事,便清了清嗓子道:“儿子想让玥丫头过来服侍母亲。玥丫头虽然还小,但儿子以为,早些过来让母亲指教也好,能多得母亲一些教诲,今后也学学母亲的贤惠和能耐。再加上她这阵子老是生病,儿子唯恐辛姨娘照顾的不尽心,眼下正是她长身体的时候,若是落下病根子就不好了,儿子想母亲这边到底人手多一些,也能看护得周全些。” “我就知道定是她到你跟前煽风点火去了。”老太太有些不高兴,“这些个商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只看着利,何时讲过情?哪有当娘的将女儿往别人怀里送的道理,也就是她这样的人才做的出来。当初我不让你纳她,你偏就不听我的。” 重弘有些无奈,“娘,那些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不要再提也罢。儿子也不是只听她一面之词,儿子是真的为玥丫头的身子着想。咱家早些年已经过了一个丫头了,儿子不想这丫头再三天两头请医问药的,不知道什么又要过,到时候岂不是徒惹母亲的伤心?”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你这当爹的成日不闻不问,又找个泼皮娇性的妾,俱都照顾不好孩子,倒让我这快进棺材的替你照顾,倘或在我这里也不好,也要怪我不尽心了不成?” “母亲说的哪里话,母亲想要孙儿膝下尽孝,孙儿也需要母亲照拂看护,儿子这样不过也是全其两美罢了。玥儿她娘是有做的不对之处,但玥丫头到底是母亲的孙女不是,母亲难道希望她亲娘再把她养得跟自个儿一样?” 重老太太沉默半响,方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原想着的人里也有玥丫头。只是我瞧敏丫头也是可怜的,她娘是个药罐子,她自个儿也瘦瘦的不像个人样,我也想要她过来的。玥丫头十岁,敏丫头十二岁,年纪倒是都差不多。你今日若是不来,我约摸要选敏丫头的想法多一些。” “敏丫头……”重弘顿了顿,“我看她娘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养她的精神总还是有的,她自己又太瘦,我怕伺候不好老太太。再者,她恐怕也是大了些,再过两年也该给她指婚了。母亲还是要了玥丫头罢,省得没养个两年,就要亲手送给别人家养了。” 重弘这厢答应了辛姨娘,为她办起事来也算尽心尽力,他也知道两个都是自己的女儿,可好像自己已犹豫过的难题便也不再是难题,心里默认了那难题已然是解决了的。如今他这一套说辞出口,就像重敏不是他女儿似的。 老太太思虑了一会儿,几次要开口,又因犹豫收了回去。 重大老爷在一旁等着着急,一想还约了人对弈的,这会子时辰也快到了,便忍不住又再编了些说辞,说什么“锦丫头素来与敏丫头母子走得近,既是她姐姐为人也伶俐,母亲若是担心,我让锦丫头多看着她一些便是”,连哄带催逼着老太太做决定。 老太太与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精神也有些乏了,这会越想越拿不定主意,便也不愿再多想,答应了重弘。 “那就玥丫头罢。” 此时,在老太太屋子的门帘外,重敏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擦了擦眼泪后,她立刻快步离开了拂夕堂,只是一副瘦削的肩膀仍然忍不住微微颤抖,手里的书册被细小的手指捏得起了皱。 老太太前两日让她抄一册佛经,她这几日紧赶慢赶抄好了,今日本来是要送来给老太太的,没想到拂夕堂的丫鬟们都不在,她在门帘子外就听到了父亲与祖母说的那一番话。 她原就是敏感怯懦的性子,又因大小不受宠而深感自卑,今天听到父亲为了哄辛姨娘的欢心,寻遍借口不让她得好,就像是说陌生人的不是一样,心里顿时觉得万分悲哀与凄凉。她知道自己不像别的姊妹讨父亲的喜欢,但想不到自己已经贱到了这样的地步,贱得连她自己都想嫌弃自己,恨不得一双手撕了自己一副不中用的骨架子也罢。 明明比起重玥,她更需要得到老太太照拂,明明老太太更想要的也是她,明明到了老太太跟前她就可以有一些地位,可以为母亲撑腰,可今日父亲的一席话却将她彻底打入了冰窖。 究竟为什么这样讨人嫌,为什么偏偏是姨娘生的,为什么要比别人早生了两年,为什么既生了她下来,又恨不得像没有生过一样…… 重敏失了魂般撞回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就是一阵撕心裂肺无休无止的哭泣,一颗心在恸哭与哽咽间狠狠抽动,眼看就要和这副身体的精魂一起,被从喉咙间吐出来。 服侍的两个丫鬟素日里见多了她哭,也知劝慰无用,见今日也不过是比往日哭声大一些,哭得久一些,便也任她那般宣泄不问。 不知道多久过去,她的泪水已是湿透了床褥,直渗到了床板上。 毫无生气的重敏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张清秀端正的小脸面无血色,就像死了一样。 第18章 故人 琴台街上,重锦在古董店别过男子上了马车。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重敏今后的路已经在她爹的摆布下越走越窄。 重锦坐回马车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那包银子数了数。一数数额果然不差,正好是五十两。她开心地咧了咧嘴。 邵府在桃溪街上。 马车顺着桃溪街一路行驶,重锦探出脑袋来寻找建房的合适之地。可惜一路看的地块不是太小,就是业已建起了或是正在建着宅子,她的时间有限,等不得拆了现有的再建新的。 她要的是一块足够大,足够平整的地,只要她一看中,次日她的宅子就可以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一个时辰过去,她还是没有找到理想的地方。邵府后门外倒是还有些地方还没看,只是巷子的入口有些狭窄,马车驶不进去,不过半里不到的地方须得绕三里地,这路绕得颇有些远。 重锦花了一个时辰却毫无收获,心里着急,等不了再这样七拐八绕的,便吩咐马车停在巷子口,自己下了车,带了两个丫鬟和刘福,步行进巷子。 在邵府后门附近,隔着一小片树林,亦有几户人家的宅子,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矗立着。重锦经过时,很是羡慕这几户人家,羡慕之余不免一阵遗憾,心想如果只是一块空地,能让她建了宅子就好了。 她是个侯府千金,可也没干过这样亲自看地的活,本以为花大钱是件快活的事,这一番折腾下来,才体会到建起一幢宅子并不容易。 几人走着,天色却是已慢慢有些暗下来,头顶上天空中的云层也变厚了些。重锦走得又累又热,双脚都有些发麻了,就在她已有些急躁的时候,他们转过一个巷子口,眼前竟豁然开阔起来。 这一块空地约有两亩宽,地面上平整无碍一望到头,只地上间或堆着些大石朽木,也有附近人家晾晒的干货谷物,除此之外就只剩泥土沙石杂草野花,其他什么也没有了。重锦看乍见这一块地,两眼立刻簇簇冒光。 这里离街道很近,出行十分便利,且距邵府只有一里地远,再加上附近的人家只寥寥几户,也算得上是闹市中的清幽之地,更巧的是不远处有一条小河的支流经过,方便他们日后凿池引水,若是想在园子里种些什么,这里的土壤也尚算松拓肥沃……简直是绝佳的建宅之地。 重锦越看越觉得满意,到了东边便想这里应建个书房,看了西边又想这里该种些竹子,看了中间又觉得建个跨水接岸的大亭子最好。她兴奋地对着这块空地胡思乱想,脑海里的宅子竟已是建起了个七七八八。 就是它了! 打定了主意,她便迫不及待地把秋思和刘福遣了出去,要他们务必打听清楚这地归属何人,她即刻就要先下订,以免迟则生变被别人买了。秋思和刘福领了吩咐各自远去,只剩春语和重锦在原地等着。 重锦掂了掂刚到手的五十两银子,将银子丢到春语的怀里,“下订的钱。”春语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银子来的倒也是时候,派上大用场了。” 银子主人的形象这时出现在了重锦脑海中,她望着银子,心里小声说了句“多谢了”。 * 小半个时辰过去,秋思和刘福还没有回来,天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起先雨势不大,二人尚能紧着着墙边不被淋着,后来雨渐渐下大了,打湿了她们的裙摆和鞋尖。 春语怕重锦感染了风寒,便决定冒着雨去叫马车,“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天色阴沉,恐怕这雨还得下好一阵,姑娘且在这里先等一等,我速去速回。”重锦拦她不住,她很快就消失在了雨里。 重锦孤身躲在屋檐下,或是伸出手接一会雨水,握着玩一会又挥洒出去,或是透过细密的雨帘,踮起脚看看沐浴在灰色烟雨中的邵府,却看不清楚。 风夹着雨丝一阵又一阵吹来,带来了寒意。 她抱着双臂取暖,不经意间一抬头,忽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朦胧的身影,他举着杏黄色的油纸伞,身上是一抹柔和素淡的月白色。 他慢慢地越走越近,衣袖于风中翩然翻飞,轮廓渐渐显现清楚,举止竟是重锦印象深处的样子。她怔怔地站了一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邵斯云。 风雨中,打伞的男子也看到了重锦,他停下了脚步在雨中伫立着,沾染了雨水的睫毛眨了眨,一双桃花眼透出柔情似水的眸光,凝视着前方熟悉的身影。 “……云表哥。” 邵斯云有些惊讶,少顷温柔一笑,举着伞朝她走去,边走边问:“锦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自打分别,她经历了那么多的变化,好像只有这一声呼唤始终未变。重锦的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中已是漫上一层水雾,嗓子像被什么哽住了,身体中好像有一股热流打心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在等春语和秋思。马车就停外巷子外面,她们去叫了。” 邵斯云走近她,将伞举过她的头顶,嗓音清润温和,“雨这么大,别淋湿了。” “……表哥从苏州回来了。” “昨日才到的。过几日便是你爹的大寿了,父亲给我去了书信,让我早些回来。正巧苏州那边,我那外祖父的病这些日子也好多了,我便回来了。” “这些日子舟车劳顿,表哥肯定辛苦了。” 重锦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视线下垂放在他的嘴巴和下巴上。他朱唇皓齿,肌肤如玉,耳畔颈间的线条是亦刚亦柔,轮廓还是她记忆深处荷花池畔的样子。 一别两世,他还是那么风姿特秀、爽朗清举,一张琼花般的容颜还是让人挪不开眼。 “不辛苦。”邵斯云笑道,“半年多没见,你还好吗?” 重锦端着激动的小脸一阵点头,一阵风过,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邵斯云见了,移步到了她的斜前方,背对她站着。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拉起了一幅长长的雨帘。他几乎是贴着那雨帘站着,衣袖在雨帘间飘来荡去,一柄略显薄弱的油纸伞半露在雨中,斜斜地对着风吹来的方向,稳稳地擎着挥洒而来的雨水。他在为她挡雨。 这样的细心和体贴,正是她印象深处那根深蒂固的邵斯云,曾让她在不知多少个夜里暗自欣赏和迷恋。 重锦自斜后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挺直的背脊上是平展的双肩,风吹鼓着他胸口的衣襟,举着伞的手臂半露出衣袖,雨滴顺着他的手腕滑进了袖里。 天色灰蒙,凉风卷雨。他白色的背影萧萧肃肃,飘逸淡雅,有一种成熟男子的体贴沉稳,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邵斯云回过头,见她不再抱着双臂,才道:“你好像从小就禁不得风吹雨淋,一淋就要生病。” 重锦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与他靠近了点,歪着头看他笑答:“表哥只说我,就忘了你自己了?就在我八岁那年,二哥在桐花院做生日。你可还记得?” 邵斯云望了望雨水,温柔的眼神却示意她不得再往前,“记得。你那时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忘。” “自然没有忘,我记得清楚着呢。那日我们在院里玩捉迷藏,你跟我二哥躲到石山后的芭蕉树下,不久下起雨来了,我找不到你们,你们也不出来,结果白白淋了好久的雨。后来你就生病了。” 邵斯云回忆起往事,无奈地笑了笑,“嗯。偏是轮到了你这小丫头,那会分明已经下雨了,还是一脸倔强要找到我们,穿的好像也是今日这样颜色的衣裳。” 他居然连她的衣裳颜色都还记得。 “二哥还笑话我是小短腿跑不快,说园子那么大我肯定找不着你们,我心里不服气,就想着非要找到你们不可。结果我们都被淋得浑身湿透,但我没有生病,你这平日不生病的人倒病倒了,你还被邵老爷数落了几句。” 想当年,大美人重锦还是个胖丫头,打生出来奶娘一抱就说比别的姑娘都重一些。后来她又被抱到了老太太屋里养着,长到了七八岁,整个身子还是圆圆润润像个小胖松鼠一般,一张苹果脸找半天也看不见下巴,只一双眼睛又清又亮。 所以她打小也经常被兄弟姊妹们笑话,一群哥哥中唯一没有嘲笑过她的,就只有邵斯云。 好在后来重锦争气,在长身体的时候瘦了下来,下巴出来了脸就变好看了,最后才出落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 她想,总算对得起他这么多年的不贬之恩。 “见我们挨了罚,你可开心了?”他淡淡笑道。 重锦嘿嘿傻笑,“没有没有。”她当时只是看他们落汤鸡的样子很开心而已。 “对了,表哥今日出门怎么不乘马车?” “今日拜访我那核雕师父去了,因他住的也不是太远,我又有好些日子没回金陵了,所以就走着去了,正好也在附近走走看看。” 说起核雕,重锦对邵斯云又多一分迷恋。 这么一个风姿无双才华不俗的人,偏还会一门这么精湛的技艺,又这般尊师重道,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叫人喜欢呢。不论什么时候,他始终是所有女子目光的焦点,能在人群中看他一眼,就让重锦觉得很幸福了。 重锦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核雕,摊开掌心道:“就是教你这个的师父吗?” “嗯。”邵斯云看了看核雕,略有些惊喜道,“没想到你还带着,我还以为凭你的玩性,这么小的东西早不知埋到哪一抔土里去了。” 面对不爱开玩笑的邵斯云开的玩笑,还是取笑自己的,重锦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有些红脸道:“……表哥送我的东西,我自然会好好收着,怎么可能丢了呢。” “你喜欢它?” “太喜欢了。这么小巧可爱精细生动,怎么会不喜欢。” “这个雕得还不是太好,你若喜欢,我再雕一个更好的送你罢。” “……谢谢表哥。”对这突如其来的许诺,重锦很高兴,但还是忍不住看着掌心上的那件“荷花九鸶”,“这个已经很好了。” 它是有特殊寓意的。 正说着,重锦的手滑了一下,“荷花九鸶”没拿稳掉了地,滚到巷子中央的积水里去了。 重锦忙冲出去捡,不远处却疾驰来一匹快马,正向她飞奔而去,一声马的嘶鸣响彻巷间。 千钧一发之际,邵斯云猛地抓住了重锦的手腕,奋力将她往回拉。他手中的伞蓦然掉落在地,月白色的长衫随风飘舞。 一马一人横冲而过,重锦踉跄两下,倒在了邵斯云的怀里。 她柔软的胸脯贴上了他坚硬的胸膛。 第19章 阴谋的序幕 第一次离他这么近,重锦的心怦怦直跳。 这么多年来,她只能以一个小妹妹的身份去接近他,默默地看着他,追随他,还要装作不知情为何物的样子,生怕吓着他,怕他觉得自己不矜持。 在成为别人的妾后,她无数次幻想过与他相拥的样子,甚至她都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廉耻,可是她忍不住。 没想到,她梦中的相拥,在今天实现了。虽然是个意外。 邵斯云也怔了一下。他慌忙间拉了她一下,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只觉有一副玲珑的身躯乍然入怀,是想象不到的柔软盈香。他是她的表哥,从小看着她长大,却迟钝地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已悄然间变了样。 如今她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他缓过神来,立刻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的手,“妹妹没事吧?” 重锦呆呆地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邵斯云说着,弯腰拾起地上的伞,交到重锦手里,“到里面站着,别再淋雨了。” “可那核雕……” “我帮你找。” 说罢他便钻进了雨里,好半天才在雨水中找到了方才重锦遗落的核雕。 可惜核雕被马蹄踩碎了。重锦有些难过。 他满身是晶莹的水珠却顾不上擦,只垂头轻柔地安慰她:“不要难过。我答应你,下一个会更好的。好吗?” 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嗯,谢谢表哥。” 他笑了笑,“傻丫头。” 匆忙赶回的春语正好看到了方才那一幕,她识趣地没有打扰他们,只躲在一边不现身。 不久,秋思和刘福带着那块地的主人也过来了,春语将几人生生拦下,怎么也不让他们过去。 那地块的主人一脸莫名其妙和不耐烦,春语从适才重锦放在她那的五十两银子里取了十两,塞到他手里,“我们主子看中了你这块地,你既然跟了过来,必然是想卖的了。这是下订的钱,你且先回家写了订契于我,过两日我们再找你,若是你不漫天要价,我们就把你的地买了。” 后来雨势渐小,重锦的马车也来了,两个丫鬟才现了身。邵斯云目送重锦上了马车,这才告辞离去。 马车里的重锦探出个头,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 一柄油纸伞,一袭白衫,渐渐远去,然后彻底没入烟雨中。 表哥。 她曾经以为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重逢,他永远只能存在于她的记忆和幻想中,带着她的痴迷,带着她关于青春的最美的回忆。没想到,他们真的重逢了。 后来,重锦才问起买地之事,春语一一交待了。 “等买下了地,咱们就找你父兄去,这房子须得立刻就建起来”。 “荷花九鸶”一离她的手就碎了,她太不喜欢那种人生被命运左右的感觉了。 * 拂夕堂。 姜氏的十遍经书已经抄完了,这日她恭恭敬敬地奉给老太太看,老太太对她还是有些冷淡,但是气头已过,不满已经消了大半。 姜氏来的时候,带了亲自做的糕点,是老太太最爱的核桃花酥。奉完抄写的经书后,她一脸恭顺地立在一旁,让玉珠给老太太夹了块酥,玉珠照做,还说:“这是大太太一早起来亲手做的,摘花的时候那花上的露水还没干,剥核桃的时候又差点把指甲都磨坏了,老太太快尝尝吧。” 老太太看着姜氏抄的经,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姜氏便移步到一旁的壁桌前,几道细致的工序后,亲手泡了一壶热茶。她捧着热茶走到老太太的跟前,亲自吹了吹热气,温顺道:“娘,喝点茶吧。” 老太太见她这幅模样,心想她是诚心悔改了的,这才放下她抄的经书,接过了茶喝了一口。 “你记着,像这样的事,以后可不能再发生了。不必我多说你也该明白,你既是当着家,这家里是什么模样,你就是什么模样,千万不可一错再错。”这么多天,老太太终于肯对她说一句话了。 “是,媳妇明白了,定会遵从娘的教诲。”姜氏心里清楚,老太太说这些话,就表示已经原谅她了,她的一番功夫可谓没有白费。 老太太又说:“那婆子年纪也大了,挨了三十板子想是不好受,你拿些药去,再给她点银子,咱们也不算亏待了她。” “是。” 老太太原谅了她,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过了两日,正逢十五。 按府中的规矩,各房太太、姨娘和姑娘们都要到老太太屋里用膳。 独姜氏没有来。 老太太等了一会不见她,才想打发人去问,玉珠就来回了话,说是姜氏的身子不舒服,已经头疼了两日了,这会连床都下不了。 老太太又问,既是已头疼了两日,请大夫瞧了没有,大夫说是什么病症,为什么没有人来向她通禀?玉珠答已经请过了,只是没瞧出什么毛病,开了药吃了两天,也不见什么起色,还是时不时就疼得厉害,为了不叫老太太操心,大太太嘱咐了不让告诉。 听了玉珠这样说,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既是生了病就得说出来,好好地治才是,待我一会去瞧一瞧她”。 这话才说完,大奶奶甄氏便扶着额头道:“老太太,孙媳妇今日恐怕不能陪老太太用膳了。我这头好疼。”她面色有些发白,一手紧紧捂着额头,看起来十分痛苦。 老太太听了很是忧心,忙令丫鬟们扶她回屋休息,再去请两个大夫来,给姜氏和她都看一看,“好好的,这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都生了病。” 姜氏与甄氏病辞,老太太心情也不好,这屋里往日的其乐融融一点也寻不着,一屋子女人草草用完了膳,便各自退去了。老太太膳毕后去紧接着去看了姜氏。 姜氏睡在床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昏沉,一张脸毫无神采。才请来的大夫立在一旁,见了老太太,说姜氏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什么疼成这样,末了只说自己恐怕是学艺不精,让老太太另请高明。 老太太坐到床头宽慰姜氏,姜氏好像头疼得更厉害了,虚弱地说:“娘,儿媳这病若是治不好,今后恐怕就不能孝敬娘了……” “休要说些胡话,如何就治不好了。咱们是什么家世,你是侯爷夫人,什么样的病治不好,你只管好好养着便是。” 甄氏这边的情况跟姜氏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头疼得厉害,大夫看不出什么毛病。 婆媳二人的病症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 * 重锦对两人的病症同样感到困惑,印象中上辈子没有这样的事,这辈子她们就病到一起去了,实在是太巧。 刚回到院子,只见房里一个老嬷嬷忽地摔倒在地,她手里的一篓针线撒了一地,重锦忙上前去扶了她。她站起来边道谢,边手忙脚乱地去拾针线,突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重锦只觉手背上疼了一下,一看已经冒出一条血口子来。 那嬷嬷见了忙求饶:“姑娘好心搀我,我却不小心伤了姑娘,求姑娘莫怪,求姑娘莫怪。” 春语听到了动静,忙出来看,刚想要训斥那嬷嬷,被重锦拦住了。 “不过是被针划了一道,没事,你下去吧。” 打发那嬷嬷走后,重锦任秋思为自己上了点药。春语还在喃喃自语,“这嬷嬷向来是谨慎之人,今日怎么这么不小心。” “可不是,我也这么想。”重锦看着自己的伤口说。 “待我回头把她们都叫来,好好戒饬一番。伺候主子不尽心也就罢了,还伤了主子。一个个都这么糊涂还了得。” 重锦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现在已经是夏末,快到秋天了,那婆子端着的针线却还是做夏衣的,如果要做衣裳,也该是做冬衣才是。 这几天的怪事有点多,有些不太寻常。 是她多想了吗? 重锦午间睡了一阵,醒来后还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定了定神后,她让春语和秋思去抓一只喜鹊。春语和秋思一头雾水,但还是立刻满府里的去掏鸟窝,结果还真被她们找来一只喜鹊。 重锦把喜鹊系在窗边,找了些谷物小虫来喂它,后来又让秋思找了些布条缠在它的爪子上。她抚了抚喜鹊身上的羽毛,小声对它说:“不论发生什么事,就指着你了。” 夜里,玉珠端了药汤给姜氏。 进屋后她把门一关,顺手就把药倒在了壁桌上的盆玩里。 床上的姜氏掀开帘子,探出头问:“办妥了吗?” “回太太,办妥了。” 第20章 养小鬼 次日,姜氏与甄氏的头疼之症愈烈。 老太太急得焦头烂额,一早就去了佛堂去焚香,还吩咐了厨房要斋戒三日。打佛堂出来,她又去看了姜氏。 这时候玉珠出了个主意,说是要不就请个道人来看看。老太太当即点了点头,让她快去请。 这玉珠才走到西面角门,就在门口遇到一个破衣烂衫的游僧。那游僧盘着腿正坐在重府的门口,手里拿着个破钵,低头默默念着什么。 相请不如偶遇,她立刻将这游僧带到了老太太的面前。 老太太一问,游僧只说看出了这府里有污秽之物,已盘亘数日,长久下去必会危及府中人的性命,他有心相帮,所以才在门口坐着。老太太脑袋里“嗡”的一声,心想这宅邸也不知怎么了,怎么接二连三的来邪物,又请那游僧快快帮着驱邪。 游僧先看了姜氏,又看了甄氏,对着他的破钵敲了三下,然后神色颇有些凝重地回老太太,确是中邪之症。后来他又放下破钵,掐指一算,说这府邸的东南上方有一片污浊,煞气很重,邪物可能就在那个地方。 老太太听了很是忧心,脑袋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忙问是那东南面是什么地方,丫鬟兰溪答:东南面有四姑娘的纾玉院。 “这……”老太太一脸错愕,“锦丫头屋里如何会有邪物……” 玉珠很快弯了下嘴角,“老太太忘了,前些日子四姑娘被穷鬼附身了,不知是不是那穷鬼尚未除尽。” “我见锦丫头好端端的,那鬼当是已经除尽了才是。” “老太太,大太太和大奶奶都病着呢,事不宜迟,还是让这僧人到四姑娘屋里瞧瞧吧。” 老太太点了头,一行人就都往重锦的纾玉院去,在那游僧的要求下,丫鬟们把姜氏和甄氏也掺去了。 * 纾玉院。 今日无风,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留了一地如意菱花纹的影子,重锦靠在临窗榻上翻着商书,打了个呵欠。 春语坐在桌前,正慢工细活地绣着个小香包。秋思早先摘了许多红蓝花,现在在把花捣碎,要做些胭脂,捣得满是叮叮当当的声响,弄得满屋子都是花香。打帘的小丫鬟坐在门边,因为日长风静,瞌睡打得都快睡着了。 可是突然间,平静的院子却骚动起来。 重锦放下书,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大群人已涌入她的院子。 她迎出门去,见老太太一脸忧心忡忡,又见姜氏和甄氏也被丫鬟搀来了,旁边还有个破衣烂衫的僧人,便问:“祖母,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摸摸她的头,“丫头,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可有头疼之症吗?” 重锦困惑地摇摇头,“没有啊,祖母,我好的很。” 老太太拉着重锦的手,“你好好待在祖母身边,叫这僧人好好看看这屋子。” 丫鬟们搬了两把玫瑰椅,叫姜氏和甄氏坐着。僧人进了重锦的屋里,先是把他的破钵摆在正中央的地上,默念了几句后便四下查看,看完了一圈出来时神色凝重,说:“确有异常。” “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快说来。”老太太催促,握着重锦的手都有些发抖。 游僧静默片刻,方低沉道:“有人在养小鬼。” 众人听了大吃一惊,大奶奶甄氏惊慌地叫了一下,姜氏依旧无力地垂着头。老太太紧紧握着重锦的手,倒吸了口凉气,“你说什么?这……养小鬼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可曾听过一种邪术。”游僧缓缓道,“饲主或为名,或为利,或为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找来夭折的小童,将其精魂藏入盆罐或葫芦等中空之物,再以自身的血每日来喂养之,待养成小鬼后,小鬼便可供饲主差遣。贵府大太太与太奶奶的病,恐怕正是与这小鬼有关。” 重老太太听得寒毛都快竖了起来,“这……断无可能。我们府中向来干净,如何会有人通晓如此邪术,只怕是你看错了不成?” 游僧拾起他的破钵,“方才我一进这屋子,已感到一阵污浊之气,将这钵放在屋内后,更见污浊之气上升,向四边梁下涌去。老太太可知,梁下乃一屋阴气最重之地,这小鬼最是爱藏在梁下。老太太若是不信,只派人仔细搜一搜这屋子,看一看是否有养小鬼之物便知。” 话音落,大家齐刷刷看向了重锦。游僧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这屋里有人在养小鬼,而养小鬼的人毋庸置疑,就是这屋子的主人了。 老太太很是犹疑,紧张地望向自己的乖孙。重锦是她从小养大的,要说重锦会做养小鬼这种阴损之事,她绝不相信。可这游僧又如此信誓旦旦,姜氏与甄氏又病得突如其来毫无因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果不按那游僧说的做,对姜氏与甄氏便无法交待。 心直口快的春语忍不住上前道:“你这僧人休要胡言,我们姑娘自小养在深闺,怎么会知晓如此邪术,姑娘素来心善,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不知你究竟有何目的,只这青天白日的,若想冤枉了人,当心出了门遭了雷劈。” 秋思也道:“正是的。我们几个都在屋里好好的,哪里会有什么小鬼,再说我们姑娘也并不求什么事,与大太太和大奶奶更是无冤无仇,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姜氏身边的重萱似笑非笑,看着重锦成为众矢之的,她心中好不痛快,“你们两个丫头别急,我也不信锦姐姐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搜一搜这屋子,就能还了姐姐的清白了。” 游僧入府,整个府中的女眷几乎都被惊动了,大家听到这消息,也都赶来了纾玉院。 重贞向来不信鬼神,听那游僧说的一番话,只觉得全是妖言胡扯,便为重锦打抱不平道:“锦妹妹是府中的嫡女,她的闺房是什么地方,岂能因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就要搜了她的屋子,若是这般,今后叫我们这些姑娘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话才出口,重贞便被生母王夫人往回拉,“小姑娘不明事理,切莫多嘴。也不看看你大伯母和嫂子病成什么样子了。” 两房夫人之间表面上一团和气,私下其实暗流涌动。姜氏多年来都在防着王夫人,王夫人也不屑于搭理她,是以两人间始终有一种无形的隔阂。如今眼见大房这边闹起来了,王夫人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辛姨娘原是在一边冷眼旁观着,后来一个机灵,便让丫鬟偷偷去给重弘报了个信。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她也插嘴道:“我早先听父亲说过,确是有的人为了私利,专养小鬼去祸害他人,又或者四处掠劫,为饲主带来名利。早些年父亲经商的时候,还遇过一个养小鬼之人,那人也并没什么本事,只一夜之间突然就成了富贾,在我那家乡还是人尽皆知的事。只不过这养小鬼有利亦有弊,小鬼成了大鬼便不好养了,更甚者会反噬饲主,一夜暴富的那人就是被小鬼反噬,后来便突然暴毙而亡了。” 她不喜欢姜氏,多年来与姜氏早有利益纷争,但也不喜欢重锦,因为老太太多疼重锦一分,对她的女儿重玥势必就少一分。 各人你一言我一语,老太太心里更是烦乱,终于忍不住道:“好了好了,都先住了嘴。锦丫头是我打小养大的,她的性子我最是清楚。我不相信她绝会做这样的事。”说罢,又转向重锦问:“丫头,祖母让人搜一搜你这屋子,也好还你个清白,你可愿意?” 这个问题落下后,屋里静默了片刻。大家都在等着重锦的回答,等着看她是否会心虚地拒绝。 重锦扫了众人一眼,回握住老太太的手,镇定回道:“请祖母搜就是。” 日头西斜,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内室的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以玉珠为首的几个丫鬟进屋搜查起来,她们翻箱倒柜仔细查找,连壁柜后和床底下也没有放过,屋里传来一阵器物碰撞之声。一众女眷则外屋外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玉珠急冲冲地出来回禀:“老太太,不得了了。真的有……” “有什么?”老太太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 玉珠帕子一扬,对内室的小丫鬟道:“快抬出来。” 几个丫鬟抬出了一个红酸枝木官皮箱,正是重锦平时攒放银子的那个。 “快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箱子上了锁,几个丫鬟当下便把锁砸开了,接着又把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金子银子洒得一地都是,铜钱更是满屋子乱滚。 老太太心下虽吃惊,但嘴上还是道:“不过就是些银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玉珠又从内室取来一件东西,“老太太看,还有这个呢!这是在四姑娘的床底下找着的。” 葫芦。 正应了刚才那游僧说的,小鬼的精魂就养在盆罐或葫芦等中空之物里! 重萱看了幸灾乐祸道:“锦姐姐养小鬼,只怕是为了这些钱财吧?” 老太太却依然维护重锦,“这葫芦不过也是寻常之物罢了。那丫头贪玩,不知打哪弄个葫芦来玩,又何足为奇。” “老太太,”游僧走上前来,“方才贫僧说过,这小鬼乃是饲主以其鲜血每日喂养而成。是以饲主身上必有供血的痕迹,老太太若想确认此事,自可在饲主身上一查。” 重老大大静默片刻,方一脸疼惜道:“丫头……你把手伸出来叫祖母看看。” 重锦依言照做,撩开袖子,伸出了双臂,右手背上针的划痕很是突兀,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叹之声。 面对大多数人质疑的目光,老太太虽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主持公正,便颤声道:“丫头,你跪下。” 第21章 扭转局势 重锦知道老太太的为难,一言不发跪下了。 先是姜氏抱病辞宴,再是甄氏当场病发,后来她的手被针划伤了,今天又冒出个游僧来,桩桩件件都在指向她,养小鬼的罪名似乎已经证据确凿。她的动机看起来也很明确——钱。 重锦明白,是有人不想叫她好过。 在她攒钱这件事上,先有重萱想叫她当庭出丑,现在又来个姜氏,收买了这么多人冤枉她养小鬼,布置得可谓既周密又精妙,手段是越来越高了。 经历了上一世,她早知道姜氏有这般狠心,可她没想到甄氏也被拉下了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让她几乎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仔细一想,她这嫂子向来是个谄媚的人,对娘家的人很差,可讨好姜氏的时候就像条狗。如今配合姜氏做这一出戏,倒也不算意外。 重弘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病恹恹的林姨娘。 途中,重弘已听丫鬟说了整件事,残局解不开,他本就心烦意乱,看见跪在地上的重锦,没好气道:“你们这些女人,一天到晚给我生事,这是要把我重家的名声都丢尽了才甘心。你这丫头打小生性顽劣,你祖母宠着你,你便愈加放肆了,做出这样的事来,你究竟存的是什么心?” 重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这亲爹。他很少管她,又怎么会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林姨娘噗通一声跪下,跪在了重锦身边,她自知说话没什么分量,可还是极力求情:“老爷,这丫头还小,打小就没有娘在身边疼爱,是个可怜的孩子。便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求老太太,求老爷,求大太太和大奶奶慈悲,能宽恕她。我人微言轻,也没有本事做些什么,若大太太和大奶奶肯宽恕,我愿吃斋念佛十年,日日为大太太和大奶奶乞求平安。” 她自己病成这样,余生都不知还有没有十年。重锦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劝道:“姨娘你起来,这件事我会解释清楚的,你相信我。” 老太太看着乱糟糟的一切,终于忍不住出声,“今日这事,我自会查个清楚。若是谁真的做了错事,那必得要重重地罚她,若是谁冤枉了好人,我这副老骨头也定不会放过他。丫头,你好好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重锦点头,让春语到窗边取来了喜鹊。 她把喜鹊抱在怀里,面对大家审视的目光,平静道:“祖母,我没有养小鬼,手上这道划痕是因为这喜鹊。两日前这喜鹊受了伤,掉到了院子里,我将它拾起来为它包扎伤口,就是那时被它爪子所伤。” 窃窃私语声响起。 重锦继续道:“说来祖母也许难以相信,这喜鹊不是一般的鸟,是只神鸟。前人《禽经》也有载,喜鹊仰鸣则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我原也不信,只是偶然拾到它,才相信了。” 姜氏既要说鬼,那她就来说神。 “锦姐姐,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神鸟,你说这只喜鹊是神鸟,可它起来也并无神奇之处啊。”重萱故意道。 “这鸟因我救了它,说是为了报恩,告诉我家中将要发生的事,只六个字。” 老太太问:“哪六个字?” “南北喜,东西浑。” 在场的人大多听得一愣一愣的,重弘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道:“你若是真做错了事,认了错受了罚也就罢,休得胡编乱造信口雌黄。” 老太太问白了重弘一眼:“你且莫着急,待我好好问问。丫头,这六字是何意思?” “咱们家南北各有一桩喜事。”重锦说着,走到二房的佟姨娘面前,“恭喜姨娘,姨娘有喜了。姨娘住在南边的院子,正是南边之喜。” 佟姨娘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喜从何来?” “姨娘有身孕了。” 老太太也惊了,忙问佟姨娘:“她说的可是真的?” 佟姨娘答:“老太太,我……我不知道。” “身子是你自己的,有没有身孕你自己如何能不知。这些日子,你可觉得有什么异样没有?” 佟姨娘摇摇头,“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 老太太本来想问她月事是否如期,碍于重弘在场只好作罢,只吩咐丫鬟速速去请大夫来。 “丫头,那这北边的喜事又是什么?” “是父亲的喜事。皇宫在北面,宫里马上会有父亲的喜事。” 重弘忍不住问:“我的喜事我自己倒不知,你且说说看。” “叔父前些日子办的差事得皇上满意,连带着父亲也受了惠。父亲如今是正六品副监,马上就要升为从五品的监使了。父亲这两日休沐未到朝中,兴许升迁的旨意吏部已经拟好了。父亲自可派人到宫里打听打听。” 重弘乍一听,当即喜形于色。 其实二老爷重邦得赏赐时,重弘已经从吏部那听到些传闻,正是关于他的升迁的,只是旨意下之前谁也不敢妄加非议。这两日他不在朝中,正巧重邦也不在府中,所以连他自己也没有确切的消息。 可重锦说得如此笃定,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面对老太太询问的眼神,重弘答:“休沐前确是有所听闻,只这消息也不确实,儿子也不敢乱说。” “那还不快派人去打听打听。” “诶!” 重弘应罢,立刻派了人去打听。不多时,丫鬟把大夫请来了。 大夫为佟姨娘把脉时,在场的人俱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结果,只有重锦早已心中有数。 脉把完了,果然是喜脉! 老太太一听,瞬间大喜,忙问:“可瞧仔细了,确是喜脉不是?” 大夫道:“是喜脉无疑。” 大家又齐刷刷看向了重锦。重锦还跪在地上,抱着怀中的喜鹊,不停地抚摸着。 一连发生的怪事早让她有所警觉,所以她才让丫头们抓来这只喜鹊,想好了“南北喜,东西浑”的说辞。其实她并不知道姜氏究竟会如何对付她,但不论是什么陷阱,只要她能证明自己说的是真事,那大家就会相信她。 她是重生过一世的人。她早知道佟姨娘有喜,也早知道他父亲会升迁。 所以不论姜氏玩什么花样,南北的喜事是早就定好的,不会变。 姜氏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心中大吃一惊,连头疼都差点忘记装了。她看了一眼甄氏,只见甄氏也有些犯难地看着她。 “祖母,我承认这床底下的葫芦确是我放的,神鸟告诉我,葫芦多子,放在床下便会引来喜事,故而孙女才把它放在床底下了。” 打赏了大夫,老太太有些激动道:“丫头,快起来说话。” 春语忙上前去扶重锦站了起来。重锦跪得腿脚发麻,差点站不住。 老太太颇有些心疼道:“丫头,委屈你了。那这鸟可说了,‘东西浑’又是何解?” “东主正,大太太和大奶奶都是正室。东有浑,就是大太太和大奶奶受了浑气了,所以才会头疼。” 这也是重锦早就备好的说辞。 “那西边的浑呢?” 重锦定了定神,抬起手臂指向那游僧:“他就是。他说的是浑话。” 游僧登时有些慌乱,忙道:“姑娘养了小鬼,为脱罪竟如此冤枉于我,只两位夫人的头疼之症不假,姑娘若不早认了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重锦不理会他继续道:“他打西面角门而入,正是浑从西来。” 姜氏为了把戏做得逼真,早就串通了游僧先在西门外打坐,然后玉珠再假装是偶遇了他。巧的是秋思的表兄弟刘福正是看门小厮,他看到了这不寻常的事情,早已来回了重锦。所以重锦才能圆了这一套“南北喜,东西浑”的说辞。 这时,到宫里打探消息的人也来回,重大老爷果然是要升了!吏部那边早已拟好了函旨,只等重大老爷回朝就宣旨了。 重弘大喜过望,不禁看了重锦一眼,“果真是神鸟。” 姜氏愣了愣,直有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酸涩之感。看到事情已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她不得不更加卖力地做戏,抱着头直喊疼,好像差点就要昏死过去。 老太太忧心,又问:“丫头,这鸟既然是只神鸟,那可能治好了你母亲和嫂子的病?” 重锦把喜鹊放到耳边,装作在听它说话。半晌后,她对老太太点了点头。 “丫头快说,如何治?” “倒是也不难,就是……可能会委屈一下大太太和大奶奶。” “只管能治好了病,委屈些又何妨。快快说来。” “祖母,要治好这病,只需两味药方制成药,喝了就好。” 姜氏皱了皱眉头,心想只要她坚持说头疼,重锦就拿她一点办法也办法。到时候,什么神鸟的鬼话就不攻自破了。 老太太问:“哪两味药?” “一味童子尿,一味鸟粪。” 姜氏一听,脸色唰一下变了。 第22章 苍天饶过谁〔修〕 甄氏的眼睛也瞪得很大。 “神鸟说,这童子尿气味咸,寒,无毒,可治寒热头疼,温气等症。鸟粪入药则早在前朝已有先例,可治疟疾疳惊,淋带,瘰疬,痈肿等症。将这两味药混合在一起,直接饮用,就能治愈大太太和嫂子的头疼之症了。” 姜氏急得直摆手,“娘,这些哪里是什么药,媳妇如何能喝得。” 老太太想了想,又问重锦:“丫头啊,神鸟果真是这样说的吗?这东西真能治病?” “祖母相信孙女,孙女万不敢将太太的性命视作儿戏。” 重弘见多识广,开口道:“我倒是也听御医说过,这童子尿和鸟粪确是可以治些病的。” 刚才的话是重锦胡诌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件东西可以入药。她只是想逼姜氏现出原形,姜氏是大家闺秀出身,这么多年又都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这样的低贱之物她肯定不愿意喝。 甄氏也忙道:“老太太,孙媳妇也不喝。再说,这些东西一时也难寻。” “不难寻。”重锦道:“只把桓哥儿叫来,借他的尿一用。这鸟粪在我的窗边就有。” 姜氏刚才还连连叫疼,甚至腰都直不起来,现在连疼都不敢叫了,只怕越叫越要喝尿。 老太太斟酌了一番,还是让丫鬟去把重桓叫来了。 重桓今年八岁,不知道自己的尿是要给亲娘喝的,到了屋外,丫鬟端来一个黄地绿彩团龙大碗放在地上,他就尿了整整一碗。 春语到窗边用小勺取了些喜鹊的粪便,倒进了碗里,再用筷子将鸟粪搅了搅,把一碗尿倒成两碗,与秋思一起端到了姜氏和甄氏的面前。 老太太道:“我见这鸟果真是有些神奇之处的,只这尿和鸟粪虽是难闻,但应该也不至于伤身,你们就喝下,兴许就好了。” 姜氏看着面前一碗姜黄的尿,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骚味,一颗脑袋直往后躲,死活不肯接碗,心里还怨儿子怎么说尿就尿。甄氏更是欲哭无泪,她不过是为了讨好姜氏才装病,没想到事情进展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们,姜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里挣扎万分。她看了看甄氏,甄氏一张脸皱得比她还难看。 重萱在一边早就坐不住了,她生来娇惯,向来受不得羞辱,更何况这羞辱还是来自重锦的,便有些情绪失控道:“重锦,你叫我娘喝这样的东西,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住口!”重弘喝了一声,“你怎么这样跟你姐姐说话。这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都不想喝,那想要命吗?!” 重萱被这一喝,整个人都有些懵了,委屈得眼泪差点就要掉出来。 见重弘已在气头上,姜氏不得不接过儿子的尿,勉强凑近闻了一下,忽然一阵强烈地恶心反胃,干呕了起来。 甄氏见姜氏接了尿,自己也跟着接了,尿到眼前,碗还是热的,里面的鸟粪很稀,悠悠地漂浮着,她难以忍受地把头转到了一旁。 老太太见她们难以下咽的样子,又说:“要不让丫鬟帮你们吧,玉珠,兰溪。” 姜氏见越走越近的玉珠,就像见了鬼,整个人忽然就崩溃了,“娘,我的头不疼了!不疼了!” 甄氏也如蒙大赦道:“祖母,我的头也好了,不用喝这尿了。” 老太太一愣,皱着眉头问:“怎么你们两个一看到这尿,头疼之症就好了,果真一点事也没有了?” “娘,儿媳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忽然就不疼了。这尿……快拿开。” 姜氏的反应在重锦的意料之中,只是她休想就这样含混过去。 “祖母,”重锦道,“这僧人带着浑气入了家门,出家人竟打诳语,满嘴胡言冤枉我养小鬼,神鸟说,善恶当有报,若是不教训他,必扰得咱们家宅不宁。” 老太太瞥了一眼因心虚已有些发抖的游僧,问:“那该如何教训他?” “此人颠倒是非,所以要将其倒吊起来,以正视听。此人满身浑气,所以要打他五十板子,将浑气打散。此人满嘴胡言,所以,要割了他的舌头!” 那游僧一听,吓得连忙跪到重锦面前,大惊失色道:“姑娘饶命,是我胡言乱语,求姑娘大发慈悲,饶了我这一回吧!” “果然你这妖僧满嘴胡言冤枉她!”老太太大怒道,“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么对她!倘若不说实话,我就先割你的舌头,叫你挨板子的时候叫都叫不出来!” 游僧转又跪向老太太,狠狠地磕头道:“我说,我说,老太太,是有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这么说的。” “谁?” “是……” 游僧话还没说出口,姜氏立刻指向身边的甄氏:“是她!” 甄氏瞪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这个计谋会被拆穿,更没想到姜氏如此绝情,竟让自己成为替罪羊。可她在想要剩下的日子在重家好过,又不能万万不能得罪了姜氏。 甄氏咬了咬牙,挤出两滴泪,“祖母,孙媳妇错了。” “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对你的妹妹?” “孙媳妇……孙媳妇一直觉得是锦丫头的命格冲撞了我,害我至今未能有子嗣,所以一时糊涂……现在我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老太太如何罚我我都没有怨言。是我求大太太帮我的,大太太见我可怜,所以才……”甄氏说着,声泪俱下。 不等老太太开口,重弘先怒向姜氏道:“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你这当婆婆活了几十年了,难道也不懂事?我早就警告过你,要你管好这个家,别再无风起浪,你只叫我的话从你左耳进,马上就从右耳出去了,你这妇人到底要把这家闹成什么样子才罢?!” 姜氏抿了抿着嘴,低着头不敢回话,只觉头皮上像有一万根针在扎。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你们一个个究竟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把家里弄得是乌烟瘴气的。我这老太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心地去么?老大媳妇,我前些日子与你说过什么,那贼婆子的事才过去没几日,你这厢就又不安分了。非要把这清清静静的宅邸搅个鸡犬不宁不成?” 姜氏咬了咬唇,低声道:“儿媳错了。”甄氏哭得满脸是泪,嗓子都哑了。 老太太手一挥,“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求子心切,但也不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来,锦丫头是你妹妹啊,你如何忍心?你们两个都给我闭门一个月,哪也别去了,每日抄一卷经书好好反省。老大媳妇这些日子也不必管家了,让老二媳妇来吧!” 姜氏一听整个人都愣了。 她当了快十年的家了,自从当家的权利到手,还从来没有人从她这夺去过! 王夫人回道:“是,娘,媳妇定会尽心打理好一切。” “你这妇人,真是丢光了我的脸。”重弘低骂了一句,袖子一甩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太太把佟姨娘叫到了跟前,“所幸你这头有喜了,也给这家里去去晦气。咱们家人丁原本就略显单薄了些,这下好了,又多了个小人了。” 佟姨娘抚着还未隆起的小肚子,微微笑道:“还得要感谢这神鸟赐我孩子。还有锦丫头,放了那葫芦为我求子。” 未免节外生枝,重锦立刻放飞了喜鹊,后回到老太太面前,“姨娘命里有这孩子,是姨娘自己的福分。” 佟姨娘拉着重锦的手,将她的手镯取下来套到了重锦的手上,“拿着丫头,这是我的心意。” 重锦看了看老太太,只见老太太微微点头,她才接过,“谢谢姨娘。” “好了好了,今日这事就到这里了。”老太太手一挥,“都各回各屋去罢。老二媳妇,下月老大的寿宴,就由你来张罗了。” 这句话预示着,姜氏将在她面前消失一段时间。 “儿媳知道了,娘放心,今后这家里的事儿媳必当尽心竭力。”王夫人恭顺地答。 “好。” 王夫人这一番话,字字都在戳着姜氏的心。十多年来,她对这个家付出的精力并不少,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耗费十多年筑起了高台,如今就因为一件事,她就不得不将其拱手相让……她不甘心。 她恨重锦今□□着她出丑,也恨老太太和重弘丝毫不念旧情。 林姨娘和重贞双双来到了重锦跟前,林姨娘用帕子为重锦擦了擦额头的汗,重贞则道:“我就知道你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果然是受了冤枉了。唉,咱们家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重锦挽着她们的手,“谢谢姨娘和贞姐姐。” 老太太这时满脸愧疚地走过来,“丫头,今日真是太委屈你了。膝盖可还疼么?” 重锦摇摇头,露出安抚的笑容,“早就不疼了!祖母要主持公正,孙女如何能不明白祖母的难处,祖母千万不要觉得愧对了孙女。” “我的乖孙。来,咱们一块用膳去,我叫厨房做你最爱吃的,好好给你补补身子。” “那我能让姨娘和贞姐姐能一起吗?” “当然。” 这时,重锦才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她不是重生了一世,今日必定又落到了姜氏的手里。 她本来最厌烦那些勾心斗角,可如今看来,她未来的日子想必会充满硝烟。 * 自数日前撷芳楼瞬息易主,关于它的那段故事便已在金陵广为流传,它的新主人英雄救美一掷千金的壮举,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为这个故事更添一份神秘和美感的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俊逸无双的年轻男子,一夜之间,金陵的女子们有了一个可叫她们万般憧憬和遐想的名字——韩离。 与此同时,人们还知道了一个家财万贯的韩家,它掌握着晋地半数以上的茶业,坐拥良田茶山万顷,家族生意还涉及古董、珠宝、钱庄、毛皮、香料、粮食等等,买卖垮地天南海北,是晋地最为显赫的三大家族之一。 买下撷芳楼这桩买卖,果然如故事中的主角韩离所料,其价值远远超过了那一幢楼。 这日古董店的冯掌柜来到了撷芳楼,还带来了一本册子,推门的时候只见韩离正埋头看着账册,灯光融融,他看的很是认真,与白日里有些轻慢的态度截然不同。 韩离轻轻搁笔,略有些疲惫地出了口气,然后接过册子扫了两眼,微笑道:“不愧是我韩家的老人,动作很快。” “爷吩咐的事,老奴如何敢耽搁。” 今日这掌柜来回的不是别的事,正是韩离前两天交待他的差事——调查重锦。 他带来的那本册子是重家的人丁名录。 重姓之人实在是少,在金陵城,姓重的世家勋贵也就这靖安侯一家。韩离只随手翻了几页,就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不禁哑然失笑。 看来她着实不怎么会撒谎,瞎编个名字也不过是把自己的真名拆开罢了。 名册里翔实地记录了各人的出生喜好、婚否配偶,连外貌身形也做了一些描述,这让韩离颇为满意。其中对重锦的外貌是这样描述的:螓首蛾眉,肤如凝脂,竟是百年难遇之美人,金陵贵女几无出其右者。 他看完这一段话,回忆起当初的惊鸿一瞥,更确信有些忿忿地向他讨要瓶子钱的就是这个重锦。 看完了册子,韩离兀自沉思了一番,一会后再次打开册子,先在重锦那一页上流连了一会,后又翻到了重锦二哥重彦的那一页。 重彦——性风流,好逛青楼。 第23章 重风流 自从“养小鬼”的阴谋失败后,姜氏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的院落曾经是重府里最热闹之地,下人们常要出入回禀大小适宜,一夕之间,原本人来人往的庭院已变得门可罗雀,有点凄凉。 这些日子抄经抄得累了,姜氏就坐在窗边,望着禁闭的院门发呆。平时她还嫌要管的事太多太累,骂人骂多了又嫌嗓子不舒服,现在除了几个丫鬟,她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玉珠偶尔安慰她两句,她心一烦又把人给轰出门去。 在某些时刻,她仍然盼着重弘来看她,盼着老太太改变心意,可在下一个瞬间,她就很清楚地知道这不太可能。 这个跟头实在摔得太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在另一个院门紧闭的屋子里,大奶奶甄氏已经好几天睡不踏实了。 还有四五个月,重锦的大哥重礼就要回府了,到时候那件事势必瞒不过。重礼向来很疼爱重锦,所以甄氏更加发愁,不知该怎么向他交待才好。 她装病讨好姜氏,本以为姜氏只是叫重锦吃点苦头,没想到是扣这么大个罪名,连她这向来胆肥的都未免肝颤,一想到重礼冷冰冰的脸,她的肠子都悔青了。 甄氏冥思苦想几夜,最终决定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负荆请罪。她打定了主意,便提笔给重礼写信。这封信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把她这辈子装可怜的功力使出了十成,还伪造了两个泪痕,这才托人把信寄了。 骂是少不得挨的,只求重礼别起了休妻之意就行。 这一口闷亏吃的真是想死。 事发后的几天内,重府里的下人们无不议论纷纷,连叹重府风向变了。再过了几日,大家忙着适应王夫人当家,也便没有太多闲工夫去议论,这件事又渐渐沉寂了下来。十多天后,几乎已没有人再关心姜氏的事,大家的日子还是照常过。 * 自从辛姨娘与重弘过了身子,重弘与老太太过了谗话,六姑娘重玥很快就被抱到老太太的拂夕堂了。 老太太派了个老嬷嬷,去帮着收拾些重玥用的东西,那嬷嬷刚撸起袖子准备忙活,辛姨娘丢过来一个不趁重的包袱,所有要搬的东西居然都在这小包袱里了。 老嬷嬷看了呆了半响,辛姨娘赔着笑说了一句“老太太那什么都有,何必还带这些旧物,也不好看”,坚守身为商人“一根稻草也是钱”的理念,把多吃多占的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老嬷嬷回去把话一传,老太太心里有生了个疙瘩,只是看到重玥齿白唇红的娇憨样儿,两只小胳膊浑圆雪白如刚出水的嫩藕一般,就像当年的重锦一样,气又全部消了。 要说也奇怪,重玥在辛姨娘那原是病了快半个月没好,不想一般到拂夕堂,似吸收了什么天地灵气,病一下就好了。老太太忙着烧香拜佛念经祷告,还把一串佛珠挂到了重玥的脖子上。重玥摸着珠子憨然一笑,俨然又是不知哪个观音坐下的童子,老太太别提有多喜欢了。 重弘这事办的两头都满意,又说了些老太太与重玥命数相合,恰如那木被水生,水又依附着木,二者相生不离的鬼话,老太太倒也爱听,听罢一激动,还把当年陪嫁的一副象牙棋盘给了他。 重弘没想到辛姨娘一副酥骨竟有一石三鸟之妙,一颗棋子入胸就能变出个象牙棋盘来,早知道就该多塞几颗棋子到她衣裳里。 听说重玥到了老太太那,待遇竟比当年重锦的还更好,辛姨娘很是高兴。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当夜就到了重弘的屋里,一袭轻衫缓裘,一身曼妙芬芳,又把重弘整个埋到了她的温柔乡里,一颗棋子一颗棋子的逗弄玩耍,最后得偿所愿地又过了几身,恩报了,自身/需求也得到满足了。 辛姨娘商人算盘打得精明,深谙一个道理:所有能为她所用的都是本钱,所有能用本钱换得的都是利益,所有能换到的利,不换的那就是傻瓜。 …… 纾玉院这头,重锦听说了重玥的事,猜想凭着重敏向来敏感的性格,势必又会胡思乱想。 她让厨房做了些糕点,带着到重敏的屋里去了。一看重敏果然一脸无精打采,双目空洞无神,气色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些,一副瘦瘦的身子好像连三魂七魄都管不住,随便一魂一魄都要趁机出逃,整个人几乎感觉不到生气。 重敏这副兀自哀怜,一蹶不振的样子,她虽同情却并不很认同,思虑了片刻,还是小心措辞地安慰了两句,告诉她不论命运如何摆布,还是要活得有生气有希望些。 再说,现在的重府虽然风光,可再过十个月还不一定是什么光景。到时候越是风光的人越是跌得重,到了那个地步,不论正室妾室嫡女庶女,大家都是一样的。 重敏心知眼前的姐姐有心安慰,却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亲身经历了什么,终究无法了解那种切身的苦楚,心道你若亲耳听到那些话,想必也终究说不出什么安慰自己的话来,这样的事总归不是发生在你身上。 * 十五这日,女眷们又到老太太屋里用膳,因佟姨娘有孕,重锦得了十两赏钱。 她回屋后,纾玉院又到了数钱的时候。 小丫鬟们都被斥到屋外不许进来,秋思抱出官皮箱放到了炕桌上,春语取了账册,又端来一杯刚泡好的红枣茶。 重锦享用了一口热茶,舔了舔嘴唇,然后挽了挽衣袖,开始清点银子。 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小河流水啊,哗啦啦啦啦啦。银子的声响啊,叮叮叮叮叮铛。 一共是四百五十多两,比上一回数的四百两多了五十两。这么多的钱,足可供普通百姓过上二十年,重锦如今也算得上是个小暴发户了。 “等我买了地建了房,你们就又没了。”重锦抚摸着箱子叹了口气。 这对一个攒钱刚攒上瘾,还差一点就达成阶段小目标的人来说,太残忍了。 一边怀着对建房的期待,一边为将要花大钱而心疼,重锦正有些纠结时,打屋外传来打帘丫头一声:“姑娘,二爷来了。” 话音未落,重锦“砰”一声盖好了箱子,“快快,快收起来,别让他看见了。被他看见骨头都没了。” 春语和秋思慌忙抬起箱子往柜子里藏,赶在二爷重彦进门前清理好了现场。重锦一歪倒在榻上,随手拿起一册书假装在看。 片刻后门帘子被抬起,一袭松花色长衫带着风翩然进了屋来,一双天青色软靴在长衫下迈着轻快的步子,重彦面若桃花眼带笑意,右脸一颗小小的黑痣带着几分柔媚,“妹妹,我回来了。” 重府二爷重彦与重锦一样,承袭了母亲的花容月貌,长相俊美更胜女子,又因他风流倜傥放浪多情,故而得了一诨号,曰“重风流”。 “重风流”将一个小纸包放在炕桌上,长衫一扬坐到了重锦身边,一双长腿姿态闲雅地交叠在一起,狭长的双眸望着重锦,“妹妹,我给你带了富春楼新做的翡翠蒸糕。还热着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重锦放下书,用手指捻了捻他的长衫,笑嘻嘻道:“二哥,好久没见,你又俊了。” 重彦好玩,这些日子又跟三五好友远游去了,足足玩了一个月才回来。 “……”重彦没想到她张口就是这一句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勾人的眸光一漾,“快趁热吃。” 好一个风流公子,在亲妹妹面前都不忘施展魅力。 重锦揉了揉眉头。 第24章 借点钱 重锦兄妹自小丧母,几人打小就学会了相互扶持照应,关系很是亲密。 两个哥哥都待她都很好,大哥重礼性子内敛,表面上冷酷严格,却是副软心肠,总是凶不过三秒,出外任也常给重锦寄回些礼物,她每每有些惊喜。二哥重彦性子外放,一样疼爱重锦这宝贝妹妹。 只是不得不说,重彦的爱有些另类。 重锦儿时曾与重萱闹别扭,被重萱使劲扯了小辫子,她哭哭啼啼去找重彦诉苦,结果彼时十二岁的重彦只看了她一眼,抄起剪子就把她的辫子剪了,手起发落特别干脆,还说什么“这样她就打不过你了”,让彼时的重锦一脸呆滞。 还有一次,重锦家学测试靠后,重彦急了,以为她脑袋不聪明,也不知听了谁说喝了墨汁会让人变聪明,便在重锦的水里加了好些墨汁,逼着她喝了。重锦喝完一抹嘴,半张脸都是黑的,把自己都吓哭了。彼时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 重彦前天才回府,昨天她本来想去看看他,没想到他又出了一天的门。所以到现在他们才见着面。 “想什么呢?”重彦敲敲她的头。 “没什么。” 重彦收起笑脸,“我听说,姜氏和嫂子冤枉你,哥哥不在,你受委屈了。” “嫂子只怕也是求子心切,祖母也罚了她们了。” “你若还咽不下气,我有办法叫她们再吃些苦头。” 重彦性子直率,为人也爱憎分明,喜欢的人便很愿意去亲近,不喜欢的人,话都不想多说一句。他向来讨厌姜氏,是以平时连理都不理她,姜氏有几次想凭着继母的身份压他,他都丝毫不给她面子,重弘不管事,闹到了老太太面前,老太太自然还是向着孙子。 当初重礼娶甄氏的时候,他也是一万个不满意。重礼为人敦厚,他去多了风花雪月的场所,见多了女人,一见甄氏那双小眼睛,心里已知她的本性。看在重礼的面子上,他才偶尔叫她一声嫂子。 重锦摇摇头,“不必了。总归还同住一个屋檐下。” 重彦想了想,点了点头。 重锦打开冒着热气的纸包,编排他道:“富春楼离家这么远,二哥这么早就给我买了吃的,可是昨夜良辰美景奈何天,一觉醒来又在杨柳岸的青楼看晓风残月了?” 重彦不承认也不否认,捻起一块蒸糕就往重锦嘴里送,柔声哄道:“快尝尝,看好吃么。” 这样一副容貌,这样的甜言轻哄,也难怪那么多女子对他投怀送抱,红袖添香。他虽已年过二十,却似乎丝毫没有娶妻生子之意,只一副放浪身,一颗风流心,尽数给了一副副婉转玲珑的动人娇躯,不论二八少艾还是三旬少妇,他都来者不拒以己度人。 有大爱,是圣人。 重老太太早有逼他娶亲之意,奈何他聪慧狡猾又恃宠无惧,三番五次都如滑鱼一般从老太太眼皮地下溜走了。莫说重老太太不知自己未来的孙媳妇在哪里,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此生托谁。 上辈子重家被抄,这风流浪子也不得不戴上枷锁,一夕之间整个人如霜打茄子般颓了,金陵的天空仿佛就此少了一颗明星。 望着仍旧意气风发的重彦,重锦咬了口蒸糕,嚼了嚼反馈道:“嗯,好吃。” “多吃一点。”他又拿了一块。 重锦伸手一挡,“二哥。” “嗯?” “你有何事?” “好妹妹,你最懂我。”重彦放下蒸糕,往重锦身边凑了凑,“我缺钱,借我些银子。” 果然。 重彦身为重府嫡子,并不缺钱花,只是这风流公子花钱如流水,今天花五百两买美人一笑,明天就用一千两替朋友两肋插刀,钱在他眼里不是钱,不过是朝进夕出能叫他痛快的玩意罢了。他这样的花钱方式,重锦一想都觉得浑身肉疼。因这般大手大脚,他虽也没少挨重弘的训斥,只是屡教不改。 屡教不改实在可恶。重锦这辈子花了吃奶的力为全家攒钱,还没问他要呢,他倒先张口要来了。 “没有。”重锦头一转,帮他包好蒸糕,“我就吃了一小块,二哥快把这些拿回去罢。” “妹妹这些日子节省开支,想必定能腾挪一些。你听我说,这钱借来乃是……” 重彦还没说完,一个小孩扬起帘子飞奔了进来,径直往炕桌前凑,肉乎乎的小手刚要拿一块蒸糕,被重彦一瞪又缩回去了。 “桓哥儿,你怎么来了?”重锦一肚子纳闷,今天是什么日子,大的小的都到她这来了。 这小的,莫不也是来借钱的? 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重桓摸了摸脑袋,“方才在路上听说二哥买了好吃的,我就跟着二哥过来了。” 哦,不是借钱的就好。 “二哥,我就吃一块。给我一块吧。” 重彦话被打断,心中有些不快,又见他馋嘴猴急的模样,更故意道:“擅入女子闺房,你可还知道规矩,不给你吃。” “二哥偏心,我要吃,我要吃。”重桓一听有些着急,哭丧着脸抓着重彦的衣摆摇来摇去。 一个死缠着要,一个死活不给,两兄弟把重锦的屋子闹得乱哄哄的。 重桓讨要不到,忽地脚尖一垫,伸手就要从桌上抢,重彦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手,他却恼了起来,使劲挣脱抽回了手,连带着把蒸糕也弄掉了地。 重彦笑了笑,嘲道:“这下可真吃不着了。” 重桓登时又羞又臊,哇一声哭了起来,重锦要劝他,他却一下推开她,恨恨地哭着离去,临走前留下一句,“二哥,四姐,我讨厌你们。” 余下兄妹二人相视无语。 春语打扫了地上的蒸糕,秋思奉来两杯热茶,重锦和重彦才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妹妹有一百两吗?”重彦问得很坦然,因他模样生的好,不知怎么竟让人有种不忍拒绝之感。 老天不公平。 “花前月下醉生梦死的钱,我可没有。”重锦坚守初衷毫不动摇。 “妹妹错了。这钱不是用来吃酒的,是要给一个善良的女子的。”重彦一本正经说道。 重锦睨了他一眼,“哥哥眼中貌美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善良的?” “昨日我在街头遇到一女子,她要卖身葬父。我见她可怜,不忍她落入歹人之手,便答应了要给她银子安葬亡父。偏我前日才刚借了五百两出去,这才来问问妹妹。” 重锦在心下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为了姑娘。“下葬用得了一百两吗?” “三十两下葬,余下七十两给她过日子。” “买她进府?” “由她自去。” “一百两什么也不换?” “换一段萍水相逢的缘,缘自在自灭。” 哇,好一个风流侠士啊,花她的钱自己做烂好人! 重锦真想敲着他脑门告诉他,再过八个月家就要被抄了,到时候看他还如何风流。后来想想便作罢了,他这二哥是真风流。 “我可以借。但二哥下月须得还我二百两。” 重彦一听便露出了笑,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给你三百两。” “成交。迟些我让春语给二哥送过去。” “可要给你写张借条?” “写个一千两的吧,我定好好收着。” “那你这利钱收的可比姜氏的还高。”重彦失笑。 重锦皱了皱眉,“二哥这话的意思是,姜氏在放利?” “嗯。” “二哥是怎么知道的?”重锦话刚问出口,不等重彦回答,心下已猜到了几分。 他这二哥风流俊美,府里多少丫头都对他芳心暗许,玉珠更是他最忠实的拥趸,心思明显得多少人都看的出来。重彦虽风流,却从不招惹府里的花花草草,惯来是对她们视而不见的,只是这玉珠依然春/心不死。 “怪不得我听春语说这两个月的月钱都发的晚,原来便是被她拿去中饱私囊了。” 重彦不置可否,起身温柔地摸了摸重锦的头,“你好像瘦了些,要多吃点才是,像小时候一样水灵灵圆润润的多好啊。哪个小子要是敢说你胖了不好看,我第一个不饶他。这么好的妹妹,谁娶了回家只能是偷着乐的。”罢了恣意潇洒挥袖而去。 重彦的心里装美人都还不够,哪里还装的下这些鸡鸣狗盗的丑事,他早就知道,只是懒得管。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重锦是夜辗转难眠,只不停琢磨着这一年几万两的本钱,放利子钱怎么也有二三千两。 巨款。 第25章 夜半佳人至 夜。 月色下的琴台街比白日更加热闹,秦淮河中荡漾流淌着万千灯火,五光十色,斑斓陆离。 张灯结彩的撷芳楼门庭若市,出入者既有吟风弄月的文人雅士,亦有寻欢作乐的市井俗人,在一次次迎来送往间,数不清的消息在这里交汇杂糅,数不清的交易在这里拍案定板,数不清的风流情缘在这里聚散明灭,不拘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人人不期而遇,人人各取所需。 此时,撷芳楼一间厢房内。 一个膀大腰圆的寻芳客正在吃酒,两边各搂着一个曼妙的女子,正左右调/情饮酒作乐,这时打门口步入一个挺拔的男子,一身宝蓝色缂丝锦袍泛着幽幽细腻的光泽。 “秦三爷,久等了。”男子面露微笑坐到桌前。 “无妨无妨,韩公子贵人事忙嘛。” 韩离端起酒壶斟满了面前的酒杯,“我自罚一杯。”说罢爽俐饮尽了杯中之酒。 “不敢不敢,我陪一杯。”秦三爷见状立刻也端起酒杯,然后示意左右两个女子先行退去。两个女子看了韩离一眼,韩离微微点了点头。 待房中只剩两人,伯爵府的秦三爷才又道:“初次见面,韩公子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般,英眉俊目很是不凡啊。要我说,倒比传说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爷过奖了,一副经不得岁月的皮囊而已。” “韩公子痛快,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实不相瞒,我今日不光是来喝酒的。” “我初来乍到,承蒙秦三爷关照生意很是感激,不知有何事指教?”韩离边问,边为秦胖子夹了菜。 秦三爷端着一张肥圆泛红的大脸,压低声音道:“我有个妹妹,今年十八岁了,还待字闺中呢。我见韩公子有一副侠骨柔肠,正是难得良婿,故而赶个早来问问,不知是否有幸可与韩公子结个亲啊。哦,我那妹妹生得像我,那容貌绝对是好的。” 韩离扫了一眼秦胖子肆无忌惮生长的朝天鼻,水波不兴道:“韩离多谢秦三爷的厚爱,凭三爷这般玉树临风,令妹的定也是花容之姿。只是我韩家不过是那偏僻晋地一介商户,比不得金陵城像秦府一样的高门,韩离实不敢高攀。” “诶——韩公子切莫这样说,韩家富甲一方名传四海,我家里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些虚名罢了,哪里就有个高攀这一说。” 自本朝开国以来,士农工商的尊卑之序早已不像前朝,因为□□本身也是商贾出身,所以前朝多年“贵农贱商”的国策早已被废,如今工、商皆为国本,本朝更是倡导以商立国,是以商业繁荣盛极,商人们的地位也便水涨船高,近些年来更有许多官员“弃儒就贾”。正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秦三爷太过自谦了,来,我们再喝一杯。” “好好好。”秦胖子忙灌了自己一杯,用衣裳擦擦嘴角又道:“像韩公子这么出类拔萃的兄弟,我着实也不敢奢望,只是还请韩公子看我赶得早的份上,若有些亲弟堂兄之类未娶亲之人,也请韩公子引荐一二,引荐一二。”总之如果能攀上韩家这个大豪商,他们以后也就不愁家族由盛转衰今不如昔了。 韩离笑了笑,“自古儿女婚事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韩家也不例外。但既然秦三爷如此看得起我韩家,韩离定会将贵府的心意向双亲转述。如今我父母尚未来到金陵,他日双亲来了,若是有缘相聚,三爷可不要瞧不上我们才是。” “诶,怎么会呢。若是两厢亲近,那是再好不好的事了。”秦三爷一张大脸笑得像朵花,“得公子一言,我今日不虚此行啊。” 知道了他的来意,韩离也不想与他再多说,找了个借口先行起身,“秦三爷慢用,若不嫌弃我这酒水淡泊,美人逊色,日后可要常来。” “岂敢岂敢,自韩公子接手这撷芳楼以来,不论酒水还是美人都是比过去更胜三分啊。短短一个月竟有如此改变,公子实在是经商奇才,天地良心,我这番话绝无半分吹捧。” 临出门的韩离回头看了他一眼,“秦三爷喜欢就好。” 秦胖子说的是实话。 自从买下撷芳楼,韩离就对这看上去不入流的皮肉生意做了一番改革,他虽然需要一个糅杂信息的声色之所,却也不想让它太过下流损伤了韩家的名声,所以刚接手,就立刻在三个方面做了些改变。 其一,请来擅于琴棋书画的老师,教导□□们才艺,让她们不单只有浅薄的颜色,这样不仅能为皮肉生意添一些美名,传一些佳话,凭借才艺与客人们建立下的关系势必也会更加牢靠一些。 其二,原来的撷芳楼除了歌舞演艺再无其他,所以日复一日都是纸醉金迷脂粉浓香的模样,现在则因韩家藏珍纳宝,所以韩离增设了每月一次的稀物竞卖环节,卖品大多为字画古玩。这样新鲜的事物既可以冲淡原本浓厚的香艳氛围,增加一丝清新之气,又可引来许多对拍品好奇或有意之人,这样前来撷芳楼的客人就多了,身份尊贵的人也会更多。 其三,减少对妓/女们赏银提成的两成,但要求她们必须时刻留意收集有用的信息,这样不仅满足了韩离的初衷,还能使妓/女们更加卖力,同时又吸引了许多青/楼的花魁慕名而来,美人多了,客人自然也就多了,可谓一举数得。 他做的这些改变,表面上增加了撷芳楼的支出,实则每个改变都有利于生意的长远发展。因为他的果决和凌厉,又加上改革本身可让妓/女们受惠,所以每件事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只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些变革便初具成效,撷芳楼的客人比从前多了三成。 这其中,既有冲着美人来的,也有冲着韩离这个神秘的东家来的,撷芳楼每日进账的银两也比从前多了一成。 撷芳楼上下携手转型,大家很快就感受到了益处,是以更加人心归一。楼里的人无不对他们的新东家心生敬意,言谈之间几乎三句不离韩离。 自然,因为韩离俊颜出众,也有许多女子芳心暗许。 能天天见着他,不能赎身又有何妨。 * 韩离自秦三爷的厢房中出来,又接连与两三房客人应酬喝酒,到了午时三刻,已是有些倦意。 韩家家大业大,又有掌柜伙计无数,对于这撷芳楼这样的一桩小生意,他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心。但韩家有祖训,所有初涉生意都得事必躬亲,更何况,想要结识可用之人,他也得不时在这个地方周旋。 撷芳楼最上层西侧有一间厢房,是韩离的临时休息之所。他刚回到房中,两个小厮便立刻准备了浴具和热水,端进了屋来。韩离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打发了两个小厮,自己则宽衣步入了浴桶。 但见灯光昏黄的屋内,水气氤氲弥漫,他的头靠着浴桶微微仰起,一双眼睛闭合养神,柔顺的黑发在桶外自然垂下,强壮的双肩上沾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是水。窗外,星光清漫幽淡。 这时,门悄悄被打开了。 很快,一只柔荑自后往前抚上韩离的肩窝,他愣了一下,略带讶异地抓住那只手,回头睃了一眼,平静道:“是你。” 女子挣脱了他的掌握,绕到他的前方,俯下身跪在浴桶边,与他对视,说:“我来伺候爷。” 她面容娇柔妩媚,身材玲珑有致,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裙,上身的领口开得很低,隐隐露出半截鼓胀的雪白胸脯。 这样的容貌身材,男人见了很难不血脉贲张。 韩离也不避讳,坦荡地欣赏了一番,半晌平和淡漠道:“我不需要。出去吧。” 女子伸手搅动浴桶中的水,媚眼瞟向他露在水面上的强壮胸膛,双唇轻启对着他的脖子吹了一口气,“我不单可以服侍爷沐浴,还可以……爷孤身一人,长夜漫漫,让我来陪你吧。” “你想要赎身?” 自从买楼时免了那姑娘的赎身银,多少青/楼女子已经把韩离当成圣人来看,可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个商人。对于商人而言,能让他们放弃利益的,只有更大的利益。 “我不求赎身。我只是……倾慕爷。”女子有些娇羞道。 半夜跑到韩离房里献身的人,她不是第一个,只是他一概没有接纳,全给轰走了。他在金陵有自己的宅邸,宿在撷芳楼的时候其实并不多,否则像她一样投怀送抱的,只怕还会更多。 就像她说的,他孤身一人,每一晚都是漫漫长夜。 第26章 风月不缠绵 “爷,我不求回报,只求能让爷开心。”女子又再游说道。 夜色自窗子悄然弥漫进屋里,与摇曳的灯光温柔交缠,悠悠地,模糊了它们彼此的界限。 “我累了,不需要人服侍。”他微仰着头看着她,略有些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道,“你不守规矩,我念你是初犯就不追究了。没有下次。” 女子自信不会被拒,只当他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好,便婉转一笑道:“我知道爷前几日拒绝过两人。” “既知道你还来。” “正是知道,我才更要来。”女子暧昧地笑笑,手指捞起一些水,洒到韩离的胸膛上,“我知道,长久的收敛才能换来更加欢/愉的释放。爷,三个月前秦淮河畔的群芳会,我是花魁。” “我知道。那又如何?”韩离连眼皮都懒的抬了,微眯着眼,享受着热水包裹着身体带来的放松感,强壮的胸膛平稳地跳动。 “爷是男人,我懂男人,我知道怎么让爷最开心,最舒服……”与她床榻缠绵过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回味留恋的。 韩离双臂伸展放在浴桶边上,淡淡道:“我不与妓/女寻欢。” 女子眉头皱了起来,鲜红的指甲抠紧了木桶,“为什么?爷瞧不起我们这些人?” “我从不会瞧不起任何用劳力换取报酬的人,你们也一样。你们是我撷芳楼的人,是我的摇钱树,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爷是嫌我脏?我不信爷从来不曾眠花宿柳,爷既买下了这青/楼,自己又有多干净?”她知道自己是妓/女,也知道会受人歧视,只是从自己喜欢的人的口里说出来,还是有种被羞辱的难堪。 他的目光越过她飘向了窗外,似乎在回忆什么往事,半晌弯起唇笑了笑,“什么是干净,什么是肮脏?你若愿意,我就比你肮脏也罢。你不必多猜,我不与妓/女寻欢,不过是个人喜好罢了。” “爷说的我听不懂。我只是喜欢爷,我想……有一些美好的回忆。”女子执着道,“爷就不想试试,*的滋味儿……” 韩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倏地一下竟站了起来,他的身上一丝/不挂,浑身上下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女子慌忙别开脸,竟不敢看。 他俐落地跨出浴桶,抓了件薄衫覆在身上,回首侧目,轻飘飘嘲道:“你就这点本事吗?” 女子又羞又忿,心里有些后悔,“我……我在床上会很好的。” “出去。” “爷……”女子还想挣扎,只是韩离已不再听,她呆了半晌,只好讪讪退下了。 韩离走到窗前,望着月色下的秦淮河,忽地想起了他的家乡晋地,也有一条千百年来淙淙流淌的汾河。 夜风流连经过树梢,又溜进屋子里,吹起了他半湿的黑发。 * 躲过了姜氏的设计陷害后,重锦本来想借机跟老太太再提重生的事,可是老太太前些日子与重玥玩的好不开心,这两日身体不适又病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 存钱和建宅子的事,还是只能她自己来。 这一日,重锦又去看了那块地,然后寻了主人谈论价格。这一番谈判倒也顺利,那人开了三百两,重锦还到了二百五十两,两方都还是满意,便约定了过几日寻官府的人来见证他们的买卖,届时银契两讫。 回府的路上,重锦路过一家首饰铺,忍不住蹦进去看了,半晌怏怏地垂头出了门,太贵。 明天就是她爹重弘的寿宴,邵斯云会到重府贺寿。她本来想给自己买个新首饰好好打扮一下,但看到价格后心就开始抽痛。 买不起,买了首饰她的宅子就没影了。 回了家,重锦把首饰盒一倒,矮子里拔将军般挑拣了一番,半天选出了个还算时兴,这才勉强满意了。 * 翌日,重大老爷过寿。 重府里大开筵宴,门前院内处处张灯结彩,大小园榭堂阁俱都摆得满满的,另有单独拾掇的两三处小院作为退居。放眼望去,尽是花团锦簇,锦绣盈眸,又有笙箫鼓乐之音渐次不迭,整个府邸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真是好不热闹。 入得重府贺寿之人络绎不绝,有各位公侯诰命,也有各路富贾豪商,一箱箱的贺礼延绵不断地被抬进重府里,什么珍瓷名器,绫罗彩缎,什么香木玛瑙,金樽玉佛,应有尽有不一而足。这里贺礼里面,既有贵重的,也有新鲜的,就是连重家人也有许多未见过。 不多时,连礼部的人也来宣旨,奉天子之谕,钦赐玉如意一对,纱缎各十匹,伽楠珠两串,福寿香两盒,白银五百两。这礼倒也不是多贵重,只是这荣耀和面子却是难得的,这就是世袭爵位的好处,是那些富贾豪商最为艳羡的地方,再有钱也未必买得来的。 重锦穿着打扮好后,不先到园子里与姊妹亲眷谈笑作乐,背着手溜达到了专放贺礼的厅堂,先看一看,以后讨要时也心中有数。 屋内专设了一大桌案,桌上铺了猩红色的毛毡,大小贺礼就摆在那上面。桌旁站前一身喜庆打扮的姜氏,正一一清点着贺礼并命玉珠记入账册。 姜氏一月禁闭之期已到。她虽暂时失去了当家的权利,但到底是重弘的正室,王夫人给彼此都留了点余地,让她来帮着清点这些贺礼。 姜氏乍见重锦前来,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听说这有许多新鲜好玩的东西,来开开眼界。” “既是已入了府的,何必着急在这时看。叫外人见了,还以为咱们家的姑娘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你愿做那喜爱金银物事的俗人,其他姑娘们还不爱与你共担这名声呢。” “大太太说的是,是我太过好奇罢了。”重锦也不驳她,边回答边往桌上看,她来的目的不过也是看看而已。 见重锦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姜氏又不咸不淡道:“身上既有穷鬼,还是离远些的好,莫的见了这些东西又发起疯来,将好端端的东西都碰坏了。” 今天是好日子,重锦不想与姜氏做口舌之争坏了心情,便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往地上扫了几眼,道:“我这就走了,叫这些东西都好端端的,一件不坏。” 姜氏帕子一挥,“快……走罢。”一个“滚”字差点就脱口而出。 重锦又来到了后院。 院子里摆着了几张圆桌,上面都铺了金黄色的软绸,桌上摆满了各式果馔、盖碗和美酒,供各家的姑娘们享用。重府的十几个丫鬟在一旁端茶倒水伺候着,廊道上不时有婆子们提着食盒来往穿梭。 宾主几家的姑娘们俱都在后院游玩,只见满院绿鬓朱颜,珠环玉绕,又听得低眉浅笑,细声软语,夏日葱茏的阳光轻轻拢着,正是一片朝气洋溢的景象。 重锦很快融入了人群,打了一圈招呼,夸了夸这个,又赞了赞那个。 也不能怪她巧言令色,正所谓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八个月后重府真是要被抄家,少不得有需要这些人帮助的地方,重锦与她们相处多年,交情大都还不错,只是情分这东西,不到有难的一刻是看不出来的。 见重敏和邵菡两人也不知在说什么,重锦又到了她们的身边。 邵菡今年十二岁,年纪与重敏相仿,容貌却比重敏出落得更好,生得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今日她穿着一身桃色勾金线雪雾纱裙,既显得清丽脱俗,又有一种像桃子一样将熟未熟的诱人味道,可算是个得天独厚的小美人。她高兴地抱着重锦的胳膊,仰头甜甜道:“锦姐姐好,你今日好漂亮。” 重锦笑了笑,回赞了她纱中翘楚的雪雾纱,又问:“前些日子给你送过去的胭脂你可用了?可好用么?” “我今日搽的就是姐姐送的胭脂。是不是很好看?” 重锦假意凑近些看看,刮了刮她的下巴,“好看,人生的好看,搽什么胭脂都是好看的。要我说,这胭脂也不能配你。你看你这层层叠叠的纱裙,像不像那云雾缭绕的山尖,如此需得给你些仙粉才是。” 邵菡确是很美,再过三年五载多些女人的韵味,恐怕就要把她自己比下去了。 重锦说完,忽地意识到重敏也在身边,心道那重敏自尊心脆弱,恐怕这一番夸奖到她耳里又变了味道,便也顺带夸了夸重敏的发髻。 三人刚说了会话,邵菡的心思却跑到别人的身上去了,重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打廊庑上走下两个人来,莲步轻移身姿款款,颇为耀眼。 那是一对双生姐妹。 她们是沈家大老爷的嫡女,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穿着一身一模一样的鹅黄色撒花烟罗裙,打远处看,两人就像是名贵笼子里一双鲜活婉转,羽翼鲜艳的金丝雀。 第27章 风波 沈家没少花功夫在这对金丝雀身上,不单请来了宫里的老嬷嬷,从小对她们进行严格□□,又让她们拜金陵的名家为事,习学诗词歌赋。 在世家勋贵门中,双生姊妹本来就少,她们相貌不俗也颇有才气,如今已是金陵有名的美人姐妹花,因名字里都带着“姝”字,人又称“金兰双姝”。 上次重锦到沈家看戏,没有见着她们,后来才听说她们是寻名姬学舞去了,又听说她们每三日要学舞,每五日要学琴,诗书和绘画更是每日必不可缺,显然沈家是对她们寄予了厚望的。 像他们这些世袭的勋贵世家,除了有少数人还在朝堂任着要职,大多并不掌握什么权力,头顶上的世袭爵位也不是享用不尽的。因此,为了将家族的荣耀和富贵长久维持下去,不论公侯伯子,除了依靠故旧,还得不停地寻觅好的姻亲,互为助力。 “金兰双姝”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虽然也有不少人托媒婆打探一二,只是沈府还未相中合意的人选。这难得的双生子,还都这般貌美有才华,沈家人颇有些待价而沽的味道。 相比起来,重家在这方面就显得像个异类了。 重大老爷是个三不管的棋痴,一不管从前的事,二不管眼前的事,三不管未来的事。姜氏是有心培养重萱的,可惜重萱像个残缺的陀螺,怎么抽都转不快,似乎天生少些灵气,学什么都特别慢。重敏是有心学的,可怜却苦于没有老师相授。重玥年纪虽小,却深受母亲的教诲,琴棋书画识得再多,也不如只会一门人情世故,眼下她忙着哄老太太开心,也没功夫学什么东西。 二老爷成日忙着在皇帝身边鞍前马后,伺候主子颇有些心力交瘁,是以也无暇顾及子女。重贞是个不喜受约束的,她喜欢诗词绘画,便也乐得时常研习,不喜欢曲赋歌舞,便连碰也不碰,王氏几番苦口婆心相劝,到她那却一点也不受用。姨娘们的女儿更不必说,嫡女都没请师父教授,庶女又岂敢动这个心思。 再说重锦,没有亲娘为她筹谋,她又是个乐得清闲的懒散性子,幸得生得貌美,才不至被淹没在一众贵女中。 重活一世,重锦也知道自己的短处,只是什么琴棋书画学起来都有些迟了,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上面。她清楚自己不是走才女路线那块料,猪鼻子插大葱也装不了象,更何况,现在她必须很现实地去考虑问题,学一身琴棋书画,到时候家被抄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银子来得实在一些。 这些日子她让人四处搜罗了些经商的书,看得是津津有味,仿佛下一刻就能坐拥金山银山。 * 沈家双生姊妹一到院中,半数姑娘都迎了上去,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架势,这一捧还是双月。 争着当星星的人里也有一个重萱。 重萱打小在重府里人缘不太好,虽是亲姐妹、堂姐妹,大都跟她玩不到一起,这其中有她自己的缘故,也有姜氏的缘故。所以她交友的圈子只能往外扩展,倒与沈家和邵家交好。这两家的姑娘暂时与她也没什么利益冲突,这么多年来表面上也便和谐相处。 与重萱最交好的便是沈安姝、沈宁姝两个双生姊妹。重萱自知身份、才情、相貌都不如她们,重姓姊妹与自己又不亲,也便心甘情愿地当起“金兰双姝”的护花使者,每每总是跟在这二人身后,献殷勤、表真心。双生子见有这么个侯府嫡姑娘陪她们玩,还愿听她们的话任她们差遣,何乐而不为。 时间长了,三人便成了铁三角,敲着一边三边都响。 “安姝姐姐,宁姝姐姐,你们来了。”重萱殷勤地接待,“快过来坐下,喝些茶润润嗓子。你们能来我爹的寿宴真是太好了。” 沈安姝喝了口茶轻声道:“我们今日本来是要跟舟羽先生学舞的,只是今日是妹妹这边的重要日子,我们也不能不来。” “听说那舟羽先生素日忙碌,不单要到宫里给皇上献舞,还要教导娘娘们,时常还受各地王府的邀请,行程已是排到了明年了。这平日便是半刻的闲时也没有的。”人群中一姑娘道。 “嗯。我们也是去年便与舟羽先生定好日子的了。今日赶上重大老爷寿辰,只好取消与舟羽先生的约定了。回头要补上一课,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沈宁姝道。 重萱颇有些尴尬,只好陪笑,“真是有些不巧。对了,这是我命厨子做的玫瑰金丝卷儿,你们最喜欢吃的。还热着呢,快尝尝。” 邵菡年纪小,喜欢热闹,也想凑过去玩一会,可又想朝三暮四不是好品质,便留在了重锦的身边,从桌上摸了两个甜果子,一个塞到重锦嘴里,一个塞到了重敏的嘴里。罢了自己又捧了一小杯酒,偷着尝了尝,吐了吐舌头。 重锦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道:“快都过去与沈家两个姐姐打个招呼吧,我正好要与敏妹妹说些悄悄话,不能叫你听了去。” 邵菡听了高高兴兴地蹦着去了,一转眼就已没入人群里。重锦又打发了重敏过去跟她们一起玩,她自己则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望着游廊的尽头,期盼能看见邵斯云路过的身影。 重锦没有见到邵斯云,却见到了自己的亲姐姐重若。今日重大老爷寿宴,已嫁作人妇的重若也回来了。重锦打小没娘,与她这姐姐最是亲厚,重若出嫁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心里都是失落的。 重若穿的还是上年的旧衫,显然在夫家过的不是太好。跟上一辈子一样,她嫁人已有五年,衫裙下的小腹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的夫君娶了三个姨娘,心思并不在她身上,重锦曾听她说过,当年她嫁过去,坏了她夫君青梅竹马的一段恋情,是以到了今天,她的夫君对她还是只有怨意,并没有夫妻感情。 重锦一直很想问她,与其生活过得这般索然无味,倒不如选择和离也罢? 只不过一想到重家今后可能会被抄家,这句话就一直没有问出口。 不多时筵席便已备好,众人入席用过了午膳。老太太又命人在院子里搭起了戏台子,请了两套戏班子,接连唱起戏来,供一众女客观赏。 金兰双姝中的妹妹沈宁姝却不喜看戏,只与众人看了不到半出,便说要走一走消食,离席逛园子去了。 陪坐一旁的重萱看了看姜氏,姜氏只顾着陪几家太太说话,老太太也只专心地看着戏,她便也起身,寻那沈宁姝去了。 这一幕与上辈子何其相似。 各人离席的顺序一样,台上正唱着的戏文一样。不一样的是,上一世重锦没有动,一直到看了大半场戏,才知道了发生了一件她并不想发生的事。现在她也趁着众人没在意,悄然起身离了席。 重府中有一处亭子,名唤凝香榭,建在红花绿叶之中,颇有些藏匿于仙山深处的味道。 此时府里的各人都在厅堂大院里为寿宴忙碌,有的丫鬟婆子们更是趁主子专心待客,躲起来吃酒赌博去了,便没有人到这一处来,这处附近还有个秋千,是重锦儿时最常玩耍流连之地。 重锦到了凝香榭时,这里还空无一人。 上一世,重锦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地看戏,重萱却寻沈宁姝寻到这凝香榭来了,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就突然晕倒了,一声闷响却惊动了在这附近醒酒的邵斯云。 邵斯云酒量不怎么好,被人灌了七八盏后,便已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忽在退居旁的凝香榭看见躺在地上的重萱,唤了两声并无回应,想寻丫鬟相助却也四下无人,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她打横抱起,送回了后院。 后院看戏之人无不被惊动。 只见金黄色的阳光下急步走来一个翩翩身影,他玉面微红,长衫飘逸,双臂中横躺着不省人事的重萱。 那个时候的重锦都看呆了,传说中的英雄救美大约就是这样的。 这件事一发生,重萱的婚事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邵斯云是侯府嫡子,品性好,才情也不俗,再加上父亲任着吏部侍郎,祖父曾任太子少傅,他今后的前程可谓不可限量。他长得又那么好看,人也那么温柔包容,还有个通情达理容易相处的母亲,嫁过去的人势必会受尽宠爱……这样的人,谁不想嫁? 重锦都想疯了。 第28章 黄雀在后 上一辈子,重萱昏倒,邵斯云情急相救,这一抱却比原本的意义复杂起来。 议论声四起,有人说,他们是表兄妹。 也有人说,表兄妹又如何,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重萱还小才十四,邵斯云都十九了。 怎么能说抱就抱。 彼时白夫人一脸歉意,姜氏则眯了眯眼,不急着查看女儿安危,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出两日,邵家老太太便亲至重府处理此事。 邵家很是客气地表示,不论有没有这事,邵家都是想与重家结亲的。 重老太太一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是这话不能顺着往下说。重邵两家是世交,人家好意相救,举止虽稍欠妥当,可就这样赖人家娶,未免显得不义,重家不能做这样的事。所以重老太太只回说,重萱年纪尚幼,过两年再谈婚论嫁也不迟,且邵斯云已经过了会试,如今又忙着备考春闱,这事还是以后再议。 两家都很客气谦让,最后商定,这两三年里,倘若重家给重萱指了更理想的亲事,那邵家自然恭喜,倘或没有,邵家也会负责到底的。 重萱听了,略有些不满,心里很埋怨重老太太。她本来就对邵斯云有好感,以往见邵斯云与重锦接触,心中已很是不快,算是情窦初开了,经历了这一次,心中又多了感激,对邵斯云的占有欲愈加强烈,巴不得立刻以身相许。 重老太太这么一客气,她就得多等两年,不过想想邵家的承诺,总还令人是高兴的。 不就是两年。 这一夜,姜氏和重萱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母女二眼冒精光地盘算了一夜邵家的家财和邵斯云的前程。姜氏的出身不算高,父亲只是一个五品刑部福建清吏司郎中,重萱虽是嫡女,到底出自继室,能嫁给邵斯云,姜氏已经很满意了。 而在明月的另一头,邵斯云身着轻薄的睡袍,入了魔般疯狂地做着他的核雕,一夜不休一夜无言,直到晨曦初露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恍惚倒在案上睡了。 他并不喜欢重萱。 不久后,邵斯云的外祖父病重,他便匆忙去了苏州。 …… 这一辈子,重锦要阻止这一场阴差阳错的闹剧。 她匆忙赶到了凝香榭,没有见到重萱,显然是还没有来。 这儿有个用花藤缠绕的秋千,是重锦打小爱玩的。她坐在秋千上等,如果这一世重萱仍旧晕倒了,就由她来搀扶她。上一世大夫看过,说重萱不过是天热有些中暑,也不是什么大碍。 反正这一辈子,不能让邵斯云抱她。 午后的阳光略有些炙意。重锦性子急,等了重萱一会不见人来,不免感到有些闷热焦躁,心中又暗想:有你的好姻缘,怎么还不来。 偶有一阵风吹来,却不足以祛除重锦的燥热,她忍耐不住,荡起了秋千让自己凉快点。 这时,已有些醉意的邵斯云正要回退居休息,刚走到游廊上,忽见秋千上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乌发流泄衣裙飘飘,好像是自天宫下凡的仙娥,他揉了揉太阳穴,禁不住驻足看了看。 重锦没等到重萱,倒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没来得及高兴,忽听荡得很高的秋千发出“咔嚓”一声,系着板子的四条绳索竟然断了一条,她坐得不稳,勉强撑了一会,还是掉下来了。 落地的一瞬间,重锦又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邵斯云接住了她,只是这突然的一撞叫他也没站稳,抱着重锦双双倒在了草地上。 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一双细密的长睫毛半遮住桃花眼,眸子雾朦朦的,带着一丝柔情,一丝惊诧,一丝恍惚,温热的鼻息胡乱地洒在她的脸上。他的双唇微微张开,与她红润的小嘴近在咫尺。 重锦的心咚咚咚咚直跳,周身好像有一股热流在上下流窜,涌向四肢百骸。 分隔两世太长,雨中相见太短。她心中好渴望就这样一直抱着他,不想起来。 她仿佛又变成了一条鱼,在无数次被逼圆/房又没有他的日子里,在雨中无数次追逐和失望之后,终于游到了他的面前,他笑着张开了双臂。 烟云过眼,岁月遗忘。 终于意识到这样不妥,重锦红着脸从他身上爬起来。 邵斯云酒劲稍退,只是陡然摔倒在地,脑中依然有些昏沉。他撑起身子,有些歉意地望着重锦,“我……失礼了。伤了哪里没有?” “没有……表哥无碍罢?” “我没事。以后要小心一点。”他柔声嘱咐,白袍被风扬起,身子嵌入了金色的阳光里,是入画般的俊美。 呆了一会,重锦才顾得上想秋千。她不知道这秋千断得其实并不偶然。 前两日,重敏因重玥的事心情很是低落,便连着两日在这里荡秋千,被重桓看见了。重桓极其顽劣,想着要作弄她,便偷偷把秋千的绳索割断了一半。 没想到阴差阳错,重敏没来,摔的却是重锦。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重锦与邵斯云循声过去看,只见亭边有人晕倒在地,竟果然是重萱。 四处寻找沈宁姝的重萱刚到凝香榭,就昏倒在了亭子边上,离重锦和邵斯云其实并不远。 好在她并未瞧见二人相拥的一幕。 重锦与药罐子林姨娘走的近,所以打小粗识一些病症的应对之策。她半跪下来,扶起重萱的头,掀开她眼皮看了看,用拇指使劲按住她的人中,然后对邵斯云道:“此处有我照看萱妹妹,表哥身为男子多有不便,还是去附近叫两个丫鬟来罢。” “好。”邵斯云应罢,很快去了。 这时,重桓来了,他一脸惊讶地看着重锦和倒地的重萱,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们?” 重锦睨他一眼,“怎么不能是我们?你却又为何到这来?” 他立刻慌了,忙摆手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我……我走了。” 不过多时,邵斯云与重彦并两个丫头来了,两个丫头帮着重锦,手忙脚乱地将重萱掺到了后院。后来大夫一看,果然还是轻微中暑,再加上重锦已经使了吃奶的力气掐重萱的人中,重萱很快就醒了过来。 醒来后她呆坐了半刻,迷迷糊糊地问发生了什么,在场只有重锦一个知情者,重锦便答:“没什么事,你只是暑气入里,气滞昏厥了。正巧我在附近,这才让人将你送了回来。” 重萱抓了抓脑袋,“我怎么好像看见了两个人?” “妹妹眼花了。” “真的?” 重锦肯定地点点头,“真的。妹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人中好疼。” “……大夫说再休息会就好了。” 重萱正抱着一头雾水的脑袋,这时打门外进来一个黄衣女子,正是沈宁姝。她倒是比姜氏这当娘的消息还灵通,很快就寻到这来了。 沈宁姝扭着纤细的腰肢到了床边,安抚慰问了一番重萱,重锦正抽身要走,却被沈宁姝唤住了,“锦妹妹,多亏了有你在,要不萱妹妹可有苦头吃了。”她这一番话说的用心,旁人乍听上去,还以为她才是重萱的亲姐姐,重锦倒像个外人。 “我恰巧也在那附近,只萱妹妹没事就好。” “是啊。”沈宁姝接道,“真的好巧。” 不等重锦再说,重萱抱着沈宁姝的胳膊撒娇道,“姐姐,晕倒的人是我。你且与她说那么多做什么。” 沈宁姝轻笑,“既是晕倒了,怎么还能张嘴说这些酸话。” 重锦懒得听她们说话,先行离去了。沈宁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登时收敛了起来。 其实重锦与邵斯云相拥的一幕,沈宁姝看见了。 她是跟着邵斯云走到凝香榭的,邵斯云救重锦的时候,她就躲在廊柱后面,一双恨不得喷出火来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两人,重锦的羞涩和欢喜都尽收她的眼底,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们两人的嘴唇甚至已经贴在了一起。 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竟缠绵相拥亲吻,这让沈宁姝妒火中烧。 沈宁姝喜欢邵斯云,而且对他的感情由来已久,甚至比重锦的喜欢还来得更早一些。 她曾经向母亲透露过自己的心思,可惜得到的只是一句“不知羞耻,女儿家如何能把喜欢挂在嘴边,婚姻大事自然只能由父母做主”。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沈家的筹码,是要用来换更多的权势财富的,邵斯云也许还不是沈家最理想的选择,只是世事难料,如果他能在春闱会试中了进士甚至会元,那沈家势必会对他另眼相看些,到时候她就离他更近了。 所以,哪怕她自己身不由己,她也容不得旁人与他亲近。知道重锦对邵斯云的心思时,沈宁姝的第一念头是要将重锦不知羞耻拥吻邵斯云的事公之于众,让她落得个娇淫放荡之名,让她颜面尽失声誉尽毁,好让她再也不能纠缠自己的心上人。 可沈宁姝熏沐沈家势利之风多年,到底是个有脑子的。她压抑怒火权衡了一番利弊,还是决定隐瞒此事,这样的事说出去了固然能让重锦声誉尽毁,只是恐怕也会促成他们的婚事,如果是这样,她每夜做的与邵斯云合卺而酳的梦,只怕就要彻底破碎了。 是以她方才与重锦说话,虽然心中怨怼妒意难平,但终归也只是挖苦了两句,不敢让重萱听出端倪。 只是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心里与重锦的怨却已结下了,想她堂堂国公府的嫡女,金陵城有名的“金兰双姝”,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死了娘的野丫头么。 第29章 亲娘啊 凝香榭。 邵斯云见重萱已被掺入后院,重锦也没有受伤,他自己酒劲上来了,有些头昏脑胀,便与重彦告了辞,要先行离去。 重彦喜欢热闹,今天还没喝尽兴,想挽留他,却见他一张玉面微微发红,眉头微皱强忍不适,便只好唤来两个小厮,将他送上了马车。 打凝香榭出来,重彦欲回厅堂继续喝酒,途中顺手这了一枝玉兰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只觉分外清香沁人心脾,叫人愉悦。 举步刚迈进一道拱门,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女子。 一袭层叠若烟的衫裙轻轻摆动,一张恬笑的粉颜香腮灿若春华,乌黑的眸子里晶莹透亮略带兴奋,她的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宽袖飘荡宛若仙山的叆叇云雪。 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小姑娘,原本游离到酒香花丛里的神思霎时都回到了身子里,竟是有些看呆了。 “彦表哥。”邵菡见了重彦,高兴了喊了一声。 “你是……” 邵菡抚了抚兔子的毛,“我是邵菡,云哥哥的妹妹。你不记得我了?” “是你?都长这么大了。”重彦上下打量她。因她不能出府,他已有两年多没见到她了,不想时光如此神奇,将一个不起眼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 邵菡甜甜地笑了笑,“母亲不叫我出门,好久不见彦哥哥了。” 重彦走到她面前,垂头相望温柔一笑,“嗯。仔细看来,确有些像。你若不说,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没关系,我认得彦哥哥便是了。” “身子可好些了吗?何时就能出府了?” 邵菡揪了揪兔子的耳朵,“身子全好了,上个月母亲就许我出府了。前些日子到沈府看戏,还与锦姐姐坐一起来着。” “嗯。” “彦哥哥,我先走了。这是敏姐儿借我玩的兔子,我要送过去还她。” 重彦点点头,“去吧。” 邵菡抱着兔子从重彦擦肩而过,刚走了两步又被重彦唤住了,“等等。” 她回头迷茫地看着他,“彦哥哥?” 重彦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玉兰花簪到了她的头上,然后拉开了些距离,“祝贺你身子痊愈了,以后都要好好的。” 邵菡摸了摸头上的玉兰,嫣然一笑,“谢谢彦哥哥。” 话音刚落,手中的兔子却挣脱了她的怀抱,蹦跳去了,她慌忙提起裙子去追,“哎,你别跑!” 重彦看着她的背影,半天才想起,他还有好酒没喝完。 这时太阳已经西沉,金辉透出了云层,犹如少女酒醉后腮边的酡红,美丽却不张扬。微风流连经过树梢,吹动叶片沙沙作响,如一曲清妍的歌。 是谁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这一夜,重锦躺在床上,回忆起白天与邵斯云的相拥。 他离得那么近,双唇就在她的唇畔,灼热的气息清清淡淡的,很好闻。他的身体看上去偏瘦,宽阔的胸膛却很是坚实,一双长臂既果决又矜持,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冒犯之意。 他的怀抱很暖,很舒服。 重锦想着,忍不住偷偷在被窝里笑出了声来。 翌日,重锦正身心舒爽地用着早饭,忽听春语说昨日重府大宴各方宾客,沈家三位老爷却没来。 重弘这次做的是五十的整寿,是半百的重要日子,虽说满府贵客也不缺沈家三个,沈家夫人和少爷姑娘们也都来了,那“金兰双姝”还是拨冗前来的,可沈家三位老爷齐齐辞宴,不得不说有些奇怪。 重锦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 * 寿宴过后的几天,重府还残存着喜庆的余味。两位老爷对沈家老爷的缺席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姜氏收礼收得手软,一张脸原本冻了一个多月,现在竟是冬去春来了。其他人也乐得收分下来的银子,一场兴师动众的宴会到了这时,各人才真正分到了点实惠。 重锦一根手指挑开包银子的红纸,眼见红纸里的小银锭只有五颗,不过十两,心里顿时有些失望,她爹娶了姜氏,这么些年近墨者黑,也变得抠门了。单宫里就赏了五百两,她爹自个儿留下这么多银子,得能买多少棋子啊! 他一张棋盘,能搁得下么? 这么多的钱如果都给了她,那该有多好。她的宅子定能够建得结结实实的,便是嫁妆的底也出来了。 重锦思虑再三,鼓捣出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便登了他爹的三宝殿。 故事的主角是重锦的亲娘。重锦早忘了她娘的模样,到林姨娘那打听才知道了她娘的生辰,正好就在下个月。这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香消玉殒,但见数十年后夫君生活如意,便向女儿托梦自己在地府孤独凄凉,希望夫君勿念旧情常相怀念,对女儿尽心照料以叫亡魂泉下安息的故事。 故事被重锦说得曲折感人,重弘早年对她亲娘又是真爱,听后不免感怀动容,眼睛很快模糊了。 眼见老爹被她编的故事煽动,重锦一鼓作气再道:“爹对娘用情至深,娘一定能感受得到的,孤独凄苦的泉下生活,想必也便有些安慰了。” “她是个好女人,是我重弘的原配。” 重锦早就准备好的眼泪一淌,鼻子一吸,“爹,我想娘了,娘那么早就离我们而去,我都快忘了娘的样子了。娘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我,我长这么大了却没有机会尽孝。爹,你说娘会不会怨我?” “不会的。你娘善解人意通情达理,是个善良的人。” “可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即使娘对我不忍苛责,可我到底是做女儿的,心里始终难以释怀。爹,下月就是娘的生辰了,我想为娘挑一身好看的衣衫和钗饰,这样她在黄泉之下,就可以好好打扮打扮了,就像当年嫁给爹的时候一样。” 重弘叹了口气,“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爹很欣慰。” 眼见就要攻城拔寨,重锦抓住机会提了要求:买身好的衫裙加好的首饰,不多,就二百两。 重大老爷还沉浸在当年夫唱妇随的青葱岁月,又见父女俩难得如此同心,便二话不说从昨日刚收的银子里给重锦拿了一百两。 “去吧。你娘不喜欢太奢华的装饰,只挑一身素色简单的便是,一百两足够了。” 重锦一双眼激动地盯着他爹先是取了二百两,后来又放回去一百两,整颗心好像被人扯着弹了一下。 千算万算,没算到她娘这么朴素! 打重大老爷那丧气而归,重锦放下银子后又去找了重彦。 重彦的院子里花卉罗植,竹木森翠,更有鸟鱼翔游,莺飞蝶舞,一条芳径蜿蜒通向他的屋子,重锦每每路过此地,总觉得这样雅致的院落更像姑娘的。 他的长案上摆着砚台和笔山,一旁的缸里稍显凌乱地插着许多卷轴,一个素三彩缡纹笔洗中,只见五颜六色蜿蜒流动,似一汪彩泉。他难得没有出门寻乐子,而是留在了屋内展卷作画。 他生性聪颖天赋颇高,虽从未拜师学艺,却天生有一支丹青妙笔,随手一画就是气韵天成匠心独具,气坏了不少名门子弟。在作画这一事上,他是一个天才。 此刻他临案而立,一手扶案一手执笔,柔情的目光专注于画卷,一张花容沉静俊美,一身轻裘缓带衣袂飘飘,笔尖下,是一整个属于他的精彩艳绝的世界。 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对他痴心不悔,重锦终于又明白了些。 她凑过去一看,果然画的还是个美人。 重彦正好上了最后一抹朱色,搁下笔,走到罗汉榻往上一倒,舒展了下四肢,舒服地叹了口气,半眯眼望着重锦道,“妹妹怎么来了,想我了?” “哥,你还记得娘的样子吗?” “你怎么想起娘了?” “昨夜梦到了。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重彦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渐渐失了焦距,“就快记不得了。” “娘走的时候二哥才七岁吧。” “嗯。那天风很大,吹落了满院子的樱花,我还捡了一朵,放到了娘的棺椁上。樱花很美,可惜跟娘一样短命。” 亲娘死的时候,重锦还太小,对死亡还一点概念都没有,只知道哭喊着吃奶,可重彦却是有鲜活的记忆的。 他现在之所以那么热爱美好的东西,也是因为从小看着美好转瞬即逝,故而更加想要更多地、更长久地占有。 第30章 又见面了 人逝如樱花,此去经年。 重锦原只是打她二哥钱的主意,没想到气氛竟有些伤感,一时之间,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形势发展跟她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重彦见重锦默不作声,拍了拍身前的位置,勾勾手指头,“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坐到重彦的身边。他忽地撑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脸认真道:“娘不在,还有二哥照顾你,别怕。” “……” 她好想说,二哥,我只是想要你还钱。 “二哥没什么大本事,但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可是他的表情那么认真。 “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回头我就跟祖母和爹说说,让他们帮你指一门好亲事。嫁了好人家,二哥就放心了。” “二哥只说我,那你自己呢?” 重彦坐正了,抱着胳膊,俊脸扬起,很正经地想了想,道:“你若是觅得了好夫婿,二哥自然会娶的,断不会把你耽误了。” 这句话让重锦有些感动。 “二哥这么说,好像是为了我才娶妻的。你自己就没有心上人吗?还是心上人太多了,不知该娶哪一个?” 重彦笑笑,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倒不知妹妹这么关心我了。” “……” “今日过来,不是为了娘吧?”重彦话锋忽地一转。 “下月是娘的生辰,我想给娘买些东西,烧给她。” 重彦一听,立刻到柜子里取了一百两,尽数交给重锦,“加上昨天分的,现在只有这么多,你都拿着吧。等过两日有了,我再让人给你送过去。” 重锦收下钱,在心里算了算,她现在有六百多两了。 “二哥不留一些吃酒吗?” “若想吃酒,还怕没的吃么。只是我这阵子正好也想歇歇,且先不去那些地方了。” “二哥这是要放下酒色,立地成佛了?” 重彦复躺回榻上,笑眯眯摇着折扇,“你猜。” “告辞。” 重锦出门的时候路过重彦的长案,顺便瞟了一眼他新成的画作。桃树下花瓣缤纷,伫立着一位年轻的少女,她穿着粉色的衣裳,怀里抱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好面熟。 * 重大老爷过完了寿宴,重锦顺便也在府里打了一圈秋风。 除了重弘和重彦各给了她一百两,她还从老太太那得了几十两。这一圈下来收获可谓颇丰,装银子的小箱子都快被填满了。 她现在七百多两银子,离建房一千两的目标还有一小步,真是势如破竹,令人欢欣鼓舞啊。 银子到了位,就该干点正事了,离抄家的日子就只剩八个多月了。 这日,重锦带足了银子,又来到了她早先相中的那块空地,她与人约好了来买地画契。 等重锦到了那片空地,地块的主人也已在那里等着她了,重锦下了马车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可是二百五十两不是?莫要等官府的人来了,你又坐地起价。” “姑娘放心。就是二百五十两,绝不多一分,姑娘看,这地契我都拟好了。” 重锦瞄了一眼地契,这才放心了,便使刘福去请官府的人来见证。 刘福刚走不久,街道转角之处恰有一辆黑绸马车停下。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朝重锦等人走了过来,到了面前,张嘴便问:“这块地是谁的?” 空地主人忙答:“我的,我的。” “我们家爷要买你这块地。你只管开个价吧。” 重锦本来是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乍听那仆从这样一说,立刻不乐意了,“这块地我已经买了,叫你们家爷换一块。” 那卖地之人也说:“是啊,真不巧,您来晚了。” 仆从道:“我们爷已经把这块地东边的那一大块给买下来了,稍后还要再把西边的也给买了。到时候会把这一带的房屋都拆了,全部要重新建的。到时候这四周都是乱糟糟的,姑娘独要中间这一小块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让给我们吧。” “不让。你们就是把整个金陵城都拆了,我也不让。” 仆从一见重锦没有相让的意思,便又问那卖地的,“你这一块地,卖了多少银子?” “二百五十两。” 仆从点点头,转身向黑绸马车回禀,不久回来,说:“我们爷说了。给你三百两。” 这时,那马车也慢慢地向他们驶了过来。 “三百两?”卖地的一听这价钱,眼睛突然就亮了。 重锦一听有些慌了,忙道:“你已经已经把这地卖我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官府的人马上就来了,到时候银地两讫,这地就是我的了。再说,我的订钱你都收了。” “这……”卖地的人听她这一说,犹豫了一下,“姑娘,你给了我订钱十两,我多退你五两,这样你也不亏。如何?” “不行。我只要这块地。”重锦坚决不肯相让,那搅局的仆从这时倒在一旁看好戏般,也不说话。 重锦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心下愈发生气,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了? “二十两?” 目前这形势,她一点也不占优,重锦逼自己冷静下来,理了理思绪后道:“我明白,他们出的钱比我多,你自然没有舍高就低的道理,没有谁愿意跟钱过不去。只是你也要明白,比这银子更难能可贵的,是诚信二字。孔子曾曰‘诚者,乃做人之本,人无信,不知其可’,韩非子亦说过‘巧诈不如拙诚’,季布一诺胜过千金,商鞅变法立木求信……如今一来我订钱已下,二来你我已商议好买卖的价格,你的地契都拟好了,这见证的官员也已经在路上了,所以倘或你因厚利舍我而取他,那就是在这青天白日下将为人之本弃如敝屣,你生而为人,上有高堂下有子孙,假若因一时之利舍一世之信,你如何对得起双亲的‘为人’教诲,如何面对子侄的‘信义’之问?假使这般,今后又有谁会与你这背信弃义之人来往,你一生中最珍贵的‘诚信’二字竟只换了这五十两银,值得吗?” 黑绸马车之内,男子原是在闭目养神,只等着他的仆从拿回地契,忽听到这一番长话,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声音和口气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重锦一番话说完,连她自己都有些想不到,她本不是多才之人,也并不怎么喜欢四书五经,如果不是这些日子读了些商书,今日也断不能引经据典,说出这一番话来。 “这……姑娘啊,你说的我都明白。”卖地人听了半天她的高论,终于开口道,“只是实不相瞒,我这也正缺钱呢,所以这多一两也是钱。要不这样,你跟马车里那爷商量商量,等他买了我这地,你再从他那买回来。如何?” 她说了半天,竟一点用没有,敢情是对牛弹了半天琴。 重锦不甘心,又说:“我看你这一身打扮,想来也是个商人。我虽不是商人,但也知道商道即人道,为商者先为人,眼前的小利你固然可以得到,但长久的兴旺必得依靠从商之德。天雨大,不润无根之草,道法宽,不渡无缘之人,你若自弃为商、为人之本,日后必定追悔莫及。” “姑娘,你若能出三百两以上,我就卖给你。” 马车里的男子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果然如他所料,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没几个人能抵得住诱惑。 “你……”一点面子都不给。重锦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钱钱钱,到底还是看一个钱字。 三百两她不是出不起,只是好端端地忽被人搅了局,她心里不服气,凭什么本来二百五十两可以到手的地,她要出三百两以上?况且,她若也出到三百两,保不准他还会加价,如此一来,倒白白便宜了那卖地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就更不平衡了,于是气鼓鼓地走向了黑绸马车,身后的斗篷随着风翻飞扬起。 “这位不知什么爷,我以为我们应该好好谈谈。”重锦站在马车旁,对着车帘后的人说道。 半晌,车里的人才有了反应,韩离修长的手指掀开车帘,薄唇轻启,“好啊。” 第31章 互相伤害啊 韩离往车外瞟了一眼,眼前的女人一副忿忿不平的架势,漂亮的脸蛋上一双杏眼睁得又大又圆,带着些急躁和不满。 果然是她。 又生气了。 重锦乍见车里的人,起先没认出来,被他的侧脸惊艳了一下,下一瞬才认出是韩离。他正有些轻慢地斜睨着自己,透着一股孤高凉薄的气息。 怎么又是他! “这不是……韩爷吗?”卖地的男子见了韩离,兴奋地凑近看了看,“真是韩爷,我见过韩爷。” “那又如何?”管他是神是鬼,她买地与他有什么相干。 卖地之人如数家珍道:“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吧,这韩爷是打晋地来的巨贾,韩家在晋地可是富甲一方,这晋地半数的茶山良田都是他们的……这块地,我劝姑娘还是别争了。” 重锦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转向韩离道:“这位韩爷,这块地是我先看中的,订钱我都已经付了,就等着官府的人来作证,这块地就是我的了。你这个时候说要高价买地,是不是有些不妥?” 韩离偏头看着她,不以为然道:“他要卖,我要买。两厢情愿,有何不妥?” “你不讲先来后到,又依仗钱财夺人所好,岂是君子所为?” 他听罢扯了扯唇角,“姑娘凡事讲求先来后到,那岂不是第一个求亲的你就得嫁了?” 重锦怔了怔,“这……两门子事,怎么能相提并论,只说这地,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是了,重金帛姑娘命里带金,正是好命,想来贵府早已被求亲之人踩断门槛了吧?想来姑娘还未出阁,是在等着后到之人,要伤先来之人的心?” “我的婚事用不着你管。”她脸色微红,“你若是君子,就不该做这夺人所好之事。” “所谓夺人所好,本来就言之偏颇,你之好亦为我之好,我又如何不能争取?”他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为所好相争,自然应该各凭本事获得,断没有谦让的道理。能轻易相让的,又怎么能说是心头之爱呢?” 她本来也是个能说的,可遇到了眼前这个人,脑子不知怎么就一片空白,一堆道理一条也搜罗不出来,话到了嘴边总感觉有些发虚。 “姑娘,韩爷说的有道理啊。”卖地人还在趁机起哄,“要我说,就得是各凭本事,姑娘若是出价多于三百两,那这地就是姑娘的啊。” 重锦瞪了他一眼,“就你聪明,看着我们鹬蚌相争,你这渔翁倒能得利。”说完又转向韩离,问:“今日这地,你是非要与我争不可吗?” “心头所好。”他干脆地答。 韩离想买地,也想看重锦会作何反应。眼前的她就像个孩子,一副被抢了东西的懊恼模样,恨不得从口里喷出一团火来烧了他。如果她最终失望而归,想必会对他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吧? 半晌,重锦吸了口气道:“好。既然我们都不愿相让,那你敢不敢答应,听一回天意?如果天注定它是你的,那我听天由命毫无怨言,也省得我们互相加价叫别人白白得利。” “天意?”这话让韩离有些意外。 她竟有办法让天也向着她吗? 他很好奇,想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答应,姑娘请说。” “我们来猜下个时辰的气候,谁要是猜对了,自然就是顺应天意的人。如果天选中了你,那这地由你来买。如果天选中了我,那你就不能再觊觎我的地,要即刻离开。如何?”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探究之意,像是想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 重锦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怎么,不敢吗?” 韩离笑了笑,“岂敢不敢。” “那来吧,阴晴雨雪,或是风霜雷电,随你说。”重锦胸有成竹,忍不住露出了点得意之色。 韩离见她这么自信,一番话又说的这么干脆利落,实在有些违背藏实避真的人之常情,所以猜测答案并不在“阴晴雨雪风霜雷电”这八样中。照此推断,她这么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实在聪明,知道如何利用他的心理迷惑他,二是她确实知道下个时辰的天气,有未卜先知的能耐。 不论是哪一种,她都比他想象中的要特别一些。 看来,他真要听一回天意了。 韩离只手撑着下巴,瞟了一眼天空,“姑娘先请吧。若是说对了,这地就是姑娘的了。” “你不说了?真的只要我对了就让我?” “嗯。” “那好。你们大家都听好了,尤其是你。”重锦指着那卖地之人,“倘若我说对了,那这位韩爷就要即刻离开,这地由我出二百五十两来买。” 卖地之人一肚子疑问,“下个时辰的天气,姑娘真能说中?该不会是拖延之计吧?” 重锦不搭理他,转身看了韩离一眼,“下个时辰,有十年来第一场冰雹。” “冰雹?”卖地之人愣了愣,半晌竖起手指指了指天空,“姑娘,你看这天空万里无云,是个大好的晴天。” 众人面面相觑,连春语和秋思都是一头雾水,忍不住为她们的主人捏了一把汗。 她就是随便说个阴天雨天,都比冰雹要来得靠谱一些啊。 “你可听见了?”重锦复又向韩离确认,“如果下了冰雹,你就不能再与我争。说话算话。” “嗯。” 重锦满意地上了自己的马车,等待着冰雹的降临,不多时又掀开帘子对外道:“这冰雹可有像栗子一般大的,各位还是自行躲避一下吧。” 重锦这一赌的自信,来源于上一世她的亲身经历。 她记得很清楚,重弘寿宴后的第三日,金陵城就下了一场冰雹,因是盛夏之日,这一片土地又有十年未现雹子,故而大家都措手不及,来往行人多有被砸伤的。一场雹灾,也祸及了田间作物,让不少百姓遭受了损失,到了秋天,许多田地甚至颗粒无收。 甚至于,本朝皇帝还破天荒下了一道“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是皇帝向子民承认错误的诏书,自本朝开国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就是算上前朝,三百年来也只有一位皇帝这么做过。皇帝再无能,天将灾祸也着实与他无关,只可惜以某位王爷为首的抗衡势力太过强大,以至于皇帝不是罪也只能往身上揽。 皇帝心情不好,接连罢免了近十名官员,重弘任职的钦天监首当其冲。 如果不是有重二老爷在皇帝面前说话,重锦她爹这职位也差点保不住。一场喜庆的寿宴之后他连过了半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连棋都没心思下了,在朝中只能夹着尾巴低头做人,回到了家里看谁都不顺眼。重彦运气不好撞到了他的气头上,叫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挨完骂就径直去了销金窟,几夜未归。 这样的境况,也把重锦吓得像只避猫的鼠,远远地躲着她爹,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讨来一顿骂。所以到了这辈子,她对这一场冰雹仍然记忆犹新。 韩离怎么知道,这就是她的天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重锦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生怕这世不同于上一世,便偶尔探出头看一眼,只见天空晴朗依旧,阳光不急不徐地照着,还为韩离的马车打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 马车的帘子被拉上了,她看不到车里的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言中会抱着怎样的猜疑,不知道他会不会变卦。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清透的响声传来,是什么东西落地破碎的声音。 果然,下冰雹了。 四下议论之声想起。 “古有诸葛亮能知晴雨,这姑娘竟连冰雹都能预知。” “金陵已经好久没下雹子了吧,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神了!” 卖地的人慌忙躲避,春语和秋思早已听重锦的吩咐,躲进了马车里,此时正一脸震惊和崇拜地看着她。 重锦掀起帘子,意有所指大声说了句:“韩公子慢走,我就不送了,后会……无期。” 话音落下不久,只见韩离的车夫扬起了鞭子,精制的车轮开始转动,黑绸马车渐渐驶离了重锦的视线,车后的韩家家徽逐渐模糊不见。 重锦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离与邵斯云比邻而居的愿望,她又更近了一步。 第32章 大喜 “爷,那块地不买了吗?”远离重锦等人后,韩离的仆从问。 “既然是天意,那就不买了。” “真可惜了。要说也奇怪,竟遇上这么个古怪的姑娘,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没想到金陵城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韩离回忆起重锦笃定中带着点得意的神情,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一块地换一回奇观,倒也是不亏的。” 除了有些神乎的预测,她一番关于“诚信”的言论,也让他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她控诉卖地者不守承诺时,他还想到了自己,儿时跟着父亲习学经商,父亲耳提面命的就是这“诚信”二字,他韩家之所以能成为晋地豪商,也正是因为恪守了这两个字。 仆从抓抓脑袋,没想明白,“爷难得找到这一处好地,原打算是都起了商铺的,如今正中的一块被那姑娘占去了,剩下东西两边的又该如何处置?” “先放着就是。看看她想做什么。” 自从见了第一面,韩离对重锦的好奇就没有停止过,经过今天,这份好奇更加强烈了。 一个出身高门、为人也伶俐的美貌女子,该是有许多世家勋贵排着队要娶她的,她何至于卖瓶子来换钱? 况且,她还要买地? 好端端的,她买地做什么? 韩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往某个不太好的方面去想。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 重锦如愿买了地,又坐着马车去了春语家。 一路上春语和秋思还在发着懵,对刚才发生的事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们二人比重锦年纪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天上下冰疙瘩,又见主子料事如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等回过神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为什么她们在主子身边多年,竟不知她有这等能耐,连天意都能测了。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重锦也不便说自己是重活一世,省得越说越乱,只说是昨夜有仙人托梦,她没辙了赌一把罢了。她这么说,两个丫鬟也就这么信了。 世界这么大,连穷鬼都有,况冰疙瘩神仙乎? 春语早先已与父兄说了重锦的打算,所以她一家人乍见主子屈尊降临,也便不觉什么意外。 重锦客客气气地,对他们说明了请托建房之事,他们也表达了必当倾尽全力之心,她放心地取了一百两银子交予他们,又说等房子开工了,还会陆续添上银子,罢了还特地嘱咐了一番,让他们定要尽早开工赶工,这宅子怎么也得在明年三月之前落成。 明年三月,春暖花开之际,也是她重家被抄家之时。 春语家人感激重锦的提携和信任,殷殷相留让她在家中用了餐饭,重锦盛情难却,也着实有些饿了,便留在春语家用了膳。 用膳时见到桌上一坛韩公酒,重锦想起了韩离。 近日好像总能碰到他,如影随形般的,一想到他无言以对径直离去的模样,她就觉得十分解气,又灌了自己几杯,至面色微红酒足饭饱,才告辞离去了。 一回到家,便见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兰溪来寻春语,重锦换了身衣裳倒头就睡,这一睡昏昏沉沉,直到申时方才起床。 没想到一起床,等着她的就是一个好消息。 特大好消息。 “兰溪今儿来找我,姑娘猜是什么事?”春语兴奋道,“白夫人今日来咱们府上了,跟老夫人小坐了会,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云二爷的亲事来了,说是……” “说什么?” 重锦一副身子睡得酥酥麻麻的,方才还蔫了吧唧的直不起背,忽听得邵家、云二爷几个字,一根脊梁骨好像被人提起来似的,整个人顿时精神了,一张还印着枕头花纹的小脸焕发得像朵花一样。 原来,就在重锦去买地,还与韩离争得面红耳赤之际,邵斯云的母亲白夫人却受邀到重府来了。 重老夫人素来与白夫人交好,两人虽有长晚辈之分,彼此交往却更像平辈姊妹,也是因两人性子相近脾气相投,是以多年来重老太太常邀她到府上小聚,品一品新茶,赏一出小戏,说一些交心体己的话。 今日白夫人受邀与重母小聚,带了些新采的上好白茶来,二人原是品茶闲叙,忽地话题一转,就转到邵斯云的身上去了。 重老太太本就喜欢邵斯云,又听白夫人说他最近在苦读备考春闱,更是对这孩子刮目相看,嘴上一直夸个不停。按说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嗣若想入仕,大可走“恩荫”这一条路,但他倒要像那些寒门子弟一样,靠自己的本事去应举为官,为邵家添一些书香之气,这么肯努力又有才华的人,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 后来二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他的婚事。 老太太先是表达了自己对他的认同之心,后又打着关心的名义说了一句“这么好的孩子,当给寻个配得上他的好媳妇才是”,这么着试探了一番白夫人的心意。 白夫人与她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登时就说明了有意与重家亲上加亲,重老太太知她说的不是客气话,心里好不高兴,这肥水总不能流了外人的田去。 只是,重家的姑娘有好几个呢,也不知道邵家看中的是哪一个。 重老太太没有问,这么问就有些像卖白菜了,她的孙女可个个都是金贵的。白夫人也没有主动说,这么说有些挑三拣四的意思,颇为不敬。所以两个人虽然都表了态,但这态却没表到最核心的问题上。 重老太太到底还是见多识广,历经过大风大浪,先开口道:“云哥儿这么优秀,我这重家的女儿自是望尘莫及,虽说如此,矮子里也得拔个将军。你我又是多年相交,这相处也是都是掏心掏肺的,我断不能叫你吃了亏,肯定得配一个最好的给你。” “您太谦虚了,您的孙女都是好姑娘,哪一点也不比我那儿子差的。” “我也不哄你,我看自己的孙女,真是各个都是好的,但若非要选一个,那便只能挑一个我最了解的罢了。这四丫头是打小养在我屋里的,她的品性我最清楚,又纯良又可爱,又聪慧又直爽,再加上她的相貌,那是谁也不会说个差字的,她的年龄配云哥儿也合适。如果非要挑一点不好的,那就是她亲娘过的早。但依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碍,她爹袭了爵,两个亲哥哥也对她也疼爱,在府里,她跟五丫头没什么区别。”老太太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茶,也顺便看一看白夫人的反应。 白夫人听得很仔细,也不住地点头,见重老太太停了,道:“您说的是,我瞧四姑娘确实很好。况且那丫头与我颇为投缘,就像我跟您一样,真不愧是您带大的孩子。” “哦?我倒不知你们二人何时就投缘了?”老太太虽是问话,脸上却是带着浓浓笑意的,她这一问不是责问,是恨她们二人合起伙来没有告诉自己。 “也是前些日子到国公家看戏的时候才发现的,她喜欢的衣衫钗饰与我一样,喜欢的戏文也跟我一样,性子也跟我年轻时一样。早两年只觉她还是小姑娘,对她也并不太留心,这次相处,才恍然发现她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也老了。” 重母故作不高兴道:“你在我面前,竟说什么老。那我这把真正的老骨头,岂不是该趁早埋了。” “您快别这么说,都是我失言,我也不过是一时感怀。” “你的脾性,我如何不知。虽说岁月不饶人,可我们都不能老啊,还有这么多的儿孙都等着我们照看呢。就说我那孙女,虽不是骄纵小性的人,但到底年轻气盛,若是以后有些什么做的不妥的,你便稍加担待一些,好好说她,她定会遵从你的话,好好侍奉你的。”虽然所托之人是自己最熟悉的白夫人,但重老太太还是不忘特地嘱咐一番,重锦毕竟是她的心头肉。 “您说这些可就见外了。莫说咱们两家是世交亲家,单是我与您这么些年的相交,我又如何能让她受了委屈。更何况,就是我照顾不周,还有我那儿子呢。” “你不说我倒忘了问了,咱们这厢谈的好,云哥儿自个可愿意吗?” “我倒是小小试探了两回,问与重家结亲他怎么看,他倒也不抗拒,想来该是愿意的。再说,他是个识大体的孩子,对父母之命向来是言听计从的,断不会逆了我们。”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重老太太忙不迭道,“若是他们两个结了亲,那可真是天作之合了。” 重老太太送走白夫人,心下一高兴,就把这事跟兰溪说了。重锦自小在拂夕堂长大,自然与兰溪的关系好,是以兰溪这才急着过来把喜报了。 重锦听完春语的转述,整个人都要高兴疯了。 上辈子因为重萱的晕倒,邵家这门亲事差点就落到重萱的头上了,与她重锦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 莫非这辈子运势已改,她命里红鸾星动了? 哇,上天要不要这么眷顾。 第33章 欺负人 是夜,重锦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有些不敢相信她这辈子的好命。 相比上辈子委身于不足五尺的酒色嗜赌之徒,两种归宿简直是天壤之别。 行房时她不必再幻想了,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拥有他,看着他的脸,叫他的名字。她甚至可以想象,在夜里他会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他的身体又热又有力量,他的嘴唇是凉凉的,她只需要静静地躺着,等……她会帮他生好多孩子,一个比一个可爱,孩子大了就可以喊他爹爹,喊她娘亲。 重锦越想越羞,发烫的脸蹭了蹭被子。 憧憬之余,她又有些担心,担心兰溪揣摩错了老太太的心思,担心白夫人的心意并没有那么坚决。 春语见她一会儿痴痴地傻笑,一会儿又眉头微皱,忍不住开口道:“姑娘,兰溪说得如此笃定,想来这事断不会错的。上天是长眼的,姑娘这么好,也该得到这一段好姻缘。姑娘就别担心了。” “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上辈子那么衰,这辈子净赶上好事,她有点不适应。 “姑娘也该是嫁人的时候了。这个时候议亲自是再正常不过,怎么会突然呢。我看啊,这婚事也同那耕种一样,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自然就瓜熟蒂落了。” “你说的也是,给我倒杯茶来。”刚才她想太多,竟有些口干舌燥。 春语给她倒了杯茶,又问:“既是亲事已定,姑娘还要继续建宅子吗?” “当然。如果真的能嫁给他,那这宅子也是我的嫁妆,是一定要建成的。” “姑娘留着银子做嫁妆也是一样,何苦还要操心建宅。” “你不知道,这世事变化的太快了。” “姑娘这是从何说起。” 重锦端起茶杯,吹了口气,“你看我,小的时候贪玩偷懒,现在长大了,既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针黹女红,可以说是一点本事也没有的。自己靠不住,偏我又是个没娘的,往后想要日子好过些,不靠着钱如何能行。” 她对上辈子的饥饿心有余悸,那种夜夜胃痛如拉磨的声音,那种皮肤下只有嶙峋瘦骨的感觉,那种见了老鼠都恨不得生吞的状态,她打死也不想再尝试了。 秋思凑了过来,道:“姑娘是要做奶奶享福的人了,只怕那云二爷把姑娘捧在手心里疼都来不及呢,姑娘哪里还需要靠什么人呢。” “我想他对我一生不变,可架不住他是男人,迟早要纳妾啊。一年半年的好可能是有的,三年五年的也可期,日子再长些,姨娘小妾一多,我也年老色衰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世间女子大多想抓牢男人的心,可虽是至亲之人,那也总归是别人的心,又岂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我总不能傻乎乎地等别人欺负到头上,再哭爹爹不理,喊娘没娘应,像那林姨娘一样,生病了买副药还得看大太太的脸色,着实太可怜了。我定不要那样。” 俗话说的好,钱多不压身。不管能否嫁到邵府,不管重家今后是否抄家,钱都太重要了,可谓是医治疑难杂症的良药啊!若她能有自己的经济来源,面对困难的底气自然也足一些。 “姑娘不必担心,姑娘生得国色天香,人又这么聪明,断不可能有人能骑到姑娘头上的。姑娘是妻,林姨娘是妾,总是不同的。”春语安慰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重锦有自己的盘算,“你们说,等建宅子的钱攒够了,咱们也攒些本钱,做门生意可好?” 春语愣了愣,“这女子经商的本来就极少,更没听过哪位官家小姐经商的。再说姑娘马上都要成亲了,入了邵府,哪里还像在这边这么自由呢。到时候若被人知晓了去,又拿来说长道短,岂非反累了姑娘。姑娘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主意。” 重锦歪了歪脑袋,呆呆地看着前方,“我都明白。可你不觉得,咱们这些女人就像这大千世界里的一片花瓣,也没个根基,一阵大风刮来,说飘零就飘零了。” 春语:“姑娘,你就先别操这些心了,还是早些休息,把身子养好,成亲的时候才有好气色,也为日后生小少爷打好底子啊。” 重锦想起邵斯云,整颗心都柔软了,边遐思边甜蜜道:“跟云哥哥生孩子,我要生好多个。” 秋思掩着嘴笑,“姑娘好不害臊,这还没嫁人呢,倒先想着后面一桩桩事了。” “你还说呢,你自个儿就知道臊了?你倒说说,这后面的‘一桩桩’事,都是些什么事?可是你这小丫头能说的事?”春语奚落道,说罢惹了秋思的不满,挠起她来。 重锦看着两人打闹,复看回手中的书,边看边忍不住说:“这本书里,写了好多商税、客途、银色、占侯的事,我越看心里越痒痒。你们说,这世上那么多的钱,凭什么只能让男人去赚,女人如何就不行了?” “往日若不论及婚嫁也罢,如今姑娘的婚事都要定了,你不想着如何相夫教子,服侍婆婆,倒还想着这些钱的事。”春语无奈地摇摇头,“姑娘真是掉进钱眼里了。秋思,睡觉去。” “诶,有话好说,别走啊……” * 自打姜氏陷害重锦养小鬼失败,已是过去两个月了,可老太太对她还是不冷不热,也不说什么时候把管家权交回给她。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偏偏王夫人家也是雷厉风行的,颇得老太太满意,她心里就更郁闷了。 这人的地位不如前,消息也不如以前灵通了。 重锦被许配给邵斯云的消息,还是玉珠告诉她的。 她到底是重锦的嫡母,老太太想把重锦许配给邵斯云,却问都不问她一声。 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 姜氏捧起茶盏,见杯中新叶嫩绿轻浮,就像是重锦那尖滑的小人精,眼见重锦一路越走越顺,她是新仇旧恨,齐上心头。 一旁的丫鬟玉珠见她不高兴,知是传言中的定亲一事,便道:“太太也不必生气,叫老太太为她做了主也好,省的留在府里叫太太见了心烦。” “你说的倒轻巧,要不是老太太一颗心歪着长,她一个没娘的野丫头,凭什么能得这一门好亲。” 金陵城的高门富户本来就有限,像邵家邵斯云这么好的,被重锦占一个就少一个,她自己亲女儿以后的路也就少了一条。 扳手指头再数数,知根知底的高门还剩个沈家,可沈家的眼光她是清楚的,就凭她一个五品刑部福建清吏司郎中的家世背景,沈家断然不可能看中重萱。 “太太消消气,萱姑娘是太太嫡亲闺女,定会有更好的亲事等着的。四姑娘是个没娘的,这嫁到邵府的日子指不定怎么难过呢,太太又何必着急。” 不提重锦的亲娘也罢,提起来她就更生气了,“阴魂不散的东西,死就死了,还留下个女儿讨人嫌。” 玉珠是个惯会看眼色的人,知她主子正火冒三丈,便不再出声,打算再给她泡一碗茶。不想一个不小心,却把姜氏陪嫁的墨彩茶盏打碎了。 姜氏一见,积攒多时的怨气登时爆发,“不中用的东西,连你也来寻我的晦气了,见我说她,你的心里不乐意了?死蹄子,我知道你一门心思念着她那风流哥哥,不过是生了一副跟他娘一样讨厌的皮囊,成日就知道眠花宿柳,有什么好。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人,配不配得上,你上赶着给别人暖/床,别人可不一定稀罕你!” 这玉珠原只是重府一个三等丫鬟,因为生得伶俐,使了伎俩得到了姜氏的赏识,这才被姜氏留在了身边,协助管理府中大小事宜。正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与那姜氏是一路人,只是心眼比姜氏更多,比姜氏更加不择手段。 心事被无情拆穿,玉珠一时也激动回道:“太太说的对,我就是那万花丛里一片叶子,那墙缝里一朵野花,我如何能配得上呢!四姑娘婚配,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招谁惹谁了呢。太太不乐意,只不叫她嫁就是了,何苦奚落我,又拖出一个彦二爷来说事,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好你个蹄子,连你也敢跟我顶嘴了。我索性就将你给了他,看他要你不要,也好叫你知道什么叫羞耻,早日死了这条心!” “给就给!”玉珠说着,一扭身跑了,姜氏落到这般田地,身边已没几个可用之人,所以她才敢这样顶嘴。 姜氏望着玉珠的背影,心想她连个丫头都治不住了,整个人更加憋闷。 * 撷芳楼雅间。 秦淮河畔的浓叶红花挤进了窗子,在夜色与灯光交融处,兀自婆娑妩媚。 酒桌前,坐着面色微醺的重彦,他手里的酒已是今夜的第二十杯,一旁的女子姿色动人,是秦淮八姬之一,弹得一手无人能及的琵琶。眼下,靡靡之音丝丝缕缕飘散,从女子的香袖之下,重彦的酒杯之上,飘进了他的心里。 重彦听说了重锦的婚事。 他这做哥哥的未婚,妹妹也就不能先嫁,如今两家婚事既已定下,三书六礼也就是迟早的事了。他现在须得娶一个女人回家,否则重锦的婚事就得延后。他知道重锦对邵斯云的心思,也不想让她多等一天。 二十二年来,他招蜂引蝶流连花丛,过得恣意潇洒风流快活,对所有的女人都甜言蜜语深情款款,却从来没有把哪个女人放在心上,是以对哪个人将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一点也不在意,不论是哪个人,她的出现都只有一个意义:她会取代他的自由,一切美好都将幻灭。 重彦喝了酒,半伏在桌上,只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眼皮微抬缓缓道:“你说……这世上的男人女人,为何一定要成亲?” 第34章 美男对饮 琵琶声停,女子为他再斟了一杯酒,“自然是为了长相厮守。” “我不成亲,便日日像今夜一般,不是一样能与你长相厮守。” 女子轻笑,“公子错了。公子固然可十年如一日,日日到此处来,我却不能青春长驻,十年后还在这里。到时候青春貌美的女子这么多,公子哪里还能记得我是谁呢?十年尚且不能,更何况长相厮守。” “你说,什么是爱?”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我想,说得出口的恐怕不是。” “你爱我吗?” “公子想听我说出口吗?” 女子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个男子道:“如烟姑娘,韩爷请姑娘过去一趟。” 重彦盯着女子,俊美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天真的期望,“你会去吗?” “公子想让我去吗?” “不想。”他摇摇头。 女子挽袖笑了笑,起身,“可我必须先过去了,公子慢饮,我去去就来。” 他抬头,“为什么?” “公子方才问我什么是爱,我回答不了公子。我想,也许有一种爱,叫遗憾。” 女子说着,人已至门边,正想要离去,忽然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道拉住了自己的手腕,背脊贴上了一个滚烫的胸膛。 “不许走。谁叫也不许走。” “公子这就难为我了。我是韩爷的人。” “你是我的。” 重彦将女子抵在了门边,双臂牵制住女子的两只胳膊,垂首望着她,眼里掺杂着情/欲和温柔,还有一股被人抛弃的楚楚可怜,“不走好不好?” 这时,屋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略带磁性的低沉男声传来,“如烟。” 重彦朝屋外看了一眼,灯光昏暗,只隐隐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秦淮夜风中翩翩行来,似乎有着一种自己无法与之比拟的力量。歌女如烟趁他松懈,轻巧地脱了身,腰肢一扭偎到了来人身边。 韩离来到重彦的面前,乍见他面色微红,衣衫略显凌乱,面带笑意颔首道:“我本想听一曲如烟的琵琶,却不知她已有客。叨扰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重彦靠在门边,微仰着头打量着他,“你就是近日在金陵名声鹊起的韩离韩公子?” “正是鄙人。” “如烟姑娘真不愧是秦淮八姬之一,一曲琵琶竟也让韩公子如此想念,哪怕坐拥这撷芳楼,日日朝夕相处,也非要在今夜享用一番不可。” 韩离笑笑,“兴致来了。” “这便不好办了。”重彦头靠在门上,一只手叉着腰,斜睨了他一眼,“今日我的兴致也正好。” “好办。”韩离牵起如烟的手,放到了重彦的手里,“她归你,酒钱归我。我们可以一起听。” 如烟反牵住重彦的手,正欲将他往酒桌上带,重彦却依在门边不肯动,轻飘飘的衣袖拦住了她的去路,“韩公子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跟你一起听呢?” “良辰美景,一个美人一曲歌,唯酒与兄弟不可负。”韩离说着,搭上重彦的肩膀,“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呢?” 重彦流连风月之所,喜欢过的美人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只是身边大多是酒肉朋友,能掏心窝子的人却寥寥无几。他不得不承认,像韩离这么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的人,是对他的脾气的。男人与女人间有所谓的一见钟情,男人与男人间,也有像这样一见如故两厢默契的好感,只一句“唯酒与兄弟不可负”,重彦已在心里把韩离划到了“可交之人”的范畴。 这也恰恰是韩离想要达成的效果。 韩家的生意想要在金陵铺开,韩离就必须要进入这些世家勋贵的圈子,有了这样的平台,才好去结识他想要结识的人。他如今能选择的,其实并非只有一个靖安侯重家,只是重家有一个浪荡公子,他正是容易下手,还有一个卖瓶买地、能预知气候的重锦,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想要认识重彦,只是直来直往未免显得唐突。重彦在撷芳楼流连了两天两夜,正好给了他机会。 在韩离入主撷芳楼之前,重彦就是撷芳楼的常客,如烟又与其相交已久,很是了解他的性情,这样一来,重彦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几乎都在韩离的掌握之内,韩离想要对症下药便不难了。擅于利用环境洞察人心,这是他自小随父从商学来的。 今日这一出“琵琶之争”,就选在了重彦酒过三巡半醺亢奋之际。重彦本就心中踌躇,甚至有些脆弱,又因要被如烟舍下而有些寂寞,这时忽而出现一个颇对脾气的韩离,非但美人不走,还多了个兄弟一起喝酒,他又如何会不乐意呢。 “好,那就一起听。”重彦认可了韩离,便衣袖一挥率先返坐。 韩离与如烟对视一眼,随后也步入了雅间。 雅间内的布置颇为精致华丽,有红紫纱帐自横梁垂落而下,因风慢摇,桃木四扇屏风上美艳的女子香肩半露,媚眼如丝,地面上铺着一块红地凤凰戏牡丹毯,在灯光下显得很是娇艳,墙边的小案上有一个小巧的雕花香炉,正燃着带着味甜的百和香。 这样的环境,最适合听曲饮酒。 重彦本来是自顾喝酒,多少有些孤独,现在多了个陌生又新鲜的韩离,他就像是在无垠沙漠中发现了另外一个旅人,好奇探究之时,心情也便转好了些,酒兴也愈发浓厚了。如烟为二人斟满了酒,然后依偎到他的身边,时不时轻抚一下他的后背,他松松地揽着她的腰,一手举起酒杯,与韩离碰了碰,一饮而尽。 “听说韩公子来自晋地,我倒还未去过,不知晋地好玩吗?” “若论繁华兴盛,晋地自然比金陵差远了,若论风光山色,晋地虽不及金陵山水旖旎秀丽,但天高云阔也算浩瀚壮美,自成一番风味。说来说去,到底是我的故乡,我是怎么看都觉得好,让公子见笑了。” 重彦摇摇头,“眷恋故土乃是人之常情,我又怎么会取笑公子呢。听说晋地有一种汾酒,很是甘醇清洌,你们那的人都喜欢喝,果真如此吗?” 韩离笑笑,“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罢转向如烟,“去取我的酒来。” 重彦呆了呆,“真的有?” “我从家乡带了些,因路途遥远携带不便,却带的不多。没想到在金陵竟有人能同饮。这酒有些烈,你千万别喝醉了,我只陪酒,可不陪你睡。” 重彦“哈哈”笑了两声,“你没听说过,我是千杯不醉?” “并没有。” “你不相信?”重彦来了脾气,一张泛红的脸凑到韩离跟前,用手指戳了戳韩离的衣襟,“今夜你我定要好好喝喝,看看究竟是先倒下。如何?” 韩离笑着拨开他的手,“不要。” “为什么?”重彦有些不甘心。 “你已是酒过三巡,喝的又是汾酒,我跟你比,也是胜之不武。” 重彦不屑地“嗤”了声,歪着头看他,“孰胜孰负还是未知之数,你不必得意的太早。待我将你放倒了,叫你求饶都来不及。” 韩离弯了弯唇角,“喝酒也不过是为了开心,你我只需喝得欢心尽兴便是,不必分出胜负。再说,你可能真的喝不过我,我怕你吐脏了衣裳,我还得把你弄到床上。” 重彦张嘴刚想要反驳,如烟已抱着两坛酒推门进来。酒刚上桌,他就着急地打开了盖子嗅了嗅,罢了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果然好香。” 如烟为他倒了酒,他一口就把杯子里的喝光了,又舔舔嘴唇,做出讨酒的姿势,“好酒当配好曲,我要听琵琶。” 韩离陪他喝了一杯,道:“想听琴吗?” 重彦眯了眯眼,腮边露出两个小梨涡,“谁弹?” “我。” “听!” 韩离命人取来一把琴,与如烟的琵琶合奏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悠扬婉转,衬得窗外一弯上弦月清丽而幽淡。重彦边品着酒边赏着乐,又见眼前俊男美人容貌不凡,就像是画里走出的人,他素来热爱美好的事物,一时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一曲罢,重彦拍着手咂嘴道:“看不出来,你的琴弹得这么好。我听闻韩公子乃是经商奇才,还以为你只会赚钱呢。” 韩离拂了拂袖,抬眼望他,“你是夸我,还是贬我?” 重彦笑呵呵地递过去一杯酒,“夸你。这是什么曲子,我倒从未听过。真好听。” “家乡的小调。” “是谁教你的?” “我娘。” “夫人好才艺。” “代家母谢谢你了。”韩离说着,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衫,“我要走了。” 重彦听了笑容一滞,“喝得好好的,这是要到哪里去?我还想再听几曲呢,不,今夜我都不想让你走。” 第35章 春夜喜雨 韩离听罢一笑,“我说了,我只陪酒不陪/睡。” “不叫你陪/睡。今夜便是我也不睡了,我只跟你喝酒,咱们把酒夜话,你再给我弹几首曲子,给我说些晋地,我告诉你金陵,这样咱们都有故事下酒,岂不快哉,如何?” “今日不巧,有撷芳楼每月一次的拍卖会,我得去准备一下,招呼招呼客人。”言下之意是,我是个商人,总得做生意啊。 “哦。”重彦有些失望,“卖的是何物?” “前朝画圣千山的名画,《春夜喜雨》。你若有兴趣,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等拍卖结束了,咱们再回来喝,我一定陪你到天亮。” “《春夜喜雨》?”重彦一听提起了精神,他擅于作画,也喜欢收集画作,这画他可是慕名已久了。 更重要的是,这画上提了杜甫诗作的最后两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正好饱含了重锦的名字。 如果能拍下,送给重锦做嫁妆是再好不过了。 重彦按捺不住想下楼,却做出假意思索的样子,半晌才答:“好吧,便依你一回,下回你可得依我。” “好。”韩离笑笑。他早知道重彦喜欢画,也看得出来他心动了。 不久后待拍卖开始,韩离招呼完众客回到重彦的雅座,“拿了竞价牌,对这幅画也有兴趣?” 重彦凑到韩离耳边,小声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你不知道,我妹妹就叫重锦,我想拍下送给她。” “真是好哥哥。”韩离唇边漾起一抹笑。 “过奖。哪里来的画?” “家父的收藏。” “令尊好眼光。” 韩离笑着摇摇头,“家父不是眼光好,是爱好太广泛,但凡能收着的都爱买一些,日积月累东西就多了……拍卖开始了。” 竞买《春夜喜雨》的人不少,只是大多数也只是凑个热闹,或试探一番价格,像重彦这样真正想买的,也不过十人,这其中也有韩离安排的人。 竞拍者们很踊跃,没过多久,画作便被叫到了三百两。金陵普通一户人家一年的花费不过三十两,三百两足可让他们过上十年,一幅画作卖到三百两,已让许多人望而兴叹了。 重彦手上的钱也不够,只是他实在爱这幅画,又恰好与韩离相识,便向韩离讨了个人情,许他拍下了先付一些,剩下的晚些再付,韩离二话不说答应了。 不多时,画作又被叫到了四百两,重彦一门心思要画,便急急地追价,一来二去,一幅画竟被叫到了五百两,几人都还未有停歇之意。一千两是重彦能接受的极限,再多他就不好向家里交代了,到时候少不得又讨重弘一顿数落,连老太太都护不住他,必不肯给他这么多银子。 望着台上那幅《春夜喜雨》,重彦其实很紧张,手心里都出了细密的汗。韩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若是有缘,迟早叫你得了它。” 在一千两的关口,竞买的人就只剩了重彦与一名黑服男子。重彦这厢刚喊出“一千两”三个字,不多时,那厢便叫价“一千一百两”。 好了,没戏了。 “也罢。”重彦摇摇头,有些丧气道:“到底命中无它。” 随着台上一锤定音,韩离微笑着问:“今夜可还有兴致喝酒吗?”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酒自然还是要喝的,还要向你讨要几曲,安慰安慰我这失意的心。” “那就先回雅间等我吧,我稍后就来。” 重彦回到了雅间,自顾喝了三杯汾酒,方见韩离如约而至,他的手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韩离将画轴交到了重彦手里,“打开看看。” 重彦一面小心拉开画卷,一面略带讶异地望着韩离,“这是?” “你妹妹的画。” 重彦微皱眉头,“不是已经叫人拍去了,怎么还在你的手里?” “那厮叫了价,到头来却不要了,连一百两的押银都不要了。”韩离故作无奈道,“其他竞买的人又都走了,只剩了你。看来这幅画与你有缘。” 重彦听了眼睛一亮,“他真不要了,会不会又回来?” 韩离摇摇头,“他差人留了张字条予我,说是不买了。幸得你还在,我们也不算白忙一场。只是这价格并不好定,我记得大多数人叫到了五百两,想来这是合适的价格。如此,就五百两予你吧。” 重彦听了很高兴,可又觉有些不妥,“这样说来,倒像我占了便宜了。方才我既叫到了一千两,还是该以一千两来买合适。” 韩离轻笑,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酒鬼说的话岂能作数?若是明日酒醒了后悔嫌贵,我便又找谁说去?” 重彦也笑了,“我是喝了酒,但我没醉。” “醉了的人才这么说呢。”韩离给二人倒了酒,“好了好了,今日你我初识,当饮酒作乐才是,何必拘泥于这些小事,你知道我不缺银子,也时常照拂我的生意,我也乐得见你这好哥哥送妹妹一份礼物,这里面便也算我的心意罢了。若是再让,便显得生分了。” “我……” “这酒还喝不喝了,不喝我走了。” “喝!” 重彦并不知道,出价一千一百两的黑衣男子,其实是韩离安排的人,真正与重彦竞价之人早在六百两时便已放弃了,今日这幅《春夜喜雨》,也是韩离特意为他准备的。 韩离知道重彦擅画,料定了他必会参与竞拍,为了保证这幅画最终能到重彦手里,这才特意安排了人以最高价竞得此画。这样一来,自己非但与他成了知交好友,更送了他一个顺水人情,同时画也卖了,钱也照收,并不会损失什么,与重彦的关系还更近了一步。 这一步,就是他踏足世家勋贵圈子的敲门砖。 窗外,夜色渐浓,月已隐入云层不见,几颗星点迭次闪烁。 琵琶与琴声合鸣,流淌出一曲缠绵悱恻的秦淮夜曲。 已近醉倒的重彦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揽着韩离的脖颈,整个人几乎瘫在了韩离的身上,长衫轻轻随风飘着,嘴里不住念道:“我不许你走,我们喝到天亮。” “你好重。” *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重锦的婚事就像插了翅膀,从拂夕堂开始,由这个主子到那个丫鬟,再由那个丫鬟到这个主子,借着各路东南西北风,已是传遍了重府内的大小院落。便是连林姨娘那头最偏僻的一角,也都听说了重锦的这一门亲事。 这日正逢十五。各房太太、姨娘和姑娘们都到老太太屋里用膳。 只见拂夕堂内设了两个大圆桌,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果馔,更有宫里之前赏下的两坛子陈年稻香春酒,炙肉的香味掺着酒香满溢了一屋。 老太太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多吃多喝,自己也几次夹了最爱的鹿肉,一碗鸡汤鲥鱼羹才开席便已见了底,看起来心情着实不错。 重锦甫一落座,就收到了来自各人的目光洗礼。 席间,好奇心旺盛的甄氏几次想问老太太,今日好酒好菜,是不是要宣布什么好消息,不过几次抬眼窥探,又不见老太太又要张嘴的意思。辛姨娘慢条斯理地用着膳,可眼神就没从姜氏身上离开过,除了幸灾乐祸,还是幸灾乐祸。 到了最后席罢,重老太太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既然不说,众人也就都不便提,省得被数落是道听途说失了严谨,只平日是如何,今日还是照常说说笑笑。 重锦从头到尾只顾着埋着头吃饭,偶有几次余光扫过众人,发现大家的目光洗礼仍未结束。各路目光中都带着点探究之意,仿佛想从她的表情上来印证些什么事。她素来了解老太太的行事风格,大约猜到了今日的结果。 重老太太并不打算现在就公之于众。 底下的人怎么去传她倒不管,只要她不说,这事表面上就算还没有得到重家家长的同意。重家到底是女方,又是世家勋贵,只要男方那边一日不下聘,他们就得矜持到底,否则传了出去,别人还以为是他们上赶着嫁女儿,这名声到底不太好听。 什么时候聘礼下了,重家也收了,这门亲事才算是得到她同意了。 到了膳毕,各人散去。 重锦和重敏等五六个姊妹相伴走在廊上,忽而打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重敏叫了一声,“你做什么拿我的东西,那是娘给我织的。” 重锦一回头,发现是小四爷重桓。他手里正拿着从重敏腰间抢来的五彩丝绦,还高兴地抖弄着炫耀,冲重敏不停做鬼脸,“有本事你来拿啊,来啊。” 重敏有些急了,追着问:“那是女人家的东西,你一个男的要来做什么,知不知臊,快还我。” “我就喜欢它。我要把它系在我的猫上。” 这重桓是府中的混世魔王,重锦想起上一次他不请自来进了自己的闺房,还要抢桌上的糕点,吃不着还恼羞成怒生了气,后来又割断了秋千要戏弄重敏,眼下又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抢她东西,便有些看不过眼,三两步追上前去,从身后揪住了他的衣领,严肃道:“什么东西你都要拿不成,这东西不是你的,快给我还来。” 重桓想挣扎逃跑,却架不住重锦力气比他大,一时又急了,大喊大叫,“你快放开我,快放开我!” “东西拿来。” “就不拿!” 重锦见他耍赖泼皮的样子,便佯怒举起了手掌,“你拿不拿?” 重桓急得叫了起来,“你都是快嫁出去的人了,还管我们家的事做什么?” 重锦听了微微一怔,“你们家的事?我今儿就偏要打‘你们家’的你!” 第36章 你也有核雕 小白眼狼,亏她还想着抄家后在新宅子里给他留个立足之地。 正闹得热闹,重贞来了,见重锦正提着重桓的衣领,忙上前去拦住了她,“妹妹,这是怎么了,老太太还在屋里呢,别把老太太惊动了。” 重锦叹了口气,“他抢了敏丫头的丝绦,光天化日的,他都欺负到姐姐的头上了。我气不过,教训教训他。” “倒是难得见你这么生气的。他也不过是个孩子,不懂什么的,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只叫他还了丝绦便是。” 重桓眼见来了个救星,便哭哭啼啼道:“贞姐姐,她要打我。她都要嫁人了,凭什么打我。” “……你这话说的不对。”重贞沉默了片刻,“你姐姐嫁不嫁人,终归都还是你的姐姐。快把丝绦还了你敏姐姐,你若喜欢,我让丫鬟给你做个更好的。我答应你,明天必定送到你屋里去。” 重桓这才不甘不愿道:“既是这样,那好吧,先叫锦姐姐放了我。” 这厢重锦刚一松手,他那厢立刻就丢下丝绦跑了,临走前还踩了丝绦一脚,重敏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吹了吹,眼眶里已是有泪珠在打转,看得重锦颇为她心疼。 重贞拉着重敏的手,安慰了两句,“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玩性大,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你锦姐姐方才也算给你出了气了,不要放在心上。” 重敏哽咽地应了,重贞又邀她二人到屋里坐坐,说是正好有人从云南带了几柄香扇来,也分给她们一把。 三人正穿过一道月洞门,忽又遇到来势汹汹的重萱。 重萱远远地走过来,见了三人便没好气地问:“你们把我弟弟怎么了?我竟不知,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也会有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仗着年长欺负年幼之事了。平日里就知道装腔作势,空有个知书达理的名声,却是一点风度也没有,真个儿虚伪得很。” “妹妹定是误会了。”重贞忙上前解释,“不过是玩闹罢了,哪里就是欺负了,你看,桓哥儿还把敏妹妹的丝绦弄脏了,她刚哭完呢。你锦姐姐也不过是逗了逗他,他人小不知是玩笑,也不是什么大事。” 重萱斜睨了重锦一眼,见重锦不打算与她说话,甚至看都不看她,便又气道:“不就是说了一门好亲,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这邵家聘礼还没下,就拿出一副太太的派头来了,只是我们也不是邵家的人,在我们面前装什么样子呢。”重萱虽没点名,但一众姊妹并围观的下人都知道她讽刺的是重锦,这话说得倒是与她母亲一样刻薄。 这样的话,连重贞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刚想开口,便听重锦道:“依妹妹所言,我这婚姻之事乃是听从父母之命,也不是自己本事,自然没什么了不得的。想来妹妹今后定是要自己寻一个男人做如意郎君的,这样才是了得呢。如此倒也能叫太太省心,想必太太定会觉得很是欣慰。” 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小姐们的婚事向来都是由长辈做主的,就是偶然听到长辈们提起,还得装做羞上半天,否则就是失了端庄,没了礼义廉耻,更何况是自己去找。 重锦本不欲与重萱做口舌之争,但是眼下既要为重敏撑腰,那就得一直撑到底,否则日后他们只会愈发肆无忌惮。 周围的下人们窃窃私语,重萱叫这话臊了一脸,“你……你休要胡言,我何时说过要自己找男人了。” 重贞见重萱急了,重锦也没有要息事宁人的意思,挥挥手打发了围观的下人,又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二位妹妹别争了,不过都是些顽话罢了,犯不着生气的。没的让人看见了笑话,传到老太太那也不好。” “贞姐姐,你也听到了,是她信口雌黄冤枉我,我何时就说过要自己找男人了。她这样惺惺作态牙尖嘴利,便是嫁过去,想来也用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的,到时候看斯云表哥还会喜欢她么!” 重锦知道刚才一时情急,说的话确是有些重了,心里也有些后悔,“喜欢不喜欢就不劳妹妹费心了。你自己吃了火药来的,便也不要指望别人满嘴都是蜜,你只听桓哥儿说我要打他,你可听说他抢了敏丫头的丝绦了?抢不成便还要踩上一脚,换了旁人这般欺负你,你又如何?他是你弟弟,敏丫头就不是你妹妹了?” 重萱梗着脖子分辨道:“桓哥儿才八岁,不过是个孩子,他哪里懂得什么,不过见都是自家的兄弟姊妹,将丝绦要过来玩玩罢了,就是一根不值钱的丝绦,又有什么了不起,如何就不能给他玩,偏的要叫他还。你们话里话外都说他顽劣,他讨人喜欢,受老太太宠爱,如何又不行了?你不也是被老太太宠大的么,如今恃宠而骄,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不是因为有老太太。” “老太太宠我,到底与你也没有干系,谁与谁远,谁与谁近,凭的是缘分和真情,有些东西不是能争得来的。你若真的关心桓哥儿,就应该趁他还小教导他三纲五常,免得日后长大了到外头吃了亏。便是你自己,如若照这般小性,日后嫁了人也未必是好事,你我是姊妹,我长你两岁,说的这番话你听得进也罢,听不进也罢,自管好自为之吧。” 重贞这时也柔声附言道:“你姐姐早先的话是说的重了些,但这番话说的是对的。总归是一家姊妹,何必伤了和气呢。” “哪里就是我要伤和气了,明明是她先污蔑我,说我要自己找男人……算了算了,你们既是合了伙的,我与你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重萱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想问罪不成,还吃了一肚子窝囊气,嘴一撅,气呼呼地走了。 重锦无奈地摇摇头,挽着重贞的手臂道:“走吧。”重贞点了点头,几人便往继续往她屋里去。 * 到了重贞的屋里,三人围着圆桌坐下。重贞的屋里还是那么干净素雅,就像她这个人。 丫鬟们奉了茶,重贞取来了用帕子包裹的团扇,打开了叫重锦和重敏挑选。 重锦抓起一柄扇了扇,果然香气扑鼻,一看就是放在香花里熏了好久的,顿觉心情舒爽许多。重敏也凑近闻了一闻,感觉不够又深深地嗅上一口,又见扇面上的刺绣精细雅致,心中很是喜欢。 重锦见她喜欢,便让她先挑,她看来看去,拿起一柄又放下再拿另一柄,却始终下不定主意来,只觉得个个都好。 “妹妹若都喜欢,就拿上两柄也罢。我的给你。”重锦知道她从小就缺这缺那,身在侯府有时却连寻常人家的女儿也不如,尤其对这些小玩意更是喜欢,自己能给的便索性都给她,让她高兴高兴。 “倒也不必这样,我这里还有,只多给一把敏妹妹便是了,哪里用的着你来做好人。”重贞笑道。 重锦对着她摇了摇扇子,一阵香风带起了她鬓角的绒发,“好姐姐,家里的姊妹多,你这一人一把都只怕是不够分的,这多给的一把怕是你自己的罢。你用过的,我才不要。素日里在你面前我都是做的坏人,今天我偏就要做回好人。” 重贞无奈取来自己的扇子,“你看,这是我的。不叫你使我用过的,你只管放心。” 重锦望向她的扇子,只见绫绢的扇面薄如蝉翼,透过它可看见对面若隐若现的重贞的脸,下方是打磨得光滑的金镶碧竹的扇柄,在那扇柄下面还吊着一个用墨绿色丝线编制的穗子,在穗子上穿着一枚精巧的扇坠。 那扇坠竟是一枚核雕! 它与荷花九鸶并不一样,只是一样的小巧玲珑,一样的精致可爱。重锦在看到它的一瞬,几乎就可以确认这是出自邵斯云之手。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为什么重贞会有邵斯云的核雕? “锦姐姐也有这个?” “妹妹……你也有吗?”重贞听到一个“也”字,眼中黯了一黯。 重锦只顾着细看核雕,没注意她的表情,“我原是有一个,斯云表哥送的。只可惜前些日子不小心,叫我弄坏了。姐姐这个是哪里来的?” “是……菡丫头给我的。我那日瞧见了说好,却并不知是斯云表哥雕的,菡丫头借花献佛送了我,后来才告诉我是她哥哥做的。我原是不便收下,要还给她,她却不肯收回去了。”重贞说着,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重锦听了舒了口气,不是邵斯云送的就好,转念又一想,便是他送的也不能代表什么,他这些日子两次救了自己,她能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他的心是在自己身上的。 第37章 来如此 重敏接过扇坠看了看,“没想到斯云表哥还会做这个,好精致。锦姐姐……你真的要嫁给他了吗?” “并没有人与我说起这事,不过也是丫头们之间传的罢了。”重锦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祖母已跟白夫人定下联姻之事,祖母素来最是疼爱锦姐姐,这联姻人选就是锦姐姐。贞姐姐,你可曾听闻了么?”重敏问。 重贞垂首望着扇面,眸子微微眨了一眨,“嗯,听说了。” “锦姐姐若是出嫁了,我就见不着你了。”重敏有些哀怨道。 她的心里其实有些担心,若是重锦出嫁了,就再没有人可以护着林姨娘和她了,林姨娘的身子最近愈发不好了,到时候又不知要被重萱等人欺负到哪里去。 重敏不禁暗想,若是重锦不嫁人就好了。 “不过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听听也便罢了,哪里就这么快了。你放心,就是我嫁了人,咱们以后也不是就见不着了,两家既是姻亲,自然有许多机会可以见面的。再说,过个几年你也是要嫁人的。贞姐姐也是一样的,只怕是二老爷都已经在给她相看了,也不知哪一家的富贵公子会做咱们的姐夫呢。” 重贞扯了扯嘴角,“都是要嫁作人妇的人了,还说这些不正经的话……我问你,若老太太给你说的这桩婚事是真的,你自个儿可愿意么,我是说,你……喜欢斯云表哥么?知道要嫁给她,你可开心么?” 她们几个都是世家小姐,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样的话本不宜说出口,“喜欢”这个词对于她们来说,与不知廉耻几乎是一个意思。 重锦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一问,但两人之间素来也彼此说些姑娘家的小心思,便望着重贞的眼睛点了点头,小声道:“你们可不许笑话我。我喜欢他。” 话音落,三人都没了声。 重贞微微点了点头,又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重敏则是自顾胡思乱想,又有些怨老天偏心,对她的姐姐予取予求,却对自己却从来不曾看一眼。 “你们定是笑话我了。”饶是不怎么要脸的重锦也有些羞了,“姐姐,你也告诉我,你可有喜欢的人么?” “……没有。”重贞将扇子塞到她们二人手里,“好了好了,今日就说到这里了,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们先回去罢。” “你这坏人,哄我说了实话,自己又不说了。”重锦原还想打探一下她的小秘密,又见她神色有些不对,想来是身子不大舒服,便带着重敏先行离开了。 重贞捧着扇子,望着扇坠出了很久的神。 * 两人离了重贞的屋子,重锦又随重敏去看了林姨娘。 到了院子里,只见林姨娘正在浇灌她养的鲜花,不时又咳嗽一两声,咳狠了还弯下了腰来,一身素衫漫过花枝,很是宽松。 她见重锦来了,忙放下花洒迎重锦进了屋里,两人边走边互相嘘寒问暖了一番。 林姨娘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睛里还有一些血丝,一看就是不大好,往日的她倒也是个药罐子,只是如今看来倒像是病得愈发重了,一边喝剩的装药汤的碗还摆着,飘散着一丝丝苦涩之味,也不见有人来收。 与重锦说话时,她的咳嗽也是断断续续没停过,说一句话倒像要费很大的力气,重锦担心她再说多话就要把肺都咳出来了,也不敢与她说太多,只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身子好了才能看着女儿成亲生子。 “你放心。”林姨娘温和地笑笑,“对了,我做了件东西给你。” 她拿出了亲手打的五彩丝绦,为重锦系在了腰带上,与重敏身上那条是一模一样的,说是昨日就打好了,还未来得及给重锦送过去,事实上却是丫鬟们偷懒,并未按她的吩咐去做。 重锦握着丝绦,想象着病恹恹的她边拿着针黹咳嗽的模样,心中感动不已,想来所谓母爱,大约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重锦临走前,林姨娘握着她的手,说:“我虽是个妾,这些年过的也是失败的,本没有资格同你说这些话,只是我想有些道理是不会变的。” “姨娘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姨娘只说无妨。” “不论你嫁之人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成了夫妻之后总会有磕绊矛盾之处,这时一定要学得心宽包容,不必事事都放在心上,若是凡事太过较真,只会觉得他未如你所愿甚至负了你,这样日子势必难过。尤其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家大人多,摩擦自然也少不了,这时你便要记得,你与你夫君之间的矛盾,总是与这所有人的矛盾里最小、最不值一提的,是值得你用最宽容的心去对待的。与夫君之间不存在隔阂,就是你面对与其他人矛盾时的底气,会支撑你渡过一切的难关。记住,娘家不是你的依靠,你的夫君才是。” 重锦想不到,林姨娘素来柔软,今日却说出这一番坚定的话来,她明白她的用意。她是担心自己年轻气盛,不知道如何与夫君相处,到时候因日积月累的争吵伤害了夫妻感情,老太太一旦不在了,在娘家这边就没有人可以为她说话,如此这般,往后的日子势必会过得很辛苦。 “姨娘放心,我记下了。” * 盛夏即逝,马上要迎来初秋。 自白夫人到重府,不出三日,重锦的婚事在重府内已是尽人皆知,相比起来,邵府就风平浪静得多了。 白夫人虽是邵府的当家主母,可上头还有老夫人,所以儿子的婚事其实并非她一个人能做了主的。邵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大好,是以嘱托了儿子和儿媳,挑选的孙媳妇在各个方面都不能差,越是知根知底的人家越好。 邵大老爷定下的理想人选是重家的女儿,白夫人彼时还有些疑惑,凭自己儿子的相貌才情,其实不必拘于同等爵位之家,配个郡主县主只怕都是够的。只是邵大老爷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白夫人与重老太太说起儿子的婚事时,才肯说的如此具体,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两人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这夜,邵大老爷邵玠刚出了几日外任回府,一边望着镜子里风韵犹存的妻子,一边为她卸下珠钗,眼神中净是爱恋之情。二人成婚二十多载,他对她的心意犹胜从前。 “夫人去了重府了?” 白夫人散下一头长发,离了梳妆镜,到了临窗榻上斜躺着,“去了。” 邵玠关切地问:“如何?” “我云儿娶妻,重老太太自然说好。” 白夫人心中有些不解,“老爷好像有些着急?” 邵玠不紧不慢答:“云儿、麟儿都大了,云儿成了亲,才能到麟儿。咱们与重家、沈家都是亲家,我想让两个儿子各娶他们两家一个女儿,一来是把三家的关系加固一下,二来咱们家以后若是不好了,也有这两家可以依靠。那沈家的双生姊妹今年十七了,跟麟儿一般大,麟儿便是再等两年也无妨,可她们等不了啊。况且他沈家的眼光高,想结亲的人不少,我早去与国公说说,还是早定下为好。” 屋内灯光融融,驱赶着从窗边溜进屋内的夜色。 白夫人望着灯盏,还是有些不明白,“既是各娶一家,让云儿配沈家,麟儿配重家,不也是一样吗,这样年纪上也相衬一些。老爷何苦让两个儿子紧着办?” 邵玠沉默半晌,方道:“云儿的性子偏软,沈家两个女儿恐怕不太合适,麟儿性子刚烈一些。” 白夫人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为自己的儿子鸣不平,“你这样安排,倒好像云儿的婚事是为了麟儿才办的似的。” 邵玠坐到她身边,为她捶了捶肩膀,温言安慰了一句,“夫人多心了。” 后来两人又说起联姻的人选,邵玠似乎并不甚在意具体是谁,只笑道:“夫人出马,定是个好姑娘。” “我倒没有说,是重老太太自个儿说的,她指了四丫头,重锦。” “锦丫头活泼,漂亮,是个好人选。怎么夫人看起来好像不太满意?” 白夫人皱了皱眉头,“也不是不满意,就是心里有些犹豫。他们家二房那个叫重贞的丫头也不错,她娘也是大家闺秀出身。这锦丫头嘛,出落的倒是好,我就是嫌她没个娘在身边,日后若真是需要她重府相助,只怕这丫头也说不上什么话。但她着实是可爱的,与我也算投缘,老太太又百般袒护,张嘴就把我的口给堵上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老爷怎么看?” 邵玠不置可否,只说了句“选媳妇儿的事自然是夫人看的准,我听夫人的”。 “我着实是喜欢锦丫头的,她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人也生得伶俐,日后若是管起家来,想必也是个能干的,有她照顾云儿,我也能放心。贞丫头也是个有才之人,就是脾性好像稍显孤傲了些,我记得头几年,她娘让她习舞,她怎么也不肯,还跟她娘怄了几天的气。” 白夫人为人和善,就是有些优柔寡断,给自己疼爱的儿子选媳妇,她更是半天拿不定主意。 邵玠看出了她的犹豫,便安慰道:“夫人不急,等明年二月,云儿考完了春闱咱们再下聘,夫人有的是时间好好考虑。 白夫人没什么异议,“那这件事就先别告诉云儿了,省得叫他分了心。” “好。夫人早些休息吧!” 说罢,邵玠就推门出去了,并未在白夫人的屋里留宿。 他走后,白夫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她对他这个看起来有些草率的决定很不满意,只是又不能过问太多。 说到底,是她自己的错。 莫不是他早就知道了,邵斯云其实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第38章 好哥哥 夜,缓缓流动了一夜。 合欢枝头别有春,坐含风露入清晨。 邵斯云整夜没睡,又做了一宿的核雕,到了快天亮时疲惫地揉了揉眼,只见高几上的合欢花正竞相绽放。 他做的是答应了要给重锦的新的核雕。 核雕做好,他把桌面收拾了一下,舒展了下身子,然后把窗子打开,让还有些微弱的晨曦照进了屋里。 丫鬟红菱也起了身,拿了件斗篷披到了他身上,“二爷怎么又一夜没睡?只哄了我们去睡,自己又坐了一夜,夜里风冷,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忘了。一抬头已是天亮了。” “爷不知道心疼自己,偏我们这些卑微的丫头心疼得不得了。” 红菱照料了他十年,早把自己视作是他的人了。她曾经大着胆子爬上他的床,想把自己献给他,可是他没有接受。 “我没事,不必担心。” “做了一夜,爷定是乏了,我为爷捏捏肩吧。” “不必了,我出去走走就好。” 清晨的邵府静静的,只偶尔有一两声露水滴入池塘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听起来很是真切。邵斯云摸了摸小桥上未干的露水,只觉指尖凉凉的,直沁入了心里。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后,天蓝蓝的,晴空万里。 邵斯云的院子里有一泓清池,以玲珑的太湖石围着,水木明瑟,清澈见底,周遭绿草如茵。一道不过两丈长的石桥架在上面,不为通行,只为应景。池底养着印头红和蓝鱼,游弋于翠藻之间。 世间所有的美景好像都浓缩在这个院子里了。 他坐在游廊的栏杆上,背靠着廊柱,正吹着一只竹笛,笛声袅袅。 一袭白衣轻轻的,惹得风儿不停逗弄嬉戏。一张无双的容颜,面朝着这浊世,依旧散发出耀眼的光华,只是叫人看不透背后的情绪。 忽而,一双小手抱住了他的靴子。 邵斯云回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小女娃坐在地上,仰着一张圆圆的脸望着他,竟是这府里最小的人,年仅四岁的邵琪。 他收好了笛子,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身边,搂着她坐稳,一大一小两个背影靠在一起,看起来很是温馨。 他侧过头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小小的邵琪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小袄,看起来圆圆润润的,很是可爱。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里面满是激动和兴奋,含混不清地说:“我来找哥哥玩。” 邵斯云捏了捏她的脸蛋,“你怎么自己跑来了,也不让个丫鬟跟着你。” 邵琪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道:“我、我想哥哥了,就自己偷偷过来了,她们都不知道。” “你还小,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乱跑了,姨娘寻不着你,会很担心的。知道吗?” 她听着呆呆地点点头,片刻后又很认真地摇摇头,白嫩的脸颊一晃一晃的。邵斯云无奈地笑了笑。 “哥哥,方才你在吹的是什么东西?”邵琪抱着邵斯云的身子,把脸贴在他的身侧。 “是笛子。”邵斯云取出竹笛,放到她手里,“好听吗?你要不要学?” 邵琪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哥哥吹的太好听了。可是,可是我太笑了,我学不会。我想要哥哥吹给我听。” “好,哥哥吹给你听。” 阳光轻暖,风声簌簌,邵斯云再次吹响笛子,细长的青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悠悠四散。 邵琪到底是个小丫头,只听了一会,注意力又跑到池子里去了。她拉了拉邵斯云的衣袖,白嫩的小指头指着池子道:“哥哥你看,哥哥你看,小金鱼跑到水面上来吹泡泡了。” “嗯,小金鱼起的早,就像你这小丫头一样。”邵斯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我比它们起的早,我要见哥哥,我天没亮就起了,等了好久,她们都没注意,我才跑出来找哥哥的。我不喜欢她们跟着我。” 邵斯云失笑,“丫头,起这么早真是为了见我吗?还是昨夜尿了床睡的不舒服?” 邵琪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急道:“我没有尿床,我是为了见哥哥,我昨夜梦见哥哥了。” 她才四岁,真的知道什么是梦吗? 邵斯云有些好奇地问:“那告诉哥哥,你梦见什么了?” 邵琪歪着头想了会,抓了抓脑袋,“我……我忘记了。” 见她这可爱的样子,他忍不住把她举了起来,抱到了怀里,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腿上。小丫头很高兴,一双小短腿在空中兴奋地蹬来蹬去。 “丫头,你是不是没用早膳就溜出来了,怎么好像变轻了呢?”他凑近她温柔地问。 “我吃过了。肚子吃得饱饱的,都鼓起来了。不信你看!”她说着,忽然撩起了自己的短袄,露出一小截白白的肚皮。 邵斯云立刻认输投降,为她放下衣裳,“哥哥信了。姑娘家不能随便露了身子,会着凉的,知道吗?” “知道了!” “你来了也有一阵了,哥哥送你回去罢,要不你娘该担心了。” 小丫头立刻摇摇头,紧紧捏着邵斯云的衣裳,“我不,我不回去。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好,好,那哥哥就再陪你玩一会。”谁叫她这么可爱呢。 邵斯云抱着邵琪坐着,给她讲庄子观鱼的故事,她听得似懂非懂。这时打池塘边蹦过来一只青蛙,它的背上还有只小青蛙,邵琪瞬间就被它们吸引住了。 “哥哥,那只青蛙为什么在它背上?” “因为它还小,还不会自己走,需要她娘背着它。就像你小的时候一样。” “所有的小青蛙都有娘背着吗?” “嗯。” 小丫头仰起头,“哥哥,那它爹呢?” 邵斯云静默片刻,才说:“它爹朝务太忙,没有时间。” “像我爹一样?” “嗯。” “那哥哥会背着你的孩子吗?” 他摸了摸她的脸,“会的。但是哥哥现在还没有孩子。” “那你什么时候有孩子呢?” “等你再长大些。” 小邵琪听了,不假思索道:“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 邵斯云以为自己听说了,复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等我长大了,我就、我就嫁给哥哥。”她好像突然知道这样说不妥,笑容里带着点羞涩。 邵斯云忍不住笑了,“丫头,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小丫头伸出小手指了指他,天真道:“因为,因为你好看。” “可是你是我的妹妹,是不能嫁给我的。你要嫁一个比哥哥更好,更疼爱你的男子,好不好?” 邵琪听了,忽地委屈地撅起了嘴,“我不要,我只要嫁给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像锦姐姐那么漂亮了,我就可以嫁给哥哥了。” 小丫头虽然年纪还小,但对美丑有颗特别敏感的心,在她的眼里,重锦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是她最想变成的样子。 邵斯云安抚道:“哥哥相信,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像你锦姐姐那么漂亮的。” “那哥哥要我嫁给你吗?” “……哥哥不能要。等你长大以后你就明白了,哥哥是不能娶妹妹的,好吗?” 小丫头呆呆地听着他解释,可显然她对他的解释一点也不满意,只听一个“不能”,就委屈得“哇”一声哭了。 “乖,不哭,不哭。”邵斯云多才多艺,就是不会哄孩子。 丫鬟红菱听到了动静,匆忙赶来,“大早上的,琪姑娘怎么跑到这儿来哭鼻子了?” 邵琪抽泣着断断续续道:“我、哥哥不让我嫁给他……呜呜……” “什么?你要嫁给二爷?”红菱听了忍不住逗她,“要嫁给你哥哥的人好多好多呢,你太小了,还排不上。” 小丫头一听哭得更凶狠了,白嫩的小手胡乱地擦着眼泪,鼻子下出现了两条清流。 “好了好了,不哭了。”邵斯云轻轻拍她的背,“哥哥答应你,若是日后你觅不得良婿,哥哥会一直保护你,照顾你的。好吗?”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想了想,这才不哭了。 邵斯云一手扶着她小小的肩膀,一手接过红菱递来的帕子,为她轻轻拭去了眼泪。 后来邵琪的亲娘来了,跟他致了几句歉,就跟把邵琪领回去了。 他久久地望着邵琪小小背影离去的方向,半天没有回头。 有的时候,快乐其实也很简单。 * 却说重萱想为重桓出气,找重锦兴师问罪未遂,还憋了一肚子气。 这日,她路过穿堂,又听见两个下人在小声议论,说的正是重锦,“四姑娘生得天仙一般,配那云二爷正是郎才女貌,再登对不过了。若是换了别的姑娘,只怕还有些配不上呢。你就说五姑娘吧,生得太黑……” 听到这里,重萱的心简直像被点着了一样,眼看就要炸了,本想冲出去对二人发一通火,又见重弘正往这面来,只好不甘作罢。 回屋的路上,她折了一路的枝叶花草,撒得满地都是,好像那些枝叶花草的名字就叫重锦。 到了屋里,重萱见自己养的小猫正趴在地上睡觉,因她自己不顺心,便倏地揪住猫的尾巴将它提了起来,吓得那猫乱叫乱抓。她闪躲不及,又被猫爪子抓伤了手,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从指缝开到了手腕,正渗出血来。 她本来就算不上漂亮,如今手上又添了一道疤……重萱心中一怒,便提着猫尾巴,恨恨地将它甩到了门外,不想那猫头直接撞在了门槛上,黄白相间的一小团登时就不动了。 重萱心里一慌,忙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门槛上一小滩血渍,猫死了。 手足无措的她立刻哭了起来。 那猫是重萱打小养的母猫生的孩子,母猫死了,只留下这一只小猫。因与重家姊妹不甚亲近,重萱有时会感到孤独,所以她平日是很疼爱它的,她并不想让它死。 伺候她的两个丫鬟原是在偷懒,这下听到了动静才赶忙进了屋来。重萱心里不快,只边哭边骂人,还狠狠地掐了她们两个,“两个死蹄子跑哪里挺尸去了,这半天才过来,我这就回了太太,把你们撵出去,再不得叫你们回来。” 次日清早,重萱一觉醒来,服侍她的丫鬟果然已换了两人,新来的两个丫鬟笨手笨脚的,洗脸的盆子差点被她们打翻在地,手上也不知轻重,弄疼了她的脸。她习惯性地到圆凳子下找猫,猫也已经不在了,一种失落感顿时席卷了她。 她心里很不畅快,用了些早膳后便乘马车到了沈府,寻了“金兰双姝”说话,一诉心中苦闷。 沈宁姝边吃着鲜果,边应付两句,原是懒的听重萱说这些没用的蠢话,心想她到底还是自己没本事,说不过人拿猫出气,猫死了能怪得了谁? 后来乍听邵、重两家已经议了亲,邵斯云即将要迎娶重锦过门,整个人都懵了。 她喜欢的邵斯云,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了? 重萱这蠢货怎么不早说! 第39章 囤粮 上一世,天降冰雹,皇帝罢免了许多尸位素餐的官员,差点央及重弘,这一世也是一样。 偌大的重府内有一个气压极低之处,正是重大老爷的院落,重锦都仿佛能见到那处头顶上厚厚的乌云,路过都得绕道走。 重弘心情不好,连棋都没心思下了,每日在府中望天兴叹,怨这一场雹子来的突然。 后来他又听闻重彦总在青楼,花五百两只买了一幅画,他本来就看谁都不顺眼,乍见重彦一身酒气地回家,差点就给了重彦一脚,数落、训斥、责骂的话都觉得不够用了,恨不得生了两张嘴才好,这下终于逮着一个可撒气的,这通气撒起来可谓山呼海啸石破天惊。 连老太太都讽刺道:“见过训儿子的,没见过这么训儿子的。当年我合该也这般对你才是,你断不只今日这般成就,等着你弟弟来替你求情。” 重弘臊了一脸。 重彦挨了一通骂,自然心里也不痛快,但儿子对老子从来有口难言,又知道他爹是忧心罢官之事,也便不顶撞,只是心烦了就离家,跟上一世一模一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上一世他离家,心情烦闷郁结,面对金陵城有些茫然,这么大的世界却好像并没有一处可安心立足之处,漫无目的地徘徊了一阵后,如一只无头苍蝇撞入了也不知哪一家青楼。 这一世他认识了韩离,打从重府出来后,就直奔撷芳楼去了。这一次不像是离家出走,倒像是久别返家一样,一想到能痛饮汾酒,赏晋地小调,他的心情又好了些。 这一回重彦在撷芳楼整整住了三天。韩离也整整陪了他三天。重彦喝累了休息的时候,他还得听人汇报生意上的事,好在他体力和酒量都不差,否则哪里能陪得了。 三天内,二人朝夕相处,饮酒阔谈,从金陵轶事到晋地民俗,从朝野秘闻到风花雪月,从儿时童趣到成长经历,重彦怀揽秦淮八姬有软玉温香,面对的是又惺惺相惜的知己好友,可谓美人与兄弟两全,在撷芳楼过的却好不痛快。 见他乐不思蜀,韩离还打趣他:“多谢重爷连日光顾我,既这般看重我,不如替我赎了身也罢。” 重彦向来是调戏人的,没想到自己也被调戏了一回,长臂一揽搭上韩离的肩头,眼睛一眯道:“你若是肯好好服侍爷,多少银子爷都赎你。” “去你的。” 到了第四日,韩离又催他:“气消了就快回家去吧。腿是你的,打折了我可不心疼。总归是两父子,有什么话好好说。” “汾酒我还没喝够。” “对不起客官,本店停售了。请下回再来。” 重彦这才回了家。 回到家时,重弘的官位已经保住了,重府上空的乌云也随之烟消云散。只要不是掉乌纱和不让他下棋,重弘什么都好说。 父子俩在穿堂偶遇,尴尬一阵后,彼此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 这一日,重锦在屋里看着一册《商贾便览》。 她正看得入迷,陷入了先人经商的轶事里,还用朱笔在书上做了标记。 这时春语来回,说是重锦托她父兄买的二百石粮食已经装进仓库了,那租赁的仓库离新宅子也不远,另还有一百旦未收完。 重锦听了很高兴,从一叠商书中取了一本册子,把这些粮食记了账。 见到这一番情景,春语不禁有些感概,以前她这主子桌上都是诗词册子,还极少被翻开,往往在宴会雅集的前一天才有机会见见光,平均下来,每月都还见不着一回,一本本跟崭新的一样。 现在这些书全部被重锦塞到了柜子里,换成了跟银子有关的书。她可是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了。 钱的力量真是伟大。 几天前,重锦因为一场冰雹胜了韩离,买下了建宅的地。 回到家后,她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这一场冰雹并未物尽其用。她两世为人,不但拥有当下,还拥有曾经,重生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她要把两世相同的事情都利用起来,加上近日研读商书的助益,攒钱的速度势必会更快一些。 琢磨着,重锦又记起了一场旱灾,就在两个月后。 今年是个多事之年,先有雹灾,后又有旱灾,到了秋天的时候,各地收获的粮食大大减少,九月之后,虽有官府开仓放粮,也有有善之士济世救民,但粮食的价格还是高得离谱,许多百姓还是望而兴叹食不果腹。 上一世经历旱灾时,重锦还是个尊处优闲的侯府千金,过着她散漫闲适的生活,并不怎么关心民情,是听说秋思一个远房亲戚对着庄稼地哭死了,才知道高墙外的人们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天灾。 商书有载,战国吕不韦素来贩贱卖贵,最终以奇货可居家累千金。 现在举国的粮价尚处低位,重锦决定用一部分钱买粮屯粮,等到逼近年关之际再以高价卖出,这样低买高卖,她就可以狠赚一笔钱了。于是她把仅剩的五百多两分成了两份,一份二百两用来买粮食,另一份三百两继续用来建她的宅子。 建宅子与赚钱两不耽误,这样正好。 秋思有疑惑,便好奇地问:“姑娘,你屯这么些粮食做什么,是要留到明年做嫁妆吗?” 重锦一口茶差点没喷到她脸上,“不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着,她又想到什么,连忙吩咐:“你们两个也回去告诉家人,让他们此时赶快购进些粮食,今年秋天粮食产的少,价格会上涨许多,到了那会有钱都未必能买着了。如今还有的粮食就不要卖了,定要留着过冬,能买的就多买些。” 春语忆起重锦对冰雹的神预测,疑惑道:“可是又有什么神仙入了姑娘的梦,叫姑娘知道什么天意了么?” 重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是上次那个神仙,他告诉我的。” 接着,重锦又写了一封密信,是给官府的。天灾固然难御,但能提前做些准备,总还是聊胜于无。至于官府信不信,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后来,春语又回,说是宅子也已经建起来了,她的父兄一刻也不敢懈怠,二百两银子用来平整了土地、夯了地基,又买了石料、木料、砖瓦、漆料,请了工匠梓人,不过五天时间,重锦的宅子就已经开工了。 重锦听了很兴奋,当即便让两个丫鬟服侍换了衣裳,要去看看。春语按她的吩咐,把剩下的用来建房的三百两银子全部带上,一行几人就出了门。 * 到了建宅的地方,只见春语的父兄都在忙碌,艳阳天晒的是汗如雨下,却也不见丝毫懈怠。地上到处堆着建房的材料,各路工匠各司其职,敲得一片叮叮当当作响。 重锦见宅子建的快,又把三百两银子给了他们,嘱咐他们可以多请些工匠,不拘前厅后院游廊穿堂,最好可以同时动工,这样就更快了。 天若不眷顾,不让她在被抄家前嫁给邵斯云,那她至少不用像上辈子那样手足无措。 这个时候,一辆马车从重锦身后的巷子经过。 马车里的人揭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见到了重锦熟悉的身影。 重锦只顾与春语的父亲说话,研究宅子该如何建,却并未留意到,有一位熟人正与她擦肩而过。 马车驶到巷子的转弯处,停了下来。 车里的人差遣家奴道:“等她走了,你就去打听打听,看看她在此处做些什么。我见那地方似正要起宅子,也不知与她有什么关系。多问几个人,打听清楚了就来回我,我自有赏赐予你。若是什么也问不到,那就仔细你的皮。去吧,越快越好。” 那家奴领了命,应声去了。马车又在巷子里停留了一会,才继续往济国公沈家驶去。 马车里的人,正是重锦的情敌沈宁姝。 早些时候,沈宁姝听重萱说了重邵两家定亲的事。为了求证,她今天亲自到邵府走了一趟,籍着与邵家姐妹小聚的名义,打听打听消息。奇怪的是,邵家姐妹的表现好像是并不知情。 沈宁姝有些困惑,一时又怀疑是不是重萱那蠢货搞错了。重大老爷做寿那天的情景她还记忆犹新,重锦抱着邵斯云滚在地上,两人几乎唇贴着唇,邵斯云的双眼清澈温柔,重锦的双眼满是爱恋之意。一想起这情景,她的心里就像扎了根刺一样难受。 结果刚从邵府出来没多久,她与重锦就相遇了。 第40章 七夕船戏上 却说重弘与重彦父子言归于好,头一个高兴的是重老太太,关心完孙子,她又开始关心孙女。 这日重老太太把重锦叫到了拂夕堂,祖孙两人一起用膳。 重锦边吃边动着脑子,除了那件事,她这祖母应该没有其他的事要说了,老太太该是憋不住了。 待两人餐毕,老太太用茶漱了漱口,问:“锦丫头近日可吃的香,睡的好啊?” “祖母看我今日吃了多少,就知道我这些日子好不好了。方才的桂花莲子羹,祖母只吃了一口,剩下的都是我吃的。我的肚子都鼓起来了。” 老太太望着她笑道:“多吃些好,把这张脸吃得红红润润的,这样才好看呢。” “祖母,你是有话想跟我说吗?”重锦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你这个小机灵鬼。”老太太佯装不高兴道,“没有话说我就不能叫你来了?你自个儿说说,有多久没有陪我用膳了,成日里呆在你那小屋,也不知在做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问了丫头们,才知道你最近爱上念书了。养了你这么多年,我倒不知你这小懒鬼还爱念书,以前还得用戒尺逼着你呢。” “祖母,我长大了嘛。”重锦笑嘻嘻道,“如今还要感谢祖母逼我识字念书,要不现在这些书都难看得明白呢。” 老太太满眼笑意道:“肯念书是好事,祖母听了也为你高兴。你如今出落的这么好,再又肯读书识理,给自己填些慧气、灵气,是再好不过的。这样以后嫁了人,才能管好一个大家子,才能教出品学兼优的儿女,我的重外孙们啊,才能个个聪明伶俐。” “祖母如今说这些也太早了。” “哪里就早了。你姐姐若丫头也是十六岁就嫁人了。哎,就是到现在也没生……”老太太说着顿了一下,“不说这个了,只说你,这府里都传开了,想来你肯定也听说了罢。” “祖母说的是……。” 老太太“哼”了一声,瞪她一眼,“跟我还装傻充愣……小丫头片子。祖母给你说了一门好亲,又是知根知底的,不像你二姐到底是盲婚哑嫁了。你高不高兴?” 重锦虽早就知道,但眼下亲耳听到老太太说,心里还是忍不住欢喜,“祖母对我真好。” “你可知道,我还听说,那孩子也颇为中意你。他娘说啊,咱们家的姑娘配他,是再好不过了,他心里乐意着呢。” “真的?” “祖母什么时候骗过你。”老太太心中有数地端详着重锦,“看你这反应,你也喜欢那孩子吧?” 重锦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那是自然的。七夕节就快到了,你很快又能瞧见他了,到时候可要打扮得越精神越好,把其它的姑娘都比下去。” “……是,孙女听祖母的。”重锦没想到老太太还给她支招。 “不过丫头啊,祖母还得跟你说说这个情字。这两情相悦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这情字,也往往为很多人所苦。” “祖母的意思是?” 老太太握住重锦的手,“情这个东西,越是投入的深,越是不受人控制,越是容易让人变得自私狭隘,也就越容易叫人伤心、痛苦。这男人总少不了三妻四妾,你若不喜欢他也就罢了,你若是喜欢他,嫁过去以后也要学会敞开心胸,不可对情太过执着,祖母不想看到你为情难过的样子。” 一想到要跟别的女人分享邵斯云,重锦的心里就有些惆怅。什么时候只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就好了。 “祖母放心,孙儿会听祖母的话的。” “成了亲,你与他就是亲人,这是比情人更长久更亲密的关系。” “嗯。” 老太太与林姨娘一样,都是真正关心她的人。 “自打你这丫头出生,我就没有一天放心过。你到了我这边,更是什么都得替你想。你打小没娘,不能叫你委屈了。”老太太说着,牵住重锦的手,“你跟我来。” 重锦顺从地跟着老太太,二人来到一个紫檀竖柜前,老太太把柜子一打开,只见金灿灿的一片,各式首饰钗环、香珠玛瑙摆了一柜子,差点闪瞎了重锦的双眼。 “这是?” “你的嫁妆。都是我这么些年存下来的,也有的是我当年的嫁妆。”老太太接着道,“公出的还有呢,这些是我自己私出的。” 重锦一时有些感动,要知道,上辈子她才被卖了一百两。有了这些东西,她以后的负担就可以减轻许多了,就可以好好照顾老太太了。 “等你成亲的时候,这些就都叫你带走。”老太太又说。 重锦点了点头,一时又想,可惜不是眼下就能得到,否则她还能囤更多的粮食。 “丫头,想什么?” 重锦亲昵地搂住老太太,“我在想,要是再多两个像您这样的祖母就好了。” 老太太佯装生气拍了拍她的背,“贪心的丫头。” * 日月如梭,很快到了七夕。 七夕节这天,秦淮河畔灯火璀璨,河面微波荡漾,流溢着竞相争辉的光彩。金陵城内,八街九陌亮如白昼,软红香土川流不息。 七夕节又名乞巧节,古来皆有乞求智巧的传统。人们有乞魁星晒书册的,有投绣针观水影的,有逛集市买乞巧之物的,有结彩缕穿七孔针的,有放水灯祈祷祝愿的,有谈论数年不变的牛郎织女的故事的……更有在街头等待一次不期而遇,一段命中情缘的。 陌路街头,灯笼高挂处,你不经意地回望,我微笑着点头。 眼下秦淮河畔的街道,已是人山人海。沿街有小贩吆喝声不绝,售卖些水灯、巧果、谷板、汤圆、饰物等等,逛街的女子们手里大多提着一些小物件,或小巧精致,或发光夺目,脂粉的香气飘散了一街,鲜艳的衫裙如朝霞流彩,嬉笑怒骂,笑语喧阗。 逢七夕这样的节日,金陵百姓总是喜欢乘船而游,或举杯宴饮,或赋诗弹琴,只一路沿河而下,漫赏夜色美景,世家勋贵们更是热衷于此。 重家的女儿们精心打扮后,乘着马车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了秦淮河畔。 只见两艘大气的画舫并排停靠在岸边,这两艘画舫船体敞阔,船身以锦绣堆砌,船首又有珠帘织绣,在一众游船中,显得十分耀眼夺目。岸边,沈家的家仆已经在恭候相迎了。 往年七夕节,沈、重、邵三家年轻的未婚男女都会一起出来乘船夜游,今年也不例外。因三家的公子姑娘们人数较多,饶是画舫足够大,但仍然略显拥挤,再加上他们有时会邀请些外姓之人同游,所以画舫有两艘,一船坐男子,一船坐女子。 沈家的姑娘是主人,所以一早到了。重锦几姐妹上了船,重萱就亲昵地挨到了金兰双姝身边,说恭维她们的话,帮着她们招呼邵家的姑娘们,像半个主人。 没过多久,姑娘们就都来齐了,约有十来二十人,满船都是此起彼伏的清脆笑声。重锦端端正正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时往旁边的画舫觑上一眼,期盼能看到邵斯云的身影,可惜离得有些远,天也有些暗,她看得不太清楚。 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从旁边的画舫传来的。 “各位,今日我带来一位新朋友,这位是韩公子。” 接下来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初次见面,还望各位多多关照。” “补充一下,他就是买下了撷芳楼的那位韩公子,韩离。” 重锦怔了怔,说话的是她的二哥重彦和……跟她抢地的那位?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听她这二哥的口气,他们好像还十分熟稔。 重锦有些想不通,她二哥去青楼寻欢,怎么倒把青楼的东家也寻来了。 不等重锦多想,船夫已经划动船桨,两只画舫渐渐离开了岸边,向河中央驶去。 船头破开夜色,漾起一圈圈墨色波纹,皎洁的月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出细碎的银光,清风拂来,带来了清凉之意。河畔的灯火渐渐变小,一排沿街悬挂的红色灯笼更显喜气。 船舱内的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重敏很兴奋地搂着重锦的胳膊,指着岸边、天空、或是经过的画舫,让她看这看那。重贞把窗子开了很大,微眯着双眼,让风流连吹过她的耳畔,沈家的姑娘看她兀自坐着,又把她拖去说话。 等两只画舫挨得近了,重锦还是忍不住要瞟一眼。那边的船里,约有公子们二十人,她没有找到邵斯云,倒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韩离。他的身边坐着不停劝酒的重彦。 韩离穿着宝蓝色的杭绸直裰,胸膛看上去很是厚实,一张侧脸平静舒缓,略带着点笑意,一双唇上唇很薄而下唇略厚。他喝了一杯酒,喉结动了动。 不想他也忽然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 韩离原是在喝酒,恍然间感到了有人在看他,就也回头看了一眼。 隔壁画舫里,一个女子故作沉着地微微仰着头,双眼直视前方,她身边的锦缎帘子“啪”一下贴在木窗上,其它的帘子却纹丝未动。 他忍不住笑了,果然还是她,跟第一次见面一样。 看就看了呗,为什么每次都假装没看过。 第41章 七夕船戏中 自从认识了韩离,重彦就总往撷芳楼跑,跟韩离的交情越来越深,汾酒似乎总也喝不够。 两天前,他特地到了撷芳楼,邀请韩离参加七夕的秦淮夜游,韩离很痛快地答应了。 眼下,随着画舫沿河前进,发出一阵哗哗的水声,两船的青年男女或饮酒赏月,或谈天说地,或听着乐师弹奏的乐曲,大家都在玩笑嬉闹,好不热闹。 后来不知谁提议,要玩个双舫击鼓传花的游戏,两船的人各传一枝花,鼓声停时,谁的手里有花便要到船头表演个节目,或作诗,或歌舞,或演奏,或是说个笑话都可以,双方既要互相配合,也要为本方争个高下。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往年三家人游船,画舫上总是会备着丝竹琴箫等乐器,又有大鼓、酒令、骰子等玩器,以供大家消遣玩耍,今年也是一样。这个双舫击鼓传花的游戏,正可用到这些。 河中有一处半圆形的水域,是水流相对平缓之处。这里有一座亭子,名叫百年亭,有着“临到此亭,相谐百年”之意。沈家的两艘画舫驶到这里,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并排停在了一起,船舷几乎贴着船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艘更大的船。 重敏有些紧张地拉着重锦,“锦姐姐,我一点准备都没有,非得叫哥哥们笑话了。这可怎么办啊。” “你还年幼,今日只随心玩耍,不必忧虑这些,便是不会也无妨的。这样的事,自有贞姐姐这样有才的人来做。”重锦笑着安慰。 二人正说着,已有两船的丫鬟将帘子尽数放下,以免两边互相看到传花失了神秘感,又有人在船头架好了鼓,丫鬟给沈安姝递了一支花,沈安姝微笑地接了,只不知道男子那边先拿花的是谁。 少时便听闻旁边的画舫传来声音,“我们这边好了,各位姐姐可准备好了吗?” 沈安姝回了一句:“好了。开始吧。” 话音落,鼓声响起。 重锦的心也随着鼓声咚咚咚咚地跳。 鼓声停时,女子这边拿着花的人是邵菡。只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略有些慌乱道:“哎呀,怎么第一个就是我。该叫有才华的姐姐们先中,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才是。”姑娘们立刻响起一片安慰之声。 隔壁画舫传来问话:“是哪位姐姐拿的花?” 这边的姑娘们一起回答:“邵菡妹妹。” 丫鬟们又把两船的帘子揭起来,便见那边画舫的船头已站了一个人,竟是重彦。 重锦一看就乐了,她这二哥除了画得一手好画,旁的却没什么出彩的技艺,作诗的水平只怕还停留在十二岁,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嗜酒。 重彦立在船头,看着邵菡一步步走近,撒花石榴裙随着风飘逸,一张略有些圆润的小脸越来越清晰,白白的有两个小酒窝,他问了一句:“菡妹妹想表演什么?” “我……我说个笑话吧。”邵菡说着,视线却往男子那边的画舫中找寻,终于看到邵斯云,他对她微微点了个头,她的心里便放松了一些。 重彦微笑地比了个手势:“那妹妹先请吧。” “在座的各位哥哥姐姐,我这个笑话是说一个书生的。说是这位书生赶考,其中一试考的是篇文章,这篇文章名为《捕蛇者说》,我想先问问彦哥哥,彦哥哥可其作者是谁?”邵菡睁着圆眼,狡黠地问。 重彦皱皱眉,在搜索记忆中十年前在学堂所学,半晌道:“该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 “错了。”邵菡干脆地回。 人群中立刻响起议论之声。 她甜甜地笑,“是法海。” 众人哄堂大笑。重彦恍然大悟,咧着嘴笑了笑,漏出两个梨涡,“妹妹这个笑话妙。” 邵菡见这笑话说出来效果不错,又想着她是头一个“出战”,不能叫己方落了下风,便又说:“这个太短了,要不我再说一个吧。” “各位哥哥姐姐都知道,佛家有七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万法因缘和合,迁流变异,全属无常,无常即苦。但是,便是再苦的人也都有爱其之人,或父母,或亲友,或伴侣,或恋人,那么彦哥哥知不知道,这世上最苦之人是谁呢?” 刚才《捕蛇者说》那一问,是大家都知道答案,结果却出乎意料,这一问却是大家都不知道答案,重彦更是抓耳挠腮,最后只摇摇头,“请妹妹解惑。” “是唐僧。”邵菡见他果然不知,便道。 “何解?” 邵菡笑道:“因为他身边的人,不论是敌是友,是佛主还是千万苍生,都巴不得他赶快上西天,你们说他是不是最苦?” 重彦:“……” 这个笑话又博得满堂喝彩。 “到我了,我也来说个笑话。”重彦清清嗓子,“说是有一对有情人,他们叫宁采臣和聂小倩。有一天这聂小倩问宁采臣,说你怎么每天看起来都挺高兴呢?那宁采臣说,‘我是穷开心’。聂小倩又问,‘那你为什么经常看起来又很紧张呢’。邵菡妹妹,你猜那宁采臣是怎么答的。” 邵菡想了想,摇摇头。 重彦高兴道:“他说,‘因为我心里有鬼’。你看,他喜欢聂小倩,可不就是心里有鬼么?” 邵菡听了弯起双眼,“彦哥哥这个也甚妙。” 众人喝彩完后,有人问了一句,“各位,这局当是谁赢?”大家七嘴八舌,男女各执一词,最后还是达成了共识,这局不相上下,竟是平分秋色。 鼓声再次响起,邵菡把花传给下一人,不料这次鼓声持续得很短,没传了几个人就停下了。 花最终落在了重锦的手里。 上一辈子她也接到了。 重锦是不喜欢看书的,诗词自然不好,平时也不勤于研习歌舞,所以歌舞也不行。上辈子她没有半点准备,偏偏又接到了花,更巧的是,男子那边接到花的竟然是邵斯云。 彼时两人在船头相对凝望,良辰美景,郎才女貌,本来是极致的美好境况……可惜重锦空有貌没有才,她硬着头皮做的诗比邵斯云的差了十万八千里,羞得她恨不得一头载进秦淮河里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眼下,重锦轻轻地放下花,举步走向了船头。这这辈子她有准备了! 重锦在两天前就开始冥思苦想,该如何让自己这辈子不再丢人。 诗词,现场做她不行,主题又存在变数,她也不便事先准备,弃。 乐器,琴瑟琵琶她都会一点皮毛,但是无一精通,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弃。 说笑话也不能让自己如何出彩,弃。 最后就只剩一样,舞。 重锦其实不会跳舞,也没正式拜师学过,但她有一副好身段,一张好面容,这是她的长处。况且,男人们看舞,往往看的也不是舞,而是女子玲珑的身段,是一种叫他们沉醉的氛围。这是人心。 所以她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扬长避短,跳一支舞,便是没有十分神似,应该也能有五六分的形似。重府的戏班里恰好有个旦角擅舞,重锦便请她到屋里,为自己编了一支适合她的舞蹈,又跟着她紧锣密鼓地学了两天,这才勉强可以拿的出手了。 重锦走到了船头,只见对面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邵斯云,而是韩离! 她先是愣了一下,还来不及遗憾,心里就忽然涌上两个字:糟了。 韩离是见过她两次的,她不仅“讹”过他五十两银子,还跟他抢过同一块地,还骗过他自己的名字。这下可真是冤家路窄! 他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揭穿自己吧?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见他也望着自己,面上果然现出讶异之色,便赶紧挪了两步离他近了一点,小声道:“若有不解,还请事后再问。拜托了。” 韩离似乎听见了,微微点头笑道:“姑娘要表演什么?” 重锦这才舒了口气,“我跳一支舞。” “那我为姑娘弹琴伴奏吧。” 重锦瞥了他一眼,他不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商贾么?还会弹琴? “我要跳的曲子名叫《两厢人》,也并非出名的曲子,你可会么?若是不会,仍叫乐师来弹便是。”言下之意是,若是他弹的不好,还会拖累了她的舞。 此时下人们已为韩离备好琴,他拂开衣裾,爽利地坐到了琴凳上,抚着琴弦笑笑,一双眸子在月色下如闪烁的星辰,“弹得不好,还请姑娘见谅。” 不等她再说,琴声已响起。 秦淮河畔,月下夜里,乐声如流水般倾斜而出。一句句,一声声,时而婉转,时而悠扬,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梦如痴,弥漫了整整两座画舫,一条长河,三分天地。 如果不是拥有高超的琴艺,如果不是知道这曲子背后的故事,这样简单的曲子并不能如此动听,那些旋律仿佛不是落入了人们的耳里,而是落入了心里。 重锦随乐起舞,心中不由暗想,这韩离好厉害。 第42章 七夕船戏下 韩离这首曲子弹得好,是偶然,也并非偶然。 这一曲《两厢人》,其实是当朝一位二品大员为昔日恋人所作。这人才华横溢、尤善新声,一支长笛吹得惊为天人。他这一曲作成后,恋人便离他而去,嫁作了他人妇,他失意痛苦,自此再也不娶,如今已年过三十,却仍是孑然一身。这个人便是当今的内阁学士兼都转盐运使,除了是皇帝的心腹智囊,还掌握着全国各地所有的盐引。 韩离为了了解他,曾特意打听过这首曲子的来历。其中有这样一句: 十四年一觉噩梦,听金陵的鼙鼓,遍地擂来,惊溃吴楚的少年。 彼时他还因此句而颇为震撼。 眼下,七夕夜里,秦淮河中,韩离弹琴并不看琴,只看着面前舞动的重锦。 她的颈子洁白光滑,腰肢如杨柳般纤细,一双杏眼明眸含波,纤纤玉指上涂着的蔻丹为她添了一分艳色。 她的身形灵动而轻快,时而急旋,时而静止,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衣袂轻飘飘的,仿佛要飘到他的琴桌上来,精致的面庞在长袖后倏现倏没,牵扯着大家窥视的*。 风吹拂着她的衣裳,荡啊荡的,饱满的前胸在衣衫外清晰可见轮廓,她的唇色鲜红,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仿佛是更深露重中一瓣带怯的花瓣,引诱人一亲芳泽。 随着她的舞动,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韩离离她如此近,甚至有些不敢细嗅。 不单是韩离,连见惯重锦姿色的三家男子们都有些看呆了,他们从不知道她还可以美得这样张扬绽放。 琴声与舞蹈相结合,既有各自精彩之处,更有相得益彰的美,在男子的惊叹和女子的艳羡下,曲子和舞蹈已是不知不觉结束了。 琴音落,掌声便响了起来,孰胜孰负已没有人在乎。 重锦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表演完了,进行得也还算顺利,没有出错。 这曲舞蹈虽没有金兰双姝的高超技艺,可重锦使了点小聪明,把劲儿都用在了吸引人眼球的动作上,一些简单重复的动作虽需要深厚的基本功,她却只做了表面的功夫,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她算是蒙混过关了。 更让她意外的是,韩离的曲子弹得竟比重府的乐师还要好,如果不是这首曲子意外地动人,也激发不了她想要尽善尽美的*。 她看了一眼邵斯云的方向,隐约看到邵斯云也在看他。她有些忐忑,不知他怎么评价自己。 韩离回到座位,脑海中却固定着刚才的情景。重锦的身段,重锦的容貌,重锦的香气,重锦的喘息,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得不承认,今夜他被她吸引了。 重彦推了推他的肩,“怎么样,我妹妹美不美?” “美。只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妹妹定是貌若天仙的。今日这舞也跳得气韵不凡。” “那是自然。”重彦得意地端起酒,与韩离干了。 沈宁姝不快地盯着重锦,她自是知道重锦在投机取巧,偏还有这么多人被她勾了魂,她很想当场揭穿重锦,却又不想叫人说她这主人失了风度,扫了兴致,只能暗暗咬了咬牙,期盼着花能赶快传到她手里,好叫她亮一下真正的本事。 重萱并不擅舞,没有看出重锦的缺点,惊讶之余满心妒忌,妒忌重锦生得好,好像随便怎么样都能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而这几乎是她永远也达不成的愿望。 更让她妒忌的是,与重锦合作的是那个新来的韩离,琴声从他指尖流泻而出的时候,她被他的琴技和容貌所震撼了。自听说了韩离一掷千金的故事,她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她见多了勋贵世家,像韩离这样大富之家却是第一次见,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她所不了解的神秘气质,与金陵的世家子弟是不一样的。 其实目不转睛盯着韩离的姑娘,远远不止重萱一个。这些人里面,也包括主位上的沈安姝。 击鼓传花第三轮,男女方接到花的人分别是邵斯云和重贞。 一人是才子,一人是才女,两人以诗相会。 以“银河”为题,重贞与邵斯云分别做了一首七律,重贞先做,得了满堂喝彩。邵斯云紧随,他的诗在诗意上颇有些延续重贞诗句的意思,二人吟罢,互相对视了一眼。重贞的脸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格外的娇美。 重锦呆呆地听着两人的诗,心里只有一个“服”字。尤其在看听着邵斯云吟诗时,她甚至捧着脸傻笑而不自知。她是有一点羡慕重贞的,羡慕她有这么好的才情,在邵斯云这样的大才子面前也丝毫不显得逊色。 不像自己,没什么才气,财气倒是有一些。 击鼓传花的游戏又玩了几轮,画舫便驶回了岸边,随着栖霞寺钟声的响起,男男女女们在秦淮河畔放了水灯,以祝愿祈祷,重锦也在其中。 远远望去,一条墨色的河缓缓流淌,其中各式水灯闪耀着光辉,如一条飘动的五色玉带。 放完水灯,重锦便悄悄远离了三家的姑娘们,隐入了人群。 上一辈子,邵斯云去了文德桥的方向,因为邵菡要吃糖葫芦。后来他们兄妹走散了,邵菡先回了沈家画舫停靠之处,而邵斯云却在秦淮河畔找了她好久。这是重锦跟他独处的好机会。 她并非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在这样特殊的日子,只要能与他独处一会,随便说些什么话,她就很满足了。 文德桥乃是本朝所建之桥,因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桥影可将河中明月分为两半,人立桥上,俯身可见桥下两个“半边月”的奇景,是为“文德分月”,故而被称“文德桥”。 重锦随着流动的人群来到桥头,果然见桥边有一卖糖葫芦的摊子,只是并未见到邵斯云和邵菡,也许是还没来。她决定先在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等着,一旦他们出现,她就立刻跟随他们,直到邵斯云孤身一人。 那糖葫芦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人,鲜红圆润的糖葫芦一颗颗都裹着金黄色的糖浆,看起来很是香甜可口,她竟有些馋了。为了在跳舞时展现最好的身段,她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如今看到了吃的,只觉腹中饿得咕咕叫。 趁他们还没来,先买根糖葫芦吃,重锦这样想着,摸了摸腰间——没带钱。为了不影响跳舞,她之前把身上能卸下的东西都卸下了,眼下竟是半个铜钱也没有。她只好咽了咽口水。 重彦和韩离并未放水灯,他们二人与沈家两个兄弟天高海阔地谈了一会,重彦便有些耐不住寂寞了,非要拽着韩离去找重锦,说是带她一起去看烟火。可他们问了一圈姑娘,都说并未看见重锦。重彦有些担心重锦走丢了,便与韩离商量两人分头寻找,如果找到了就到燃放焰火之处集合。 文德桥旁几颗垂柳下,韩离乍见一身熟悉的衣裙时,重锦正在添她的嘴唇,她并没有看到人群中的他。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一串串诱人的糖葫芦。 她想吃? “姑娘。” 这时正有一姑娘刚买了糖葫芦,拿在手里刚想要吃,便被韩离叫住了。那姑娘蓦地抬头,只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正对着她笑,一张面容十分出众,霎时有脸红心跳。 “你……可是在叫我吗?”她有些羞涩,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韩离点点头,“可否麻烦姑娘一件事?” 她点点头,声音细细的,“公子请说。” “可以将你手里的糖葫芦卖给我吗?” “啊?……好吧。” 他付了她一两银子,把糖葫芦买了过来。到重锦身边的时候,他并未叫她,只在她身边静静地立着,糖葫芦被他藏在了身后。 过了一会,全神贯注盯着糖葫芦摊子的重锦才发现了身侧的韩离,脑袋不由往后一缩。 “你怎么也不说话。” “见你瞧得这么认真,不忍打扰你。” “我……我也不过是随便看看。” 他有些玩味地上下打量她,“重姑娘,你衣衫湿了。” 她立刻低头看,“哪里?” “口水滴的那里。” “……不用你管。” 他扯了扯嘴角,从身后拿出糖葫芦,递到她面前,“吃吧。” 重锦乍见糖葫芦,两眼都有些冒光,舔了舔嘴唇接了过来,“你……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你那么有钱。” 你本来也不是客气的人。他笑了笑,“不必客气,金帛姑娘。” 她咬了一口糖葫芦,甜甜酸酸的感觉自唇齿间蔓延开来,不自觉地露出享受的表情。乍听韩离这么一说,她猜想他已从重彦那知道了她的真名,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的名字的,我是担心……” “什么?”他抱着胸,转头看她。 “担心你不是好人。” “我像坏人吗?”焰火升空,他的面颊忽明忽暗,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旧很亮,身后的披风轻轻扬起一角。 她边嚼着糖葫芦,边看了他一眼,“人不可貌相,有的人长得好,但是……”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打住了。 “多谢姑娘的赞美。” 第43章 一见面就炸 他的脑子转得实在快。 “……”重锦瞟了一眼文德桥的方向,邵斯云还是没来。 “身为侯府千金,你买地做什么?”他对这个问题一直很好奇。他后来派人查看过那块地,上面建起了宅子,于是就更好奇了。 重锦自知宅子建起来了也瞒不住,便老实回答:“建宅子。我有自己的原因,不方便告诉公子,还请公子不要再追问。” 韩离眯了眯眼,“好。”他如果想知道,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另外……还请你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可以么?” “可以。”韩离瞥她一眼,“但我是个商人,我要用这个秘密换另一个答案。” “什么?”重锦又咬了一口糖葫芦。 “冰雹。” 重锦立刻反应了过来,脑子飞快转动,“这个是因为……府中有位先生,素善观测气象,预准者十有七八,只是他不喜外露,名气不大,知道他的人并不多。这次便也是他告诉我的。” 她知道不能用骗春语秋思的方式骗他,什么神仙托梦的鬼话他肯定不会信,但若说人外有人,他既非人外之人,自然就无法分辨真伪了。 “哦?那这位先生真是高人。”韩离笑笑,不置可否。 正在这时,文德桥头出现了一对熟悉的身影,正是重锦眼巴巴等着的邵斯云与邵菡。她刚想打发韩离,天空却忽然飘起细雨来。 “贵府既有位高人,他竟没有告诉你今日出门要带伞么?”韩离看了看夜空中飘落的雨,不由调侃了一句。 “你先走吧,不必理我。”重锦看着邵斯云,只见他已买好了糖葫芦,正牵着邵菡的手往桥边的亭子去避雨。她立刻丢了手中还未吃完的糖葫芦,拔腿就要跟上去。 糖葫芦很快被人群踩碎。 韩离这才发现她的视线正追逐着邵斯云,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今日在脸上抹了这么多胭脂,不适合在雨中行走。跟我来。” 不由她分说,他已强行拖着她往后退,她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雨却开始下大了。她总不能以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去见邵斯云,便只好先跟着他走。 千算万算,她竟忘了今夜要下雨,更没算到竟冒出个韩离。 屋檐下,韩离与重锦贴着墙边并排站着,肩膀之间有一人宽,他正好比她高出一头。 雨水顺着头顶的瓦片落了下来,形成一道密密的雨帘。打从这个雨帘望出去,重锦只看见一群匆忙避雨的行人和他们手中晃动的红色灯笼,灯光在雨水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她根本看不见文德桥旁的亭子,更别说是邵斯云了。 韩离向重锦身边靠了一点,将身后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 “不必了,我不冷。”她推拒了一下。 他淡淡道:“我不是怕你冷,是怕别人看见说我失了风度。还请姑娘成全我的名声。” “哦。”她有些尴尬。风吹过来,其实还真的有点冷,她不由紧了紧披风。披风上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是她从未闻过的,但闻起来很舒服。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口不对心?韩离有些无奈,看着她被打湿的面庞,问:“带帕子了吗?” 她有些困惑地望他,“带了。” “那你还不擦擦脸,留着雨水洗你的胭脂吗?” 跟他在一起,重锦的反应似乎总是慢半拍,她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与别人相处时那种有小聪明的优越感,在他面前似乎完全没有。她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脸,刚想把帕子收起来,帕子却被他夺去了。 重锦怔怔地看着韩离,只见他拿着帕子帮自己擦了擦额头和打湿的发,动作很快,但是轻轻柔柔的。 “果然是身骄肉贵的千金小姐,连擦个脸都不会。你哥哥托我来寻你,若是给他送回去个病恹恹的,我倒不好跟他交代了。” “怎么不会,不用你……”她一个“帮”字还未说出口,他已经住了手。 只是接下来他的举动,更是让她目瞪口呆。他自顾将帕子叠了叠,擦了擦他自己脸上的雨水。 “那是我的帕子,你这人怎么……” “怎么?”他若无其事地反问,擦完了脸,又擦了擦脖颈。 “无礼。” 他看着她轻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一个姑娘又是买地,又是建宅子的,想来也并非循规蹈矩,恪守礼节之人,怎么现在倒在乎这些虚礼了。” 果然有把柄被人抓在手里,气焰都会短一截,重锦自知说不过她,便有些赌气道:“帕子还我。” 擦完雨水的韩离舒了口气,将帕子递到重锦面前,“还你。薰香的气味还不错,就是帕子有些太旧了,这上面绣的鸭子也太丑。” 重锦的额头突突跳了两下,“那是鸳鸯。” 这鸳鸯是她儿时被逼学女红的时候绣的。这一方帕子她用了很久,也不知为什么,用的越久就越舍不得换新的,就好像她对邵斯云的感情一样。 他咧着嘴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如此真是别致的鸳鸯。” 她攥着帕子小声回:“不用你管。” 接下来,两人有一会没有说话,只并肩沉默地听着雨声。 淅淅沥沥。 韩离负着手,望着天边无尽落下的雨,忽然有种不知置身何处的感觉。几个月前他还在山长水远的晋地,带着开拓一番新天地的心愿,这才来到繁华喧闹的金陵。他一门心思布局生意,从来没想过来到此地过的第一个七夕节,身边竟是这个与他几次擦肩的姑娘。 重锦看着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心里一直期盼着雨快点停。她一直想跟邵斯云独处一会,没想到几经巧合,与她独处的人却成了韩离。经过的姑娘大多对她流露出羡慕的眼神,重锦知道那是因为身边的人风姿不凡,只是他再有魅力,她还是希望能换成她心里的那个人。 一阵风过,他忽地抬起了手臂,以垂下的衣袖为她挡住了风雨,让她忽然有种他要拥她入怀的错觉,她微微往后躲了一下。 后来发现是误会,重锦有些歉意地回了两个字:“多谢。” “不必客气。只是你也不必躲我,你这样的小丫头,我没兴趣。” “……” “方才的糖葫芦你没吃完,可还饿么?” “不饿了。” 他眯了眯眼,“那便好。我只怕一会你哥哥问起,说我把他妹妹饿坏了。” “哦。” 没过多久,雨终于停了。 重锦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发韩离,“我去亭子那找邵菡妹妹,方才我瞧见她了。公子就不必跟着我了。若是哥哥问起,就说我过一会自去找他。” 韩离刚才看见邵斯云了。重锦这番话让他感到有些奇怪,她只说去找邵菡,却并未提到邵斯云。他转念又一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其实有邵斯云在她们身边倒还安全些。 他取了十两银子给她,“拿着,饿了就买些吃的。” “不必给我这么多钱。我不饿。” “你放心,我会问你哥哥要回来的。”他把银子塞到她手里。 她皱了皱眉,收好银子转身就走,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跟他说,也没有回头。 就像他们俩初见时一样。 望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和渐行渐远的背影,韩离始终有些不放心。这丫头虽然聪明,但到底手无缚鸡之力,本朝民风虽好,但今日街上鱼龙混杂,也总怕个万一。这么想着,他决定先跟着重锦,以防她出什么不测,直到看到她跟邵斯云会合。 文德桥边,她停下了脚步。韩离还在纳闷,只见她解了身后他替她披上的披风,挂在了桥栏上,才又往亭子走去。 那披风随着风飘荡了几下,然后一滑,落入了深深的秦淮河里。 韩离跟着重锦,很快便见她到了桥边的亭子里。 避雨之人大多已经离开亭子,除了刚去的重锦,亭中只剩下邵斯云一人,不见邵菡。 韩离远远地站着看他们,只见重锦仰着头望着邵斯云,不一会儿竟掏出韩离刚才拿过的那方帕子,仔细叠了叠,然后垫起脚尖,为邵斯云擦了擦额头。 刚才他借她的帕子,她就急成那样,还斥责他“无礼”,眼下她不但主动献上自己的帕子,还亲自帮邵斯云擦脸,举动竟是截然相反的。 这丫头,原来已是有心上人了。 韩离禁不住嗤笑,怪不得她在下雨前就把没吃完的糖葫芦丢了,要去追这个邵斯云,怪不得她刚才只说找邵菡,却不提她心上人的名字,怪不得雨一停她就打发自己走,还叮嘱自己不要跟着她,怪不得她见他之前要先把披风解下来。 找邵菡是假,找她的心上人邵斯云才是真。 第44章 又一个秘密 她又被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邵斯云看起来倒也算风度翩翩,才情也不错,就是性子看着太过斯文内敛,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她喜欢这样的男人?如果是他们两人相处,只怕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吧? 韩离抱着胸,看着重锦一张脸笑得如一朵娇艳的花,饶是在夜色里也十分明显,邵斯云的神情原有些紧张,后来不知她说了什么,他的面容也便舒缓了下来。 这聪明的姑娘。 她这么积极主动地追求他,珍惜跟他相处的机会,就像是怕过完了今天就没明天似的,真是一点也不矜持,她也不怕叫人看见了笑话。 不过他欣赏她这样活在当下的女子,比那些扭扭捏捏,明明喜欢却拒人于千里的女子好多了。 只不过…… 她这一段相思也许不会很顺利。刚才在画舫上对诗的时候,邵斯云在诗中隐晦地化用了前人的诗句,后人解读这首被化用的诗时,认为其吟咏的是美好的友情,殊不知,它的背后其实是坚贞不渝的爱情。 韩离本也不擅诗词,只因为韩家有一副这位诗人的真迹,上面正是这首诗的后续之作,他才知道,友情并非是友情。 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邵斯云化用这样一首诗,韩离敏锐地觉得,其中必是深意的。 他是在对重贞表达情意。 从这一点出发,再去看他望着重贞的眼神,韩离就更加确定他对重贞的情意了。 这时,重锦已与邵斯云走出了亭子,正往画舫停靠的地方走去。他们之间有说有笑,重锦的样子显得特别开心。 韩离不再跟着他们,只目送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他们渐渐没入了夜色。他转过身,看了一眼被重锦舍弃的漂浮在河面上的披风,轻轻扯了扯嘴角。 这丫头喜欢着她的表哥邵斯云,可邵斯云却喜欢着她的堂姐重贞,而她恐怕还不知道。 这个故事越来越有趣了。 * 重锦找到邵斯云的时候,他果然已经跟邵菡走散了。因为怕邵菡找不到他,他才回到了亭子等着。后来重锦告诉他,邵菡已经回到画舫上了,他这才宽下心来。 雨后的金陵湿漉漉的,各式各样的灯光依旧闪亮,人们避完雨又回到街道上,脸上并没有被突如其来雨的扫去笑容,大家都还在努力抓着一点点七夕的尾巴。 亭子里只剩了重锦和邵斯云,重锦仰着头看着邵斯云的侧脸,心里一冲动,就鼓起勇气为他擦了雨水,就像韩离对她那样快速却轻柔,邵斯云有些错愕,后来回了她一个温柔的笑。 她的心突突突突直跳,为自己的大胆和不矜持感到一点羞涩,同时心里又十分兴奋悸动。 后来,邵斯云似想起了什么,取出一件小东西放到了重锦的手里,正是他答应为她做的核雕。 重锦一看,整个人都要高兴坏了。她原只想着能独处一会,说一些话,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没想到在这天还能收到他的礼物。她丝毫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甜甜地对邵斯云笑了,“谢谢云哥哥。” “前两日就已经雕好了,我想着今日能见到你,便带来了。你看看,可还喜欢么?” 重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那小核雕上全是不同姿态的花,一朵比一朵婀娜娇艳,“太喜欢了。” 他就是雕个西瓜她也喜欢啊! 邵斯云温柔道:“百花盛开,是为锦。你喜欢就好。” “那这个核雕的名字是……” “重锦。” 回画舫的路上,重锦忍不住想叫他,“云哥哥……” “嗯?”他边走,边侧过头来看她,从乌云中复探头出来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长长的睫毛的影子,一身月色长袍覆着他修长的身子,看上去很是优雅,飘逸,一块鹦鹉竹节翡翠玉佩在他腰侧微微晃动,温润通透得就像他这个人。 如果真的能做你妻子,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重锦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却变成了:“哥哥真有本事,什么都会。” “小心!”邵斯云眼见重锦要踏空阶梯,立刻拉了她一下。 重锦走路不看路,只一路看着邵斯云,差点就在他面前摔个狗啃泥。她这一晚上抬头挺胸做出端庄的样子,连腰都不敢弯一下,险些就前功尽弃。 还好。日子正好,天正好,月正好,人也正好。 “谢谢……云哥哥。”一与他接触,她的脸又红了。 他温柔地笑笑,“今日人多,要小心一点。” 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与他拥在一起是什么感觉?趁邵斯云没在意,重锦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 重府的年轻主子们外出夜游,丫鬟们也被准许在府中过节。 各屋里头的丫鬟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先在庭院中穿七孔针乞了巧,后又就着厨房做的点心吃酒行令玩了一会,便各自寻乐子去了。 重彦房里有个丫鬟叫芳闲,是跟春语和秋思同一时期被买进府里的,三人之间的感情颇深,可说是无话不谈。她们吃完了酒,便去了相对幽静的凝香榭,三人坐在亭子里一起赏月谈心。 不久后雨开始下了。三人正感叹七夕逢雨,不知是不是牛郎织女未能相会,织女流下眼泪来了,忽见打暗处匆忙跑来一人,以袖子遮着头,正是姜氏的丫鬟玉珠。 玉珠原是三等丫鬟,年纪也相对较小,见了春语这些大丫鬟是该叫姐姐的,只因为她跟着姜氏,平日见到春语和秋思也只直呼姓名。可今日芳闲也在,她就变得特别乖巧,只因为芳闲是重彦的人,她自然要尽力讨好。 “真巧,三位姐姐都在这呢。”玉珠因喝了些酒,眼下面色已有些泛红。 春语和秋思互看一眼,“我当刚才怎么有一阵大风,原来是把大忙人玉珠姐姐吹来了。” 芳闲掩着嘴笑笑,帕子一挥,“快坐吧。” 因为外头下着雨,春语几人虽与玉珠没什么话,但此刻也走不了,便也随意说些家常,涉及各主子的都是点到为止。说着说着,玉珠因为不知情,又开始有些插不上嘴,她便被冷落在一边。 这时春语忽然问道:“我们的主子都玩去了,我们才能在这消遣。你这般有空,大太太今夜也不叫你服侍么?” “太太自个儿在屋里忙着呢,这才许我出来跟你们一起吃酒的。” “夜都深了,太太还在忙什么?”芳闲问。 玉珠知道她们没有拿她当自己人,但她还是想努力跟芳闲拉近关系,这会见三人的注意终于转到了自己身上,又因喝了酒,便脑子一热积极回道:“算账呢。” 芳闲睨她一眼,“如今是二太太管家,太太这会又算什么账呢?” 春语一想反应了过来,“只怕是算太太自己的账吧。听说放利能得不少银子呢。”她想试探玉珠,又怕玉珠不肯直接承认,便索性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平日里玉珠的弦还算是绷得紧的,偏偏今日喝了酒,又碰上她想讨好的芳闲,便不吱声只当是默认了。 春语见她默认,又问:“太太胆子真大,这万一收不回来,岂不是反赔了许多。” 芳闲:“太太是个聪明人,自然有自己的办法。想来府里定是有人在外面替她照应着,也不知是谁。” “就是那一对招风耳,吴蠹。”玉珠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索性就卖芳闲一个人情。 见她一门心思要攀上重彦的样子,春语又好笑又有些同情。 后来雨停了,她们也就不再久坐,回了各自的屋里。 再后来重锦回了府,春语犹豫了一阵,想着重锦就要嫁人了,还是别生什么事端的好,便没有把从玉珠那听来的话告诉她。 梳洗完后,重锦倒在床上准备做个美梦,突然又想起什么,一下坐了起来。 “姑娘怎么了?是找核雕吗?”春语见了问,“方才我替姑娘更衣的时候,帮姑娘把核雕放到首饰盒子里了。” “……我知道,不是找那个。没什么了,你快睡吧。” 重锦想起的其实是韩离的披风。 那披风还挂在文德桥的栏杆上,她之前彻底忘了! 算了,重锦安慰自己,反正他也不缺一件披风。 第45章 套路 七夕过后的早晨,阳光明媚。 昨日夜游的公子们大都还宿醉未醒,韩离已早早起来,让人给昨夜同游的沈家三位公子准备厚礼,以答谢他们的热情款待。 到了中午,三件礼物俱都已经准备妥当,一是名马,一是珍器,还有一件是以象牙雕的精致画舫,三件礼物都是根据沈家三个公子各自的喜好特意挑选的。韩离在接受重彦邀请的时候,已特意差人去打听了一番。 不过是一夜同游,其实他犯不着送这些贵重的东西。对于一个商人而言,其所有有目的的行为,无非都是因为一个“利”字。韩离此番来到金陵,所作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韩家的生意。他接触重彦,主要目的就是想要通过他结识沈家的公子,没想到的是,事情进展竟比他料想的还要顺利。 这个七夕节来得很逢时,重彦也很主动。 午膳过后,三件礼物被准时送到了沈家,还有一张韩离的谢贴。谢贴中言辞恳切地表达了天空海阔萍水相逢的缘分和他身在异乡却受到友好款待的谢意,此外他还真诚地希望他们收下礼物,以成全他的心意。 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沈家三位公子才用了膳,就收到这样一份大礼,不得不说是个惊喜。 再至次日中午,沈家的回帖便已送回韩离手里,说是三位公子很喜欢韩离送的礼物,但他显然还是太客气了些,这样倒叫他们难为了。为了答谢韩离送的贵重礼物,他们希望能邀请他到府上一聚,也让他这晋地来的友人参观参观金陵的园子,感受一下异乡的特色风景。 面对韩家这样的豪商,沈家向来是愿意纡尊降贵地结交的,这一回也不例外。 三份厚礼换国公府一日游,韩离知道,赚的是自己。 谢礼在被送进沈府的时候被沈安姝瞧见了。她一打听知道礼是韩离送的,心下便有些说不上来的雀跃,忙忙去了其兄长的屋里,后来又听她兄长说韩离实在是大方又客气的人,想邀请韩离到家里来做客,她在一旁听得暗自欢喜,亦不停附和道好,这样便有了韩离今日收到的这封回帖。 韩离收好回帖,打算明日再给沈府回复。 能到沈府赴宴,虽然于他来说是正中下怀,但他还是得做出一副推辞掉其他的安排,百忙之中抽空登门的模样。沈家是官,他是商,尊卑一目了然。但是一请就去,未免会让人把韩家的底蕴看低了,这样不利于他与沈家日后的来往。 绸缪好沈家的事,韩离又想到了重彦,正所谓饮水要思源,他还得感谢重彦。 可是对待重彦又不能像对待沈家公子一样,重彦不是贪财之人,财物未必对他的胃口,相反还会使两人间的友情显得生分了,所以韩离打算亲自到街上走走,为他挑选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这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用心。 顺便,他还得再找找琴台街上的冯掌柜,跟他谈一谈海上贸易的事。眼下东瀛、高丽等国对本国的丝绸及铁需求旺盛,正是有利可图。只不过韩家并未从事过海上贸易,这些事情他还得好好谋划。 临出门前,伺候他起居的家仆随口嘟囔了一句:“昨日也不知是谁陪着爷出去的,爷的披风都没带回来。” 披风? 韩离怔了怔,想起了重锦。他倒差点忘了,这丫头还欠他一件披风呢。 他笑了笑,“被人借去了。” “什么人会借爷的披风?” “女人。” * 三日后,韩离到沈家赴宴。 赴宴时,他又带了一份厚礼,是给沈老爷沈宗禹的。 沈家三位公子带他参观了国公府,最后才到了宴席所设之处——一个安静雅致的亭子里。 那亭子坐落在水面上,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后面又有曲折板桥暗接。池面上有青莲,水中有五颜六色的七尾金鱼,岸边栽有细竹和杨柳,春天的时候可在亭中观柳絮轻飞。 沈家公子向韩离介绍,这是近些年金陵时兴的园中水榭,极受金陵人的喜爱,晋地水少,用这么大一片水来盖亭子,想来是极少的。 韩离点头迎合他们,只连连答是。 席上沈家几位公子热情地款待韩离,美酒佳肴摆了一桌,又叫来乐师奏乐助兴。因为女子不便参与,沈安姝虽有心要见韩离,但碍于规矩只能装作偶然路过,远远地看了几眼,说不上话。 席间韩离让人搬上给沈老爷的礼物,红绸子一揭开,沈家的人都看呆了,竟是一块天然形成的八仙拜寿奇石。这块石头长约六尺,其上的纹路是被瀑布千万年冲刷而自然形成,神奇的是石上的纹路就像八仙拜寿,正中一颗仙桃分外逼真。 这么大而完整的奇石极为罕见,饶是连见惯了珍奇事物的沈家也惊叹连连。 韩离对他送出的礼物向来只有挑剔的,可对于这块石头,他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沈老爷沈宗禹是极为爱石之人。 沈家这些公子见多了旁人对他们阿谀逢迎,便也以为韩离跟其他人一样,无非是想攀附他们家的权势,又或是想与他们家联姻。可他们错了,沈家虽是世家公爵,但韩离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他们沈家。 几位公子看得啧啧称奇,自然又是连连道谢,说是沈老爷外出并不在府中,否则定会当面道谢。 韩离笑笑。不多时,他就以生意繁忙为由告辞了,走的时候穿过游廊,在廊下遇到了沈安姝。 沈安姝今日是尽心打扮了的,一袭略紧身的衫裙将她的好身段凸显了出来,一张脸精心搽了几层的脂粉。转角处,她假装没有看到韩离,本想与他来个蓦然相遇近在咫尺,可惜韩离不知怎的忽然停了一下,然后便看见直奔自己而来的沈安姝。 他冲她笑笑,比了个手势,“姑娘先请。” 沈安姝盈盈一笑,微微点头道:“韩公子来了。” “承蒙贵府款待,这便要走了。”韩离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好香。 她看出他已嗅到香气,便故意又离他近了一点,微微仰起头,漏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一双唇红艳艳的,“可是府里的菜肴不合公子胃口么?” 韩离顺她的意看着她的唇和颈,眸光微微有些荡漾,“不是,贵府的美味十分可口。”这话说的颇有些一语双关的味道。 他的一双眼看得沈安姝小鹿乱撞,“那又是为何这么早就离去?” “妹妹,韩公子还有些事。你且自己玩去罢。”一旁的沈三公子道。 沈安姝本来拼命想找话说,可自己哥哥却把她的嘴堵上了,只好怏怏作罢,“那……韩公子慢走。” 韩离点头行礼,“告辞。” 转过身后,他趁沈家公子没有在意,回过头朝沈安姝眨了下眼。 沈安姝自是看到了这一眨眼,心下登时喜悦泛滥。她就知道,像她这么出色的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这个韩离肯定也不例外。 上了马车后,韩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沈安姝身上浓郁的香气差点让他忍不住打喷嚏,他这一路忍得好辛苦。 唉,人长的是不差的,何必要用这么浓的香。 * 韩家此前并未在金陵购置产业,所以到了金陵后,韩离便买了一处宅邸,算是他在金陵的家。 宅子很大,也很雅致,满院子都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草,也有假山奇石和小桥流水,是金陵典型的宅院模样,与晋地的建式颇为不同。整个宅子很阔气,该有的都有了,就是住的人不多,只韩离自己和一些仆人。他喜欢安静,便是连仆人也不多。 宅子大,人少,再加上他时常留宿撷芳楼,这家就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但是从几天前开始,这个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因为家里迎来了两位新客。 她们是韩离的姨母和表妹。 韩离的母亲出身自寻常人家,且过世得早,这位来金陵投奔她的姨母郭氏是她的妹妹。郭氏出身不高,嫁的也是普通人。 韩离与他的姨母其实不算亲,她不住在晋地,所以双方的来往也很少。在韩离十岁以前,这位姨母从来也没出现过。 在他母亲过世后,郭氏到晋地找过韩离几次,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十年来,韩离没少周济郭氏,她用他给的银子换了间大宅子,还买了一间客栈和一间酒馆做营生。 数月前,郭氏的夫家过世了,她听说韩离到了金陵,便卖掉了宅子、客栈和酒馆,带着唯一的女儿来投奔了韩离,说是在金陵,韩离其实还有个舅舅,与她已失散了多年,她到金陵是来寻亲的。 就在七夕节前的两天,母女二人背着小包袱找到了韩离。 韩家,正堂。 韩离自沈府回到家,刚坐着休息了一会,准备等下人来回禀生意上的事,郭氏的女儿许青婉来了。 她端来了一碗甘草橘枣汤,用帕子仔细擦掉碗外边一点点水气,捧到他面前柔声道:“表哥连日为生意操劳,我熬了一碗甘草橘枣汤,可以清暑益气,表哥趁热喝吧。” 许青婉今年十六岁,生得一副柔弱纤细的小鸟依人之态,一双眼睛如小鹿一般,声音轻轻细细的,看上去温柔可人,浑身洋溢着属于女人的美好品质。 在她到金陵之前,韩离只见过许青婉一次,那个时候她才十一岁,还是个小姑娘。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知道他有个表妹,这个表妹看起来挺乖巧的,并不像她母亲那般势利,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偶尔一两句话倒也显得很通事理。 住到韩离的家里后,许青婉自己揽起了一些洗衣做饭的活来干,韩离几次交待过不必,但她依然坚持那么做。 他看她一眼,接过了橘枣汤,“你辛苦了。” 第46章 白莲花 许青婉微微一笑,摇摇头道:“不过是一碗汤而已,并不辛苦。” 韩离喝了一口,把碗放到一边的四方桌上,“以后这些事让丫鬟们去做就是了,你不必亲自做这些。” “我也没有其它的事,只想着表哥是男儿,连日奔忙顾不得自个的身子,我便做一些能做的,照顾好表哥,我的心里也安心。” 韩离笑笑,“我也不是个瓷人,没这么容易就坏了。既住了进来,你就是这个宅子里的主人,只管也像别家的小姐一样,舒服地住着就是了。” “嗯。” “去吧。” “表哥不再喝两口吗?可是这汤有些涩,表哥觉得不好喝?”她觑了一眼他身边的碗,他只喝了一小口。 “不是。我刚喝过酒,晚点再喝吧。” “那迟些青婉再来端去热一热。” 他无奈一笑,“刚答应我的你又忘了?去吧。我会喝完的。” 许青婉微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并非不听表哥的。只是青婉在滨州时就经常为父母亲做这些,表哥不叫我做了,我一时有些不适应。表哥就容我些日子吧,只叫我慢慢的全依了表哥的意思。” “好。”韩离脑子里考虑着生意上的事,也不想跟她多说。 这时两个掌柜正好捧着账册到了门边,他转向他们道:“进来吧。青婉姑娘就要走了。” 听他这样说,许青婉只好道别,临转身前,见到韩离的靴上有一小块泥点,她忽然止了步,半跪到他脚边,用帕子替他擦了擦靴子。 韩离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错愕地望着趴着在脚边的脑袋,她的额头圆润饱满,睫毛很长,鼻尖很秀气。 两个掌柜前脚刚迈开,不知该不该继续前行,生生停在了原地。 许青婉替韩离擦了靴,起身微笑道:“干净了,表哥。青婉先告退了。” “嗯。” * 于此同时,重府,纾玉院。 重锦一边舒舒服服地靠在榻上吃梅子,一边畅想着一个月后卖了粮食能狠赚一笔钱的美好情景。春语忽而推门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张脸很是慌张忐忑。 “怎么了?”重锦放下梅子,皱了皱眉头。 “姑娘,今日我父亲捎来了信,说是……” “可是宅子出了什么岔子吗?”重锦心里咯噔了一下。 春语摇摇头,又点点头,把重锦都看糊涂了。“你快说呀。” “前些日子,姑娘给了最后的那三百两银子,让我父兄去买些木料,没想到……他们被骗了。只都怪他们粗心,买的根本不是什么紫檀黄花梨,全部被人调了包,不仅如此,这些木头还都被虫蛀了,竟是一根也用不上,他们回去寻人,那卖家早已不见了。” “你是说……三百两买了一堆不能用的东西?” 春语急得要哭,“嗯。” 这个打击对重锦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 她费了这么多功夫,这哄骗那腾挪的,攒三百两可谓不容易,蹲在米缸里吃了半天灰才得了三十两呢。三百两,足足可以换四百石粮食,若不用来建宅子,等旱灾过后,她至少可以赚一倍。现在非但赚不了钱,连宅子都有危险,距离抄家的时间只有半年多了,时间很紧迫,可她的手上已经是半两银子都没了。 放眼望去,她全部的财产就只剩三百多石粮食,可她舍不得动它们,一粒粒白白的大米都在仓库里放得好好的呢,只等时候到了,换了翻倍的银子。她是第一次学着赚钱,实在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三百两说没就没了,重锦整个人的魂都淡了。 “哎,我们去看看吧。” 到了新建宅子的地方,只见满地摆放着建宅的工具、石料、泥沙等物,更有用那三百两银子换回来的一捆捆被虫蛀了的木料,各种工匠梓人们今日都不在,往日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没了,重锦的宅子已是暂时停工了。 春语的父兄颓然地坐在一边,抱着脑袋直叹气。他们见重锦来了,忙站起来迎向她,到了重锦跟前,忽然双腿一弯跪了下来。重锦身旁的春语也跟着跪下了。 “不必如此,你们快起来!” 重锦看见他们经历了风吹日晒的脸,粗糙长满厚茧的手,一颗朴实的心被欺骗后的懊恼和悔恨,心里无比难受。 “姑娘,是我们对不住姑娘,这么多的银子,都被骗子骗去了……”春语的父亲说着,喉间哽咽了一下,布满皱纹的眼眶已是红了。 春语因为内疚,不知说什么好,垂着头跪着,也不说话。她父亲又说:“姑娘提携我们一家,是我们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好心,这三百两银子,我们……我们会还给姑娘一点点还上……” 虽然重锦也很郁闷烦躁,但见了这些老实人这般受罪,她的心里更加难受,只忙上前去搀他们起来,“快起来吧,没事的,这样的事也不能怪你们。这世上多有狡猾之人,你们老实,被骗了银子也在情理之中。你们不必自责,不过是三百两,于我这样的人家来说也不妨事的,只慢慢再攒就有了。” 三人还是不肯起,重锦没辙又去拉春语,“你这丫头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我么,府里这么多银子,难道还差这三百两不成,快快让你父兄都起来,你父亲这般年纪了,你这做闺女的倒忍心让他一直跪着?” 春语用袖子抹了抹泪,“姑娘……”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么?起来!”重锦不得已摆出主子的架势。 春语这才把父亲和兄长都扶了起来。 “这件事你们不必再放在心上,那三百两没了就没了,我不在乎,也不必你们来赔我。你们若是坚持要赔,那春语与我的主仆之情也就尽了。还有,这宅子还得继续建,所以依然要请你们继续帮忙,把工匠们都找回来,按原定的时日去赶着做,我会把银子补上的。我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们就不必再言其它,只听我的就是。好吗?” 三百两银子,他们一家就是一世不吃不喝也很难还得起,重锦只能这样“威胁”,想让他们的心里好过一点。 春语几人对视了一阵,这才答应了重锦的要求。重锦思虑片刻,吩咐他们先到仓库里取一百石粮食卖了,这样能换了七八十两,用来买梁柱之木和支付工钱暂时够了,但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她又会因为没钱被迫停工。 她必须在这段日子里找到其它的银子。 “多谢姑娘大恩。”春语的父亲道。 “不必言谢。除了这事,你还须去官府报个官。三百两咱们固然可以不要,但不能让那骗子逍遥法外,势必得让他受了惩罚才行,否则定还会有其它的人上他的当。” “是。” * 交待完一堆事,重锦又打道回府。 一路上她自己心情不好,见春语的心情也很低落,路过一处饭庄时,她便下了马车,打算为二人买些吃的。 这饭庄卖的桂花炒红果最是好吃,是重锦打小就爱的。虽叫炒红果,实则并非炒出来的,而是把去了籽的山楂、花蒂、白糖、桂花等一并投入水中,用大火烧开再烹制,放凉了就可以吃了。这东西看起来红润润的,很是晶莹剔透,因放了桂花,还透着淡淡的清香,吃起来酸酸甜甜非常适口。 进了饭庄,重锦张嘴便道:“我要一份桂花炒红果。” 没想到的是,身旁的陌生姑娘竟也同一时间说了同样的话。 重锦转头看她,只见她纤纤细细的,装扮虽不似高门贵女,但也是端正雅致的小家碧玉,听口音似乎还是外地人。 跟重锦说同样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打晋地来投奔韩离的许青婉。 饭庄的人这时道:“二位姑娘,这桂花炒红果今日只剩最后一份了。不知二位姑娘是谁买?” 许青婉攥着帕子,看向了重锦,温温柔柔地问:“姑娘,这份红果可以让给我吗?我是打晋地才来投奔亲戚的,我那表哥连日操劳,我担心他的身子熬了补汤给他喝,可他嫌有些涩,所以我想买这红果……不情之请,还望姑娘能成全。” 韩离没有喝完那碗汤,许青婉以为是他不喜欢那汤的口感,便去找韩家的下人们问了一圈,打听后才知道韩离喜欢吃这家的红果。 许青婉的话中透着情意和小心翼翼,让重锦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觉得她只怕也跟自己一样,喜欢着表哥……一时间,她还有些心疼许青婉的心思,便痛快道:“你买就是了,我可以吃别的。” “那就谢谢姑娘了。” 重锦笑着摆摆手,“没什么。这家的红果很好吃的,你没有买错。我想你表哥也一定会喜欢的。” “嗯。”许青婉笑得很甜。 桂花炒红果让给了许青婉,重锦看着别的吃的,似乎都提不起什么劲儿来,正犹豫间,忽见到一个男子进了铺子里。 第47章 重府的客人 那男子约摸二十出头,一身质朴的书生打扮,身后背了个包袱,包袱看上去显得有些旧。他的面容看上去略显憔悴,显然是多日颠簸才到了金陵的,一双眼睛在乍见许青婉后,露出了惊喜之色。 “婉婉。”他道,“婉婉,我终于找到你了。” 许青婉买了桂花炒红果,正要出门,见到来人后愣了一下,面色有些紧张。她看了重锦一眼,忙倾身出了门,那男子也紧随其后。 重锦买完小食,正要上马车回府,却见不远的转角处,许青婉仍在与男子对话,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激动,男子则一脸惊讶和茫然。 男子说:“我好不容易到金陵来,好不容易才在忙忙人海里找到了你。你怎么……” 许青婉则一脸决绝,“你回去吧,我今后会长住金陵,不再回滨州了。” 男子乍一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复问了一遍,许青婉的回答并未发生改变。她还说:“原是父亲十六年前订的娃娃亲,如今我父亲也死了,你我也不在同一个地方了,那这婚事自然也不能再作数了。我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除了这层关系再无其它,没有什么亲事了。” 男子显然有些不甘心,“婉婉,我从小就认定你是我的妻子,除你之外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自然订亲时你我尚年幼,只是那也是父母之命,身为儿女我们岂能不遵从。” 许青婉见他这样说,渐渐有些失去了耐心,“我说了,那门亲事不能作数!你怎么就不明白,都过去多少年了,什么都变了。我该说的话已说完了,这就要走了,你快回家去吧。” 男子不甘心,又道:“我知道,自打我家道中落,我就配不上你了,可我会努力去考取功名的,等我做了官,你一样可以做养尊处优的太太。” 许青婉愈发没有耐心,竟是话也懒得说了,绕开男子就要走。男子不依,两人又争执了几句,许青婉竟掉了两滴泪下来,那男子见她这幅模样,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男子先开了口,“我走了。” 许青婉不回答,也不抬头,直到男子从她身边颓然地经过,朝着与她相反的地方渐行渐远。 等他走远后,许青婉才回过了神来,抹了抹泪要走,结果一不小心崴了下脚。重锦见了,上前去扶她,她吸了吸鼻子,有些意外地道了谢。 “你看见了?”她问。 重锦点点头,“嗯。” “他是……” “你不必说,我理解。” 世界这么大,自然也有不少痴情男女,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好像也说不清楚是谁对谁错。如果说世上最幸福的事是两情相悦,那么最痛苦的,莫过于一方情深,一方无情罢了。 “你的脚不便,坐我的马车,我送你回去吧。” 许青婉犹豫了下,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还有其它的事,我雇架马车便是了。谢谢姑娘。” 重锦知道了她的秘密,所以她不想让重锦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大家互为陌生人,此一别后永远也不再见,这样就不必有所担心。 “好。” * 许青婉与重锦告别,小心提着她买的桂花炒红果,雇了架马车,很快回到了韩离的家。 这时两个掌柜正好回完了事,正从堂里退出来,她心下庆幸没有被耽搁太久,这炒红果也不是热食,莲步轻移进了堂中。 韩离放下账册,正准备出门,见她走路似乎有些不对,抬起头问:“你怎么了?” “我……方才出门,不小心崴了脚。” “那快回屋里休息吧,传大夫来瞧瞧。” 许青婉摇摇头,“不碍事的,表哥。一点也不疼,只休息几天就无碍了。”边说着,她边走向他,见一旁碗里的甘草橘枣汤果然还剩了很多,便把炒红果摆到了桌上。 韩离睨了一眼,“你出门就是去买这东西了?” “嗯。”她点点头,“我听说表哥爱吃这个,我又没有旁的事做,就去买了些。” “有心了。” “我把橘枣汤端去给表哥热一热吧。” “不必。”他说着,端起碗,一口气把里面的汤全喝了,然后对许青婉亮了亮碗底,“好了。你去休息吧,既不舒服,就不要走来走去了。” 许青婉呆了呆,又看向桌面上的小食,“那这桂花炒红果……” “我吃。一会就吃。” “嗯。”许青婉听了忍不住露出笑容,为韩离收了汤碗,然后才下去了。 这时正有个打水扫地的小丫鬟打门口经过,韩离见了,便唤了她进来,将许青婉买的炒红果给了她。 小丫鬟一脸诧异,“爷这是……” “我实在吃不下,你拿去吃吧。” 小丫鬟抱着吃食高高兴兴地去了。 韩离这才出了门,马车已在大门口等着他了。 * 重府来客人了。 重锦才回到家,便见一堆丫鬟小厮围在门口,也不知接哪个贵客,这一打听才知道是姜氏的故人来了。 这客人是打姜氏的娘家福建来的。姜氏的父亲有一故交,在福建粮道任五品官职,这次来的人是他的小儿子,名叫赵品言,今年十四岁,是来金陵念书求学的。 赵品言来金陵走的是水路,断断续续坐了快两个月的船,船靠金陵岸的时候,姜氏派去接他的小厮已经在候着了。等他下了船,便被接上了重府的双头马车,两个随身的箱子用另外的马车装着,直奔重府。 等赵品言到了重府,姜氏已命人在大门口等着,人一到她就忙到前厅去接人。 若是无关紧要之人,姜氏是断不会如此积极的。只因这赵品言的父亲不单是福建粮道的五品官,祖上还曾娶过一个县主,也算是福建根基深厚的世家。姜氏自己的这门亲,当初还是赵家帮忙牵的线。 姜氏对这赵品言不是一般的好,专门在府中选了一处好院子给他住,一间院子里房舍有十余间,抱厦暖阁都俱全,怕他住的不习惯还添置了些新的家具器物。他的院子一早已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屋里还放着好多裁好的新衣,都是金陵公子们时兴的款式,一整面书架上的书并文房四宝都是崭新的,是姜氏特意吩咐人去买的。 重老太太本来对她还是冷不热的,但知是她的故人来,且重家又与这赵家有些来往,也便让她好生关照着。 更重要的是,为了不失体面,老太太还把管家权从王夫人那收了回来,复给了她。 姜氏没想到这故人之子竟是自己的贵人,更加倍地对他好。老太太原说按重桓的标准给赵品言的起居配银子,她听了有些嫌少,还从自己的银袋子里私人给他添了不少。 赵品言到金陵来求学,自然是随身带了银子的,难得的是姜氏也有不心疼银子的时候。她想借他的嘴给自己宣扬些美名,好叫福建那边的人都知道她在金陵过得有多好,人有多贤惠大方,便死活不肯收他的银子。 这样一来,那赵品言一月可开销的银子足有三十两还多,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两,三年就是一千多两,姜氏只差把他当菩萨一样供着了。 这让重锦非常羡慕。 这么多年了,她头一次见姜氏如此大方。那些年动不动就克扣下人月钱,她们想支点银子却半天不肯松口的姜氏仿佛是换了个人。 每年能得那么多放利的银子,姜氏果然是财大气粗,花起钱来可真是一点也心疼。 重锦回屋歇了会,紧接着便去赵品言住的院子看了一趟新鲜,只见里面果然收拾得很是整齐,连花都是新载的,一朵朵娇嫩花瓣上还有未干的水珠。她刚到门口便遇上要从院里出来的姜氏,姜氏问:“你来做什么?” “我听说太太的侄子来了,论理他也是我的表弟,我来看看表弟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不缺什么。” 自从姜氏陷害重锦养小鬼不成,两人的关系就只剩了表面的寒暄,姜氏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只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就把这气出了。 重锦朝院子里瞟了一眼,“太太,我方才瞧见婆子们抬了好几个箱子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看那些婆子们小心翼翼的模样,想来定是好东西。姜氏这回可真是舍得。 “问这么多做什么,只不过是些起居的器具罢了。老太太说了,只管照顾得周到些,不能失了咱们的体面。” “哦。” 姜氏不再说话,径直离开了。 重锦往院内又扫了一眼,只见一个青衫少年正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的。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身子瘦瘦的,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有些冷漠。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也不上前,也不打招呼。 看见他就想起姜氏,重锦对他没什么好感,又见他性子有些冷傲,心下甚至已经有些生厌,于是也不跟他说话,转身就走。 回屋的路上,重锦忽然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谈笑风生,那两人还正朝她这边走来。 重府竟又来客人了。 重锦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这来客竟然是韩离。 第48章 冰块与火焰 他来做什么?该不是来找她索要披风的? 重锦顿了顿,立刻转身就走,不想重彦的大嗓门已经快震破了天,“妹妹,快过来,来看看是谁来了。” 死重彦眼睛真尖!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迎上去。 二人也向她这边走近了,重彦看起来很高兴,“妹妹,看看这是谁,你可还记得么?就是前几夜在画舫上……” 记不得就好了。重锦欠欠身,“原来是韩公子。” “重姑娘好。”韩离客气回道。 重彦喜滋滋道:“我邀请韩公子来府中小住些日子。” 韩离才被沈家邀请去做客,重彦就收到了消息,他一想明明是自己先认识的韩离,反叫沈家先邀了去,倒显得他这地主招呼不周了,这种事情他向来是不想落人之后的,便忙忙邀韩离来家中小住。 “……”不知道为什么,重锦不是很敢想象在府中随时能偶遇韩离的情景。 “承蒙招待,叨扰了。”韩离对二人道。 “哪里的话。我只怕请你你不肯来。你来了就好了,我们也好日日饮酒畅谈,省得我成日往你的撷芳楼跑,回来还得挨我爹的训斥。” 韩离轻飘飘睨了他一眼,“你去撷芳楼又不是只寻我。便是没了撷芳楼,你也会到其他楼去,没了如烟,还有如雾,如雪。” “就是。”重锦忍不住附和,话脱口后她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果然韩离顺着杆就往上爬,“瞧瞧,如今连你妹妹都这般说你,你可不能再说我冤了你了。”说罢,他还挑眉看了重锦一眼。 她丝毫不想接他的眼神,一双眼望到了天上去。 “好啊,你们二人这才见了两面,就合起伙来对付我了。只看我是最好欺负的不成?”重彦只手叉腰以示不满。 重锦赶紧撇清,“二哥误会了。”韩离见她着急的模样,只笑笑,也不说话。 “二哥,敏妹妹还在等我呢,我这便先去了。”她总觉得在韩离身边呆着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总是给她一种他能一眼看穿她的感觉。 “去吧。”重彦想了想,用只三个人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夜里我跟韩离在屋里喝酒,你若嫌无趣,便也过来一起罢,我们一起行酒令,人多些才热闹呢。” “不去。”她斩钉截铁地回,后来又觉有些失礼,便补了一句,“我身子有些不舒服。” 重彦感觉自己感觉明白了什么,道:“哦,我知道了!妹妹既不舒服,那便快回去歇着吧。多喝些热水。” “……”她这哥哥定是以为她月事来了,就是不知道韩离听了会怎么想……她不敢看韩离,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 看来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两个不速之客主大凶么? 没想到重彦害在她身后喊:“妹妹既不舒服,需走慢一些啊!” 还走慢一些,她恨不得飞。 * 重锦回屋里,让秋思将炒红果分了三份,主仆三人便吃了起来。 春语看上去还是有些闷闷不乐,重锦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两句,她勉强笑了一下。 重锦又想到了许青婉。 经过今天她才知道,再是柔弱的人,面对自己不爱的人,心也是可以很硬的。不知道许青婉的表哥是什么样的人,能被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想来也该是个十分出色的人。 说到出色,重锦就忍不住想起了邵斯云。 七夕那天,街头人来人往,焰火的声音很大,时间也很仓促,他们虽然有机会独处,却也没能多说上几句话,她带着要嫁给他的悸动心情,虽然有满肚子甜蜜的话想跟他说,最后还是没胆子说出口,生怕他觉得自己分明都要嫁了,还这般不知矜持。 不论如何,他们就要成亲了。两情相悦,又能厮守终生,在爱情这件条件苛刻的事情上,她简直不能再幸福了。 秋思吃完了小食,打了个饱嗝,说:“今日先有玉珠给我吃的,现在又有姑娘赏我吃的,我这肚子都吃饱了,晚膳都吃不下了。” “玉珠给你吃的?”重锦问。玉珠是姜氏身边的人,她多少有些不放心。 秋思点点头。 七夕那夜,重彦回到府中,喝了些酒有些兴奋,见了玉珠赏了几两银子,她高兴得要死。她向来喜欢重彦,一门心思要给重彦做姨娘,如今重彦身边的人她都想讨好,首先就从重锦开始。 “玉珠还说,咱们家的吴蠹昨儿逃走了,他私吞了太太的放利子钱,足有两千两呢。” 重锦本来心不在焉,乍听秋思那么一说,整个人为之一振。 “你说什么?” 两千两? 秋思吮着手指头点了点头,“往常都是他替太太在外面放利的,该是这次他见了这么多钱,起了贼心了。他是签了长契的,要不是这两千两,他也不敢逃。” 好多的钱。 重锦忽然想起,这吴蠹上辈子也逃了,但那时她不知道他出逃的原因。过了几个月,他的死讯就传到金陵来了,是输光了钱被赌场的人打死的,后来他的妻儿回到金陵,还到重府来磕头认了错,求老太太再次收留。 两千两,一条命……重锦想着,两眼开始放光,与其让他把钱输光了惨死,她不如去把这笔钱追回来,这样建宅子的钱就可以补上了。 但世界这么大,她去哪里追人呢? 她需要有人帮忙。 * 翌日午时,重府置了几桌酒席,招待来府中做客的赵品言和韩离。 膳毕后照例搭了戏台子,让一班小戏在台上热热闹闹唱着,台下各自三五成群坐在了一起。 重锦一直好奇地观察着,发现这么长时间以来,那赵品言说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寡言少语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任凭姜氏如何热情招呼,同桌的重彦等人如何劝酒,他也只是简短回答或者点头代替,整个人就像个热不起来的冰块,多少让姜氏这故人有些尴尬。但姜氏的脸皮厚,还是笑呵呵的。 上一辈子重锦与赵品言没什么交集,也不怎么留意他,平时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她只知道他似乎学识很不错,人有些聪明,才十三岁就已在福建中了解元,这次来金陵打算求学一年,再考会试。 上辈子他也是这个时候来,半年多后重家被抄家,他就搬出去了,听说是又借宿到了不知哪门世家的屋檐下。重家落难,姜氏的娘家山长水远,起先接济了一阵,后来也就没有了,大约是放弃了她这个再也没用的女儿,赵品言的家里与重家本也不算亲,也没怎么伸过援手。 一个冷漠的人,静静地来了,又静静地走了,只静静地看着重家被抄家,一颗聪明的脑袋静静地念着他的书。至于后来他有没有中举,重锦就不知道了。 再观韩离,相比之下简直外向温和多了。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笑脸,笑着请老太□□,笑着送上他带来的“薄礼”,笑着与众男子一一敬酒,处事十分得体,也很会做人,真不愧是在商场多年摸爬滚打过的。 重锦在心里哼了一声,暗想如果不是与他相处过几回,连她也要以为他是个随和好亲近的人了。但私下里他分明句句话都带着刺,她知道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这么想着,重锦舀了一大匙蛋花羹喝了,恰巧韩离正向她这边看了一眼,看见她的嘴角正淌下一道混合着蛋花的清流。 重锦擦了擦嘴角,顺势扫了一眼,看见他面带戏谑的表情,立刻捂住嘴,尴尬地把头转了回去。 这下好了,下次见面他少不得又要笑话她。 追逐韩离的目光不仅来自重锦,还有重萱和重敏。 七夕那夜听了他的曲子之后,重萱晚上甚至梦到了他。模模糊糊的样子,纤长的手指抚在琴上,温情地对着她笑……这么一个简单的画面,却给她一种近乎于幸福的感觉,梦醒后甚至有些失落。可她的心里同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他不过是个商人,自己是侯府的嫡女,他便是再有钱也是低贱的。相比起来,还是邵斯云这样世家的子弟更好一些。 如果邵斯云不娶重锦就好了。 重敏向来胆小怯懦,虽一样为韩离的外表和琴艺着迷,但也只敢想,以后如果能嫁一个有他三分家财七分模样的就好了。 戏散场后,各人回各人的院子,重彦把胳膊往韩离肩上一搭,“走,挑些好酒去。” 重锦有些想不明白,重彦为什么喜欢跟韩离在一起,他有的是可以陪他饮酒作乐的人,那些他曾为他们两肋插刀的朋友,这时倒一个也不见了。这韩离不过也是个富家公子而已,除了很有钱,生意做得很好,似乎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男人的心思,她想不明白。 回到屋里,重锦也不午歇,坐在榻上自顾遐思。 韩离送的簪子被她放在了一边,每个姑娘都有一件,只是花式不同。重锦挑剔地看了一眼,觉得这簪子的式样实在是太普通了,他的眼光真不怎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这簪子是赤金的,也能卖个二三十两的,她明天就把它卖了去。 可就算得了三十两,与被骗的三百两差距还是太大,吴蠹那两千两很让人惦记,谁能帮她追回来就好了。 重锦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韩离? 第49章 传张小纸条 韩离是个商人,手段自不必言,想来追债在他那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的手下也必有不少能人。 这么想着,重锦心下忽然很激动,于是立刻伏到案上动笔写起了什么。 写完了她读一遍,觉得有些不满意,虽是请求,但措辞还是太谦卑了些,于是揉了又写了一张。 大约绞尽脑汁写了有一刻钟,重锦捧着自己所写默念了好几遍,感觉措辞正式严谨,语气上也不卑不亢,这才最终满意了。 * 至暮色四合时,重锦就往重彦的屋里去了。 到了重彦屋里,只见他与韩离果然在喝酒吃肉。屋里已点上了灯,灯光落在紫檀嵌螺钿圆桌上,落在了珊瑚红地白竹纹的酒杯里,因着这样柔和的灯光,两个男人的容貌也显得愈发出众了。 重锦不是第一次觉得韩离好看,只是最近见面的次数多了,这个问题就无法回避了。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微微泛着光,一身圆领长袍很贴身,背脊挺得很直。 一口热酒刚下肚的重彦见了她,惊喜道:“妹妹来了。今日可是身子好些了?” “……好些了。”为什么她这哥哥记性这么好? 重锦瞄了韩离一眼,他正低着头倒酒,一手优雅地挽着袖,嘴角却毫不掩饰地露出笑意。 “既是好了,那就跟我们一起喝酒。”重彦立刻殷勤地给她倒上酒,又对韩离说,“我这妹妹酒量可了得,这么些年我还没见她醉过。” 韩离抬起头,“哦?那我还真是眼拙了。没想到姑娘如此豪气干云,看来今日我们两个男人是要甘拜下风了。” 重锦有些无奈,“哥哥,我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 “韩兄,我跟你说。”重彦丝毫不理她的抗议,一高兴话匣子就大开,“别的丫头打小都是喜欢吃糖,她就偏偏爱喝酒。祖母拦着不叫她多喝,她还哭闹。现在是长大了,知道矜持了,这才喝的少了呢。” 重锦忍不住在桌下踢了重彦一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还拿出来说。她小的时候只是觉得那果酒又香又甜,颇为好喝,喝了以后又特别想睡觉,这才喜欢的。老太太越是拦着她,她越是有些逆反的心,偏要与她作对,所以才给重彦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天可怜见,那真是十年前的事了,她早就不是那个爱喝果酒的小胖妞了。 重彦似乎又想起什么,“还有,韩兄你别看她现在亭亭玉立的,她小的时候特别胖,就是一个小胖墩儿。韩兄看不出来吧?” “小胖墩儿?”韩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嘴角弯弯,“没想到锦妹妹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走了!”重锦作势要起身,重彦却一把按下了她。“好妹妹,别走,韩兄不会嘲笑你的。” 他不笑才怪! 面对二人的取笑,重锦心里虽然很不乐意,但她知道她今夜来是有正事的。她想了想,道:“二哥,你们只吃酒也没有意思,韩公子难得到府上来,二哥不如把你的画拿出来一起欣赏欣赏吧。” 重彦脑袋一拍,“对啊,我倒忘了,还是妹妹想的周全。韩兄见过这么多名画,也给我的画评点评点才好。” “我不。”韩离道,对上重彦纳闷的眼神,又说,“我怕你哭鼻子。” 重彦大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先喝着,等我取来。”说罢,便兴冲冲地起身取画去了。 趁重彦离开的功夫,重锦很快从袖里取出写好的小纸条,塞到了韩离的手里。 韩离本来是在自顾喝着酒,突然感觉手心里暖了一下,多出了个东西,他愣了愣,很快握紧了字条,“小胖墩儿,这是……” 重锦瞥了一眼重彦的方向,只见他已抱了画卷过来,便顾不得韩离的调侃,忙低声道:“快收好啊。回屋了再看。” 看她那紧张的模样,韩离有些忍不住想逗她,但还是听她的吩咐把纸条收好,“是,大小姐。” 重彦把画卷搁到桌上,择了一卷有些久远的打开了让他们看。重锦办完了正事,本来正想找借口离开,瞄了一眼画卷后却觉得画上的人有点面熟。 画上是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墩儿,梳着两支羊角辫,穿着一身红艳的花衣裳,正靠坐在园子里一块大石上。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子,脚边有一瓶打翻的酒,最有意思的是,她的两只眼睛是闭着的,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猜猜这是谁?”重彦笑嘻嘻道。 韩离看着整幅画,强忍笑意道:“重兄好画技,真是传神得很。” “那日是她的生日,吃着玩着她突然就不见了。我满园子寻她,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着实有趣的很,后来就忍不住画下来了。”重彦说着,看向重锦,“妹妹,你现在真是天仙一般的人。” 重锦瞪了他一眼,“这肯定不是我。”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韩离又说,“这幅画可有名字么?” 重彦摇摇头,“我多年的珍藏,却不知取什么名字好。” “依我看,”韩离说着,看了看重锦,收到一个近乎威胁的眼神,“不如效仿那西游记,就叫《小胖墩儿大闹侯爷府》?” 主意一出,立刻得到了重彦的热烈回应,“这个好这个好,我这就题上去。” 重锦心想:题就题吧,反正上面也没我有的名字。谁知道这是谁。 不想重彦题完名,又多题了一句“——妹重锦童年记事”。题罢他又说:“韩兄,只把这画也拿到你的撷芳楼去,等下回拍卖便当附赠品一起送了。也不知谁有缘得了呢。” 重锦一听,立刻扑上去挠他。他笑着躲闪,又往韩离的身后躲去。 三个人嬉闹了一会,天色渐晚。重锦身为女子,虽是待在亲哥哥的屋里,但久留也实在不便,这才说要走了。 临走前,趁重彦没主意,重锦又对韩离挤挤眼,提醒他纸条的事。 韩离回了两个字:“记得。” 夜里,韩离别了重彦,回到自己在重府的寝居。 就着灯火,他立刻展开了纸条,只见纸条上几行娟秀小字,不算好看,也不难看,措辞一板一眼的,一点也不像她的风格。这么严肃正式的言辞,倒与她递小条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忍俊不禁。 她说有话想跟他单独说。 韩离梳洗了上床,枕着自己的两只胳膊,望着帐子半天也没睡着。 他想不到她会给他传纸条,她之前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他很好奇,她究竟想跟他说什么? * 日升月落,日落月升,一日很快就过去,又到了夜里。 重锦约见韩离的地方,是在重府西南角的一个琴室,名为琴室,实则是建在一颗挺拔的老松下的小亭,背靠着花墙。四周有茂林修竹,地面绿草茵茵,石阶缝里生了青苔,只一条鹅卵石小径通向曲折的回廊。 这琴室还是当年重老太爷特意命人修建的,只为给老太太一个清净雅洁的奏琴之处。自从老太爷过世,老太太年纪也大了,不再抚琴,这一处也就荒了下来,渐渐地没什么人来了。 月至半空时,韩离打着灯笼如约而至,一身锦袍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形。 重锦早就看见了,只等他到了,就从松树后走出来,“快把灯笼灭了。” 韩离吹熄了灯笼,四周再次陷入昏暗,只一抹淡淡的月斜斜照映,能叫他们隐约能看清彼此的脸。她带着他到松下的一块大石上坐着,上面铺着春语准备好的芭蕉叶,这个地方比坐在亭子里隐蔽多了,正好能叫亭子为他们遮挡一二。 夜色幽幽。 韩离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他的声音略带磁性,也不失清朗,在这样朦胧的夜里显得很好听。 “什么?” “我们这算幽会吗?” “……什么幽会,我是有正事要同你说的。”重锦想表示强烈的反对,只是也不好大声说话,只好小声反驳。 话音落,只听韩离轻笑了一声,“姑娘如何认为幽会就不算正事了?” 既是有求于人,在口舌之争这事上,重锦只能举旗投降,“我不与你贫嘴,今夜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想不出她找他单独会面是为何,看来也只有这个原因。他不想太顺着她的意,便故意问:“姑娘不打算先告诉我,我的披风到哪里去了吗?” 重锦还以为他早就忘了披风的事了,没想到他还记得,心下登时暗道,怎么这么有钱的人还这在乎这点钱! “我弄丢了。我让人做件新的还给你便是,肯定比你原来那件要好。” 韩离侧头看她,目光透露些探究之意,“那倒不必。我这人恋旧。姑娘只告诉我,那披风丢在哪里了?” 第50章 琴室的幽会 重锦有些不敢正视他,“丢在……后来我回了画舫,想来是丢在画舫上了。” 她果然不说实话。 “哦,还好是只丢了披风,要是你丢了……” “你放心,我哥哥是讲理的人,断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我是说,如果你丢了,那我就没人可讨要披风了。” 重锦气结,“你……” 看她生气的样子,韩离不禁想起她给邵斯云擦雨水的模样,那时候她笑得多甜啊。为什么在他面前就总是气鼓鼓的呢? 要不要把他知道的关于邵斯云的事情告诉她?她那么小心保护自己的心思,却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已经心有所属了,如果让她知道,她一定会很伤心吧? 以她的性格,她一定不会默默流泪,她一定会嚎啕大哭。 罢了。 有的姑娘笑时好看,哭起来会很丑。 “对了,我以为还有一件事,你可能需要跟我解释一下。”韩离转了心思,又道。 “什么事?”重锦心想,他怎么有那么多事! “姑娘,上回你让我替你保守秘密,交换条件是你的一个答案,你可还记得?”韩离道,“只是你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名不副实呀。我如此诚心与你做交易,你让我这个商人情何以堪。” 当初听重锦这么说的时候,韩离就有些将信将疑,是以到了重府后,他就试探了一番重彦,果然并没有所谓的“高人”。这样重锦预见冰雹的行为就无法解释了,这让他有些纳闷。 重锦想起来了,“哦,你是说冰雹之事吗?你听我解释。” “姑娘请说。” “我上回说了,府中有位先生,素善观测气象,预准者十有七八,其实……这个人就是我自己。”她一脸真诚道。 韩离不错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半晌道:“我只知姑娘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却不知姑娘还有如此神能,看来我真是小瞧姑娘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听我说,我可以证明。” “如何证明?” 见勾起了他的兴趣,重锦有些得意地笑笑,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大眼望着他,“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求,我不但可以证明,还可以帮你赚一笔钱。你既是商人,自然知道这个本事对你有多大的帮助。这就是我请你帮我的交换条件。如何,于你来说很有吸引力吧?” 韩离摸摸下巴,看了她一会,“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帮我追一个人。” 重锦把自己的想法跟韩离说了一遍,他听完了,水波不兴地睨了她一眼,“为什么找我?” “你知道我这么多秘密,我也不怕你再多知道一个。况且,你也有这个能力。”她说的是心里话。 韩离失笑,“我还以为是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你如此信赖我,没想到你是破罐子破摔。怎么不找你哥哥呢?他在外也有许多朋友。” “很多事情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也就不想让他担心了。” 韩离点点头,“你真的跟别的姑娘有点不一样。爱钱的人有很多,像你这么爱钱的姑娘,还真是少见。” 她就知道他多掌握一个秘密,必然会多一句嘲讽。 “能叫你发现这件事,想来你的手段也不一般。” 韩离其实并不在意她用什么手段,论起手段,他经商这么多年,所用的手段比她的多得多,也冷酷得多。他只是有些好奇,“又是卖古董,又是买地建宅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老老实实当个侯府千金,以后再嫁个好人家不好吗?何苦折腾这些事来。 有求于人,重锦也只能耐心解释,“我自有我的用处,只求你答应我,但不要问因由。既是生意,该说的我自然会告诉你,但我也有我的难言之处。” 听她这样说,韩离忽然觉得心中软了一下,便也不再追问,只柔声说:“好,不问了。” “多谢。” 好好的幽会,气氛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韩离有些不习惯她这个样子,便又打趣道:“诶,我问问你,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一个破瓶子你要了我三十两,你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重锦小声嘟囔,“你自己也说那是宋代官窑的,本来值三百两的。” 他笑道:“你这个小财奴。没想到萍水相逢的人之后还会有交集吧?” “没想到你竟然跟我哥哥成了好友。”言下之意是,不仅有交集,还得时常见面。她看起来有些懊丧。 这时,树上忽而掉下两颗松果,正中她的脑瓜顶。她被砸后呆了一下,他看得忍俊不禁。 她胡乱去拨,松果却被发丝缠住了。韩离忍不住开口,“别动。” 他坐得离她近了一点,轻轻捧过她的头。重锦只觉耳朵上传来他掌心的暖意,脸颊离他的胸膛很近很近,能闻到他身上的香,隐约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她的心跳竟有些加快了。 “好了。” “谢谢。” “不必。看见你受了报应我就放心了。” “……” 后来夜色渐浓,各院子马上就要上锁了,重锦便与韩离匆匆告别。走的时候,韩离让她先走,自己则在小亭旁看着她的背影。 夜风清冷,吹起她的衣裳,她脚步匆忙,很快就没入了夜色,空留一段余香。 等她走后,他才重新点燃灯笼,踏着莹莹的光芒往回走。 * 韩离是重府的客人,他跟赵品言两人的院子是挨在一起的。回屋的路上,他正好碰见了赵品言。 赵品言静静地站在廊下,望着月色下隐隐绰绰的花木,和花木中飞舞的几只萤火虫,一言不发,灯笼也不打。 乍一看还有点吓人。 韩离笑着走过去,“赵公子还没睡?” 赵品言偏头看他一眼,黑亮的眸底略带了点寒意,“没。” 他比韩离小了六岁,按说应该对韩离更礼貌一点的。 韩离见他似乎是有些心事,心想既然都是客,他又还是个孩子,互相关照些也应该,便问:“要我陪你说会话吗?” 赵品言沉默片刻,拒绝道:“不必。” 嘴上说不,可其实他对韩离是有好奇心的。他自己是个性子内向之人,又总是由着性子行事,有时候他会想,为什么韩离可以对每个陌生人都这么客气,又不是每个人都值得来往。 “那好。赵公子若有什么事,只不方便叫丫鬟的,叫我便是。” 他说完话,刚要迈步回屋,赵品言却忽然离了栏杆,转身回了自己的屋里,干脆利落,一个字也不多留。 韩离忘着少年有些孤傲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 七夕过后的邵府,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邵斯云的院子里载了许多竹子,一根根竹子列成了一小片竹林。此刻竹叶茂盛,绿影婆娑,掩映着庄重屋子上的几扇碧沙窗,一阵风来,将竹叶吹得沙沙作响,落了满地瘦影参差。 在靠近院墙的边上,还有一颗大槐树。槐花已经开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垂了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摆。小小的花蕊散发出清新的香气,循着纷繁世界里千万条原始的轨道,溢了满院的芬芳。 槐树上有个鸟巢,主人是一对灰喜鹊,它们生了一窝五只小灰喜鹊。灰喜鹊父母此刻都离家觅食去了,巢中只剩了小灰喜鹊。一只最小的灰喜鹊不知怎么落到了地上,恰好被路过的邵斯云看见了。他把它拾了起来,小心吹了吹它身上沾的泥土,又举高双手将它放回了巢里。 金色的阳光下,槐花飘荡,竹叶森森。一个月白色的修长背影挺拔而舒展,衣袖被风一阵阵鼓起,衣裳一荡一荡的,就像飘逸的流云。 邵菡来到她哥哥的院子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哥哥。”她张口叫了一声。 邵斯云放好了小灰喜鹊,回过头来见到是她,温柔地笑了。就这么浅浅淡淡的一笑,却让人有种月白风轻、韶华满目之感。 邵菡兴冲冲推开院门,跑了进去,拽着邵斯云的袖子问:“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鸟?” “这是灰喜鹊。” “哥,我想看看。”她仰望着自己够不着的鸟巢。 邵菡是邵大老爷一位姨娘所生,因得这位姨娘走的早,所以她很小便被过到了白夫人膝下养着,是以跟邵斯云很是亲近。 邵斯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它们才生出来不久,你要小心些。”说罢便半跪了下来。 邵菡见了盈盈一笑,驾轻就熟地爬上了他的背。邵斯云随即站直了身子,将她背了起来,“看见了吗?” 她撑着他的肩膀,让自己变得更高了一点,看到巢中的鸟儿后咯咯笑道:“毛茸茸的,好可爱啊,一个个都对我张着嘴呢。” 邵斯云笑道:“它们都饿了,在等着父母回巢,想来是把你当成它们的娘了。” “哈哈,那若是我也喂哥哥吃的,哥哥也喊我做娘么?” “没大没小。” 邵菡“嘻嘻”笑了两声。看完了灰喜鹊,她却不愿意从邵斯云的背上下来,凑到他耳边道:“哥哥把我背进屋里吧。” “你都长大了。” “可我就想叫哥哥背着,不会有人看见的。”邵菡只好撒娇。 “好吧。” 第51章 养女 进了屋里,邵菡又拉着邵斯云坐到了桌前,看见桌上有一盏热茶,想是丫鬟们才为邵斯云沏的,便自顾端起来喝了一口,罢了轻轻喟叹道:“真好喝啊。” 红菱素知眼前的姑娘调皮,也便打趣道:“姑娘房里想是又没茶叶了?巴巴的来喝二爷的茶。我这边才要给姑娘沏,那边二爷的已经见了底。” “我房里那些茶本也不好,比不得哥哥这里的,再加上你的巧手,这茶可不就跟琼浆玉液一般了。” “我看呀,也不只是茶,也不知是厨房偏心做的有分别,还是东西到了这屋里就变得好吃了。”另一个丫头也笑道。 邵菡知是编排她的话,却也不生气,“此屋人杰地灵,独一个二哥是最最好的。这样说,你们两个可满意了?” 丫鬟一笑,又捧上一盘新鲜的桃子,“琼浆玉液喝了,那就再吃个王母娘娘的蟠桃吧。”笑闹了一番,两个丫鬟就先退下了,屋里只剩了兄妹二人。 邵斯云将视线从窗外移回,落到邵菡身上,“怎么过来了?” 邵菡歪着头甜甜一笑,“想哥哥了。” “可是银子不够使了?” “不是,银子还多呢。” “惹娘生气了?” 邵菡晃晃脑袋,“也不是,我就是想哥哥了。” “哦。”他简短应了一声,偷看她的反应。 “哥——” “嗯?” “你再给我做个核雕吧。我想要兔子的。”邵菡双手托着下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讨要核雕。 其实此前邵斯云曾送过她几个,她也讨要过几个,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是各式各样的动物都有了,如果再加上这个兔子,恐怕十二生肖都凑齐了。 “好。” 邵菡踱到邵斯云的书桌前,见桌上有个核雕的草图式样,便举起了问:“这个哥哥是给谁做的?” “这是给你锦姐姐的,已经做好送她了。” “哦……这个好漂亮啊。”邵菡看得眼睛放光,半晌又撅嘴道:“哥哥是骗子,哥哥说要闭门读书,不想却在给锦姐姐做核雕。” “都读过了,便不必再读了。都是一样的文章。” 看着桌上堆得小山高的书,她有些吃惊道:“我不信,这些你都读过了?” “嗯。” 邵菡又翻翻他的诗册,只见上面多了几首她没看过的诗。她自己写一首诗,怎么也得冥思苦想半个月,他随便写写,却句句精彩。果然货比货得扔。 “喜欢兔子,便给你雕几只,再加上你最爱的桃花,这样可好?”他说。 “那须得比给锦姐姐的雕得更好才行。” “好。”邵斯云对她招招手,“你过来。” 邵菡喜滋滋回到他身边,“哥哥有什么吩咐?” 邵斯云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问:“近日上学堂,先生教的课业你学的如何?” “……” 邵菡虽聪明,但不怎么爱念书,邵斯云一问到课业问题,几乎就是点了她的死穴。 她一慌,忙端起茶来喝,谁知没拿住,一不小心碰翻了茶盏。丫鬟们刚添了热水,热茶浇到了她的腿上,疼得她“哇”一声叫了出来。 邵斯云忙差丫鬟去传大夫,却听丫鬟说:“方才我瞧见大夫来了,说是给太太请平安脉,我这便去太太屋里请。” “哥,好疼。”邵菡已是疼得眼中有泪珠在打转。 邵斯云思虑片刻,道:“我们过去吧。” 说着,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对着怀里的人不停安慰,自己的眉头却紧锁。两个丫鬟忙到前头打起帘子,一行几人匆匆往白夫人的屋里去。 邵菡将头靠在邵斯云的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脖颈,脸颊贴着他轻柔的白袍,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欢喜,腿上的疼倒显得不重要了。 * 白夫人的屋里,邵大老爷邵玠也在。 大夫刚为她诊了脉,正与邵玠攀谈,丫头忽把帘子打起,邵斯云一行几人匆忙进了屋。邵玠见了,脸色略有些不好看。 “这是怎么了?”白夫人忙起身问。 “菡儿叫热茶烫了。我听说大夫恰在母亲这里,便带她过来了……父亲也在。”邵斯云边答着话,边小心将邵菡放到榻上,还细心地为她调整了下迎枕,好叫她舒服地靠着。 “嗯。”邵玠应了一声。 大夫为邵菡诊治,白夫人见儿子已是急得出了汗,担心他受风邪,便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罢了看了看邵菡,“这是怎么弄的,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叫茶烫着了。” “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烫着了三妹。”邵斯云答。 邵玠看了他一眼,数落道:“你是哥哥,当秉节持重些才是,怎么能跟她一般胡闹。”因为有白夫人在场,他的语调尚算平和,但是气息已然有些粗重,眼底也隐隐透着些不满。 “儿子知错了。” 大夫看完邵菡的伤,道:“老爷夫人不必担心,我瞧了姑娘的伤情,并无甚大碍,再加上及时就医,只敷上几贴药,过几日就好了。” 大夫很快为邵菡上了药,然后便告辞了,邵菡也被丫鬟们搀了回去,邵斯云却被邵玠留了下来。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得可怕。 “云儿,今日你娘也在,为父本不想说你。你跟菡儿虽是兄妹,我也知道你是担心她的伤势,但你们两人到底都长大了,这光天化日的,你抱着她成何体统?”邵玠说着,语气不自觉又加重了些。其实打他看见他们进来的第一眼,他的心里已经很是不舒服了。 白夫人坐在一旁,很想为儿子说两句好话,可邵玠说的在理,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邵斯云微微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道错了。” “我还听说,你跟你琪妹妹玩的时候,哄她说什么嫁给你的胡话,你是哥哥,怎能如此言语不检点,带坏你妹妹。” 白夫人一听不乐意了,“老爷这是从何说起,我听那红菱说,是琪儿年幼不懂事,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嫁人的话,自己跟他哥哥说的。这事如何能怪到云儿头上。” “夫人,我知道你心疼云儿,我说他,也不为了别的,是为了他好。”邵玠说完,又转向邵斯云,“你听着,以后不可再与你的妹妹们胡闹,千万记得你是她们的哥哥,切不可做了出格的事情,坏了她们的名声。” “是。” 邵玠担心的是什么,其实邵斯云心里清楚,他与邵菡和邵琪只有兄妹之名,并无兄妹之实,邵玠是在防着他——一个外人。 * 邵家在云南有几十亩上好的茶田,每年到了七八月,新摘好的鲜嫩茶叶便会被加急快马送到邵府。 这个时候,邵家的姑娘会办一场茶会,请相交的贵女们到邵府品茶雅聚。今年也不例外。 这日,重家的姑娘们受邀到邵府一聚。 重锦带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很早就起了,梳妆时还不自觉对镜子傻笑了一会。她闷在府中多日,面对的男人要么是不着调的重彦,要么是把她看透的韩离,要么就是闷葫芦赵品言,看都看腻了。今天总算能换换口味,见一下她想见的人。 同行的重贞搽了些淡淡的胭脂,穿了一身淡绿色的宝相花纹襦裙,显得清新明快又袅娜娉婷,就像春日里一株秀丽挺拔的小树。她的手里还执着一柄金镶碧竹的团扇,就是有着核雕扇坠的那柄。 出门前重锦还打趣她,“姐姐今日穿得这么美,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要会情郎去了!” “你莫要胡说。” 等重锦到了邵府,只见园子里已经很是热闹了。 朱颜华裳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打扮得用心,不论是首饰衣衫还是贴现小物,总有一两件新兴的。这样的雅集,实则也是各家闺秀展现风采的时候,自然谁也不甘落了人后。 重锦惯例扫了一眼众人的首饰,好看的式样是越来越多了,让她眼前最为之一亮的是一枚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它的主人竟是一位新人,重锦从未见过。一打听才知道,这位新人是当朝内阁学士兼都转盐运使的养女。 说起这位内阁学士,还让重锦想起了韩离,七夕那天晚上,韩离为自己伴奏所弹的曲子,就是出自他之手。 听说他深得皇帝的信赖,掌握着全国的盐引,背后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于此同时,他官居高位却至今未娶,传闻连皇帝的赐婚都被他婉拒了。他并非出自世家,也没有什么贵戚,为人素喜独来独往,周遭的关系简单得让人震惊,只是颇为出人意料地认养了一个女儿。 关于这位内阁学士的猜测和传闻,在权势倾轧的朝野上其实从来没有停歇过。 如今,连他认养的女儿都成了邵府的座上宾。 第52章 听不听话 茶会设在邵府内一处雅致的水榭,周遭绿柳青竹,浓荫匝地,还摆了许多为这茶会专挑来的紫薇、木香、金萱等花,地面卵石上的青苔被刻意留着,水榭内的桌椅尽数换了新的,更显主人待客的一番心思。 邵府宴客,用的是最好的白茶。白茶中有一种上好的“银丝冰芽”,乃是专取茶心嫩芽,再用山泉水洗净,去除龙脑等异香后,用精致的模具压制而成。邵府年年办茶会,是以早在冬日时就已留下最清澈的雪水,一直放在冰窖里储着,今日茶会,丫鬟们泡茶用的就是这雪水。 品茶时,自然少不了吟诗作对,或行令助兴。今天才情大比拼,又是才女重贞收获了最多的赞誉。 上辈子的重锦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往往一到雅集就会紧张,生怕别人说她只空有副皮囊。到了这辈子,她的心里装了太多事,都要紧得想不过来,也就顾不得别人的想法,到得她吟诗的时候,她也没多想,只信手吟了两句,没想到却比上辈子紧紧张张做出来的还要好。 邵菡觉得她的诗句有新意,忍不住拍手叫好,还说“锦姐姐的诗越来越好了”,重锦与她说笑了两句,很感谢她这么给自己面子。 真是不错的小姑子。 今日邵府里热闹,竟连四岁的邵琪也来了。她的姨娘抱着她,说是“也让她多沾点贵气,跟着姑娘们学些雅礼”。 小丫头今日穿身嫩黄色的短袄,一出现就成了焦点,姑娘们见她可爱,都爱逗着她玩。 因她长得可爱,打小也经历过不少场合,加上有些早慧,所以见了这么多人,她也不羞涩怯场,一张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因为脸上的肉有些多,一笑起来便肉嘟嘟的,生出一些小坑来,更加惹人喜爱。 沈宁姝半蹲下问她:“小琪儿,你可还记得姐姐们吗?” 小丫头很快点头,“记得啊!” “那我叫什么名字啊?” “你叫沈……沈……”小丫头说了一半,忽然卡住了,小嘴半张着。她的姨娘见了,忙凑到她耳边提示了一下。小丫头才继续说:“沈宁姝姐姐。” 因为爱着邵斯云,沈宁姝很是大度地笑了笑,“诶,对了,真乖啊!真是我的好妹妹。” 重萱也俯下身来,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让我也考考你,你可记得我的名字么?” “……”邵琪微微嘟起嘴,很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大眼睛眨了两下,结果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重萱等了半天,等到的是一片沉默,颇有些尴尬。 邵琪的姨娘只得赔笑致歉,“这丫头平日记性不坏,见过两面就能记住名字了,今日兴许是有些紧张,叫二位姑娘见笑了。” 重萱心中不快,面上还得假装大度回道:“不妨事,她还小嘛。” 见这一处热闹,重锦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小丫头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金兰双姝身后的重锦,登时便举起小手指着她,激动地叫了声:“重锦姐姐!” 重锦只得走到她面前,垂头笑着看她,“琪妹妹,你还记得我呀?” 小丫头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重锦姐姐啊。重锦姐姐好看。” 此话一出,沈宁姝和重萱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 小丫头真是太不懂事了,说什么好看?难道她们不好看吗? “好了好了,娘带你回去吧,别打扰了姐姐们的雅聚。”她的姨娘不得不又出来打圆场。 可惜小丫头不给她娘面子,“我不,我要跟锦姐姐玩。”说着,还伸出两只小手,想让重锦抱她。 “你听话,姐姐们还有事要忙呢,今天没功夫陪你玩的。” 小丫头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心下还有些不乐意,委屈得差点又哭了起来,她的姨娘无奈之下只好把她赶紧抱走。 邵琪走后,姑娘们又各自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品茶闲叙,笑闹玩耍。不时有清脆的笑声在雅致的院墙中散开,如莺歌燕语。 清风吹来,拂动杨柳,池水漓漓。 后来,邵家姑娘安排了一出小戏,大家便都看戏去了。 重萱挨着沈宁姝坐着,只听了一会,又忍不住小声说起重锦的坏话来,无非是卖乖讨巧惹人厌之类的。沈宁姝今日面子上也有点过不去,只是她倒不像重萱那么气鼓鼓的,听重萱抱怨了两句,她却莫名一笑,心里的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过些日子有她好看的。” 话说得轻,戏乐声也大,重萱有些没听清,复问了一句:“姐姐说的什么?” “没什么。” 戏里有个面目清秀的武生,重萱看着想到了韩离,便小声说了韩离到重府做客的事。沈安姝本是懒得听两人说的话,乍听得“韩离”两个字,两只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 重萱说:“就是七夕那日弹琴的那个,我二哥邀请他到家中小住。离近了看,倒比那晚见时还要俊些……” “光天化日这般谈论男子,你好不知羞。”沈宁姝一点不客气地奚落她。 她摇着沈宁姝的手臂,“好姐姐,是同你我才这样说的。” 沈安姝隔着沈宁姝,忍不住探过头来问:“他到你们家住多久?” “不知道。只才来了两日,兴许还得住一阵子的。” 沈安姝点了点头,心中却想着,明日就到重府找重萱玩去。 上次在沈府,韩离临走前的眼神她还没有忘,就是不知道,这个韩离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 戏唱了一半,重锦就坐不住了。 她寻了个赏花的借口离了水榭,打算循着打小熟悉的路径,偷偷溜到邵斯云的院子里。 她只是想看他一眼。看一眼就走。 走到穿堂,重锦遇到了新人宋唯。宋唯生得纤瘦,五官很是精致玲珑,眉眼乍看之下还与重锦有三分相似。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莺鸟纹绫罗裙,看织法就知道那料子是织造局的贡品,寻常人见着一寸都难得,更何况是做了这一身叠沙的式样。 看来那位盐运使很是疼爱他的养女。 宋唯见了重锦,很是客气地与她打了个招呼。重锦走近了,回了个笑,问:“那边有戏看,你怎么倒坐在这里。” “不瞒姑娘,我有哮症,方才有些不适,便到此处来休息一会。” “那要请大夫来瞧瞧么?” 宋唯摇摇头,“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重锦点了点头,忽然记起什么,便从身上解下一个小药包,“这是我姨娘给我的。她也有些咳喘之症,犯病时闻一闻这药包会好一些。她怕我与她走得近,便给了我这药包预防着。你拿着吧。” 宋唯感激地接过药包,“谢谢姑娘,我的药包今日正巧忘了带了。见大家都在兴头上,我也不便请辞。” “没什么的。” “姑娘人真好。我以为……我以为我只是个养女,姑娘们兴许瞧不上我。” “姑娘不必这样想。既到了这里来,你与我们一样都是客,并没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你既是养女,尚能参加侯府的雅集,大家可不就更不敢瞧不起你了。你说是不是?” 宋唯也笑笑,“姑娘人好,也很会安慰人。” 重锦惦记着邵斯云,不欲多说,便道:“我先走了,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叙。” “好。” 别过宋唯,重锦很快来到了邵斯云的院子外。 进还是不进,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心存侥幸地推开了院门。还没走到邵斯云的屋外,她就听到屋里传来了邵玠的声音。 邵玠说:“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邵斯云的屋里,夜合依旧开得很灿烂,只邵玠的话与这晴好的天气有些格格不入。 “儿子不知哪里惹父亲生气了。”邵斯云清润的声音响起。 “如今离会试已不足六个月,你竟还有功夫在做这些劳什子玩意,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成日来做这些玩意的不成!”邵玠有些不耐烦,猛地抓起他做核雕的刻刀,摔到了地上。 邵斯云垂眸,“儿子今日早起已习过一遍书,正好有些乏了才做这个来解会乏。” 他自幼阅书无数,人又聪明,旁人还在苦读的四书五经他早已烂熟于心。他想在会试考个好的名次,但不想做个书呆子,他有他自己习学的方式。 他也想有自己生活的方式。 就像他手下的核雕,他想把它雕成什么样子,它就会是什么样子,不必依着谁的心意,不必顾及所有人的感受。 就像高几上那盆夜合,想在白天开花,就可以在白天开花,想在夜间闭合,就可以在夜间闭合,不必勉强自己面对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邵玠沉声道,“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把你养这么大,只是不想叫你母亲伤心,但我不想养一个不听话的人。与其那样,我还不如养条狗。” 第53章 伪君子 屋外的重锦脑子里“轰”的一声。 邵家与重锦都是勋贵世家,当年两家的老太爷是同榜进士,后来两家又跟着沈家站对了队伍,才被封双双了侯。邵玠如今只是从四品吏部侍郎,在朝中的势力已远不如当年的邵老太爷。 在重锦的印象中,人前的邵玠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她小的时候,他还曾把她抱到腿上坐,教她念诗,很耐心地给她讲故事。邵玠向来是个严父,她一直以为他是出于爱,才对邵斯云表现得严厉无情,现在她终于知道,邵玠的无情是真实的,是漠不关心而冷酷的无情,是以这样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来表现的无情。 他对邵斯云非但没有父子之情,邵斯云甚至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半晌,邵斯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儿子感谢父亲多年的养育之恩。” “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收留你,让你吃了我邵家十九年的米粮,你自然应该有所回报,明年的会试就是你回报的时候。你只有入了三甲,日后才能助麟儿得个好官。你母亲也会为你高兴的。” 邵玠的话说得直白,直白得摒弃了父子关系这一层不堪一击的外衣,一点也不拐弯抹角。邵斯云必须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甚至连邵斯云这一生的路,他都已经安排好了。凭邵斯云的人品才学,他大可以让他娶门第更高的沈家的女儿,可是他没有,他担心沈家有一天发现了邵斯云的真实身份,会彻底地翻脸不认人。 可重家就不同了。重家的门第不如沈家,重家与沈家的关系也不如邵家与沈家,这就意味着,如果重家非要与邵家起了龃龉,那他们就等于得罪了两家人。所以邵玠盘算着,就算是重家发现了秘密,他们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样两家就可以皆为他所用。 更重要的是,重家日后若是衰落了,那他大可以舍弃邵斯云这一枚棋子,与重家彻底划清界限。 这就是邵斯云存在的最大的意义。 他既然为别人养了儿子,理所应当要“物尽其用”。 “儿子明白。” “明白就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些劳什子事上。”邵玠道,“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果然流的不知是哪个腌臜野男人的血。” 邵斯云的双唇微微有些颤抖,喉结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在宽袖下不自觉地逐渐握成了拳。 见邵斯云不说话,邵玠又道:“没有人喜欢养别人的孩子,我也一样。所以你也别指望我会跟你说什么好话。一个野男人叫你娘怀了你,他就是你的野爹,你就是个野孩子。我再与你说一遍,只要你还听我的话,我就还能留你,你娘也会跟以前一样,以为我们彼此什么也不知道。” “是。” “做条听话的狗。” 邵玠留下这句话,转身推门就走。 屋外,重锦匆匆离开了院子,生怕与邵玠撞个正着。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微风很轻柔,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她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愿意相信邵玠是如此一个伪君子,不愿意相信邵斯云的每一天都活在那伪君子的阴影之下。一个这么优秀的侯门嫡子,竟如此被人步步摆布,连做个核雕都要受尽羞辱,他被逼每日苦读诗书,也不过是为了给别人铺一条路。 这么多年来,重锦一直不知道荷花池畔他留下眼泪的原因,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他多才多艺,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他谦逊随和,给所有人都是一张温和的笑脸,他温柔体贴,一声问候一个举动都能让她的心化了。她一直以为他的人生是这个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人生,如此才能孕育出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没想到的是,他其实一直在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摧残。 重锦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心好疼。 心疼之余,她也很气愤,邵玠纵使是养父,也没有资格这样侮辱他和他的生父,她忽然也有些埋怨白夫人,埋怨她给了邵斯云一个这样的出身。 “妹妹?” 听到声音,重锦抬头一望,只见前头不远处有个池子,重贞正独自在池边的大石上。重锦的心一直在翻腾,已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重贞对她招招手,“过来吧。” 她走上前,“贞姐姐。” “坐会吧。”重贞示意身旁的位子,“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脸色看着有些不好?” 重锦依言坐下,“我……只随便走了走。”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重锦想了想,忍不住搂着重贞的手臂,“姐姐倘或知道,你的父亲一点也不疼你,甚至是有些厌你,恨你,养育你也不为父女之情,而是另有所图,在人前夸你,在人后却骂你,你会如何?” 重贞凝视着池鱼,半晌才道:“这般委屈,怕是只有亲生经历过,才知道其中的滋味,旁人是说不来的……怎么忽然问了这些,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姐姐,斯云表哥过得很辛苦。我心里……”她有些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觉得千头万绪,百感交集。 重贞的眼神黯了黯,只简单回了句“我懂。” “姐姐也知道么?” “不,我不知道……只他与你要结亲了,他的事我不便打听。”重贞说着,往邵斯云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很快低下头。 池鱼在池中欢快地游动,有一只还高高地跃起,像是要飞到天上去。 “姐姐,若是我真嫁了他,我定要对他好,不与他使小性子,不争风吃醋叫他为难。” “好丫头,这样很好。”重贞点了点头,眸光落在自己的扇坠上。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离邵斯云这么遥远过,他送的核雕生动得不真实。 他与她说他身世的那个晚上,星空很高,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她听得见他的心跳。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核雕,说“你看这像不像一颗心,我把它送给你”。 她收下,问他:“我收了你的心,又用什么回赠你呢。” 彼时他温柔地笑笑,说“你肯收下,就够了”。 但是现在,随着两家商定了婚事,他就慢慢地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在听到重锦婚事的那一夜,她哭了一个晚上,心里头埋怨命运弄人,既要让两人彼此相恋,却又不成全他们的姻缘。她哭着想象邵斯云喊自己姐姐的样子,只觉有千万根针在扎着自己的心,每一个针孔都在汩汩流出鲜血。 后来她试探了重锦,发现重锦也恋着邵斯云,名正言顺地恋着,合情合理。重锦是个优秀的女人,活泼,聪明,充满了生机,与他很相配,乐观的性格也许正可以缓解他心中的晦涩和压抑。于是她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慌忙收拾了下乱糟糟的心情,却是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还该不该再期待。 重锦与重贞各自陷入沉思,却不知沈宁姝与重萱已在她们的身后。 沈宁姝四下张望,发现附近无人,便向重萱使了个眼色。重萱起先还不太明白,又见沈宁姝做了个动作,心中的歪念当即就被勾了起来。 她从背后用力地推了重锦一下。 重锦始料未及,只觉身后霎时多了股力量在推自己,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然后便栽到了池水中。 沈宁姝骂了重萱一句蠢货,自己也把重贞也推了下水。 接连的两声噗通,在这宁静的池边略显突兀。 今日邵府内人多,想必很快会有人来救她们,其实沈宁姝并不打算弄死重锦,只是想叫她出出丑罢了,又恐重贞多言,顺便就把重贞也推了下去。 池水略深,重锦不会水,扑腾了两下,大喊了一声“救命”。 …… 邵玠说完一番狠话,摔门而出,顺便把邵斯云给邵菡的核雕也带走了,只留下一句“以后不许你再碰这些东西”。 他走后,屋内只独剩下邵斯云一个人,他只觉得屋门似乎把自己与外界死死地隔绝了,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想到外面走走。刚出院子,正漫无目的地前行,忽就听到有人喊了声“救命”。他循声赶去,只见沈宁姝和重萱站在池边,神情显得不慌不忙,见自己来了才喊了句“快来人”。 重萱道:“有人落水了,云表哥快救人。” 他边走边问,“怎么落水的,你们怎么不去寻人?” 沈宁姝有些不知所措道:“我们见了这样已是慌了神了。” 邵斯云皱了皱眉,到了池边只低头一看,发现池中居然有两个人,便有些呆住了。 一个是重锦,一个是重贞。 先救谁? 第54章 两难 两个人都在挣扎,重锦已几乎快没入池中,只剩了半张脸还在池面上,重贞比她要好一些。 两个人之间,邵斯云只能选择先救一个。 “锦妹妹,你可还能把手伸给我?”他在池边紧张地问。 重锦挣扎了一下,手已是完全抬不起来了。 不再犹豫,他立刻跳下池子,抓住重锦尚未完全沉没的衫裙,努力拉住她的手,将她一点点带回了岸边。重锦被推上岸,邵斯云又回到池里,此时,水面上已见不着重贞。 他着急地潜下水,只见重贞几乎已快沉到了池底,他游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她没有丝毫反应,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池水冰凉,阳光落入水里,光线四散斑驳。邵斯云紧紧地扶着重贞的肩,把她救上了岸。 婆子们已等在池边了,见重贞被带了上来,立刻便去拍她的脸,又使劲按压她的腹部,一番折腾后重贞呛出了两口水,这才醒了。 贵女们这时都已闻声赶来,丫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说着“好端端怎么就落水了”,“还好二爷及时相救”,“快准备些衣裳叫她们换”,“需得熬些热汤来给她们”之类的话。 场面一片混乱。 两个姑娘浑身湿透,隐约可见身形轮廓和内里的衣裳。救她们的时候,邵斯云没有多想,如今她们已经安全了,他也就不便久留,一句话没说,低着头径自走了,月白色的衣裳贴在他身上,不停地滴下水来。丫鬟红菱拿了斗篷过来,追在后面替他披上。 很快,丫鬟们就送来了毯子和热汤。重锦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喝了口热汤,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透过围观的人群,她看见邵斯云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一旁的重贞面色惨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 邵斯云先救了自己。 白夫人来了,见两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头上还在滴着水,忙问怎么了。重锦看了眼事不关己的沈宁姝和重萱,思虑片刻后答:“是我跟贞姐姐自己不小心。” 彼时在场的只有她们四个人,沈宁姝与重萱是共犯,势必会同一个鼻孔出气,她与重贞都是受害者,再没有其它人可以为她们证明。未免在白夫人面前空口无凭说不清楚,给别人留下重家姐妹不合的话柄,甚至让人误以为她们冤枉国公府的嫡女,重锦只能说是自己不小心。 后来,重锦和重贞被带到后院去换了两身干净的衣裳,先换好衣衫的重锦在外头等了一会,不见重贞出来,便又进屋去瞧她。 只见她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涣散,一身的精气好似全都被抽走了般。湿衣裳她还没脱下来,淌得脚边一地的水,手边的干净衣裳还叠得整整齐齐的。 “贞姐姐,你怎么了,可是惊着了么?要不要我帮你?” 重贞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我没事,不用了。” “我没有说是她们推的,是怕这件事说不清楚。” “我明白。” “那姐姐快换了衣裳了吧,别受凉了。” 重贞怔怔地看着新裳,有些木然道:“好。” “嗯,我在外头等姐姐。”重锦走出屋子,为她轻轻关上门。 重贞伸手去解身上的湿衣裳,解着解着,却掉下泪来。她仰起头,忍住不发出声音,却止不住眼眶中汹涌的泪水。 只无声地,泪如雨下。 邵斯云已彻底与她没有关系了。 * 邵斯云的屋内,红菱为他换完了衣裳,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伺候他喝下。 见邵斯云如此奋力去救人,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便忍不住抱怨道:“重家的两个姑娘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倒双双落了水,叫二爷救了一个又一个,池水那么凉,二爷别受了寒才好。” “我没事。” 红菱砸了砸嘴,“这件事也太蹊跷了,怎么两个人都……” “别说了。”他有些不耐烦道。 “二爷别生气,我只是太紧张二爷的身子了。”她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她们两个可有事吗?” “方才听小丫鬟回来说,两个人都没事了,这会子被领去换干净的衣裳了。” “嗯。你们都出去吧,我歇一会。” 待丫鬟们都退下,屋里只剩了邵斯云一个人,他只静静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心。 刚才,他选择先救了重锦。 他能感受的到重贞失落的目光,在看到重贞逐渐下沉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之所以先救重锦,是因为重锦打小就失去了一个至亲,老天对她本来就不公平,她的心中势必也有同样的阴影,所以,他不忍心再让她去体会那种天平倾向别人的滋味。 他知道,做了这个选择,重贞一定很难过。 人生这条路,为什么总是给他非此即彼的选择。 * 与此同时,白夫人回到屋里,邵玠已在等着她了。 邵玠面露不悦,她已心知是怎么回事。果然邵玠一开口,就是斥责邵斯云太过莽撞冲动,救人固然重要,但要是坏了姑娘的名声,到时候怎么说的清楚。 白夫人心里也不痛快,回了一句反正救的也是重家的姑娘,左了以后是会订亲的。 理是这个理,可邵斯云并不知道订亲的事,要是换了别家的姑娘呢? 邵玠抿抿嘴不说话,心里对邵斯云的举动很是不满。他这厢刚刚教训完,邵斯云那厢就做出超越他掌控的事情来,要是他胆敢坏了他的计划,他真想亲手捏死他。 果然这小子越大就越不好掌控了。 * 因为发生了意外,邵府的茶会提前结束了,姑娘们各回各府。 重锦等人回到重府的时候,恰巧在门口遇到了重彦和邵斯云。今日重彦约了邵斯云一起去打马球,所以邵家的茶会他没有参加。 重彦乍见重锦和重贞的头发还有些湿,便问:“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重萱抢着答:“她们两个自己不小心,掉池子里去了。” 重彦大惊:“怎么好端端的就掉池里去了,还是两个人一起,你们两个又不会水,如今能安然无恙真是大幸。” “是斯云表哥救的我们。”重锦答。 韩离听了,挑眉看了她那白皙粉嫩的小脸一眼,心道那可真是如你所愿了。他又看了一眼重贞,发现重贞的脸色很不好,整个人仿佛有着很重的心事,与重锦的表情倒是截然不同。 如此看来,今日这落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让韩离不禁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难道邵斯云喜欢的人不是重贞,而是重锦吗?亏他还担心重锦知道真相后是不是会哭鼻子,莫非这些日子他是白为她操心了? 可照七夕那夜邵斯云的表现来看,似乎又不是这样。 搞不懂,搞不懂。 邵斯云这小子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就不能把这些关系理清一点吗,别弄的两个姑娘到头来都肝肠欲断才好。 韩离想着,微微皱了皱眉。 重贞回了屋里,把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只自己沉默地坐着,对着她那柄金镶碧竹的团扇呆呆地看了好半天。 一会忽然起身,满屋子找了把剪刀,把那团扇上的扇坠子咔嚓一下剪了。 她把核雕握在手里,然后打开窗子,远远地丢了出去,丢完后怔怔地看了一眼,又伏在桌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重锦的心情也不平静。 她今天先是知道了邵斯云的身世,既为他心疼又感到气愤,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些信息,紧接着又被重萱推下了水。她眼见自己沉入水中,心里既恐慌又无力,很怕好不容易重生的自己又死一次。接着,她心心念念的邵斯云忽然出现,仿佛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先救了自己。 可见到重贞被救上岸时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的样子,她又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愧疚。 第55章 又幽会了 夜里,重锦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邵斯云送她的核雕,丝毫没有困意,脑袋反而越来越清醒。 因落水而起的种种情绪已不那么强烈,她把它们暂时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邵斯云的眼泪。 邵玠现在待他很差,从那些恶毒的话语来看,如果某一天他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他在邵家的处境势必会更加艰难。 重锦觉得,金钱的意义可能已不仅局限于重家,她跟邵斯云都需要足够多的银子,去开拓另一番新的天地。 为了邵斯云,她要赚到更多的钱才行。 她重生一世,固然有些优势,可以利用上辈子知道的事情,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所能预知的事情在半年后也就到头了。 半年以后又该怎么办? 如果韩离能助她追回吴蠹的钱,那么她手里就有些做生意的资本了,她缺的是一些门道。 缺的,是一个领她入门的老师。 * 翌日夜里,韩离如约再赴他和重锦的“老地方”。 一见面,韩离就笑着问:“昨天大难不死,今日就忙着向我讨债来了?吴蠹还没追到呢。” 重锦摇摇头。 “邵家的池子是瑶池么?怎么你们姐妹二人倒争相入水?”他抱着胳膊,偏头看她,其实他昨天就很纳闷这个问题。 重锦喜欢邵斯云,肯定很在意自己人前的模样,在邵府也一定会谨言慎行,怎么会不小心落水,况且还落了一双。 既要拜韩离为师,他这个人又这么善察言观色,重锦也不打算隐瞒,老实道:“被人推的。” 他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谁?” “重萱和沈宁姝。” 他眯了眯眼,又看了一眼月光下她白皙的小脸,“姑娘,你的仇家不少啊。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得罪了这么多人。” “我与重萱素来不和,也许是前些日子我说了重桓和她几句,她心里怨我。”重锦边回想边道,“只是我也没得罪过沈宁姝。兴许她是帮重萱出气吧,她们的关系向来要好。” “沈家是公爵,你又空口无凭,所以只能白白受委屈了。” 韩离果然是韩离,对这些形势一眼就看透,也许他会是个好老师。重锦捡起掉在大石上的一颗松果把玩,“嗯。” “落水的时候很害怕吧?”他问。 “嗯。”她点点头。 “邵斯云先救的你?” 她忽然抬起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果然与他料想的一样。两个丫头都没藏住心事,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他很好奇,彼时邵斯云为什么做了这个选择。 “因为你姐姐看起来要比你惨一些。” “……” “邵斯云救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他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自然是庆幸自己被救了。你为何要问这个?” 不说实话。 “没被人救过,突然想问问。” 重锦瞥了他一眼,“那你也去落水好了,等有人来救你,不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韩离笑笑,“我没有你运气好,只怕淹死了也没人来救,假若不幸被你看见了,你定也不会救我,是也不是?” “我不会水……” “你会水也不会救。救了我你的清白就交代不清了,到时候还怎么嫁给你的如意郎君?”他边问,边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他的一双眸子很亮,可是语气里的奚落让重锦有些不知如何自处。她抿了抿嘴,“反正你又没有落水。” “还好我没有落水,要不你今夜不就无人可求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相求。” “不是有事相求,难道是寻我出来幽会的么?”他狭促地笑笑,“姑娘若真有这想法,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重锦有些恼羞成怒,“你不要乱说,谁要跟你幽会!” “那是?” 今夜这一番对话,头开的不好,重锦忽然间觉得有些开不了口。转念一想她须得为自己和邵斯云的将来绸缪,便拉下脸开口道:“我……想拜你为师。” 他眨眨眼,故作听不清楚道:“你说什么?” “你做我师父吧。” 韩离长这么大,听过无数个女人说心仪他,说想拜他为师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我不缺徒弟。”要缺,也是缺个女人。 他孑然一身来金陵,是来做大买卖的,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哪有什么闲功夫收什么徒弟。 更何况,他不是太喜欢她叫他师父。 “我可以告诉你半年内的气候,交换条件是你教我经商,如何?”她一脸认真地在跟他讲条件。 “你到底弄这么多钱干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 “上次我就说过,这是我的秘密。”重锦也很固执,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到她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他的地步。 说完以后,她又觉得自己的口气似乎硬了些,便小声道:“以后我会告诉你的,我发誓。可以吗?” 他想了想,“我考虑考虑。” 重锦本来还想再争取一下,可见韩离已经收起了平时奚落她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略有些严肃的样子,便有些不好意思追问,只道:“……好吧。” “嗯,夜深了,走吧。” 韩离回到屋里,躺上床又想起了重锦。 换了是别人,他早已果断拒绝对方的请求,虽然交换条件是有吸引力的,但他不会随随便便就给自己揽上一份责任。 可是面对她,他却犹豫了,定是他太过好奇她如此爱财背后的原因。 徒弟?师父? 韩离反复想着这几个字,总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 第二天早上,重锦起了床,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韩离,也不知道他考虑得怎么样了。 用膳的时候,她颇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昨夜分别前韩离变得严肃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想答应自己,便觉得心里有些打鼓。她习惯了张口就奚落自己的他,对这样的他还有些不适应。 只是他不答应,她着急也没用。重锦微微叹了口气。 用完膳后,她在屋里转了两圈,感觉心里有好多事,邵斯云的事,她自己的婚事,建房的事,钱的事,日后抄家的事等等等等……却又不知从何想起。 秋思见她这样来回走,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便问:“姑娘怎么了?可是昨天落了水,身子不舒服吗?” “不是。” 重锦答了话,忽然想起了重贞,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便决定去看一看她。 她到了重贞的院子,只见一个丫鬟刚打帘子出来,正吩咐小丫鬟先不必备热水,准备收拾屋子的婆子们也都还在屋外候着。 丫鬟见她来了,迎上来说:“姑娘来早了,我们姑娘今日还没起呢”。她又问重贞的身子有恙没有,丫鬟答“倒是无恙,就是一夜翻来覆去的也没怎么睡”。 “我昨儿有些怕冷,后来喝了好些姜汤,今日感觉舒服多了。你们留意着,今日再端些姜汤给她喝吧。”重锦看了屋里一眼,吩咐道。 丫鬟点头应诺,“姑娘有心了。” 找不到重贞说话,重锦颇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信步在府中逛了一会,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重彦的院外。 今日是个阴天,雾气有些重。重彦的院子被雾气笼罩着,草木花墙一片朦胧。 小路上的卵石一颗颗返着潮气,眼色都较往常要深些,石缝里的青苔湿湿的,更显幽绿。 重锦在院外站了会儿,犹豫要不要进去。她不知道怎么就下意识地走到这来了,她根本没什么话要跟重彦说。 她真是太无聊了。 重锦转身正要走,院门忽地被推开了。她回头一看,是韩离。 韩离在重府已小住了几日,这几日陪重彦吃喝玩乐,也没顾得上过问生意上的事。他今天约了人要谈事情,也得回撷芳楼去看一眼,所以一早先来跟重彦打个招呼。 重彦向来起得晚,韩离进屋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的,非要拖着韩离一起再睡一会。韩离作势要脱衣上床,他才正经听完了话,罢了还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就只会赚钱”。 彼时韩离心里就想:跟你妹妹彼此彼此。 没想到他刚出院门,就看见彼此彼此的人了,她穿着一身桃色锦绣双蝶烟罗裙,在门外踌躇来去,乍看上去就像一只跳跃的蝴蝶。 “来找你哥哥?”他问。 重锦蓦然回过头,看见了韩离,点了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我的簪子掉了,我来找找。” “是嘛。我帮你找吧。” “好。” 两人弯下身找簪子,重锦趁机小声问:“昨夜的事,你考虑好了么?” 找簪子是假,留下他借机问话才是真。 昨夜没睡好的韩离报复性地故意小声道:“昨夜什么事?幽会的事么?” “你……”她不好发作,只好忍着,“做我师父的事。” 韩离笑了笑,已知她是借机说话,对于她的问题他又暂不想回答,于是也不再帮她找簪子,只大声说道:“姑娘的簪子兴许是被人捡去了。正巧我那多,我再送姑娘一支吧。” 他说的这么大声,显然是想结束交谈,重锦感到有些没面子,便有些赌气地回道:“多谢,不必了。” “姑娘不必客气。叨扰了贵府数日,我也该聊表些心意。” 重锦撅了撅嘴,“真的不必。”然后她转身就走。 生气的蝴蝶。 韩离望着她急步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这么猴急怎么拜师啊。 …… 不远处几株翠竹后,重萱探出了脑袋。 重萱本来是要去找重桓的,不想路过此地,正巧听到韩离说要送重锦簪子,心里登时就有些不痛快了。 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对重锦这么好?越想就越有些心里不平衡,眼看着韩离要从眼前的回廊经过,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个“好主意”。 这些人恐怕都还不知道重锦的真面目吧? 第56章 告状被打脸 等韩离走近了,重萱忽地打翠竹后走出来,拦住了他去路,“韩公子。” 韩离有些意外,心道昨夜才提起你,你今日就出现了,坏人真是念不得,微微一笑回道:“姑娘早。” “韩公子这么早就来寻彦哥哥,可见跟彦哥哥的关系真是亲厚呢。” “今日要出趟门,自然要过来跟主人打个招呼。” 重萱摘了旁边的一朵山茶花,边扯着花瓣边道:“韩公子既是我哥哥的好友,那只管在家中住着,不必太过客气。对了,方才锦姐姐说丢了跟簪子,我昨儿恰巧捡了一支,兴许就是她的。公子不必再特地带一支了。” 谎话精。韩离暗想,她掉了“假”簪子,你倒“真”捡着了。 “一根簪子而已,不足挂齿。若是送给姑娘你,姑娘必也是瞧不上的。”言下之意是,反正你也看不上,我只送你姐姐不送你,也不算我失礼。 重萱手中捏着好牌,也没顾得上细想韩离话中的意思,又继续道:“我倒差点忘了,公子是打晋地来的豪商,家族在那晋地也是名动一方的,自然也不差一根簪子。” “姑娘过誉了,韩某这等家世在姑娘面前实在不值一提。”韩离只当是她小心眼,见别人得了好不乐意了,他还有事在身,懒得与她多说,便客气道:“姑娘想来还有事要忙,我就不耽误了。姑娘请。” 重萱施施然一笑,“公子的家世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本朝重商,公子的身份自然也是尊贵的,公子也许还不知道,有的人,最看重的就是钱财了。我就知道这样一个人,想必公子定有兴趣听我一说。” “哦?是谁?” 重萱四下张望了一番,故作神秘小声道:“我姐姐,重锦。” 原来她是嚼舌根来了。他心里很是不齿,嘴角却弯了弯,“从何说起呢?” “公子莫急,她的事可多呢,且让我慢慢说。公子见我们府中可洁净?因为府中但凡掉了些米粮,她都是会让丫鬟们拾起来喂鹦鹉的。” “还有呢?” “她打赏下人们可是分规制的。大丫鬟五十钱,小丫鬟二十钱,我们姐妹几个可没有像她那样的,都是一盘子钱随手抓一把就赏了。那些个下人也不容易,何苦对她们也那么抠门呢。公子说是不是?” 重萱说得有板有眼,巴不得亲自在韩离面前演一遍。她这么些年攒了不少对重锦的怨气,这回终于能发泄一通,心里简直如泄洪般爽快。 “还有呢?” “还有的就更稀奇了,公子可别吓着了。”重萱神神秘秘道,“府中的人都知道我姐姐好财,只请了道人一看才知,她是被那穷鬼附身了,家里还帮她做过一桩法事呢。对了,她还养过小鬼,后来祖母搜了她的屋子,发现她有个小钱箱,里面装了满满的银子,她养那些小鬼就是替她敛财的。” 韩离挑了挑眉,“哦?还有这样的事。那可真是少见。” 重萱见他果然一副吃惊的样子,暗喜道:“我们家的人都是请道人来做过法的,所以不怕她身上的穷鬼。我担心公子不知情,倘或不小心离得近了,会被那穷鬼伤害……” 韩离点点头,“那可真是要谢谢姑娘了,姑娘如此蕙质兰心,真是有颗菩萨心肠。” “公子不必客气。”她本来只是想告状,没想到还受了夸奖,这番话来自风姿无双的韩离,重萱还感到有些羞涩。 “不过韩离也有一事要告诉姑娘。” “公子请说。”她端着一张脸,巴巴地望着他。 “我说了姑娘不要害怕。实不相瞒,韩离身上也有个穷鬼,是打小养的。姑娘只知道我韩家在晋地有些势力,却不知这背后其实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父亲打小就在我身上养了只鬼,所以我才能将生意做到金陵来。姑娘不知道这背后的辛苦,那鬼天天在我腹中喊饿,这么多年来,已快将我的五脏六腑都吃空了。姑娘看我外表如完人一般,实际内里只剩了只鬼,我这鬼比你姐姐的还爱财呢。姑娘要不要摸摸看?” 她瞬间瞪大了双眼,微微后退了一步,“你……这如何可能……” 韩离扯了扯嘴角,“所以还请姑娘告诉你姐姐,她的鬼未必有我的鬼厉害,请她也要当心我身上的鬼。还有姑娘你自己,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妙。” “……” 重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对了姑娘。韩离儿时还听一位大师说过,有一种鬼叫长舌鬼,这鬼心肠狠毒,尤爱嚼舌,蛰伏期乃是一辈子。等到这人死的时候,他的舌头会变得如头发一般长,死相极其难看。姑娘可要小心啊。” 重萱愣了一下,整张脸一阵燥热,“你!” 他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告辞”,飘然而去。 这里是重府,他竟敢如此戏耍讥讽她?! 好气啊! 重萱遭到了羞辱,望着韩离的背影是又羞又怒,一想他竟不惜得罪自己也要替重锦说话,心里对重锦恨得是咬牙切齿。 她转身要回屋,忽看到静静站立在后方的赵品言,不由向他诉苦道:“你都听见了吧,这韩离实在是太无礼了,竟敢如此出言不逊。” 赵品言不说话,直视着前方,面对重萱的抱怨,他连目光都没有挪到她脸上,片刻后迈着步子,从她身边径自路过。 仿佛重萱是不存在的。 重萱见他视若无睹,更生气地叫了一声:“赵品言,我娘请你到府中来,你怎么能这般对我!” 他没有回头,只拂了拂袖,走得更快了。 重萱这一日可谓遭受了双重的羞辱,气得人都要炸了。 …… 坐上马车的韩离回看了一眼重府,心中好不痛快。 他最看不得如此小人,何况她还把重锦推下了水。他若是不教训她一下,韩离这两个字还真要倒着写了。 徒弟,不必太感谢为师。 * 韩家是晋地豪商,可晋地毕竟偏居一隅,不论人口还是资源都有限,所以韩家的生意在稳步扩展的同时,也遇到了一些瓶颈。 这就是韩离来到金陵的原因。 韩老爷今年已近六十甲子,膝下仅两个儿子,其中的长子便是韩离。韩老爷年轻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起生意来也颇有些不折手段。如今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却变得越来越固执,越来越保守,是以哪怕生意遇到了瓶颈,也只愿放缓步伐,不大愿意开拓新的商地。 可这不是韩离想要的。 晋地有山有水有家,金陵却有机遇和梦想。 他很清楚韩家的生意如今缺少的是什么,金陵有他想要的这些东西。 一是充沛的货源和广大的客群,韩家的生意虽然做得大,但由于顾客数量的有限,很难在原有的生意上让利润增加。二是少数几个行业的官营权,譬如盐和铁。韩家的生意虽然涉及范围很广,但均是民间私营之物,无一官营生意,所以也很难让利润变厚。 金陵的豪门世家,就是他获得这些东西的敲门砖。今日约韩离见面的人,是沈家的大公子沈幕。 等韩离到了茶舍,沈幕已经在雅间里候着了。 进了门后他忙赔礼,“是韩离失礼,竟敢叫沈公子等我。” 沈幕摆摆手,“咱们已有几面之面,我已把韩公子视为好友,莫不是韩公子不认我这友人,才这般客套?” “哪里,哪里。”韩离笑笑,“既如此,韩离也不客气了,家中是做茶叶生意的,容我为公子沏壶茶,公子也尝尝我的手艺。” 沈幕略有些惊讶道:“我倒差点忘了,公子识好茶无数,今日我定在这茶舍,也不知这里的茶可否入得公子的眼。” 韩离边泡茶边道:“公子说笑了,晋地的茶又如何比得上金陵的呢。” 沈幕回了一句“自谦了”,双眼一直观着韩离的动作,只见他双双干净修长,动作俐落轻柔,很是熟练,三下两下就已把茶泡好了。 沈幕端起被子喝了一口,果然唇齿留香。 “这里的茶我也不是第一次喝,我见你的手法也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为何你泡的就如此清香回甘,神奇,神奇。” “公子过奖了,不过是隔行如隔山,叫我小小卖弄了一回罢了。这洗茶的水量、茶杯的温度、泡茶的时长,无一不影响茶的口感,我便是在这些上做了点公子看不见的功夫罢了。公子如今既知道了,当不要笑话我才是。” “今日本是喝茶,不想还学到了泡茶的功夫,我谢你都还来不及呢。”沈幕放下杯子,“对了,上次你送的那块奇石,家父很是喜欢,特让我来谢谢你。” “叨扰贵府一日,倘或我不聊表些心意,那就是我为人太过失礼了。” “我虚长你些岁数,所以还有一是要请韩公子答应我。你我既已是好友,那么日后便单凭交情往来,不必再送礼物了。” 韩离再为他添了些茶,顺从地点了点头,“听凭友兄的吩咐。” 接下来,两人又闲叙了几句,沈幕话锋自然地一转,聊起了别的话题,实则意在试探韩离。 一试胆色。沈幕假意问起韩离从商的经历,让他在高风险高回报与低风险低回报之间做出选择,韩离选了前者。他知道沈幕在试探他,但这个选择也符合他的性子,否则他也不会到金陵来。 二试忠诚。沈幕先夸韩家生意做的大,势必有独到的御人之术,诱使韩离在能人与忠者之间做出选择,韩离选择了后者。 沈家是世家勋贵,想攀附之人不少,结交的富贾豪商定也不在少数,若想脱颖而出,不表表忠心那怎么行。他不像有的豪商,仗着有万贯家财,便妄想与国公平起平坐,内在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可表面上怎么也得讲讲情,这样好看一些。 给他沈家些面子又没什么损失。 他们想要多少,他就给他们多少。 后来,两人谈的差不多了,这才互相辞别。 茶楼门口,韩离的马车走远了,沈幕又回到茶室。 茶室内,一名华服加身的中年男子正在喝茶,见门开了瞥了沈幕一眼,一双眼睛像鹰隼一般锐利。 “父亲。”沈幕恭敬道。 第57章 商与权 “坐。” 沈宗禹其实早在韩离之前就已来到了茶室。这间茶楼是他的,眼下他们所坐的茶室其实并不简单,书架后还藏着一间密室。书架上有着许多细小的圆孔,用以向密室传递声音,因为设计的巧妙,旁人轻易察觉不出来。 当韩离与沈幕在喝茶倾谈的时候,他就在密室里,听着他们说的一切。 “父亲以为,此人可堪用吗?” 沈宗禹静默片刻,目光如电地望着儿子,问:“你以为如何?” “此人有些胆色,为了逐利也不惜以身涉险,行事也颇有些手段。从方才的言谈来看,他的脑子也快,知道我是在试探,在有的事情上避重就轻,显然是商人本色,他这人识时务,也懂些规矩,所以儿子以为,此人倒也可以一用。” 沈宗禹点点头。韩离的言谈举止确实是让他满意的。这个人年轻,很懂人情,也知进退,韩老爷的年纪又大了,祖籍也不在金陵,不至引起太多的注目,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人选。把韩离扶持起来,日后他的财富便可为自己所用,更可为宜王爷所用。 大权更替,少不了钱。 皇帝还是在龙位上坐得太久了。 沈幕又问:“父亲既也这样认为,那儿子以后就留意着他了。” “不急。再试试。” 沈宗禹是个老狐狸,行事向来谨慎,韩离虽然已入了他的眼,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用人。一次两次的试探少不了,三次五次的试探不嫌多。 * 韩离离了茶楼,又回了撷芳楼。在撷芳楼看了看各门生意的账册,又处理了一些事务后,已是临近黄昏。 他舒展了下身子,想起出门前重彦嘱咐的“早点回来,我们喝酒”,便打算去买些好酒,再返回重府。谁知刚要出门,底下的人就慌忙来报,吴蠹追到了! “在哪里追到的?” “埠县。他一家子在那已置了宅子和田产,连奴隶都买好了,还买了两个瘦马,挺漂亮的。” “银子呢?” “追回来了。那小子起先死活不给,又奸又滑,还找了人要暗算我们,颇费了点功夫。不过只追回了一千二百两,三百两叫他花了,五百两叫他在赌场输掉了。再迟些日子找到人,只怕一点也不能剩。” “人呢?” “他卖了宅子,不知又搬到哪里去了。” 韩离并不知道,上辈子这吴蠹跑了,姜氏也派了人去追,只是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钱早已被他输了个精光,一贫如洗尚不如前。姜氏本来还因找到人高兴,后来发现一分钱也讨不回来,气了个半死,找人将这吴蠹狠狠打了一顿,过了没几天,这吴蠹就死了。 韩离点点头,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银票,想了想又道:“你再去掌柜那给我取张八百两的银票来。” 凑个整吧。 “是。” 韩离带上银票,先去酒庄买了几坛陈年好酒,后来又去了家首饰铺。 首饰铺的掌柜本来已准备打烊了,忽见一身华服的韩离,立刻迎上来殷勤道:“这位爷是要给夫人挑首饰吗?” 夫人? 韩离微微一愣,眼睛不自觉地眨了下,“不是。” “那定是给心上人买了。” 他笑笑不回答,围着货柜扫了一圈,发现自己对挑哪支毫无主意,只好问:“掌柜的,你这里有没有又时兴又贵的首饰?” 他虽见多识广,对女子的首饰却一点也不擅长,那些花啊叶啊好像都长得一样,也不知道她喜欢哪一种。她出身名门,该是见多了名贵的首饰,他买的只别被她嫌弃了才好。 掌柜的一听就乐了,立刻捧出整家店最贵的一只簪子,笑眯眯道:“爷,就是它了。” 这是一支半月形白翡翠镶玛瑙菱花簪,白翡翠通透无暇仿若冰晶,最上等的红玛瑙被巧妙地嵌成了菱花的图案,与白翡翠互相映衬,相得益彰,很是夺人眼球。韩离拿起来看了看,颇为满意,心想这么张扬的簪子,配她倒也适合,于是二话不说就把簪子买了。 早上他说了要送她簪子,他不是个食言的人。 回到重府,韩离稍事休息了一下,又提着两坛酒来到重彦的屋里。 重彦颇有些无聊,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盯着房梁发呆。乍听见韩离来了,他立刻开心地蹦起来,“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这人做生意怎么不分时候,这都快入夜了。谁容许你赚金陵百姓这么多钱?” 韩离将两坛好酒摆到桌上,“不赚钱哪里来的钱给你买酒喝?” 重彦打开坛子,凑近鼻子嗅了一下,两眼放光道:“好香啊。” “我饿了。”韩离拂衣坐下。 重彦瞥他一眼,“膳食早就备好了,是你不回来,连累我陪你挨饿,我还没说你呢。” 韩离无奈道:“那现在要不要吃?” 重彦喊来了丫鬟,吩咐立刻上膳,末了又嘱咐了一句“韩公子爱吃的鲥鱼若是凉了,就再热一热”。 丫鬟去了,重彦从柜子里翻出马吊牌,兴奋道:“玩一局再吃?” 韩离摇摇头:“吃了再玩。” “好吧。” 饭菜上桌,两人把酒温了,便边吃边喝了起来。半个时辰后,膳用完了,韩离透过窗子看了看院外,重锦还没来。 他今天忙了一天,着实有些疲惫,今天要不是为了等重锦来,他早就回屋了,才没精力在这里应酬重彦。 膳毕,两人又玩起了马吊。小赌怡情。 重彦连日来乐此不彼地与韩离打马吊,其实并不想赢钱,他只是想赢韩离。韩离脑子聪明,记性好,运气也好,所以重彦已经连输了三天了,这让他很是不服气。 今日的开局颇有些不同,重彦竟连赢了两局,让他看到了一雪前耻的曙光,从而更加兴奋。韩离则有些心不在焉,不是抓错了牌,就是看错了牌。 一局牌只一两银子的赌资,一个时辰下来,韩离竟已输了快二十两。 他又看了一眼院外。 那丫头还是没有出现。 这让韩离有些纳闷,凭那丫头着急的性子,他还没答复是否肯做她师父,她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来追问?况且她那么急着要银子,竟也不来打听银子到底追到了没有。 亏他因带着两千两的银票和簪子还有些暗自高兴,她居然到现在都没来。韩离想着,不禁摇了摇头,明明是给别人送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高兴的。 重彦见他思绪神游,问:“怎么了你?” “没怎么。” “出趟门脑子掉外面了?你输了快四十两了。” “怎么,你替我心疼钱了?” “今夜你就是把亵裤都输了我也不心疼。我是看你精神似乎不大好。” “心疼我身子。你喜欢我?” 面对韩离的调戏,重彦向来不示弱,这会接了话就嬉皮笑脸道:“怎么你才知道?” “……” “我是怕你病了,我前些天输出去的银子赢不回来。”看他着实有些疲累之态,重彦也不再逗他,“还打不打?不成你就歇息去罢,不必陪我了。” “打,我没事。” “那你可别怪我趁人之危赢你钱。” 韩离一只手拖着下巴,歪着头故作轻慢地瞟他一眼:“爷有的是钱。” 这一夜,他们直玩到了戌时才散伙,韩离足足等了重锦三个时辰,月亮都来回了云层三次,可到最后,她也没来。 …… 重府的另一头,纾玉院里,重锦已经睡着了。 她是想着邵斯云睡着的,手里还攥着邵斯云送她的核雕。 其实对于韩离是否答应做她的师父,她是着急想知道的,只是早晨见韩离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也不知他是没想好,还是没想好怎么拒绝,也便有些别扭地不想去问。 * 却说重萱被韩离与赵品言接连羞辱,心中很是气不顺,便去找了她母亲姜氏诉苦。 姜氏因为吴蠹带着她的利钱跑了,心中也有些烦躁。重萱不说韩离,先抱怨起了赵品言,说他目中无人,轻慢了自己。 姜氏自打交出管家权,在重府的地位是一日不如一日,老太太不想跟她说话,跟重弘连本来一月三两次的行/房都没了,她去寻他,他没有一次不耐烦的。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赵品言,重家要顾及跟赵家的情分,姜氏这闲人重新掌了家,才又回到了大家的视野当中,老太太跟她说的话也多了不少,算是个好趋势。 所以一听女儿对赵品言有所非议,姜氏就不乐意了,又把重萱数落了一番。重萱一急,带着哭腔吼了一句:“一个个都向着重锦,赵品言是,韩离也是,如今连娘都向着她了,你把我生得不如她,那要我何用,不如我死了倒好了。” “韩离?” 重萱抽抽搭搭道:“今日我跟那韩离说重锦抠门的事,他竟然为了重锦羞辱我,说我是什么长舌鬼附身,将来就是死了,也死得很难看。” 姜氏一听女儿受了羞辱,心里也有些气不过,“只一介商贾,有什么可了不得的,他竟连你也敢羞辱。” “怪就怪那重锦……”重萱哭着哭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抹了抹鼻涕,“娘,她不是要嫁给邵斯云了吗?怎的还去招惹那韩离……” 姜氏眼里精光闪烁,“这两男一女,岂不正好是一出戏。” 第58章 暗流 到了第二日,重萱又找机会等到了韩离。 韩离乍见重萱的时候,颇有些惊讶,昨天自己明明那样说了她,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了,怎么她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姑娘。”他笑道。 重萱皮笑肉不笑,“韩公子又来找我哥哥了。” “嗯,姑娘有事吗?” “没事,我就是想起昨日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今天特地来告诉你的。” “又是穷鬼的事吗?” 韩离心下有些不耐烦,她怎么有这么多事要说,身上只怕真住了个长舌鬼不成? 重萱摇摇头,“不是,我是特地来提醒公子,要与有婚约之女子保持距离才是。莫要不清不楚,坏了人家的清白。” 她原是暗暗有些喜欢韩离的,可昨天被那般羞辱,她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恼羞成怒之下,心中便燃起一股强烈的报复*。 韩离眯了眯眼,“此话怎讲?” 他的反应让重萱很满意,她笑了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重家与邵家已定下婚约,重锦很快就要与邵斯云成亲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婚约?成亲? 他只知道重锦对邵斯云抱有幻想,却不知竟已经议亲了。“那要恭喜你姐姐了。” 重萱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诧异,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道:“我的话说完了,公子好自为之,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啊。”说罢,带着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得意洋洋地从他身边走了。 韩离停在原地,片刻后才继续前行。 还真是个让人意外的消息。她就要如愿以偿了。 * 自沈宗禹初试韩离后,一封密信便从沈家寄出,去往了一个神秘的府邸。 到了次日,重二老爷重邦正审讯的一名四品武将招供,认了私吞军饷的罪,重邦原是夙夜不歇审了半月未果,如今不知怎的天公竟突然作美,皇帝眼见自己忌惮的人损失一员干将,龙心大悦,对重邦又是好一通褒奖。 重邦回府的时候,又是带着满荡荡的赏赐回来的。真是从哪都看不出来重家半年后就要被抄家的厄运。 过了两天,沈宗禹手下一名五品主事被革职查办,这已是本月以来第二个被查办的要员,二人一个在翰林院,一个隶属通政司,两人表面上看似毫无关联,实则都是重邦的旧部。 有人正在一根根地拔着他的羽毛。 于此同时,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宜王在北境击退了鞑靼、瓦拉和兀良哈三部联军,其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只牺牲了五万,却叫敌方损失了八万,最终守住了本国的疆土。喜报传来,皇帝乐得合不拢嘴,一口一个朕的好弟弟,还说等宜王班师回朝,要为他连办三天的庆功宴。 在南方,倭寇依然袭扰福建沿海区域,正二品龙虎将军林成硕率十万大军讨伐,这一次终于为举国上下出了一大口气,奋战了四十个日夜后,林家军击杀入侵倭寇十之有八,剩下的两成仓皇逃窜。本国大胜,沿海百姓无不拍手叫好,主将林成硕一时声威大振,风头无量。 这让皇帝又喜又忧。 林成硕是个老将军了,数十年来,他统帅林家军有方,整整十万大军每个人都只认他这个老头,老头有些固执,皇帝与他的脾气颇为不对,是以总是有些忌惮他,但是又不得不用他。 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告诉他,没事,那林成硕有十万大军,但咱们的宜王手里还有十五万呢,再加上其它分散的兵权,谅他林成硕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皇帝一想,说的有道理啊,朕有什么可担心的,朕打小背了那么多孙子兵法六韬三略,难道还驾驭不住一个老头不成?不可能,定叫他为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亲信太监转头就把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了沈宗禹,沈宗禹听了简直不能再高兴,就没见过这么蠢的皇帝。当夜,沈宗禹便拟了两封密信,一封给正在班师回朝的宜王,另一封送去了内阁大学士兼都转盐运使宋衍的府邸。 …… 重府内,自打姜氏接回当家权,老太太身子也不好,她的地位又日益见长。 这地位一涨,人也有些发飘。 昨夜,林姨娘病情忽然加重,午时三刻呕了两口血,还昏迷了一阵,竟有些就要过去的意思。她的丫鬟半夜去通报老太太和姜氏,老太太服了药后昏昏沉沉,只吩咐了兰溪去请姜氏帮看着点,姜氏慢悠悠地穿了衣,慢悠悠地到了她屋里,又慢悠悠地差丫鬟去请大夫,眼见着林姨娘气都快没力喘了,心里却半点也不着急。 仿佛这人命还不如一条狗。 所幸大夫来得及时,这夜也真还不是林姨娘辞世的日子,她到鬼门关转了一圈,又活过来了。 后来几天,重敏去为林姨娘取药,掌管药房的姜氏也多有为难,要么是拖着不给,要么是给了又少了一两味,总是很不痛快。三番五次都这样,重敏急得又掉了眼泪。 姜氏本来也没什么好心肠,林姨娘就是死了也跟她没关系。但林姨娘是跟重锦交好的,她暂且动不得重锦,就先动动林姨娘,反正也没有人会关心一个要死的人。 * 又过了三天,日子已至八月上旬。今年的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重彦的庭院内已有些早凋的枝叶,一片片落下来,乘着风飘荡,不知落到何方。 重锦终于忍不住来找韩离。 她来到重彦屋里的时候,两个男人又在打马吊,一旁的小炉上温着热酒。韩离轻轻抬了下眼皮,抽了张牌,不说话。 重彦这两天运气急转直上,也不知是烧了什么香,战绩胜多败少,眼下正乐呵呵地捧着马吊牌,悠然惬意的模样仿佛随便抽一张牌就能让韩离输掉亵裤。 他见重锦来,忙举过自己的牌让她看,“妹妹你看,我这手牌好不好?” 重锦看着他的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牌缝去看韩离,他穿着一身墨绿色杭绸锦袍,斜靠在椅背上,脑袋歪着,一只手支着下巴,脸上没什么表情。 “妹妹?”重彦又催,“你说我出哪张打他?” 重锦随便说了一张,重彦立刻抽出来打了,韩离看了一眼牌,摆摆手,打不过。 这局牌很快结束,重彦又赢了。 他高兴道:“妹妹真是我的福星。”说罢很自然地从韩离的面前拿走一两银子,又说:“谢谢韩公子了!” 韩离只微微扯了扯嘴角,洗牌,不说话。 重彦很得意,满足地喝了口酒,又拉着重锦兴奋道:“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你不知道,他都连输了十局了。前些天牌神都向着他,今天总算能叫他出出血。妹妹,你哥哥我厉不厉害?” “厉害。”重锦应付地回了句,又偷偷看了眼韩离。 他看起来似乎跟以往有些不一样,话变少了,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冷漠。重锦想了半天没琢磨明白,他怎么了,不就是输了十局吗,心情不好了? “妹妹,要么你也来玩吧,跟我们一起。” “嗯。” “太好了。”重彦高兴道,“我们左右夹攻他。看他今日还如何翻身。” 韩离还是不出声,只默默洗好牌,又将牌分成了三份。 巧的是,如重彦所愿,韩离抽到了庄,他与重锦是闲。 重彦抓了牌看了看,很满意地吹了声口哨,又对重锦一个劲地挤眉弄眼。重锦收到他的眼神,默默转回头看自己的牌,不给回应。 有人心情不好,还是别刺激他了。 韩离为重彦和他自己斟了酒,终于转向重锦,扬了扬酒壶道:“喝吗?” 乍听他的声音响起,正在看牌的重锦愣了愣,这是这么多天来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不了,我不喝。” “嗯。” 三人轮流出牌,重锦先出,接着到韩离,重彦殿后。这马吊的规矩是,但凡庄闲有任一家赢,那一派就赢了。所以重彦只盯着韩离穷追猛打,却放任重锦通过,韩离一人围堵两人,在牌面上颇有些力不从心。 这一局牌,重彦的赢面更大,可他想让重锦赢,所以一度形成僵局。后来韩离抽了张牌,那也是最后一张可以改变他命运的牌,他抓起一看,竟是最大的一张,足以让他突出重围反败为胜。但他只是把牌一扣,没有打出去,算是认输了。 重彦见了,高兴道:“垂死挣扎也没用了吧。我们兄妹同心,其利断金。哼!叫你前几日赢我那么多次。” 重锦把最后一张牌打出去,赢了。她呆了呆,没想到一手烂牌也能赢。 韩离边洗牌边回应重彦,“你是不是在这屋里偷偷供了什么佛,这么顺了。” “不服气了?哪里有什么佛,是我的牌技更胜你一筹。” 三人又玩了几局,每局最后都是重锦赢了,韩离的心情不好,不知怎么她赢的有点心虚。除了刚才他问她喝不喝酒,就再没跟她说过话。 以这种形势来看,拜师的事恐怕不太乐观。 一局歇时,重彦因喝多了酒,出门去上了茅房,“你们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重彦走后,屋里变得异常安静。韩离自顾喝酒,也不主动与重锦说话。 第59章 人如其名 重锦从袖里取出字条,放到了韩离面前的桌上。 他这才张了口,却也没有碰那字条,“怎么?” “明晚酉时,老地方。” 他静默片刻,然后放下酒杯,双眼终于正视她,目光中有些玩味之意,“做什么?” “我有话想跟你说。” 韩离垂首望着桌上熟悉的字条,不说话。 不是都已经定了婚约了吗?她怎么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她就不怕万一被人看见了,她跟邵斯云解释不清楚? 还是对于她来说,钱更重要? 见韩离不说话,重锦又说:“你要是不想来,只告诉我你可答应我了吗?能做我师父吗?” 他起先没有回答,用帕子包住炉子上已烧热的酒壶,给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罢了正要开口时,重彦却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把字条拂到了地上,只答:“明天。” “什么明天?”重彦向来好事。 “你妹妹怕我输光了银子,今夜没钱给她,问我何时能给,我说明天。” 重锦低着头不说话,眼角扫过飘落在自己脚边的字条,感觉它仿佛是被嫌弃了。 后来三人又再玩了两局,重锦找机会把字条捡了回来,又寻了个借口,便先行回屋了。 * 次日夜里,韩离打着灯笼,步履悠然地来到了琴室,重锦已在等着他了。 他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刻钟,一是因为出门前仍有些犹豫,不知道去还是不去,二来他想,如果重锦连一刻钟也等不了,那她也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见他。 那么就不见也罢。 让韩离有些意外的是,急性子的重锦没有怪她,反倒露出惊喜的模样,笑盈盈地说:“你来了。” 她的一双杏眼又大又亮,仿佛装了一整个夜空的星星。 “嗯。”他熄了灯笼,找到熟悉的大石坐下。 “你昨天心情不好吗?”重锦试探地问,“因为马吊?” 其实昨天她回了屋后,想了很久,虽然她不明白韩离到底怎么了,但她很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为了重家,为了邵斯云,这个师父她必须要拜,经商的门道她一定要学,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未来的日子才会好过。她要尽可能地让韩离答应自己。 “为何这样问?”韩离没想到,她居然也会关心起自己的心情了。 重锦笑道:“我见你昨日话不多,只一味地自顾喝酒,还以为你输了牌心情不好。我二哥是个粗心的人,越是得意越爱说些不好听的话,所以我担心你……” “担心我因为输钱不高兴?” “……我知道你有钱,但也不知怎么,就感觉你似乎不开心。” “我没有。” “那你是……生意上有些不顺利吗?” “很顺利。” 今天韩离的话很简短,简短得让重锦很是头大。 以往他们对话,总感觉双方都有很多话要说,韩离也会更主动一些,总是变着方说着不同的带刺的话,但凡她一不小心,他就能咽得她说不出话来。那种时候,他就像个猎人,很是细致专注地观察着猎物,随时可以攻她不备,让她像炸了毛的刺猬一样。 可像今天这样的韩离,重锦总感觉有些适应不了,他不再主动,他们的相处模式跟以往完全不同。 她想问他拜师的事,又觉得当前的气氛有些尴尬,怕唐突问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很挠头。 四下很静,圆月缓缓滑动,把脸埋到了云层里。 见重锦欲言又止的模样,韩离取出两千两的银票,递到她面前,“你的银子。”她既然已经定了亲,这样的私下会面还是长话短说为妙。 重锦惊喜地接过银票,“真的追到了?一两都没少,还是你的本事大。” “没什么。” “这样我的宅子就能如期完工了。” 韩离其实很想知道,她这宅子到底建来做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好像与自己也没什么关系,最后只抿抿嘴,没有问。 重锦沉浸在喜悦里,也便不觉得气氛有那么尴尬了,收好了银票便忐忑地问:“那……做我师父的事,你答应了么?” “你想要从我这里学什么?” “现下我已经有了银子了,只这些银子搁在手里不动的话,总还是这么多,所以我想叫它们动起来,以财生财。只是我也没有做过什么买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可以,我想用最短的时间把这些钱用出去,这样就可以早一些收到回报。”她很老实地说。因为抄家的日子正在逼近。 韩离忍不住轻嘲了道:“姑娘的如意算盘果然打得不错。” “韩家是晋地豪商,你又是经商奇才,我自然要把目标定得高一些。”她暂不想把真实的原因告诉她,听他一味嘲讽自己,便忍不住这样赌气道。 “再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可有时间吗?”他边问,边捕捉她脸上的表情。 不是要嫁人了吗? 邵斯云怎么可能会允许她跟着别的男人学经商? 重锦很用力地点点头,以表达自己的诚意,“只要你愿意教我,自然是有的。”她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跟着他学。 他眯了眯眼睛,忍不住去剖析她的想法。她该不会是想先跟着他学,等成了亲就把他这个师父彻底丢开了?过河拆桥的丫头。 她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事。 “钱用来买地吧。” 她有些迷糊,“又买地?” “本朝政局稳定,民安物阜已近二十年,因商业繁盛,又多有像我这样到金陵来谋生者,故而人丁日益兴旺。人一多,地就显得少,所以地价居高不下。再加上,若是如你所说,接下来会有一场大旱,这江南、两湖地区产粮最多,灾民势必会大量涌入这些区域,到时候的金陵城就更装不下这么些人了。你只把钱买了地和铺子,等涨价了再卖了,便可赚一笔差价,这是最简单的。” 他说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重锦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这是在教她吗? “你这是……答应做我师父了吗?”她有些希翼地问。 他望着她,片刻后薄唇轻启,微笑道:“不是。” “那是不答应吗?”她都有些糊涂了。 “姑娘,我不缺徒弟。我来金陵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收徒的。” 重锦有些不甘心,“那你刚才为何要教我?” 韩离扯了扯嘴角,“叨扰贵府这么多天,只与你说些商人皆知的常识,你说我教了你,我倒受之有愧了。” 重锦霎时变得很失望,失望中还带了点沮丧。韩离好像变了,变得淡漠了许多,陌生了许多。她能清楚地察觉到他的疏离,一如他的名字,两人间的关系似乎倒退回到了七夕之前。 “……是不是考虑的时间太短了,不如你再多考虑几天?” “还考虑?”他失笑,“不必了。” “哦。”她垂下头。 “姑娘若没有其它的事,还是早些回吧。若是万一被人瞧见了,只叫我如何说得清楚。”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每个字都带着拒人千里的意思。 重锦抬起头,做最后的努力,“为什么不肯做我师父?你是商人,凡事以利字当头,莫不是我的条件没有吸引力吗?” “你的条件很有吸引力。” “那为何拒绝我?” 他起身拂了拂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仿佛她的问题很可笑般笑答:“因为我的时间更宝贵。” 重锦听了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教她是在浪费他的时间吗? 不等她回话,他又说:“不早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那……” “告辞。”不等她说完,他已点头辞别,随后提起灯笼步入了夜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重锦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 …… 月亮又从云层中探出半张脸,像在窥视。 回寝居的途中,韩离路过了一个荷花池,正是当年邵斯云扶栏落泪的那一个。 他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前些天在首饰铺买的簪子,看了一眼,然后手一扬,将簪子丟进了荷花池。 菱花簪入水,很快沉到了底,只在池面上留下最后一道微光。 * 重锦回到屋里,翻来覆去半天也没睡着。 后来她爬起来披了衣裳,点了灯,研磨。两个丫鬟要伺候,被她赶去睡了。 她要给韩离写封信。 不是小字条,真是一封信。 她不死心,也倔强地不想轻易放弃。 第60章 商途 第二天一早,重锦取出韩离给的银票,在两个丫鬟面前扬了扬。 两个丫鬟一听有钱了,不知有多高兴。曾经秋思还想过,如果房子建好了她们交不出钱,重锦会不会把她们两个丫鬟卖了抵债,现在她终于不用因为寅吃卯粮担惊受怕了。 分享完喜事,重锦又拿出账册记了账,然后把银票锁好,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钱有了,韩离也给她指了条路,剩下的事就得她自己来做了。 金陵城很大,到处都是地,买哪里的地是个难题。 这一次不同于挑建宅的地,她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来选,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赚最多的钱,她必须搞清楚哪里的地会升值最快。所以她必须要出门转转。 重锦今天出门算早的,只是没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主仆三人来到大门口的时候,韩离的马车刚刚离开。如果她再早一点,他们就能碰上了。 韩离初到金陵,不论是货源、顾客、环境还是交往模式,无一不是新的,他需要花不少精力去熟悉这一切。另外,随着生意布局进展顺利,他也需要招揽更多的能人,优秀的人才意味着更多的钱财,他始终相信这一点,所以也总觉得求贤若渴。于此同时,打点和疏通各方的关系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心复杂,他在这方面还得小心应付周旋。最关键的是,沈家也还在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诚如他昨夜跟重锦说的,他是真的很忙。 忙得没有功夫去承担起一份一生的责任。 * 重锦到了琴台街上,下了马车,在街中央站了一会。 四面八方的行人来来往往,商讨叫卖声喧闹纷杂,车马辚辚,带起一阵阵轻尘飞扬。大家行色匆匆,说到底,都是为了在这块土地上拥有一方立足之地,以期更长久、更安稳地度日。 她静静地感受了一下这种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耳边是韩离昨夜嘱咐的话,脑海里止不住地涌现上辈子客死异乡的惨状,她忽然间觉得,如果真的能守着一方土地,那会是一种厚重而亲切的安全感。 后来重锦来到街边一家面馆,为自己和两个丫鬟各点了一碗面。 等面的时候,她扫了一圈,发现这面馆不大,只十数张桌子,但半数多都坐了客人,眼下还不是饭时,想来到了饭时,生意还会更好。 面馆的主人很热情,一会就把热腾腾的面端上了桌。听他招呼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重锦顺势问:“店家不是金陵人,是打哪里过来的?” 店家点点头,“打岭南来的,来这一年多啦。” “岭南气候宜人,为何要到金陵来呢?” “在岭南住了半辈子了,也到金陵来瞧瞧。”店家乐呵呵道,“金陵的活计多,姑娘不看这一路的马车,好多都是那些茶商、丝商、陶商的,他们在金陵起了场子,要招好些人,这样我家中的妻女便也可以有些活计做。这日子长了,得的银子可比在家种地多多了。我们家乡有好多人都到金陵来了。” 重锦点点头,“那你这馆子可是你买下的还是赁的?” “赁的。” “租金如何?” “一年来已是上涨了一成了。得亏是这生意也还旺。” “如此岂不是你与这铺子的主人都可得益?” 店家笑笑,“姑娘说的是。如今是太平盛世,只这样大家都得益,是最好。” 重锦喝了口面汤,笑了笑,“说的是。店家打外地来,如今住在哪里?” “城西。像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城东可住不起,自然只能住城西那边便宜的屋子。” 两人又再说了几句,那店家便忙去了。 金陵城地势东高西低,人们大都愿意居住在高处,尤其是像重家这样的世家勋贵,与此同时,围绕他们这些世家的衣食住行做买卖的人也多,是以东部比西部的人口要稠密,城东的土地因而寸土寸金,想找个空置的宅院都难。这些外来之人才会住在西边。 重锦望着店家忙碌的背影,喝了口面汤,脑子里琢磨着,东部的土地已是有限,住的大多是几十年不动的世家,随着人越来越多,东边的地价势必会持续上涨,只是不知道涨得有多快。 这东边的地不知该买不该买。 吃完了面,重锦也不走,只在面馆里坐着,支着下巴,看着大街上往来的行人。 这些人里有工,有农,有商,有本国人,也有他国人,不同发色不同口音的人混迹于此,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各人有各人的本领。 打远处就走来了几名胡国人,操着一口生硬的金陵话,驾轻就熟地入了面馆。外夷来到国内朝贡贸易,带来他们的地毯、药材、蓝靛、珠宝、香料,带走本国的丝绸、陶瓷、茶叶等等,所以金陵的人口又增加了一些。 这些人因要在集市做交易,所以居住之地就离南边的集市要近一些,随着年关的接近,朝贡贸易者势必还要更多,到时候城南的宅子定也会涨价。 从长远来看,东边的地值得买,从短期来看,南边的地也可以买。重锦越想越犹豫,这下真的不知道该买哪里的了。 此时此刻,如果韩离在就好了。 昨晚她花一个时辰写的信也还没有机会交给他呢。 秋思见重锦瞪着空了的面碗发呆,还以为她没有吃饱,便问要不要再加一碗,重锦摇了摇头,付了面钱往外走。 她想再去别的地方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更好的地。 刚出了面馆,一阵风扬起,重锦忙扶了扶风帽,恍然间似乎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像韩离。 她立刻拔腿去追,可惜那人走得快,过了个转角人就消失不见了,重锦呆在原地四顾,有些懊丧,这时一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她一回头,发现马车后有韩家的家徽。 果然是韩离。 正好想找他来问问呢! 重锦有些兴奋,立刻喊了两个丫头,乘上马车去追。 韩离的马车走了很远才停,停在了一个酒馆门口。十步开歪的重锦也令小厮停下了马车,拨开了帘子,紧接着便见到从酒馆走出三个人,热情地与韩离招呼了几句。 韩离看似与他们很熟,搭着肩便一同进入了酒馆,他还说:“让几位大人久等了。罚我今日多喝几杯。” 那三人里有一个重锦是见过的,他也算是重家一门远亲,以前来过重府,如今任着工部主事。 韩离要与他们吃酒,她就没机会跟他说话了。她想了想,喊来酒馆的小二,从怀中取出昨夜写的信,给了小二一两银子,让他帮自己把信送了。小二复进了门。 重锦在外面等着,心中有些期待,暗想说不定韩离看了信会出来,她正好可以问问他。 小二很快办妥了事,出来回禀,说是信已送到。重锦点点头,在酒馆外又等了一会,可惜不见韩离出来。 她看了一眼迎风飘扬的“酒”字招牌,对驾车的小厮说了一句:“我们走罢。” 韩离应该是不会出来了。 …… 回府的路上,主仆几人路过一处人潮熙攘的小集市,重锦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令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要买什么?”春语问,“这里是流动的小市,并无固定的店铺和集期,摊贩今日还在,明日就不知哪里去了,反正再找不到人,卖的东西恐怕不是太好。姑娘还是到大集上去买吧。” 重锦越听越兴奋,忍不住喃喃自语:“是啊,现在还是小市,半年后就是大集了。” 上辈子,重锦还在这买过衫裙。 皇帝派了商队出海贸易,带回了许多珠宝、香料、皮革、药材等物,其中罕见珍贵的入了皇室,剩下的则由官府开了库市,让各路商人去博买,商人买到后再转卖于民间。由于带回来的东西足够多,再加上本国的贸易日趋繁荣,金陵城内的集市也就越开越多。 眼下重锦所站之地,未来便是官府相中的设立大集之地。 也就是说,现在看上去不起眼的嘈杂纷乱之地,半年后会成为整齐规划的一条集市,届时会有商铺林立,各路商人将带着货品蜂拥而至,他们会想尽办法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 这就意味着,如果现在就拥有这里的土地和商铺,未来再转手卖了,或是将铺子租赁出去,势必都能大赚一笔。 重锦想得两眼簇簇冒光,在这小市转了两圈寻找理想的方位,越看越高兴,末了还给春语和秋思各挑了一只簪子。 “你们也辛苦了,喏,送给你们的。” 两个丫鬟捧着簪子一脸迷茫,差点没有喊出一声亲娘来。 主子今天是怎么了,铁公鸡居然拔毛了。 后来挑好了地,问清了价格,几人便打道回府,重锦需要回家好好算一算,她的钱能买多少地和铺子。 一路上,她想起了韩离,忍不住想要感谢他。 他怎么随便喝个酒都能让自己获益呢。 第61章 利益同盟 韩离今日到酒馆会人,不因别的事,谈的正是这要新设的大集。 跟他吃酒的几个官员都是他到金陵才认识的,职位虽不高,但手里有些实权,最关键的是,掌握着朝廷里一些工事的最新动向。 与这样的人结交,最是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于他这个商人来说,消息就是商机。 有了这个消息,在大集筹建和落成之后他就都有利可图。这对韩家而言虽不是什么大买卖,但与某些人固定的合作关系,将会有利于日后更大的买卖,这就是所谓的利益同盟,是商场上的制胜法宝之一。 吃酒的时候,韩离收到了重锦的信,信封上没署名,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拆开,便把信收了,没有看,更不知道竟是重锦写给他的。 不过在商议大集的事时,他是想到了重锦的。 昨日他教她去买地,也没说要具体买哪里的,凭她心急的性子,只怕很快就要把钱花出去。如果有机会见面,他会提醒她这一方要建大集的地可以买。希望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把钱全部乱花掉。 正想着,那户部主事道:“韩兄,昨夜我到你的撷芳楼去了。你的花魁姑娘可真是令人*啊。” 这位花魁便是夜闯韩离的寝屋,要与他共赴*却被无情奚落并赶出门的那一位。自打被韩离拒绝以后,她仍对他念念不忘,只是再找不到机会主动献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风姿无双的男人经过却对自己视若无睹,看着他将寝屋的门无情地上了锁。后来他鲜少来撷芳楼,她甚至连见一面都难了。 韩离一听,立刻明白了这主事的意思,为他斟了杯酒,“大人若是喜欢,只给我个去处,我明日就给大人送过去。” “韩公子真是个痛快人。”那主事喜道,“我还担心这般绝色女子,韩公子会舍不得于我呢。” 韩离笑笑,搭住那主事的肩,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一双薄唇快速张合,泛着些微光。那主事听了,眼中乍现些许奸猾暧昧之光,笑得是无比的开心。 韩离是个商人,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他舍不得交换的东西。喜欢着他却被他送出去的女子,这花魁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们会用带着爱与恨的眸子幽怨地望着他,心中淌血地怪他无情。 但那是他所不在乎的。 能让他在乎的其实很少。 * 夜里,韩离仍旧回了重府。 因下午喝了酒,现在酒劲还没过,他也不到重彦屋里用膳,只打发了人去回了重彦。 人有些乏,他便到净室去沐浴了一番,出来的时候凉风吹过脸颊,还带着点桂花的香气,让他觉得很舒服。 回到寝居里,他换了身轻薄的睡袍,静静地修剪了会指甲,然后把窗子开了半扇,靠在临窗榻上看账册。不一会儿,小厮端来了热茶,他赏了二两银子后把人打发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很熟悉的味道,这茶是晋地的茶。 韩离晃了晃着杯子,再喝了一口,心里忍不住对重彦道:赢了我这么多银子,终于知道寻我的心头之好来给我了。 说起晋地,他忍不住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琴。 自七夕为重锦配乐,他已经有好久没弹琴了。 放下茶杯,韩离到墙面上取下了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了抚琴弦,然后就忍不住弹了起来。 琴音流泻,乘着舒缓的夜风,从窗子飘向了屋外。 赵品言本来在屋子里看书,忽听到这一段旋律,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往韩离的屋子方向看了一眼。 他没想到韩离会弹琴。 这是一首朴素的小调,旋律有些特别,缓慢,悠扬,偶尔有一两声很是低沉的调子,像在诉说着一个有着悲欢离合的故事。 在夜里,这琴声不请自来,实在有些清洌,赵品言走回几前,拨了拨灯芯,却再也看不下书。 他印象中的韩离是个八面玲珑之人,毫不吝惜自己的热情和钱财,好像所有的人都值得他去来往,或者利用,这样的人若不从商,做官只怕也是如鱼得水。 那天韩离以长舌鬼暗讽重萱,他是从头看到了尾的,这么一个小心维护关系的人,竟也能有这么快意恩仇的一面,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今天韩离会弹出这样的曲调,就更让他纳闷了,他居然在它里面听到了一点点孤独。 韩离也会觉得孤独? 赵品言想着微微皱了眉。 他又记起了上次韩离问的话,“要不要陪你说说话”。其实自己向来我行我素,谁也不在乎,自从被韩离那么一问后,好像还真感到了一点孤独。 都怪韩离。 赵品言坐不住,又到了窗边,站了一会后,想着要不要去韩离那走一圈,顺便提醒他夜深了琴音扰人。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没去,心想韩离也许只是客套一下,并不真想跟自己说什么,去了倒自讨没趣了。 况且,也没什么好说的。 …… 韩离弹了会琴,忽然想到今日还收到了一封信,便先停了手,寻了信拆开看,几行清秀小字就这样印入眼帘。 是重锦写的。 从头到位都是感谢的话,换着措辞和方式说了几遍,他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直看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想拜你为师,我不想放弃”。 他不禁暗想,这丫头是属牛的吧,这么倔。 看完了信,韩离又把它塞回了信封里,不打算回。让他有点想不明白的是,重锦今日怎么也到那酒馆去了,那酒馆离重府少说有五里的路程,她跑那么远做什么? 她又怎么知道自己在酒馆里?难不成,是跟踪他…… 他摇摇头,把琴收好,关上窗子,褪下身后披着的斗篷,熄了灯,欺身上床,睡觉。 月光照在他的帐子上,被温和地拦了下来,再进不去。 …… 旁边院子里,赵品言忽然听不到琴声了,感觉还有些怪怪的。 他竖着耳朵再等了一会,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再响起,果然是停了。这么快就停了。 他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没去找韩离,否则只他还没走到,人家就已收琴休息了,岂不是太尴尬。 他喝了口水,却不慎让一滴水落在了书上,水将字迹化开了些,他有些嫌弃地捻起一角抖了抖,看了看后还是不满意,干脆把书丟到一旁,上床睡觉了。 …… 与此同时,重锦正伏在桌前记账。 她现在有两千两银子,建宅那边还需要添进去四百两,剩下一千六百两。她打算再用三百两来买粮食,趁着这次旱灾再多赚一点,剩下的一千三百两就全部用来买地和铺子。 其实她也考虑过,她大可先用这二千两全部买了粮食,这旱灾一来,粮价一涨,她就可以赚一笔快钱了,赚完了钱再去买地,如此似乎也不耽误什么。可后来再想想,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因为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太大,万一这辈子跟上辈子不同,她的孤注一掷就会变成血本无归,二是等她在粮食上大赚了一笔后,地价恐怕也已经涨上去了,到了那个时候再买地,也就没有多少赚取差价的空间了。 更重要的是,她想听韩离的。 等重锦把一项项要办的事和要花的钱记好后,夜已经深了。 春语见她还在盯着灯火沉思,忍不住过来催她,“姑娘明日再想也是一样,这钱总是赚不完的,当心熬坏了身子。” 重锦点了点头,收好了账册,洗漱后上了床。 她并没有很快睡着,脑子里又想起了韩离。 今天一回府,她就到重彦的屋里去了,想从韩离那里求证自己的想法,没想到等了一晚上,韩离也没来。 期间重彦给她泡了壶茶,说茶产自晋地——韩离的家乡,重锦喝了几口,觉得口感有些涩,她喝不习惯。后来重彦非要拽着她打马吊,她没辙只好同意了,结果输了一晚上,有点心疼她的十两银子。 翻了个身,重锦又想,也不知韩离看了信没有。若是看了信,怎么就不来重彦的屋里呢。 八成他也是徒有虚报,虽长得人高马大,但内里是个绣花枕头,一点酒就让他无力消受,睡死过去了。 肯定是这样。 * 天大亮后,韩离梳洗了一番,准备出门,今天沈幕约了他。 他到了门口的时候,重锦的马车刚走。两个人又没碰上。看门的小厮以为自己看出了点意思,连续两天,一前一后,敢情是约好的? 其实真是巧……不巧。 第62章 总能相见 还是上次那间茶室,还是沈幕先到。 韩离还是得赔礼道歉,说自己来晚了。 其实他已比约定时辰来早了一刻,只没想到沈幕更早。 沈宗禹还是坐在暗室里。 沈幕这次也没说约见的目的是什么,两人客套了一番后,便还是继续闲聊,从世家子女的轶事聊到沈幕在朝中的趣事,无关朝局,无伤大雅。韩离很耐心,也很配合,该说说,该笑笑,他知道考验在后头。 果不其然,闲聊了一会,沈幕突然说:“下个月,皇上要为五皇子办百日宴,父亲病了去不了,我还得准备准备。” 当今皇帝有五个儿子,五皇子是皇帝最小的儿子,又是皇帝最宠的嫔妃所生,所以很是受皇帝的宠爱。这一次百日宴皇帝很重视,准备在万寿大殿设宴,尽邀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侯爵以上的世家及各相关女眷,还要请数百高僧到场诵经祈福,显然是准备大办一场。不论男女,能入宴都一是种难得的殊荣,沈宗禹居然想请辞,这眼里分明是连皇帝也没有了。 韩离脑子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表面上依旧是水波不兴的样子,一语双关道:“沈兄既要赴宴,可有什么需要我帮着准备的吗?” 沈幕听了一笑,“韩公子有心了。此番我已差人去准备了贺礼,就不劳烦韩公子了。”他刻意加重了“此番”两字。 韩离如何听不出来他的意思,只又为他斟了茶,说:“沈兄若还有其它需要,可一定要让我来尽一份心。” “那届时就要劳烦你了。对了,过两日,在西平马场,宜王和齐王要办一场马球赛,你也同去吧。” “好。” 暗室里,沈宗禹目光如电,很满意韩离的回答,心想这年轻人很聪明,也有胆色,再观察一阵子,就可以把他放到自己的棋盘上了。 * 会完沈幕,韩离去了趟撷芳楼。 撷芳楼的生意其实不需要他操心,自有聘来的能人打理。这些日子他不住在楼里,楼里的姑娘们还有些想他了,目光都是灼热的。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屋,翻了翻各门生意的账册,然后便传来两个亲信的人,吩咐他们去详细打听沈家的动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暮色四合时,韩离回到重府,在大门口竟遇到了刚要出门的重彦。 重彦将他截下,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肩,“跟我走。” “去哪里?” 重彦没羞没臊道:“你那撷芳楼旁边的一条街新开了间青楼,听说有几个姑娘模样很周正,陪我去看看。” 自从认识了韩离,重彦已是有一个多月没有开荤了,久不吃肉总会想肉,况且还是这般血气方刚的年纪。他本来还嫌自己去会有些闷,现在好了,韩离正好能陪他。 “你让一个青楼东家去逛另一间青楼,安的是什么心?” 重彦铁了心要去,笑嘻嘻地捂他的嘴,“固步自封不思进取不是好品质,你得多学学别人,好吸取经验。” 拗不过重彦,韩离只好又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从东面刚走,重锦就从西面回来了。 两人还是没碰上。 * 她今天去看了看她的宅子。 宅子已起了一小半了,看起来有模有样的,除了上次那事,其它的一切顺利,连她自己也有些难以想象,这大宅子竟是她重锦建的。后来她又把差的四百两银子交给春语的父兄,春语拦着不叫她一次给这么多,只一百两一百两的给就是,万一又被骗了呢。 她摇摇头,坚持给全了。商书中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到入了夜,她又去找了重彦。 重彦的院子里只两个丫鬟在扑萤,屋里是空的,半个男人也没有。这回连重彦也不在,更别说是韩离了。 她只好丧气而归。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 不想见的时候天天能碰见,想见了又怎么也见不着。 重锦不知道,韩离和重彦正在青楼里喝着花酒呢。 酒过三旬,重彦还唤来了两名妖娆女子,一名给他自己,一名给韩离。 韩离摆摆头,“我不用。只你自己消受便是。” 好兄弟,讲义气,喝酒都一起喝,好事怎么能自己享受呢,重彦说什么都要把女子往他怀里推。 他不得已站了起来,凑到重彦耳边说了句话,重彦听了一脸懵,青楼东家不愿碰妓/女,那可真是浪费了窝边这么多的肉。 是夜,韩离在重彦隔壁的雅间,自顾睡了一夜。 * 秋。 自从邵玠怒气冲冲地扔了刻刀,邵斯云就不再做核雕了。 他并惧怕邵玠,只是怕邵玠万一忍不住,将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告诉了白夫人。撕破了脸,最难过会是白夫人,到时候三个人之间还如何相处。 邵琪偷偷来找他玩,带着她喜欢的糕点来给他吃,她一张小脸像花朵一般可爱,让人一见就无比开怀,可是他也不便再逗着她玩,只略说几句话,就让丫鬟将她抱回去了。长大后嫁给你这种话,他不敢再让邵玠知道。 重贞落水后,邵斯云与她就再没见过,他不知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还怨不怨自己,还会不会在心里为他留一个位置。 前两日打苏州来了信,说是他的外祖父又病了。邵斯云打小经常回苏州,他的外祖父对他特别好,苏州有着他最欢快的童年。 这信里没说他外祖父病得严不严重,邵斯云有点担心,很想回苏州看看。 红菱只觉得自己的二爷最近越发寡言少语了,似乎是有心事,可一问起他来,他又说没有,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 她与别的丫鬟一起逗他笑,他的笑容还是灿若春华,可过了不久,他就又沉默了。 有的时候,一支竹笛他能吹好久,只一首曲子,结束了又重新开始,结束了又重新开始。 说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 重贞的日子过得可算是麻木的。 自从邵斯云选择先救下重锦,她已决定放弃他,不再妄想。别说他喜欢重锦,就是他不喜欢,一道聘书下,还是要将自己打回原形。如今他与重锦又是两情相悦,这就是一段好得不能再好的姻缘,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是多余的。 年少时种下的情梦,如今无论如何也该醒了,不争,对所有的人来说才是慈悲。 * 这一日,重锦带了些银子,来看林姨娘。 林姨娘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病去如抽丝,至今还是下不了床,气色很不好。重锦去的时候,重敏正好也在,重敏一双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才哭过。 她走到床边,扶了扶林姨娘的手,问她近日感觉如何了,林姨娘笑了笑,说自己很好。重敏一听,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怎么了?” 重敏抽抽搭搭答:“我去取药,太太底下的人总是有意为难,少给一两味药,问起来又说是不小心,半天也补不上。我让丫鬟到外面买,可少的这药材又贵,我也买不得多少。以前只道是太太不喜欢我们,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竟好像有些容不下我们了……” 林姨娘摇摇头,“这药总归也喝得不少了,少喝一些也没事的,别哭了,娘没事。” 重锦听了只觉得很糟心,心里又来了气,这姜氏八成是记恨自己,又拿自己没辙,就寻跟自己亲近的林姨娘不是了。 林姨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她再那么使些绊子,万一弄出了人命……实在可恨。 重锦取了五十两交给重敏,“你拿这些去买药吧,只要是不够了,就来找我要。姜氏这么对你们,我会想办法的。” 林姨娘要推拒,重锦没给她机会,塞过去银子就起身走了,说过两日再来看她。 回屋的路上,重锦想着恃强凌弱的姜氏,心里有些忿然,中途鬼使神差地拐到一条回廊上,通去了桐花院。 刚到院外,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双眼不由为之一亮,脚下忍不住走向了那人。 是韩离! 韩离见有人朝他走来,一身桃红色的衫裙似曾相识,便站住了,等着那人走到自己面前来。 两人碰了面,重锦有些兴奋道:“是你。” 她找了他好几天没找到,不想今天却在这里碰到了他。 韩离回了个笑:“好久不见了,重姑娘。” “你喝酒了?” 他面色微红,直红到了脖颈,一双黑眸看起来有些迷离,身上还有酒味。 “喝了些。” “我到二哥那找了你几天了,你都不在。” 他眯了眯眼,“找我有事吗?” “上回你跟我说,叫我去买地和铺子,我后来就去看了,也相中了一些地方,只是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想听听你的意见。”她很诚恳道。 “姑娘可真是个急性子。”他垂头望着她,口吻中依然带着嘲意。 重锦只当他是喝多了,也不在意,又说:“我还给你写了封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你看了吗?” “看了。” “那……”你怎么不回。 韩离轻笑,“我说过,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你不必当成是我教了你。再说,你的一封信可远远不够付我的酬劳。” “那你要什么样的酬劳?” “我要……” 第63章 “你。”韩离说的时候,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重锦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复又问:“什么?” “我说你。” 重锦怔了怔,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意思,“我?” “怎么,不换?你在乎的不是钱财吗?” “无耻!” 韩离笑了笑,半晌才道:“重姑娘,我逗你的。我要你的帕子。”他说着,只向院内的八角亭里瞧了一眼。 重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亭子的窗户大开,里面坐着十来个男子,她的哥哥堂哥们好像都在里面,还有几个没见过的男子,一群人都在看着她和韩离。 她之前竟没有发现! “你们这是……” “你二哥今日请了人来府里,一早就拉上我们过来这喝酒。” 重彦前两日在外头喝了酒,喝高了就向他的酒肉朋友吹嘘,说自己府里有晋地的好酒,是真的打晋地千里迢迢运过来的,他自己说得嘴馋,还勾起了别人的*,今天就是兑现承诺的日子。 重锦有些紧张地再看了眼亭子。 “放心,他们只看得见,听不见我们说了什么。”韩离安慰完,又问,“你的帕子可以给我吗?” 她呆了呆,取出帕子,疑惑地问:“你要我的帕子做什么?” 韩离指了指亭子里的人,“我输了,他们让我来的。你是第一个经过这里的,我若是要不到你的帕子,就得喝一坛子酒。” 刚才重彦韩离等人行酒令,韩离运气不好,直接就抽到了罚字令,众人指派他去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要是完成不了,那就得喝完一坛酒。大家都喝得兴致高涨,也不知是谁给他出了要帕子这么个题,不论男女,要到了帕子才可免喝。其它人听了也都附和,尤其重彦叫得最欢,反正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重锦攥这帕子,犹豫了一下,不知该给不该给,姑娘家的帕子可不是能随便给人的。 韩离看出了她的犹豫,往她的帕子上瞄了一眼,竟还是七夕时她用的那一块,上面绣了丑不拉几的鸳鸯,她用它帮邵斯云擦过脸。 这一块旧帕子,她还舍不得扔呢。 他顿时心里有些不痛快,便嗤笑道:“我倒忘了,姑娘是个爱钱的人,凡事要先算一算利益的。要不这样,你这帕子我买了,你出个价吧。五十两,还是一百两?” 重锦一听这话也有些不舒服,她是爱钱,但不至用一块帕子敲/诈他,韩离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见她默不作声,他又问:“姑娘嫌少?” “我不是那个意思。”重锦咬了咬下唇,递过帕子,“给你。不要钱。” 韩离静默片刻,然后才接过她的帕子,“那就谢谢重姑娘了。”说完,他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你刚才说,有事要问我?” 她点点头。 韩离忽又想起什么,倾身向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酒馆里,你该不是……跟踪我?” 重锦睁大了眼睛,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恰好在街上见到你了,就……我只是想把信给你。” “哦。” “明天晚上你可以到琴室去一下吗,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在此处不便多说。” “嗯。”正巧,他也想把大集的事告诉她,省得她乱花完了钱,到头来还要怨他。 他点点头,“明晚我把帕子还你。” “嗯。” “那明晚见。” * 到了次日,韩离应沈幕的邀请,到西平马场参加马球赛。 重彦只爱喝酒,平日虽也打马球,但因为疏于练习,水平不够,向来是没资格下场的。今日韩离受邀,他也就跟着一起去凑热闹。 出门前,重彦到了重锦的屋里,叫她一道前去观看,重锦本来满脑子装着赚钱的事,不太想去,后来一想也许能见到邵斯云,脑子一热她就满怀期待地去了。 西平马场,本朝的赤红旗帜迎着风高高飘扬。 场上的两对人马均已身着赛服骑在马上,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正是准备大战之态。 当今皇帝爱打马球,所以臣子们也热衷于这项运动,像今日这样由两个王爷办的马球赛,更是世家勋贵圈子里的一大盛世。打马球既要求有强健的体魄,也得有聪明反应快的脑子,更是考验双方组织和训练的结果,如今两个王爷各有一支队伍,今日就要来个一决雌雄,谁赢了面上就会倍儿有光。 参赛者都是名门望族的子弟,等闲之辈是不能下场的,偶尔有一两个身世不出众的能参赛,那也是因为球技实在了得,能为本方取得很大优势。所以能在这马场上跑一圈,便也算是一种难得殊荣了。 重锦的正事是找邵斯云的身影,一双大眼激动地在场上扫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人。她有些失望,猜想邵斯云是因为要备考春闱,所以没有参加,她到底是白来了。 但她有些不甘心,又仔仔细细地挨个看了一遍,这一看不得了,竟在赛场上发现了韩离。 他穿着墨蓝色的窄袖锦袍,一身衣裳紧紧地包裹着身体,看起来很是挺拔健硕。 韩离这商人,也会打马球? 其实韩离并非世家出身,但因为沈幕极力向宜王推荐,所以他今天也可以下场。 北面的看台上是宜王和齐王的坐席,眼下两位王爷正坐在一起喝酒,沈宗禹等部分朝臣分坐两旁,正互相寒暄。东西两面的看台上则分别坐着世家的子弟与姑娘们。 重锦到了西面看台上时,看台已坐了不少世家贵女,一个个穿得可谓花枝招展争奇斗艳,一阵风吹来,少说夹杂了五六种香气。 本朝民风虽开放,但男女接触的机会还是不多。这马球赛就是难得相见的场合,姑娘们可以打着观看哥哥的旗号名正言顺地看着别的男子,还能扯开了嗓子大喊助威,反正不叫出名字,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给谁加油。 就这样混水摸鱼过过嘴瘾也好,说不定场下的人蓦然回首,就看到自己了呢。 重锦落了坐,只见金兰双姝和重萱已经到了,就坐在她的前两排,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不多时,随着一声沉闷的号角声响,裁判手中的令旗一挥,比赛正式开始,尘浪滚滚的马场霎时犹如群龙翻江。 随着时间的流逝,比赛进行得愈发激烈,让重锦意外的是,韩离的球技竟出人意料的高超,一颗小小马球似乎是会认人,看上去特别听他的话,他要它到哪里,它真的就到哪里。 蓝天白云之下,茵茵绿草之上,他的身姿潇洒自如,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迎着风急速前驰。金黄色的阳光落下来,他似乎都乘着阳光策马行到云里去。 重锦看得全神贯注,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叫好。身边有几个贵女激动地小声议论,一会是单手控马,一会是回旋自如,一会球就进网了……说的与重锦看的是一模一样,显然她们目光追逐之人也是韩离。 在韩离将球击入网内的一瞬间,沈安姝还站了起来。 重锦撇撇嘴,不得不承认,韩离今日真的很抢眼。 他怎么什么都会呢。 重锦正看得入迷,有个人走到了她身边坐下,她转头一看,竟是宋唯。 内阁学士兼盐运使宋衍的养女。 宋唯穿着一身碧色洒金缕细丝薄衫,面露喜色道:“真的是你。方才我坐在你斜后方,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我就在想是不是你,竟真的是。” “你也来了。”重锦笑答。 “嗯。你知道我本不是世家出身,没见过这般盛大的场面。义父怕我在家闷,就带着我来了。”她说着,指向北面的看台,“你看,他就在那里,宜王旁边的就是。” 重锦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只见宜王的身边坐了个墨袍男子,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大致能看出宜王正满面笑意地附到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能感觉得到,他是个强势的人。 看到他,重锦就忍不住去想,他已年过三十,为何至今未娶,还收养了一个孤女。 “宜王和齐王,你支持哪一队?”宋唯凑到她耳边小声问。 重锦瞅了一眼场上,立刻就捕捉到了韩离的身影,想了想靠近宋唯小声回道:“跟你一样。” 宋唯很惊讶,“你知道我支持哪一队?” “你当然要支持你的义父了。” 宋唯听了笑了一笑,“这倒是的。况且,今天宜王那一队打得真好啊,尤其是进球最多的那人。他好厉害。” “他……还行吧,今天他运道好。” “你识得他?” “我二哥的朋友,平时看起来也不太像会打马球的。” 两人边说话边看比赛,过了一会,宋唯似有些不舒服,一张小脸开始发白,额间还冒了冷汗。 重锦转头去看她,只见她拿出药包使劲嗅,便有些不放心地问:“可是哮症又犯了么?” 宋唯点点头,“大约是因为这里沙尘太多,咳,咳……” “走,我陪你到外面坐一会罢。” 两人来到马场外,在树荫下一座小亭里坐了下来。 歇了一会后,宋唯的哮症才慢慢缓了下来,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一张小脸也恢复了些红润。她抚了两下胸口,深吸了口气,“我这毛病来得总不是时候,耽误了你观赛了。” 重锦看着眼前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心底泛起一丝怜悯,用帕子替她擦了擦汗,道:“一场马球而已,也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你不必跟我客气。你的身子可真的没事了吗?要不要再寻大夫看看?” “不必了。我惯来是这样的,沙尘一多,就会不舒服。现下这处空气也好,我已是舒服多了。” “那就好。我听姨娘说,这样的病虽难得治愈,但只要小心些,便也不会常犯的,你以后可要好好养好身子,你还这么年轻呢。” 宋唯笑了笑,小巧的五官很是精致迷人,“你跟我义父说的一样。我是孤女,以前的底子不好,义父给我吃了很多名贵的药,但也不见有多大起色。” “以前吃了很多苦吧?你是如何被宋大人收养的?” 宋唯说,三年前,倭寇入侵。他们不单抢光了她家的财物,还要强占她,她的一双父母拼死保护她,结果不幸双双身亡,这时正巧宋衍经过,才把差点*的她救了下来。 她说,他让人杀光了整整三十个倭寇,把三十颗头颅一一摆在她双亲的墓前。一天后,他给了她一个火把,让她把这三十颗头颅全部烧了。 她说,他待她很好,给她最好的吃穿,请名医来治她的哮症,聘最好的先生来教导她,如果不是遇见他,她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看不到金陵的盛世繁华。 重锦听了不禁蹙眉。 既有善心,又有些冷酷无情,这宋衍到底是个多么矛盾的人。 她还听说,他有过一段情殇,昔日恋人嫁作了他人妇,他自此再也不娶。七夕时她舞的一曲《两厢人》,就是他为恋人所作,那曲子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柔软得像一颗满溢了爱的心。 如果爱使人柔软,那一定是恨让人变得冷硬无情。 “你怎么了?”宋唯见重锦沉吟不语,问。 重锦摇摇头,“没什么。” “是我说的吓着你了吧?我义父人其实很好的,我做错了事,他从来也不责备我。他只是看上去有些冷,对仇敌不怎么留情面而已。” 宋衍对宋唯是有大恩的,显然她不想让别人对自己的恩人有偏见。 “当然不是了。我只是想起,我跳过一支你义父做的曲子。” 正说到这里,秋思来了。 今日重锦出门,本不打算带丫鬟,是秋思缠着要一起出门,她才把秋思也带来了。秋思本来在马场外等重锦,等着等着嘴馋了,便到附近去买了些吃的。这会正要到这里来坐着吃,没想到遇到了重锦。 秋思怕重锦说她,赶紧把买来的东西献到二人面前,“姑娘,你们快尝尝,这桂花董糖可好吃了。” 秋思捧着的纸包内,一颗颗董糖约有一寸见方,色白微黄,刀切面是旋状的纹理,看起来小巧可爱。这董糖是用白糖粉和芝麻粉做的,又加了桂花和焦屑,香味很是浓郁,到了嘴里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很是细腻酥软。 重锦接过糖,捧到宋唯的面前,“这是金陵的特色,也不知你吃没吃过,要不要尝尝看?” 宋唯今年只十五岁,还算半个孩子,对这甜食一点抵抗力也没有,见重锦请她吃,她便高兴地捻起一块,放到樱桃小口下吃了起来。 “好吃吧?”重锦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忘问宋唯。 宋唯一脸满足地点点头,“太好吃了。东江就没有金陵这么好吃的糖。” 吃完一块,她又忍不住再取了一块,重锦所幸把整包糖都放到她手里,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三个女人在小亭里吃糖吃得欢,却不知有个男人正朝她们走去。 “小唯。”男人叫了一声。 宋唯见了来人,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糖藏到了身后,“义父。” 重锦也循声回头,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义父”。 他穿了一身秋色瑞锦纹华服,腰间佩着翡翠荷叶纹玉佩,脚上是一双黑色金螭龙纹靴,整个人看起来风神高迈,神采非凡,散发着成熟沉稳的气息,更有来自高位的自信和气度,让人看了就有种积石头如玉,列松如翠之感。 金陵人说他相貌不凡,此言果然不虚。 “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方才我哮症犯了,便到这外面来坐一会,是这位重姑娘陪我来的。”宋唯嘴里的糖还没吃完,乍然面对宋衍,慌得话都说得吞吞吐吐。 宋衍双目扫过重锦,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异色,片刻恢复如初,问:“重姑娘?” 重锦行了礼,回道:“见过大人,家父是靖安侯重弘,我叫重锦。” 他“嗯”了一声,目光又转到宋唯身上:“吃什么了?”声音不急不徐,轻轻的,带着点温柔。 偷吃东西还是被发现了,宋唯显然还是有些害怕,打身后慢慢取出了糖包,“……是董糖。” 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糖,“是你买的吗?” 宋唯摇摇头,“是重姑娘请我吃的。” “那把它还给重姑娘吧。你的身子弱,街边贩的东西不能乱吃。你忘了吗?” 他的口气分明是在哄她,却不知为何有种不容抗拒之感,饶是嘴边有一抹淡笑,也无法抵消眼底的几缕寒意。 真是个矛盾的人。 “是,义父。”宋唯依言照做,还糖的时候颇有些尴尬,重锦微微摇头,示意她无妨。 “你若喜欢,我让厨子给你做,总比外面的要好吃。” 宋唯这才不紧张了,“谢谢义父。” “过来吧。我们该走了。”他说完话,转身就走。 宋唯匆匆与重锦道了别,然后赶紧提起裙摆去追他,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分别上了附近的马车。 车轮转动,宋衍有些逼人的气势才渐渐淡了。 重锦把糖交回秋思的手里,秋思吓得一震,忙道:“这糖我吃了几回了也没事的,并不像那位大人说的那样……我错了。” “我又没说你。”重锦无奈道,“况且这糖又没什么。” 是宋衍太在乎宋唯罢了。 * 目送宋衍和宋唯离开后,重锦也不再看马球,径直回了府。 与此同时,西平马场上的球赛进行得愈发激烈,最终凭着初来乍到的韩离的几个进球,宜王的队伍得以大比分取胜。 韩离来自晋地,晋地天高云阔,牛羊成群,更有许多平整的草原,骑马是他很小就会的。后来跟随父亲从商,要接触各式各样的人,这就迫使他必须掌握许多技能,这样才能尽可能投其所好。 皇帝爱马球,举国上下的官员富贾也随大流,所以韩老爷要求他学的第一项技能就是打马球。初学时他不过十岁,可父亲又要求他速成,因着年纪小手上没什么劲,也难以掌握平衡,那时候他没少摔。 等他爬起来时,茫茫四野只有自己孤身一人,想喊一句父亲都不知对着哪个方向,哪怕摔得再疼,还是只能咬牙再爬上马背。 多年的练习加上善于领悟,才有了如今满场潇洒身影的韩离。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谢场的时候,参赛者骑着马绕马场走了一圈,逢韩离经过的地方,呼声总是最响亮的。金陵贵女们的心中又多了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他有着一身出色的球技,有一副强健迷人的体魄,更有一张非凡的脸,有多如天上星的万贯家财。 简直是良婿。 白马经过西面看台的时候,正巧有一方帕子轻飘飘地从韩离眼前飘落,他轻巧地翻身下马,将帕子拾了起来,优雅地伸出手臂把它往看台上递,一张无双俊颜微笑道:“沈姑娘的帕子掉了。” 沈安姝接过帕子,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张开小嘴道了声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男子说话自是不妥,但别人为自己捡了帕子,总不能不说声谢吧。 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举动,惹了不少姑娘羡慕不已。 * 因为推荐了韩离这个“天外来兵”,宜王队大胜,马球赛结束后,沈幕很是高兴,又邀了韩离和重彦到府上喝酒。 不仅备了好酒好菜,沈幕还传来了歌舞助兴,灯盏盈盈,觥筹交错,玲珑身段的舞女款款摆动腰枝,身上的诱人香气四下飘散,一席男子喝得是好不痛快。 沈幕今日高兴,未免要跟韩离多喝两杯,重彦本来就爱酒,性子上又不服输,自然与韩离也少喝不了,其它的公子们见韩离是沈幕的贵客,今日在球场又如此大放光彩,更是争先恐后要与韩离过一过杯……别人敬酒韩离得喝,喝完了他还得回敬,这样一来二去,今日这酒竟小半都落到了他的头上。 韩离笑盈盈地一杯接一杯喝,他的酒量是不差的,就是喝多了肚子撑得很。 与此同时,沈安姝在闺房里,捧着帕子暗自开心。 她有好久没见到韩离了,今日一见,知道他马球打得这么好,便更觉他有魅力。 身为国公府嫡女,金陵城有名的“金兰双姝”,她素日里都是一副优雅端庄的样子,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她竟然在想入非非。 沈安姝已经很克制自己了,可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痒痒,今日他就在府里喝酒,喝多的他也不知是什么样子,她很想再去制造一次偶遇。 沈安姝攥着帕子,有些雀跃地走到门边,可刚想出门,又想都这么晚了,虽是自己的家,她过去还是有些不合适。 去还是不去,真是纠结啊。 * 重府。 重锦记着与韩离的相约,一早就到了老地方等他了。 可是她等了好久,他也没来。 马球赛应该早就结束了,怎么他半天都没来,重锦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忘了。可这时间是他自己定的呢。 以前总是能碰着,现在跟他说两句话可真不容易啊。 她百无聊赖,一时捡起地上的松果抛着玩,一时又拾了根小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先是算了算钱,后来又写了邵斯云的名字,韩离的名字。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越来越浓,气温好像也下降了许多,重锦等不到人,又闷又困,身子好觉得有些冷,最终还是放弃了。 回屋的路上,她撅了撅嘴,暗骂了韩离一句讨厌鬼。他要是耍着她玩,那就太可恨了,况且,她的帕子他还没还她呢。 这个时候,沈家的宴席才刚散。 一群人大部分都喝高了,韩离尚算清醒,只是走路也有些发飘。重彦吐了两回,现在还在干呕,喝酒的时候又多欢乐,现在就有多痛苦。 哥俩也不知是谁搀着谁,互相缠抱着上了马车,回府。 马车里,韩离想起了重锦,猜想她因为自己的失约,肯定很生气,他甚至能想到她气呼呼的样子,一双大眼睛肯定瞪圆了,还要撅嘴。 他并不想失约的,但沈幕的邀请他不能推辞。 回到重府,把重彦丟给他屋里的丫鬟后,韩离踏着轻飘飘的步子去了琴室。 琴室四周静静的,夜风已入了梧桐,重锦果然不在。 他站了一会,忽看见泥土地上擦了一半的字,不由笑了。 这半个韩字写得真是丑啊。在字上面还有几个小坑,显然是她用小棍子使劲戳的,看来她的气还不小。 他躬下身,用她写字的小棍把剩下的半个字也擦了,然后起身回寝屋。 到得廊上,因酒的后劲越发足,韩离不小心绊了一下,正巧撞上了起夜的赵品言。赵品言扶了扶身后披着的衣裳,以不打灯笼的胳膊搀住韩离,眉头皱了皱,“怎么喝到这么晚。” “你还没睡啊。”韩离站直了道,“今夜主人高兴,我客随主便。” “我扶你回屋。” 韩离笑笑,“我没事,可以自己走,还是不打扰你休息了。你明日不是还得早起念书?” 赵品言是个闷葫芦,也是个极爱念书的孩子。别人眼里枯燥无味的书,到了他手里倒像是什么宝贝,怎么看也不够。他本来就聪明,加上好学,脑子里早已不知装了多少东西了。打小他有个习惯,每日要晨起读书,还要放声朗诵那么两段,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下来,如今到了重府,也还是一样。 他没想到,韩离听见了。 赵品言抿抿嘴,“你已经打扰了。走吧。” 韩离对这少年本来也有些好奇,见他年纪轻轻,却总是沉默寡言,冷漠疏离的,整个人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气质。这会他主动来扶自己,韩离还有些意外。 “那就麻烦你了。” “你别吐。” 把韩离送回了屋里,赵品言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韩离本来还想留他喝点晋地的茶,见他如此迅速地离开,也便只好作罢。 第二天。 韩离在重彦的屋里等重锦。 昨夜他失约了,如果他没有猜错,凭她的性格,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来问重彦。 他陪重彦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又看他做了一会画,重锦就来了。韩离正好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她脸上还露出一丝讶异,还有一丝小小的不满。 重锦今天确实是来打听消息的,混蛋韩离害她喝了一夜的西北风,她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很不甘心,想知道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趁重彦没在意,韩离把昨夜写的纸条塞到了重锦手里,重锦很意外。韩离对她笑了笑,无声地以唇形道:抱歉。 重锦也不知看没看懂,攥紧了小纸条,故意不理他,头一偏凑到重彦身边去了。 很快,韩离与二人道别。他白天还有事。 * 到了晚上。 琴室。两人终于有了单独会面的机会,重锦有种感觉,上一次他们在这里会面,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韩离见重锦来了,心下有些高兴。来之前他还有点担心,怕重锦小心眼报复自己,也叫他白等一夜。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昨夜为什么没来?” “你今天没问你哥哥?” “你失约了,难道我不该听你亲口解释一下吗?” 他怔了怔,随即笑问:“姑娘,你这口气,怎么像是在质问夫君为何一夜未归?” “你……” “又想说我无礼?如七夕那夜一般?” “……”重锦确实是想那么说的,可嘴慢先被他堵了个严实,只好道:“罢了,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韩离嗤了一声,“好啊。但我要跟你计较。” 重锦愣了一下,视线从膝盖上挪到韩离的双眼上,“计较什么?” “迟些再说,先说你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怕我跟你计较完,你就说不了自己想说的事了。”韩离扯了扯嘴角,“快说吧。” “哦……” 重锦应完,正巧一阵风吹过,她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韩离斜睨她一眼,“受寒了?得了那么多银子,竟还舍不得买件厚衣?” 不提这茬也罢,一提重锦就忍不住要质问他,“你还说呢,要不是昨夜在这等了你好久,我才不会受寒。” “多久?” “酉时到亥时。” 他点点头,“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昨夜韩离回到韩府,正是亥时,看来他到这琴室的时候,她是刚走。他一直觉得她是个急性子,以为她定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想不到她竟等了一个时辰。 重锦皱了皱鼻子,嘟囔道:“不守信,非君子。” “昨天与沈幕沈公子和你哥哥打马球去了。”他忽然又想好好解释一下。 “我知道。”重锦很快接道。 “你知道?你可是也去看了?”他有些意外。 “嗯,去了。” 他眸光一漾,“如何?” “什么如何?”她疑惑地问。 “你不打算夸夸我吗?你既是有事相求,总得拿出点求人的姿态?拍马屁你会吗?” “……马球赛我没看完,只看了一半就先回府了。” 她想不到他竟这样脸皮厚,她虽然真的觉得他打得很好,但是此刻就是不想趁了他的心意。 “我整场都是一样的状态,前后不分上下。你只说你看见的就是。”韩离抱着胸,好整以暇道,好像早知道重锦会找借口,他早有对策。 在他面前,不论什么口舌之争,她向来是要落下风的,也罢。重锦只好不情不愿道:“你打得很好。” “比你见过的人都好吗?” 重锦咬了咬槽牙,皮笑肉不笑道:“都好,都好。” “你这个笑容很难看。” “……公子,马球打的好与你失约有何关系吗?” 韩离耸耸肩,理所当然道:“有关系啊。我打得好,所以沈幕很高兴,便邀我上沈府喝酒去了,陪酒的有好多美人。” 重锦一听更无语了,他还好意思说呢!他在沈府左拥右抱美酒佳人,让自己在这里吹冷风,还受了寒。 见重锦皱着眉头不说话,眼睛里闪着不忿的光,他笑了笑,“怎么,很生气?” “罢了。我说过不与你计较了。” 他轻呵了一声,“那说正事吧。你要问我什么?” “土地。”她也认真道,“你说了让我把银子都买土地和铺子,所以我前些天便去找地了。但是金陵这么大,也不知买哪里的好。” 韩离点点头,“嗯。看来你还不笨,没有盲目买。我是没有告诉你具体的地方。你这么聪明,可有什么想法吗?” “金陵城地势东高西低,人们大都愿意居住在高处,世家勋贵更是如此,比如重家、邵家、沈家,围绕这些世家衣食住行做买卖的人也多,这样城东的地价就要比城西的高,所以我想,随着这些世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动,又有新的人到此地来,那么东边的地价应该还要上涨。”说着,重家看了一眼韩离,“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 夜色幽幽,月光轻拂,韩离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乍听重锦这一番话,他又变得认真起来。他没想到重锦竟能有如此见解,看来她在经商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 “不对吗?” “还有吗?” 第64章 看懂你的心 “有!”重锦有些兴奋地继续道,“金陵是国都,又有港口,所以有许多外夷来到本国朝贡贸易,他们在集市做交易,所以居住之地就离南边的集市要近一些,随着年关的接近,朝贡贸易者势必还要更多,到时候城南的宅子应该也会涨价吧?” 韩离眯了眯眼,“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我看了些商书。这两天也到街上去看了看,跟一个外来的面馆主人闲谈了一会,正巧也看到有些外夷人,便才想到了这些。” 望着她有些兴奋的小脸,韩离不禁想,此前竟是有些小瞧她了,她不光是有些天赋,也算是个勤奋之人,还懂得实地去考察一番。她的一双眸子澄澈而闪亮,里面满是对经商的热情和执着,这般认真让她显得很可爱。 韩离突然有种想法,如果钱财能够令她这么动人,那叫她坐拥万贯家财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微微摇摇头,阻止了自己的遐想,韩离方道:“看来你是真的下功夫了,说的不错。” 自打与韩离相处以来,重锦难得被他夸奖,这貌似是两人相识以来的头一遭。不过她自己没有反应过来,还纠结在土地的问题上,“可就因为这样,我倒不知道该买哪里的好了,后来见到你的马车,我就……” “就跟踪我?” “不是……我真的只是想着把信给你。”重锦嚅嚅道。 他斜睨她一眼,“哦。我还以为姑娘对我有什么想法……若真的有,譬如幽会之类的事,姑娘大可直言,不必迂回。” 重锦听了有些臊,气得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望着他笑意盈盈的双眼,她默默咽了一口气,决定不予理睬,“你不知道,还有更巧的。后来我就发现了一块更好的地,就在你喝酒的酒馆旁不远,是一个叫甫荟的小集。” 听她说到这里,韩离心内一震。他用三个月的应酬和一个花魁换来的消息,她竟然猜到了? “你看中了那小集?” 重锦点点头,思索着该怎么跟他解释她的未卜先知,想好了才道:“我看那个地方往来之人很多,可这小集上贩售的东西却很少,多有买不着东西失望而归者。那天又有一些官府之人在丈量土地,我便猜想,是不是官府想在那处建成个大集,若是这般,这块地应该很快就会涨价了。我知道你结交的人多,其中也多有朝中之人,所以便想问问你,看官府是否有此打算,你以为那块地如何?” 韩离静默片刻,道:“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笨,但有的时候又觉得你不是一般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 “买。” 重锦等了几个晚上的答案,他只一个字就回答了。 “会涨么?” “会。”他点头,“跟你想的一样,那个地方以后会建个大集。我今日本来也想告诉你,不想先叫你猜中了。” 重锦激动得睁大了双眼,双瞳愈发明亮,“那真是太好了。” 看她的模样,韩离忍不住嘲道:“瞧你那高兴的样子……身子里莫不是真有个穷鬼吧?” 她微微侧头,瞄了他一眼,“怎么,你怕了?” 他很快反问:“你又不嫁给我,我怕什么?” “……” 他是出于习惯,才说了这句话来噎重锦,可话一脱口他便觉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了一会后问:“究竟是为什么,还不能说吗?” 重锦想了想,问:“你受过穷吗?” 他拂了拂袖,略带探究地看向她,“十岁前受过,很多年前的事了。这般问我,难道你这侯府千金受过?” “我怕穷,怕饿,怕居无定所,怕一睁眼就不知道身处何地,怕不能嫁给好的人家,所以我要钱。”她没有直接告诉他上辈子的事,但也不再拒绝坦诚交流,这样也算是回答了。 韩离听了皱了皱眉,“为何要怕?你不是已经订了一门好亲?” 重锦愣了愣,“是二哥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别人。” “哦。”她顿了顿,解释道,“世事无常,我担心天会变。为防不测,我要做好准备。” “防什么不测?防别人抢走你的斯云表哥?所以七夕那夜主动送上门,使了浑身解数去讨他的欢心?” 重锦的双眼登时瞪得很大,只觉得脸上忽然有些发烫,“你……休要胡言乱语。” “不承认?”他嘲道,“拿我擦过的帕子给他擦脸的人不是你?” 重锦抿抿嘴,“是我,那又如何。” “一点也不矜持。哪里有一点贵女的样子。” “他是我表哥,我自小与他一同长大,为他擦擦脸又能如何。”她有些赌气道,“反正不必你来管。” 他嗤道:“是了,终归你是要嫁给他的。既然这样,当初还为何要拜我为师?既嫁了人,如何还能跟着别的男人学经商?” 重锦一时有些哑口无言,空张了嘴片刻,才说:“这就是你刚才说要与我计较的事?” “是。” “我没有骗你,我是诚心要拜你为师的。我与表哥的亲事只是议订了,但三书六礼都还是没有的,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在成亲前跟着我学,等成亲了再把你师父丢开?” “不是。” “那是?” “如今我与你说不清楚。”重生的事她还不想告诉他,所以抄家的事她就没法说,她也知道韩离会觉得自己的举动很矛盾,但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是以心中有些烦躁。 “好,这件事你说不清楚,那来说说你跟你表哥的事吧。你喜欢他?”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很久了,虽然心里已经清楚答案。 重锦看着韩离有些咄咄逼人的姿态,目光迎向他,直言不讳道:“是,我喜欢他。你只管嘲笑我不矜持,不知廉耻,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你嘲笑了。” “如此厚颜,你定是芳心暗许已经很久了吧?” “很久很久!比你想象的还要久。”两辈子了。 他扯了扯唇角,“你这么笨,定是喜欢他的才气。” “是!” “他的出身也好,将来必是要袭爵的,你这贪财的人定也看中了他这一点,将来是想做侯爷夫人吧?” 重锦也有些被激怒了,只顺着他的意道:“是又如何,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还有什么?相貌?” “是,他是我心中最完全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他的好多得几天几夜都数不完,他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于一个贵女来说,喜欢二字如何能轻易说出口,上一辈子的重锦就没能说出这两个字,眼下面对韩离的逼问,她竟有种一吐为快之感。 韩离听了,忍不住咂了咂嘴,“撷芳楼里的姑娘都没有像你这么不矜持。” “随你怎么说便是。”今日看来也不必再说下去了,重锦激动得站起来,准备回屋。 “站住。” 她才刚迈了半步,他便把她喝住了。她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他的眼中浮上些许寒意,“如果他不喜欢你呢?他喜欢的是别人,他的心里一点也没有你,你又如何?” 重锦此时已是有些被激怒了,她心里本来就不平静,韩离的这个问题让她感到有些难堪,在与他争锋相对时,她一点也不想表现出弱势的样子,“他喜欢我!我自是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他嗤笑了声,“两情相悦?只怕是你自作多情罢?” 她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头一扭又要走。 “你不想知道他喜欢的是谁吗?” 重锦听了这句,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只是没有回头,看他要怎么说。 “他喜欢……”他说着,忽然顿了下,不再吭声。 话到嘴边,他还是心软了。 “你走吧。” “莫名其妙!”她忿忿地说了一句,甩开步子就走了,很快浓密的夜就完全包裹了她的背影。 她不断重复她喜欢邵斯云的模样,让他心里很不舒服,重贞的名字差点就脱口而出,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不论邵斯云喜不喜欢她,亲事一定,他们就是彼此的百年人了。 韩离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回屋。 * 秋天的重府,金风细细,流连缠绕过叶尖,花事正荼蘼。 这夜,重家人迎来了中秋。 前一天,韩离本欲结束小住,向重彦辞行,结果重彦死活不同意,非说韩离在金陵无亲无故,要留他在重府一道过完中秋再让他走。韩离无奈地解释家里还有姨母和表妹,她们在金陵只他一个亲人,论理他该陪她们过才是,奈何重彦根本不听,只道与两个女人共饮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强行留了人。 韩离拗不过重彦,只好答应过完中秋再走。 另一头,许青婉在韩离的家里眼巴巴地盼着。她们才到金陵没几天,韩离就离家数日,走的时候甚至没有与她们说一声,她还是问了家奴才知道的,这让她心里有些失落。眼见到了中秋,她想他怎么也该回府了,便提前了几日准备妥当了节庆物品,还亲自采了桂花酿了酒,只等着大门一开,韩离风姿无双地出现在她眼前。 没想到直等到十五当日月圆了,韩离也没有回家。 重府内,中秋夜宴设在桐花院。 第65章 捉/奸 桐花院内是水榭,一座宽敞的八角亭坐落池中,由两丈宽的曲廊通向岸边,后面还有曲折板桥暗接。 院内桐花已谢,但沿岸栽种的桂花早已相继开放,一朵朵米黄色的小花很是含蓄,但香气却散了满院子都是,沿着曲廊还摆放了一盆盆的金菊和茶花,一朵朵开得煞是娇艳明媚,在月色和夜风下轻轻摇曳。 今夜没有云,一轮圆月坦荡荡地挂在空中,霜白色的月光落在凄凄池水中,闪烁出粼粼微光。 在这水榭中,自亭子开始,沿着曲廊到岸边,重家共置了数桌宴席,主人、客人再加上大丫鬟们,满满坐了一院子,但闻嬉笑怒骂,笑语喧阗,大家边吃边玩,有饮酒行令的,有赏月吟诗的,有品尝佳肴的,也有到下桂树下折枝留香的,看上去一片其乐融融,风华正好。 席间,韩离与重彦等人喝酒,余光扫过重锦,只见她穿着一身蜜合色的软纱湘群,唇上一点樱红胭脂,黑眸水灵灵的,不笑的时候有点像清冷的嫦娥仙子,一笑又像是活泼跳脱的玉兔妖精。 不多时他再瞟一眼,只见重锦座上已空,她不知哪里去了。两天前他激怒了她,而后两人不欢而散,再也没说过话,他猜想她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韩离忽然有些厌酒,在与众人喝了一轮后,便与重彦打了个招呼,自己也起身离了席。 他远离了亭子,只到池对面岸边的廊下坐着,望着池中荡漾的明月,想起了家乡晋地,以及他死去的母亲。 韩离的母亲这一生过得很辛苦,哪怕是作为大豪商韩老爷的妾室,她的一生也是不幸的。打韩离一出生,她就抱着襁褓中的他跑了。在韩离十岁以前,一直是她独自抚养他长大。 她是个性子有些孤僻的人,什么也不跟他说,每当他问起自己的父亲时,她从来都是一如既往地长久沉默,仿佛嘴巴已被心里的固执堵死了。 她的心里有病,虽然大多时候她像个正常人,但偶尔发狂的时候,她就像个疯子。她对韩离有着因亏欠父爱而产生的深深母爱,可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对着他歇斯底里,那一瞬,仿佛韩离不是她儿子,而只是她想逃离一辈子的他的父亲,那个强占了自己身体的人。 所以,她给他取名“离”。 她的手里捏着一条完整而独立的生命,她在这条生命里能看到自己向未来延续的一点点希望,她像所有的母亲那样盼着他健康成长,可有的时候,她又从他的生命里看到令她绝望的扭曲人生,所以她控制不住自己地去摧残他。 她很擅弹琴,会执着手教韩离弹琴,会安静耐心地教他读书写字,会给他讲她所知道的美好故事,也会讲着讲着忽然就把小小的他摔到地上,看着他大哭而无动于衷,会在半夜把他摇醒,对着他说莫名其妙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得懂的话,然后把他的枕头仍下床,嫌弃地让他远离自己温暖的床铺,让他睡到地上。 韩离就在这样一种矛盾的母爱下长大,而这还远不是他所要面对的一切。 他的母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逃走之后,他们母子二人沦落到了一间青楼里。自打韩离懂事开始,他无数次看着她在狭□□仄的房间里陪人喝酒,等酒过三旬,他就会被赶到房门外,不久后,房里就传来她母亲和陌生男人的怪异声音,不知是悲是喜。 彼时年幼的韩离还不懂得男女之事,但心里已隐约知道,那种事情很令人讨厌。等再长大一些,他就知道了他的母亲是个妓/女,靠着每天陪不同的男人睡觉把他养大。偶尔有男人在半夜里走了,他回到屋里,总能见到母亲的肚兜亵裤落了一地,他极其厌恶把它们拾起来的感觉。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意识到了财富的重要性,只有财富才能抹去这些肮脏,那是一种来自于他尚年幼的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在韩离十岁那年,他母亲快要病死的时候,她才给他的父亲去了一封信,让他把韩离接回了晋地韩家。而她自己直到死,也不肯接受韩家的半点援助,最终在她每天接客的那张床上苟延残喘直至油尽灯枯。 回到了韩家,韩离在心里给自己翻了一页,这一页后,他决定他要开始一段追逐无穷财富的旅程。 圆月下,一行白鹭掠过池面,发出清泠泠的水声。 陷入沉思的韩离这才回过神来,正准备离开,忽而听到身后的竹林中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 重萱道:“重锦已被我诱到柴房去了,你只管快去找佟姨娘,将她也诱过去。她如今已是正好三个月的身孕,我在那处设了陷阱,等她到了那必会踩到鼠架滑了胎。到时候我再引老太太等人过去,大家便都会以为是重锦做的,到时候她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丫鬟回道:“是,姑娘,我这便去。” “快去,再找两人把春语和秋思拖着,不可叫她们去寻重锦坏了事。另外,也不能叫佟姨娘的丫鬟跟着,就按我前些与你说的法子,只叫她独自前去便是。今夜,可有好戏要上演。” “姑娘放心。” 夜风吹过,韩离微微皱了皱眉。等重萱离开后,他很快起身,往宴席处看了一圈,果然还是没有见到重锦。 他想去找重彦,可重彦已喝得东倒西歪。体内的酒精正在翻腾,韩离一时有些着急,思虑片刻,他转身步向了柴房。他须得在佟姨娘到柴房之前通知重锦,阻止悲剧发生。 途中,因为脚步匆忙,在梧桐树上筑巢的寒鸦被惊动了,它惊慌地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飞入了夜空。 到了柴房外,只见一盏小灯悬在门口,室内灯笼的光打窗子透了出来。韩离很留心地在地上寻找鼠夹,可是并没有找到,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望着虚掩的门缝,他推开门,只见重锦只身站在其中,蜜色衫裙泛着柔和的光泽。 重锦看到来人后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 “快走。”他示意了门口道。 两夜前,重锦在琴室与韩离吵了一架,眼下她气头还没过,看着因急走和饮酒而面色有些微红的韩离,以为他喝多了,有些不想理睬。 “重萱要害你。快走。”他很快速地又说了一遍。 “我不走。”重锦倔强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他说她不知矜持和自作多情的话,她还记得,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她本来觉得他是个既有能力也有胸襟的人,还一门心思地想拜他为师,却没想到他竟能说出那样的话,仿佛在言语上奚落她能令他满足,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蠢姑娘。这柴房里又没有银子,你留着做什么?”韩离有些着急,“这个时候别跟我置气,重萱马上就到,只等着陷害你让佟姨娘滑了胎。” 韩离的异样神色不同以往,重锦终是察觉到了,将信将疑道:“可我要等敏妹妹,是她让我来的,她胆小。” “她不会来。来的是你另一个妹妹。信我。走。” 韩离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边才发现重锦还是纹丝不动,他又停下了脚步,心里几乎想怒吼。“不想嫁给你表哥了?” 她思虑片刻,很快做了决定,吹熄了灯笼。 两人正往屋外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很快,柴房的门“砰”一声被推开了。一盏盏灯笼在门前晃动,光亮得耀眼。 重锦有些恍惚,不自觉地抬起手,以衣袖遮挡住突如其来的亮光。门边的韩离本来正欲开门,不想手还没触到门把,门已被从外面推开,他的手蓦然僵在了原地,一双双好事的眼睛让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重老太太面对着他们站着,满眼惊讶与怜惜,微微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拄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抖。姜氏的眼里闪烁着冷漠而耐人寻味的光芒,一身新裁的锦衣看上去十分喜庆,仿佛是专为仇人落难而着。重萱站在姜氏的斜后方,脑袋微微靠着姜氏的肩,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张嘴,嘴边挂着奸计得逞的满足而得意的笑容。 站在这些人身后的,还有王夫人、新姨娘、重贞、大小丫鬟们……所幸男人们因为酒兴正高,没有被惊动。 没有佟姨娘,没有重敏,没有鼠夹,没有滑胎,有的只是姜氏和重萱精心布置的陷阱,重锦被诱到柴房的因由是假的,让韩离心焦难耐的对话也是假的,一环扣一环,都是别出心裁的心计,只有重锦与韩离因争吵而产生的嫌隙是真的。 今晚,连运气都不站在他们这边。 姜氏瞟向屋内,只见韩离在前,重锦在后,她站在他的影子里,让人有种男人义无反顾挡在女人前面的感觉,她手中的灯笼已经熄灭,原本的黑暗被门口的数盏灯笼驱赶到了屋子的最内侧,已经无法再掩盖什么,一切都静悄悄的……种种情景,都暗合了姜氏这样好事之人心中所期盼的那两个字——捉/奸。 当家主母姜氏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出声率先发难道:“孤男寡女,你们二人深夜在此做什么?” 66.第 66 章 </strong>韩离正视她,“夫人以为呢?” “今夜众人都在共庆中秋,为何独你二人到得此处,黑灯瞎火的见不得人。身为女子最重便是清白……”姜氏照着她早已编排好的说辞,一字一句说得很是清晰响亮,当家主母的威严尽显于此。 韩离正要开口,重锦回过神来,拦着道:“你是外人,不便参与进来,她们是我的家人,该我来说。”说罢,又转向门口众人,“太太这番话是何意?我与韩公子并没有见不得人之事,今夜不过是在此偶遇罢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天地日月可鉴!” 重萱从姜氏身后站了出来,故作为难地看向她母亲,“娘,女儿心里有一件事,本是不想说的,但事已至此,又唯恐锦姐姐越陷越深……我听敏妹妹身边的丫鬟轻罗说,她前两日在这柴房也见过锦姐姐与韩公子,看着关系颇有些亲密,只她一个小丫鬟也不敢多嘴嚼舌,就只告诉了我。” 重锦忍不住忿然道:“撒谎!你一介姑娘,如何能编出这样一通鬼话来,你既知道清白于女子意味着什么,为何要这般无中生有污蔑我。我与你到底是姊妹,你辱了我的清白,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明珠蒙尘,也终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到时候你一个不诚之人又该如何自处?!” 重萱心里显然早有准备,只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揪着她娘的衣袖委屈道:“锦姐姐,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佛偈亦有云,回头是岸。姐姐既已与邵家订了亲,如何又能这般轻率地与别的男子会面,妹妹我也不过是为了姐姐着想,怕姐姐一错再错。” 韩离微眯着眼,带着寒意的目光掠过重萱。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显然算准了他们一时无法自证,一番话句句狠利如刀,直戳人心,置对方于死地方休。 姜氏并不理会重锦所言,只故作惊讶地问:“果真有这样的事?” 重萱点点头,“娘,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全是那轻罗告诉我的。娘若不信,只把轻罗唤来一问便知。” 轻罗是重敏屋里的小丫鬟,却早已被重萱收买成了帮凶,今夜该她说的一切谎言,重萱早已替她编排好。 姜氏正要传轻罗,老太太终于开口道:“不必了。” 众人疑惑地看向重老太太,只见她神色略有些凝重,半晌对身边的丫鬟兰溪道:“先将四姑娘带到祠堂去。” 重锦还没来得及解释,乍听老太太这么一说,脑子里已是一团乱,“祖母,难道连祖母也不相信孙儿了,我真是清白的……” “下去!”老太太看着疼爱的孙儿,只这般严声道,没有多余的话。 场面一团糟。 “姑娘,我们先走罢。”兰溪说着,上前去掺她。 她很不情愿。临走前,重锦看了一眼韩离。没有人喜欢被冤枉陷害,他本是重府的客人,眼下却如贼人一般被人团团包围,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圆月半隐入了云层,浓厚的云层下尽是灰暗的光影。空中掠过几只寒鸦,低沉的叫声透着股苍凉,仿佛在发出被压抑的沉重喘息。 重锦离开后,各怀心思的众人才收回了不同深意的目光,大家的焦点集中在了韩离的身上。 “韩公子。”老太太率先开口,“韩公子是我重家的客人,今日又恰逢中秋佳节,我们本该好好招呼公子,一尽地主之谊才是。不曾想家大了各事繁琐,怠慢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今日这事,也是因我那孙女打小顽劣,没规矩惯了,莽莽撞撞地烦扰了公子,公子只当她少不更事,不要与她计较。” 老太太当家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情景意味着什么。这里面非但事关孙女的清白,甚至还牵扯到了邵家,她不能承认所谓的“奸/情”,也不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能尽量压制事态的发展,将大事化小。 一旁的姜氏越听越不痛快,明明是所有人都看见的“捉奸”,竟被硬生生说成了是“顽劣莽撞”,这显然与她所期望的不同。她刚要开口,只听韩离道: “贵府盛情款待,韩离感激不尽。只今晚这事却是我喝多了酒失了小心,还望老夫人海涵。” 他已经沉默了很久,面对这般情景,不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如今老太太已做了应对之策,他自然是领会了她的意思。 老太太点点头,“既是已澄清误会,那自然于双方都好。今夜月正圆,当静心赏月才是,可惜家中琐事烦扰,我也便不敢再留公子做客,唯恐招呼不周,叫公子看了笑话。” 逐客令。 老太太说得很客气,可意思也很明白。韩离再不能留在重府中了,他必须立刻离开。 中秋夜,良辰美景,韩离被连夜逐客,这与他初来时受到的盛情款待仿若天壤之别。 “叨扰数日,承蒙贵府盛情款待,感激不尽。众位,告辞。” 韩离的话说得干脆俐落,重老太太的想法他理解。 经过重萱身旁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侧头看了她一眼,不急不徐道:“重萱姑娘,你有东西掉了。” 重萱先是很快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十分不解地望向他,“什么东西?” “脸。” 他说完,径直朝大门走去,脚步坚实而平稳,背影看上去一如往昔。 只是心中多了对重锦的担忧。 重萱乍听他这般说,又羞又愤,只恨自己不能叫他吃个更大的苦头,叫他连话都说不出一句。今日他也算失了大礼,要不是老太太四两拨千斤,他怎么可能还如此傲慢狂妄。不过就是一介富商,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 “咱们也回吧。”老太太握紧了拐杖,慢慢地转了身。 月朗星稀,她望着天边几不可见的星点,向众人嘱咐道:“今日这事,谁也不许传出去。倘或谁叫邵家知道这件事,那就别怪我这老太婆不近人情。” 这句话说完,她停下了脚步,直到身后响起众人回答的“是”,她才又继续往前,往祠堂而去,众人尾随。 待大家都离开,柴房变得异常安静,仿佛又回到了重锦初来的时候。随着灯火被熄灭,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重新紧闭,所有重锦与韩离的错愕与担忧,愤怒与厌恶,不甘与失意,每一瞬的每一个表情,就此凝固在了这一个月圆而躁动的夜晚。 一个即将要结束,却又刚刚开始的黑夜。 * 重府祠堂。 贡台上,烛火正在热烈地燃烧着,流下一滴滴鲜红的蜡泪,香炉里每日奉的香已经燃尽,只轻薄的香灰随风洒落,落在了香炉的边缘和乌木案几上。 不久后,重老太太与姜氏等人终于来到祠堂。 重锦迎上前,“祖母,韩公子如何了?今夜事发巧合,我与他之间并无任何干系,确是清白无疑的,祖母切莫冤枉了好人。” “跪下!”老太太严声道。 重锦微怔,但很快依言跪下,只是跪下后仍不甘心地追问:“韩公子如何了?我……” “住口!既无任何干系,不许你再提他的名字。”老太太面色有些凝重,半晌又道:“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被罚跪祠堂的姑娘。” 重家向来家规森严,百多年来,连男子都甚少有被罚跪祠堂的,更别说是姑娘了。深夜与男子私会,这是一个百年世家所无法容忍的。 “祖母,孙儿要解释。” 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她不是个受了冤枉却不出声的人,不论结果如何,她无愧于心。 “说吧。” “轻罗今日来寻我,说是敏妹妹房里的小丫头偷了玉珠的镯子,敏妹妹恐怕太太责骂,不知如何是好,便让我到柴房替她出出主意。只我到了却并未见到敏妹妹,我想她素来胆小怕黑,便在柴房内等了她一会,不想过得一会,竟是韩公子来了。我与韩公子并未曾相约,在柴房相遇实属偶然,他才来没多久,祖母与大太太就来了。”重锦望向老太太,“祖母,今夜这事就只是这般,再无其它了。” 话音落,重萱立刻出声道:“姐姐方才说的话,只你与轻罗知道,可那轻罗分明不是这样跟我说的。祖母,既然是非只系于轻罗一身,只把她唤来问一问吧。” 姜氏也附和:“娘,为了锦丫头的清白,传来问一问也好。只轻罗若真与锦丫头说的一样,那定是萱儿听错了,平白冤了她姐姐,我定会好好教训她的。” 老太太抬了抬手,“不必说了。我说过,不需要。” 她的心里其实有一杆称。 先不说那轻罗惯来是个会看眼色的丫头,只凭着她与重锦相处多年对重锦的了解,以及重锦对邵斯云那一腔浓烈的心思,她能肯定,重锦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之所以不传轻罗,就是怕轻罗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对重锦不利的话,这样罪证确凿,重锦清白有亏的罪名就算是彻底落下了。量她是一家之主,也终究挡不住悠悠众口。 老太太心中柔软,面上还是得做出严肃之态,半晌道:“丫头,你可还记得家规中是如何说的?” “记得。” “背不完不许起来,倘或错一次,便从头开始。” 重锦捏了捏裙角,开口背道:“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67.第 67 章 </strong>重锦正背着,重弘与重彦来了。 重弘本来在喝酒,姜氏派去的丫鬟向他禀告了这事,他便匆匆到了祠堂来。于此同时,重彦四处找不到韩离,只一问小厮才知道,韩离竟被“捉了奸”,且已离开了重府。二人都向祠堂而来,正巧在门外碰见了。 重彦才进祠堂,见这般情景,张口便道:“我不信妹妹会做出这样的事,祖母先叫妹妹起来吧。” “你住口!”重弘愠怒喝到,“若非你那朋友行径不检点,你妹妹也不至跪在这里。” 重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父亲只道听途说,如何能就此妄下断言,这样对韩公子不公平!” “公平?”重弘背着手,一双老眼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他叫我韩家蒙了羞,此事若传了出去,叫我还如何在朝中做人。谁来还我公平?” 重弘在朝为官,为人又最是在乎面子,但凡是有辱斯文的事他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男女私会这样的大事。虽是一把年纪了,但他这辈子对人对事都是糊涂的,偏还是个急脾气,是以也没怎么问青红皂白,便已盖棺定论,洪亮的声音在祠堂内回响。 重锦听了,忍不住道:“父亲,韩公子没有做什么有辱我清白之事,此事乃是有心人故意设计,他是无辜的。” 重弘沉默不语,只缓步来到重锦的面前,忽然伸出右手,对着重锦的脸颊扇了一巴掌。“啪”一声,清脆而响亮。 重锦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脑子里嗡嗡作响。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挨巴掌。重弘虽素日里对她也不怎么关心,但偶尔还是会尽些为父之责,两人间的关系也还算融洽,他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打她。 “到现在你还为他说话,自己倒不知悔改,枉你祖母为你说了门好亲,这事若传出去,你叫我在邵家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我将女儿嫁给他家,女儿的身份却不清不白,岂非被人说成是不信不义之举?” 重锦用冰凉的指尖抚着滚烫的脸颊,倔强道:“女儿没有错。韩公子也没有错。” “好了,都不必再说了。你们父子三人,没有一个是叫人省心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这乱糟糟的一切,只一抬手,“锦丫头在祠堂面壁思过。其它人都回吧。” “祖母,如今已是入秋了,夜里天凉,妹妹的身子如何受的了……”重彦急道。 老太太心意已决,转身就要走,“不必再说了。” 春语听了,忙上前道:“老太太,求老太太让我们在这陪着姑娘吧。” “不准。”老太太严声道,“她自己的错,叫她自己好好想清楚。” 今夜的一番问话,老太太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不论重锦如何辩驳,在重府这样规矩严明的世家,她是一定要受罚的。 很快,祠堂的大门就被从外锁上了。一行人沿着仿若规矩一般正直的道路离开了这个地方,只独剩一个“不守规矩”的重锦。 她跪坐在蒲垫上,只觉得一颗心又乱又累。 于此同时,韩离的马车已驶在回家的路上。 此时已近亥时,月浅灯收。 各家各户都已大门紧闭,街道上昏暗而安静,只有一阵阵笃笃的马蹄声散落在无尽的夜里,韩离的马车形单影只。 他坐在车里,脑袋斜靠在车厢上,不自觉地抿着嘴,目光落在帘子与窗子的缝隙上,心情有些复杂。 至三更时,重锦累得倒在蒲垫上,睡着了。 老太太走的时候没叫她起来,她也便倔强地一直跪着,直跪得双腿又酸又麻,体力渐渐不支,意识也随之模糊。 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尽了,只在屋角点了一盏小灯,整个祠堂看起来更加昏暗。 屋外似乎起风了,一阵阵呼呼作响,不时拍打着竹窗。到了四更的时候,温度愈发往下降,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身子,一身薄衣一点也不耐寒,裙下的一小截小腿和脚踝更是可怜。 临近天亮的时候,屋外还只有九分黑一分白,可重锦已冷得实在睡不着了。她挪到了墙角蜷着,靠着那一盏小灯,抱着膝盖,把头埋到了自己的怀里,身上止不住发抖。 * 天亮后。 金兰双姝随着母亲一起到了邵家,与白夫人小聚。 沈家姐妹的母亲姓元,是沈宗禹的正室,亦是出身名门,与白夫人打贵女时期便认识了。两位夫人当年交情一般,因性情不同,彼此都还有些看不上。如今已是过去二十年,两人也增长了不少阅历,加之又做了亲戚,所以关系慢慢也就好了起来。 这等年纪的妇人,本来也没几个知交,当年交好的闺蜜又各自有了家庭,有的也便疏远了。像她们这样做了亲戚的,才能偶尔说上几句话,抱怨抱怨男人,聊一聊儿女,生活无非也就是这些事。 元氏近日新得了些太后赏赐的樱桃酒酿,便拿了些来与白夫人。金兰双姝向白夫人请安问好,白夫人便夸她们越发端庄得体,气质如兰,果然是这样好的母亲教导出来的,不像自己,只两个粗生的儿子,望着别家的姑娘只有羡慕的份。 待丫鬟们分了酒酿,上了点心,几人边品尝,边又开始聊起了家长里短的事。 元氏话多,又有些爱显摆,自顾从夫君沈宗禹最近总是出入宜王府,说到太后似乎有意将郡主许给儿子沈幕,只一张嘴恨不得把家里所有人都炫耀个遍。 白夫人因近日家里也没什么事,邵玠与邵斯云两父子看起来又有些不正常,听了元氏这些话便有些心烦,也就不怎么说,只当个安静的倾听者,偶尔应和两句。 沈安姝边听,边品尝着邵家厨子做的玫瑰蒸糕,她妹妹沈宁姝却只端着酒酿,面带着笑意仔细听着,心中怀着鬼胎。 后来,两位夫人又说到了重家。 “我听老爷说,重二老爷近日得皇上嘉奖有加,”元氏道,“咱们这亲家只怕是又要升迁了。只这几年,他就连升了几品呢,这一路扶摇直上,真是官运亨通啊。” 白夫人应道:“能沐圣恩,这也是好事。咱们几家是姻亲,能齐头并进是最好不过了。” 元氏用帕子擦了擦嘴,“说的正是呢。唉,可惜那姜夫人也不是金陵人,风俗不同,与我们二人到底有些疏远,否则我们三个一起说,这才热闹呢。当年重大老爷原配夫人还在的时候,咱们三个还一同去求过送子观音呢,你可还记得?” 姜氏是继室,出身又不高,虽嫁进重家十多年了,至今也没被元氏瞧上,所以元、白两位夫人小聚时,往往没有她什么份,这元氏更是话里话外都透着股优越感。白夫人这厢也不好说什么。 “记得。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听说,前些日子重家出了点事,重老太太把姜氏的管家权都收了,这不前两天才还给她呢。要我说啊,这继室到底比不得正室,掌起家来到底还是弱一些,出错了只怕也是难免。” 说别人的好,白夫人还可以接受,但说起别人的不好,未免就有些嚼舌根的味道了。况且,邵家与重家已经议了亲,这姜氏再不好也是她未来儿媳的娘,元氏怎好轻易这样说别人。她轻描淡写回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家的事,咱们也不是太清楚,不好轻易论断。” 元氏又说:“对了,我还听说,你们两家已经说了亲了。可有此事?” “就算是吧。前些日子我跟重老太太说话,正巧说起来,觉得这两个孩子还挺般配的,就这样先定下了。” “如今他们家正风光呢,重锦那丫头生得也不错,你们若连了姻,也是好事一桩。只他们两房也没有分家,大房那边虽袭了爵,日后若是分了家,还不知会怎样。” 白夫人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人还没娶呢,就说对方可能会不好,换了谁能乐意听呢。她勉强笑了笑:“不管那些,只锦丫头聪明,也贤惠,嫁过来能好好侍奉云儿,日后管好这个家也就罢了。” 这时,沈宁姝似突然被抽起的陀螺,冷不丁插了句话:“白夫人,夫人可知,重锦在外头起了个宅子?” 白夫人一愣,手中的盖碗都到了嘴边,硬是没喝就搁了下来,“什么?” “我也是前些日子偶尔经过才知道的。那宅子就在邵府西南边不远的巷子里,已是起了有小半了,看着规制还不小,前前后后怎么也占个二三亩地的。就在前两天,我还看见她在那处忙着,地上堆了不少石料木料,看起来工期还挺紧。” 侯门贵女在外面建宅子,饶是快到半百岁数的白夫人也是头一此听闻。重锦也算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难道不是跟其它贵女一样,只会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些或文雅或贤惠的事吗?怎么倒会建起宅子来了? 方才元氏的话就已叫白夫人有些不舒服,眼下听了沈宁姝这一言,心里更是别扭了,“宁儿,你可看真切了么,会不会是看错了?” “夫人,我才见时也有些纳闷,不敢确信,便去同工匠们打听了一番,只一问,他们说出钱的确是个姑娘,姓重。” 68.第 68 章 </strong>元氏嘴碎,听到这里想起什么,插嘴道:“我倒是听说过男子在外建宅子的,为的也不外是养外室这样的腌臜事,可锦丫头是个姑娘,又快嫁人了,怎么就也在外面起了宅子呢?” 元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叫白夫人很是别扭,她复又言道:“这天下姓重的姑娘也不只她一个,没准是别家的姑娘。” “夫人,我想起来了。”沈宁姝心里早有准备,只面上故做顿悟道,“我听说那宅子起的不顺利,似乎是买木料时被人骗了银子。帮着重锦料理那些事的也不是别人,就是她那丫鬟春语的父亲。前些日子他们被骗了银子,还到衙门里报了官呢。只我爹在衙门里有相熟之人,正巧也识得那春语的父亲,便将他们报了官的条子拿了给我看。哦,我那日顺手放在荷包里了。” 沈宁姝说着,站了起来,在身上的荷包里摸出一张纸,递到白夫人面前,“夫人你看,这是春语父亲的名字,这是他的手印。” 白夫人再是有意解释,面对这纸张也是无言以对。未来的儿媳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偏还是被元氏母女这样势利的人发现的,真是太令人尴尬了。 沈宁姝又说:“前些日子,我听萱妹妹说,锦妹妹变得有些爱财,打赏下人也分了几等,最多的不过五十钱,听说她还把自己的首饰和衣裳拿到外面卖了,换了不少银子呢。按说锦妹妹原也不这样,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白夫人面色已是越来越难看,“……那丫头打小是有些淘,他哥哥又有些风流,也说不准是在跟他哥哥谁胡闹什么。” 正说到这里,她屋里的丫鬟来了,有些慌张地到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听了,忍不住站了起来,只心里满是震惊和后悔。 建宅子倒也罢了,竟还私会?! 这重老太太到底是给她推荐了怎么一个姑娘。 这门亲事到底还是订得太草率了,果然容易出了岔子。看来是万万不能叫重锦嫁给邵斯云了。 迫不及待把重锦的事告诉白夫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重萱。 昨夜柴房“捉奸”不是她连环计的最后一环,今日将丑事外扬才是。 自那日被韩离当面羞辱后,重萱对重锦的怨恨便越来越深,与姜氏一合计,两人便想到了这一出好戏,不仅让重锦背负了不贞之名,更要坏了她的好姻缘。 巧的是,沈宁姝正好也到白夫人面前把重锦告了一状。她对重锦建宅子的事早已绸缪多时,未免空口无凭,还专程让人到衙门里取了“证据”,准备好说辞之后,才随母亲到了邵府。 而此时身在祠堂的重锦还不知道,居心险恶的人都已经凑在了一起,目标一致地将矛头对准了她,要把她这一段两世期盼的姻缘戳个千疮百孔。 把邵斯云再一次从她身边夺走。 * 多事的中秋之夜过去后,重府迎来一个看起来很平静的早晨。 兰溪伺候重老太太洗漱后,为她穿了件带着毛边的褙子,“昨夜起了风,天转凉了,老太太需得多穿一些。” 老太太看了眼窗外,天果然是灰的。 “老太太,祠堂冷,也给四姑娘送去些衣裳吧。” 重老太太微微叹了口气,叫兰溪搀着来到了屋门口,往祠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得院内一片红衰翠减,枝叶凋零,“你去跟春语说一声,让她择几件厚衣裳,再把锦丫头的被褥也带上,这就送过去吧。” “这般气候,饶是有了厚衣被褥,只怕那祠堂也还是太冷了些……” “去吧。” “是。” 兰溪应罢,到纾玉院寻了春语,将老太太的的吩咐转述了一番。春语和秋思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没有得到吩咐,她们什么也做不得。今早一起来,秋思还在盼着老太太放人,春语心中担忧,没有用膳便已收拾出了几件厚衣裳。 兰溪交待完,自己又去了趟厨房,吩咐厨房给重锦煮碗姜汤。正巧婆子还给重锦端饭,她打开了食盒看了一眼,只见里面只有一碗清粥,几样小菜。 她一问,才知是姜氏这般吩咐的,说是“思过之人也要不得什么大鱼大肉,只这样就够了”。这也是府里的规矩。她再是有意相帮,也有心无力。 春语领着几个小丫鬟,带着给重锦的厚衣和被褥,来到了祠堂。 重锦一晚上没睡好,这会太阳出来了,屋里不那么冷了,她才稍微睡了一会。不过春语推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她。 “姑娘,快披上。”春语拿了件厚斗篷为她披在身后,又端上了一碗姜汤。 重锦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有一瞬恍惚得不知身处何地,慢慢才回过了神来,“你来了。祖母可说了,何时会放我出去么?” 春语心疼地摇了摇头,又道:“只是老太太素来疼爱姑娘,定很快就让姑娘出去的。” 重锦心下其实很着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新买的地和铺子要交割划契,还得再买些粮食屯着,新宅子那边的一些布局和家具也等着她决定。可她如今出不去,就什么也做不了 “那韩公子呢,他如何了?祖母可是听信了重萱的鬼话冤枉他了?他还在府里么?” “姑娘不必担心,韩公子昨夜已辞行离府了。昨夜姑娘走后,老太太并未提什么私会的事,只说是姑娘淘气,不小心冲撞了他。韩公子也没说什么,只说不便再打扰,就走了。” “那就好。” 重萱针对的是她,如果韩离因此而受到牵连,她会愧疚的。饶是两人闹了些不愉快,但到底是一时之气,心里别扭的劲儿过去就好了,她跟韩离不是冤家,况且她还没有放弃拜师的想法。 她可以等,等他不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等他改变心意,接受自己的条件。 春语在心下叹了口气,很是为重锦担忧。出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好,只这姑娘还在关心别人,殊不知在她自己面前也还有道坎呢。 “春语,头些天我在甫荟看中的那几块地和铺子,你可还记得么?” 春语边铺着重锦的被褥,边答:“记得,姑娘。” “银票我锁在柜子里了,钥匙在你知道的地方。你只取了银票,交给敏妹妹,让她跟你一起去把地买了。就说是我说的。你没有官籍,我怕卖地的人不肯与你划契,她代替我去,那人会同意的。” “姑娘为何不托二姑娘,六姑娘年纪还轻,只怕若与人谈不拢,她恐怕也周旋不得。” 重锦叹了口气,“自打那日落水后,贞姐姐的身子似乎不太好,常常是夜里很早就睡了,白天又很晚才起,一家人用膳的时候她也不去。既是这样,我也不想劳烦她,还是让她养着身子吧。再说,有你陪着敏妹妹,若有什么话她说不上的,你便提点一下,你跟着我这么久,我很放心。” 春语点了点头,“听姑娘的。那若是敏姑娘问起为何要买地,该如何与她说呢?” 重锦想了想,“只说我有自己的打算,日后自会同她细说,叫她暂且不要告诉别人便是。她自小与我亲,会听我的话的。” “好。” “那地方就要起大集了,我怕去得晚一些,地就被人买走了。需得越快越好。”重锦不放心地又在嘱咐。 “姑娘放心吧。姑娘只好好歇息,切莫费神想太多的事,再把身子累坏了。” “嗯。你快去同她说,现在就去。” * 于此同时,重彦来到了韩离在金陵的宅邸。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找韩离。在此之前,他先去了撷芳楼,韩离果然不在。 开门的小厮把重彦迎进了门,领着他一路到了正堂。一路上他也没心思欣赏这宅子的景致,只想着早点见到韩离,问个清楚,也一并向他解释、赔礼。 可到了正堂,管家的仆役才说,韩离不在家,一早就出门了。看门的小厮毫不知情,连忙赔罪,重彦摆摆手,心里有些失落。 就在这时,许青婉恰来到了正堂。 她微笑地问:“这位就是重彦重公子吧?” 重彦点点头,“姑娘是?” “我叫许青婉,韩离是我的表哥。昨夜表哥回府,说是承蒙公子款待多日,感激不尽。” 昨夜韩离回家时,恰好许青婉还没睡。她乍见他回家,以为他是特意回来陪她们母女过节的,心下不知有多惊喜。 她捧上自己亲手做的月饼,没想到韩离一口也没吃,只与她们说了两句话,便回屋歇息了。她望着他的背影呆立了好久,心里有些怨重彦,是他把自己的表哥寻去了那么多日,现在人好容易回来了,又带着他灌的一身酒气。 “青婉姑娘可知道你表哥到哪里去了吗?昨夜有些事未尽,我正想找他说说。” 今天一早,韩离还没起床时,许青婉便已为他熬了一碗醒神的汤。等到他起来了,她便第一时间送了去。 他匆匆喝了两口,说是要出门,许青婉便顺势打听了下他的去向,生怕他又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去重府住上十天半月的。还好,他只说要到城东去会客。 许青婉想了想,轻轻柔柔地回道:“表哥只说要谈生意,并未说去了哪里。不过我见他似乎带了些行装,看样子像是要出趟远门。公子可能不知道,表哥的生意繁忙,常常要东奔西走,有的时候一走就是个把月。”她不想让重彦找到韩离,韩离好不容易回家,她不想他又被别人带走。 “如此……那我就先走了。只等他回来再说吧。姑娘,若是你表哥回来了,只说我急着找他,让他派人联系我。可好?” “好。公子之言,我一定转达。” “嗯,告辞。” 回府的路上,重彦想,韩离定是因为昨夜的事不开心,所以才出了远门,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而此时,邵府的白夫人已匆匆出了门,正往重家去。 69.第 69 章 </strong>自从七姑娘重玥被抱到拂夕堂养,辛姨娘跟着沾光,也能时常到拂夕堂去。 前些日子老太太身子不好,她便趁机在床边伺候,忙里忙外的,只差点就把丫鬟兰溪的活都抢了,在老太太面前是好好表现了一回。因做了这些,她与老太太的关系也好了不少,老太太原对她这商家出身的人颇有些非议,人病好后倒像是什么隔阂也没了,原本有些不说的话也说了。 正午,辛姨娘把重玥哄睡着后,到厨房端了碗薏米茯苓红枣汤,复回到拂夕堂,发现老太太果然还坐在正厅里,没有午歇。 老太太的手里挂着一串佛珠,目光怔忪,神思已然不知游到了哪里,炕桌上的佛经被窗缝中吹来的风翻了两页。 “老太太。”辛姨娘在门外叫了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进来吧。” “诶。” 辛姨娘应声进屋,把汤晚轻轻搁到了炕桌上,又把佛经上方才风翻的两页翻了回去。老太太见她如此举动,不由叹了口气,问:“玥丫头睡着了?” 辛姨娘点点头,“睡着了。我看老太太方才也没吃两口,便让厨房煮了碗汤。老太太是在忧心锦姐儿吧。” “除了她还有谁呢。既生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叫人不为她操心。” 辛姨娘轻轻抚了抚老太太的背,“锦姐儿打小懂事乖巧,这么多年都是这般性子,我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若说她有意做这样的糊涂事,任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辛姨娘是商户出身,为人心思玲珑,她说的这番话是有两重意思的,一是她不相信重锦会做这样的事,那么显然重锦就是被重萱冤枉的,姜氏身为母亲自然难辞其咎。二也在安慰老太太,邵家人也是打小看重锦长大的,他们便是知道了,理应也不会相信。 “我懂你的意思。”老太太搁下佛珠,“这家里的事是非如何,日后我自然会追究。若还是像上次养小鬼那事一般,是有人故意设计,这回我断不会饶了她。只这还是后话,眼下要紧的还是外头的事。虽是昨夜我已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只怕谁的嘴不严实,走了风声让那邵家知道了去。信与不信,到底也只在他们一念之间,若是有了什么误会,那就可怜了我的锦丫头了。” 老太太说的,辛姨娘这聪明人如何不明白。换了她是白夫人,只怕这算盘还要打得更精细一些呢。 “老太太忘了,早些年咱们家来了个算命的,可是算准了二老爷的官途的。他说过锦姐儿福大命大,将来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命,所以老太太大可不必太担心,定是不会有事的。” 老太太本来陷入了焦虑,现在听了这宿命论,仿佛梦中人被一语点醒,“可是的,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我还记得,那算命的说得头头是道,我起先还不信,以为他是信口雌黄,不想他说的倒也真是准。如此这般,锦丫头当过得了此劫才是。” 辛姨娘微微一笑,将汤碗捧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又礼佛这么多年,您最心疼的孙女又怎么会有事呢。只您自己,需得保重身子才是。” 老太太捧过碗,喝了两口汤,搁下碗叹了口气,“打昨晚到现在我就一直发愁,如今你来陪我说会话,才觉得好了一些,要不我这心里发堵。” “老太太何时想说说话,便让兰溪去唤了我来便是。” 话说到这里,只听屋外的小丫鬟慌里慌张来报:“兰溪姐姐,白夫人来了!” 老太太一听,身子差点就歪倒在了临窗榻上,辛姨娘慌忙去扶,堪堪扶住。 “这纸终是包不住火,该来的还是来了。” “要不要我去回了白夫人,就说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老太太定了定神,叹了口气,“不必了,总得面对的。去请她进来吧。” 兰溪应诺去了。辛姨娘为老太太调整好迎枕,让她靠着,自己把桌上的佛经和汤碗收拾了,从侧门出去了。 白夫人很快进了拂夕堂,任丫鬟们替她解了斗篷,走到她习惯的位置坐下,对重老太太道:“老夫人。我可是今日打扰老夫人午歇了?” 重老太太摆摆手,“我今日也不乏,不妨事。你也有一阵没来了,正好我也想见你呢。” 兰溪为白夫人奉上茶水和糕点,依然是白夫人喜欢的君山银针、八珍糕和枣泥马蹄卷儿。白夫人爱吃这些,老太太与她来往时间长了,便也爱上了这些,是以厨房每日都备着点,以便老太太随时传用。今日倒像是专为白夫人准备的。 “我本不该这个时候来的,老夫人见谅,我与老夫人相交多年,如今我也便开门见山了。若有说得不妥之处,还请您保函。” 重老太太虽已知她要问什么,可见她这般开门见山,显然已有些心浮气躁,也不知是不是还听了旁的什么,略有感到有些意外。 今日怕不是个好日子。 “你与我是多年相交,这相处也是掏心掏肺的,咱们之间本来也不必说什么客套话。只我这厢有什么叫你不痛快的,你怪我,责我,我这也是一点怨言没有的。” 白夫人此番前来,多少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重老太太这番话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只轻叹了口气,道:“我听说,昨儿个锦姐儿出了点事,如今还叫您关在祠堂里。” 老太太想了想,道:“你也知道,那丫头打小爱喝些甜酒,昨天是中秋,她多喝了些,也不知怎么就到柴房去了。府上正巧来了个客人,是重彦的朋友,叫韩离的,昨日也到了那柴房去。不过是个误会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锦丫头这顽劣的脾性确实该改改,我只将她关在柴房里,叫她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白夫人听了这一番解释,心里有些不高兴,这与她听到的描述分明是不一样的。只是她到底是晚辈,也不好直接反驳重老太太,斟酌了下,还是客气道:“老夫人,可我听说,贵府有个丫鬟叫轻罗的,说是在柴房见过他们不只一次,只怕是不是那轻罗没向老太太交待清楚。况且那韩离韩公子是撷芳楼的东家,到底与青楼有些瓜葛,这……” 虽然她本意不想这么直截了当地,可话说到这里,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已经无法按她的初衷收敛含蓄了。所以她忽然停了下来,再说下去就是难听的话了。 “小丫鬟年纪小,说话也不知轻重,有的时候词不达意也是有的,这背后真实的情况如何,也不好就凭她说的这些话来判断。那韩公子虽是青楼的东家,但他的家族在晋地也是一方富贾,是颇有些名气的,听说他家的家风也还不错,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对他们这些商人来说,那青楼也不过是一桩买卖罢了。既来了则是客,府里自然也该礼待他的。” 这一番话说得白夫人无从反驳,可她心里不舒服,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了。她想了想,又问:“那您可知道,锦姐儿还在外面自个儿起了个宅子吗?” 宅子的事老太太压根不知道。 她怔了怔,很快回复如常,“啊……那丫头淘气,爱跟他二哥一块玩耍。那宅子是他二哥的,她不过图了好玩,凑个热闹罢了。” “彦哥儿为何要另建宅子?” “……他舅舅家说是想迁到金陵来,是给他舅舅建的。”老太太为了重锦,不得已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这与她的性子很不相符,一番话说出口,她对白夫人是越来越愧疚。 白夫人静默片刻,道:“老夫人比我见多识广,也有更宽阔的胸襟,唉,只我也不瞒您,贵府既然已传出这话来,想必外面的人不久也就该知道了。如今云儿正在备考春闱,我担心风言风语叫他分了心,这样只怕于他于锦姐儿都不好。所以我想,这门亲事……老夫人,就算我对不住您罢。” 这是……要解除婚约的意思了。 重老太太嘴角勉强撑起的笑意很快僵住了。她猜到了今日必不会有好事发生,但没想到,白夫人并非她意料中的要推迟婚约,反而是直截了当地悔婚了。她很为重锦感到痛心,可面对自己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她无法不尊重对方的选择,到底是自己理亏了。 重老太太捧起盖碗,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拨了拨茶叶,慢慢地喝了口茶,放下盖碗的时候杯盖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在静默的拂夕堂里显得很是突兀,突兀得仿佛能震动了人心。 白夫人在望着她,等着她的回话。 今日她一口茶也没喝,一口糕点也没有吃,时光被挤压得只剩了踌躇和决定的时刻,容不下其它。 70.第 70 章 </strong>“别说对不住。”老太太终于开口,“这婚事本就是两厢情愿才能成的事。如今是我这边出了岔子,你这样决定,我也理解。” “不,是我反悔了,是我对不住您。”白夫人垂着头,低声道,“我也知道这样对不住锦姐儿,她本已有难言之事在身,这样对她来说是雪上加霜,可我……云儿是邵家的嫡长子,邵家如今风头已不比当年,他爹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总之,对您和锦姐儿,我是有愧的。只希望锦姐儿日后能寻着个比云儿更好的郎君,如此我也才能心安。”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这样的事发生了,重锦的路自然也就越来越窄,想要找个比邵斯云更好的夫婿,谈何容易。 今日是个两败俱伤的日子。 重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不必愧疚。这事终究是因她自己而起。只不管两个孩子今后如何,咱们两家都还是世交,你们还是朋友。我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有了什么嫌隙才好。” 白夫人点了点头,“老夫人说的是,婚事不成,咱们总还是知交。如此这般,那我就不打扰老夫人歇息了,我……先回府了。” 该说的话说清楚了,再留着也是徒增尴尬。 “那你回去罢。你也好好歇息。这些孩子的事你到底也多费心了。” “嗯。告辞。”白夫人说罢,系上斗篷,匆匆离开了。 重老太太呆坐在屋里,久久没有说话。 屋外不知何时已换了阴天,灰白色的光线自窗缝透进屋里,留了一地模糊的窗影。 兰溪送走了白夫人,回到屋里,为她换了碗热茶。 “老夫人。四姑娘那头……” “先叫她在祠堂里多留几日罢,吩咐下去,谁也不许到她面前嚼舌根。等我想好了,这话该怎么说。” “是。” * 却说重锦让春语寻了重敏,请她帮忙去买地和铺子,重敏略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路上,重敏忍不住向春语打听买地的因由,春语按重锦吩咐的回了,重敏心下仍是不解,只是也不再追问。 让她更加不解且非常羡慕的是,重锦竟有一千六百两银子,而她自己要省出一二两银子来,少说也得一个月。最近林姨娘在药钱上开销又大,她手上根本没有一个多余的子儿。 一千多两银子,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钱了。 嫡女与庶女,到底还是很不一样。老天还是那么不公平。 春语见她不言语,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又唯恐她临时改了主意,便又说:“我们姑娘说了,等她从祠堂出来,定会好好与姑娘你说清楚的。” 重敏点点头,“锦姐姐平日对我们这么好,我自然该帮她的。只祖母也不叫我们到祠堂去看她,也不知她怎么样了,她的心情可还好么?这两天夜里都起了风,衣裳可够么?” “昨儿个老太太已吩咐,叫我送些衣裳被褥过去,想来夜里不至受冻了。四姑娘她是个坚强的人,人也豁达,能容人容事,当不至忧思成疾,姑娘别担心。” “那就好。” 两人说着话,很快到了甫荟。春语凭着之前记下的地址,依次找到了几个卖地之人,按着之前与他们商议好的价格,籍着重敏的名义,很快就把地和铺子都买了下来。这一趟下来,她们花了一千二百两,还剩四百两。这四百两里,有三百两是重锦准备买粮食的钱。 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重敏眼见春语花出去了一千二百两,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如果是她有这么多的银子,她一定不会如此大手大脚地花出去,她一定会存好了慢慢花,她能为她娘买很多很多的补药。 可惜,这些钱不是她的。 办妥了重锦交办的事,重敏与春语二人打道回府。 途中,她们路过一间药材铺,春语命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我们姑娘说,这一百两银子都用来给林姨娘买药。” 重敏听了登时很是惊喜,“真……真的吗?” “我们姑娘说了,她自小与林姨娘亲近,视她如亲娘,如今林姨娘病了,她自然也该尽孝的。六姑娘,我们快进去买药吧。” 两人进了药铺,好半天后,才大包小包地打药铺出来。一百两银子还没用完,春语按重锦的吩咐,将剩下的钱都给重敏, 重敏高兴得不得了,与买地前的心事重重截然不同。 巧的是,两人正把药材搬上马车时,这一情景被街角路过的重萱的丫鬟瞧见了。 重萱的丫鬟当下便在心中盘算,这大包小包的药材,想必是要花费不少银子的。林姨娘和重敏是没什么钱的,那这钱,就只能是重锦给的。 重锦已然做不了邵家大奶奶了,竟还有心思关照别人么?心倒是真大。 * 白夫人走后,拂夕堂一个扫地的小丫鬟便到了姜氏的屋里,将她听墙根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回禀了姜氏。 姜氏与重萱母女二人原本正在喝茶,也同时在等着她们想要的结果,这下亲耳听到邵家的退婚,两人不知有多高兴。 姜氏简直是合不拢嘴,一张嘴兜不住一口牙,都露到了牙根,“果真?那白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拒绝了?” 小丫鬟点点头,“白夫人说,云二哥是嫡长子,邵大老爷又好面子,所以这样的事是如何也容忍不了的,只好对不起老夫人和四姑娘了。” 重萱得意道:“那重锦成日自以为是,还没嫁过去就摆出一副夫人的样子来了,这下不但与一个青楼东家不清不楚,还被邵家直接退了婚,真可谓是颜面无存了。” 姜氏把小丫鬟打发了,轻轻哼了一声,“叫她害得咱们母女一日不如一日,你奶娘还挨了三十板子,如今咱们可算是报了仇了,这口气总算是出了个痛快。” 重萱笑盈盈地搂住姜氏的手臂,将头挨到了她娘的肩头,“还是娘的主意厉害。只她也不能怪我们心狠,要怪就怪她跟男人纠缠不清。娘,邵家把重锦的婚退了,娘也为我筹划筹划吧。咱们如果能跟斯云表哥联上姻,那今后谁也不敢瞧不起咱们了。” “你这丫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看了重锦被许给邵斯云,你心里就非要与她争一争,况那邵斯云也是个相貌不凡的,你对他动心了不是?” 重萱有些难为情地蹭了蹭姜氏的袖子,“娘——女儿得了好姻缘,娘难道不为女儿高兴吗?” “你且先等一等,等重锦这边尘埃落定了,娘就替你想想办法。” “女儿有娘在身边,真好。” * 是夜,晚膳过后,邵衍与白夫人双双回到屋里。 白夫人将退婚的事说予了邵衍。 “不曾与老爷商量,我便自个儿做了主。实在是我听说重锦那丫头行径太过古怪,这样的人嫁过来,恐怕不能照顾好云儿,我担心她再做什么古怪的事,把咱们家也搅混了。老爷不会怪我吧?” “夫人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怪你呢。”邵衍安慰道,“夫人既已退了婚,那便按夫人的意思办,咱们只换个人就是了。” “换个人?老爷的意思是?”白夫人有些糊涂,这儿媳的人选原本就选得草率,如今倒又要草率地换一个? 邵衍半靠在迎枕上,微眯着眼,看起来很是云淡风轻,“夫人上回不是说,那重邦的女儿重贞也不错,夫人也是考虑过的。不如就换了她吧。” 白夫人愈发纳闷,“老爷,重家的姑娘出了事,只若叫外边的人知道了,其它姑娘的名声自然也不大好听。外头有的是好姑娘,何以偏要在他家换呢?” “那重邦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咱们与他做了亲家,不论如何也不会吃了亏的。夫人难道不明白,这朝中局势复杂,咱们这样的人家,想要置身事外是断无可能的,只能选择站一边,只是如今要站在哪边,我还没有想好,所以,夫人只照我说的去做便是了。” “可我总觉得,这样岂不是委屈了云儿了。”白夫人心里有些不痛快。邵斯云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她总是希望他能娶一个配得上他的最好的妻子。重锦好歹还算是袭爵的大房的嫡女,可那重贞只是二房的,这让她心里多有龃龉。 邵衍笑了笑,搂过白夫人的肩膀,“夫人,这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瞧那重贞挺好的,举止端庄也颇有些才情,日后当了娘,教出的子女应该也不会差。夫人就不必担心了。” 话虽如此,他心中想的却是:只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叫他配重家的女儿,已是不亏待他了。难道还想叫他娶了公主,日后万一被发现,叫他们一家都以欺君之罪人头落地么? “可我才当面拒绝了重老夫人,退了他家的婚,如今又该如何去说要换了重贞呢,这样的话,我开不了口。”白夫人挣扎了下,脱离了邵玠的怀抱。 “只等过些日子,重锦这事淡下去些,夫人再过去吧。我的夫人何等聪慧,我相信夫人会有法子的。” 白夫人听了邵玠这话,心中很是别扭。 这“聪慧”二字,仿佛是在讽刺她隐瞒邵斯云身份多年之事一般。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只也不能问出口,心里仿若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与此同时,韩离马上要迎来一桩大买卖。 宋衍要见他。 71.第 71 章 </strong>昨夜被重萱陷害,韩离深夜回了家。今日一早起来,他便收到了沈幕的信,让他准备去见一个人。 至上午巳时,日头已升至半空,沈幕的马车终于来到韩家的门口。沈幕下了马车,见等在门口的韩离,不由夸了他一句“韩公子今日看来还是那么意气风发,仪表不凡”,韩离笑笑,与他寒暄几句后两人双双登上了马车。 沈幕是国公府嫡长子,将来袭了爵就是国公爷,能得他亲自来接,便已说明了韩离在沈府这一盘棋中的重要性。 自上回两人言谈提及五皇子,韩离已知沈家有些着急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么着急。看来,一场政变是势在必行。也许不用多久,这一片太平盛世就要变成惶惶乱世,而在这样的乱世,聪明的商人自然最是有利可图。 这个国家姓什么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如何拿捏好分寸分这乱世的一杯羹。 马车行进了约有半个时辰,沈幕和韩离才抵达了目的地。 揭帘下车,印入韩离眼帘的是一桩气势恢宏的宅邸,建制规模几乎与王府别无二致。这方圆几里之内,除了这一宅邸的高檐厚墙浓荫繁花,就再无其它,在人潮熙攘的金陵城里,此处仿佛是专门辟出来供宅子主人享用的,有着旁人无可企及的专属宁静。 金漆大门前,韩离在沈幕的引领下步上了台阶,目光扫过匾额上两个遒劲大字——宋府。 让沈幕亲自带着韩离来拜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内阁学士、皇帝的心腹宋衍。 也是韩离此番到金陵来,不能不见的一个人。他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们又何尝不是他的棋盘上的棋。 今日的会面,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一些。 沈宗禹今日没有出现,据沈幕说是出外派去了。 韩离看沈幕的表情有些紧张,显然沈幕这还未袭爵的嫡长子对在没有父亲的场合面见宋衍有些担忧,由此可见宋衍一如传闻那般难以亲近,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沈家人是真的着急,急着参与一场改朝换代的大戏。 而像韩离这样的豪商,就是沈家在这一场盛世豪赌中的筹码,是他们能力与实力的布告榜,是他们参与这一场权利角斗的入场券。在他们这些裹着政袍的赌徒心中,权利的天平早已向他们心中的方向倾斜,大厦将倾。 宋府的管家将两人引入了宋衍的书房,为他们各奉了一杯茶,说了一句“二位爷请稍事等待”,便退下了。 韩离打量起了宋衍的书房。 宋衍的书房不似厅堂装饰得奢华,书柜桌椅等家什用的均是素净的沉香木,隐隐泛着光泽,堪历数千年时光洗礼的沉着之色让人有一种浮华谢后的宁静之感。书房北面壁上挂着一幅名家书法,字体颇为怪异,龙飞凤舞得毫无章法,像龙,也像蛇。案几上摆着工艺精制的文房四宝,除了狼毫是白的,其余从方砚到笔洗,无一不是黑的。西面设了书架,书架分了八层,每一层上都按顺序被摆满了书籍,甚至还有些竹简。 在这书房西南一角的高架上,还挂着个鸟笼,笼里有只其貌不扬甚至是丑陋的鸟,一身灰褐色的羽毛一看就不讨人喜欢,它左右摆着脑袋看着他们,眼珠子不时转两下,只是也不叫。 韩离忽然想起一句俗谚——狗住书房三年也会吟风弄月,也不知这丑鸟会几句诗。 沈幕依然紧张,无意识地搓着手。韩离看他一眼,端起茶来与他的杯子碰了碰,道:“沈兄,宋大人待客定然用的是好茶,咱们该趁热喝,莫要辜负了才是。” 沈幕这才勉强露出个笑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喝完茶,因着沈幕心里依然忐忑,两人依旧没什么话。韩离等得百无聊赖,脑子里浮现出重锦的身影,心想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重萱如果针对的是她,那势必还有后面的举动,她与邵斯云的婚事恐怕是不太乐观。 这可怜的丫头要哭死了。 不知道她在这种境况下,还有心思寻自己拜师没有。 韩离脑子里想着重锦,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就这么溜过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那管家才再次入了屋来,很熟练地点了上一段不知什么香,对他们道:“宋大人这就来了。” 不久后,果然有个男人推门而入。沈幕对韩离使了个眼色,赶紧迎上去,恭恭敬敬地拘了个礼,“沈幕拜见宋大人。” 宋衍显然是才起身,一身长袍也没系腰带,身后松垮地披了件黑色的斗篷。韩离见了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早听说他哪怕见宜王时也是这般随意。 宋衍没有看沈幕,只径自走到那丑鸟前,背对着二人说了句:“坐。” 沈幕与韩离二人回坐。 沈幕见了宋衍更紧张了,回坐时膝盖还磕了一下扶手椅,发出一声闷响。他整个人僵了一下,立刻屏住气,都不敢喘。 不过宋衍没有回头,只自顾从身旁的抽屉里取了鸟食,喂他的丑鸟。 半晌,他的声音才又响起,不紧不慢,有些低沉,“沈宗禹呢?” “回大人,湖北出现了旱灾,皇上昨儿忽然下了道旨,家父今日一早便起身去了湖北。家父说,大人回信约家父于今日会面,只他不能亲临赴约,便让我先带着人过来了。还望大人莫怪。” 上回试探完韩离后,沈宗禹已是迫不及待想把韩离引荐给宋衍,便差人给宋衍送了封密信,十天后才收到了回信。宋衍不轻易见人,一旦同意了要见,这见面的日期只能按他的意思来,错过了那就见不着了。这一次会期便定在沈宗禹收到信的次日,让他倍感仓促,甚至来不及提前通知韩离,只能让沈幕替自己赴约。 一场饕餮盛宴,谁都在赶早,就算是有得罪宋衍的风险,他也不能错失了机会。 宋衍没有答话,喂完了食又逗他的鸟玩了会,只他的鸟还是不叫。 逗完鸟,他到了案桌前坐下,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封文书来看,仿佛沈幕与韩离并不存在。 看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又突然响起,只头还是没抬,视线依旧落在文书上,声音有些沉,“什么人?” 沈幕虽然一直看着他,可还是被这一问吓了一跳,咽了口唾沫才道:“回大人,这位是韩离韩公子。是打晋地来的,韩家在晋地的三大家族之一,拥有晋地半数以上的茶田,也做些毛皮、香料、瓷器的生意,家财颇丰。韩公子虽是初到金陵来,但已崭露些头角,是个能干之人。家父以为,韩家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是以便向大人引荐此人。” 这一番话是沈宗禹交待好的,沈幕昨夜睡前还在脑海里拟了两遍,今天说得也还算顺溜。 沈幕话落后,宋衍的声音并没有响起,书房一片沉默。 半晌,他才终于抬起头,扫了韩离一眼,转了一下小指上的墨玉尾戒,复又低下头,还是不说话,脸上是他惯常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漠表情。 韩离太年轻了。 年轻得丝毫引不起他的意趣,年轻得让他对沈家这回办的差很是不满。他没有当下就把这两人轰走,只因仅剩的一点耐心是他给沈宗禹的第一个面子,也是最后一个。 他拥有皇帝全心的信任,手握滔天大权——举国的盐引,这背后意味着多少财富,自然不言而喻。但这些财富是死的,只有交到有能力的人手里,它们才能变活,才能如他的想象在最短的时间内产生最大的利益。 所以,他要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富商,他要的是能把资源优势最大化的人,除了这样的人,其它的人都是废物。 这时,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碗茶。 她小心为他吹了吹热气,然后奉上,喊了他一声“义父”。 他直起身,接过茶喝了一小口,然后接过用女子奉上的帕子,擦了擦嘴。 每日这个时候,宋衍一定要喝一杯茶,雷打不动。他很挑剔,只喝云南最好的茶田里最好的那几株茶树的嫩心,这茶还得宋唯亲手来泡,亲自端来。 伺候宋衍用完茶,宋唯收好茶盏,走的时候对沈幕与韩离微微点了头,复又出了门。 韩离乍见宋唯,心下觉得颇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竟发现她与重锦有三分相像。 真是巧。 宋衍余光扫过韩离,发现他的目光正追随着宋唯,眯了眯眼,“你叫韩离?” 韩离收回视线,微笑着点头,“是的,大人。” “你紧张吗?” 72.第 72 章 </strong>话音落,连沈幕都为韩离捏了把汗。 这个问题着实难答。韩离如果答紧张,那便显得他底气不足,如此对自己都没有自信的人,又凭什么去拿到那珍贵的盐引呢?可若他答不紧张,那便又像他没有把宋衍放在眼里,如此是为不敬。 韩离想了想,道:“韩离来时只准备了为大人效劳的诚意,并未准备紧张。大人如今既问我要,韩离也只得仓促奉上。准备不足到底是失了礼,还请大人莫怪。” 宋衍原是微垂着头,玩转着他的墨玉戒指,听了韩离这番话后,略抬了抬眼皮,沉淀了三十载大起大落人生的眸子显得很是深邃,幽光轻飘飘落在韩离身上。他没想到,这个人竟会出乎他的意料。 沈幕听了很明显地舒了口气,生怕韩离表现不佳连累了他们沈家,更怕宋衍就此对他们的能力盖棺定论,让他们错失分羹的机会,还好,这韩离脑子果然够快。 “只有嘴吗?”宋衍问。 “回大人,还有大人不要的眼耳口鼻,以及大人想要的……想象。” 两个聪明人对话,沈幕这样脑子慢半拍的人是听不懂的。他只知道两个人似乎在进行一种无形的较量,在聪明沉着而几乎人人畏惧的宋衍面前,韩离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仿佛针尖对麦芒。 宋衍面上还是没有表情,深刻的轮廓不辨悲喜,换了个靠姿才慢条斯理道:“你说对了两个字。” 想象。 不敢想象的政客不是个好政客,不敢想象的商人也绝非好商人。 “一千两银子,一个月后变成五千两,买家是寻常百姓,且只能卖猴子,你怎么做?” 这个考题出的实在刁钻,时间给的少,收益定得高,便是顾客群体也限定为购买力最低之人,最难之处还在于货品——猴子。它不是粮食,不是衣裳,不是盐,不是茶,不是任何百姓们需要的东西,只是看起来既不顺从又淘气的猴子,如此的货品与顾客群是错配的,没有几个人会愿意买一只毫无用处的猴子。 沈幕一听,心中暗道了一句不妙。他素知宋衍身为内阁学士,自然是聪明绝顶之人,用人标准必不会低,但不知他是这般挑剔,面对如此气势逼人的他,还能答上这样问题的,这世上能有几人? 韩离想了想,答:“那韩离便姑且一试。前十日,以二两一只收猴子,猴子无用且可换钱,百姓们势必都到林中捕猴,如此,用四百两能收二百只猴。人人捕猴,猴子势必变少,第十一日开始,我再以三两一只收,只六百两银子,又能收三百只猴。一千两银子尽数花出去,我手里便可有五百只猴。再十日后,猴子愈发少,我便再把收价提到二十两一只,人们尝到了甜头,势必会再四处存猴来卖我。我只需派出个亲信,说是手中有猴,只把五百只猴按十两一只作势要卖,他们便会把猴子又再买回去,以期能够卖给我。如此,五百只猴便可换了五千两。” 做生意的门道千千万万,究其根本也不过是诛心与低买高卖两招,万变不离其宗。 韩离自然是深谙此道,早已将这些技巧运用得融会贯通。既是手段,便无所谓高尚卑劣,于商人而言,能换了钱财的,就是好本事好能耐。 在这一点上,宋衍的想法与韩离是一致的。 听完韩离的细说,他半晌沉默不语。 沈幕早已在心中重重为韩离击了几下掌,他虽未曾从商,对经商之事是个纯粹的门外汉,但韩离说的话还是很容易就能让人明白——凡事不过诛心二字。 他父亲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但这次还是很快就将韩离视作入幕之宾,他还曾怀疑此举是不是太过草率,原来父亲识人的眼光到底还是准的。 如此能人,想必便是连身为皇帝智囊的宋衍也不敢小觑吧? 看来他们沈家这一步棋,是走对了。 “陕西、山东、河南三地的盐引给你。一个月,我看结果。”宋衍终于开口,还从几上抓了枚令牌丟下,“办完了来见我。” 韩离俯身拾起了令牌,从容回道:“好的,大人。” 今日的博弈,其实早在他来金陵前,便已预料到了。宋衍为人成熟内敛,谨慎细腻,性格有些令人琢磨不透,甚至是有些怪。这么一个人,能得到皇帝全身心的信任,掌握着大权,自然不能以寻常人的心思去揣测他。 买卖之所能成,无非是因为供需互相对上了。那宋衍这样的人,需要的又是什么呢? 韩离识得沈家前,虽不知其有意参与谋反,但知道他在权势这条道上,几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可宋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而已。这般年纪又胸有丘壑之人,如何能甘于眼前的寂寞? 是以他判断,宋衍要的是波澜,要的是惊喜,要的是心潮澎湃,而这所有的一切归结于一个词,那就是想象。 满足他的想象,甚至超越他的想象,也许是得到他青睐的唯一可能。 对于韩离来说,这也是一个充满挑战的想象。而他的第一步目标,已经达成了。 * 却说重敏和春语为重锦买下地后,又进了一家药铺为林姨娘买了药,这一幕,被重萱屋里的小丫鬟看见了。 过了两日,姜氏去看重萱,走的时候令她端些秋日进补的汤水给重萱,她伺候重萱汤水的时候,顺便就提及了此事。 重萱边喝着滋润的汤水边听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主意,想要给还身在祠堂的重锦雪上再加些霜,伤口上再撒些盐。 人的**是无穷的。这次成功陷害重锦,已让她心里尝到了作恶的甜头,看到重锦成为众矢之的的模样,在她自我压抑多年甚至已有些扭曲的心中,更是有着莫名的快/感。走上这条路,她已经有些停不下来了。 什么姐妹亲情,早已被抛诸脑后。 打发了那小丫鬟,重萱唤来身边亲信的丫鬟,嘱咐道:“前几天重敏和春语到药铺去买了药。你拿着这些银子,先去买些林姨娘用得上的补药,然后再买些乌头,磨成粉末,掺到补药里……再到外头寻个乞丐,只叫他扮成药铺的伙计,让他到府上来寻春语,就说是前两日春语漏拿了几副药,他给送来了。” 重萱的丫鬟心领神会,自然知道这是一计借刀杀人。墙外的乞丐居无定所,便是春语发现了异常,也寻不到人来对证,若是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林姨娘把药喝了一命呜呼,那春语便成了下药毒杀之人,重锦这主子自然难脱干系。 这一计,她们主仆二人几乎不用承担什么风险,可谓无本买卖。 主仆二人议好了细节,那丫鬟便领命去了。重萱独自坐在屋里,用帕子拭了拭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仿佛是在擦拭一把杀/人的匕首。 一旁的桌下趴着她新买来的小猫,黄白相间的毛色与曾经死去的那只很是想象,重萱踢了它一脚,它贪睡没有理她,她便打脖颈处将它提了起来,放到怀间抚摸了两下。小猫挣扎,她慌得缩回了手,生怕这新猫再给她留一道疤痕,瞪着那猫看了一会,便不痛快地又把它丟回地上了。 原来的猫死了,饶是买了新的,如今她也再找不回那种爱猫的感觉了。 * 自那日邵玠将联姻的人选换为重贞后,白夫人心里始终有些不舒服。 选重锦时已是草率了,如今换了个二房的,就更是草率,只这么订下婚事,她总觉得有些亏欠了邵斯云,是以这几日,她吃不香,也睡不好。 夜里迷迷糊糊时,她甚至梦到了邵斯云的亲生父亲,梦到他责怪她没有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孩子。一觉醒来时,她满额是汗,后来一整天,她的心都是慌的。 这日,白夫人终于忍不住来找邵斯云。 她与邵玠原本说好了,在邵斯云考会试前不提婚事,以免叫他分了心。可她实在是憋不了了。 “云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母亲为你说了一桩婚事。”在与邵斯云闲扯了些家常后,白夫人终于问出了口。 邵斯云原本在看书,听到这话时微微一怔,翻书的手也停了下来。这个消息太突然了,突然得令人措手不及。他的心陡然一紧,有些不愿听到不想听到的事情。 他喜欢的是重贞,可凭他这样的身份,他是没有资格去争取什么的,他唯有被动地等,等着上天突然眷顾,或是逼得他无路可走只能认命。 金陵贵女何其之多,他想等到自己想等的人,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小太小了。所以听到婚事的时候,他的本能是抗拒的——这意味着希望终于到了破灭的时候,绝路要开始了。 “是……重家的姑娘。” 话音落,他的心差点漏跳了一拍。“母亲说的,是……谁?” 73.新年快乐! </strong>白夫人有些开不了口。 她总觉得重贞配不上自己的儿子,沉默片刻才道:“重贞。她虽是二房所生,但我想她的品性相貌都还不错,将来会是个温顺的妻子。娘就是不知道,你看她如何……只你若是瞧不上,那娘就再跟你爹说说,娘不想叫你受了委屈。” “娘。”邵斯云望着白夫人,目光平静温和,嘴角甚至带了点笑意,“谢谢娘。” 这应该是他活着的这十九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白夫人一愣,“她可称你的心么?” 他点点头,毫不掩饰道:“我喜欢她。我想娶她为妻,想与她携手,过一辈子。” 这句话说的平和而舒缓,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坚定和责任,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有力量——对重锦而言几乎等于宣告了死亡的力量。 邵斯云此刻十分快乐,是他难得能感受到的从里到外的快乐。隐忍了半生,他才最终换来了这一回的直抒胸臆,可是他并不知道,在此之前要与他成亲的人是重锦,不知道重锦遭受了重大的打击,才最终使得他如愿以偿。 白夫人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如此就好,娘还担心你受委屈了。” 邵斯云摇摇头。 白夫人走后,他给重贞写了一封信。现在他终于可以向她坦露无遗地表达心迹了。 * 次日。 重贞在屋里临摹着字帖。灰白的光线透过菱花窗,落在她的书桌上,菱花已变了形。 自从落水一事后,她就变得寡言少语了,不爱出门,只成日闷在屋里,睡时昏昏沉沉,醒时浑浑噩噩,一点点消磨着了无意趣的生活,以祭奠她才初生便已死的爱情。 直到她收到了邵斯云的信。 她搁下笔,展开信默默读着,心中仿佛是已烧尽的死灰突然被翻动,霎那间火星迸射。 这命数变得太快,要嫁给邵斯云的人居然成了她了。 她捧着信笺,双手不停地颤抖,望着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望着那一句“不知你可还收着我的心吗”,依然有些不敢想象,这消息美好得简直像梦一般。 重贞还没来得及把信看完,忽又想到了重锦。 她缓缓地搁下信,叹了口气。 这命运终究还是太弄人,成全了一人偏又伤了一人。 那可怜的姑娘将面临一个巨大的挫折,一个势必会让她痛苦得撕心裂肺的残酷真相,这一关,也不知道她该怎么熬过去。 …… 于此同时,重锦依旧被关在祠堂里,她还在想着她的铺子、宅子、银子。 抄家的日子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正想时,忽听到祠堂外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像是有人在撬锁。外面还有人在叫她:“ 妹妹,别怕,是我。” 老太太关着她,不让任何人探视,只差人每日三餐把饭送来,但也不许送膳食的婆子与她说话。像撬锁这样的事,也就只有重彦能干了。 过得一会,重彦与锁头奋战完毕,带着胜利的喜悦和半截锁头潜进了屋来。 他把锁头丟到一边,将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糕点摆到重锦面前,“吃吧。我刚从富春楼买回来的。” “二哥,你怎么来了……” 重彦为她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的翠玉蒸糕,轻声道:“祖母将你关在这里,你受委屈了。哥怕你闷,来陪你说会话。来,趁着热,快吃吧。” 重锦点点头,接过蒸糕,“二哥就不怕惹祖母生气。” 祠堂内没有椅,重锦一直是坐在蒲垫上的。这会重彦面对着她,盘着腿就地坐了下来,“祖母再生气,总归心里还是疼我们的。妹妹别着急,过几天等祖母心软了,就会将你放出去了。” “嗯。二哥别担心,我不过是在此处出不去,旁的也没什么。” “你跟哥说说,那夜到底是怎么回事?”重彦只大致听说了什么,心中猜想是姜氏与重萱对重锦使了坏,可那夜的详细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偏前两天去问韩离的时候,韩离还出远门了。 重锦咬了口蒸糕,她是真的饿了。这几日的饭菜很是清淡,她几乎没沾到什么油水,像上一世经历过的那种饥饿仿佛又露了点头。 咽下蒸糕,重锦便将那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重彦听了很是愤怒,“果然是她们干的好事。这该死的丫头,跟着她娘终是学坏了,这般事情她竟也做的出来。我去找祖母。” “二哥。”重锦拦住了他,“算了,我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只凭我一面之辞,祖母也难为。我想祖母也相信我是清白的,只是不得不主持公正,只能关着我。” 眼下她顾不得针对姜氏与重萱,只想快些离开祠堂。她无法自证清白,知道大闹一场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老实呆着,等风波逐渐平静了,她就可以离开祠堂了。 重彦听了,静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摸了摸重锦的头,“妹妹长大了,不再是以前淘气的小丫头了。如果她们不是重家人,我必会叫她们也吃尽苦头,为你报仇。终归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二哥怕我一冲动为你出了气,到头来她们还会针对你。妹妹,你放心,她们做了这样的恶事,将来必有一天会受到报应的。” 重锦给了重彦一个安慰的笑容,“二哥说的,我都明白。二哥不必为我担心,只照顾好你自己便是。对了,二哥可知道,韩公子现在如何了?” 重彦叹了口气,“事发后我去寻他,只他好像是出远门了。我们也没碰上面。不过你不必愧疚,他那人脸皮厚,多大的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凭他那么聪明的人,原是正好好地喝着酒,怎么就被骗到柴房去了。” 重锦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后来两人又再叙了两句,重彦便走了,祠堂的门复被一柄断了的锁锁上。 * 次日,林姨娘死了。 林姨娘是半夜三更断的气,早上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凉了。 因为她长期以来都病着,前些日子又突然大病一场,险些过了,所以对于她的死亡,重家的人并不是太意外。大家的心里早已都在猜测,这一天迟早会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如今秋天都来了,这一年马上又要过去了。 林姨娘一年年熬着,今年终于要熬不过去了。 重锦还被关在祠堂里,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整个重府里只有重敏哭得死去活来。 其实林姨娘这两天喝了春语给买的药后,精神还比从前好了些,昨天还跟重敏有说有笑的,像是病已去了。没想到不过一夜的时间,人就没了,音容笑貌通通定格在了昨天。 重敏心痛得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老太太带着姜氏等人到林姨娘屋里看了一眼,命下人开始准备后事。没有人对林姨娘的死因产生怀疑。病了这么久了,还能有什么原因? 老太太等人走后,一个脸生的小丫鬟将一封信塞到了重敏的手里。 重敏伏在林姨娘的床边,眼泪像小河一样流淌,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就快哭不动了。乍看了信中的内容后,她疯了一般地追出了门去,声嘶力竭地叫了声“祖母别走”。 老太太转过身,只见她可怜的孙女泣不成声地捧上一封信,一双眼里饱含着委屈。 “祖母,请祖母看看这信吧。我娘她……她是被毒死的。” 秋日的重府,天高云淡,水清池明,这一句话却显得尤为突兀。 老太太愣了一下,接过信读了一遍,上面写着:林姨娘中了乌头之毒,她喝的药是由春语买的,春语没有那么多银子,如此,便必是重锦的授意。 老太太读罢信,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才对兰溪道:“去请大夫和仵作来。” 兰溪很快领命去了,重萱立在姜氏身旁,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 身在祠堂的重锦此时还不知道,下一个陷阱这么快就又来了。 至晌午时,大夫与仵作已分别验完了药渣与尸体,结论一致:乌头之毒。于此同时,春语已被传唤至正堂。 “你的主子向来与林姨娘交好,你为何要下毒害死她?”老太太神情严肃,面容中有些些许倦意。近日府中事件频发,她已是有些心力交瘁。 “冤枉啊,老太太,那乌头不是我下的。我入府已有七年,伺候主子们向来谨慎小心,与林姨娘亦是无冤无仇,我又如何会害死她呢,请老太太明查。那些药却是用姑娘给的银子买的,可也都是在药铺里买的药,头两天喝了也不见有什么问题,林姨娘的气色还好转了些。只不知道今天怎么就……”春语也是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听得老太太这样问,便本能地如实回答与自己毫无干系。 老太太又详细问了一遍来龙去脉,她一一答了,后来老太太还传了看门的小厮来问话,只都记不太清那药铺伙计的模样,派人去药铺寻,根本没那个人。 这一番梳理下来,春语终于明白了,有人又要设计重锦。 她忽地重重地磕了几下头,“老太太,我认罪!” 74.第 74 章 </strong>是她自己疏忽了。 昨天有个药铺伙计找上门来,说是她漏拿了几副药,她信以为真,收下药后又转交给了林姨娘房里的丫鬟。 她根本没有想到,所谓的药铺伙计是假的,她收下的也不是补药,而是能叫人一命呜呼的毒/药,有人在背后全盘操作了这一切。 能还她清白的只有那个假冒的伙计,而想要找到那个人,恐怕将如大海捞针。 老太太心中也有了几分数。她不相信重锦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惜的是,捣鬼之人看样子是学精了,做了坏事却没有露出马脚。她明白,春语这样做是在保护她的爱孙。 “你……真的认罪吗?” 春语抬起头,额间已是被磕红了,“我认罪。药是我买的,毒是我下的,林姨娘也是我害死的。我不喜欢林姨娘,想叫她早点死,所以我下了药,都是我自作主张,与四姑娘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甘愿受罚。” 老太太也不忍再审,只匆匆了事,道:“胆大的奴才,背着你主子做出这样的事,既是犯了错,那便要受罚……看你在侍奉你主子多年的份上,我便免了将你送官。只是国法虽免,家规难逃。来人,带下去打三十板子,撵出府去吧。” 上一个挨三十板子的人是姜氏的心腹柳婆子,这一次便轮到了春语。命运的轮回似儿戏一般叫人无奈。 老太太一锤定音之声在佛堂清晰可闻,生生撕裂了冰冷的空气。在这被撕碎的缝隙里,满满充斥着绝望。 …… 历经近半个时辰的痛苦折磨,春语终是挨完了三十大板。被两个婆子抬出来的时候,她满身是血,滴了一路。 闻讯而来的秋思早已等在门外,见了春语几无生气的惨白面孔,眼泪立刻决了堤。 “春语姐姐,你还好吗?”她走到春语的身边,手足无措地触碰了一下她背上的血,被指尖粘腻的触感吓了一跳,立刻缩了回来,哭得更狠了。 春语用仅剩的力气把她叫到了自己嘴边,慢慢地一一嘱咐,“姑娘的地契和房契我都锁在柜子里了,钥匙就在你知道的那个地方,在我的枕头底下有我父兄寄来的信,上面有他们的地址,若是宅子的事要联系,不方便出门,你便给那个地址写信。另外,姑娘买地的事六姑娘是知道的,只其它的,你也不必与她说太多,这样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眼下也不要告诉姑娘我的事,只等她什么时候被老太太放出来了,瞒不住了再说吧……告诉她,我必不会回家,叫她只顾好自己,不必来看我……” 秋思咀着泪点头,只嗅得空气中满是血腥之味,这些血都来自与她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最好的姐姐。 春语被抬出府门的时候,一直陪在旁边的秋思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春语姐姐,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跟姑娘可怎么办……” 怎么办呢? 这些坏消息重锦都还不知道呢。 * 与此同时,邵斯云又收到一封打苏州寄来的信。 他的外祖父病重,只怕就要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白夫人与她父亲有多年的嫌隙,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还是没有合好。相反,邵斯云与他外祖父要更亲近一些。 收到了信后,他便找到了邵玠,求邵玠准许自己回一趟苏州。 邵玠却冷冷道:“会试在即,眼下如何能长途奔波虚耗时光,当足不出户全力备考才是。你莫要再动这个心思了,不准。” “父亲,这怕是最后一面了。” “你不必与我说这些,这不是我在乎的事情。” 果然是这样的结局,他早该预料到这个结果。邵玠的心是冷硬的,他没有任何筹码与邵玠抗争。 他只好又返回屋里。 丫鬟红菱端来了一坛子酒,说是二夫人的表亲送的,是去年中秋时酿的桂花酒,如今正好可以启封了。 红菱揭了酒封,往青瓷酒杯里倒了一些,兴冲冲道:“二爷尝尝吧,听说二夫人那表亲可是有着好手艺,这酒可在十里八乡都出名呢。” 重锦被退婚的事已是传到了她耳里,不过邵斯云却不知道。这两日见他心情好转了些,红菱还以为他本不喜欢重锦,是因为不必成亲而变得开怀。如此,她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邵斯云一直沉默着,因为记挂着外祖父,心中踌躇,本不想喝。奈何红菱一直在劝说,还把酒杯端到了他面前,他不得不接下。 “好喝吗,二爷?”红菱一瞬不瞬望着他的脸,期待地问。 这桂花酒很醇,还有着浓郁的酒香,是好喝的。邵斯云喝完了杯中酒,点点头。 红菱很高兴,望了一眼门外,道:“今日萃环也不在,屋里只我与二爷两人了,不如我陪二爷喝几杯,打发打发时间,也叫我也有幸尝尝这好酒。二爷可答应么?” 见她满怀期待地望着坛中的酒,他有些不忍心拒绝,遂道:“好吧。” 红菱听了,立刻又去取了一只杯来,开心地给自己斟满了酒,又用自己的杯去碰邵斯云的。 只两人各三四杯下肚后,就有小厮送了封信来。 邵斯云只看了一眼信封,就知道这信是重贞写的。 他走到一旁看信,看完了自顾取了斗篷披上,要出门去。红菱独自坐在桌前,望着他的身影,急道:“二爷这是要出去么?” 两人好端端地喝着酒,怎么偏偏就来了一封信,坏了她的好事。 “嗯。” “可这酒才刚喝,”红菱有些欲言又止,“二爷若是不急,可否晚些再去?” 他摇摇头,“不必等我。只你爱喝,多喝些就是。” “可是二爷——” 不等红菱说完,邵斯云已提步出了门,翩翩身影在她焦虑而落寞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 很快,他策马来到近郊,停在了一个小院落前。 此处相对于繁华的金陵,算是个偏僻安静之地,只穿过的一条小路,走的人很少。院落是用竹篱围起来的,小巧整洁,也不占多大的地方,背靠着一大片的竹林。 一间用竹子搭的小木屋坐落其中,因经历了些年岁,竹身已斑驳,连接着地面的还生了些苔藓。院落中还有一张石桌、两把石凳、一些农具、几簇花草,看起来简简单单,十分朴实。 这是邵家当年一个老奴在府外的家。那老奴没有亲眷,因与邵斯云亲近,死后便将这屋子留给了他。 他翻身下马,推门进了院子,系好马后将院子和屋子大致收拾了一番,复进了竹屋等待。 不过多久,门外便响起了两声叩门声。 他有些激动地起身开了门,思念的人已然站在了自己眼前。重贞来了。 两天前,邵斯云给重贞写了信,说已隔了多日不见,很希望能见上她一面。她的回信在今日终于到了。 “你来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如水般温柔。 “嗯。”重贞微微低着头,有些羞意地不敢正视他。 邵斯云将她迎进了门,带她到竹几前坐下。 两人相对坐着,静默了片刻后,重贞问:“你喝酒了么?” 他点点头,透过竹窗的阳光将他照得面若冠玉,“二夫人的表亲送来了些桂花酒,我喝了些。” “今日你叫我来,是……” 在邵斯云的信里,重贞虽看到了成亲的消息和他的喜悦,可他到底在落水的时候先选择了重锦,她有些不确定他的心意,所以也太不敢打开自己。 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在这屋里见面了。于一个贵女而言,这是十分不妥的,更何况他喜欢的有可能是别人。但今天她还是忍不住来了。 在爱情面前,她就像只扑火的飞蛾。 “我想你了。”他说的直截了当,声音依旧轻柔。他这么一个行事周全有礼的人,只有在她面前才敢让自己放肆一些。可在亲事确定之前,他一直不敢像今天这么说,他的人生由不得自己,情感也只能一直压抑着。 重贞有着很明显的诧异,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除了他送她核雕表白心迹的那一晚,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直言不讳的样子,“你……喝了酒就说胡话。” “不是胡话。我们就要成亲了。”虽然他整个人身上弥漫了一丝酒意,但眸子依然澄澈。 重贞看着,忍不住低下头,脸有些红了。 “那日茶会,你们落了水……” 她忽然打断他,“别说了,都过去了。” 她现在能确定的是,她就要嫁给他了。不论他喜欢的是谁,能嫁给她已经是圆了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了。所以她有些不敢听他的解释,怕听不到自己想听的。与其那样,倒不如不听的好。 他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执着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今生,来生,不论几世,都只有你一个。” 她捏着裙子的手逐渐放松了,只是依然垂着头,沉默不语。 他继续解释:“她是你妹妹,从小就没了亲娘,与我的境遇很是相似。上天已对她如此不公平,我不忍心,所以先救了她。你是不是,心里怨我?” 话音落,半晌,她终于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摇摇头。 “那就好。” “可是我把你送的核雕仍了……我以为,你也不想我留着它。” “你还是怨我,”他笑了笑,“但是没关系。你扔了,我会再送一个给你。你扔多少个,我便再给你雕多少个。” 说着,他果然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核雕。重贞很诧异,看着他将还带着体温的新核雕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这是……” “母亲告诉我咱们的婚事后,我便做了这个。” 邵玠不让他做核雕,他便在夜里悄悄地做,夜里的时间是完全属于他的。他整整五天夜里没有睡觉,等丫鬟们睡下了他便起来,白天还得做出苦读的样子,以免邵玠生疑。耗费五天,终是精疲力竭却又甘之如饴地做出了这个核雕。 它上面有一个喜字,还有一双执手相对的璧人,他为它取名——偕老。 他忘着她的眼睛,“你愿意收下它吗?” 重贞细细看着手里精巧的核雕,缓缓点了点头,“嗯。” 他很高兴,望着她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若是此生遇不到你,我这一生必是残缺不全的。能与你白头偕老,真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贞,我很幸福。” 她紧紧捂着他送的核雕,把它放到心口的位置,“我也是。” “等日后我们有了孩儿,他们一定会像你一样的聪明伶俐,乖巧可人。我们一起陪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喜怒哀乐全凭他们自己做主。然后看着他们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了他们自己的儿女,到了那时,我们也开始慢慢变老……” 她听着他描述两人的未来,美好的情景竟让她鼻头开始有些发酸。命运好弄人,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不易,她很怕命运如孩童,一下又变了脸。 这个时候,屋外的风云开始变色,天阴下来了。 “怎么了?”他靠近了些,拨了拨她额角的一缕发。 她摇摇头,“没什么。” “贞。” “嗯?” “过两日,我要回趟苏州,外祖父他病了。” 她有些意外,不想到重逢的喜悦才持续了短短的一会儿,他就又要离开。“严重么?” 邵斯云点点头,“上个月已来了一封信,只说病了。前几日又来了一封,说是……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所以我想回去一趟,见他最后一面,哪怕邵玠不同意。这一回我不想听他的。” 看着他有些疲惫而忧心的模样,重贞忽然间很心疼,双手抓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这段时间,你一定很不好过。邵老爷一定又对你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 她还记得,落水那日重锦撞见了他的秘密。那个秘密的曝光,势必是以一种激烈迸发的方式,那说明他与邵玠的矛盾已越来越深。 他回握住她的双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只要他不让母亲难过,什么我都可以忍。只是外祖父是除了母亲以外我最亲之人,他给了我一个美好的童年,倾听我所有的不快,开导我,鼓励我,让我有勇气面对复杂的人生,他的最后一面,我一定要见。我知道这是在挑战邵玠的底线,可我要赌一把。” 窗外,天已全阴,颇有一种黑云压城之感,仿佛是邵斯云前半生的写照。 在话音落下之际,一道闪电在他们头顶上方炸裂开来,急遽,锐利,撕裂了天空,发出一声巨响。 大雨将至。 他们两个人的眼中依然只有彼此。重贞点点头,“我支持你,你会赢的。天理昭昭,善恶自有报。” “等我回来。”他道,“等我回来,考完会试,聘礼就会送到重府,到时候,我就娶你过门。” 她笑着点点头,“好。” “我不是邵玠的亲生儿子。你可在意么?”他依然握着她的手,只觉这一双手柔弱无骨,值得更好的人去守护。 听出了邵斯云的担忧,她看了他一会,走到他身边,将自己埋入了他的怀里,“一点也不,只要是你。” 柔弱的身躯乍然入怀,一阵好闻的香气扑鼻而来,酒意未退的邵斯云忽然间变得呼吸急促起来,身体中似乎有一阵热流正快速流窜,心跳骤然加快。一种原始的渴望正油然而生,以一种强大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突袭而来。他的喉咙变得干渴,他的血脉正在贲张,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撕裂、生长,变得愈发强大而蠢蠢欲动…… 75.第 75 章 </strong>这个局面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体内的酒精仿佛带着罂粟的芬芳,正诱发着它悄悄发生改变,他极力要控制它,可它丝毫不听他的使唤。 某一种东西正在横冲直撞,**似被关在一个并不密封的牢笼里,要从各个缝隙汩汩地流出来。 他微微蹙眉,极力地压抑着自己,以至于他丝毫不敢动,似在与自己进行一场无言的角力。 重贞的脸依然靠在他的胸前,两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半晌,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他的僵硬,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伸手抚上他的脸,“你怎么了?” 邵斯云的额角已经出了汗,一双红唇在微微颤抖。 他望了一眼窗外,瓢泼大雨已至。 这应该是今年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雷雨,只需要一滴,就可以葬送整个秋天。 见他不说话,她又将他搂得紧了些,“外面下雨了。” 他不自然地喘了一口气,“冷吗?” 她点点头,“冷。” 这一声落,邵斯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以双臂紧紧搂住了重贞。 重贞在他的怀中有些羞涩,却并没有反抗。她喜欢他,他做的一切她都喜欢。 他再也忍不住,打横抱起了她,往屋内的竹塌走去。 他垂下头看着她,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温柔,纠缠着几缕说不清的情愫。重贞有些害臊,慌忙闭上了眼睛。 他把她轻轻地放到竹塌上,坐到她的身边,然后俯下身压住她的身体,怀着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仿若行走在悬崖边的紧张和渴望,快速封住了她的双唇。 啊。 重贞没有反抗。她早已被这种表面抗拒内心渴望的矛盾感冲昏了头脑,等他吻上她的时候,罂粟绽放了,是无比的诱人和芬芳。 他们气息紊乱,唇舌/交缠,濡湿而灵动的舌头边探索着甜蜜的源泉,边撩拨着彼此的心底,让他们忍不住发出呻/吟,忍不住搂紧对方的身体。 殊不知,令人心醉的甜蜜这才刚刚开始。 等吻得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邵斯云体内的欲/望已被彻底点燃,一场吞噬一切的洪水宣泄在即,无人可挡。他的双手不听使唤地去解她的衣裳,得到了她的配合,他因为更加无法自持。 很快,衣衫褪尽。 他覆在她的身上,用他极致的温柔,从满足她先开始…… 此时,身在邵斯云房中的丫鬟红菱还不知道,她给邵斯云下的药此刻发作了,成全了邵斯云与重贞的相融。 * 春语被打了三十板子并赶出府后,重府内开始置办林姨娘的后事。 重府近日接二连三遭逢大事,老太太连日操心,已是累得身子又不好了,又挂心着重锦退婚之事,便吩咐了姜氏来操持丧事。 林姨娘是妾,姜氏早就乐见她的归西。加之重弘向来对林姨娘也不管不问,是以她更加由着自己的私心,将丧事办的是又敷衍又草率。该有的不该有的为重视和往生而设的礼节,基本上都没有给林姨娘,只帮她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新衣,从街口匆匆买来一具棺材,当天便将人仓促地入了殓。像姜氏这样的正室,通常是七日才入殓的,妾命实贱,多留一天都不行。 重府内众人除了换了身素服,其它的与往常也并无什么不同。一个在府中可有可无的人,一个早就该走的人,拖到了如今自然已激不起什么同情和眼泪。 整件丧事仿佛只有重敏一个人在参与。 她抱着林姨娘的身子死活不让她入殓,几个婆子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拉开。多看一眼的意义,只有痛心人能懂,旁人自是无法体会。当下,她又哭得死去活来,叫人不忍细听,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化做了血水,叫她一次都哭出来。 这个时候,重萱踏着悠闲的步伐,来到了林姨娘的屋里。 她挥手打发了屋内的下人,只独留了重敏一个。对着林姨娘的棺椁,看着几乎要哭断气的重敏,她冷笑了一声,道:“敏妹妹节哀吧。人死了不能复生,你再也见不到你的亲娘了。” 不说还好,一说又是直戳重敏的内心。她原是伏在棺椁前,听了这番话禁不住跌坐在地,抽泣不止。 “你娘是被毒死的。我听说毒发而亡的人到了地府,面貌会变得很是骇人,七窍流血不止,眼珠子和舌头都会突出来……这般丑陋,便是连黑白无常都看不下去,只怕轮回时难免要被打入畜道了。到转了世,就变成了畜生,便是回来找你,你也再认不得了。” 重锦才十二岁,哪里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心中本来就哀戚,只听得她这样说,又惊惧又悲恸,心里仿佛是受着极刑般的难受。 重萱继续道:“只哭有什么用,若要哭,不如对着猪圈里那些母猪哭去,说不定哪日下了猪仔,你娘就是其中一个。如今只去赶个早。” 明明是失去了至亲,正在难过当头,还被人如此无情奚落,一颗心仿佛是被人用锥子在死命地戳,变得千疮百孔,血流汩汩。 “萱姐姐……”她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你也别怪我说的难听。我也不过是好意提醒你。林姨娘是如何死的,你已是知道了。那春语素日里与你们母女无仇,断不至害了你们。你只要肯动脑想想就知道,那春语行事谨慎,对主子向来忠心,非她本意做的事,必是有人授意了的。你可别以为有的人对你们好,就会一辈子对你们好,那是因为没有利害冲突。” 重敏一面抽泣,一面听着,她不知道重萱怀了什么心思,但对春语的认罪是怀着疑问的。饶是她也看得出,春语必是在维护别人。 “我就直说了吧。重锦如今被退了婚,她做不成邵府的大奶奶了。嫁不得斯云表哥那么好的人了,你以为她恨不恨?害她变成这样的人是谁?是你屋子里的丫鬟轻罗啊!”重萱越说越起劲,“轻罗那日所言,自然是她自己的意思,与你无关,但谁知道?重锦会这样想吗?她只会想她素来对你们这么好,可你的轻罗却如此待她。她如何能不恨?” 重敏听着这一番话,脑子里忽然回想起重锦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重贞问她喜欢不喜欢邵斯云,重锦直言不讳地回答了“喜欢”。若非是极喜欢的人,又怎么肯那么干脆毫不掩饰地说出口。 如此,不能嫁给喜欢的人,是不是真的会让人变得疯狂…… “况且,她如今变得那么贪财,你娘又总是病着,为了全了她的名声,她得花多少银子给你们治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毒死你娘也便罢了。她自是有春语为她顶罪,一个丫鬟而已,没了也就没了,你呢,你的亲娘就这样去了。”重萱停顿了一下,抚了抚林姨娘的棺椁,慢悠悠道:“你难道就不恨?” 听完这一番话,重敏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埋头大哭不止。 曾经林姨娘和重锦是她在这府里仅有的倚靠,如今林姨娘去了,重锦又变成了仇人,她霎时尽数失去了依靠,整个世界已是天翻地覆,在这偌大的府邸里,她的灵魂竟无处安放。 人心起了贪欲,欲壑便难填。重萱一再陷害重锦成功,一颗心早已被复仇的甜果裹挟了。 春语受的罪并不能让她满意,重锦还在祠堂里好好的。她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将他们变成匕首,一把一把地插入重锦的心。她挑起重敏与重锦的矛盾,就是想把重敏拉到自己的身边,把她变成自己对付重锦的利器。 重敏虽然性子懦弱,但素来与重锦走得近。越是亲近之人冷不丁的背叛,就越是叫人难以防备。 见重敏这好骗的终于上当了,重萱很高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了一句:“你好好想想,为你娘报仇吧。” 重萱走后,婆子们复又进了屋。待入殓妥当后,下人们去回禀姜氏,询问出殡之日。 姜氏翻了翻黄历,一看今日正宜入土,便道:“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埋了罢。” 堂堂侯门丧事,办的比街上买颗白菜还要随意,入殓、出殡、下葬等旁人要花费十数日甚至数十日的流程,均挤在一日之内完成,重府送的仿佛不是亲人,而是瘟神。 一切准备妥当后,林姨娘的棺材便打南面角门而出,上了路。林姨娘膝下无子,是不能入重家族墓的,只能择一块单独的地给葬了。旁人入葬,都得先请了堪舆,对下葬之地堪一堪风水。 姜氏这回连请堪舆的钱都省了,只在印象中重家的地里择了一块偏僻的,便命人把棺材抬去了。为做些表面功夫,倒是也请了送葬的哀乐,只是这些人吹打得也不尽心,一张张脸哭得像笑一样难看。 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在屋里歇着,不知道林姨娘的棺木已经走了。她知道重锦与林姨娘素来亲近,不忍叫重锦错过了林姨娘的后事,虽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同重锦说退婚的事,还是差人将重锦打祠堂放了出来。同时交待下去,谁也不能与重锦说起退婚之事。 一个林姨娘去世已足叫重锦伤心的了,若再多一桩退婚…… 得了老太太的吩咐,秋思立刻到祠堂寻了重锦。重锦乍见她还有些高兴,张嘴便问:“可是老太太终于心软了,将我放出来了?怎么不见春语?” 秋思因春语之事心中还难过万分,只是在重锦面前也不敢表现出来,视线只好转向了别处,道:“姑娘先回屋吧。” 重锦看出了些不寻常,追问:“你怎么了?怎么看着有些不对劲?” 秋思摇摇头,不肯说话,只埋头就在前面走。春语挨了三十板子被赶出了府,林姨娘死了,邵家又退了婚,一连三个大坎摆在重锦的面前,她真的不知如何开口,不知从哪说起。她是个丫鬟,性子软弱,惯来是躲在春语身后,听主意的那个。如今春语不在了,她虽勉强自己打起精神坚强起来,可还是一点主意都没有,她特别想哭,又强忍着不许自己掉泪。 重锦心头此时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紧跟上了秋思的步伐。 等回到屋里,秋思取出一身素服,“姑娘快换上吧,再迟些,就来不及了。” “为何要换这素服,究竟是出了什么事?”重锦急得摇晃着秋思的双肩,“春语那丫头又到哪里去了?你快说啊。” 秋思这时再也忍不住,心里头筑起的堤坝仿佛突然塌了,眼泪汹涌道:“姑娘……林姨娘她,去了。如今已是入了殓就要出殡了,姑娘快换了衣裳,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重锦脑袋里嗡的一声,心中仿佛有座冰山忽然倒塌。 “林姨娘……去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秋思,目光怔忪。 秋思哆哆嗦嗦地替她换素服,系腰带,一张小脸哭着道,“昨日夜里突然就没了。老太太让大太太操持丧事,只大太太也不怎么上心,今日就入了殓,马上就要出殡下葬了……” 重锦回过神来,来不及穿好衣裳,慌忙拔腿就冲出了门,秋思在后面抹着眼泪追。 76.第 76 章 </strong>她一路上穿过庭院,穿过回廊,穿过厅堂,却始终穿不过与林姨娘相处的点滴情景,一帧帧一幕幕,遥远的突然又近了,模糊的突然又清楚了。 她还小的时候,没有亲娘,总是爱找林姨娘,林姨娘每每把她抱在怀里,陪她玩,给她说故事,轻轻地哄她睡觉。等她长大了,她又总是给她做好吃的,为她做衣裳、荷包、帕子等等耗费心思精力之物。她知道她身子不舒服,会送来茯苓汤,给重敏编丝绦的时候也会给她编一条一模一样的,知道她要成亲了,又苦口婆心地劝导她为□□后与夫君的相处之道…… 她说:“你与你夫君之间的矛盾,总是与这所有人的矛盾里最小、最不值一提的,是值得你用最宽容的心去对待的。与夫君之间不存在隔阂,就是你面对与其他人矛盾时的底气,会支撑你渡过一切的难关。记住,娘家不是你的依靠,你的夫君才是。” 她们之间的感情,这些事件远远不足以描述,十多年的相处,点点滴滴看似都是小事,但点点滴滴都是真情。 如今,故人已逝,天人永隔。 亲娘过世的时候,重锦还小,还无法体会离别的意义。如今林姨娘走了,就像是上天为了惩罚她的迟钝,叫她补尝一回离别的痛苦。 重府太大了。哪怕是匆匆奔走,重锦来到门口时,也已不见林姨娘送葬的队伍。只有满地散乱的纸钱,随风飘零。 她着急地抓着看门的小厮寻问,小厮只说送葬队伍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再问往哪个方向去了,小厮只摇头说不知。 凉风起,挟着萧瑟与寒意,吹落片片泛黄的梧桐。 暮尘哀草一番秋,寻常景物,到此尽成愁。 重锦拔腿便往回走,“我去问祖母。” 这时却传来一个声音,“我知道她的墓地在哪里。” 她循声回望,发现这个声音竟来自重萱,她正缓步向自己走来,仿佛今日并没有丧事,一脸笑意。 “锦姐姐,你从祠堂里出来了,多日不见,妹妹很是挂念姐姐。只祖母也不让人探视,妹妹见不到你。” 明明是叫她陷害得至此,她竟还厚着脸皮惺惺作态,分明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已是无药可救了。十多年同居一个屋檐下,流着相同血脉的妹妹竟已嬗变至此,重锦对她是又怨、又怒、又怜。 只是眼下顾不得与她算账,林姨娘入土在即。 重锦皱了皱眉,平静地问:“墓地在哪?” “锦姐姐,虽然我知道她墓地在哪,可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很久了,想必这会已经到了地方破土埋棺了。等你赶到,约摸都已经填好了土了,是见不着的,你又何必再去呢。” “墓地在哪?”重锦看出了重萱的戏弄之心,强忍着悲愤的情绪,不得已又问了一遍。 这时秋思倒想起什么,忙道:“姑娘,我去问问兰溪姐姐。姑娘在此等我一会吧。” 重萱听了嘴角一弯,笑了,“丧事是太太操办的,墓地是太太挑的,祖母身子不济,管不得这么多,哪里会知道呢。” 重锦不理会她所言,只对秋思道:“速去速回。” 秋思领命去了,重萱施施然又道:“我不告诉姐姐,也是为了姐姐好。姐姐不知道,姨娘死得好惨,一夜之间命丧黄泉,天亮的时候尸首都僵冷啦。太太说,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年尾死人不吉利,咱们这些年轻的姑娘还是离远一些好。再说,林姨娘都已经入棺了,这最后一面你是如何也见不着的了,那黑漆漆的棺材板有什么可看的,过个几日,里面长了蛆,爬了她满口满鼻,吃了她的心肝脾肺,那模样更是可怕呢。只想一想就好碜人,姐姐就不害怕吗?” 重锦瞪着她,愤懑道:“人已逝,魂已散,有什么可怕的?只怕满口谎言且毫无悲悯之心的活人更可怕呢!林姨娘是咱们的亲人,是你妹妹的生母,如今她尸骨未寒,你便如此辱她身躯,你的心中究竟还有没有一丝善意?我知道你讨厌我,大可冲着我来,何苦搬弄一个已死之人!” 重萱毫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什么亲人,不过是个病怏怏的贱妾罢了,如何能与正室相比。病了这么多年,白白吃了这么多药,也不见起色,她也该死了……” “啪!” 巴掌的声音。 重锦终于忍不住,朝重萱的面颊打了下去,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你还是人吗?” 错愕的重萱抚着脸颊,半侧着头看着她,忽而举起右手,狠狠地回了一掌。 “啪!” 重锦始料未及,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退了两步。 这时重萱却笑了,“姐姐,姐姐误会我了,这一巴掌是打醒姐姐的。死人固然可怜,但活着的人还有更可怜的呢。姐姐与其为个死人撑腰,倒不如顾一顾你自己罢。哦,姐姐关在祠堂几日,恐怕还不知道,邵家已经退婚了吧?你听好,斯云表哥他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你说……什么?”重锦怔道。 这时,老太太的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她正朝她们走过来,秋思跟在她的身后。 重萱瞥了重锦一眼,露出得意的笑,又转向老太太,道了一声:“祖母好。” “方才我远远地就瞧见,你们二人可起了争执了?”老太太看着两人发红的脸颊,又道,“你们是同一房的亲姊妹,都已是到了嫁人的岁数了,何以还这般不知轻重,在这大门口就打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祖母,方才我与锦姐姐不过是玩闹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 重锦略微回过神来,刺耳的“退婚”二字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心中的哀伤就要满溢了,声音低得仿若呢喃,“祖母,林姨娘的墓地在何处,我要去送她最后一程。” 老太太向门外望了一眼,道:“不许去。那地方偏僻,天色也快暗下来了,你一个姑娘入了夜还在外头,叫旁人如何看你!你心里有她,她在下面也会知道的。” “祖母,我要去见她……”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说了不许就是不许!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老太太不是不明白重锦对林姨娘的感情,只是对重锦来说,还有更大的难关摆在她面前。她是个姑娘,偏偏因私会而有损清白,她喜欢邵斯云,偏偏又被对方退了婚。这对一个姑娘来说,是太残酷的一件事。 这一件事,必须由疼爱她的祖母来告诉她,安慰她。 重锦心里已经清楚,老太太要跟她说的是什么。 刚才重萱的“退婚”两个字,早已经化作了一柄利刃,猝不及防地戳入了她的心,□□的一瞬,连带着淋漓的血和肉。哀伤与绝望,仿佛是暗涌中迅速上涨的河流,很快化作席卷一切的洪水,霎那间将人彻底吞噬。 她变得有些迟钝和麻木,一颗心不知如何掰作两半,去为天人永隔与无缘相守而流血。 扶着重府的朱漆大门,怔怔地望着门外绵延的街道,林姨娘的笑貌音容又涌进她的脑海,一会后,又变成了邵斯云的。他们一会哭,一会笑,时而独据她的脑海,时而两张面容又交叠在一起,她一会听见自己喊林姨娘,一会又听见自己叫云哥哥,一会能听见他们对自己的呼应,一会又仿佛看见他们沉默的样子,一会林姨娘病去了,一会邵斯云与别人拜堂成了亲,他们各自奔忙,各自忧喜,各自归去…… 他们在她的世界里繁花似锦地出现,他们又在她的世界里地步履匆匆地离开。 “把四姑娘带到拂夕堂。” * 与此同时,送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墓地。 棺木很快入了土。待坟头耸起,墓碑已立,送葬的人又各自散去。 姜氏不许重敏送葬,她却偷偷地跟了来。 等人都走了,她才现身墓前,放下才采的一捧雏菊,抱着石碑痛哭不止。 “娘……你为何就这样走了,女儿身在这无情的府邸里,无人可依,无人可靠,无人爱我,无人怜我,女儿今后该怎么办……” 北风无情,吹动草木,带来沙尘几幕。 天空尽头,残阳如血。 苍鹰在头顶不停地盘旋。 重敏的哭诉声断断续续,抽噎不止,在这新立的坟头,听起来煞是悲恸凄凉。 “为什么,娘如此疼爱锦姐姐,她为什么要毒害你,为什么要将女儿唯一的依靠就此夺去。她是嫡女,她什么都有,为何还不放过一无所有的我们……明明是亲人,为何就如此冷漠自私……娘,娘你说句话,娘你教教女儿该怎么办,教教女儿,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重敏的心里,哀伤无限,恨意翻滚,一双眼哭得血红,唇色如纸。 四野茫茫,天色将晚。 孤坟的后头有一片枫林,枫叶已黄。 打枫林中,走出三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均是一脸奸相。他们朝她走了过去。 很快,重敏的眼前便黑了。 惨不忍睹的一幕开始上演。 77.第 77 章 </strong>重敏被人蒙住了眼睛。 她霎时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这荒凉的土地,来自于显然是不同男人的淫/秽的笑声,来自于对某件不可想象的事情的懵懂却强烈的抗拒。于是她拼命挣扎,她竭尽全力地想要叫喊,然而这一切全是徒劳无功。 很快,在她母亲新立的坟头,她就感受到了命运带来的深深绝望。 剧痛席卷而来,那是一种被撕裂般的来自最隐秘处的疼痛,它很快从方寸之地蔓延到了全身。重敏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鹌鹑,在强烈的羞耻和绝望中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浑身上下无一块肌肤不在颤栗。 男人们狰狞地覆上她的身体,如饕餮般贪婪而无情地侵略,然后他们肆意宣泄,获得满足,归复平静……如此这般的羞辱,重复了整整三次,来自三个不同的男人。 她叫不出声,因为嘴被捂住了,她也动不了,四肢被死死地囚住了,挣扎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她像死鱼一样地翻着白眼,身体任人宰割,就好像是已经随她母亲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暴的人痛快过后,走了。 暮色|降临,天地一片漆黑。 重敏依然躺在她母亲的墓头,以一种毫不遮掩的被羞辱后的姿势。她的全身都袒/露在夜色之中,每个毛孔都奄奄一息,她的身下血色猩红,一缕缕如蜿蜒的河。她无声地瞪着头顶上稀疏的星辰,像死人般一动不动,目光中饱含着对这个无情世界的最大恨意。夜风吹动墓碑旁的沙和她凌乱的发,夜莺飞到她的身上,停留片刻后又飞走。 过了很久,她才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穿好衣裳,整理好墓头的一片凌乱,磕了三个头。 她在夜色中独行,走了很久才回到重府。 * 与此同时,重锦刚刚离开老太太的拂夕堂。 秋思早在门外候着,见她出来,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 亲人去了,婚事悔了,老太太担心她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一直在尽力地开导,“总归邵家结不成,外头还有许多出众的公子,不见得比他家的差,祖母定会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重锦明白。 她对老太太说了没事,不想她为自己担心。 回到屋里,重锦习惯地喊了一声“春语”。 没有春语。 秋思强忍着波动的情绪,到了她跟前,“春语姐姐告了一日假,昨日回家了,姑娘有什么吩咐?” “将我的账册与地契拿来。” 虽然命运是这么令人痛恨和无奈,可日子总得过。 最近发生了很多的事,桩桩件件,纷繁杂乱,叫人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可这些还不是全部,人生往往如此。在更大的磨难面前,她没有喘息的时间,没有停下来舔舐伤口的时间。两世为人,她有更大的责任。 邵斯云的事,她勉强自己先不去想。 秋思将她要的一一取了出来,搁在炕几上。 重锦就着灯火看了一会,心中有了数,盘算了一会,又命秋思把东西都收好。 “我先头让春语将粮食都转到新买的铺子里,原来赁的仓库便不必再赁了。她的父兄可照办了么?” “都办妥了。” “宅子那头可还顺利么?” 秋思揣着颗紧张的心,生怕答错半点露了馅,“姑娘,都顺利。” 重锦点点头,“林姨娘过了,敏妹妹肯定很难过。你可知道她那头还好么?” “只怕是……不太好。听说她哭得很凶,很久。” 重锦的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我想也是那样,她太可怜了。明儿一早,你去让厨房多做几样吃的,我去看看她。” “是,姑娘。” “我累了,咱们歇息吧。明天还得去看看宅子,打探粮价。” 秋思应了声,出门为重锦端水去了。 重锦一个人在屋里,又呆呆地坐了会,不由想到悲伤的事,心中仿佛猛然被戳了一下,她忙不迭回避,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许想。 想也是没用的。 洗漱完毕,重锦正准备上床,不经意地朝春语的床上看了一眼。 春语床头常挂的一个穗子没了。 她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呆立了一会后,立刻去翻了春语搁衣裳的柜子,里面果然什么都没了,是空的。 秋思在重锦身后,偷偷地看着这一切,眼泪已是忍不住静悄悄地往下流。 很快,重锦的声音便响起,“春语呢?” 看着怔忪得仿若遭遇晴天霹雳的重锦,秋思终于忍不住放声啼哭,边哭,边断断续续道:“姑娘,春语姐姐她……被赶出府去了……” “为什么?!” “林姨娘她是被毒死的。姑娘让春语姐姐给林姨娘买了药,林姨娘吃了药,就毒发身亡了……”秋思绷了几天了,如今被这般逼问,情绪已然崩溃。她说得断断续续,但好歹是将整件时间交待清楚了。 重锦只觉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春语为了保护她,自己认了罪。又是重萱。 她有些激动地抓着秋思,“如此罪名,祖母断不可能只将她赶出府去,你告诉我,她还受了哪般的罪?” 秋思哭得泪眼模糊,鼻涕眼泪都淌进了嘴里,哭得很难看,“春语姐姐不让我告诉姑娘的。姑娘,她还挨了三十板子,浑身都是血……呜呜……” 饶是春语尚算年轻,三十板子打在她柔弱的身子上,只怕也是要夺去大半条命了。不仅如此,她恐怕还会就此落下病根,是这剩下的半条命将养数年也未必好得了的。她原本出身就不高,再拖着这样一副残躯,今后便是连嫁人都难了。干不了活,还得花钱买药养身子,她家这样的经济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哀事连至,重锦的脑子已是有些不听使唤了,只怔怔道:“我要去看她。” 秋思连忙拦着,“姑娘,这么晚了,这院门大门都锁上了,姑娘如何出的去呢。再加上,春语姐姐说了,为了不叫你担心,她必不在家中住,只让你别去找她,找也是找不到的。” 听了秋思这一番话,重锦这才站住了,恍若魂儿已被抽走一般,无声地转身回了春语原本睡的床榻前,缓缓坐了上去,一只手轻轻抚着那些用过的褥子、被子、枕头……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她的亲情、爱情、友情仿佛俱都走向了一条闭塞的断头路,只剩她这头孤零零一人,牵着早已断了的线,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离她而去,怎么拉,也再拉不回来。 她没有想到,虽是重活一世,可她依然要经历这么多的无可奈何,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上天,似乎要再一次对她赶尽杀绝。 她有些无力地倒在春语的床上,在鼻尖嗅到熟悉的气味时,眼泪再也不停使唤地夺眶而出。 夜色在窗外弥漫徘徊,总想从窗缝溜进屋里,北方时而吹起,仿若魑魅的叩门。 秋思见了主子这般,已是全然手足无措,明明想要去安慰她,自己却哭得更凶狠。 过了一会儿,重锦终是逼着自己爬了起来。 她擦了擦眼泪,安慰秋思道:“别哭了。咱们明天去看看她。快歇着吧,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重锦起了,到秋思的床前看了一眼,唤她起床。 一夜之间,她几乎没有睡。 秋思迷迷糊糊地,也是才睡着没多久,这会子醒了,眼睛和脸都是肿的。 两人没有用膳,洗漱了一番便仓促出了门,要去看春语。 登上马车前,秋思不是很理解地问:“春语姐姐说她不在家住,姑娘又不知道她在哪里,要去哪里看呢?” “她是不想叫我看了难过才那样说的。她在金陵只有一处可落脚之处,不在那,又能去哪呢。”重锦为秋思理了理斗篷,“咱们手里现在没有钱了,不能给她买药,要先到铺子里把粮食拿到早市去卖了。” 秋思点了点头。说罢,两人便上了马车,往重锦新买的铺子去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半个时辰前,也有一架马车驶出了大门,与她们去的是同一个方向,里面坐的同样是姓重的姑娘。 此时,金陵城天初亮,雾刚散露还未干,空气微微湿润,带着几许寒意。 临到她的铺子时,重锦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味。 “秋思,你可闻到什么?像是……烧焦的气味。” 秋思使劲嗅了嗅,“好像真的有,姑娘。” 重锦正纳闷,只闻驾车的小厮惊慌地大喊了一声,“故、姑娘……前方……着火了!” 她立刻掀开帘子看,一阵刺鼻的烟尘立刻飘进车厢内。 眼前,大片的铺子被烧成了火海,北风助着火势,吹动浓烟滚滚,灰白的天空已被彻底烧红,接天连地的艳红仿若日落前最绚烂的晚霞。 78.第 78 章 </strong>重锦的铺子有一半已在火海当中,而这些铺子里有她全部囤积的粮食! 她足足花了一千二百两来买这里的地和铺子,又将价值五百两的粮食放进了她这些铺子里。这些东西,是她想尽办法为抄家所准备的。 铺子是木结构的,如果大火继续狂烧不止,那么她的铺子和粮食就都将化成粉末,再加上朝廷不会额外负担重建的费用,势必也会取消在此兴建大集的打算,她手里烧不掉的土地也将变得不再值钱,她会顷刻间变得一无所有,所有的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重锦下意识地朝她的铺子奔去,任凭秋思和小厮在她身后狂呼而不回头。 二十几间铺子,有的已经烧成灰黑色,有的正烧了一半,剩下的几间眼看就要被火蛇吞噬。她顾不上想那么多,只到街头防走水的缸里取了水,便奋力地往大火上浇。 秋思掩着鼻子向她奔来,也一并取了水帮忙灭火。 因是黎明时分,金陵的百姓大都还在睡梦之中,这一代又是市集,周遭居住的人不是很多,是以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火焰背着人们,在偷偷地肆无忌惮地燃烧。 朝云一片艳红。 重锦知道,凭她们二人之力断无可能扑灭这大火,便冲着秋思大喊:“快去找人,去寻官府的人来!” 秋思纠结了半天,不放心重锦一人留着,眼泪都要急掉了,可最终还是被重锦说服,乘了马车去了。火灾之处又只剩了重锦一个。 望着被一点点吞噬的她的财富,重锦一边仿佛陷入魔怔般吃力地灭火,一边近乎崩溃地大喊着寻求帮助。 滚滚浓烟刺激着她的眼耳口鼻,叫她泪水直流,呼吸困难,嗓子眼里似乎也正烧着火,让她不停地咳嗽。 身体的不适倒还在其次,最令人绝望的,是她的忙碌似乎并不能扭转多少局面,那一点点的水浇上去,很快就大火烤干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听到呼喊的人们赶来,重锦因为浓烟和疲惫,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在她倒下的一瞬间,有一个熟悉的怀抱将她接住了。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个人是谁,意识便已被因情绪积压而导致的脆弱和疲惫夺去了。 她都没有来得及感受,这个属于邵斯云的令她恋恋不舍的温暖怀抱。 两日前,邵斯云与重贞在竹屋内道别,厮守了一夜,今日他要返回苏州,去送他外祖父最后一程。 趁着邵玠还没有起来,他一早就出了门,带上了他的行装,和一个给重贞许下的“回来就成亲”的承诺。而甫荟恰好就在金陵到苏州的必经之路上。 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清晨,就有这样一场不同寻常的大火,仿佛昭示了并不美好的一天。他的这一趟不遵从天命意愿的选择,似乎并不被上天所待见。 作为一个仁善之人,见到金陵百姓遭遇这样一场大火,他无法选择视而不见,于是便下了马车。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里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重贞的妹妹重锦的。 漫天火幕,一袭绿影,那个身影在火幕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的柔弱飘渺。他匆忙向她走去,在与她近在咫尺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的面前倒下。 他都来不及思考眼前这一切,他只知道她几乎已身处在这火蛇的血盆大口之下,如果没人看到倒下的她,很快她就会被浓烟吞噬。 邵斯云抱起重锦,屏着鼻息,往他的马车走去。 可没走两步,他就因看不清路面而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堪堪以只腿支撑,半跪到了地上,重锦被他下意识地紧搂在他怀里。他吓了一跳,生怕摔伤了她。 他看了一眼怀中依然昏迷不醒的她,舒了一口气,用袖子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挣扎起身。 就在这时,北风似发出了一声怒吼,卷断了一根烧焦的横梁,他们身边的一间铺子登时四分五裂,轰然倒塌。 燃着火苗的巨木砸到了邵斯云的背上。 他只听到了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脊梁被砸断的声音,一阵剧痛席很快席卷了他。他猝不及防地被砸到地上,身下,是他下意识地紧紧护着的重锦。 大家都在忙着救火,没有注意到残垣下的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官府的人来了,在大火已几乎将所有铺子都烧尽的时候,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发现了邵斯云和重锦,将他们拉了出来。 邵斯云的背部已经烧了大半,一身洁白得仿若明月光的锦袍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如黑洞般的漆黑,空气中满是绸缎与毛发被烧焦的气味。 官府的人以一根食指去探他的鼻息,半晌,摇了摇头。 庆历十三年九月二十日,秋,邵家嫡长子邵斯云,死了。 而被他紧紧掩护在身下的重锦侥幸躲过一劫,获救时也已是奄奄一息。 她被人们抬到了一旁,赶来的大夫匆忙为她救治。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本来是要去苏州送行的邵斯云,却因为她把他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天彻底亮了。 被大火洗礼过的天空显得异常明净,蓝天、白云仿若都是新生的,纯洁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弥散不去的缕缕轻烟,向着某一个方向缓缓而去,仿佛是在为谁送行。 很快,邵府的人来了。与此同时,重锦也刚刚苏醒。 她怔忪地望着已烧成灰烬的她的铺子,还没来得及想昏倒前堕入的是谁的怀抱,白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已传来。 不远处,一群人围着地上的一个死人,那个死人的身上,穿的是她最熟悉的虽被烧焦了可她依然认得出的月白色长袍。 白夫人痛哭地叫着他的名字:“云儿。” 一声“云儿”仿若刺入重锦内心深处的长剑,叫她刹那间变得无法呼吸。 白夫人已是全然不顾仪态,抱着尸体大哭大嚎:“云儿,你如何舍得就这样离开,舍下你的母亲,你这么好,老天为什么要夺去你的性命……” 重锦惊愕得已是无法思考,下意识地就要往那具尸体飞奔过去,可她的手被忽然拉住了。 在她的身后,是表情莫测的韩离。 “你不能过去,跟我走。” 她要挣扎,却被他死死地牵住,被他快速地带上了他的马车。 她崩溃地大呼小叫,拼命挣扎,他不得已只好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困在自己的臂弯中。 宋衍给了韩离陕西、山东、河南三地的盐引,要他呈上一台好戏。时间只有一个月,今日他本来是打算到陕西去的,不想途中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重锦依旧在他怀中挣扎,本就狭窄的车厢更显得拥挤,拥挤得他们呼入的都是对方呼出的空气。 因为被捂住了嘴,她只能不停地发出呜呜之声,澄澈的杏眸带着怨恨之意望着他,同时又因悲哀而不停地流下眼泪来,看得韩离的心里一丝一丝地抽痛。 他何尝不明白她的难过,可她又明白他的难过么? 等马车远离了那个淹没她爱情与财富的地方,韩离才松开了捂住重锦嘴的手,只依然禁锢着她的身体,声音有些沙哑,“别再动了。我知道你想见他最后一面。但人们会告诉他母亲,他是因为救一个姑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你去看她,就是告诉了白夫人他是因你而死的。你忍受得了白夫人充满恨意的目光么?我便是让你去了,她也断不会让你见的。” 因嘴巴重获自由,她狠狠地喘了口气,倔强地望着他:“你放我下来。我要回去,我不管他们恨不恨我,我只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你回去,整个金陵的人就都会知道,他邵家的嫡子是你这个清白还不清不楚的人害死的,你一面跟他订了亲,一面又跟我在深夜私会,最后被邵家无情地退了婚。本来这是你们两家的事,你若出现,那所有的事情都会因为他的死而被曝光在众人的视野中,到时候谣言四起,舆论不休,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该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 她又悲哀又绝望,已是完全听不下去他说的话,只胡乱地扭动着身体,坚持道:“不用你管,你放我下去,我要回去……” 他的喉咙动了动,片刻后无情道:“我不会放你下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他已经死了,死了就再也不会复生,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想让她心中的痛苦减轻一些,只有让她产生另一种强烈情绪,他见不得她如此哀痛,干脆就让她恨自己。恨意会减少她的悲痛。 重锦似受了刺激,激动道:“韩离,我恨你,你这个无情的人,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干涉我的人生,我要去看他,你拦不了我,放开我!” 韩离望着她忿恨的表情,嘴角弯了弯,“原来你还记得我叫什么。我还以为你脑子里只剩下邵斯云那个死人了呢。蠢姑娘,你不知道吗,我这个人最喜欢看别人的生离死别了。看着你的心痛,你的无奈,看着你明明爱得要死却求而不得,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高兴。” “你这个疯子!你的血是冷的,你不是人……呜呜……我不想跟你再有任何瓜葛,不想再看见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已被彻底激怒的重锦开始剧烈地挣扎,她拼劲了她的全力,只想从韩离的臂弯里逃离,逃回邵斯云的身边。哪怕他已经死了。 他却以更强大的力量去制止她,眯着眼威胁道:“别动。再动你会后悔的。” 重锦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如一头固执的小牛般卯足了劲,要挣脱他,眼泪胡乱洒落。 车厢因而不停地晃动,前行的车轮经过闹市,没入一片喧嚣之中。秋末的阳光很暖。 两人僵持不下,韩离忽地对着重锦的双唇吻了下去。 79.第 79 章 </strong>她的唇瓣很柔软,带着好闻的胭脂香气,霎那间点燃了他暗藏已久的迷恋。 吻上重锦的一刻,韩离就知道,他再也无法回避自己的感情了。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吻,重锦彻底愣住了,他的俊脸忽然就近在咫尺,紧接着一双略显冰凉的薄唇就贴住了她的,在唇齿之间舌尖之上,全是属于他的陌生而又有一点点熟悉的气息。 这个感受很奇怪,她怔了一会儿。 很快她回过了神来,因为被侵略和一点点羞辱之感,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下。她恨恨地咬了一下他的唇,口中立刻涌现一股腥咸的味道。 感受到疼痛,韩离反射性地将脸移开。他用手指抚了抚被咬伤的唇,望着她笑道:“果然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啊。我说过,再动你会后悔的,你不听。现在我们都尝过彼此的滋味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睁大了双眼瞪着他,忿恨道:“趁人之危,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的人!” 他无所谓地扯扯嘴角,“你说的对。你想听听我的感受吗?我觉得,滋味还不错。” 见他一副无赖的样子,重锦已经近乎崩溃,不得已压抑地哀求道:“韩离,我求求你,你放我下去好吗?” 他欺着她的身子,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不放。他死了,从今天开始,你应该忘记他了。” 忘记,这个意味着再无瓜葛的无情词语,愈发刺激了重锦。 她忽然间疯狂地挣扎,对着韩离仿若铜墙铁壁般的身躯拼命地捶打,揪扯着他的锦衣华服,下一刻,她望着眼前被风掀起一角的车帘,甚至不顾马车还在行进,就想拼尽全力一头扎出去。 韩离有些始料未及,慌忙伸出长臂将她往回捞,重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然晃了一下,她的脑袋立刻砸到了车厢的栏木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些天来,她本来就吃的不好,再加上负面的情绪积蓄了满腔,刚才在火场又因浓烟才昏迷过,根本就经不起这一撞,很快,她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玩味的表情霎时敛去,嘴角掩饰的笑容也消失了,看着她如扑火的飞蛾般地不顾自己,抱着她柔弱身躯的韩离的心有些痛。 “就近找间客栈。”他对驾车的家仆道。 马车很快行驶到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韩离帮重锦紧了紧斗篷,又用斗篷上的风帽遮住了她的脸,将她抱进了客栈。驾车的家仆按韩离的吩咐,立刻去了医馆请大夫。 重锦是世家贵女,出入人来人往的医馆到底不便,韩离只能将她先送到客栈,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好休息。 入了客栈厢房,他将她小心放到了床上,为她解了身后的斗篷,盖上了被子。 重锦依然毫无知觉,一张白皙的小脸满是倦意,双唇也有些发干,眉头因为心中依然放不下什么,微微皱着。 韩离坐在床边,心情复杂。 …… 与此同时,在距火场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后,有个姑娘走了出来。她目睹了从最早的一簇火苗到大火将一街的铺子全部烧尽的整个过程,重锦的慌乱、震惊和痛苦以及邵斯云的突然死亡全部尽收了她的眼底。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笑。 这是比她的计划更加精彩的一幕,重锦不仅失去了铺子,更失去了她爱的人。她的复仇超出想象的成功。 重敏离开火场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的脸上是得逞后异常冷静而怪异的笑容,她的身后是一片灰烬。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只会哭哭啼啼的十二岁小姑娘了,她同样可以掌握别人的悲喜,同样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去左右别人的命运,同样可以叫他们在自己的掌心中匍匐着跪地求饶。 原来,只有做坏人才能不用承受被人欺负的屈辱。是他们逼她的。 今天这场大火,是属于她的妖艳而黑暗的蜕变。 重敏转过街角,却发现有个男人已倚在墙边等着她。 男人看见了她,笑了笑,“重姑娘好,打你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在此等了你很久了。” 她没想到她隐秘的举动竟然被人发现了,登时有些慌乱,“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被关进衙门的大牢。” 她直视着他,试探地问:“我不想,可我除了我自己,一无所有。” 男人轻轻哼了一声,“你放心吧。我的主人不要你什么东西。他叫我来告诉你,若有官府的人查到你身上,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就是。” “你的主人是谁?”她有些将信将疑,“他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按吩咐交待完了一切,对于重敏的问题只答了一句,“因为你也姓重。” 然后他就走了,上了街边停靠的一架马车。马车在重敏的视线中缓缓驶离,往金陵城中一处极其隐秘而安静的宅邸驶去。 此时的重敏还丝毫不知道,帮她的人竟是她从未谋面的宋衍。 …… 客栈。 韩离的家奴请来了大夫。 大夫为重锦诊治了一番,说是并无大碍,唯有一桩心情郁结,于是开了几副补气安神的药,嘱咐了韩离要叫她宽心,便走了。 韩离吩咐客栈的小二将药拿去煎了,只等着重锦什么时候醒来,就可以喝上药。 家仆送走大夫后,复回到屋里,问:“爷,已是饭时了,爷还没用膳,我为爷叫些膳食来吧。” 韩离摇摇头,“我不饿。你只让他们先备好,温着,等人醒了再送来。你自己先到下面去吃点东西。” “是。那爷今日还往陕西去吗?” “不急。” “是。”家仆应罢,识趣地退下了。 屋里又只剩下了韩离和重锦。 他复坐回床边,静静地望着她,眉头微蹙。 重锦的唇忽然动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因为干渴。韩离随即起身,到几前为她倒了一杯茶水,吹凉些后握在手中,有些不知该怎么喂。 这个时候重锦又动了一下,喉间还发出了细微的声音,看起来很难受。 韩离想了想,还是把杯子凑近了她的嘴边,慢慢地倒了一些到她微张的嘴里,她应该能喝到一点点,但大多数的茶水都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他用自己的衣袖去替她擦。 如此反复了几次,重锦似才终于舒服了些,不再动了,他的衣袖湿了一半。 他放好茶杯,又走到窗边,细心地将开了条缝隙的窗子关严实,生怕凉风吹着了她。 关好窗子后,他走回几前坐下,隔着茶壶还是望着她。 看了一会,他又觉得那茶壶实在是碍眼,便又走回她床边,抱着胳膊坐下。 重锦还睡着,似乎睡得很踏实,很平静。 韩离希望她能多睡一会,怕她一醒来面对残酷的现实,又变得冲动、疯狂、不顾一切,他担心她的身子承受不了。可他又希望她能早点醒来,从她自己勾画的甜蜜美梦中醒来,正视自己再也无法寄托的感情,把她心里最后的执念割舍掉,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并不容易。 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但也是一个固执的姑娘。 …… 过了不知多久,重锦终于醒了。 她睁眼的时候,韩离依然坐在她的床边,半靠在床尾。 “醒了啊?”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她,“睡了挺久。” “这是……” “客栈。你昏倒了。” 望着头顶的纱帐,重锦渐渐地已回忆起今日都发生了些什么,悲伤的感觉很快席卷而来,她怔怔不语。 韩离抿了抿嘴,出门吩咐小二端上膳食和汤药,然后又回到屋里,为重锦倒了杯水,端到她面前,“撞傻了?还记得我是谁么?” 她看向他,只见他的下唇上还有干涸的血渍,点了点头。 “起来喝点水。” 她爬起来,从他手中接过他已经吹凉的水,却并不喝,而是猛然朝韩离泼了过去! 他很俐落地避开了。 然后他勾了勾嘴角,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多日不见,你一点也没变嘛。不过发泄一下也好。” 重锦无力地垂下胳膊,手中的杯子滚到了床边,落地,碎了。她抓着被子,满眼哀伤绝望地望着韩离,大颗的眼泪开始往外冒,“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很生气?很恨我?”他边说着,边到她床边坐下,“我这个人就是爱多管闲事,我就是不让你见他最后一面,我还吻了你,恨我,那你就打我吧。我就在这里,任你打。” 80.第 80 章 </strong>听了他这般说,本就情绪有些失控的重锦更加控制不了自己,只握起拳头就往韩离身上砸去,一下,两下,见韩离果然没有反应任她打,她更是受了刺激般越捶越快,一拳拳落在韩离的身上,仿佛能带走她满腔的哀伤。 韩离依然坐着不动,背脊依然笔挺。重锦身为女子,力气本就不大,她身子又虚弱,所以那些拳头打在他身上,他一点也不痛,痛的,反而是心。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看她哭成了个泪人,心弦丝丝缕缕地被她拨动着。 重锦边打边哭,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一句“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得到的,是韩离以无声承受为形式的安慰,过了一会儿,她终是打累了,转为抱着双膝埋头痛苦。 “不打了?”韩离的声音响起,“姑娘,不管你有多恨我,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最好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打我,不要停,把你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出来。我是个商人,计较得很,你今日要不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重锦没有抬头,依然伏着伤心恸哭。 韩离看着揪心,只好又道:“在你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我可是趁虚而入吻过你的。你应该像之前那样狠狠咬我才是啊。难道这么快你就忘了?还是你其实并不恨我,反而很喜欢那样的滋味?哦,我忘了,你其实一点也不矜持,你只是故作矜持罢了。若是喜欢我的吻,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听着韩离这般卖力地刺激自己,重锦对他的恨意反而一点都没有了。在她的心里,哀伤太多太多,多得连韩离强塞的恨意都一点也容不下。重锦其实很清楚,他吻自己,反复强调这一件事,默默地承受着她的情绪发泄,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他想转移她的注意,不叫她太过伤心罢了。 重锦认识的韩离,向来是这么心口不一。 见她依旧没有给他回应,整个人仿佛已陷入痛苦的泥潭,并且越陷越深,他的心开始有些乱了,只又道:“你不说话,是默认了同意吗?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在这客栈里,只有我们孤男寡女两个人,面对你这般的美人,亲吻可远远满足不了我,接下来可是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正说着,她终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他,声音沙哑道:“韩离,你不必这样,我一点也不恨你……” 她的话让他心中一悸。如簧的巧舌仿佛顿时不中用了,面对她洞悉一切的双眼,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可就难办了。 重锦一双杏眸泪眼汪汪,哽咽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他死了,是我害死了他……” 在今天之前,退婚已几乎让她绝望,可她至少还能看着邵斯云,看见他如阳春三月般的笑脸,听见他如泉水般清朗的声音,至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做一个在内心偷偷追逐初恋的表妹。 可她没有想到,命运一点也不仁慈,这一回,它毫不留情地把邵斯云彻底而干脆地夺走了。他的人生本来就不平顺,可上天竟连一次转折的机会都不给,就将它生生地拦腰斩断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无法喊他一声表哥,再也圆不了自己做了两世的梦。 重锦再一次控制不住情绪,仿若脊柱被抽走般,上半身忽然伏下,哭得撕心裂肺。 哭得韩离的心都直抽,只是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是客栈的小二,说是膳食已经备好了。 韩离正准备起身去开门,却发现他的衣袍有一角被重锦压在了身下,他轻轻扯了一下,没扯/出来。他扶了一下她的肩膀,扯/出自己的衣袍,“我不拦着你哭,你也别拦着我用膳。你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哭,知道吗?” 他去开了门,将膳食和为重锦熬的汤药端了进来,厢房内霎时满屋飘香,夹杂着一丝药味。 三菜一汤香气扑鼻,颜色十分诱人,有姜葱炖肥羊腿、红烧肉丸子、鸭花汤饼和奶豆腐鱼汤。羊腿用小锅炖得软烂,姜葱提的味。红烧丸子一看就爽滑又不腻,入口即化。鸭花汤饼用的是鸭胸脯下端又薄又嫩的肉,面片浮在鸭肉上如朵朵白云。汤里加了些鲜奶,与豆腐一块煮开后才下的鱼片,鱼片被小心去了刺,单是闻着味道就鲜美异常。 韩离坐到几前,自顾吃起了东西,吃了一会儿,问:“你吃吗?” 重锦依旧哭得天昏地暗,没有回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道:“我知道你难过。但我要告诉你一个更难过的事情,你想听吗?” 他边说着,边走回她身边,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重锦没有抗拒,仿佛已变成了一具无心的木偶,她的眼中满是绝望。他继续道,“是关于邵斯云的。你肯定很想听吧?” 她没有回应,目光仍旧没有焦距,只是抽噎得更狠了。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难过。”他说着,用衣袖轻柔地替她擦了擦眼泪,“是不是因为一方面你害死了他,你很愧疚,但你只是要抢救你的铺子,你并不知道他会出现,可不论如何,你终究还是害死了他,所以你的难过是因为你促成了他的死。另一方面,你内心深处觉得你们彼此喜欢,可惜他永远离开你再也不回来了,你难过是因为你的感情再也得不到他的回馈,再也无处寄托,你难过其实只是因为你自己。我说的对吗?” 重锦依旧没有回答。但韩离知道,她已经在思考了,而不仅仅是盲目地因为失去而难过。生活迷惑人的地方就在于,人们觉得任何难过都可以不要理由,感情与理智并不在一个范畴,可事实上,这只是一种逃避的说辞而已。 韩离的经历让他明白,有的时候左右人生的也许并不是命运,而仅仅是自己的悲观情绪。重锦是普通人,像大多数一样觉得自己“应该”为邵斯云的死去而沉迷于愧疚,“应该”为自己喜欢的人离去而大哭一场,但他觉得这是一种情绪的绑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挣脱这种绑架,醒悟,也许势必要经过一番削皮挫骨。 “你想清楚了吗?”他继续道,“接下来,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关于邵斯云的秘密。你可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琴室见面,我问过你,如果他不喜欢你,喜欢的是别人,你又如何。那个时候你很生气,你说你知道他喜欢的是你,你说你们是两情相悦。但是我要遗憾地告诉你,事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韩离拨了拨重锦额前散乱的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开口轻轻道:“他喜欢的不是你。他喜欢的另有其人,这个人你也认识的。听到这里,你是不是更难过了。你一定很想知道,让你深深迷恋的斯云表哥,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喜欢的到底是谁?” 他故意停了一下,才又说:“他喜欢的人叫重贞。” 话音落,重锦眼角一大颗泪珠滑落。重贞作为扇坠的那枚核雕立刻映入她脑海。 “七夕那天晚上,他做的诗,其实化用了前人的情诗。那是一种表白。他喜欢的不是你,是你姐姐。他们两个有才情的人相互欣赏和爱恋,很般配,比你和邵斯云更般配。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残忍?在你最难过的时候,还要告诉你一个这么一个残酷的真相。你自以为是的模样,实在是太蠢了,蠢得叫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韩离的一字一句,叫重锦的情绪再次崩溃,她有些悲愤而恼羞成怒地再一次向韩离胡乱捶去,边打边吼,“我恨你,我恨你!……” 韩离静静地任她打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间将她整个搂进了怀里,以强健的胸膛和手臂制约了她的胡乱拍打,叫她动弹不得,“我说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现在,你别再想打了。” 重锦哪里听得进,还是使劲要挣扎,这样反抗换来的结果却是韩离将她搂得更紧了。 她只能用拳头去捶他的背,便捶边哭喊道:“我恨你……是我害死了他……是我……” 他轻道:“我知道啊。” “我不该去救火,我不该让他救我,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死他的……”她哭得愈发凶狠,只恨不得就这样哭死了,陪着邵斯云一起下黄泉。 他紧紧着抱着已经失控的她,轻轻哄道:“哭吧,我陪着你。让我见识一下你有多能哭,可能哭得比秦淮河的水还多么。” 81.第 81 章 </strong>因为韩离的臂弯太过有力,狠狠地挣扎了几下后,重锦就没有力气了,只任他抱着不动,安静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目光没有焦距地呜呜直哭。 韩离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低声道:“想哭到什么时候,就哭到什么时候,反正这样我也看不见你的脸,你哭得多难看都没有关系。” 重锦伤心过度,只怔怔地不知望着哪里,依旧在重复着一句“我不该去救火,是我害了他”。 韩离在她耳边低声说:“撒谎。你这姑娘这么在乎那些铺子,怎么可能不去救火呢。但是那没有错,我们都有权力去挽回我们想挽回的东西。物也是,人也是。所以,不要再假惺惺的自责了,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她喃喃回道:“他是因为我死的,如果不是救我,他就不会死。”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的话虽然不好听,可声音依旧是轻柔的, “你知道他不喜欢你,你们就没什么瓜葛了,你把他的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过是想把自己与他拼命扯上关系罢了,做不成恋人,哪怕是仇人的关系你也愿意。你这个自私的蠢姑娘。” 他的话就像一味裹着糖衣的苦药,他在很耐心地喂着她。 重锦不再回答,只仿若已放任灵魂出窍般枕在韩离的肩头,视线散乱。 韩离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有的时候,要走的总归要走,我们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从前,有个小男孩,她的母亲是个歌女,会弹很好听的曲子,会唱很好听的歌。这个歌女有个青梅竹马的初恋,他们彼此喜欢,一起长大。可惜,她的初恋后来死了,是被男孩的父亲毒死的。男孩的父亲为了得到他母亲,拆散了一对美好的青梅竹马,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强占了怀着失去恋人痛苦的他的母亲,将她带回家,纳为妾。” “后来,男孩的母亲就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了男孩。可男孩才生下不到一个月,他的母亲就抱着他跑了。她远远地逃离了让她痛恨一辈子的男孩的父亲,心里想着,死都不要再见一面了。” “男孩的母亲出身很低,家里很穷,养不起一个没出月子的女人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怎么办呢?男孩的母亲想到了对她和男孩来说唯一的出路,她抱着他走进了一间青楼。男孩一天天长大,要吃,要喝,他的母亲就陪不同的男人吃喝,完了以后再陪他们睡觉,用他们打赏的钱养她的儿子,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男孩像其他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长得很快,很好。” “可随着男孩的长大,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她的母亲的心里就越来越乱了。她辛苦抚养的儿子也是她仇人的儿子啊,她一看到他,就会想到自己被强占了身子的样子。她越来越矛盾,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歇斯底里,她时而对男孩很好,教他弹琴,读书,写字,给他讲她所知道的美好故事,时而又对他很差,骂他,打他,诅咒他,把他赶出屋子甚至青楼,让他自生自灭不许再回去。” “男孩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母亲就会变成一个疯子,他爱她,也怕她。当他又长大了一些,明白了他母亲的职业,他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嫌弃她,厌恶她,甚至想逃离她。再过一段时间,等他真正懂得了她为他做了怎样的付出,懂得了一个女人是如何从冰清玉洁变成了残花败柳,他又开始心疼她,可怜她。那个时候他就想,长大以后他一定要变得有出息,要有很多很多的钱,这样才能好好照顾她。” 韩离吸了口气,片刻后才继续道:“他的母亲就这样养了他十年。在男孩的父亲才找到他们的时候,他的母亲病死了。那是一种只有妓/女会得的病。男孩的母亲是为了抚养他才做了妓女患上病的。男孩没有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却因他而死,离开了他,永远也不再回来了。” 话音落了一会儿,重锦的声音才幽幽响起,她的面颊上刚刚滑过一滴新泪,“那个男孩是你吗?” 他依旧搂着她,低声道:“是我。我跟你一样害死了我们最爱的人。” 重锦没有出声回应,只是心猛然疼了一下。 “如果你觉得你错了,那么我也错了。我应该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自己杀了,这样我的母亲就不会把自己卖进青楼,就不会病死。我每长大一点,我的罪孽就加深一点,我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对吗?” 她依然沉默不语,泪水在缓慢地流。 “可我们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吗?我们能选择的,只是在命运的嘲笑下,如何过好别人用生命为我们换来的人生。”他停了一下,继续道,“重锦姑娘,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一个充满生机、敢爱敢恨的人,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会为了你的目标去努力追逐,对你的爱也是一样。可你看看现在的你自己,你不敢面对失去、不敢放下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你其实知不知道,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你可以更坚强,更勇敢,只要你愿意。” 韩离的话语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让重锦痛苦减轻了一点点,她甚至忘了自己还靠在他怀里,在她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见她依旧不出声,他又说:“好啦,说了这么多,我都饿了。姑娘,你愿意陪这个可怜的男孩吃点东西吗?” 过了半晌,她才哑着声音回答:“你吃吧,我不想吃。” 韩离轻笑道:“你好狠的心啊。我都讲了我穿开裆裤时候的故事,你都不肯陪我吃顿饭。” 她仍旧只道:“我不想吃。” 他无奈地轻轻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用衣袖帮她擦了擦泪,温言哄道:“眼泪都哭干了,不吃点东西哪里来的水再给你哭呢?不要急,你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吃,慢慢喝,慢慢哭。先吃一点,好不好?” 她摇摇头,离开了他的手心,趟回床上,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你又来了。”他道,“又开始做戏给你自己看。你以为惩罚你自己不进食,就是对他的一种赎罪吗?你没有罪,不用赎,要是真的有罪,这样的赎罪未免也太轻了些。” “你听着。”他继续道,“若是你现在不起来用膳喝药,我就让你一辈子也出不了这个门。他的葬礼你去不了,他的最后一程你也送不了。” 说完,韩离就坐到了几前,为两人的碗里盛了些鱼汤,边盛边道:“我数十下,再不起来我就只好喂你了,用嘴。一、二、三……” 数了一半,他又停下来,柔软地充满耐心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钱,但我以为,你总是有自己坚持的理由的。那对于你来说是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必须打起精神来去完成。邵斯云他用他的生命延续了你的生命,为了他,你也应该好好的活,惩罚你自己,沉浸在哀伤中忘了前行,那么你就是在挥霍他给的生命。明白吗?还有,如果你真的想赎罪,那你就应该先照顾好自己,然后去照顾他爱的人,你的姐姐重贞。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那些都比你在这里哭泣要重要。起来,姑娘。四、五、六……” 擦了擦眼泪,重锦终于从床上下来了。 韩离笑了笑,“这才是听话的姑娘。快过来坐下,用膳不是受刑,没有那么难受,这鱼汤喝了一口保准你还想喝第二口。” 重锦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捧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喝汤。边喝着,边又想到邵斯云再也尝不到这人间的美味了,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有这么难喝吗?”韩离皱了皱眉,又帮她舀了其他的菜,递到她面前换下她手中的鱼汤,“来,吃这个。不喝了。要是这一桌你都不喜欢,我就让他们再换,换到你喜欢为止。” 她狠狠擦了擦眼泪,又把菜囫囵吃了,因吃得太急,噎得直咳嗽。韩离忙为她倒了杯水,无奈道:“我又不跟你抢,慢点吃。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吃相这么难看,像个小乞丐似的。” 重锦接过水喝了口,舒服了一些后她终于开了口,声音细如蚊蝇,“谢谢。” 韩离正优雅地自顾用膳,乍听到这一声,放下了碗筷,将俊脸凑近了她,笑问:“什么?我没听清。不是无耻,不是疯子,不是冷血,不是恨?好像是……谢谢?真是难得啊。” 82.第 82 章 </strong>她不再回答,只埋头吃她的东西。 韩离瞥了她两眼,得不到回应只得无奈地继续用膳。 吃完了饭,他道:“好了,歇一会吧,歇一会把药喝了,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要我送你吗?还是让你二哥来接你?” “我……还不想回家。” 她有些不知怎么面对重贞,她还没做好接受她幽怨眼神的准备。 韩离看出了她的心思,“你想在这里躲一辈子吗?” 她不说话。 “把药喝了。”他将药碗的盖子打开,把药推到她面前。 重锦听话地照做了。韩离又道:“好了,现在你可以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了。可是我得先走了。” 重锦听了一愣,“你要去哪?” “陕西。”他边说着,边到衣架上取了他的披风,“怎么,姑娘舍不得我?想跟我一起走吗?” 她摇摇头。她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没有他这个总是气她的人在,好像会少了些什么。 “不希望我走?”他坐到她面前,望着她的眼睛,“姑娘,人生的路要自己走。” 说罢,他站了起来,优雅地系上他的披风,然后便走到了门口。 在门口,他又停了下来,转身望着她,半晌后笑道:“走了,后会有期,缩头乌龟姑娘。” 她孤零零地坐在几前,看着门口的他,有一点想开口挽留,但终究没有开口,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 没有了韩离的客栈显得十分冷清,重锦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便回了府。 * 韩离去往陕西的马车在路上被人拦了,拦下他的人是宋衍派来的。 那人说:“宋大人改变主意了,要你先去办另外一件事,办完了再去陕西。” 神机营制造了一匹新的火器,宋衍想把这批火器卖给常年滋扰边境的鞑靼,又不方便自己出面,于是命韩离出面去办这件事,并且给了一个几乎不可能成交的高价,让他去完成。 这又是一个考验。 不单考验的韩离的能力,更考验他的狠心程度和胆色,说白了,是在摸他的底。将火器卖给别国,这与通敌叛国没有什么区别,事情一旦曝光,那就是满门抄斩。宋衍就是想看看,韩离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由此来判断他到底有没有资格登上他的船。 宋衍的缜密和难缠是在韩离意料中的,他并没有很吃惊。如果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宋衍势必不会轻易相信他。他不能拒绝宋衍,但他也并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事。他是个商人,什么都可以卖,但他不想卖国,况且他心里清楚得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请回去禀告宋大人,韩离定当不辱使命。” 他唯一的办法是先应承下来,然后再想办法把这些火器藏起来,去了北疆再见机应变,最好是能让鞑靼取消交易。可鞑靼觊觎边疆已久,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宋衍还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并不好对付,自己的一举一动势必都在宋衍的监视之下,想要瞒天过海实在是难如登天,需得他好好琢磨。 韩离应下差事,宋衍的人便回去禀告了。很快,一封写有火器地址的密信便传到了韩离的手中,他按上面的指示,取到了那批火器,然后便动身往北疆去了。 临出金陵城前,他往客栈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心中想:这一次怕是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了。 两三个月后,就是新年了,大雪将覆盖金陵城,到时候满城的红色对联和窗花,就是不知道那时候的重锦会怎么样了呢? 与此同时,重府二老爷重邦也受皇命启程去往了北疆。 原因是有人向皇帝密告,说是驻守北疆一支卫所军的正三品指挥使与鞑靼人来往甚密,疑似向对方出售军情,而这名指挥使恰是皇帝特别忌惮的龙虎将军林成硕的表侄,林成硕可是皇帝侄子的老师。皇帝不由怀疑他是心怀不轨,于是心急如焚地传了亲信内阁辅臣宋衍来寻问良策。 宋衍很认真地听着皇帝的诉苦,耐心地与他探讨应对之策,最后却只模棱两可说了句“未免冤枉了林大人,还是派亲信之人前去查探一番,待核实后再做决策为好”。于是皇帝便依了他的意思,派了自己最信任的都察院御史重邦去彻查此事。虽然北疆的守卫军由宜王管辖,但皇帝丝毫没有怀疑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在同一时间,宋衍把重邦和韩离都送去了北疆,这一盘大棋,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 重锦回到家时,天色已近黄昏。 阖府上下已是收到了邵斯云辞世的噩耗,下人们之间窃窃议论的,都是这一件事。 重锦回到屋里,面对与过去一模一样却又已然不同的生活,还是忍不住为邵斯云的离去而伤心,只倒在床上,什么也不说。见到秋思来照顾他,她又忍不住问起了重贞。 秋思说:“二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好像还晕倒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呢。大夫来看,也没说有什么病。” 韩离说得没错,重贞与邵斯云是彼此相恋的。邵斯云的离世,她必定十分的痛苦。 一想到这里,重锦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邵斯云辞世的消息是由一个老奴带回重府的。“云二爷是活活被大火烧死的,那身子都烧焦了,好不凄惨。这么好个儿子就这样死了,那白夫人还跪在地上一声声叫他,人死了哪还能回应呢。唉,真是太可怜了。” 听完这个消息,重贞就昏过去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痛苦仿佛早已在等候,一瞬间就席卷了她。两天前他们才融为一体,才把自己交给了对方,才许下了厮守终生白头偕老的诺言,却不知缱绻之后恋恋不舍的分别,竟成了一生的永别。 这个噩耗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真实。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一夕之间就这样去了,再也说不了话,再也触碰不得,再也享不了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再也看不到这繁华人世沧海桑田的变迁。 他死了。 重贞不由恸哭出声。 曾经,他们因一首诗词各持己见而惺惺相惜,一转眼,携手写下的墨痕犹在,知己却已逝。 曾经,他们在侥幸偷取的时光里彼此互诉衷肠,一转眼,共同依靠的松柏犹在,恋人却已逝。 曾经,他们好不容易在误会澄清后向对方交付彼此,一转眼,相拥温存的竹塌犹在,伴侣却已逝。 不论爱恨情仇如何浓烈,命定他们就此擦肩。 重贞握着那枚叫“偕老”的核雕,哭得九回肠断,只觉得天崩地裂,海水干涸,所有鲜艳美好的东西都随着他一起去了,她的心中万念俱灰,是再也长不出草来的一片荒芜。 …… 两个重姓姐妹在各自房中哀伤痛苦,而这时,重府却迎来了一位同样哀伤痛苦的客人——白夫人。 白夫人捂着心口找到了重老太太,一只手用帕子擦着脸上源源不绝的眼泪,问:“他们说,云儿是因为救下一个姑娘才死的。他们在那里见到了锦丫头,老夫人,只求你告诉我,锦丫头今日可在府里么?倘或不在,又去了哪里?” 她说的很直接,老太太也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她也不知道重锦的去向,一时之间难以回答,刚想顾左右而言他安慰两句,便被白夫人打断了。 “老夫人,我就直说了吧,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您的好孙女,她究竟是为何要到那地方去,又为何牵连了我那可怜的儿子。为什么只我云儿出了事,她却能毫发无伤。”白夫人越说越激动,“我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虽不知重锦的行踪,但知道白夫人必是已是得到了确信,也瞒不住,只好吩咐了兰溪去把重锦叫来。 兰溪很快到了重锦屋里,将白夫人的来意说了,又提醒重锦小心说话。重锦哀伤不止,心里清楚有的事情迟早是要面对的,便抹了抹泪,随兰溪来到了拂夕堂。 白夫人乍见重锦的一刻,已是有些按捺不住,微微站了起来,侯爵夫人的身份是她最后的一丝理智。 老夫人见了这场面,也是颇有些无可奈何,只得按白夫人的意思寻问重锦,“你今日到哪里去了?” 外人的责备与良心的谴责,让重锦深处双重的煎熬之中。韩离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劝离了现场,力图大事化小,不让她当场就无地自容,可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一关她始终绕不过去。 面对着邵斯云的亲娘,重锦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流着泪道:“对不起,白夫人,是我害死了斯云表哥。” 白夫人见重锦果然认了,心里的哀痛和怨恨就再也压抑不住,只对着她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你这行径荒诞的丫头,自打我为云儿与你说上了亲,一桩桩不好的事就接踵而至,你先害他落水,又害他被大火烧死,就算是退了婚也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这到底又是做了什么孽!呜呜呜呜……” 白夫人的一字一句如利刃般剜着重锦的心,这些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她没有一点可以反驳的地方。她捂着胸口,边落泪边给白夫人磕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老太太虽然心疼重锦,可毕竟白夫人痛失了爱子,只好道:“这丫头确实是太顽劣了,此番之后,我一定好好教训管束她,再不叫她惹事生非。云儿他去了,我知你难过,但不要忧思过度伤了身子……” 白夫人哪里听得进话,只见重锦泪水涟涟地低着头,一想起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子因为眼前这个人就这样没了,便激动地起了身,抓住重锦双肩使劲摇晃她,“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83.第 83 章 </strong>老太太只见自己孙女像个木偶似的任白夫人摆弄,有些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去拦了下,不想白夫人情绪失控,胡乱舞动的双臂将老太太推倒了。 老太太身体失去了平衡,跌坐在地,额头被落下的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 重锦想上去扶她,没有来得及。白夫人登时有些慌张,上前去看了一眼,“您老……可还好么?” 老太太勉强摆了摆手,可很快就闭上了眼睛。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到了床上,又着急忙慌地请大夫去了。拂夕堂一片混乱。 白夫人的心里也有些慌乱,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重锦,讪讪地说了一句,“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叨扰老夫人休息了,先行告辞。” 兰溪道:“我送夫人。今日老太太疾发突然,招呼不周,还请夫人莫怪。” 说罢,便送白夫人出了府。 等兰溪回到屋里,见重锦仍跪着,忙去搀她,“姑娘就别跪着了,老太太一会子要是醒了,见姑娘还跪着,不知又得要难过得晕过去呢。姑娘在这留在此处也无济于事,只先回屋里歇着,等老太太醒了,我便立刻让丫鬟去告诉姑娘。姑娘不必担心。” 重锦这才擦了眼泪起身。刚出了门口没几步,便遇上闻讯而来的姜氏和重萱,两个人见重锦这般模样,已知白夫人定是叫她吃足了苦头,心下暗喜。 姜氏停下脚步斜眼望着她,幸灾乐祸道:“哟,这不是咱们的四姑娘嘛。祸害完别人家的儿子,又回来祸害自己家的人了。本事还真不小啊。” 重萱故作害怕地躲到姜氏的身后,“娘,你说她是不是早已被什么鬼附了身,专门到咱们家里来祸害人啊。祖母对她这么好,她连祖母也不放过……娘,我好怕。咱们还是离她远一点吧。” 姜氏冷笑了一声,“可不是要离远一些。只怕是要早点将她嫁出去这家里才能安宁了,可想一想,她这样不清不白又祸害人的姑娘,哪家还敢要她呢?唉,咱们家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啧啧”了两声,姜氏便与重萱进屋了,重锦心里难过,仿若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屋里。 她刚进屋坐下,后面就传来打帘丫头的声音,“姑娘,六姑娘来了。” 话音落,重敏便迈着沉稳的脚步进了屋。 重锦见是她,心想她亲娘去了,也是个难过之人,自己还都没来得及去安慰她呢,便打起精神,将人迎了进来,“妹妹。我本是要去看你,却没想到……” “我明白。我知道姐姐也难过,所以就来看看姐姐。” 两人一直没机会见面,对于林姨娘的死,重锦还有话想跟她说。 “妹妹,林姨娘过世了,春语是我的人,姐姐自然也该给你个交待。原我也只是想给林姨娘买些药,却不想这一举动竟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还春语一个清白,也叫林姨娘在泉下安息。妹妹,你可以怨我,但你要相信我,今后我会尽量补偿你的,好吗?” “我相信姐姐。姐姐不必再忧心这些过去的事了。”重敏把食盒推到重锦面前,“这是我到厨房亲手做的糕点。我想姐姐定是同我一样难过得吃不下东西,姐姐吃一些吧。” 重敏的脸上有哀伤之色,却少了分她惯有的委屈,与重锦意料中的有些不同。重锦觉得她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小丫头了,她似乎多了分不寻常的成熟和冷静,不知从何而来。重锦不免又想,她这个样子,也许是因为悲伤过度了,便想要安慰她。 “妹妹,你可还好吗?我知道林姨娘的离去你很难过,但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的生命中也许注定要面对一些失去,但你还有祖母,还有父亲,还有我,我们都是你的亲人,都还在你身边。所以不要怕,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而且,林姨娘虽然去了,但是她会一直看着你,一直保佑你的,她肯定也不希望你太难过。你只有照顾好自己,她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知道吗?” 重敏静静地听着重锦的劝慰,心里却已扭曲地放声大笑,只想:母亲自然是一直看着我,看着我在她的墓头被人凌辱。这一切还要多谢你啊。 她听罢了点点头,挑眉看向重锦,“姐姐说的我都懂。姐姐你自己也是啊。斯云表哥他也走了,你那么喜欢他,也得节哀顺便才是。唉,这个世界真是无情,姐姐与表哥如此登对,偏偏就被拆散了,拆散也还不算,老天还要把表哥活活烧死,表哥还那么年轻呢。姐姐的心里一定很痛很痛吧?” 面对直击心灵的问题,重锦的难过之情再一次被勾起,只黯然道:“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他也不会死。” “姐姐也不要太难过,终归人死不能复生了。我一直以为像姐姐这么优秀的人,是断然不会有什么伤心事的,这世间的委屈,只像我这样的来受便罢了。不想姐姐也跟我一样,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意的人远去。我太理解姐姐你的感受了。”重敏说着,握着重锦的手,“姐姐,我也不是小姑娘了,以后咱们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姐姐可不要嫌弃我这个庶女才好。” 重锦回握她,“妹妹,你长大了,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我也便安心了。你是我的妹妹,我又如何会嫌弃你呢,你可千万不要有这样的心思。今后若再有什么不测,我定会保护你,照顾好你的。等你再大些,我便让祖母替你寻个好人家,你这么漂亮,定能嫁个好人家的。” 重敏弯了弯嘴角,“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老天开眼,让我们这辈子有缘做成姐妹,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好人家? 我这残花败柳得不到的,你这矜贵的嫡女也休想得到。 今天,就是我们这一段孽缘新的开始。 * 邵斯云的葬礼被置办得很隆重。 尸身入了殓后,在专设的灵堂内停灵七日,邵家请了一众禅僧来诵念大悲忏,用以超度亡魂,同时另设一灵坛在庭院内,又请了数名高道来置了水陆道场,做了七日的法事。 很快,邵家的丧贴就送到了重府。 老太太因摔倒,依然卧病在床,虽然已无大碍,但因素来身子虚弱,所以精神还未完全恢复。姜氏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主持一应事宜。 吊唁这日,重府里的主子们一一换了素服,准备前往邵府。 重锦每日在屋里坐等右等,总是等不到吊唁日子的消息,便差了秋思每日都去打探。秋思这日打探回来,只急匆匆道:“说是昨日丧贴已送到府上了,只不知为何没有通知咱们,眼下太太姑娘们都已换了素服,正要出门去了。” 重锦听了,慌忙让秋思帮着换了就摆在手边的衣裳,然后便跑了出去。等她追到大门的时候,只见一长排马车已停在门口,姜氏正要登车。玉珠为姜氏打着车帘,见了重锦便向姜氏道:“太太,四姑娘来了。” 姜氏半个身子本来已进车内,听了这句复又直起了身子,对着重锦道:“你不能去。” 重锦又急又乱,“太太,我想去送表哥最后一程。” “好端端的侯府嫡子,年纪轻轻的,又是个难得人才,就这么被你害死了,烧得是面目全非尸首不辨,只两家的关系差点就被你葬送了,你竟还有脸去?”姜氏冷冷道,“好个厚颜的姑娘。” “表哥的死是我的错,只是求太太让我去吧。求求你,我只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就好。” 重彦闻声而来,牵起重锦的手便道:“不必理会她,你我同乘一车,我们一起去。” 姜氏见了嗤笑一声,“瞧瞧你们,一个是好哥哥,一个是好表妹,但可不是我不让她去啊。只是白夫人来的丧贴里说了,不必她去吊丧。” 重萱这时也走过来帮腔,“姐姐还是别去了。姐姐这一去,定又勾起白夫人的伤心事,这害了斯云表哥死不算,还害得祖母她老人家病了,你这一去,再把白夫人气出病来可怎么好。再说,那日在火场,姐姐不是已经为斯云表哥送行了吗?可是姐姐你亲手送他归西的呀。” 言毕,母女俩相视而笑。 “你闭嘴!”重彦对重萱低吼了一句。 重萱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最终,面对邵家的丧贴,重彦也无可奈何,无法强带重锦前去。重锦心里也明白,愈发感到哀痛和遗憾,只落寞地望着一排马车在她眼前驶离,心中千疮百孔。 秋风起,万物凋零。枯黄的落叶被风卷起,不知飘零向何方。 与此同时,在马车中听闻重萱所言的重贞已是哭成了泪人。 车帘子被她紧紧攥着,以此支撑她几乎要倒下的身子,那枚叫偕老的核雕被她握在手里,凹凸不平的质感让她愈发感受到这真实的离别之痛。 自此后,与君别。天涯两处,终不见。 84.第 84 章 过了十来日,邵斯云的丧事已彻底尘埃落定。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洒了满街的纸钱终是被全部清扫干净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声惋惜声也逐渐平息了下来。 再隆重的丧礼,到底也不能把人多留一天。 自为邵斯云吊唁回来后,重贞自称身体抱恙,再也没出过门,也不愿让人去看她。重锦想去向她致歉忏悔,以减轻心中的愧疚,却一直寻不着机会。 老太太身子好了些,能下床了,因姜氏请安时总问重锦该如何处置,便下令重锦不得外出,罚她在屋内抄经,以此为向邵府的交代。 重彦知道重锦不好过,隔三差五地总过来安慰一番,重锦不想叫他担心,每每强扯笑容说自己没事。 二老爷重邦已经到了北疆,开始着手核查指挥使出售军情一事。接连的两桩丧事似乎对重弘没什么影响,他依然只是抱着他的棋盘,偶尔抱一下辛姨娘的娇躯。 他对重锦还是不理不睬,只乍听重锦害死了人的那天到重锦屋里去了趟,狠狠地数落了一番,说什么“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女儿”,“不知检点也罢,还把曾经的未婚夫克死了”、“真是让我重家蒙羞”之类的话,丝毫没有体现出一点点父爱和关怀。 连秋思都不忿,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可以自私冷漠到了这种程度。 重锦还没从失去邵斯云的哀痛中走出来,再加上无法出门去看看春语,心里便更是难受。摆在她面前还有一桩更加残酷的事实,那就是她为抄家而准备的所有东西,就只剩下一个宅子了。 其他的东西都化成了灰烬,除了尚有一处安身之地,其他的无一有着落,最要紧的是连吃饭都要成问题,就更别说其他需要花销的银子了。 纠缠在这几件事当中,重锦几乎已经不太会思考,总是刚想想这头,那头的情绪就将她拉扯过去,这般扯来扯去,搅的她是心乱如麻。 韩离的嘱咐偶尔在她耳边响起,她只能逼自己,不能沉溺于悲伤,要做自己该做的事。 又过了两日,重府有访客上门。 这位客人是第一次上门,但重锦对她却并不陌生,她是宋唯。两人已是有好些时日不见了。 宋唯带了些宋府上做的点心,到重锦的屋里找到了重锦,一看她果然精神有些不好。 “你这头接连遇到丧事,我本不该来叨扰的。”望着略有些意外的重锦,宋唯道,“但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所以想请你到我家去做客,一来我在金陵也没什么朋友,唯独与你亲近,咱们之间也说说体己话,二来你情绪不佳,正也该到外边走走,这样对身子也有好处。不知你可愿意么?” 宋唯殷殷相邀,重锦本来也不好拒绝,又想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出府去看看春语,便答应了。 “谢谢你记挂着我。” 重老太太不让她出门,却也不好拒绝来自宋府的邀请。 “你我是好友,不必说这些。”宋唯很高兴,握着重锦的手道,“你肯来就好了。明日我在府中等你,为你备上好吃的。正巧我今日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了。” 重锦点了点头,将她送到了门口。 回屋的路上,她想了想,顺道去找了重彦。 重彦正巧在屋里,见重锦来了很高兴,牵着她进了屋,“我看你今日精神头似乎好些了。只好你心里头不那么难过,不伤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重锦把宋唯来找她的事说了,也说了自己想借机出去看看春语,可是手里头没钱。 “她到底是为了我才落得这般下场的,我如何也不能弃她不顾,我想拿些银子给她。二哥可能借我些银子么?” 重彦二话不说,立刻便去翻箱倒柜,终是给重锦搜出了二百多两的银子,系数用帕子包着交给了她。 “不要说借,我问你拿才是借。去吧,这些都给她。只她受了这样的罪,多少银子都是难补回来的。可惜我这头也没存下什么钱来,只剩下这些了。好在近日韩离不在金陵,到北疆做买卖去了,我也不必到撷芳楼去喝酒,不用什么花销。” 重锦不自觉地问:“北疆?” 他不是说去陕西吗? “嗯。说是临时来了笔买卖,他不得不去。这一趟怎么也得三两个月才回来了,我能省下不少酒钱。” “嗯。” “妹妹,”重彦温柔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听哥哥说。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注定有些人会与我们擦肩而过,但也一定会有人留在我们身边。所以,会有人对你好的,你一定会觅得个好夫婿。” “谢谢二哥的安慰。二哥不必担心,我没事的。” 重彦这话中有深意,可惜重锦未能察觉,只当他与其他关心自己的人一样,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这一番话倒是又勾起了她对邵斯云的哀思和怀念。 有的时候安慰不是安慰,偏偏是提醒,有的时候没事不是没事,正是有事。 已经在北疆途中的韩离并不知道,重彦早已看出了他对重锦的意思,并且有意相帮。重彦知道重锦一直喜欢的是邵斯云,可毕竟邵斯云已经死了,他觉得让她忘记一个人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另外一个不会忘记她的人来取代。 作为兄长,他觉得韩离是个很合适的人。 兄妹两人又再叙了两句,重锦便回了屋。 * 第二天,重锦到宋府赴约。 饶是常出入公府侯门的她也不免有些震惊,这内阁学士府竟跟王府差不多。 宋衍如今只三十多岁,便已进了内阁,在他前面虽还有一名首辅一名次辅,但这两人如今都已是七十高龄了,阁中事务大多已落到了他的头上,可以说,首辅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况且据重锦所知,半年后,这个宋衍真的成了首辅。 如此一想,也就不奇怪了。 宋唯亲自到了门口迎接,见了重锦高兴地拉住了她的手,“你来了。我还担心你临时又改了主意,那我今日亲手做的糕点可就没人尝了。” 重锦回了一笑,“你昨日给我送了吃的,我今日自然是要来还礼的。”说罢,便也让秋思将食盒交到宋唯丫鬟的手里。 “那今日我可有口福了。”宋唯牵着重锦的手,“走,咱们到院子里去说。义父让人从云南给我带回了好多的花,正是这个时令才开花的,可好看了,我带你去瞧瞧。” “嗯。” 两人来到宋唯的院子。 重锦才跨进院门,就已见满院果然是鲜花怒放。在这万物凋零的时节,这个小院仿佛别有洞天,一应皆是新鲜繁茂的,丝毫不见一点点凋敝之色。花枝的摆放也很是讲究,不同颜色、大小、高低的海棠、木香、金萱、玉簪等被摆得错落有致,颜色虽繁杂,却一点也不显得俗气凌乱。还有几品花重锦看着眼熟,却怎么也叫不出名字。 如今满院花正好,可见鲜花的采摘、运送等等皆是精心挑选了时机的,并且运送途中还得一路照看着,否则也不能保存如此完好。 只这样一个院落,就能看出宋衍对宋唯是何其的用心。 宋唯抚摸着花瓣,笑意盈盈,“你也知道我有哮症,对花粉很敏感。这些花都是义父精心挑选的,没什么花粉,我也便能离得这么近来观看。” 重锦点点头,“那就好。你虽失去了双亲,但总归有宋大人能对你这般好,能关心你,照顾你,还请名医来治你的哮症,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上天对我如此残忍,却又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弥补,我比很多人都要幸运了。你说是吗?” “嗯。” “来,咱们别站着了,到这边来坐下。你尝尝我的手艺。” 两人到了几前落座,宋唯给重锦夹了块桂花饼,又命丫鬟舀了一碗菊花羹端到她面前,“这是以前还在滨州的时候,母亲教我做的。与金陵的做法有些许不同,你应该没有吃过,尝尝罢。” 重锦咬了一口,只觉口腔中满是花香,口感酥而不腻,也不会太甜,什么都正好,“很好吃。你的手艺太好了,换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 宋唯笑了笑,“义父也喜欢吃我做的桂花饼。我猜你这些日子肯定没有好好吃饭,看着比从前瘦了些,就要入冬了,还是多吃一点吧。” 自那日在客栈,被韩离逼了一餐饱饭后,重锦再也没好好吃过东西,总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就是逼着自己吃也没吃下多少。上辈子经历过的饥饿有时显得很遥远,有时又分明就在眼前。 重锦摸了摸脸颊,点了点头。 “看我,我这嘴果然还是不太会说话,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也罢,既是已说到这了,我索性还是问你吧。其实前些日子我就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是你跟一个叫韩离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姑娘,但是怎么就……后面的那些事又太叫人伤心,我担心你不知如何是好,又没有人可以说,我在金陵与你最亲,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说吧,不必担心这事再传出去。” 重锦知道,但凡听到“私会”二字的人总是会好奇的,眼前的宋唯想必也不例外,只是她比别人多了份对自己的关心。 “我跟韩离什么也没有。”她如实回道,“他不过是我哥哥的朋友罢了。那日是被人陷害的。只是都是家里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果然如此。你受委屈了。我还担心你真的对那韩离有感情,只是他到底是商人,又是做青楼买卖的,跟他扯上关系,恐怕对你不好。” “不必担心,我没事。” 宋唯点点头,夹了重锦带来的蜜裹核桃尝了一口,可不久后她就开始咳嗽。 起先只是咳一下两下,后来就一直咳个不听。 “怎么了?可是哮症又犯了么?” 宋唯的脸色很难看,“我忘了,我吃不得这蜜裹核桃。你……扶我进屋休息会吧。” 85.第 85 章 重锦连忙照做,将宋唯搀进了屋里。 丫鬟被宋唯打发去煎药了,屋内就只剩下重锦和宋唯两人。 “可要传大夫么?”重锦有些紧张。 宋唯摇摇头,“不必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躺一会,再喝点药就好了。” 重锦点点头,“那你躺着,我就在这里陪你。” “嗯。”宋唯躺下,又对重锦道:“在那置衣的架子上有块雪狐皮,你帮我拿过来吧。” 重锦替她取了狐皮,交到她手里,只见宋唯抚了抚毛皮,竟把狐皮盖到了自己的脚上。 “一入冬,我的脚就怕冷。义父去年打了一只狐,扒下了这一整块皮给我盖着取暖。” 饶是在重锦这样的侯门,雪狐皮也极为少见的,这么多年来她只见过一块,是当年太/祖赏给老太爷的,老太爷将它送给了她祖母。老太太抚摸了半个月,后来也只用它做了件大氅,平日还不舍得穿。 而宋唯却用它来盖脚。 “义父真的对我很好。”宋唯似乎看出了重锦的想法,“能遇见他,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应该是说,他要是愿意对谁好,那个人都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重锦终于忍不住把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问出口,“他为何不娶亲?” 问完后,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便补道:“我的意思是,我原以为你也有个义母,后来才知道没有。” 宋唯脸上的笑意敛去了一瞬间,很快就又恢复,“义父他朝事繁忙,平日里只关心百姓疾苦,为皇上分忧,并无闲暇顾及自己的事。” 两人正说到这里,门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来人进了屋里,重锦转头一看,竟是说曹操曹操到,宋衍来了。 她忙退到一边,低头行礼,“宋大人。” 宋唯也撑起上身,喊了声“义父”。 宋衍“嗯”了一声,却没有看重锦,只径直走到宋唯的床前,关切地问:“又犯了?” “嗯。” “可要紧么?”他探了探她的额头。 宋衍摇摇头,“不要紧的,只是我才刚吃了些蜜裹核桃……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别人。” 宋衍微皱眉头,沉声道:“是哪个下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拿那样的东西叫你吃?” 不等宋唯再解释,重锦往前走了两步,开口道:“是我。对不起,大人,那东西是我拿来的。” 宋衍这人本来就有来自高位的威仪,再加上他外表冷漠性情难测,很容易就给人一种压迫之感,上次重锦又听说他将倭寇的头颅一一斩下摆在墓头的事,可见他是个对敌人心狠手辣之人,是以多少对他有些惧意。 眼下犯了这种关乎人命的错误,对方还是他最在乎的义女,她更是不知如何面对他,一时间心中很是紧张慌乱。 宋唯忙帮着解释,“义父,义父别怪锦姐姐,她并不知我不能吃那东西,是我贪嘴吃了块。义父要怪就怪我吧。” 宋衍侧目看了重锦一眼,半晌开口道:“不知者无罪。重姑娘,你是府上的客人,今日一事叫你受惊了。” 重锦听了一愣,眼前这位大人并没有责怪她,甚至没有像上次在马场外那样目中无人扬长而去,反而是……安慰她? 这位大人果然心思难测。 呆了一会后,重锦才道:“到底是我疏忽了,害得唯妹妹又犯了哮症,以后我一定会多加留心的。多谢大人宽恕。” 宋衍帮宋唯放好枕头,扶她躺下,转向重锦,微笑道:“该我谢你才是,你能与小唯做伴,她也开心多了。” 重锦再次呆住了。这位宋大人竟对她笑? 今天肯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歇着吧。”宋衍对宋唯道,言毕转身要走。 宋唯忙道:“锦姐姐,我起不来,你替我送义父出去吧。” 重锦点点头,去追宋衍的脚步,他长袍飘逸,走得很快。 到了屋外,宋衍停下脚步,立在檐下,问:“钦天监从五品监使是你父亲?” “回大人,正是家父。” “回去告诉他,今天开始,他是四品正监了。” 重锦听了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宋衍又道:“小唯没什么朋友,以后你可以常到府里来。” “是……多谢大人。” 说罢,宋衍负手而去。 重锦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今日她明明犯了错,为何还要升她爹的官?最后只想,宋衍可能是怕宋唯孤单,想让自己多陪陪她,交换条件就是给她爹升职。 她边想边转身回屋,在门边却拾到了一张纸。方才经过的时候分明没有的,如此说来,这应该是宋衍掉的。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纸上的图案,一看整个人竟一激灵。 这半年来,重锦对交钞实在是太熟悉了,这张纸上的不是现如今的交钞图案,而是半年后才有的新钞的图案!上面还印着“至正印造元宝交钞”的字样及宝钞提举司的印章。 重锦想起来了,朝廷这是要变更钞法,要用她手上这图案一样的新钞替换现有的旧钞。 变更钞法是举国大事。现如今,朝廷疲于应对天灾,已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所以大量印钞应对巨大的开支。等到新钞印成,物价飞涨,旧钞会受到冲击而贬值,整个国家的百姓都会受到巨大的影响。 这图案是从宋衍身上掉下来的,意味着变更钞法已得到了内阁的同意,新钞印制已是势在必行了。 重锦有些激动,她本来因为一场大火已变得一无所有,现在这张新钞图样是她的机会。 她想了想,把纸张叠了叠,收到了自己的怀中。对于宋衍来说,遗失了一份图样,自然会有人再补上一份的。 等重锦回到屋里,宋唯说:“刚才你吓坏了吧?我跟你说过,义父其实很好的,只是他身处高位,人们总是有些怕他。” “他对你真的很好。”这是重锦的真心话。 宋唯笑了笑,“是啊。如果你是他的义女,他也会对你很好的。” “那也是因为你。” 这个时候,丫鬟端来了煎好的药。重锦与宋唯又说了两句,便说不扰她的休息,告辞离去了。 宋唯端着药,望着重锦离去的背影,半天也没有喝。 * 她根本就没犯病,不必喝。 今日,她不过是按宋衍的吩咐做一场戏罢了。可这场戏做完,她的心里却十分难受,确切地说,在宋衍跟她说要她把重锦带到家里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很难受了。 可她不能问,她没有那个资格。 在今天这场戏里,宋衍并没有安排她表现他对她的好。可她见了重锦,就忍不住总是想让她知道,宋衍对自己有多好。 在宋衍见到重锦之前,他真的对自己很好。可那雪狐皮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宋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终是忍不住爬起来,披着衣裳就找宋衍去了。 来到他的屋里,只见他半靠在榻上,正看着一册书。 见她来了,他问:“她走了?” “走了。” “你做的很好。”他柔声道。 “只要是义父吩咐的事,虽死不辞。”就算是他喜欢重锦,让自己帮着他得到,她也愿意。 他笑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听了这句话,宋唯的心稍稍安了些,胆子也大了。她走向宋衍,从他手中取下书册,然后轻轻靠进了他的怀里。他可以喜欢重锦,可以喜欢张锦,李锦,但陪在他身边的,她希望可以一直是自己。 “怎么了?”他眯着眼睛笑看她,“我的宝贝女儿又要撒娇了。” 宋唯红着脸看他,一只手搂着他的脖颈,将他带向自己的红唇和胸脯,一只手则在解着他的衣带。 宋衍仍旧笑着,对于美人的邀请并不拒绝,只促狭道:“如今天还亮着呢,我的女儿是越来越主动了。” 宋唯红着脸,只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魅惑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声音有些沙哑,“义父,我想你。” 宋衍终于伸手搂住她的细腰,让她愈加贴近了自己的下腹,同时凑近了她的唇,“总是这样,你的哮症可是难好了呢。” 她的面前,是一个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给她宠爱的恩人,她的面前,是一个神秘的身居高位掌握着帝国命脉的权臣,她的面前,也是一个充满了雄性魅力的容貌无双的男人。 宋唯想也没想,只说:“我愿意。” 话音方落,宋衍便已吻上她的唇,以他惯有的带着掠夺之意的方式,很快就把宋唯吻得喘不过气来。 解了一半的衣带悄悄滑了下来,宋唯已是瘫软在了他的怀里。 这时,他离开了她的唇,附到她耳边轻声问:“要脱衣裳吗?” 宋唯早已被他的吻点燃全身,望着他幽渊的眼眸,只想着像只羔羊般赶快扑到他的怀里,让他疼爱自己,宠溺自己,享受只有他能给的鱼水之欢。她在他的唇边点了点头。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衣裳上,“你来。” 宋唯顺从地照做,有些手忙脚乱地去脱他的衣裳,一层,两层,再剩最后一层亵裤时住了手。虽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与他交|欢,可她还是感到十分羞怯。 “怎么了?”他问,“这样就够了吗?” 她摇摇头,脸颊烧红一般的滚烫。 他摸了摸她的脸,然后自头顶将她轻轻地按了下去,“若是手没力气,就用嘴吧。就剩最后一件了,脱了它。” 宋唯虽已羞涩至极,但面对他也只能照做,她咬住他的裤子,慢慢地往下褪…… 接着,两人都已把持不住,一通翻云覆雨。 事后,宋唯靠在宋衍的怀里,轻声道:“义父,日子长了,你会厌倦我吗?” 他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哄道:“你永远是我的女儿。” 86.第 86 章 重锦离了宋府后,先去药店买了些药,然后便去了春语的家。 春语果然如她所料,就在家中。 她的父兄不在,仍外出帮重锦的宅子督工去了,只她的母亲在家照看她。她的母亲见重锦来了,忍不住又是一通眼泪。 本来不见也就罢了,见到害自己女儿成这样的人,哪个母亲不难过呢。不过好在春语的母亲是个明白人,难过虽难过,总还是把重锦请进了屋,让她去看了还躺在床上伤痛缠身的春语。 主仆两见面,只互叫了彼此一声,就忍不住抱在一起流泪。 过了很久,两人才把眼泪擦了,好好说了几句话。春语安慰重锦,说自己没事,到底还年轻,这样的伤过两个月也就没事了。说完了又劝重锦,说知道她最近遇了很多事,希望她不要太过悲伤,咬牙把这一切难过都挺过去。 “我与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姑娘的脾性。姑娘一定不可沉溺于哀伤,要振作起来才是。父亲和兄长每日都帮姑娘督建宅子,我昨日才问过,宅子建得好好的,还有望提前完工,姑娘也不必担心。” “你放心。乌头这件事还没完,我不会平白让你受了委屈。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证明你的清白,将作恶之人绳之于法。春语……是我对不起你,你快把身子养好,到时候我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看到春语已经是这般模样,但还不忘了关心自己,重锦的心里又难过又悲愤。这些人都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死的死,伤的伤,可她也知道,悲哀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要把导致这一切的真凶揪出来,哪怕她们是自己的亲人、姊妹,她也必不会心软,总有一天一定会让她们罪有应得。 秋思边喂春语喝药,边哭着道:“春语姐姐,你快好起来。姑娘给你买了好多药,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重锦不忍再听,只嘱咐了两句,便离了屋子来到堂上。春语的母亲正在做针线活,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捏着细细的针,看起来已是有些力不从心。 她把从重彦那借来的二百两银子交给了她,说了一句“我知道只这些也不够,您不必担心,日后我还会再送来的”,不等春语的母亲答话,然后便出了门。 * 回了府后,重锦没有回屋,而是去了重贞的院子。 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因重贞闭门谢客,她们已是有多日没有见面了。 今日是个有暖阳和蓝天的好天气。刚走到重贞的院子外,重锦便已透过花墙看到了正坐在院中的重贞。 她心跳有些加快,带着愧疚与意外的心情走到院门口,叫了一声“贞姐姐”。不论她们的斯云表哥在还是不在,她们两个终归还是姐妹。 重贞听见了声音,但她没有看重锦,而是很快起了身,要往屋里走去。很显然,她不欲多说。 重锦急忙追上去,“姐姐别走,姐姐难道不想知道,斯云表哥给姐姐的遗言吗?” 她撒谎了,邵斯云弥留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听到。 在韩离把她从火场拽走以前,她根本不知道邵斯云的心意,还一心以为他是喜欢自己的。可上天很快就为她的感情彻底划上了终点,她重锦这辈子得不到他的人,也没有得到他的心。失恋与天人永隔同样令她痛苦,可在重贞面前,她只能悼念死去的人,不能悼念自己死去的爱情。 重贞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同时扎痛了两个人的心。 重锦跟了上去,“姐姐,我们说会话吧。” 她实在对重贞有太多的愧疚,她自己的心有多痛,她就能想象重贞的心有多痛,所以她憋得很难受。 重贞站立了片刻,终是出了声:“进屋来说吧。” 姐妹两人进了屋。屋子里依旧摆满了经史子集,空气中依然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就像从前一样。 几个月前,重锦还在这里亲密地抱着重贞,一起看书,一起玩笑,还哄了一支簪子到自己手里。几个月后,她们之间已经多了太多的爱怨纠葛,她们不单单是姐妹,还是情敌,甚至还是仇敌。 上天总是爱开这样的玩笑,似不将两人间的关系搅得鲜血淋淋就不罢休。 “姐姐。”望着沉默地低着头的重贞,还是重锦先开口,“我知道姐姐很难过,是我害死了斯云表哥,我对不起表哥,也对不起姐姐。” 见重贞不说话,重锦又道:“我在甫荟买了几间铺子,里面装了些粮食。我知道姐姐对我的所为感到很奇怪,但我确实是有非做不可的因由,过不了多久姐姐就会知道了。那日我本想到铺子里取一些粮食到早市上卖,卖得的银子是要给春语的。林姨娘过了,春语受了冤枉挨了三十板子,我不忍心,所以想去看看她。可是没想到……” 说到这里,重锦的情绪有些波动,她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重贞。重贞的眼中已是有泪珠在打转,手中紧紧地握着什么。未结痂的伤疤,总是一揭就痛。 平复了一会儿后,重锦继续道:“我到甫荟,只见一片漫天的大火,很多铺子都被烧着了,这其中也有我的。我想救火,于是便让秋思去报官,自己到缸子里取水灭火。没过多久,我就被浓烟熏倒了。倒下前,有人接住了我,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斯云表哥……” 重贞的脸上,两行清泪已经落下,一颗颗滴在她的袖子上。她的表情很平静,她的内心却已翻江倒海。通过重锦的描述,她终于知道了他辞世前最后的样子,他仍旧是她心中那个善良、体贴、温柔、包容一切的人。 然后,她更想知道的是,他到底对重锦说了什么。 “姐姐,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姐姐与表哥是两情相悦的。”重锦继续道,“姐姐可还记得,姐姐问过我,喜不喜欢斯云表哥。我那时候很不知羞,说了喜欢。可我现在才知道,我的那种喜欢不是爱,仅仅是一个妹妹对哥哥的崇拜和迷恋,我的喜欢是幼稚的,与姐姐是比不了的。” 她再次撒谎了。 邵斯云是她喜欢了两世的人,她曾经无数次通过思念他渡过那些难熬的日子,也曾无数次期盼过与他厮守终生的模样。所有的扭捏、暧昧、暗恋、幻想,在听到与他议亲的那一刻,早就变成了她心底最渴求的爱恋,这样的感情,她知道是爱情。 感情是比不出深浅的,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重贞用这一颗心去爱,她也是一样。 可面对已经被邵斯云的死亡夺去全部人生意义的重贞,重锦不得不撒谎。对邵斯云的完整的思念,应该由重贞来保守。 “姐姐,斯云表哥说,你是他这一生最爱之人,无论如何他也舍割舍不下你,就这样离去。”重锦吸了口气,继续道:“他最大的希望,是你能够好好照顾自己。他说,你可以流泪,但你不可以伤了自己。你得要好好活着,他在九泉之下才会瞑目。” 重贞听着,已是泣不成声,在她的脑海中,邵斯云被烧得面目全非,却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仿佛他就在自己的面前,执手相看泪眼。 “他还说,”重锦继续道,“等到来生,他会再与你相聚。不,生生世世,他都只认一个叫重贞的女人。” 重贞哭得更凶了。而说完这话的重锦,也感觉胸膛仿佛是被剖开了,腔中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被掏了出来。 这世上最痛苦的谎言,是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姐姐,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只你如何恨我都好,我都受着,只希望姐姐能听表哥所言,好好照顾自己。” 重贞哭了很久。重锦也很想哭,可到底是忍住了。 后来重贞擦了擦眼泪,出人意料地说了句:“我不怨你。” 她说的是真话。 重贞与白夫人是不一样的。她虽然难过得心如死灰,但她心里依然很清楚,这一切不能怪重锦,重锦在这件事中没有做错。所以她不像白夫人一样把悲伤都倾到在同样难过的重锦身上,她知道重锦喜欢邵斯云,有多喜欢就有多难过。 这并不是重锦可以决定的事情,唯一能决定他们悲欢离合的人,叫命运。 重贞的话是真的,心也是真的。她之前不愿与重锦说话,不是怨恨,而是逃避。当她逃无可逃的时候,她只能站起来面对。面对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她能给的,是一颗包容的心。 这是悼念那个善良而包容的人的最好的方式。 “我不怨你,我们还是姐妹。” 重锦听了,感动得无以复加,因为重贞的包容,她心中有一处的伤口似在慢慢地愈合。 未来,她们姐妹俩还会一起经历很多很多的事。 * 七天后,在众多的坏消息接踵而至后,重府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重弘升官了。 87.第 87 章 整个府邸只有重锦没有感到意外,或者说是另一种意外。 那天宋衍说得很清楚,他会升她父亲的官,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并且只用七天就做到了。仅仅是因为他希望女儿能得到多一点陪伴,这个陪伴的父亲就成了钦天监的头,有了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宋衍的权势没有让重锦意外,他对宋唯的用心也没有让她意外,让她意外的是他的为人。她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有好有坏,但大多是他政绩斐然、为人很能干、从不徇私枉法收受贿赂,可他的表现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太相符,他是一个会徇私的人。 好在她爹升任的也不是要职,否则万一致使百姓民不聊生,那就是她的错了。不管怎么说,这对她爹来说是件喜事。 这件喜事放到别人头上,是要照单全收的,可放到重弘的头上就要打些折扣了。不为别的,只因他向来是个混水摸鱼的官,如今当了头就不能不管事了。所以他既是高兴,又不免叹气,好吃好混的日子就这么没了,若是知道升官是因为重锦,没准还得骂上两句。但不管怎么说,他这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人,好歹也是升官了,面子上是好看的。 喜讯冲走了丧事的余霾,重家的人因为重弘不再抱着棋盘而是官帽而感到高兴。 老太太尤甚,当即便令大儿子写了封家数给远在北疆的二儿子。重弘还有些不高兴,不想写,老二这趟不在家,自己升官又不一定是因为老二。 重弘糊涂了一辈子,但他在这件事上的判断是对的。 他的升官确实跟重邦没什么关系,而仅仅是因为那个最近被他骂了无数次的女儿。而重老二重邦也并不知道升官一事,只一门心思查他的指挥使出售军情案。 却不想这一查,就查出了事。 * 大半个月后,重邦押着这位出售军情的指挥使回到了金陵。 像往常一样,他在回程途中就昼夜不休写好了一份详细的奏疏,到了金陵后家也没回,就带着人和奏疏面圣去了。 而此时的重府内红衰翠减,已然一派入冬之姿。 重家人添衣、烧炭、囤肉,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着准备过冬。老太太终于在重邦回到金陵的同时收到了他的来信,一打听才知人已经到了,还上朝去了,想来还家的时候定又是携着大包小包的赏赐回来的,便高兴地吩咐下人准备膳食,晚上要置几桌入冬洗尘宴。 重锦坐在屋里,捧着新钞的图样冥思苦想。她知道这东西肯定有用,就是还没想好要怎么用,怎么才能把它在最短时间内变成最多的银子。 林姨娘与邵斯云的丧事已过去一个月,她的哀伤虽减,但心里被剜去的肉也还没有长回来。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不是时候,大雾、北风、沙尘、晚升的日和早降的夜,处处都捎带着点凄凉。 正陷入沉思之际,拂夕堂的兰溪来传话,“姑娘,老太太说,今日咱们都到桐花院去用膳,给二老爷接风洗尘,正好也入冬了。姑娘这就过去吧。” 重锦点点头,将新钞图样贴身收好,便随她去了。 可是等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重家人还没用上膳。因为二老爷重邦还没有回家。 老太太乐呵呵地等着,猜想是皇帝许久未见重邦,又留他多说了两句话,或者是赏赐太多了,还得领个一时半会儿。王夫人似也有些心急,籍着安慰老太太也安慰自己:“老爷定也知道咱们在等他,断不会有其他的安排,定是叫什么事耽搁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冬日到了,天黑的早。按说这会太阳还没下山呢。” 重贞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们说话。她终于迈出她的院子了,因为老太太下令不准请辞,也因为邵斯云的遗言在她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叫做坚强地活下去,它已经发芽了。 大圆桌上也坐着重敏。在众人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重敏出人意料地给姜氏斟了杯茶,笑着捧了给她,说了句“太太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殷勤得连姜氏都愣了愣。 府里有些人早就看出来,重敏变了。林姨娘的过世仿佛是一根擀面杖,将她擀得平整、听话,虽依然可以任人揉捏,却怎么也断不了了。她变得世故了,懂得主动去依附强者了,这对一个丧母的庶女来说,没有什么可以被人指责的。 姜氏在心里也想了很多,最后得意地笑了。说到底,她是侯爷夫人,这个家终归是会落到她手里的,连重敏这小可怜虫都明白了,更何况其他的人呢。 辛姨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思转了几转,摸了摸重玥肉嘟嘟的脸,“玥儿,趁着你二叔还没回来,给大家背背你新学的诗吧。就背那首《春晓》,那日大太太还教了你两句的。” 九岁的小重玥点了点头,开口背了起来。 辛姨娘很清楚,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林姨娘倒霉了,重锦也倒霉了,在姜氏看不顺眼的人里,除了老太太这尊大佛,恐怕就剩下她们母女了。未来的日子里,姜氏会很闲,闲了没准就会拿她们开刀。 重锦有着老太太的宠爱,又这么聪明,可到底还是吃了亏,要是姜氏真想对付自己,那欲加之罪寻起来只怕也是轻而易举。与其那样,不如趁早先讨好着吧。 重玥没有辜负辛姨娘的期望,背得很顺利很好,老太太一高兴就把姜氏夸了几句。姜氏心里更是得意。其实她根本没有教过重玥,甚至话都懒得跟她们说,现在既有好事送上门来,她也来者不拒。 这样一来,因为养小鬼一事发誓与姜氏划清界限的甄氏就难受了。 重锦的大哥出外派还没有回来。甄氏本是打算等他回来了,把那件事解释清楚,再让他看到自己不再同流合污的决心,这样可以少挨些骂,至少不至被赶回娘家。可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这样干显然是不行了。 大家都巴不得往姜氏那头靠,划清界限的,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真真是蠢到了极点。 于是甄氏立刻在思想上进行了悬崖勒马,因为大腿上的位置已然不多,再不抱就来不及了。 思想武装了半天,终于决定要拍马屁的甄氏刚想开口,只听府中的老奴气急败坏地来报: “老夫人,不好了……他们来了……” 老太太很是不悦,“今天是个好日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来了?” 还没等那老奴回答,来人就已火速进入桐花苑,并有组织地四散开来。 等在宴桌前的重家人都懵了,他们没等到带着赏赐回来的重邦,却等来了带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升官的荣光仍在,朝廷的四品大员重弘挺着胸膛大声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这是靖安侯府,是都察院御史的府邸……” 他没提到自己的四品官位,因为比起老二的二品职位而言,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锦衣卫指挥使不甚客气地走到他面前,问:“你是靖安侯重弘?” 重弘用力地点点头:“大人是不是走错门了?” 指挥使板起脸,“那就没错了。罪人重弘跪下听旨!” 重弘一听,吓得差点当场尿了,两股战战地膝盖就落了地。重家人无不大惊失色,不论男女主仆悉数跪下。然后便听那指挥使宣了旨:“都察院御史重邦勾结北疆守军,向鞑靼出售军情谋取暴利,实是罪大恶极,着令羁押重邦,关入天牢,令锦衣卫即刻抄家,重家男丁一律革职充军,女眷贬为庶人……凡阻拦者皆已叛逆论处,钦此。” 重邦此去北疆,还以为跟以往的每一桩差事一样,去把事情查清楚,有事就抓人,没事就放人,却不想这次一点也不一样。 那位北疆守军指挥使,其实是宋衍的人。那些要来买军情的鞑靼人,也是宋衍收买的。 重邦是朝中老手,在都察院又干了很多年,对这样的稽查实在是得心应手,才到北疆没多久,就发现了那位指挥使的猫腻。于是经过十多天的准备,他顺藤摸瓜,得到了指挥使与鞑靼人交易的时间地点的信息,然后便胸有成竹地去抓人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并不是这起案件的唯一核查人。在他之后,皇帝又派了一个。 皇帝本来心就很慌,再加上宋衍再三强调事关重大,需得多派几人反复核实才好,于是在重邦出发后,另一个人也出发了,这个人不是宋衍的人。 他是宋衍的顶头上司,七十多岁的内阁首辅。这位首辅素以秉公执法不偏不倚著称,而另一个著称的品性叫多疑。所以他到了北疆,也没有告诉重邦他来了,而是默默地观察着一切。 在重邦躲在一边看指挥使与鞑靼人交易的时候,首辅老头也在一旁躲着观看重邦。正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后,事情就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了。鞑靼人假装与指挥使翻了脸,大声嚷嚷着要他把他背后的人请出来,他们要当面和他谈。在鞑靼人的嚷嚷声中,首辅大人清楚地听到了一个名字——重邦。 原来重邦才是幕后主使啊。 88.第 88 章 彼时的重邦不以为意,以为只是交易双方发现了端倪,鞑靼人临死前咬自己一口。没想到刚回到金陵,在他把奏疏奉给皇帝的时候,首辅大人的奏疏也交上去了。 然后的流程便是宋衍预料中的:皇帝大怒——要关人——要杀头——要抄家。皇帝的脾气他太了解了。 皇帝的心腹、祖上曾有从龙之功的侯爵、仕途无可限量的二品大员都察院御史就这么锒铛入狱了,连冤都叫不出来。因为那位被宋衍收买的边疆守军指挥使,在被押解回朝的途中已经被暗杀,“畏罪自尽”了。而那些同样被宋衍收买的鞑靼人,在高兴地骑马回蒙古的途中,也一并命丧黄泉。他们是鞑靼人,但其实并不是鞑靼的兵将,只是一些冒充军队的普通百姓罢了。 这样,能够用来印证真相的就只剩下了首辅大人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首辅大人是那么刚正不阿,油盐不进,向来秉持公证直言上疏,皇帝太相信他了。 重邦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一切都是看似袖手旁观的宋衍一手策划的。他不但活着的时候不可申辩,就是在死后,若有人企图为他报仇,也寻不到宋衍的头上。 宋衍这一招不可不谓绝妙。 皇帝很痛心,自己最亲信的下属还是背叛了他,不过最后还是念了旧情,没有斩立决,只是革职抄家发配边关。 处置完重邦后,皇帝还大感庆幸地夸奖宋衍:“要不是爱卿你足智多谋,朕也就要被那重邦给骗了。” 宋衍面无表情状似沉痛地回了句:“是陛下英明。” 英明得不知道背叛的人恰恰是他宋衍。宋衍要谋反,重邦身为皇帝的肱骨之臣,自然不能再留。 这步棋他已经下了很久了,他很有耐心地一步步拔掉重邦的羽毛,让重邦温水煮青蛙般还没有知觉就已无法翻身,只因为一点意外的原因,他才改变了原本的策略,提前进行清盘。重邦的悲剧,本来是要再半年后才上演的。 至于这点意外的原因是什么,还有在他一手策划重府的灭门之灾时,又提升了重弘官职的原因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此时的重锦还不知道,那个好友的义父,那个冷傲却对她微笑的人,那个叫她常来家中玩且升她爹官职的人,已经给她的家族选择了一条绝路。 跟上一世一样。 而此时的韩离,也正在冥思苦想如何不做一个卖国商人。 * 锦衣卫指挥使宣读完圣旨,老太太就昏过去了。 一家子人都像被暴风雨打湿的鹌鹑,蜷缩着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穿着飞鱼服的人闯进她们的厅堂、后院、书房、寝室,将他们家积攒和珍藏了近百年的财富一一清点,搬出大门…… 锦衣卫们除了人手一把绣春刀外,还人手拿了一个火把,炽亮的火光把重府照得一片通红,一道道蜿蜒的焰光斑斓绚烂,整个重府仿佛是一幅血泊的水墨画。 叫声、哭声、呵斥声、打骂声、器物破碎声、家具推倒声……在重府的各个角落响起,听上去仿若是劫匪入舍,叛军入宫,一阵阵凄惨无比,让人不忍细听。 很快,重府已变得一片狼藉,昔日的荣耀、光彩、贵气、不容侵犯的威严、高不可攀的门楣、惹人艳羡的财富,至此,便将全部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这一夜,重家的荣华富贵终于到了头,正像火把上熄灭前的火光,正像高悬在大门上的最后一盏灯笼。 姜氏与重萱抱在一起大哭。姜氏一双泪眼看着辛苦积攒的财物被搬走,想叫声“别动我的钱”却又不敢,堂堂侯爷夫人、当家主母只能瑟缩地强忍心痛,就像一只被夺走了鱼却只能炸毛的猫——她甚至连毛都不敢炸。 重萱平日是个颐指气使的蛮横丫头,但到了现下,就像一朵蔫了的喇叭花。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活这十多年来,看的大多是别人来抱大腿,今天这些人却是来下脚的。哭吧,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重弘用这一辈子最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一切,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我重家乃是世袭侯爵,我的父亲曾有从龙之功,我的弟弟是正二品朝廷大员。不可能,不可能……”他曾经还以为他的弟弟可以入阁拜相,他自己都才刚升了官,乌纱还没戴热,他们家是这个朝廷不可或缺的,皇帝不可能这么对他们。 那锦衣卫指挥使只用一个动作告诉了他什么叫凡事皆有可能,他踹了重弘一脚,“啰啰嗦嗦什么,安静待着,天这么冷,早点抄完我们好早点回去。” 这一幕,重锦太熟悉了。让她错愕的只是它比她想象中的要提前了半年。 在勉强自己压抑住惊愕和恐慌后,趁着没人注意,她把跑到一株梅花树后,把随身携带的地契、房契和新钞图样塞进了亵衣。 她清楚的很,等他们抄完了家,会把他们这些人身上的外衣也扒下,到时候藏什么都来不及了。 四个时辰后,家总算是抄完了。阖府上下奄奄一息。 除了八岁的重桓,重家的男人们都被戴上了镣铐,连夜就押到衙门里关着了,只等着天一亮就上路,往北疆充军去。女眷们不论老少,全都被贬为庶人,整个府中哭声一片,好不悲哀。 更悲哀的是,这金碧辉煌的侯府也不让她们住了,她们被赶出门的时候,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而重锦的宅子还没建好。 重锦几乎是重蹈了上一世的覆辙。 幸运的是,她手中还有一份新钞的图样。 * 重家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宅子没了,身上连穿的衣服都没有。 好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好心人。 跟上一世一样,重家女眷被赶出门后,老太太得到了故交的救济,一家女人终于有了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此外,老太太另借了一笔钱,一部分用来遣散了所有的家奴,一部分用来打点押送重家男人的官兵,剩下的一点用来维持家用。 这些钱,几乎已经是她所能借到全部了。重家不是平白无故家道中落的,而是被天子抄家的,他们是罪臣之家,皇帝不要这一家女眷去充了官奴,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有几个人敢在皇帝抄家的第二天就给他们塞银子?这不等于宣告了跟罪臣之家有牵连吗? 所以,饶是二品诰命夫人的重老太太,得到的救济也实在有限,还都是偷偷摸摸的。能得到这些,已经很是不易了。 姜氏和王夫人都出自官宦之家,自然也能从娘家得到一点救济。只是树倒猢狲散,她们得到的救济,自己都私收着了,吃穿用度也都还是使着老太太借来的银子。老太太精神不济,也顾不了太多,只她们说没银子了来要钱,总不能不给。 按说重家被抄了,姜氏和王夫人大可返回娘家,可这两人的家里都很现实,来去几封信,大致意思都是重家才出了事,未免皇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一怒之下央及了池鱼,也不叫她们回娘家,连接济的银子也不敢多给,生怕又被人嚼了舌根。 如今,重家人住的宅子是赁来的,还是个老宅子,比重府小了很多很多,哪怕是没有了仆人,重锦一家人也住得很是拥挤。一家女眷的吃食也大不如前,头几天还可见点荤腥,后来便跟普通百姓一般了。 一个多月后,老太太借的银子也剩得不多了。姜、王二位夫人不得不动用自己的银子。重家女眷的膳食由大米馒头变成了稀粥。再不省些,年都过不去了。 这个时候,昔日尊享富贵荣华的夫人和姑娘们,哪里还顾得什么尊荣和体面,一个个行走的饭袋眼里就只剩下了吃。 一日正是重敏饭盛,重萱生怕吃不饱,只重敏才盛了小半碗,手腕便生生地被她握住了,“你年纪还小,吃不了这许多,留着叫母亲和我吃。” 虽说家道中落,但林姨娘死了,姜氏好歹还是嫡母,重敏要讨好姜氏,自然也不敢多言,只好自己饿肚子。重锦看不惯,就把自己的分了一些给她。重敏只默默地接了,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反倒是姜氏看了高兴道:“你们都是瘦的,既吃的不多,那日后你们两个就吃一份也罢。” 重锦本想分辨,但一想这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要扭转局面还得靠她手中的那一张新钞图样,也便不欲与姜氏争吵。更何况,她也担心姜氏因为她的争吵再待重敏不好。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银子。 老太太这时正在屋外,听到了这些,眼中不免泛起了泪光。 她很想怒斥姜氏,可又有什么用呢,家里没了下人,也就没了主子。姜氏早就不听她的了,她自己又病着,也顾不得这一大家子人,家里的事还得依靠姜氏这年轻的来看着。她就是现在说了姜氏,姜氏不忿报复起来,吃亏的还是她的孙女。 这个时候,她终是想起了半年前重锦所言,那会重锦要她把钱财都挪到府外藏起来,她没有当回事,以为这侯门世家是可以屹立不倒的,没想到说倒就倒了。如今,便是后悔也晚了。要怪,都怪自己啊。 老太太本来身子就不好,这些日子又吃的不好,这会思及以往总总,心中悲戚,两腿竟是一发软,扶着门就跌坐到了地上。 坐在门边的重贞见了,忙去扶她,结果人没扶起来,她自己已虚弱的倒下了。 大夫来把脉一号,说是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