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狡兔死,走狗烹(上) 七月初这盛夏的天气,尽管是一大清早,火辣辣的太阳却已经晒得四处滚烫。这烈日之下,一群小宦官正满头大汗举着竹竿在御花园中粘知了,内侍高品何德安一手叉腰指手画脚,时不时嚷嚷两句。 “今天可是皇上登基的大好日子,这几日还要尊太后,册皇后,立太子,册各位娘娘,分封皇子,全都是大事,你们一个个都手脚麻利些!” 嘴里这么说,他不禁暗自埋怨这御花园多年没好好整修,否则区区粘知了也不至于要耗费那么多时间。 当他带着两个小宦官一路巡查到拥翠亭,冷不丁看到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隐约流露出一丝衣袂时,他顿时勃然色变,厉声喝道:“哪个小兔崽子竟敢在上头偷懒……啊!” 他这喝骂戛然而止。因为树上赫然探出了一个脑袋,乍一看不过十岁出头,长发披肩,眉眼如画,依稀有些美人胚子的模样。然而,他却已经认出了人,知道这位主儿不是一位千金小姐,而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登时暗自叫苦。 树上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他,这才懒洋洋地说道:“哟,原来是何公公。” 何德安满脸堆笑地屈下一条腿请了个安:“二公子,世子殿下之前就找过您,您怎么到这来了。” “嗯?承睿竟然在找我?”树上的童子挑了挑眉,这才有了几分郑重,“知道什么事吗?” “世子殿下说,今日琼华岛上功臣筵,一会请您一块去凑个热闹。”何德安干笑了一声,刚刚听对方竟然拿大到直呼世子的名字,此刻又是见他跪着也不叫起,心里很有几分埋怨,脸上却依旧笑着,“世子殿下多半回嘉乐馆了,不如您去看看?” “嗯,也是,我这就去!” 童子顿时露出了身形,三两下从高高的枝头落地,一身簇新的丝绢衣服蹭得满是褶皱和灰尘,还开了一处口子,他却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爬起身的何德安不屑地啐了一口:“摆什么谱!如果不是你运气好攀上了世子殿下,这皇宫大内哪有你一个青楼歌姬的儿子乱逛的份!” 何德安身后一个小宦官却傻乎乎地问道:“公公,皇上都登基了,为什么还叫世子殿下?” “蠢货,还没册封太子呢,谁敢改口?” 何德安骂了一声,心底却飞快思量了起来。 荣王今日登基,荣王妃肖琳琅肯定要封皇后,韦次妃则是少不得一个贵妃。只不过肖琳琅为了扶助丈夫,连累得父兄皆亡,娘家无后,肖家嫡支根本就没人了。而韦家却是根深蒂固的军中世家,韦钰的父亲韦泰是韦次妃的兄长,此次韦家为了荣王东奔西走,联络上了手执遗诏的纪皇后,荣王登基,韦泰说不定能封侯,倒也能称上一声国舅爷。可韦钰算什么?不过一个青楼贱妾生的庶子罢了,爵位官职都根本没分,世子承睿却偏偏看得上他! 嘉乐馆中,荣王世子承睿刚参加完登基大典,脱了一身衮冕就去找韦钰,结果却扑了个空,此时满脸恼火地踏进门槛。十二岁的他长身玉立,相貌继承了父亲荣王和母亲王妃肖琳琅的优点,眉目俊秀,挺拔英伟。 “这个韦钰,成天四处乱钻,叫他读书不好好读,叫他练武不好好练,还说将来能当宰相,再这么下去,索性当个御用闲人算了!” 就在他恼火的时候,他只见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睿哥哥!” 承睿笑着伸出手,任由那小小的人儿扑进了自己的怀里。来的是韦次妃所出的清苑郡主,五官轮廓和韦钰生得很有几分相似,俏丽可人,若单论相貌,竟反而不及韦钰的男生女相。她和承睿虽非一母同胞,但当年她生下一年,韦次妃又怀了承谦,怀相不好,几乎去了半条命,荣王妃肖琳琅没有女儿,韦家正忠心耿耿为荣王奔走,肖琳琅便将其接来养在膝下,韦次妃分娩后一心顾着儿子,清苑郡主也就一直跟着肖琳琅,和承睿最为亲厚。 他还以为妹妹只是撒娇,却没想到清苑郡主抓住他胳膊的双手战栗发抖,说话也有几分颤音:“睿哥哥,我……我偷听到了一件事!” 承睿在妹妹面前素来没有平日的少年老成。他有些俏皮地打趣道:“哦?是你舅舅又要纳哪家美人,还是你家小姨又和你姨夫打架了?” “睿哥哥,我是说真的!”清苑郡主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偷听到父亲身边两个亲近的太监说,要在琼华岛上放火,烧了宴请功臣的那座临波阁!” “你说什么?”承睿一下子声音尖利了起来,捏住清苑郡主的手腕便厉声问道,“是谁说的?” “是胡公公和罗公公。” 承睿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那是父亲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身的两个亲信太监,清苑郡主不可能认错。想到那个最大的可能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松开了手,沉声说道:“阿媛,你好好呆在这里,记住,这件事不许对第二个人说,我去去就回来!” 清苑郡主微微一愣,见承睿转身冲入嘉乐馆,随即佩了把剑出来立时就走,她连忙追了上去:“睿哥哥,对韦钰也不能说?你不是昨天还说要拉他一块去琼华岛……” “绝对不许对他说,也不许他去琼华岛!他来了你就拖住他,不许他乱走!”承睿再次强调了一句,见清苑郡主皱了皱鼻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就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等我回来!” 承睿没有带一个人,几乎是一路连奔带跑赶向太液池。 琼华岛就在太液池中央,而临波阁则是在琼华岛上最高处。父亲荣王定下在登基的同一天,于宫中太液池中琼华岛设庆功宴,席上无不是王府幕僚以及亲信侍卫,此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完全没料到父亲竟然会暗中下这样的旨意。之前最危险的时候,分明是这些王府旧人出谋划策,出生入死,为父亲筹集了大笔金钱,又打退了一波波刺客,这才铺平了父亲通往皇位的路,他更是跟着他们习文学武,情分深厚,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这时候与其去求父亲浪费时间,不如自己赶过去阻止,否则很可能来不及了! 阳光照射下,太液池上波光粼粼,琼华岛中楼阁掩映,飞鸟云集,可这犹如仙境的美景之中,此时正传来阵阵喧嚣。当满头大汗的承睿看到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时,他登时脸色惨白,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就在他心下极度绝望之际,他只听到侧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世子殿下,您怎么在这?” 转过头去,看到和自己来时不同的另一条小路上,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和一个健硕青年一前一后过来,承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骤然扑上前去,死死拽住了那老者的袖子,声音颤抖地说道:“朱先生,张大哥!” 朱先生笑呵呵地说道:“我和虎臣在路上遇到点事情耽误了,这不,连庆功宴都来晚了。” 张虎臣受过王妃肖琳琅救命之恩,此后投身王府当侍卫,二十六岁就已经是荣王府的侍卫总管。然而,武艺极高的他天生冷峻,不爱说话,即便是对着承睿,也只是低头默然行礼,对于朱先生的解释并未插嘴。当目光转向那正冒着浓烟的太液池中心小岛方向时,他的脸上方才流露出一丝凝重。 刚才来的这条小路被高大的树木遮挡了视线,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烟柱! 而朱先生也已经瞧见了那烟柱,眼神亦是一时巨变。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承睿就一手将他和张虎臣拉到了一边。 “朱先生,张大哥,你们快走!” 朱先生和张虎臣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想到那一股浓烟,他们陡然意识到了某个最坏的可能。 狡兔死,走狗烹! 哪怕往日再自诩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朱先生此时却有些乱了方寸,可看到张虎臣那脸色苍白,黯然失望的样子,他仍是忍不住低喝道:“虎臣,醒一醒,难道你要辜负世子殿下亲自来示警的一片真心?” 张虎臣这才陡然惊觉,神色立刻一正,当即沉声说道:“世子殿下回去吧,纵使我死了,也一定会保着朱先生出宫!” 可他一把拽住朱先生,转身还来不及走,却只觉得有人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带上我!”承睿只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唯一记得的是死死不肯松手,“路上很可能有人拦你们!” 朱先生只微微一愣,而张虎臣的回答则是更加直接,他当即腾出一只手来,合指为掌刀,就打算将承睿打昏过去,可未曾想承睿往日和他过招最多,千钧一发之际侧头避过,却又直接拽住了他另一边胳膊。 “张大哥,岛上的人我救不了,可我至少把你们俩送出宫去!”见张虎臣脸露挣扎,承睿咬了咬牙,却又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是你在这打昏了我,到时候你就不怕我拿这件事去死谏父皇!” “虎臣,带上他!”朱先生当机立断地说道,“万一真的有人拦截,我们再丢下他不迟!” 无奈之下,为了赶时间,张虎臣只能将朱先生缚在背上,一把抱起承睿,拔腿飞也似往回赶。他脚下极快,当遥遥看到西苑宫门在即,他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就只见宫门处竟是守着数百甲胄在身,刀剑出鞘的黑衣卫士,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直叫曾经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他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难道真的是天意? 第2章 狡兔死,走狗烹(下) “张大哥,放我下来!” 听到怀里传来的这个声音,张虎臣不自觉停下脚步松了手。 承睿一下地,就一把解下腰间佩剑,不由分说直接塞到了张虎臣手中:“你拿着它,这把剑对你更有用!你跟在我后面,我送你们出宫去!” 眼见承睿大步走在前头,张虎臣略一迟疑紧随其后,却只听背上的朱先生在他耳边苦笑道:“真不该连累世子,刚刚应该死活也要劝他隐忍的!” 张虎臣沉默了一下,眼看宫门渐近,他方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先生,王妃父兄皆亡,家里已经没人了,她和世子没有了我们,将来又怎么办?” 此话一出,朱先生登时面色巨变。从前是夫妻父子情深,可一旦夫妻父子变成了君臣,安知不会如他们今日这般? “我是世子承睿,快让路!朱先生突然病了,我令侍卫总管张虎臣送他出宫!” 承睿此话一出,张虎臣明显就看到对面人群一下子骚动了起来。知道对面这几百个人当中,哪怕有人敢铤而走险,也决计不是每个人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截杀新鲜出炉的皇长子,可一想到承睿到底还是非要揽在自己身上,他就忍不住暗自叹息。 眼看那些黑衣卫士一片哗然,紧跟着便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将出来,承睿立刻抢在对方说话之前厉声喝道:“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快备马两匹,一匹要双人鞍!” “世子殿下,卑职司职看守西苑门户,并未接到上命,说可以放人出宫,恕不能奉命!” 见那黑衣大将虽说单膝跪下行礼,但竟是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承睿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头看上张虎臣和朱先生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了那黑衣大将身前,突然一探手拔出了对方腰侧的佩刀! 下一刻,在那众多黑衣卫士的惊呼声中,他直接把刀架在了黑衣大将的脖子上。 “朱先生乃是我的师长,如今他病了,我令张虎臣送他出宫,你若拦阻,朱先生若届时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日后必杀你偿命!” 那黑衣大将乃是羽林将军谢骁儿,骁儿二字,还是来自当初校场比武时,先帝见他跃马横刀的英姿,赞了一声骁儿,他便立刻乖觉地改了名字,又拿着这名字四处炫耀。他人虽英武,心思却极其狡诈,眼见得属下受到了震慑,他虽知道自己要擒下承睿易如反掌,可承睿当众表明身份,此时又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当即立时改口领命,让人牵了两匹马来,甚至没动任何手脚。 可目送这两骑三人绝尘而去,谢骁儿方才伸手召来一个心腹,面带冷笑低声说道:“报上去,就说张虎臣带着朱名安,挟持世子殿下出宫去了!世子殿下为他们言语所惑,以刀挟我,我拦不住!” 平平安安出了宫门,虽说张虎臣竭力要赶承睿回去,可历经之前的事变,承睿哪放心就这么走,执意护送他们出城,从官道上了一条小路。 就在三人默默无语,只管前行的时候,张虎臣突然眉头一皱。他已经和承睿交换了兵器,此时手中拿着谢骁儿的刀,却没有割断将朱先生绑在自己背上的带子,而是直接背着一个人就这么跃下了马背,贴着地面仔细倾听了起来。等到他站起身,朱先生便面沉如水地问道:“多少人?” “方圆一里之内,大约有二十多个不同的脚步声。” “如果是追我们的,怎么会人这么少?” 承睿见朱先生面色大变,喃喃自语,不禁有些奇怪,他还来不及发问,就只见张虎臣陡然之间一跃而起,虽背负一人,却依旧身形矫健地抱着他离开了坐骑。下一刻,他就看到自己的坐骑在发出一声哀鸣之后,颓然倒伏在地,颈项间赫然扎着一直利箭。意识到若是那一箭竟是冲着自己来的,饶是他素来胆大,也不由得面色苍白,直到发现张虎臣那坚实的身躯挡在眼前,他方才有了少许安全感。 “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张虎臣冲着某个方向喝了一句,见那边丝毫动静也无,他仿佛背上丝毫没有多一个人的累赘,冷笑一声,脚尖轻点地面,两粒石子竟是倏地弹起,带着呼呼劲风没入了树丛之中。下一刻,他就只听得叮叮两声,仿佛是有人磕开了这不是暗器胜似暗器的石子,紧跟着,便有一个黑巾蒙面,一手提刀的壮硕男子现身出来。 蒙面男子呵呵一笑,随即眉头一挑道:“世子殿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 什么意思?承睿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须臾笼罩了全身。 “世子重情仁孝,谁不知晓?可正因为别人知道,这才会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只要世子听说皇上登基便要火烧临波阁,肯定会立刻冲过去看个究竟。只要让朱先生和张大人迟到一会,遇到世子,又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再看到临波阁上那一股黑烟,在那种紧要关头哪里还有工夫去求证,自然而然就会确信无疑。 只要出西苑宫门的时候遇到谢骁儿,世子出面,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能带人平安出宫,但谢骁儿的个性,也一定会把责任全都栽在有人挟持世子身上。如此一来,临波阁上就不是失火了。纵使皇上从前再怎么信赖那些幕僚和侍卫,又怎么会容得下他们?届时兵围临波阁,一个人都别想活!” 承睿浑身颤栗,到最后更是摇摇欲坠。然而,那黑衣人却说出了更加残忍的话:“事到如今,只要杀了你,栽赃朱先生和张大人,昔日荣王府旧人也就死干净了,王妃没了世子,就算册封了皇后,也不过有名无实!” 话音刚落,就只听张虎臣一声暴喝,手中突然打出一把寒光,紧跟着,他却没有和来人交战,而是一把挟起失魂落魄的承睿夹在臂弯中,竟是也不上马,直接飞掠而去。 这一逃,便是一天一夜,张虎臣那把剑上斩落了十几颗追兵的人头。当一行三人终于来到了滔滔大江边上,一天不吃不喝,身体虚弱的朱先生方才开口说道:“世子殿下,就算真是中人圈套,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而是我和虎臣的错。更何况,对方也许只是故意乱我们心志。” 见承睿咬紧嘴唇不说话,朱先生不复再劝,他看了一眼阴沉沉仿佛随时可能下雨的天空,想到自己在这一天一夜的逃窜途中已经发出了信号,想到当初奉肖琳琅之命,疏散了王府文武的家属,以防万一又在洛水边准备了一条船,可想到在这种恶劣天气乘船逃生的可能性,他不由得又悲观了起来。 “虎臣,你要带我二人回京难,带世子一人回京则易。事到如今,丢下我吧!只要王妃和世子能够保全,我们便是死了,也是有价值的!” “朱先生说错了,各位就算活着,也没有任何价值。” 随着这个声音,张虎臣回头望去,就只见连日神出鬼没的那个黑衣蒙面人再次出现,可这一次,其身边却只剩下了五人。 正当他准备厮杀时,对方突然开了口,那番话让一贯手稳的他险些连刀柄都握不稳了,也不由自主松开了握着承睿的手! “好教三位得知,王妃闻听世子殿下被潜藏在昔日荣王府的逆贼掳走杀害,忧愤过度,昨日晚间吐血不止,撒手人寰。皇上不胜悲痛,今日下旨追赠皇妃为贞静皇后,追封世子为怀敬太子。” 母亲死了……怎么可能! 承睿脑海中只剩下了这唯一一个念头,甚至都没想到自己怎么会成了死人。他难以置信地踉跄后退,到最后竟是一失足踩进了滔滔河水之中,随即脚下一滑跌了下去。恰好回头的张虎臣见到这一幕,几乎来不及细想便飞扑了过去,却只来得及抓住了半截袖子。眼看人被一个浪头卷了下去,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悲鸣,竟丢下手中长刀,不顾一切鱼跃去追。而在他背上的朱先生,则是突然发出了三长两短尖利的呼哨。 三人落水之际,阴沉沉的天上划过一道闪电,旋即几乎同时又是猛然间一个炸雷,豆大的雨点就此落下,很难看清楚落水三人的踪影,黑衣蒙面人这才收刀归鞘,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吧,我们回去复命,就说三人尽皆落水!” “大人,可上头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谁能拿下发疯的张虎臣?这两天被他杀了垫背的总共是十七个,个个都是顶尖的好手!” 见几个最信得过的心腹全都不做声,黑衣蒙面人方才冷笑道:“再说,要是真的送了三人的尸体回去,咱们还能活命?狡兔死,走狗烹!使功不如使过,只有上面觉得人还没死,另外派人去追杀容易走漏风声,还不如用我们这些戴罪立功的人,我们才能好好活着。要不然,虽说我和那些死了的人不是一条心,会让张虎臣带着两个累赘有机会跑到这里跳下江去?” 他顿了一顿,心中却暗自悚然。上头担心张虎臣勇猛,也许能带世子杀出重围,这才授意他在三人面前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将临波阁之变全都推到了世子承睿的头上。如此他们就算逃出去,君臣主从之间也难免留下芥蒂。可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宫中失去主人的嘉乐馆中,面色惨白的韦钰瘫坐在地上,当目光和哭得犹如泪人似的清苑郡主相交时,他那视线竟是冷得如同刀子一般。 “都是你不告诉我实情,不让我去琼华岛的,我要是去了,事情绝不会变成这样!现在你哭有什么用,能让死人活过来吗?老天爷没长眼睛,那就换人来替天行道!” 他刚吼到这里,刹那间,空中又是一道闪电,紧跟着便是电闪雷鸣,天地间水线一片,仿佛连这天地都在悲鸣。 第3章 山中无岁月 南平虽只三州之地,却水系丰沛,又有大江之险,因此国人会凫水的占了大多数,每年水师挑人,常以善泳为先。首府江陵城东面,有太白湖广袤二百余里,与南面楚国的八百里洞庭并称,水色清明,深可见底。然则太白湖不比西面清江水涌浪急,滩险连连,更不比南面长江水面宽阔,俨然天险,常有覆舟之危,所以南平水师挑选新军之后,常常在此放舟训练。此时此刻正是正午,犹如明镜似的太白湖边,便只见水中一条白影如同灵活的游鱼一般自由穿梭。岸边两个人影正在那里焦急等待,见那白影飞快接近时,两人同时欢呼了一声,眼看人从水中一跃而起,稳稳当当落在了他们面前。其中一个蒙着左眼的少年急忙捧着软巾跑了上去,不意想却被身边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女一个箭步抢先递上巾栉,顿时气得一跺脚:“疏影,你又和我抢!” 疏影斜睨了他一眼,唯有眉毛轻轻挑了挑:“凫水你比不过我,端茶递东西你也比不过我。” “我才刚学会凫水三天,有本事咱们比别的!” 见少年气得脸都抽搐了,疏影却别过头去:“就算比打架,洛阳你也打不过我!” “你你你……气死我了!” “世子殿下几次教你凫水的时候,你死活不肯下水,上次是我干脆把你扔了下去,你还在那还大叫救命呢!” 见这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家伙大眼瞪小眼,下一刻似乎就要从吵架变成打架,水中上来浑身湿淋淋的男子顿时无奈地重重击掌道:“都给我住口!” “我都说多少次了,把世子殿下这两个字收起来!”懒得调解他们的争端,再一次强调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可是,见两人那唯唯答应,显然没把这话往心里去的样子,李承睿不禁更加头疼,“江陵郡主如今常来常往,她的兄长可是南平王世子,万一她听到你们叫我世子殿下,你们让她怎么联想?” “可师父和杜大哥都说一定要叫世子殿下,再说您本来就是……”洛阳低声嘟囔,直到发现面前的李承睿沉下了脸,他才闭上嘴不再多说。 疏影则轻轻哦了一声,而后认认真真地补充道:“世子殿下放心,在小郡主面前我肯定不叫。” 见洛阳听了这话,竟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李承睿只觉得异常无奈。他摇了摇头,三下五除二擦干了身上水渍,随意系好了头发,这才披上洛阳拿来的外衣,转身往湖边那座草屋走去。当他就快到门口时,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侧头望去,他就看见远处隐有烟尘,不多时,一骑绝尘飞奔而来,而更远处分明跟着至少百来骑人。 “大哥!” 第一骑人越来越近,最终滚鞍下马。就只见那赫然是一个姿容秀美,约摸十八九岁的少女。她身材颀长,一身火红色的衣裙在阳光照射下分外耀眼,腰侧却不见一贯悬挂的宝剑。当她快步冲到李承睿跟前时,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焦急万分地说道:“大哥,父王说是要见你!” 李承睿顿时一怔,然而,抬头望见那顶多只余下两三百步的黑压压骑兵,他不禁苦笑道:“廷仪,你父王要见我的阵仗是不是太大了些?” 江陵郡主高廷仪扭头看了一眼追兵,脸色不禁微微发红:“都是我不好。楚军压境,我实在忍不住,主动请战,又说了大哥你给我出的主意,结果父王不让我去,却让冯叔叔出马,最终成功击退了楚军北境水师。父王摆宴庆功之后,对我盘根究底,我一个没留神说漏了嘴……我不是故意的,可大哥你这两年帮我在太白湖操练新军,却从来都不肯在人前露面,我实在是不想埋没你的才能!南平虽然是小国,但父王却最重视人才,他一定会重用你的。” 瞬息之间,那些骑兵便已经接近到几十步开外,那滚滚杀气迎面而来,犹如实质。李承睿已经能看清楚最前头主将的帽上红缨,当发现其一声令下,上百人倏然勒停,显然训练有素时,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重用?呵呵,十二年了,他一个连真正的名字都不敢告诉别人的“死人”,只能闲云野鹤一般隐居为生,哪里还有龙腾之志? 瞧见那上百骑兵的主将撇下其他人,单枪匹马往这边风驰电掣地过来,江陵郡主见李承睿似乎在发呆,不禁把心一横,主动快步迎了上去。等到对方终于勒马停下时,她便有些气恼地问道:“冯叔叔,父王是让你来请人的,不是让你来抓人的,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被称为冯将军的,正是南平水军大都督冯骥远,虽说统领水师,但他弓马娴熟,麾下黑蛟卫水战了得,陆战同样不马虎,乃是南平王麾下最得力的大将。此时见主君最宠爱的郡主出言嗔怪,他跳下马背,却只是瞟了江陵郡主一眼,目光旋即落在了她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身上。 见对方约摸二十四五,身材挺拔,此时一件外袍随意披在身上,满头黑发用一根简简单单的丝绦束起,周身上下别无半点配饰,分明理应寒酸至极,可人仅仅是站在那儿,他就只觉得一股清逸脱尘之气拂面而来,仿佛和这太白湖湖光水色合为一体,宛然一道风景。 冯骥远眼神微微一缩,随即竟不理会江陵郡主的质问,左手用巧劲在腰侧佩剑的剑格上轻轻一顶,就只见宝剑突然离鞘而出,他右手倏然前探握住剑柄,整个人如同大鸟一般腾空而起,连人带剑朝着那年轻人疾射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承睿头也不回,对身后洛阳和疏影低喝了一句全都不许出手,自己仍是不闪不避地站在那儿。当那劲风呼啸而来,锐利的剑锋直指鼻尖,眼神微凝的他方才开口说道:“久闻冯大都督之名,幸会了。”利刃迎面而不动声色,冯骥远顿时在心里对人给出了一个不错的评价,然而,举着宝剑的他却连手都没抖一下,沉声说道:“郡主乃王上的掌上明珠,这还是第一次在王上面前推崇别人,所以王上难免有些好奇。小子,你若是要前程,之前那场大功,我可以都算在你头上,只要你一会儿见到王上的时候不要痴心妄想。” 李承睿见江陵郡主满脸焦急地赶了过来,他便打手势让其先不要开口,这才淡淡地说道:“李某闲云野鹤,并不在乎什么高官显爵,冯大都督好意我心领了。至于南平王召见,更是大可不必,建言献策的是江陵郡主,打胜仗的是冯大都督,与我这个山野草民何干?” “大哥!”江陵郡主面色一连数变,到最后终于一咬嘴唇,直接闪身挡在了李承睿身前。见冯骥远先是一愣,迟疑片刻方才回剑归鞘,她方才义无反顾地说,“冯叔叔,大哥助我良多,你不能这样对他!父王那里有我去说,你回去吧!” 冯骥远眉头一皱,目光掠过李承睿背后那一男一女两个侍从,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犹疑,随即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郡主,王命难违,王上下了死命令,我就一定要把他带回去!你不用担心,这小子能够出主意击退楚军水师,足可见智谋不错,在我的突袭之下又能面不改色,武艺我是不曾试出来,可他这胆色显然也很不错。如此人才,说不定能够打动大王,把你许配给他呢?” “冯叔叔,你刚才还说什么不要痴心妄想,现在却又胡说!” 见江陵郡主双颊飞霞,却立刻转头去看身后的李承睿,冯骥远心中暗叹一口气,嘴上却说道:“这些年各国一拨又一拨派使臣到咱们南平求娶你,王上却是不管不顾一一回绝,你自己也眼高于顶,一个都瞧不上,如今终于有人能让你放在心里,王上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难他?不过是丈人挑女婿而已,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你一块护送他去王宫,难不成还怕我吃了他?” 李承睿还来不及说话,就看到江陵郡主看着自己的眼神中,隐然带着期盼和不安,却犹犹豫豫没有开口相求,他一时心软,只能低声说道:“好吧,我去就是。” 他又略想一想,转身对后头满脸雀跃的洛阳和疏影说,“你们就不用去了,留下来看家。” 此话一出,洛阳顿时不乐意了:“几间破草屋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世……是小郡主重要,还是这破房子重要!” 疏影见洛阳总算硬生生把世子两个字给吞回去,素来如同冰雪一般的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随即就低声嘟囔道:“公子有了小郡主,就不要我和洛阳了?” 江陵郡主常来常往,知道李承睿看身边这两个侍从如同弟妹,兼且早已和他们相当熟稔,听到两个小家伙竟然如此打趣自己,她顿时又羞又气,可偏偏那是心上人的人,她只能恼火地拿眼睛使劲瞪了他们几眼,随即才对李承睿说道:“大哥,带上洛阳和疏影吧,免得他们在这里枯等,回头又淘气!” 李承睿只是觉得南平王的召见未必是好事,这才想把洛阳和疏影留下,可他们全都不愿,江陵郡主又帮着说话,他也只得无奈答应。等到洛阳欢呼一声,不多时就去牵出了三匹马来,他翻身上马背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已然住了三年的草屋。 这十二年来,据有中原的唐国皇帝很少上朝,常常在宫中养病,纪太后和韦贵妃在宫中分庭抗礼,朝中大臣也是不附纪氏,便从韦氏,唐皇竟是仿佛傀儡。最初那几年,他和张虎臣曾经带人几次冒险潜入东都,可狡诈的仇人连着闹出了数次假太子风波,几个冒牌货不但容貌和他昔日极其相似,更能够说得出很多荣王府旧事,每次都是反复勘问方才露出破绽,每次都是牵连大狱,血流成河,以至于“怀敬太子”之死终于再无余地。 三年前,就连唐皇都已经下了明旨,若再有自称怀敬太子者,杀!也正因为如此,张虎臣把报仇和查清真相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悄然离开,而他虽满心愤懑,可终究不愿意再牵累昔日那些王府旧属,妥善安置了他们之后,就带着洛阳和疏影隐居在了这南平首府江陵城东的太白湖畔,却不意想两年前和江陵郡主阴差阳错相识相交,彼此竟都有了几分倾心,可谁都不曾捅破那层窗户纸。 如今南平王召见,他还能够继续这样蒙混下去吗? 第4章 南平之主 南平北望大唐,西控巴蜀,南临楚国,东接吴国,俨然南北东西的交通要冲。江陵城中的南平王宫至今不过五年历史,乃是从荆南节度使府改建而来,素来更像是军府而非王宫。 南平王高如松最初到这里上任荆南节度使的时候,昔日最盛曾经辖制十州的荆南节度使辖地被邻镇侵夺,竟然只剩下了江陵一府。他苦心经营,励精图治,四面交好,又向大唐称臣,换来了南平王封号,随即竟然只凭区区一府之地,就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天下站稳了脚跟,年初更是趁着大唐以大将军郭涛佩帅印伐蜀,蜀国在唐军铁蹄下兵败如山倒之际,他亲自领军突袭,从蜀国那里硬生生吃下了归州和峡州,方才有了如今的三州之地。 唐军鲸吞蜀国之后,对南平占了归州和峡州虽大为不满,但大将军郭涛来不及妥善处置蜀国旧土,就被紧急召回东都。高如松这才有时间从容巩固三州之地,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南面楚国却突然大举北上,几仗下来,纵使南平并没有吃太大的亏,他却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压力。 也正因为如此,一向疼爱的女儿江陵郡主高廷仪竟然疑似芳心有主,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更加暴躁了起来。水师大都督冯骥远在李承睿和高廷仪面前说的话还算婉转,其实高如松之前下的王命哪里是召见,而是抓人! 更明确的吩咐是:“要是他不肯来,你就是绑也得把人给我绑来,要敢反抗就打断他的腿!” 哪里来的野小子,也敢觊觎他高赖子的女儿? 然而,高如松一心只以为那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寒士想出头想疯了,于是打他掌上明珠主意,可看到冯骥远真的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江陵郡主高廷仪又一脸担心忧切地陪在旁边,他纵使再恼火,可当那人取下黑布头套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头一回见的年轻人实在是让人第一眼瞧见便无法忽略。 既然是来见南平王,之前才畅游太白湖的李承睿自然不可能还如出水时那般随意装束。此时的他身穿一身素色细葛袍子,竹簪束发,黑色布履,恰是显得谦冲守静,中正平和。即便是之前随同冯骥远从太白湖畔回江陵时,被对方尴尬地要求黑布蒙头,而且连带洛阳和疏影在内,他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感,反倒是江陵郡主义愤填膺地对冯骥远抱怨了好几句。这会儿,他长揖行礼之后,便简简单单地说道:“山野闲人李元,见过南平王。” “李元?听着就像是个假名字!”高如松挑了挑眉,没好气地问道,“就是你巧舌如簧,蛊惑我家廷仪?” 面对这么个不讲道理且直截了当的父亲,江陵郡主只觉得耳朵根都发烧了,顿时嗔道:“父王,你胡说什么!两年前,楚国派细作挑唆水匪屡次来袭新军,我初到军中,手足无措,听说太白湖畔有隐士,这才前去寻访到的大哥。如果不是大哥帮我,那些水匪哪来那么容易剿灭!” 正主儿还没说话,女儿就帮起了他,高如松顿时为之大怒:“你懂什么!这世上有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说不定他就是楚国细作,那些水匪就是他招来的呢?” “可之前冯叔叔一战击沉楚军北境水师二十一条船,楚军死伤众多的那场大捷,也是大哥给我出的主意!” “你给我住口!他是你什么人,你就一口一个大哥?你给我死了这条心,我不在乎娶你的人是不是公卿王侯,可至少不能是藏头露尾之辈!” 藏头露尾之辈这六个字,深深激起了李承睿心头隐痛。见高廷仪气得脸都白了,高如松则是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在心里暗叹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我本来就只是暂居太白湖畔,邂逅郡主不过偶然。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南平才能栖身,南平王既然这么说,我明日离开便是。” 父亲突然如此胡搅蛮缠,一意孤行,江陵郡主就已经够气恼了,当听到李承睿竟然要走,她只觉得仿佛晴天霹雳一般。那一瞬间,她想起当初剿灭水匪那一役时,她虽听从他之谋,可为了证明自己,孤军深入苦战脱力,也是他亲自来救。回去时,她伏在他背上,平生第一次觉得平安喜乐,除了家中最不可告人的那一重隐秘,她几乎什么话都说了。从此之后,曾经的李先生就变成了大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想要一个大哥,还是真喜欢上了他。 可此时此刻,她终于惊觉醒悟了过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承睿的胳膊,仰起头对南平王说道:“父王,不论大哥是不是真的叫李元,我都相信他!您若要赶他走,那么……那么也索性赶我走好了!” 闻听此言,李承睿只觉得一颗死寂多年的心猛地一跳。他情不自禁地侧头看了江陵郡主一眼,见其也恰好看了过来,眼神中看不到一丁点犹豫和慌乱,只有真诚和信赖,他只觉得这些年来如同死灰的心竟是破天荒悸动了起来。明明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任由江陵郡主和南平王这样使性子,但话到嘴边,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冯骥远看到高如松那额头青筋毕露,显然快气炸的样子,只觉得这丈人挑女婿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江陵郡主也老大不小了,好容易看中一个,高如松却这样子横挑鼻子竖挑眼,难不成还能把女儿留一辈子?然而,想到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自幼病弱,深居简出,就连他这样的心腹大将也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过了,他就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王上只一儿一女,儿子病弱到甚至不能娶妻,想来是打算留着女儿招赘,如此一来便相当于托付南平基业,怎能不挑剔? “死丫头,你这是要气死我!”高如松暴躁地怒喝一声,越发看女儿挽着的那小子不顺眼。可偏偏就在这时候,殿外一阵喧哗,紧跟着,他就只见自己素来亲信的内侍梁明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王上,楚军发兵十万,直扑公安,石首!” “放屁,楚国二十四州也就是好听而已,到哪里去凑足十万大军,这种骗鬼的话你也信!”高如松气得直接骂起了脏话,随即就瞪着冯骥远说,“老冯,公安石首一旦丢了,楚军就可沿着大江溯流而上,直扑江陵,水师离不得你,你立刻就回去!” “王上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天,绝不让楚军越大江一步!” 见高如松满脸的气急败坏,而冯骥远答应一声就要走,李承睿瞥了一眼瞬间面色苍白的江陵郡主,想到那迫在眉睫的战事,他终于开口说道:“若单纯从战力来说,楚军数倍于南平,纵使楚国那荆南二十四州多有贫瘠之地,但总比南平新收的峡州、归州更加安稳。就算初时南平能够支撑甚至于小胜,但只要战事时间拖长,拼的便是国力,那时候必定败北。” 高如松本来就心火炽盛,此时更是为之大怒,厉声喝道:“那你小子是让我拱手献土乞降不成?” “楚王素来残暴,兼且之前楚军曾吃了大亏,若南平向楚国献土乞降,说不定便是自己在脖子上套上了绞索,日后不但高氏满门,只怕就连冯大都督这样的军中柱石,也只有死路一条。”李承睿没有理会高如松的暴跳如雷,直截了当地说,“只有北上大唐,说得大唐出兵威慑,令楚国不敢妄动。” 听到对方竟然说出了这样一个建议,高如松登时心中一动,嘴里却斥道:“说得容易!大唐天子新近平蜀,分明动了鲸吞天下的野心,到时候假途灭虢,说是出兵助阵,结果却连南平三州之地都一块吃了下去,岂非引狼入室?” 提到远在东都皇宫之内的大唐皇帝,李承睿只觉得一颗心犹如翻江倒海,难以平静。然而,此时涉及到的是南平之危,他不得不强压下心头激荡,只用异常冷静的口气解说如今局势。 “唐皇也许有平定四海之心,却有心无力,须知这十二年来他养病居多,上朝日少,国中上下官员早已习惯了仰纪韦两家鼻息,若非唐皇于寒微之中简拔大将军郭涛,使其挂帅征蜀,如今郭大将军平蜀凯旋,唐皇怎可能病愈复出?如今已经九月,我听说三个月后大唐的正旦大朝,楚国、南汉、吴国、闽国、北汉、吴越,各国都将派使节到东都朝贺,打探唐军在平蜀之后,是打算南下,东进,还是北伐,兼且打探唐皇以及纪韦两家虚实,南平何不效仿?” 看着侃侃而谈的李承睿,江陵郡主仿佛看到了当初他为自己出谋划策的情景,一时又惊又喜,忍不住更加抓紧了他的胳膊,随即附和道:“父王,大哥的主意值得一试。不论怎么说,别国既然都打算派使节北上东都,南平怎有不去的道理?” “死丫头,你还向着他,真是气死我了!” 尽管看到冯骥远对自己微微颔首,分明很同意刚刚这个建议,可高如松心中不但万分不情愿,反而越发觉得面前这个李元让人捉摸不透,绝对不是女儿的良配。他对冯骥远打了个眼色,让其先驰回军中。等到人离开之后,他一面继续上下打量着高廷芳,一面盘算着如果出使,谁可以担当使节。突然,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猛地蹿了上来,随即竟是再也无法遏制。 也许,他能够用一石二鸟之计对付这个竟敢觊觎他女儿的小子? 第5章 偷天换日 江陵郡主满心惊疑地跟在父亲身后,频频回头看去,见两个又聋又哑的老内侍搀扶戴着黑布头套的李承睿,一声不响跟在后头,而此时的方向分明是去往这南平王宫中最大的禁忌,她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几次想要开口,却硬生生忍了下来。直到那挂着兰芝馆三字匾额的院子赫然在望,她才终于变了脸色。可就在这时候,走在最前头的高如松却头也不回地撂下了一句话。 “你既然有心上人了,带来见见你大哥不是应该的吗?” 江陵郡主只能沉默了下来,等到进了院子,两个老内侍垂手退下,却仿佛遗忘了给高廷芳取下头套,她连忙上前帮忙,这才气恼地对高如松问道:“父王,冯叔叔从太白湖畔把大哥带回来就蒙着他的头,现在你带他来兰芝馆又这样,难不成江陵城又或者南平王宫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哼,女大不中留,你懂什么!”高如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可眼看江陵郡主要爆发,他便不耐烦地说道,“冯骥远亲自押了这小子进王宫见我,万一让随行的黑蛟卫瞧见,让南平的军民官员瞧见,我又问出他是个奸细来,那时候岂不是坏了你名声?” “父王!” 见江陵郡主气得柳眉倒竖,高如松瞥了一眼李承睿,见其依旧淡然自若,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至于眼下,当然是因为我想看看他对你是不是真心的。” 江陵郡主今天自己捅破了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虽说很高兴李承睿能够在父亲和冯骥远面前建言献策,可仍旧不免患得患失。虽然两人这两年来越来越投缘默契,可他却从来没有提过出身家世,是否婚娶,而她每次有心探问,却最终生怕问出一个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因而始终忍着。此刻,听到父亲高如松竟然这么说,她不禁有些羞恼:“这和兰芝馆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高如松当先推门进入屋子,等到李承睿和江陵郡主并肩进来,他方才冷冷说道:“因为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因为你大哥早就死了!” 父亲竟然直截了当挑明了这一桩南平最大的隐秘,江陵郡主登时一个踉跄。当那坚实的胳膊一如既往稳稳扶住了她的时候,她情不自禁看着身旁那个最信任的人,随即轻轻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安地说:“对不起,我之前一直都没告诉你……” “怪不得你从那一次开始之后,就改口叫我大哥。” 李承睿只是在最初怔了一怔,随即就豁然开朗了起来,只觉得高如松那恶劣挑剔的态度全都有了解释。他抬头看向了面色阴晴不定的高如松,神情自若地说道:“南平王若有意让郡主招赘承嗣,看不上我这籍籍无名之人也是常理。可既然如此,为何带我到这兰芝馆来,又告知这一隐秘?” 高如松在居中的主位上一坐,右手在一旁的矮几上抹了一把,见看不出半点浮灰,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让人维持着这里的陈设布置,就仿佛爱子仍旧活在这世上,他没有立刻回答高廷芳的问题,而是露出了感伤的表情。 “廷芳活了十六岁,也病了整整十六年,八年前他最终走的时候很安详。可我没有兄弟,也只有他和廷仪一儿一女,这些年后宫妃妾也一无所出。国主无后,国中文臣武将就难免有别的心思,一旦消息传出去,想当我养子的绝对要挤破了头!所以我只能让廷芳继续‘活着’,让廷仪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编练新军,甚至去清剿水匪。” 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道:“我是看不上你,也信不过你。但廷仪说,这两年你助她不少,之前你又给我出了那样一个颇为可行的主意,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江陵郡主听到父亲提起早已去世的长兄高廷芳时,眼圈就渐渐红了,等听到父亲感慨这些年她以女流之身带兵,她更是泪盈于睫。然而,高如松竟然说愿意给一个机会,深知父亲有多固执的她却不由得怔住了。 李承睿觉察到江陵郡主抓紧了自己的袖子,他宽慰似的冲着她轻轻颔首,随即便问道:“还请王上直言。” 高如松当然听出了李承睿这前后称呼的微妙差别,心中哂然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楚国来攻我南平,也不过是欺我高赖子年纪大了,儿子却病得七死八活。而你又建议南平也仿照其他诸国,派出使节去东都朝贺,看看能否解决楚国此次侵攻。我思来想去,别的使节去,那实在是不够分量,只有一个人出面方才最最名正言顺。” “敢问王上,谁最名正言顺?” “自然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江陵郡主只觉得整个人都糊涂了,不由失声惊呼道:“爹,你疯了,大哥早就不在了!” “这里不是有另一个你称呼大哥的人吗?”见江陵郡主呆若木鸡,高如松便故意挑了挑眉道,“他要娶你,将来就要承袭南平的基业,而要承袭南平的基业,就要挑起你大哥的担子。既然如此,他不该先解决南平这场危局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要娶我高如松的女儿,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小子,我已经开出了条件,你自己说吧!” 看着满脸狡黠的高如松,李承睿只觉得胸腔中那颗早已冷却多年的心砰砰跳得飞快。 那几年每次潜入东都都无功而返,除却纪家和韦家以一桩桩假太子案混淆视听,皇帝又形同傀儡,昔日与他亲近之人除却韦钰,几乎被那桩惨案一网打尽,最大的缘由便在于,他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够见到皇帝的合适身份。而韦钰发疯似的审问一个个假太子,身边暗探密布,如若冒险联络,稍有不慎,就可能连累这个最好的朋友。 而且,十二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孩童,如今身材五官渐渐长开,包括张虎臣在内的那些幸存王府旧属都发现,他的相貌不再如少年时那般肖似母亲肖琳琅,也不像父亲。就算如今他站在父亲,当今唐皇面前,对方也未必认得出他来,更不要说其他大臣,到时候他又拿什么去证明自己的身份?因而,他虽然还留着几手暗棋在京城,可张虎臣一走,他已经对父子相认,揭开昔日真相不抱太大希望。 然而,这些曾经让他难以解决的问题,如今却都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契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王上的意思,我明白了。然而,撇开我和王上的相貌是否相似,世人皆知南平王世子重病多年,我又如何做到这一点?须知届时各国使节齐会东都,楚国也不例外,万一被人识破,南平素来向大唐称臣,可谓欺君之罪,于我来说亦有杀身之祸。” “我既然说了,那就当然有万全之计。”高如松嘿然一笑,这才郑重其事地说,“当年廷芳重病期间,我发狠搜罗了很多大夫,重金喂饱了他们,一个个都留在宫里。可谁让他们一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却都看不好,我就把他们都杀了,所以廷芳的脉案压根没有传出去过,别人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其中有一个大夫揭下我贴出悬赏榜文之后,拍胸脯保证一定能看好,可一样对廷芳的病束手无策,为了活命,他还拿出一瓶阴阳逆行丹来献了给我。” 江陵郡主没想到父亲真的打算行险一搏,更没有想到一向恬淡权势的李元竟然会认真考虑父亲这疯狂的提议,不由得心乱如麻。可是,当她听到阴阳逆行丹五个字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父王,就是你之前对我提过,在死囚身上用过,可让人冬日如在酷暑,暑日如在寒冬,只要服下一粒便脉象大乱,就如同沉疴多年,名医也难以看出破绽的阴阳逆行丹?” 高如松干净利落地点点头道:“没错。” “不行!”江陵郡主把心一横,一口回绝道,“这种虎狼之药肯定戕害身体,不能让大哥冒险!” 高如松没想到自己想引来上钩的那小子尚未决定,女儿竟悍然反对,顿时恼羞成怒:“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怎会便宜他这个外人来代替你大哥?他这个寂寂无名之辈若想娶你,那么就不能凭你说他有什么功劳,总得服众才行!” 他却还有下半截话没有说出来——李元,你若是他国的奸细,那么就肯定不敢服药。你若是别有用心图谋我的基业,也肯定不敢服药。而如果你肯服药,那么我便信你对廷仪有几分真情,但你的生死也就捏在我手里,我就不信你敢不尽心竭力,敢在背后玩花样!只不过,你只要以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出现在人前,日后顶着现在这张脸,你还怎么迎娶廷仪? 最重要的是,值此楚国侵攻之际,一直养病的世子尚且勇于承担,出使大国,国中上下文武便可万众一心,同抗大敌! 尽管知道高如松提出此事绝非心存善意,尽管知道此事背后的绝大风险,然而,只要一想到那多年来苦苦追寻却不可得的机会近在眼前,李承睿就只觉得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彼此争执。理智的声音冷静分析,张虎臣已经揽下了复仇和追寻真相的责任,他不必再活在那个沉痛的过去;而疯狂的声音则大声咆哮,你怎能看着母亲不明不白含恨逝去,怎能看着王府师友含冤九泉? 更何况,江陵郡主这两年来以真心待他,他却一直都在骗她,此次若能解南平之危,他也能对得起她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王上提出的条件,我答应了!” “好!”高如松顿时拍案而起,开怀大笑道,“果然不愧是我女儿看中的人,好胆色,好气魄!” “父王!”江陵郡主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见父亲丝毫不理会自己,她只能冲着李承睿拼命摇头道,“大哥,你不能答应,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李承睿微微一笑,当着高如松的面,他竟是伸出手,拂去了江陵郡主那一滴情不自禁滚落下来的泪珠,随即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就当我是这么一个傻瓜吧。” 面对这一幕,高如松气哼哼地别过头,心里忍不住闪过一丝犹疑,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但是,也请王上答应我两个条件。” 高如松心头那一丝犹疑瞬间化作了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警惕:“什么条件?” “我知道,就算让我当南平使团的正使,王上一定会派出随行的副使和侍卫,但我希望能带上我自己的人。还有我在太白湖畔草屋中做的一些小玩意,希望也能够带走。” 听到是这两个条件,高如松稍稍心头一松:“东西不成问题,至于你的人,就是你那两个男女侍从?” “没错,就是他们。” “好!但只此二人,绝对不能再多了!” 见李承睿点了点头,高如松这才对江陵郡主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脸:“廷仪,苦着脸干什么,就是让他去一次东都而已,又不是让他去刀山火海!你既然一直想着你大哥廷芳,又叫他大哥,如今他姑且就当一回高廷芳,这不是很好吗?” 江陵郡主满心忧切地看了一眼李承睿,见他嘴角一挑,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她纵使再心乱如麻,却也已经无话可说。 这么疯狂的主意,真的能够成功吗? 第6章 反客为主 对于洛阳和疏影来说,世子殿下这个称呼可以说是三年来早已养成的习惯。可对于南平王高如松来说,接见过两人,发现这一男一女两个近侍素质极佳,他就是意外的欣喜了。 当然,让他最满意的,是这个来历不明的李元在他拿出阴阳逆行丹之后,竟然毫不犹豫服食了一颗试验药效,面对药力发作的强烈反应,以及紊乱的脉象,却凭着自身的意志硬生生熬了过来。而为了出现在人前时,能够不让人看出所谓重病的破绽,接下来整整一个月,此人又几乎只以清水果腹,原本挺拔匀称的身材硬生生变得形销骨立。尽管他心下仍有芥蒂,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勉强配得上自己的女儿。 直到送行之日,之前因为前方战事胶着,父亲又禁绝自己探视,江陵郡主方才再次见到了李承睿。甫一见面,看到那一身宽袍大袖之下的消瘦身影,震惊的她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上前紧紧抓着他的臂膀,失声痛哭道:“大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得你……” 李承睿反手把江陵郡主拉进怀中,低声说道:“别哭,我会好好回来的,你等着我。” 此时相送的南平文武众多,高如松见女儿竟然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对人做出这样的亲密举动,顿时心里大为气恼。可是,知道国中文武之中,颇有一些因为他后继无人而心怀鬼胎,他又很满意“南平王世子”的这一次公开露面,当下便露出了一副慈祥的神态,却是硬把伏在某人肩头痛哭的江陵郡主给拉开了。 “廷仪,你大哥这个南平王世子是肩负重责前往东都,你就不要哭了。”高如松嘴里说着,心中却庆幸当日让冯骥远去把人带回来时,他特意吩咐始终黑布蒙头,没有让他人瞧见其真面目。而他又从江陵郡主那儿得知,她往日去太白湖畔草屋见人时都是悄然而去悄然而回,而李元深居简出,就连太白湖畔居人也多数没见过这位隐士的真面目,否则他也不敢在今日用这样大的阵仗送行。 宽慰过女儿,他这才转头看向副使光孝友。光孝友官居南平王长史,当初是他三顾茅庐硬将其请出山来,当过他爱子高廷芳的老师。真正的高廷芳那十六年来在那小小兰芝馆养病期间,便是学识渊博的光孝友常常陪伴,那也是除却他和江陵郡主父女之外,唯一知道这桩隐秘的人。他有些歉疚地注视着这位心腹老臣,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那双老而枯瘦的手。 “光老先生,我就把廷芳托付给你了。” 光孝友暗叹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道:“臣必定不负王上重托!” 李承睿轻轻摸了摸江陵郡主那长发,最终将其缓缓推开:“我走之后,你自己保重,勿要念我。” 他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一枚骨簪,塞到了江陵郡主手中,又轻轻将她的手握紧:“做个纪念。” 高如松见江陵郡主已经泣不成声,越看越觉得这一幕刺眼,最终干脆干咳道:“时候不早,该起程了!” 他说着便紧紧拽住了李承睿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记着,我对你说的那底线除却大唐皇帝,不可随便吐露!还有,小心宁溪。” “父王放心。” 最后看了一眼江陵郡主,李承睿终于转过身去,在洛阳和疏影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当车帘落下的一刹那,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十二年了,当年的大唐荣王世子李承睿,变成了宗谱上一个惨白的谥号——怀敬太子。如今,他将作为小国南平的世子高廷芳,再一次回到东都。 从此时开始,他再不是李承睿,而是高廷芳! 从江陵沿着官道往东北而行,过了荆门军,再北行一天,便进入了唐国边界。如今已经是十月末,南平使团持着通关文书以及相应符节,再加上放出南平王世子是此次使团正使的风声,唐国沿途州府无不提供方便,一路倒也畅通无阻。然而,当过了山南东道节度使所在的襄州之后,一行车马却迭遭变故,马匹三番两次无缘无故绊倒受损,车辕也在行进途中突然断裂过两次,到最后,副使光孝友就被高廷芳请到了车上。 “光老大人,这一路上车马全都有人悉心照料,如今却迭遭变故,只怕有人在暗中算计我南平使团。” 对于这位世子,光孝友临行前得过高如松密令,心情可以称得上异常复杂。情知这不是真正的世子,可想到江陵郡主偏偏倾心于此人,他不由得失神了片刻,这才正色问道:“那依世子之见,该当如何?” “我以为,这只是用一而再再而三的小手段使我等麻痹,最终心生不耐。如果接下来再有车马受损,也许就会有刺客现身了,光靠我们这些人恐怕捉襟见肘。”高廷芳说到这里时,便朝着洛阳和疏影瞥了一眼,瞧见两个小家伙慌忙别过头去,你眼瞪我眼,仿佛还在专心致志地赌气,他就沉声说道,“父王临行之前曾经嘱咐过我,此番南平使团一明一暗,为以防万一,过了襄州之后,还会有一队侍卫过来会合。” 光孝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怎么可能,如此大事,王上怎么没对他提过? 高廷芳看出了对方的惊疑,笑着欠了欠身,这才诚恳地说道:“光老大人,那瓶药在你手上,你应该知道,我为了此行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哪怕是为了廷仪,我也不会坐视南平陷于战火之中,还请光老大人能够信赖我。” 想到如今已经是在大唐境内,又不可能返回南平,再想想路上这些天来,高廷芳常有召他上车,谈论经史军略,天文地理,竟是博览群书,学识广博,他也颇有些折服,光孝友考虑再三之后,终于把心一横点点头道:“也罢,人多力量大,只希望世子殿下尽心竭力,挽狂澜于既倒!” 当光孝友离开马车之后,午间停顿休息时,摒退了闲杂人等,洛阳和疏影齐齐不自然地躲开自己的目光,高廷芳方才哂然笑道:“你们两个那点小心思,想瞒过我?” “世子殿下怎么知道的?”洛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声嘟囔道,“之前我好容易才想办法出了王宫潜回太平湖畔,放了那只鸽子。” 疏影也好奇地眯起了眼睛:“我一路上留暗记也很小心的。” “就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没那么安分。”高廷芳直接在洛阳脑袋上弹了一指头,又揉了揉疏影的头,这才淡淡地说道,“从你们看着我吃药,消瘦,却都硬生生忍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想办法通知杜至和其他人的。” “世子殿下……”洛阳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突然一咬牙说道,“你吃了这么多苦,到东都又那么危险,我和疏影怎么都不放心。只有我们两个,万一保护不好你,怎么都对不起师父和杜大哥,所以我才去放出信鸽的。” “而且,之前一路上窥伺的人里有高手,南平王派的护卫太少了。”疏影平铺直叙地说着事实,却又斜睨了洛阳一眼,“洛阳功夫太差,如果有两个我,不通知杜大哥他们也没什么。” “疏影,你敢说我功夫差?有本事再打过!” “总共打过三百六十三次,你输了二百零九次。” 见好端端的说话又变成了抬杠,洛阳气得脸红脖子粗,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不是逞强的人,日后光孝友等人迟早是要回南平的,而他则一定要想办法留在东都,为此,他确实需要杜至和其他人的帮手。 果然,就在这一日傍晚,官道上行人车马渐少,使团在和一行商旅迎面碰上,车马碰擦,正在争执之际,就只见原本翻倒在路边的一辆独轮车旁,原本满脸凄苦,正在捡拾果子的两个农人突然从车座底下抽出兵器,一人持刀,一人手持大锤,竟是趁着使团随行的大部分人都被那争执吸引去注意力时,朝着高廷芳的座车疾扑了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两声弓弦厉响,吓得魂不附体的车夫和从另一辆车中探头出来的光孝友就只见两支长箭犹如长虹一般从后方射来,直接贯穿了两名刺客。随着两人颓然倒地,须臾,一行二十余骑从后方飞速赶上,将南平使团一行车马团团围护了起来。为首的黑衣青年挽弓拨马来到车旁,弯下腰来深深施礼道:“杜至来迟了,请世子殿下恕罪!” 高廷芳打起窗帘,望了一眼杜至以及他带来的那些侍卫,点点头道:“各位辛苦。” 等到光孝友匆匆下车赶了过来,他就令洛阳下去扶其上来同车而行。两人在马车中不过交谈了一小会,光孝友就传下令来。 “不用和那些商旅争执了,留两个人下来检查尸体,送去官府,然后立刻赶路,不要错过驿站!” 然而,虽说因为高廷芳的提早知会而有所心理准备,可当这一晚上入住驿站时,光孝友眼看着这所谓王上派来暗中保护的二十余名侍卫们井然有序,训练有素,从安排各处防卫,清理屋舍中可能存在的漏洞,表现出非同小可的素养,他终于忍不住了。然而,就在安顿下来之后,他准备出屋去见高廷芳时,刚一打开门,他就看到了外间的杜至。认出这是今日这拨人中为首的黑衣青年,他顿时沉下了脸。 杜至却当成没察觉似的,恭恭敬敬对光孝友深深一揖,这才开口说道:“光老大人,世子殿下请您去议事。” 第7章 深夜定计 由于南平使团有人打前站,驿站之中紧急腾出了两个院子,尽管如此,因为平添了杜至等二十余名侍卫,屋子还是不够住。于是,光是高廷芳那边,除却他和洛阳疏影之外,就塞下了杜至以及四个侍卫。 至于真正的使团中人,原本就是以光孝友为主,再加上三十名护卫,最初护送的那八百名南平军士到南平和大唐边界就折返了。而由于和楚国的战事吃紧,南平王高如松也调不出太多人手,又全心全意地信赖老而弥坚的光孝友,派的四个心腹侍卫也都吩咐听光孝友指派。 可除却光孝友之外的所有人,全都以为这个高廷芳就是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所以初来乍到的这一批侍卫,除却光孝友,竟是无人疑心这一行生面孔! 正因为如此,当踏进屋子的时候,光孝友只觉得心情异常沉重。半路上遇到突如其来的刺客,这就已经够焦心了,可是,相比高廷芳身边突然多出来的这二十多个一看便是精干高手的侍卫,刺客的事情却又已经不算什么了。 高廷芳坐在宽大扶手椅上,正凝神看着面前的一副双陆棋,看到光孝友进屋,他就笑着站起身来,请光孝友在对面入座之后,他方才再次坐了下来,却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光老大人想来是因为今天汇合的这些人而心神不定吧?” 光孝友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决定摊开来说:“世子殿下,王上和郡主以南平安危相托,我也希望你能据实相告。你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们都是我家中老人。”高廷芳见光孝友顿时大为错愕,他便诚恳地说道,“光老大人,我从来不曾觊觎什么,此次前往东都,既然受重托,那么至少要先尽人事,才能听天命。你信不过这些初来乍到的人,我也不勉强,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听一听他们打探到的消息,还有我从中分析出的东西。” 见光孝友终于微微有些动容,他这才淡淡地说道:“大唐平蜀之后,已经据有天下半壁江山,楚国等国虽仍旧称臣,却都不得不生出自保之心,楚国北进图谋南平,便是想据有江陵,经营大江天险。所以,杜至打探到,楚国早早就趁着楚军和南平交战,南平兵马调动不及的时候,派出使团火速穿过南平北上,脚程至少比我们快一个月,我想,南平王世子出使大唐的消息,楚国使团恐怕未必知道,知道也未必有胆量在大唐境内拦截我们。” “不错。”光孝友暂时忘却了自己对杜至等人的忌惮,沉声说道,“谁都知道两国正在交战,而且我等持符节国书,如若出了问题,楚国便嫌疑最大。” “但是,在刚刚出手行刺的两名刺客身上,却搜出了很奇妙的东西。”高廷芳顿了一顿,随即扬声叫道,“杜至!” 一身黑衣的杜至应声进来。他年约二十七八,肩膀宽阔,虎背蜂腰,眸子中神光湛然。他按照高廷芳的手势对光孝友微微躬身,随即就从怀中取了一个布包,双手呈递了上去。光孝友接了在手,打开一看,见是两块印有八床主人的铜牌,他就微微沉吟道:“楚国地处荆南,和南平一样,水师颇强,但少有战马。所以,楚王召集茶商将楚地的茶叶贩卖到中原换马,这八床主人,我依稀记得便是茶商之号?” “光老大人好记性,所以仅凭此物,我们就可以指证之前的刺客是楚国派来的。”高廷芳轻叩扶手,随即哂然笑道,“如此一来,楚国这个黑锅就背定了,吴国国主虽已老迈,不想依旧这等好算计!” “是吴国?”光孝友愕然惊呼了一声,随即就恍然大悟击掌说道,“不错,吴国这些年和楚国也是小仗不断,如若南平使团在大唐境内遇袭,却是楚国所为,必定会召来大唐东都朝中震怒,届时无论是下诏切责,还是干脆出兵,吴国都可坐收渔翁之利。至于那两个刺客,无论成与不成,死士而已!” 说到这里,他方才又皱紧了眉头:“只不过,这应该只是猜测,证据呢?” 高廷芳冲着杜至微微点头,等到杜至又从怀中取出一片衣料,一枚铜钱放在两人之间的高几上,他才淡淡地说道:“这是杜至割下的其中一名刺客衣物。光老大人应该知道,楚国除却贩茶之外,还有两桩最赚钱的产业,一则是采丹砂,一则是种木棉,这衣料看上去便是木棉。但是,刺客身上竟然带着这样一枚天策府宝以及不少楚国铸造的乾封泉宝大钱,这就有些问题了。”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策府宝乃是楚王当年求封天策上将军成功之后,大喜过望,这才铸造的铜钱,我曾经得过一枚,就如同这一枚一样,铜质厚重,文字遒劲,然则并没有在外流通,而是赏赐给左右亲近,据说总计不过上千枚。而在楚国国内,为了吸引商人直接以货易货,城中流行的是铸造很差的铅铁钱。料想会派出来担当行刺之事的,只可能是弃子死士,不可能是楚王心腹,怎会带着这样一枚天策府宝和几十枚大钱?要知道这些钱价值不菲。” 光孝友听高廷芳说到这里,终于悚然动容。他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道:“世子殿下果然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既是你觉得那是吴国栽赃嫁祸,接下来这一路,应该就不用担心了。” “不,恰恰因为很可能是有人栽赃楚国,我南平使团可以借此机会大闹一场,让楚国使团有苦说不出。” 高廷芳见光孝友满脸错愕,他便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诸国之中,南平最小,光老大人凭什么认为我们到了东都之后,唐皇会单独接见我们,又或者会听得进去我们的话?既然是小国,先天便带有巨大的劣势,那么,我等在入东都之前,就需要自己造出声势。先前投宿驿站时,杜至已经发现仍旧有人窥伺,明日也许仍有变故,那么我们正好趁此兵分两路,符节由光老大人你掌管,但国书还请交给我。” 光孝友虽说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警惕。可当高廷芳具体说明时,他顿时瞠目结舌。 “明日若路上再遇袭,光老大人你带着护卫和杜至这些人继续北上前往东都,到东都定鼎门四方馆之后,便不妨大肆宣扬因为遇袭和我失散。至于我,就带着洛阳和疏影走小路。” 高廷芳见杜至同样满脸震惊,他用眼神制止其进一步发问,这才开口说道:“杜至已经打探到消息,韦贵妃兄长卫南侯韦泰的嫡长子韦钺,如今正好在邓州,我会设法和他巧遇。南平王世子之名虽说尊贵,但若无人引荐,到了东都便泯然众人矣。要想说话有人听,就需表现出相应的价值来。” 光孝友终于完全陷入了高廷芳这一波高似一波的谈话节奏。沉吟良久,他想到届时诸国使团云集东都,南平使团确实最容易受到忽略,他终于把心一横,沉声说道:“好!但是,世子殿下,我只希望你能言行一致,莫要辜负王上和郡主的期待!” 高廷芳垂下眼睑,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我只顾私心,不顾南平之危,便教我入阿鼻地狱!” 光孝友这才面色复杂地站起身来,可是,正当他要离开时,却只听高廷芳突然又开口说道:“还请光老大人将你带的药分我一些,韦钺虽为勋戚之子,但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不能让他看出半点破绽。” 听过高如松仔细嘱咐,光孝友深知自己怀里揣着的那药何等厉害,此时不由得回头朝高廷芳望去。见其面色如常,仿佛说的不是那戕害身体的穿肠毒药,而是寻常补药,他不禁大为犹豫。可是,想到高廷芳剖明的利害,他最终还是拿出了那个瓷瓶来,随即便上前在高廷芳掌心倾倒了数粒。 “世子殿下切记,这药十万分厉害,绝对不可多服!” “光老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杜至,送一送光老大人。” 当杜至勉强按捺情绪把人送到门口,他就迅速折返了回来,满心焦急地问道:“世子殿下,你怎么能只带着洛阳和疏影单独走?还有,这是什么药?” “能让一个筋骨健朗的人变成病人的药。” 高廷芳略过了前半截,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却朝角落中刚刚被迫装哑巴的两个小家伙招了招手。等到他们上前之后,他方才对急得汗都快出来的杜至笑道:“放心,洛阳和疏影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而且我又不是带他们去打架。要是带上你们,韦钺如何能够雪中送炭?你只管带人护送着光老大人上路,我们在东都四方馆汇合!” 杜至干脆耍起了无赖:“早知道这样,我之前就不告诉世子殿下,韦钺在邓州了。我接到洛阳传信之后就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大家全都异常振奋,这才匆匆赶了过来,如今世子殿下又不要我们,我怎么对大伙交待?” “那就把人全都召集过来,我对他们说。”见杜至顿时闭嘴,脸上露出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高廷芳这才沉声说道,“韦钺虽说心胸狭窄,但也并不完全是无能之辈,人多很容易出现问题,就连暗中跟随也容易被窥破行止。而且,没有车马随从的拖累,我们三人行动更方便些。你只需派一个人给我,将韦钺和柳玄真行踪打探准了,以便我行动。” 杜至知道高廷芳就是这样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将他们全都遣散安置,自己却只勉强答应让洛阳跟着,再带了一个早年收养的疏影,就那样浪迹天涯隐居无踪。如果不是疏影留下暗记,他也不知道人住在江陵城东太白湖畔,放心观察了数月后就留下了一只信鸽给洛阳,若非如此,只怕这次“南平王世子”高调入东都,洛阳和疏影根本来不及和他们联系,他们也根本不会想到那就是他们的这位主君。 因此,知道劝了也没用,他只能看着洛阳和疏影说:“世子殿下就托付给你们俩了,我也不说什么绝不能出问题,你们自己知道轻重。” 洛阳想起自己之前还因为这个和疏影吵了一回,此时不由得闷闷点头,而疏影则是偷瞥了一眼高廷芳,低声嘀咕道:“只要世子殿下不乱来,怎么都不会出问题。” 面对三张一模一样颇为哀怨的脸,紧跟着杜至把两个小家伙拉过去耳提面命,字字句句都是让人看好自己别乱来,高廷芳唯有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单单解开南平困局,便是一个莫大的难题,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另一个更加沉重的责任? 第8章 愿者上钩 邓州乃是大唐威胜节度使的辖地,和襄州的山南东道节度使一北一南,驻军却远远不及,统共马步军只有万人,其中马军甚至不满千。 威胜节度使柳玄真的父亲和当朝韦贵妃的父亲韦英曾经是结拜的兄弟,这交情到了下一辈,原本难免要差几分,然而韦贵妃所出二皇子颖王李承谦乃是诸皇子当中最年长的,中宫无主,韦贵妃虽没有权摄六宫的名义,可韦家仍旧煊赫一时。因此,韦贵妃兄长卫南侯韦泰的嫡长子韦钺这次到邓州来,号称替一位死去的堂姑父扫墓,柳玄真表现得非常热络。 谁都知道,扫墓不过是借口,韦家只是想和柳玄真进一步交好。 身为节帅却亲自陪着韦钺去扫了一回墓,柳玄真在回程路上便笑眯眯地说道:“贤侄,威胜节度使这位子听着威风,其实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比起来,就差得远了,襄州更是繁华远胜邓州。你可要帮我在你父亲和姑姑面前吹吹风,要知道,襄州的谢三不是好东西,又贪又黑,什么都只往自己怀里搂,而且,听说不久之前,他还给三皇子凉王殿下送过一份丰厚的寿礼。” 卫南侯兼义成军节度使韦泰嫡长子韦钺今年二十六岁,相貌堂堂,素来眼高于顶,即便柳玄真算得上是父执长辈,他也没有将其放在眼里,前面半截话他就犹如耳旁风听过算数。可是,当柳玄真告状说,襄州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谢明辉竟然献媚于凉王,他不由得微微变色,随即就若无其事冷笑了一声。 “还不都是因为皇上那次当众说的话?道是东宫无主,若要服众,诸皇子就要有军功才行,想来凉王就瞧上山南东道节度使谢明辉了。谁让山南东道节度使正在边界?只不过,谢明辉怎能比得上柳世叔?他的兵马比你多,可他那矮胖的身材,哪里能上阵建功呢?你放心,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对父亲和颖王殿下说一说,谢明辉的位子,不会坐得那么稳当。” 随随便便承诺了柳玄真一句,韦钺见其面露欣然得意之色,便一挥马鞭加快了马速。眼看邓州城在望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疑惑地回头看时,就只见一辆马车似乎失控了,竟是朝着他这边疯了似的疾驰过来。吓了一跳的他慌忙往旁边避让,而在他身后的柳玄真更是在脑海中转过了无数阴谋论的猜测,所带的部属当中,甚至已经有人弯弓搭箭。可就在这时候,空空如也的车夫位子后头,车帘被人打起了一条缝。 “救命,谁来救救我家世子殿下!” 世子?哪家世子? 韦钺脑海中第一时间将所有皇室宗亲都过了一遍。然而,下一刻,他就不用猜了,因为车里头那个叫嚷的人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家世子是去东都朝贺的南平正使,谁能帮忙拦下马车,我家世子必有重谢!” 世子……南平正使?莫非是南平王世子? 韦钺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他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朝身边的亲随侍从咆哮道:“快,拦下那辆马车,绝不能让车上的人出任何问题!” 柳玄真的反应也没比韦钺慢多少。人家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若是再不明白什么情况,这节度使岂不是白当?随着他也吩咐身后牙兵上前救援,随着有人甩出套索,有人冒险骑马迎上前去,飞跃上了车夫的位子,力图抓住缰绳控制马匹,总而言之,在好些人的齐心协力之下,那几乎脱缰的老马终于渐渐停下,车厢却在这飞驰和颠簸中几乎散架。当柳玄真和韦钺赶上前去时,两人对视一眼,全都如释重负。 总算是成功救下来了! 然而,当韦钺令人打起车帘,看清楚车厢中一共三人,其中一个青年正斜倚在一个侍女身上,赫然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时候,他仍旧呆了一呆。紧跟着,他就只见另一个蒙着半边眼睛的少年敏捷地跳下车来,却是冲他连连打躬作揖。 “公子,求求你请个大夫,我家世子殿下原本就体弱多病,要不是南平使团路上被人劫杀,他不得已和其他人分成两路走,也不至于没个照应!” 天下诸国,南平最小,然则却正好和大唐接壤,南平王世子据说甫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几乎从没有踏出过南平王宫,韦钺也当然有所耳闻。此时此刻,他当机立断地对身边的柳玄真说:“柳世叔,兹事体大,劳烦你立刻派人去请最好的大夫,然后准备住处安置南平王世子。” 柳玄真当然分得清楚事情轻重,也顾不得韦钺这反客为主越俎代庖的决定,立时吩咐部属去安排。很快,看热闹的人被他驱散,而韦钺也已经派了几个亲随过去,好歹将人从破烂不堪的马车中抬了出来。韦钺自忖粗通几分医术,二话不说上去轻轻搭脉,可那脉象却让他几乎如同被烫着似的一缩手,着实吓了一跳。直到这时候,他才敢确定,对方应该真的是那位传说中的南平王世子。 这样虚弱的身体和脉象能活这二十几岁,也不知道是南平王花了多少心力苦苦维持! 韦钺心里这么想,当大夫被几个牙兵心急火燎地带过来之后,他看到对方把脉之后,那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一点没错,果然,苦着脸把了一会儿脉,他就只见对方站起身后磨磨蹭蹭来到自己面前,随即低声下气地说:“小侯爷,那位的病实在是……说不出的麻烦,小的实在是能力有限,您还是另寻高明……” “既然治不好,缓解也不行?至少要让人醒过来!你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你这医馆也不用开了,我砸了你的招牌!”说这话的是柳玄真,他这个现管的节度使杀气腾腾一开口,立刻让那大夫吓得噤若寒蝉,一抹额头上的汗就立时跑去忙活了。见此情景,这位威胜节度使方才对韦钺低声说道,“贤侄,那庸医手段看来也有限,等调了马车过来,就把人先送回我的节度使府再说。只不过,没想到小侯爷这般热心,南平王虽说封王,论实力不过一节度而已。” “唔。既然遇上了就是有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韦钺随口答了一句,心里却想到了昨日晚间,下属禀报的一个消息。 “小侯爷,刚得到安养县令送来的消息,说是南平使团一度遭袭,刺客疑似楚人。送了刺客尸首去官府的南平使团中人似乎流露出,说是南平战局不利,南平王有归降之意。” 就为了皇帝之前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提到战功立储,朝中最有希望争夺东宫的颖王和凉王都快急疯了。他的父亲卫南侯韦泰是义成军节度使,所镇的滑州距离东都不过数百里,和诸国全不接壤,所以颖王才让他到邓州来接触柳玄真。相形之下,凉王承诚虽说母系寒微,却得纪太后支持,而纪太后之兄武宁节度使纪飞宇镇徐州,领徐、泗、濠、宿四州,正对吴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纪飞宇不是纪太后,对凉王承诚不怎么买账。 可如果南平归降,而此事由颖王一力办成,那么东宫之位就相当于十拿九稳了!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醒了!” 当高廷芳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听到的便是洛阳那惊喜的嚷嚷声。看到小家伙用浮夸的演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他不由得扯动嘴角苦笑了一下,却只觉得全身乏力,根本动弹不得。见此情景,疏影连忙将他半扶了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一个引枕,又小心翼翼地服侍了他喝水,随即才低声说道:“世子殿下,这是威胜节度使府。之前幸好韦小侯爷和柳大帅路过,救了您。” 看来,果然是成功了吗? 高廷芳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这才觉得整个人好过了一些。很快,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匆匆进了屋子,最后才是洛阳。走在前头的年轻人二十五六,锦衣华服,看上去形容英武,眉宇间本有几分倨傲之气,此时却因为满脸堆笑,显得亲切了许多。稍稍错后半步的中年人四十余岁,依稀能看出年轻时英伟的样子,如今却赫然流露出几分酒色过度的疲态。 因为韦钰的缘故,高廷芳当年曾经见过韦钺很多次,如今故人再见,无疑是一个天大的考验。但只要过了这一关,那么也就代表着将来即便抵达东都,别人也未必能够看出任何形迹来。 于是,面对相貌和年少时变化不大的韦钺,他微微欠了欠身道:“多谢援手之恩……听说是韦小侯爷和柳大帅救了我,不知道二位可是?” “我是韦钺,卫南侯韦泰便是我父亲,这是威胜节度使柳玄真柳大帅。”韦钺抢上前一步,硬是把高廷芳按在了引枕上,随即笑吟吟地说道,“高兄你身体尚未恢复,尽管躺着。你是南平使节,却在大唐境内遇袭,我和柳大帅身为大唐命官,自有援手之责,哪里当得起你一个谢字?只不过,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和柳大帅险些急死,也不知道换过几个大夫。怎样,你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柳玄真不大明白韦钺如此礼遇高廷芳的用意,但这并不妨碍他凑趣地说道:“小侯爷就差没提着宝剑把满城大夫全都给搜罗过来,幸好世子终于醒了。” “让二位费心了。”高廷芳虚弱地笑了笑,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我自幼多病,这是生平第一次离开南平王宫,和使团中人失散之后,车夫也在逃亡时不慎坠落山涧,洛阳硬着头皮驾车到这里,结果不知怎的马就惊了。” 说到那时惊心动魄的经历,他似乎心有余悸地打了个激灵,随即便诚恳地说道:“若是可以,能否请韦小侯爷和柳大帅借几个人给我,送我到东都?” 韦钺正寻思该怎么提此事,一听高廷芳主动开口,他顿时哈哈大笑道:“高兄实在是来得巧。我正要回东都,干脆护送你一程,只要你不嫌我言语无趣就好!” 柳玄真有求于韦钺,干脆也就帮着继续敲边鼓:“小侯爷的武艺在我大唐年轻一辈中可谓数一数二,有他护送,世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高廷芳登时大喜过望,他扶着床沿,挣扎坐直了身体,举手深深行礼道:“能得二位援手,高廷芳感激不尽!” 第9章 南平世子 东都定鼎门外的四方馆,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么热闹过了。 随着十一月末开始,一拨一拨的各国使臣陆陆续续抵达,这里的每一处馆阁全都被挤得满满当当。此时此刻,主持此间事务的从六品上通事舍人秦无庸原本正忙着对今天宫里来的正三品内侍监何德安解说此次来的各国使节,可一个小吏却匆匆跑来,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言语。 “秦大人,出大事了,南平使团的人和楚国使团的人在四方馆大门口闹起来了!” 秦无庸登时脸色大变,他见何德安眉头大皱,赶紧解释道:“何公公,南平使团之前就指责是楚国派人劫杀自家使团,闹得他们正使都丢了,下官得立刻去看看!” 他这一走,何德安见四周没了外人,连忙对身后的小宦官说:“小祖宗,这四方馆您都来过了,这下可以回去了吧?” “连一个使节都还没遇到呢,我才不回去!不是说楚国使团的人和南平使团的人打起来了吗?我们也去看看吧!”那声音又娇又软,竟是极其动听。 见那小宦官二话不说就一溜烟跑了,而且直接把闹起来说成打起来,何德安欲哭无泪,连忙追上。 当他气喘吁吁赶到了大门口时,就只见两拨人正针锋相对,领头的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唇枪舌剑,而他们身后那些护卫军士剑拔弩张,仿佛随时随地就会真的火并。他吓得魂飞魄散,上前去一把拖住想挤进去看热闹的某个小祖宗,把人拽开少许。 秦无庸两边劝说,结果却谁都不听,他也在暗自叫苦。偏偏就在这时候,领头的南平副使,六十开外年纪的光孝友竟是被楚国正使徐长厚一把揪住了领子。见此情景,老者身后的杜至立刻蹭的拔出了刀,直接攻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徐长厚一把甩开光孝友,竟是空手对白刃,和杜至厮打了起来。总算光孝友被两个护卫抢上前搀扶住,没有摔倒。 见此情景,那看热闹的小宦官却眼睛大亮,立时嚷嚷道:“真的打起来了!” 眼看这四方馆门口竟是上演了全武行,秦无庸头皮都快炸了,光孝友也是急得满头大汗。 “大唐四方馆门前悍然动手,楚人可真威风!” 乍然听得此言,招式用老的徐长厚眉头一皱,见杜至于激战之中环目四顾,突然呆呆愣愣垂刀收手,任由自己一拳迎面击来,他立刻意识到不对,登时遽然色变,他大喝一声,硬生生收回了将带着呼呼风声的拳头,却不由得退后几步踉跄而立,脸上露出了一丝潮红。 秦无庸没想到光孝友竟能用话挤兑住了徐长厚,惊讶之余,他却发现不知何时,竟有一行车马出现在了四方馆大门外。其中为首一人骑着一匹通身不见半点杂色的照夜玉狮子,头戴银冠,锦袍外罩着一件黑面红底的披风,寒风猎猎,那披风飒飒作响,煞是英武,距离自己不过数步。 他一眼认出了对方,登时又惊又喜:“小侯爷不是去了邓州吗?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德安也认出了此人,顿时脸色大变,一面尽力把小宦官掩藏在身后,一面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寄希望于来人没瞧见自己。 然而,骑着照夜玉狮子的那位小侯爷却没有回答秦无庸的话,而是目光向在场两拨人身上一扫。徐长厚等楚国使团倒也罢了,可杜至却根本没有回刀归鞘,而是呆呆看着他,突然径直冲了过来。面对这一幕,他却摆手止住身旁随从卫士的警戒,任由其越来越近。 秦无庸见状吓得面色苍白,大为后悔捅破了来人的身份。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杜至看也不看他心目中的贵人,卫南侯韦泰的嫡长子韦钺,而是直接在旁边那辆马车前停了下来。 斜睨了杜至一眼,韦钺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我是去了一趟邓州,回程时捎带了一位贵客。” 说到这里,他翻身跳下马背,径直走到马车旁边,看也不看那死死盯着马车的杜至,亲自打起了帘子:“高兄,四方馆到了。” 满京城谁不知道卫南侯嫡长子韦钺眼高于顶,除却姑姑韦贵妃生的二皇子颖王承谦,谁都不放在眼中,此时听到他这一声高兄,再看到其亲自打帘,秦无庸和何德安都吃了一惊。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马车,就连那小宦官也探出了脑袋,十万分好奇马车中会下来一个什么人物。 相比他们,徐长厚为首的楚国使团中人一个个都面色惊疑,而南平使团上下则是神情激动。 首先钻出车厢的是一个敏捷落地的黑影,等人站稳,众人才看清那是一个左眼戴着黑眼罩的阴柔少年。紧跟着又是一个手捧宝剑,如同瓷娃娃一般,脸上不见半点表情的年轻侍女。下一刻,只见那阴柔少年小心翼翼伸手进车里,犹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双手搀扶下来一人。 下车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在这即将下雪的阴沉天色中,他竟身穿一袭单薄的天青色丝衫,脚踏一双再平常不过的黑布履,形容瘦削,眉目清朗,静静矗立。寒风拂过,衣袂飘飞。在此刻那万物萧瑟的时节,他犹如青竹一般清逸娴雅,便仿佛画中梅兰竹三君子中的竹君子化身人形来到了俗世人间。 在一片寂静之中,青年微微拱了拱手:“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见过诸位。” 即便在高廷芳这番自我介绍之后,四周仍然鸦雀无声,仿佛每个人都在发愣。足足良久,方才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你就是那个没人见过的南平王世子?不是都说你病得快死了吗?” 何德安发现说话的是身边小宦官,顿时脸都绿了。什么叫做没人见过,病得快死了,就算小祖宗您身份贵重,人家好歹是一国世子,哪有这么说话的! 果然,南平使团中的其他人登时勃然色变,杜至更是怒气冲冲,可高廷芳却笑了一声:“我是一直都在生病,所以没怎么见过外人,可惜阎王爷却一直不肯收我。这次我被人追杀了这么多天,却阴差阳错遇到了韦小侯爷这样的贵人,足可见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小宦官却对何德安的拼命使眼色置若罔闻,仍然自顾自地问道:“可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样子。大冷天的,你还穿得这么少!” 高廷芳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显然胆大过了头的小宦官,见其十五六岁,眉心一点朱砂痣,肤白如玉,容颜秀美,他原本淡淡的笑容便多了几分温度:“就是因为生病,我才穿得这么少。我生的这病,冬日常发热症,暑日常发寒症,因此遇到发病的这几天,就得冬穿单衣,暑穿重裘,却和寻常人不同。至于春夏,更是一场风寒风热就可能要了命。今天正好旧病犯了,这才只穿单衣。” “原来如此,那你真可怜……”这一次,小宦官只来得及感慨了一声,就被何德安一把拉到背后去了。 此时此刻,刚刚一直若有所思端详那小宦官的韦钺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何公公。我还想着你怎会带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徒弟来,原来是和乐公主,这一身黄狗皮一穿,我都险些不敢认了!” 他一语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便笑吟吟地对面色大讶的高廷芳说:“高兄,这是和乐公主,年方十六,乃是赵淑妃的掌上明珠。” 第10章 风云际会 听到韦钺竟然将宦官的服饰贬成黄狗皮,何德安顿时心中大怒。 然而,他今次来是奉了纪太后之命,纪太后如今和韦贵妃早已不是皇帝刚登基时那种融洽关系,纪太后支持赵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凉王承诚,韦贵妃力挺自己生的二皇子颖王承谦。因为皇后未立,没有嫡子,故而纪韦两家的争斗已然白热化。 若非如今皇帝突然病愈,又借助平蜀有功的大将军郭涛重回台前,两家对抗变成三足鼎立,针锋相对的程度也不会比从前稍捎好转了几分! 就在他打算反唇相讥的时候,却没想到和乐公主一跺脚道:“韦钺,不用你介绍,我自己会说话!” 她蹬蹬蹬直接来到高廷芳面前,扬起脸道:“世子,我是和乐公主李承乐。你初来东都,若有什么缺的少的不方便的,尽管对四方馆的人说!回宫之后,我就去禀告太后娘娘和父皇南平使团路上遇袭的事,一定查出那些劫杀你的人是谁,给你个交待!” 说完这话,她微微裣衽行礼,随即回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何德安,直截了当地说道:“何德安,还愣着干什么,回去了!” “是是是!”何德安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也顾不得反击韦钺刚刚那番话,快步追上了扬长而去的和乐公主。 见此情景,韦钺脸上流露出几分阴霾,随即笑道:“和乐公主素来眼高于顶,没想到竟是对高兄刮目相看。只不过……”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道:“她这个四公主虽是纪太后和赵淑妃的掌上明珠,在父皇面前却并非最受宠的。我的嫡亲表妹,皇长女清苑公主,那才是皇上的心头最爱,就连诸位亲王也有所不及。” 对于这样一个提醒,高廷芳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接口,目光悠远地瞥了一眼和乐公主和何德安离去的背影。 眼见韦钺和高廷芳说完了话,明明是主管四方馆的通事舍人,却不幸沦落为看客的秦无庸方才终于找到机会,连忙打算上前。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南平王倒是好决断,知道南平是守不住了,竟然把亲生儿子送到了东都来!只不过南平若亡,世子就算想靠着这一身好皮囊在东都做个赘婿,只怕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吧?” 随着这话出现在秦无庸面前的,正是徐长厚。只见他形容英伟,此刻脸上满是厉色,居高临下地瞥了高廷芳一眼,哂然一笑。 “你……” 眼见身边的洛阳勃然大怒,刚刚才和徐长厚打过一场的杜至更是捏紧了刀柄,高廷芳一个眼色止住了他们,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徐将军说得对,楚国兵锋所向,南平不过区区三州之地,自是有些艰难。只不过,楚国国主也好,吾父南平王也好,都向大唐称臣,你在这四方馆前当着通事舍人秦大人的面悍然动手,又当着小侯爷的面出言讥讽,是不是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那英武青年正是楚国左相之子徐长厚,此次出使之前,在国中比武上大胜其他对手,拜禁军右将军,对看似弱不禁风的高廷芳哪里瞧得起。此时吃对方这绵里藏针一挤兑,再看到秦无庸和韦钺确实面色不善,他一张脸不禁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只能暂且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这一走,楚国使团的人立时散去,高廷芳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拱手谢过韦钺一路相送之恩。而韦钺爽快地答了声应该的,又对秦无庸吩咐道:“此次各国使臣云集,高兄身份最为尊贵,你且安排最好的屋舍,不要委屈了贵客!” 秦无庸登时暗自叫苦。如今这时节,该来的使臣都已经到了,四方馆偌大的地方全都塞得满满当当,最好的屋舍早先就安排了出去,哪里还能腾得出来?他嗫嚅着正要解释一二,却没想到高廷芳不以为意地摇头说道:“无妨,既来之则安之,小侯爷何必为难他们?南平使团之前住在哪,我就住在哪。” 见韦钺满脸歉然,秦无庸则是如释重负,他又微微颔首道:“只不过,南平使团之前一路杀出重围,多有伤者,能否请小侯爷和秦大人代为陈情,请两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 “高兄就算不说,我也打算去一趟太医署。”韦钺抢先答道,赫然是非同一般的热情,“别说其他人,你路上颠簸这么久,又有病在身,自当好好诊脉调理几天。这样,我先告辞了!” 秦无庸见韦钺道别离开,这才连忙引着高廷芳去安置南平使团的玲珑阁,心中不无庆幸没有因为南平只是小国便有所怠慢。虽说他不明白韦钺缘何如此殷勤,但既然人家值得韦家拉拢,他也不吝态度恭谦一些。把人领到地头,他还一一解说,又赔了无数好话,见高廷芳面露倦色,他这才告退。 眼见护卫们井井有条守住各处出入口,高廷芳便转身进了主屋。这里烧着铜龙,温暖如春,身穿单衣的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见年迈的副使光孝友正狠狠瞪着他,他就笑道:“光老大人,今天,嗯,还有一路上都委屈您了。您老年纪大,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否则我日后可没办法对父王交待。” 光孝友冷哼一声,正要说话,见两个满脸堆笑的护卫一左一右搀扶住了自己的胳膊,他就气咻咻地说:“南平荣辱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好自为之!” 打发走了这位老爷子,高廷芳方才舒了一口气,对着一旁的杜至问道:“此地可安全?” “回禀世子殿下,我们被安置到玲珑阁后,用了五天的时间一寸一寸全都排查了一遍,没有铜管地听,没有夹层,一应用具也全都找不到任何问题。” “朝廷终究不屑在这种地方和属国使臣耍心眼。”随口说了一句,高廷芳又问道,“路上我被韦钺看得死死的,也没地方打探消息。南平那边战事如何?” “小郡主又亲自上了战场,士气大振,军心可用,如今楚国攻势已经受阻。” 听到这里,高廷芳微微点头。他来到主位坐下,洛阳和疏影则是站在了他的身侧。见杜至站在下首第一位,其他人鱼贯而入,一一站定,他这才含笑点头道:“此次能一路平安到东都,多亏大家齐心协力,都辛苦了。” 听到这话,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却还是杜至首先深深低头下拜:“世子殿下尚且不惜自残身体,甘冒奇险,我等自然誓死追随!” 见众人一个个都凛凛然跟随着下拜,高廷芳却语气轻松地说道:“都起来,这么正经干什么!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堂堂正正回到东都,大家不用这么时时刻刻绷紧神经。要知道,如今我们是南平使团的人,只要有人觊觎南平那三州之地内附的大功,在东都我们便是座上嘉宾!”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身边的洛阳道:“洛阳,一会儿给我脸上再敷点粉,让我这张脸再白一点。今天是和乐公主傻乎乎地问我到底是什么病,要是换成别人,未必这么好糊弄。阴阳逆行丹数量有限,脉象我只要在大夫面前作假,可一个从前在南平成日不见人的病秧子,如今突然到了东都,总不能满面红光出现在人前。” 高廷芳自我调侃,起身的侍从们顿时都轻松了下来,杜至见洛阳满脸尴尬,他便打趣道:“傅粉这种事,世子殿下应该交待疏影,怎么吩咐洛阳?” 高廷芳扫了一眼疏影,见她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他就笑呵呵地说道:“洛阳之前在路上和疏影打赌又输了,接下来一个月,疏影替洛阳捧剑,这梳洗傅粉的事,就只能洛阳接手了。”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气鼓鼓的洛阳,促狭地说道,“我这张脸面,可就都交给洛阳你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更加活跃,一时间侍从们七嘴八舌,玩笑不断。 “世子殿下这张脸那可是第一等要紧的,今天和乐公主险些都看傻了。我之前瞧着她走到世子殿下面前的时候,真担心她会问一句可曾婚配。” “世子殿下接下来可千万收敛一些,万一闹得东都名媛一个个都追到四方馆来,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小郡主正亲自领兵和楚国对阵呢,别闹得她一怒之下,直接杀到东都来,大王更是绝对不会放过您!” 自己不过起了个头,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揶揄不停,高廷芳却是嘴角含笑,丝毫不恼。他自然知道这些昔日王府中人的遗属们是什么心思,他怕他们到了东都压力太大,他们又何尝不是怕自己来到东都,面对旧日伤心地,旧日伤心人时,会如同从前一样忍不住露出破绽,发疯发狂,这才把江陵郡主给拿出来说事?想到那一身火红,犹如烈火一般灼人的明艳少女,想到那送行时的相拥,他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能得她倾心相许,他确实三生有幸,可是,他背负的不是一个人,还有一群人,早就不能回头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喃喃自语道:“若是能救南平于水火之中,就算是我骗你的赔礼吧!” 韦钺没有认出他,何德安也没有认出他,看来此次东都之行的一开始,总算还顺利! 第11章 金枝玉叶 尽管高廷芳不过是在四方馆大门口露过一面,接下来就再未出过门,然而,当时在场的人却很多,南平王世子风仪无双,看呆了和乐公主的传言,还是飞也似地在京城散布了开来。接下来的几天里,除却太医署的两个御医以及卫南侯长子韦钺之外,高廷芳没见过第三个外客,这也把很多窥探的目光挡在了门外。 当然,他那极其古怪的病症,却也经过御医之口,传得人尽皆知。 这一日傍晚时分,忙得脚不沾地的秦无庸得报,卫南侯府派人来接南平王世子赴宴。他虽是主管四方馆的通事舍人,使团中人如有外出,都要向他报备,但卫南侯这样炙手可热的权贵他却得罪不起。然而,当他亲自送高廷芳一行人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一乘停在四方馆门外的马车,他却是大吃一惊。 卫南侯乃是郡侯,眼下外间那一辆车,双马朱轮朱盖朱旗,赫然是这位一品高官平日很少动用的专用座驾! 不但他诧异,站在四方馆东北角一座高楼上,眼见得今日换下常穿的青袍黑履,换上了玉冠华服的高廷芳出了大门,和迎上前来的华服贵公子韦钺相谈甚欢,随即一同上了那辆朱车,楚国正使徐才厚顿时气得眉头倒竖,最后沉声喝道:“来人,备车服,本将军也要去卫南侯府凑个热闹!” 坐在车上和韦钺闲话家常的高廷芳,目光却一直在苍茫暮色中观赏这座自己曾经熟悉的城池。当马车最终停下时,他在韦钺的亲自搀扶下踩着车墩子走下地,看到那光耀照人的卫南侯府四字匾额,看到那门前列戟的赫赫风光,便犹如忍不住似的出口赞道:“大丈夫当如是!” 听到他这六字评语,韦钺以为赞的是自己的父亲,自然与有荣焉。他亲自引人入内时,便有意无意地说道:“今日乃是家宴,家父亲自做东,高兄不必拘束。” “怎敢当韦大帅如此厚爱。都说义成军中之所以有勇士不计其数,正是因为韦大帅治军严明,他日如有机会,我还想多多向韦大帅讨教。” 高廷芳知道韦钺身为韦泰长子,最渴盼的不是卫南侯的爵位——因为那是嫡长子必然可以继承的——而是义成节度使这官职,当下便故意称一声大帅,果然让韦钺为之开怀。可他心知肚明,韦泰此次从军中回来参加正旦朝贺,是否还能回到军中,那却是一个问题! 韦钺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趁热打铁地说道:“好叫高兄得知,除却我和二弟作陪,颖王和清苑公主,都会亲自过来!” 灯光之下,韦钺只看到高廷芳的讶异和紧随而来的欣喜,压根没注意到,紧随高廷芳的洛阳和疏影交换了一个眼色,赫然担心忧切。 “那真是我三生有幸。”高廷芳笑吟吟地吐出这几个字,目光却是有些怅惘。 十二年不见,阿媛,韦钰,你们可还好? 当年那场惨变,韦家贡献至伟,时至今日,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对身上流着韦家血脉的两人,即便是他骨肉至亲的妹妹,他视若知己的朋友! 夜幕之下,韦家那座麒麟堂中灯火通明。尽管是大冬天,这座只用于饮宴的大堂中却是毫无门窗遮掩,四面用锦缎围障,当高廷芳随着韦钺登上十几级台阶,最终步入此地的时候,就只见主位之下设着五张高几,年轻美貌的侍女们正端着各式盘盘盏盏穿梭其间,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见到他和韦钺时,大多数人慌忙伏地叩首,有些胆大的则飞快在他脸上瞥一眼,发呆过后方才行礼不迭。 见此情景,韦钺却没有丝毫愠怒,反而笑了起来:“高兄可知道,如今你可是东都城中第一号热议人物。今日若非韦府家宴,也不知道多少怀春少女都想来一睹君之容颜。” “久病短寿之人,可不敢当小侯爷这笑话。”高廷芳扫了一眼那些侍女,见伏地之人果然也有悄悄看他的,他不禁呵呵一笑,这才开口说道,“既是饮宴的时辰还没到,可否容我在此小憩片刻?” 韦钺微微一愣,随即满脸关切地问道:“就在这里?那不是太委屈高兄了,不若去我的住处?” “不用不用,走来走去反而不便,再说我早就习惯了,随时随地都能睡着。洛阳,一会儿借你的肩头用一用。” 眼见高廷芳在下首第三席上就这么一坐,等到身后跟随的那个独眼少年洛阳也跟着坐下,便往其身上一靠,竟然就合眼昏睡了过去,而那容颜如雪的侍女则是默不做声在他们身后跪坐了下来,韦钺顿时一阵错愕。自从路上相遇,他对高廷芳身边这两个近侍就颇多留意,很快便发现洛阳乃是宦官,而疏影则是近乎于哑巴,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听过她开口,久而久之,也就没在意他们。。 发现高廷芳竟然不多时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他盯着其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就离开几步,到一旁角落中,又招手叫了一个侍从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父亲去接颖王和清苑公主了,韦钰呢?父亲早就和他说今天家里有贵客,他怎么还不见人影?” “二公子……”那侍从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在韦钺那逼问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地说道,“二公子午后就出去了,说是去拜祭怀敬太子,今晚不回来。” “这个该死的贱种!”韦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脸色异常狰狞,“不过借着这层关系在皇上面前讨好卖乖,装什么装,他要是真心,当初怎么不去殉葬!” 仿佛在闭目小憩的高廷芳,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低低的诅咒。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接下来,他听到了韦钺离去的脚步声,也听到了四周围那些侍女穿梭的动静,低低的窃窃私语,还有身旁洛阳和疏影那一长一短的悠长呼吸声,渐渐真的睡了过去。睡梦之中,他依稀看到面前出现了两张在记忆中刻骨铭心的脸。 “韦钰,您看,睿哥哥又睡着了!” “别上当,这家伙是在装睡逗你玩!” “怎么可能!看他的睫毛,一动都不动,之前母亲说过,装睡的时候,睫毛是会动的!” “那是承睿天赋异禀!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拿笔在他脸上画个乌龟,你看他醒不醒?” “啊,还能这样……睿哥哥,好啊,你真是在装睡偷听我们说话,太可恶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廷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是洛阳在轻轻推搡自己,他再一看,就只见韦钺正笑容可掬地站在一个中年人身边。 即便是应该已经发福的年纪,那中年人却身材合度,气度卓尔不凡,眉头眼角虽有皱纹,却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此时他颔首微微一笑,显得亲切有礼,正是当朝韦贵妃的兄长,义成军节度使,卫南侯韦泰。 而在韦泰身侧,则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锦袍玉带,容貌稍显阴鹜,此时虽是笑意盈盈,却掩不住眉宇间乏色,正是颖王承谦,却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显得大好几岁。 那女子约摸双十年华,面上不施粉黛,发间不用金玉,却犹难掩盖天生丽质,莲青色衫裙之外,她不像京中其他贵女那样双臂搭着帔帛,只有腕上戴着一只温润的白玉镯子,乍一眼看去,竟是比侍女都朴素。 即使女大十八变,但高廷芳还是从那依稀熟悉的五官轮廓,辨认出了昔日小人儿的影子,正是清苑公主。 看到清苑公主打量了自己一阵,随即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高廷芳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怅惘。他这些年的变化着实是非常大,兼且顶着南平王世子的名头,所以即便是昔日宛如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没能认出他来。 在洛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高廷芳便歉然施礼道:“登门做客却先睡着了,还请诸位恕我失礼。” 韦钺连忙笑道:“高兄体弱,我等哪里能不谅解?这是我父亲卫南侯,这是颖王殿下,清苑公主。” 高廷芳一一见过,韦泰不过稍稍寒暄,而颖王却是热情执手,竟是犹如熟稔朋友一般亲切地说道:“世子远道而来,又在路上遇到诸多变故,实在是辛苦。本王听之前两个御医说,你身体实在是虚弱,四方馆那地方现如今也不知道住着多少人,不免嘈杂不便。你既然和韦钺相交甚笃,不如就搬到这卫南侯府来,如此岂不是又可以静心养病,又方便进出?” “颖王殿下好意,我心领了。不是我不知好歹,实在是我此行虽为正使,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江陵,父王怎放心完全托以重任?真正担负职责的,是副使光孝友光老大人。因为此前兵分两路的事,我一到四方馆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再不敢随便做主。” 高廷芳说着便露出了苦笑:“就连今日赴宴,他原本也硬是要跟来,我好容易才甩掉了他,还请颖王殿下体谅我的难处。” 听到高廷芳这么说,颖王承谦方才释然。而韦泰和韦钺父子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是不怒反喜。 和一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年轻世子打交道容易,还是和一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官油子打交道容易,这不是明摆着吗?若非之前韦钺遇到的是高廷芳,哪能够从对方口中套出南平此次派出如此高规格使团的真实目的?甚至连底牌也摸得一干二净? 就在宾主言笑盈盈的时候,一直显得冷淡疏远的清苑公主却突然开口说道:“既然知道自己第一次离开江陵,又身负重任,却还甩了年长资深的老臣,自己独自出来赴宴寻欢,世子就不嫌自己太孟浪了吗?这东都之地虽是繁华世界,可未必就适合你这不谙世事之人!” 第12章 夺命金簪 阿媛的词锋,原来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吗? 是了,经历大变,十二年过去,她怎么还可能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而自己反倒成了她口中不谙世事之人。 高廷芳的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了几分温柔,语气中没有任何被挤兑被冒犯的愠怒:“公主提醒的是,在下身为南平正使,确实不应该甩开副使自作主张。只是今夜卫南侯乃是家宴,小侯爷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好拂逆盛情?今日之后,当深居简出,等候正旦朝贺。” 清苑公主突然言辞尖锐,韦泰和韦钺父子全都大为意外,甚至不无恼怒。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高廷芳面对这样就差没点到鼻子上的赤裸裸教训,竟然表现得这般不在意,他们俩再次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只以为高廷芳对清苑公主有意,恰是不怒反喜。 今夜这种场合,本来只请上颖王那就足够了,特意把清苑公主邀了过来,还不是为了另外一个最大的目的? 要知道,这位皇长女已经二十岁了,却对任何男人都不假辞色,几次选驸马的结果,便是她以出家为女冠相挟。韦贵妃作为生母,也不是没有想过各种办法,奈何清苑公主吃了秤砣铁了心,又与母亲并不亲近,皇帝却对她的执拗听之任之,外人自然也没有办法。 如果能用一个和韦家并不亲近,可以说根本就已经没什么价值的清苑公主,换得高廷芳这位南平王世子,那当然是非常划算的。因为南平王只有这唯一的儿子,别无兄弟子侄,而且高廷芳之前在路上对韦钺流露出献地内附之意。要知道,皇帝之前在大将军郭涛平蜀之后,已经公然表示,将来的储君得有攻城略地之功,否则难以服众!然而出外征战那是多大的风险,坐而取南平之地,难道不算军功? 可偏偏在这时候,颖王却眉头大皱道:“大姐,高世子为人谦冲,你怎可这样对待一位君子?” 君子? 清苑公主原本因为高廷芳对待自己提醒的态度,稍稍扭转了几分恶感,但一听到一母同胞的弟弟颖王竟然称对方是君子,她登时面如寒霜,冷笑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见此情景,高廷芳立时岔开话题道:“韦大帅,颖王殿下,刚刚小憩片刻,我却已经腹中雷鸣了,还不开宴吗?” 配合着他这最后一句话,一旁洛阳的肚子竟然真的咕咕大叫了一声。一时间,卫南侯韦泰原本还在暗自埋怨颖王承谦实在太不会察言观色,以至于言语失当,这回立时大笑道:“是是,时辰都已经这么晚了,是应该开宴了,来人,上酒,传歌舞!” 既然是家宴,颖王和清苑公主虽说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但他们是韦泰的外甥,便坐了左手首席和次席,而高廷芳则由韦钰作陪,分别坐了右手首席和次席。韦泰坐在主位殷勤劝酒,当目光看到右手第三个孤零零没来得及撤下去的空位时,他在举杯饮酒的时候,脸上固然掩藏得很好,心里却也如同之前韦钺那般恼怒。 韦钰那小子实在是不识抬举! 好在清苑公主虽举止冷淡,颖王却在自己的长子韦钺配合下,与高廷芳相谈甚欢。唯一让他无奈的是,高廷芳自称不可多饮多食,喝酒浅尝辄止,吃饭都只是略动几筷子。若非高廷芳是把自己吃过一两口的东西再赏给身后一男一女两个近侍,他几乎要认为对方是因为怕有人在饮食下毒,于是心生提防。 当然,他本来确实打过那主意,就连韦贵妃那儿都默许了! 就在韦钺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到了高廷芳此次出使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甚至连歌舞声都没法将其掩盖下来。很快,一个亲随脚下飞快地来到主位上的韦泰身侧,附耳低声说道:“侯爷,楚国正使徐长厚来了。” 韦泰登时眉头大皱:“我又不曾请他,他来干什么?” “他说,昔日父亲徐相和侯爷有过同窗之谊,所以特来拜访。”那亲随微微一顿,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接着说道,“他还说,侯爷既然宴请南平正使,总不能厚此薄彼……要不然,他就去凉王殿下那儿说道说道卫南侯府今夜饮宴盛况,请凉王殿下也到这里来凑个热闹……” 高廷芳将酒杯举到嘴边,却只是略沾了沾唇,耳朵却一字不漏地捕捉到了这番对话,顿时嘴角一挑笑了笑。这原本是一个极小的动作,但是,当他发现对面有目光射过来,抬头看见是清苑公主正注视着自己,他不禁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就举杯回了一个微笑。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对他不假辞色,甚至可以说是避之惟恐不及的清苑公主,竟是有些恍惚地举杯一饮而尽。 “楚国正使徐长厚虽说不请自来,可如今这年关之日,外头闹得动静太大却也不好看,不如就请他进来,世子不介意吧?” 听到卫南侯韦泰竟然把难题丢给自己,高廷芳不禁莞尔:“来者都是客,大帅是主人,颖王殿下和清苑公主也好,我也好,全都是客人,自然是客随主便。我也早就听说,徐将军武艺卓绝,只可惜在四方馆中相隔甚远,今日却也正好借大帅的地方,一观邻国小将虎威。” 高廷芳这客人如此知情识趣,韦泰自觉这个台阶下得非常舒服,当即先屏退了歌姬舞姬,吩咐请徐长厚进来。 须臾,就只见一身黑色衣袍的徐长厚从外间的暗夜中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堂,他本来就生得体魄雄伟,今夜又刻意修饰打扮过仪容,看上去更添几分昂扬。不卑不亢行过礼后,得知陪坐一边的竟然是颖王和清苑公主,他再次施礼,灼热的目光却立时黏在了清苑公主身上。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早就听闻公主乃是绝代佳人,果然名不虚传!” 盛赞一句后,当他看向高廷芳的时候,那眼神除却从前的轻蔑之外,更多了几分深重的敌意。 韦泰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顿时暗悔不该因为徐长厚那番带着几分威胁的话就让步,如今徐长厚分明对清苑公主生出了几分觊觎,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对长子韦钺使了个颜色,等到韦钺起身笑着引人坐在了右手第三席那空位上,他就立时击掌道:“来人,再上酒,上歌舞!” 此次上来的舞姬却只有一人,不堪一握的纤腰裸露在外,腹部腰背不见一丝赘肉,登场之后便热情似火地舞动了起来,竟然是一位跳胡旋舞的舞姬。然而,尽管这舞姬身材凹凸有致,舞姿热辣,眼波流转,媚意十足,可除却颖王之外,在场的另外五人,就没有一个心思是在这一场胡旋舞上。 尤其是刚刚当了不速之客的徐长厚,那更是根本不在意韦钺隔在自己和高廷芳中间,也不在意清苑公主和自己还隔着偌大留给歌舞的空地,一面对高廷芳冷嘲热讽,一面对清苑公主大献殷勤。尽管高廷芳往往四两拨千斤似的将他的话头挡开,清苑公主更是对他不假辞色,可他没有半点受挫的迹象。 练武要迎难而上,其他事那也是一样! 美酒醉人,美人醉心,仿佛是靠在洛阳身上,这才勉强长时间久坐的高廷芳,却是将堂上主客的言行举止全都尽收眼底。眼看颖王已经醉意醺然,清苑公主眼底闪过了不耐烦,韦泰和韦钺父子一个强颜欢笑,一个借酒压火,徐长厚则越喝越来劲,他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居中那急旋不停的的舞姬身上,看了好一会儿,他对身边洛阳和疏影耳语了几句,突然低吟了起来。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拾人牙慧!”徐长厚最瞧不起吟诗作赋的所谓风流才子,此时忍不住冷笑道,“世子若真有心,那就不要拿白乐天的名篇来凑数。” “我又不是什么文采风流的文人雅士,不过应景吟诵两句而已。” 高廷芳随口答了一句,却只见刚刚那始终只在方寸之地急舞不停的舞姬,竟是对他粲然一笑,随即脚下几个急旋,直接往他这边旋来,宽大的裙子如同花朵一般纷飞,须臾就到了他面前数步远处。就在人人都以为那舞姬因为高廷芳吟了白乐天的胡旋女而暗送秋波时,那原本热情撩人的舞姿突然化作了夺命一击。刹那之间,就只见舞姬俶尔拔出头上发簪,脱手朝高廷芳胸口疾射而去,整个人则同时暴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在场每一个人。尤其是高廷芳对面的颖王,见高廷芳在那寒光之下仰面而倒,他大叫一声直接掀翻了面前的高几,整个人便朝后滚开,竟是生恐自己也成了目标。清苑公主一推高几想站起身,可看到韦泰和韦钺父子大惊失色扑到了高廷芳身侧查看情况,她犹豫片刻又坐了回去。 眼见那舞姬一击得手后就飞也似的向外逃窜,坐在最靠门口的徐长厚立时拍案而起,可追击的时候却只是应付似的和人交了两手,随即眼睁睁看着其犹如大鸟一般消失在了大堂外的夜色之中。满院侍卫冲来时,夺命佳人却早已芳踪缥缈。 大堂上,见那枚尖锐的金簪赫然深深插在高廷芳的左肩,鲜血汩汩,一旁的洛阳都快急哭了,疏影则是满脸呆滞,韦钺暗自庆幸没中要害的同时,韦泰却冲着这捧着宝剑的侍女怒喝了一声:“连这种刺客都拦不住,你主子让你带着剑干什么?” 疏影呆呆地把手中捧着的宝剑送到韦钺面前,当卫南侯韦泰恼火地一把抽出,看清楚那剑刃时,差点没气晕过去。 根本是没开锋的破玩意,真的只是为了好看的…… 韦钺连忙尴尬地说道:“之前高兄一行人遇袭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随车,他们确实不谙武艺。” 偏偏在这时候,洛阳气鼓鼓地说道:“世子殿下说了,到卫南侯府赴宴,不用带侍卫,更不用带兵器!” 仅仅这么一句话,韦泰和韦钺父子却觉得脸上仿佛被人重重甩了一巴掌。 第13章 医者仁心 四方馆,玲珑阁。 当高廷芳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只见床沿边上整整齐齐两个后脑勺。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动作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他顿时轻轻嘶了一声。就是这小小的动静,立时让伏在床沿边上的洛阳和疏影惊醒了过来。只是洛阳动作最大,一蹦三尺高,竟然翻了个跟斗。 单单这一跃,洛阳便显露出了非凡的武艺功底,哪里是在卫南侯府时那不谙武艺的少年? 而疏影则是要沉着得多,她伸手试探了一下高廷芳的额头,随即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少见的笑容。在这笑容之下,那张素来冰冷的脸一下子柔和了。 “烧退了。” 尽管只是非常轻的三个字,但高廷芳听在耳中,却觉察到了满满当当的关切。他不由得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摸了摸疏影的头。 只不过是这么一小会儿,外头就呼啦啦冲进来好几个人。为首的杜至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地叫道:“世子殿下……” “太医署的林御医呢?” 高廷芳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受伤之后,卫南侯府生怕出问题,没有将他送回四方馆,而是紧急去的太医署请御医,来的正是之前给自己把过脉的那两个。他一直装成昏睡,头脑却很清醒,因此清清楚楚地听到两人对韦泰韦钺父子解释,说是自己的外伤不重,很容易治,对他“陡然发作的病情”却束手无策,结果韦泰恼火地把人送走后,又令韦钺去太医署请人,一拨又一拨,最后来的便是因医术高明,这五年来在太医署炙手可热的太医丞林御医。 而直到南平副使光孝友老大人亲自来要人,他得以在林御医的陪侍下离开卫南侯府,回到四方馆玲珑阁。在那之后,他才真正放心地睡了过去。 “我在这!” 随着这个恼火的声音,一个脸色板得紧紧的中年人便出现在床前。他居高临下瞪着高廷芳,恼火地骂道:“好的不学,学人装病,就算你筋骨强健,那种戕害身体掩饰脉象的阴阳逆行丹你也敢一次次乱吃!这次明明发现那舞姬心怀叵测,却硬是摁着洛阳疏影两个不许动手,还带着把钝剑,你是不是打算那金簪戳在你喉咙上才好,那样装得更像点……” 见林御医一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数落,隔着老远的距离,唾沫星子都快飞自己脸上了,高廷芳不禁唯有苦笑。不但是他,四周围每一个侍从全都缩着脑袋不敢做声。果然,林御医骂完了他之后,就开始骂别人了。 “你们两个也是,他怎么说,你们就任凭他怎么做,他要是真的去死,你们两个也听他的?榆木脑袋,乱命可以不听,这道理都不懂?” 骂完老老实实的洛阳和疏影,看到杜至蹑手蹑脚往后躲,林御医几乎直接把手指戳到了杜至脸上:“还有你,你是那么多侍卫的头儿,张大人的嫡传弟子,你好歹也学着点张大人的脾气!对这么个家伙能万事百依百顺吗?他乱来你就得劝,劝不成就死谏,看他还敢不敢就只带两个人去龙潭虎穴……” 听到这里,高廷芳实在是忍不住了,当即小声说道:“卫南侯府哪里称得上龙潭虎穴……” “不是龙潭虎穴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别和我说这点外伤不妨事,金簪直接扎进去一寸深,再差一点你这肩膀就被穿透废了!还在外头宣扬说什么冬日发热症,暑日发寒症,没事大冬天穿个单衣在外头乱晃,那个南平王故意耍阴招整你,你就依着他,阴阳逆行丹又不是糖豆!女儿倒是个好的,老子却混蛋……” 在场众人全都是高廷芳的亲信,谁不知道这位医术很高明的大夫当年骂起人来,那是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一个时辰的!奈何一贯还能压一压林御医的高廷芳现下自己还躺在床上,其他人又根本没法在嘴皮子上与其相提并论,杜至只觉得头皮发麻。当他看到床上的高廷芳冲他做了个口型,他讶然挑了挑眉,随即眉开眼笑,慌忙借口去打水,一溜烟跑出了屋子。等到他回来时,带着的却是南平副使光孝友光老大人。 背对着门口的林御医却还没发现外头又跟进来一个人,还在那气咻咻地骂着南平王。这屋子里全都是高廷芳心腹,听这话倒也不妨,可被杜至搀扶进来的光孝友却是货真价实的南平老臣,只听了两句就立时勃然大怒。 “你这不明是非的家伙,凭什么胡言乱语!此次出使是多大的事情,既然要顶着世子之名,那么当然得补上旁人可能注意到的破绽!世子既然是说病了多年,那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之前不能见人,现在却能出来了,还能大老远跑到东都?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解释,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再说了,若不是因为郡主,王上哪里肯冒这样的风险!”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南平全都是你这样的腐儒,没几个拿得上台面的大将,会被区区楚国逼成这样子?” 眼见话题转移,林御医直接和光孝友吵上了,其他人顿时如释重负,就连高廷芳也劫后余生似的舒了一口气。他没理会越吵越来劲的那两位,在洛阳和疏影的服侍下梳洗穿衣,慢条斯理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卷子。等腹中空落落的感觉总算是没了,他看到那两个还在面红耳赤争执不休,他就重重咳嗽了一声:“二位,事到如今应该同舟共济,过去的事情还请不要再提了。光老大人,多亏你之前去卫南侯府据理力争,否则我恐怕还困在那里。” “哼!”光孝友这才悻悻放弃了继续唇枪舌剑,转身来到高廷芳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后,他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郡主很信任你,而南平如今确实是危若累卵,也不得不殊死一搏。之前你说兵分两路,我听了你的,如今南平使团确实造出了声势,但你如今是不是太招摇了?须知过犹不及!” 高廷芳知道光孝友的担心。他轻轻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王上之前吩咐,所有事情,需得见到大唐皇帝方才能谈,但皇上如今虽说病愈复出,却很少接见外臣。若仅仅是正旦大朝露一面,就想提出什么要求,那么绝对是痴心妄想。光老大人,我不怕实话告诉你,如今我是冒险以南平作为诱饵,周旋于王公权贵之间,但我自有分寸。皇上忌惮纪韦两家不是一天,但使他们为了争取南平归降之事针锋相对,那么,皇上自会出手。” 光孝友听得心惊胆战,然而,他深知自己也许昔年曾经辩才无双,可那也要有相应的机会。南平的局势已经危难至此,不搏一搏的话,连希望都没有。 “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林御医一眼,转身往外走去,步履蹒跚,看上去仿佛更苍老了几分。光孝友一走,杜至就知道高廷芳肯定有话和林御医单独谈,立刻带着其他人退避了下去。 望着一行人退下的背影,高廷芳不由苦笑,见林御医也没了刚刚咄咄逼人的盛气,只是面沉如水地站在那里,他就回避了刚刚的话题,开口问道:“林先生,你进太医署已经五年了,为了避免有人监视,除了此次到东都,我都没有和你联络过。你如今既然已经官居太医丞,那么一定知道皇上的脉案?” 听到高廷芳对皇帝的称呼赫然是皇上,深悉内情的林御医暗叹了一口气,随即却摇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来没给皇上把过脉。” 此时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了高廷芳身边寸步不离的洛阳和疏影。见高廷芳听到此言面色恍惚,额头上甚至有细密的汗珠,洛阳连忙拿出帕子替他拭去。 “为什么?” 林御医苦笑一声,淡淡地说道:“皇上的脉案,太医令亲自保管。皇上若有病痛,太医令亲自进宫诊脉,旁人谁也不得越权。虽说十二年间换了两个太医令,但这一条却是铁板钉钉,谁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挑的人,因为人在重用之前籍籍无名,可纵使纪太后韦贵妃,对此也毫无办法。” 高廷芳却仍然不死心:“医者望闻问切,林御医你往日见皇上时,就没有什么发现吗?” “我不是常朝官,只能参加大朝会,那时候动辄上千人,你以为我的眼力那么好吗?更何况皇上一年之中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纪太后韦贵妃赵淑妃,后宫诸位妃嫔,前头这些亲王公主,我全都打过照面诊过脉,自信这手医术东都闻名,可唯有皇上……不但是见不得面,而且近不得前。有负你重托了。” 那一晚上硬生生挨了一记夺命金簪,虽说还有另外的目的,但高廷芳却知道,自己最希望的是能把林御医引出来亲自见一面,可这次见面获知的消息,无疑让他大失所望。他颓然垂下了头埋在双掌之间,许久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林御医知道自己没办法劝解,只能岔开话题道:“你昏睡这几天,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来了又走,现在你醒了,我该放消息了吧?” “嗯,烦请林先生告诉他们,我捡回来一条命。”高廷芳终于坐直了身体,语气中尽是冷峻,“香饵在此,总要有鱼过来吞的。” 四方馆西北角上,和东南角的玲珑阁正好处在一个对角线上的琅琊阁中,楚国正使徐长厚却如同困兽一般。自从那一夜从卫南侯府回来之后,包括他在内的楚国使团就突然被软禁了,院门以及围墙外赫然多了几十名甲士看守。他为此怒发冲冠,几次三番想找秦无庸理论,秦无庸却根本没上这里来过,馆中小吏和杂役则是推说什么都不知道。除却一日三餐从不短缺,他其他自由全都没有。 “南平不过三州之地,卫南侯如此礼遇高廷芳这个世子,却不把我楚国放在眼里!他遇刺关我什么事!” “徐将军,话不能这么说,当日你在卫南侯府如若能抓到刺客,那样的话不但自己没有嫌疑,而且还是大功一件。此次的祸事,分明是你自己擅自去卫南侯府惹出来的……” 瞥了一眼旁边絮絮叨叨数落自己的烦人副使,徐长厚恼火地做了个手势,等两个随从上来干脆把人堵了嘴架走,他才咬紧牙关冷哼了一声:“来人,去给我上房顶仔仔细细看好了,留心四方馆门口都有什么人来,其中谁是去探视高廷芳,我就不信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第14章 欲擒故纵 “世子,我和三哥来看你了!” 这一天傍晚,随着这个清脆的声音,一个少女兴冲冲地进了屋子。她发间双蓖为饰,身穿象牙白的直领衫,高腰红裙,当脱去那一身白色狐裘,丢给迎上前去的疏影时,更是显得明艳照人。只不过,她才走了两步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却又急急忙忙从疏影那儿把狐裘给抢了过来,裹在身上便抱怨道:“怎么这么冷,四方馆穷得连个火盆都烧不起了吗?” 高廷芳刚刚听到通报时就有些讶异,今天先来的竟然会是和乐公主和凉王承诚,此刻当即笑道:“公主忘了,我上次说过的,我这病说发作就发作,发病时,屋子里别说摆火盆,恨不得开窗通风,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啊,原来如此,我又忘了!”和乐公主捶了捶脑门,却是快步来到了高廷芳跟前,见其斜倚在一张软榻上,面色苍白,但神情却显得安详淡然,她竟是忍不住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等发现确实有些发烫,她这才担心地问道,“真的不要紧吗?” 跟在他身后进屋的凉王也是才一解开身上重裘,就立刻停止了脱衣的动作,还把黑裘裹得紧紧的,此时见和乐公主对高廷芳如此亲昵,他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就笑道:“承乐,你别忘了,给高兄看病的,是太医院最出名的国手林御医,他都说暂时没有大碍,高兄自然是静养一阵子就能恢复过来。” “可正旦大朝只剩下没多少天了。”和乐公主眉头蹙得紧紧的,嘴也撅了起来,“世子怎么那么多灾多难,之前在路上就被人劫杀,好好地去卫南侯府赴宴,竟然也险些被个舞姬暗算,卫南侯府是怎么治家的,真心混蛋!” “女孩子可不能随便说混蛋这两个字。”高廷芳哑然失笑,却是坐直身体,冲着凉王拱了拱手道,“还请凉王殿下恕我失礼。” “就躺着说话吧,不用拘礼。” 凉王承诚爽朗地笑了一声,等走到榻前,他却伸手拽了一把和乐公主,见其满脸不情愿,他警告地瞪了她一眼。等到洛阳搬了两个锦墩过来,他就欣然在靠近高廷芳的位子上坐下,吩咐不大高兴的和乐坐在自己下手,这才开口说道:“高兄作为南平正使,进京朝贺正旦,父皇知道之后不胜欢喜,却没想到你竟然会遭此横祸。父皇已经下令彻查此事,连同你在路上遭人劫杀的案子一起处置,总会给你一个交待。” “世子,这可有我向父皇恳求的功劳,你欠我一个人情!” 高廷芳见凉王听到和乐公主的插话满脸愠色,又扭头去瞪她,他不禁微微发呆。凉王回转身时就察觉到了此节,不禁试探道:“高兄有心事?” “呵呵,谈不上心事。我之前在卫南侯府上见颖王殿下和清苑公主时,他们彼此之间总有几分疏远,不像凉王殿下和和乐公主这般亲近不拘小节。”高廷芳说着就流露出了伤感之色,“我也有个妹妹,如今她远在南平,亲自在战场上对抗楚军,我却远在东都,不能帮她。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心里惭愧。” “大姐对谁都是那样冷冷的,和她说话也好,相处也好,全都好没意思!”和乐公主却没注意高廷芳提到妹妹,皱了皱鼻子,随即便哼了一声,“至于二哥,成天骄傲得像只孔雀似的,谁都不放在眼里。谁不知道他和大姐虽说是一母同胞,可平时压根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哪里能及得上三哥对我是真心好,有什么好的全都想着留给我!” 凉王本就在心里踌躇应该如何答高廷芳的话,没想到和乐公主竟然抢在了前头,虽说好似有点文不对题,可竟是神来之笔。见高廷芳果然对和乐公主的话非常赞同似的微微点头,他顿时心中大喜,当即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高兄,承乐这话孩子气,你别听她的。大姐为人,素来有些傲气,所以至今都没有婚配。二哥却也是眼高于顶,所以两人自然难以显得亲近……” “就是就是,所以,大姐是不会随便喜欢人的,世子你可不要被别人骗了!” 这一次,凉王终于沉下了脸:“承乐,我来探望高兄是正事,你硬是要跟来,我也就答应了,可你怎可一再非议自己的兄姐?出去!” 和乐公主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凉王,半晌方才发怒道:“三哥,你怎么能在世子面前这样说我!” “出去!” 高廷芳还来不及开口,就只见和乐公主霍然站起身,如同一阵风似的转身冲了出去。看到她撞开门帘消失在了门外,他才摇摇头道:“凉王殿下何必对和乐公主这样严厉?她还小,天真烂漫,即便是背后说上颖王殿下和清苑公主几句,也未必出于太大的恶意。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把这话泄漏出去?” “不不不,高兄误会了。” 尽管只是第一次见面,但凉王从一打头开始便是一口一个高兄,仿佛两人之间关系非常熟稔。而此时此刻,他敏锐地察觉到火候已经足够,再演下去只怕反而起反效果,他便尴尬地笑道:“高兄明鉴,我刚刚确实是故意的。承乐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素来爽朗明快,爱憎分明。我对高兄说一句实话,她对你的态度谁都能看得出来,那分明是一见钟情。” 见高廷芳为之大讶,凉王突然词锋一转:“但我也好,母妃也好,对这件事全都是反对的。” “是因为我这一身病吧。”高廷芳嘴角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丝毫不以为忤,“慈母兄长之心,不外如是。” “不,高兄这一次又错了。纵使你真的寿数不长,但母妃和我都希望承乐能够嫁一个她喜欢的人,世子无论身份仪表风度才华,全都无可挑剔,纵使日后真的不幸先承乐一步而去,那么她至少得到过自己想要的,纵使后半辈子都活在追忆里,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看着眼前这个俨然好兄长的凉王,高廷芳眯了眯眼睛,仿佛有些被其诚挚言语打动:“那淑妃娘娘和凉王殿下又是为何反对?” “因为韦贵妃和我的兄长颖王殿下,还有卫南侯,全都有意把我的长姐清苑公主许配给高兄你,如今就只差禀告父皇下旨了。” 凉王说着就苦笑了一声,低哑的嗓音中流露出深深的苦涩:“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去世之后,父皇一直没有册立皇后和太子。贞静皇后从前在时,明正公允,诸位娘娘和我们这些兄弟全都最敬慕她,这些年后位虚悬,无人不服。可立太子之事,父皇却说过,要有军功。军功难得,纵使卫南侯这个义成军节度使,所谓的军功也不过是捡了两次现成便宜,平了些乱民,更何况我们这些皇子?所以,难免就有人盯上了高兄,或者说,盯上了南平。” 他抬起头来,非常诚恳地对高廷芳说道:“高兄,你此行出使,应该也有为了解决南平危局的缘故吧?既然如此,切不可和卫南侯以及颖王兄私下商定,此乃国事,必须要父皇点头。否则,你就犯了父皇的大忌讳!我实在不能让承乐和长姐去争,但既然她倾心于你,我想至少得提醒你一声!” 高廷芳静静地看着凉王承诚,见这个名字中有一个诚字的皇子镇定自若地回应着自己的眼神,他想到当日见到的做作太过的颖王承谦,他渐渐露出了一个笑容:“多谢凉王殿下至诚相待,在下受教了,一定会谨慎行事。” “那就好,那就好。”凉王笑着站起身来,随即把要坐直身体的高廷芳硬是给按了回去,“你好好将养,我也该走了!” 高廷芳微微欠身算是告辞,可看着凉王大步离去,快到门口时,他却又出声说道:“还请凉王殿下转告和乐公主,就说我很感激她的一片好意和诚心。” 尽管只是感谢,但凉王回头一看,见高廷芳靠在软榻上,面色沉静,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今日自己的拜访分明已经起到作用了,他这才连忙侧身笑着点了点头,等到出了门时,他四下一看没找到和乐公主,忍不住摇了摇头。等到出了四方馆,得知和乐公主在马车里,竟然没有被自己气得直接回了宫,他忍不住莞尔,却也没有上马,而是也上了马车,随即才吩咐车夫起行回宫。 “怎么,还在生三哥的气?真少见,往日你生气可是早就回宫告我的状了,今天怎么有心在这等?” “三哥,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和乐公主气得脸色通红,捏紧拳头就往凉王身上打去,“你不帮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赶我走!” “傻丫头,欲擒故纵你懂不懂?你只知道直来直去,却不知道有时候要想争到心上人,却也得好好动点脑筋才行。” 见和乐公主脸露茫然,他就耐心解释道:“我今天先是把你赶走,然后对高廷芳说出韦家人的用意,随即表示我不会让你去和大姐争,看似退步放弃,其实却是欲擒故纵。韦家分明是为了利益强迫清苑公主,而我却是为了亲情,不让你去争,更是提醒了他韦家人的用意,如此更显出了诚意。就算高廷芳不懂,他那个副使总会懂,你说两边一比较,他会更偏向谁?傻丫头,先来后到这种事可做不得数,你三哥我怎么会不帮你?” 和乐公主被凉王说得喜上眉梢,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三哥你最好了!” “那是当然。”凉王嘴角流露出一丝傲然,在肚子里嗤笑了一声。 除却被颖王承谦占去了现存皇子当中最年长的名分,其他的地方他无不胜过许多,他又怎会给韦家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南平内附的这份功劳,他绝不会让给颖王! 四方馆,玲珑阁。 当高廷芳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只见床沿边上整整齐齐两个后脑勺。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动作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他顿时轻轻嘶了一声。就是这小小的动静,立时让伏在床沿边上的洛阳和疏影惊醒了过来。只是洛阳动作最大,一蹦三尺高,竟然翻了个跟斗。 单单这一跃,洛阳便显露出了非凡的武艺功底,哪里是在卫南侯府时那不谙武艺的少年? 而疏影则是要沉着得多,她伸手试探了一下高廷芳的额头,随即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少见的笑容。在这笑容之下,那张素来冰冷的脸一下子柔和了。 “烧退了。” 尽管只是非常轻的三个字,但高廷芳听在耳中,却觉察到了满满当当的关切。他不由得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摸了摸疏影的头。 只不过是这么一小会儿,外头就呼啦啦冲进来好几个人。为首的杜至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地叫道:“世子殿下……” “太医署的林御医呢?” 高廷芳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受伤之后,卫南侯府生怕出问题,没有将他送回四方馆,而是紧急去的太医署请御医,来的正是之前给自己把过脉的那两个。他一直装成昏睡,头脑却很清醒,因此清清楚楚地听到两人对韦泰韦钺父子解释,说是自己的外伤不重,很容易治,对他“陡然发作的病情”却束手无策,结果韦泰恼火地把人送走后,又令韦钺去太医署请人,一拨又一拨,最后来的便是因医术高明,这五年来在太医署炙手可热的太医丞林御医。 而直到南平副使光孝友老大人亲自来要人,他得以在林御医的陪侍下离开卫南侯府,回到四方馆玲珑阁。在那之后,他才真正放心地睡了过去。 “我在这!” 随着这个恼火的声音,一个脸色板得紧紧的中年人便出现在床前。他居高临下瞪着高廷芳,恼火地骂道:“好的不学,学人装病,就算你筋骨强健,那种戕害身体掩饰脉象的阴阳逆行丹你也敢一次次乱吃!这次明明发现那舞姬心怀叵测,却硬是摁着洛阳疏影两个不许动手,还带着把钝剑,你是不是打算那金簪戳在你喉咙上才好,那样装得更像点……” 见林御医一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数落,隔着老远的距离,唾沫星子都快飞自己脸上了,高廷芳不禁唯有苦笑。不但是他,四周围每一个侍从全都缩着脑袋不敢做声。果然,林御医骂完了他之后,就开始骂别人了。 “你们两个也是,他怎么说,你们就任凭他怎么做,他要是真的去死,你们两个也听他的?榆木脑袋,乱命可以不听,这道理都不懂?” 骂完老老实实的洛阳和疏影,看到杜至蹑手蹑脚往后躲,林御医几乎直接把手指戳到了杜至脸上:“还有你,你是那么多侍卫的头儿,张大人的嫡传弟子,你好歹也学着点张大人的脾气!对这么个家伙能万事百依百顺吗?他乱来你就得劝,劝不成就死谏,看他还敢不敢就只带两个人去龙潭虎穴……” 听到这里,高廷芳实在是忍不住了,当即小声说道:“卫南侯府哪里称得上龙潭虎穴……” “不是龙潭虎穴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别和我说这点外伤不妨事,金簪直接扎进去一寸深,再差一点你这肩膀就被穿透废了!还在外头宣扬说什么冬日发热症,暑日发寒症,没事大冬天穿个单衣在外头乱晃,那个南平王故意耍阴招整你,你就依着他,阴阳逆行丹又不是糖豆!女儿倒是个好的,老子却混蛋……” 在场众人全都是高廷芳的亲信,谁不知道这位医术很高明的大夫当年骂起人来,那是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一个时辰的!奈何一贯还能压一压林御医的高廷芳现下自己还躺在床上,其他人又根本没法在嘴皮子上与其相提并论,杜至只觉得头皮发麻。当他看到床上的高廷芳冲他做了个口型,他讶然挑了挑眉,随即眉开眼笑,慌忙借口去打水,一溜烟跑出了屋子。等到他回来时,带着的却是南平副使光孝友光老大人。 背对着门口的林御医却还没发现外头又跟进来一个人,还在那气咻咻地骂着南平王。这屋子里全都是高廷芳心腹,听这话倒也不妨,可被杜至搀扶进来的光孝友却是货真价实的南平老臣,只听了两句就立时勃然大怒。 “你这不明是非的家伙,凭什么胡言乱语!此次出使是多大的事情,既然要顶着世子之名,那么当然得补上旁人可能注意到的破绽!世子既然是说病了多年,那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之前不能见人,现在却能出来了,还能大老远跑到东都?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解释,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再说了,若不是因为郡主,王上哪里肯冒这样的风险!”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南平全都是你这样的腐儒,没几个拿得上台面的大将,会被区区楚国逼成这样子?” 眼见话题转移,林御医直接和光孝友吵上了,其他人顿时如释重负,就连高廷芳也劫后余生似的舒了一口气。他没理会越吵越来劲的那两位,在洛阳和疏影的服侍下梳洗穿衣,慢条斯理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卷子。等腹中空落落的感觉总算是没了,他看到那两个还在面红耳赤争执不休,他就重重咳嗽了一声:“二位,事到如今应该同舟共济,过去的事情还请不要再提了。光老大人,多亏你之前去卫南侯府据理力争,否则我恐怕还困在那里。” “哼!”光孝友这才悻悻放弃了继续唇枪舌剑,转身来到高廷芳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后,他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郡主很信任你,而南平如今确实是危若累卵,也不得不殊死一搏。之前你说兵分两路,我听了你的,如今南平使团确实造出了声势,但你如今是不是太招摇了?须知过犹不及!” 高廷芳知道光孝友的担心。他轻轻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王上之前吩咐,所有事情,需得见到大唐皇帝方才能谈,但皇上如今虽说病愈复出,却很少接见外臣。若仅仅是正旦大朝露一面,就想提出什么要求,那么绝对是痴心妄想。光老大人,我不怕实话告诉你,如今我是冒险以南平作为诱饵,周旋于王公权贵之间,但我自有分寸。皇上忌惮纪韦两家不是一天,但使他们为了争取南平归降之事针锋相对,那么,皇上自会出手。” 光孝友听得心惊胆战,然而,他深知自己也许昔年曾经辩才无双,可那也要有相应的机会。南平的局势已经危难至此,不搏一搏的话,连希望都没有。 “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林御医一眼,转身往外走去,步履蹒跚,看上去仿佛更苍老了几分。光孝友一走,杜至就知道高廷芳肯定有话和林御医单独谈,立刻带着其他人退避了下去。 望着一行人退下的背影,高廷芳不由苦笑,见林御医也没了刚刚咄咄逼人的盛气,只是面沉如水地站在那里,他就回避了刚刚的话题,开口问道:“林先生,你进太医署已经五年了,为了避免有人监视,除了此次到东都,我都没有和你联络过。你如今既然已经官居太医丞,那么一定知道皇上的脉案?” 听到高廷芳对皇帝的称呼赫然是皇上,深悉内情的林御医暗叹了一口气,随即却摇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来没给皇上把过脉。” 此时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了高廷芳身边寸步不离的洛阳和疏影。见高廷芳听到此言面色恍惚,额头上甚至有细密的汗珠,洛阳连忙拿出帕子替他拭去。 “为什么?” 林御医苦笑一声,淡淡地说道:“皇上的脉案,太医令亲自保管。皇上若有病痛,太医令亲自进宫诊脉,旁人谁也不得越权。虽说十二年间换了两个太医令,但这一条却是铁板钉钉,谁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挑的人,因为人在重用之前籍籍无名,可纵使纪太后韦贵妃,对此也毫无办法。” 高廷芳却仍然不死心:“医者望闻问切,林御医你往日见皇上时,就没有什么发现吗?” “我不是常朝官,只能参加大朝会,那时候动辄上千人,你以为我的眼力那么好吗?更何况皇上一年之中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纪太后韦贵妃赵淑妃,后宫诸位妃嫔,前头这些亲王公主,我全都打过照面诊过脉,自信这手医术东都闻名,可唯有皇上……不但是见不得面,而且近不得前。有负你重托了。” 那一晚上硬生生挨了一记夺命金簪,虽说还有另外的目的,但高廷芳却知道,自己最希望的是能把林御医引出来亲自见一面,可这次见面获知的消息,无疑让他大失所望。他颓然垂下了头埋在双掌之间,许久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林御医知道自己没办法劝解,只能岔开话题道:“你昏睡这几天,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来了又走,现在你醒了,我该放消息了吧?” “嗯,烦请林先生告诉他们,我捡回来一条命。”高廷芳终于坐直了身体,语气中尽是冷峻,“香饵在此,总要有鱼过来吞的。” 四方馆西北角上,和东南角的玲珑阁正好处在一个对角线上的琅琊阁中,楚国正使徐长厚却如同困兽一般。自从那一夜从卫南侯府回来之后,包括他在内的楚国使团就突然被软禁了,院门以及围墙外赫然多了几十名甲士看守。他为此怒发冲冠,几次三番想找秦无庸理论,秦无庸却根本没上这里来过,馆中小吏和杂役则是推说什么都不知道。除却一日三餐从不短缺,他其他自由全都没有。 “南平不过三州之地,卫南侯如此礼遇高廷芳这个世子,却不把我楚国放在眼里!他遇刺关我什么事!” “徐将军,话不能这么说,当日你在卫南侯府如若能抓到刺客,那样的话不但自己没有嫌疑,而且还是大功一件。此次的祸事,分明是你自己擅自去卫南侯府惹出来的……” 瞥了一眼旁边絮絮叨叨数落自己的烦人副使,徐长厚恼火地做了个手势,等两个随从上来干脆把人堵了嘴架走,他才咬紧牙关冷哼了一声:“来人,去给我上房顶仔仔细细看好了,留心四方馆门口都有什么人来,其中谁是去探视高廷芳,我就不信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第15章 请君入瓮 腊月二十,天上的月亮虽说残缺,却比月末的残月还要大上一点儿。只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鲜少有人在大晚上还有空举头望明月。 但不包括如今因为养病养伤,闲得发慌的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此时此刻,他的软榻就摆在一楼窗边,两扇窗户开得老大,呼呼寒风往室内乱窜,以至于洛阳和疏影全都裹得严严实实。当然,在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他们在高廷芳身上也盖着厚厚的毯子,洛阳更是拿了一顶极其厚实的皮帽子来,软磨硬泡想要戴在高廷芳的脑袋上。 “别胡闹,下午看了一出颖王演的兄妹情深,一会儿也许还有别的好戏,别到时候你们来不及收拾。” “还有人来?”洛阳有些烦躁地挑了挑眉,随手把手上的帽子摔给疏影,气咻咻地说道,“就这么几天,来了那么多人,耽误你休息!早知道,当初就让疏影出手把那个舞姬杀了,一了百了!” “我本来想杀的。” 见疏影也认真地附和点了点头,高廷芳不禁笑了起来,随即招手把两人叫到近前,竟是突然伸出手来在两人脑袋上揉了揉,这才笑道:“那天的事,是我难为你们。让你们眼睁睁看着我在你们面前受伤倒地,很难过吧?其实避过了要害,也没伤到筋络,我早就看好了她出手的方位和力度,所以没有关系。要知道,正因为我受了伤,这才会惊动各方人物纷至沓来。记住,一会若有人闯来,你们也依计行事。” 他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杜至那压得极低的暗号,两声急促的虫鸣。 有人来了! 几乎是顷刻之间,疏影抱起那条厚厚的毯子,洛阳给高廷芳摘了手套,两人飞也似地把东西藏到了床后角落。而下一刻,高廷芳就只听外间传来了杜至的怒喝以及打斗,紧跟着,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竟是一个手提宝剑的人影杀气腾腾闯了进来。 “徐将军的拜访方式,还真是很特别。” 徐长厚看到窗边一具软榻,一身单衣的高廷芳正斜倚在那里,见他进来也不过面色微变,他便径直走上前去,冷冷说道:“别演戏了,你这把戏骗骗三岁孩童还差不多!” 他说着便大步上前,竟是出其不意一把扣住了高廷芳的脉门。然而,他本以为对方必定会反抗,却抓了个正着,而且运了内力稍加试探,那经脉之中却仿佛干涸一般,他顿时愣在了那里。只不过是这倏忽之间的小小疏漏,他就只听得一声怒喝,紧跟着便只觉厉风迎面,本能地一偏脑袋,却发现一个锦墩掠过他身边,直接重重砸在了地上,随即方才看见在那气得直跳脚的洛阳。下一刻,他就只见疏影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冲着自己冲了过来。 尽管徐长厚之前才见过那把钝剑,但不能确定高廷芳回到四方馆之后是否换过这把剑,再加上他心里对疏影和洛阳的身手多有怀疑,此时此刻自是全力出手。当他三两招就把他们撂在了地上之后,他才真正确定高廷芳身边这两个近侍确实不谙武艺,回身再次紧扣住高廷芳脉门时,左手顿时更加大了几分力气,直到看见这位南平王世子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滚落下了豆大的汗珠。 “你的人都早就被我的调虎离山之计给弄走了,你如果识相,就提醒你的近侍不要试图叫人,否则我杀了你们三人再一走了之,却也绰绰有余。”徐长厚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讥诮之色,“如果不想死,那就给我老老实实从实招来。” 尽管面色苍白,但高廷芳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徐将军想让我说什么?” “少装蒜!谁不知道南平王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江陵郡主坚韧高洁,南平王几乎是当她半个儿子养,儿子却体弱多病,自幼就在深宫用药吊着命。他也不知道找过多少名医,可儿子的病没好,他自己也再生不出一男半女来。为此江陵郡主到了二十岁还没成婚,他还把这个女儿当成眼珠子似的,更何况儿子,怎么可能让人冒险到东都来?你能骗过别人,却休想骗过我!” “我究竟是不是南平王世子,徐将军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信不信,南平上下的军民百姓信不信。你若想下杀手就请便,到了那时候,我也不用操心南平如何对付楚国大军了,大唐朝廷自然会出兵踏平楚国。至于你说的可以杀了我三人再逃走……呵呵,你以为这玲珑阁可以任你来去自由吗?” 徐长厚先是眉头一皱,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竟是脸色大变。下一刻,就只见门口数名侍卫一跃而入,紧跟着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扯开嗓门的声音。 “有刺客!” 徐长厚听出是杜至的声音,想到刚刚对方被自己三两下就打倒在地,只觉得两边太阳穴扑扑直跳,额头青筋毕露,右手忍不住死死扣住了高廷芳的脉门,厉声喝道:“是你设的圈套!” “不过是请君入瓮的小伎俩而已,本来是为了对付刺客的,没想到竟然是徐将军先一头撞了进来。”即便手腕如同断裂似的剧痛,但高廷芳却只是眉头微微蹙起,话语却如同外间寒风一般冰冷,“徐将军想动手就尽管动手吧,正好让人看一看,楚国正使是如何夜闯南平使团驻地,对南平正使痛下杀手的!” “你别以为我不敢!” “徐将军当然敢,既然你敢用调虎离山之计潜入我这里,又对我悍然出手,就想来权衡过了楚国的立场!既如此,高某大好头颅在此,你取了去,我也正好可以从这无边病痛之中解脱出来,算是报了父亲养育之恩!” 徐长厚被高廷芳激得脸色铁青,可是,外间那大呼小叫的喧哗,屋里数名侍卫虎视眈眈,屋外更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贯自恃骁勇的他只觉得后背冷汗淋漓,第一次隐隐后悔自己的孟浪和冲动。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高廷芳这些侍卫真的敢不顾主子的死活,当下色厉内荏地叫道:“全都给我让开,否则我就杀了他!” 然而,恐吓的话撂了下去,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张张怒目以视的面孔,丝毫不肯挪动的脚步。一时间,被怒火和惶惑冲昏了头脑的他不假思索提起了手中宝剑,竟是直接架在了高廷芳的脖子上。 “再不让开我就真杀了他!” 就在屋子里气氛几乎凝滞的一刹那,却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冷笑:“如此草包,竟然也能当楚国正使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嘲讽,徐长厚只觉得脑袋轰然一炸。失去理智的他把心一横,正要将剑刃往高廷芳的脖子上狠狠拉下去的时候,却猛然只听得刚刚外头说话的那人又高声说道:“颖王殿下,楚国正使竟敢在四方馆肆意杀人,请立刻回宫禀告皇上,请郭大将军为帅,从旧蜀之地调兵十万,安远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各发兵五万,借道南平攻楚!楚国号称二十四州,二十万大军兵锋所向,却不知道能撑多久?” “你敢!” 徐长厚闻言大凛,失声迸出了两个字,手上不由自主松开了少许。顷刻之间,就在窗边的他却只见一条人影犹如蛟龙一般从狭窄的窗户之中窜了进来,劈手一道寒光直奔他之面门。仓皇之下,他想要把持高廷芳挡在面前,却不想那寒光犹如活的一般,在半道上竟是倏然转向,径直击在了他持剑的右手。剧痛之下,他右手再也握不住剑,就连扣住高廷芳脉门的左手也不由自主松开了。 就是这么瞬息之间的功夫,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刚刚从窗口进来的人竟是不见了踪影,可紧跟着后腰就仿佛被冷冰冰的东西给顶住了。 “什么楚国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名不副实!” 自从发现中了圈套,徐长厚就觉得心情憋屈已极,当听到身后这么一个冷冰冰的讥嘲之后,他更是几乎气得吐血。可是,他再没有反唇相讥的机会,因为腰背颈侧几乎不分先后地传来了几下重击,他在颓然倒地眼前发黑之前,却是生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念头。 自恃武艺的他竟然连来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瞧见来人一身白衣,赤手空拳制住了徐长厚后负手而立,满屋子的七八个侍卫就已经够意外了。等到定睛再看,发现来人二十出头,黑发之中竟是夹杂着不少醒目的银丝,面容姣好宛若女子,却是漠然如冰,他们更是全都忍不住盯着人多瞅了几眼。而本该打破沉寂,刚刚平安脱险的高廷芳,却也犹如其他人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位和徐长厚一样属于不速之客,却犹如神兵天降一般救了自己的年轻人。 尽管相比儿时已经变化很大,但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那分明是韦钰! 总算高廷芳经历极多,最快速度便冷静了下来,扶着软榻缓缓起身,这才拱了拱手道:“多谢出手相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韦钰徐徐转身端详着高廷芳,尽管那形貌他早就听别人提过,可如今再看,总觉得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不由得沉吟许久,这才开口说道:“我是韦钰,你也许从韦钺那儿听说过我。” “这几天南平王世子之名在东都简直是传得疯了,我一时起意到四方馆来瞧一瞧,没想到正好赶上了这么一出闹剧。不过,世子真是让我意外。我还以为你只不过是不谙世事的病弱贵公子,没想到却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如若没有我来,莫非你真的打算用自己一条命,换南平数年太平吗?” 知己好友相见不相识,高廷芳强压下心头激荡的情绪,缓缓说道:“我自幼罹患重疾,手无缚鸡之力,随时可能会死,又何惜一命?” “好!”韦钰面上的冷漠之色无影无踪,哈哈大笑道,“外间很多人都说,你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你在从南平入东都途中遭人劫杀,为韦钺所救,这是运气。你在卫南侯府看胡旋舞遇刺,却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这仍然是运气。但此番哪怕没有我,这徐长厚也不可能得逞。因为你看准,像他这种自高自大的人最为惜命,绝对不肯和你一命换一命的,顶多是伤你作为威胁,你却可趁机抓到主动!好胆色,好决断,当浮一大白!有酒吗?” 当洛阳看了一眼高廷芳,急急忙忙送来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之后,韦钰笑着亲自为高廷芳满斟一杯,自己却不用酒杯,直接拿着酒壶,揭开盖子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随即将完全空了的酒壶往窗外一扔,等到酒壶落地摔了个粉碎,他才扫了地上的徐长厚一眼。 “我不过是在外头随口说说二十万大军攻楚,这家伙就露出了破绽,楚国派如此正使来我东都,简直是丢人现眼!” 第16章 虚与委蛇 韦钰今天兴之所至,确实是一个人来的,但却在四方馆外看到了颖王承谦。虽说两人是表兄弟,但他当年乃是怀敬太子承睿的知己好友,又只是卫南侯庶次子,和颖王关系平平,因此,他根本懒得和人打招呼,干脆翻墙直奔玲珑阁,却正好赶上徐长厚的这一出闹剧。 此刻走出屋子时,就只见房门外围着好些甲士,最前头的秦无庸正急得团团转,但明明已经来了四方馆的颖王却不见踪影。 “韦公子,你可出来了!” 秦无庸正是因为颖王过来,把人请到自己那先歇息,于是刚刚到玲珑阁看看高廷芳可醒着,以免那位尊贵的皇子回头探望不着人。之前听到杜至叫嚷有刺客时,他简直头皮发麻,慌忙吩咐随从去调人手,结果突然间就有人从墙头落下,认出是韦钰才舒了一口气。关键时刻,他还来不及问对方怎么大路不走却翻墙,可听到韦钰闻听屋内动静,信口开河说什么二十万大军攻楚,他险些没咬到舌头,可现在风平浪静,他却对这位韦公子感激涕零。 如若不是韦钰出手相助,徐长厚杀了高廷芳,那他这个通事舍人就等着罢官吧! “嗯,总算解决了。对了,我之前在四方馆大门口可是看到颖王殿下也来了,人如今在何处?” 提到颖王,秦无庸赶紧暂时丢开了有关收拾善后的烦恼,恭恭敬敬地说道:“颖王殿下应该还在我那儿,随行侍卫不少,安全绝对可保无虞。” 谁管那个饭桶是死是活!怕死的胆小鬼! 韦钰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却点点头道:“那好,我要去见颖王殿下,秦大人让人带路吧!” 秦无庸恨不得能有人代替自己去向颖王禀报此间景况,韦钰肯去,他自然求之不得,赶紧叫来一个亲随陪侍带路,自己则是向高廷芳通报求见,打起全副精神准备收拾善后。 当韦钰来到颖王承谦那儿时,就只见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守得严密,即便是他要入内,仍然来来回回通报折腾了好一会儿。若是换成平常,他肯定拂袖而去,懒得伺候了,今天却破天荒耐着性子等。足足许久,方才有一个小宦官出来引他入内,路上却还絮絮叨叨地提醒说颖王殿下心情不好,让他听了更是腻味,恨不得甩一个巴掌让人闭嘴。 颖王心情不好关他什么事?要不是今日之事大可利用,他根本不愿意瞧见那张面目可憎的脸! 虽然已经提醒自己要冷静,要忍耐,可当进屋之后,颖王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来了的时候,韦钰还是险些破功。总算他紧紧捏住了拳头,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颖王殿下,玲珑阁那边的刺客已经被我收拾了,南平王世子高廷芳没什么大碍。” “啊?”一次两次见高廷芳的时候都有刺客,颖王只觉得心里发毛。若不是韦泰和韦钺一再提醒,南平王世子越是容易招惹刺客,越是说明其身份要紧,指不定就是他的对手纪太后和凉王一系眼看落后使出的伎俩,他根本不敢在此停留。因此,乍闻韦钰此言,他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又惊又喜,一改刚刚对韦钰的恶劣态度,连忙满脸堆笑地问道:“竟然是你救了南平王世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若是别人,此人必定趁机炫耀一下刚刚那番交手,韦钰却没那个心情,没那个耐性,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颖王殿下不觉得,此时此刻与其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还不如趁着我对那位南平王世子还有救命之恩的时候,赶紧去探望一下他?要知道,下午凉王殿下就已经抢在了您前头。” “对对对,我这就去,立刻去!”颖王连连点头,但随即就对韦钰笑道,“你今次立了大功,你也和我一块去!” “自当为殿下效力。”韦钰欠了欠身,眼见颖王趾高气昂地往外走去,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跟随了在后,心里却倏忽间想起之前在窗外听到的高廷芳对徐长厚那番话。那种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和他最初想象中懦弱无知的形象截然不同,竟隐隐和他昔日最钦佩,也最痛心的那个人有些重合。 然而,当年的知己好友大仁大勇,高廷芳却偏重胆色谋略。若非自从承睿一死,他早已心灰意冷,否则倒可以交个朋友。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 当年的事情之后,也曾有一个个自称世子承睿的人冒出来,皇帝令他亲自求证,结果他抱着莫大希望,一个个仔仔细细勘问,却发现一个个都是冒牌货。渐渐的,他从失望再到绝望,如今早已不抱有任何期待了。就凭敌人斩草除根的狠辣,哪怕那具下葬的尸体真的不是承睿,那个独一无二的人也必然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他能够做的,只有复仇! 皇帝的病愈,便是第一步!今天的事,便是第二步! 韦钰去而复返,却还带了一个颖王承谦来,高廷芳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相比之前,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白布,看上去也比之前多了几分苍白。见颖王一上来就是好一阵子嘘寒问暖,他表示了感激之后,就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徐长厚身上。 果然,颖王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这徐长厚身为楚国正使,先是擅闯卫南侯府当了一回不速之客,而后又强闯别国使臣的驻地,肆意伤人,简直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本王细细想来,今天他能当刺客,上一次在卫南侯府的刺客,说不定也和他有关!” 高廷芳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等看到颖王身边的韦钰面露冷笑,他就摇摇头道:“此事我却不敢擅自揣测,对了,钰公子以为如何?” 别人都是称呼韦钺为小侯爷,韦钰为二公子,又或者韦公子,却不知道韦钰最讨厌的便是身为韦泰庶次子这一重身份。此时此刻,高廷芳竟然单单以钰公子呼之,韦钰竟是莫名地心情颇佳。 见颖王因为高廷芳的话而看向自己,他便无所谓似的顺着颖王的口气说道:“徐长厚确实嫌疑很大,他虽说是使臣,却在四方馆行凶,确实罪大恶极。颖王殿下既然在此,何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立时把人押送回去审一审,也好给南平王世子一个交代?” “这……” 颖王虽说确实打算笼络高廷芳,但如此兴师动众,要审问的更是楚国正使,冒的风险却很不小,他不禁皱眉犹豫了起来。 韦钰心里越发鄙薄,看容色淡然,不见喜怒的高廷芳,他也懒得给颖王留面子,直接开口说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颖王和韦钰不像和韦泰韦钺父子那么熟稔,再加上高廷芳在场,他就有意装大方道:“无事不可对人言,世子也不是外人,你直接说就是。” 韦钰眼神一闪,当即沉声说道:“徐长厚今日擅闯玲珑阁,对南平王世子不利,这是铁板钉钉的。但上一次正好他在卫南侯府做了不速之客时,南平王世子却遇到了刺客,而且还是殿下和清苑公主在场时,殿下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你是说前一次事情和徐长厚无关?”颖王登时心头一紧,“可将徐长厚等楚国使团的人软禁在四方馆中,却是卫南侯建议的,说是他嫌疑极大!毕竟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一来,刺客也跟着来了。而且他既是武艺高强,又怎会任由刺客逃脱?” 对于颖王直接把责任推卸到韦泰身上,韦钰耸了耸肩,直截了当地说道:“父亲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可却激得徐长厚狗急跳墙,足可见这一招太急了。殿下,我有一个小小的设想。比如说,是否有可能是别人想借着南平和楚国正在交战,又趁着南平王世子和徐长厚同在一地,于是派出刺客搅乱局势。如此一来,徐长厚自然嫌疑不小,但韦家是主人,殿下又应邀赴宴,如此一来,若是南平王世子真的有什么万一,就把韦家和殿下也一块坑了进去?” “什么?”这一次,颖王登时又惊又怒,竟是忍不住咆哮了起来,“一定是凉王,一定是他设计坑害我!世子,之前凉王来探望过你,肯定说过一大堆好话,但他素来口蜜腹剑,我看派人行刺你的肯定是他!” 高廷芳见韦钰站在颖王身侧,听了这话后的表情就仿佛吞了一颗苍蝇一般恶心,他想到儿时韦钰只要碰上韦钺和颖王这对表兄弟,也一定是嫌恶地躲开,躲不开的话,就往往在背后露出那般表情,他不禁为之莞尔。 见自己这笑容明显让颖王不快,他却淡淡地说道:“既然钰公子有那样的怀疑,颖王殿下又觉得凉王嫌疑很大,那么,何妨拿着徐长厚做个诱饵?” 第17章 毒舌如刀 大半夜里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随即在凛冽寒风中赶到大理寺,大理寺卿卢正怡自然是很想骂娘。 然而,召唤他的不是别人,而是颖王承谦,距离太子宝座最近的二皇子,也是韦党核心韦泰的嫡亲外甥,身为韦党中坚的他自然不敢稍有怠慢。尽管如此,听到颖王将今夜四方馆中之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之后,他还是暗中叫苦不迭,随即有些恼火地斜睨了一旁没事人似的韦钰一眼。 卫南侯家中这个生母卑贱的庶子不是素来不掺和颖王的事情吗?怎么此次竟然也插了一脚? 接了个烫手山芋固然心里不痛快,但颖王承谦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给高廷芳一个交待,卢正怡也不敢与其对着干,连忙吩咐下头官吏去收拾一间天牢出来,随即把昏迷不醒的徐长厚给看押了进去。可做完这一切,他还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颖王殿下,天牢重地毕竟不是普通的地方,这还得禀告皇上才行。否则万一被人弹劾起来,下官倒也就罢了,殿下才是有口说不清。” 见卢正怡一面说一面朝自己看了过来,韦钰哪里不知道这老官油子暗指自己考虑不周,当即似笑非笑地说:“卢大人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殿下既然适逢其会,你说他不把人送到大理寺天牢来,难不成把徐长厚留在四方馆,任由楚国使团的人与其串供?要不然,带回自己的王府去私自审问?可你别忘了,送到大理寺,不过是事急从权,有情可原;可要是带回王府,那就是私设公堂,居心叵测了。你为了自己的官帽子,就想不顾殿下的名声?” “你……”卢正怡差点被韦钰这大帽子扣得气炸了肺,可看到颖王也满脸疑忌地盯着自己,他不得不抛开那些顾虑,赶紧说道,“下官只是提醒殿下赶紧上奏,绝无推卸责任之意……” “好了好了!”颖王不耐烦地打断了卢正怡的话,但终究却心里存下了芥蒂。扫了一眼满脸懒散打着呵欠,仿佛打算就此回去睡觉的韦钰,想到今天正是对方替自己立下大功,刚刚在玲珑阁时,高廷芳只提了一句诱饵,又是韦钰顺嘴出了一个引蛇出洞的主意,他实在不放心让卢正怡这么个老头儿执行,不由灵机一动道,“韦钰,卢大人既然不放心,你就留下来。” “我?”韦钰仿佛有些讶异,竟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自嘲道,“颖王殿下可别忘了,我身上可是没有一官半职。” “胡说!”颖王板起脸斥了一句,但见卢正怡一脸赞同似的连连点头,他就恼火地喝道,“我记得大哥当初给你求过一个出身!总而言之,你给我好好呆在大理寺,卢大人,韦钰此番全权代表本王,你若不把他放在眼里,那就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颖王突然自称本王,卢正怡登时无可奈何。而韦钰仿佛不大情愿地躬身答应,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恨意。 是的,他身上是有一个出身,正七品云骑尉,还是早年荣王世子,不,应当说是怀敬太子承睿替他求来的。但自从承睿死了之后,就没人记得他了。韦钺身为卫南侯嫡长子,除却外间别人称呼一声小侯爷,更是领亲府左郎将,正四品上轻车都尉。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官职远比韦钺低,只是一想到好友惨死,如今某些人却一个个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他就心里恨得发狂! 四方馆玲珑阁中,此时主屋一楼二楼的门窗已经紧闭,杜至亲自安排好了侍卫,这才回到了一楼房门外。轻轻叩门后,他听到一声进来,立刻推门而入。刚刚还寒意浸人的室内,此时已经烧起了火盆,驱散了几分阴寒,多了几分暖意。手腕上缠着厚厚白布的高廷芳正在专心致志地给洛阳的肩膀上擦着药酒,小家伙不停地龇牙咧嘴,却硬生生一声痛都没叫。而一旁锦墩上坐着的疏影更是老老实实,磕破的额头上也已经缠好了绷带。 见到这幅情景,杜至只觉得心头酸楚,大步走上前之后便单膝点地跪了下来:“世子殿下,卑职请罪……” “是我亲口嘱咐你一定要把人放进来,也是我任由徐长厚挟持的我,都是我的主张,和你又有何干?”说到这里,高廷芳便忍不住在揉搓洛阳肩膀的时候用了点力气,听到一声抑制不住的哎哟痛呼,他才沉着脸说道,“之前吩咐过你和疏影听到人闯进来就躲着,谁让你们冲出来的?徐长厚是不敢对我如何,可他要是对你们两个痛下杀手呢?” 洛阳虽说眉头皱成了一团,但还是咬着牙说:“就算调虎离山,世子殿下身边怎么可能没人?徐长厚就算再蠢也会觉得不对劲,那时候岂不是穿帮了?我记得世子殿下的吩咐,我只是不放心。我在厮打的时候有避开要害的,谁知道疏影这个迟钝的丫头也冲了出来!” 被骂作迟钝的疏影却没有气恼,而是认认真真看着洛阳说:“洛阳冲出去了,我当然要跟着他。” 洛阳一下子脸上涨得通红:“你……你傻呀,我要是去寻死,你也去吗?” “我为什么要寻死?” 听着这奇奇怪怪的对话,高廷芳顿时忍不住扶额,见杜至还跪在那里,他就苦笑道:“起来吧,你师父把他们一个个教得这样死板,你可别学他们!” “可是……” 高廷芳扶着洛阳的肩头站起身,随即把杜至搀扶了起来,这才淡淡地说道:“若真是你违命犯错,我自然会重罚,但我说了,此次你们无错,更谈不上有罪,所以这请罪两个字,给我收起来。我抵达东都不过十日,却已经前后两次吃了大苦头,只要朝廷还要脸面,要威信,接下来就得更加小心翼翼供着我。用这样小小的代价,让我进入皇上的视线,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国使臣,这是很划算的。” 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更何况,徐长厚因此中计,竟然闯进玲珑阁意图杀我,此事必然会激怒朝廷,影响到楚国和南平之战,也算是我没有辜负廷仪一番期望。” 门外气冲冲过来的光孝友原本已经伸手要去推门,可当他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双手却不由自主僵在了那儿。良久,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竟转身就走。 杜至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此时不自然地站起身之后,他就小声说道:“世子殿下这是说给外头光老大人听的吧?” “是说给他听的,但也是说给你们听的。”高廷芳笑着松开手坐了回去,这才正色说道,“此次进京,是十二年来最好的一次机会,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但除却替我们自己讨回公道,更不要忘了还牵涉到南平的存亡,所以,你们不要心心念念只惦记着这些小细节,大局为重。” 杜至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而是低声说道:“今日没想到是钰公子突然现身出手相救,世子殿下要不要趁机和他多多接触?他虽说没什么官职在身,可听说皇上常常召见,出入紫宸殿的次数更胜过韦泰和韦钺父子,如果他肯帮忙……” 想到今日故人相见时,韦钰那掩饰不住的光芒,带着颖王过来时却依旧流露出的桀骜不驯,高廷芳摇了摇头:“他今天既然掺和了玲珑阁的事情,必定会比我更加受到关注。相隔远一些,如此对大家都好。” 就和清苑公主一样,相见不相识,反而是好事!而且,他们的身上留着韦家的血脉,他不想去赌,也不能去赌! 大理寺天牢,当徐长厚一下子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水珠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濡湿了衣服,更是冷得彻骨。他勉强扭转脖子看清楚了四周围的环境,发现三面是高高的石墙,还有一面是粗大的木栅栏,地上铺着层层稻草,分明竟是一间囚室! 虽说没有任何霉味,但一股阴森寒意却仿佛缠绕在身侧,生下来便养尊处优的他竟是打了个寒颤。 因此,当看清楚木栅栏那一边竟是依稀有一个人影时,他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起来,大声吼道:“我是楚国正使,凭什么将我关在这里?” “这里是大理寺天牢。”木栅栏外,韦钰抱手而立,满脸的讥诮,“楚国正使怎么了?楚国正使就能擅闯四方馆中别国使团的驻地,悍然伤人?再说,楚国正使没了,副使正好可以顶替你这个正使,人家可是气得义愤填膺,八百里加急往楚国送了一份奏报回去,结结实实告了你一状。” 徐长厚爬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上前,双手死死抓住了那粗大的木栅栏,那愤恨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将韦钰吃下去。尽管之前在玲珑阁中动手时,他并没有看清楚韦钰的形容相貌,但这声音他却刻骨铭心。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怒喝道:“是那个冒牌货安排好的圈套,我是上了他的当!” “冒牌货?”韦钰挑了挑眉,随即就无所谓地说道,“我不是朝廷大臣,核实使节真假和我无关,所以你这话不用对我说。那位南平王世子很聪明,很大胆,比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草包强多了!” 徐长厚几乎被韦钰这态度给气得吐血,一时又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过是受颖王殿下之托,回头审你的是大理寺卿卢大人。”韦钰说着便耸了耸肩,竟是转身就走,还故意摇了摇手作为告别,“希望你在这天牢中能睡个好觉。顺便提一句,这可是整个大理寺天牢中最好的一间牢房,从前关的都是大唐的宗室子弟,皇亲国戚,好好享受吧,别人还没这个机会呢!” 第18章 诱人入彀 当韦钰从天牢中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外间竟是有一大堆人等着。为首的大理寺卿卢正怡那张脸乌云密布,不等他走上前就恼火地喝了一声。 “韦钰,颖王殿下被你三言两语蛊惑,竟然把徐长厚塞到了大理寺,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可他到底是楚国的正使!你把他关进天牢也就算了,却还故意羞辱于他,你让我还怎么审?” 面对这直截了当的怒责,韦钰却表现得非常强硬:“卢大人,南平王世子是我当着通事舍人秦大人的面救下来的,而这个徐长厚也是我亲手拿下的,难道我还得对他客客气气奉为上宾?颖王殿下既然接受了我的建议把人送到大理寺,又吩咐我全权代表他,你当面不说什么,现在却来怪我?要撬开徐长厚这种人的嘴,你觉得很有难度吗?如果是这样,我不介意这会儿再去求见颖王殿下,把人移交到刑部去,想必刑部尚书薛大人会非常乐意接手此事。” “你……” 这是卢正怡今天第二次险些接不上气了,而韦钰却非但没有放过他,反而冷冷说道:“还请卢大人以大局为重,派人好好看管徐长厚,从人嘴里撬不出供词,那还不要紧,可要是让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卢大人你固然不好交待,就连颖王也会焦头烂额!” “够了!”卢正怡终于恼火地打断了韦钰的话,随即厉声吩咐道,“调十二个最精干的狱卒来,内外两班,除非是我……还有韦钰,谁也不许见徐长厚!” 韦钰呵呵一笑,等到和卢正怡错身而过时,他扫了一眼此人后头的几个官吏,这才收回了目光,脚下丝毫不停地往外走去。 大理寺这天牢,对于他来说简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就连卢正怡这个大理寺卿也比不上他。因为卢正怡只是在前头办事,他却曾经累计在这里呆了整整三个月,亲自审过三个冒牌的世子承睿! 平生第一次坐大牢,徐长厚简直要发疯了。唯一的火盆摆在囚室之外,地上只有烂稻草,连一床被子都没有。他身上尽是之前被冷水泼醒后濡湿的水渍,阴寒入骨,哪里能够合眼?即便他内功已经颇有造诣,可要烘干衣服却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忍不住就在囚室中破口大骂了起来。 然而,外间也许没有守卫,也许守卫是聋子,他喊破了喉咙,喊哑了嗓子,却硬生生没有一个人进来查看。到最后,声嘶力竭的他不得不闭上了嘴,背靠在石壁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中甚至有些后悔主动请缨,当了这个楚国使团的正使。 来的时候雄心勃勃,想要让天下人看看他这个楚国年轻一代第一高手的风采,可如今他却沦落到身陷大理寺天牢! “高廷芳,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 就在徐长厚咬牙切齿迸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徐将军还有功夫诅咒别人?你不要忘了,高廷芳如今正好端端地在那玲珑阁中,如今是阶下囚的人是你。回头皇上旨意一下,三司会审,你觉得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徐长厚一骨碌爬起身来,见木栅栏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衣之中的神秘人,他就立时警惕了起来:“藏头露尾之辈,你又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将军你想一想自己之前那冲动的后果。令尊虽说是楚国左相,大权独揽,可这些年来他在楚国结下了多少敌人?你这个儿子从前很争气,他自然高枕无忧,可现在你在东都闯了如此大祸,你觉得他的敌人会放过他吗?” 徐长厚登时面色大变:“王上素来信任父亲,你休得挑拨离间!” “那好,不说你父亲,单单只说南平。原本楚国再下点功夫,兴许就能多三州之地,可现在大唐若插上一脚,你觉得楚国还有机会吗?身为人子,你陷父亲于不义,身为人臣,你陷楚国于窘境。你倒是觉得,楚王还会如同从前那样重用信赖你的父亲?” 徐长厚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哆哆嗦嗦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然而,就在这时候,外头那黑衣人却隔着木栅栏扔进来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他一时瞳孔猛然一收缩,这才声音沙哑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救你的东西。”黑衣人格格一笑,笑声就如同夜枭一般难听,“你写一封血书,说是颖王李承谦,还有韦家和南平王世子勾结,用计陷害你,你不合中了他们的计谋,因此身陷大理寺天牢。回头我把这东西带出去交给皇上,你的事情兴许还有转机。” 徐长厚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又惊又喜,可目光瞥见地上的木盒子,他又立刻警醒了过来:“血书我自然可以给你,但这是什么?” “徐将军还不明白么?要知道,你若是活着,一封血书陈情,皇上会信你?群臣会信你?可要是你以死明志,那就不一样了。楚国使团上下大多知道你是左相爱子,必定会义愤填膺要替你报仇。而朝中舆论,自然也会偏向于身为正使却不经旨意下了大理寺天牢的你。至于楚国国内,你父亲徐相必定心怀悲愤,楚王必定以此激励军心,哀兵必胜,这还用说吗?” 见徐长厚面色大变,但最终还是上前捡起了木盒,黑衣人心中窃喜,立时循循善诱道:“吞了它,不过是片刻的痛楚,换来的却是家国全都能够得到最大的好处,你也能得到最好的名声,日后名垂青史,这岂不是比你在这大理寺天牢的泥潭中慢慢淹死要来得好?徐将军,你是一条汉子,那就不应该死在拷问的刑吏那零零碎碎的折磨手段上,而是应该死在战场上。可现在既然没得选择,那么仰药自尽,也是勇士决断……” “呵呵。” 一声突如其来的笑声,惊醒了浑浑噩噩的徐长厚,但也同时让那黑衣人唬了一跳。他往四周围一看,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登时心中发沉:“是谁?” “你潜入大理寺天牢,还问我是谁?” 随着这个懒洋洋的声音,一旁一扇仿佛严丝合缝的石壁突然被人推开,紧跟着,便是一人闲庭信步似的走了出来,正是韦钰。见那黑衣人如临大敌,随即目光焦切地去看徐长厚,仿佛寄希望于对方赶紧吞下毒药,韦钰却眉头一挑,再次笑了一声。 “打的主意确实很不错,可你却看错了人。生命如此可贵,如徐将军这样生来便养尊处优。从来就是天之骄子的风云人物,他会肯在这污浊不堪的牢房里,听了一个目的不明的人蛊惑,就随随便便去死?当然,要是我不肯来,你至少可以骗他写下血书,再说点蛊惑人心的话,配合上你袖子里的迷烟,也许是可以让他吞下那毒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天牢里哪来的毒药?徐长厚进来的时候,大理寺差役就那么敷衍塞责,连他的身都没搜过?” 那黑衣人顿时慌慌张张连退几步,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朝牢房中的徐长厚厉声喝道:“徐将军,你现在不吃,将来必然后悔!三木之下,无有勇夫!” “话是说的不错。”韦钰欣然点头,可走到木栅栏前,他却斜睨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徐长厚,笑吟吟地说道,“徐将军要真敢吃,我就服你是条汉子。” “你别逼我!”虽说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徐长厚确实心情复杂,可他立时意识到手中的东西是一个最好的筹码。他死死捏着那木盒,厉声说道,“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死了,颖王,还有韦家全都洗不清干系!” “悉听尊便。我无所谓。” 韦钰耸了耸肩,突然暴起出手,直探那黑衣人右肩。猝不及防之下,那黑衣人一下子被锁住了肩膀,奋起交手了两招之后却根本不敌,只能狠狠心打算咬紧牙关,可他还根本来不及动作,下颌却猛然被人捏住,紧跟着小腹就中了重重的一拳,头昏眼花地瘫软了下去。 将他放倒的韦钰随手剥下了他那一身黑衣,认出那张脸果然属于之前在卢正怡身边的一个从七品主簿,此刻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五官抽搐,他丝毫没有任何犹豫,捏开那张嘴之后,右手便探出了一根银针,须臾就挑了一个毒囊出来,这才开始清理对方的随身东西。 等到将所有证物都收进了随身锦囊,他这才从通往这间牢房的正门出去,见外间果然是横七竖八躺着一地的人,他直接到一旁的水桶中舀了水,一个个把人泼醒。当狱卒们渐次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什么情形时,顿时全都目瞪口呆。 “韦公子什么时候进来的?” 韦钰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把众人领进牢房之后,这才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褚主簿潜入天牢,迷昏了你们,意图毒杀楚国正使徐将军。你们把人押回去送给大理寺卿卢大人,请他好好审问。” 说完这话,他就打了个呵欠道:“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请卢大人多费心吧,我回家去睡觉了。” 徐长厚见韦钰转身就走,自始至终竟没正眼瞧上自己一眼,他顿时心中大怒,运足中气叫道:“喂,你别忘了我手中可还有此人送我的毒药!” “我刚刚说过了,徐将军你爱吃不吃。只要抓到了这个心怀叵测的刺客,你死还是活与大局无干。你要是活腻了可以吞下去,如果还想活着回楚国见你的父亲,我奉劝你就别拿这一套来要挟。” 韦钰这才回过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些大惊失色的狱卒,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徐将军好歹是个高手,之前我把昏过去的他关进牢房时忘了上镣铐,我劝各位没做好万全准备之前,不要试图进去收回他手上的毒药,否则出了事情可别怪我!” 见韦钰竟然真的就这么扬长而去,几个狱卒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终究不敢怠慢,有人将地上那位褚主簿捆得严严实实,有人拔腿去禀告大理寺卿卢正怡,也有人站在木栅栏边盯着徐长厚,生怕他真的服毒。 自己这一走会引起大理寺何等鸡飞狗跳,韦钰却懒得理会。先走一步的他却不打算把那黑衣人嘴里身上搜出来的证物交给卢正怡,而是施施然出了大理寺的大门。 此时已经是午夜,站在因为夜禁而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一手主导了今夜之事的他却没有多少得意。他故意和卢正怡争执,故意让那个凉王放在大理寺中的主簿发觉,只要徐长厚一死,就能够留给韦党和颖王一个烂摊子,这才会仓促之下拿着毒药去蛊惑徐长厚。如今他拿到了这么一个罪证确凿的内线丢给卢正怡,自己却狡猾地抽身而退。 此时此刻,他不在意回头的结局是否会如自己所料一般,只是很想找个地方喝一个一醉方休。 他如今能文能武,也能布设巧妙好局,诱人入彀,然而,他已然形单影只,再也没了欣赏他的那个人。 “回家去睡觉……呵呵,我早就没有家了!” 笑出眼泪的韦钰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那残缺了一小块的月亮,目光往城外看去。 虽然这时候城门早就关了,他和颖王一行带着徐长厚回程时,还是颖王仗着身份叫城墙上放下的吊篮,但他自己一个人要出城,却没有那么麻烦,一条勾索足矣。今夜大理寺还会不会出事,他已经不想管了,索性出城去四方馆,再试探试探那个高廷芳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19章 咫尺天涯 深夜的四方馆,此时此刻方才终于安静。玲珑阁中的这场闹剧,虽经秦无庸努力封锁消息,但依旧为各家使团探到了风声,自然好一阵骚动。而秦无庸直接把颖王留下的甲士放在了玲珑阁四周保护高廷芳,生怕这位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刺客的南平王世子再出什么麻烦,自己回房之后却是辗转难眠。 而高廷芳也没有半点睡意。到东都一晃十几日,他看似总共只去过卫南侯府赴宴,其余时候不是养病,就是养伤,下头侍卫也循规蹈矩,很少出四方馆,但因为林御医隔天过来给他诊脉,东都之中都发生了什么,他可以说了若指掌。 如今的东都城内可以说是维持着非常脆弱的平衡,纪太后以及凉王,韦贵妃以及颖王,两派各自拉拢各镇节度使,原本在朝中分庭抗礼,可皇帝却倚靠从一介小卒起家,平蜀凯旋的大将军郭涛,不再只是形同傀儡,而且听林御医说竟然拉拢了禁军大将谢骁儿。 “三足鼎立吗?” 喃喃自语的高廷芳此时却是坐在玲珑阁主屋二楼的屋顶上。这是背对四方馆内其他建筑,面对外头的一处挑檐,从四方馆内其他建筑的角度看不见他,但并不代表副楼那几个侍卫看不见。事实上他之前爬梯子上来的时候,那些人险些没有把眼珠子瞪出来,一个个都是大惊失色。杜至更是亲自上来苦劝,见他执意要在大冷天坐在这吹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死活夺了他那瓶阴阳逆行丹,给他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却把洛阳和疏影给赶回去睡觉。 用杜至的话来说,如今两人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不谙武艺,万一有什么事,他们留下来也是挨打的份! 至于杜至自己,则是远远退开十几步站着,竟然亲自充当警戒。而他这个警戒者也没白吹风,当一条人影丝毫没有惊动外间守卫的甲士,如同一片落叶似的翻墙落在地上时,第一个发现的他目光中精芒爆闪,下意识地抽刀一跃而下。 几个侍卫虽说比他反应慢了不止一拍,可杜至一落地,他们还是察觉到了入侵者。几人无一例外先看了高廷芳一眼,见其摇头,立刻留在了原地。 而杜至当提着刀面对来人时,这才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叫道:“钰公子?” 韦钰嘴角翘了翘,抬头看了一眼刚刚杜至呆过的屋檐,发现上头那人拥裘抱膝而坐,他微微一笑,也不回应杜至的打招呼,竟是足一点地,又在屋下梁柱和二楼栏杆先后借力,最终落在了屋檐上。他如同走在平地上一般缓步来到高廷芳跟前,眉头一挑道:“漫漫冬夜,南平王世子好雅兴,今日怎么不再只着单衣,却是拥裘而坐?” 高廷芳已然注意到,韦钰从今天第一次出现到现在去而复返,要不是漫不经心的你我相称,就是直接称呼南平王世子,仿佛非常忌讳单用世子两个字。他垂下眼睑,呵呵笑道:“这一次发作过去了,接下去恐怕又离不开火盆病榻,我就想趁着身体还好,在这屋顶上看看月亮。倒是钰公子为何去而复返?” “很简单,大理寺中我该做的都做完了,总不能把大理寺卿卢正怡的活都抢光,所以就出城躲个清静。”说道这里,韦钰在高廷芳身边随随便便一坐,却是信手举了一下手中的葫芦,“顺便找个地方喝酒。” “你就不怕万一有点什么波折,那位大理寺卿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 “哦?”韦钰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就笑着喝了一口酒,“你倒是很了解卢正怡。没关系,我可不怕他推诿塞责。虽说我无官无职,闲人一个,可也不是他这个只会阿谀奉承的无能之辈能奈何得了的。” 听出韦钰语气中那强烈的自信,高廷芳遥想当年,那个青楼歌妓所生,文武样样稀松的庶子,却偏偏时时刻刻都昂首挺胸的朋友,他只觉得心情异常愉悦。如今韦钰三言两语就将徐长厚说得心怀大乱,紧跟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制住,那光芒何等夺目? “钰公子真是个很奇妙的人。” 韦钰听到这句感慨,扭头一瞧,见高廷芳嘴里说着这话,却没有看自己,而是呆呆地看着空中明月,他忍不住皱眉道:“赏月这种事是女人最爱干的,你一个大男人,哪里那么多伤春悲秋?天下有的是名医,你这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治好了!” “说得是。”高廷芳淡淡地答应了一句,可语气中分明没有几分赞同的意思,“我自幼多病,别说出江陵,就是出南平王宫,这都是第一次。天下之大,此番北上方才得以领略。此生走遍天下是不可能了,但看到钰公子这样到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收拾勇士如屠鸡狗的人,还是忍不住羡慕。” “哦?”韦钰顿时更是盯着高廷芳不放,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他才哈哈大笑道,“你讽刺我出入不走正门,我认了。可徐长厚纵使在国中比武时曾技压全场,也不过是仗着他父亲的光,花样把式而已,哪里称得上真正勇士?之前我大唐西征大军平蜀时,先锋军曾经有一次中了敌人伏兵,那时候哪里顾得上什么招式好看花俏,面对四面八方过来的武器,有的时候只能选择去挨刀子,还是捱枪尖,能够挺到最后屹立不倒,那才是赢!” 高廷芳越听越是动容,当他看到韦钰举着酒葫芦的左手上,仿佛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突然说道:“此次西征平蜀大军之中,郭大将军麾下先锋使孟怀赢十战全胜,听说在最危险的一场伏击战中,身披十六创却屹立不倒,带着麾下兵将杀出重围,斩首无数。只是奏捷大典上,这位先锋大将却以养伤为名不曾出现。传闻他络腮胡子,面相粗豪,肤色黝黑,声若破锣,却极得军中信赖,我非常敬仰,不知道钰公子可曾见过他吗?” 在高廷芳的目光直视之下,韦钰有些不大自然地转过了头,咳嗽了一声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国之大将,我这种出身膏腴侯门的纨绔子弟可不感兴趣,让南平王世子失望了。” “原来如此。” 起初那兴致勃勃的交谈之后,两人之间便是长久的沉默,以至于再次悄然上了屋檐的杜至都有些纳闷。当韦钰霍然站起,言辞生硬地道了声告辞,飞身而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时,他忍不住上前问道:“世子殿下,难不成他看出破绽了?” “应该不会。我当年不过十二岁,如今声音早已变了,就连张大哥这样熟悉我的人,都觉得我和旧日形貌截然不同,也不像父母,再加上瘦成了这弱不禁风的体形,只记得十二年前那个承睿的他哪里还能认得出我?再说我特意全用左手,笔迹也已经截然不同。更何况,就连这十二年苦心磨砺的武艺,只要在东都呆的时间长了,这一瓶阴阳逆行丹一粒一粒吞下去,又还能再剩下几分?刚刚如果没有那梯子,我都不知道能否爬上这屋顶。” 高廷芳看着自己那双苍白的手,突然笑了一声。可在身边的杜至听来,那笑声却却带着深深的悲凉。 “而韦钰他却不一样。他这十二年来,一直都在拼命磨砺自己。你刚刚听到了吗?那个平蜀先锋,被蜀人背后称之为雷神的孟怀赢,兴许就是他,兴许就是如今这个东都人视之为韦府浪荡子的韦钰!” 杜至顿时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不可能!” “也许真的是他,他之前提到那场最危险的伏击大战时,感同身受,十有八九是亲身参与过的。我早该想到的,郭涛本来只是从小卒积功升到偏将,能够如同彗星一般崛起于军中,乃是皇上力排众议。孟怀赢又是郭涛一手提拔起来的先锋大将,经历却一片空白,比郭涛还要身世成谜,可郭涛却从来对其用之不疑,这是何等情分?也许就是韦钰把郭涛举荐给皇上,所以郭涛当然会全心全意用韦钰这个荐主……” 见高廷芳说到激动处,拳头赫然捏得咔咔作响,杜至按着怀中那个之前从光孝友那边抢来的,装满了阴阳逆行丹的瓷瓶,恨不得将其一把掏出来从屋顶扔下去砸个粉碎。然而,他更知道,高廷芳眼下不过是发泄心中郁积多年的不平,绝不是后悔这一次的选择,他只能无力垂下了手。 “世子殿下既然猜到,那为何不和钰公子挑明您的……” “挑明什么?”高廷芳倏然转过头来,面上已经没了刚刚的失神、恍惚,癫狂,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冷静,“我如今已经很显眼了,而他虽是韦家庶子,可今天他不但救了我,更在颖王面前出谋划策,你认为他还会从前那样藏拙吗?两个出身经历截然不同的人,却几乎在同一时间赢得万众瞩目,却又走得很近,怎能不让人怀疑?南平使团容不得变数,而韦钰筹划了这么多年,今日方才一鸣惊人,他有他的想法,我又何必去挡他的青云路?” 见杜至登时面色苍白,高廷芳这才再次轻轻笑了一声:“皇上和我当了十二年的父子,可他登基时,母亲死了,功臣尽诛。他当了十二年的傀儡,时至今日终于握住了一部分皇权。即便韦钰之前真的是为他效力,谁又能担保他真的信韦钰?在得知我们这些余孽还活着时,谁又能担保他会觉得高兴,而不是心生杀意?而我,又能拿出什么来证明我便是那个怀敬太子?即便证明我是怀敬太子,哪怕贵为天子,难道还能让宗谱上的一个死人活过来?” 一连串反问如同刀子,不只是扎在杜至心里,也是扎在高廷芳自己心里,以至于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异常干涩。 “一切都等正月初一朝贺日,见到皇上时再说。我初到东都,就惹出来这一连串事件,想来这醒目程度绝对够了。” 第20章 容侯 高廷芳前后两次遇刺,玲珑阁如今成了整个四方馆中防卫最森严的地方,闲杂人等根本别想靠近。如此一来,高廷芳虽说得了清静,但也没法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好在林御医隔日前来,弥补了消息渠道的不通畅。而他透露的最大新闻,便是颖王和凉王连日以来的互相攻谮。 “卢正怡把颖王请了过去,当面审问了在大理寺天牢劝徐长厚服毒的那个主簿,结果对方供述是凉王的人。谁知道就在其招供画押的那天晚上,人就在严密的看管之下不明不白死了。这下子,卢正怡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颖王气得掀了桌子,偏偏因为他指责凉王的奏本已经送了上去,而凉王却抓住那个主簿已经死了这一条,一口咬定是颖王在卫南侯府设计了刺杀你的闹剧,又想要杀徐长厚嫁祸于他,栽赃那枉死的主簿,所以上书给那主簿鸣冤。” 听到这里,高廷芳若有所思地说:“如此说来,凉王不但解决了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反而树立了一个维护自己人的好名声。” 林御医手法准确地在高廷芳身上扎下一根根银针,听到如此回答,他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廷芳一眼。 “你一入京城,便搅动起如此惊涛骇浪,一下子就把自己放在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你不觉得实在是太高调了吗?万一韦氏和纪氏全都觉得,你带来的利益和你带来的损失却不成比例,安知他们不会下手毁了你?” 高廷芳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随即便淡淡地说道:“那林先生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我是一个死了十二年的幽灵,能够以南平王世子的身份踏足东都,那就已经是老天给予我最后的机会。若不造出声势,以南平区区三州之地,在楚国铁蹄下苟延残喘的一个小国,哪怕是世子,又能够有几人把我放在眼里?韦家和纪家也许已经意识到,如今的我仿若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皇上呢?” 林御医陡然之间意识到了高廷芳如此招摇的真实原因,顿时面色铁青,怒声喝道:“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赌皇上的态度?” “答应南平王那个条件,吃下第一颗阴阳逆行丹的时候,我就在赌了。” 高廷芳抬起头来看了林御医一眼,用古井无波的语气说:“因为我的缘故,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因为我的缘故,王府旧人几乎死伤殆尽,那么多人不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祭拜他们冤死的亲人。因为我的缘故,纪家和韦家方才能够如此兴风作浪。既如此,我这个本就是死里逃生的人,为什么不能拿出一条命来赌一赌?你要知道,我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复仇,是解南平之危,即便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也需要先打动皇上。” “你……” 林御医气得很想拿出肖琳琅来痛骂高廷芳一顿,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噎了回去。就在他恼火地打算拂袖而去时,门外却传来了杜至的声音。 “世子殿下,南汉正使容侯求见。” 高廷芳自从抵达之后,不是养病,就是养伤,在玲珑阁中闭门谢客,除却颖王凉王韦钰,外加一个不速之客徐长厚,他就没有见过其他人,此时闻听竟然有别国使臣来求见自己,他不禁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看了林御医一眼,却不料林御医就这么站起身来。 “世子殿下既然有客,我也该回太医署了。” 林御医硬梆梆地丢下这句话,气冲冲地往外走去。当推门出去一脚跨过门槛之后,他还没好气地冲着门外侍立的杜至狠狠瞪了一眼,直叫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卫头领摸不着头脑。可是,等到他来到玲珑阁门外,看见那位等候在此的南汉正使时,还是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就只见这是一位嘴角含笑,容颜俊俏,一身锦袍,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手里正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笼中的鸟儿发出悦耳的叫声,而他也在那旁若无人地逗弄,压根没注意到旁人。乍一眼看去,这位容侯仿佛就是东都城内的寻常纨绔子弟,哪里有一国使臣的样子? 林御医心情简直坏极了。看看此次朝贺的使臣,高廷芳,徐长厚,再加上这位容侯苏玉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容侯苏玉欢却不知道一个擦肩而过的御医是如何腹诽的,当杜至去而复返,客客气气请他进去的时候,他就高高兴兴地提着鸟笼入内。等进了屋子之后,发现里头温暖如春,他就忍不住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道:“高大哥这是病情好转了吗?听说你发病的时候,屋外需穿单衣,屋里不用火盆。” “算不上好转,只是发作期过去了,多谢容侯关切。”高廷芳半坐在软榻上,心里仍是吃不准这位南汉国主的小舅子,国后苏氏的弟弟来找自己干什么,所以对那一声高大哥竟然也没留意。可下一刻,他就更加惊讶了起来,因为苏玉欢竟然直接上前将鸟笼送到了一旁侍立的洛阳手里。 “这是我前日到东都城内逛的时候,在南市买到的,声音动听,正好可以给不能出门的高大哥你解解闷。” 见洛阳拿着鸟笼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疏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画眉,高廷芳哑然失笑,当即欠了欠身道:“我们从未谋面,容侯却如此费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们见过面的,高大哥你不记得了?”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屋子里气氛瞬间凝滞了下来。提着鸟笼的洛阳面色铁青,原本好奇打量画眉的疏影又恢复了那张冷冷淡淡的脸,跟进来的杜至勉强维持着容色不变,但一只手却不知不觉去摸剑柄。只有高廷芳用食指和中指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事之后就几乎没有出过王宫,难道容侯从前进过南平王宫?” 苏玉欢顿时开心得笑了:“高大哥你果然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当年父亲带着我出使南平的事!那时候我才六岁,因为好奇藏在使团的车里,被父亲发现后已经没办法送回去了,就跟着到了江陵。南平王得知之后,请父亲带我进宫,我就是在那见的你,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不喜欢和人说话,一直在屋子里不出去,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你那时候对我说,我是你见过的唯一外人,还送了我一副玉连环,和我说了很多话。只可惜就半日功夫,我就只能回去。” 高廷芳扫了一眼杜至和洛阳疏影,情知他们肯定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就摇了摇头道:“很多年了,那时候整天就是吃药,扎针,很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嘴里这么说,他心里却有些怅惘。南平王没有兄弟子侄,百般求医问药,医治不好唯一的儿子,也生不出第二个儿子,因此,当真正的南平王世子十六岁病故时,南平王竟是选择了秘不发丧,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唯一的女儿江陵郡主身上,否则也不至于对他那般敌意。 如果苏玉欢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位真正的世子在足不出户,只能看见那狭窄天空的十几年生命之中,是否真记得这么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呢? “高大哥真的不记得我了?”苏玉欢却颇有些死缠烂打的架势,“你是怪我之前没来看你吗?其实你在四方馆门口出现的时候,我就想来的,却被副使刘大人死死拦住。我这个正使就是个摆设,我做不了主的。今天我也是偷偷跑来……” 就在他说自己是偷跑,引得高廷芳不禁莞尔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侍卫的声音:“世子殿下,南汉副使刘大人来了。” “啊!”苏玉欢一下子跳将起来,原本俊俏讨喜的脸顿时变成了苦瓜,本能地想要往高廷芳那软榻后头躲。所幸下一刻,并没有人进入屋子来。 “世子正在休养,容侯却少年心性,突然跑来搅扰,还请世子恕罪。”只顿了一顿,门外那个沉稳的声音就继续说道,“容侯不要忘了出来时国主和国后的吩咐,不要失了国体。” 听到国体二字,容侯苏玉欢只能苦着脸重新走了出来,却是期期艾艾地对高廷芳道了一声别,出门的时候,脑袋和肩膀全都耷拉着。高廷芳见状有些不忍,便开口说道:“我如今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刘大人不要苛责容侯。他也是惦记旧日因缘,这才来探望安慰,我很感激他。日后容侯若有空闲,可随时过来。” 刚一出门的苏玉欢听到这话,顿时为之大喜,若不是面前的副使刘纶虎视眈眈,他险些要转身冲回去。即便如此,他还是喜上眉梢地高声答道:“高大哥,我这会儿先回去了,回头再来看你!” 当外头逐渐安静下来之后,杜至方才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容侯苏玉欢自称儿时见过南平王世子,这还不知道真假,您怎么可以……” “他这性子不像是藏得住话的,说不定早就在外头嚷嚷过那段旧日因缘。与其让人怀疑,还不如打开大门让人常来,如此反而显得大方一些。” 这时候,洛阳却忍不住嚷嚷道:“谁知道他是真话还是假话,要是别有用心怎么办?” 话音刚落,他却只见眼前一花,却是疏影将他手中的鸟笼抢了过去,随即认认真真地说道:“真话。” “你怎么知道是真话!” “因为你笨。” “疏影,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见那一大一小又开始彼此互吼互瞪,高廷芳不由觉得连日阴郁的心情突然有些好了起来。 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东都城内,不论是真正的骨肉至亲,还是旧日的知己好友,他都必须保持距离,既然如此,一个送上门来的容侯苏玉欢,他何必把人拒之于门外?就算苏玉欢有别的用意,他相信也能在日常相处中渐渐察觉到。 须知南汉虽地处遥远的岭南,和南平固然毫不接壤,却是楚国的南面邻国,拥兵数万,水军战舰百余条,不逊楚国,几次把楚国打得落花流水! 第21章 妖瞳 正月初一的正旦大朝,素来是一年之中除却冬至之外,最大的一次盛会。而此次抵达东都的各国使节规模远远胜过从前,鸿胪寺在上奏天子之后,定下于腊月二十七日,将各国正使副使及其随员都召集到鸿胪寺,演习大朝礼仪。这一点原本主要是针对那些来自西域北疆,不通礼仪的番邦使臣,如今却将参加朝贺的周边各国都包括在内,各家使团私底下不无议论。可纵使不满,因为唐军不到两月便平蜀的震慑,他们终究只能接受。 这一天一大清早,通事舍人秦无庸就在大门口冒着寒风等候。眼见各家使团那不同旗帜的车马鱼贯而出,他少不得一一上前打招呼,准备按照之前鸿胪寺定下的顺序安排进城。可他才一宣布,顿时激起了轩然大波。 “凭什么北汉居首,一群北蛮子而已,也敢居我中原衣冠之上?” “中原衣冠?别往脸上贴金了,收纳了几个读书人便沾沾自喜,你们吴国的国主还不是从泥腿子起家的?” “我们楚国居然排在第四个入城?凭什么?就连南汉那弹丸之地也居然敢在我们前头?” “谁让你们楚国出了个胆大包天的徐长厚,竟然在四方馆内行刺南平王世子?” 这最后一句话简直是扯开喉咙的嚷嚷,顿时让乱哄哄的四方馆门前有了片刻的寂静。高廷芳循声望去,见出声的竟然是一身锦绣的容侯苏玉欢,他不禁为之莞尔,再看楚国副使吴杰时,就只见其涨红了脸,气得眉毛胡子都在颤抖,偏偏这话苏玉欢占住了理,吴杰竟说不出半点驳斥的话来。而刚刚彼此攻谮的各国使臣,倏忽间就把矛头都对准了楚国,一个个冷嘲热讽。 而始作俑者的苏玉欢却不管不顾,径直来到了高廷芳车前。 “高大哥,徐长厚人不在,我先给你报一箭之仇!”热情洋溢的少年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拳头,等看到自家使团的副使刘克迪满脸严肃地走了过来,他方才赶紧一本正经往高廷芳车前一站,欲盖弥彰地说,“刘大人,我就是来问问世子的身体如何而已。” 光孝友这会儿和高廷芳同车,看到南汉这对正副使节的奇妙组合,再想想自己和高廷芳,忍不住心有戚戚然。而在这时候,秦无庸却一溜烟跑了过来,客客气气团团拱手打了个招呼之后,他来不及理会苏玉欢,就对车上的高廷芳叹气道:“世子,这样拖延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若是误了时辰,鸿胪卿周老大人发火事小,上奏皇上,诸国使节如此不识大体事大。您身体不好,恐怕不耐久候,要不,就由南平带个头,先进城去?” 见光孝友勃然色变,高廷芳暗自哂然,没等这位老大人开口劝阻,就淡淡地说:“秦大人此言差矣,谁都想先入城,南平却绝不争这个第一。” 我还以为鸿胪寺会捅出这样的纰漏,原来是别有用心! 秦无庸没想到高廷芳一贯好说话,这次却让自己碰了个硬钉子。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可看到那边诸国使臣嘲讽了楚国之后,又开始争得不可开交,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高廷芳却趁着他不注意,和光孝友低低耳语了几句,见这位老大人诧异地看着自己,他却冲对方微微一笑。 “秦大人,今天乃是鸿胪寺排演大朝日的礼仪,又不是正式的大朝。所以,不一定要大家全部从定鼎门入城吧?既然如此,东都又并非只有定鼎门一座城门,何必要让各国使臣挤这一座城门?” 闻听此言,正焦头烂额的秦无庸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光孝友,忍不住一拍脑袋,仿佛是喜形于色地连连点头,立时就转身去安排了。 这时候,南汉副使刘克迪有些讶异地打量着高廷芳身边这位年纪一大把的副使,拱了拱手道:“光老大人果然是老而弥坚,一下子就解决了诸多争端。我家容侯少年意气,这才惹出了如此麻烦,还请世子和光老大人见谅,我这就带他回去。” 话音刚落,高廷芳却笑道:“我和容侯儿时便有一面之缘,如今再见乃是缘分。刘大人若不介意,一会儿南平和南汉使团同行前往鸿胪寺如何?” 苏玉欢顿时喜形于色,刘克迪却犹豫了片刻,最终方才勉强答应。可是,看见苏玉欢竟然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声,主动就登上了高廷芳那辆马车时,他还是为之目瞪口呆。等听到这位容侯涎着脸对光孝友说的话,他更恨不得上车把人给揪下来。 “光老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和高大哥同车去鸿胪寺?” 光孝友很想拒绝,可容侯苏玉欢一脸恳求,双掌合十,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又看到高廷芳那微微含笑的表情,想到南汉和南平一南一北,中间正好夹着一个楚国,若论远交近攻,确实是天然且最好的盟友,之前自从南汉王位更迭之后,两国这两年邦交渐淡,正好趁此弥补,他便点点头说道:“既如此,便有劳容侯照应我家世子了。” 刘克迪见光孝友也下了车,又看到高廷芳对自己点头致意,他简直对苏玉欢这么个没长大的孩子无可奈何。然而,他此刻想到的事情,却和光孝友一模一样,地处岭南的南汉这两年交好邻国长和,若再交好地处诸国中心的南平,那么对抗衡楚国有利无害。于是,当光孝友提出乘他的车时,他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而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秦无庸借助高廷芳授意光孝友出的那个主意,终于把各家使团的不满给暂时压了下来,将原本派来的那些禁军甲士拆散成二十人一队,分给各家使团作为护卫。然而,当转身回来,发现南汉和南平使团竟然混在了一块,正使苏玉欢和高廷芳同车,副使光孝友和刘克迪同车,他又傻了眼。可今天并非正式上朝,他这个通事舍人总不能连这也管,只能按照本来就打定的主意,随同南平和南汉使团,从东都定鼎门西边的厚载门入城。 车在半道上,高廷芳很快就对捎带容侯苏玉欢同车有些后悔了。他着实没想到,苏玉欢竟然是个话痨。 一进城,面对整齐划一的东都街道里坊,苏玉欢就开始对比南汉的兴王府,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看到街头行人的衣着举止,他又开始对比服饰的差别……但这些纯粹可以归类为自言自语的话,高廷芳可以不理会,苏玉欢对他病情的刨根问底,他着实有些吃不消。 到最后,竟是洛阳第一个忍不住,竟是粗声粗气地叫道:“容侯您能不能不说话?太吵了!” 话音刚落,高廷芳就喝道:“洛阳,怎可对容侯失礼?” 苏玉欢到了嘴边的半截话一下子吞了回去,他看了一眼气鼓鼓的洛阳,却眨了眨眼睛,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叫洛阳?难道你生在东都吗?你一直跟在高大哥身边寸步不离,难不成你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你今年多大了,我看你和我差不多年纪……你这眼罩又是怎么一回事?” 见洛阳的脸色越来越差,而一贯冷冰冰的疏影则是嘴角越翘越高,高廷芳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仿佛是呛着了冷风似的连声咳嗽。见此情景,眼疾手快的洛阳连忙上去抚背,可却没想到自己的手还没拍到高廷芳的脊背,苏玉欢就抢在了自己前头。这下子,他顿时气得脸都红了,竟是一手将苏玉欢的手重重拍开,恼火地喝道:“别碰我家世子殿下!” 高廷芳本来是觉得这两人碰到一块着实有趣,可看到洛阳发怒,而苏玉欢则是在呆愣了一下之后,尴尬地放下了手,随即仿佛有些委屈似的低下了头,他便意识到洛阳的态度伤到了对方,他当即沉下脸道:“洛阳,还不快道歉?” 洛阳顿时手僵在了那儿,可是,看到苏玉欢偷偷抬起眼睛看他,眉眼间分明在笑,他顿时气得更厉害了,咬咬牙一下子别过头去。明知道下一刻高廷芳肯定要发火,可他听到的却是苏玉欢的声音:“高大哥,不就是打闹玩笑而已,也是我不好,不该问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 “谁有问题了!”洛阳瞬间转过了脑袋,怒声说道,“我的眼睛好好的!” 随着洛阳倏然摘下了那黑布眼罩,就只见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赫然是一只碧瞳的左眼! 和他黑瞳的右眼放在一起,一绿一黑,妖异无比。 苏玉欢完全怔住了。 而洛阳看到高廷芳那骤然冷若冰霜的脸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登时快速蒙上眼罩,随即就低下了头。 他的父亲是王府谋士,和朱先生朱名安齐名的高先生,母亲则是昔日荣王,现在的皇帝赏赐的一名金发碧眼的歌姬,他生下来的时候,母亲难产而死,他几乎被人当成妖怪扔掉,还是那时候的世子承睿兴冲冲来看孩子时救了他一命。尽管他如今已经大了,但因为这鲜明的特点,却最容易被人认出来。 他明明答应过世子殿下,此行绝不会露出那只眼睛,为此甚至不惜扮成宦官!结果刚刚却偏偏被刺激得没忍住,他会不会被赶回去?不过,那个讨厌缠人的苏玉欢看到他这颜色不同的两只眼睛,这下应该害怕闭嘴了吧? 谁也没想到,在车厢内片刻的沉寂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一声赞叹。 “太厉害了,洛阳,你的眼睛真漂亮,为什么要戴上眼罩遮起来?” 眼见洛阳遭到了苏玉欢又一个为什么的洗礼,脸色发懵,一向寡淡的疏影则抱着宝剑,赫然是在饶有兴味看热闹,高廷芳却脸色凝重。当洛阳不知道是受不了苏玉欢的追问,还是心虚,直往他身后躲,他方才开口说道:“容侯,洛阳的眼睛天生如此模样,你固然觉得并无不妥,但外间有些人却非常忌讳,所以他才将眼睛遮起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此事说出去。” 苏玉欢微微一愣,见高廷芳竟是拱手躬身,他赶紧手忙脚乱将其搀扶了起来,随即用力点点头道:“高大哥你放心,我谁都不说,就连姐姐那也不会露出半个字!我一定好好替洛阳保守这个秘密,否则天打五雷轰!” 第22章 拦路 有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接下来前往鸿胪寺的半程路,车上的气氛自然不像之前那般诡异。 苏玉欢虽说还是话很多,可洛阳对他的态度不再一味生硬,十句里头勉强也会答上一两句。而高廷芳则是一面笑看疏影用手帕擦拭那把无缝钝剑,一面应付苏玉欢时不时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眼看就要到天津三桥,就要进入皇城时,他却发现前方起了一阵骚动。 “洛阳,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洛阳立刻点了点头,飞快地从车门钻下了车。苏玉欢一愣之下,竟是探出身子打算跟上,却被高廷芳一把拽住。 “别忘了你是南汉正使,不可行事鲁莽。刚刚你上车之后,南汉副使刘大人可是特意交待我看好你的。” 苏玉欢不曾想高廷芳竟突然这样严肃,怏怏坐下之后,他突然有些愤懑地笑了一声:“什么正使!本来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的,是国主说,父亲不在了,姐姐又一贯身体不大好,我得多多历练,所以才把我派了出来。可一路到东都,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使团里头从上到下都是听刘大人的,我这个正使有没有就一个样!” “我又不是我爹!他文武全才,当年出使吴越和闽国,能说得人家满朝上下哑口无言,轻轻巧巧定下盟约。楚国大军压境,人人都说必败,又是他力主应战,领军大败楚军。可他这文章学问口才,武艺韬略胆色,我什么都没学到!” 高廷芳见苏玉欢突然一改往日的开朗活跃,而是变得自怨自艾,也不禁想到了苏玉欢那个精彩绝艳的父亲。 第一代容侯苏全章文武全才,只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如今的南汉国后,儿子便是苏玉欢。十年前,苏全章犹如彗星一般崛起,一战成名统领南汉北境水军,三年前南汉新主登基之后,他主持的最后一战大获全胜,自己却不幸在旗舰被冲撞后落水,最终连尸体都没有找到,犹如流星一般战死陨落。 很多人说,这是当年苏全章崛起那一仗杀孽太多的报应。那一次,楚军战舰数量数倍于汉军,苏全章以铁索沉江中,系巨轮于岸上,筑堤隐蔽,轻舟逆战,佯败而遁,当楚兵中计追来时,他突然让人挽轮升起铁索拦住楚国战舰,又在大江两岸发射强弩,而后巨轮夹攻,据说一仗打完,鲜血染红了大江,几日不退。 而就是那一役,苏全章封容侯,统领北境水师,直到战死,始终是南汉的镇北军神。 此次出使,苏玉欢说是南汉国主派其历练,安知就不是这位国主借机清理苏全章在军中的那些旧部? 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心中暗叹,当下就笑着拍了拍苏玉欢的肩膀:“令尊一世豪杰,虎父无犬子,苏小弟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苏玉欢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满是惊喜:“高大哥,你刚刚叫我什么?” 高廷芳顿时哈哈大笑:“怎么,你叫我高大哥,我就叫不得你苏小弟?” “当然叫得,当然叫得!当年在南平的时候,你也这么叫我,除了姐姐之外,你是第二个叫我小弟的人!” 若不是在马车上,苏玉欢怕不能一蹦三尺高,脸上顿时满是笑容。因为父亲位高权重,姐姐又嫁为国后,身为独子的他自幼呆在兴王府的容侯府中,被无数人逢迎,却唯独没有真正的朋友。而疏影看着他那笑容,忍不住挑了挑眉,竟是也开口叫道:“苏小弟?” 苏玉欢愣了一愣,随即一点都不恼,指着自己的鼻子欢欢喜喜地说道:“对,以后别叫容侯,就叫我苏小弟!” 下一刻,马车车帘却被人一把拉开,敏捷窜上车的洛阳来不及坐下就开口说道:“世子殿下,有一个妇人拉着一个孩子在天街中央长跪拦路,说他们是大理寺主簿褚万强的妻儿。褚万强死得冤枉,请求给一个公道!” 宽阔的天街中央,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人长跪于地,拦住了两国使团的车马。她披麻戴孝,搂着孩子干嚎不止。若仅仅如此,秦无庸早就让甲士上前把人拖开了,奈何妇人并非仅仅是跪着拦路这么简单,而是直接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脖子上,一副不给个交待就死在这里的架势。若非知道之前北汉、楚国、吴越、吴国等使团已经进了皇城,如今只怕到了鸿胪寺,秦无庸还要更加焦头烂额。 原以为鸿胪寺通事舍人是个轻省职司,没想到今年竟然会出这么多乱子! “秦大人,堂堂大唐朝廷,就连这等闹事刁民也管不住?” 说话的是拄着拐杖的南平副使光孝友。而在他一旁,南汉副使刘克迪一样面沉如水,淡淡地说道:“我听说天津桥前设有登闻鼓,若要求公道,大可以去敲登闻鼓。选在我等由此进宫去鸿胪寺时拦路求告,着实居心叵测!” 在两人配合默契的挤兑之下,秦无庸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到最后不得不横下一条心大步走上前去。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只见那妇人发疯似的大叫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自尽!我要见颖王殿下,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诬陷我夫君,为什么杀他灭口,留下我孤儿寡母在这世上!” 这仿佛撕心裂肺的痛呼,就连后头车上的高廷芳也听见了。他眯了眯眼睛,掀开了车帘,而见他仿佛要下车,洛阳连忙先跳了下去,伸手要搀扶时,却发现苏玉欢伸手拦在了高廷芳身前。 “高大哥,你不能下去!”苏玉欢见洛阳拿眼睛瞪自己,他却不管不顾地说道,“那妇人口口声声冲的是颖王李承谦,不是你,她只怕是受人指使才这么做的。这是大唐东宫两王之争,你只不过是凑巧夹在他们当中而已。” 说到这里,他立刻用连珠炮似的语气,说出了颖王和凉王近日因大理寺主簿褚万强之死而互相攻谮的前因后果。显然,南汉使团的消息非常灵通。 高廷芳却轻轻拨开了苏玉欢的手,沉声说道:“苏小弟你说得是没错,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时若无人出面,一行车马尽阻于此,时间一长,不知要被人怎么非议!你以为眼下是两王相争,可你想过没有,颖王固然因为这妇人携子往这里一跪,因而有口难辩,可凉王既然上书说那主簿是他的人,此刻其家眷却如此拦路闹事,他又何尝不是有苦说不出?一件事情卷进去两位皇子亲王,事端最初又是由我而起,我能够坐在车上看热闹吗?” 此事绝非二王手笔,却很可能将他逼到风口浪尖上。当此之际,他怎能龟缩不出? 苏玉欢只是微微一愣,就只见高廷芳扶着洛阳的手下了车。当发现疏影不言不语跟了下去,他有些气恼地捶了捶车厢,但终究还是下车快步追上。等到了前头,他发现高廷芳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竟然就这么直接朝那妇人缓缓走去,他甚至来不及对诧异的副使刘克迪打招呼,慌忙跟在了后头。 “你们是谁?别过来,都别过来,否则我就动手了!” 当来到手足无措的秦无庸身边时,高廷芳看到不远处那妇人如癫似狂,匕首死死抵着喉咙,他对身边的洛阳吩咐了一句,见其满脸挣扎,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他这才独自缓缓又上前了两步:“你的儿子已经没有了父亲,你还要让他失去母亲吗?” 那妇人看到清雅秀逸的高廷芳走上前,顿时为之一怔,可看到高廷芳一面说,一面竟然又前进了好几步,她一下子慌了神,提高了声音叫道:“你别过来,不许过来!” “你除了儿子,可还有父母兄弟子侄,可还有其他亲人?” 妇人愣了一愣,匕首不由自主拿开了一些,却仍是死命摇着头:“我只要公道,我只要还夫君一个清白,别的我不管,都不管!” “你自己不怕死,却要让你和丈夫唯一的骨肉眼睁睁看着母亲横死,却要父母兄弟伤心落泪?” 那妇人张大了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辩驳,竟是眼睁睁再次看着高廷芳挪动了几步,就在她面前伸手可及处蹲了下来。如此一来,长跪于地的她和高廷芳视线几乎平齐,完完全全能看清楚那张清朗的面孔,那亲和的笑容,那一瞬间竟是想起了家中珍藏的古画。 她眼睁睁看着高廷芳缓缓解下身上大氅,手中的匕首忍不住颤抖了两下,可终究没有出手。可是,当高廷芳突然将那大氅盖在了她身边那衣衫单薄的孩子身上时,她仍然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你想干什么!” “腊月寒冬,万一孩子病了,你怎么对你死去的丈夫交待?” 高廷芳突然严厉地喝了一句,见那嘴唇发白的孩子紧紧抓住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黑裘大氅,眼神中不再是起初那样满是防备,他方才看着那失魂落魄的妇人,口气再次转为温和:“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对我说,我保证替你一字不漏转奏皇上。” 那妇人感觉到裹着高廷芳身上厚厚大氅的孩子死死抱着自己的胳膊,那软软的毛皮仿佛传递了几分温暖过来。她蠕动了一下嘴唇,这才声音干涩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如若说到不能做到,就让我下阿鼻地狱!”见那妇人明显意动,高廷芳便轻轻伸出手去,缓缓接近了其那只拿刀的右手。 就在这节骨眼上,道旁围观的人群突然传来了一个扯开喉咙的声音。 “那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就是因为他在四方馆中遇刺,刺客送了大理寺,褚主簿方才会被人灭口!” 第23章 意难平 那妇人本来已经被高廷芳的言行举止打动,再加上对这位清雅犹如画中人的年轻公子印象很好,她本来已经打算撤手,乍然闻听那嚷嚷,她登时脸色大变,眼神中多了几许说不出道不明的疯狂。就在这一瞬间,高廷芳却俶尔抓住了她的那只手,仿佛要将那匕首夺下来。那妇人挣脱了一下未能成功,一发狠竟是掣着那把匕首,发疯似的冲着高廷芳刺了过去。 隔开将近十步,看不清背对他们的高廷芳到底什么情景,但听到路边有人叫嚷,洛阳和疏影仍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双双往前冲去。可一直都浑身神经绷紧的苏玉欢竟是动作更快,他几乎在人群中那人话音刚落之际,就一个纵身飞跃往那妇人扑去,几乎与此同时,一直在稍后方的杜至也急忙冲了过去。 可是,苏玉欢和杜至的动作仍然慢了半拍。就只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侧身一个飞踢,妇人手中那把匕首高高飞起,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叮的一声落在了老远之外。趁着这当口,惊魂未定的苏玉欢直接连拖带拽地将高廷芳拉开几步,眼睁睁看着那个救兵一记利落的横切,将那妇人打昏在地。而杜至犹豫片刻,立时跃向看热闹的人群之中。刚刚一直关注两边人群的他,自始至终就都留意着那出声嚷嚷的人。 见母亲生死不知,那妇人之前搂在怀里的八九岁孩子一下子大哭着扑了上来,冲来人又踢又打,可那人却毫不动容,拎起人衣领对其腹部便是一下,竟将其一并打昏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窜进道旁围观人群之中的杜至拎着一个人一跃而起,随即将他重重丢在地上。 “世子殿下,便是此人在人群中挑唆那妇人,周围人也都指证了!” 高廷芳没有回答杜至,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动作干脆果决的人,许久方才苦笑道:“钰公子,你这是救我第二次了。” “为什么我每次见你都是在冒险?即便久病之身,你也应该知道你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和上次见高廷芳临危不乱,逼得徐长厚进退失据时那般喝彩不同,此刻韦钰却忍不住怒喝了一声。紧跟着,他方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大氅,送到了高廷芳面前:“同情心泛滥不是一件好事。” “我原本以为,母为子则强,凭着慈母爱子之心,能够说服她的。”高廷芳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问道,“还请钰公子能够重惩首恶,轻罚这对母子。” “你求错了人,我只是无官无职的一介闲散之人,没有这样的本事。” 韦钰嘴里这么说,可转身之后,他却不由分说对这才匆匆赶过来的秦无庸说:“这对母子还有这个煽风点火的家伙,我会带去应天门,奏请皇上处置。秦大人你只管带着使团的人去鸿胪寺,这里就不用你管了!” 秦无庸顿时目瞪口呆,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韦钰那凌厉的目光下毫无招架之力。想到从前还有人背地里嘲笑卫南侯家的次子绣花枕头一包草,到底是青楼歌妓生的,他就恨不得拎着那些嚼舌头的家伙来看看眼下的情景。 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徐长厚擅闯玲珑阁对高廷芳不利,结果韦钰一番虚张声势分散其注意力,继而将其一举擒下。如今这么一个拦路的婆娘竟在人挑唆之下一言不合就动了刀,还是韦钰神兵天降解围。别的不说,如此武艺出众,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从前显然都是在藏拙! 晌午时分,阴沉沉的天空再次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鸿胪寺的所谓正旦大朝排演,因为之前天街上的那场闹剧,只用了一个时辰就草草收场。 洛阳撑伞护着高廷芳从鸿胪寺中出来,挣扎了好一会儿,他终究忍不住说道:“今天是第三次了!”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但高廷芳当然知道小家伙抱怨又或者说愤怒的是什么。他停住脚步,侧过头来看了看洛阳,见其嘴唇紧抿,脸上赫然是掩饰不住的自责,他就笑了笑说:“事不过三,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世子殿下你上次也这么说!”洛阳忿忿不平,见疏影默不做声跟在后头,他顿时恼火地叫道,“疏影,你别总是不说话!” “我什么都不想说。”疏影摇了摇头,两只眼睛却一直看到高廷芳不自然地别开了头去,洛阳却瞪着自己,她这才低声说道,“我觉得钰公子说得对。” “是啊,韦钰说得对,命只有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高廷芳嘴里认同,心里却知道,自己只是破釜沉舟。他之前如果不是冒险靠近,故意说些场面话相责,又如何会发现,那妇人的身上,竟然有一种甜甜的橘香。他从前听林御医提过,前朝宫廷中曾秘制过一种可以让精神恍惚的人心智更加迷乱,容易受人操纵的迷药,名字似乎叫做醉芙蓉,指的便是其能够如醉芙蓉一般变幻,除却发作时那如同天然的橘子甜香,一般人很难察觉。 他原本以为,此次仅仅是有一只幕后黑手在蛊惑、挑唆、操纵,可当闻到这香味,又听到路旁那个声音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对方竟然从一开始就打着让事情闹到最大的主意。此次皇帝因为大将军郭涛平蜀凯旋,突然病愈复出,之前等不到立太子而盼着皇帝驾崩的人,现在当然都坐不住了。谁能担保,形同傀儡多年的皇帝走到台前,打算册立的太子一定就是颖王又或者凉王? 他没有在意两个近侍的闹脾气,突然解开身上那一袭黑裘大氅丢给了洛阳,随即就这么从伞下走了出来。 寒风凛冽,漫天雪花飞舞,他那单薄的身影就这么矗立在风雪之中,以至于后一步从鸿胪寺出来的其他各国使团中人都不由得愣了一愣。而洛阳抱着大氅愣了好一会儿,随即才拔腿冲了上去,将伞高高举在了他头顶,随即焦急地叫道:“世子殿下!” 就在这时候,正对着皇城端门的这条第一横街上,却是一人一马冲破风雪,径直在高廷芳身前几步远处停了下来。马上的人利落地跃下马背,等疾步来到高廷芳跟前时,风帽下赫然露出了一缕黑发。紧跟着,那风帽随即被一只手毫不在意地扯了下来,可风帽下头的那张脸,却让高廷芳愣了一愣。 “和乐公主?” 面对高廷芳,和乐公主开门见山地说道:“之前祖母,阿娘和三哥全都拦着,不让我去看你,知道你今天会来鸿胪寺,我这才偷跑出来的!世子,三哥和之前卫南侯府行刺你的人没有半点关系,今天的事情也是一样,那个褚万强的妻子是自作主张带着孩子来拦路的!” 在这个四处都是勾心斗角的京师,尔虞我诈污水横流的皇城,再次遇到直来直去不知掩饰的李承乐,高廷芳只觉得被寒风,又或者说各种阴谋诡计冻得僵冷的心中,仿佛有一泓潺潺清泉在流淌。 这一刻,他没有去想和乐公主背后的纪太后和凉王李承谦,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才点点头说道:“多谢公主告诉我这些,我相信你说的。” 和乐公主那张脸上顿时充满了喜悦,继而双颊微微发红发烫。她高兴地捋起被寒风吹乱的一缕发丝,随即露出了明朗的笑容:“父皇把你前后遇袭的三件案子全都一块交给了刑部尚书薛大人,又让韦钰去协理。那家伙虽说嘴毒讨厌,但应该会给你一个公道。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先回宫去了,下次有机会,我再去四方馆看你,你自己保重!” 见和乐公主就犹如来时那般风风火火一样,快步转身上马,那一人一马须臾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当洛阳追上来,执意将那件黑裘压在他肩膀上,高廷芳没有再推拒。然而,缓缓往停在鸿胪寺门外的那辆马车走去,他却在脑海中拂去了和乐公主那张亦笑亦嗔的脸,思量起了这几天来遇到的那三次生死危机。 第一次在卫南侯府的那个舞姬,他是从她的动作以及体态中察觉到其人深谙武艺,因此将计就计,预作防范后,故意让其得手。然而,对方属于何方势力,他却至今还没有把握。因为从他和凉王那唯一一次接触来看,那个和他同父异母,大伪若真,城府深沉的皇子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第二次在玲珑阁中守株待兔,他原本等的就是对自己深具疑心,沉不住气的徐长厚,而徐长厚也果然撞了罗网。此事看似谈不上什么疑点,但楚国使团的人竟然配合徐长厚用调虎离山之计对付他的侍卫,这却有些不寻常,徐长厚年纪轻轻,对使团哪来这般控制力? 但这前后两次都是他预先察觉,以有心算无备,可今天这第三次却格外不同。事发突然,那妇人若真是大理寺主簿褚万强的妻子,今天拦截使团队伍喊冤,无论是造成褚万强死得不明不白的颖王李承谦,还是公然表示褚万强是自己人的凉王李承诚,全都会深陷泥潭。而那时候,间接造成二王对立的他,再加上前两件事,在某些人心目中,只怕会从两人争抢的香饽饽,变成破坏均衡之势的罪魁祸首。 这一石三鸟之计是阴谋,可摆在你面前,却让你极其难破。 所以那时候他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主动上前,甚至不惜引得那妇人疯狂刺出那一刀,只为干脆将这一场闹剧闹得更大一些! 如此一来,他反而会被人视作为夹在两王相争之中的牺牲品! 可这第三桩案子,皇帝交给了韦钰,看来,他之前关于这个分别多年的知己好友那些猜测,至少有一大部分都是对的。韦钰真的无视韦家的利益,投了皇帝。 “高大哥,高大哥?” 恍惚中听到这声音,高廷芳侧头一看,见是苏玉欢,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上了马车,而苏玉欢竟然又跟了上车来。对于这块缠人的牛皮糖,他倒是不讨厌,可看到洛阳那张欲言又止的脸,他就笑了起来:“苏小弟,之前一直惊魂未定,我都还没有谢过你。你之前还说你武艺及不上你父亲,可刚刚洛阳都对我说,你在空中飞扑的那一下相当巧妙。” “可结果还是让那位韦公子抢了先。”苏玉欢有些闷闷不乐地叹了一口气,但片刻功夫之后,他又眉开眼笑地看着洛阳道,“洛阳居然夸我,真难得!” “谁夸你了!”洛阳顿时急了,可看到高廷芳抱手而坐,一脸看好戏的架势,他方才不得不恨恨说道,“哼,那就姑且谢你出手帮我家世子殿下好了!” “幼稚。”抱着剑的疏影低低说出了四个字,见洛阳气急败坏冲着自己挥拳,她却如同对着空气似的,反而还对苏玉欢说道,“苏小弟轻功很好。” 洛阳显然没想到疏影竟然对苏玉欢改了称呼,顿时目瞪口呆。苏玉欢听了夸奖,顿时更加神气:“爹当初就对我说,我资质不好,别的练不好没关系,逃命的功夫一定要练好!” 洛阳立时为之气结:“这叫什么话,哪有还没打就先想逃的!” 面对这车上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高廷芳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欢声笑语环绕的热闹感觉,真是不错。 第24章 求亲 正月初一的正旦大朝,素来是一年之中除却冬至之外,最大的一次盛会。而且相比冬至,前来出席的还有各国使节,各镇节度使,各州刺史的代表,往往少说也有数千人,排场轰轰烈烈。因此,尽管已经把使臣们召集到鸿胪寺排演了一遍届时的礼仪程序,但毕竟因为天街拦路事件,排演草草结束,鸿胪寺就特意派了个少卿到四方馆,专门对各国正使再次讲解了一遍相关程序。 但要说鸿胪寺最担心的,却还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身体。 于是,腊月三十这天晚上,林御医就连年夜饭都是在四方馆玲珑阁吃的。而高廷芳从他口中得知,当那拦路的妇人在刑部经历审讯的时候,身上那股类似橘子的甜香早已消失,而太医署则因为另一个理由,经刑部薛尚书的请求而介入。 “刑部说那妇人疯了,我亲自看过,不像是装疯卖傻,倒像是真疯了。而她在刑部大牢之中肯定换过衣服,重新沐浴过,世子殿下你说的,散发出橘子香气的醉芙蓉,我却没能从她身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仿佛她一开始便是疯了似的。毕竟,我也只听说过醉芙蓉,这是第一次真正有人用。” “那个孩子呢?” “孩子才八岁,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哭。而且,在送进大牢之后,他就和母亲分开了。” 父死母疯,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只剩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而幕后操纵的人却依旧逍遥自在。 当正旦之日,从四方馆中坐车进宫的时候,高廷芳心里便转着这样一个念头,不知不觉又想到了自己这十二年的经历,竟是感同身受。他死死握紧了拳头,一贯在人前清雅俊逸,怡然浅笑的他,脸上竟是流露出了深深的痛楚和狰狞。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有人伸手按住了他紧握的拳头,侧头看去,却见是和他同车的光孝友。在今天这种特殊场合,洛阳和疏影全都不能坐在车中,身边这个三月前还是陌生人的老者,却成了他的同伴。 “你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尽人事,听天命。”光孝友顿了一顿,这才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过什么,但你只需记得,你如今是南平王世子。不论遇到什么事,南平虽只三州之地,却断然不会抛弃世子不顾!” “光老大人……”高廷芳一直都知道,对方是个执拗的老头,可如今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话,他又觉得老头实在是有些可爱。他点点头,再次展露笑容,刚刚那些负面情绪从脸上心里一扫而空。 当马车最终在应天门前停下时,光孝友眼看高廷芳扶着洛阳的手,一步步走下马车,那一身从南平出发之前临时量体裁衣赶制出来的世子冠服,在朝阳的照射下彩绣辉煌,光耀夺目,可却掩盖不住冠服之下那个人的光芒。仅仅是站在那里,他便如同一道冬日不可能出现的风景。哪怕知道如此的完美并非世上天生,可老人还是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最终喃喃自语了一句。 “王上这么做,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尽管等候进殿时,苏玉欢就在高廷芳旁边,看到高廷芳时,他很想打个招呼,可今时不同往日,在身后副使刘克迪那严厉警告的眼神下,他还是乖乖地站在原位。 此番上朝,总计六国使臣分成左右两班,每排三名正使,如此就避免了谁先谁后的序列问题。当两批人分别从东西两边出发,走过漫长的龙首道,最终来到含元殿前时,年纪大的人往往避免不了喘粗气,而高廷芳竟也有些气息不稳。见此情景,苏玉欢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可那双手却落了空。 因为只是倏忽之间,高廷芳便已经挺直了脊背,苍白的脸上不见半点孱弱的病态,反而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毅色。 那一刻,苏玉欢不禁想到了即便冬日枝叶枯黄,却依旧孑然挺立,不见弯折的青竹。他突然觉得南汉使团,包括四方馆其他使团之中私底下给高廷芳起的那个绰号,是那样的贴切传神。 真是竹君子…… 当年还是荣王世子时,高廷芳每逢三大节,就跟着父亲来这里上朝。父亲登基之日,他也曾经站在过这里。如今十二年过去,那个曾经亲切慈爱的父亲,已经成了宝座上穿着衮冕,垂珠遮面的君王,而他,却变成了属国来朝的世子。 当殿中百官朝拜已经结束,宣召属国使臣时,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步子,他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当最终就位轮到他时,他甚至没有向那高高的御座看上一眼,而是从容跪了下去。 “外臣南平王世子高廷芳,拜见皇上!” 这大半个月来,高廷芳这个名字在东都城内广为流传,以至于在这等最最庄严肃穆的正旦大朝,也有无数道目光悄然汇集到了这位南平王世子的身上。就连御座上的皇帝,也忍不住多打量了对方几眼,对那形销骨立的样子颇觉震动,随即才任由主持礼仪的鸿胪寺官宣起。 等到各国一一敬献国书和礼物之后,目光常常留意高廷芳的皇帝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想各国使节之中,吴国正使身边的副使黎远征突然站了出来。 “皇上,我国国主闻听皇上长女清苑公主贤良淑德,特为太子求娶为太子妃,永结同好。” 黎远征这话便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肃穆的含元殿上顿时一片哗然。专门负责和这些各国使臣打交道的鸿胪卿周平就忍不住喝道:“黎副使到东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此大事,不上表,也不曾和鸿胪寺提过半句,此时此刻在这正旦大朝之日,于含元殿直接提出来,简直是儿戏!” 此话一出,颖王承谦顿时也气急败坏地叫道:“周老大人说得不错!婚姻大事,两国之好,岂可如此轻率。吴国这分明是成心戏耍我大唐!” 他和长姊清苑公主关系平平是不假,但一母同胞的长姊,要嫁也得为他带来利益。吴国太子那是什么人?身材痴肥,为人木讷,听说吴国国主早就想废了他,不过是看在元配之子的份上暂时容忍。把清苑公主李承媛嫁给这么一个很可能被废的货色,他怎么肯? 颖王承谦话音刚落,凉王承诚就紧跟着说道:“周老大人和皇兄此言有理,吴国若要求娶公主,缘何不早上书表,早做准备,而是在此时突兀提出?更何况吴国国主早有废太子之意,此人尽皆知,莫非是认为我国公主就可欺么?” 谁都没想到凉王竟然会帮着颖王说话,去维护并非一母同胞,平时也绝对谈不上什么交情的长姊清苑公主,就连颖王亦是大吃一惊。殿上群臣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之前肃穆安静的秩序一下子无影无踪。 只有早就见识过凉王那高超话术的高廷芳微微眯了眯眼睛,心中却是另一个念头。 到底是纪太后亲自养大的孙子,就和那位纪太后从前能够时时刻刻表露慈爱宽厚一样,凉王这友爱的一面看上去也是毫无破绽。 反倒是颖王,除却身后站着韦贵妃以及韦家在军中的莫大势力,剩下还有什么? 果然,对于凉王的突然帮腔,颖王竟是丝毫不领情,直截了当地反唇相讥道:“用不着你假好心!我看就是你在背后勾结他国使臣,算计自己的大姐!” 凉王顿时面色阴沉。可这边厢他尚未决定此刻是给别人留下顾全大局的印象,还是直接反击,进一步揭示颖王的愚蠢,那边厢闽国使团之中,副使林未德却也站了出来,深深一揖道:“皇上,我国国主新丧国后,闻听四皇女和乐公主娴雅温柔,愿下重礼,聘为国后!” 一国求娶大公主为太子妃,另外一国更是求娶四公主为国后! 瞬息之间,大殿上再次变得鸦雀无声,仿佛就连众多人的呼吸都暂时放轻了。作为局外人的高廷芳从自己的位置看去,吴国那位犹如乡野村夫似的正使,据说是当今国主好不容找回来的弟弟,此时此刻正如同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而闽国那位正使,据说曾经救过国主一命,却毁了容貌的长乐侯尹雄,在这大殿上依旧戴着银质的假面,脸上什么时候都看不出任何表情,可下一刻,对方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目光倏然射了过来。 四目相对,目光交击,高廷芳却立时转头看向了大殿中央如遭雷击的凉王李承谦。那一刻,他的眼前竟是闪过了和乐公主那张明媚的笑脸。 诸国林立,大唐虽据有中原,号称最强,可金枝玉叶的婚事又何尝不是一颗放在秤上称量的砝码? 眼见颖王满脸的幸灾乐祸,卫南侯嫡长子韦钺暗骂这个表弟实在愚蠢,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沉声说道:“各位使者到东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早都递交了国书,如此大事却偏偏都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于此时此刻正旦大朝之日拿出来哗众取宠,莫非欺我大唐兵锋不利,朝中无人?” 然而,在他这锐利的词锋下,第一个开口求婚的吴国副使黎远征却不慌不忙,长揖行礼道:“皇上,刚刚周老大人,两位殿下和韦公子怒责外臣这个使节,话是没错,但外臣也有话要说。国主深知清苑公主身份尊贵,非比寻常,担心早早提出此事,届时会一女百家求,颇多变数,这才令外臣在正旦大朝上开口求婚。但外臣绝无戏谑之心,此行除却朝贺之礼外,还备有求亲重礼。” “外臣来时,我国国主也是如此说。”闽国副使林未德亦是深深一躬,不卑不亢地说,“今日求婚,虽则唐突,却更表我国国主一片诚心。清苑公主曾经有向道之心,国主不敢求娶,这才退而求其次求娶和乐公主,敢请皇上允准。” 就在这时候,之前在鸿胪寺前见和乐公主和高廷芳光明正大见面的苏玉欢,却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和乐公主早就心有所属了,林大人你难不成不知道?” 此话一出,纵使明面反对,暗里极力撮合和乐公主和高廷芳的凉王,亦是心中咯噔一下,志大才疏的颖王则眉头大皱。至于南汉副使刘克迪,这会儿更是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林未德却目光转厉,他环视其他各国使臣,目光立刻落在了高廷芳身上:“南平王世子莫非要和我国国主相争?” 第25章 逆转 苏玉欢横插一杠子,高廷芳顿时眉头大皱,但面对林未德那挑衅的视线,他却知道自己不能退。 他很清楚,和乐公主之前和自己的三次接触,除却和凉王一同前来玲珑阁探视的那一次之外,其他两次都可以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因此有意求亲者把自己视作为敌手,这也并没有出乎意料。然而,他固然不可能,更不能够对和乐公主动情,却并不代表他就能够任由这个同父异母,天真烂漫不知世事险恶的妹妹,就这样嫁到异国他乡去。而把清苑公主嫁给吴国太子,那更加不行! 纵使姐妹俩背后的韦家和纪家欠了他血债,可十二年前,她们都还只是孩子。作为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不可能绝情弃义。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林未德那挑衅的视线之中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林大人替贵主求婚,说得真是天花乱坠。在这大殿之上,敢问你是否可以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贵主闽王今年高寿几何?膝下有多少儿孙?” 眼见南平王世子竟然当众顶撞闽国副使,想到和乐公主几度与其单独见面的传闻,一时大殿之上嗡嗡议论不断。 而林未德只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就负手直面高廷芳,硬梆梆地说道:“莫非在南平世子眼中,年纪之类的小事比两国邦交更重要?” “看来,林大人是心虚了,所以不敢当众挑明。闽王今年五十七岁,膝下总共有十一个儿子,至于孙子一共有多少,大概连林大人这样的副使,也未必能够数齐全。若仅仅如此,正如林大人所说,此次求亲事关两国邦交,这些都是旁枝末节。 但闽王一直不曾立太子,就在三个月前,闽王的三王子毒杀长兄未遂,因此率兵杀上宫城,险些弑父犯上,事情虽未成,这位三王子却带着残兵败将逃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闽王次子和三子各据泉州,漳州。” 遭到如此揭短,林未德顿时措手不及。恼羞成怒的他眯了眯眼睛,竟是阴恻恻地说道:“世子历数吾主不利之处,看来是真的对和乐公主有心。只不过,南平不过区区三州之地,如今楚军压境之际,世子还觉得自己有如此资格吗?” “闽国如今两位王子占据两州,所剩不过长乐府和汀州、建州一府两州,如今闽王政令甚至已经难出长乐府,林大人又何来这般大国自负?我南平虽只三州之地,却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楚国出兵至今,可曾拿下一城一池?” 掷地有声的几句话,说得林未德脸色铁青,羞怒交加,楚国副使吴杰也是满脸气恼,高廷芳却没有给对方反唇相讥的机会,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至于林大人问我是否要求亲,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自幼多病,如今能站在这里已经是老天恩赐,所以很有自知之明,不敢以求亲之名,行误人之实。反倒是闽王早年英雄,如今将近耳顺之年,却一面想要以求婚之名傍上大唐,不惜耽搁堂堂大唐公主,一面又难以节制诸子,国中文武纷纷离心!” 凉王刚刚替颖王回击吴国求娶清苑公主为太子妃,却好心没好报碰了满鼻子灰,等到自己的嫡亲妹妹和乐公主竟然被闽国副使林未德替闽王求娶,他就没指望颖王会出面回护。虽说韦钺似乎表态强硬,也帮和乐公主说了句公道话,但他深知两国联姻在于政治利益,因此面上义愤填膺,实则心急如焚。于是,当高廷芳竟然寸步不让对上了林未德时,他简直又惊又喜。即便此时高廷芳断然表示并无求亲之意,他却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当下,他连忙一撩袍子长跪于地,郑重其事地说道:“父皇,四妹身为皇女公主,为国联姻本是分内之事,然则闽王使臣的求亲不但没有诚意,而且居心叵测,还请父皇明鉴!” 相较于发现和乐公主竟可能逃脱此劫,因而眉头大皱的颖王,韦钺更是大叫不好。 之前因为皇帝的禁令,他没法再去四方馆见高廷芳,却没想到和乐公主竟然这样直接,趁着高廷芳去鸿胪寺排演礼仪的时候,公然出现与其私会。相形之下,他虽说和颖王联手,在卫南侯府给清苑公主提供了那么好的一个机会,可清苑公主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却完全让既定的计划成了泡影。 他千里迢迢把高廷芳护送到东都,原本高廷芳和他颇为亲近,可就因为卫南侯府那场变故,接下来竟是就没顺过。这几日,因为大理寺主簿褚万强的死,其妻失心疯当街拦路行刺,凉王固然不好过,颖王却也深陷泥潭,因此韦泰对他很是不满,颖王就更不要说了,干脆就敢给他脸色看,韦贵妃虽不曾说什么重话,但他不得不顾虑此消彼长的后果。要知道,他那个从来瞧不上眼的弟弟韦钰,近日来可是分外出彩。 一想到韦钰素来就是紫宸殿中常客,万一再借助皇帝之势盖过他这个嫡长子,韦钺就立时也站了出来,长跪于地奏道:“皇上,清苑公主乃是当年贞静皇后一手抚养带大,多年前就立誓不嫁,更何况吴太子今年不过十九,比清苑公主还要小一岁,岂是公主良配?” 可是,吴国副使黎远征却仿佛没听见韦钺这话似的,而是也和刚刚林未德一样,盯着高廷芳似笑非笑地说道:“南平王世子刚刚说,你此次上东都,并无求亲之意?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是世子并非病弱之躯,单凭这风仪气度,若要求娶公主,各国使臣,无人能够及得上你!” 高廷芳哪里不知道,黎远征此言同样不怀好意。他平心静气,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再次开口说道:“皇上,此次外臣受父王之命,前来东都朝贺,并不敢隐瞒其中目的,乃是为了楚军攻伐,至于求亲,外臣还是那句话,病弱之躯,不敢耽误别人。” “可是既然闽国和吴国两位副使向皇上求亲,又全都把矛头对准了外臣,外臣想拿南平做个例子。父王膝下只有外臣和小妹廷仪一儿一女,外臣身体孱弱,南平又地处诸国之中,举步维艰,自从小妹及笄以来,各国王侯这两三年来全都求娶过小妹,甚至以南平安危相逼,结果如何?”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王对各国求婚来使,全都是那句话,爱女之心人皆有之,国若有难,君王死社稷,男儿死沙场,仅此而已,何劳弱女远嫁?所以小妹廷仪感父王仁爱,当国难之际,奋起督军,激励士气,于是方才有之前楚军大败!大唐据有中原,强极一时,若要嫁公主,尽有天下英雄为配,吴闽两国使节若真的诚恳求之,何惧天下其他英雄求娶,大可抵达东都之日就奉上国书,何必蝇营狗苟,直到今日正旦大朝方才敢提出?” 大唐以武立国,因此高廷芳刚刚上殿参拜,众臣只见他风仪出众,但那弱不胜风的体态,却让人又隐隐有些瞧不起。此时听他以南平小国为例,却是字字句句都暗指大唐公主尊贵,理应配得起天下英雄,顿时全都群情激昂了起来。 “不错,若真心求亲,还怕与人竞争?” “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国公主也要好男儿才能配得上!” 林未德之前就被高廷芳痛斥得哑口无言,此时见黎远征竟然也吃了个哑巴亏,顿时暗自幸灾乐祸,然而听到高廷芳这戳心窝子的指责,他的脸又黑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从出发到现在,从来便只当是个摆设的正使,因救驾之功封长乐侯的正使尹雄,却是突然声音沙哑地说道:“皇上,外臣闽国正使,长乐侯尹雄有话要说。林大人今次求亲,绝非吾主闽王本意,我临行之前,并未受过什么求婚的王命。” 此时此刻,就连御座上一直冷眼旁观这争端连场的皇帝,也不由得愣了一愣。而林未德那就更加惊怒了,遭到自己使团的正使拆台,他甚至顾不得这里是含元殿,气得大声嚷嚷道:“尹雄,你不过是走运方才一步登天封侯,这等大事自然是国主暗中交待于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国主一手提拔,自是国主心腹,而你是王长子一手提拔,国主有事怎会交待你却不交待我?” 尹雄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林未德一时脸色大变,眼神怨毒地看着自己,他却仿佛没事人一般,长揖行礼道:“皇上明鉴。外臣出使前一日曾到宫中陛辞,国主抱恙在身,不能起身,却特地召见外臣,吩咐一应礼仪程序,不妨听副使林大人的,但若涉及军国大事,却不可放手,刚刚外臣一时惊讶,竟是没能阻止林大人。要知道,国主如今正在病中,诸子轮流入侍宫中,尚未定下谁人承继大统,林大人受何人之命,尚未可知。” 如果说之前闽国副使林未德面对高廷芳的驳斥,虽说灰头土脸,那总算勉强还维持着身为使节的尊严,那么此时此刻面对尹雄毫不留情地揭老底,他那脸上就完全一丝一毫的血色都没有了。他蹬蹬蹬连退好几步,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打算找点什么话挽回此时岌岌可危的局面,却没有想到斜里飞来一句犀利的话来。 “难不成,林大人为闽王求亲是假,为你的主子求亲是真?” 林未德倏然扭头,见那出言讥讽的人是高廷芳,想到便是因为此人作梗,这才会以至于长乐侯尹雄瞅准机会冒了出来,揭露了他的真实目的,他登时双目尽赤。眼看这含元殿上无论大唐官员还是他国使臣,全都用或痛恨或鄙薄或嘲笑的目光看着自己,只怕此次难以平安离开含元殿,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是怒喝一声,直接向高廷芳扑了过去。 关键时刻,说不得还能靠挟持这个病秧子脱身! 第26章 终相见 谁都没有想到,身为闽国副使,林未德竟然会在含元殿上做出这等惊人之举。一时间惊呼怒喝不断。 然而,在这节骨眼上,南汉正使容侯苏玉欢一个闪身,张开双臂挡在了高廷芳跟前。而闽国正使长乐侯尹德,则是一声不响从林未德身后出手,一把紧紧扣住了他的肩膀。 林未德见苏玉欢挡路,就已经情知不好,待到右肩被扣,尹雄堵住他的一面去路,他登时再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一个利落的旋身,竟是不惜直接让肩膀脱臼,摆脱了尹雄的钳制,随即往地上滚去,目标却又倏然换成了长跪在地尚未起身的凉王和韦钺。 自幼练武的韦钺却反应极快,一按地面便飞也似地弹起,随后向后一跃,竟是将凉王就这么让给了状若疯虎的林未德。 苏玉欢身后,高廷芳看着朝凉王扑去的林未德,目光突然看向了刚刚出手拦阻,此时更是朝林未德追上去的长乐侯尹雄。 尽管那张藏在银假面的面孔上仍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此时仿佛不经意间的四目交接,他似乎被那眼神中冰冷的寒意逼退,侧过了眼去。他斜里瞥见一旁的刑部薛老尚书满脸震惊,竟突然伸手抢过了对方手中的笏板,使尽浑身力气,劈手朝着林未德脑后扔去。 出手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那无关恐惧、紧张、兴奋又或者是其他,他非常清楚,那是早上从四方馆出发时,连服两粒的阴阳逆行丹在这奋起一击用尽力气之后终于发作。他只来得及看到自己这脱手一掷正中目标,随即眼前刹那之间一片漆黑,整个人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身处这少说也有几百号人的宽阔大殿上,这一瞬间,凉王却只觉得自己仿佛单独被丢在寒津津的雪地里。虽说深悔平常没有好好习武,但他更痛恨的是周遭只知道嚷嚷,却没有拦住林未德,又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出手阻拦的那些家伙。可就在林未德那张狞笑的脸近在咫尺,那只还能动的手已经死死揪住了他的领子时,他只听得咚的一声,下一刻,他骇然发现林未德往前一栽,竟是将他直接扑倒在地。 凉王顿时一颗心凉了半截,可仰面摔倒在地时,他却突然感觉不对,因为林未德没有掐他的脖子,也没有其他的动作,竟仿佛是死人一样压在他的身上。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大殿上一团乱糟糟的,当尹雄一把将林未德揪起之后,才有好几个人争先恐后上来将他搀扶起身。 踉跄站直了身体,他发现林未德竟然是昏了过去,不由惊魂未定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南平王世子抢了刑部薛老尚书的笏板,砸中了林未德的后脑勺!” 回答凉王这话的,却是一个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中年人,他往同样围着许多人的另一边望了一眼,随即就冲着目瞪口呆的凉王说道:“南平王世子那一下似乎力气用得不小,紧跟着就晕了过去,要不是一旁的南汉正使容侯及时搀扶,他比你摔得还重。” 竟然是高廷芳?竟然是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南平王世子救了自己?凉王只觉得一阵不可思议,但见说话的人赫然是平蜀凯旋归来的大将军郭涛,他那到了嘴边的疑问却又吞了回去,看向那边厢乱成一团的景象时,眼神中便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感激。 这么多人,竟然还要劳动高廷芳一个病秧子救他! 当高廷芳从昏昏沉沉之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屋子里陈设雅致,一几一榻无不考究,七宝博山炉中,正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然而,最让他感到震惊的,还是榻前地上正靠着铜烛台打盹的那个人,不是韦钰还有谁? 他一下子支撑着想要坐起身,但只是使劲一挣扎,他便感觉胸口犹如针刺,浑身酸软,完全使不上劲,倒是身下软榻在他的剧烈动作之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而这样的动静显然惊动了打盹的韦钰,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眼睛往榻上一扫之后,便打了个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总算是醒了。”没好气地说出这句话后,韦钰就站直了身体。他的衣裳满是刚刚坐着打盹时留下的褶皱,他却丝毫没在意,挑了挑眉说道,“含元殿上我没资格去,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没想到啊,南平王世子这笏板准头实在是好,竟然直中那个林未德的后脑勺,凉王殿下这才没有被人劫持丢大面子。” 高廷芳没有理会韦钰的揶揄,环目四顾,脸上茫然中带着几分谨慎:“这是在哪?” “洛阳宫,飞香殿。” 听到韦钰吐出的这六个字,高廷芳的脸色终于变了:“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现在是正月初四。”韦钰竖起了三根手指头,没好气地说,“太医署从上到下全都来给你瞧过,一直给皇上诊脉的太医令也束手无策,还是太医丞林御医自告奋勇,冒险给你行针,你的气息这才稳定了下来。要不是如此,单凭你掷笏板的那一下,我还以为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错过了一位高手。” 原来已经三天了…… 想到自己从四方馆出发进宫的那一天早晨,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一口气服下了两粒阴阳逆行丹,高廷芳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两粒连服,很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问题,但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大殿上因为那样一个用力过度的动作就发作昏倒,更不可能在之后一切都不可控的情况下,成功瞒过太医院上上下下那么多杏林国手,进而豪赌成功,得到了留在宫中的这个机会。 他到底还是挣扎着坐起身,不顾头昏眼花,胸闷心悸,便要趿拉鞋子下地,下一刻,一只手就紧紧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不要命了!” “其他人……南平使团的其他人在哪?” 见高廷芳抬起头来,那幽深的眼神中仿佛燃烧着烈焰,韦钰虽说恼火,却不知不觉松开了手道:“都在四方馆中好端端呆着。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身边那几个人几次三番请求把你接回去,其中光孝友带着一大二小,四个人在天津桥前站了很久,皇上只得把人召到了飞香殿,亲眼让他们确认过你还好端端活着,他们才算死心。两个小的不肯走,副使光孝友和那个叫杜至的侍卫头子千劝万劝,好容易才把这两个都拉走了。” 知道光孝友和杜至都要费大力气劝走的必定是洛阳和疏影,高廷芳不禁闭上眼睛,在心中深深叹息了一声。沉默良久,他才开口说道:“我要回去。” “这我可做不了主。”韦钰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几次三番遇险,这次更是在正旦大朝都遇到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皇上也是为了你的安危,这才把你安置在了宫中养病。你要是不放心南平使团的那些人,那就写封信回去安抚安抚他们。” 高廷芳不置可否,却突然看着韦钰问道:“就算是皇上不放心,令我在宫中养病,何劳钰公子亲自看护?” “宫中这地方,牛鬼蛇神最多。”韦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深的阴霾,随即冷笑道,“你救了凉王,说不定却惹恼了别的人,到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既然救了你两次,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领了圣命,那么就得保护你的安全。” “原来如此。” 高廷芳长长吐出一口气,见屋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宫女宦官,他就再次撑着软榻试图站起身来。 这一次,韦钰没有再阻止。可眼见高廷芳蹒跚走了两步,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摔倒,他仍然忍不住伸手搀扶了一把,嘴里却抱怨道:“每次见你全都是在逞强,也不知道你这多思多病又逞强的人怎么能活到这时候!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是不是,命只有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韦钰说得不错。” 听到这个沉肃的声音,高廷芳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为之僵硬,一颗心更是猛地一收缩,胸口竟有些透不过气。当他看到那个中年人走进屋子的时候,尽管已经在含元殿上打过照面,可御座上仿佛一座雕像的皇帝如今这么近距离地走到眼前,一直觉得自己早就做足了准备的他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盘旋着两个声音,一个声音怒吼着提醒他睁开眼睛,勇敢面对,不要露出破绽;另一个声音却在蛊惑他亮明身份,拿出证据,父子相认。 而韦钰敏锐地感觉到高廷芳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的势头,连忙加大了一点力气把人扶稳,随即出声叫道:“南平王世子,喂,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高廷芳的声线终于平稳了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对着近在咫尺的皇帝欠了欠身道:“皇上,恕外臣失礼。” “无需多礼。含元殿上那么多文官武将,有的是力搏狮虎的勇士,却是你动作最快,若非如此,三郎只怕要伤在小人手中。” 说到这里,皇帝竟是亲自搀扶了高廷芳一把,发现对方的手冰凉刺骨,他扫了一眼那憔悴苍白的脸,想到太医署上下也不知道多少国手齐齐上阵,用过各种法子却不能让人清醒,也确凿无疑地证实了这确实是个脉象孱弱不通武艺的人,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抵达东都之后,直接导致了纪家和韦家彻底撕破脸,针锋相对,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然的笑意。 第27章 父子 苦心孤诣十二年,只为今天这一次相见。 如若杜至等其他熟悉的人在此,一定会发现,眼下的高廷芳连言行举止,都和在他们面前时的那个人分外不同。他便仿佛真的是东都官民百姓传闻中的竹君子那样,清雅秀逸,孑然沉静,举手投足,言行举止,纵使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到半点瑕疵。 而和皇帝之间相距不过数步,高廷芳心里并非从前认为的激荡如火,而是平静得像一块冰。对于皇帝那满怀关切的安慰,他表现得远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出色。从容冷静,谈笑风生,仿佛那个真实的自己此时此刻已经离开了这个躯壳,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视着另一个自己凭借本能挥洒自如。 然而,吩咐韦钰亲自去外间看守,以免有人误闯的皇帝,却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因为他打探到的那个高廷芳,韦钰告诉他的那个高廷芳,正是应该如此形象。传闻中南平王因为世子病弱,不能习武,不便出门,南平大儒光孝友亲自教导其礼仪和诗文,如今看来,那个人称高赖子的家伙确实养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儿子,这一点,不论他,还是其他国主,全都及不上。 只可惜如此人才,据太医署中人说来,却注定了多病短寿。 因此,最初见面的寒暄过后,皇帝就开口说道:“世子之前在含元殿上说,此来东都,是为了楚国和南平的战事?” “正是。”意识到接下来所要商谈的,关乎南平的未来,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完全代入了南平王世子这个身份,深深欠了欠身,“皇上,南平处南北要冲,江陵更是控御大江水道,若楚国得之,北可危及大唐襄州郢州,西则可毫无顾忌进军蜀地。而若是南平尚存,虽只三州之地,却可令楚国投鼠忌器,不敢起北进之心。” “我大军刚刚平蜀凯旋,在你眼里,却觉得楚国竟还有北进之心?” “楚国号称二十余州,却远远比不得拥有中原,国土百姓兵力无不数倍于楚的大唐。然而皇上大军平蜀,难道不是为了打下西南,以巴蜀粮仓充实中原,然后收拾兵马北伐?” 刚刚满脸漫不经心的皇帝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次细细打量面前这位看似孱弱的青年。许久,他才开口说道:“之前韦钰就说过你大胆,说你这一身病骨却不逊斩将夺旗的勇士,朕在含元殿上看你唇枪舌剑,信了一半,如今方才全都信了。” “多谢皇上谬赞,只不过天下并非外臣一个聪明人,楚国想来也已经有人看出了这一点,这才肆无忌惮侵攻南平,派人劫杀上京朝贡的南平使团,徐长厚这个堂堂正使更是在四方馆中就肆无忌惮地对臣下手。皇上难道觉得只是徐长厚个人的莽撞冲动?此乃试探虚实之计而已!” 面对皇帝犀利的目光,高廷芳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若是大唐对他此举或熟视无睹,或轻轻发落,便证实是唐军平蜀之后确保了粮草以及后方,准备北伐又或者东进,无心理会南境纷争。如果是这样,他们便可趁机北占南平,图谋襄郢,进而甚至与吴国等合纵,趁大唐北伐时有所动作。而若大唐没有北伐之意,而是陈兵南境问罪,他们只要牺牲一个徐长厚,以金帛赔罪,想来大唐未必会为一个不相干的南平而大动干戈。” “此乃阳谋,只怕徐长厚自己都未必算到,只以为纯粹是自己冲动。须知楚国使团那么多人,他一个正使何德何能将他们如臂使指,竟能用调虎离山之计对付我的护卫?” 见高廷芳不慌不忙侃侃而谈,皇帝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看来,韦钺也好,朕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好,全都被你糊弄了过去。他们只以为南平遣世子北上朝贺,有献土归降内附之意,于是就可以坐而取军功,更觉得你这不出王宫的世子容易对付,却没想到你胜过他们远矣!” “国难之际,外臣只是竭尽全力,之前对几位贵人有所欺瞒矫饰,还请皇上恕罪。” 高廷芳说到这里,便支撑着站起身来,随即稽首下拜:“皇上,南平有老父幼妹苦心维持,外臣病弱之身,在国中毫无用处,因此才主动请缨出使,揽下这唯一一件力所能及之事。至于献土归降,并非外臣之前虚情假意,父王除却外臣,只有小妹一个女儿,而小妹眼高于顶,至今未曾婚配,异日即便觅得夫婿,是否能有后嗣却未必可知。所以,父王遣外臣来告,愿为大唐守南境。” 他说着稍稍顿了一顿,这才拿出了之前南平王高如松托付给他的真正底线:“父王今年已经年近五十,等父王百年之后,南平愿以三州请降内附。而在此之前,外臣愿居东都为质。” 如果仅仅是南平送了一个病怏怏,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世子过来为质,皇帝已经享受到郭涛领兵,打下西南偌大一个蜀国的甜头,当然会对这样的许诺嗤之以鼻。然而,高廷芳此来东都,前后大半个月中,看似只不过一次次卷入两王相争之中,一再遇险,实则却不啻为以一己之力搅动了东都风云。从含元殿上亲眼看到其唇枪舌剑,劈手一掷,到刚刚这番接触,皇帝又真真切切地确定,面前的人确有大见识,他原本生出的那个念头顿时更明朗了。 “你就这么确定,朕会帮你解南平之围?” “南平之围,应该不劳皇上,近日大概已经解了。”高廷芳语不惊人死不休,直起身微微一笑道,“徐长厚之父,楚国徐相秉持政务多年,正是力主侵攻南平的第一人,如今他的儿子闯出了这样的弥天大祸,我业已将消息传回南平,想来小妹一定会抓住时机,激起那位徐相的政敌群起而攻。一旦楚国顾虑唐军因为徐长厚之举出兵的后果,后方朝中不够坚定,前方侵攻南平的大军必定会出现破绽,南平上下万众一心,定能力战解围。”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难以抑制,哈哈大笑了起来:“世子果然是胆色超群,谋略出众,韦钰所言不虚。” 笑过之后,皇帝见高廷芳依旧长跪于地,便亲自起身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见高廷芳重新落座时,额头汗珠密布,脸色也比之前更加苍白,他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去年初便有官员上书,劝楚国国主称帝,朕早已深知。你借着大唐之势逼退楚军,虽说能缓一时,未必能缓一世。朕可以把势借给你,但你不觉得适才所言,全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并不足以打动朕吗?” 不足以打动?不,你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证明你已经动心了。 高廷芳再次欠身低下了头,仿佛极其诚恳地说道:“南平小国,并没有其他能够打动皇上的东西。如若有,必定倾尽全力。” “世子这话就言过其实了,你不就是南平至宝?只不过,朕不需要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留在东都为质的南平王世子,以你的才能,何不为朕出仕?” 见高廷芳讶然抬头,仿佛满脸不可思议,皇帝不禁笑道:“怎么,难道世子不愿意?” “恕外臣愚鲁,大唐人才济济,而外臣手无缚鸡之力,又能为皇上做什么?” “朕既然希望你出仕,那么就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不过,你应该知道,南平区区三州之地,在楚国大军侵攻之下尚岌岌可危,如若大唐有南下之心,那就更加难以抵挡。所以,朕需要的是你全心全意为朕所用,而不是单单留在东都。至于你之前在朕那两个儿子之间左右逢源,引得他们彼此争斗那些过往,朕都可以既往不咎。”皇帝心里却还藏着最后一句话没有明说。 朕除了要纪家和韦家为了你争斗不休,还拿你有别的用处! “多谢皇上宽容,臣愿为皇上效力。”高廷芳再次起身下拜,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心下却没有半点终于成功留在东都,打入权力核心的喜悦。 曾经盼望了十二年的父子重见,他也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悲痛伤感,如今再见,他却难以从刚刚那位至尊身上找出任何熟悉的东西,仿佛那只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刚刚那番对话,除却天子以及属国世子之外,哪有掺杂半点私人感情?而皇帝也是,纵使他已经和儿时的承睿没有太多相似,可就真的是正面相对却完全认不出来吗?难不成十二年时光,真的就泯灭了父子之间当初那心意相通的默契?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亲自起身搀扶。对于高廷芳终于没有在自称外臣,他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扬声叫道:“韦钰!” 不多时,韦钰便再次快步进来,看到皇帝打手势,他就默默上前搀扶高廷芳。下一刻,皇帝离座而起道:“这飞香殿乃是洛阳宫中最幽静的地方,从今日起,便用来给高卿养病。韦钰,你回头去四方馆,将高卿身边两个近侍接来。” 既然已经定下君臣名分,皇帝也就不再称呼世子,却代之以相当礼遇的高卿。 韦钰刚刚虽守在门外,但他耳聪目明,内中这一番对话,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正要答应,却没想到高廷芳却挣扎着站直了身体,寸步不让地拒绝道:“皇上好意,臣心领了。可是臣如今还是南平正使,之前在含元殿上支撑不住晕倒,暂时在宫中飞香殿养病,这还勉强情有可原,可如今既然清醒,再停留在宫中,这就实在是不合适了。臣之前抵达东都这段日子,已经过于高调,倘若再继续居于宫中,太后以及各位娘娘若有令,臣何去何从?” 皇帝转念一想,就意识到自己确实想得不够周全。他如今还远远谈不上掌控了宫闱,若是让高廷芳继续留在宫中养病,甚至将其身边近侍也接到宫中,纪太后和韦贵妃的反应恐怕会难以预料。于是,他看了韦钰一眼,见这个多年前因为承睿之死就投在他这一边的心腹亦是满脸赞同,他就爽快地应了下来。 “既如此,一会儿叫太医丞林清云来,让他诊治过后,和韦钰一同送你出宫。”略微一顿,皇帝就又对韦钰吩咐道,“等到各国使团离京,四方馆那边就不适合再住人了,韦钰,你近日可在东都各里坊留意住宅。” “是,臣一定尽快为南平王世子寻觅合适的住宅。”韦钰毫不迟疑地应命。 临走之前,皇帝却还意味深长地对高廷芳说道:“各国使臣多半都会在近日启程离京,朕希望能看到高卿的上表。上表时,你不用谈及献土内附等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朕那两个儿子既然争相笼络你,朕不想他们大失所望。” “是,臣明白了。”高廷芳再次低了低头,眼见皇帝大步离去,他只觉得浑身力气全都抽空了一般,好容易才在韦钰搀扶下站稳了身子。 而韦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竟是也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他扶着高廷芳坐下,这才笑道:“我确实没看错,你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皇上病了多年,不大上朝,素来很少,更很难相信别人,却被你三言两语打动。刚刚你若是说错一句话,就不是眼下这般结果了。” 高廷芳已经没力气在韦钰面前再装什么了,苦笑一声后,心里却清楚透彻。 当年前车之鉴还在,他如今还背着一个岌岌可危的南平,怎会一上来就寄希望于父子相认,尽释前嫌? 第28章 帝后 飞香殿靠近东宫,由于储位虚悬十二年,东宫无主,这附近的宫殿几乎成为了整个宫中最荒僻的地带,除却飞香殿之外,余下各宫不是年久失修,就是少人居住,所以之前皇帝把高廷芳安置在飞香殿时,宫中纪太后也好,韦贵妃和赵淑妃也罢,全都想了又想,这才回忆起飞香殿是在哪个犄角旮旯。 正因为如此,谁也编不出顺道去那儿的借口来,再加上皇帝令人封锁,又吩咐韦钰亲自看护,竟是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此时此刻,洛阳宫西北面的仁寿殿中,沐浴过后的纪太后正在让侍女尚香梳头。此时的她不施脂粉,不敷鹅黄,从镜中看去,直领大袖纱衫下,一条曳地高腰裙束在雪白的酥胸上,显得雍容而丰腴,让她看上去更年轻了许多。当察觉到尚香梳头的动作仿佛停了一停时,她就淡淡地说道:“是又有白头发了?留着吧,我都是四十的人了,不比那些小姑娘。” 尚香连忙笑道:“太后娘娘这是哪里话,奴婢只是瞧着满头青丝,一时看呆了,哪里来的白发?” 话是这么说,她手下却飞快地将那根银丝隐藏在那些乌黑的青丝下,三下五除二便将头发拢成发髻。 “怎么可能没白发?跟着先帝十二年,先帝去了之后,又是十二年,就算是灯油都熬干了,更何况是我?”纪太后自嘲地笑了笑,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须臾又把目光移开了,“先帝前后册立过三个皇后,我是最后一个,入宫的时候比不少皇子都年轻,若非那时候父亲和大哥都是军中大将,我哪里能直接抬进中宫?等到了先帝弥留,我没有一儿半女,若不是悄悄握着遗诏,只怕早就被那些名义上的儿子们生吞活剥了!” 尚香从来没有听纪太后这样突然提起当年旧事,正小心翼翼挑选那些钗环的她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缩,却压根不敢去接这个话题。直到发现殿中气氛沉闷得可怕,她才强笑道:“当年的事情都过去了,如今谁能比得上太后娘娘您?” “是过去了,可如今,还不是有人觉得我已经过气了?”纪太后突然眼神一厉,手指一用力,食指那枚鲜红的的丹蔻顿时被她硬生生掰断。见此情景,尚香顿时惊慌失措,想要请罪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屏气吸声站在那儿。 “如今父亲不在,我那个好大哥逍遥自在地在徐州当他的武宁节度使,连这次正旦都只派人送了道贺表。三个儿子里头,就送了一个最小的到京城,只知道全心全意经营他的徐州,瞧那架势,只顾着自己的国中之国,哪里还管我的死活? 要不是我笼络了几个人,纪家在朝中就只剩下小狗小猫两三只了!谢骁儿会敢去向皇帝摇尾巴?就连小小一个只有数州之地的闽国,也敢有胆量求娶承乐,承诚险些被人挟持也没人去救!若非那个高廷芳在含元殿上硬生生掰回了场面,说不定这婚事就成了!” 尚香哪里敢评点纪家的家事,连忙顺着纪太后的口气笑道:“是,南平王世子虽说病得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却这般维护和乐公主,之前凉王说的,十有八九能成。这几日皇上把人留在飞香殿,谁都没办法见,现在把人送出宫,那就容易多了。” “祖母,祖母!” 纪太后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当下换了一副表情,打了个手势吩咐尚香赶紧把头梳完。等到那个兴冲冲的人影进来,一身藕荷色衣裙,满是青春活力,她就款款站起身来:“就只有你这丫头从来不通报,只知道不管不顾往我这里闯!” “因为我和祖母最亲嘛!”和乐公主此时见祖母连妆都没画,素面朝天,眼角和额头原本遮掩得很好的细纹都露了出来,不禁呆了一呆,随即一把抱住了纪太后的胳膊就撒娇道,“祖母,父皇那儿怎么都说不通,您下一道懿旨,让我去飞香殿探望南平王世子行不行?这次要不是他,三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纪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和乐公主一眼:“你三哥这个受人大恩惠的都不急,你急什么?急着去见心上人?” “祖母!” 见和乐公主双颊红霞油然而生,又羞又怒,却依旧死死拽着自己不肯放开,纪太后就和蔼地说道:“前两日飞香殿那边太医进进出出,太医署里所有人几乎都上去了,乱糟糟的,所以我才不许你们过去。今天本来倒不是不可以,但你父皇才刚去过飞香殿,现如今已经吩咐了韦钰亲自护送,用马车把人送回了四方馆。” “啊?”和乐公主登时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就回去了?之前太医署那边不是还说情形很不好吗?四方馆可是在定鼎门外,城门一关,这要是世子在那边再有个病情反复怎么办,从太医署派人也来不及!” 纪太后端详着和乐公主,见其那震惊忧切全都是发自肺腑,赫然情根深种,她便有意郑重其事地说道:“承乐,你是公主,之前两去四方馆,一去鸿胪寺,前前后后抛头露面和高廷芳见了三次,你是想人人都知道你已经芳心暗许了吗?他已经在含元殿上当众说明并无求娶公主之意,而且自陈病弱短寿,此次就那样上朝便已然发作如此严重,就算你二人真的有结果,你就没想过将来如何?” “将来……”和乐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白,随即便抿紧了嘴唇说道,“我没想过那么长远,我只知道,我一见他就动心了。而我在宫里宫外见过那么多贵胄子弟,却没有一个能打动我。更何况,之前在含元殿上,闽国求娶我的时候,他竟然不顾自己的立场,帮我说话!” “我不想像大姐那样成天冷若冰霜,不理不睬任何人,也不想像二姐三姐那样,有驸马就和没有似的,各过各的,我只希望能够嫁一个喜欢的人,陪着他过日子,不论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就算将来他真的有什么万一,我也有一段真心快活的日子!” 纪太后就知道如此。与其像韦贵妃和颖王母子那样,硬是把清苑公主推出去,还不如苦口婆心多劝劝,欲擒故纵,和乐公主反而铁心认准了高廷芳。 李承乐从记事起,不是生活在她这仁寿殿,就是生活在赵淑妃的集仙殿,被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万千宠爱于一生,又哪里知道真正的苦难?她小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清苑公主小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她们都经历巨变,于是真正认清楚了这个污秽的人间,李承乐却只当世上只有那些美好的东西。 “真是拿你没办法。”纪太后宠溺地笑了笑,这才开口说道,“太医署的林清云还是会跟过去,之前就是他为高廷芳诊脉调治,这次也是他的针灸起了效用,你父皇肯定会吩咐他守在那里,不会让你的心上人有什么闪失。” “祖母,是真的?”见纪太后轻轻点头,和乐公主顿时喜形于色,这才拉着纪太后的手说,“幸亏来找祖母,否则我还不知道这些。我去找三哥,看看能不能去四方馆看看世子!祖母,我先走了,我回头再来看你!” 尽管纪太后早已经打定主意,可此时仍然不禁提醒道:“承乐,你可别忘了,他是南平使节,很可能要回去的。” 和乐公主已经兴冲冲走出去好几步,听到这话,她脚下不禁一顿,随即却回头嫣然一笑道:“多谢祖母提醒,日后是日后,我总不能让自己现在后悔!” “不能让自己现在后悔……” 纪太后脸色微微一变,等人走后,她不禁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这样从未遭受过任何挫折的小丫头,哪里知道什么叫做锥心刺骨的后悔? 她斜睨了一眼尚香,淡淡地说道:“听说今天韦钺到仙居殿去见韦贵妃了?让人点拨他几句,高廷芳可是他带回来的,现如今却白白便宜了他弟弟。照这样下去,日后被称作小侯爷的,说不定就是韦钰了。” 回到贞观殿中的皇帝,对于韦钰前脚送了高廷芳出宫,和乐公主就跑去仁寿殿,继而又匆匆出宫去了的消息,并没有任何反应。从郭涛平蜀凯旋,他病愈复出之后到现在,他并没有在朝局上有太多的落子,一切照旧。此时此刻,尽管案头压着大理寺审问楚国正使徐长厚的结果,众多大臣请求严惩闽国副使林未德的奏本,他却一概没有批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桌上那一副残局。 “皇上。” 手执棋子的皇帝没有抬头,只是随口问道:“何事?” “闽国派人报丧,闽王薨了。” 皇帝的手不禁微微一顿,摆在棋盘上之后方才问道:“继位的是谁?” “是闽王长子。不过……”前来禀报的是皇帝身边最心腹的内侍谢瑞,欲言又止停顿了片刻,见皇帝看了过来,他连忙说道,“不过奴婢觉得,这位报丧的使节总共带了十几个人,与其说是风尘仆仆,不如说是带着厮杀的痕迹。” 想到之前闽国正使长乐侯尹雄指责副使林未德那番话,以及高廷芳对闽国局势的露骨讽刺,皇帝当即明白了过来。 “这么说,是闽王新丧,国中动乱,这位昔日的王长子并没有坐稳位子。” “是,闽国报丧的使者还说,闽国先前的正使,长乐侯尹雄有谋逆重罪,先王竟然派此不忠不孝之徒出使天朝,新王诚恳谢罪,愿请求册封,永奉皇上为君,还说请求将尹雄押解回去,明正典刑。如今国书刚送到礼部,这是使节的原话,奴婢大概只记得这些。” “呵!”皇帝顿时挑眉冷笑,“倒是没提婚事。这么说,死了的闽王求娶我大唐公主的事,这位新王也一定会全都推到林未德头上。哼,若非长乐侯尹雄在大殿上反戈一击,高廷芳又戳破了所谓国后的尊荣不过是一层皮,朕岂不是险些上了大当?两个弟弟各占一州,还有个弑父不成的弟弟在逃,派个使节还鬼鬼祟祟,更想对先王的救命恩人下手,他倒是胆大包天。只怕他之前打算用父亲的名义给自己娶个大唐公主,也是为了压服弟弟,坐稳王位。” “皇上圣明。” 见谢瑞顺口颂圣,皇帝就开口问道:“尹雄此人武艺如何?” “当初探听过,据说有力搏狮虎之能,万夫不当之勇。否则,就算是救命恩人,闽王也不会将闽国首府长乐为名,封了他长乐侯。” “原来如此!” 皇帝轻轻握拳复又松开,瞬息之间就有了决断:“去,传召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 第29章 招揽 马车缓缓从宫门驶出,上了天津三桥。 此时此刻,却只有高廷芳独自坐在车中。之前皇帝走后,奉旨过来诊脉的林御医进飞香殿时,他差点没被对方那如同刀子一般的气恼眼神扎出几个洞来,也只能缩脑袋装老实,这会儿林御医坚持不肯和他同车,他倒还庆幸免于一番冷冰冰眼神的洗礼责难。 至于韦钰,如今在外间其他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稍稍熟悉一些的陌生人,他纵有千言万语想和对方说,也只能憋在心里。 随着马车的颠簸,高廷芳昏昏欲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间好一阵喧哗,随即才察觉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透过窗帘缝隙一看,他就只见一行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那人鲜衣怒马,不是当初从邓州送他一路到东都的韦钺还有谁?然而,韦钰却偏偏策马挡在了韦钺前头,兄弟二人赫然针锋相对。 “韦钰,你这是什么意思?”韦钺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当街把贱种两个字骂出来,但脸上那怒色却根本遮掩不住。 “我奉旨将南平王世子送回四方馆,大哥你要探望,可以到时候直接去四方馆,在这大街上拦下嘘寒问暖,不觉得这寒风凛冽之下,实在是太做作了?有这功夫过来讨好,你还不如好好费心查清楚,胆大包天行刺南平王世子的徐长厚在大理寺中差点被人毒杀,下手的褚万强又死得不明不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好给南平王世子一个真正的交待!” 韦钰面上含笑,说出来的话不再是暗含讥刺,而是明着嘲讽,不等韦钺发作,他就提着马鞭,冲车夫随从沉声喝道:“停下来干什么?南平王世子这一次的病情发作虽说已经过去了,可马车中即便有脚炉手炉,却毕竟比不得屋子里,万一让人受风再病一场,谁负得起责任?还不快赶路!” 韦钺见韦钰竟是不管不顾正对着自己这一行人冲撞了上来,他死死捏着马鞭,克制往其脸上挥去的冲动,最终却还是勒马转向避开。 他都不得不让路,其他人当然不敢继续拦着,纷纷避让不迭。只不过,看着韦钰领头的这一队车马趾高气昂地从面前过去,韦钺一时再也忍不住,竟是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而车中的高廷芳却移开了目光,丝毫没有试图调停两兄弟的意思,反正他可以装成昏睡未醒。他前几日才刚刚在含元殿上救下凉王,颖王承谦小肚鸡肠,必定会因此生恨,韦贵妃说不定也会暗中生怨,韦泰看到韦钰更得皇帝信赖,明面上总会对这个庶子好一点。在这样三重压力下,韦钺再遭到一向瞧不起的庶弟韦钰冷嘲热讽,接下来很可能急功近利,甚至狗急跳墙做错事,这对于他来说完全是乐见其成的。 这段小小的插曲之后,直到马车来到定鼎门,一路平顺,再也没有什么变故。然而,他们前脚刚出定鼎门,就只听身后马蹄滚滚,竟是仿佛有一大队人马追了出来。韦钰立时警觉,一面吩咐在马车四周警戒,一面在勒马转头往来路驰去。 而林御医更是直接策马来到马车旁边,隔着车窗向里头说道:“世子殿下,后头有兵马追来,不知道来路如何,钰公子已经过去查看了。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立刻叫我。” 弦外之音很简单,一旦遇事就干脆装病,就算没有那劳什子阴阳逆行丹在身上,有我在,绝不会让你的装病被人识破! 高廷芳闻言莞尔,他再次打起了车帘,微微探头往定鼎门那边看去,却见那边厢一片喧哗,而刚刚如同惊雷似的马蹄声却是已经停了下来。他正在心里沉吟,却只见韦钰风驰电掣地回来,在林御医身边勒马停住,笑吟吟地说道:“虚惊一场。只不过是左羽林卫奉皇上旨意,将含元殿上狂悖犯上的闽国副使林未德乱棍打出东都,城门口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说话间,探头的高廷芳借助车厢的高度,也已经能够看到远处的情景。就只见衣衫不整的林未德正在踉跄奔逃,而在其身后,十几个士卒正抡着棍棒没头没脑地往其身上打去。以他的眼力,自然能够发现,那与其说是痛打,还不如说是羞辱,可就算一个人的力气未必有多重,十几条棍棒轮番落下来,却也打得那位闽国副使惨呼不止。饶是高廷芳之前万般不齿此人作风,这会儿也忍不住眉头大皱。 而韦钰却熟视无睹地吩咐继续起行。当他们这一行抵达了四方馆大门口时,闻讯赶来的南平使团已经将这偌大的地方完全堵死,洛阳看到下车的高廷芳时,他一下子连眼泪都出来了,可正冲上前去时,却被一个人影飞也似地超过。发现是疏影,他顿时跳脚叫道:“疏影,你又和我抢!” 一贯不爱说话的疏影直到搀扶着高廷芳落了地,这才回过头来瞄了一眼洛阳,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得意笑容。看到这一幕,比他们动作慢了一拍的苏玉欢不禁笑出了声,快步上前后就歉意地说道:“高大哥,都是我那天不好,要是我反应快些,拿下那个林未德,也不会害得你病了这么多天。” “哪有这事,要怪也得怪我逞强。”高廷芳自嘲地一笑,下一刻,就只听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冷哼。发现是林御医和光孝友,他就干脆当成没听见,对杜至等围上来的侍卫微微点头,又和通事舍人秦无庸寒暄了几句。正当众人簇拥着他就要往四方馆中走时,他只听得身后那原本应该越来越远的惨叫呼喝,竟然又越来越近,仿佛是朝着这里的方向来了,不由停下步子转头。不但是他,其他人也都发现了动静,纷纷疑惑地转过身去。 满头青紫,狼狈不堪的林未德连滚带爬朝四方馆逃了过来,远远看见大门口有众多人在,他就扯开喉咙嚷嚷道:“四方馆里的各国使节,你们全都睁开眼睛看一看,大唐天子自作威福,就是这样对待使臣的!今天遭此羞辱的是我,明天就可能是各位!” “不错嘛,还有几分急智,知道在劫难逃就往皇上身上泼一盆脏水!”韦钰却呵呵一笑,抱手而立,满脸的不在乎。 尽管和韦钰这个卫南侯次子,韦贵妃侄儿身份立场不同,但南平使团的人却无不憎恨林未德害得自家世子在宫中养病好几日,此时此刻对林未德这明显挑拨离间的话,自然每个人都无动于衷。至于苏玉欢,他虽说是南汉正使,可对假传王命的林未德也一样没什么好感,但眼见追上来的士卒对着林未德棍棒如雨下,打得人哀嚎不断,自幼养尊处优的他还是有些不忍,当下低声说道:“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不但是他,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而然就惊动了各国使团,一时不少人都出来看个究竟,一见这幅光景,勃然色变的不在少数。就在众人议论纷纷,其中绝大多数人或不忍或义愤之际,就只见后方几十名骑士之中,一员虎背熊腰的中年大将策马排众而出,黑袍黑马,黑色大氅,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 “皇上口谕,闽国伪使林未德假传王命,求婚公主,欺君罔上,罪在不赦!本该在四方馆前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念在闽国刚刚遣使报丧,再见血不降,故而将他乱棍打出东都,今生今世不得踏上大唐国土半步!” 伪使? 刚刚因为林未德的呐喊而心存愤懑的使节们,顿时一下子沉默了下来,继而目光齐刷刷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而在他们目光聚焦的地方,戴着银假面的长乐侯尹德正默然伫立,一身缟素,看上去就和这阴沉沉的天气一样,给人一种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窃窃私语中,不知情的人很快得知,闽国报丧使节刚刚抵达东都,闽王已经薨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如若正旦大朝真的敲定了和乐公主的婚事,岂不是意味着那位从前是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就守了望门寡?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二嫁,可这明显坑人的举动,皇帝一怒之下拿林未德出气,那也不奇怪。 于是,尽管林未德在棍棒之下竭尽全力地发出自己的呼喊,可面对的却只有清一色的沉默。 而就在这时候,那高坐马上的黑衣大将却又徐徐开口说道:“闽王薨逝,王长子派使节报丧,却声称之前闽王钦定的正使,长乐侯尹雄身负谋逆重罪,要把人带回去。皇上得报之后,除却吩咐将伪使林未德乱棍赶出东都之外,还有另外一条皇命。长乐侯尹德,皇上嘉赏你对前头闽王的忠心耿耿,已经一口回绝了闽国的报丧使者。皇上打算征辟你为右羽林中郎将,你可愿意?” 别人不大熟悉这个威风凛凛的黑衣大将,高廷芳却早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便是当初的羽林将军,如今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他绝对不会忘记,当初西苑宫门处,便是此人率军拦截,虽说那时候他以利刃加颈最终迫退了谢骁儿,但当日之事,此人必定是参与者和知情者! 而对于谢骁儿先是宣布了皇帝对林未德如此羞辱的理由,随即竟对闽国正使抛出了如此招揽,各国使团的人登时一片哗然。闽国地处东南边陲,比只有三州之地的南平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新王登基便重重得罪了大唐,听说国中诸子争斗,局面之乱可想而知。一个虚头巴脑的长乐侯封爵,哪里比得上大唐皇帝金口玉言的羽林中郎将来得实惠?即便如此,仍然有人义愤填膺地说道:“皇帝陛下怎可不顾闽主新丧,如此挖人墙角!” 见身边的苏玉欢露出了有些赞同的表情,高廷芳却哂然一笑,用不轻不重的语气说道:“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随着高廷芳此言,四面八方一片寂静,就只见一身缟素的尹雄徐徐上前,长揖行礼道:“先王对臣有知遇之恩,可新王却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若非大唐皇帝陛下维护,臣唯有回国一死而已。然则先王他尸骨未寒,若皇上能够允准,臣打算先潜回国中祭拜先王,不敢骤然受此隆恩。” 谢骁儿眼神一闪,心中对此人空前重视了起来。 明明面对生死危机,此人却还死抠着忠义二字,愿意冒险潜回国中祭拜先王,正是当今皇帝最喜欢用的那种人! 第30章 去留 玲珑阁主屋之外,韦钰背着手环目四顾,就只见十几个侍卫散落开来,占据了所有防卫要害,井然有序,他不禁暗自点了点头。等再听到屋子里那位光孝友老大人还在中气十足数落高廷芳的声音时,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匆匆从门口进来的杜至看到他如此表情,少不得上前招呼了一声。 “钰公子怎么不进屋子里去?听说连日都是你亲自卫护我家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还说要再向你道谢的。” “那是因为我奉了皇命,他用不着谢我。”韦钰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随即开口说道,“如今人已经送回,我也不再多留,你对南平王世子说一声,我就此告辞。” 杜至本待挽留,可见韦钰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他只能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屋门口,发现里头光老大人竟然还没说完话,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就只见老头儿站在屋子中央唾沫星子乱飞,丝毫没发现被洛阳和疏影挡在身后的高廷芳脑袋靠着看似在诊脉的林御医,竟然已经昏睡了过去。他本来有些想笑,但转瞬间,心中的凄楚悲凉就盖过了笑意,竟是一改往日避若蛇蝎,走到了光孝友身边,不由分说搀扶了对方的胳膊。 “老大人,世子殿下之前在含元殿上是有些逞强莽撞,可他在宫里一躺三日,真能怪他吗?出主意的是南平王,拿药来的也是南平王,世子殿下甘冒奇险,可以说不是战场胜似战场,终于将徐长厚陷入彀中,解南平之围,如今又博得皇上赏识,您还有什么好说的?” 光孝友顿时噎住了。见高廷芳那两个侍从洛阳和疏影全都面露黯然,林御医正冷冷瞪着自己,从他的角度,何尝看不到高廷芳又疲倦地睡着了,当下竟是哑口无言。良久,他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为了世子殿下好,阴阳逆行丹虽说是逆天地之造化,让一个好生生的人能够看上去形同沉疴在身,筋骨绵软,更能逆转寒暑,可终究戕害身体。更何况,世子殿下这次肯定不止吃了一颗!行前王上就说过,每服一粒,辛苦习练的内力就会减退一分,二十粒之后,内力全消,半瓶之后,就连筋骨也再难回到从前,至于一瓶全都吃完了……” “别说了!”洛阳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句,见光孝友果然闭口不再多言,他回头看到疏影正死死握住了高廷芳的手,而高廷芳眼睫毛动了动,似乎要醒,可再看时,人竟是还睡着,显然是林御医刚刚那几针的功效,他这才轻声说道,“我的武艺虽说是和张大人学的,可张大人走后,都是世子殿下指点的我。我知道他曾经怎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今眼看多年苦练的筋骨和内力一分分退化,他心里怎么会好受?可是,可是……” 可是之后,心乱如麻的洛阳再也说不下去,竟是气得背转身去,不让别人看见那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一片沉默之中,林御医不耐烦地冷笑道:“时至今日,废话都不要说了。你们要管住他很简单,把那瓶夺命药收好,别让他乱吃!他要留在东都,你们就不能一个个都听他的,任凭他胡来!我上次就说过,文死谏,武死战,不听就死谏,否则他乱来,你们几个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什么用!” 光孝友知道,自己不是高廷芳身边这些显然知道其目的的人,而且一旦国书颁下,他就不可能再留在东都。这两三个月来的相处,他对这位王上曾经切齿痛恨,痛骂不休,始终不肯承认的准女婿,假世子,已经从最初替王上愤怒不平,挑剔对方的身世成谜,来历不明,到如今相处日久后,渐渐赏识敬佩,真心关切,不希望人出现任何问题,更不希望国中的江陵郡主为此伤心难过。 “林先生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我大概这几日就要回江陵了,再也不会在你们耳朵边上唠叨……世子殿下,就交给你们了。” 见光孝友离开的身影分明带着萧瑟,尽管屋子里除了高廷芳之外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恨南平王,此时此刻却也都沉默了下来。 不论如何,他们要查的事,要做的事,全都无疑是在撼动诸国之中最强的唐国根基,高廷芳更是令江陵郡主情根深种,只有三州之地的南平王若不用阴阳逆行丹这种药瞒天过海,怎能放心让高廷芳顶着病了多年没见过外人的南平王世子之名来东都?其实,如果不是南平王那么苛刻固执,如果不是高廷芳不愿意连累江陵郡主,其实还有更好的法子。那就是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举行婚礼,然后高廷芳以江陵郡主仪宾的身份出使大唐。 当高廷芳又是一觉睡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得知凉王和和乐公主,颖王和韦钺,全都已经来探视过了。听说他还在休息,两拨人还都不死心,硬是进屋子来查看他的情形,发现他确实沉睡不醒,这才悻悻离去,他没觉得多意外,但得知容侯苏玉欢也前后来过两次,随行的还有南汉副使刘克迪,他就免不了多想了。坐起身之后,他就对身边的洛阳问道:“苏玉欢和刘克迪没说有什么事情?” “没有。”洛阳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而高廷芳却看到,一旁疏影似乎欲言又止,便问道:“疏影可是看出什么?” “苏小弟是来探望的,可那个刘克迪……”疏影仿佛在思考怎么表达,但最终不善言辞的她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他好像有别的事。” 尽管对为人爽直热情的容侯苏玉欢颇有好感,但想到苏玉欢不日就要回南汉,日后再难有相见之日,高廷芳本来早已打算冷起心肠不管他的事,可昨日苏玉欢在四方馆大门口特意等他,思来想去,他还是对洛阳吩咐道:“你去告诉杜至,让他派人到南汉使团那边去一趟,透消息说我醒了。若刘克迪有事,自会来见我。” 安排完这些,高廷芳梳洗过后,草草用了早饭,就开始斟酌那一封上书自请留朝为官的奏表。他本来就自幼饱读诗书,词采华茂,从酝酿到一蹴而就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林御医一时兴起拿了过来,给洛阳和疏影朗读了一遍,结果两个小家伙听了那些如何仰慕中原衣冠礼仪,希望留朝出仕,学习历练,感念天恩之类的话,不禁全都瞪大了眼睛。疏影更是撇了撇嘴道:“骗人!” 洛阳则瞪着疏影,没好气地说道:“笨蛋,就算知道世子殿下骗人,也别说出来!” 高廷芳不禁哈哈大笑:“这种臣下给君上的上表,声情并茂,涕泪齐流,可十句话当中素来九句都是假的!” 林御医则是没好气地摇摇头道:“好的不教他们,教什么虚情假意,带坏孩子!” “我们是大人,不是孩子!” 见林御医面对这异口同声的反击,满脸的呆愣,高廷芳正笑得开怀,却只听院子里传来了杜至的声音:“世子殿下,南汉副使刘大人来了。” 竟然这么快,比苏玉欢来得还急?又或者说,他让人瞒着苏玉欢? 高廷芳只觉得隐约仿佛抓住了什么,当即吩咐道,“请刘大人进来。” 自从混熟之后,容侯苏玉欢常常到玲珑阁来串门子,但刘克迪却鲜少同行。此时此刻,这位不苟言笑的南汉副使长揖行礼之后,也不落座,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下官今日前来,斗胆请教世子一件事。” “刘大人请说,如若是我能回答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克迪心情复杂地打量着高廷芳,见那一袭宽袍大袖的青衫穿在对方身上,消瘦得仿佛尽显骨架,却反而越显风姿,他暗叹一声,这才沉声问道:“世子可打算留在东都?” 此话一出,高廷芳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但一旁侍立的洛阳却没那等城府,一下子眼神变得杀气腾腾。 老谋深算的林御医见此情景,瞥一眼正帮他和药,冰雪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的疏影,不禁后悔不迭。早知道洛阳那小子如此沉不住气,刚刚应该把这丫头放在高廷芳身边,如此就可少些破绽!可正当他以为高廷芳会高明地把话岔过去时,却不想高廷芳突然笑了起来,竟是大大方方承认了。 “我刚刚写好陈情表,打算留在东都,多多体味一下中原衣冠,礼仪风尚,想来皇上总会看在我是南平王世子,给我个一官半职。没想到刘大人简直有未卜先知之能,这是长了千里眼?” 见高廷芳面带戏谑,脸色轻松,刘克迪沉吟片刻,却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下官就是为此事而来,就此告辞了。” 高廷芳眼神一变,眼见刘克迪已经到了门口,他突然出声叫道:“杜至!” 刘克迪就只见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刚刚门帘低垂的门口竟是一尊门神挡着,正是杜至。他当即转过身来,板起脸正要说话,却只见高廷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自请留京并不是什么秘密,本来并无不可对人说之处。但刘大人你这般言辞含糊,那么,可别怪我一会去见容侯,坏了你的好事!” 尽管从前街头巷尾的坊间传言无不盛赞南平王世子风度仪表,却从不谈其谋略才具,但刘克迪那天在含元殿上亲眼见其不但撇清了自己,还将闽国和吴国的求亲使节驳斥得体无完肤,成功博得了满堂彩,哪里还会小看对方。面对这威胁,想到苏玉欢对高廷芳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信赖,他最终把心一横,做出了决定。 “敢请世子能对容侯提一提您留京之事。” 这一次,高廷芳终于眼神一变,随即皱眉问道:“刘大人什么意思?” 自始至终,刘克迪却没有请他屏退左右,这是不避讳这番对话被大唐朝廷所知?还是猜到林御医和他关系密切? “实不相瞒,自从前一代容侯苏老侯爷去世之后,国主就一直想整饬北境水军,这两三年换过三任水军大都督。如今的容侯年纪还小,又是不管事的,但军中旧部却一直都把他当成容侯的继承人,对新任水军大都督一直阳奉阴违,因此国主方才令容侯为正使,出使大唐。国主对当年的苏老侯爷万分敬佩,不希望他被苏老侯爷那些桀骜不驯的旧部裹挟。国后苏娘娘早有书信给我,我却怕拿出来起反效果。如今容侯和世子交好,如若世子能够……” “不用说了!”打断了刘克迪的话之后,高廷芳眉头一挑,素来悠闲恬淡的眼神倏然转厉,但很快那湛然神光却又敛去无踪,“容侯的姐姐,南汉国后苏娘娘的信,可否给我一观?” 第31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上) 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小笺纸上,是一个女子娟秀的字迹。高廷芳曾经为了改变笔迹,无论左手还是右手,书法全都练得异常熟稔,所以此时此刻一眼就看出,写字的人虽说有良好的功底,但写字的时候却手不稳,不知是情绪起伏,还是病体虚弱。见这位国后苏娘娘通篇都是劝苏玉欢留在东都国子监好好读书,磨砺性情和本领,日后不负容侯之名,丝毫没有姐弟情深,反而流露出几许淡漠,他就抬起头来看着刘克迪。 “如果我没有记错,南汉国后苏娘娘,比苏小弟年长六七岁吧?” 刘克迪知道,自己今天这一来目的被人拆穿,希望就全都寄托在了高廷芳身上,如果对方坚决不肯配合,那么苏玉欢很难留在东都。当下,他就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说道:“苏娘娘是老侯爷长女,容侯则是老侯爷三十岁时,夫人难产生下的儿子。夫人在容侯三岁就去世了,所以老侯爷没怎么太严格教导他。苏娘娘册封为太子妃时,容侯才十岁,但苏娘娘对容侯一直都很关切,常常送各种书籍玩物,老侯爷去世之后,苏娘娘也常常召了容侯进宫宽慰纾解。” 感情很好,这封信却写得这么淡漠? 高廷芳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我记得,南汉国主虽说儿女不少,但苏娘娘并没有嫡亲子女。” 见刘克迪登时闭口不言,高廷芳这才淡淡地说道:“南汉国主既是忌惮前一代容侯苏老侯爷的赫赫功绩,那么为免外戚专权,苏娘娘无子,那我也不觉得奇怪。而北境水军之中那些对苏家忠心太过的部将,在苏老侯爷去世之后,却依旧把苏小弟当成异日的主帅,南汉国主自然耿耿于怀。只不过,好歹他还有几分良心,知道把苏玉欢送来出使大唐,还打算让他留在东都,至少给了他一条活路。” 被人如此直言不讳地揭自家国主的老底,刘克迪脸色数变,但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只要苏玉欢能够留在东都,他就不但完成了国主交托的任务,也对得起苏老侯爷昔日的恩情,对得起苏娘娘的暗中嘱托。苏玉欢并没有其父的惊才绝艳,如果只为了争一时之气就回南汉,只会平白丢了性命! “刘大人回去告诉苏小弟,我连日不是养病就是养伤,实在是在屋子里待烦了,他若是有空闲,这两天陪我去逛逛洛阳城中南市如何?” 面对高廷芳那仿佛洞彻世事的眼神,刘克迪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长揖行礼道:“多谢世子!” 等到刘克迪转身离去,一直死死憋着的洛阳才气恼地叫道:“南汉那个国主太无情无义了!” 林御医瞥了一眼反应平淡的疏影,这才懒洋洋地说道:“这是国家大事,小家伙你懂什么?再说了,你之前不是一碰到苏玉欢就天雷勾地火,没完没了吵架吗,现在又替他说话?” “吵架归吵架,可我就看不惯那种人!”洛阳忿忿不平瞪了林御医一眼,随即求救似的看着高廷芳道,“世子殿下,你真的要帮这种人?” 高廷芳微微一笑:“你看不惯,但这样做却也无可指摘。南汉国主已经很讲人情,也很聪明。苏全章如果在,北境水师对他奉若神明,这就已经很招忌讳了,更何况苏全章都已经死了,那帮人还打算继续依附在苏家麾下。那南汉究竟是苏家的,还是国主的?可无缘无故杀了苏玉欢,接下来北境水军说不定就要大乱,南汉根基也就垮了一半,可把苏玉欢留在东都,回头刘克迪回去一说,是大唐天子看中容侯人才,你说军中会什么反应?” 见洛阳不说话,他就自问自答说:“军中会认为是大唐天子强夺南汉名将之后,又或者是容侯贪图富贵另觅高枝,于是大多会万众一心,为国主效死。” “可苏小弟的姐姐还在南汉。”这一次,认认真真发言的却是疏影。 “没错,苏娘娘在南汉。但不论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为了弟弟着想,她都更加希望苏玉欢留在东都。如此一来,她虽说没有母族倚靠,却不再受国主忌惮,而且可以保住弟弟不卷入未来那场漩涡。更何况,只要过了五年十年,苏家在军中的势力不再,他们姐弟也许就能团聚,总比眼看苏家万劫不复强。” 高廷芳说到这里,不知不觉想到了十二年前那场惨变。狡兔死,走狗烹,这本是古往今来常有的,可当年内忧外患俱在,皇位分明不稳,他那位父亲又为何要自毁根基? 林御医和洛阳疏影猜到了高廷芳由此及彼,想到了那段过去,不由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沉默了下来,而门外守着的杜至死死握紧了拳头,亦是回忆起了惨死在临波阁上的父亲以及众多叔伯长辈。 正如高廷芳和刘克迪所料,苏玉欢对于高廷芳逛南市的邀约那根本是想都没想,不但立时三刻冲了过来,而且还振振有词地以择日不如撞日为由,提出眼下就立刻出门。当这件事报到通事舍人秦无庸那里之后,秦无庸大惊失色,慌忙亲自跑来各种拖延,总算是把日子拖到了明日。很快,消息便迅速从四方馆传往各处,该知道的人,不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前天高廷芳才从宫中被送出来,又因为刘克迪的请求,邀了苏玉欢明日去游南市,南平使团上下自然也是一片鸡飞狗跳。路上有马车,这倒是不愁,可到了南市,高廷芳和苏玉欢该怎么走?骑马……世子殿下如今对外宣称体弱不能骑马;走路……一个前天还在宫里病得七死八活的病人,能够走路逛南市?到最后,还是奉了圣旨留在这里侍疾的林御医板着脸拍了拍巴掌,阻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出主意。 “都别吵了,我已经吩咐了苏玉欢,明早自然会有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容侯苏玉欢一如既往满脸堆笑地进了玲珑阁,赫然推着一辆四轮车。见众多侍卫看他的目光如同针刺一样,他一面在心里嘀咕,明明是你们世子殿下邀约我的,一面却笑吟吟地说道:“昨天我和高大哥约好之后,就想到了怎么在南市怎么行动的问题,便请教了林先生。昨天我让人在东都找了小半天,终于找到了这个。想当初蜀国诸葛丞相晚年病弱不良于行,行军打仗时就坐过四轮车,高大哥今天要逛南市,下了马车坐这个正好!” 然而,他这自以为非常好的主意,迎来的却是一片死寂。洛阳听说是林御医的主意,更是狠狠瞪过去一眼。只有疏影依旧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上前好奇地打量抚摸着这辆四轮车,旋即转头说道:“洛阳,我和你左右一块推车。” “疏影,你这个笨蛋!”洛阳气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回头被人看见,世子殿下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高廷芳眼看着两个小家伙又开始互瞪,苏玉欢则是一脸不明白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些人担心的是自己看到四轮车,会忧虑被药物戕害已深的身体,当即先对林御医耳语了几句,交待了他今天回太医署去刻意散布一个消息,这才笑呵呵地说道:“还是苏小弟考虑得周到。来来来,让我坐上去,体会一下诸葛丞相当年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滋味!” 见高廷芳真的兴致盎然去坐这辆四轮车,杜至等侍卫顿时面面相觑。 而林御医咀嚼着刚刚高廷芳的吩咐,眼看洛阳被疏影拖着,满脸别扭地去推车了,侍卫们纷纷追了上去,他便冲着呆若木鸡的杜至说道:“现在想得太久远,于事无补,还不如好好把握当下。阴阳逆行丹说是无药可解,但我就不信真的回天乏术。你们只管好好看着他,别让他乱来,我回太医院去,把所有古书翻个底朝天,总能够有点收获。” 然而,对管理着偌大一个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秦无庸,以及其他各国使团的人而言,当看到高廷芳竟是坐了一辆四轮车被人推出来,一旁是兴高采烈的苏玉欢时,在含元殿上领教过高廷芳犀利词锋的他们,还是有一种惋惜的感觉。只不过,见高廷芳本人虽面色苍白,却坐得四平八稳,嘴角含笑,似乎并不因为这孱弱的身体而有什么忧愁,甚至还在和一旁的苏玉欢谈笑风生,好些人不禁心生敬意。 就连求婚失败的吴国副使黎远征,在看了一眼旁边畏畏缩缩的正使,也就是国主之弟杨铭时,他原本对高廷芳的满腔恼火也化成了一声叹息。 “高赖子竟然能养出这么一个儿子!” 从四方馆门前登上马车,入定鼎门,沿天街一路北行,随即到建春门大街右拐,当抵达南市时,下车的高廷芳再次坐上四轮车,却留下了大部分侍卫,只带着洛阳疏影和杜至等四名侍卫。苏玉欢则是腰佩宝剑,带了两个童儿。对于这样的人员配置,杜至觉得实在太过单薄,可苦劝之下,高廷芳不听也就罢了,偏偏苏玉欢也在旁边插嘴道:“杜大哥你不用担心,逛南市不适合人多,这点人跟着足够了。” 要不是为了你,世子殿下怎么会好端端到南市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来! 杜至气得别过脑袋去,然而,等进了南市后,只见处处熙熙攘攘都是人,他们这几人紧随四轮车,也只是勉强不被冲散,若人多那就更加难走,他这才意识到苏玉欢的建议是什么意思。可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绷紧神经应对四面八方的人。渐渐的,他们竟不是自己走,而是随着人流不自觉地被推着走。 可就在这时候,苏玉欢似乎也发现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便让洛阳和疏影停下,自己蹲下身子在四轮车前头敞开的地方摆弄了一阵,竟然升起了一道挡板。他这才站起身,冲着杜至挤了挤眼睛说:“这四面挡板,包括靠背,全都是内衬铁板,最结实不过,后头你守着,左右是洛阳和疏影,前头是我,再加上其他几个人照应着,谁能动得了高大哥?” 洋洋得意的苏玉欢看向高廷芳,正期待几句褒奖的时候,他就发现高廷芳的眼神倏然一变,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连忙转过身来。 却只见不远处一座西域商人开的香料铺中,一个头戴莲花宝冠,身穿紫纱帔,青纱裙的女冠正从店中出来,赫然是清苑公主。下一刻,只带着一个侍女的她却被一行人直接堵住了去路。 第32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下) 心不在焉的清苑公主直到身边侍女出声提醒,这才发现面前的挡路者。认出为首的那人,她顿时俏脸含怒,沉声喝道:“纪云霄,你想干什么?” 被称作纪云霄的青年二十出头,身材高大挺拔,此时此刻那张英俊的脸上却分明满是狂热,竟是不退反进,更上前了几步。 “阿媛,你又换上了这身道装,分明是不满你娘和你舅舅他们的安排。既然如此,我几次三番登门,你为什么就不肯见我?你知道我对你一片真心,我到东都这么多年,不沾女色,洁身自好,这东都还有那个贵介子弟能比得上我?难不成,你真的看上了那个弱不胜风的高廷芳?” 清苑公主顿时为之大怒。尽管纪云霄带来的十几个人将这家香料铺团团围住,但四周围不免还有众多路人,此时张头探脑看热闹的又何止一两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也上前了一步,随即却扬起手来,一个重重的巴掌直接甩在了纪云霄脸上。因为她的走近,纪云霄才刚刚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却骤然遭到了这样的打击,登时一下子呆若木鸡。 “我早已对父皇说过,这辈子不嫁人。如果真的要嫁,便是天下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纪家人!” 纪云霄万万没料到清苑公主竟是如此直接而决绝,不由悲愤欲绝地怒吼道:“为什么?” “你自己去问你的姑姑,到底为什么。更何况,单论辈分,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 清苑公主撂下这话,撇下纪云霄转身就走。然而,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满脸怨毒的纪云霄却丧失了理智,竟是厉声喝道:“拦住她!” 眼见纪家的那些随从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竟是真的冲着自己围了过来,清苑公主登时遽然色变。眼见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却丝毫没有借用民意脱身的意思,而是不退反进,直接冲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随从面前,见对方一愣之下,果然被自己的气势逼退了一步,她趁机伸手将对方腰刀猛地拔出,随即就提刀直接向对方斜劈了过去,那魁梧大汉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但前襟却被刀尖划开了一条大口子。一瞬间,四周一片寂静。 清苑公主这才转过身来,见纪云霄脸色发黑,她才冷冷说道:“承睿哥哥当年能文能武,我好歹也是自小跟着他的,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纪云霄,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大唐东都,不是你纪家耀武扬威的徐州!便是徐州,那也是父皇的,不是你纪家的!” 眼见这一番对峙从唇枪舌剑到悍然动手,再加上那称呼,旁观的百姓全都意识到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胆小的已然悄悄溜走,剩下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而连续遭到奚落乃至于耳光的纪云霄,却已然骑虎难下。 刚刚喝了点酒壮胆的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际,竟是再也顾不得其他,爆喝一声冲上前去,竟是空手对白刃,直接欲图强夺清苑公主手中的兵刃。就当清苑公主把心一横,打算彻底教训一下这个寡廉鲜耻之辈时,却只听后头传来了一声冷笑。 “原来赫赫有名的武宁节度使纪大帅,竟然会生出这种不肖子弟!” 纪云霄骤然听到这嘲讽,本就心火大盛的他简直快气疯了。当看见人群中让开一条通道,有人推着一辆四轮车过来的时候,他一眼认出了上头端坐的高廷芳,这下子只觉得新仇旧恨完全涌上了心头,竟舍下了清苑公主,直接朝那人扑了过去。然而,他才要凌空下击之际,就只见四轮车背后一条人影冷哼一声跃起迎击,才交换了两招,他就只觉得小腹挨了重重一脚,紧跟着便重重落在了地上,想要爬起身却浑身酸软。 差点气吐血的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叫道:“高廷芳!” 高廷芳见一击成功的杜至默默退到了自己身后,又只见四周无数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他就淡淡地说道:“在洛阳南市这种地方,公然拦截当朝皇帝陛下长女,又只因为我出言讽刺就悍然动手,纪公子真是我到大唐东都以来,所见最为无视法纪之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有功夫瞪我,还不如想想如何对皇上,对纪太后交待!” 说到这里,他看也不看提刀伫立的清苑公主,对身边若有所思的苏玉欢说道:“既然败了雅兴,这南市也没什么好逛的,苏小弟,我们走吧。” “啊,真的要走?这才刚来呢!”苏玉欢满脸不得劲,可看到洛阳和疏影已经依言推动四轮车转向往回走,他只能快步追上,一面走一面大声抱怨不停。 清苑公主本就是知道韦家人和颖王的用心,为了表明心志,这才重新穿上道装,回到当初皇帝赐给自己的道观,因此高廷芳竟然恰逢其会时,她第一感觉不是如释重负和心生感激,而是深深的警惕。所以,高廷芳竟然在解围之后就扬长而去,她反而有些意料不及的疑惑。看着那四轮车远去,她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个韦家纪家全都着意笼络的陌生人有些异样的熟悉和亲切。 然而,眼见纪家随从全都去忙着救助纪云霄了,她也无意多留,丢下那把腰刀后,她带着侍女,特意选了和高廷芳一行人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至于这一出闹剧会在南市留下多少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她却完全无心理会。 直到出了南市上车,高廷芳见苏玉欢郁郁寡欢,这才笑道:“让你忙活这么久,结果却被不相干的人败了兴致,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那当然。”苏玉欢泄愤似的使劲蹂躏着手中的靠垫,恼火地骂道,“那个纪云霄脑子坏了吗?竟敢当街纠缠公主,他是觉得闹大了之后皇帝会赐婚给他?开什么玩笑,换成谁是皇帝,把这种人拎到面前痛打一顿都是轻的了,更何况他还想对公主动手!” “你就没觉得,我们一到南市没多久就正好目击了这一幕,实在是太巧了?” “啊!”苏玉欢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一进南市之后我们就被四周人流带着走,然后正正好好看到这一幕,原来是有人设计的!可我看到不看到好像没什么关系……别人是想让高大哥你看到?” “有人希望我做护花使者。”高廷芳淡淡一笑,随即看着苏玉欢道,“之前在含元殿上,我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却还是有人不肯放下那心思。” 苏玉欢顿时有些尴尬,小声说道:“之前在含元殿上,要不是我因为听到有人求亲和乐公主,顺口就把高大哥说了出来,也不会有后头那场唇枪舌剑。” “没有你,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两位公主我都见过,总不能眼看她们嫁到异国他乡,所托非人。如今我已经上书请求留在东都,又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不愿耽搁他人,却没想到还有人设计这种巧遇的闹剧。” “高大哥你要留在东都?是真的吗?为什么?”苏玉欢眼睛瞪得老大,满脸不可思议,“可你是南平王世子,留在东都岂不是……” “留在东都为质子,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高廷芳笑了笑,脸上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我这个世子在不在南平,对军民百姓来说其实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与其为了留下后代而耽误别人,还不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反正小妹坚韧不屈,足可帮父王挑起担子。” 苏玉欢只觉得眼前的高廷芳仿佛和当年自己儿时遇到的那个少年身影重合了。那时候的南平王世子也是这样淡漠,也是这样浅笑,也是这样明明在很近的距离说话,却仿佛和自己隔着千山万水。他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只看到高廷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苏小弟,你日后回到南汉时,不妨装病不出,躲个三五年。你父亲的威名传遍诸国,他的光芒太耀眼,以至于他的部属也对你寄托了太大的厚望。你之前说你比不上你父亲的文武兼备,可如果你真的有他的本事,也许南汉国主早就容不下你了。你要记住,南汉是刘家的,不是苏家的。不论是你父亲,还是你姐姐,想来更希望的都是你平平安安过你的生活。” “高大哥!” 苏玉欢面色大变,抬起头时,见高廷芳已经收回了手,竟是靠着洛阳闭眼打盹,仿佛刚刚的劝告完全只是自己的错觉。心乱如麻的他细细咀嚼着这番短短的话,想到临行前姐姐的召见,想到一路上刘克迪或明或暗的点拨,想到姐夫那仿佛殷切的期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生出了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念头。他猛地拽住了高廷芳的袖子,低声说道:“高大哥,如果我上书希望留在东都,皇帝陛下会答应吗?” 洛阳和疏影都知道刘克迪昨日的请托,此时见苏玉欢竟然主动提出,两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世子殿下这是用的什么妖法?不是明明嘱咐容侯回南汉之后要小心吗? 见高廷芳睁开了眼睛,眼神幽深,苏玉欢就攥紧了拳头道:“你离开南平呆在东都这样陌生的地方,还有颖王凉王这些人拉拢算计你,我留下来也许还能帮你一点忙,至少也能和你做个伴!这样一来,国主和姐姐会松一口气,父亲从前那些部将不得不放弃,只会比我回国更好!” 看着满脸诚挚的苏玉欢,高廷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可是下一刻,他就把这种感情压了下来,随即冷着脸摇了摇头。 “你要留在东都可以,但不要再和我扯上任何关系。我初来乍到就卷入了两王相争,今后恐怕也难以避免,你留在东都是为了躲事,不是惹事。如果可以,今天又或者日后,为了什么事情和我反目都可以,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劝告!” “高大哥你错了,我留在东都,不是为了自己能保住性命,是因为姐姐,是因为父亲的那些部属也许都能保全,是因为国主能放心。要是我留在东都,就要丢了好不容易再次遇到的你这个朋友,又变成孤零零一个,我还不如豁出去回国!”苏玉欢一口气说到这里,也不管高廷芳那很不好看的表情,嬉皮笑脸地冲着洛阳和疏影说道,“洛阳,疏影,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不对?有我在,高大哥笑的次数多多了!” “厚脸皮!”洛阳虽说有些气恼,但心里不得不承认,有苏玉欢在,自家世子殿下确实看上去更有活气,于是不情不愿地说道,“算你说得对吧……” 而疏影更是想都没想,就在高廷芳的目光逼视下点了点头:“世子殿下,苏小弟很好的。” 面对两个立场不坚定,竟然直接倒戈的小家伙,面对那个昂首挺胸振振有词的少年容侯,高廷芳唯有叹了一口气。 在他们的眼中,把握眼前的人,才是最好的,可他呢?他想要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想要知道那些旧功臣究竟是怎么死的,想要知道那件惨案除却纪家和韦家的参与之外,他的亲生父亲,当今皇帝,当年究竟都做了什么!为了这些,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这条性命! 第33章 醉芙蓉 被人挟持着胳膊进了仁寿殿,按跪在地,又是直接一杯冰冷的残茶泼在脸上,浑浑噩噩的纪云霄脸上挂满了水珠,一身云锦袍子的前襟全都湿透了,等看清楚面前那个冷若冰霜的中年贵妇,他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姑姑……” “你还知道我是你姑姑?你父亲虽说算不上战功盖世,好歹也是最懂得趋利避害,最知道进退的人,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儿子来!”纪太后劈手砸了手中那个茶盏,见纪云霄惊慌失措地一偏脑袋避开,她更是为之大怒,一拍扶手喝道,“说,你是怎么知道清苑公主去南市的?” “我……”纪云霄支支吾吾还想遮掩,可是,当两个孔武有力的宦官直接把他架起来时,他立时一阵恐慌。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直接送去皇帝那儿,大义灭亲处置了你这无法无天的孽障!” 纪云霄哪里不知道这些年来皇帝形同傀儡,纪家和韦家则是拉拢朝臣,分庭抗礼,如今皇帝因为扶持起了大将军郭涛,赫然有重新夺权的势头,他如果真的被丢出去当弃子,说不定就会成为皇帝立威的最好人选。他当下再也不敢抱着侥幸,慌忙大声叫道:“姑姑,我说,是韦钺,是韦钺告诉我的。” “韦钺?”纪太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之前还让人挑拨韦钺去和韦钰争抢,挽回在高廷芳面前的印象,结果韦钺大败亏输,现在就是卫南侯这个没用的长子算计了她的侄儿?恨铁不成钢的她劈手就给了纪云霄一个巴掌,怒喝骂道,“你难道不知道纪家和韦家如今势不两立,你居然听他的?” “是他先嘲讽我的。”发觉两个宦官悄悄松开了手,纪云霄顺势伏跪在地,带着哭腔说道,“我也知道,我和清苑公主辈分不同,真要娶她确实是很困难,可我想着清苑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如今皇上借着大将军郭涛,又把谢骁儿拉拢了过去,分明想要夺权,所以我就想着,若是能逼得清苑公主不得不下嫁我,说不定就能和韦家暂时虚与委蛇,抗衡皇上这边的压力。谁知道韦钺不但嘲弄我,还说……” 纪太后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可是,纪云霄提到的纪家和韦家不妨暂时摒弃前嫌,她却不由得心中一动,可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她又表情冷峻了起来。 “他还说什么?” “他说让我死了这条心,还说父亲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我和姑姑全都是被丢在东都的弃子,否则此次正旦大朝,父亲这个武宁节度使怎么不来?” 纪云霄知道若要想姑母放过自己那当街拦截清苑公主的莽撞举动,就只能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引导,当机立断说出了一番韦钺根本没说过的话。果然,他就只见纪太后满腔怒火一下子全都收了进去,但眼神和表情全都更加冰冷袭人。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宫人和宦官,尤其是押解自己那两人,却发现人人都是面无表情,仿佛并没有一丁点因听到不该听的话而生怕被灭口的担心。 意识到自己想要报复这两人一路如同拎麻袋一样被拎进仁寿殿的屈辱,恐怕不大可能,纪云霄方才趁热打铁地说道:“姑姑,不但韦钺这么说,清苑公主也放话说,就是天下人死绝了,也不会嫁给纪家人!还有那个高廷芳,他一个区区南平的世子,竟然当街羞辱我,是谁给他的胆量?姑姑,我真的只是被人算计了!” “那是因为你蠢笨如猪!”纪太后怒气未消,随即冷冷说道,“天底下漂亮女人有的是,你却非得瞧上李承媛那个不识抬举的,不是自取其辱?” 纪云霄小心翼翼藏好那深深的怨恨,唯唯诺诺地说道:“是,侄儿知道错了。可是……” 就在这时候,两人只听外间传来了通报的声音:“太后娘娘,凉王求见。” “让他进来。” 随着凉王大步进殿,纪云霄扶着膝盖就想要起身,可当看到纪太后那犹如针刺似的眼神时,他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停止了动作,继续跪在那儿。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凉王来到自己身侧,却是连正眼都没有瞧他,恭恭敬敬地向纪太后行了大礼。 “三郎你也是的,我都是说了多少次,你偏偏每次来就要行此大礼。”纪太后笑容满面地将凉王按在身旁坐下,这才说道,“是为了你大姐的事情来的?我刚刚就让人把纪云霄叫来狠狠痛斥了一顿,一会儿让人把他拉出去打二十板子,然后送去让你大姐自己发落。” 纪云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本以为已经挽回了最迫在眉睫的危机,纪太后竟然还要如此不顾他的脸面重责于他,而且还是当着凉王的面。他从来瞧不起母亲出身寒微,因为纪太后之力才封了淑妃的凉王,对于自己在其面前卑躬屈膝如此丢脸,更是心如针刺。 就当他以为凉王会继续借题发挥奚落于他的时候,却只听凉王摇了摇头道:“祖母大义灭亲是好意,但此事如此大动干戈,反而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揪着不放。” 纪太后知道自己和兄长的关系不像韦贵妃和韦泰那般密切。而且,当年她和韦家先是合谋架空了皇帝,而后她让兄长送纪氏女入宫,皇帝却连碰都不碰,韦贵妃也横加阻挠,她和韦贵妃之间那短暂的蜜月期彻底结束,她这才暗中在皇帝诸子之中挑挑拣拣,选择了序齿靠前,生母赵氏出身寒微的三皇子承诚。也就是在她的援手之下,三皇子承诚之母方才封了淑妃,而后封王的时候,三皇子承诚又和二皇子承谦一样封了亲王,赫然是皇子之中的头一份。 即便如此,纪太后很清楚凉王承诚和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一贯对凉王与和乐公主多几分宠溺和迁就,此时听他这么说,她眼神一闪,随即讶异地问道:“三郎你的意思是……” “祖母有没有听说过醉芙蓉?”凉王见纪太后攒眉沉思,他就继续说道,“我今日去太医院问南平王世子的脉案,无意中发现太医丞林御医正在查醉芙蓉这种药物,一问才知道,南平王世子曾经在大理寺主簿褚万强妻子的身上闻到过橘子甜香,而林御医怀疑那便是醉芙蓉。传闻那种药物是前朝宫中秘制,能让人心智狂乱,做出常人很难理解的事。如果褚万强的妻子都可能被人下这种药,三表叔被人下药,也就不奇怪了。” 尽管纪云霄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凉王平时根本瞧不起这个纪家幼子,但在明面上的场合,他从来不肯露出半点把柄给人,这一声三表叔叫得亲切而又自然。饶是纪太后知道纪云霄文武虽说都还尚可,性情却自负刚愎,她自己都不喜欢,不要说别人,可听到凉王如此维护他,甚至还因为太医署林御医的一句话,就替其找到了开脱今日这莽撞举动的理由,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而纪云霄心里最清楚,自己根本只是因为韦钺的冷嘲热讽而心绪大坏,这才一时破罐子破摔去找清苑公主,打算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再向皇帝去求亲,根本不可能被人下什么醉芙蓉。他自负武艺只比韦钺略差,而韦家绝不可能把清苑公主娶来当媳妇,就算因为高廷芳那所谓天下英雄的一席话,皇帝要为清苑公主比武招亲,他也不输给任何人。但看到凉王朝自己看了过来,眼神中分明暗示他认下,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 “姑姑,我也觉得那时候神志狂乱犹如疯子,若真是凉王所言,真有人暗中掌握了这般秘药,那实在太可怕了!” “哼!”纪太后何尝不知道凉王只是给纪云霄找个台阶下,见纪云霄果然顺杆爬,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当下怒喝道,“要不是你给人可趁之机,怎么会被人算计?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反省,没有我的懿旨,若你敢踏出门半步,我打断你的腿!” 纪云霄顿时紫涨了面皮,却禁不住纪太后的冷眼,只能答应一声,磕头告退。可当退出仁寿殿时,他却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恨意。 姑姑这些年在宫中掌控之力越来越不如从前,别说韦贵妃已经代掌凤印,就是一度被压得连存在感都没有的皇帝,还不是已经渐渐翻身?他的父亲只看重两个年长能打仗的兄长,竟是把他丢到京师这个虎狼窝,如今连纪太后这个嫡亲的姑姑也更看重凉王这个外人,而不是他这个侄儿。 要不是因为担心京师局势大变,他图谋自保,李承媛那种动辄甩冷脸的女人,他怎么看得上! 而仁寿殿中,没了纪云霄这么一个碍事的,纪太后方才立时问道:“三郎,你怎么会去太医署的?林御医查醉芙蓉的事,可有别人知道?” “我是听说林御医一大早从四方馆回来,就打算去问问高廷芳病情如何。毕竟,之前我和承乐一块去的时候,他还没醒,我也不好天天去叨扰。正好昨日高廷芳已经上表请留东都,但这份陈情表从头至尾,并不曾提献土内附之事,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些思量。” 凉王顿了一顿,这才自信满满地说:“他若是提了,父皇可谓是先平蜀,后收南平,声势之大,足以让朝中某些墙头草靠拢过去。如今高廷芳没提,也就是说,他虽说在飞香殿住了三日,却很清楚父皇说话并非一锤定音,所以父皇没能成功拉拢他,所以他仍然值得我们拉拢,想来这也是韦家的判断,否则,之前我和承乐去探望他未果后,颖王不会和韦钺又过去了一趟。而林御医最初是韦钺请的,我就想再向他打探打探。” 见纪太后一脸赞赏,显然很同意他的判断和举动,凉王这才继续说道,“去了太医署之后,我就看到林御医在那查阅古书。他这人一心医术,性情有点古怪,所以我去之前特意请教了几个太医,和他探讨高廷芳的病情,他就容易说话多了。他说高廷芳这病非常不好治,想看看前人可曾记录这样的病例,我就和他攀谈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从他口中听到醉芙蓉。我已经嘱咐林御医,事关重大,不妨也告诉一下韦家人。” 纪太后顿时抚掌大笑:“好,别人都是得到消息却捂着不肯让他人知道,却不知道敝帚自珍于事无补,三郎你这一招绝妙!” 凉王却谦恭地笑了笑:“我也都是从小跟着祖母学的。我想着,如今咱们纪家在东都的实力略逊于韦家,不如让他们去投石问路。” “不错,纪云霄刚刚做了那样的蠢事,我们也只能消停一下。”纪太后皱了皱眉,这才冷冷说道,“一会我就吩咐人去见纪云霄,让他上表认错,不妨趁此机会把这醉芙蓉的名声宣扬开来,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 第34章 锥心 如果说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上书请留东都显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么,发生在南市,牵涉到韦贵妃之女清苑公主,纪太后之侄纪云霄,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南汉容侯苏玉欢的那桩闹剧,则是更加引人注目。 然而,纪云霄上书诚恳谢罪,却坚称自己是被人下了药,而且信誓旦旦地说那便是前朝宫中曾经昙花一现的醉芙蓉。随着有大夫出来作证,褚万强的妻子身上也有用过醉芙蓉的痕迹,这下子,本该集中在纪云霄当街拦截清苑公主的关注点,突然就变成了人人自危,防着饮食中被人下药上。 而纪家抛出消息后,就立刻安静了下来,韦家人却开始兴师动众地彻查,韦泰甚至为此延迟了离开东都,返回义成军节度使所在地滑州的时间。 在满朝上下全都盯着气急败坏的颖王和韦家人身上时,除却正使还尴尬地在蹲大牢的楚国使团,四方馆中的各国使节也开始陆续启程回国,高廷芳也送走了光孝友以及一批随员。南汉正使容侯苏玉欢等到了皇帝许可留在东都的答复,去送刘克迪这位副使和其他人之后去玲珑阁时,却忍不住双眼微红,等发现上上下下都在搬东西,最近一段日子常来常往的他就直奔主屋,到门口就嚷嚷道:“高大哥,你这是要去哪?” 杜至笑着解释道:“容侯,其他使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世子殿下也准备从四方馆搬出去,之前已经拜托钰公子找好了房子。” “咦?”苏玉欢顿时挑了挑眉说,“这么快就搬?高大哥就那么相信那个韦钰吗,这连房子都还没看过呢!” “不好意思,南平王世子就是这么相信我。” 随着这个话语声,门帘被人高高打起,随即便是韦钰走了出来。他和苏玉欢虽说也遇到过两次,但根本没有单独说过话,所以此时此刻一打照面,他便居高临下地说道:“南平王世子留在东都,那是为了南平,敢问容侯撇下南汉使团留在东都,又是为什么?” 苏玉欢虽说在南汉很难交到真心的朋友,但他性子活跃为人和气,倒是从来没和人吵过架,此时此刻韦钰此语却无疑撩拨到了他的痛处。他竟是一下子变了脸色,声音尖厉地叫道:“我要留在东都是我的事情,已经上表对皇帝陛下说得清清楚楚,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就知道,我呆在东都不回去,不是为了南汉?” 韦钰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却只听背后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钰公子,人都有难言之隐,我有,你有,容侯也有,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高廷芳见韦钰挡在门口,一点让路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能对着外间又气又怒的苏玉欢说道:“苏小弟,你是知道的,我和你去一趟南市就惹了一身是非回来,如今那所谓醉芙蓉的公案到现在还牵扯不清,我实在不想坐车颠簸去看房子了,索性直接就搬。你刚刚上书,应该还没选好以后住的宅子吧?如果觉得一个人住四方馆不方便,就姑且在我那暂住几天。” “真的?那太好了!”苏玉欢一下子喜形于色,完全忘掉了和韦钰冲突的那点不快,立时开口叫道,“那高大哥你等我一会,我这就回去整理东西!” 见苏玉欢风风火火走得飞快,韦钰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高廷芳,冷冷说道:“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居然要带上这么个累赘?” “容侯不是累赘。”高廷芳顿了一顿,终究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韦钰突然大笑了起来,等到几乎笑出眼泪的时候,他方才哂然道,“南平王世子初到东都就把颖王和凉王玩弄于股掌之上,和乐公主为你倾心,整个东都一团乱,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异国他乡交了个朋友!看这位容侯的样子,是不是只要你开口说一句话,他就肯为你去死?” 高廷芳倏然色变,这时候,他身后的洛阳终于忍不住了。尽管知道韦钰是高廷芳从前的知己好友,但无论是谁,他都看不得对方如此讥刺自己的世子殿下。勃然大怒的他一下子冲上前来,大声说道:“愿意为世子殿下效死的人多了,还用不着容侯!” 就连一贯不爱说话的疏影,竟也开口说道:“苏小弟是朋友,不是属下!” “呵!”韦钰再次笑了一声,可这一次,他的笑声中没有嘲笑的成分,反而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有人说,千古艰难惟一死,肯为朋友去死的,那才是真正的知己。可有时候,为了朋友活下来,那才更难。我也曾经有一个朋友,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愿意为他去死,可当他真正死了之后,我却发现,我要是死了,就没有人为他报仇了,所以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死,要活着把那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推到地狱。还有,他当初没有拿到的东西……” 韦钰的声音越来越低,随即却戛然而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道:“替你找的房子是修行坊狮子园,那是前朝的东御园,荒废多年之后,二十年前被淄王买下,他坏事之后就一直都空着。我是觉得不大合适,但找好的几处宅子里,皇上亲自选定了这一座狮子园给你。我今天没心情,不陪你去了,这是钥匙和房契。” 说着,韦钰就将那价值数万金的房契随随便便包在钥匙上,直接朝高廷芳一扔,随即转身就走,那夹杂在黑发中的缕缕银丝,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扬长而去的他完全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高廷芳那苍白的脸色一丝一毫的血色都没有,任由那包着钥匙的地契掉落在地。还是疏影弯腰将其捡起来,而洛阳则是担心地搀扶了高廷芳的胳膊,小声说道:“世子殿下,都是我不好,说错了话。” 杜至到底比这两个孩子更稳重些,他深知是韦钰刚刚那后半段话深深刺激到了高廷芳,眼见韦钰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他这才开口劝道:“世子殿下何必瞒着钰公子?你二人若是齐心合力,那么一定能够……” “一定能够什么?你刚刚听到了没有,韦钰觉得,东宫之位就应该属于已经死了十二年的怀敬太子承睿。他从小就是一个固执的人,甚至有点疯狂,一旦知道承睿还活着,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把一个已经死了十二年的人推到东宫太子,甚至于推到皇位上!我要的是公道,是真相,却不是想毁了这个国家,要的更不是这个天下。” 高廷芳说着便摇了摇头,脸上的悲色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冰雪一般的冷静:“像现在这样离开远远的,没有什么不好,他和我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泛泛之交,皇上不会怀疑我们两个有任何牵扯。他日纪家和韦家铲除,真相大白之后,高廷芳‘死’了,他不会再次觉得悲伤,觉得难过,而他十二年来付出的努力,会得到最大的回报,他可以带着已经替朋友报仇雪恨的满足感,娶妻生子,好好活下去。他会代替我,成为支撑大唐的支柱……” 杜至哪里不知道高廷芳接下来打算按照皇帝的暗示,继续周旋在颖王和凉王之间,只觉得异常揪心。可是,高廷芳的决定,素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扭转,他只能徒劳地说道:“世子殿下,您想一想朱先生,他直到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嘱托张大人好好照顾你!” “但张大哥为了让我能够过得轻松写意,就那样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会去复仇,让我好好过日子,就这么一走了之!”高廷芳痛苦地猛然一捶门框,随即倏然睁开眼睛,冷冷说道,“按照我说的去做,等到苏玉欢来了之后就立刻搬。既然已经有了苏玉欢这个变数,那么就没必要再多一个韦钰了!” 虽然和韦钰吵了一架,但整理好东西跟着高廷芳离开四方馆,一贯乐天派的苏玉欢还是沉浸在搬家的喜悦之中。虽说四方馆从来就不能算家,可终究是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地方,在马车驶离大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看了几眼,随即冲着送行的秦无庸挥了挥手。等重新坐回马车中之后,他就开始设想高廷芳的新居是怎样的光景,竟然没注意到高廷芳始终有些恍惚。 马车沿着天街一路北行,到宜人坊和敦化坊之间的第二横街往东拐,在修行坊朝南的坊门,杜至问了守卫,随即沿着坊内四通八达的大小十字街东拐西绕,最终找到了那座狮子园时,迫不及待的苏玉欢甚至来不及跳下车,直接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了车窗之外。 “高大哥,你快看,好气派的地方!” 狮子园这地方,高廷芳当年也曾经来过几次。毕竟,淄王是当年最炙手可热问鼎宝座的人,远比当今皇帝,从前的荣王更有九五之像。 只不过,他对于这座曾经高朋满座,处处笙歌燕舞的名园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和好感,下了马车时也完全没有苏玉欢的激动。等到杜至亲自去用钥匙打开大门,两扇大门打开,他和众人踏入了这座空荡荡的昔日王府别院,东都首屈一指的豪宅时,也仿佛走在平平常常的陋室蜗居之中。 然而,杜至指挥人收拾行李,高廷芳带着洛阳疏影以及苏玉欢一同来到正堂前时,却只见里头一个人正背对着自己,站在正中央一幅画前。只见那人身穿青衫,看不见容貌,可那背影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见过,较之那富丽堂皇的天子衮冕更加让他记忆深刻。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高廷芳就将那两个字叫出了口。 父亲! 第35章 国士(上) 高廷芳心神恍惚的时候,在他身边的洛阳整个人都绷紧了,疏影亦是眼神一下子收缩了起来。 因为之前高廷芳下过死命令,他们两个必须装成不谙武艺,此时杜至和其他侍卫又不在,身边只有一个苏玉欢,若真的有变,这位容侯靠得住吗? 然而,苏玉欢却没有别人那样警惕的心理,他瞪大眼睛看着正堂里头那位不速之客,大惊小怪地说:“里头有人?难不成那个韦钰找房子的时候没让主人搬走?” “住口!”高廷芳突然厉声喝止了苏玉欢,随即长揖行礼道,“不知皇上竟然驾临,还请恕冒犯之罪。” 竟然是皇帝? 这下子,洛阳和疏影心情稍稍松弛了几分,脸上表情却惊讶到了极点。苏玉欢更是瞪大了眼睛,毕竟,正旦那一天,他在含元殿上的位子固然比较靠前,可皇帝那冠冕上的垂珠遮挡住了其大半张脸,他对这位大唐天子到底长什么样根本就没有多少印象。他张了张嘴,想要询问一下高廷芳为什么有这样的判断,可随着那人徐徐转身过来,赫然威势扑面而来,仿佛比自己面对南汉先王的时候还要压迫感更强,他才紧紧闭上了嘴,慌忙跟着行礼不迭。 “都免礼吧。韦钰选了几个地方,朕亲自圈定了这里,今天兴之所至,也没打个招呼就来了。高卿你这个新主人可否陪朕在这狮子园中走一走?” “皇上请恕臣多言,不知随扈侍卫都在何处?白龙鱼服,险之又险,还请皇上今后若再出宫时,能够三思。” 听到高廷芳不谈答应或拒绝,而是先询问侍卫,后劝谏安全,皇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这才点点头道:“朕今后自当留意。不过今日来之前,侍卫早已经将狮子园上下仔仔细细搜捡过,又在周边布控,你们刚刚到狮子园时应该发现了,从十字街那边过来,再没有一个人。” “原来如此,我想修行坊也算是天街附近地段最好的里坊之一,怎么会这么人少安静。”苏玉欢轻咦了一声,等看到高廷芳眼睛看了过来,他方才立刻改口道,“高大哥你陪着皇上去逛吧,我带洛阳和疏影去见杜至,先把行李人员都安置一下。” 他说完一手一个,强硬地把洛阳和疏影拖了走,两个小的虽说拼命挣扎,可“不通武艺”的他们怎么扛得住苏玉欢,只能无奈被他拖走。等到前头见着杜至时,他用飞快的语速把事情说了一遍,却发觉杜至脸上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担忧,他就有些疑惑的问道:“高大哥留京,身份尴尬,皇上给了他这么大的园子,还亲自过来探望,这是不是太热切了一点?皇上又不是颖王和凉王,干嘛这么笼络高大哥?” “你懂什么!”杜至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欠考虑,立时歉意地说道,“容侯恕罪,我实在是关心则乱。您且在这里看着点,我得跟去瞧瞧。” 然而,狮子园正门到正堂附近确实没有任何宫中禁卫,但皇帝已经带着高廷芳去了后头,那儿却是禁卫密布,饶是追上去的杜至师从张虎臣,一身武艺已经及得上当年张虎臣颠峰时期的七八成,却仍旧没办法靠近那对父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远了。 和那些几路几进,规制严整,四四方方的名门豪宅不同,狮子园既然有个园字,除却对着正门的正堂之外,其他偏离中轴线的亭台楼阁则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园林之中,或密或疏,有景的地方便有休憩处,因此平时若是逛起来并不嫌累。然而,皇帝并未在沿途经过的那些水榭和草亭多做停留,走在他身后的高廷芳渐渐就脚步慢了。正当他用袖子擦汗的时候,突然只觉得左腕被人一把扣住。 发现高廷芳脉搏紊乱无力,皇帝这才松开了手,随即微微歉然地说道:“是朕忘了你的病之前发作过,如今才刚过去。” “是臣的身体实在是太糟糕了。”高廷芳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了袖中,这才仿若无心地问道,“皇上对这狮子园似乎很熟悉?” “朕当年来过很多次。”皇帝并不讳言这一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亭子说,“我们到那边去说话,慢慢走,不急。” 高廷芳欠了欠身算是答应,等到跟着皇帝身后的时候,他轻轻瞥了一眼左腕,就只见一道红印宛然可见,显然皇帝出手非常快,力气也用得很不小,他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哂然冷笑。 尽管他在宫中昏睡了三天,太医署上下人人都可以佐证他沉疴难解,这位天子仍旧深怀戒心,还要这么亲自猝不及防再试探一次。若非林御医回宫前强行吩咐杜至收了他的药,又塞给了他一种可以用于短时间遮掩症状的替代品,他刚刚趁皇帝不备早早服下,只怕刚刚就要露馅! “朕当年,便是在这里第一次遇上琳琅的。” 当心情谈不上好的高廷芳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他只觉得如遭雷击,整个人几乎木然无法动弹。他一直都想打探母亲究竟是如何去的,然而关于贞静皇后肖琳琅的所有消息,都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他竭尽全力也没办法打探到一丝一毫的情报,可就在如今全无准备的时刻,皇帝却突然抛出了这样一个话题。 若非多年磨砺,长久训练,他此时此刻差点就在皇帝回头看来时露出破绽。他适时地表现出了一丁点疑惑,却没有贸贸然开口询问。 “琳琅便是朕当年的王妃,后来的贞静皇后。朕当时还只是序齿靠后的小皇子,在皇兄的这座别院饮宴中,一时无聊四处乱转遇上了琳琅。那个亭子……”皇帝似乎看出了高廷芳的疑惑,伸手朝那边指了指,随即微微笑道,“我们就在那个亭子里坐了坐。” 心乱如麻的高廷芳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更不想沉默以对,只能轻声说道:“臣听说先皇后即便故世多年,宫中诸位娘娘和皇子皇女,依旧很缅怀她。” “缅怀?呵呵。”皇帝用一个不明用意的冷笑回答了高廷芳的话,随即声音冷硬地说道,“十二年了,她已经走了十二年,朕也苦苦熬过了这十二年,有些人又怎么想得到,朕居然不是养病养到一命呜呼,而是居然在平蜀大捷之后,这病居然就好了?” 高廷芳几次想要开口询问母亲死的时候是什么情景,但想到当年荣王府那些曾经为皇帝登基建下汗马功劳,可却惨遭屠戮的侍卫和幕僚,他最终却还是硬生生改口道:“皇上正在盛年,来日方长,想必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在天有灵,看到皇上重临朝堂,也会觉得欣然宽慰。” “承睿吗……” 皇帝却猛地变了脸色,再也没有怀念元配妻子的余裕。他捂着胸口前进几步,正好扶住了亭子的立柱,这才背对着高廷芳说:“这座狮子园朕收回后一直空关着,虽说纪家和韦家都曾经多次讨要,朕却始终不肯松口,如今到了你手里,他们想必也无话可说。高卿,太医署那些人断言你活不过三年,后嗣更是艰难,你自己也说,留在东都是想要为南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朕问你,你是否想过尽这短暂时光,让世人知道你的惊才绝艳,如此不负此生?” 面对这赤裸裸的明示和招揽,高廷芳几乎根本不用去想便能做出抉择。他深深躬了躬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臣本来以为这一生便只能在南平王宫中坐井观天,不意想还能到东都朝见天颜,扭转南平战局。臣愿为皇上所用,但只求皇上能够给臣一个承诺。” 如果高廷芳真的这样就答应了,皇帝反而会觉得不正常,此时他会转身来,爽快地点头道:“你说。” “父王百年之后,南平内附,请皇上厚待臣妹廷仪和南平那些忠臣良将,不求高官厚爵,只要让他们能够安安稳稳,富贵荣华!” “好,朕都答应你!” 听到是这样一个绝对不过分的要求,皇帝顿时喜形于色,他伸手将高廷芳搀扶了起来,却笑着说道:“听说你之前在朕乱棍逐出林未德时,对周边众人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朕愿意待你为国士,你将如何报朕?” 高廷芳没有抬头,声音沉静地说道:“那么,臣将视皇上为一生一世,独一无二的主君。” 四目对视,皇帝终于哈哈大笑,对于这个回答异常满意。他将高廷芳按坐了下来之后,这才徐徐开口说道:“之前你上书留京,为大唐出仕,朝中颇有一些人上书,请征辟你为翰林待诏。朕却觉得简直是笑话,难不成堂堂南平王世子,竟要和寻常文学艺林中人为伍?朕明日会昭告群臣,给你随时出入紫宸殿的特权,然后将狮子园在修行坊墙上那道封闭已久的真正大门重新打开,门前列戟十二,骑吏四人充为出门引导。至于给你何职,却不急在一时。” 说到这里,皇帝却又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你既然说多病体弱,连尚公主尚且不愿,朕也不赐给你宫女了,免得你那些侍从认为朕派人监视你起居行止。” 那一瞬间,高廷芳只觉得又看到了从前那个人前低调,人后自信张扬,雄心勃勃的父亲。只不过,那段惨痛的过去和十二年的时光,却在他们中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即便对方曾经那般缅怀母亲,听到他的名字时却是那样面容惨变,他也不敢再轻信。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众多追随者,身后更有南平和牵挂他的江陵郡主! 第36章 国士(下) 转了大半个园子,复又快到前院时,皇帝已经问了高廷芳从儿时到长大的很多事情,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学了学江陵乡音。 高廷芳之前隐姓埋名在江陵生活了整整三年,别说江陵乡音,关于南平王世子的过去,他也早就从南平王的口中原原本本打探得非常详实,此时自然应答如流,毫无破绽。眼看那些禁卫的防卫圈之外,就是满脸焦急的杜至,他正想打手势暗示其不用担心,却不防皇帝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话。 “听说在四方馆时,南汉副使刘克迪专程见你,此后南汉正使容侯苏玉欢方才和你一样上书请留东都?” 尽管皇帝并没有明着问,事情是否和自己有关,但高廷芳既然知道四方馆中处处都是各方眼线,他根本遮掩不住,干脆就坦然承认道:“正是。容侯对于南汉国主来说,虽谈不上眼中钉肉中刺,但他已故的父亲在军中名声太大,北境水军不少将领只知道苏氏,不知道国主,他若回国,将来十有八九免不了一死。” “你确实没看错南汉的国主!”皇帝冷然哂笑,转瞬间却神采飞扬地说,“不过,他忌惮苏氏,朕却求贤若渴。昔日那位惊才绝艳的南汉容侯独子愿意留在东都,朕若是真的将他视若等闲,把人丢去什么国子监磨砺,岂不是暴殄天物?朕既然能够厚待你,当然也不会薄待他。朕打算赐爵苏玉欢汲郡开国公,然后挑选几个最善文字的翰林待诏写祭文替苏全章扬名。”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抬头问道:“皇上招揽容侯,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是为了千金买马骨吧?” 虽然把苏玉欢形容成马骨有些抱歉,但事实便是如此残酷,苏玉欢距离他那位惊才绝艳的父亲,还差得太远,不值得皇帝用如此心力。 “哦?这么说,你不同意?莫非你觉得朕将来会看重他更胜过你?” “臣和容侯是朋友,也是如今这座东都城中最了解他的人,没有之一,皇上应该不会反对这番断言吧?”高廷芳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见皇帝略一踌躇就点了点头,他便往外间看了一眼,却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玉欢已经出现在了杜至身后不远处,赫然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这一边。 “容侯之所以能答应留在东都,全都是一心一意为了故国,为了父亲旧部丢掉对苏氏的忠心,重新聚拢到国主麾下,为此他不在乎国主的忌惮,不在乎国人认为他贪图东都富贵,甚至抛下一母同胞的长姊。而且,他今天刚刚在四方馆中险些和韦钰吵了一架。” 高廷芳言简意赅地提了提那小小的冲突,继而就说道,“容侯年方十六,看似不过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但皇上不要忘了,他是南汉军神苏全章之子,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身上的荣耀,这才不惜背井离乡。” 他倏然转身,神色转为凝重:“皇上若执意要赐爵,替前代容侯苏老侯爷扬名,想要借此力证南汉国主薄待了苏氏后人,借此招揽苏家的旧部,就不怕南汉国主问罪国后苏娘娘,而容侯在面对家国天下的痛苦抉择时,选择伏刀自刎,借以明志吗?” 尽管十二年都隐在幕后仿佛傀儡,但皇帝不但没有失去当初的雄心,而且更加一心一意想要一统天下。因此,高廷芳虽说没有同意他的主意,反而单刀直入地点出其中错漏,他竟是不怒反喜,当即哈哈大笑道:“好,朕果然没有看错高卿,你果然国士无双!” “臣不敢当皇上谬赞,适才若有冒犯,还请恕罪。臣只是不希望皇上此举适得其反,让南汉上下同仇敌忾。须知南汉与大唐之间隔着南平和楚国,只和蜀地临近,但山高水深,鞭长莫及。若依皇上之前那般招揽,只怕南汉国主反而会因此趁机在国内丑化苏家,将容侯塑造成因为贪图大国给予的高官厚爵,因而滞留不归,指斥他是忘恩负义之徒,即便有少数将校仍旧心向苏氏,又有几个能够背井离乡穿越万里最终来到大唐?不过是便宜了周遭其他国家。” 高廷芳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微一停顿,又诚恳地说道:“即便是南汉上下因此离心离德,四分五裂,可唐军刚刚平蜀,不可能再从西南出兵南汉,如此一来,又是让周边各国占了便宜。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又何必为之?” 皇帝提到苏玉欢,不过是因为刚刚见到这个显然和高廷芳亲近友善的少年,因此灵机一动想要招揽,可高廷芳这样明明白白剖析过后,他刚刚那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就消失了。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面前这个衣着素雅,清逸消瘦的青年,最终竟是肃然拱手。虽然只是一个姿势,并未折腰,却也已经让不远处那些看得到听不到的人为之惊愕,高廷芳则是连忙避让了开来。 “高卿此谏,朕记下了。今后紫宸殿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见皇帝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的离去,不多时禁卫簇拥上来,浩浩荡荡一行人匆匆消失在了狮子园门口,高廷芳只觉得浑身为之一松。发现洛阳和疏影已经一左一右主动凑了过来,仿佛随时准备搀扶他,他不禁笑着摸了摸两人的脑袋,这才开口说道:“没事,虽说这里不是我们熟悉的地方,但相比四方馆,这里好歹算是我们临时的家。所以,我这个主人可没这么容易再倒下,来,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庆祝一下乔迁!”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的苏玉欢,因笑道:“苏小弟,还愣着干什么,一块去热闹一下!” “好好!”苏玉欢正琢磨着皇帝刚刚从他身边经过时,朝他瞥来的一眼,那目光让他心里发毛,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只不过此时此刻高廷芳既然发了话,他当然不会继续琢磨下去,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看着苏玉欢那兴高采烈的样子,高廷芳确信皇帝刚刚应该听进去了自己那番话,心情终于轻松了几分。激得苏玉欢留京,正是希望这位单纯善良,明快开朗的少年能够活得自在精彩,不要再像他这样,而绝不是让其陷进那最险恶不过的漩涡。 怀敬太子墓在当今天子正在建造的长陵东南边,因为属于皇陵重地,防卫素来森严,也就是韦钰这样的人能够自由出入。一来他身手卓绝,若是一味高来高去,守陵人根本就抓不住他一片衣角,二来他深得圣眷,天子首肯他可以随便出入此地,因此一旦瞧见怀敬太子墓前有他的身影,守陵人谁都不会过去打扰。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位容貌姣好犹如女子,黑发间却掺杂着根根银丝的贵介子弟在墓前自言自语。 据说怀敬太子故世的时候,年仅十一岁的韦钰竟是一夜之间多出了无数白发。此后每年数十次扫墓,风雨无阻,如此情谊,谁能不动容? “承睿,我又来看你了。”韦钰并没有烧香烛,而是随手将酒葫芦一挥,任凭那酒液漫天洒下,如同小雨一般浇湿了黄土,这才上前擦拭着那墓碑,低声说道,“我之前跟着郭大将军去了蜀地,本来以为也许会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不能再回来见你,可没想到我这个先锋福大命大,竟然活着回来了。你应该谢谢我,如果不是我追随郭大将军打下了蜀地,大军回归之后,皇上和郭大将军互为倚靠,否则纪家韦家手握重兵,皇上怎么可能重新回到台前?” 他说完微微一笑,擦了擦那深入墓碑的朱红字体,又继续说道:“皇上如今招揽了南平王世子高廷芳,那是个有胆色有谋略的家伙,似乎也挺讲仁义,很会交朋友,不过和你不一样,人家交的朋友是南汉容侯,可不是我这样的区区庶子。我想,皇上绝不会只是想让他来挑起颖王和凉王之间的争斗,而是想借此把另外一个人推出来。只不过,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谁?” 韦钰突然一声暴喝,伸手在墓碑上一借力,凌空一跃之后,竟是闪电一般一个转折,往一旁一棵柏树飞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柏树后头一个人影猛地窜了出来,两人就在空中交换了几招,当最终落地时,满脸凝重的韦钰一手按住腰中软剑,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杀机。 他这十二年来日日夜夜都在苦练,更有战场磨砺,可他刚刚竟然隐隐落在下风! “钰公子不用叫人,我只是来祭拜怀敬太子,立时就走。” 听到这个粗哑的声音,韦钰心中一突,见那身穿黑色风帽连身衣的神秘人径直走上前来,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撮土为香,长跪祭拜,他握紧拳头本想出手,可却最终硬生生忍住了。直到对方直起腰时,他才想起在对方祭拜之前,就看到其膝盖处分明已经沾染过尘土,不由得心中一动,沉声问道:“你刚刚去祭拜过贞静皇后?” “皇后和太子母子情深,我自然不会厚此薄彼。” 眼见人最终起身,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去,韦钰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故人。” 当韦钰闻言追去之际,就只见那人几乎动作如同鬼魅,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不远处的山林之中。仔仔细细地回忆着那体态和说话,他最终在记忆中却找不到任何与之相符的人,只能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墓碑。 “承睿,不论当初王府那些幕僚侍卫是否还有幸存者,哪怕就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到底。韦家人也好,纪家人也罢,他们当初既然设计陷害而又追杀你,就要付出代价!都还当我是当年的韦家庶子,瞎了他们的狗眼!” 第一卷 使团风云 完 第37章 待价而沽 皇帝御赐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狮子园! 接着又赐坊墙开正门,门前列戟十二,等同一品,仅次于亲王! 最后竟是从羽林军中拨下精锐勇士四人,充当骑吏! 当高廷芳低调地搬出四方馆迁入狮子园之后,这三个消息便高调传遍东都,让无数人为之哗然。因此,高廷芳只过了一天安安稳稳无人打扰的日子,就迎来了络绎不绝的访客。这其中,大多数人都被挡在了门外,只有极少数能够登堂入室,见到悠然自得和侍从玩双陆的高廷芳。 而来得最快的不是别人,却是正月初四高廷芳出宫那一天在天街被韦钰拦下的韦钺。 这位卫南侯嫡长子头戴珠冠,身穿紫色团花对鱼纹锦袍,外头系着一袭无丝毫杂色的白狐大氅,脸上虽说看似白里透红,却不是那种健康的血色,而像是大冷天在寒风凛冽中策马疾驰,硬生生被风吹出来的。一进屋子,他就解下大氅丢给了旁边一个迎上前去的侍从,随即大步朝高廷芳走了过去。 “高兄这病可是有些起色?今天这屋子里终于烧起火盆,有些热了。” “要是成天寒暑颠倒,我受得了,我身边这些人也受不了,总算这一次发作又扛过去了。”高廷芳微微一笑,抬手请韦钺坐下,却随手丢下骰子,移动一颗棋子走了几步之后,眼见自己的黑棋已经全都出了棋盘,立时抚掌大笑道,“洛阳,别想赖,把你的筹拿来,你都输光了!” 韦钺见高廷芳赢了一把,那个名叫洛阳的少年苦着一张脸还在那磨蹭,却被苏玉欢抢了装筹的盒子,笑嘻嘻地送到了高廷芳面前,他眼珠子一转就热情地说道:“没想到高兄还是双陆高手,不如也算我一个?” “哦?小侯爷也有这样的雅兴?”高廷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随即欣然点头道,“那你就替下洛阳那个手气背,又喜欢耍赖的小家伙好了!冬来无事,窝在房间里又出不了门,也就只有打打双陆消磨时间了。” 韦钺不知道高廷芳此话是真是假,可父亲韦泰为了之前那一连串事情,竟是被绊在东都,不能启程前往义成军节度使所在的滑州,为此迁怒于他这个嫡长子,昨天晚上听到皇帝对高廷芳这般礼遇之后,更是劈头盖脸大骂了他一顿,他只觉得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之前觉得高廷芳一直都在南平王宫养病,不过是个初出茅庐不知世事的病秧子,那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判断,父亲韦泰也是这么认为的,谁知道大家竟然都看走了眼! 然而,几局双陆过后,见高廷芳有输有赢,输的时候唉声叹气,赢的时候兴高采烈,和那些侍从侍卫全无上下之分,笑闹在一块,韦钺又渐渐觉得,父亲和韦贵妃等人是矫枉过正,高估了高廷芳。尤其是发现高廷芳对自己谈笑风生,一如从前,仿佛不存在任何芥蒂,他就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拐到了之前出宫时,他曾经在天街拦路的事情上。他刚将此事说完,就只见高廷芳为之大讶。 “小侯爷竟然曾经在天街上拦过我的车吗?”高廷芳惊愕地问了一句,随即不等韦钺回答就苦笑道,“皇上那时候倒是执意想要把我留在宫中飞香殿,我却哪里敢领受这样的好意,所以也顾不上人还昏昏沉沉,铁了心要走,马车出宫的时候,我就昏睡了过去,后来因为皇上命人将林未德乱棍打出东都,又到了四方馆大门口,我这才醒了。等回到玲珑阁,又睡了一天一夜。” 说到这里,他就歉意地欠了欠身道:“我绝非有意怠慢小侯爷,还请恕罪。” 一旁的苏玉欢连忙帮腔道:“高大哥那几天在玲珑阁,每天至少得睡七八个时辰,我去的时候也常常见不着他。” 韦钺也知道南汉容侯苏玉欢上表请留东都的事,但对他来说,对方是高廷芳结交的朋友,这一点反而比南汉容侯这个身份更加重要。而且,听高廷芳的口气,他想到对方上表请留东都,却丝毫不提南平归降,显然并未选择投靠皇帝,而皇帝昨日破天荒给予恩遇,仿佛和纪家韦家一样,也是在争取此人。要知道,皇帝对于入主东宫的皇子必须要有偌大军功方可服众这番话,是在平蜀大军凯旋回来的大朝上说的,语出无悔,想要收回也办不到。 显然,高廷芳仅仅是待价而沽而已! 他立时对苏玉欢笑道:“多亏有容侯这话,否则我还以为高兄因为之前在卫南侯府遇刺,于是耿耿于怀,恨上了我父子。” “这怎么可能?那一次刺客是冲我来的,卫南侯和小侯爷才是无妄之灾。”高廷芳嘴里说着,手里却一直都没有停下过骰子和游戏,当再次挪动了手中黑棋之后,他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我记得我和苏小弟搬出来的时候,四方馆中只剩下了楚国副使一行人,不知道徐长厚的案子如今怎样了?他虽说在四方馆中深夜闯进玲珑阁挟持我,可他父亲终究是楚国左相,若大唐扣着他乃至于楚国使团不放,只怕会引来天下议论。” “看我这记性!” 使劲拍了一下脑门之后,韦钺就笑容可掬地说:“我今天来探望高兄,正是为了这个好消息!颖王殿下上书陈情,皇上令山南东道节度使和威胜节度使陈兵大唐和楚国边界,楚军已经从南平撤军。其中有一支楚军不知天高地厚挑衅,结果全军覆没。皇上已经命人派兵将楚国副使一行人押送出境,令楚王给出一个明确的交待!” 高廷芳心中清楚,山南东道节度使和威胜军节度使一则是和韦家有姻亲,一则是纪太后父亲的昔日部将,如今皇帝会指使这两家做出大军压境的姿态,绝不仅仅是颖王的上表。可是,得知南平之围终于得解,他仍旧长舒一口气,当下含笑说道:“如此一来,我不远千里来到东都,总算是没有辜负父王和南平子民的托付,还请小侯爷转告颖王殿下,择日我当亲自登门道谢。” 韦钺等的就是这句话,正为之大喜时,他却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嗤笑。 “好不要脸,明明是我三哥先上书陈情的,居然算成二哥一个人的功劳!” 随着这讥嘲,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将那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随手一扔,她就快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韦钺道:“你敢在世子面前赌咒发誓,说二哥是第一个上书的人?明明是二哥跟在三哥后头拾人牙慧,倒被你说成是他的头功!” “承乐,少说两句!” 韦钺正想反唇相讥,等听到外间这一声呵斥的时候,他就脸色变了。只见凉王承诚也进了屋子,却是先在门口拍打掉了外间大氅上雪粒,客客气气交给了上前拿东西的洛阳,这才不慌不忙走了过来。想到自己今天来时还去邀约过颖王,那位名义上最年长的二皇子却不肯先来,而是希望高廷芳自己过去拜见,而清苑公主他更是不敢指望,如今发现凉王和乐公主兄妹却联袂而来,他只觉心里恼火得很。 纪家那纪云霄就是饭桶一个,可凉王与和乐公主却配合默契,哪里像自己在前头殚精竭虑,却摊上了颖王这样的主君,清苑公主这样冷情的表妹! “承乐说话素来没个轻重,韦兄你不要在意。”凉王对韦钺却是客客气气,等看到和乐公主不由分说就挤到疏影和高廷芳之间坐下了,他的脸上才流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就亲切地说道,“高兄之前蜗居四方馆,实在是不方便,搬到狮子园就好多了。你此次离乡已经一个多月了,又打算留在东都,要是思乡,我就令人去找寻一些原籍南平的仆役,也好让你时刻听到乡音。” 韦钺立刻心中叫糟,相对于自己替颖王表功,凉王丝毫不提南平解围之事,反而通过关切不动声色就要往狮子园塞人,这实在是心思细密!可还不等他想好如何回击,和乐公主就立时附和道:“三哥说的是,这狮子园很大的,我小时候还曾经偷偷溜进来玩过,世子你就这么点人肯定不够。” 面对这兄妹俩的一搭一档,高廷芳不禁笑了。下一刻,他就只听洛阳气鼓鼓地说道:“用不着那么多人,世子殿下身边的人,一个都顶十个!” 和乐公主顿时一愣,等看到一旁的疏影竟也点头,其余几个侍卫赫然满脸不服气,她意识到这话有些瞧不起人,连忙补救道:“世子身边的人当然都是以一当百,可这偌大的园子总要很多人打扫做杂活吧?洛阳和疏影总不会希望撇下你们的世子殿下,自己拿着笤帚去扫园子吧?至于侍卫们,保护世子的安全才是本职,去做收拾屋宅之类的活计岂不是大材小用?” 有个聪明的妹妹真好! 看到韦钺面色发苦,凉王油然而生庆幸,立刻趁热打铁想要把此事定下来。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张狂而恣意的声音。 “凉王殿下,韦小侯爷,二位还真是悠闲。有这个闲工夫关心南平王世子住得好不好,二位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真正该关心的事?” 和寒风一同肆无忌惮闯进屋子的,是一身素白的韦钰。他的背后赫然是一闪而逝的纷飞雪景,随着门帘落下,大雪隔绝在了屋子外头,可他那一身缟素在满屋子彩绣锦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而他却仿若未觉,很随便地拱了拱手,就那样站在了门口。 “后日,南平王世子在卫南侯府遇刺,在四方馆遭徐长厚挟持伤人,褚万强对徐长厚下毒不成反被人暗害,其妻拦路闹事却又伤人未遂,哦,再加上纪云霄纠缠清苑公主未果,回头却一口咬定是被人下了什么醉芙蓉……这一系列连环案在刑部大堂开审。刑部薛老尚书,大理寺卿卢正怡,御史大夫裴大人,还有我这个皇上钦点的一同主审,颖王殿下和纪云霄那儿,我已经去通知过了,今天是奉旨来请凉王殿下,韦小侯爷,南平王世子后日去刑部旁听。” 第38章 前夜 自从之前颖王把徐长厚送去大理寺天牢,人却险些被大理寺主簿褚万强毒杀,而后褚万强又在大理寺中不明不白地死了,大理寺在朝臣们口中就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卢正怡这个大理寺卿被申饬罚俸一年,灰头土脸,徐长厚也就被转移到了刑部天牢。相对于大理寺,这里看守更加森严,徐长厚也不再像之前韦钰随随便便把他推进牢中了事,连刑具都没上,刑部尚书薛朝忌惮他武艺高明,直接吩咐上了最重的刑具。 加在一起超过一百二十斤的镣铐在身,徐长厚就连日常挪动一下也相当辛苦。最让他后悔的是,那颗褚万强送进来的毒药,终究还是给人拿走了。只不过,就算东西在他手上,千古艰难惟一死,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吞下去的勇气。 说来也滑稽,到了东都这么多天,他竟是一多半日子都在这大牢中度过的,东都城中那许多名胜古迹,他都不曾去过,皇宫大内更是没有机会涉足。如今再想想那一晚上让人用调虎离山之计轻易引开玲珑阁的侍卫,自己突入其中擒贼先擒王拿住了高廷芳,本以为十拿九稳,最终却落入了那个阴险的圈套,徐长厚只觉得行前父亲的忠告是那样语重心长,只可惜他从来没有放在心里。 “你从小习文练武,想要文武双全,可你骨子里就是个武人,只认为自己武艺高强就能一往无前,这是你致命的弱点。这次出使大唐,我在国主面前坚决反对,却架不住那些推荐你的人。可你别觉得那些人便是好意,你此行若好便罢,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为父一世英名,就全都葬送在你手里!” 此时此刻,背靠着栅栏的徐长厚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苦涩的轻笑,随即低声呢喃道:“爹,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不觉得太迟了一点?” 徐长厚眉头一皱,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背后栅栏外头的那个不速之客。被关进刑部天牢之后,他就敏锐地感觉到,相比大理寺那地方,这里看管更加森严,但只要他一出声就会立刻有人进来查看动静,从来没有例外,之前也先后有刑部郎中和都官郎中来奉命问过他,再加上刑部尚书薛朝那老辣的名声,他并不觉得之前在自己身上闹出那么一件事后,如今还有人敢对他不利。 “阁下不会是特意来嘲笑我的吧?” “当然不是。”栅栏外头的那人头戴黑色连衣风帽,如若徐长厚转身就会发现,对方和之前褚万强到大理寺天牢中循循善诱他服毒时的装扮如出一辙。此时此刻,这粗哑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就继续说道,“明日你这案子就要开审了,所有当事人都会旁听,据说就连卫南侯府的那场行刺未遂,也有人打算栽赃到你身上。顺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南平之围已解,楚军退兵,令尊在朝中几乎是千夫所指,危若累卵。” 徐长厚一下子浑身绷紧,他克制住立时转身问个究竟的欲望,竭尽全力保持冷静:“你想说什么?莫非也是和之前那个蠢家伙一样,骗我自杀?” “当然不是。”栅栏外传来了一个轻轻的笑声,“徐大人你现在最恨的人是谁?破坏你好事的韦钰,还是偏帮高廷芳的颖王,又或者是借你这桩案子,想要让颖王和韦家栽个大跟斗的凉王?都不是,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我说得没错吧?” “是又怎么样?”徐长厚重重地用指甲掐着掌心,心里盘算如若外间这人打着无耻利用自己的主意,那么,他就立刻发声叫人。虽说他桎梏加身,可一身武艺却还在,哪怕外间人被下了药,他如若拼着留下内伤,也能用巨吼让人惊醒。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耳边竟是传来了一个低语。 “你潜入玲珑阁想对高廷芳下手,是因为怀疑他并非真正的南平王世子,而是冒牌货,没错吧?” 徐长厚心里一跳,这次没有再犹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有证据,证明他确实并非真正的南平王世子呢?” 几乎是一瞬间,徐长厚就想转过身来,可是,沉重的镣铐妨碍了他的行动,以至于他只不过稍微带出了镣铐的轻响,一只手就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京是压得他动弹不得。他几乎怀疑,倘若没有刑具在身,他在这只手的掌控之下,也不可能回过头去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可是,这位不速之客提供的讯息实在是他目前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得不放弃转身又或者回头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尽量平静地问道:“证据在哪?” “这么说,徐将军是准备明日破釜沉舟了?” “士可杀不可辱,这牢狱之灾,刑具之辱,我当然要讨回来。只要阁下能够告知证据所在,今夜之事,我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 “呵。”仿佛是嘲笑徐长厚已经快溺水的人,居然还要执著于这种可怜的交换条件,那人稍稍停顿了一下,最终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好吧,反正你一个即将罢免的楚国左相之子,也没有别的价值。你记住,新中桥南面的道德坊西北角一家旅社,住着当初几乎被南平王乱棍打死,然后扔出王宫的内侍宁溪,此人知道南平王世子早就死了。你可以把此人当作证人。然后,楚国和南平好歹打了几个月的仗,俘虏有吧?降将有吧?你就一口咬定是当初投降楚国的南平将卒这么说的,把案子拖下去,然后让令尊从楚国送证人来,这总是不难吧?” “这……” “你应当知道,你如果在东都被定罪,那么,令尊在楚国的相位也会随之不保,到了那时候,徐家是什么下场?” “好!”徐长厚终于丢开了那点犹疑,点头答应道,“我明日就这么说。可若是堂上无人相信……”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扣在徐长厚肩膀上的那只手突然一松,紧跟着,那人就如同一阵风似的往后疾步掠去,迅速退到了和外界相通的石门边上。厚重到要几人推开的石门在他一掌之下无声无息地滑开,紧跟着,他就飘然消失在了门外。 当徐长厚终于克服了刑具的桎梏艰难转身向外时,却只见栅栏外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倘若不是耳边的呢喃他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几乎要认为那是鬼魅。挣扎了片刻,他就完全下定了决心。横竖都是一搏,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夜晚的皇城,各大衙门都只有极少数的官员值班,四下里除却巡行的羽林军,再也没有其余闲杂人等。然而,当那个戴着黑色连衣风帽的人从刑部后门悄然出来时,一队羽林军正好从此路过,可那人只不过是放下风帽,为首的校尉立刻举起手中连鞘腰刀打了个手势,其余羽林军当即竟是一拥上前,如同护送一般,把此人簇拥在了中间,旋即快步离开。 天上的乌云恰是在此时散开,露出了一轮即将满月的圆月。月光照射在此人脸上,不是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还有谁? 当谢骁儿志得意满地走入深沉夜色中时,刑部衙门围墙一角,却有人直接爬上墙头跷足而坐,仿佛这不是皇城之中隶属于尚书省的重要地方,而是寻常民居围墙似的。更夸张的是,那人不但这么闲坐,还拿出一个酒葫芦,对着即将再次掩映进云层的月亮遥遥一敬,这才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正是韦钰。 等到盖上酒葫芦一抹嘴,韦钰方才轻笑道:“谢骁儿……十二年前,看守西苑大门的不就是你?当初你是纪家的狗,现在却又改换门庭跟了皇上。就是一条狗也不会轻易因为别人给的骨头而换主人,你真是比狗还不如!这是打算要和高廷芳这个皇上刚看中的新人争宠?你以为人放在薛铁面的刑部大牢,我就会放松警惕?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始终放了不止一双眼睛在那,更何况,我盯你很久了!只不过……” 想到谢骁儿竟然把矛头对准了高廷芳,韦钰顿时踌躇了起来,仿佛是在考虑是否要给高廷芳报个信。可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也很想知道,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身份有什么玄虚。更何况,承睿既然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人了! 如果不是承睿,今天他也不会跑到清苑公主那座女冠观当头棒喝,还差点打了那丫头一巴掌!若非这些年他暗中追查当年旧事,骇然发现清苑公主身世别有内情,当年才会被韦贵妃让给贞静皇后肖琳琅抚养,也许他还懒得理会这个矫情的丫头。 如果她不能坚强起来,日后知道那桩内情,天下哪里还有她容身之处? 这一夜,高廷芳同样直到深夜也没有睡下。他在案头的棋盘上摆着小时候皇帝常常在他面前摆过的黑白残局,号称白棋必输无解,可此刻,他却在眼看自己手持的白子必输之际,突然直接放下去一子故意送吃,以至于中腹猛地少了一大块。可就因为如此一腾挪,棋局上竟然出现了一线奇妙的生机。 三个月前,他和江陵郡主在经历千百次尝试之后,一同解开了这一局,如今接下来的走法已经娴熟于心。可就在他落下又一子时,门帘突然被人撞开,杜至带着丝丝寒气直接闯了进来。 “世子殿下,那个云溪找到了,他果然在东都,人就藏在在道德坊西北角的一家旅社,要不要动手除了他?” “不用!”高廷芳霍然站起身,将棋盘上的黑白云子全都拂落在榻上,随即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们虽说早就放了人在东都,可相比别人的多年经营却还差得远,你能找到云溪,难保别人不能。把人手都撤回来!” 杜至顿时傻眼:“那如果有万一……” “明日我去刑部衙门,只带洛阳和疏影,你们剩下的人全都呆在狮子园中不许外出。万一有什么意外,一切都照我给你的那封信去办!” 就和解开残局需要成千上万次不同的尝试一样,在面对一件大事的时候,也需要提早做出许多种预案,尤其是他离开江陵之前南平王就告知,曾经有一名近侍被他乱棍打出王宫之后,竟然侥幸逃生,如今不知所踪,此人很可能知道真正南平王世子的死活,他怎能不时时刻刻都需要做最坏的准备? 第39章 刑部 尚书省刑部位于皇城端门之内第三横街,清晨,当高廷芳在此下车时,就只见执事小吏正忙着在门前安排车马。显然,往日这座在皇城诸官衙中算不上第一等热门的衙门,今天实在是到了太多的达官显贵。他这辆马车虽说很低调,奈何他这个人在最近一个多月来却实在是太不低调,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已经有人匆匆跑上来行礼迎接。听到对方自称是刑部都官郎中房世美,他就举手还了一礼。 “我在南平听说过,东都刑部有一位都官郎中,体恤罪奴,活人无数,尤其是年老体弱的妇孺,没想到今天能够见到,真是幸会。” 房世美不过是奉命行事,听到高廷芳竟然知道自己连上司都未必放在心上的政绩,他不禁心情异常复杂,只能强笑寒暄了两句。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顿时吃了一惊。 在皇城这种少数人可乘车马,但却绝对不许疾驰的地方,又是在刑部衙门前头,除却那些不把王法放在眼里的达官显贵,谁会如此放恣?想起上次这位世子在鸿胪寺演练礼仪时,和乐公主曾经大剌剌跑来相见,他不禁瞥了高廷芳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是眉头大皱。 高廷芳确实有皱眉的理由,他首先想到的也确实是和乐公主,可是,他之前在四方馆和鸿胪寺前,都曾见过和乐公主离开的情景,马术固然不错,但如此急促的马蹄声,代表着非常惊人的马速,绝不是和乐公主能够轻易驾驭的。 果然,倏忽之间,他就只见一骑人如同闪电一般冲破那漫天飞雪,直到刑部大门前方才勒马。那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顺势前冲几步停下,两只前蹄高高举了起来,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的人却坐得稳稳当当,许久才控制坐骑放下前蹄。 然而,马上坐着的女子却是一身道装,对比刚刚疾驰而来那极致的动感,此时那静静的姿态竟是给人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感觉。她在马上盯着刑部大门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一跃下马,竟丝毫不理会四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人,直到房世美和高廷芳跟前,这才停了下来。 “清苑公主……” 如果换成和乐公主李承乐,高廷芳不会有太大的惊讶,可他完全没想到李承媛竟然会到这里来。而他称呼了一声之后,对这些龙子凤孙实在不大熟悉的房世美方才如梦初醒,慌忙也行礼不迭,随即就不无谨慎地问道:“今日三司会审,不知公主此来所为何事?” “南平王世子在卫南侯府遇刺,我正好在场,颖王和卫南侯父子全都前来旁听,他们都来得,我为何反而来不得?” 房世美没想到一贯低调,据说不愿成婚宁可当女冠的清苑公主,竟然这么不好打交道,顿时大感为难。就在这时候,他只见高廷芳脸色一沉。 “公主,都官郎中并不是那些依附颖王又或者凉王,仰人鼻息趋炎附势之辈,他是正直严明,一丝不苟的朝廷命官,你即便身为公主,又怎可如此盛气凌人?想必你此来应该请得圣命,直接挑明便是,何必在言语上为难他?” 清苑公主哪曾想高廷芳竟突然如此疾言厉色,先是为之愕然,等想要发火的时候,见高廷芳脸色冷淡,毫无在卫南侯府时的笑意盈盈,她却在恍惚中想起了从前被承睿哥哥训斥的情景,不禁沉默了片刻。良久,她竟是对房世美裣衽施礼道:“房大人,适才是我言语失当了。我业已请得父皇圣命旁听,你只管接待南平王世子就好。” 说完这话,她直接进了刑部大门,直到已经离开十几步远,她方才突然回头,却发现高廷芳正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分明一直都在凝视她的背影。四目对视,她赌气似的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可心里却想到昨日傍晚韦钰闯进自己的女冠观,指着她的鼻子对她说出的那番话。 “十二年了,已经十二年了!你难不成就只会把自己隔绝在这种见鬼的地方,然后穿上这一身黄狗皮?读着黄庭经,你就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了?你是韦贵妃的女儿,你身上和我一样流着韦家的血,你不承认我不承认,但别人全都这么觉得,你以为就能断得干干净净?现在他们想要拿你来招揽高廷芳,你以为你不愿意,他们就没有办法?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就这么只知道甩冷脸躲在一边,以后他们算计你的时候,休想我会帮你!” 尽管她儿时曾经和韦钰很要好,但这十二年来,也许因为内疚,也许因为别的,她几乎和韦钰除了照面再无往来,可昨夜那更像是羞辱的当头棒喝,终于把她骂醒了。 和韦钰这十二年来东奔西走,做过很多事情相比,她做了什么?如果剥掉公主这层皮,她又剩下什么?就如同韦钰说的,如果韦贵妃和韦泰这些血缘至亲真正打定主意把她当成筹码,她又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去求父皇吗?可父皇倘若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母亲怎么会死,承睿哥哥又怎么会死? 所以,一贯不喜欢出现在人前的清苑公主,今天方才来了,甚至为此一大早就去求得了皇帝的许可。 而得到清苑公主行礼道歉的房世美,错愕之外,也感到了一种被尊重的欣喜。只不过,对于高廷芳竟敢训斥清苑公主,他心里还是不无惊异。 分明是寄人篱下的小国世子,竟敢那样对待大邦公主! 只不过,清苑公主突然出现的消息,对于前来旁听的人来说,却全都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高廷芳几乎是习惯性地出口教训,可对于她的到来却深感迷惑。颖王和韦泰韦钺父子则是又惊又喜,而凉王和纪云霄一个眉头紧皱,一个气得咬牙切齿。 而始作俑者的韦钰,此时此刻坐在三法司主官之外唯一加设的坐席上,将一个个登堂的人那些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想的是什么,却是无人得知。 远离东都十二年,虽说偶尔潜回,却也只能在外远远眺望皇城和宫城,如今坐在刑部大堂上,高廷芳倒是心情平稳,再不像之前在含元殿上那般心潮起伏。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座位,颖王和卫南侯韦泰以及韦钺父子坐在左边,凉王和纪云霄坐在右边,而他这个南平王世子却不在左也不在右,而是直接在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身后,用屏风隔开,摆了一张舒适的坐榻,他甚至还带着洛阳和疏影,不用在意别人窥视的视线。 然而,这样的设计原本是用于让他这个无人不知弱不胜风的病人能够感到舒适,可因为清苑公主的突然出现,他就不得不忍受旁边还有个人的事实了。 清苑公主今天出来得太急,竟然连侍女都没带,此时见疏影空着手没有捧剑,而洛阳则抱着一把剑呆坐,高廷芳干脆把洛阳当成了肉垫,靠在其肩膀上闭目养神,她不知为何觉得极其刺眼,突然对疏影招了招手。 疏影立刻看了一眼高廷芳,见其闭着眼睛丝毫暗示也没有,她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过去,声音干巴巴地问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陪我坐一会儿。”清苑公主不由分说伸手去拉人,可第一下竟是拉了个空,抬头看到疏影那有些迷惑的眼神,她再次试探了一次,这一回却拉住了那只有些冰凉的手。等到把有些发僵的小丫头拉到身旁坐下,她再次瞥了一眼高廷芳,见其毫不理会,她不禁心中有气,遂低声问道,“你跟了南平王世子多久?是怎么跟着他的?” 疏影有些茫然地看了高廷芳一眼,发觉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就低下头说道:“我是世子殿下捡来的,没算过到底跟了多久。” 清苑公主之前见过疏影两次,只觉得她犹如瓷娃娃一般,极美的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表情波动,可此时此刻听到其自陈身世,她不禁有些尴尬,连忙小声说道:“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你别多想……” “没关系。”疏影摇了摇头,随即再一次看向了高廷芳,见他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她忍不住笑了笑,随即才认认真真地说道,“世子殿下对我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清苑公主只觉得自己实在弄不清楚疏影的思路,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京城不少纨绔子弟的某些恶习,顿时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可她转瞬间就抛开了这种感觉,踌躇着是否要为之前在洛阳南市上的那一幕对高廷芳道谢,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外间仿佛有镣铐碰撞的响声。 而一直毫不在意地看着清苑公主盘问疏影的高廷芳,也终于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人也渐渐坐直了。 大堂之上,刚刚被押上来的徐长厚站在那儿,目光在四座寻找那个将自己害得如此境地的人。牢狱之灾,镣铐加身的屈辱,更要担心数千里之外的父亲是什么情景,他日夜难寐,此时面容憔悴,两眼深深凹陷了下去,胡子拉碴的下巴亦是熬尖了,哪里还有昔日比武第一,被人誉为楚国年轻一代第一勇士的意气风发?然而,他看遍大堂也没有找到高廷芳,一时深感意外。 “徐长厚,腊月二十,你可是潜入玲珑阁,行刺了南平王世子?” 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徐长厚想起昨夜来人对自己说的话,立时怒道:“什么南平王世子,那是冒牌货!南平王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多年深居王宫没见过外人,听说病得快死了,外间又是兵马围困,前途未卜,他怎么会舍得把人送到东都来?你们全都被那个高廷芳骗了,我之前只是去玲珑阁质问他此事,哪里是什么行刺!” 屏风之后,清苑公主看到高廷芳嘴角噙着冷笑,仿佛对徐长厚的指斥嗤之以鼻,但却没有驳斥申辩的意思,她不禁心中微微一动,仿佛觉得这明明极其陌生的笑容在哪儿见过。 果然,高廷芳保持沉默,外间却传来了韦钺的怒喝:“巧言令色,分明是你之前在卫南侯府故意放走刺客,而后见南平王世子逃过一劫,方才潜入其居处再次行刺,你还敢抵赖?南平王世子此来一有国书,二有南平重臣随侍,太医署上下全都为他诊治过,他那是胎中带出来的病,确凿无疑,你以为就凭你一面之词,就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第40章 揭破 韦钺既然替颖王冲锋陷阵,尽管纪云霄非常痛恨高廷芳让自己在南市丢了大面子,但眼见得凉王丢来一个眼色,他还是不得不违心地开口喝道:“徐长厚,你夜闯玲珑阁,挟持南平王世子,主管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秦无庸亲眼看见,你休想抵赖!” 至于为高廷芳证明身份,纪云霄却是压根提都没提。他恨不得高廷芳便如徐长厚所说,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南平王世子,而是冒牌货,如此一来,自己就能把这个深恶痛绝的家伙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一解心头大恨! 见堂上三司主官也好,王公贵戚也罢,分明都不相信自己的指证,徐长厚不由得分外感激昨夜来见自己的那个人。若没有那个人提供的消息,他此时此刻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连一丁点翻盘的余地都没有!因此,他选择无视那个家伙的目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我当然有证据证明我的话,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早就已经死了,只怕连尸首都已经化为了冢中枯骨。现在这个高廷芳只不过是南平王精心伪造,拿出来糊弄人的冒牌货!” 谁也没想到,徐长厚语不惊人死不休,揭开的竟然是这样的真相,一时堂上众人表现各异。像凉王和颖王这样之前不遗余力笼络的,全都在拼命消化这个非同小可的消息,而如纪云霄这般和高廷芳有仇怨的,一想到如今清苑公主竟然就在堂上屏风之后,和高廷芳单独相处,他更是觉得心头嫉恨得发狂。可是,还不等他想好该如何冷嘲热讽,先报心头之恨,却只听得屏风后传来了一声冷笑。 “呵呵,听别人说我已经是冢中枯骨,这种感觉还真是新鲜。” 随着这话,原本的八扇屏风被人洛阳和疏影徐徐撤去,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不但有高廷芳,还有同样满脸震惊,正不停地打量高廷芳的清苑公主。此时此刻,高廷芳不以为意地正对着徐长厚那凶狠的目光,淡然从容地反问道:“徐将军你是楚国的将军,楚国和南平乃是敌国,不久之前才刚刚巨战连场。既然如此,南平王世子是死是活,你又从何得知,又如何敢断言?在你刚刚说这话之前,敢问满堂诸位大人,谁听说过南平王世子早就死了?” 见高廷芳依旧不急不躁,镇定自若,刚刚被那消息冲击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的众人,大多数都有了不小的动摇。尤其是凉王更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创造了那么多机会,让和乐公主和高廷芳一次次能够见面相处,如若高廷芳真的是冒牌货,他这些刻意笼络不但白费,还会成为笑话。可偏偏就在这时候,纪云霄竟是突然开了口。 “徐长厚,听到了吗,南平王世子说你这个楚国大将根本不可能知道南平王宫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还有什么话说?” 尽管徐长厚不知道纪云霄和高廷芳之间有什么恩怨,但纪云霄这话却是给了他一个继续陈情的引子,他当然不会错过。用阴狠痛恨的目光瞪着高廷芳,他就声色俱厉地说道:“高廷芳,你别以为这番漂亮的鬼话就能糊弄人!南平王世子几乎从落地开始就是药罐子,从未见过外人,但南平王宫里那些内侍却是有人见过他的!南平王高赖子生性暴躁,之前曾经怒责近侍宁溪,几乎用乱棍把他打死,随即又扔出宫外,此人如今就在东都道德坊的一家旅舍!” “看样子,徐将军抛出这个宁溪来,是想要对质吧?”面对众多汇聚在自己身上,有怀疑,有迷惑,也有审视的目光,高廷芳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既然如此,为了让徐将军心服口服,何妨立时去道德坊的那家旅舍,把人带过来,如此也可以让徐将军心服口服?” “正该如此!”纪云霄只觉得今天这一趟原本勉强同意的刑部之行实在是太值得了,当即站起身来主动请缨道,“我亲自走一趟,免得下头人不尽心!” 这种时候就应该尽量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消弭影响,可纪云霄竟然跳了出来,完全不顾大局,凉王只恨得牙痒痒的。而颖王却不知道强颜欢笑的凉王实则心中含怒,立时也不由分说把韦钺给塞了过去。至于一贯做事仔细的刑部尚书薛朝,则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吩咐人将徐长厚先行收监,都官郎中房世美带领一队刑部捕快出马。如此一来,堂上的审理不得不暂停了下来。 庭审从一开始到暂停,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这大大出乎了很多人最初的意料。此时此刻,高廷芳敏锐地发现,和之前自己的炙手可热相比,眼下众人却对自己避若蛇蝎,尤其是凉王和颖王全都避开得远远的,颖王的舅舅卫南侯韦泰,和颖王过往甚密的大理寺卿卢正怡,和凉王素来亲善的御史大夫裴宣,更是连个招呼都没来打过,直接就把他撂在了刑部大堂上,只有年纪一大把的刑部尚书薛朝特地走了过来。 “只希望一会儿能够还世子一个清白。话说回来,世子上次在含元殿上夺了我的笏板,一下子砸倒林未德时的准头,我到现在还记得,不知道这准头怎么练的?” 听出薛朝这话之中,既有真心的抚慰,也有隐隐的告诫和怀疑,高廷芳就欠了欠身,含笑说道:“多谢薛老大人关怀。我从小不能走长路,常常投壶为戏,十支能中八九,准头大概比得上军中善射的高手练箭。” “你很擅长投壶?”随着这句插话,却是清苑公主来到了高廷芳身边。相比于那些避之惟恐不及的王公贵戚,她此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反而多出了几分好奇,只问过之后,她却轻声喃喃自语道,“当年承睿哥哥也最擅长投壶,无人能及……” 薛朝没想到清苑公主竟然会提到已经死去十二年的怀敬太子承睿,脸色倏然一变,可当他去看高廷芳时,却只见高廷芳竟然也有些神情恍惚。尽管那不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看到的便是高廷芳那淡淡的微笑,可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叹息。 由于来往一趟东都道德坊旅舍,时间绝不会短,薛朝接下来本是建议收拾一间屋子让高廷芳休息片刻,却被高廷芳婉言谢绝了。等他又看向清苑公主时,却不想这位金枝玉叶竟是摇摇头道:“不必了。二弟和三弟全都跑到这刑部衙门,想来已经足够让上上下下鸡飞狗跳,又何必为了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冠再忙乱?承睿哥哥当年说过,王公贵戚不遵法度,仗势横行于公府,这是最忌讳的。” 她说着就看了高廷芳一眼,心头更是惘然。如果不是在刑部大门前被他教训,她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承睿哥哥当年的话? 薛朝没想到清苑公主今天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怀敬太子,心中亦是沉甸甸的。那桩年代久远的公案牵涉到如今最显赫的韦家和纪家,纵使是他自诩为公正严明,断案如神,可他也许今天能够断定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可以还高廷芳一个清白,可他能还那位怀敬太子一个公道吗?如果怀敬太子还在,哪怕如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这样身体孱弱,纪家和韦家是不是就能够收敛一点? 一时间,薛朝蹒跚而走,心情复杂的高廷芳靠在洛阳身上假寐,而清苑公主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却是怔怔发呆。当凉王和颖王几次三番派人到大堂窥探动静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仿佛静止似的一幕,到最后,两人怎么也想不通,干脆也暂时不理会这一茬了,只是拼命派人去道德坊打听这个消息。 只有韦钰今天虽是奉旨同审,但他一无官职,二在韦家不受待见,没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里,因此他背靠殿角小门,时时刻刻都在若有所思地关注高廷芳和清苑公主,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抓到了,那个宁溪抓到了!” 听到外间纪云霄那声音的一瞬间,清苑公主本能地转头去看高廷芳。尽管最初非常讨厌这个韦家人硬是要塞给自己的家伙,可在卫南侯府和南市两次相逢,对方都表现得非常有风度,尤其是南市解围之后毫不留恋转身就走,甚至都没有和她打一个招呼,更让她隐隐觉得,对方也察觉到了那是一次精心安排的“巧遇”。而且,今天在刑部大门前,高廷芳因为她对那个都官郎中的态度而出言告诫,更是让她的心中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 然而,此时此刻,她看到的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愕、恐惧、不安……又或者说所有负面情绪都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只有难以名状的平静。她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才能历练出这种古井无波的冷静,至少就她自己来说,那冷漠的外表不过是用来遮掩的一张皮而已。就在她看得目不转睛之际,就只见高廷芳微微睁开眼睛往自己看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她竟是有些双颊发烧。 除了承睿哥哥之外,她何尝这样看过一个人? 高廷芳仿佛看破了清苑公主的心思,微微一笑道:“公主不必担心。” 第41章 落空 谁担心你了! 直到三位主官和众多王公贵戚复又登场,韦钰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清苑公主还在忿忿地想,那时候听了高廷芳这短短六个字时就不应该愣神片刻,若是直接反讽回去,也就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纠结了。因此,当两个一组,总共八个身强力壮的差役将四个衣着相似,身材也都颇为短小的灰衣中年人丢在地上时,她干脆一个劲地盯着他们瞧,有如实质的目光恨不得在人身上戳出几个小洞。 也许是厌烦了之前韦钺和纪云霄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乱了节奏,不等徐长厚再次被提上来,刑部尚书薛朝就不由分说重重拍下了醒堂木。 “这是怎么回事?徐长厚不是说证人只有一个,就是曾经执役于南平王宫的云溪?” “薛老大人,是我特意嘱咐这么做的。”纪云霄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突然刁钻地说道,“既然南平王世子不反对与人对质,那么何妨在这四个人当中认一认,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云溪?” 凉王之前匆忙上堂,根本来不及向纪云霄询问去道德坊那家旅舍抓人经过,听到这话,他不禁气得七窍生烟。而颖王却因为高廷芳之前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摆架子,对其颇有几分怨言,此时正要附和,却没想到韦钺恼火地叫道:“纪云霄,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大事,你事先根本没和我还有房大人商量过,你怎敢自做主张!” 薛朝看了一眼匆忙进入大堂,同样满脸又惊又怒的都官郎中房世美,心中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刑部一直都是他执掌,可是,他也只能尽力控制官员之中不被纪家和韦家掺沙子,却没有办法连下头的差役小吏都牢牢把关。可转瞬之间,他的目光就冷厉了起来。 纪云霄不过是为了报一箭之仇,就把纪家在刑部的底牌露了一大半,如今且忍一时,事后再大刀阔斧地清理就好! 想到这里,薛朝立时稍稍侧身转头,对着高廷芳问道:“南平王世子意下如何?” “我在王宫的时候,深居简出,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人。”高廷芳见左右的凉王和颖王都微微皱眉,纪云霄则是面露挑衅,他突然话锋一转道,“只不过,云溪乃是父王近侍,我当然见过。虽说印象确实不深,可自信应该能认得出来。你们四个,全都给我抬起头来!” 他最后一句话突然提高了几分声音,虽说仍旧比不上之前别人说话时动辄厉喝,却仿佛极具穿透力,几乎是话音刚落,那四个原本跪得歪歪扭扭的灰衣汉子就全都应声抬起头来。即便有人只是稍稍一抬脑袋就慌忙又俯伏了下来,但那么一丁点时间,已经足够高廷芳把这四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纪云霄纪公子,竟然拿四个不知道从那弄来的家伙糊弄我,你莫非觉得我高廷芳可欺吗?” 即使是此时此刻,高廷芳的声音依旧低沉,可清苑公主却仿佛听出了几分铿锵之音。不但是她,薛朝卢正怡裴宣这三堂官,颖王和凉王,每一个人全都看向了纪云霄。韦钰则是懒洋洋地冲着韦钺道:“韦小侯爷,你既然是和纪公子一块去的,这事情你能不能和大家做个解释?” 韦钺被韦钰这一句话堵了个半死,又看到韦泰有些恼火地瞪了自己一眼,他只能气急败坏地叫道:“这都是纪云霄私底下自作主张!” 他一面说一面慌忙叫了人来,将这四个人一一拖下去,这才恶狠狠地看着尴尬狼狈的纪云霄:“那家旅舍的主人说,原本是收留了一个姓云的杂役,只不过人今天清早突然一声不吭偷了他两贯钱跑了,我们不信,可搜遍旅舍也不见此人,却没想到纪公子突然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信誓旦旦说人已经抓到了,谁能想到他竟然还有功夫玩这种拙劣的诡计!” 直到这时候,高廷芳才淡淡地说道:“我倒很期待和那云溪对质,可惜却缘悭一面。薛老大人,想来徐将军一会儿再上堂,见到我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既如此,相见不如不见,可否容我退场?想来我虽说是见证人,可在卫南侯府遇刺,有颖王殿下和卫南侯小侯爷作证,在四方馆玲珑阁,有通事舍人秦大人以及钰公子作证,在天街上被人拦路,更是众目睽睽之下,就连在南市遇到纪云霄纪公子心志狂乱做蠢事,也有的是旁观者,我在与不在无关紧要。” 薛朝想到徐长厚信口开河,纪云霄小肚鸡肠,适才全都在针对高廷芳,这位南平王世子若是回避,自己反而可以少些掣肘,因此,他当机立断,也不和众人商量,直截了当地说道:“世子病体未愈,确实不耐久坐,我差遣人护送世子先回狮子园。” 他着重点出御赐的狮子园三个字,这才将四周围那些本来对高廷芳的身份有所动摇,如今却又想继续拉拢的王公贵戚给镇住了。可当洛阳和疏影小心翼翼搀扶了高廷芳下了大堂时,却不想清苑公主竟然也站起身来,冷淡而鄙夷地说道:“我今天算是见着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小人卑劣!既然南平王世子要走,薛老大人又素来公正严明,我也没什么留下的必要,更不想看这些拙劣的猴子戏,告辞了!” 高廷芳见清苑公主撂下这话,走得竟然比自己还快,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也没说什么,出大堂的时候,脚下依旧不缓不急,直到跨过门槛出去的时候,他才听到背后传来了颖王那愤怒的声音:“听听,又不是我让她来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阿媛本来就是母亲一手抚养长大的皇长女,金枝玉叶之中的金枝玉叶,她本来就应该骄傲地长大,而不是成为韦家的附庸! 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高廷芳在徐徐走出刑部的时候,嘴角不知不觉就挂着一丝欣然笑容。可当走出大门时,他这才发现,清苑公主竟然并没有离开,而是一个人牵马站在那儿,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当即吩咐洛阳和疏影先去和车马会合,随即单独走上前去。 “公主。” “你怎么知道那四个人不是云溪?” 对于这个问题,高廷芳不由得笑了起来:“公主,云溪是宫中内侍,而内侍是没有喉结的。” 清苑公主顿时为之一愣,随即死死盯着高廷芳:“这么说,你根本不认得那个云溪?” “如果云溪今天真的上堂,那么,我未必认不出他。”高廷芳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随即就笑着说道,“还要恭喜公主从道观中走了出来。这天下绚烂多姿,原本就不止一个小小的韦家,公主金枝玉叶,天下何处不能去,何必自闭于小小一个道观?” “你……哼,多管闲事!” 清苑公主柳眉倒竖,可看到高廷芳丝毫不以为意,又在听到了马车那边疏影的叫声时扭头看了过去。端详着那张侧脸,她只觉得那种异样的熟悉感再次浮上心头,话语也硬生生断在了嘴边。当高廷芳再次转头回来,淡淡一笑向她拱了拱手,随即就向马车走去,继而车马起行,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她却依旧站在那里,任凭寒风将脸颊吹得冰凉。许久,她才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下方的水渍。 “你这么说,韦钰也这么说。没错,我是公主,韦家如何与我何干?承睿哥哥死了,我关着自己有什么用?” 马车上,高廷芳倚着疏影一言不发,直到回了狮子园,进了屋子之后,他这才直接不顾仪表地躺在了软榻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跟进来的杜至从洛阳那儿听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同样满头冷汗,他从怀中拿出之前高廷芳给他的那封信,上前低声问道:“世子殿下,是不是这封信就用不上了?” 高廷芳龇牙咧嘴地享受着疏影给他捏肩松骨的劲道,沉吟片刻方才说道:“你留着吧,云溪虽说竟然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偷跑了,可这件事仍然只不过是暂时摁下去,日后很可能还会再次爆发。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把此事掌控在我手里。” “难道云溪真的是自己跑了,而不是被人灭口?” “很难说。”高廷芳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以如今的形貌到东都来,南平王之前特意提醒过此事。这个云溪因屡次偷盗宫中财物,被重杖八十赶出王宫,本来南平王以为人已经浑身是血,旦夕且死,却没想到一夜之后地上就只剩下血迹,人却不见了。此人曾经是他身边近侍,不但见过真正的南平王世子,而且还常有和世子交谈的机会。” 听到这里,杜至顿时满脸苍白,颇为后怕地说:“那若是此人在东都,世子殿下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危险之中?这个南平王,明明是他出的主意,却留下这么大的隐患,他就不怕万一捅娄子,南平一样抵挡不住大唐的怒火!” “没关系,做事总要冒风险。”高廷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即就开口说道,“不论如何,今天云溪没有出现,徐长厚必定在劫难逃。消息传回楚国,他的父亲也该下台了,南平至少能有两三年安生日子,我也对得起廷仪的期待。” “小郡主不知道多想您。”洛阳也从旁边冒了出来,双手支撑在软榻后头的木架子上,笑吟吟地说,“世子殿下,等到东都的事情办完,您是不是就可以回江陵娶小郡主了?” 高廷芳感觉到背后的疏影也停下了揉捏的动作,似乎也分外好奇这个答案,他不禁苦笑着揉了揉眉心。 娶廷仪……他当然想,可是,怀敬太子李承睿已经死了,南平王世子高廷芳也会死,他此行东都还不知道是否能够最终成功,又怎敢奢望婚娶?他只是一个身份见不得光的人,配得上既能洗手作羹汤,也能跃马上沙场的她吗? 第42章 韦贵妃 刑部大堂上,高廷芳走了,他虽说上书请留东都,却是备受皇帝礼遇,绝不能以外邦质子视之,更多的是客居。 清苑公主也走了,可皇帝本来就并未要求这位皇长女出席,而是清苑公主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请了圣命,然后突然跑过来,她这一走了之,谁也挑不出半个错处。 然而,剩下来的一群人却即便觉得如坐针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留下。于是,从上至下,这满腔怒火无处可发,也就只有宣泄在倒霉的徐长厚身上。当这位戴着整整一百二十斤重镣铐的犯人再次被押上堂时,刑部尚书薛朝根本不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直接揭破了云溪业已逃匿无踪,随即他也不等徐长厚辩解,又一拍醒堂木,只追究徐长厚伤了高廷芳一事,其他一连串案子暂且放在了一边。 如此快刀斩乱麻,徐长厚根本连继续申辩解释的空档都没有,就被判了杖刑八十。想到昨夜那个来见自己的人,他之前对其有多感激,如今得知云溪逃了之后,对其就有多痛恨,可他知道昨夜既然保持沉默没有惊动那些狱卒,如今再嚷嚷出来,反而给自己平添罪名,因此当差役上来拖他出去的时候,他几乎用尽浑身力气,这才甩脱了他们,竟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事到如今,我总算知道所谓礼仪之邦全是笑话!今日之辱,如若不死,必有厚报!” 听到徐长厚竟敢如此大放厥词,等人自行转身拖着镣铐下堂时,素来粗疏暴躁的颖王顿时气得发抖,劈手砸了手中把玩的一枚玉坠就骂道:“既然想寻死,成全他就是!八十杖用心打下去,看他还有命在!” 凉王却立刻皱眉道:“刑部大堂,二哥怎可如此说?薛老大人既然已经定罪判罚,徐长厚又并非大唐子民,怎可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纪云霄刚刚虚张声势,演了这么一出蹩脚的猴子戏,你现在还来装好人?”颖王趾高气昂地笑了笑,随即倏然站起身道,“你有这功夫讨好薛老大人,还不如想一想怎么替你这个好舅舅去向父皇交待!” 说到这里,颖王看也不看凉王那难堪的表情,径直对薛朝以及今天完全没有发挥机会的卢正怡和裴宣,以及今日存在感薄弱的韦钰一拱手道:“看来今天剩下的案子也没法断了,本王继续呆在这里也没什么大意思,这就告辞了!” 韦钺本来还想劝劝颖王不要那么傲气凌人,可看到韦泰也跟着起身,他这个当儿子的只好站起身来。等到出了刑部大堂,眼见徐长厚趴在木制刑床上,木制刑杖带着凌厉的风声一下下击打在其背部,臀部,大腿,每一下都是血痕宛然,可徐长厚却愣是一声不吭,饶是他深恨这个没事找事,害得自己几乎前功尽弃的家伙,也不由得心生悚然。 因此,他当即快走几步上前,对着颖王低声问道:“殿下,可要我和掌刑的人去打声招呼?” 颖王还来不及回答,卫南侯韦泰就没好气地说道:“之前殿下在大堂上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你再去打招呼,徐长厚一死,凉王和纪家就能借着此事穷追猛打,你这是想给殿下添麻烦?省省吧,你弟弟奉命同审,可今天在大堂上却一句话都没说过,不像你,跟着纪云霄,还让他折腾出那样的猴子戏!” 韦钺只觉得心里火烧似的难受,总算颖王这一次没再给他捅刀子,一路往外走的时候,这位二皇子却没好气地说道:“舅舅,你不说韦钰也就罢了,他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韦家人,却和我若即若离的,上次在四方馆是他救了高廷芳一命不假,他把徐长厚扔到大理寺,设圈套拿了褚万强也不假,可要不是他随随便便撂挑子,怎么也不至于后来让那褚万强不明不白死了!他出入父皇的紫宸殿那么勤,也不见他给我多说几句好话!” 颖王越说越来气,到最后竟是怒气冲冲:“就说今天他来审这件案子,事先来通通气,和卢正怡商量一下,那么今天大堂上主审的四个人里,我们就占了两席,至于让薛朝那老家伙一次次一锤定音,逼得其他人连个说话的余地都没有?还有上次高廷芳去卫南侯府,我记得他竟然也借口去祭拜大哥没过来,他这是把死人看得比我还重要?” 难得颖王竟然帮自己说了心里话,韦钺心里赞同,但当着一直都镇守滑州的父亲的面,他只是低声嘟囔道:“二弟一年十几二十次去扫墓,难保不是做给活人看的。皇上如今病愈复出,对他就更加恩宠有加了。” 韦泰素来不在意庶子,今天也不过是觉得韦钰安分守己,至少没有像韦钺这样处处受纪云霄所制,所以才拿韦钰出来说两句。此时外甥和嫡长子你一言我一语,将韦钰种种都给抖露了出来,他不禁脸色异常难看,最终冷冷说道:“殿下既然这么说,等这孽障回家时,我家法处置他就是!时候不早,殿下先回宫将此间事情禀告贵妃娘娘,若有吩咐,让她尽管传话出来。” 有了韦泰这话,颖王自然心满意足,出了刑部大门就先行往宫城去仙居殿见韦贵妃了。而韦泰一言不发上马出宫,直到上了天津桥,他方才头也不回地对韦钺说:“你好歹是长兄,又是亲府左郎将,正四品上轻车都尉,却管不住韦钰这个庶弟,将来怎么继承家业?” “父亲,韦钰从前常年都不在家,我断过他的月例,也想断了他进宫的路,可他偏偏通籍宫中,姑姑让人拦他,纪太后却故意使绊子,一来二去就让他钻了空子。”说到这里,韦钺更策马上前,只落后韦钺半个马身,故意委委屈屈地说,“父亲,韦钰借着祭奠怀敬太子,皇上对他印象极好,此番复出又有重用他的迹象,再这样下去,韦家的家业,皇上说不定想交给他!” “你不用说了!”韦泰一怒打断了韦钺的话,这才冷冷说道,“韦家轮不到韦钰做主,也轮不到皇上做主!再说,只要韦钰的生母一天还在府里,他就一天逃不过我的掌心!” 尽管今天的事情可以算是一波三折,但是,当颖王踏入韦贵妃的仙居殿的时候,还是不知不觉心情转好。四处都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华丽风格,上上下下的宫人内侍个个殷勤伺候。他来到后殿,见到母亲韦贵妃时,就只见她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正小心翼翼地为其包扎前爪。颖王知道母亲的习惯,直到她包扎完了,这才上前笑道:“母亲,这只白雪怎么成天不是磕破了这里,就是撞破了那里?老是要劳动你亲自动手。” “猫儿慵懒的时候不喜欢动,但一动起来就是上窜下跳,白雪跟着我时间长了,养得心宽体胖,偏偏又总是静极思动,我只好辛苦一点。” 韦贵妃的语气非常缓慢,声音悦耳动听,当她放走那只前脚缠着雪白帕子的波斯猫,随即站起身时,就只见她肤白如雪,云鬓高耸,一双眸子楚楚动人,仿佛会说话一般,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温柔妩媚的风情。她笑着端详了颖王一会儿,随即把人拉到身旁坐下,等听其说完刑部那些事之后,她却仿佛完全不在意那些复杂的细节,皱了皱眉头说道:“阿媛竟是突然也跑去了?” “大姐也没和母亲您说过?我就知道,她一向就是我行我素!”颖王恼火地一捶大腿,很恨说道,“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子,她也不想想,自己是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肖琳琅肚子里爬出来的!” “住口!”韦贵妃面色倏然大变,厉声喝止了颖王,她就怒斥道,“贞静皇后的名讳怎么能随随便便挂在嘴边?忘记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的?” 颖王恼火地想争,可是,在韦贵妃的怒视下,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知道错了……” “承谦,不要急,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韦贵妃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就犹如在抚摸猫儿一般动作轻柔,声音亦是充满着温柔缱绻,“你要知道,你大哥不在了,你父皇心里,阿媛比你们兄弟姐妹全都更重要,我没想到她竟然终于开窍了,肯走出道观了,那就好。至于她心里在想什么,那有什么要紧,只要她不甘心做女冠,那就有办法。半个月之后就是她的二十一岁生日,去年二十岁整寿没过,今年那就补上,你上书给你父皇,为她好好操办。” 见颖王有些迷惑地看着自己,韦贵妃就笑着说道:“至于宾客,不用多,就你们自家兄弟姊妹几个,然后……” 韦贵妃意味深长地说道:“让韦钰把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带来。他和阿媛既然今天同在屏风后头,中间暂歇的时候也在一起,走的时候又是一起走的,要说没有半点关系,谁会信呢?凉王不是一直自诩为识大体?最好能够激得和乐公主出头来大闹一场,那就更好不过了。” 见颖王顿时恍然大悟,随即有些踌躇,她又笑着说道:“至于韦钰那边你不用担心,你舅舅自有办法。” “可父皇似乎也在笼络高廷芳……” “你父皇能给高廷芳的是现在,韦家和你能给他的是将来。若非如此,他之前上表请留东都时,内附请降之类的话,不应该早就说出来了?你父皇给了他这么多恩遇,他上书谦辞,可有丝毫涉及南平三州之地?韦钺之前小看了此人,他这是待价而沽,不过没关系,只要他出得起价,韦家就付得起价。” 说到这里,韦贵妃贴近颖王的耳边,低声说道:“母亲这一世不奢望能做皇后,却希望能当太后,这全都要看你的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有这样的功绩,怀敬太子又死了,谁还能说你这个事实上的皇长子不能当太子?” 第43章 三方 既然有皇帝的金口玉言,狮子园在靠近修行坊南面的坊墙上开门,从开工到完工,总共不过是五天的功夫就办完了。配合着门前列戟的赫赫风光,足以让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停下来多看几眼。只不过,正如和乐公主之前就说过的话,这座御赐的狮子园对于高廷芳一行人来说,委实太大了些。 高廷芳只有洛阳和疏影两名近侍,再加上杜至带着的二十个侍卫,总共二十余人,放在这偌大的园子里,就犹如石子丢入大海之中,连个水花都飘不起来。若非苏玉欢也住在这里,他还带着苏家的八名家丁家将和两个侍童,杜至就真的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连看门的都要硬凑了。 即便如此,这会儿洛阳从门上抱着一大堆拜帖和请柬回来之后,仍然不由得冲着正在悠悠闲闲帮着高廷芳摆棋子的疏影抱怨道:“凭什么就你躲懒。” 疏影头都不抬,眼皮子也没有眨一下:“因为我双陆赢了。” 听到这话,想起自己最近输得昏天黑地,洛阳的脸顿时如同黑炭似的,将一大摞东西往一旁的矮几上一放,盘腿一坐,赌气竟不做声。当杜至兴冲冲拿着一盒东西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家伙撅嘴不理人的情景。 他早知道这主仆三人中,高廷芳降得住洛阳和疏影,疏影降得住洛阳,因此总归是这小家伙倒霉。可洛阳看似老是被欺负的那个,一旦爆发起来却也是分外难缠,他当然不会去随便招惹,小心翼翼地绕过人之后,他就来到了高廷芳面前。 “世子殿下,您要的棋子都刻好了。” 洛阳嘴上不说,眼睛却在不停地瞟着杜至,见其打开盖子,里头赫然是一盒簇新的黑白双陆棋子,他见疏影要过去接,突然手一按地面就弹了起来,冲上去直接截了胡,随即对疏影趾高气昂地笑了笑,低头瞅了两眼,没发现玄虚,这才直接递到了高廷芳面前。 对于两个小家伙这孩子气的举动,高廷芳仿若未觉,接过来就将整个盒子里的东西都倒在了面前的锦毯上。只见一颗颗看似普通的棋子上,背面却都刻着各式各样不同的字。他伸手招呼了杜至在身边坐下,随即对洛阳和疏影说:“你们两个把黑白棋子分拣出来给我念念,看看你们杜大哥有没有弄错。” 这种非常简单的活计,洛阳和疏影却还为了谁拿黑谁拿白猜拳赌斗比了一场,最后又是输了的洛阳怏怏去收拾白棋,疏影去清点黑棋。等到每人十五颗棋子在棋盘上摆好,两人方才一个个念出棋子背后刻的字。 “大理寺卿卢正怡……白棋,是韦家的人。” “御史大夫裴宣,黑棋,纪家的人。” “吏部侍郎卫东增,白棋。” “户部尚书刘云山,黑棋。” “左相李怀忠,白棋。” “右相严西峰,黑棋。” 听到这里,高廷芳突然伸手打住,随即淡淡地说道:“这左右相二人虽说分别执掌中书省和门下省,但权力已经被瓜分了许多,只是两尊好看的泥菩萨。他们分别投靠纪家和韦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不这样的话就坐不稳位子。” 见杜至有些赧颜,他又笑道:“不过,这么分他们,也不算错。” 须臾功夫,洛阳和疏影将黑白各十五枚棋子全都一一报完,高廷芳瞥了一眼杜至,点点头道:“不错,这三十个人都是我们事先都打听清楚的。只不过……” 见杜至有些疑惑,高廷芳就从中挑出了一枚棋子,突然伸手一用力。然而,往日他这一发力,区区木制棋子怎么也能掰断,如今东西却纹丝不动。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才将这一颗棋子往旁边一扔,淡淡地说道:“谢骁儿那天既然奉了圣命来处置林未德,足可见皇上对外昭示,他不是纪家的人了,他已经改换门庭,投了皇上。” 他随手从之前自己和疏影对战的那盘双陆棋上,拿过一枚红色的棋子,手中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把刻刀,在背后刻上了谢骁儿的名字,丢入了身前原本空空如也的盒子中,随即又拿起另外一颗红棋,刻上了两个字——郭涛。 “平蜀凯旋,如今掌管左右金吾卫,代掌羽林右卫的大将军郭涛,这也是皇上的人。” 丢下这颗棋子之后,他又再次拿起一颗红棋,如法炮制在背后刻上了刑部尚书薛朝,丢在了木盒中,下一颗则是鸿胪卿周平。如此一来,原本规模远远逊色于之前那些黑白棋的红棋,竟然已经有了四颗。他却又拿起了一颗,沉声说道:“而这一颗,对于皇上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人,韦钰。尽管韦钰无官无职,但正因为如此,能够常常游走在外,替他笼络他想笼络的人。” 在这颗红棋的背后刻上韦钰两个字的时候,高廷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可等到他又在另一枚棋子上刻上高廷芳三个字,一只手却已经完全恢复了稳定:“至于我,应该也算在这个阵营里头。” 即便如此,仅仅只有六颗棋子的木盒,比起黑白两色棋子全都有十四五的阵容,仍然显得捉襟见肘。 而一直专心致志看着没说话的疏影突然开口说道:“那个闽国的正使算不算?” “对啊,皇上招揽过他的!”洛阳附和了一句,看到疏影冲着自己笑,他这才觉得自己竟然帮着她说话,实在是做了蠢事,连忙冷哼一声道,“可他跑回闽国去拜祭先王了,先不说会不会因此丢了性命,从东都到闽国多遥远的地方,来回几个月是至少的,等他回来,说不定咱们的事情都做完了。” “疏影说得对,应该把长乐侯尹雄也算上。”高廷芳见洛阳脸色顿时又黑了,他却笑道,“尹雄……英雄,不论这名字是真是假,能够在闽国大乱的时候,还记得臣子的本分去拜祭先王,这样的忠义双全之人,皇上是一定会招揽到手的。” 他一面说一面翻动手腕,在一颗棋子的背后刻了长乐侯尹雄的名字。如此一来,木盒中虽说有整整齐齐七枚棋子,却仍然只有黑白任何一方的一半。 “你们不要只看这表象,只要皇上还在皇位上一天,游离于这黑白二十九颗棋子之外,从朝堂到地方的众多官员,大多数在名义上服从于皇上,因为,这是正统名分。而一个平蜀凯旋,从一介士卒爬上来的大将军郭涛,二十九颗棋子中很多庸碌之辈加在一起也难以抵得上他的价值!” 说到这里,高廷芳将手中那个木盒盖好,看也不看洛阳和疏影摆放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眼,却是又对周遭的三人说道:“再考你们一个问题,皇上虽说仗着郭涛和正统名分,暂时能压服纪家和韦家,但他最缺的是什么?” 皇帝手里有什么,别说杜至,就连洛阳和疏影,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可如今高廷芳问皇帝缺什么,他们就实在有些踌躇了。犹豫了一会儿,杜至就第一个试探着开口问道:“应该是能用的人太少,缺人才吧?” 洛阳看到高廷芳摇头,连忙抢着说道:“是缺和郭涛这样能打仗的大将!” “若仅仅是人才,凭借他一国之君,礼贤下士,总有几个人会动心。若是大将,已经有郭涛了,若还不满足,不怕纪韦两家趁机挑起郭涛不满,把人拉过去?”见疏影一副我想不出来别问我的表情,高廷芳笑了笑,随即脸上表情变得平静而冷漠,“是缺一个他认可的储君。要知道,如今最小的皇子才两岁,说明他还龙精虎猛,能够继续让后宫妃妾生出儿子来,但是,他真的还有十几年时间等着这些现在太小的儿子长大成人吗?” “而之前这十二年里,在纪家和韦家的强势打压下,还有哪个年长的皇子能够冒出来?一个都没有。所以说,这才是纪家和韦家真正的底气所在。他们可以让皇上掌控当前,但他们有颖王,有凉王,操控的却是未来!如此一来,还有几个文武俊杰会为了一时的好处,去投靠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的皇上?”高廷芳顿了一顿,笑吟吟地说道,“当然,我这个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的外来户除外。” “世子殿下!” 听到这几乎异口同声的三个声音,看到那一张张焦急不赞同的脸,高廷芳就耸耸肩道:“高廷芳注定是要死的,我又不会死,你们干嘛摆出这一张张沉痛的脸?好了,皇上心目中的储君是谁暂且不得而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木盒中的棋子多一点,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少一点。” 那终究是他的亲生父亲…… 杜至见高廷芳丝毫不打算去收拾那些刻着名字的黑白棋子,他不禁问道:“世子殿下,虽说狮子园访客不多,但这棋子万一被人看到……”要知道,如果不是趁着容侯苏玉欢出去南市,信誓旦旦地说要去买几个昆仑奴使唤,他们甚至没没法这么肆无忌惮地评判朝中人物,如今这棋子摆在这真的好吗? “让人看到也没什么,正好让人知道,我正在琢磨该投靠纪家还是韦家。” 高廷芳笑眯眯地摩挲着下巴,这才对洛阳和疏影说道,“洛阳把棋子整理一下摆好,至于疏影,你把拜帖和请柬哪来,我看看今天又添了哪几家。” 看到这一幕,杜至本想离去,可突然想起一件刚刚得知的事,连忙说道:“世子殿下,昨天刑部会审徐长厚,您和清苑公主走了之后,颖王和韦泰韦钺父子也在徐长厚处刑时提早离开。他们三个从大堂出来,有个我们特意安插进去的小吏听到,韦泰本来对那天几乎没怎么说话的韦钰颇为赞赏,可颖王和韦钺却对韦钰横加指责,韦泰最后拉不下脸,说要回头用家法处置韦钰。” 高廷芳一下子没了之前那轻松的余裕,收起笑容沉声问道:“此事可确切?” “那个小吏天赋异禀,耳朵能够听到十丈之外的蚊子嗡嗡声,当初之所以把人安插在刑部,也是因为刑部是六部之中的冷衙门……” 摆手吩咐杜至不用再解释,高廷芳默默沉吟良久,最终开口问道:“韦钰如今在何处?” “昨日刑部事了之后,韦钰随同薛朝等人进宫,之后出来时,我们的人就再也跟不上他了,但是,据卫南侯府那边的消息,他昨天没回家,今天一大早才回去的。”卫南侯府那是他们此行京城最重要的目标之一,自然早就让隐伏在那边的人盯着,因此杜至回答得异常利落。 “备车,去卫南侯府。” 杜至闻言顿时大吃一惊:“世子殿下,既然皇上也授意了,您也打算做出在纪家和韦家中间待价而沽的假象,而韦钰分明是皇上的人,您为了他的事情去卫南侯府……” “你们知道内情,自然知道我是为了他去的,但卫南侯父子就不能这么断言了。”高廷芳从案头洛阳的那一沓请柬中,拿出最上面的一份,淡淡地说道,“清苑公主的生辰宴请柬,很值得我亲自登门了。” 第44章 家法 如果可能,韦钰不但不希望踏入卫南侯府半步,而且恨不得一把火将这座外表光鲜,内中腐烂的豪宅烧得干干净净。 然而,苦心孤诣十二年,如今局面正走向他最希望的方向,即便桀骜如他却也不得不忍。更何况卫南侯韦泰从滑州回到了这座卫南侯府,虽说让他多了不少麻烦,可总比那老东西窝在义成军节度使府中来得好对付。因此,从刑部衙门出来,他进宫之后不知所踪,一夜未归,却还是在次日辰正时分策马回到了这座根本谈不上家的府邸。 然而,丢下坐骑缰绳一进大门,他还没走几步,却发现身后大门砰然关上。不用回头,他就能想象到那几个守门的家丁如临大敌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他哂然一笑就继续往前走去,当快到正堂时,看到一群全副武装的家丁一拥而上,团团将他围在当中,他便负手而立,冷冷说道:“你们想以下犯上吗?” “以下犯上?他们都是父亲身边的精锐,可从来没把你这个庶子当成主子!” 随着这个声音,韦钺在几个家将的簇拥下,趾高气昂地出现在了正堂门口,居高临下看着重围之中的韦钰:“父亲已经把那个女人带到宗祠去了,你要是不想让她受苦,就放聪明一点,乖乖束手就擒,省得回头母子二人一同吃苦头。” “哈哈哈哈!”韦钰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眼见韦钺在自己的笑声中渐有恼羞成怒的迹象,他才渐渐停了下来,用讥诮的语气说道,“多少年了,还是只有这种老花样,老套路,除了仗着孝悌两个字压我,你们就拿不出别的办法了?真可怜!” 韦钺终于被撩拨得彻底炸了,他阴沉着脸重重一挥手,见那些父亲身边的精锐家丁齐齐朝着韦钰围逼了上去,他刚刚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却不料韦钰面对一个正面袭来的家丁,竟是猛地悍然出手。 饶是他同样自幼习武,却仍是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竟发现原本手无寸铁的韦钰不知怎的从一个家丁手中夺了一把刀在手,右手一翻,一个漂亮的刀花逼退了侧面的三人之后,继而反身迎上了背后来敌。不过几息的功夫,当一番激战过后,韦钰再次提刀而立时,二十多名家丁能站着的只有一半人! “反了,真是反了!”韦钺只觉得又惊又怒,尽管身边还有家将护卫,尽管韦钰并未逃脱重围,可他还是油然而生一股深深的寒意。他从前就瞧不起韦钰,甚至骂过贱种,但他却还是第一次深深体会到,这是一个疯子! 周遭的家丁们眼见受伤倒地的同伴几乎无人能够爬得起来,呻吟声不绝于耳,一个个都神经绷紧,当看到韦钰提着的刀尖上正有一滴滴血掉落在地,每一个人都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就连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他们都不曾有过如此戒惧审慎。 而身处重围之中,韦钰却笑得异常开怀:“韦小侯爷,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吧?有道是先礼后兵,要请我去宗祠,那么就好好地说一个请字,然后在前面带路,哪有先兵后礼的道理?” “我看你还能张狂到几时!” 韦钺色厉内荏地迸出了一句,气咻咻地一甩袖子,带着几个家将转身就走。这时候,韦钺方才随手将那染血的钢刀一扔,大步跟了上去。 当他逼近那些原本围着他的家丁时,众人竟是不知不觉让出了一条路给他通行,直到看见人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们方才慌忙开始查看地上那些倒霉的同伴。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哪怕这些家丁大多是上过战场的,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十几个倒地不起的人伤势有轻有重,轻的不过是被打晕了过去,弄醒之后晕乎了一阵又是一条好汉。可伤势重的却不是断了手筋,就是断了脚筋,甚至腰背肩肘这种最要紧的地方被刀刺穿,可以说竟是完全废了!只有当事者本人知道,这种轻重区别的待遇是为什么。刚刚动手时,他们的出手也各有轻重,韦钰竟然是甄别了对手出手程度给予还击。 谁能想到,韦泰的这个庶子竟真有如此武艺! 不紧不慢地跟在韦钺一行人身后,韦钰很满意地发现,刚刚那些家丁之中没人跟上来。知道自己痛下杀手打怕了这些家伙,他的嘴角依旧挂着那气死人的嘲讽笑容,直到远远看见宗祠时,他才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眼见韦钺径直入内,留了那些家将在外,他丝毫没有跟过去的意思,而是就在这偌大的院子中央站住了,目光却不由得看向了宗祠两边的四字对联。 望出京兆,源自高阳。 这是韦氏一族的源流和郡望。原本是为了标榜自己,但韦钰看在眼中,却只觉得简直笑话。如今的卫南侯韦家根本就和京兆韦氏没有半点关系,不过是从军中崛起的暴发户而已,却硬是想要高攀昔日名门,纯粹往脸上贴金。就在他眯缝眼睛继续审视这八个字的时候,却只见韦泰已经匆匆出来了,一旁跟着一个憔悴苍白,畏畏缩缩的中年妇人。而韦钺仿佛耻于和那妇人同列,竟是还远离了几步。 “孽障,你好大的胆子!” 韦泰常年在外,朝中有妹妹韦贵妃和长子韦钺,从十二年前怀敬太子承睿死后,他就再没管过韦钰这个庶子。正因为如此,在他心目中,韦钰就应该一直都像之前刑部大堂上那般缄默老实,因此刚刚听了韦钺添油加醋的告状之后,他那心头怒火简直到了顶点。 韦钰淡淡地答道:“不是我胆大,是大哥奉命做事的时候,实在是太过愚蠢。既然我都已经回了这卫南侯府,他在哪里不能派人拦我,却非得在我刚进大门口就动手?不但如此,还仗着父亲调拨的那些家丁,想要我的哪条胳膊腿做纪念,我要是束手待毙,岂不是让他称心如意?” “你这个贱种,竟还血口喷人!”韦钺简直都快气炸了,一个箭步冲到父亲身侧,气急败坏地说道,“父亲,您千万不能听他的,他这是……” “够了!”出人意料的是,开口喝止的又是韦钰。他分外轻蔑地瞥了韦钺一眼,淡淡地说道,“我也没工夫和你斗嘴皮子。父亲开宗祠不就是为了拿出家法,好名正言顺教训我这个逆子一顿吗?那就少说废话,直接来就是了。横竖看在娘的面子上,我总不至于再让行刑的人和外间那些家丁一个下场!” 韦泰已经是脸色铁青。尽管之前高廷芳登门的那一次韦钰托词没来,而后韦钺也曾多次说过他不在东都期间,韦钰桀骜不听吩咐,可看在这个庶子先后两次救了高廷芳,而后又拿住了要毒杀徐长厚嫁祸颖王的褚万强,他也就大度地放过了这些事。可此时此刻真正直接见到韦钰这副轻慢的模样,他只觉得心头陡然而生一股杀机。 这逆子若是再放纵下去,焉知将来不是天大的祸害?更何况,只要杀了他,说不定就断了皇帝一条臂膀! 他微微眯起眼睛,斜睨了一眼两个手持家法木杖的家丁,用幅度非常小的动作点了点头,这才沉声喝道:“忤逆长上,无法无天,再不管教你,别人还以为韦家没了规矩!来人,给我扒了这孽障的上衣,打他四十杖!” 此话一出,韦钺顿时心中大喜,而韦泰身边那中年妇人,韦钰的生母琼娘却是面色惨变。她扑通跪了下来,紧紧抱着韦泰的双腿,苦苦哀求道:“侯爷,求求您开开恩,钰儿只是一时不懂事,您骂他罚他怎么都行,他这单薄的身体怎么经得起四十脊杖!侯爷……” 听到琼娘这带着哭腔的恳求,韦钰顿时遽然色变,他怒声喝道:“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四十杖而已,还打不死我!” 随着这声音,在这正月末依旧凛冽的寒风中,他三两下脱去了上衣,露出了坚实的上身。只见那坟实的肌肉上,留有一道道鲜明的疤痕。看到韦泰果然对琼娘的恳求充耳不闻,而两个家丁则拎着木杖上来,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向来没有跪着受刑的习惯,你们有胆子便直接上来打!”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一时凶光毕露,其中一个当即绕到了韦钺背后,提起木杖对准他的脊背就是重重一下。然而,下一刻他就骇然色变,却原来那木杖丝毫没有打人肉的感觉,而是仿佛如击金石,震得他手肘发麻发痛。不信邪的他又多加了几分力气,抡起木杖又是一下,可此番反弹之力竟是更大。明白了韦钰如此有恃无恐的缘由,他立时慌忙退开几步,对着韦泰叫道:“侯爷,二公子内功精深,再打下去,只怕小的木杖打断也上不了他半分。” “好,好!”韦泰怒极反笑,见俯伏在自己脚下的琼娘按着胸口如释重负,他突然一把拎起她的头发,冷冷喝道,“韦钰,你要是不肯安安分分挨家法,那么子不教,母之过,便让你娘挨这四十杖!” 听到琼娘一声痛呼,紧跟着便一声不吭,韦钰登时牙关紧咬。看着冷酷无情的韦泰,幸灾乐祸的韦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用说这话来逼我,让他们继续,我不运功相抗便是。” 听到这话,刚刚没动手的那家丁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抢在同伴前头,用足了力气抡着木杖便是重重挥舞了下去,随着那一声入肉闷响,韦钺的肩背上顿时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血痕。然而,韦钰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反而当看到韦泰松手放了琼娘,她委顿于地,目光凄惶地看向他时,他却生出了深深的无奈。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这个生下他却根本无法保护他的女人,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不肯听他的话离开卫南侯府,他又何必在这韦家受此屈辱? 一下,两下,三下……饶是韦钰多年打熬的好筋骨,可那木杖上加了暗劲,他却不能运功相抗,渐渐的额头上便是汗珠密布。可就在十几下过后,勉强保持着直立状态的他却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侯爷,南平王世子和凉王来了,都已经进了大门!” 第45章 笼络 “这卫南侯府我还是小时候来过,今天要不是托了世子的福,只怕还进不来。” 听到身边凉王的感慨,高廷芳不禁暗自哂然。在路上“碰巧”遇到凉王的时候,他一提起要去卫南侯府,对方就犹如牛皮糖似的主动贴了上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了。等到刚刚在卫南侯府门口,凉王拿着他作为幌子,巧舌如簧,威逼利诱让韦家人开门,随即就带着他硬闯了进去,到这份上,他哪里还不能确定凉王跟来的目的不止是不单纯,而很有可能也是如他这般得到消息来的。 果然,嘴里说着多年不曾造访过卫南侯府,可此时此刻凉王却熟门熟路,脚下走得飞快,若不是他那略带蹒跚的步伐拖了后腿,这位三皇子恐怕就能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韦家的宗祠。而他虽不能表现得健步如飞,可有凉王这个障眼法,他就不用掩饰自己是为了韦钰来的这一目的,在洛阳的搀扶下,比往日走路的步速快了许多。当然,韦家人也不是吃素的,一路上少不得要拦他们一拦,奈何凉王左右侍卫开路,他竟只要在后头跟一跟就好。 无论是他也好,凉王也罢,全都没有想到,韦家的防守之所以如此薄弱,实在是之前韦钰大开杀戒,把韦泰身边最精锐的那些家丁给打残了一半。 “有人开路,到底大树底下好乘凉……” 高廷芳喃喃自语了一句,见前头的凉王仿佛听到了一般,回过头来对他善意地一笑,他回报了一个微笑,心情却随着韦家宗祠的临近而起伏不定。 他已经在得到杜至的消息之后就立刻赶来了,而且还能够碰到凉王,应该赶得上救下韦钰吧?尽管十二年过去了,当初那个我行我素的童子已经变成了行事恣意张狂的青年,但他相信,韦钰至少还有一样软肋是经久不变的。那便是韦钰的生母,当年被人送给韦泰的歌姬琼娘。 哪怕韦钰在他面前曾经无数次恨铁不成钢地抱怨母亲懦弱无能,竟然还不肯离开韦家这个牢笼,可毕竟是生身之恩,只要韦泰手上扣着琼娘,再加上父子纲常,就能够把韦钰克制得死死的。 正在高廷芳暗自担心的时候,就只听前头的凉王发出了一声叫嚷,他抬头一看,却只见对方已经迈过了那一道直通韦氏宗祠的院门。 “卫南侯竟然在行家法?怎么,难道是韦钰犯了什么错?” 韦泰刚刚听到外间人报说高廷芳和凉王一起来了,而且还进了大门,他就已经心道不好。然而,这时候他想要善罢甘休,敏锐的韦钰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竟然直接挡在了要出去堵截高廷芳和凉王的他和韦钺面前,用那种让他气得心疼肝疼哪都疼的口气要求把四十杖都打完。 就这么僵持的时候,凉王竟然真的直接闯到了这宗祠前头! 凉王不但嘴里这么嚷嚷,而且还不由分说地赶上前去,解下了身上那件珍贵的狐皮大氅,直接披在背上血痕宛然的韦钰身上,这才扭头看着韦泰,正色说道:“这些天韦钰又是在四方馆玲珑阁中救了南平王世子,又是抓到差点毒杀了徐长厚的大理寺主簿褚万强,又是在褚万强天街拦路,差点挥刀伤了南平王世子的时候出手相救,就连皇上也赏识他文武全才,让他和三法司一同会审徐长厚。虽说父子纲常,但卫南侯可否赐告此番家法由来?” 韦泰暗骂凉王狡猾,可纪韦两家如今针锋相对,即便凉王乃是皇子,他也不会在其面前露怯,当即硬梆梆地说道:“凉王既然说了父子纲常,就不应当拦着我教子!” “若是卫南侯有的放矢,自是教子,可若是纯粹泄愤,那便是苛虐儿子,传扬出去,韦家名声扫地,我想侯爷大概不至于如此吧?” “韦大帅要教子,外人自然不该拦阻。”这一次开口的却是高廷芳,见韦泰和韦钺父子刚刚被凉王讽刺得脸色发青,这会儿看向他的目光异常复杂,他就无奈地笑了笑说,“我是接到颖王殿下送来的清苑公主生辰宴请柬,想要找韦大帅和小侯爷商量商量,谁知道竟然在路上遇到凉王殿下,他得知我要造访卫南侯府,就一起同行了过来,结果就撞上了这一幕。” 高廷芳知道这话恐怕不足以取信韦泰和韦钺二人,当下又诚恳地说道:“钰公子对我有前后两次救命之恩,飞香殿不眠不休守候三日之德,就连我眼下住的狮子园,也是他奉命给我找的房子。今日还请侯爷暂息雷霆之怒,宽宥他此次如何?” 凉王突然撞破自己教训韦钰的这一幕,韦泰就知道自己今天若想对庶子痛下杀手,大不了杀两个行刑的家丁作为替罪羊,这如意算盘就肯定打不响了。不论韦钰这个逆子是不是皇帝的心腹,如今凉王表态,他稍有不慎,倘若那皇帝和纪家两派势力合流,他怎么也抵挡不住。因此,高廷芳既然送了台阶,他就不得不顺势冷哼了一声:“若非南平王世子求情,我今日就打死你这孽障!” 说完这话,他丝毫不理会凉王,直截了当地看着高廷芳问道:“世子刚刚说,是为了清苑公主生辰宴来的?” “是,公主生辰已经只剩下数日,我总不好空手登门,所以想请教大帅,清苑公主可有什么喜好,如此方才能够准备礼物。” 韦泰登时心中一跳,刚刚的郁闷恼火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喜出望外。他冲着韦钺使了个眼色,吩咐他去招待凉王,自己则是爽朗地笑道:“此事世子殿下来问我,那就问对人了。我正好刚刚备好了公主的生辰贺礼,世子可愿意过去一探究竟?”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见高廷芳笑着长揖,随即对自己拱了拱手,竟然径直就跟着韦泰去了,凉王顿时眉头大皱。刚刚路上撞见高廷芳,他一度心中大喜,以为这是一石二鸟的好机会。一来能让高廷芳看清楚韦家人的真面目,二来高廷芳和韦钰前后见过多次,缘分不浅,说不定会为了韦钰和韦家人冲突起来,三来则是有人能为自己的急公好义做个见证,在皇帝面前留个好印象,能笼络韦钰最好。毕竟,纪家和他没有真正的血缘,他不想放弃靠着父皇青眼入主东宫这个机会。 可现在一切竟然和他所料相差极远,高廷芳什么时候开始对清苑公主如此重视的?难不成就是那一日刑部大堂上? 韦钺得意地看了一眼瞬间无人关注的韦钰,随即满脸假笑地对凉王说道:“凉王殿下难得来一趟,正好后院梅花开了,我带你去赏玩一二如何?” 凉王半点也不想和韦钺虚与委蛇,可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和韦钰说上一句话,却不想韦钰直接拿下了身上的那件狐裘披风,直截了当地丢给了他。 “凉王殿下好意心领,只不过我皮糙肉厚,不习惯这些金贵的东西。”韦钰说到这里,就大步上前来到了瘫软在地无人问的生母琼娘面前,伸手将其扶起,随即竟是旁若无人地半拖半拽把人扶回后院去了。 面对这一幕,平时常常被韦钰这种举动气得够呛的韦钺,此时此刻眼见凉王殷勤示好却吃瘪,却只觉得异常解气,嘴中却还故意骂道:“这小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凉王殿下一片好心可是喂了驴肝肺。” 事到如今,凉王自忖今日此来的苦心全部泡汤,心下又气又恨,哪里还有继续盘桓的兴致。他勉强敷衍了韦钺几句,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而他前脚一走,韦钺立时叫了一个下人过来,当得知父亲韦泰真的带着高廷芳去欣赏韦家送给清苑公主的生辰贺礼,他不禁志得意满地笑开了怀。 相较于寄人篱下的凉王,韦家拿出的东西可实际多了。只为了清苑公主的二十一岁生辰,父亲准备出手送去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四扇水晶屏风!至于和乐公主,母家赵氏寒微之极,她出嫁的时候难不成还指望纪家人自掏腰包给她添妆? 高廷芳在卫南侯府盘桓了将近一个时辰,最终才在韦家父子联袂相送下出门离开。登上马车之后,他一进车厢就发现,韦钰竟是大剌剌坐在其中,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才弯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只不过车厢中多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洛阳和疏影进来就显得很挤了,两个小的少不得拿眼睛去瞟韦钰。洛阳更是车马起行之后恼火地嘀咕道:“杜大哥他们怎么这么不尽职,怎么也应该说一声!” “韦家父子就在门口,难道你想让他当着他们的面和南平王世子交头接耳?”韦钰丝毫没有不请自来的觉悟,看着沉默不语的高廷芳,直截了当地问道,“凉王是有备而来,你也应该不是为了给阿媛送礼这种小事特地跑来的吧?看来还真是我的耳目最阻塞,我父亲要用家法整治我,竟然就我自己不知道。” 当着韦钰的面,高廷芳知道纯粹遮掩只是徒劳,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是凉王,耳目没那么灵通。今天来卫南侯府,确实是为了清苑公主的生辰宴。只不过,也是为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你。” 前半截话,韦钰选择性忽略了,等听了后半截话,他就挑眉问道:“找我?什么事?” “给皇上带几句话。” “皇上都给了你随时出入紫宸殿的特权,你有什么话直接进宫说不好吗?” “皇上的殊遇,就和纪韦两家的笼络一样,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为了拉拢我。既然如此,我何必这么醒目?”高廷芳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见韦钰接了在手之后就翻过来瞧了瞧,又盯着那敞开的封口扫了几眼,他就含笑说道,“你可以先看一看再交给皇上也无妨。” 韦钰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透过窗帘缝隙,发现此时赫然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十字街,他也不多说,直接敏捷地钻出车厢一跃而下。 直到人已经去远了,杜至这才策马来到马车边,低声问道:“世子殿下,您明明是为了韦钰才去卫南侯府的,怎么不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再者,我怎么解释我这个外邦世子的消息竟然和凉王一样灵通?”高廷芳往洛阳身上靠了靠,随即淡淡地说道,“我早就说过,彼此距离远一点,对他更有好处,不容易招人疑心。” 等到放下窗帘再不理会杜至,高廷芳就对车中两个小家伙笑道:“我们回去翻翻箱子,给阿媛挑一挑生辰礼。疏影,洛阳这方面缺根筋,靠你了。” “我?挑礼物?”疏影这次却没嘲讽气呼呼的洛阳,一下子愣了一愣,脸上显得更呆了,“可我不知道公主喜欢什么……” “你喜欢什么就送她什么。挑好了东西,你一件,她一件。” “可是……”疏影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可她是公主,我只不过是……” 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心乱如麻。这时候,高廷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说道:“我一直都当阿媛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但我也一直都当你是妹妹。” 见疏影先是惊异,随即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高廷芳只觉得寒冬的阴霾一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大地回春的丝丝暖意。 第46章 开场 颖王府位于安业坊西南角,占去了整个安业坊的四分之一,除却南面坊墙开了一道正门之外,西面坊墙朝着天街也有一座门。在整个东都之中,只有凉王府和卫南侯府韦家,彭城侯府纪家的规模能够与之相提并论。至于其余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名门大户,因为当年站错了队的关系,这些年早已大不如前,皇室宗亲就更是如此,高廷芳所住的狮子园,便由此而来。 而由修行坊狮子园到安业坊颖王府,只不过是两坊之地,车马一刻钟功夫就能到。所以,赴宴的这天,高廷芳从出门到抵达,坐在车上连一个盹都来不及打,就已经到了。 此时此刻已是傍晚,颖王府前除却两个高高挂起的八角形琉璃宫灯之外,还有一排仆役打着灯笼,仿佛人形灯台似的为宾客们照亮。当高廷芳下车时,面前赫然是四个仆役上前举灯,为首的颖王府总管黎深专门在此迎候那些来赴清苑公主生辰宴的贵客,此时本待伸手去搀扶,见洛阳和疏影一左一右全都占好了位子,这才缩回了手。可他正要说话时,却只见高廷芳的背后又伸出了一个脑袋。 “这就是颖王府?果然气派,就是南汉王宫也不过如此。” 即便不认识,可听这说话的口气,黎深也立刻意识到,之前紧跟着高廷芳,上书请求留在东都的南汉容侯苏玉欢竟然也来了,不禁心中大为郁闷。自家主子请高廷芳来那显然是有用意的,这请柬只送了一份,怎会买一送一又多来一个人? 郁闷的不但是黎深,高廷芳看了一手拿着一个匣子,一手正整理衣裳褶皱的苏玉欢一眼,同样感到好不无奈。宴无好宴,他之前将那封信交给韦钰转呈皇帝,就预备借着今日的生辰宴揭开序幕。为了以防出现变故,他今天本也不想带着苏玉欢过来,奈何苏玉欢却振振有词地拿出了理由。 “高大哥,我可不是想去凑热闹,今日清苑公主生辰宴,若别人打你的主意,只要借着绝对保证你的安全,而且堂上都是贵客,然后把杜至还有洛阳疏影都隔绝在大堂外头,让你只能一个人在里头那就行了。可我不一样,就算我是不速之客,人家总不能说不好意思没请我,然后把我赶出来吧?你可别小看我,我很能打的,绝对能代替杜至保护你。” 就是这么一番话,让杜至和洛阳疏影这三个齐齐倒戈,软磨硬泡让他一定带上这小子。 因此,高廷芳见黎深一面引路,一面用满怀嘀咕的眼神打量苏玉欢,他正想解释两句,却不想苏玉欢抢在前头,笑吟吟地说道:“狮子园太大,如果只有高大哥这些人住,也不知道得多少屋子空置浪费,而东都居不易,我又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宅子,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求了高大哥,在狮子园做个寄居的房客,至于房钱,就靠帮他做事来抵扣。你们不用理会我,就拿我当成高大哥的随行护卫就行了。” 这话一说,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而黎深就笑得勉强了。谁能因为苏玉欢不请自来,又说这么一番话,就把人当成护卫看待?虽说南汉也不是什么大国,在南汉风光显赫的容侯放在东都也不值一提,可就冲着人家居然住在高廷芳那狮子园,自家主子颖王能不给一点面子吗? 于是,不管怎样腹诽,黎深嘴里却只能打哈哈道:“哪里哪里,容侯能赏光莅临公主的生辰宴,颖王殿下自然不胜欢迎……” 听着那言不由衷的客套话,高廷芳心中哂然。果然,进外院时,同行的杜至以及几个侍卫被黎深借口另行款待,留在了外面,洛阳和疏影也在进了二门之后,被黎深好说歹说留下了,只有苏玉欢继续大剌剌跟随,还找机会对高廷芳做了一个“看我没说错吧”的鬼脸 趁着苏玉欢自来熟地和黎深东拉西扯,高廷芳四面打量着这座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颖王府。十二年前,颖王承谦不过是九岁稚童,尚未开府,而这里也不是颖王府,记忆中属于一位和淄王一样夺嫡失败,连命都丢了的亲王,不过他连对方的封号也不大记得了,只有随着当今皇帝来过这里的些微印象。如今十二年过去,人变了,这地方也完全变了,沿途所见屋宅草木,好似竟然全都翻修过。 “南平王世子来得倒是刚刚好!” 就在他流连风景的时候,却听见迎面传来了这么一个熟悉声音,转头看去,他就发现是韦钰,而且破天荒一身彩绣辉煌的锦衣华服。他记得从前韦钰素来不喜欢那些华贵闷热的蜀锦云锦,而是偏爱素淡透气的丝绢,用这家伙的话来说,那便是舒适远比俗艳来得强,平时最爱把领口拉开,可如今韦钰竟是一反常态,把领子捂得紧紧的,他顿时想起了数日前和凉王一道闯入卫南侯府宗祠前,瞥见韦钰脊背上的那一道道杖痕。 为什么要遮盖领子?难不成韦泰事后仍不肯罢休,又拿韦钰出过气? 高廷芳眼神深沉,却只见韦钰如同赶苍蝇似的对黎深说道:“南平王世子这边有我呢,你去应付其他客人。” 黎深瞥了韦钰一眼,知道这位素来不给任何人面子,只得垂手答应,不敢多说一个字,直接就走了。面对这一幕,高廷芳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钰公子穿得这一身日从喜庆,是为了清苑公主的生辰宴?” “阿媛的生日本来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可谁让你特意去卫南侯府打听该送什么礼?韦家人自然寄予厚望,我也不好在阿媛过生日这天穿一身白的。”韦钰答非所问,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她过生日是假,韦家想弄清楚你的立场是真。倒是你还真能不当一回事,竟然还把无关人等给带来了。” 苏玉欢本来就看不惯韦钰的自以为是,此时又被归到了无关人等,他顿时为之大怒。可他正打算反唇相讥时,却感觉到肩膀被人按住了,看清楚是高廷芳冲着自己摇了摇头,他方才悻悻然闭上嘴,心里却把韦钰给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韦钰却不在乎苏玉欢的态度,耸了耸肩径直往前带路,走着走着,四周渐没有旁人,他就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没关系,随便骂,要不是看在南平王世子当你是朋友的份上,我一句话都懒得说。宴无好宴,今天晚上这一场说是项羽宴请刘邦的鸿门宴也不为过,你逞强跟来,帮不上忙不说,反而会把自己都陷进去。” 说到这里,在前头带路的他突然止步转身,见苏玉欢一个收势不及险些直接撞上自己,他这才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苏玉欢,“提早让你有个准备,今夜颖王府的阵仗可比酒池肉林更大。” 高廷芳见苏玉欢对韦钰怒目相视,他不得不上前一步,把人拉到了身后:“钰公子何必吓唬他?” “因为东都这种地方,少见他这样单纯的。”韦钰笑眯眯地说道,“天真烂漫的人,在这东都活不长。” 苏玉欢只以为这话还是讽刺自己,高廷芳却听出了里头太多太多的沉痛。然而,刚刚从韦钰耸肩的动作中,他再次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此时此刻眼看韦钰再次转身前行,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去拍韦钰的肩膀。直到他快一下子拍实,韦钰却突然一塌肩,整个人猛地前溜了一步,复又转过身来。只是这一次,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和恼怒。 “南平王世子,我们俩还没到这种互相拍肩打招呼的程度吧?” “说得没错。”高廷芳收回了手,随即淡淡地说,“我只想确定一件事而已。那天我和凉王闯到韦家宗祠前时,你只是背上有伤,可现在这样子,卫南侯应该又拿你出过气了。” 韦钰的瞳孔猛然一收缩,下一刻就捏紧了拳头。可是,在他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却只见高廷芳的表情一如最初,他只能冷笑道:“不要多管闲事!” 见韦钰撂下这话就立刻转身,不管不顾地前行,高廷芳皱了皱眉,随即突然问道:“为什么不找皇上?” “找皇上干什么?莫非南平王世子指望皇上帮我讨回被父亲鞭笞的公道?”韦钰依旧头也不回,语气则是多了几分讥诮,“当父亲的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就是皇上也管不了。” “倘若皇上连一个能为他所用的臣子都护不了,那么又岂是一个好主君?” 这一句话的声音很轻,可钻进耳朵的时候,韦钰却面色惨变,就连刚刚高廷芳揭破他身上伤势是韦泰所为,他都不曾如此失态。他死死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眼神中那深刻的痛楚和恨意,但声音却是空前嘶哑了下来。 “皇上需要一个痛恨韦家的臣子,而我也需要一个痛恨韦家的主君,仅此而已,没有别的选择。就比如说你,你这个南平王世子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转身看了看除却这条有灯台照亮的小路,其余都漆黑一片的院子。他刚刚故意选择了这条颖王府中比较偏僻的路,再加上心神清明,不虑有人暗中窥视,这才继续说道:“韦泰对我越狠毒,皇上对我就越信任,因为如此一来,我就是没有家族后援的孤臣,就和你孤身在东都,整个南平不是后援,而是单纯牵制你的累赘,让你不得不戴着枷锁跳舞一样。所以,南平王世子,你不觉得自己没有余裕关心其他人吗?” 高廷芳丝毫不为这番话所动:“我最多也就这两年的命,只要活得精彩,大可为所欲为。南平能保则保,不能保,我也尽力了,问心无愧。可是,我只求这两年轰轰烈烈,钰公子你却不同。你想过将来吗?” “将来……呵呵。”韦钰见苏玉欢满脸震惊,分明这才觉察听到了不得了的对话,他却纵声大笑,等笑完之后,他突然往回走了两步,盯着高廷芳的眼睛,声音无比低沉,“能想到这个问题,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没错,跟着皇上只能谋一个现在,谁能说准皇上能活多久?可是,颖王和凉王为了东宫之位,成天斗得乌眼鸡似的。他们又哪里知道,皇上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听到这个消息,高廷芳不禁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设想之中最符合常理的事实,可他看到韦钰眼神中竟然满是疯狂,他就一下子怔住了。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后远处依稀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喧哗,似乎是门外又来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宾客。而在这时候,他就只见韦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听,人应该已经来了!要不要我陪着你回转去看一看,皇上心目中的那位储君?” 第47章 承谨 高廷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沉默良久之后,答应韦钰这离谱的提议,但当他真的走上这条回头路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拼命猜测外间来的皇子是谁。然而,从前他是长子,不但跟着那些荣王府中最受信赖的幕僚和侍卫学习文武,还常常被当初还是荣王的皇帝带在身边,学习待人接物,所以,无论是现在炙手可热的颖王承谦,凉王承诚,又或者是其他更小的弟弟们,他与其说和他们兄弟情深,还不如说一直都隔着一条看不出的天堑。 他从小就受到了父亲的悉心栽培,被当成继承人带在身边培养。在他的眼中,除却母亲一手带大的清苑公主李承媛,其他弟弟妹妹几乎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因此,他无论怎么思量,都想不出皇帝认准的储君是谁。 而苏玉欢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面色苍白的高廷芳。尽管他看到过这位南平王世子病情发作的样子,虚弱卧床的样子,谈笑风生的样子,捉弄别人的样子……可如今这个面色苍白,行止也有些僵硬的人,却显得那样陌生。他有心想要安慰高廷芳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之前韦钰对高廷芳所言的那番话,他眼下脑子里一片糊涂,完全不明白大唐的东宫之争为何会让高廷芳如此失态。 走在前头的韦钰没有回头,否则心思细腻的他必定能够从高廷芳脸上看出反常的端倪。高廷芳让他捎带给皇帝的那封信,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看过其中内容。正因为看过,他方才咂舌于那一身病骨中蕴藏的胆色和狠辣。当年承睿和他交好,他不是没有见过智计卓绝的谋士,想当初荣王府的朱先生和杜先生全都是一等一的智囊,可是,能对别人狠,那是常理,可要对自己狠,将自己置之于死地,他却没法不动容。 更让他心中对高廷芳生出共鸣的是,高廷芳竟然因为他在韦泰那儿受到的折辱,却完全没办法指望皇帝的维护,隐隐提醒他,皇帝并不是值得他如此殚精竭虑效忠的主君!可既然如此,高廷芳又为何愿意效忠于皇帝,甚至不惜用那封信上写的,那种最激烈的方式? 就在三人各有思量,眼看快来到二门的时候,外间突然灯火大亮,不多时,就只见外间一行人也到了这里。只是第一眼,高廷芳就发现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年纪大约十一二的童子。 那童子尚未加冠,金环束发,身材匀称,远远看去脸上表情不大分明,但那一身紫袍穿在身上,却彰显了其尊贵的身份。只是这样远远端详着,高廷芳却只觉心里生出了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仿佛那张明明看上去颇为陌生的脸似曾相识。他拼命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拼命地回想着见过的每一个人,可无论如何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对方。到最后,他只听到旁边传来了韦钰的声音。 “那是八皇子承谦,和你一样,他生下来就据说就靠各种药材吊着,别人也以为他是病秧子,这是他第一次走出观文殿。不知道某些人是不是能发现,他和承睿当年长得一模一样。”韦钰一如当年直呼承睿的名字,但看着不远处那个童子的时候,他的眼神却锐利非常,许久才用非常轻的声音说道,“而皇上曾经在一次酒醉之后对我说,他是承睿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 高廷芳如遭雷击,只觉得浑身血脉仿佛完全冻结了一般。 一母同胞……亲生弟弟……难不成母亲肖琳琅没有死!对,一定是这样,母亲聪慧刚强,坚韧高洁,一定是因为之前情势太过于险恶,所以才假死遁去,她不会那么容易因为他的死讯就寻死,他一直都坚信她不会死的! 高廷芳死死克制着自己那加速的心跳,那倏然迸发的狂喜,然而旁边韦钰说出的下一番话,却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可是,我不相信。我不会因为承瑾顶着一张和承睿一模一样的脸,就认为那是承睿一母同胞的弟弟,就认为贞静皇后没有死。”韦钰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对高廷芳说这些,他藏在心中最深的这些话,甚至对战场上并肩杀敌的大将军郭涛都没有说过,可是,高廷芳刚刚因为他被韦泰苛虐而对他的提醒,却让他不由自主有一吐为快的冲动。然而,他还有一句话深深地藏在心里。 就算承谨真的是承睿的弟弟,那又怎么样?他不需要一个代替品。他认同的朋友,将来的主君,只有承睿一个,谁也不能取代! 苏玉欢虽为南汉容侯,但对于十二年前的那段东都往事,他也多多少少听过一点,此时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可是,当高廷芳伸手按住他肩膀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对方仿佛把身体全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往高廷芳再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幽深不见底,仿佛连所有情绪都吞噬下去的眼神。 高廷芳没有接韦钰的话茬,他只是抿紧了嘴唇,直到那一行人已经在十几步远处,他已经完完全全能看清楚韦钰口中那位八皇子承瑾,用最大的意志整理好心情的他,这才笑着迎上前去。见带路的黎深有些讶异,他就主动解释道:“在路上和钰公子随意攀谈了几句,听到外间有动静,我就回来看看。黎总管,请问这位是……” 黎深知道韦钰素来是兴之所至,为所欲为的人,因此丝毫没有怀疑高廷芳这解释,连忙干笑道:“这是八皇子,之前年少多病,尚未封王,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因为没准备,门上那些小子又不懂事,刚刚闹出来的动静就大了些,还请南平王世子见谅。” 近距离面对承瑾,高廷芳这才意识到缘何自己觉得那张脸既隐隐有些熟悉,却又觉得陌生了,从前的他不会在意镜子,现在的他因为人人都叹息自己容貌较之儿时已然大改,同样也不喜欢照镜子,因此其实最不熟悉的就是自己的脸,那也是人之常情。怀着复杂的心情,他从容举手长揖,笑着打招呼道:“原来是八皇子殿下,在下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世子安好,我是八皇子承谨。” 也许是韦钰所说的幽居宫中多年,承瑾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刻意如此伪装的高廷芳如出一辙,而他的声音却如同清泉一般,异常动听,只是语气却有些平板,仿佛还不大习惯和人打交道。他礼貌地向高廷芳还礼,目光旋即略过高廷芳,转向了韦钰。 而这一次,他却露出了一丝腼腆而欣悦的笑容:“韦大哥。” 察觉到黎深那遽然转厉的视线,韦钰却哈哈大笑,上前拍了拍承谨的肩膀,哪里还有之前和高廷芳说话时,那种疯狂中糅合着冷静的神情。他一改之前的态度,冷淡地对高廷芳和苏玉欢一点头,旋即就对承谨笑道:“走,我们去吓唬一下你大姐他们!” 眼见韦钰竟是不由分说将承谨给拖走了,高廷芳见黎深瞠目结舌,而跟着承谨的那些随从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就对满头雾水的苏玉欢说道:“我们也走吧,不要误了今日公主生辰宴的时辰。” 直到两拨总共四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黎深方才恍然惊觉,急匆匆吩咐了下人将八皇子承谨带来的那批人安置下去,他就慌忙离开,到僻静处找来了一个心腹亲随,厉声吩咐道:“快,给我抄小路进去找颖王殿下,就说皇上派了八皇子承谨给清苑公主来贺生辰,那小子……” 他顾不得这最后三个字用来称呼一位皇子简直是狂悖无礼,顿了一顿方才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小子长得和当年的怀敬太子一模一样!” 颖王府除却他这种昔日荣王府的老人,没几个人见过当年的怀敬太子,刚刚他认出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被绊住没法报信! 尽管接下来高廷芳已经是走得飞快,但当他和苏玉欢来到今日生辰宴的水榭前时,却发现韦钰和承谨已经到了。两人并没有进门,韦钰甚至还笑着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先走一步。猜到韦钰想要做什么,他眉头一挑,最终还是微微颔首,带着苏玉欢入内。 因为刚刚耽搁的那一会儿,水榭中的众人全都知道他还捎带了苏玉欢这个不速之客,颖王和韦钺的脸色自然有些不大好看,而凉王却笑容可掬,和乐公主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反客为主地率先上前招呼。 “刚刚外头就禀告说,世子你带着容侯一块来了,怎么现在才进来?” 高廷芳笑着举手团团一揖,这才歉然说道:“半路上遇到钰公子,就闲聊了几句,谁知道又听到门前动静,一时好奇又折返回去看是何方贵客。” “还有客人?”和乐公主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地说道,“可今天二哥不是说家宴,就只有咱们这些兄弟姐妹吗?这都到齐了呀!” 高廷芳环视四周,却只见除却作为主人的颖王和清苑公主,作为表兄的韦钰,来客还包括了凉王与和乐公主,以及其他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见颖王背后有人在低声禀报什么,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听黎总管说,那是八皇子殿下。” “八皇子?” 屋子里一时七嘴八舌,议论不断。而在这时候,继高廷芳和苏玉欢进门之后,厚重的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却是韦钰先进了屋子,随即才对身后说道:“承谨,进来吧!” 第48章 骤惊 尽管都是兄弟姐妹,但那些人口众多的世家当中尚且亲情淡薄,更何况帝王家?在场的所有皇子皇女,就没有一个曾经见过八皇子承谨,甚至就连素来最会做人的凉王承诚,也从来都没有对这个一直幽居观文殿养病的弟弟表示过任何关切。因为,一个生母只是区区美人的弟弟是不值得关注的。 所以,此时此刻包括他在内,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韦钰一手打起的门帘上。 只有作为主人的清苑公主依旧面色冷淡,直到她看清楚那个弯腰跨过门槛的身影。那一瞬间,她原本在无聊时拿在手上把玩的金杯倏然落地,整个人一下子化成了泥雕木塑。然而,比她表现更夸张的,却是一旁砰然拍案而起的颖王。 “这不可能!” 尽管不比颖王那样失态,但凉王也好不到哪去。瞠目结舌的他几乎觉得心脏完全冻结,直到颖王的大吼之后,他稍稍冷静了一些,这才强笑道:“二哥,大家都是兄弟,八弟和当年的大哥长得相像,那也不是什么值得大喊大叫的事情吧?” 他这一说,其他那些感到惊疑的皇子和公主方才恍然大悟。和乐公主更是吐出一口气,按着胸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见着鬼了……”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大有语病,连忙快步走上前去,竟是直接把承谨拉了过来,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便笑道:“真像,简直和当年的大哥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八弟,你可别怪我,你看看你这些哥哥姐姐们,哪个不是被你吓着了?也就是南平王世子和容侯是第一次见你,没什么大感觉。” 承谨对和乐公主的亲近有些不自在,当即使劲挣脱了她的手。瞥了一眼四周那些兄姐,他就只见除却少数人勉强挤出笑容,大多数都阴沉着脸,其中尤以颖王和韦钺为最。头一次置身于这种绝对陌生的环境中,他一个人都不认得,心中难免凄惶,可当回头去看门口时,他却发现韦钰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登时更是脸色苍白,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和乐公主虽然表现得善意,但刚刚又是惊呼见着鬼了,又是说别人被他吓着了,这些话却着实戳痛了承谨敏感的神经。年少的他虽然从小一直被关在观文殿中,没怎么见过人,但父皇每次看他时,总是那种冷冷的挑剔目光,和他说话时,也仿佛是透过他,在和他背后的那个身影交流。当曾经身边一个亲信的老宫人提过一句,他长得很像怀敬太子李承睿,事泄就被暴怒的皇帝活活杖毙之后,他就越发沉默寡言了起来。 眼下这些陌生的哥哥姐姐们哪里是在看他,分明也是透过他看到了长兄!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背后似乎撞到了谁,连忙站住回头一看,这才认出是之前在二门遇到过的那位南平王世子。 “八皇子殿下应该是第一次出宫吧?”高廷芳温和地笑了笑,随即朝他伸出了手去,“我此次到东都之前,也是和你一样的,整天在王宫养病,吃药,只能看到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若是你不习惯这种人多的场合,和我同席如何?” 承谨紧紧咬着嘴唇,不安地看着高廷芳的眼睛。那笑容很干净,就仿佛他在观文殿那方寸之地看太阳时的温暖和煦。那眼神很单纯,仿佛看到的仅仅是他本人,而不是曾经拥有他这幅样貌的人。因此,他犹豫片刻,最终伸出了手去,抓紧了对方那只坚实而温暖的手。 牵着那只手,高廷芳这才暗自吁了一口气。冲着仍然有些不自然的承谨轻轻颔首,他就对表情各异的那些龙子凤孙笑道:“我这辈子只有妹妹,不曾有过弟弟,再加上和八殿下同病相怜,所以就冒昧请八殿下到我那一席坐。各位不介意我抢了这位贵客吧?” 顶着那么一张脸,别说颖王和凉王等人,即便是几个年纪小一些的皇子皇女几乎不记得长兄承睿了,可谁能够心安理得将其当成弟弟?更何况,本来就已经白热化的东宫之争,猛然加入承谨这么一个变数,谁还会贸贸然亲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因此,高廷芳这么说,谁也没有二话,就连素来脾气暴躁的颖王承谦,也被韦钺给劝说了下来,凉王亦是起身去拉了和乐公主回席。一时间,曾经险些炸锅的水榭中,终于平复了下来。 只是那平静的水流下,却蕴藏着激荡的暗涌。 清苑公主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藏在袍袖中的手却是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肉中,几乎刺出了血来。然而,当看到高廷芳拉了承谨回席,坐下之后与其谈笑自如,面容酷似当年承睿哥哥的承谨原本那一脸提防和警惕渐渐松弛,她终于从最初的恍惚之中回过神来。 不论如何酷似,可终究是不同的人,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 直到正式开席前,韦钰方才再次出现。不同于高廷芳乃是南平王世子,他毕竟只是卫南侯庶子,因此坐在末位却也无人关注。然而,他的目光却忍不住朝同席的高廷芳和承谨看去,有些纳闷承谨竟然能和陌生人相处。 就在这时候,颖王突然重重击掌,就当人人以为他要传歌舞的时候,却不想他竟是看着高廷芳含笑问道:“据说南平王世子为了今日大姐的生辰,还特意去拜访卫南侯,询问大姐的喜好?未知准备了什么寿礼,能否给大家开开眼界?” 见众人无不看着自己,高廷芳便授意一旁的苏玉欢将那匣子拿来,这才站起身走上前去。见今日坐首席的“寿星”清苑公主面色漠然,他就笑着说道:“我从南平远道而来,原本也带了一些用于馈赠的珍玩首饰,可卫南侯说公主素来不爱金玉俗物,而是喜欢自然朴实的东西,我就实在是犯了难。时间有限,南市那地方我上次只露了个面就闹出那样绝大风波,自然不敢再去了,所以最终只得准备了一样粗浅的小玩意。” 他说着就打开匣盖,坐在最高主位上的清苑公主居高临下,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奥妙,顿时惊呼了一声,不自觉站起身来。见她这幅光景,颖王顿时心中狂喜,而四周其他皇子皇女则好奇了起来,可大多数都克制着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只有和乐公主霍然起身,竟也不管失礼与否,直接上了前。当她看清楚高廷芳手中那精巧的木匣里,赫然装着一座栩栩如生的庭园,她终于忍不住咬紧了嘴唇,幽怨地瞟了高廷芳一眼之后,竟是伸出手就要去夺。 谁都没想到和乐公主竟有如此举动,高廷芳亦是一个措手不及就被她抢了去。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只见清苑公主拍案而起喝道:“李承乐,你想干什么!” 和乐公主一来是隐隐有些妒意,二来是想要近距离好好瞧一瞧这份显然精巧花心思的寿礼,可听到清苑公主如此呵斥,她顿时也恼了,当即一跺脚道:“我不过是看一眼而已,用得着大喊大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给你就是了!” 说完这话,心中含恨的她劈手就将东西用力往主位上的清苑公主一扔。 然而,匣盖并未扣好,座落在平板上的那座木制庭园竟是从匣子中翻滚了出来,眼看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落在地。那一瞬间,清苑公主面色苍白,心中满是当年在荣王府中自己对承睿哥哥抱怨花园逼仄,哥哥戏言要送她一座天底下最美园林的情景。时隔十二年,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分明只是一个稍稍熟悉的陌生人,却竟然送了她这样一份贺礼,可她还来不及看清楚,那园林便如同空中楼阁一般,转瞬便要湮没在人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大多数人正目瞪口呆的一刹那,刚刚还在席上和承谨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苏玉欢,竟是手撑地面一跃而起,朝着那即将落地的庭园飞扑而去。然而,他的动作虽说极快,手指头却也只来得及堪堪碰到其边缘,原本笔直落地的东西被磕得往斜里飞去,最后却落在了两只手中。 当清苑公主看清楚那个双手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将那座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木质庭园重新捧起来的人时,饶是她曾经怠慢冷待过他,甚至对他生出过敌意和痛恨,此时此刻却生出了了一种深深的感激。不只是感激他送了一份今日众多寿礼中,她唯一看得上眼的东西,也是感谢他没有再让自己体会一种从希望到绝望的沉痛。 但抢在前头开口的,却是事不关己,素来跳脱的苏玉欢:“高大哥接得好!” 见苏玉欢一脸看咱俩多默契的表情,掐着时机蹲下接住东西的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可是,起身之后,看到和乐公主那仿佛随时随地要哭出来的表情,他不禁又头疼了起来。他用眼神示意苏玉欢过来接了东西,送到清苑公主面前,这才对和乐公主说道:“这不是什么能工巧匠雕琢的庭园,是我从前在南平时闲来无事亲手做的,除却这个,狮子园那边还有许多,之前我也才送了一座给疏影。和乐公主若是也爱好这个,异日可以到狮子园再挑一座喜欢的。” 听说是高廷芳自己做的,本来满脸羞怒的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她的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正要开口答应,却不料高廷芳那表情又倏然郑重了起来。 “但是,公主殿下不觉得应该先向长姐赔礼吗?” “我……”和乐公主顿时一阵光火,可是,看着高廷芳那沉静的眼神,她仿佛读懂了对方的劝告。 今天是清苑公主的生辰,你身为妹妹,是来向长姐贺寿的,这样随随便便使小性子,若传出去,外人会怎么说,皇上会怎么看? 当看到凉王亦是冲着自己微微摇头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虽说娇纵任性,可她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当下便冷哼一声,咬咬牙越过高廷芳,向上首目不转睛盯着案头那座庭园的清苑公主微微屈膝,裣衽行礼道:“大姐,刚刚都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 第49章 爆发 虽说勉强屈膝赔礼,可和乐公主终究也只能做到这地步,说完这话,她也不看清苑公主是何表情,就直起身来快步回到了凉王身边,气呼呼地坐下了。当瞧见对面高廷芳业已回席,正和承谨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和她略一交汇时,竟是蕴藏着一丝笑意,她却又气鼓鼓地别过了头去。 看到这一幕,刚刚因为高廷芳送礼别出心裁而暗中不悦的凉王终于舒了一口气。他不怕高廷芳因为和乐公主冒犯清苑公主而出言告诫,怕的是高廷芳意识到长姐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因而厚此薄彼。更何况,高廷芳当众坦言这样的游戏之作还有很多,又邀和乐公主去狮子园,纵使告诫,却分明流露出明明白白的善意,这才是他最满意的。因此,见颖王一脸悻悻然,他反而风度极佳地举杯说道:“二哥,不若大家共饮此杯,为大姐寿?” 即便颖王如同吞了一颗苍蝇那般恶心,但眼见清苑公主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放在高廷芳的寿礼上,脸上甚至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在一旁韦钺的低声提醒下,他终究还是勉强笑道:“三弟说的没错,今日难得大家共聚,为大姐寿!” 随着杯盏高举,寿声不断,高廷芳一只手靠着凭几,整个人复又慵懒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身边的承谨低声说道:“世子殿下,你送给大姐的庭园还有吗?能不能……也送给我一座?” 高廷芳侧头看去,见承谨那张不安的脸上流露出货真价实的渴望,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随即笑道:“自然可以,八殿下如果愿意,来日可以到狮子园来,尽你挑选。” 面对这样的承诺,承谨顿时欣喜若狂,慌忙连连点头。一旁的苏玉欢却也涎着脸凑了过来:“高大哥,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忘了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之前都不和我说,要是我早知道你有这手艺,早就抢先了。” “早和你说,我那里还能有剩下的吗?” 嘴里和苏玉欢说笑,高廷芳却分神注意着水榭中主客众人,见颖王脸色不好,韦钺越俎代庖代其击掌叫来歌舞助兴,凉王正与和乐公主低声交谈,清苑公主神不守舍,目光只有案头那座小巧的木制庭园,其余皇子公主三三两两各顾各,这生辰宴分明一片散沙,他的目光最终越过了这些人,落在敬陪末座的韦钰身上。四目相对,他就只见韦钰那漫不经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举杯对他遥遥一敬,随即一仰脖子喝干净了,眼神明亮得惊人。 尽管之前两人在外头说了许多,却没有丝毫言语涉及他让韦钰捎给皇帝的那封信,但此时看到韦钰那表情,他却已然心领神会。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会按照他的计划。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尽管身为寿星的清苑公主心不在此,尽管身为颖王和凉王关注重心的高廷芳除却送了一份别致的贺礼,并没有其他表示,但这并不妨碍其他那些早知道无望皇位的皇子们纵情流连于歌舞,谈笑无忌。 酒酣之际,颖王和韦钺耳语几句,就离座而起走到清苑公主跟前,笑吟吟地亲自斟酒单独贺寿。清苑公主虽说眉头微皱,可终究还是却不过情面,浅浅喝了一口。 可那一口还没下肚,她就瞥见末位的韦钰表情冰冷,心中一动的她顿时装成仿佛被呛着似的,以袖掩面连声咳嗽,趁机把酒吐回了酒盏中,放下了酒盏,果然眼角余光瞥见颖王脸上一丝懊恼一闪即逝。心头冷笑的她坐直了身子,直接不由分说地将杯中酒泼了,随即将空了的金盏口朝下倒置在了案头。 “二弟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不惯喝酒,就到此为止吧。各位弟妹也不用顾虑我,尽情即可。”她说完就看向了高廷芳那一席,目光落在了承谨身上,突然开口说道,“八弟,到大姐这边来坐坐可好?” 高廷芳那一席上,苏玉欢正在滔滔不绝地小声说着岭南的习惯,大海边的风光,高廷芳见承谨听得聚精会神,尽管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承谨,可他终究从刚刚那片刻相处之中认识到,这是一个纤细而敏感的孩子,因此索性让生性爽朗单纯的苏玉欢唱主角,自己在旁边不时插话一两句。此时听到清苑公主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看到猝不及防的承谨面露犹豫,而其他人又将目光集中在了承谨身上,他不禁暗叹清苑公主终究难解心结。 他正想开口说话时,却只听外间喧哗阵阵,顿时心中一动。果然,当他再看末座时,却发现韦钰又已经不知踪影。 本就心气不顺的颖王顿时怒道:“来人,给本王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宴客之际,谁敢高声吵闹,拉出去重打八十!” “颖王殿下真是好威风!” 随着这一声重重的冷哼,纪云霄昂首挺胸走进了水榭,粗暴而蛮横地将那些歌舞姬全都驱赶了下去,随即才负手端详起了今日难得盛装华服,惊艳耀眼的清苑公主。良久,他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转向高廷芳那一席,倏然冷笑道:“高廷芳,之前让你侥幸逃脱一劫,这次你就没那运气了,你的事发了!” 颖王本就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纪云霄厌恶已极,此时见他竟然在今天这大好日子出来搅局,他立马勃然大怒。可是,比他动作更快的,却是劈手砸出一个杯子的凉王。咣当一声之后,凉王就厉声喝道:“纪云霄,你发什么失心疯!” 凉王自然有理由恼火。之前刑部大堂上的那场闹剧之后,纪太后气得险些犯病,又是他在纪太后面前为纪云霄求情,又暗中设法,把事情全都推在了都官郎中房世美下头的一个刑部小吏身上,以给其家眷荣华富贵为交换,让其背下了给纪云霄出主意到挑唆其试探高廷芳等所有罪名。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笼络纪家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可到头来纪云霄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我发失心疯?呵呵,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们一个个执迷不悟,全都被这个冒牌货迷惑得团团转,只有我一个人脑袋清醒,你还有脸来说我?”纪云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怨毒,这才轻蔑地瞥了凉王一眼,盯着高廷芳说道:“高廷芳,有人在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你假冒南平王世子!我正好在皇上面前,亲眼看到那人拿出了真正的南平王世子当年脉案,和你的病根本不是一回事!皇上震怒,令刑部立时收你下监,我看你此次还拿什么理由抵赖!” 顷刻之间,水榭中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想到,之前才给予了高廷芳最高礼遇的皇帝,竟然会翻脸如翻书。凉王下意识地死死拽住了想要争辩的和乐公主,用极低的声音迅速说道:“别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事太古怪了,你要真喜欢高廷芳就千万忍住!” 韦钺亦是几乎同一时间对颖王说出了同样的话:“殿下,此事有阴谋,切勿发火,且让纪云霄蹦跶片刻,我一会儿就请父亲来商议!” 看着纪云霄那趾高气昂的表情,高廷芳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淡淡地说道:“纪公子这时机找得真是不错。我只问一句话,皇上吩咐的是刑部,为何来的是你?” 事到临头,纪云霄满心以为高廷芳会怒骂,会诅咒,甚至会求饶,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镇定自若,顿时恼羞成怒:“高廷芳,你还敢狡辩?除却这敲登闻鼓的人,楚国那边送来了好几个南平降将,他们众口一词,全都指认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早就死了!你以为杀了那云溪灭口就能天衣无缝了?做梦!” 就在这时,外间已经有人掀帘而入,正是高廷芳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都官郎中房世美。 面对满堂令人炫目的天潢贵胄,他只看了一眼就深深低下了头,随即躬身行礼道:“诸位殿下,下官奉旨行事,还请各位体谅。” 他说着就转向了高廷芳,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但最终还是大步走上前来,仍然一丝不苟地举手长揖:“世子殿下,恕下官冒犯了。” 高廷芳见苏玉欢脸色呆滞,他就撑着面前长案,徐徐站起身道:“敢问房大人,是收监我一人,还是连带我的所有亲随呢?” “下官接到的旨意,只是先请世子殿下回刑部,薛老尚书会亲自问话。”房世美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位甚至比诸位皇子都更有风仪气度的南平王世子可能是冒牌货。因此,他不自觉地用了更加审慎的言辞,“至于世子殿下的亲随,只要他们回狮子园,不擅自出门,下官可以担保无人会搅扰他们。” “那就好,有劳房大人了。” 高廷芳欣然一笑,看也不看水榭中众人一眼,就要起身离去。可正当他迈出第一步时,却发现自己的袖子竟然被人拽住了。他低头一看,却发现那并不是素来黏人的容侯苏玉欢,而是眼神清澈的八皇子承谨。 “世子……”承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高廷芳的袖子,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最终咬咬牙说道,“你是真的,对不对?” 这短短几个字,高廷芳却只觉得心头一阵暖意。他笑着伸出手去,再次摸了摸承谨那柔软垂顺的头发,随即微微一笑道,“我也相信自己是真的,只可惜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八殿下,刚刚看你和容侯很谈得来,如果喜欢他的性情,记得去求皇上,日后可以常来常往,你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苏玉欢在乍然听到纪云霄抛出来的消息时便心乱如麻,当听到高廷芳临走尚且不忘安置自己时,他终于抛开了心头重重疑虑,可还不等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就只见清苑公主突然疾言厉色地说道:“房大人,之前南平王世子曾经赞扬你是正直严明,一丝不苟的朝廷命官,只希望你能真的如他所说。否则,我便是拼着被人说骄纵无德,也绝对不会放过你!还有纪云霄,你给我滚出去,这颖王府容不下你这种败类!” 第50章 监房 谁都没有想到,在一向不遗余力拉拢高廷芳的颖王和凉王全都保持沉默,甚至连曾经敢当众对高廷芳表示好感的和乐公主都不敢出头时,清苑公主竟会表现得如此强硬。不等遽然色变的纪云霄说什么,一直满肚子邪火没处发的颖王立时怒喝道:“外头的人呢,全都死了吗?没听到公主的话,给我把这个狂妄的家伙赶出去!日后要是谁再敢把这姓纪的放进来半步,我打断他的腿!” 纪云霄本是为了羞辱高廷芳而来,可他万万没想到,高廷芳固然难免囹圄之灾,他却先要被赶出颖王府。眼见外间那些颖王府的府卫呼啦啦涌了进来,他只能气急败坏地叫道:“放任一个冒牌货招摇撞骗这么久,我倒要看看你们到时候怎么对皇上交待,我们走着瞧!” 房世美对纪云霄这小人行径亦是厌恶非常,因此当纪云霄朝自己看过来时,他只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纪云霄没想到房世美竟然对自己不闻不问,顿时更加恼怒,当即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直到他一走,房世美这才对清苑公主拱拱手道:“公主放心,下官职责所在,绝不敢怠慢了南平王世子。” 清苑公主见高廷芳对自己微微颔首,笑容宛然,竟是毫不在意地往外走去,她只觉得一颗心不知为何紧紧揪起,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悸。然而,当她终于打算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那门帘却已经倏然落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容侯苏玉欢突然起身追了出去。 “高大哥!” 苏玉欢撞开门帘出门,见走在房世美前头的高廷芳回头朝自己看来,他咬了咬牙,快步走上前去,这才沉声说道:“杜至和洛阳疏影他们我会帮忙照看的,我会上书替你说话,毕竟,我当年曾经见过你的!” 此时此刻,他终于决定抛开刚刚听到消息后的恐慌和犹疑。不论高廷芳是不是他曾经跟着父亲苏全章,在南平王宫中见过的那个世子哥哥,那都是他到了东都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在他最最彷徨的时候,是高廷芳以自身作为例子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建议,也是高廷芳一直如同长兄一般照拂他。他不能因为别人的一点小伎俩就心生怀疑! 高廷芳注视着苏玉欢那坚定的眼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多说什么,微微一点头,便复又转身往前走去。尽管他更希望的是苏玉欢因此和自己冷淡疏远下来,不要踏进那个险恶的漩涡,可他早应该知道的,这个少年那纯良却又带着几许天真的心性,断然不会因险恶就避若蛇蝎。 只不过今日一别,以后应该就不会相见了!按照他的计划,用高廷芳这个角色的消失,彻底挑起两王相争,他就可以安然隐居幕后,只有一个连身份都见不得光的人,方才能得到多疑皇帝的最大信任,才有机会查到当初那段惊天惨变的真正隐情,纪韦两家暗害他和母亲之外的真正隐情。 而对于南平王高如松而言,这也是一个公布世子死讯,令国中上下万众一心的好机会,日后,就没有人可以再用这一点威胁他了。 之前灯火通明满是车马侍从的颖王府门口,如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除却衣甲鲜亮的金吾卫之外,就只有身穿黑衣的刑部差吏。看到一辆黑色的马车驶到自己跟前,高廷芳便对身边的房世美说道:“房大人借我搭把手。” 房世美微微一愣,随即连忙伸手搀扶了一把,见高廷芳借势踩上车蹬子钻进车厢,接下来便再没有任何只言片语,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是他今天从接到命令到现在,不知道第几次叹气。等到他上马护着马车起行,金吾卫护送到天津桥前止步,而后接手的则是羽林卫,却是一路护送到了尚书省刑部衙门前。当房世美看见身穿大氅的刑部尚书薛朝竟然亲自等在了大门口,他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滚鞍下马快步冲了上前。 “老大人,大晚上的,又是寒风凛冽,您怎么不在里头等?” 薛朝那老脸在一旁灯笼微光的照射下,显得晦暗不明,却摆摆手示意房世美不用再说,而是用双手紧了紧那一袭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氅,随即朝马车走去。见车夫连忙知机地高高打起车帘,他就沉声说道:“世子殿下,委屈您了。” 车厢中一路假寐的高廷芳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立时睁开了眼睛。他按着身下座椅探出身子,见是薛朝亲自在车旁迎接,他眼神一闪,随即便苦笑道:“我不过是待罪之身,薛老大人您这又是何苦?”见薛朝毫不动摇,甚至伸出双手作势要扶他,他再难拒绝这番好意,便握着薛朝的手稳稳落地。见不远处的房世美满脸惊疑,他知道在这场合不宜进一步深谈,索性打趣道,“倒是要请教薛老大人,我的监房可安排好了?” 薛朝见高廷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在这深沉的夜色中,那形容仪表显得那般无懈可击,他不由失神片刻,这才轻声说道:“还请世子殿下随我来。” 眼看着薛朝在前,高廷芳在后,两人就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进了刑部大门,不但都官郎中房世美犹如傻子似的呆呆站在那儿,就连一大帮大晚上紧急被召集而来的黑衣差吏也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算房世美也当了十几年官,须臾惊觉过来,连忙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 可其他人却惨了,跟进去吧,没有上头的吩咐,就此散去吧,却也同样没得到命令,大晚上的杵在这大门口吹冷风吗? 这时候,他们突然很羡慕那些井然有序退去的羽林卫将卒。 刑部大牢分南北两座,南监关押民犯,北监关押官犯,因此北面的那一座向来有天牢之名。然而,纵使天牢却也有三六九等,此时此刻高廷芳跟着薛朝,走的便是北监一道少有人走的门,入内之后,什么潮湿霉臭味都没有,更没有寻常大牢的昏暗,壁上油灯一盏一盏整齐摆列,将这里照得光明敞亮。饶是房世美也算是老刑名了,却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刚刚若非薛朝开口允准,跟来的他差点被那几个面无表情的黑衣狱卒挡在了外头。 然而一路行来,却只经过三处监房,就已经到底了,恰是一堵坚实的墙壁横在眼前,显然就是这墙壁将此地和寻常官犯所在完全隔开,但房世美最最惊疑的,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狱卒看守,除却三间监房那刺眼的木栅栏,看上去就仿佛是寻常的空屋子。 “这里是北监禁地,素来只押宗室。虽说宗正寺也有类似的地方,但毕竟不如刑部。”薛朝解释了两句,看见高廷芳神色如常,反倒是房世美有些惶恐,他才继续说道,“这里总共就没有启用过几次,却一直都有洒扫整理,世子若有什么不足,只要说出来,我一定让人尽力备办。若想要你的侍从跟来伺候,却也未尝不可。” “薛老大人言重了,如果坐牢还带着侍从,那岂不是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高廷芳莞尔一笑,来到最深处的监房门口,见门只是虚掩着,他便信手一推,随即弯下腰直接从门口进去了,竟是犹如游逛一番四处观赏,最后在一具软榻上坐了下来。坐了还嫌不够,他继而竟是舒舒服服躺倒了。 见此情景,房世美只觉得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直到听见耳畔传来了薛朝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正想发问,却只听薛朝用无比严厉的声音对他说道:“房世美,南平王世子我就交给你了,外间狱卒全都是我这么多年来精挑细选,最信任的人,起居饮食你全都选用最好,决不可委屈慢待了他。虽说……唉,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他。” 房世美闻言大讶,心想这位南平王世子的真假尚未查明,为何老尚书竟会这么说?他勉强按捺心中好奇和疑惑,连忙低声应道:“下官定然严防死守,不会放任何人越雷池半步!” “不,你得放人进来!”薛朝扫了一眼监房中那具软榻上躺着的高廷芳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颖王、凉王、和乐公主、清苑公主,还有那些和纪家韦家相关的人物,你明天一个都不要拦着,但有一条,你必须保证世子殿下的安全!皇上会把太医署的林御医调过来,你一切都听他的!” 房世美只觉得自己脑袋乱糟糟的,说不出的糊涂。这是把人关大牢呢,还是供着祖宗呢?可是,薛朝那郑重其事的表情却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在开玩笑。他谨慎地点了点头,随即却不无担忧地说道:“南平王世子身体孱弱,这监房虽然不算阴暗潮湿,可真的不能把他身边人接过来伺候起居吗?这要是有什么闪失……” 薛朝扫了一眼监房中的高廷芳,想起他刚刚的话,便沉声说道:“他若是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送来。平时,你多多巡查,其他的事务让你的下属们多多分担,一切都以这里为重。” 薛朝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竟是说不出那是烦躁还是兴奋。 之前皇帝召见时说出此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自己把自己送入监房的?可如今想想,与其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如说是只手翻动东都浪! 第51章 上钩 深夜的贞观殿内殿中,灯火未熄,皇帝虽说已经脱去了常服,趿拉了鞋子,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中衣,却还没有就寝。眼角余光看见有人在外探头探脑,他就头也不抬地说道:“谢瑞,有什么话进来说,在门口躲什么?” 谢瑞连忙闪了进来,跪下磕头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八皇子殿下已经回宫了。” “你不会就为了这点小事在门外徘徊了这么久,说吧,还有什么?” 知道皇帝眼睛里不揉沙子,谢瑞不由得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和八皇子殿下一起回来的,有清苑公主……还有凉王与和乐公主。” 凉王早已在外开府,而清苑公主亦是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住在宫外的道观,倒是和乐公主尚未出阁,一直都住在母亲赵淑妃的集仙殿,此时回宫却也平常。然而,谢瑞说完回宫的这四位金枝玉叶之后,犹豫了片刻后,又用极轻的声音飞快说道:“他们如今都在贞观殿外求见。” “大晚上的,你就不会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见皇帝依旧只顾看书,谢瑞暗自心头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奴婢当然劝说过,但四位殿下谁都不听,执意都站在贞观殿外候见。” “胡闹!”皇帝终于丢下手头那本书,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恼怒。 谢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见皇帝骂过之后没说别的,他这才面露苦色地说:“清苑公主素来不管韦家的事,这肯定是为了南平王世子来的。而八皇子殿下是第一次出观文殿去颖王府给公主贺寿,这次回来,刚刚却也结结巴巴开口为南平王世子求情,还带来了南汉容侯苏玉欢的亲笔陈情表……” 皇帝的脸色倏然平静了下来。许久,他才淡淡地说道:“让承谨把苏玉欢的陈情表留下,至于他自己,回观文殿去,这种事还轮不到他管!还有阿媛……你让她今夜去清凉殿安歇,那是她母后曾经住过的地方,朕一直都有派人洒扫整理。让她在那里好好冷静一晚上,明天再来,朕到时候会见她。” 谢瑞见皇帝只提到八皇子承谨以及清苑公主,竟然丝毫不提凉王以及和乐公主,他哪里不知道皇帝心中另有思量,当下也不敢提醒,只是弯腰控背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等着皇帝继续示下。 “至于承诚和承乐,你去传朕的话,让他们回该去的地方,少来纠缠朕!朕若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又怎会一改之前的礼遇,将高廷芳下监?他们有这功夫来朕面前演一出苦苦相求的好戏,还不如回去问问自己人都做了些什么!那个到天津桥前敲登闻鼓,拿出南平王世子从前的医案,口口声声说高廷芳是冒牌货的,是纪云霄老子身边牙将的亲弟弟!还有纪云霄,在朕面前听到这事,当面就敢冷嘲热讽,背后会没有他?让他们自己去问纪家人是怎么回事!” 见皇帝给出了这样明确的回答,谢瑞只能快步出去。等到了贞观殿前,看到寒风之中那四位金枝玉叶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他就上前一一转达了皇帝的吩咐。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凉王与和乐公主面色大变,和乐公主想要说什么,凉王却一把拽住了她,客气几句后匆匆离开。而承谨则是面色苍白,转身离开的时候耷拉着脑袋。只有清苑公主眉头一挑,说出来的话赫然带着犀利的锋芒。 “那好,我明日再来见父皇!当年母后和承睿哥哥的事情,我一天都不敢忘记,这次要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我必不会放过他!” 匆匆离开贞观殿之后,和乐公主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挣脱了兄长的钳制,怒声问道:“三哥,父皇让谢瑞传的话都是真的?” 平心而论,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凉王原本并不想进宫来这一趟。然而,离开颖王府时,听说清苑公主竟然吩咐备马,打算进宫时,心中一动的他立刻以护送和乐公主的名义紧随其后,很快就发现八皇子承谨竟然也和清苑公主也是同一目的——直奔贞观殿,于是,他就顺着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和乐公主,果断地也带着她到贞观殿凑了这个热闹,以求在皇帝面前展露自己的宅心仁厚。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皇帝竟然让谢瑞出来传了这样的话,还是当着清苑公主和八弟承谨的面! “三哥!” 心事重重的凉王直到和乐公主又一声娇喝,他这才终于惊醒了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情果然很不对劲,你耐住性子,我明天就去见高廷芳。你放心,只要他是真的,三哥我就是豁出去所有也会成全你们!” 否则他之前那些热忱仁厚,待人以诚的铺垫岂不是都白做了? 见和乐公主顿时转怒为喜,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连忙嘱咐道:“高廷芳如今身陷刑部大牢,他身边人就算暂时不会有人去动,但狮子园肯定会被牢牢看起来。今天太晚就算了,你明天就去那边探望安慰一下他的人,要知道,你要是真想嫁给他,他身边这些人的好感也很重要。记住,你不妨狠狠痛骂纪云霄,做出势不两立的架势。” 和乐公主连连点头,但终究还是有些彷徨:“三哥,如果真是纪家人……” 凉王登时面色大变。他迅速扫了一眼四周那些内侍和宫女,心想这中间也不知道多少纪家的钉子,他立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斩钉截铁:“纪云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自高自大,很容易被人算计,天知道此事是否有其他名堂。你不要多想,我自会把这件事查得清清楚楚!” 然而,将和乐公主送回了母亲赵淑妃的仙居殿,把一贯有些木讷的赵淑妃安抚住了,凉王又亲自去仁寿殿,安抚了同样震怒非常的纪太后。陪着这位嫡祖母说了许久的话,他这才辞了出来,回到仙居殿凑合了一晚上,清晨就立时匆匆出宫。 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凉王却依旧没能从刑部打探出消息来,索性就咬咬牙亲自造访了刑部。他本来以为薛朝这位油盐不进的老尚书必定很不好打交道,可薛朝竟是不在,倒有人暗示他去找都官郎中房世美。 凉王这几年一直在留心朝中人物,对房世美这个职位不高的却也不陌生,深知与其打交道不比和薛朝打交道容易。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拐弯抹角道出了想要探望高廷芳的意思之后,房世美竟然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南平王世子虽说安之若素,可骤然身陷囹圄,心情肯定不会像看起来那么好,还请凉王殿下多多宽慰他。他如今关押的地方是北监的天牢,我为防止狱卒乱晃刺激了他,人都留在外头。” 房世美这么好说话,凉王简直是意外之喜。等到房世美陪着他到了地头,请他留下随身侍从在外守候,他一点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语带双关地吩咐几个侍卫在外头看好,这才跟着房世美入内。身为亲王,刑部也来过多次,可天牢这地方,他却是第一次来,经过前两间监房的时候,他就觉得干净整洁,等到了第三间,他看到高廷芳正在那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那红泥小火炉,根本没发现脚步极轻的他和房世美,不由为之一愣,随即竟是心生钦敬。 “世子真是好定力!” 高廷芳这才侧头看了过来,见房世美已经在匆匆开锁,而凉王正一脸复杂的表情站在栅栏外,他就微微颔首道:“唉声叹气也是坐牢,苦中作乐也是坐牢,我又何必委屈了自己?只不过平常被人伺候惯了,之前又是让房大人找人帮我生了这个小火炉,又是让他帮我去找泉水,否则现在我连茶都喝不成。” 凉王见房世美将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悄然退下,他却没有立刻入内,而是眼看着房世美径直出了这座总共只有三间监房的天牢。直到大门复又关上,他确信门外自己的侍卫一定能拦住接下来可能会闯进来的人,这才弯腰进了监房,和高廷芳彼此一揖,坐了下来。 环目四顾,他看到靠墙处一榻一几,从衣架到书柜再到坐具一应俱全,摆设固然绝对谈不上雅致,却也总算能满足基本需求,他这才收回了目光,对高廷芳诚恳地欠了欠身道:“世子,我之前绝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委屈你了。纪云霄实在是……” 不等凉王用义愤填膺的言辞数落纪云霄,高廷芳就突然伸手止住了他,却是笑着指了指面前那冒着白气的水壶。等到他犹如行云流水地烹茶,沏茶,分茶,到最后捧了一杯送给凉王之后,他就恬淡地一笑道:“凉王殿下,恕我冒昧,你是你,纪家是纪家,你当初若无纪家,自然不会有如今和颖王的鼎足之势,但是,如今皇上已经病愈临朝,你却仍旧一如往常那样,甚至护着纪云霄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不觉得这并非智者所为吗?” 之所以在如今这种最敏感的时刻来见高廷芳,正是因为凉王深深觉得,高廷芳是一个一等一的聪明人,别看其病弱到仿佛随时随地会死,可当初不就是这样一个病人几乎坑死了徐长厚,又在含元殿上,让两国使节败兴而归?可是,当听到这一句犀利到直指内心深处的话,他仍然不由得为之面色大变。 没错,韦家是颖王的母家,可纪家和他只是迫不得已的利益同盟,并没有骨肉血亲的天然联系! 第52章 巧舌 想归这么想,但凉王幼年多舛,生母赵氏又不是善媚灵巧的人,若非纪太后挑中了赵氏一力提携,最终让其获封淑妃,又对他另眼看待,使得他和颖王承谦分庭抗礼,他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无论是那段摒弃不了的过往,还是他历练深沉的城府,都让他最大程度上克制了自己对高廷芳这番话的反应。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凉王眯着眼睛,分明起了戒心,高廷芳却依旧轻松盘膝而坐,再次分茶之后取了一杯饮,他便抬头说道:“请问凉王,如今满京城那些对外表示支持你的官员当中,有几个人姓纪?” 不等凉王回答,高廷芳就自问自答说:“除却纪云霄,一个都没有。至于那些纪家嫡系,全都在徐州,全都在武宁节度使纪大帅的麾下,也包括纪云霄的两个兄长。而纵使是纪太后,如今对她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兄长也无计可施。凉王殿下,我没有说错吧?” 听到这几句话,凉王顿时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心情翻腾。他和颖王年岁不过相差半岁,当年先后开府,那时候皇帝还在养病,朝中纪家韦家占据了大半壁江山,所以王府官也都不是皇帝指定,而是他自己苦心孤诣地一一寻访征辟,但其中最重要的那些位子上,有不少都是纪太后推荐的人,但却没有一个纪家嫡系。他当年还觉得纪太后是为了对他真诚相待,为了不让他觉得她安插眼线在他身边,可这几年下来,他却已经品出了滋味。 纪太后和兄长武宁节度使纪飞宇可以说已经在渐渐分道扬镳。纪飞宇似乎对于交好他这个可能问鼎东宫之位的皇子没有半点兴趣,他印象之中最近的一次会面,纪飞宇也不过是傲慢地打量他几眼,随即就再也没有进一步深谈。而且,纪飞宇放在朝中的,除却纪云霄这个幼子,就是武宁进奏院的寥寥几个低品进奏官,此外就是每年正旦上贺表,进贡一些土产,纪飞宇几乎不管东都事,只专心致志经营徐、泗、濠、宿四州,将那里打造成了国中之国。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凉王忍不住反问道:“那么世子是觉得,此次在天津桥前击登闻鼓告你的,是纪大帅让纪云霄做的?” “我没有这么说。”高廷芳放下手中茶盏,淡然自若地说,“但纪云霄对我恨之入骨,那却是事实。我不知道在天津桥前敲登闻鼓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证据,又是哪里来的把握。我只知道,纪云霄先前冒犯清苑公主,据称是凉王殿下从林御医那里听到醉芙蓉这三个字,于是替他开脱的。他在刑部三法司会审那些连环案的时候故意用假证人来为难我,事后也是你替他找人顶罪的。如果不是如此,纪云霄轻则闭门思过,重则褫夺官职。” 凉王顿时脸色铁青,有心反驳一二,可这些全都是很容易打探的消息,任凭是谁都能知道,正是他在维护纪云霄。于是,他只能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纪大帅如今春秋正盛,除却纪云霄之外的两个儿子,也继承了他的衣钵,领兵打仗颇有一套,比卫南侯韦家父子在军中更有威信。如果是从前皇上养病,左相右相分别仰纪家和韦家鼻息处断政务,两家彼此牵制,再加上皇上不过问朝政,朝中均势勉强维持,所以凉王殿下你背靠纪家,自然尊贵无匹。但现在皇上复出,你这个皇子却仍然不惜代价竭力保一个纪云霄,打算和纪家一条道走到黑,凉王殿下,你纵使有再好的名声,这东宫之位却也和你无缘!” 在皇帝病着的时候,凉王还能在病榻面前装一下孝子,可如今无论他怎么展示自己宅心仁厚,待人以诚,病愈复出的皇帝却始终无动于衷。他一直都为此辗转难测,可身边无不是倚靠纪家的势力笼络而来的人,从没有人提醒他这一点,因此他只觉得高廷芳的话振聋发聩,犹如当头棒喝一般。 当下他竟是坐直了身体,长揖谢道:“多谢世子为我剖析危局,那依你之见,我难道要一改往日的宗旨,和纪家人渐渐疏远?” “凉王殿下,你又错了。我指点你这些,是有私心的,因为我对纪云霄这个人已经完全没了耐性,不想再看到这样一个煽风点火的家伙。至于纪家,我还是之前那句话,东都城中,纪家除了宫中纪太后和纪云霄之外,还有什么人?需要你刻意去疏远?你与其贸贸然去疏远纪家人,查一查纪云霄是不是背着你和纪太后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那才是你应该做的吧?毕竟,我虽说很讨厌纪云霄,可还是想说,他那性子,太容易被人当枪使了。” 没错,上次纪云霄去痴缠清苑公主,不就是说因为听了韦钺几句冷嘲热讽? 当凉王阴着脸走出监房的时候,不论是他的随从,还是等候在外的都官郎中房世美以及众多刑部差吏,全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这位三皇子的心情很不好。要知道,凉王不同于暴躁易怒的颖王,一贯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这次竟然来探望高廷芳却破了功,难不成是在里头受到了好一番冷嘲热讽? 送走凉王,房世美有心想去找高廷芳打探一二,可想到薛朝的吩咐,想到整件事背后的诡异,他还是决定不要轻举妄动。果然,他这个都官郎中回到自己理事的屋子里,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外间就又有令史报说,卫南侯长子韦钺求见。他强打精神出去接待,果不其然,那位也一样是冲着高廷芳来的。他少不得依样画葫芦陪着进了天牢,把人送到高廷芳跟前,就立刻转身匆匆避开,万般不愿意趟这浑水。 韦钺和父亲韦泰昨夜就没离开过颖王府,彻夜未眠之后,今早他试图劝说颖王到刑部大牢来看看高廷芳时,那位二皇子竟然愤怒地撂下了一句话——“本王哪有功夫理会那冒牌货!”如果不是清苑公主的从人送来消息,皇帝对凉王与和乐公主大发雷霆,所以父亲韦泰也认为应该先找高廷芳试探一二,又对颖王好一番劝诫,只怕气冲冲的颖王能把手指点到他鼻子上来。可即便如此,颖王依旧不肯亲自来,只能他再次硬着头皮来跑这一趟。 心头不快的他直到踏入监房,看到高廷芳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家居便袍,手不释卷,竟是让这总不脱阴晦之气的监房中多了几许书香文翰的气息,他这才觉得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刑部差吏那边得知,凉王竟然已经抢先来探望过,韦钺不得不生出了几分危机感。之前是他从邓州遇到了被人追杀的高廷芳一行,于是把这位南平王世子护送到了京城,而后也是他抢占先机,邀其赴宴卫南侯府。可就是因为那场家宴竟然出了刺客,阴差阳错之下,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层出不穷,好容易他才通过清苑公主的生辰宴,再次请来了这位如今在东都名声赫赫的南平王世子光临颖王府,居然又被这件突如其来的案子搅和得一团糟! 想着这些烦心事,韦钺有意按住高廷芳,仿佛是熟不拘礼地一点头,就在其对面坐下。知道高廷芳饱读诗书,他看到一旁那个小火炉,眼珠子一转,就借用了白居易的那首《问柳十九》,因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高廷芳微微欠身,眨了眨眼睛道:“狱中无酒,刚烹好的茶也让凉王喝去了大半,我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款待小侯爷。” 对于这么一个软钉子,韦钺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当即试探道:“凉王素来急公好义,难不成刚刚来探望世子时,承诺要帮你洗清冤屈,所以把茶都喝完了?” “那倒没有,他只不过是有些尴尬地向我赔礼,说是纪云霄此人冲动易怒,很容易被人三言两语就给教唆了,还说上次在南市时,纪云霄竟敢当众冒犯和乐公主,那就是被小侯爷给激的。”高廷芳口气淡淡的,见韦钺遽然色变,他就哂然笑道,“凉王殿下还说,天津桥前敲登闻鼓的那个人,虽说好像是武宁节度使纪大帅身边一个牙将的嫡亲弟弟,但兄弟分别多年,安知不是收人钱财?反正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喝了我不少茶才去了,害得我无茶待客。” 巧言令色! 韦钺顿时又惊又怒,暗骂纪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继而立刻用诚恳的口气说道,“世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清苑公主就进宫为你求情去了,那告状的人是纪家一个牙将的弟弟,还是皇上训斥凉王时亲口所言,凉王不过是因为遭到一番怒责,这才想要推卸责任!清苑公主好好的生辰宴,就被纪家人这么给搅和得毁了,甚至还中伤高兄你的名声,这事情韦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尽快还你一个公道!” “希望承小侯爷吉言。”高廷芳似乎很不感兴趣地挑了挑眉,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小侯爷,你是我到了大唐境内认识的第一位勋贵,也是你送我到东都来的。我如果身份有假,你这个卫南侯长子首当其冲。而对我来说,父王只有我一个儿子,江陵郡主廷仪只有我一个兄长,我又病成这样子,说一句不好听的,旦夕且死,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而此次的案子又反转过来,凉王真的查出那告状之人别有玄虚,纪云霄是被韦家什么人挑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轻声说道:“南平虽只区区三州之地,尚且不及手握四州之地的武宁节度使纪大帅,可父王也好,廷仪也罢,三州军民,全都是不缺血性的,又怎容世子被人轻侮?” 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韦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重的阴霾。 第53章 造访 自从昨天晚上,从颖王府被人“护送”回狮子园,气鼓鼓的洛阳和疏影就根本没有合过眼。杜至一面要安抚劝慰那些侍卫,一面还要防备这两个小家伙做出些不着调的事情来,同样一宿未眠。晌午时分,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进屋,见这两个坐在往日高廷芳玩双陆的那张小几旁边,正在大眼瞪小眼,他刚刚干咳了一声,就只见洛阳和疏影那愤怒的目光齐齐投向了自己,他自然觉得大为冤枉。 尽管已经苦口婆心说过一次又一次,但他还是不得不费尽唇舌地说道:“都和你们说了,世子殿下这是先下手为强。如果能钓出那个宁溪,那么按照世子殿下给皇上苦心筹谋的第一策,此人不过是自取灭亡。如果不能,那么此事已经闹得那样沸沸扬扬,日后宁溪再跳出来,不过是闹一场笑话。更何况,世子身在大牢,却已经有万全的计划,可以调动凉王和颖王的人相互疑忌……” “谁要听这些!”洛阳恼火地在小几上用力拍了拍,大声叫道:“世子殿下平时都是我照料起居的,他愿意去坐牢我也没办法,可怎么也该带上我!” “你?”不大说话的疏影忍不住斜睨了洛阳一眼,随即低声嘟囔道,“你会穿衣?会烹茶?会梳头?还是会缝补衣服?” 见洛阳被疏影嘲笑得额头青筋毕露,杜至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第一万次念起了阿弥陀佛——世子您就算自愿去大牢里呆上几天,也至少把这两个小祖宗给带上啊?你把人丢在家里,我还要担心他们会不会偷偷跑去闯刑部天牢,这不是添麻烦吗! 就在这时候,杜至只听得外间有人高声叫道:“杜大哥,门上传话,说是和乐公主来了!” “她来干什么!” 对于两个小祖宗异口同声的反问,杜至更加头疼,当下沉着脸吓唬道:“又不用你们俩去迎接她,这是什么脸色?全都给我把这幅不情愿的样子收起来,否则世子殿下回来的时候,可别怪我告状!” 说完这话,杜至匆匆出去迎接,为了表示对那位和乐公主的尊重,却是把主屋前的两个侍卫都给一块带去了。 屋子里,疏影见洛阳满脸的不情愿,她也不禁有些落寞,喃喃自语道:“世子殿下为什么就不肯带我们……” 这也是洛阳最纠结的问题,思来想去,他忍不住把气撒到了苏玉欢身上:“那个容侯也是的,明明是他自告奋勇跟着世子殿下去赴宴,出了这么大事情,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亏得世子殿下对他这么好,气死我了!” “苏小弟很好的!”疏影却照旧拿出了这句话来,可她想不到什么理由替苏玉欢辩白,只能干脆不讲理地瞪着洛阳说道,“世子殿下的吩咐,我们都要听,他也要听,当然不能和你一样乱来!” 洛阳顿时给疏影惹毛了,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哪有乱来,我都老老实实没出过门!” “可你的心早就飞走了!” 快到门外的苏玉欢正好听到里间两人的争吵,顿时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惭愧,不由得一咬牙转身就走。然而,他却迎面撞上了带着和乐公主进来的杜至,两边一打照面,他还来不及说什么,警惕心极强的杜至就开口问道:“容侯这是往哪去?” “我……就是随便走走……”苏玉欢有心打岔过去,却没想到杜至竟是撇下和乐公主走上前来,直接拦在了他身前。 “容侯,世子殿下的事情,大家都很着急,可这种时候越急越乱,你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 和乐公主一路进来时就发现,狮子园的这些侍卫虽说仍旧井然有序,但不少人的脸上都挂着深深的忧色,此时见杜至低声提醒苏玉欢,她看到那位少年容侯露出了深深的沮丧,低下头没有吭声,不禁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立时上了前去。 “容侯,世子一定会没事的,我三哥今天一早已经去看他了。他让人带话对我说,世子一切情形都还好,皇上也已经吩咐,让太医院林御医过去待命,绝对会把他照应得好好的。之所以把他留在那里,只是担心有人害他。”见苏玉欢和杜至同时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个如释重负,一个则是若有所思,和乐公主更觉得有了底气,立时竭尽全力地继续安慰道,“我来的时候,三哥让我转告你们,他一定会尽力去查这事情背后到底是谁作祟,尽快给世子一个公道!” 尽管苏玉欢还记得昨天晚上和乐公主被凉王死死拽住,没有为高廷芳说话,反倒是清苑公主表现激烈,可此时和乐公主亲自过来,又告知了这些消息,他哪怕不能说心结尽去,可也终究还是心情稍稍松弛了一些,当下少不得连声道谢,随即就对杜至说:“既如此,我回去对洛阳和疏影说一声,免得他们为高大哥担心。” 杜至也不希望和乐公主去见那两个被蒙在鼓里后一直都在生闷气的小家伙,免得洛阳和疏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正要答应,却不想和乐公主抢着说道:“那我也一块去!” 见和乐公主满脸坚决,杜至劝了几句,见拦不住,也只能硬着头皮心想,两个小家伙虽说很多时候挺任性的,但关键时刻也许还靠得住,便无奈将这位尊贵的金枝玉叶引了过去。只有苏玉欢本想着带点好消息去,也好缓解洛阳对自己的怨念,如今和乐公主要亲自去,他又有些蔫了。 果然,等到他跟着和乐公主与杜至踏进高廷芳平时起居的那宽敞主屋,他就发现洛阳懒懒的不理他,疏影却一如既往对他颇为亲近,他只觉得心中更加歉然,恍惚间听到和乐公主一面安慰了洛阳和疏影,一面有意无意翻动棋盘上的双陆棋,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咦。 “这些黑白双陆棋子背后,怎么会有字的?而且,好像还少了一颗……” 杜至心中咯噔一下,等瞥见一旁靠墙高几上的那个木盒,想到那些最要命的棋子都在那里头,如今这一副双陆棋高廷芳说过不妨大大方方摆给别人瞧,他便稍稍松了一口气。见苏玉欢亦是有些讶异地拿着棋子看了起来,他连忙用眼神暗示洛阳和疏影赶紧把东西收拾好。直到和乐公主再次发问,他才故意露出几许尴尬:“世子殿下身体不好,不大出门,所以精通双陆。这些黑白棋子大概是为了下棋两方对阵的时候多点感觉,所以才在背后刻了字?” 和乐公主虽说不大过问朝政,但记性却相当不错,尽管洛阳和疏影收拾得很快,但她刚刚翻过那七八枚黑白棋子后,还是把背后刻的名字全都暗暗记了下来。等到离开狮子园,她上了马车之后就立时吩咐道:“快,去凉王府!” 这边和乐公主前脚一走,狮子园却再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之所以说是不速之客,那是因为来人不走正门,直接就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离开高廷芳那座主屋的杜至和苏玉欢面前。认出来人,杜至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叫了一声钰公子,苏玉欢却直接脸色黑了。 韦钰瞥了杜至一眼,朝着苏玉欢努努嘴道:“这小子难道什么都不知道?” 杜至顿时满头大汗,可又找不到理由来把苏玉欢给支开,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世子殿下说,容侯天性纯良……” “放屁!这年头越是天性纯良,就越是容易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他又不是人家亲爹亲兄长,病得七死八活的,能护着这小子多久?他别忘了,这小子在闽国都尚且是招国主惦记的人,如今在东都却和他走得近,若还不长进,回头只有被人算计的份!”韦钰委实不客气地连刺数句,见杜至一张脸变成了黑锅底,苏玉欢则是怒气上脸,他就懒懒说道,“苏小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你高大哥?” 苏玉欢刚刚被韦钰嘲讽得恨不得把他掐死,可现在听到对方抛出来的提议,他那些恼火却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抢在想要开口反对的杜至前头,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当然想去!” “那好,之前在天街上,在颖王府,我瞧见你轻功不错,有本事就先追上我!” 见韦钰脚尖点地便飞掠开来,苏玉欢不甘示弱,连忙腾跃追了上去。杜至根本来不及劝说拦阻,就发觉这两个一前一后跑了,顿时为之傻眼。总算他眼睛还尖,瞧见了韦钰袖子中飘落了一张纸片,连忙上前捡拾了起来。 他有心去追,可想到他一走,洛阳和疏影那两个不省心的更是无人看得住,他只能唉声叹气留了下来,心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世子殿下不想让容侯卷进去,韦钰却非要把那傻小子带进去,这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孽缘。然而,等到看了一眼那纸片,他的脸色就立刻变了。 刑部天牢戒备最森严的那间监房之中,尽管之前已经迎来了前后两位访客,可当高廷芳听到一阵显然不是房世美再次带人前来的动静,目光从手中那一卷《白乐天集》转移到了木栅栏外,看见韦钰时,他仍旧不由得呆了一呆。房世美并没有出现,韦钰怎么进来的? 韦钰却也不解释,朝着他一亮右手,赫然捏着一枚细长的金簪,径直到门边上那只大挂锁处捣鼓了一阵,随即就只听咔嚓一声,人就推开监房大门,犹如闲庭信步一般直接进来了。 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高廷芳方才苦笑道:“钰公子这出场,还真是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第54章 觉悟 “我可不耐烦先去找薛朝,然后去找房世美,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来这里见过你。” 韦钰老大不客气地直接在监房中四处转悠了一下,翻了翻书架上那些显然是临时找来给高廷芳解闷的书,而后又看了看那些用具摆设,甚至还用手指去抹了抹某些缝隙,吹了一口指尖沾上的浮灰,这才拍拍手,径直在高廷芳对面坐下了,目光却还扫了扫一旁那小火炉上的水壶,以及那一套显然出自宫中的越窑茶具。 而高廷芳却注意到韦钰这话语中的深意,随意合上书后就问道:“你不会是想说,这刑部天牢之中竟然还有密道?” “不但刑部天牢有,大理寺天牢也有。” 韦钰毫不避讳地捅破了这个天大的秘密,这才淡淡地说道:“想当初怀敬太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外头今天冒出一个自称是怀敬太子的,明天冒出一个说是李承睿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全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几乎有三年时间一直都常常出入这里,这些密道还是皇上告诉我的。后来事了,皇上别的官员动不了,却借此把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全都给换了,把差吏全部调到了外头,又把这两处重修了一遍,画图主持修缮的就是我。” 昔年旧事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时刻突然被韦钰重提,高廷芳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那种苦痛简直无与伦比,面上却还只能显露出恰如其分的惊疑,仿若事不关己一般叹息道:“逝者已矣,即便再大动干戈,也于事无补。” “笑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韦钰挑了挑眉,但终究还记得今日过来的正事,当即再不提当年旧事,言归正传道:“凉王去查纪云霄,还有纪飞宇那个牙将的弟弟了。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敲登闻鼓告你的家伙,和韦家党羽大理寺卿卢正怡那个不成器的大舅子成天混在一块。韦钺估计也用不了多大功夫就会发现,卢正怡老夫娶少妻,他的小妻子通过其兄收了不少黑钱,他这个大理寺卿能当多久,那就得看颖王和韦家愿意下多少力气保他。” 高廷芳不愿意让皇帝知道,他对东都的熟悉并不亚于任何人,眼线哨探在东都也很有一些。因此,他让韦钰呈递给皇帝的那封信,只提及了主要的脉络和方案,并没有详细到具体的人,更不会具体提及到先把纪韦两家的谁拉下马来。就连那个拿着所谓南平王世子医案去敲登闻鼓的人,也是韦钰布置的。此时此刻,他静静听着这些具体安排,没有露出任何异议,也无意做出任何干涉。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韦钰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从昨夜到今天,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徐长厚提到过的那个宁溪却依旧销声匿迹,没有出现过。” “无妨,反正我迟早是要‘死’的。”高廷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淡淡地说,“只要南平王世子过几日死在刑部天牢,那么这件事就会引发轩然大波。宁溪到时候跳出来也好,真的死了也罢,再也无关大局!” “你是可以由此从台前转到幕后,可你那狮子园的那个房客呢?” 高廷芳顿时沉默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沉地说道:“容侯也许会伤心一阵,但他就可以从这东都城中夺嫡的漩涡之中彻底脱身。他不像我徒有世子之名,却因身体病弱,绝不可能承继王位。他在南汉还有姐姐,还有家国族人,等在东都平安呆上几年回去之后,没有国主的忌惮,可以恣意享受人生。是我答应南汉副使刘纶刘克迪的请托,建议他留在东都,避开南汉国主猜忌的,我总要对他负责。” 话音刚落,他陡然之间听到一阵奇怪的动静,不由得侧头向声音来处看了过去。和刚刚韦钰出现时他最初没有注意相比,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那一堵看似坚实的高墙出现了一处门洞,紧跟着,就只见咬紧嘴唇,面色非常不好看的苏玉欢出现在了监房之外。他眼神猛然一缩,不由得用恼怒的目光瞪着韦钰,可韦钰却根本不在意,反而笑着对外间的苏玉欢招了招手。 等苏玉欢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了监房,韦钰这才回过头来,看着面上凝满了寒霜的高廷芳说:“你不要掩耳盗铃了。这世上没有人能一辈子活在谎言之中。只有孩子能够天真纯良,只要长大成人,都必须直面险恶,学会狡诈如狐,阴狠如狼,机敏如鹿,将来这才可能鹰击长空,鱼跃四海。你那些人手全都困在狮子园,只有这小子身份特殊,却又一手好轻功,你却要任由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在狮子园里独自忧愤撞墙?” 苏玉欢一直都不喜欢韦钰,但此时此刻,他却不由得对这个素来说话很不好听的家伙心生感激。如果不是他带着自己通过那条匪夷所思的密道来到这里,那么,他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真相,日后怀着最深沉的悲恸,离开东都回到南汉。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直接大步走上前去,就在高廷芳面前跪坐了下来,沉声说道:“高大哥,我十六岁了,不是三岁孩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不能容忍你用为我好的名义瞒着我!” “傻小子!”高廷芳忍不住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你既然已经听到了,那么我不妨摊开来明说。此次的事情,是我早就谋划好的,让韦钰找了个和纪韦两家都相关的人选,把之前徐长厚就已经发挥过一次的话题重新挑了起来。等到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时,我这个病得七死八活的世子直接一死,到时候再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证明我是真的,那么,只要控制好此中分寸,可以将纪韦两家吃上一个大亏。至于我则借机死遁,退居幕后。” 苏玉欢刚刚已经隐隐猜到了,但此刻仍然不禁面色苍白:“可是,高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昨天在狮子园就想问了,明明是凉王和颖王夺嫡,关你什么事?” 高廷芳瞥一眼似笑非笑的韦钰,原本微微佝偻的腰一下子挺直了:“本来和我无关,奈何南平地处诸国之中,只有区区三州之地,而父王除了我,只有小妹廷仪一个女儿,我既然不能挑起家国社稷的重担,那么只有舍了自身,为他们谋一个最最光明的未来。相比冲动暴躁天性凉薄的颖王,口是心非虚情假意的凉王,皇上是大唐天子,真正能用的人却反而不及颖王和凉王背后的韦家和纪家,我虽不是国士,却知道应该如何择主。” “你家高大哥的意思是,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韦钰却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见高廷芳皱了皱眉,他就懒懒说道,“好了,说清楚才好,苏小子,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的打算呢,说来听听!” 苏玉欢只觉得心乱如麻。他是南汉的容侯,留在东都不过是为了避开国主的疑忌,给父亲那些昔日部将一个光明的未来,并没有打算涉入这场天下第一大国的夺嫡纷争。更何况,高廷芳是为了家国,可他的立场呢?他只觉得之前自己愤怒的质问是那样的可笑,一时不禁咬紧嘴唇握紧拳头,直到足足良久之后,他才猛地抬起了头。 “人人都知道我和高大哥一见如故,相交莫逆,之前还住进了狮子园。更何况高大哥你既然准备死遁,那么将来我就不那么醒目了。我不敢担保能帮你做任何事,但我总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啧啧,说得不错,你要是大包大揽,那才是祸事!”韦钰终于大笑了起来。他施施然站起身,沉声说道,“苏小子,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代替你高大哥在这坐牢。” 此话一出,不但苏玉欢呆若木鸡,就连高廷芳也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他的计划中,从来没有这一环! 韦钰却没有在意两人的惊讶,笑吟吟地说道:“当然,我会让刑部尚书薛老大人吩咐房世美,从即日起不再放任何人进来见你,就连送饭的,也会挑选最可靠的人,一日三次把食盒放在监房门口。只要容侯你背对着大门,一般人看不出端倪来。只要不是在送饭的三餐时分,你可以通过那条密道出去晃悠,或者在狮子园露个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 苏玉欢却不是那么好骗的,脱口而出道:“那高大哥呢?” 韦钰看了一眼高廷芳,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要借助此次的大好机会做一件大事,所以不能让你高大哥留在监房里吃闲饭。将来若是需要你们调换回来的时候,走密道即可。有什么事要通知刑部的人或者叫林御医,墙上设了铃铛。林御医这些天会在刑部随时待命,房世美更会随叫随到。” 他说着就眯起了眼睛,细长的眉眼间流露出了森然冷意。高廷芳既然愿意以“死”为筹码设下这一个大局,那么仅仅是纪家和韦家货真价实死斗一场,岂不是可惜?当年之事,纪太后那老虔婆作孽最大,他现在就要断去她最大的依仗! 在贞静皇后肖琳琅曾经住过的清凉殿中歇了一夜,清苑公主左等右等不见皇帝召见,这一日中午终于再次直闯皇帝白天处置政务时的紫宸殿。她虽只是公主,素来却比皇子更得皇帝疼爱,因此内侍们一边阻拦一边往里头通报,最终却压根拦不住这位陡然强势起来的皇长女,让其直接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父皇你说过,今天会见我的。” 面对这个昔日妻子带在身边,当成掌上明珠的长女,皇帝略微怔忡了片刻,随即就打了个手势。直到谢瑞知机地把所有闲杂人等都带下去了,他这才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面前高挑清丽的清苑公主,叹了一口气道:“你就连这脾气,也随了你母亲。” 清苑公主顿时面色苍白。她知道皇帝口中的母亲两个字,并不是指韦贵妃,而是贞静皇后肖琳琅。事实上,这十二年来,她也确实没有叫过韦贵妃一声母亲,又或者一声娘,对韦家人也尽量不假辞色,甚至连对颖王也不亲近。可是,这仍然不能抗衡外人的认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韦家的附庸。 除了皇帝……对了,还有那个曾经对她说过那番话的南平王世子高廷芳,那个她始终没有看透过的男人 她强迫自己从韦钰骂过的那种伤春悲秋情绪中摆脱出来,颇有些强硬地问道:“父皇,我只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媛,你记住,你母亲和你大哥的仇,不只是你一个人刻骨铭心。”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却流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至于这一次的事,是高廷芳自己的安排。他没有投靠纪家,也没有投靠韦家,而是选择了朕。你的眼光不错,他的选择明智而敏锐!” 第55章 瞒天过海 “世子殿下!” 一进屋子,面对犹如两个乳燕投林一般扑过来的小家伙,高廷芳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再加上看到杜至讪讪地走上前,想要说话却又不敢的样子,他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道:“杜至,我是怎么吩咐你的?谁让你把洛阳和疏影带到这来的?” 还能有谁? 杜至拿眼睛瞟了一眼韦钰,见其没事人一般,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钰公子留书给我,说是另有安排,要带我们来见世子殿下。我本来还想再好好考虑的,没想到钰公子把容侯引走之后,洛阳和疏影闻讯追了出来,他们也都看到了那张字条,所以……” “所以你们两个就不听我吩咐?”高廷芳怒视着慌忙规规矩矩站好的洛阳和疏影,却见两人突然彼此互瞪一眼,紧跟着又双双扭过头来。 洛阳抢先说道:“世子殿下,是我的主意,我磨着杜大哥带我们到这来的!” 疏影却不领情地横了洛阳一眼:“是我说要来的,洛阳没办法只能跟来。” 见两人竟然还争相承揽责任,高廷芳顿时气乐了,当下斜睨杜至。他们两个年纪尚小的不懂事,你这年纪岁数长了一倍的,竟然也跟着胡闹? 没等沮丧低头的杜至开口谢罪,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韦钰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做的好计划,让你这些人全都配合你演戏。可你就没想过,你身边这两个离不开你的就算知道内情,可还是尽在那着急伤心。我如今把人带来陪你,岂不是正好?你不用担心,狮子园那边我全都换上了可靠的人,和刑部天牢那样,不会再让人随便进出。就算有人硬闯进去找不到他们,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有办法遮掩。不过,真没想到你倒是瞒天过海,下得一手好棋。” 听到这瞒天过海四个字,杜至和洛阳疏影的脸色顿时全都变了,就连高廷芳也不禁一瞬间绷紧了神经。 难不成还是让这个素来敏锐的人看出了什么? “你这一男一女两个侍从,真的不通武艺吗?” 杜至固然规劝过高廷芳,不妨试试和韦钰相认,可如今见识过这位韦家二公子天马行空的手段,他已经完全不想这么做了。万一韦钰得知真相之后,真的发疯到六亲不认怎么办?因而,发现韦钰只是识破了洛阳和疏影两人会武艺,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就意识到这全都是因为自己被韦钰牵着鼻子。如果不是他把洛阳和疏影从防备森严的狮子园中带出来,韦钰怎会确定他们有一身翻檐走壁的好武艺? 高廷芳瞥了一眼满脸愧色的杜至,心中暗叹一口气。杜至勇则勇矣,大局观也颇有一些,但相较不按常理出牌的韦钰,那却不是一个层级上的,他不在狮子园,杜至不知不觉就关心则乱,掉入了韦钰的圈套,这也不奇怪。谁让他的人大多知道韦钰这些年那苦心孤诣的执著,先入为主,对韦钰都有根深蒂固的好印象呢? 他干脆丢下了那三个各自反省的人,走到韦钰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钰公子到底想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干什么?” 韦钰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抱手笑道:“这里是翊卫府,天子三卫之一,但这些年来禁卫职责渐渐旁落,最重的职责却变成了佐助金吾,掌管左右六街铺巡警,兼管各坊武侯铺,也就是说,整个东都街面上的治安,名义上是归左右金吾卫,实则是归这里管。我呢,因为之前救你的那一丁点功劳,皇上前些天刚刚任我为翊府左郎将。而之前兼管左右金吾卫和右羽林卫的郭大将军偶感小恙,羽林他交还了陛下,金吾这边就推荐了掌管翊卫府的孟怀赢署理。” 洛阳和疏影听得满头雾水,杜至却听高廷芳说过的,道是韦钰极可能便是鲜少出现在人前的平蜀先锋使孟怀赢。而高廷芳毕竟曾经在东都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从六岁懂事之后,他便开始走出荣王府待人接物,这翊卫府也曾经来过,大略明白韦钰带他过来的举动,更知道刚刚这番话意味着,翊卫府乃是皇帝一党的营地之一。此时此刻,他尽力消化着这一系列信息,正要进一步追问的时候,却见韦钰对他一笑。 “翊卫府上上下下,我早就都收服了,但我任官之后只来这露过一面,别人想来也就以为我只是担个名头。但接下来这些天很重要,我却没空耗在这里,所以思来想去,我就决定拜托高兄。”他说着就看向了体格和自己类似的杜至,似笑非笑地说道,“杜至这身材只要换上甲胄,再把脸涂黑,装上大胡子,活脱脱就是个孟怀赢。哪怕有人怀疑,只要有孟怀赢带的虎贲从旁护卫,就没人会怀疑。就算杜至一时半会不能上手,有你佐助,事半功倍。” 高廷芳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眉头紧蹙:“你一向是用这翊卫府做什么的?” “很简单,盯着京城各家藩镇的进奏院,当然也盯着纪家和韦家。”韦钰哂然一笑,随手将那垂落下来的一缕带着银丝的头发甩落脑后,“相比你之前只能做出谋划,身陷囹圄之中时却不知道实行得如何,眼下你可以了解得清清楚楚。好了,我就不图你一声谢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指点杜至换装。” 撂下这话,韦钰便转身疾步出门,当高廷芳反应过来要去追的时候,人却早已经两个起落不见踪影。头皮发麻的杜至毕竟反应快些,慌忙上前问道:“世子殿下,我去追……” “算了,追也追不上。”高廷芳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果然下一刻就只见外间有一个一身戎装,眉清目秀,表情却有几分刻板冰寒的年轻亲兵进来,满脸严肃,一丝不苟地单膝行礼下拜。 “将军有命,请杜大人随我去装扮。” 杜至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晕了,不由得用求救的目光去看高廷芳,却发现高廷芳却在若有所思打量那年轻人。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看到自己敬爱的世子殿下扭头看向了他,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的心凉了半截:“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按照韦钰说的去做。杜至,你就委屈一下吧。” 高廷芳见杜至一副犹如吞了三斤黄连的表情,他只能安慰道:“你不是一直想能当一回勇夺三军的将军吗?这次可是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好好把握。” 好好把握什么呀!他可没有韦钰那样变装易容的兴趣,他就是上战场也希望用自己这张脸! 杜至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垂头丧气跟着那个年轻亲兵走了。直到这时候,先前一直都知机不吭声的洛阳方才一下子活了过来,蹑手蹑脚到高廷芳背后,低声说道:“世子殿下,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之前和乐公主来过,说了一通安慰的话,又看了您那副双陆棋就匆匆走了,我实在是心里放不下。疏影还说,我们不在,谁给世子殿下梳头,穿衣,烹茶?” 疏影从来不知道洛阳还能这么狡猾,瞪大眼睛呆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便干净利落地耍赖道:“反正来都来了,世子殿下你别想赶我们走!” 听到这两个最不对盘的小家伙竟然都说出了我们两个字来,高廷芳顿时唯有苦笑。韦钰先斩后奏,把杜至和洛阳疏影全都给他赚了出来,又哄了苏玉欢固执发作,铁心替他在刑部天牢中蹲监房,把他给换了出来,如今韦钰又一走了之,留给他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情,他还能怎么样,袖手不管吗? 他早该知道的,当年韦钰就是这样不管不顾,任性而为,现在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哪里会收敛?以韦钰对东都的熟悉,他这点人手是不可能把人找回来的,与其白费劲,还不如先把这翊卫府的一亩三分地看好。 于是,他只能打起精神道:“这次你们犯的错就姑且记下,毕竟是杜至管束不力。但狮子园中还有那么多人留下,你们三个一走,却不能不把消息送回去。你们之前悄悄从狮子园出来的时候,应该没有把信鸽带出来吧?” 见两个小家伙果然齐刷刷摇头,他沉吟片刻就说道:“这样吧,一会儿疏影跑一趟狮子园,带信给袁钊,让他安抚下面的人,尤其是苏玉欢带的那些人。如果我也不在,苏玉欢也不在,这狮子园中没个镇场的人,容易出大乱子。” 韦钰真是留给他好一个烂摊子! 疏影答应一声,正准备就走,却被洛阳一把拽住,她顿时眉头一挑,干嘛两个字还没问出来,却被洛阳拖到了一边。 “那边又没有那么紧急,再等一会,怎么也得看过杜大哥的扮相再走。” 疏影微微一愣,等看到洛阳那狡黠的模样,她就对高廷芳说:“世子殿下,等杜大哥出来我再走,也许他有话要我带回去呢?” 这两个小家伙! 高廷芳哪里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不禁哑然失笑,可见他们那一脸期待的模样,他也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好奇。都说孟怀赢当年在蜀国光凭外貌就能止小儿夜啼,所以回到东都之后就没露过面,想来也是韦钰为了遮掩那实在太过出众的外表,所以有意为之。如今这家伙能想到让杜至来乔装打扮,应该是准备好了全副行头的,那杜至易容变装之后,会是个什么光景? 三个人便饶有兴致地耐心在屋子里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同时觉察到了门外那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就听到了之前那年轻亲兵清亮的声音。 “将军,您犹豫什么,快请进去啊!” 第56章 肱股腹心 “哎,别推,你先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嘶!” 当听到门外杜至那显然弱了声气的话时,屋子里,洛阳和疏影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而高廷芳则是稍稍做了一下心理准备。然而,当他们看见门帘高高打起,一个低着头的大汉踉跄被人推进来时,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 尽管杜至恨不得把头钻到地缝里去,可那茂密如同丛林一般的络腮胡子还是实在太醒目了,再加上那犹如黑锅底一般的肤色,高耸的鹰钩鼻子,眼角眉梢全都做过处理,显得极其丑陋凶悍,让人根本不愿意多看一眼,即便高廷芳竭力抑制,可当旁边传来扑通一声,见洛阳直接夸张地坐到地上去了,疏影则是捂住了眼睛,他还是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了起来。 “世子殿下,您能不能别笑了?” 杜至简直都快想哭了,尤其是见洛阳和疏影那一个赛一个的夸张模样,他更是恨不得上去暴揍这两个小家伙一顿。好容易等到高廷芳止住了笑,又喝止了洛阳和疏影,他这才悻悻瞥了一眼旁边那年轻亲兵,试图尽量忘掉自己之前从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以及刚刚高廷芳和洛阳疏影那强烈的反应。 “世子殿下,他叫姜明,别看这年纪,瞧着也俊秀,却是平蜀先锋军中曾经斩首七级的勇士。”杜至叫了那挑帘子的亲兵进来,按照之前问出的情况介绍道,“他也是留在翊卫府的二十虎贲之首。” 说的是正事,洛阳立时一骨碌爬起身来,和疏影两人规规矩矩地到高廷芳背后站好,而高廷芳也敛去了刚刚的轻松写意,若有所思打量了姜明片刻,旋即正色说道:“姜明,你家主将没有给我一个详细的解释就撂挑子走了,我也不用你透露他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做什么,但这翊卫府需要应付什么人,需要做什么,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杜至既然要顶孟怀赢的身份,我不需要你像旧日对主将那样毕恭毕敬,但接下来的事情你必须服从,否则我立刻就带人走。” 杜至对于高廷芳的这般风格毫不意外,而洛阳和疏影对视一眼,两个小家伙动作飞快,立时堵住了门口,竟是断了姜明的退路。 面对这一幕,姜明眼神一闪,竟是一个闪身往后退去,可洛阳到了东都之后一直都憋着,整个人都已经快被逼疯了,巴不得有人肯和自己动手,当下就毫不退让地迎了上去。疏影却比他动作慢了一拍,想想洛阳平时常说的话,她嘟囔了一声好女不和男斗,就悻悻后退了一步守住了门口。 瞬息之间,姜明和洛阳就交换了十几招,眼看洛阳越打越来劲,他却突然收势垂手,毫不在意地将背后空门完全放给了洛阳,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卑职冒昧动手,违了将军号令,任凭将军处置。” 洛阳已经一拳快要打在姜明背上了,好不容易收势后退,脸色一白的同时,却气得一跺脚,别过头去生闷气了。而高廷芳看到姜明这话竟然是对着杜至说的,意识到此人恐怕是把对主将的服从转嫁到杜至身上,想到接下来自己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此风决不可助长,他眉头一挑,当即拦住了话头:“请罪的话以后再说,你先答我先前之问。” 姜明见杜至沉默不语,想到韦钰之前也明白说过此地托付给高廷芳,哪怕对于要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吩咐,他非常心不甘情不愿,但最终还是屈服了:“自从孟将军入主这翊卫府,就只对大将军负责,别人谁的账也不买。大将军从来都不干涉孟将军的事,所以翊卫府乃是孟将军独尊。至于翊卫府将来要做的,卑职不知道,将军只吩咐一切听分派行事,但之前翊卫府奉将军之命,一直都在用最精干的人手监视武宁进奏院。” “发现了什么?” 尽管不大情愿要听外人的指派,但姜明更不敢违抗韦钰的命令。他是韦钰从死士营遴选出来的,和如今在翊卫府的二十虎贲一样,都是犯过军法一度该死,偏偏又是家中独子,双亲仍在的。如今他们因军功折死罪,父母也被韦钰接到一块妥善奉养,即便知道主将并不是外间人尽皆知的,出身微寒的粗豪大将,他仍旧对其真心爱戴敬服。因此,稍稍迟疑了一会,他就沉声说道:“纪云霄常去武宁进奏院,他还常去琴瑟馆。” “琴瑟馆……”高廷芳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随即微微眯起了眼睛。 而疏影热闹看够了,见高廷芳在想正事,她又不大明白这些,遂对洛阳打了个眼色,独自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之前从狮子园出来时,杜至虽劝不住她和洛阳,就让她换上了一身男装,如今从翊卫府后头无人处溜出来,乍一眼看去,她就仿佛是个独自出门的俊俏小郎君,然而一张脸却冷若冰霜。可即便如此,仍旧有人忍不住上前兜搭。 “小兄弟这是出门去哪儿?若要好吃的好玩的,我这可有一个好地方……” 不等对方的咸猪手触碰到自己,疏影就突然伸手将其打开,随即加快脚步扬长而去。那个大汉先是悻悻冷哼一声,等觉察到手上一阵剧痛,他低头去看时,这才骇然发觉手掌被割破了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这才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连咒骂刚刚那个看似独自离家不谙世事的小子都忘了。 疏影却早已将那枚小小的刀片从手指中灵活地转了出来,重新塞回了腰间。被高廷芳捡到之前,八岁的她在街头靠着行窃为生,只凭自己磨出来的锐利瓷片,她素来出手无往不利。然而,年纪太小的她却怎么都打不过那些更凶神恶煞的大人,几次辛辛苦苦藏起来的财物都被人抢走,最惨重的那一次更是被人打得吐血。也就是那时候,她被高廷芳无意中发现捡了回来。 他不但收养了她,更是亲自教她读书,请了张虎臣教她武艺。她后来问的时候才知道,之所以世子殿下会把那样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抱回家,是因为她倒在血泊之中时,意识模糊却还叫着娘,那个她记忆之中将她推出火海的女人。 她轻轻抬起头来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中,那正在落下的夕阳,清冷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如果说那个姜明是韦钰的心腹,那她便是世子殿下的心腹,永远都是! 尽管每一座里坊的四处坊门都有武侯巡查,但对于疏影来说,哪怕身上带着翊卫府的腰牌,她仍旧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发现狮子园靠近修行坊南面坊墙处的正门守备森严,她就寻了个没人的空档,一跃而上翻越了修行坊的东面坊墙,很快绕到了狮子园附近。她混迹市井多年,四下里转了一圈之后,不但发现了守卫薄弱的地方,也发现了暗中窥视的钉子。可正当她想要绕道进去的时候,却听到南面正门处似乎有喧哗,略一迟疑就先翻墙进了狮子园。 狮子园非常大,无论是高廷芳还是苏玉欢,人手就算全都放在四面围墙作为巡查,那也是绝对不够的,因此杜至之前花费了很大的功夫,在四面围墙附近布设了各式各样的陷阱。疏影早就知道每一处陷阱的位置,此刻自是平平安安落地,可即便是她,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到一个警惕十足的声音。 “谁?” “是我。” 见一个侍卫从暗处出来,满脸的惊喜,疏影就点点头道:“世子殿下有话让我带给袁大哥,我听到大门口有动静,先去门口看看!” 疏影说完便纵身飞跃了出去,那侍卫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慌忙也顾不得自己的任务了,赶紧一溜烟跑去寻负责留守此地的袁钊。 而撂下一句话就匆匆赶去南面正门的疏影却终于确定,喧哗就是从门外传来的。她对把守正门的两个侍卫打了个手势,自己就直接拉开门出去,就只见外间那些看守的人正拦住了一辆马车,马车旁边跟着的随从好说歹说,都快磨破了嘴皮子,却依旧被拦在门外。知道这就是韦钰说的,不会再放人进狮子园,她原本想要转身回去,突然就只见车帘被人掀开,竟是一个童子直接跳了下来。 “四姐都曾经来过,为何我就不能进去?我出宫的时候,得到过父皇允准的!” 疏影看着那张和八年前的世子殿下依稀有几分相似,如今赫然流露出焦急的脸,她一下子怔住了。昨夜在颖王府的时候,她和洛阳早早就被人带去另行招待,所以她并没有见过八皇子承谨,如今她听到对方的话,却也能明白那是一位皇子。几乎想都没想,她就走上前去开口问道:“你来干什么?” 几个拦住马车的都是奉命看守此地的翊卫府翊卫,纵使阻拦,却也都有礼有节,因此,面对疏影这直截了当的盘问,承谨却不认识她,先愣了一愣,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来看看容侯,他昨天对我说,有办法为世子证明正身的……” 不论是因为高廷芳是除却韦钰之外,第一个和颜悦色对他伸出手的人,还是因为他一口答应送自己一座和送给长姊一样的庭园,他都希望高廷芳能够平安无事。而因为韦钰不在,昨夜那个同样和自己一见如故的容侯苏玉欢,便成了他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为此,他平生第一次到贞观殿苦求了父皇。 疏影盯着承谨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子,最终点了点头:“哦,跟我来吧。” 几个翊卫还想阻拦,可架不住承谨这位八皇子一点都不在乎跟来的随从,直接跳下车跟着疏影就往里走,他们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人进了狮子园大门,又眼睁睁地看着两扇大门关得死紧。 第57章 酷似 承谨非常紧张。 这是他继前夜去颖王府赴清苑公主生辰宴之后,第二次出宫。可上一次他执行的是皇帝的命令,哪怕对于那些从未见过的兄姐谈不上任何感情,可毕竟是皇帝的那只手在背后推着他,又想着还有韦钰做伴,他也就硬着头皮去了。可这一次,他却是平生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为此甚至不顾腿肚子打哆嗦,却还是出观文殿去贞观殿求见皇帝。可即便如此,这会儿他仍然觉得肩膀发硬,整个人僵得如同木偶。 浑浑噩噩跟着疏影往里走,当他回过神来时,却险些和突然转身的疏影撞了个正着。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他方才慌忙后退了两步,随即立时很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呆若木鸡的话。 “你来得不大巧,苏小弟正好不在。” “苏小弟……啊,容侯姓苏……” 疏影看到承谨因为这巨大的震惊而耷拉着肩膀,随即满脸沮丧的样子,她瞧着那张与记忆中的世子殿下颇为相似的面孔,一贯不大喜欢和外人多说话的她忍不住扬了扬眉道:“八皇子殿下出一次宫应该不容易,有什么话要留的吗?” “我……”承谨欲言又止,有心告辞离开,却又实在是不甘心,想了又想之后,他竟是鬼使神差地说道,“世子之前送给大姐一座木制庭园,我……” 他说着就又卡住了。总不能在这时候,说自己很羡慕,所以也想要一座,而高廷芳也已经答应了?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对面那个少年竟是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里拉。他跌跌撞撞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座建筑外头,等推门进去之后,他就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却原来那偌大的屋子里,一张张木桌上,全都是这些精巧的模型,有亭台楼阁,有宫阙殿台,也有佛寺宝塔……他目不转睛地流连于其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意识到自己本末倒置的失态,不禁慌忙转头对若有所思的疏影解释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太惊讶了……我这是第二次出宫,我……” “别说啦,吞吞吐吐的你也说不清楚。”疏影笑了笑,这才宽容地说道,“苏小弟昨晚上回来,就被我们轮流审了一遍,宴席上的事情他都说了,就连世子殿下答应送给你一座庭园,他也没漏掉。你自己选一座带回去吧。” “不不不……”承谨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世子还没有脱困,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怎么可以收东西……” 疏影为人清冷,除了身边的人,别的什么都不在意,如若不是承谨那容貌和八年前的世子承睿颇为相似,她怎也不会理他,当下就直截了当地说:“让你挑你就挑,哪来的这么啰嗦?世子殿下常对洛阳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爽快一点。” 闻听疏影回来的消息,匆匆赶过来的袁钊正好到外头听见了这话,险些脚下一个踉跄,暗想你把世子殿下对洛阳的训诫拿来做比方,说的还是一位皇子,这合适吗?然而,当他种种咳嗽一声进了屋子,恰好看见承谨扭头看过来的时候,他却如遭雷击,竟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刚刚大门口的两个侍卫只和承谨照了一面,也没大看清楚,疏影就把承谨给带了进去。可此时袁钊却不同,他是真真正正和承谨四目相对。他也好,杜至也好,此行的其他人也好,全都是昔日王府旧人的子弟,深受王妃肖琳琅的照顾,肖琳琅那时候常常携子而来,他们对承睿儿时的形象可谓是记忆深刻,如今骤见承谨,那昔日记忆排山倒海一般灌入脑际,直叫他脸色发白。 而承谨对这种犹如见了鬼似的表情实在是印象再深不过,脸色一白的同时,不禁讷讷问道:“你当年见过我大哥么?” 那一瞬间,袁钊就知道自己举止失措了,还不如素来呆呆的疏影。他几乎是狠狠咬了一记自己的舌头,这才歉意说道:“当年我来过东都,看到过怀敬太子,真没想到八皇子竟然和长兄这么像,实在是失态了,请您见谅。” 见承谨表情犹疑,袁钊明白对方终究有了些心结,只能冲着疏影叫道:“疏影,都说多少次了,别没事儿就穿男装,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还有,别学世子殿下说话,老气横秋的!”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拖了疏影往外走,根本看都不敢看一眼在那发怔的承谨,直到把人拽出了门,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不是八皇子吗?”疏影一副后知后觉的表情,眉头拧得紧紧的。 袁钊张了张口,这才意识到和这小丫头说这些复杂的东西,那简直是鸡同鸭讲,只能敲了敲脑袋,随即低声说道:“记住,一会要是八皇子殿下问起我们的事情,你就一口咬定,说我本来是唐人,不合犯了一点事情,这才投奔了南平……” 反反复复嘱咐了好一会儿,袁钊才拉了疏影重新进屋。发现承谨仿佛忘了先前的事,完全流连在这满是各色木雕的庭园之中。他知道当年世子殿下和张虎臣几次三番入东都,事情不成后虽然没有放下习文练武,但难免意志消沉,后来还是一位老匠人出身的家将想着转移注意力,将这门手艺教授给了世子殿下,这才有了如今满屋子的收藏品,据洛阳和疏影说,从南平出发时,他们从太白湖畔那间草屋竟收拾出来五六箱子,带上东都的不过一小部分。 知道世子殿下早就答应送一座庭园给承谨,袁钊又惊疑于其容貌酷似自家世子,当下就上前试探道:“八殿下可挑选好了?” 沉浸其中的承谨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大好意思地说道:“每一座都很好,我也不知道如何挑选……” “那我给你挑吧。”疏影却素来干脆,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后,拉了承谨到角落中,直接选了一座带有宝塔的寺院,见其喜欢得什么似的,但目光却还偷偷瞧着其他那些,她盯着那张酷似当年最熟悉的脸看了好一阵子,破天荒多说了几句话,“虽说不能都送给你,但你喜欢的话,日后可以常常来。世子殿下很喜欢雕刻这些东西,从前是雕好了就放在箱子里,现在有人喜欢,他也会高兴的。” 承谨只觉得这辈子都没那么高兴过。哪怕是第一次被父皇准许踏出观文殿,也不像此时那样欣喜若狂。他再次贪婪而不舍地看了一眼这间屋子,随即重重点了点头,像是发誓,又像是承诺一般开口说道:“那好,我以后一定常来!世子殿下的事,我……我会去对父皇说的!” 袁钊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空子,赶紧劝道:“八殿下,世子殿下的事,我们虽说都很着急,但皇上明察秋毫,您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万一惹怒了皇上,日后您不能再出宫,那怎么办?”见承谨立刻露出了大为犹豫的表情,他就趁热打铁地说道,“您这一片心意,将来我们一定会禀告世子殿下,容侯回来了也会一块告诉他。只不过,还请您给容侯保密,他今天不在,其实是偷偷跑出去了,外头那些守卫还不知道。” “好,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有了这样一段小小的交往,当疏影把承谨送出狮子园时,承谨小心翼翼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大盒子,不肯随从接手,执意要自己亲手抱着,又轻声说:“我一定还会来的!” 袁钊心想就怕你不来,否则怎么打探你的身世?可想到如今狮子园只怕在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要紧人物在,他便笑着说道:“八殿下以后来时,记得早一天送个信,咱们也好准备准备。” “嗯!” 目送了马车离去,袁钊也顾不上理会那些外间名为守卫,实为监视的军士,拉起疏影就往里走。被这位八皇子耽搁了老长时间,他眼下最想知道的是,韦钰究竟把苏玉欢,还有杜至和洛阳疏影引去了什么地方,而自家世子殿下到底怎么样了,在刑部天牢有没有吃苦头。 即便袁钊再怎么猜,当他听完疏影讲述了韦钰的安排时,他仍旧目瞪口呆。让容侯苏玉欢代替世子殿下去坐牢?让杜至扮成孟怀赢坐镇翊卫府,世子殿下在幕后指挥?韦钰自己拍拍屁股跑了,甚至都不知道人上了哪去?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使劲平复了一下心情,暗自发愁怎么对苏玉欢那些随从和家将去交待,可就在这时候,疏影已经站起身来。 “该带的话我都带到了,我得回去了,世子殿下还等着我呢。” “欸,等等!” 袁钊反应过来开口叫人的时候,就只见疏影如同一缕轻烟似的掠出去老远,须臾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恼火不已的他只能悻悻抱怨道:“这个心急的丫头,张大人教出了杜至那样一板一眼的人,可偏偏洛阳和疏影就给他教得这么古怪!唉,张大人……你究竟去了哪,这种时候,如果你在就好了!” 第58章 见微知著 傍晚时分,永丰坊的一条十字街上,一座乌头大门前,车马行人进出不绝。从大门往里几十步远,恰是一座单檐歇山顶,鸱尾高耸,红柱白墙的大堂。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混杂在车马行人中,缓缓从门前驶过。透过窗帘缝隙,高廷芳扫过这座气派的官邸,这才看向了身边的姜明。 姜明着实没想到,高廷芳竟然如此雷厉风行,此时只能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这就是武宁进奏院。” 高廷芳不但知道这个名字,多年前还曾经和张虎臣亲自探过这个地方。 所谓的武宁进奏院,就是纪太后的兄长,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设在东都的办事衙门,而且本应是他进京朝见时的寓所。但因为纪飞宇在京城自有彭城侯府,平素不大入京,这里实则只有武宁节度使府的进奏官。按照制度,进奏院平时掌管向朝廷报告本镇情况,呈递本镇表文,办理本镇向朝廷上供赋税事宜,凡本镇不能擅自决定的大事,向朝廷请示裁夺,同时向本镇禀告朝廷及其他各镇情况,传达朝廷诏令和文牒。 然而,对于几乎已经割据出去,所辖四州面积比南平还大,富庶更是犹有过之的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这座进奏院最大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打探情报。 可是,上一次纪飞宇进京,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韦钰却一直都让翊卫府盯着此地,莫非…… “你家将军所图的绝不是小小的一个武宁进奏院,莫非他是打算对武宁节度使纪飞宇下手?” 姜明脸色一变,但随即就死硬地说道:“属下不知道。” 仍旧是作髭须大汉打扮的杜至恼火地说道:“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这个孟怀赢让我怎么继续扮下去?” 高廷芳打手势让杜至住口,这才若有所思地说:“武宁镇所领的徐、泗、濠、宿四州是什么地方?那是江淮,直面吴国的要地,却被纪飞宇占据,相形之下,这比韦泰领义成军节度使,还要让皇上不安。” 他和纪飞宇可以说仇深似海,对于其自然很了解。当年追杀他的那些神秘黑衣人身手不凡,张虎臣那样的武艺,斩杀这些追兵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受伤不浅,若非如此,他在恍惚之间跌入河中,张虎臣扑救的时候就算背着一个朱先生,又怎至于险死还生?那时候韦泰尚未出镇义成军,韦家势力正因为之前跟错了淄王而折损很大,这些追杀他的人正是武宁节度使纪飞宇麾下的一批死士,据他最后查到的线索,这批人被纪飞宇转赠了纪太后就断了行踪。 见姜明死硬不开口,高廷芳就自顾自地说:“纪飞宇三个儿子,纪云霄最小,而且和前头两个兄长并非同母,而是纪飞宇的继室夫人所生,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纪飞宇又再次续娶了一个徐州名门之女,再没生过儿女。纪云霄的两个兄长都和他岁数相差很大,等到他成人,武宁军他已经插不上手,纪飞宇就把他送到了东都,不闻不问。万一他有什么闪失,纪飞宇也丝毫不会心疼,纪云霄的两个哥哥也只会庆幸少了个对手,反而可以因此对抗朝廷。” 说到这里,高廷芳就凝视着姜明,加重了语气:“所以,纪云霄虽常来武宁进奏院,进奏官们却必定对他很敷衍,而他常常来此,也只不过为了确保不断去和武宁镇纪家的关系。要动武宁镇,纪云霄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必须从纪飞宇入手。我问你,朝中对郭大将军是否有什么新的任命?” 明明对面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南平王世子,但姜明偏偏觉得如坐针毡,尤其是听到最后那个突兀的问题时,他心里的抵触和敌意不知不觉化作了几分敬畏。思来想去,他最终沉声说道:“今天刚下的旨意,郭大将军领归德节度使、宣武节度使、忠武节度使三镇,他告病请辞,坚决不受。” 高廷芳消化着今天从韦钰,从姜明处得到的这一连串线索,一面有意无意透过杜至那只手再次掀开的窗帘一角,往武宁进奏院的方向扫了一眼。可就在这时候,他的目光却落在了结伴出来,看上去服色没有任何区别的一群进奏官身上。此时已经是傍晚,夕阳正好照在这些人的脸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每一个人的脸。 这些人中有年老,有年轻,其中有几张脸他还有些印象。在三年隐居太白湖畔之前,他担心留下报仇二字离开的张虎臣去找纪飞宇的麻烦,曾经乔装打扮在徐州呆过好几个月,甚至盘下了武宁节度使府门前巷子尽头的一家茶馆。然而,纪飞宇最提防的就是刺客,每次出行前后必有上百甲士前呼后拥,他确认张虎臣就算想行刺也找不到机会,这才悄然离开徐州。但那段日子也不是没有收获的,至少眼下这些进奏官,他认识一多半。 这其中,一个身材颀长,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在五六个年轻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年轻人们都在谈笑风生,似乎结束了一日的工作后,有意去寻欢作乐,但那中年人却和众人格格不入,一言不发,神情清冷地选择了和别人不同的方向。 高廷芳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知故问地对身边的姜明问道:“那个离群索居的中年人是谁?” 姜明瞥了一眼,随即不大在意地说道:“是三年前武宁镇派到京师的进奏官李承。听说他曾经当过武宁节度使纪飞宇的谋士,但好像得罪了纪飞宇,就被派到了东都来。刚来的时候,东都上下不少人都盯着他,但他刚来就大病一场,直接一年没露面,两年前才正式当值,一直都是这样一副不理人的死样子,一贯独来独往,就再也没有人关注他了。再者,他三年来一次都没回去过徐州。” 高廷芳不由盯着李承的背影,心中迅速思量了起来。此人他在徐州曾经远远见过一面,曾经献策大胜吴军,据说纪飞宇一度对其相当赏识,虽没有幕府正职,却把人留在身边,后来他离开徐州,却也没有断过对纪飞宇幕府文士的探查,那之后就没有此人的消息了。怎么如今这样一个人却在东都的武宁进奏院,而且还看似非常落拓? 他当初定计把自己送进天牢的时候,最大的目的不是让纪韦两家互相攻谮,而是离间凉王和纪家,图谋的正是纪飞宇。据他所知,这几年来,纪飞宇虽让丧妻的长子迎娶了徐州本地世家之女,以此表示拉拢,幕府之中也颇多徐州士人,更从当地选拔壮勇为牙兵,可最重要的几个位子却都是昔日纪家老臣,纪飞宇一面用着四州本地世家,一面却又提防他们尾大不掉,任用和清洗并举。 而他依稀记得,吴国使团之前来去都是走的徐州。不管是纪飞宇自立还是投吴,大唐全都无法忍受。正因为如此,徐州本地军民的取向就非常重要。 然而,马车在此一味慢行却是不妥,他当即开口说道:“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难免惹人怀疑,驶过去吧。” 杜至吩咐了外间戴着斗笠充当车夫的洛阳,随着车速转快,高廷芳便若有所思地说:“归德、忠武、宣武,这三大军镇都在东都东面,在这三大军镇的西北面,是义成军节度使,东面则是武宁节度使,距离都不远。就算郭大将军曾经平蜀建功,可骤然节制三镇,三镇兵马很难服膺。难不成,郭大将军是借着小病作为幌子,现如今已经到了三镇之一?” 那一瞬间,姜明已经是脸色大变,看高廷芳的表情就犹如见鬼似的,竟是忘了否认,而是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郭大将军的老家在宋州,也就是归德节度使。有道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他就算这次是悄悄回去的,但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地位,现在这位归德节度使不过是靠着纪家才坐上这位子一年,怎么可能扛得住?” 趁着姜明已经彻底被他的言语轰开了心防,不等对方承认或否认,高廷芳就猛地一捶扶手道:“所以,这是要在别人认为皇上因我的案子而焦头烂额,纪家和韦家彼此攻谮的时候,你们趁乱谋武宁?郭大将军金蝉脱壳去了宋州,你家将军莫非也准备金蝉脱壳,直扑武宁节度使所在的徐州,效仿专诸刺王僚?你知不知道此中风险有多大,万一事泄之后,你家将军又会是什么下场?” 在高廷芳这凌厉的逼问下,姜明都已经快六神无主了,下意识地说道:“将军那天是对我说过,他也希望摆明车马正大光明地厮杀,可就算在战场上,也有伏兵截断,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更何况朝堂如战场?纪飞宇就躲在他那徐州城中,犹如乌龟躲在壳子里不出来,而且再这样下去,他无论是自立,还是投了吴国,全都更加难以节制。可他真的没说过到底要去干什么,我也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听到姜明转述韦钰的话,高廷芳已经是脸色大变,可是,这都比不上他听到最后这句话时,那瞬间如同寒霜的脸色。 “你们这些平蜀先锋军中的虎贲,莫非他一个都没带?” “没有。”姜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斩钉截铁地说,“将军最信任的虎贲,都已经放在了翊卫府,他一直都怕身份暴露,不肯带我们在身边。这次也是,他肯定一个人都没带。” “这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混蛋!” 高廷芳恍惚之间只觉得回到了儿时,他素来是个再注意言行举止不过的人,可只要是和韦钰吵架,那么被那小子一激,他就什么混蛋、狗屁之类的粗俗话全都能骂出来。此时此刻便是如此,他完全忘了什么风度仪表,气恼地直接捶了两下车厢板壁,最终方才眯起了眼睛。 “姜明,你既是你家将军的心腹,那么事出紧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我的。” 见姜明犹豫许久,方才点头,但脸色却仍旧有些不悦,显然是因为主将都被人骂了混蛋,而杜至虽说担心,却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利害,高廷芳便坐直了身子,口吻比刚刚更加严肃三分。 “你们知道为何自从史记刺客列传之后,少有两方对峙,最终成就刺客之名?很简单,你来刺我,若成便罢,若不成,我又来刺你,刺不成你,就冲着你属下去,总能让我得手几次。如此我不过花费几个死士,收效却大,何乐不为?可春秋无义战,天下不宁,如今读书人却都读圣贤书,谁愿意去投效一个只知道刺人的主君?眼下大唐虽强,却还有诸国林立虎视眈眈,只要被人传扬皇上以君刺臣,你觉得各地藩镇会不会人人自危,各自离心?” 这一次,姜明和杜至全都悚然而惊。可高廷芳的话,却还没有结束。 “更何况,纪飞宇若那么好刺杀,怎会一直安然至今?” 第59章 内忧 东都城内那些寻欢作乐的地方,纪云霄作为和卫南侯长子韦钺品级相同的亲府右郎将,明里不好光顾,但他也是年过二十的人了,哪怕眼高于顶一直都没有娶妻,身边却也有姬妾侍婢。可即使自家的奴婢打死了也没人管,那些面对他战战兢兢的女子,却比不上外头那些销金窟中新搜罗到的上等货色,那都是专为他们这些口味很刁钻的权贵子弟准备的特等品。 而纪大公子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往往也是最喜欢光顾这种地方的时候。昨天晚上本该他最扬眉吐气,却变成了他最愤恨狼狈的时刻,这原因足可让纪云霄光顾东都最有名的这座琴瑟馆来消火了。 身为娼馆,起的名字却偏偏是代表夫妻的琴瑟二字,自从当初设立开始,琴瑟馆便屡遭御史痛斥。然而这年头,文官武将,士人富商,大抵都有风流癖好,琴瑟馆背后又据说有贵人在后头鼎力支持,久而久之也就无人置喙。反而因为这座销金窟东南西北总共四处门头,内中又是如同迷宫一般遍布各种小道和活门,只要活门一关,那条小道便唯独客人一人使用,私密性最强,因而备受爱尝新鲜的达官显贵喜爱。 此时夜上树梢,恰是外间夜禁时分,纪云霄从北门进去之后,须臾就熟门熟路拐进了一条自己专用的小道,锁上活门之后,他就又急又快地往前走去。当踏入那间熟悉的屋子时,喝了不少酒的他只觉得血脉贲张,一股燥热直冲脑际,竟是直接就脱了大衣裳,两眼死死盯着那红绡帐中坐在那儿的窈窕倩影,喘息粗重地冲了过去之后,须臾就在红绡帐中滚做了一团。 琴瑟馆深处,一座优雅僻静的小楼中,凉王承诚正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里,铜管之中传来的那不堪入耳的声音让他难堪极了。可是,这是从纪云霄嘴里套话的最好办法,为此他不惜折节许下了偌大的好处,这才让琴瑟馆的东主给他提供了方便。这还是看在外间都视他和纪家为一体的份上,否则,他就是拿出再大再多的好处,也不可能让对方为他通融。 因为,这座东都有名销金窟的主人,便是当今皇帝唯一在世的兄长,素来有荒淫之名的康王。康王不领任何职司,当初也没有掺和过夺嫡,占了数千顷良田,坐拥东都好几家最赚钱的产业,之前对于纪韦两家素来是两不得罪,也没人会过分招惹这位中立的皇兄。 所以,凉王深知自己此次的请托实则是自己将把柄送到了康王手中。奈何他只能想出这个见效最快的办法,否则他还能怎么办,去打纪云霄的闷棍,然后对人严刑逼供吗? 很快,铜管之中那些让人面红耳热的喘息、呻吟、尖叫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抽泣声,男子咕嘟咕嘟的饮酒声。凉王知道今晚给纪云霄准备的酒是加料的玩意,而那个看似青涩的清倌人也是琴瑟馆中很少见客的真正头牌红阿姑。果然,在听到纪云霄不耐烦的喝骂声后,他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那女子在侍酒。不过须臾,铜管中又传来了纪云霄骂骂咧咧的声音。 先是骂清苑公主故做清高,水性杨花,然后又骂颖王迟早是横死的命,骂韦泰假正经真小人,骂韦钺竖子,骂高廷芳靠脸吃饭,卑鄙无耻……等骂到凉王时,却是更加阴狠——“不过宫人子,装什么高贵,若不是那老虔婆扶持,早就不知道死在宫里哪个犄角旮旯了!” 凉王被戳中了一向最隐秘的痛楚,而且纪太后纵有千万不好,对他却还是相当照应周全的,他自是险些克制不住雷霆大怒,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那女子娇娇怯怯地问了一句:“郎君既然这么不甘心,何不自立门户?” 自立门户四个字在这时候说出来,就连凉王也不禁击节赞叹,暗想自己之前先见过这位头牌,就只见楚楚可怜,给出要求时还担心其完成不好,谁知道竟然这么擅长审时度势。在接下来那好一阵子难言的寂静之后,他就只听到纪云霄拍案而起。 “我也想自立门户,可我有什么?我爹那老不死的根本眼里就没我这个儿子,我那两个哥哥防我如同防贼,就怕我和他们争抢军权,否则怎么会把我一脚踢到京城来?我姑姑那老虔婆成天装高贵,宁可看重一个根本和自己没一丁点关系的李承诚,也不在乎我这个嫡亲侄儿!我有什么,我能做什么?” “可之前不是郎君授意人出首,告了南平王世子是冒牌货吗?” 戏肉来了!凉王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耳朵更是竖得老高。 如果是平时,纪云霄的警惕心也不至于那么低,可巫山云雨过后,酒里还特别加过了料,清纯绝色的枕边人正用柔若无骨的小手揉捏着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任凭他是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更何况他还远远没有那能耐?当自己再次一泄如注之后,他忍不住气哼哼地说道:“我只不过是恰逢与会罢了,哪里就是我指使的!别说徐州我爹那边的嫡系,就是这东都城里的武宁进奏院,我也几乎指挥不动几个人,哪有本事说动我爹身边牙将的弟弟?” 说到这里,纪云霄一个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保不齐是我爹看不上承诚,所以故意一石二鸟之计!反正李承诚和纪家又不是血脉至亲,只要能够打击别人,他怎么会管他的死活?哼,我爹这次连正旦大朝都没来,说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 “郎君真的什么都没做?如果是这样,您这纪三公子却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一句话一下子激起了纪云霄的强烈反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道:“还不是那些个眼里只有我爹和我那两个哥哥的混蛋!武宁进奏院的这些家伙,从郑怀荣以下,一个个都对我阳奉阴违。人家节度使都会入京朝见,只有我爹,又是窝在徐州不出来,却让我被姑姑一阵好骂。我几次三番去进奏院,那几个进奏官全都恨不得三言两语把我打发走,我看这次的事情,十有八九就是我爹谋划的,他肯定又在玩什么花样。让我背黑锅,我非查个底朝天不可……” 纪飞宇果然在筹划什么,连纪太后和纪云霄姑侄俩都不知道! 凉王侧耳倾听,发现纪云霄的话语渐渐没了逻辑性,反反复复就是咒骂,再也没什么好听的,他方才用塞子堵上了铜管,恨恨骂了两声。等到他悄然离开琴瑟馆,轻车简从地回到凉王府的时候,却得知和乐公主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他整整一个下午,到现在都还没走,王妃自然从始至终亲自陪着。 知道和乐公主虽说有些骄纵任性,但却还是知道些大体的人,今天又是自己吩咐其去狮子园安抚高廷芳的那些下属,他就立时点点头赶了过去。待他来到正房前头时,只见凉王妃薛氏亲自迎了出来,一面让侍女们服侍他脱去外袍,一面低声说道:“四妹妹苦苦等到现在,连晚饭都没怎么好好吃,刚刚困得不行打了个盹,睡了过去,要不,就让她先睡?” “不行,她等我这么久,应该有要紧事,正事要紧,我们是兄妹,她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凉王当机立断地摇了摇头,摆手打发走了那些侍女,又吩咐薛氏亲自在外头看着一点,自己蹑手蹑脚进了里间。见和乐公主身上盖着一条绒毯,正趴在方几上,他就轻轻推了推她,低声叫道:“承乐,承乐?” 和乐公主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迷迷糊糊见到面前一个人影,她就下意识地叫道:“世子……”话音刚落,她就清醒了不少,眼睛也看清楚了面前的是兄长而不是心上人,那一声三哥叫出口时,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哀怨。 凉王是什么人,怎会埋怨妹妹心心念念都是高廷芳?他宽容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三哥知道你想着他,可他的事一时半会我也帮不了,你总不会为此就连宫里也不回去了,赖在我这里吧?” “谁说我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和乐公主气得一挑眉头,见凉王连连告饶,她这才定了定神说,“我在狮子园他起居的那间屋子里,看到一副黑白双陆棋,背后却都写着各式各样的名字。我一时起意,就翻看了七八个棋子。白棋是韦家的人,黑棋是纪家的人。光是我看到的,就有大理寺卿卢正怡,御史大夫裴宣,吏部侍郎卫东增,户部尚书刘云山,左相李怀忠,右相严西峰。” 凉王原本带着几分轻松戏谑的脸上,立时凝重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敲着案头,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临时起意过去的?你看到这棋子之后他们反应如何?” “那个杜至本来不愿意让我去的,是我一向觉得洛阳和疏影那两个小家伙挺好玩,硬是要过去。我看到棋子的时候,杜至有些紧张,立刻让洛阳和疏影把棋子收了。”和乐公主清清楚楚地回忆了那段经过,随即眼巴巴看着兄长道,“三哥,我就觉得这事情不同寻常,所以特意来告诉你一声。” “好妹妹!”凉王笑吟吟地揉了揉和乐公主的脑袋,随即自信地说,“你发现的东西很重要。二哥暴躁,韦家功利,他们我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如果高廷芳只是在权衡我和颖王谁值得托付,我自信不会输了。” 只要高廷芳没有投向他那个病愈复出的父皇就好。然而,他不愁外敌,却忧内患,纪飞宇这是究竟打算干什么? 第60章 为老不修 大理寺卿卢正怡的府邸位于宣风坊西北隅,从东面坊门走,沿天街北行,距离洛阳宫不过是两坊之地,对于他这个常朝官来说,上朝的路就比寻常官员要少走一多半。而且,年逾六旬的他去年初刚刚迎娶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夫人,老夫少妻,温柔乡中最难自拔,以至于卢翁每日早起的时候,常常会矫情地哀叹自己是常朝官,而不是那些每月只上朝六次或九次的武官,却不知道家中下人也不知道暗中嘲讽了多少回。 年到四五十,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娘做继室,那是你位高权重,事业有成。年到六七十,讨个十六七岁的小妾,那也是证明雄风犹在,时人虽打趣,却也不好太过笑话。可卢正怡自己六十多,最大的孙子都已经十六了,却要叫一个刚进门不过十七岁的女子祖母,这谁能忍得了? 偏偏卢翁还要对自己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数量加在一起超过二十的孙辈频频强调孝道,直叫家中一众儿孙明面上唯唯听命,背地里怨声载道。可即便是这样的礼遇和宠爱,夫人还常常爱在背后撒娇弄痴,竭力为自己年方三十却一事无成的长兄谋个官职。卢正怡当初动了春心,本来就是因为一次在路上遇到了现在这位夫人的车坏了,大舅子奔前走后忙着修理,因此枕头风吹了几天之后,他就想办法把人塞进自己的大理寺当主簿。 恰恰填补的还是当初死了的褚万强那个缺! 此时此刻,已经过门一年成了妇人,却还仿佛依旧天真烂漫,面如桃花的卢氏新夫人春熙正体贴地在卢正怡身后替他揉捏,却是娇声软语地说道:“大哥让奴奴谢谢阿翁,他一定会好好做事,报答这份提携的。他真是运气好,碰到了阿翁这样的贵人,否则什么时候能进大理寺,只能九品熬到老呀!” 阿翁这种原本应该是晚辈称呼长辈的称呼,春熙却用来称呼自己这个丈夫,还带着几分娇嗔和痴缠,卢正怡听得骨头都酥了六两,当下一把抓住娇妻的手,笑得眼睛都快眯缝了起来:“大郎我见过,能一心护着妹妹的好兄长,做官也当然是好的。你放心,他是我大舅哥,在大理寺不好一直呆着,我也不方便提携他,改日我把他举荐到别处,那时候升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真的?阿翁你真好!”春熙高兴得容光焕发,似乎全然不嫌卢正怡那脸上的褶子和斑斑点点,竟是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随即还不胜娇羞地说,“奴看到家里郎君小郎君们,想亲近却又不好意思,阿翁怜惜奴奴,也好让奴奴再给阿翁生个一儿半女呀!” 卢正怡即便已经一大把年纪,却被撩拨得整个人火热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回复娇妻的主动求欢,突然只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吵闹。这就犹如兴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恼将上来的他顿时一把掀开锦被,气咻咻地喝问道:“这么晚了,谁在吵吵嚷嚷的?” 他本待如此一喝,外间一定会安静下来,谁知道那声音非但不曾消失,反而更加厉害了。不多时,那喧哗声由外而内,竟是直接到了他这屋子外间。又惊又怒的他一拍床板喝了一声反了,可当听清楚其中一个声音时,他那满腔恼怒却化成了头皮发麻。 “小侯爷,小侯爷,老爷早就歇息了,您还请稍等片刻,容小的去通禀……” “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功夫老夫少妻床榻大战?他就不知道人家在他背后做了什么好事?” “小侯爷,您还请息怒……” “卢正怡,你给我出来!再迟,我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你头上的官帽子!” 尽管上次在大理寺曾经和韦钰唇枪舌剑,最终还被对方摆了一道,可如今面对的是卫南侯韦泰嫡长子韦钺,知道韦贵妃素来看重这个嫡亲侄儿,颖王也要礼让三分的大表兄,卢正怡就算心中再骂娘,也不得不收起那怨气来,低声安抚了一下小娇妻,慌忙下床更衣。奈何一大把年纪的他动作很难快得起来,青春年少的夫人仿佛也恼火被人搅了好事,服侍他穿衣服的时候磨磨蹭蹭,以至于他收拾好出去之前,又听了外间韦钺不少排揎,心里顿时更不痛快。 就算你爹卫南侯来找我,也不会摆这种臭架子! 然而,满肚子火气的卢正怡出了里屋,看到韦钺时,却被年岁顶多是自己儿子的韦钺当头冷笑了一声:“被翻红浪春宵短,卢大人真是好雅兴!” 就是再好的气性,卢正怡也着实忍不住,当下硬梆梆地顶了回去:“小侯爷大晚上过来扰人清梦,就是为了嘲讽老夫吗?” 韦钺眼皮子直跳,心想若不是我还敬你年纪大,这时候就想揪你领子怒吼一顿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哂然冷笑道:“我还没有那么闲!卢大人你可知道,你那个大舅哥真心交游广阔,之前到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南平王世子的那个家伙,和他乃是换命的交情,两个人平时称兄道弟,刑部尚书薛老大人刚刚派人从这个告状的人家里,搜出来你大舅哥送给他的宫绸十匹,银钱十枚。知道这都是哪里来的吗?都是你娶妻时的聘礼!” 卢正怡起初还真的是怀着满腔火气,然而,当韦钺撂下这番话,他那火气顿时化成冷汗出了。颖王府中清苑公主的生辰宴上,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被刑部派人带走下监,颖王和清苑公主固然被下了面子,可据说凉王与和乐公主也曾经进宫分说求情,整件事情到现在还扑朔迷离,现在竟然爆出是告状的人和他大舅哥有关?那不是回头要被人怪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一年多来,娇妻的百依百顺,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赔笑说道:“小侯爷,这事情会不会是薛朝那老儿故意耍诈?比如说……” “不要比如了,你知不知道之前在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状的人是谁?是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身边一个亲信牙将的嫡亲弟弟,武宁进奏院中的卫士之一!纪家和韦家势不两立已经很多年了,就算没有这一重关系,你大舅哥和人眉来眼去,甚至把你送给他家中聘礼的财物,都拿出那么一些来给人家,你以为你说得清楚?” 见卢正怡一张老脸已经变得雪白,韦钺就阴恻恻地说道:“昨夜入宫去向皇上求情的,有凉王与和乐公主,还有清苑公主。皇上那时候就已经捅破了告状人和纪家有关,因此还对凉王与和乐公主发了火,甚至说他将高廷芳下狱是被人逼的。你想想,皇上被人逼,颖王清苑公主和我韦家被人下了面子,凉王与和乐公主是不是真的蒙在鼓里,只怕不好说,但面上也正在发疯似的追查。卢大人,这件事你觉得你扛得住?” 韦钺每提及一方,卢正怡的脸就白一分,等到发现这一件事就没有一方是乐见其成的,而自己提拔推荐到大理寺任主簿的妻兄只怕会被人当成出气筒,他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了。他再也顾不得自从娶妻之后就对小妻子百依百顺,女人很重要,但是他如果没有这样的官职,这样的权势,怎么可能娶到年纪能做自己孙女的妻子? “小侯爷,那现在是要找到那个孽障?” 见卢正怡好歹还有救,韦钺就点了点头道:“没错,等我发现这重关系去找人时,你新提拔的这个大舅哥就已经不在家了,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来请教尊夫人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对韦钺再说什么,转身一个箭步就往里屋冲去。 这一刻,卢翁赫然有几分年轻时的矫健。 而韦钺听到里屋传来了哭闹声,巴掌声,威胁声,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毕竟,自从打探到这一重关系之后,他就处于深深的烦躁和警惕之中,哪里还顾得上卢正怡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一贯小意讨好的妻子?足足等了一刻钟,就在他已经不耐烦的时候,这才看到卢正怡匆匆从里屋出来,那张脸上已经是挂满了寒霜。果然,当他听到这位大理寺卿说出来的话时,就意识到事情棘手了。 “那小贱人说,她的大哥和武宁进奏院中几个卫士都交好,不止告状的那一个,十有八九是躲到那里去了!” 如果是人躲到别处,韦钺还能用强,可听到是武宁进奏院,他就脑袋大了。见卢正怡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当下硬梆梆地说道:“你闹出来的首尾,你自己收场!要是让此人跑了,别人找到你头上来,休要怪父亲和我不管不问!” “小侯爷,小侯爷!” 卢正怡见韦钺转身就走,慌忙拔腿去追,可一大把年纪的他哪里比得上韦钺乃是练家子,追出屋子之后,见韦钺竟是已经去得远了,他忍不住重重一跺脚,心下第一次对自己的好色生出了几分悔意。 回头看了一眼里屋,他也顾不得之前还曾经赞过妻子的名字取得好,正合了道德经中的“熙来攘往,如登春台”,哪里还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召来奴婢之后就厉声吩咐他们将这里看死,不许人进出,随即就快步出门,却是把几个年长的儿孙都叫了来。 整整一夜,卢家恰是灯火通明,一夜未眠。卢翁的这笔风流帐,却是要还了。 第61章 立威 清晨的翊卫府再次迎来了换班。在最深处的院落,高廷芳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最外面那些佩剑佩刀碰撞的声响,军士们彼此说话的声音,却听不到呵欠声,抱怨声。相形之下,屋子外头就可以称得上是安静了,如果不是推开窗户能够看到那如同钉子一般扎在外头的四个人,只怕会认为那就是雕塑。 “他们守了整整一夜。”小声说出这句话的疏影,脸上流露出几许赞叹。高廷芳的侍卫们也同样训练有素,但和这些军中从战阵一路厮杀出来,又经过主帅严格军纪磨练,最终遴选的虎贲相比,却是还要差那么一点儿。 洛阳习惯性抬杠道:“我也能站一夜!” 高廷芳知道这两个小的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争执一整天,当即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屋子里总算是没声了,用完早饭的他就站起身来,目光也看向了窗外。然而,他看的不只是院子里这四个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的虎贲,而是眼下应该在大堂上的杜至。尽管杜至亦非泛泛之辈,武艺不会输给韦钰多少,但心计智谋却远远不及,他实在是有点担心这瞒天过海的第一次升堂就出现破绽。 终于,他捕捉到了院外沉重的脚步声,随即就看到了髭须黑衣的杜至大步走来,等进了院子,更是干脆把走改成了跑,几乎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屋子。 “都已经是将军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如果这话是洛阳或者疏影说的,杜至还能反击一下,可是高廷芳笑吟吟地说出这话,他简直欲哭无泪,当下就气呼呼地说道:“这将军谁爱当谁当!别说我身材差不多,洛阳把鞋子垫高点儿,衣服穿厚点,也肯定差不多!” “我才不当冒牌货呢!”洛阳做了个鬼脸,但紧跟着就看到疏影似笑非笑斜着眼睛看自己,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急忙忙地说道,“世子殿下,我不是……” 总算他还看到了高廷芳微微摇头,这才发现姜明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地跟进了屋子,连忙闭嘴垂手侍立,却是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就只见姜明进屋之后目不斜视,单膝下跪行过礼后,便沉声说道:“将军,刚得到消息,大理寺卿卢家派出一大批家丁去了武宁进奏院,索要卷走家中财物的逃奴,结果和武宁进奏院的勋卫冲突了起来。卑职越俎代庖,已经先令翊卫府一部率队赶过去了。” 高廷芳知道姜明看似执礼甚恭,实则不管是跪的还是敬的,全都不是自己这些人,而是那个曾经在战场上带他们斩将夺旗,无往不利的将军。因此,他用眼神止住了杜至的喝问,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备马,易服,我们也过去看看。” 姜明闻言一惊,站起身的同时,目光忍不住朝着高廷芳看了过去,终究还是问了一句:“先生能骑马?” 这先生两个字,也是高廷芳再三要求姜明改换的称呼。他哂然一笑,淡淡地说道:“放心,我若是病情不好,自然会去好好养病。” 高廷芳既是这么说,姜明顿时再无二话,须臾就去给高廷芳三人取来了和自己这些虎贲一模一样的衣甲。等看到包括疏影在内的高廷芳三人全都换了装束出来,他忍不住盯着面上明显修饰过,再也看不出半点病弱之态的高廷芳,心中仍然有些不大安定,直到看见对方被洛阳搀扶了一把,最终上了马背,在马背上却脊背挺得笔直,他才放下了那点担心,可依旧觉得异样。 传言中的南平王世子不是落地就开始生病,二十几年没怎么见过外人,到了东都也是动不动就伤病吗?怎么还会骑马! 如果不是韦钰突然耍了这么一个坑人的大花招,高廷芳自然并不希望抛头露面,但如今知己挚友竟然很可能会跑到徐州行刺纪飞宇,他就再也没办法安安心心稳居幕后了。之前下狱时为了防止露出破绽服下的阴阳逆行丹,如今已经快过了效果,因此这会儿他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当看到前头的杜至策马走路心不在焉时,他还特意吩咐洛阳传音入密,省得那家伙一个按捺不住回头看他。 当再次来到武宁进奏院门前时,他就只见一地狼藉。身穿黄褐色号服的卢府家丁们看上去已经经受完了一阵狂风骤雨的洗礼,有的鼻青脸肿,有的一瘸一拐,还有的则是正在地上哀号,而武宁进奏院门前的几个带刀卫士正满脸警惕守在那里,因为卢府那些战力实在太薄弱的家丁们他们可以不放在眼里,刚刚赶来的这些翊卫府军士,他们却不能不放在眼里。 不仅仅是人数的劣势,这些人的背后是金吾卫,而金吾卫的背后则是当今天子!不论武宁四镇是否已经成了国中之国,但只要一日不曾独立,他们就不能和翊卫府明着冲突起来! 杜至立场摆在那,不管是身为高廷芳侍卫长,还是假扮韦钰硬塞过来的这个孟怀赢,他都不可能对武宁进奏院的人有任何好声气,当下恼火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东都街头悍然斗殴,朝廷律法你们全都当成耳边风吗?” 为了这破锣似的声音,昨天晚上他被高廷芳和姜明轮流操练了一晚上,此时的嗓子那是早就完全沙哑了。尤其是听到耳边洛阳转达了高廷芳的吩咐,让他尽管把事情闹大,放心的他就做了个手势。等到随行虎贲拔刀前冲,十人十骑手持长刀,如同扇形将那些卫士把守的乌头门团团围住,他这才用杀气腾腾的口吻喝道:“但凡参与过刚刚斗殴的人,若不束手就擒,休怪我不客气!” “是卢府的人不由分说先打上来,我们只不过是自卫罢了!”这高声抗议的,却是乌头门内一个年轻的进奏官。他一面叫嚷,一面还挥舞拳头道,“这武宁进奏院乃是纪大帅设在东都的,谁若是擅闯,那便是和纪大帅过不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东都之地,天子脚下,你莫非觉得这武宁进奏院便不是朝廷之地?”杜至不用装就是心火大盛,见那年轻的进奏官一下子噎得脸色通红,他便倏然取下背上一把强弓,随手取了一支羽箭之后,竟是轻轻松松弯弓如满月,“本将军素来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今天就破个例再说一次,但凡参与过刚刚斗殴的人,全都滚出来束手就擒!” 姜明万万没有料到,一个不过是假扮自家将军的人,竟然会表现出这样凌人的气势,更难得的是他给杜至挑的那把强弓虽不是将军真正常用的那把,却也是需要强大臂力方才能够打开的,杜至开弓时却显得游刃有余。他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韦钰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转而就有些真正担忧了起来。 这样的态度是不是太强硬了? 就在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一个沉稳的声音:“孟将军乃是战阵虎将,但这东都之地,光靠万夫不当之勇,却是很可能吃大亏的。下官还请将军三思。” 随着这句话,姜明就看到一个中年人越过那个哑口无言的年轻进奏官,大步走了出来,正是自己昨天傍晚对高廷芳说过,那个不值得关注的李承! 杜至身后的高廷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旋即就竟是不用洛阳或是疏影,亲自悄悄传话给杜至。很快,就只听杜至用不善的语气问道:“你是谁,敢如此和我说话,胆子倒不小!” “下官武宁进奏院进奏官李承,不过是一个无名之辈,自然不敢冒犯武勇天下皆知的孟将军。然则卢府家丁和进奏院的误会,不过是因为一个过来避灾的钱春明而起,不合从口舌之争到动了真火,确实两边都有错。若是孟将军肯退一步,下官愿意将这罪魁祸首交出,至于先前动手的人,纪大帅虽不在此,但武宁镇自有军法,不知孟将军能否稍退一步,给纪大帅几分薄面?” 这就是昨天姜明说的,那个微不足道的李承? 这一次,杜至也忍不住恼火地瞪了姜明一眼,而在旁人看来,他这个主将仿佛是在寻下属泄愤。他渐渐放下了手中弓箭,却是斜睨一眼那些卢府家丁,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听到这个李承说的话没有?赶紧给个回音,一大早赶来解决你们这点破事,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尽管卢府中人刚刚吃了大亏,但此时武宁进奏院中有人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他们当然愿意答应。当下一个为首的家丁就急忙点头哈腰地说:“多亏孟将军亲自出面,他们才肯服软,只要他们把那钱春明送出来,这打伤人的事我们自然不追究……” “放屁!真以为本将军是你们卢家的狗腿子?武宁进奏院交出来的那个钱春明你们带回卢府去,但你们卢家参与斗殴的元凶,给我交出十个来!”杜至凶神恶煞地抄起弓就是一箭,那飒沓如流星的一箭直接射穿了那家丁的帽子,见其抱头鼠窜,他才看向李承道,“你也是一样,把卢家要的那个人送出来,也留下参加过十个斗殴的人,本将军带回翊卫府去发落!” 李承顿时眉头大皱,可他想再次说说理时,杜至却接到了高廷芳的下一步指示,顿时心领神会地说道:“如果不交出十个人来,那你就随本将军回翊卫府。你一个进奏官,差不多也抵得过十个小兵了!” 第62章 李承(上) 卢家的人竟然会打上武宁进奏院,翊卫府的人竟然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态度这般强硬,武宁进奏院的进奏官们无不是措手不及。 最初站出来和杜至论理的那个年轻进奏官郑怀荣二十五岁,乃是刚刚从徐州调过来的,在纪飞宇身边呆过一阵子,虽说没能在节度幕府谋到一官半职,可那是因为幕府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全都占满了,而且大多不附长公子,就追随二公子,他这个新人虽说博得大公子青眼,可位子却没了,还遭到二公子忌恨。但他深得纪飞宇赏识,被派过来时点名让他掌总。凡一切往来朝中和徐州的章奏,都由其掌管。 所以,年纪轻轻却野心勃勃的他刚刚一开口就被三言两语顶了回来,自然心里大为不忿。 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在其他那些进奏官们或冷眼旁观,或议论纷纷,想主意却没有拿出主意的时候,竟然是他从来没放在眼里,背后讥讽为冢中枯骨的李承挺身而出,和杜至力争。原本回过神来的他已经打算重振旗鼓再战,可杜至对待卢家那些家丁的粗暴举动却又让他戒惧了起来。那家丁头上挨一箭不要紧,如果换成是他,他日后还怎么有脸回徐州去,岂不是要被人笑成头上被人射过箭的草包? 此刻,当听到杜至竟然直接向进奏院和卢家两边要人,还戏称李承一个进奏官可以抵得上十个小兵,他立刻有了主意,不等李承答应就沉声说道:“好,那就让李郎随翊卫府回去。只不过,我武宁进奏院的人好请,却不是那么好送回来的!” 李承登时面色一变,当发现郑怀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其他那些名为同僚的进奏官们也纷纷回避自己的目光,既不附和郑怀荣,也没有人出口为他说话,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哪怕郑怀荣不横插一脚,他也是打算答应的,可郑怀荣如此画蛇添足,看似扳回面子,可只要翊卫府那些人当中有眼力出众的人物,立时就可以觉察到一众进奏官当中那种暗流。 小小一个武宁进奏院尚且人心不齐,更何况是武宁节度使府? 而杜至却不理会这么多,反正他只知道,听从世子殿下的吩咐准没错。当听到身后又传来了高廷芳的话语声时,他顾不得去担忧今天世子殿下老是忘记林御医嘱咐妄动武功,高声说道:“你要不是这么说,我兴许倒真的只带走他一个,可你既把话说得如此之满,我倒要领教一下纪大帅的怒火!来人,将门前这些负隅顽抗的全都给我拿下!翊卫府肩负东都治安重责,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刀兵相向。还有卢家这些家丁,若不束手就擒,那就全都捆上带走!” 郑怀荣眼见得先头十个围住武宁进奏院那乌头门的虎贲倏然合龙,刚刚暴揍卢家家丁如砍瓜切菜的武宁进奏院卫士竟然无人是一合之敌,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战阵厮杀的他不禁面如铁青。武宁进奏院毕竟不是徐州的武宁节度使府,纪飞宇不可能把一等一的骁勇放在这种繁华富庶的地方,怎么能抵得过号称雷神的孟怀赢带出的精锐?当他注意到李承长叹一声,自行走上前去,仿佛免得自取其辱,他只觉得那叹息仿佛是在他脸上甩巴掌一般。 事后少不得要把事情全都推到这强出头的李承身上! 尽管心下恨得咬牙切齿,郑怀荣还是不得不厉声传话下去,吩咐将那卢正怡的大舅子钱春明给押了出来。后者没料想来拿自己的不是刑部,而是一贯颇为照顾自己的妹夫,还想在卢家的家丁面前拿出点舅爷气派,却不想早上到现在连着吃了两回亏的卢府家丁们根本不给他一点说话的机会,直接把人捆成了粽子,堵住嘴,而后留下十个人给翊卫府交差,竟是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事情办完了,把人带回去慢慢审,走!” 眼见得后队变前队,倏忽间散开在宽阔大街上的队伍全都收了回来,如同退潮的潮水一般,完全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黄土地面上的些许痕迹,高廷芳在临走之前,再次看了一眼那些武宁进奏院的进奏官们,随即才收回目光,混在大队人马中悄然离去。 当回到翊卫府之后,他先带着洛阳和疏影去更衣,等出来时,就只见杜至和姜明全都等候在了那里。杜至还没来得及说话,姜明就抢着问道:“武宁进奏院的人素来跋扈,如今说拿就拿,这是不是做得太蛮横了?” “平蜀先锋使孟将军为人素来最是横蛮,从不讲理,难不成回到东都就个性大变,如今却要和人讲道理了?” 高廷芳见姜明顿时愣住了,他就哂然一笑道:“再说了,大理寺卿卢正怡是韦家的人,武宁进奏院却代表的是纪飞宇,这纪韦两家打起来,孟怀赢不快刀斩乱麻,还等事情闹大了,惊动两方权贵人物,纷纷跑来指手画脚,然后他在那里下不来台?在东都这种地方,一旦露出半点软弱,那么从前孟将军苦心积累的所有名声,就要尽付东流。相形之下,被人说鲁莽冲动无所谓,回头等人登门打擂台,却依旧不留情面,这样孟将军不畏权贵的名声就打出去了。” 杜至最看不惯姜明事事都拿着我家将军如何如何来辖制自己,他又不是自己乐意来当这个冒牌货的,要不是韦钰坑人,他还好好的在狮子园里呆着呢!世子殿下在刑部天牢蹲着,他自然不大愿意,可他也不乐意世子殿下跑来翊卫府劳心劳力,这还没个正经名头,有功劳都是韦钰的! 当然,杜至完全没有去想,若有过错,那也一样是韦钰背。 因此,他当下愤愤附和道:“就是,也不看看这都是为了谁着想!” 姜明终究已经明白了过来。他能被韦钰在军中时挑中简拔上来,而后放在身边作为侍卫长,又放到翊卫府来独当一面,自然不至于完全没脑子,刚刚只不过是被高廷芳的简单粗暴给吓得不轻,能够忍到回来之后再反对,那已经是非同一般的忍耐功夫。此时此刻,他低下头正要谢罪,却不想高廷芳突然开口说道:“对了,你把那李承单独带来,我要见他。” “先生要见?”姜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先生用什么身份见他?” 高廷芳笑了笑,很随意地说道,“你可以告诉他,我姓元,是孟将军的谋主。” 元者,一也,他是荣王世子,当今皇帝元子,所以从前呆在江陵城外太白湖畔时,就曾经化名李元。如今他不想用李姓,也就只能用元字作为姓氏了。 见姜明那分明犹犹豫豫的样子,他就笑呵呵地说:“怎么,你还担心李承从前见过我?自从到东都之后,我虽名声不小,见的却都是达官显贵,唯一一次去南市时,在人前也不过晃了片刻功夫,李承十有八九没有机会见我。若你还不放心,要不要再准备帘帐隔开我二人?” 这一次,姜明终于只能妥协,心中却打定主意回头无论如何都不放李承离开,这样一来就绝对不可能泄漏任何消息了。只不过,他仍然咬死了一个条件,只能高廷芳一个人见,无论乔装打扮成孟怀赢的杜至也好,洛阳和疏影也好,全都得回避,绝不能让李承看出元先生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当然爽快答应了。 不多时,坐在主位上的高廷芳就看见姜明带着李承跨过门槛进屋,四目对视的时候,他就放下手中茶盏,微微欠身道:“孟将军素来行事冲动,如果有冒犯松山先生的地方,元一在这里代替他赔罪。松山先生,请坐。” 被人一语道破别号,李承不禁心中一沉。他到东都三年,也沉寂了三年,别说遍地权贵的东都,就连进奏院中那些同僚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又怎会有人知道他早已弃置多年不用的松山别号?要知道,那是他年轻时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起的,最初不是松山,而是嵩山,终究还是顾忌中岳名声太大,故而改了。他定了定神,再次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对面这位自称元一的青年和郑怀荣一样年轻,却不同于郑怀荣的跋扈和锐气,显得温润内敛,嘴角挂着的那一丝笑意也不见讥诮和讽刺,而是让整个人更加柔和。那宽袍大袖的青色衣衫穿在分明瘦削的身上,不显得形销骨立,却别有一番风姿。 这一番端详之后,失神片刻的李承方才苦笑道:“我不过一介微不足道寒微之人,元先生却如此关注,不嫌耗费气力太过吗?” “五年前徐州和吴国那一战,松山先生献策绝人粮道,这才让纪大帅打了个大胜仗,若你是微不足道的寒微之人,天下就没有名士了。只不过,松山先生竟然没有因此作为纪大帅的谋士名扬天下,而是跑到武宁进奏院当了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奏官,倒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好兴致!” 高廷芳捕捉到了李承脸上的每一丝变化,包括其绷起的肩膀,正在蓄力的腰背,当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都说松山先生文武全才,我可没有本事领教你的武艺,你大可放松一些。若非松山先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今日实在是表现得很显眼,我也不会注意到你。我只想知道,松山先生意欲何为?” 一旁的屋子里,洛阳和疏影几乎头碰头,听到高廷芳一言捅破对方的身份,两人对视一眼,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而杜至则是想到高廷芳曾经跟着师父张虎臣前往徐州一行,认识李承也并不奇怪。然而,侍立在杜至身边的姜明脸上表现得很淡定,心情就相当惊讶了。 他虽说并不是东都土生土长,可被韦钰调到翊卫府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盯着武宁进奏院这么久,也不曾从李承身上发现过任何端倪,那位病怏怏的南平王世子又是怎么发现的? 李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四周围,见旁边还有次间,他就知道,眼前看似只有这位元先生一个,可一旁的屋子里很可能还隐伏着其他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沉声说道:“我只不过是孑然一身,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飘泊不定,武宁进奏院也不过栖身之所而已。” 第63章 李承(下) “有道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高廷芳说话的语调越发缓慢,可无论是在隔壁的四个人,还是在眼前的李承听来,全都仿佛觉得有几分铿锵之音。 “松山先生如果是在武宁进奏院中担当重任,又或者享有尊荣,那么这栖身之所看上去确实相当不错,可据称你到东都第一年就大病一场,接下来两年中在进奏院中几乎像是隐形人,同僚换了一茬又一茬,对你这个前辈不但没有尊敬,反而全都对你视若无物,不要说最好风骨的名士,就是山野隐逸,也绝对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可你却硬生生隐忍下来了。如果说,不是所图甚大,那么,难不成是你重重得罪了武宁节度使纪大帅?” 李承再次感觉到整个人为之绷紧了。他用难掩惊讶的目光审视着高廷芳,再也保持不住闲适自如的坐姿,说话也显得生硬了许多:“元先生是孟将军的谋主,莫非平日对主将也是这样咄咄逼人的?都说孟将军为人横蛮,却不想有这样的容人雅量!” “孟将军粗豪豁达,所以不免很纵容我。至于我出谋划策,孟将军倒也能言听计从。”高廷芳丝毫不以为忤,却是饶有兴致地说道,“松山先生是三年前到东都来的,而三年前,也是武宁节度使纪大帅把幼子纪云霄送到东都来的时候,我倒是很好奇,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松山先生是徐州名士,哪怕曾经一度隐居云龙山,可你出身徐州本地世家,姻亲遍布徐州,想来有的时候,纵使含屈忍辱,却也比破家灭门来得强。” “你给我住口!” 李承终于拍案而起,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尽管他已经听到里间似乎有动静,但此时此刻他完全不打算再忍,竟是怒发冲冠:“你懂什么,朝廷都尚且奈何不了武宁四州,更何况是徐州本地需要仰仗纪飞宇鼻息的世家?我确实因为得罪了纪飞宇,不得不在武宁进奏院给他奔走打杂,这答案你满意了吗?纪飞宇一面用本地士人,一面却又大力拔擢外地前来投奔的那些寒微之士作为制衡,可他只看到自己兵强马壮,却没理会长子次子都快打破头了!” 面对气得发抖的李承,高廷芳也终于缓缓站起身来,却是深深躬身道:“冒犯之处还请松山先生见谅,多谢为我解惑。” “你……是在诈我?”李承悚然而惊。他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被一个年岁差不多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年轻人套去了话,他确实是因为不想掺和纪家的兄弟阋墙,于是反而得罪了纪家大公子和二公子,被他们进谗言,纪飞宇这才把他发配到了东都!刚刚对方说的所有话都只不过是臆测,并不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而他却因为三年来郁积的苦闷不甘,迸发出了燎原怒火,竟是让对方补全了事实。 想到这一点,李承缓缓坐下,却是冷冰冰地说:“元先生果然不愧是孟将军的谋主,慧眼如炬。如今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还有何见教?” 高廷芳看了一眼里屋,心想到底杜至和姜明都在,没有让洛阳和疏影一个按捺不住现身出来,随即就笑吟吟地说道:“松山先生之名,我这个后生晚辈可以说是仰慕已久。据说你诗酒双绝,又精通剑击之术,少年游历陇西,颇有游侠之名,沿途所至之处便绘制山河地理图册,足可见胸中沟壑和抱负,何至于如今尚在壮年时,便如此意气消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纵使你家族在徐州,相当于被胁迫,却不意味着你就要在纪飞宇一棵树上吊死!” 直到这时候,里间的姜明方才醒悟了过来,心中简直佩服极了。而杜至也轻轻吸了一口气,嘀咕的却是韦钰认不出自家世子殿下,却知道撂挑子给谁的好眼光。至于洛阳和疏影,这会儿两个小家伙又已经忙着打起赌来,赌的却不是李承会不会答应,而是对方会在多少时间之内答应。 外间的李承确实五味杂陈,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莫非元先生准备将我引介给孟将军?你就不怕我抢了你的饭碗?” “孟将军?不不,孟将军是战场上斩将夺旗的勇将,可独领一军,却难领三军,虽是一时将星,却配不上松山先生。” 这一次,听到高廷芳的回答,姜明的脸却有些黑了。孟怀赢在别人看来只是领偏师的先锋将没错,可背后的韦钰却智勇兼备,这李承能投效已是福气,还要挑挑拣拣? 而李承却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莫非元先生有手段将我引介给郭大将军?” “郭大将军崛起于寒微,建功于巴蜀,受信于君王,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杰。然则松山先生怀济世之志,若引介给郭大将军,却也一样不能尽展才华。” 这一次,李承只觉得脑际仿佛有雷光乍现,竟是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这个自称元一的年轻人:“你还能把我引介给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说大唐尚未统一天下,然则普天之下号称最强,皇帝陛下方才是大唐之主,松山先生你屈居武宁进奏院多年,却为了家族亲友不得不默默隐忍,难道不觉得只有为皇上所用,方才能够挽回家国困局吗?” 面对高廷芳那疏朗的笑容,面对其那理所当然的表情,李承原本就因为今日这番会面而跌宕起伏的心情,不知不觉更加复杂难言。然而,他终究是几十年阅历,哪怕已经认识到自己因为对方的言语攻势,不知不觉就落入彀中,竟然一步一步随着对方的节奏,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他终究还是觉察到了一点东西。 “孟将军虽说是天下闻名的勇将,但打仗勇则勇矣,却不曾听说在排兵布阵,待人接物上有太多值得人称道的地方,所以,元先生你不觉得自称孟将军的谋主,实在是太牵强了吗?更何况,孟将军之前连献俘献捷都不曾露面,他的谋主能将我引介给郭大将军不奇怪,但要说能够推荐给皇上,这却未免太言过其实了吧?元先生,我认同你的眼光谋略,也请你不要戏耍我,你到底是谁?” 姜明只觉得后悔极了,早知道如此,就应该不管如何也要设一张屏风在此,不让对方看到高廷芳真面目。现在该怎么遮掩?他很快就不用纠结了,因为他已经听到外间的高廷芳大笑了起来。 “松山先生果然不好糊弄。不错,元一两个字,不过是化名,在下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无论外间还是里间,全都是抽气声。里间差点咬到舌头的姜明抓脑袋也想不出来,高廷芳怎么敢表露身份。而外间的李承瞳孔猛地一收缩,之前获知的各种各样的消息一下子全都集合在了一起,让他得出了一个非常浅显的答案。 “莫非南平有意内附是真的?而世子殿下业已向皇上剖明心迹?” “不错。”高廷芳微微一笑,这才再次问道,“未知松山先生如今是否相信我,是否觉得我有资格推介你?” 李承苦笑一声,第一次觉得自己之前输得不冤枉,毕竟,满京城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又何止他一个?就在之前,他还认为此人正在刑部天牢中!他点了点头,很爽快地说道:“皇上之前给予南平王世子的礼遇简直前所未有,而人明明应该在刑部天牢,却还身在孟将军掌管的翊卫府,更是表明了皇上的态度。外间全都说南平王世子秀逸清朗,风仪无双,正合了你如今的样子,我当然信得过。可是……”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沉声说道:“可是,皇上如今虽武有郭大将军和孟将军,文有刑部薛老尚书和鸿胪卿周大人这样的臂助,可比起纪家和韦家之前的苦心经营,仍然称不上什么优势。” “不错。”高廷芳欣然点了点头,随即微微一笑道,“然则纪韦两家虽势大,韦泰不过仗着外戚,不值一提。而纪家有自立之心,可若真的以四州之地处于吴国和大唐包夹之中,能有多大腾挪空间?你应该听说了吧,皇上有意让大将军郭涛节制归德等三镇。相比纪飞宇和韦泰,他才是真正的名将。” 李承知道高廷芳所言确实不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用郭大将军,固然很有魄力,但纪飞宇也并非俗手。我在武宁进奏院虽不算什么机要之人,接触不到机密,只管根据日期归档,所以各种格式的公文往来日期,我是最熟悉的,旁人却很少注意这一点。连日来自徐州的快马急报,比往日要多,其中多有纪飞宇本人亲笔的文书,按照一直以来的路程和时间算,不少公文的日期都有微妙差别。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几年都不曾到东都朝贺正旦的纪飞宇,恐怕已经悄悄来了。” “你说什么!” 这一次,快步冲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姜明。自从昨天高廷芳判断出韦钰可能去了徐州刺纪,他就整个人都陷入了难以名状的忧惧之中,因此根本按捺不住。可正当他要张口质问李承纪飞宇的行踪时,洛阳和疏影两个人却匆匆冲了出来,可相比他们的拦阻,更有效的却是追出来的杜至一声厉喝。 “姜明,你给我闭嘴。世子面前,哪有你问话的份?” 尽管这破锣似的声音和真正的孟怀赢相差很大,可姜明还是打了个激灵,疾步退回了高廷芳身边垂手而立,却是再也不肯回房。他都尚且如此,洛阳和疏影就更加理直气壮地往高廷芳身边一站,闹得杜至这个冒牌货回去也不是,呆着也不是,只能暗骂这三个坑货。 李承却只是小小惊讶了片刻。刚刚已经领教了高廷芳锐利的词锋和精准的判断,他既然已经抛出了如今掌握的唯一筹码,也就决定彻底一搏。 “没错,我说的就是,纪飞宇很可能正在东都附近,也许是城内,也许是城外,而且武宁进奏院从上至下,全都不知情!” 第64章 深谋 纪飞宇竟然不在徐州,而可能在东都! 对于姜明来说,这个消息如果是真,就意味着韦钰特地跑去徐州却可能扑空,但好处就是可能不会遇到危险。因此,当高廷芳安排疏影贴身伺候,又或者说监视李承,带着他和杜至洛阳出了李承的屋子时,他的心情就复杂极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前头的高廷芳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联络到你家将军。纪飞宇如果真的出了徐州,那么你家将军就危险了!” 见姜明还有些不信,高廷芳就转身直截了当地说:“纪飞宇不在,徐州只会比之前更加防范森严,而且一定会有酷似纪飞宇的替身在人前露面,造出他还在徐州的假象,以免有人识破。如果是那样,你家将军费尽千辛万苦,却可能杀得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冒牌货!不但如此,他等同于把一个最好的反叛借口直接送到了纪家父子面前!” “可我没有……” “不要说你没有联络他的方法!”这次杜至就没有好声气了,“他丢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们,万一我们遇到有紧急状况,需要通知他呢?这么大的事情还不紧急,什么事紧急?” “可那个李承说的未必是真的……”姜明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但紧跟着就被高廷芳的话给浇灭了。 “他是三年前就放到东都的,如果要做死间,埋伏三年实在是风险太大,更何况,他在武宁进奏院不过被人视作为冢中枯骨,无人知道他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松山先生,这不符合死间的特点。作为死间,务必要显眼,要显得重要,这才能够使人信以为真,不觉有假。而他透露的这个消息,是纪飞宇可能在东都附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重大,我们花再多甄别细查的功夫也值得。” 姜明斟酌再三,终于横下一条心:“那好,我去设法通知将军。” 见这小子匆匆离去,杜至终于憋不住了,气咻咻地骂道:“这小子真是死脑筋,我们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这要是韦钰有个三长两短,我总不可能一辈子在这假扮孟怀赢,世子殿下怎么会危言耸听骗他?” “是啊,我没有危言耸听。”高廷芳回头看了一眼暂时拨给李承居住的那座屋子,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怕局势比我担心的更加险恶。如果没有绝大的利益,素来不肯离开徐州的纪飞宇,怎么会突然上东都来?” 杜至立时醒悟了过来:“世子殿下是说,纪飞宇和纪云霄父子可能和纪太后又或者凉王勾结……” “不,纪飞宇和妹妹纪太后早已貌合神离,他更瞧不上凉王,而且,凉王若将来真的成为大唐之主,真的能够容忍他在四镇割据?至于纪云霄,若不是根本看不上这个幼子,纪飞宇怎会把人丢到东都不闻不问?等等……这其中有可趁之机!” 高廷芳说到这里,突然转身加快脚步往回走,等再次回到刚刚给李承安排的居处,他示意杜至和洛阳在外等,自己单独入内。一进屋子,他就只见疏影正神情清冷地收拾屋子,李承则是对着墙上的一幅字发呆。 他一眼望去,恰是青莲居士的名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当即笑道:“松山先生蹉跎不改凌云志,令人敬佩。” “世子殿下?”李承这才回过神来,却有些意外高廷芳又折返回来,“莫非是怀疑我之前的话不够可信?”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松山先生所言至少有九成把握。”高廷芳反客为主,伸手邀请李承坐下来说话,等入座之后,他才徐徐问道,“松山先生当年到东都来的时候,恰逢纪飞宇把幼子纪云霄也送到东都来。你既是因为纪家长子次子争权,恶了纪飞宇,因而被左迁到武宁进奏院来,那么我想问你一件事,纪飞宇三个儿子,你可有看好的?还是说,你一个都不看好?”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李承不禁沉默了片刻,紧跟着,他才不无苦涩地说道:“纪大帅别的事情上一向还算英明,可坐视二子争权而迟迟不立继承人,这就实在是错得离谱了。老大纪云钟暴躁易怒,虽是一员悍将,却动辄鞭笞士卒,不得人心。老二纪云昌爱用阴谋,凡事都透出一股小家子气,算计太过,同样不是值得辅佐的明主。至于纪云霄,对父兄怨望已深,兼且好高骛远,更加不是什么合适的继承人。实话实说,三子我都不看好。” “既然如此,刚刚松山先生已经吐露了纪飞宇可能在东都的这个消息,现在又不看好纪飞宇三子,之前我提过举荐你于皇上,你又有所意动,那么,你是否愿意去做一件事?” 李承见高廷芳双眸灿若晨星,他一下子意识到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当即问道:“是去将纪飞宇在东都的这件事告诉纪云霄?” “不错。” “世子殿下认为,纪云霄凭什么相信我的话?” “就凭你是大名鼎鼎的松山先生。”高廷芳微微一笑,用非常笃定的口气说道,“只要你愿意做的事情,你一定能成功。” 尽管是赞美之词,可李承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反而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更是分外锐利:“你想要我促使他们父子相残?” “纪云霄就是有这个心,他又有那个能力吗?他只要能查实此事,就能给予你最高的信任。而正盯着他的其他人自然会充当双手染血的角色。而你要做的,不是劝纪云霄动手,而是让他去查明白纪飞宇的下落,到时候让别人去当恶人,出事之后,他反而可以作为孝子去替父奔走。要知道,纪家之势,曾经几乎霸占半边朝堂,纪飞宇就算私入东都,只要不是谋反,顶多罪及纪飞宇本人,纪云霄却是可以干干净净摘出来的。” 这一次,李承再次听明白了,可越是明白,他越是体会到这背后的谋算。 果然,高廷芳见他没有答应,就继续说道:“万一那些想要诛除纪飞宇的人成功,武宁四州必定生变,而纪云霄有了你,就可以振臂一呼,整合纪家党羽,哪怕不能重新入主武宁四州,丢掉这个武宁节度使,但足够和纪太后凉王分庭抗礼,而皇上要除掉一个形同割据的纪飞宇,可庞大的纪家势力分崩离析,如若被韦家捡了桃子,还不如让纪云霄和纪太后凉王彼此瓜分之后,从大山头变成两处小山头!出色的谋士未必只能在贤明的主君身边建功,哪怕遇到一个平庸的主君,有时也能熠熠生辉,我相信,松山先生能够勒住纪云霄这匹脱缰野马!” 李承当然知道高廷芳的意思。不论如何,纪飞宇都是旧主,即便被左迁,即便家族被作为要挟,可如果他背叛纪家另投明主,且不说身上总难免会背上原罪,日后被人不齿,无论皇帝还是韦家,都一定会用他来对付纪飞宇,从前他并不完全看好那两方,所以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此次皇帝终于重回台前。可是,真的要让他摆明车马去和纪飞宇针尖对麦芒,他仍然有所顾虑。 现在看来,他真的是老了,顾虑太多! “世子殿下真是不逊色春秋战国时那些最上乘的策士,这一番道理,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你让我想想!” 当高廷芳从李承那边出来之后,他就对洛阳说,“洛阳,你准备一下,回头悄悄跑一趟,替我去给纪云霄送一封信。” “纪云霄?”洛阳只觉得满头雾水,傻傻地问道,“世子殿下不是最讨厌这家伙吗?” “我是很讨厌这个没有自知之明,只知道胡搅蛮缠的家伙。但是,有时候越是这种人,就越是容易利用。” 看到高廷芳到书案后坐下,洛阳连忙过去拿镇纸,杜至忍不住打趣道:“这又不是写字作画,写个信而已,那么小的一张小笺纸,你拿那么大铜狮子镇纸压哪儿?” “要你管!”洛阳气得朝杜至一瞪眼,可终究还是讪讪地把铜狮子放了回去。可两人这么一闹,等他们回过神来就发现,高廷芳竟然不是用这些年来一贯使用的左手写字,而竟然是用的从前最常用的右手!他们凑过去一看,发现那笔迹完全不熟悉,两人不禁面面相觑,等看到内容那就更加目瞪口呆了。 “世子殿下,这……” “我刚刚已经说服了李承,让他去投奔纪云霄,同时把纪飞宇在东都的这个消息带过去。” 尽管李承并未答应,但高廷芳知道,那不过是时间问题。“纪云霄被丢在东都如同弃子,心中对父亲纪飞宇怨恨已深,那么,只要他知道李承昔日的名声,不说求贤若渴,却一定会暂且把人收进来再说。以李承的谋略,要拿出理由说服纪云霄相信纪飞宇在东都,可谓易如反掌。而凉王因我之言对纪云霄颇有疑忌,那么,纪云霄一动,他立刻就会有所觉察,韦泰韦钺父子也会跟进。我要的就是这一石激起千层浪。” 杜至连忙问道:“那这封信是……” “我本来想让李承去投奔纪云霄,但现在想来,李承怎么说都是徐州名士,主动送上门未免显得不够风骨。所以,制造一个纪云霄招揽他的机会就非常重要。这封信,我模仿的是武宁进奏院一个进奏官刘方的笔迹。 当年我在徐州呆的时间很长,收集过节度幕府一些人的笔迹,倒是足可模仿得八九分相似,而且,此人和纪云霄还算亲善,最重要的是被几个进奏官排挤,正好不在东都,不容易被人拆穿这封信是假的。只要让姜明传话给韦钰,把这个刘方给我截下藏起来,那就无碍了。” 杜至听明白了高廷芳竟是要把李承这样一个谋士送给纪云霄,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世子殿下,万一纪云霄和李承真的宾主相得,届时李承出卖我们……” “李承困于家族,因此顾虑太多。纪飞宇人在东都,武宁四州他虽经营多年,但两个彼此争斗的儿子,怎么是郭大将军和韦钰的对手?更何况,就算他回头反悔,打算卖了我的时候,高廷芳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向死人泼脏水,松山先生还不至于这么不要脸面和名声!” 洛阳听不明白这些太过复杂的东西,反正他很厌恶纪云霄,能去戏耍这家伙,这个任务正中他下怀,当下连忙接了那张小笺纸过来,使劲吹干了上头的墨迹,随即才小心翼翼装进了信封之中。等到揣进怀里,他就得意洋洋地对杜至挑了挑眉:“杜大哥你就在这好好假扮你的孟将军,疏影看着那个李承,我去给世子殿下办大事去了!” 第65章 不见 杜至还来不及回嘴,见洛阳已经兴高采烈飞也似地出了门,他悻悻骂了两句,这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看着高廷芳问道:“世子殿下,洛阳知道纪云霄住在哪吗?” 高廷芳顿时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拍了拍脑袋道:“我都忘了这一点!之前在四方馆玲珑阁时,我没敢让他和疏影出门,搬到狮子园也是一样。疏影回狮子园报信也就算了,这次让他去找纪云霄,确实是我的疏忽!可疏影那性子,比洛阳去还不合适,你也不能轻易离开翊卫府,只能希望老天保佑,他能够聪明一点,找不着的话知道回来问我一声。” “世子殿下居然也有祈祷老天保佑的时候……”杜至只觉哭笑不得,可看到高廷芳一本正经耸了耸肩,他就只能替洛阳捏了一把汗。 果然,洛阳一出门没走多远,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纪云霄的住处。可是,一想到自己刚刚在杜至面前夸耀过,如今却还要灰溜溜回去请教,他就满肚子不乐意,眼珠子一转,他就想到了一个主意。折返的他犹入无人之境一般,翻墙再次进入守备森严的翊卫府,很快就找到了刚刚放飞一只信鸽的姜明。 因为姜明昨天和自己打的一架实在是不甚痛快,他也不开口询问,而是促狭地来了一回绕背偷袭,拿一把匕首直接抵在对方脖子上,这才问道:“我问你,知道不知道纪云霄住在哪?” 姜明差点给气晕了。这种明明可以好好问的问题,你用得着这样来问我?可如今喉咙被制,他只能气急败坏地说道:“彭城侯府在修文坊西北隅,要是不在,他多数去琴瑟馆找乐子了!” “找乐子?什么找乐子?” 想到洛阳好像是高廷芳身边的宦官,姜明不禁冷笑道:“就是男女之间的乐子!” “不就是妖精打架吗?”洛阳悻悻收起了匕首,冷哼一声说,“下次要还是打一半就收手,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姜明正想反唇相讥,待见洛阳竟是直接扬长而去,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但隐隐约约却也颇为凛然。这见鬼的小家伙居然身手那么敏捷,马战他绝对不惧,可贴身肉搏,他还真打不过! 有了姜明提供的消息,洛阳直接摸到了彭城侯府,可却扑了个空。正当黑着脸的他打算再找去琴瑟馆的时候,却只听前头一阵动静。他才刚刚掩住身形,就看到纪云霄已经出现了。 只见这位彭城侯的三公子脸色青白,脚步虚浮,整个人还带着整晚纵欲过度的颓废,想到这家伙在清苑公主面前还自称如何如何出色,洛阳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声,等到人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信手一挥,一封信就这么直接从纪飞宇的身边无声无息滑落在地上,仿佛本来就在那边。 幸好在送出信之后他就如同蝙蝠一般走得飞快,因为纪飞宇在看到那封静静躺在地上的信时,第一反应竟不是将其捡拾起来,而是又惊又怒。 “来人,快来人,全都死光了吗!家里进贼了,守好四处,别跑了贼人!” 当彭城侯府纪家上下一片乱腾腾的时候,洛阳却已经趁乱越过了最外的一道围墙,悄然从暗巷中溜走。等走得远了一些,他就将那只黑眸的眼睛蒙了起来了,只露出一只碧色的眼眸,又用软巾包头。东都城中西域各国的人多,他这番打扮也没惹来太大的怀疑,须臾就轻轻松松走出了修文坊。 然而,彭城侯府纪家就没有那么太平了。纪云霄一面吩咐下去查找内外,一面却少不得拆看了那封信。信中不过非常简单的内容。写信的人自称武宁进奏院进奏官刘方,告知了纪云霄一个刚刚发现的消息,那就是曾经当过纪飞宇谋士的徐州名士,松山先生李承竟然在武宁进奏院,而且因为郑怀荣的不作为,人被翊卫府扣下了!信上用非常诱人的口吻介绍了李承从前的名声和功绩,看得纪飞宇怦然心动。 而最让他无法拒绝的是,信上说,李承正是因为不服他的大哥和二哥,这才被两人进谗言,遭到纪飞宇左迁冷落,于是被扔到了东都的武宁进奏院来!至于刘方,也因为某些缘故被其他进奏官排挤,所以暂时不敢在东都露面,这封信是拜托一个身手高强的游侠送的。 “李承,李承……对了,不就是老头子把我丢到东都的时候,一块走的那个病秧子?该死,要是早知道他就是松山先生,我在路上就把他招揽到手了!” 纪云霄气得将信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可想到刘方终究打探到了这个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他又捡起来将其一一抚平,心中打定主意回头要重赏刘方。可不过须臾,他就意识到最最重要的一点。 他怎么从翊卫府把李承给弄出来?掌管翊卫府的孟怀赢可不是容易打交道的! 办好了一件大事,又全身而退,洛阳兴冲冲地回到翊卫府。熟门熟路来到了姜明安排给他们的那座院子时,他看到杜至顶着孟怀赢那招牌的髭须和黑皮,正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当即笑吟吟走上前去。 “杜大哥怎么不去前头正堂?甭管将军还是小卒,见了你都要行礼,那多威风?” “你要真爱去,我可以让给你去。”杜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岔开话题道,“你小子厉害啊,不知道纪云霄住在哪,也不回来问我或者世子殿下,而是跑去威胁姜明?” 洛阳顿时愣住了:“是姜明说的?”这家伙怎么如此脓包,要是他就绝不会把这么丢脸的事情说出去! “人家会说才有鬼,是世子殿下之前看到姜明回来禀报已经通知韦钰,发现他脸色很糟糕,就随便猜猜,谁想到一诈一个准,这小子和你一样藏不住话。”说到这里,杜至就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世子殿下说,下次要还是有这样的事,那就让疏影去,再也没有你的份了!” “怎么能这样!” 洛阳气得脸都红了,等到掀开帘子快步冲进屋里,他就只见正在伏案写字的高廷芳头也不抬地说道:“多大的人了,还分不清真话假话,你杜大哥逗你玩呢。疏影到底是女孩子,怎么适合与纪云霄那种败类打交道?” 跟进门来的杜至适时补充道:“所以说还有这种和败类周旋的机会,那就全都归你。” 洛阳到底没那么奸猾,听出这话不对,却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只能咬牙切齿地在那生闷气。可不多时,他就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因为门外传来了姜明的声音。 “将军,大理寺卿卢正怡,还有武宁进奏院进奏官兼节度幕府支度郑怀荣,上门要人来了。” 杜至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可不是真正的孟怀赢,没有那样的底气,若只有一个武宁进奏院的郑怀荣,他可以不放在眼里,再加上一个韦党的大理寺卿,他就有些扛不住了。他也顾不得洛阳那幸灾乐祸的嘲笑目光,急忙向高廷芳问道:“世子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高廷芳这才放下手中的笔,冷冷说道:“孟将军是什么人,是他们要见就见的吗?传话出去,孟将军正忙着呢,不见!” 杜至喜形于色,洛阳见没看着杜至假扮孟怀赢去和人打擂台的热闹,有些失望,可他早就习惯了自家世子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会儿也只是斜睨了一眼杜至表示鄙视。 而外间的姜明闻言一滞,可想到韦钰若在这里,说不定也会撂下同样的话,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就打算出去。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 “你叫上一大群人,把李承礼送出去,就说孟将军有感于李先生铁骨铮铮,实在不忍心折辱,更不曾料想武宁进奏院竟然有这样傲公卿的名士。” 姜明已经听高廷芳解释过围绕李承此人的一系列计划,这会儿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下来。 他一走,高廷芳就对洛阳使了个眼色,洛阳当即点点头,立时溜了出去。 被晾在门外,大理寺卿卢正怡最初火冒三丈,而郑怀荣虽说还仅仅只是得纪飞宇赏识的后起之秀,那火气却也好不到哪去。 因为在通报进去久久没有回复之后,姜明竟然带着翊卫府众多卫士,用相当高的规格直接把李承给护送了出来!姜明高声转达了孟怀赢褒奖李承的那番话,郑怀荣更是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 卢正怡看了一阵子武宁进奏院内耗的热闹,可不曾想姜明把李承送出来之后,又撂下了孟怀赢的另一句话:“我家将军说,事忙,没工夫见二位!” 卢正怡因为新夫人的事,昨天大半夜被韦钺叫出来一番当头痛斥,又吃了一吓,现在虽说把大舅子钱春明给弄回去严加审问了,可心里依旧不痛快。因此,他不由得黑着脸质问道:“孟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扣着我卢家的人建他的名声?” “孟将军在战场上的名声,你们一辈子都别想企及,他还用得着从你们身上赚名声?”想到高廷芳把这些人当成土鸡瓦狗的态度,再想想平日韦钰也是从来没把纪韦两家放在眼里,姜明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嘲讽全开道,“是你们的人当街斗殴,犯到了翊卫府手里,如今才过去多久就想来捞人?你们把孟将军当什么了,有多远滚多远,下次记着少挑事!” 第66章 招揽 见姜明撂下这话后转身就走,须臾进了翊卫府,卢正怡不禁气得发抖,而郑怀荣也一样脸色发黑。可当两个人四只眼睛对上的时候,彼此却没办法同仇敌忾,因为今天的事情本来就是两家人挑起来的! 卢正怡阴着脸眯缝眼睛盯着年轻的进奏官,一字一句地说道:“纪大帅真真好算计,回头卢某必有厚报!” “明明是卢大人你不把纪大帅放在眼里,现在却来倒打一耙,这还真是会告刁状!” 郑怀荣哪里会怕卢正怡这个韦家忠犬,反唇相讥后,懒得和这老家伙继续打嘴仗,可等他转身看到李承时,心中想起自己对此人素来都是不屑一顾,刚刚孟怀赢却对其如此礼遇,他不禁冷哼一声,再也不看这碌碌无为的家伙,叫上随从转身就走,心里却想着如何狠狠报复那个打过几场胜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孟怀赢。 可他带着从人才没走出去多远,却是被一行人团团围住。又惊又怒的他刚想喝骂,不想包围圈突然出现了一个口子,随即一个人不慌不忙走了出来。 “郑郎君,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原来是三公子。”郑怀荣暗自恼火,面上却挤出了一丝笑容,“三公子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纪云霄眼睛一眯,突然声音狠戾地说道,“我每次去武宁进奏院,你们那些人便只知道敷衍,尤其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暗中投了我大哥!” 见郑怀荣眼神一闪,纪云霄压根不想听什么解释又或者辩解,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是平时,我也不和你这种给人当狗的家伙计较,可今天不同……来人,把郑怀荣带走,其他人若有反抗,全都给我拿下绑了!” 嘴里说着这话,纪云霄的目光却落在了最后的李承身上,心中简直是说不出的狂喜。 他还想着怎样想办法招揽此人,想不到刚刚下人回报,孟怀赢竟然礼贤下士地将李承送出了翊卫府,如此一来,人竟然直接送到了自己面前! 之前卢府家丁冲击武宁进奏院的时候,武宁进奏院的那些卫士也损失惨重,所以郑怀荣就算想要摆排场,却也只能带着四个人。相较于纪云霄纠集了二十余号人马,那根本就是不够塞牙缝的。更何况,不论纪云霄往日如何不得纪飞宇欢心,他到底是纪飞宇的亲生儿子,几个卫士又怎么会为了讨好郑怀荣,和三公子做对? 更让郑怀荣惊怒交加的是,四个随行卫士眼睁睁看着他被纪云霄的人给挟持了过去,这也就罢了,可纪云霄紧跟着就笑容可掬地来到了李承跟前,打躬作揖,好不客气!那一瞬间,他就把李承打进了一定要向纪飞宇举发的黑名单。 身为进奏官,竟然在私底下勾结三公子,简直罪不可恕! 偏偏这时候,大理寺卿卢正怡正好带着从人前呼后拥骑马经过,看到郑怀荣被人一左一右架住胳膊的这狼狈一幕时,卢正怡竟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根本没有任何干预的意思,直接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而在旁边民居顶上从头到尾旁观了这一幕的洛阳,则是禁不住偷笑,等看到郑怀荣被纪云霄的人给裹挟了带走,他方才悄然转身,回到了翊卫府,直接去找高廷芳。他将前因后果一说,高廷芳就笑道:“只要把李承送到纪云霄面前,纪云霄一定会帮我们查到很多线索。很好,杜至继续留在翊卫府,演好你的孟怀赢。洛阳,你和疏影一前一后盯着彭城侯府纪家,这次要是因为拌嘴赌气误了大事,你自己回来领罚!” “为什么就我领罚!”洛阳见杜至苦着脸,却破天荒没去嘲笑杜至,而是大声抗议了起来。 “疏影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有错也是你的错。”见洛阳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后往外走,高廷芳就说道,“疏影还在李承住过的屋子收拾,你去告诉她,事情紧急,她不用再来见我了,你为主,记住把事情办好!” 一句你为主,洛阳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须臾就快步冲出了门去。而等到他一走,高廷芳就闭目养神在心中权衡了起来。等杜至回来禀告说,洛阳和疏影都已经走了,他就吩咐杜至去把姜明找来。人一来,他就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要回刑部天牢一趟。你家将军离开之前,应该有相应的安排吧?让看守刑部天牢的人放开一下,想见我的人都把他们放进来。” 姜明从来没见过主动要求坐牢的人,这次发现高廷芳是主动把自己送入大牢,他已经觉得够惊讶了,可如今高廷芳明明已经通过替身金蝉脱壳出来,却还要再次进去,他只觉得脑子着实不大好使。总算他知道思考不是自己的强项,再加上韦钰交待过万事听吩咐,他只能点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不过恐怕要等……” “不能等……后天,最迟大后天,我必须回那里去。” 面对这样强硬的要求,姜明只能自认倒霉,赶紧出去安排。而刚刚忍得辛苦的杜至慌忙问道:“世子殿下,怎么才刚出来两天就想着回去?天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之前见了凉王,见了韦钺,对纪韦两家都已经下足了功夫,原本可以接下来不见任何人,但清苑公主也许会去皇上那里追问原委,如果皇上露出口风,也许她会忍不住来见我。” 相比和凉王韦钺虚与委蛇,高廷芳更希望和清苑公主维持之前那尚可的关系,但此节自然不好对杜至挑明:“而且,如果纪云霄真的查到了纪飞宇的下落,我不可能对他如何,皇上也不适合对他如何,这就需要牵制各方涉足其中,某些人难免会需要局外人的意见。我要确保随时可以回天牢,免得有薛朝都扛不住的人物,届时出现变数。” 说到这里,高廷芳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才继续说道:“你别忘了,想当初我刚到东都卫南侯府赴宴的时候遭遇的那个刺客,还有对褚万强的妻子用醉芙蓉的幕后黑手,可是到现在还没找到。让徐长厚在刑部大堂咬死我是冒牌货,还供出了宁溪存在的人,也没有找到。我这次自己告自己,固然是有种种缘由,可何尝不是为了钓出宁溪以及那个幕后黑手?” 杜至这才悚然而惊。没错,直到现在为止,当初那连环案还是无头公案! 纪云霄在意的只有一个李承,之所以顺便把郑怀荣也给绑回来,那不过是因为在纪家素来被两位兄长轻视惯了的他敏锐地觉察到,郑怀荣对李承,那也和他两个兄长对他一样,轻蔑不屑。所以,他当然要表示自己力挺李承,为其出气的立场。当回到彭城侯府,他将李承客客气气请到了自己的书房,随即深深一揖道:“松山先生,请恕我从前有眼不识泰山,若早知道您竟然困在小小一个武宁进奏院,我早就把您请过来了。” 如果早十年,又没有见识过纪云霄所谓杀伐果断下的刚愎自用,也没有体会过纪云钟和纪云昌为了争权夺利用的那些卑劣手段,也许李承还会稍稍有所动容,可如今他早已是心如坚铁,再加上高廷芳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皇帝又是大唐最名正言顺的君王,他自从说出纪飞宇可能在东都这个消息之前,心就不知不觉偏了。 “三公子,李某不过是一介平庸之士,怎值得你如此费心?” “当然值得,谁不知道,当初父亲得了你,那简直是如虎添翼,可等到你销声匿迹,武宁镇就如同苍鹰折翼,再也没有腾飞的机会。我若非困在东都,一定会竭尽全力,想一切办法,把先生找回来,可没想到你竟然就在东都!” 纪云霄只要愿意,那么,他能够装得比任何人都有风度,都有诚意,此时此刻,他紧紧握住了李承的手,连声音都哽咽了。李承趁着纪云霄低头之际,眉头微微皱了皱,随即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三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早已羽翼丰满,你却独自在东都,你从起步上就输了。恕我直言,不要说是我,纵使你能找到诸葛再世,也很难挽回劣势。” 满腔兴头被这兜头一盆凉水一浇,纪云霄顿时再也维持不住那礼贤下士的热切之态了。他勉强才没有露出失望之色,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还请先生教我。” “你父亲如今应该不在徐州,而是在东都附近。”李承就这样直截了当地丢出了这个极具震撼力的消息,见纪云霄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他就大略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判断,随即不咸不淡地说道,“三公子待我以礼,我就用这个消息回报你吧。李承无能,帮不了三公子太多……” “不不不,先生你已经帮了我太多!”纪云霄不由分说再次握住了李承的手,松开之后就退后一步深深躬身,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从今往后,先生您就是我的诸葛先生,还请先生一定要留下为云霄指点迷津,我一定待您如师如父!” 当纪云霄好容易留下李承,随即从书房出来时,他立时传令下去,把自己身边几个最得力的心腹全都叫了过来,吩咐他们去纪家早年和这些年在东都附近置办的各个地方分别探查,如有任何迹象,不许惊动立时回报。等到把人全都派了出去,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却是猛然想到了如今的徐州。 父亲不在,他那两个哥哥就成了徐州城中说话最算数的人。他在东都城中举步维艰,他们凭什么就可以继承那么大的地盘和家业?他应该怎么做,这才能够从此事当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第67章 露馅 寂寞和孤独,苏玉欢一向认为自己是深有体会的。毕竟,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在同龄人当中很难得到友情,有的大多是讨好、谄媚、嫉妒,又或者各种别有用心的结交。 然而,直到一口答应了韦钰的提议,代替高廷芳在这刑部天牢中蹲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认为的孤独实在不值一提。刑部天牢虽说不是那些传奇话本中说的阴暗潮湿,蟑螂老鼠四处乱爬的肮脏地方,可从木栅栏到各种陈设,每一样东西都仿佛死气沉沉,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憋屈感。 虽说韦钰带他走过那段密道,还示意他可以在除了一日三餐之外的时候出去散散心,可苏玉欢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万一自己不在,别人来了,那就真的是糟糕透顶。所以,哪怕呆得浑身难受,他也没想过出去,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本来是高大哥要吃的苦,人家身体病弱都能扛得住,更何况他这囫囵完好的人?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滚了一阵子,他终于一骨碌坐起身来,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吃过的饭,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进来之后的第三天上午。 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卷黄庭经,他突然烦躁地把东西往旁边一扔,竟是就在这监房之中打起拳来。正当出了一身汗的他觉得酣畅淋漓之际,突然耳朵捕捉到了外间开门的声音。 这又不是一日三餐的时候,也不是林御医过来装模作样诊病,其实是和他聊天的时候,怎会有人来? 等发现那两个说话的声音中,一个是房世美,另一个好像是清苑公主,苏玉欢顿时暗自叫苦。这要是两人当中单独那个谁过来,他也许还能够把韦钰卖了,好好把事情解释清楚,可两个人一块来,他要费的口舌就多了。想到这里,苏玉欢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给自己鼓劲。 想当初作为南汉正使出使大唐东都的时候,他不是曾经下定决心,要学蔺相如,要学唐雎这种使节之中的典范吗?现在对付的还不是唐皇,而是房世美和清苑公主,那有什么好怕的! 心里这么想,可是,真的当那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的时候,苏玉欢还是不可避免地一颗心怦怦乱跳,紧张得无以复加。 “南平王世子在这里真的一切无碍,公主您不用担心。” “无碍?无碍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凉王来过,韦钺来过,莫非你觉得我就不如他们?” 房世美之前已经见识过清苑公主不讲理的一面,今天见其又是空前强势,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可又不能说,凉王和韦钺能够进来,那是因为薛朝早已默许的,可清苑公主却是这位老尚书特意吩咐一定要拦在门外的。就连今天把人放进来,那也不是因为他房世美顶不住清苑公主的压力,而是因为薛老尚书刚刚传话开禁了。 否则,他就是冒着得罪皇长女的风险,也不敢放人进来。 于是,房世美踌躇再三,干脆开口说道:“公主这么说,下官也无话可说了。公主还请自行去见南平王世子,下官先告退了。” “说不出理由就告退?亏南平王世子还曾经对我说你是正直严明,一丝不苟的朝廷命官!” 房世美听得脚下差点一个踉跄,随即苦笑一声,也不敢回嘴,匆匆便消失在大门口。而苏玉欢听到这番动静,又确定大门已经关上,悬起的心终于放回去一大半。很快,背对木栅栏的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清苑公主的声音。 “你被下狱的头天晚上,我就去求见父皇,他却没见我,第二天我又去见了他,没想到这次他却告诉我,你居然已经投了他。呵,这么多年来,朝臣尚且不附纪氏,就从韦氏,更不要说外藩使臣。哪怕父皇一手栽培了大将军郭涛,仍然不能完全扭转别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印象。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魄力。” 苏玉欢听清苑公主称赞高廷芳的魄力,心中顿时有些五味杂陈。年方十六的他血气方刚,在南汉时也是不少名门淑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到了东都之后,他卸下了南汉容侯的光环,就显得平庸了起来。 反倒是高廷芳这个南平王世子先有和乐公主一见倾心,这位公主甚至并不是为了高廷芳的身份,纯粹只是倾慕其外表和风仪。而最初不假辞色的清苑公主在几次三番相处之后,对高廷芳的态度似乎也有所改观,如今甚至亲自跑到了这刑部天牢来探视,虽说表现出的不是情意,而是嘉赏,但也足以证明其态度了。 高大哥真受欢迎…… 苏玉欢心里生出这么一个念头之后,却忘了回答清苑公主的话,仍旧呆呆地背对着木栅栏坐在那里发呆。然而,下一刻,他的分神就立刻让他品尝到了后悔莫及的后果。 “你不是高廷芳!你是谁?来人……” 总算苏玉欢还没有迟钝到让清苑公主喊人。他慌忙一下子蹦了起来,三两步跑到木栅栏前头,低声下气地说道:“公主千万别叫,是我,苏玉欢!” “咦?”饶是清苑公主玲珑心肝,看到苏玉欢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如果是纪韦两家弄鬼,在这里的必定是他们的党羽;而如果是皇帝的手笔,在这里代替坐牢的也必定是天子心腹。可是,怎么会是苏玉欢?这位和东都城中这些诡谲风云丝毫不相干的南汉容侯?高廷芳哪来这李代桃僵的本事? “容侯?怎么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苏玉欢虽说不是唐人,但也知道清苑公主是韦贵妃的女儿,可和韦家关系并不紧密,反而疏远,因此,犹豫了一下,他就吞吞吐吐地开口说道:“是韦钰……他带着我从密道进来,把高大哥吓了一跳。他说高大哥的能力在那坐牢可惜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让高大哥去做,所以让我代替高大哥……” “韦钰把南平王世子接走了?”清苑公主立刻打断了苏玉欢的话,见他连连点头,她只觉得本来就笼罩在高廷芳身上的迷雾更加层层叠叠,驱散不去。犹不死心的她又追问了几句,发现苏玉欢真的是所知有限,她不禁有些后悔这些年的自我封闭。若是她也能够和韦钰一样,坚强地面对已经发生过的事,积极地去谋划,那么如今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如同一个外人! 就在这时候,苏玉欢只听得外间似乎又有动静,不禁暗叹今天真是没完没了。竖起耳朵倾听的他隐隐约约听到仿佛是凉王的声音,这下立时吓了个半死,连忙对清苑公主说:“公主,凉王来了,您能不能出去拦……”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清苑公主如同一阵风一般快步往外冲去。人一走,他忍不住后退两步,跌坐在了床榻上,心想这代人坐牢竟然也如此担惊受怕,实在够刺激的! 当清苑公主来到大门口时,就只见门已经开了,房世美正张开双臂挡在前头,身边是刑部那些黑衣差吏,凉王承诚满脸铁青,身后跟着数十随从,两边赫然正在对峙。 发觉出来的竟然是清苑公主,凉王眼神一闪,倏然冷笑道:“房大人,你不是说谁都不许见南平王世子吗?既然如此,大姐怎么能来?” “三弟说这话,是想要指斥都官郎中厚此薄彼吗?之前你来探望的时候,我还被挡在门外,那时候你怎么不和我比?” 清苑公主二话不说挡在了房世美身前,冷冷说道:“再说,谁陷害南平王世子落到如今这境地的?是纪飞宇身边的亲信敲的登闻鼓,是纪云霄挑唆父皇不得不下旨,你如今还来这里,是想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若是平时,哪怕为了维持仁厚友爱的假象,凉王也不会和清苑公主相争。然而,他刚刚从纪云霄那里发现了非同寻常的迹象,再联想到高廷芳暗示他,纪家别有盘算的那番话,他不得不来找人商量,顺便讨个主意。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和乐公主已然情根深种,哪怕是为了这个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他也容不得清苑公主这个半道上杀出来的程咬金坏了好事。 “大姐,我就是为了南平王世子被人陷害之事来的。我没法和你细说,得罪了!” 清苑公主不过微微一分神,却只见凉王突然一个闪身,随即竟是从她身边疾冲了过去。别说是她,就连房世美和那些黑衣差吏也来不及阻拦,猝不及防之下,硬是让人就这么闯进了大牢之中。想到监房中关着的不是高廷芳而是苏玉欢,清苑公主只觉得脑袋如同炸裂开一般,竟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提着裙子反身追了进去。 然而,她虽会骑马,可终究不曾练过武,当最终来到最深处时,她就只见凉王手起刀落,竟是将那厚重的门锁完全劈落在地,闯进了监房!那一刻,她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完了!若让凉王发觉监房中的是苏玉欢而不是高廷芳,凭此人的聪明,说不定会猜到什么! 可就在清苑公主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想象到凉王那怒吼的时候,她听到的却是一个淡淡的声音。 “公主先来,凉王后到,两位金枝玉叶同时造访,今天这刑部大牢可是蓬荜生辉啊!” 第68章 响鼓不用重锤 清苑公主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定然是高廷芳正好在此时从密道回来,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和苏玉欢再次掉了包。可是,高廷芳怎么会回来?又怎么会正正好好在这个时候回来?那一瞬间,她在沉思之中想到了皇帝说过的话,再结合刚刚苏玉欢透露的信息,她一下子意识到凉王这热炭团似的,死活要见高廷芳的心思别有玄机。 因此,哪怕有一肚子话要询问高廷芳,她却是哂然冷笑了一声:“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南平王世子有贵客来了,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省得三弟回头耿耿于怀!” 见清苑公主也不进监房,而是转身就走,凉王眼神一闪,终究还是没有如往常一样追上去说些好话,以求和缓关系。毕竟,他今天本来就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而来的。确定清苑公主确实离开,大门已经关上,他这才不无凝重地说道:“高兄,我今日前来,不是为别的。之前多亏高兄提醒,我一直派人盯着纪云霄和武宁进奏院,结果……” “凉王殿下。”高廷芳伸手止住了凉王,笑着说道,“我并非你党羽心腹,就不参预你的机密事了。更何况,我之前就说过,我和纪云霄有私仇,此时再听你说纪家有关的机密事,万一我出一个阴毒的主意,你是听还是不听?我这人虽然不像看上去这么光风霁月,可也不愿意公报私仇。” “但是,我却要提醒凉王殿下一声,纪家如今纪飞宇有自立之心,人尽皆知,纪太后和你一派,纪云霄又明显另有打算,纪飞宇的两个儿子也在彼此争权夺利,虽说他们实际上彼此已经分道扬镳,外人却仍然视所有纪家相关人为一党。” 见凉王眼神骤然转厉,高廷芳却仿佛没有察觉似的,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所以,这也就意味着,纪太后和你做的事情,固然会牵连到纪飞宇和纪云霄,而纪飞宇和纪云霄父子若各自有什么计划,也同样会牵连到你。我今日言尽于此,你发现了什么,可以和心腹肱股去商议,甚至可以去和纪太后商量,问我却实在是不适合。说起来,刚刚清苑公主来时,还给我说了一件趣闻。” 他也不管凉王是不是表示感兴趣,笑吟吟地说:“听说,前日大理寺卿卢家的家丁和武宁进奏院的卫士当街斗殴,而后给翊卫府全都带走了。卢正怡素来是韦家最忠实的鹰犬,可武宁进奏院却素来自成一体,既不是凉王殿下你能够节制的,也不是纪云霄能够轻易影响的。清苑公主还说,武宁进奏院的进奏官之首郑怀荣被纪云霄派人挟持走了。凉王殿下,听着这些消息,你还不觉得,相比至少看上去是一条心的韦氏,纪家山头实在是太多?” 当凉王离开监房的时候,他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他今天来找高廷芳,与其说是问计,还不如说是找个局外人说一说话,借此坚定信念。事实上,他原本还打算将自己连日来收集到的那些消息改头换面,然后试探一下高廷芳,可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吃这一套,避嫌的态度非常明显,而且因为清苑公主早他一步到的,高廷芳竟然早就知道了那些消息。可不论如何,高廷芳前后两次的分析都很中肯。 要么就按照高廷芳第一次说的,他和纪家做一个割裂,从此以单纯的凉王来争夺东宫,但他是纪太后的爱孙,这一点在父皇面前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胜算很低。但还有另外一种选择,那就是在纪家山头林立的时候,他尽最大的可能性来整合纪家的势力。 如此一来,他在纪云霄身边的暗线得到的消息,就非常值得关注了。 如果武宁节度使纪飞宇真的在东都……如果他能借别人之手除掉纪飞宇……那么纪家庞大的势力,他就可以趁机掌握在手! 送走了凉王没多久,高廷芳甚至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就只见藏着密道的那堵墙再次悄然移开,紧跟着,苏玉欢就直接跑了出来。紧随其后的,便是今日执意跟来的姜明,至于更想跟来的杜至,却因为还担着孟怀赢的身份,不得不留守在翊卫府,以防出现什么棘手的问题。 此时,看到这监房虽说还算整洁,可绝对不能说是雅致讲究,姜明不禁心中暗叹。 想当初在军中的时候,韦钰这个富贵出身的公子也一样吃住随意,和先锋军将卒同甘共苦。如今高廷芳也一样如此,虽是自幼重病养在王宫之中的王侯世子,可却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甘之如饴。怪不得韦钰抽身离去的时候,却会把高廷芳弄出来放在翊卫府,放手把一切都交给这个不久之前还是陌生人的南平王世子。 高廷芳刚刚没空和苏玉欢多言语,此刻一见他冲进监房,就打趣道:“苏小弟,平生第一次蹲大牢,感觉如何?” “当然很无聊。”苏玉欢抽了抽鼻子,没敢说自己其实觉得孤独寂寞之类的话,旋即才做了个鬼脸道,“就是没想到居然会被清苑公主险些拆穿了替身的把戏,实在是把我吓得够呛,幸亏公主通情达理。” “公主为人,当然通情达理……” 高廷芳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只听外间大门再次打开。虽说是他主动示意姜明去启动韦钰临走时应该做出过的布置,重新放开刑部天牢外的看守,让别人能够来这里拜访他,可这样密集的访客还是让他有些头疼。而更加慌张的就是苏玉欢和姜明了,苏玉欢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最终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大柜子,还死活把姜明一块拉了过去。可等到两人刚刚进去躲好关上柜门,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容侯人呢?” 如果不是苏玉欢很确定,自己在清苑公主眼中应该就是一个平凡的路人,他说不定会因为清苑公主特意问自己的下落而隐隐窃喜,自鸣得意。可他很清楚人家问的是自己,关心的却是背后隐情,就干脆厚着脸皮装死,却不想柜子门被姜明直接推开了。 “容侯听到动静,就躲进柜子里去了。”高廷芳看到苏玉欢几乎如同滚地葫芦一般跌了出来,忍不住笑道:“他不知道是公主来,所以吓得躲了。之前多谢公主替我遮掩转圜,否则我和他未必有换过来的时间。” “我也没有拦住凉王,你不用谢我。”清苑公主眉头一挑,目光落在了继苏玉欢之后,从柜子里爬出来的另一个年轻人身上。虽说她完全不认识此人,但却感觉到了对方身上透出的那股骠悍气息,当下开口问道,“我记得你之前去颖王府赴宴的时候,随行之中并没有此人。” 高廷芳微微一笑,很自然地介绍道:“他不是我的人,是韦钰的亲信。” 姜明没想到高廷芳直接把自己卖了,顿时如遭雷击,尤其是发现清苑公主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随即干脆走到他跟前时,他更是觉得手足无措。他在战场上能够毫不犹豫地将刀砍向任何一个敌人,可面对妇孺却总难免犹豫,更何况眼下这位还是天子长女,自家将军的表妹,传说中两人在儿时非常亲近! “韦钰在哪儿?” 姜明顿时更加狼狈,更加难以招架,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高廷芳。可是,让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的事情发生了,高廷芳竟然和苏玉欢悄悄溜出了监房,直接闪进了那通向外间的密道!那一刻,他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可看到清苑公主根本不在意高廷芳和苏玉欢,只是死死盯着自己,他只能咬了咬牙道:“我不能说。” 是不能说,而不是不知道。对于这其中的鲜明差别,清苑公主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知道我和韦钰是什么关系,如果你眼下不说,那么回头等我再见他时,我便对他说,他的一个属下不小心轻薄了我。” 暂时闪到密道中的高廷芳顿时目瞪口呆,旁边的苏玉欢也打了个寒噤。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之前通情达理四个字,全都觉得满脑门子汗。高廷芳这才意识到,小时候清苑公主和韦钰就常混在一起,那时候乖巧懂事只不过是在母亲肖琳琅面前的假象,实则她哪天不戏弄几个人玩? 面对祭出这样大招的皇长女,姜明非常干净利落地败下阵来。可是,他当然不会让高廷芳置身事外,直接将其关于韦钰很可能去了徐州刺纪的猜测和盘托出,眼见得清苑公主果然满脸严霜,他就趁热打铁地说道:“卑职很担心将军,还请公主殿下能够请世子殿下全心全意帮忙,否则我家将军……” “什么将军?”清苑公主几乎立刻抓住了这个破绽,穷追猛打道,“韦钰虽说因为之前救了南平王世子两次,被父皇封为翊府左郎将,可他根本很少去翊卫府,绝不可能有你这样口口声声称他将军的忠心部属。你老实说,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糟糕,这位金枝玉叶怎么这么敏锐! 姜明只觉得头皮发麻,见清苑公主目光清冷地瞪着自己,他到了嘴边的胡诌最终吞了下去,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这事情南平王世子也知道的……” 韦钰这眼光真是,怎么会找了这么个没担待,看到女人就骨头软的小子! 一面和苏玉欢紧急交流,一面分神留意外间动静的高廷芳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只能转身出去,对着清苑公主说道:“韦钰就是平蜀先锋使,孟怀赢。” 清苑公主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待见姜明脸色微妙,高廷芳身后的苏玉欢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恍然大悟,她终于确定,高廷芳应该没有欺骗自己。 相比韦钰这些年来的苦心孤诣,出生入死,她都在做什么! 第69章 箭在弦上 震惊过后,清苑公主很快冷静了下来。她没有再理会姜明,而是看着高廷芳道:“韦钰既然就是孟怀赢,那么你之前跟着他是去了翊卫府?既然他可能已经去了徐州,那么,昨天孟怀赢带着翊卫府的人马去了武宁进奏院,带走了斗殴的武宁进奏院卫士,还有卢府的家丁,甚至扣了进奏官李承,这个所谓的孟怀赢应该和世子有关吧?” “没错,韦钰把翊卫府交给了我,假扮孟怀赢的,是我的侍卫长杜至。” 高廷芳爽快坦白,清苑公主却觉得心里大不是滋味。她很了解韦钰,这么重要的事情,韦钰却宁可托付给高廷芳一个外人,一方面是认可高廷芳到东都之后这些日子的谋划决断,另一方面,却何尝不是因为韦钰信不过别人,包括是她?想到之前韦钰对自己的当头棒喝,她不禁轻轻咬住了嘴唇,心里终于下了决心。 “世子既然在翊卫府做得有声有色,为什么又要回刑部天牢来?今天,你只要晚来一步,容侯这边替你坐牢的事情恐怕就穿帮了。你回来得这样及时,应该不是巧合,更不是运气好,我说得没错吧?” 清苑公主这接连几个问题,蹑手蹑脚回来,同时又关上了密道出口的苏玉欢听得直咂舌。而姜明更是额头大汗,心想怪不得自己刚刚在这位皇长女面前招架不住,敢情对方是这样咄咄逼人,凌厉无匹的一个人! 高廷芳暗叹一口气,沉吟片刻就不慌不忙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我有不得不回来的理由。至于到得如此及时,很简单,因为凉王就是因为我放出去的消息,这才匆匆跑来见我的。” 清苑公主一丝一毫都没有放松的意思,立刻逼问道:“什么消息?” “公主是在审问犯人?”高廷芳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机密,即便是公主,恕我也无可奉告。” 即便已经对高廷芳的印象大为改观,可此时此刻对方突然这样搪塞过去,清苑公主还是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恼怒。她脸色不善地看着高廷芳,见其旁若无人地自顾自来到小火炉边生火,烧水,烹茶,再也不说一句话,她只能看向苏玉欢和姜明,把两个本来就心中惴惴的家伙看得直发虚。 “看来,世子是执意要瞒我?”清苑公主既然决心不再坐个一心读黄庭的女冠,她就不会被这么一点小挫折轻易难倒。她转身上前在高廷芳对面坐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韦钰是我的表兄,不管他是不是瞧得起我这个十几年一事无成的公主,我一直都当他是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虽能力微薄,但毕竟是皇长女,想来也是有点用的。你对二弟也好,对三弟也好,只能虚与委蛇,父皇也不可能明着助你,你为什么还要回绝我的援手?” 高廷芳倒茶的动作顿时一滞,嘴角苦笑一闪而逝。韦钰为了复仇,早已经抛却一切,不惜身陷尸山血海,他已经没有办法把人拉回来,更何况,那是韦钰的路。可他宁可清苑公主心如死水,置身事外,也不希望她一脚踩进那个最险恶的漩涡之中。然而,他当年就知道她的兰心蕙质,现在又该用什么理由来回绝她? 思来想去,他只能横下一条心道:“公主,男女有别,内外不同。大唐之所以会出现如今这样的乱局,固然是因为纪韦两家狼子野心,可何尝又不是因为纪太后不甘寂寞,韦贵妃图谋中宫?古来多有贤后贤妃约束外戚,可纪太后和韦贵妃却助长了家中野心,内外不分,这才有如今的局面。公主身为皇长女,孝顺皇上,善加照拂弟妹,这才是你应该的职责,而不是为了你说的这些理由,浸淫于诡谲阴谋,污了这双手。” “你……”清苑公主面对这样的说教,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虽说身为长女,可当她的承睿哥哥去世之后,她的眼里就再也没有那些弟弟妹妹,或者说,她再也没有把他们当成骨肉亲人,而是视作为夺去兄长的仇人。哪怕就连那天在她的生辰宴上出现,酷似承睿当年的承谨,她也不过是心中悸动而已。 可她惦记的依旧是死人,而不是面前那个活生生的弟弟! 然而,心中痛楚的她明知道高廷芳说得是正理,却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我本以为南平江陵郡主为了激励士气,曾经亲自编练新军,南平王世子怎么也应该不是一个拘泥礼法的人,没想到你竟然也觉得女子就应该守在深闺!你是不是还想说牝鸡司晨,国无宁日?算我错看了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见清苑公主转身拂袖而去,出了监房,不久之后又出了大牢,苏玉欢忍不住问道:“高大哥,公主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她又是皇长女,肯帮你的忙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要故意把她气走?” 姜明却恨不得清苑公主别掺和,他已经怕了这位敢拿名节坑人的皇长女了,可他完全没意识到高廷芳是有意把人气走,等苏玉欢说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故意气走?这话从何说起?”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高廷芳怎么都没想到苏玉欢竟然这么敏锐。就和他当初不愿意和韦钰有瓜葛,却偏偏阴差阳错瓜葛连连一样,他如今也宁可清苑公主避开自己远远的。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说道:“姜明,你带容侯回去。” 苏玉欢顿时不干了,气鼓鼓地叫道:“高大哥,你这是过河拆桥!” “你代我坐这两天牢,帮了很大的忙。这次出去,我也并不是就让你回狮子园呆着吃闲饭。你去一趟卫南侯府见韦钺,告诉他,你这几天都在悄悄跟踪纪云霄,他扣了武宁进奏院的进奏官之首郑怀荣,招揽了进奏官李承,这几日还派人查遍了纪家在东都城内外的所有产业,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你为了救我四处求告无门,这才去找他,希望用这个消息交换韦泰和韦钺父子替我说话。” “这个……” “具体的你问姜明,不要在此多留,以免露出破绽,快走!” 只听懂了一小半的苏玉欢根本来不及细问,就被高廷芳给轰了走。而姜明则是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给他留下太糟糕记忆的地方,等到最终从一处隐蔽的出口出去,而后又取了之前存放的马匹,两人上马之后,姜明就不得不面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苏玉欢。那一刻他才知道,清苑公主固然很难应付,这位南汉容侯同样也是一个啰嗦难缠到让人崩溃的人! 好在他很快想到了办法,抄近道把人悄悄带进翊卫府之后,他就直接把苏玉欢交给了杜至,让高廷芳的这位侍卫长去做解释说明的工作。也正因为如此,当苏玉欢把杜至盘问得满头大汗,随即按照高廷芳的吩咐找去卫南侯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正好在府中的韦钺听说苏玉欢来见,有些犹疑,可等到见了人之后,他把对方透露的消息和自己连日以来盯着凉王纪云霄得到的那些线索两相一结合,登时心中大凛。好容易把死缠烂打的苏玉欢送走,他就立刻来到了父亲韦泰起居的主屋,屏退了从人,直截了当地说道:“父亲,纪飞宇很可能在东都!” “嗯?”韦泰正在踌躇什么时候能够解决京城这些事情,自己能回义成军节度使府,乍然听到这话,他顿时眉头大皱道,“这怎么可能?纪飞宇又不是我,他素来不大恭顺,已经好些年没回京了!” “就是因为好些年没回过京,大家才会认为,纪飞宇不可能在东都,这就是灯下黑!”韦钺信心满满地说道,“父亲,你想想,有人指斥是南平王世子是冒牌货,告的人是纪飞宇心腹家将的弟弟,而此人又和卢正怡的大舅子有交情,乍一眼看去,仿佛就是我们韦家的人故意栽赃纪家,他们却可能轻轻巧巧置身事外,可反过来想一想,这何尝不是双层圈套?纪云霄那个草包万万做不到这一点,不是纪飞宇还有谁?” 他一面说,一面把自己打探到的纪飞宇和武宁进奏院举动,以及苏玉欢盯梢的结果,林林总总全都对韦泰做了个禀报,这才催促道:“父亲,一镇节帅无旨意,也没有上报就私自到了京城,绝对是图谋不轨。在东都,绝对是我们韦家更胜一筹,只要找到纪飞宇,将他一举歼灭,那么今后纪家必定一蹶不振,颖王殿下就再无竞争者!” 韦泰顿时怦然心动。他在心里权衡再三,随即不无谨慎地问道:“纪云霄并非纪飞宇最重视的长子和次子,若是纪飞宇在东都,他真会知道?” “照苏玉欢盯梢的结果,应该不是纪飞宇告诉他的,是纪云霄自己查出来的。”韦钺低声说道,“苏玉欢说,纪云霄扣了武宁进奏院的郑怀荣,招揽了李承。而这个李承竟然是徐州名士松山先生,曾经在之前对吴国之战中为纪飞宇出谋划策,而后却因为纪飞宇长子次子拉拢他先后未果,进了谗言,他这才被放逐到东都的武宁进奏院来。他在武宁进奏院素来不受重视,但此人既然有那样的才能,查知纪飞宇动向就很有可能。” “好,见微知著,不愧是我韦泰的儿子!”韦泰这才大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沉声说道,“那就这样,盯死纪云霄,但不要去查探纪家在东都内外的那些据点,以免引来注意。若你说李承去投靠了纪云霄是真的,那么,纪云霄查探纪飞宇的下落就确有可能!颖王行事不能保密,先派人送信给贵妃!” 第70章 蓄势待发 夜凉如水,龙泉山庄掩映在青山之中,显得格外静谧。然而,高高的围墙外看似只有寥寥数人巡行,防守极其松懈,内中却是甲士林立,一片肃杀之态。这是纪家祖传,只有嫡系子弟才知道的一处别业,南瞰东都和洛水,北临黄河,若遇变故,进可兵临东都,退可通过河阳桥退往纪家暗中控制的怀州,正是一处兵家紧要之地。 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这一年五十有四,尽管已经过了最鼎盛的壮年,他却只有两鬓霜白,其他头发依旧乌黑如墨,脸上也不见多少皱纹。他年轻时曾经是远近闻名,力搏狮虎的勇士,先是随着任彰武节度使的父亲呆在延州,后来移镇武宁,当了六年的节度留后,而后作为武宁节度使,前后经营十八年,早已把徐州等武宁四州打造成了如同铁桶一般。 此次他从徐州悄然返回东都,至此已经是第八天了。狡兔三窟的他在外兜兜转转许久,日前才转到了这里。在外多年,他对东都看似富庶繁华的景象并没有多少流连,之所以突然回返,只因为他从进奏院那些进奏官传回的各种消息中嗅到了一股危险,而且,还有不可忽视的人给他送来了一封密信。 此时此刻,纪飞宇便在飞虎堂中接待了一位身穿连帽黑衣,藏头露尾的客人。两人非常熟稔,彼此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相见时的繁文缛节。一点头落座之后,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因为你改换门庭投了皇帝,我那妹妹只怕早就在咬牙切齿,若她知道你在这里,不知道是怎样表情。” “趋利避害,见风使舵,原本就是人之常情,还是纪大帅通情达理。”那黑衣人终于取下了头上的兜帽,竟是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他镇定自若地回应着纪飞宇的审视,随即开口说道:“我好容易才找到调防不当值的机会,从东都城中溜出来到这龙泉山庄。纪大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虽说通知你皇上有调换武宁节度使之心,可你此番要做的事情险之又险。毕竟,凉王并不是没有问鼎东宫的希望,你居然就这么直接到东都来,我实在是很惊讶。” “哼!” 纪飞宇从鼻子里迸出了一声冷哼,脸上露出了深重的厉色:“李承诚身上可有纪家的血脉?没有!既然如此,纪家哪里值得为他花力气!皇帝能够登基,凭借的是我妹妹瑶環当初从刘太师手上拿来的传位诏书,可他却因为肖琳琅和李承睿就衔恨纪家,竟然害得我女儿悦瑢郁郁而终,此等昏君怎配继续坐在御座上?” 谢骁儿皱了皱眉,语带双关地说道:“没想到纪大帅如此绝世枭雄,竟然也是儿女情长的人。贤妃在皇上登基之后入宫,外有你这个父亲之力,内有纪太后扶持,不可谓不得天独厚,就连韦贵妃也一度让她三分。就算她病故,那也是因为腹中胎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伤心太过……” “谢骁儿,你说这些,不觉得是把我纪飞宇当成三岁孩童?宫中那么多孩子都保住了,怎会到了悦瑢身上,就会因为孩子夭折便伤心辞世?瑶環瞧不上性情柔弱的她,皇帝又因为纪家冷落她,那些妃嫔更是个个拿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只恨当初一念之差,没让她以我纪飞宇千金的身份堂堂正正入宫,这才使她不得善终!” 纪飞宇想到昔年旧事,竟是虎目微红,别过了头去。世人都认为他只有三个儿子,可实则他在多年前就因为父亲反对,不得已将一次征战时带回来的吴女养在别宅为外室。他姬妾无数,却一直都忘不了那个柔弱如同一朵小白花,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就撒手人寰的女人。那个女儿就是纪悦瑢。所以在纪太后想让纪氏女入宫时,他考虑到父亲死后,他虽已将昔日爱妾悄悄埋入纪家祖坟,女儿却依旧尚未正名,就索性将纪悦瑢正式收为养女送入宫中。 谁能想到,哪怕有纪太后在,他的女儿依旧没能登临后位,母仪天下,到最后竟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再加上皇帝自大将军郭涛平蜀凯旋之后,步步为营,重回台前,不论是为了昔日那段旧怨,还是为了将来的自保,他都绝不会坐以待毙! 纪飞宇知道谢骁儿故意重提纪悦瑢,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造成压力,他在感慨了昔年旧事后,突然词锋一转道:“谢将军,昔日肖琳琅和李承睿母子之死,你可是有份的,不论是在皇帝还是在别人眼中,你固然见风使舵投过去了,可在其心中地位如何,你却应该有数,我听说,皇帝还曾经招揽过闽国长乐侯尹雄?尹雄虽说破相,可单单忠义二字,你便望尘莫及,更不要说你前头还有郭涛,有孟怀赢!” “纪大帅不用再说了,我既然通知了你,皇上想册立为太子的可能是八皇子承谨,又承担了你私来东都的巨大干系,那么,我自然已经下了决断。”谢骁儿那如同鹰隼一般的眸子中流露出了阴狠的神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用羽林健儿接应你入宫,各处的火药我也都埋设好了,到时候,宫中和东都城中失火,皇上和诸皇子身陨,或者随便剩下哪个小皇子,或者在宗室子弟中推人即位,你我置身事外,自然没有人能疑心到我们身上。” “不错,损人不利己,谁会怀疑我?更何况,人人都知道我还在千里之外的徐州!”纪飞宇哈哈大笑,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一个皇子,一个皇孙都不会留给他!他害我痛失爱女,想要动我的基业,我就让他断子绝孙!” 即便谢骁儿素来就是野心勃勃的人,可是,听到纪飞宇竟是如此理所当然地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暗自鄙薄此人混淆黑白。明明是你纪家自恃功高,把皇帝扶上皇位之后,就迫不及待要害死皇帝的元配妻子和嫡长子,否则皇帝又怎会恨欲狂,视纪家人如同寇仇?这些年来,若非皇帝隐忍不发,却又暗自积蓄实力自保,只怕坐在帝位上的人早就换过了! “既如此,纪大帅,我们就歃血盟誓吧!”谢骁儿敷衍似的假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说道,“想来你不相信我,我也很难完全信你,那就彼此都留下血书,反正凭我们过去那些事,只要血书泄漏出去,就是同归于尽!” “好!”纪飞宇也确实信不过谢骁儿,此时爽快地答应道,“歃血盟誓!你放心,誓书我会保存在妥当的地方。” 在纪飞宇看来,谢骁儿若妥当,他自然会好好保存这东西,若不妥当,就不要怪他把这东西散布得天下皆是! 等到歃血为盟时,两位当世算得上极其位高权重的武将割破手指,任由两人鲜红的血流入杯盏之中,而后分别一饮而尽。等到盟誓的羊皮送上来,纪云霄固然盖印之后,又加上了自己的指印,谢骁儿同样如法炮制。待到分别取了一张收好之后,两个人彼此对视,全都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这一刻,无论是谁,全都坚信自己是胜利者。 然而,等到送谢骁儿一走,纪飞宇便立时吩咐道:“化整为零,立时从之前设计好的路线,撤出龙泉山庄!” 身为枭雄,纪飞宇当然知道,绝不能过分信任任何一个盟友,因为那意味着自己的安危掌握在对方手中! 无论纪云霄还是李承,都并不知道龙泉山庄的存在。毕竟,纪云霄只是纪飞宇不受宠的幼子,李承则是一度被纪飞宇冷落的谋士。然而,两人一个作为纪家三公子从小长到大,一个作为徐州名士,深悉纪家的用兵风格。 这会儿一张东都地图,一张东都附近的详细地图一左一右挂在墙上,他们指指点点,很快就排除了纪飞宇在城内的可能。 “城内大街和坊间十字街全都是东西南北,若有事变,根本找不到生路,可以说无处可逃,以大帅的为人,绝对不可能把自己置之于如此险境。”几日下来,李承已经初步和纪云霄建立起了互利互信的关系,此时就开口问道,“东都城外,三公子可查到了什么?” 纪云霄在东都城外那张地图上的几个点标了印记,这才开口说道:“这是我的心腹搜寻到出现纪家暗号的地方,但这么多年来,纪家和韦家,和皇上都几乎是敌对状态,这些暗号就算别人不识意义,可看到也就知道是纪家人出没,所以疑兵之计的可能性不小,但也有可能是双层圈套,所以我让最精干的人一一探过,后来发现全都没什么可疑之处。而另外三处没有出现过任何暗号,主人也和纪家毫无关系的别业,则是有人目击到疑似有不少人进出,可再探却没什么端倪。” “三公子的意思是说,有人看见最近这三处住进去不少人,但是,却没有人出来采买?”见纪云霄点头,李承顿时笑道,“三公子觉得这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可反过来想,这同样可以成为可疑之处。你说的疑似有人进出,是多少人?如果多于一百,从表面看却依旧和平日没有差别,仿佛是有人看错了,那么,可不可以这么想,这三处别业一直都在防备这种状况,所以早就囤粮补给充足,所以才用不着采买?” “松山先生,你说得对!”纪云霄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掷地有声地说,“我这就吩咐人,死死盯着这三处!” 次日一早了,一个消息便送到了纪云霄案头。龙泉山庄傍晚有人入住,深夜又有访客,而后就几队人夤夜离去,已经派人远远盯梢上去了! 当纪云霄匆匆去找李承,说出了这个消息之后,李承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三公子,如果真的证实是大帅秘密屯驻在了东都城外某个地方,你打算怎么做?” 这是纪云霄几天来一直都竭力回避的问题,此时李承一问,他顿时强笑道:“我已经多年不见父亲,自然想见见他……” “相见之后,你打算说什么?” 纪云霄这才哑口无言。是啊,他去见父亲纪飞宇干什么?讨骂讨打?而且,他之前最恶意的想法,是纪飞宇就此死了,他两个哥哥最好在徐州斗得两败俱伤,他就可以趁虚而入,可这适合对李承说吗? 犹豫了老半天,他最终还是咬咬牙说道:“父亲视我如同外人,两个兄长更把我当成仇寇,先生可能教我?” 李承顿时苦笑道:“这是父子间事,我能教你什么?” 纪云霄察觉到了李承话语之中的松动,连忙试探道:“说实话,我实在是不赞同父亲这些年来的做法,他这是有自立之心。我纪家世代忠良,怎可有谋叛之心?只可惜父亲从来不肯听我的劝,更待我逐渐疏远,我实在是无奈得很。”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承这才叹了口气道:“如果三公子不怪我挑拨你父子骨肉,那么我倒有一个办法。你可以把大帅的下落透露给想知道的人,然后设法飞身相救,如此父子关系可转圜,天下亦可传你孝子之名。” 李承见纪云霄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他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三公子,大帅对我不仁,我如今也心灰意冷,索性对他不义,不妨把话对你点透一些。如今你一不能靠大帅,二不能靠凉王,要自立却还实力不足,那么,何妨竭力卷走所有的筹码投靠一边?” 纪云霄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先生这话何意?” “要知道,皇上对纪氏固然深恶痛绝,可你毕竟只是顶着个纪氏子的名义,手中又没有军权,他乐得优待你,然后看着纪家因内斗而四分五裂。而你原本就实力有限,只要皇上纵容你去争,你就能从纪家这块肥肉中分到比之前多得多的东西。所以,一旦证实大帅在东都,消息又泄漏到韦家人那里,他们必定全力对付大帅,你则可以去找凉王,如果凉王为了自保袖手旁观,没有出手的意思,那么,你就奋力联络纪家在京城的所有力量,做出哀兵之态。” “而这时候的你,对皇上来说,威胁有限,价值却很大!因为你得到的越多,纪太后和凉王得到的就越少。是你一个臣子威胁大,还是纪太后和凉王这对名义上的祖孙威胁大?” 这一次,纪云霄终于听明白了。尽管要把自己放在低姿态,对于自尊心极度畸形的他来说并不容易,但意识到自己能够从中获得的巨大利益,他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地说道:“先生果然高策,我听你的!” 第71章 棋局 再次置身于刑部天牢那虽说点着很多灯台,却显得虚假而阴沉的环境之中,想到翊卫府那个并不宽敞,住着却很舒适温馨的小院,高廷芳自然颇有一些感慨。他之前倒有些担心已经知道那条密道玄虚的苏玉欢又跑过来,可大概是姜明亲自往这里走了一趟,不得已被清苑公主获悉了内情,又防着别人添乱,所以看守住了密道,又或者是苏玉欢终于知道轻重了,一连三日,他倒是接待了几波前来探望的人,却再没有从密道中钻出来的不速之客。 来探望的人中,有带着内侍监何德安一块来的和乐公主,有刑部尚书薛朝,凉王又来过一次,颖王和韦钺也来过一次,再加上又开始每日过来给他“诊病”的林御医,以至于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坐牢,而是在狮子园那边待客。 好容易这一日终于消停了,不用在那些访客身上劳心劳力的他没有再烹茶炫风雅,也不用时时刻刻端着,生怕有损风仪,便很不讲仪态地歪在榻上,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怔怔发呆。自从离开太白湖畔的草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多少休憩的时刻,从前说的好听是游历,说得不好听便是流浪的那些年中,积攒下来的所有东西,他都毫无保留地投注到了此番东都之行中。 天下各国的形势,各种纷繁复杂的人和事,山河地理形胜,兵法战略……不计其数的信息在脑海中回转,以至于他夜晚虽说躺在床上,却很难睡得安稳。 这一刻,他突然很思念江陵郡主高廷仪,那个最初出现时,虽仿佛下定决心,却犹带天真的女孩,那个三年来不断磨砺自己,总喜欢叫自己大哥的女孩,那个面对父亲的凌厉逼问,毅然决然站在他身边维护他的女孩……尽管能够用一个可以见光的身份再次踏上东都,再次站在朝堂之上,那是他十二年来从来没有丢下过的夙愿,但他答应南平王高如松那个苛刻的要求时,何尝不是奢望过,能够真正配得上那个一心一意对他的姑娘? 可是,他已经一步一步在接近自己的目的,其实却距离高廷仪越来越远。 就在高廷芳越来越恍惚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动静,那是牢门开启的声音,也是又有客人进来的预兆。他重新从榻上坐了起来,熟练地整理了一下仪容,顺手从旁边拿起了一卷书,发现竟然是一卷《伤寒杂病论》,他不禁苦笑一声,暗想自己真是病人装上瘾了。果然,须臾那话语声就越来越近,其中一个赫然是林御医,另一个则是相对陌生。但是,他很快就知道那是谁了。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林御医叫出了一个称呼:“谢公公,皇上怎么会突然想起召见世子?难不成是之前天津桥前敲登闻鼓的人已经查清楚了?” “我也希望查清楚了,但那出首告发的人不论如何严刑拷打,却只说是拿了人的钱财,指认不出真正的主谋。” 随着这个话语,一个中年内侍跟着林御医出现在了监房外。林御医轻轻一推那因为凉王一剑砍断而没有再次上锁的监房大门,笑容可掬地示意谢瑞先走,自己跟在后头,还向高廷芳打了个眼色,这才轻咳一声道:“世子殿下,这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谢公公。” “原来是谢公公,恕我怠慢,今天有点犯了旧疾,所以懒于见礼。” 见高廷芳含笑欠了欠身,脸上丝毫看不出在此困顿数日的悲苦,只是显得有些疲倦和病态,谢瑞想到这位南平王世子竟然是自己一手把自己送进了刑部天牢,心里忍不住暗自敬佩,当下连忙笑着说道:“世子殿下太客气了,委屈您呆在这里多日,皇上每次说起就要大发脾气,几位殿下也都为您求情,皇上也是赌气想要还您一个公道,这才拖到了今日。今日我过来,一来是看看您气色可好,二来则是代皇上请世子进宫,到贞观殿陪皇上下盘棋。” 堂堂天子,请一个待罪囚犯下棋,这怎么听怎么滑稽,然而,林御医却丝毫不以为奇,谢瑞也说得非常坦然。而高廷芳讶异地挑了挑眉之后,当即爽快地答应道:“皇上既然有此意,我自当奉陪。只不过,让我这个待罪囚犯直接从刑部天牢出去,会不会损伤薛老尚书的公正严明?就是皇上,也不免被人背后说公私不分。” 谢瑞知道高廷芳很会说话,否则也不能游刃有余周旋于颖王和凉王之间——尽管颖王似乎对这位南平王世子的态度有些勉强,全靠韦钺周旋,可凉王面宽心窄,绝不是能够轻易容人的——可即便如此,听到高廷芳的这番顾虑,他还是不由得暗赞此人晓事,当即呵呵笑道:“皇上就是想要别人知道,他对您的礼遇。那么,回头就好应对外间的质疑声音了。您不用顾虑,肩舆在外头已经备好了,林御医也会随行,以防出现不测。” “那好,我披件衣服。” 见高廷芳很自然地伸手搭住了林御医的手,站起身来,而后到一边拿起一件半旧不新的青缎披风,谢瑞连忙笑着上前想要搀扶,却被高廷芳摆手婉拒。 “谢公公你不必客气,这几天我这里客人不断,这才有些犯旧疾,好在现在不是最冷最热的时候,这病发也就是气喘一些,林御医这样小心翼翼,那是因为治病救人是他的饭碗,万一把我医治得不好,以后他的招牌就砸了,所以才来这样献殷勤。”高廷芳说到这里,只觉得耳边传来了一声冷哼,知道是林御医在恼火他这揶揄,他却丝毫不理会,又笑道,“不过,如果南平有林御医这样的国手,兴许我儿时也不用吃这么多苦头。” 谢瑞这才释然,笑了起来,当下便在前头引路。等到请高廷芳上了肩舆,一路相当招摇过市地把人送到了贞观殿,他见林御医非常知机地止步,便叫来了心腹的两个小宦官将高廷芳护送入内,自己却是留下来陪着林御医,有一搭没一搭地套问高廷芳的病情。 贞观殿后殿当中,当高廷芳徐徐来到皇帝面前时,却只见对方正在凝神看着桌面上的一副残局。这是自从他正旦大朝日利用所谓的“发病”,在宫中飞香殿养病见过皇帝,而后皇帝又悄然驾临狮子园之后,他再一次与其面对面,心情根本就难以保持平静。他在路上时,甚至再次服用了阴阳逆行丹,只因为他无法确定皇帝会不会再一次俶尔试探。可此刻,他只扫了一眼那一局棋便心头大震,险些想要别过脑袋去。 “高卿来了?不用行礼了,坐。” 见皇帝仿佛熟不拘礼一般伸了伸手,高廷芳最终略弯了弯腰,在棋盘对面坐了下来,看着那一局他从小不知道看父母摆过多少次的棋局。下一刻,他就只听皇帝开口说道:“这是朕从前和琳琅常常研究的一局残局,号称白棋必输无解。我们研究了很多年,可直到不久之前,却依旧没有解开。” 想起自己到东都之后,还曾经在狮子园摆过这一局棋,想起在太白湖畔,他进南平王宫前的一次会面时,江陵郡主喜滋滋地告诉他解开了棋局,他轻轻垂下了眼睑,没有在皇帝面前暴露自己早已经完成了母亲的夙愿。正在他默然无语的时候,皇帝又继续说道:“但就在昨天,承谨为了你的事情再次跑来求朕的时候,一贯最怕朕的他第一次顶撞了朕,而后竟是阴差阳错解开了这一局。” 高廷芳原本有些恍惚,当听到这话之后,他立刻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完全清醒了过来,讶异地问道:“八皇子殿下?” “他之前就求过朕,去了一趟你的狮子园,结果一声不吭抱了一件礼物回来,也许是觉得收人的手软,所以又不依不饶来找朕。”皇帝一面说,一面往棋局中投下一颗白子。他低着头丝毫没有发现,高廷芳的瞳孔剧烈收缩,脸上赫然闪过一丝惊异。 所有能有解法的残局,往往只有一条路,一条极其艰辛,走到底却能大见光明的路,很少会有第二种解法。而承谨误打误撞下了关键一着的,竟然就是他和江陵郡主解开的办法。那一刻,别说他起初就非常想去相信,那个酷似自己儿时的童子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就算他还有一丝疑虑,此时他也觉得心情悸动难当,险些维持不住情绪而失态。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间传来了谢瑞的声音:“皇上,八皇子殿下来了。林御医正拦着,可看上去也劝不住他。” “让他进来!”皇帝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等到眼看那个身穿红衣玄裳的童子匆匆从外间进来,纵使是他,也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轻声感慨道:“真像……”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心头那激荡无匹的情绪,随即站起身来,等承谨快步上前向皇帝行礼时,他就躬了躬身道:“八皇子殿下。” “世子你别多礼!”承谨一想到自己那爱不释手的宝贝,再次忘了上首坐着的是他一直最害怕的父皇,竟是带着几分雀跃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高兴地叫道,“父皇真的把你从刑部放出来了,真是太好了!” 第72章 欲封王 虚情假意的笑容,和发自内心的喜悦,明眼人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来。所以,高廷芳握着那双温软而颤抖的手,感受到了承谨那激动的心情,当即就笑道:“八皇子殿下,多谢你的关心。其实刑部大牢并没有那么不好,我从前在南平王宫时,也是在一个狭窄的院子中养病,不见天日,所以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 “我也过了很多年那样的日子,可那毕竟是监房,而且……” 承谨本想说而且也不能让人随便诬陷你,可当看到高廷芳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时,他方才一下子意识到,这里并不仅仅只有高廷芳一个人,还有他的父皇,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一下子惶恐了起来,正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却被高廷芳拉了过去,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身边坐下。不知不觉,他就生出了一种极其安心的感觉。 “刚刚皇上说,是八皇子殿下昨天解开了这一局残局?” “啊?”承谨想到昨日自己跑来苦苦哀求,眼见父皇只是一言不发沉迷于棋局,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为了把出神的父皇叫回神来,他竟上前随便下了一手,先是引来皇帝雷霆大怒,可紧跟着,他就发现父皇盯着棋局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最后竟是用一种他很陌生,也很害怕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离开的。 也正因为如此,此刻他忍不住极为惶恐地偷觑了一眼皇帝,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只是随便下的。” “人这一生,有的时候必须有一些运气。”承谨来了之后,一直都没出声的皇帝,此时此刻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然而,他没有看诚惶诚恐的承谨,而是对高廷芳问道,“高卿,八郎区区孺子,你不用对他这般恭敬客气。他小你那么多,以你的年纪和才学,当他的老师也绰绰有余,你便直呼他的名字吧。” “这怎么可以?” 高廷芳刚要拒绝,皇帝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他年纪幼小,又尚未封王,真正说起尊卑,却是你为尊长,他为卑幼,你既然待他亲善,又何必拘泥于礼仪?还是说,高卿觉得八郎太过顽劣,不堪造就?” 尽管韦钰曾经明明白白地表示过,皇帝无意颖王和凉王,而是属意于承谨,可高廷芳真正从皇帝口中听出这清晰的暗示,还是觉得心情复杂难言。他侧头看向承谨,见其又惊又喜,隐隐却还有些生怕遭到拒绝的担心,他就淡淡地笑道:“既然如此,承谨就不要叫我世子。南平王世子只不过是一个封号,又不是我的名字。你要是愿意,就和容侯一样,叫我一声高大哥。” “高大哥!”承谨想都不想就叫出了口,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皇帝刚刚说了什么,他立刻有些不安地看着皇帝问道,“父皇的意思是……我今后可以常常去见高大哥?” “你的病既然好了,那么别的皇子可以做的事,你当然也可以做。”皇帝语带双关,随即却下了逐客令,“不过,朕今日宣召高卿另有要事,你若要找他,以后他有的是机会长长久久与你为伴。” 承谨年纪幼小,听到这话,只知道自己应该告退了,后半截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皇帝能够允许自己和高廷芳常常亲近,他就已经非常高兴了。于是,他看了高廷芳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高大哥多多保重身体,随即就起身离去。 而他不明白,高廷芳却从中洞察了几分皇帝的心思,等人一走便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这是要封王了?” “朕前头七个儿子……呵,如今也只剩下六个了,他们全都已经封王,承谨一直因为病弱留在宫中,所以他也该封王了。朕欲以八百里秦川封他秦王,高卿觉得如何?” 皇帝用那种语调提及只剩下六个儿子,高廷芳也忍不住满心痛楚,几乎就想说出那一直不敢出口的真相。然而,话到嘴边,他终究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接着更是沉着地开了口。 “我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弟弟,所以当初在颖王府第一次看到腼腆胆小的八皇子,就忍不住伸出了手,而且他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因为我有这样那样的价值,而是真心想帮我,所以我确实有些喜欢他。但是,我能够偏爱他,皇上却不能因为一时喜好,随便给他封王。八百里秦川乃是西都所在,封一年幼无功的皇子,如何能服众?” 皇帝却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高卿果然不错,不因喜爱而偏袒,朕没有看错人。” 他倏然敛去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在翊卫府做的事情,那边已经都禀告了朕。能够见微知著,收服李承,又将其送到了纪云霄跟前,让那个蠢货认为自己终于招揽了贤才,你做得非常好。但你这几天在刑部大牢,消息不免会滞后一些,纪飞宇的下落已经被纪云霄和李承找到了,他在纪家一处隐秘的别业。老二,老三,纪云霄,韦泰和韦钺父子,所有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高廷芳并不讶异自己让姜明给韦钰的传讯,最终会传到皇帝耳中。而皇帝透露的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外可言,因此他自然能给出最冷静的判断:“每一方都有想动手的理由,但纪云霄肯定不会动手,因为消息就是他泄漏的,而凉王毕竟承纪太后提携之恩,也不会明着动手。相形之下,颖王和卫南侯父子与纪飞宇却是势不两立,动手的人多半是他们。” “那如果朕想要留纪飞宇一条命呢?” 这一次,高廷芳就不得不意外了。对于他来说,当年之事,纪韦两家狼狈为奸,其中追杀自己的刺客便是纪飞宇训练出来的死士,所以对于他来说,纪飞宇从来都是复仇名单上的第一位。而对于皇帝来说,纪飞宇割据武宁四州,几乎成了国中之国,哪个一国之君能够容忍如此臣子?然而,如今分明对着借刀杀人的大好机会,皇帝却想要留下纪飞宇的性命? “臣愿闻其详。” 皇帝很满意高廷芳这审慎的态度,略一踌躇就开口说道:“朕的本意,自然是恨不得将纪飞宇碎尸万段,报他害朕爱妻长子之仇,但更迫在眉睫的,是收回武宁四州,削其兵权,却又不引起太大的反弹。朕虽已经派了大将军郭涛借告病之故,乔装易服,前往宋州,也就是归德节度使,可毕竟郭涛根基不稳。朕只要留着纪飞宇一条命,将他囚在东都,他的两个儿子就难以起哀兵为他复仇,而会以保住纪家基业为名,先行忙于争夺纪飞宇的武宁节度使之位。” 在面对一个恨之入骨的人时,皇帝却还能冷静地做出最明智的判断,高廷芳不得不感慨这赤裸裸的帝王心术。然而,他还是看出这最有利安排背后的深沉恨意。以纪飞宇的枭雄心性,当失去所有能够倚靠的权力,下半生只能生活在囚室之中时,只会比杀了他更加痛苦! 然而,连日以来,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困扰已久的难题,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这确实是于国于民最有利的,可以避免兵灾。但臣有一事不明,今日既然见到了皇上,那么实在是不吐不快。” “高卿请说。” “纪飞宇已经多年不离武宁四州,此番怎会突然失心疯到潜入东都,以至于行踪暴露?臣虽说是从李承身上查知端倪,但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皇上似乎早就知道了?”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森冷的笑容,但却没有为高廷芳答疑解惑的意思,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纪飞宇只是多年以来自负惯了,此次才会遭此一劫。还是回到朕最开始问你的问题,朕就是想要册封八郎为秦王,你说他从前没有寸功,那么此次纪飞宇的事情,你觉得他可有横空出世的机会?” 听出皇帝心意已决,高廷芳对承谨又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和怜惜,他沉思良久,最终做出了判断:“既如此,皇上不如先进他为左金吾大将军,让翊卫府查出所谓纪飞宇的下落,以他的名义禀奏皇上。待到别人围杀纪飞宇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八皇子就能自领金吾卫和翊卫府出场,压服两边,将纪飞宇押还朝中,如此虽不说能够服众,至少能让人看出,八皇子得皇上之心。” “高卿这步步为营的安排,果然是很妥当。”皇帝一捶扶手,激赏地赞叹了一句,随即打趣道,“不过,你刚刚在承谨面前尚且直呼其名,为何刚刚在朕面前又是一口一个八皇子?你既然没有弟弟,那么就把他当成弟弟一般爱护教导。那是个好孩子,会记得你的恩情。” “臣不敢当,私下相处是私下相处,君臣奏对是君臣奏对,不敢戏谑。” 高廷芳没有被皇帝的这番话冲昏头脑,用非常官方的辞令搪塞回去之后,他正想告退,却不想皇帝开口说道:“事发就在这数日之内,朕今日就下旨让承谨兼领左金吾卫,你不用回天牢了,朕会在名义上将你留在宫里,暗地里派人护送你去翊卫府,朕会让承谨去那儿上任。想来有纪飞宇吸引别人的注意,你就能腾出手来,帮承谨来做那只黄雀。” 第73章 兄弟 就在东都城中那些最顶尖的权贵,一个个全都绷紧神经盯着纪飞宇的行踪时,因为年少病弱而一直没有封王的八皇子承谨,突然被皇帝册封为左金吾卫大将军,代掌左右金吾卫,这虽然引来了片刻的哗然,但很快也就悄无声息了。 原因很简单,之前掌管左右金吾卫和右羽林卫的是大将军郭涛,如今郭涛因为被皇帝任命为三镇节度使,于是借病辞而不受,由其先锋使,也就是掌管翊卫府的孟怀赢代掌三卫,如今皇帝将其交给八皇子承谨,明显只是幌子。 尽管承谨第一次在颖王府露面时,酷似已故怀敬太子李承睿儿时的样貌曾经引来众多惊叹和疑忌,可毕竟一个十岁童子,母族寒微,谁也不相信皇帝真有那样的魄力和手段让这稚子入主东宫,所以纪韦两党之中,不少人都在背地里嘲笑皇帝揠苗助长。 而在这无数的嘲笑声中,统共才是第三次出宫的承谨,此时此刻在翊卫府门前下了马车。之前在车厢中,车帘和车门还能隔绝那些窥探的视线,但站在青天白日底下,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注意到那些打量挑剔的视线,只觉得浑身难受极了。尤其是当髭须黑面的那位孟将军来到他面前时,他看到对方那凶悍至极的模样,差点汗毛根都竖起来了。还是因为临来之前,父皇若有若无提了一句,南平王世子颇为器重你,不要让他失望,他这才勉强没有露出怯色。 杜至当然发现了承谨对自己的排斥和害怕,心里简直郁闷极了,把当初选择了这么一副吓人相貌的韦钰给骂了个半死。等到他客客气气和承谨打过招呼,请了这位八皇子入内,他就有意多落后几步,免得自己的尊容把人给吓哭了。随着承谨的随从全都被妥善安置了起来,一路来到了最深处,这位八皇子身边只剩下了自己和姜明,而高廷芳的住所就在眼前,杜至方才用自认为最和蔼的口气说道:“八皇子殿下,有一位故人在里头等你。” 故人? 承谨很疑惑地转过了头,可看到杜至那吓人的笑容时,他慌忙又转过了头去,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他胡乱嗯了一声,立时三步并两步冲进了屋子。随着门帘的起落,他意识到后头两人竟然被自己隔绝在了门外,这才有些慌乱,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 “承谨来了?” 循声望去,看到那个笑意盈盈坐在主位上的人,承谨登时眼睛瞪得老大,失声惊呼道:“高大哥,你怎么在这?” “你有没有听说过金蝉脱壳这个成语?你从前不是去过狮子园,却没有找到容侯吗?因为皇上需要我做一些事情,所以他代替我在刑部天牢,我则是在翊卫府。前几天我和他换回来,又去刑部天牢住了几天,这次名义上留在宫里,其实又来了这。”见承谨显然整个人都糊涂了,高廷芳就招手示意人过来,等人挨着他坐下,他就笑着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说,“不懂就慢慢体会,就好比这次你父皇让你当这个左金吾大将军,权领左右金吾卫,就是我的建议。” 承谨没有想到让自己又紧张又兴奋又不安的这个任命,竟然是出自高廷芳的建议,此时只觉得心情滚热,同时却有更多的不解。他低下了头,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高大哥,可是我什么都不懂,连金吾卫和翊卫府是干什么的,我都不懂……” 这是高廷芳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承谨深谈。面对一个甚至抬不起头的孩子,一想到这可能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只觉得心如刀绞,可却只能用最和煦的口气询问道:“没关系,你不懂是因为这些年你都在宫中养病。我问你,从前的事你还记得吗?你是怎么会病的?谁教你认字读书的?你都学了什么?” 承谨感觉到高廷芳的手一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从一大早出宫开始就悬着的心不知不觉放下了。他轻声说道:“韦大哥说,阿娘生下我之后不久,她就去世了,有人要害我,所以我的身体曾经不太好,父皇就把我放在观文殿中养病。我认字读书,大多数时候是韦大哥教,韦大哥不在的时候,曾经是我的乳母阿郑教我,她是很好很好的人,可后来也病死了。父皇不喜欢外人见我,他偶尔也会教我一些东西……” 听着磕磕巴巴的陈述,高廷芳只觉得一颗心仿佛揪了起来。就连承谨唯一知道的这所谓身世,竟然也是韦钰告诉他的?在宫里这种地方,哪怕韦钰是何等恣意的人,能说的也自然是皇帝授意可以告诉承谨的那些东西。而且,为了那张酷似自己儿时的脸,他的这个弟弟竟然从没有真正出阁拜师读书,启蒙老师竟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绝对不适合为人师表的韦钰。至于皇帝本人,那更加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历经当年惨变,他甚至怀疑,皇帝对于承谨来说,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都知道了。从现在开始,只要你愿意,我会教你所有你该学的东西……” 高廷芳这话还没说完,承谨就又惊又喜地嚷嚷道:“我当然愿意,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肯教我!可韦大哥他太忙,每次教我三五天,他就会至少消失半个月,上次还有一次是整整半年……我很想他,问他去哪里了,可他不肯告诉我,说我知道了对自己没有好处……阿郑她们也告诉我说,韦大哥有韦大哥要去做的事情,我要听话,否则以后就连他也不能来陪我了……” 看着承谨那渐渐流露出水光的眼睛,看着他那咬紧的嘴唇,难过的表情,高廷芳情不自禁地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随即就安慰道:“以后见到他时,我替你说他!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把眼泪擦了,接下来,我会教你,怎么做好这个左金吾大将军!” 预计到承谨并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经历过名师的教导,所谓认字读书也就是闭门造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完全是被荒废的,高廷芳接下来就用最简略的语句介绍了左右金吾卫和翊卫府的职责,乃至于其中的人员构成,又耐心回答了承谨提出的好几个问题,等到其终于点头表示明白,他这才继续说道:“你不过十岁,外人都认为,你这个大将军不过是担个虚名,根本管不了事情,而实际情况,也和大家猜测得差不多。” 自小只能看到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如果不是皇帝选对了乳母和那些宫人内侍,承谨的性格就绝不仅仅是纤细和敏感,而会变得孤僻多疑。但是,对于这样相当犀利的评语,他还是表现出了一丝不甘心,当即低声说道:“我知道我现在不行……但我可以学!” “很好,如果你刚刚说,既然别人能把事情做好,你就正好袖手不管,那么,我就不得不提请皇上,不要寄希望于你在左金吾大将军这个位子上建功立业了。”高廷芳知道,自己这最后半截话一定会激起承谨的强烈反应。果然,对于建功立业这四个字,承谨的反应尤其强烈。 “我认字都还不全,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甚至连马也不会骑,高大哥,你真觉得我能建功立业?” “能!” 简简单单一个字,见承谨那张脸瞬间神采飞扬,高廷芳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慨。每一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英雄的梦,他在这么大的时候,还不是曾经崇拜过武艺高强的张虎臣?面对这样一个愿意学,更亲近自己的弟弟,他不知不觉便决定拿出真心。 当傍晚时分,承谨应该要回宫的时候,出宫时战战兢兢的他却有几分恋恋不舍。而等到他的马车和随从消失在视线之中,高廷芳便收起了刚刚那温和的笑容,用严峻的口气吩咐杜至。 “传话给洛阳和疏影,让他们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务必见到李承,让纪云霄对外放出消息,声称纪飞宇很快就要走了。这位武宁节度使为什么到京城来,我不知道,但皇上似乎知道。为了不让事情脱出控制,只能逼迫那些想除掉纪飞宇的人先下手为强!告诉李承,纪飞宇会来东都,是别人早就设计好的,他判断出其行踪,就算没有透露给我,也会有别人散布出去。另外,皇上不会杀纪飞宇,届时必定会留他一条命。” “世子殿下放心,我这就亲自去办。可是……”杜至犹豫了一下,最终压低声音说,“是不是要从狮子园再调几个人出来?他们在那里闲得发慌,我们却人手不足,而且我这一走,世子殿下您就单独坐镇在此……” “翊卫府不是我的地盘,是韦钰的地盘,也是皇上很重视的地方,你如今扮成孟怀赢是不得已,洛阳和疏影是韦钰自作主张拐来的,若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人调到这里,你是想要反客为主,抑或是喧宾夺主?”高廷芳见杜至立刻不做声了,他就沉声说道,“我在这里很安全,姜明纵有缺点,却绝对不会违抗韦钰的话。你去吧,记得把这髭须和黑皮先弄掉,可别让人又传出什么孟将军吓小孩子的传说。” 前头的话都很正经,末了却突然如此戏谑,杜至那张脸顿时更黑了。他哀怨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转身往外走,也正因为如此,他没看到高廷芳那似笑非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 相比颖王和凉王,承谨的起步就已经太低,记在宗谱上的生母只是一个美人,皇帝此时非要封其秦王,把人抬出来,是真的已经把人视作为东宫人选?为什么他的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 第74章 死间 李承看着犹如大鸟一般消失在空中的洛阳离开,心情未免起伏不定。 他不得不承认,高廷芳非常懂得人心。虽则“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纪飞宇因为二子谗言,就将他发配到东都的武宁进奏院,又怕他不愿折服,就以家族相挟,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作为大唐臣子,又不是纪飞宇的私臣,透露纪飞宇的行踪并不过分,因为那是他根据各种庞大的信息判断出来的,并非身为进奏官而得知的机密。 而如今高廷芳告诉他,纪飞宇入东都是别人的谋划,他就连仅有的一丁点对昔日旧主的内疚也消失了。更何况,高廷芳还保证,皇帝愿意留下纪飞宇的性命! 既然刚刚已经答应了洛阳,李承便不再犹豫,当下主动找到了纪云霄的书房,随即拱了拱手道:“三公子,请恕我冒昧,如今还请放了郑怀荣。” “咦?”纪云霄早就把郑怀荣这个小人物忘记了,他愣了一愣后,随即干笑了一声,“我是为了给先生报这一箭之仇,方才把人扣了下来,可你看看,这几日武宁进奏院都没人来讨要他,足可见他这人缘如何。先生不用管他,和你这无双国士比起来,他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而已!” 李承却不慌不忙地说:“郑怀荣固然无足挂齿,生死不足为道,但你可以对他透露某些讯息,把人放出去后,自然有死死盯住彭城侯府的人来找他求证。” 纪云霄先是一愣,随即一拍大腿道:“先生果然妙计!” 尽管从来都不觉得纪云霄会是一个明主,但自从招揽了自己之后,纪云霄几乎是言听计从,哪怕知道此中缘由不过是因为纪云霄在徐州不受重视,在东都也没有太大的权力可言,所以求贤若渴,但李承还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处想,全心全意为其谋划。因此,他接下来就对纪云霄细细嘱咐了一番,告诉他该有选择性地向郑怀荣泄漏那些讯息。 当郑怀荣被两个亲兵丢出彭城侯府时,狼狈不堪的他爬起身来,气得脸色通红,想要破口大骂,却又担心再遭折辱,只能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随即踉踉跄跄往外走去。然而,才走出这条横街,连日来饮食糟糕,整个人虚弱十分的他就觉得俩腿酸软,只能扶着墙壁站住了,四处张望着,期冀于能够搭一辆过路的马车。天遂人愿,不过片刻功夫,他就看到有一辆样式寻常的马车驶来,连忙用力挥手。 等到马车停下时,他慌忙叫道:“我是武宁进奏院进奏官郑怀荣,还请尊驾送我回去,届时必有重谢!” 车夫盯着郑怀荣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随即对车厢中的人小声说了几句郑怀荣根本听不见的话,紧跟着就笑吟吟地说道:“郑公子上来吧,我家主人答应捎你一程。” 郑怀荣为之大喜,连忙上了马车,坐稳之后,因为车厢中光线太暗,他也没大看清楚那个安静不曾说话的主人,谢了一声就闭目养神休憩了起来,脑子中飞快思量着之前纪云霄放了自己时撂下的那番话。 如果纪飞宇真的就在云龙山庄,那么自己只要想办法找过去之后,凭借纪飞宇对自己的信任,一定能够让纪云霄和李承好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恍惚感觉到马车停了,这才睁开眼睛,用自认为非常平易近人的口吻说道:“多谢尊驾善意,我一会就让人奉上谢礼。” “谢礼就不用了。”车厢中传来了一个悠悠的声音,“对我来说,郑公子你主动送上门来,这就是最大的谢礼!” 郑怀荣依稀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等到车厢门一下子被人拉开,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武宁进奏院的乌头门前,而是在一个宽敞的院子中,四周甲士林立。他立刻打了个激灵,再次朝车厢中之前根本没注意的那个主人看去。这一次,借助外间此刻很好的光线,他终于认出了人来。 那竟然是卫南侯嫡长子,韦钺! “郑公子,久仰大名了,今日得你主动乘车,主动造访卫南侯府,实在是我之幸事。来人,还不服侍郑公子下车!”韦钺眼看两个侍卫上前,如狼似虎一般将瘫软的郑怀荣从车上架下来,跟着下车之后,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郑公子,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如好好谈一谈?” 郑怀荣压根就不相信韦钺只是纯粹想找他好好谈一谈,纪韦两家的仇怨人尽皆知,他竟然会自投罗网自己把自己送到卫南侯府,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当他不由自主地被人架到了一间屋子,看到墙上那些血迹斑斑的铁环和刑具,以及火炉上烧得通红的烙铁时,他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恐惧。 “小侯爷,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 “哦,郑公子头上好像是挂着个校书郎的头衔。”韦钺挑了挑眉,无所谓地说,“可节度使保奏的职衔,在东都可不作数。再说了,你被纪云霄带走的情形有很多人看见,你上了我卫南侯府的马车却没几个人知道。你就算真的熬刑不过死在这里,那又有谁知道?” 郑怀荣一直都有一种士可以傲公卿的自信,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强权的严酷威胁,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弱小到难以对抗。当韦钺一个眼色,两个架着他的侍卫提着他的双手拖他到墙边,直接要将他往那铁环上扣时,他终于再也不敢赌对方不会真的动手,把心一横问道:“小侯爷到底想问什么?” “很简单,你在纪云霄那里,都听到了些什么?” 郑怀荣虽说有些自以为是,但为人并不笨,他一下子想到了纪云霄把他放走时的冷嘲热讽。尽管纪飞宇的行踪如果泄露出去,那么他回头一定会遭到凌厉的处置,可如果眼下他不说,也许就没有将来了! “三公子把我带回彭城侯府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再见过我。直到今天他放我出来时,对我说,大帅就在东都城外的云龙山庄,如果我想告状,那就尽管去!只不过告状要趁早,这两天大帅就要走了。” 韦钺想到自己跟踪纪云霄的人,最终找到的地方也是云龙山庄,然而,那个地方虽说暗哨密布,处于一座小山丘上,却不如最初发现的龙泉山庄易守难攻,而是在较为开阔的地带,所以他一直有些不大确定,生怕纪云霄是在使诈。可是,现在听郑怀荣这么说,他却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纪云霄也同样是对纪飞宇这个父亲心存怨恨,所以想要借刀杀人?一定是如此,否则这家伙在这时候特意把郑怀荣放出来干什么?还特意放出消息说,纪飞宇已经快走了!要知道,就算纪云霄这次帮纪飞宇立下大功,有那两个已经在徐州等地经营多年的兄长,纪云霄还能有什么作为?最重要的是,在东都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就不相信纪飞宇能够调动比他们更多的兵马! 想到这里,韦钺顿时笑了。而没有他的吩咐,两个侍卫依旧没有松手,直接把郑怀荣的双手套上了铁环锁死。郑怀荣见状大恐,不由声嘶力竭地叫道:“我说得都是真的,若有一字虚言,让我……让我……”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素来不信别人的所谓实话真话,没有经过严刑拷打说出来的东西,十有八九是不尽不实的。”韦钺说着就对那两个侍卫使了个颜色,其中一人立时去提了一桶盐水,直接往郑怀荣身上一浇,另外一个就拿着一条小牛皮鞭子,狞笑地上了前去。当韦钺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的就只有皮鞭破空的呼呼风声,郑怀荣的惨叫声和咒骂声,以及两个侍卫的哂然冷笑声。 韦钺起初不以为意,可走着走着,他就想到连日来又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庶弟韦钰,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对付郑怀荣这种软骨头,那是丝毫没有任何难度,可韦钰就不一样。他怂恿父亲对其用过棍子,用过鞭子,可他就从来没有一次从韦钰的眼神中看到过屈服和求饶,只有一如既往的轻蔑和鄙视! 竭力把这一丝不快排出脑海,韦钺还是等足了一个时辰,待到两个侍卫将郑怀荣几次吐露的细节汇总全都送了过来,他核对无误,这才打手势吩咐他们将郑怀荣处理掉,自己则立刻找到了父亲韦泰。父子俩计议之后,韦钺便亲自去找颖王承谦,韦泰则是紧急让夫人入宫求见韦贵妃。傍晚时分,已经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员通过东都诸多城门出去了。而到次日一大清早,韦家父子和颖王亦是变装易服,分头悄然出了东都城。 当纪云霄和凉王分别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两边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和凉王的额手称庆,随即摩拳擦掌,准备接收纪家的势力相比,纪云霄却再次从李承那边听到了一个明确的建议。 “先生,你是说,算准那边动手的时间,我这边立刻让人扮成重伤突围求救的人造访彭城侯府,然后我大张旗鼓去找凉王求助?” “没错,而且一定要掐在肯定能救下纪大帅的时间点去求救。”李承微微顿了一顿,最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怀疑,大帅到东都是被有心人故意诳来的,也就是说,哪怕没有我判断出这样的情报,也没有告诉三公子,别人也早就在一步一步谋划削藩,而徐州那边的局势只怕会比东都更加危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纪云霄听到这个消息,不惊反喜,当然,他脸上却要配合李承的凝重,显得沉痛一些:“父亲明明是国之大将,却非要割据一方,实在是糊涂了。我那两个哥哥也只知道争权夺利,没有一丝忠义之心。当此之际,我就应该竭力承担起纪家人的职责,将纪家一系的官员全都聚拢起来,绝不能让别有用心的凉王笼络了他们。凉王能给他们什么?他不过是一个皇子,未必一定能够登上东宫,可纪家没了凉王,只要重得帝心,还有的是可扶持的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高廷芳对今日准时到翊卫府来的承谨说道:“你立刻回宫,禀告说武宁节度使纪飞宇私自离开镇所,带着大批甲士潜伏在东都城郊云龙山庄,图谋不轨,请皇上立刻下旨,准你领兵前去宣召纪飞宇进宫陈情!” 承谨今天只不过是第三日到翊卫府来,听到此刻竟然要承担这么大的事,他的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然而,在高廷芳那犀利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把心一沉,咬咬牙道:“好,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第75章 围杀 龙泉山庄,云龙山庄,全都有一个龙字,从当初命名的时候开始,纪飞宇便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提三尺龙泉剑,招揽文武才俊,风虎云龙。这天下诸国林立,就连诸国之中号称最强的大唐,也不过是从短命的梁国手中夺来的,就连所谓的皇室李姓,往上追溯几代也不过是北虏之流,纪家凭什么就争不得? 此时此刻,他站在云龙山庄中最高的摘星楼上,仿佛在俯瞰即便是这个高度也绝不可能看见的东都。他很清楚,应该就在这个时候,便会有第一声爆炸在东都城内发生,紧跟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那个时候,东都城中从皇宫到诸王府,全都会陷入一片火海,而等到情势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会联络城中纪家党羽,而后从各处别业出动埋伏已久的甲士,随便拥立哪个宗室,然后用飞鸽传信武宁四州出兵,先拿下归德等三镇,最终直逼东都。 接替当今皇帝坐在帝位上的那个人,不需要服众,只要能够坐三五个月就行了,能够让他腾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东部的局面。他相信,他那两个儿子虽说不是他这样雄才大略的人,但在席卷天下的大好机会摆在面前时,却应该能够尽力合作。 毕竟,和区区一镇节度使的继承人相比,天下第一大国的继承人更加诱人!为了这个,他不惜下血本挑唆吴国太子和吴国重臣之间内斗不休,就为了让武宁四州暂时不会出现外患,只要尽全力对付内忧即可。 就在纪飞宇默默计算时辰的时候,一阵震动倏然席卷全身,以至于他都险些站立不稳。就在他警惕地后退几步,远离看似可以倚靠,实则最最脆弱的栏杆时,他又听到了一声又一声,仿佛就在很近的地方爆发的巨响。他很清楚东都到自己这云龙山庄的距离,也许那边的爆炸会很剧烈,也许从近距离看火光冲天,哀声阵阵,但绝对不可能影响到这边,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计划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偏差。 或者说,谢骁儿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竟然不顾落在他手中那绝大的把柄,悍然反水了! 可谢骁儿又怎么可能知道他躲在这处别业,也就是云龙山庄?要知道,因为云龙山庄是他的产业,而且名声不小,他已经在外松内紧上做了很大的功夫,甚至还在好几处半明半暗的巢穴故布疑阵,希望把别人的目光吸引过去,造成灯下黑的结果。 纪飞宇来不及细想,就在那连番震动之中踉跄下楼。刚刚留在楼下警戒的侍卫此时此刻也不顾禁令冲了上来,正好和他在楼梯上相逢。见他安然无恙,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为首的纪明更是蹲下身来打算背着纪飞宇,结果却挨了一阵当头痛斥:“我还有腿,能走路!外间那些哨探呢?就没有人来回报发生了什么事?” 见纪飞宇一面说一面推开侍卫匆匆往下走,纪明连忙吩咐众人开路的开路,断后的断后,等到一行人护着纪飞宇终于平安从摘星楼上下来,之前那一连数波的震动也终于停歇了下来,他这才诚惶诚恐地说道:“大帅,卑职已经吩咐人去查探了,具体怎么回事,大约一会儿就能有回报……” “等回报的时候就晚了!” 素来信奉狡兔三窟的纪飞宇本能地意识到,这云龙山庄已经再也不安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立刻集中人手,从小道走!” 几乎是话音刚落之际,他就只听得外间传来了声震云霄的呐喊声,那一刻,在战场上面对过很多次危局的他当机立断,沉声喝道:“守门,上墙,把箭楼车和弓弩全都拿出来!” 真是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会在大白天直接打上门来,这些年他真是太小看那些对手了! 和龙泉山庄一样,云龙山庄原本就是当成一处堡垒设计的,当外墙上的甲士已经开始用强弓劲弩压制来敌时,内中院子里,已经有一座座箭楼车的部件被人飞快地从仓库中取出来,随即进入了组装流程。随着几座高高的箭楼车搭建起来,四周都有木板掩盖,纪飞宇带来侍卫中的高手登上了箭楼车,拉开了一把把射程加倍的脚蹬强弩,一支支穿云利箭将冲在前头的几人一一射杀,外间兵马竟是急切之中难以靠近。 看到兵力远胜云龙山庄的韦家私兵以及颖王府亲兵竟然被压制了,早早隐伏在一个不起眼角落,混在人群中的韦钰不禁狠狠骂道:“一群废物!” 和高廷芳的猜测完全不同,他竟然没有去徐州,而是根本就一直都在东都,只不过从前一直隐而不露! 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如同游鱼一般,从最初那中不溜的位置渐渐退到了队伍的后端,若不知道的人看见,就仿佛他是怕死的逃兵一般。然而,他的身法灵活,感知又敏锐,直到他解下背上那张强弓时,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箭袋中拈出一支羽箭后,将手中那把来自宫中宝库珍藏,别名射日的强弓一口气拉到底,随即倏然松手。几乎是刹那之间,那支箭就横贯三百步的距离,直接没入了箭楼车上一名侍卫的面门。 随着人一头从高高的箭楼车上栽倒了下来,原本士气颓然的攻方顿时为之大振,不约而同大声鼓噪了起来。而就在这时候,韦钰已经第二次拉开了弓,射出了第二支箭。随着另一座箭楼车上又是一个侍卫应声中箭落地,接着第三个人被射中了拉弓的右手,原本已经稳住局势的云龙山庄顿时陷入了一片哗然。 在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木板掩盖之后,敌方竟然还有如斯高手能够狙杀己方射手! 而纪飞宇在察觉到爆炸声已经停歇,地面没有再次震动,而来敌却已经将云龙山庄团团围住时,他便再次登上了摘星楼借以观察来敌。 所以,他不但发现,四面八方攻打此地的兵马少说也有两千,也发现了那个混在来敌之中,射完三箭就混入人群的高手,纵使他眯缝眼睛死死盯着,最终仍然失去了此人的踪影。当此一刻,他想到谢骁儿就曾经以一手神箭闻名禁军,又认为之前那些爆炸很可能便是因为自己令人埋设在东都之中的火药所致,登时恨得咬牙切齿。 “谢骁儿,你当年试图截杀怀敬太子,如今又反水卖我,你以为你这反复无常,卑鄙无耻的小人能安享荣华富贵?做梦!儿郎们,今日我随你们拼杀到最后,绝不后退一步!” 纪云霄运足中气,那声音几乎是顷刻之间传遍所有人的耳中。这时候,韦泰和韦钺父子这才明白纪飞宇此来东都,接洽的竟然是左羽林将军谢骁儿。尽管谢骁儿只是从纪家投效到皇帝麾下的墙头草,羽林军也谈不上一等一的强军,可他们仍然心中大凛。可还不等他们决定进退,颖王就匆匆在几个侍卫簇拥下过来,甫一照面就气急败坏地说道:“谢骁儿既然都和纪飞宇勾结,我们这样跑来强攻,是不是太莽撞了?万一谢骁儿和纪飞宇前后夹击……” 尽管这是自己的嫡亲外甥,可韦泰听到颖王一开口便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仍然气不打一处来。他也好,韦贵妃也好,全都是极有决断取舍的人,怎么颖王就偏偏这般该稳重的时候冲动,该果断的时候犹豫,畏首畏尾?他勉强把怒火压了回去,这才耐心说道:“殿下也听到了,刚刚那几声爆炸来得蹊跷,所以就连纪飞宇也怀疑是谢骁儿卖了他。再说,谢骁儿这个左羽林大将军听着威风,他能把多少人带出东都?” 颖王还有点犹豫,韦钺也在旁边劝说道:“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之前我们的人一时被压制,但既然有高手将云龙山庄中的那些箭楼车都压制住了,现如今反而是我们占优……” “对对,还有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他是谁,哪边的人,我怎么不知道?如果他是敌非友,我们岂不是全都暴露在他箭锋之下?”颖王一面说,一面东张西望,仿佛在提防时刻会从暗处飞来的箭。 此时此刻,韦泰终于沉下了脸。他用眼神暗示侍卫散开,随即才低声喝道:“如果此人真的有心行刺,之前就可以冲我等下手,何必先要射杀纪飞宇的那几个人?眼下四座箭楼车上只余下一个人,顾头不顾腚,墙上那些强弓劲弩也难以抵挡我等攻势,殿下到底还在怕什么?要知道,没了纪飞宇,纪家就完了,树倒猢狲散,凉王还能剩下多少实力?” 韦钺见颖王面色阴沉,知道父亲把话说得太重了,这位从小就养尊处优,自诩为皇长子的表弟有些受不了。他连忙转圜道:“殿下,此次围攻云龙山庄,要稳准狠,动作一定要快,这样才不会被人扣上私自出兵的帽子,反而可以让纪飞宇背上私伏甲士于东都近郊的罪名,至于我们,则是发现之后立时捕拿,最多被人说不慎,可殿下的功劳不可抹杀,能够得到的利益更是巨大。” 颖王这才心情好了一点。想到韦泰是舅舅,韦钺是表兄,他就决定大度地略过刚刚被人指斥的难堪。既然他这边已经做出了决断,韦泰立时吩咐麾下人等全力以赴,最后厉声喝道:“能取下纪飞宇首级者,赏黄金千两,美女任选,有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第76章 黄雀 “报!已经拔掉了山下六处哨探,皆是韦家私兵!” “业已截住四处往东都的信使。” “山上喊杀正酣,颖王府和韦家私兵占优。” “纪飞宇当众高呼,说出卖他的人是谢骁儿!” 山下的密林之中,高廷芳在幕后运筹帷幄,杜至装模作样地发号施令,姜明有条不紊地将命令传达下去,而各处回报的信息也全都一一汇集到了这里,又由高廷芳做出最终的处理。忙碌之中,高廷芳不禁万分感慨自己当初给江陵郡主参谋军务的经历,否则,如果他眼下才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哪怕有杜至假扮成的孟怀赢挡在前头,也很难面面俱到。 等到听说纪飞宇公开指斥谢骁儿出卖自己,也就是说这位武宁节度使到东都来竟和谢骁儿有关,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先前对于韦钰去了徐州的判断。 这个家伙究竟在此次的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纪飞宇到东都来,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桩阴谋?而且,韦钰究竟是察觉到了他的身份下掩盖的某些东西,还是仅仅误打误撞,这才让他带着杜至到翊卫府坐镇?凭他对韦钰的熟悉和了解,他更觉得是韦钰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毕竟,对于一个多年关在南平王宫中养病的世子来说,他实在是显得太过突出了。 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此时,他招手叫了杜至过来,对这位一直在佯装镇定的“大将”低声嘱咐了几句。 “高大哥。”身处千军万马之中,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承谨也一直在拼命压抑自己的不安。此时此刻,耳听得山上仿佛战况激烈,他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见正在吩咐杜至的高廷芳头也不回,直到彻底说完话,这才转身朝自己走来,他就紧张地问道,“山上两方人马说是超过两千人,其中二哥和韦家调动了一千五六百人,困在云龙山庄中的纪家人也有四五百,我们这里只有五百人马,能压制得住他们吗?” “怎么说呢……换成孟将军或者你两个人中的一个单独来,那么很可能压制不住,但你们既然都来了,那就压制得住。” 高廷芳给出了一个有些拗口的回答,见承谨满脸迷惑,他就耐心解释道:“如果你独自来,别人没见过你,你在皇子当中也是年龄最小的,没有威信,那当然不行。而如果只有孟将军亲自来,那么,即便有圣旨在手,他又是难得一见的勇将,可要压服两边,仍不免要大战连场。 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来,而是任意择选一位将军,那么,面对纪飞宇以及颖王和韦家的联军,那就更加乏力。因为如今重要的不是谋和勇,你们需要的不是战阵上取胜,而是以势压人,使之折服。你是皇子,有皇室的势,孟将军是平蜀先锋大将,有军方的势,两者加在一起,就足以让人投鼠忌器。” 承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至少认识到了,自己并不是到这里做个样子,而是今天实实在在需要他,不免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按照高廷芳的吩咐做好。 而原本盯梢彭城侯府的洛阳和疏影,今天也全都回到了高廷芳身边,换成苏玉欢去盯着东都城内的纪云霄,两人刚刚斗了一阵子嘴后,见高廷芳又去对姜明嘱咐某些事了,疏影就丢下洛阳,径直来到承谨面前,把手中一个水壶递了过去。 “啊?我不渴……”承谨记得之前高廷芳吩咐疏影照顾自己,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本能地开口婉拒,见疏影竟是立刻哦了一声,不但把壶给收了回去,还打开盖子闻了闻,他顿时为之愕然。就在这时候,洛阳抱着手走了过来,没好气地说道:“她就是这脾气,从前世子殿下泡的药酒,她也没事偷喝,喝了就撒酒疯。现在倒好,就连世子殿下给八皇子调制的,能安神静气的百合香露也不放过。” 疏影三下五除二盖上了盖子,重新把壶背在腰间,清冷的脸上竟是有些恼羞成怒:“行军打仗,从前都是喝清水的,我怎么知道世子殿下突然给八皇子调百合香露是什么意思?再说,这些东西从前都是我调的,我的手艺不比世子殿下差,怎么都不用世子殿下亲自做这个的!” 嘴硬地把洛阳给硬顶了回去,疏影这才发现承谨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和洛阳,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红晕,当下很不自然地岔开话题道:“我和洛阳吵惯了,你别理他。打仗没什么可怕的,想当初小郡主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骑在马上整个人都好似僵住了似的,一回生两回熟就好了。” “小郡主……嗯,是江陵郡主吗?”承谨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见洛阳和疏影齐齐点头,他就有些好奇地追问了起来。好在两个小家伙虽说嘴快,却还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因此只说江陵郡主从前如何将练兵和打仗上的问题拿回来问高廷芳,两人有商有量,最为默契。听到最后,承谨只觉得羡慕得不得了。 “我从前都是在观文殿中长大,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不熟,高大哥真好,竟然能有江陵郡主这样又厉害又亲近的妹妹。” 这话原本没什么问题,可洛阳和疏影对视一眼,却同时黯然叹了一口气。这时候,承谨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听这次跟来的林御医说,高廷芳的病据说比从前的自己重得多,也难治得多,他连忙补救似的说道:“我只是很羡慕高大哥和江陵郡主的兄妹之情,没有别的意思,我……” 他说着就卡住了,后头的话压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却只听得背后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你从前和兄姐都不熟悉,以后却还可以慢慢熟悉起来。别人我不敢说,清苑公主却是很容易亲近的人,脾气也和善,你以后可以试试多和她相处。” 见承谨欲言又止,脸色复杂,高廷芳又笑道:“是不是觉得他们见了你这张脸,看的都不是你,而是你死去的大哥怀敬太子?别想这么多,毕竟你多年没在人前露面,你酷似怀敬太子的话题总会被人热议一阵子,等到过去就好了。你就是你,李承谨,不是李承睿,也不是其他任何人。” 承谨连日以来,一直都在心中暗暗思量,那位从来不曾谋面的长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还悄悄打听过,可越是听到那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他越是自怨自艾,深知自己只不过有一张很像长兄的脸,却压根不及年少时就赢得称赞无数的李承睿。他甚至听到过一种非常让人震惊的说法——想当初御座之所以会落到当年的荣王,也就是现在的皇帝手中,有很大原因是因为被册封为世子的李承睿极其出色。 所以,听到高廷芳这话,他只觉得心中滚热,情不自禁地说道:“高大哥,你不知道,大哥可厉害了,我听人说,父皇能够登基,也许是因为当年被册封为荣王世子的大哥太优秀……” “住口!” 洛阳和疏影听到高廷芳竟然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形容“自己”的死,两人同时心情大坏,可是,承谨如此盛赞长兄,他们却全都觉得与有荣焉,因此当高廷芳竟是陡然喝止了承谨时,洛阳反而非常大声地嘟囔道:“怀敬太子本来就是很厉害的人!” “你也给我住口!” 高廷芳直接瞪了一眼洛阳,见其终于不敢再吭声了,他这才郑重其事地低声提醒道:“承谨,以后这话不可再说,而那个这么告诉你的人,不是居心叵测,就是糊涂了。你的父皇能够坐上皇位,是因为他曾经有众多文武贤达鼎力支持,因为贞静皇后这位贤内助的辅佐,那时候你大哥李承睿才十二岁,他也许有些聪敏,也许还算仁厚,但他能做的,不会比现在的你更多,所以因子贤而立其父,这绝对是无稽之谈!” 嘴里这么说,他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翻滚着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当年皇帝就听说过这种传闻,所以才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时候,就确认了他的死讯? 洛阳和疏影对视一眼,全都觉得心里憋屈极了。见承谨还不明所以地在那里点头,他们就蹑手蹑脚闪到了一边,等见距离高廷芳远了,绝对不会被听见,洛阳方才恶狠狠地说道:“太气人了,世子殿下受了这么多年委屈,现在居然还要对八皇子说这样的话!当年那些死士就是纪飞宇派出去的,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能杀了他报仇?世子殿下也太好性子了!” “你去问皇帝!”疏影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随即突然心中一动,“刚刚说已经有两拨人攻进过云龙山庄了,我们也混进去怎么样?如果机会合适……” “机会合适怎么样?”洛阳和疏影听到背后这个声音,几乎跳了起来,等发现是杜至神不知鬼不觉地掩到他们身后,虽说师出同门,可两人还是有些不忿,但眼下正事要紧,洛阳就抢着将高廷芳对承谨的话告诉了杜至。 果然,就连杜至也不由得眉头倒竖:“世子殿下确实太委屈了,别说八皇子还未必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就算真是,世子殿下吃过多少苦头,凭什么还要怀着伤痛去安慰别人?至于纪飞宇,那更是该死!你们只管大胆去,出了事我给你们兜着!” 第77章 狭路相逢 由于韦钰留在翊卫府的二十虎贲原本就是平蜀先锋军中最得力的勇士,因此直到千余兵马无声无息地驻扎山下,这二十个人拔掉了纪家所剩无几的哨探,除掉了韦家和颖王放在这里的眼线,而后又截住了所有试图突围前往东都的信使,山上酣战不休的两方全都并没有意识到,山下已经多了一支搅局的兵马,陷入胶着的双方仍然在一心一意死战不休。 而韦钰神出鬼没,动不动就来上一箭偷袭,尽管他知道射日弓看似威力无敌,实则副作用巨大,自己一日之内也只能全力出手数次,可他却已经让箭楼车上弓手和瞭望手成了最最危险的工作。而一旦失去了这样的制高点,云龙山庄的第一道外墙终于渐渐守不住了。 摘星楼上观战的纪飞宇哪怕自己也曾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勇士,也明白高手的威胁,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竟然会手持这样的神弓,纯粹仗着臂力和神乎其技的箭术横行无忌。 “射日弓……皇帝竟然会把这件宝贝赐给谢骁儿?他就不怕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用这射程可超过五百步的宝弓弑君?简直昏聩!” 纪飞宇气急败坏地怒喝了一声之后,在发现外墙失守之后,他终于放弃了在摘星楼上纵观全局的打算。毕竟,他用死战到最后的宣传来激励其他人,如果一直都不出现在战场上,难免会让人觉得他已经带人突围离开。再者,意识到混战之中,之前能够威胁到箭楼车的射日弓也会威胁到摘星楼上的他,担心那个高手随着来敌进入云龙山庄之内,他急忙匆匆下了楼。 然而,大军突入却并不意味着胜负已定。纪飞宇既然占据主场地利,又已经放出话去要坚守到最后一刻,他自己更是在侍卫的盾牌保护下,频频露面激励士气,韦家私兵以及颖王承谦调用的兵马,联军总数总共虽超过一千五百人,却简直是一寸一寸向云龙山庄内突进,每一步都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拼杀。 在这种混战当中,洛阳和疏影趁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进去。能够得到杜至的支持,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意料之外的惊喜。毕竟杜至平时虽说也老爱逗他们两个,可关键时刻那都把世子殿下放在第一位。而且,当年如果不是纪飞宇的那些死士截杀,怎至于朱先生大病一场,早早撒手人寰?怎至于世子殿下有家不能回,甚至一度连露面都要冒着奇险?怎至于世子殿下在南平王的威胁激将之下,一口答应冒着南平王世子的身份,还服下了那样的虎狼之药? 在他们看来,反正杀了纪飞宇,然后栽赃嫁祸到韦家和颖王的身上就行了!世子殿下就算是答应了皇帝,可韦家和颖王势大,总不能事事顺遂! 两个人还算聪明,打昏了后队的两个小喽啰,换上他们的衣服之后,混在大队人马当中攻进了云龙山庄。然而,他们的武艺固然是张虎臣亲自教导出来的,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实战,在江陵时还曾经被高廷芳借给江陵郡主高廷仪去打过水匪,可如云龙山庄内这种混乱的战场,他们却还是第一次经历。好在两人很快反应过来,携手应战,须臾就故技重施剥下了两套纪家甲士的衣甲,往脸上抹了两把血污,凭借高强的身手继续往深处摸去。 然而,云龙山庄实在是太大,两人连着翻过几处围墙,染血的战刀已经杀了好几个看出他们破绽的纪家甲士,洛阳却突然耳朵一动,随即使劲推了一把疏影的肩膀,几乎把人推了一个踉跄。尽管平时看上去老是吵嘴争执,可怎么说也是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疏影知道洛阳必定不会在这种时候乱开玩笑,下意识地顺势侧身一个翻滚,果然就在这时候,一支利箭擦着她刚刚的位置,狠狠扎进了她前方的土墙上。 这种关键时刻,疏影甚至顾不得谢一声洛阳,整个人一个利落的腾跃,一手在墙上一借力,如同大鸟一般腾空而起,竟是横越过将近十余步的距离,右手从肩到肘骤然发力,持刀向后方那个穿着韦家私兵装束的敌人狠狠劈了下去。 然而,那人右手将弓往背上一掩,左手却突然一拖一带,一把短刀竟是堪堪抵住了疏影这凌厉一击,嘴里却笑道:“女孩子却偏偏要打打杀杀的,你家主人怎么就这么不知道怜香惜玉?” 洛阳这时候已经追了过来,听到这声音,他顿时瞪大了眼睛,随即气鼓鼓地叫道:“韦钰!” “是我。”韦钰笑呵呵地将拉低的头盔抬高了一些,见疏影警惕地收手而立,看自己的眼神却是好奇多过敌意,恰恰和洛阳的敌意多过好奇相反,他就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怎么,差点一箭穿心,后怕?打个招呼而已,我知道小丫头躲得开,谁让你们两个竟敢不听主人的话,竟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疏影皱了皱眉,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弄错了,我们是奉命来的。” “小丫头不错,比你旁边那小子强些。”韦钰见疏影侧头看去,洛阳那骤然大变的脸色还来不及遮掩,他突然眉头一皱,转身拉弓便是连珠三箭,却只是半挽弓弦,铮铮铮三下几乎不分先后,墙头倏然便是三人跌落。射杀三人之后,他直接对洛阳和疏影打了个手势,旋即转身就走,奔出去十几步远,他察觉到身后确实有两个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知道两人跟了上来,不禁微微舒了一口气。 毕竟,高廷芳的能力、决断以及最重要的立场,经过最近这一系列事情,他已经完全能够信得过,可并不代表高廷芳身边人就和主人一样明智懂事! 他仿佛对云龙山庄极其熟稔似的,七拐八绕,把洛阳和疏影带到了一个非常僻静的院子,那些喊杀声仿佛都已经距离极其遥远了,这才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抱手而立,不紧不慢地问道:“说吧,你们俩为什么想行刺纪飞宇?” 这一次,就连疏影也维持不住那一贯清冷的表情了。面对韦钰一开口就戳破了他们最大的秘密,她有些犹豫地捏紧了手中的刀,心里认认真真地权衡着自己能有多大的把握杀人灭口,这才不至于会被对方察觉到世子殿下的秘密。可这一次,之前不经诈的洛阳,却比她要镇定,竟是夸张地惊呼了一声。 “什么行刺纪飞宇?钰公子你自己不是想行刺纪飞宇吗,怎么赖到我们头上来了?我家……我家公子那是答应了皇上的,一定要保住纪大帅一条性命,所以他这会儿和八皇子殿下在一起,又把我们两个派来这边看着,免得纪飞宇一个不小心被人宰了。要是你想杀了纪飞宇,我们回去可是要倒霉的,少不了要和你打过一场。”洛阳一面说一面对着疏影打了个眼色,心里暗自祈祷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和替世子殿下报昔日一箭之仇比起来,还是别暴露世子殿下的身份这个首要目的更要紧!韦钰太聪明了,装模作样拦一拦,让他去杀了纪飞宇好了! 韦钰不禁哑然失笑。他复又将宝弓背在肩膀上,毫不在意地用染血的右手拨了拨额前带着几根银丝的头发,这才淡淡地说道:“谁说我想行刺纪飞宇?” 疏影对洛阳的意思心领神会,淡淡地问道:“那你浑水摸鱼偷偷跑进云龙山庄干什么?” “呵,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们倒居然质问起我来了!” 韦钰被两人气乐了,短刀也插回了腰间,懒洋洋地说道:“纪飞宇既然是和谢骁儿勾结,谢骁儿又把他给卖了,我当然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让纪飞宇觉着,谢骁儿为了取他的性命,顺便将功折罪,搏一个荣华富贵,直接甘冒奇险背着射日弓潜入云龙山庄来了,如此一来,他认准了谢骁儿,少不得会嚷嚷出去,我也就少了一个对手。有颖王和韦家父子代劳,我干嘛要亲自去行刺纪飞宇?” 洛阳被韦钰说得目瞪口呆,随即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之前世子殿下说,你去了徐州……” “呵呵,他当初又不知道纪飞宇到东都之事有诈,姜明那小子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当然会这么想,现在他这个一等一的聪明人肯定已经猜出来了。”说到这里,韦钰就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你们两个,是想和我打一场呢,还是乖乖跟我回去见你们的主人?你们少给我抵赖,南平王世子很爱惜身边人,绝不会让你们没事到这里来瞎胡闹!” 洛阳和疏影彼此对视了一眼,心里知道这次只怕是要灰溜溜回去了,而且只怕还得挨上好一番训斥。疏影倒还好,洛阳免不了埋怨地瞥了韦钰一眼,正要垂头丧气地答应,可他突然耳朵一动,立刻低声喝道:“有人来了!” 疏影起头还以为是洛阳想要调开韦钰的注意力,随即趁机开溜,可发现韦钰亦是神情凝重,她立刻意识到确实有人往这边来。几乎是顷刻间,三个人同时扑向了三个藏身之地。疏影是直接上了树,洛阳则是猫腰藏进了墙边一堆木柴后头,至于韦钰,他直接腾身而起,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房顶,随即伏低了身子。就在三人同时藏好之后没多久,那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越来越近,最终几个人影翻墙进了这处小院,紧跟着就是轰的一声,仿佛什么被炸了。 “大帅,密道入口那边已经炸了!” 第78章 生路 听到那一声爆炸,洛阳险些吓了一跳,所幸他丝毫没有动弹,因此等几个人先后跃进院子之后,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可是,屏气息声的他听到大帅两个字的时候,一颗心仍然不可抑止地急速跳动了起来。顷刻之间,他就压下了满心杀意,继续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对话。可紧跟着,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其微妙了起来。 “就让颖王和韦家那些人去掘地三尺吧。再加上我还吩咐所有甲士分散往四面突围,足够他们手忙脚乱了!这云龙山庄我纪家经营了几代人,岂会只有一条密道?” 站在院子中央,纪飞宇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了深重的杀意。此番在东都受到的屈辱,只要他平安回到徐州,必定百倍奉还!皇帝自以为平蜀成功,天下各国宾服,却以为借着国战告捷就能平定内忧,把他纪飞宇当成踏脚石吗?他迟早要让其知道,他们纪家能将其从荣王拱上御座,也能把人拉下来!看了一眼左右仅剩的几个心腹侍卫以及两个谋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走,等日后回来,我再重建这座云龙山庄!” 嗖——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屋顶上陡然之际一物疾冲升天,爆开了一团艳丽的火花。院子里众人在最初的愣神之后,几乎同时遽然色变。谁都没有想到,在一部分人四散突围逃生,一部分人从一条长密道转移,同时炸塌了密道入口,而他们又从那条短密道转移到了这里之后,竟仍然会泄漏了风声。其中一个侍卫厉声喝了一句保护大帅,一面飞身冲上屋顶,其余人则是慌忙护着纪飞宇往密道口躲。 说时迟那时快,那上房顶的侍卫还没来得及站稳,就陡然向后跌落,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却是被一刀割喉。尽管屋顶上的人没有因此现身,甚至也没人看清楚他的出手,可纪飞宇身边的其他人已然胆寒。更让他们为难的是,哪怕此时打开密道,却也没有全身而退进入密道的把握,火药也已经全都用完,再也没有惑敌又或者阻敌的东西了! 几乎只犹豫挣扎了片刻,纪飞宇就开口说道:“屋顶上的朋友,你已经把我的行踪泄漏了出去,完成了你的任务,若肯就此罢手离去,我送你黄金千两!” 说完这话,他就突然脱下手中一个金环,奋力朝屋顶掷去,见一个人影倏然探手接去了东西,而后又隐藏了身子,他就继续说道:“这手环暗扣中,有东都南市一家金银铺的票据,不用任何记认就可兑取千两黄金,只需要按动内中一个机簧,就可以把金票取出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屋顶上就传来了倏然一声冷笑:“纪大帅真是好心计。这发射毒针的金环送给我,哪里是什么抵偿你这条命的谢礼,分明是夺命大礼包才对!” 这个对字话音刚落,纪飞宇便只听两声弓弦利响,他还根本来不及有任何躲避的举动,就只见身边两个谋士应声倒地。那一瞬间,他恨得眼睛都红了。忠心耿耿的侍卫容易培养,可善于运筹帷幄的谋士却是最难笼络的,他下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手段,花费了多少代价,这才让这两个江南名士越过吴国来到了他这里? 送出金环时还抱着很大希望的他此时再无侥幸,一把抽出了战刀,声色俱厉地吼道:“藏头露尾之辈,你难道就不敢出来吗!” “我只怕纪大帅见了我,吓软了腿。要说不敢,是你不敢见我,不是我不敢见你!”韦钰终于缓缓起身,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黑发在风中飞舞,乍一眼看去,狂狷不羁,长弓短刀,杀意凌人。见纪飞宇看着自己的眼神惊疑不定,他便呵呵笑道,“怎么,不认识我?是了,名闻天下的纪大帅,怎么会记得韦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你多年前派人劫杀我知己好友李承睿的仇,我可是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从不敢忘记!” “韦钰……竟然是你!” 纪飞宇确实早就忘记了韦钰。尽管有消息说这个韦家庶子深受皇帝赏识,可以随意进出紫宸殿和贞观殿,可他从来不曾把人放在心上。他满天下的仇人多了,但大多都是敢怒不敢言,没有报仇的能力,可现如今,他只看韦钰背上那把弓就知道,对方有充足的力量置他于死地,就和之前战场上韦钰挽弓搭箭,悍然射杀了箭楼车上那些射手一样!可笑他之前竟然认为那是谢骁儿,白白将谢骁儿卖了给颖王和韦家,否则说不定谢骁儿还能接应他一二! 可天下没有后悔药,而且这时候后悔已经晚了! “没错,就是我。”韦钰嘴里这么说,目光还仿佛不经意一般扫了一眼疏影和洛阳的藏身之处,见两人全都一点动静都没发出,就仿佛不存在一般,尽管之前还曾经嘲笑这两个小家伙沉不住气,但此时他心里却颇为满意。毕竟,藏着两张武艺很不错的底牌,而且高廷芳和承谨率领翊卫府的兵马就隐伏在山脚下,随时随地都会来当鹬蚌相争的渔翁,他满盘棋局已经赢了一多半,怎么能不高兴? “纪大帅,你就不好奇我如何会在这里守株待兔?你这么多年来没有离开过东都,我这么多年来却足迹遍布东都城中内外,虽说还不至于每座房子都到此一游,但是,拥有足够的空间不受外界干扰,可以暗蓄甲士,可能属于纪家的产业,我却全都尽心尽力探查过,你这云龙山庄如此有名,我又怎么会放过?别人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却是明渡陈仓,暗修栈道,可惜你遇到了另一个聪明人,你预先埋伏了数百人在这云龙山庄,早就不是秘密。” 纪飞宇被韦钰讽刺得七窍生烟,然而,意识到若没有转机,等到颖王和韦泰韦钺父子派人往这边围追堵截,他只有一个死,平生第一次虎落平阳的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劝说道:“韦钰,怀敬太子都已经死了十二年,就连他的亲生父亲,当今皇帝也不过是对外做个样子,绝不是真会想到他,你又这是何苦!当年的事,是纪太后找我借的人,据说还是你姑姑韦贵妃收买皇帝心腹内侍做圈套,我那时候本就不在京城,根本就不知情,你要报仇,实在找错了人!” 藏在暗处的洛阳和疏影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本是为了行刺纪飞宇而来,却能够听到这样的内情。若是两人藏在一起,此时无论如何也会露出些许动静来,但正因为各藏各的,谁都不愿意此时露出破绽,回头被对方笑话,因此硬是忍着滔天恨意,就这么静静地隐伏在那儿。 而韦钰面对纪飞宇的急切解释,却是哈哈大笑道:“纪大帅你何必对我解释?如果我真心要取你性命,之前在乱军之中,我根本不用对箭楼车出手,只消把矛头对准你,凭这射日弓的射程,我拼着从今往后废掉右臂,你觉得你能逃出生天?就是刚刚,若我存心要杀你,死的就不会是你那两个谋士了。放心,你的命很贵重,我可不会杀你。呵呵,你不用费口舌了,想要杀你的人来了,我先走一步!” 见韦钰腾身后跃,又听到追兵已经赶来,纪飞宇心中一动,正要立时趁机退入密道,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韦钰却不仅仅是离开,临走时长笑一声,洒下了一把劲气十足,乱七八糟的暗器,飞刀飞镖四处飞舞,纪飞宇虽有护卫在身,等到躲闪开来之后,两边墙头已经连续不断有人越墙而过落地,须臾就把他紧紧围死在了当中。面对这一幕,他终于生出了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横刀身前。 而洛阳和疏影压根没想到韦钰根本不管他们,直接就跑了,顿时傻了眼。可恨这时候他们又不是躲在一个地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还不能让别人发现,于是在呆滞了片刻之后,他们干脆继续屏气息声,生怕露出一丁点动静,把自己也给深陷了进去。 “颖王殿下和侯爷赏金千两,这时候若后退,赏金可就是别人的了!” 不过是片刻的对峙,两人就听到韦家那方有人大吼了一声,两边立时厮杀了起来,须臾便是血肉横飞。一边是跟着纪飞宇多年的心腹侍卫,阖家全都受纪家供养,一边是受到韦家丰厚赏格刺激,红了眼睛的将卒,只不过几息,地上就已经横尸数具。 就连纪飞宇也已经亲自上阵,他虽然老了,位高权重,很少再亲自拼杀,身手矫健远不如当年,可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被激起全部血性的他却依稀找回了昔日战阵搏命的感觉,奋力拼杀之下,竟是亲手将两个想要取他首级的小卒斩于刀下。眼见他浑身浴血杀气腾腾,这才有人意识到赏金美女不好拿,当下就传来了嚷嚷声。 “调弓矢来,就不信射不死他们!” “别贪图独得赏金了,放讯号,调援兵来的,一千两黄金够不少人分了!” “咦,快看,小侯爷来了!” 韦钺是被那韦家的传信烟火给引来的,虽说生恐有诈,但密道那边要挖开入口绝非易事,拦截四面突围的敌人也并不容易,相形之下,反而是到这里确认是否真的有人发现了什么线索,这并不费什么事,也不用调派太多人手,于是,他和韦泰以及颖王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亲自匆匆赶了过来。可即便如此,当一堵墙被他前头一个勇士用铁锤击出一个破口,他眼前豁然开朗,看到了纪飞宇的时候,他仍是只觉一股狂喜直冲脑际! 这条大鱼竟然真的在这里! 可他却并不知道,当纪飞宇看到他的时候,同样是瞳孔猛然一阵收缩,旋即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几乎与此同时,最最熟悉他风格的最后四个侍卫毫不犹豫,竟是不顾损伤悍然直冲了上去,而年近六旬的纪飞宇紧随其后,先是硬捱了旁边劈来的一刀,随即丝毫不理会肩膀和前胸后背上先头留下的那些血肉淋漓的伤口,直接朝着韦钺的方向疾冲扑了过去,仿佛没有看到那边全都是刚刚赶过来的生力军。 只要挟持了韦钺,那便是一条生路! 第79章 风云起 离开云龙山庄的韦钰疾速沿着山路往下飞掠,心情轻松,甚至轻轻哼起了歌。对于把洛阳和疏影丢在那里,他没有半点担心,且不说那两个小家伙藏得非常好,就算真的卷入混战,他们又不是纪飞宇这种颖王和韦家除之后快的重要人物,凭着那轻身功夫,谁会吃饱了撑着穷追不舍?想到自己甩手丢了一支韦家特有的传讯烟花,应该能把颖王和韦泰韦钺父子引诱过去,而到时候困兽犹斗,纪飞宇说不定还能拼掉几个自己最痛恨的人,他就笑得更开心了。 谁说报仇就非要亲手?他要杀的人不止这一两个,如果现在就把自己赔进去了,将来还能靠谁去把其他仇人揪出来? “承睿,你等着,我一个个把他们送下九泉,让他们亲自去给你赔罪!” 几乎就在他这喃喃自语话音刚落之际,韦钰就听到山道上传来了奔马疾驰的声音,紧跟着,一二十骑人如同狂风骤雨一般,从山道拐弯处向自己这边冲了过来,为首的那人正是姜明!因为来的人速度太快,而且他在潜入之初就早已了解了皇帝的计划,知道这会赶来的十有八九是翊卫府的人,潜意识之下便有些放松,因此这一迎头撞上,他就只听得姜明又惊又喜大叫了一声将军,顿时脸色一沉。 偏偏姜明根本没有察觉到韦钰的不悦,还剩几步远处就滚鞍下马,随即兴冲冲地上了前,待要行礼时,他这才发现韦钰那难看的脸色。摸不着头脑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我带来的都是您带过的虎贲……” “就因为是虎贲我才要问你!八皇子呢?高廷芳呢?你们居然敢把他们丢下,自己跑到这里来?” 见韦钰分明是狂风骤雨的前兆,姜明不禁噤若寒蝉,小声答道:“八皇子下令,由那个杜至带着余下的翊卫府兵马护卫他们,从大道上了云龙山庄,让我带着虎贲来接应将军。当然,这其实是南平王世子吩咐的,卑职等人只想到终于确认了将军的下落……” “高廷芳不是以为我去了徐州吗?他怎么知道我在云龙山庄?”韦钰没等姜明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却发现这个心腹属下满脸的惭愧,他顿时气急反笑道,“难不成是你说了点什么?” 但此话一问出口,韦钰就陡然意识到不对。因为就算是杜至,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姜明知道韦钰素来眼睛里不揉沙子,若是此时不解释清楚,他回头铁定要被军法伺候,当即慌忙解释道:“是因为探子打探到云龙山庄那边有高手狙杀了好几个箭楼车上的弓手,我那时候正好在南平王世子身边,听到这消息时联想到了将军的神射,结果脸色有异,就被他看出来了。他也没问我,若有所思说起将军当初平蜀时三箭射杀敌军大将的事,随即直接就打发了我们过来接应,连辩解反对的机会都没给我。而且那时候杜至正冒充着将军,我不敢……” “别说了!”韦钰没想到自己把高廷芳赚进了翊卫府,本来只为了想探探,这位深居南平王宫二十多年的南平王世子究竟是否有真本事,可结果却是一来二去,对方几乎要把他的底子摸得一干二净!他竭力压住火气,见其余那些虎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却没有一个敢过来瞧个究竟,他就冷冷对姜明问道:“那现在你们走的这条路呢?你总不成对我说,走这条路也是高廷芳的主意?” “确实是南平王世子吩咐的……”见韦钰那张莹白如玉的脸瞬间如同锅底那般黑,姜明虽说有些战战兢兢,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实话实说,“这条山路是李承透露的,说是相当隐秘,只有熟悉云龙山庄的人才知道,南平王世子说,如果山上真的是您,下山十有八九会走这条路。如果不是,我们也可以从这里突破入内,届时如若他们那边不顺利,我们犹如神兵天降似的出现,也能够给人震慑。” 韦钰当然不会问李承是谁这种愚蠢的问题,但同时也不免有几分懊丧。毕竟,李承这么一个曾经在徐州风光无限的名士在东都整整三年,他竟然完全忽略了过去,却还是被高廷芳一口道破身份,这对他来说,实在是想想就觉得没面子。此时此刻,他负手而立沉吟了片刻,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叫他们让一匹马给我,我们现在就回云龙山庄!” 让一匹马给韦钰,就意味着有人要靠两条腿跑回去,之前没有主将的消息,每日里都在水深火热的焦躁之中度日的虎贲们当然谁也不乐意,姜明回转身去一说他们就炸开了锅。可韦钰是什么脾气,他们之前都领教过,又是军中少有知道这位“孟将军”真实身份的人,最后只能用了赌斗猜拳这种最快也最让人无话可说的方式。很快,那个倒霉鬼垂头丧气地亲自牵了马上来,却没想到韦钰竟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骑了你的马,日后过来陪我练武,我指点你几招!” 虎贲们虽是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武艺,但因为没有名师,更不懂得保养身体,故而征战多年,一个个都病痛不少,跟韦钰转进翊卫府的时候,他们还不大乐意,可等到学了那些将门之中绝不外传的健身吐纳内息之法,又得韦钰指点了药酒养身的招数,哪怕后来渐渐知道了韦钰真实身份乃是韦家庶子,在他们心目中,那仍然是带着他们奋勇杀敌,身先士卒的将军。故而听到这话,那让马的虎贲高兴得咧开了嘴,回去的时候甚至还兴奋地翻了个跟斗。 至于其他人,虽说羡慕同伴能够得到韦钰指点,可能够和韦钰再次并肩作战,他们却更加激动。回程山路上仅剩的哨探原本就在韦钰离开云龙山庄时被拔除得干干净净,此时韦钰杀了个回马枪,自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和障碍。然而,等到留人在山庄外看马外加望风哨探的时候,一大帮人又险些打破了头,最终,两个运气实在太糟糕的家伙沮丧地留了下来,而这一次,韦钰却也来不及安慰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些部属了。 因为即便是在这处偏僻的墙外,依旧能够听到内中传来的震天喧哗! 云龙山庄中确实正一团乱。高廷芳易容改服,混在杜至和承谨身后,俨然一副侍卫的打扮,终于得以进入了云龙山庄。他本来以为,就算是承谨这位八皇子再加上杜至这个冒牌的孟怀赢,哪怕有皇帝的圣旨作为后盾,要突入云龙山庄,仍然可能需要花费一些功夫,谁知道到了那血流满地,处处死伤的大门口,杜至不过是装模作样用承谨的名义宣了皇帝口谕,几个士气不高的守门士卒窃窃私语了一阵,竟是就放了他们进去。 如果不是他们拔营时倾巢而出,如今算得上养精蓄锐,高廷芳甚至怀疑颖王和韦家是不是打算将承谨和孟怀赢一并坑在这里。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实在是想多了。纪韦两家火并的最新进展,竟然根本就没能捂住消息,沿途过去,他们一路畅通无阻不说,还能听到将士们难以抑制的议论声。 “纪云霄竟然挟持了小侯爷!” “那之前颖王殿下和韦侯爷许下的赏金怎么办?” “纪飞宇活蹦乱跳的,小侯爷都在他手里,你还想要赏金?” “不是说纪飞宇受伤不轻,说不定就会一命呜呼吗?” 捕捉到这些声音,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上前半步,对前头的承谨低声说道:“若你此次不想白来一趟,那么一会儿就拿出所有的勇气和应变来。孟将军会指点你,但他要提防被人看出痕迹,所以更多的时候要靠你自己。你先听好,韦钺被纪飞宇挟持了。他是韦泰的嫡长子,颖王殿下的嫡亲表兄,所以谁都不可能轻易放弃他。而他们也同样不会因为他就真的放了纪飞宇,因为放虎归山,遗患无穷。但这对我们来说,却是胜算最大的一点……” 承谨竖起耳朵听着高廷芳的嘱咐,只觉得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待想要点头时,他却又顾虑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在看着自己,只能把心一横,昂首挺胸,竭力不露出半点怯色。和上次去颖王府赴清苑公主的生辰宴,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客人不同,今天他却是需要面对一个相当棘手的局面,即便有人指点,可终究还要靠自己去对抗那几个他从前连远看都不曾看上几眼的强力人物! “大哥,我会努力的!” 他用很轻的声音念叨了一句,在他身后的高廷芳听在耳中,面上顿时露出了复杂至极的表情。这一声大哥,承谨到底叫的是“死去”的李承睿,还是他这个“高大哥”? 而对于颖王和卫南侯韦泰来说,他们原本正在焦头烂额应对被纪飞宇挟持了韦钺的窘境,这就已经是莫大的难题,可如今皇帝竟然也已经得知了此事,还把八皇子承谨和孟怀赢一块派了过来,他们不由得又惊又怒。颖王更是恼火地怒喝道:“怎么会让父皇知道的?谁走漏的风声,本王非杀了他不可!” 韦泰到底比颖王沉着一些,可他还来不及宽慰几句,距离他们不过十几步远的纪飞宇却咯咯笑了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自以为做得隐秘的,可却没想到还有人在你们后头吧?韦泰,这些年你打过几场仗?和平蜀迅如疾风,猛如闪电的雷神孟怀赢比起来,你有几分胜算?好,真是很好,咱们纪韦两家斗了这么多年,现如今倒叫别人白白捡了大便宜!” 第80章 针锋对 颈后是一阵接一阵喷过来的粗重热气,脖子上是冰冷的钢刀,韦钺怎么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他明明是带着大队人马前来捕杀纪飞宇的,可现在沦为待宰羔羊的不是纪飞宇,而是自己,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崩溃的笑话。 那时候,纪飞宇带着仅剩的四个侍卫冲杀过来,他并没有惊慌失色,心里还在嘲笑对方不过临死前的负隅顽抗,可等到拦截的属下一个个倒在刀下,纪飞宇竟是亲自突入到了面前,他才意识到纪飞宇如此迅疾如电,让他错过了将其乱箭射杀的机会,于是有了少许动容,但他仍然坚持认为自己就算对上纪飞宇也不会输。他这么多年来习文练武,只不过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否则必定也是军功赫赫的年轻名将。可甫一交手,他方才明白自己着实错得离谱。 和他与侍卫们平日练武的时候截然不同,纪飞宇招招搏命,自负武艺的他竟是只招架了三个回合,就被仿佛同归于尽的一招给惊得手忙脚乱,这下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入了纪飞宇的圈套。 纪飞宇仿佛悍不畏死的猛攻,仿佛要拉他垫背,实则完全是为了制造一种假象,让他不敢力拼,一退再退。到最终他被刀架在脖子上时,纪飞宇身上固然又添了好几处血流不止的伤口,可他这个卫南侯嫡长子却是落入了对方掌握! 此时此刻,听到纪飞宇这冷嘲热讽,韦钺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下,可利刃加颈的感觉却让他双股战栗,说出来的话不知不觉就多了几分颤音:“纪飞宇,你不用费心思挑拨离间了!韦家可不像你有自立谋叛之心,皇上既然派了八皇子殿下和孟将军来,那必定是因为你潜入东都,图谋不轨,因此派出兵马押你问罪,又怎会对颖王殿下和父亲不利?” “别把韦家吹得那么清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说我纪飞宇自立谋叛,难道你们就没肖想过皇位?呵呵,颖王殿下,我劝你一句,外戚之力是很好用,可你想想两汉时那些被外戚辖制,动辄连皇位和性命都丢了的小皇帝!还有你,韦钺,皇帝不会对你们不利?你居然会在我纪飞宇面前说出这种不用脑子的蠢话?当初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母子是怎么死的,你们自己清楚,只要纪家大树一倒,下一个安知就不会轮到韦家!” 纪飞宇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把之前韦钰在密道口守株待兔,劫杀自己两个谋士和侍卫的事说出来,却只听到院门外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纪大帅何出此言?你不得上命,私自离开武宁节度使任所,来到东都,这是重罪,但罪不及死,你有功勋和官职爵位在身,自然可以减等。至于武宁节度使之位,父皇体恤纪氏一家世代功劳,想来也会留给纪氏子弟继承。” 随着这个声音,纪飞宇就只见一个人影倏然映入了眼帘。看清楚其人容貌的一刹那,纵使是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战场出生入死,此时也忍不住为之失神,竟是连握刀的右手也不自觉松了松。而韦钺在第一次见承谨时也曾经大吃一惊,早就等着纪飞宇失态的一刹那,当机立断一个肘击。然而,他那蓄势已久的重重一下却如击败革,脖子上的钢刀更是一下子勒紧了。 “呵呵,如果不是我知道,这世上也许会有死人复生,可十二年前的人绝不可能到现在还这么大,兴许我真的要多懵片刻,那时候就要让你得逞了!” 纪飞宇失神快,但回神更快。他仿佛没有挨过韦钺那一记肘击似的,眯缝眼睛打量那个大步走上前来的童子。看年纪,来人大约顶多十一二,身量远远比当年的荣王世子承睿单薄,举手投足也没有那种自幼熏陶出来的雍容,看得出来几分强撑的成分,只是形似,绝对谈不上神似。有了这样的体悟,结合之前有东都城内的消息传来,道是八皇子承谨酷似长兄怀敬太子的传闻,他就完全镇定了下来。 “宫中那么多皇子,八皇子殿下我倒还是第一次得见。”尽管浑身浴血,伤口只不过是粗粗包扎了一下,身边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侍卫,但纪飞宇单手持刀架在韦钺脖子上,傲然挺立,依旧给人一种渊渟岳峙,高深莫测的压力。见承谨面对自己的审视果然有些不自在,他就哂然笑道,“我想,应该有不少人说过你很像怀敬太子,我却要说一句反话,你和他一点都不像。容貌酷似不过是一层皮,你却学不到他的骨。” 承谨只觉得一颗心被人用锋利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耳边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 “这是纪飞宇故意乱你的心,你和他争辩,又或者是被激怒,那就中了他的圈套。刚刚的话说得很好,继续拿出你的气势来!” 承谨没有意识到刚刚高廷芳才说过,有话会让杜至帮忙转达,而不应该是自己亲自提醒他,他只觉得原本激荡得快要翻滚开来的心中仿佛被一团冰给包裹住了,脑海空前冷静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着地说道:“纪大帅所言甚是,我和大哥都是父皇的血脉,容貌酷似不足为奇,我当学他,而不是仿他,因为怀敬太子只有一个,我李承谨也只有一个!” 撂下这话,他便转身面对颖王和韦泰,一字一句地说道:“二哥,卫南侯,我在翊卫府得报,武宁节度使彭城侯纪飞宇私自离开镇所,在东都城外云龙山庄出没,所以进宫向父皇回禀,父皇雷霆震怒,正值彭城侯幼子纪云霄得知有人动用私兵围攻云龙山庄,前去求三哥出面未果,因而集合了纪家一系众多官员,于天津桥外请命,父皇这才让我和掌管翊卫府的孟将军一同前来,一是尽快平息骚乱,二是把涉事人等全都带回去。” 这一番话,他说得很慢,却口齿清楚,没有说错一个字。当最终把意思表达清楚的时候,他的心中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喜悦,而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很好,接下来无论他们态度如何,你都不要急,不要慌,要慢,要稳!” 听见高廷芳那平静而温暖的声音,承谨只觉得颖王和韦泰的目光没有最初那么刺人了,当下干脆不去看他们,而是转过身来再次正对纪飞宇。果然,纪飞宇在听完这番话之后,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了,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惊疑,之后的挑剔和不屑,而是多了几分慎重。 可即便如此,纪飞宇依旧说话毫不留情:“八皇子殿下,如果是换成别的皇子来当这个和事佬,也许还有些分量,可你不觉得就凭你这个不曾封王的皇子,这话说出来没什么说服力吗?” 这一次,还不等承谨开口,杜至就炸了。 当日张虎臣带着承睿和朱先生逃出生天,和他们会合之后,承睿就毫无保留地将追杀他们的黑衣人所说言语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们,将罪过和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险些引咎自戕,可他们听得贞静皇后的死讯以及承睿尚在人世就被追封为怀敬太子,成了宗谱上的死人,又能有几个人不通情理,真的怪罪当时闻讯之后完全是存着一片好心的世子?因此,此刻面对绝对是那场惨剧参与者的纪韦两家人,他这暴脾气哪里忍得住? “纪飞宇,别以为你这武宁节度使就有什么了不起,我孟怀赢可不怕你!” 怒吼一声之后,杜至生怕高廷芳阻止自己,话一出口就连珠炮似的喝道:“你不就是想仗着从前纪家那点功劳倚老卖老吗?可赏也赏过了,官爵田地金银,你还想要什么,难不成把这个天下也都一股脑儿送给你们纪家不成?八皇子殿下是没有封王,可没有封王也是皇子!你以为你现在刀架在韦钺脖子上,就算扳回了一城?笑话,卫南侯今年还不到五十,别说他还有一个儿子韦钰,就算他再想生十个八个儿子,找一堆女人而已,又不是生不出来!” 杜至这话说得异常粗俗,高廷芳听了却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因此非但没有出言阻止,反而颇有一种期待的看热闹心态,想听听杜至还会说什么。 果然,下一刻,杜至竟然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你有胆子现在就朝韦钺脖子上划拉下去,这样我和八皇子殿下也不用把你带回去了,颖王殿下和卫南侯自然会把你碎尸万段!笑话,虎落平阳还摆架子,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一墙之隔,韦钰带着姜明站在那里,脸上满满当当尽是畅快的笑意。他从前之所以想到让高廷芳的侍卫长杜至来假扮孟怀赢,说是因为其身材体形很相似,实则不过是随便找个替身而已,并没有指望那个处处把高廷芳摆在第一位的侍卫真能做到孟怀赢能做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感觉,杜至的这番话就犹如神来之笔,把纪飞宇以及韦泰颖王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 真真是妙人妙语!不过他应该想到的,承谨不过是和高廷芳相处了那么短时间,却能够在今日这般大场面下不怯场,更何况那个看似跟班的杜至? 第81章 大势定 洛阳和疏影此时还躲得好好的。对于他们来说,如同缩头乌龟一般躲在背后看热闹,这是常有的,所以倒没有觉得太憋屈郁闷。可是,当察觉到承谨来了,知道高廷芳肯定在其中,两人就有些耐不住性子。等到杜至这番话一出,洛阳更是险些脱口一个好字迸出来。所幸他在话出口之前赶紧捂嘴,这才没有露出行迹。而疏影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杜至,脸色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杜大哥也是有逆鳞的,与其说是维护八皇子,还不如说是为了给世子殿下出口恶气! 两人正各想各的,突然察觉到承谨背后有人朝他们的藏身之处看了过来,当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他们先后认出了易容改装的高廷芳。多年相处,洛阳和疏影顷刻之间就看明白了那微微眨眼的意思,无非暗示他们不要现身,等待关键时刻的指示。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藏了藏身子,刚刚的焦躁一扫而空。 高廷芳既然已经凭借常年相处的默契找到了洛阳和疏影,接下来,趁着纪飞宇和韦钺,颖王和韦泰听了杜至这番话全都举棋不定,一时没能做出回应,他就立刻蠕动嘴唇传音对承谨说道:“你接上杜至的话头,让纪飞宇放了韦钺,你保证平安带他入宫……”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只听纪飞宇突然爆喝一声,随即将韦钺高高抛起,一把丢给了韦泰和颖王,竟是悍然朝距离不过几步的承谨扑来。那一瞬间,他面色倏然转冷,立时对杜至传音喝道:“不惜代价挡下他!” 在高廷芳一声令下,刚刚冷嘲热讽却还没有出尽火气的杜至倏然闪身挡在了承谨面前,竟是对纪飞宇那长刀迎面理都不理,带着凌厉劲风的铁拳直轰纪飞宇的面门,竟是一起手就放两败俱伤的大招。 这一刻,无论是墙后发现端倪不对,几乎忍不住现身的韦钰一行人,还是两边隐伏许久的洛阳和疏影,全都没能及时赶上。而一把接住长子的韦泰眼看纪飞宇和孟怀赢竟是正面对上,两眼凶光一闪,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跃上心头,可想到自己带的这些人已经是疲兵,纵使韦钺已经安然无恙,再和翊卫府这些兵马恶斗一场,说不定回头在京师稳坐钓鱼台的皇帝反而会渔翁得利,他又硬生生把这种冲动给摁了下去。 别看今日八皇子似乎非常抢眼,人又酷似怀敬太子李承睿,可谁能担保那位天子对这个幼子又有几分真情和重视?别到头来把绝佳的借口拱手送人! 纪飞宇之前恰恰用的是同归于尽的招数逼退韦钺,进而将其一举擒下作为护身符,如今万万没料到,竟然也会有人用这一招来对付自己。他是久战疲敝之身,劲风迎面的刹那之间,他就判断出来,也许自己这一刀能够重伤孟怀赢,可他却一定会毙于对方这铁拳之下。雄图霸业尽成空也就罢了,一想到孟怀赢必定会借着一拳力毙自己进一步闻名天下,他就万万难以接受。 这个孟怀赢不但让他挟持韦钺的举动成了进退两难的败笔,而且还让他挟持承谨脱身的计划泡汤,这个传说中有勇无谋的悍将竟然如此难缠! 不得已之下,纪飞宇回刀自保,堪堪挡住了杜至那铁拳,又趁着对方赤手空拳的好机会,继续重振旗鼓贴身猛攻了上去。然而,十招过后,对方越战越勇,他却只觉得体力大为不济,呼吸也渐渐粗重了下来。知道这是继先头力拼和受伤之后,自己此时又强行提起气力殊死拼斗的结果,他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悲凉。可是,主动权已经易手,如今他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苦苦支撑。 可就在他明显落于下风的时候,却只听承谨突然开口喝了一声:“孟将军请住手。” 眼看可能力毙纪飞宇,杜至正要加紧猛攻,听得承谨这喝止,心中还有些抗拒,可是,当耳中传来了高廷芳同样一声住手的厉喝时,他终于恍然醒悟,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只好收手疾退,最终到承谨身旁站定,位置恰是比这位八皇子稍稍落后半步。 看到这一幕,韦泰脸色阴沉,却一把拉住了想要开口说话的颖王,冲着满脸不忿的他轻轻摇了摇头。 而得到了这么一个喘息的机会,纪飞宇身躯一晃,随即干脆拄刀而立。唯一的倚仗韦钺已经被他丢了出去,指望颖王和韦家与承谨和孟怀赢带来的这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他知道那不过是痴心妄想,挟持八皇子既然也已经绝不可能,那么不过力拼到死而已! 承谨纵使眼力再差,终究跟着韦钰学过一些粗浅功夫,因此能够看得出纪飞宇刚刚是冲着自己来的,和“孟怀赢”最初那惊天动地的一招交手有多危险。然而,此时此刻他除了感谢别人奋力救自己,还隐隐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要知道,从前他只能困居观文殿,所看所知分外有限,经史只能囫囵吞枣,从韦钰偶尔的讲解中汲取知识,如纪飞宇孟怀赢这些风云人物,那全都是听宫人内侍口耳相传,如今却能够正面打交道! 按照高廷芳的吩咐喝止了杜至,发现高廷芳没有给他进一步的指点,想到纪飞宇动手之前他听到的那番提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板一眼地说道:“纪大帅,昔日廉颇老矣,尚能一饭斗米,肉十斤,今日我见你雄风犹存,实在不希望你一错再错!你既然放了韦钺,和孟将军又打了一场,我和你从前无冤无仇,不管你刚刚有什么意图,我都可以不计较。我还是之前的话,我别的不敢说,保你全身而退,随我入宫见父皇,却还是能做到的!” 杜至见纪飞宇闻言看向了自己,他不禁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今日八皇子殿下为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哼,便宜你了!” 纪飞宇不怕杜至态度恶劣,事实上孟怀赢率领的先锋军在平蜀时虽不能说秋毫无犯,但至少令行禁止,言出必行,他不用担心这是别人诓骗自己。无论如何,比起出动私兵,甚至调动兵马围杀自己的颖王和韦泰比起来,他此时若答应随同入宫,那么至少能留下腾挪的余地,东山再起也不是妄想。 就算皇帝再恨他入骨,身为君王却绝不可能意气行事,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因此,这一次他没有再出言嘲讽,不等韦泰那边开口说什么,他就当机立断地答应道:“好,那我就随八皇子殿下进宫!” 哪怕到了这时候,请罪谢罪这种字眼,他依旧不愿意说出来。 承谨顿时如释重负,面上却不动声色,竟又转而看向了韦泰和颖王:“二哥和卫南侯也请随我入宫。” “父亲三思!”韦钺一下子急了,脱口而出叫道,待见父亲韦泰狠狠瞪过来一眼,他顿时意识到父亲何尝想答应,不过是因为此时疲敝之兵对战翊卫府的精锐,还有孟怀赢亲自领军,如若真的闹僵,只会给皇帝一网打尽的机会。可察觉父亲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责备埋怨,他仍是有几分气苦。 说来说去,父亲不外乎是怪他被纪飞宇生擒活捉,于是他们没有抢在承谨和孟怀赢抵达之前成功围杀纪飞宇。可就算成功,对方说不定也会翻脸追究他们私自出兵之罪,然后再厮杀一场。可是,如果眼下就在这云龙山庄再次火并,他们在兵力上至少还不算太吃亏,可如果回了东都,进了宫,就凭谢骁儿出卖了纪飞宇,又站在皇帝这边,另一半羽林军也同样是孟怀赢代掌,他们会不会被皇帝连同纪飞宇一同收拾了? 颖王一忍再忍,此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陡然厉喝道:“承谨,你当我这个二哥是死人不成?你说有旨意,给我看,没有看见盖着玉玺的圣旨,我可不认你这黄口孺子的空口白话!” 就算有,他也可以一口气撕了,他倒要看看这个从前几乎没露过面,只不过长了一张酷似长兄脸的弟弟有多大胆子和他争! 站在承谨身后的高廷芳发出了无声的冷笑。他们既然到了这里,怎么会没有完全的准备? 几乎就在高廷芳那笑意一闪而逝之后,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阵阵喧哗。此时此刻,翊卫府的将士左右让开了一条通路,带着几个小宦官的谢瑞匆匆快步而来,不多时就越过了高廷芳和承谨,站在了所有人面前,手中赫然是一卷圣旨。 那一刻,刚刚还撂下狠话的颖王承谦满脸恼怒,可他还想对谢瑞耍威风的时候,却听到耳边传来了韦泰的告诫:“形势比人强,殿下还请暂忍一时之气。要知道,现在关键的不是纪飞宇,而是我们私自出兵!若是现在不对好说辞,想好对策,而是一味赌气硬顶,八皇子不足为虑,可孟怀赢心黑手狠,加上谢瑞口含天宪,到时候我们带来的兵马说不定会有人倒戈,我们不会比纪飞宇好过!” 颖王闻言顿时呆了一呆,随即又羞又怒。果然,就在这时候,他只见谢瑞对自己呵呵一笑,却是用和蔼的声音说道:“云龙山庄这闹剧,已经在整个东都城都传开了,皇上担心八皇子殿下年纪小,压不住场面,这才吩咐孟将军同来,可想想也许会有人说口说无凭,就拟了圣旨一道,让我来宣召颖王殿下,彭城侯和卫南侯诸位入宫。各位再不回去,纪云霄纪三公子只怕要把整个东都城闹一个天翻地覆!” 想到纪云霄背后出谋划策的李承,高廷芳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却丝毫没有考虑过李承反水的可能性。 若李承真的是孑然一身的山野隐逸高士,也许会选择辅佐纪云霄,可他背后还有庞大的家族,又得罪了纪飞宇和其年长的两个儿子,纪云霄更是一直都在东都,皇帝怎么也不可能把人放虎归山到徐州去。如此一来,眼下大唐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哪怕没有他的晓以利害,李承迟早也会投靠皇帝。包括徐州在内的武宁四州回归,便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就在这时候,高廷芳突然看到了韦钰,却只见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隐伏在大树上的疏影旁边。 尽管身边有疏影,韦钰仍旧显得孑然独立,抱手站在高高的树枝上,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没有大获全胜的得意洋洋,只有如同寒冰似的冷峻。目光相触时,高廷芳清清楚楚察觉到,韦钰那眸子中凌人的杀意,尽管下一刻便完全消失了,可他终究忍不住犹豫了起来。 韦钰已经做得太多,走得太远,他究竟要不要向其透露一些东西? 第82章 势不两立 半日之前,东都城内占据观德坊四分之一的凉王府大门口,几个原本肃然挺立的门房听到里间传来阵阵喧哗,顿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刚进王府的是武宁节度使彭城侯纪飞宇的幼子纪云霄,来的时候便是满脸悲愤,嚷嚷着要立时三刻见凉王,他们自然不敢怠慢,立时通报进去,很快就有总管亲自出来把人迎进了门,如今听里头这动静,是纪云霄和凉王有什么事谈崩了吗? 一个是纪太后的嫡亲侄儿,一个是纪太后当成孙子看着长大的,纪云霄若能安安分分给凉王帮手多好,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家主子惹麻烦!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只见纪云霄如同一阵风似的从他们面前飞快地冲了出去。待到了门前,这位纪家三公子突然一个旋身,声色俱厉地喝道:“李承诚,你能有今天,还不是靠着我姑姑,还不是靠着纪家!现在你以为翅膀硬了,竟眼看我爹身在险境却无动于衷,想看着李承谦和韦家私自调动兵马把他灭了,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是不是?你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从今往后,我纪云霄和你势不两立!” 几个门房顿时脸色大变,但眼看纪云霄和几个随从会合之后上马,从凉王府门前大街上风驰电掣地离去,却也没人敢阻拦。可是,纪云霄这番话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透露出太多太多的信息,哪怕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也足够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足够为之色变了! 微不足道的门房尚且在听了纪云霄的话之后如此反应,当凉王承诚得知纪云霄竟然在自家王府门前大放厥词时,他就更加遽然色变了。原本纪云霄气急败坏登门,说是得到颖王和韦泰悄然出城,据说是去云龙山庄围剿纪飞宇的消息,他就有些心下狐疑。消息明明是纪云霄那边放出来的,看上去是纪云霄对纪飞宇这个父亲怀恨在心,于是借刀杀人,怎么又来求他出面?于是,暂时摸不清对方用意的他就少不得含糊搪塞,谁知纪云霄突然拂袖而去。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想到纪云霄之前一度在南市公然堵截清苑公主,又曾经给高廷芳设套,而且一连就是两次,此次若是一个不好,说不定也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凉王只觉得头皮发麻,深悔刚刚的应对有些太过随便了。可此时他纵使再后悔,却也急切之间找不到办法,只能干脆把人都撒出去,一面去追踪纪云霄,一面打听市面上的消息。可一个多时辰之后,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他又惊又怒。 纪云霄竟是不止在王府门口揭破他希望坐看纪飞宇被韦家收拾的居心,甚至还在一路去拜访纪家一系官员的时候大肆宣扬这一点,同时巧舌如簧地请人同行,竟是在短短一段时间之内,拉到了七八名官员到天津桥前请见皇帝陈情,直接把这件本该隐秘的事情直接捅破了天! 尽管纪云霄拉去的人之中没有尚书省的各部尚书,甚至连侍郎也只有一个,此外便是中书舍人,六部郎中,御史之类的中层和低层小官,但凉王却嗅到了一股深重的危机。然而,原本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此时若因为纪云霄的上窜下跳就莫名其妙搅和进去,那么就会影响满盘计划。因此,即便满心焦躁,他却仍旧不得不一面派人紧急往宫中给纪太后送信,一面耐着性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等待后续消息。 然而,后续传来的却压根不是好消息。纪云霄自己带着一众官员在天津桥前请见陈情,又逢人就说韦泰和颖王暗害纪飞宇,凉王却袖手不管,作壁上观想要渔翁得利。而纪云霄招揽的徐州名士松山先生李承更是打着纪云霄的旗号,一家一家拜访满京城的官员,一副不把事情闹得天大誓不罢休的样子! 而就在凉王终于忍不住,吩咐下头准备马匹,打算立时出门的时候,外间却传来了一个声音:“公主,殿下要出门,您等一等……哎!” 随着这最后一声仿佛被踩了脚似的痛呼,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正是和乐公主。见凉王眉头大皱,她不管不顾地快步上前,恼火地说道:“三哥,你看看那个纪云霄,他都快把整个东都给闹翻天了!都是你非要维护他,否则之前他对大姐不敬,后来去抓那个宁溪的时候,又用人假冒宁溪来给南平王世子设套,这两件事闹出来的时候,早就可以给他治罪,让这个讨厌的家伙滚蛋了!” 凉王心情本来就已经大坏,和乐公主不分青红皂白突然闯进来埋怨了他一顿,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反唇相讥。好在他还记得这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忍了又忍,这才用相对和缓的口气说道:“承乐,你应该知道母亲在宫里是个什么处境,如果没有祖母,她根本不是韦贵妃的对手。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纪云霄好歹也是祖母的嫡亲侄儿,我从前不得不偏向他。但这次不同,我不会让他继续乱来。” “可父皇已经宣召他进宫了!”和乐公主一跺脚,恼火地嚷嚷道,“我出宫的时候正逢他进宫,浩浩荡荡带着一大群人,天津桥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热闹,我问了之后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三哥,你当初就是硬拦也要把他留在王府,你知不知道他把你的名声都败坏了!” 凉王这才知道,和乐公主不是光来发脾气的,也是来给他报信的,只是之前本末倒置了而已。他也顾不得责备她,连忙细细追问了几句,等到得知纪云霄一行人全都入了宫,自己坐视纪飞宇被韦家围杀却袖手旁观的消息指不定会被纪云霄宣扬到御前,他不禁如遭雷击,平生第一次觉得彷徨不安,一下子跌坐了下来。 见他如此光景,和乐公主吓了一跳,慌忙蹲了下来,连声叫道:“三哥,三哥,你没事吧?纪云霄才拉拢了几个小官而已,不会有多大声势的!”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宣扬出这么大声势,又拉拢了这么多小官,那是因为他知道,如果纪飞宇这棵大树倒了,他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筹码去拉拢那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他是看准了我母家寒微,直接想要釜底抽薪,和我争抢纪飞宇死后可能留下来的纪家那一大摊子人!” 苦涩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凉王把手埋在双手之中,终于想明白了之前自己没有看透的要旨。纪云霄哪里是真心要救纪飞宇,根本就是为了给他兜头泼一盆脏水,然后在自己身上贴金,从而尽可能地将从前属于纪家一系的人拉过去,说不定还已经取得了皇帝的默许。可笑他之前竟然为了稳妥坐在家里等消息,错过了第一时间反应的机会! 和乐公主自从懂事起,母亲赵淑妃和兄长凉王承诚就已经得到了纪太后的悉心栽培,再加上她是公主,生性娇憨,不大喜欢这些阴谋算计,所以此时此刻不由得呆了一呆,想得头痛欲裂,也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件事背后的角力。可她至少知道凉王这会儿正在沮丧气馁之中,连忙紧紧握住他的手,急急忙忙说道:“三哥,世上没有后悔药,越是这时候,你越要加倍提起精神才是!” “你说得对。”凉王呵呵一笑,突然站起身,又将蹲在地上的和乐公主搀扶了起来。见她哎哟一声靠在自己身上,显然腿麻了,他就揽了她在怀中,低声说道,“你放心,这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怎么会输给纪云霄那种草包?只可惜,纪云霄实在是好运气,竟然能招揽到李承这样的人!若早知道大名鼎鼎的松山先生,竟然被纪飞宇弃若敝屣一般丢到东都的武宁进奏院来了,我怎么会便宜纪云霄?” 凉王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和乐公主终于站稳了,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担心,他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放心,我没事!你回宫去看看祖母,不要替我说话解释,只好好陪着她。我去联络纪云霄没办法笼络的那些纪家高官。” “三哥,你不入宫去见父皇?” “不去了,这时候立刻赶过去于事无补,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连纪家的老底子都丢了,哪怕挽回圣心有什么用?” 高廷芳提醒的第一条路,他终究是走不得! 看到兄长对自己一笑,随即转身大步离开了屋子,和乐公主只觉得心中异常难受。虽说人人都觉得她深得皇帝宠爱,最多是略逊于长姊清苑公主,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父皇对他们这些皇子皇女其实都差不多,纵使笑也是淡淡的,纵使说话也不过三言两语,所谓的更得宠爱,也就是赏赐更多一些,可她也隐隐明白,那都是因为纪太后对自己的另眼看待。如果纪太后的兄长,她要叫一声舅爷爷的纪飞宇出了什么问题,她又算什么? 傍晚时分,无论是一直滞留在紫宸殿的纪云霄,还是在外奔走串联的凉王,全都得知了一个消息。八皇子承谨和统领翊卫府的孟怀赢,竟是将纪飞宇以及颖王和韦泰韦钺父子一道带回宫了! 第83章 你是谁? 洛阳宫北,圆璧南门。当高廷芳、杜至和八皇子承谨,带着纪飞宇和颖王以及韦泰韦钺父子来到这里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时分。等候在这里的乃是两个面无表情的内侍,谢瑞上前和他们言语了一阵子之后,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内侍就转身对承谨笑了笑。 “八皇子殿下,皇上听到先前的回报,非常满意。皇上说,看来您这左金吾大将军就当得很好,如今郭大将军不在,这右羽林大将军您到时候不妨一块兼领。”不等承谨开口说什么,他就指着两个内侍说道,“这是之前皇上临时吩咐节制右羽林军的内侍省两位内常侍,如今就请八皇子殿下和他们带着彭城侯、颖王殿下、卫南侯父子一同进宫。” 承谨从小到大,就几乎没得到过父皇几句赞许,此时此刻只觉得心花怒放,可听到后一句话,居然孟怀赢和高廷芳都不随他一起走,他就一下子呆若木鸡,等到还想追问时,他却只觉得有人拿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侧头一看却发现是“孟怀赢”。 “八皇子殿下只管带人先行入宫,我在这里收拾一下人马,一会儿也会到贞观殿去,你不用担心。”虽说不大相信承谨真的是贞静皇后肖琳琅的儿子,自家世子殿下的嫡亲弟弟,但不管如何,几日相处下来,他对于这个虽有几分敏感纤细,却肯学也肯承担的孩子稍有几分好感,再加上高廷芳刚刚轻轻踢了他一脚,他自然不得不出口安慰一二。见承谨果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再也没有对他这副尊容的畏惧,他暗想这几天相处果然还是有点用的。 而另一边,若不是韦泰一把拉住,颖王险些就因为谢瑞对承谨的恭维而暴怒发作。等到进了圆璧南门,没了孟怀赢给承谨当靠山,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对着韦泰低吼道:“舅舅,那小子不就是长着一张像大哥的脸吗?凭什么父皇就这样看重他?右羽林大将军这样重要的位子,还有之前左金吾大将军的位子,他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担此重任,也不怕折了肩膀!” “你既然知道他担不起,还生什么气?”韦泰见颖王顿时噎住了,他看了一眼自打被纪飞宇挟持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韦钺,突然想起失踪多日不见人影的韦钰,有些心烦意乱。身为父亲,如果不是信不过年长且母家贵重的儿子,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去栽培生母寒微的幼子?皇帝是老糊涂了,可他呢?他这个一向丢在东都独当一面的嫡长子韦钺,却也不是真的那么能干,否则怎么会被纪飞宇挟持用于脱身? 相对于其他人,纪飞宇则是显得异常安静,难见半点枭雄本色。然而,他那阴鹜的眼神,却分明显示出绝不平静的心情。 圆璧南门前,杜至和高廷芳却并未离开,就连谢瑞也依旧留在这里。作为洛阳宫,也就是紫微宫最北面极其重要的一道门户,圆璧城中素来乃是驻军之地,如今在此驻守的羽林军中,大半都是皇帝的亲信。哪怕在之前皇帝避居深宫养病,很少上朝的那十一年,皇帝依旧把持了圆璧城中近半兵马,之前更是借着郭涛回朝,将谢骁儿招揽麾下,哪怕圆璧城中依旧有一批纪韦两家控制的羽林中层将校,紫微宫却已经大致纳入了掌控。 此时此刻,眼见前头那一行人走远了,谢瑞等到翊卫府兵马井然有序后撤离开,这才对高廷芳笑道:“世子殿下随我走另一条道入宫吧,到了贞观殿赶紧换衣裳。这次您实在是又委屈又辛苦,一会儿皇上也要另行给您封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高廷芳宠辱不惊,随即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都到了这时候,也该让真正的孟将军出面,和我这侍卫长换回来了吧?虽说这些天杜至表现得可圈可点,之前更是把纪韦两家人都噎得够呛,可他到底不是正牌孟将军。” 见高廷芳的目光已经落在了翊卫府那些正在退出圆璧城的兵马之中,同样是知情者的谢瑞顿时有些尴尬。还不等他答话,就只见前军变后军的翊卫府人马陡然散开了一条通路,二十余神清气足的虎贲就簇拥着当中一人往这边而来,可不正是韦钰?他连忙打了个哈哈圆场道:“看来世子殿下和孟将军想到一块去了,这不是人来了?” 和之前在云龙山庄最后一次现身时,浑身上下散发着凌厉杀意不同,此时此刻的韦钰显得闲适而又慵懒。 尽管这里也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但二十虎贲散开警戒着周围,他下马后饶有兴致地绕着高廷芳和杜至两人转了一圈,随即笑吟吟地说道:“不错不错,我这次真是没有找错人,你们主从二人做到的事情实在是超过了期待。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别人恨不得能多做几天位高权重的将军,杜至你倒是一点都不恋栈权位,反而急着要换回来,为什么?” “为什么?成天顶着这大胡子,还有这张丑脸,谁爱当这孟将军谁去当!”杜至恼火地冷哼一声,见韦钰不以为忤,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高廷芳,他不禁更加火大,“你看世子殿下干什么?” 韦钰却置若罔闻,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廷芳:“我只不过在想,你对南平王世子就这么忠心耿耿?若是有朝一日,你必须在上战场建功立业和保护他的安全中两者选一,你会怎么选?” 这一次,不等杜至回答,高廷芳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把建功立业四个字改成保家卫国,那么杜至的选择当然是前者。他也好,洛阳和疏影也好,别的侍卫也好,名义上是我的属下,但实际上却是我的朋友。没有他们,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挣扎着活过这么多年。这个回答,钰公子是否满意?” 韦钰终于微微动容,见杜至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后,直截了当扯下胡子,也不管满脸那黝黑的油彩,竟是立刻开始脱盔卸甲,他沉默片刻,就对高廷芳拱了拱手道:“我这个人向来口无遮拦,刚刚是我说错了话!” 这听不出太多诚意的道歉之后,他却笑着对杜至说道:“杜至,你别脱了,难不成要在这里脱得赤条条让我和你换回来?等进了圆璧南门,曜仪城中有的是地方,你看看,城头上不知道多少人在围观你大变活人。” 说到最后,见杜至如同被烫着似的赶紧戴上头盔,停止了脱甲,还慌慌张张往城头上看去,韦钰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廷芳知道见杜至满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不得不叹了口气道:“别看了,大约是为了隐秘起见,城头上的人估计早就调走了,他逗你玩的。” 杜至没想到韦钰还会开这样的玩笑,顿时气得脸色通红。而谢瑞刚刚看了好一阵子热闹,这会儿见气氛略有些僵硬,他少不得咳嗽了一声,招呼了众人进圆璧南门。待到他在曜仪城中寻了两间空屋子,杜至和韦钰分别进去捣腾了好一会儿,最终杜至神清气爽地先踏了出来,满脸重见天日的欣喜。可当他走到高廷芳跟前时,却发现自家世子殿下盯着他的脸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会儿,顿时有些心里发毛。 “殿下,难不成我脸上还有什么伪装没洗掉?我都换了七八盆水……就是那铜镜实在是照得不大清楚……” “怪不得我看你鼻子额头全都通红一片,原来是洗了七八盆水!”高廷芳哑然失笑,见杜至顿时讪讪的,他便干咳一声说道,“你是我的人,在宫里难免被人认出来,所以你别以为立时三刻就能摆脱孟将军的阴影,你要在宫里自如行动,自然还得先扮成孟将军的虎贲,少不得还要换一身盔甲穿穿。” “啊?” 杜至一下子呆若木鸡。 因此,当韦钰从另外一间屋子里大步出来,看到那招牌带着银丝的黑发已经全都藏入了头盔之中,络腮胡子黑脸庞,和之前的自己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杜至竟是连反唇相讥嘲笑他的心思都没了。果然,韦钰随手丢给他一套盔甲,皮笑肉不笑地说:“去换上吧,这宫里不是随便进出的!” 等到杜至悻悻入内穿甲,韦钰看了一眼谢瑞,见其知机地避了出去,而姜明带着虎贲悄无声息一一退下,他这才抱手看着高廷芳,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高廷芳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仿佛听到的问题不是质问自己的身份,而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问题:“钰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把你请到翊卫府,是有考考你的意思,你比我想象得更出色。但是,一个多年深居王宫,吃药养病的世子,是不可能养成你这番见识和手段的。”韦钰见高廷芳仍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容,他不禁冷笑了一声,“不然的话,你看看承谨是什么样子?” “承谨自然和我不同,他是真正关在观文殿中长大,连书都没有好好读。而我父亲待我如珍似宝,即便我足不能出户,他却给我延请最好的老师,给我找天下最全的书籍,就连那些家国大事,他也从来不避开我,肯听我的意见。我还有敬重我这个大哥的妹妹,我身体病弱,她却要挑起更重的担子,所以她会把在外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我,会把自己遇到的很多事情都拿来和我商量。所以,我足不出户,心知天下。” 见高廷芳说得铿锵有力,韦钰盯着他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再问,而是径直转身离去。这个从第一次见面身上就笼罩着一层迷雾的南平王世子,他已经分明打过很多次交道了,明明知道他的心计手段;明明知道他仿佛有一种尤其吸引人的特质,能够把形形色色的人聚拢在身边;明明知道其潜藏在无数层面具之下,试图揭开其真面目对自己的目的和大业并没有什么帮助;可他却依旧有一种去试探,去追究的冲动,否则,此次他怎会出此下策? 他一定会弄清楚,高廷芳到底是什么人! 第84章 廷争 带着好几个官员踏入紫宸殿,整整滞留了超过两个时辰的纪云霄,其实只在一开始到后殿见了皇帝一面,此后就一直在前殿枯等。按照李承的提点,他先是代父请罪,随即说了一大通非常婉转的话,不外乎表示武宁四州乃是大唐的疆域,不应该由纪家一直把持。尽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是心中打鼓,难以确定皇帝会不会想着斩草除根,可让他欣喜若狂的是,皇帝竟然对他的“深明大义”表示了赞许。 最重要的是,皇帝暗示彭城侯的继承人未必就一定按照长幼来定! 因此,从后殿出来,他就做出一副孝子的架势,耐心在前头等着后续的消息。可他带来的那几个官员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一再追问内侍,对方给出的却始终是千篇一律的回答,那就是皇帝正在和南平王世子下棋。纪云霄对此嗤之以鼻,毕竟,他刚刚根本就没有看到高廷芳,更瞧不起高廷芳这区区只有三州之地的南平小国世子,同时也不相信皇帝会在这时候有兴趣和高廷芳下棋。带着皇帝承诺的喜悦,他反而劝起了其他心浮气躁的人耐心等待。 终于,就在他腿都快站麻了,所有的耐心几乎都被消耗干净的时候,他没有等到皇帝从后殿出来,却等到了内侍过来悄悄对他通风报信,却等来了承谨一行人。他的目光略过了承谨,也略过了颖王以及韦泰韦钺父子,直接落在了纪飞宇身上。 小时候,纪云霄就曾经被父亲丢在东都整整六年,虽说纪太后派人照看他,可他终究过了一段没有亲人的日子,六岁之后才被接回徐州,尽管那时候父亲也谈不上对他有多亲近,可总比二十岁那年他再次从徐州被父亲一脚踢出来强。 如今这三年来,他再不曾见过父亲一面,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已经彻底被抛弃了。他以为自己再次见到纪飞宇时,会愤怒,会发泄,可当他真正再对上那双平静中却暗藏凌厉的眼眸时,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中生出了一股深深的畏惧。 只要这个素来不看重他的父亲在,他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头站在高位!韦家这都是些什么废物,竟然会让纪飞宇逃出生天!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兵力多过几倍,又是猝不及防之下的围杀,竟然能把瓮中捉鳖变成眼下这局面,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八皇子承谨捡了现成便宜功劳,简直是可笑! 纪飞宇当然看到了纪云霄,也看到了他身后那些用或震惊,或喜悦,或如释重负的眼神盯着他的人。他很多年没有进过东都,对于朝堂官员的印象,也仅限于那些高层,对于下头的中低层小官,很多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然而,从这些人的眼神之中,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应该是隶属于纪家一系的官员。尽管不知道纪云霄是如何把人拉到这里来的,但他既然清楚这些人恐怕是为了救自己来的,一时觉得从前有些太小瞧纪云霄这个幼子了。 他此次行踪隐秘,就算是谢骁儿出卖他,韦钰一直在留意他,可就连武宁进奏院都不知道他的行迹,纪云霄又怎能察觉? 相对于其他人各有各的圈子,承谨不安地站在相对靠前的位置,却只觉得实在是孤零零的。孟怀赢尚未到,高廷芳没有来,他只觉得四面八方那些刺眼的目光汇聚在身上,仿佛针扎一样让人浑身不舒服。他使劲按捺着心头的不安和惶恐,甚至轻轻咬住了嘴唇。 不多时,凉王竟也匆匆赶到,身后还跟着素来亲近纪太后和他的右相严西峰,御史大夫裴宣,户部尚书刘云山。 见纪家如此声势,韦泰暗道不好,然而如今站在贞观殿中,这是皇帝的地方,他万万没办法也来不及召唤自己一党的官员。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些后悔,早先就不该为了全力对付纪飞宇,让颖王和韦钺全都跟了过去,以至于外间无人可以呼应。可就在他这么想时,左相李怀忠、大理寺卿卢正怡、吏部侍郎卫东增,一个个接二连三进了殿来。一贯唯韦泰马首是瞻,之前又险些铸成大错的卢正怡更是直接上前,低声对颖王和韦泰说了一句话。 “殿下和侯爷放心,贵妃娘娘从宫里捎话出来通知了咱们,还收集到了纪飞宇在东都城内几处地方暗设火药的罪证。如此一来,私自出兵就成了事急从权。” 正当韦泰松了一口大气的时候,殿上内侍突然用尖利的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随着这个声音,皇帝缓步从后殿中出来。然而,就只见落后皇帝三步远处,赫然是一身青袍的高廷芳。在纪云霄咄咄逼人的瞪视之下,高廷芳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仿佛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一般。面对这样的情形,纪云霄自然气了个半死。然而,承谨却是又惊又喜,尤其在看到高廷芳竟然对他眨了眨眼睛一笑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了主心骨,一下子昂首挺胸提起了精神。 皇帝登上御座,等到众人一一行礼之后,当即用非常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来人,给高卿单独设座。至于其他人,今天是为了彼此打擂台来的,坐着吵架想来不如站着方便。” 在这紫宸殿上,除却宰相以及三品以上高官,余下甚至连皇子都少有设座的礼遇,一时不但纪云霄嫉恨交加,颖王和韦泰韦钺也为之色变,凉王却是仪态自如,可他身后那几个高官却嗡嗡议论了起来。只有承谨又惊又喜,心想父皇之前的话果然是真的,从没有真正觉得高廷芳有罪! 没有人想到,在有人举发这位南平王世子身份存疑,皇帝据说雷霆大怒将其打入天牢之后,又突然将其宣入宫中留了两日,今天又在这样重要的时候把人带了出来,还给予了如此高的礼遇! 可是,看到高廷芳躬身谢过,随即欣然入座,一举一动没有半点惶恐,安之若素,闲适自如,就犹如踏入寻常人家厅堂拜客的客人,众多官员不由得又想起了东都民间送给这位南平王世子的雅号——竹君子。如此风仪的人若真是假的世子,那天下王公贵胄还有几个是真的?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微微颔首,半是解释半是引见似的说:“今日之事,涉及到卫南侯和彭城侯两位重臣,再加上颖王凉王全都有所牵扯,兹事体大,闻所未闻,南平王世子既是做客宫中,又是两不相关的人,朕也想听他评判评判,这件事到底应该怎么处置。对了,孟怀赢还没来?” 皇帝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皇上,翊卫府孟将军刚刚到了。” “宣他进来。” 无论纪飞宇还是韦泰,又或者是颖王和凉王,承谨这个八皇子根本就不放在他们眼里,但孟怀赢却不同。就只凭孟怀赢之前数招打乱了纪飞宇的步调和计划,更用话挤兑得两边都难以下台,他们就觉得这个平蜀建下大功的雷神是非常难以对付的人。 然而,当皇帝宣召孟怀赢入殿之后,却不是纪韦两家主事者先跳出来,而是纪云霄按照之前李承给他出谋划策定下的计划,抢在前头。 “皇上,父亲私自离开镇所入京,确实罪过不小,臣替父亲请罪,但韦泰韦钺父子和颖王私自调兵,又是在东都附近,这简直是胆大包天,不啻于谋逆谋叛的大罪!” 纪云霄一面说一面跪了下来,听到身后那些从前依附纪家的小官们也纷纷随同附和,他顿时如释重负。只不过,一想到旁边就是纪飞宇,他当着父亲的面,平生第一次没有察其言,观其色,直接代其请罪,他就只觉得又紧张又不安,攥拳的手心不知不觉全都是汗。 除了纪云霄之外的其他那些纪家一系官员,同样不单单是为了纪飞宇活着而庆幸,为韦家损兵折将却一事无成而欣喜,他们更加惴惴然的,是皇帝的态度。 纪飞宇如果在徐州,那么朝廷自然是投鼠忌器,可如今人偏偏在东都,颖王和韦泰韦钺父子一番围杀,又剪除了其党羽,皇帝真的会放过纪飞宇吗?纪云霄之前来见他们时,晓以利害,又说之以忠义,考虑到纪家的船上去容易下来难,与其落井下石,回头一样讨不了好,还不如试着听听纪云霄的建议,也许皇帝真的讨厌墙头草,更喜欢有点才干而又能够秉持忠义的人呢?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认为,皇帝不会坐视纪家消亡,韦家声势大涨。 于是,就只见纪云霄领头,身后七八个人全都呼啦啦地跪了下去。一时间,凉王以及其身后一动不动的严西峰、裴宣和刘云山就显得异常刺眼。看到韦家那边起了一阵骚动,暴跳如雷的颖王被韦泰一把拉住,韦钺满脸冷笑,卢正怡三人则是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是卢正怡第一个站了出来。 “皇上,纪云霄此言简直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臣刚刚得报,东都城内几处地方起获大量火药,同时捕获了纪家党羽。纪飞宇潜回东都,分明是居心叵测,造反谋叛!” 见两边针锋相对,皇帝身边安然独坐的高廷芳突然看了承谨一眼。之前回宫时,他为了防止在皇帝面前露出破绽,再次服用了阴阳逆行丹,自然不方便再对承谨传音,只能寄希望于这位八皇子能够理解自己的暗示。 承谨自然看到了高廷芳的暗示,可是,他绞尽脑汁也不明白高廷芳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当发现御座上的父皇竟然也瞧了自己一眼时,他终于恍恍惚惚觉得抓住了什么,当即鼓起勇气站出来,福至心灵地说:“父皇,儿臣之前和孟将军前去云龙山庄时,死伤众多,然则听说臣等奉旨前来,二哥和卫南侯麾下兵马并未有丝毫阻拦,直接放了儿臣和孟将军一行入内,因此要说他们谋逆或谋叛,这实在是于理不合,于法无据。” 他没有注意到纪云霄闻言立时用气咻咻的目光朝自己射了过来,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而大理寺卿卢大人指证纪大帅是造反谋叛,儿臣并未亲眼得见,因此不敢置评。但只想问一句,儿臣兼领金吾卫,维持京城治安,麾下翊卫府加上左右金吾卫这么多人,尚且不曾听说有此事,卢大人身为大理寺卿,管的是天下刑名之事,又怎么突然知道纪家人私藏火药,图谋不轨?莫非卢大人一直私下派人注意彭城侯父子等人行踪吗?” 第85章 有功则赏,有过当罚 好小子,果然有灵性! 高廷芳和韦钰几乎同时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承谨是皇子,尚未封王,这是第一次正式出来办事,那么要的就不是两面讨好,两不得罪,而是不偏不倚,宁可得罪双方,也不能给皇帝留下一个和稀泥的印象。 果然,在承谨直言不讳,把纪云霄和卢正怡全都给驳了回去之后,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见跪在那儿的纪云霄脸色阴沉,卢正怡则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颖王愤怒地瞪着承谨,韦家父子正在交换眼色,他便打量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但却镇定自若纪飞宇,意味深长地问道:“彭城侯,朕已经很多年不曾见你了,没想到你连正旦朝贺,都只是派人送了一道贺表,如今过了正月,却突然不请自来到了东都。” 纪飞宇自忖虎落平阳,刚刚既然已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屈膝,此时面对这听上去平淡,细究之下却隐含杀意的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臣要说的话,犬子纪云霄已经全都代臣说过了。臣今日既然在此,那就任凭皇上处置。” 摇尾乞怜的话,他说不出来,而在这大殿上要想再效仿什么专诸刺王僚之举,他也知道不过是痴人说梦。既然如此,他也懒得多费口舌,索性全都按照纪云霄之前的话认了下来,哪怕他已经察觉到,纪云霄在此次自己行踪败露的事情上也做了手脚。可相比一旁作壁上观的凉王,纪家的人脉基业能够有一部分转入儿子的手中,总比外人得利,又或者全盘崩塌来得强。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两个儿子留在徐州,还算不上全盘失败! 皇帝对于纪飞宇的干脆认罪,并没有太大的意外,眯了眯眼睛之后,他就转向了颖王和韦泰。韦泰也就罢了,那毕竟是出镇多年,节度一方的封疆大吏,可颖王从儿时起,对父亲就素来有一种天然的畏惧。这时候被皇帝那犀利的目光一看,他本能地打了个寒噤,竟是情不自禁地屈膝跪了下来,讷讷说道:“父皇,纪飞宇桀骜不驯,在徐州多年不曾入朝,自立谋叛之心昭然若揭,儿臣此次虽派出府卫,可也是为国为民……” 韦泰见颖王服软,心中便大叫不好,等听到颖王至少还没昏头,还知道往纪飞宇身上泼脏水,顺便标榜自己,他方才松了一口气。相较纪飞宇虽说认罪却依旧桀骜的举止,他却能屈能伸,当即也在颖王的身边跪了下来,沉声说道:“皇上,纪韦两家针锋相对多年,彼此之间难免会侦知对方的几分动向,火药之事便是因此而来。再加上臣一点私心,希望颖王能够亲自抓到纪飞宇,建功立业,所以确实自作主张,集合了韦家在东都附近各处别业的所有兵马。”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若是皇上怪罪,臣一力承担。” “还请皇上宽宥颖王殿下和卫南侯。” 随着韦泰低头请罪,左相李怀忠、大理寺卿卢正怡、吏部侍郎卫东增也一个个全都屈膝跪了下来,韦钺早已悄无声息地跪在了韦泰的身后。一时间,大殿中仍然挺立的,除却本来就是奉旨办事的承谨和“孟怀赢”,竟是只剩下了凉王以及右相严西峰,御史大夫裴宣,户部尚书刘云山四人。 发觉压力全都转到了自己的身上,凉王只觉得进退两难。纪太后是所有皇子皇女名义上的嫡祖母,他平日多多礼敬亲近纪太后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在这时候,他难道还能如纪云霄那样替纪飞宇请罪,他和纪飞宇又不是亲戚!可如果不请罪,他是替纪飞宇开脱,还是落井下石想要置纪飞宇于死地?相今日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当事者,他这个无关人士若没有鲜明的表态,那就白来了! 更何况,他背后还站着自己好不容易拉拢的纪家一系的三位顶尖高官。而这三人,恰恰并不是纪飞宇亲善的人,而是纪太后这些年笼络的人,和他也素来还算交好。 足足许久的死寂过后,凉王这才横下一条心,开口说道:“父皇,二哥和卫南侯既然指证纪大帅暗藏火药图谋不轨,如若真的查出实证,那么就该秉公处断。毕竟事情已经传开,悠悠众口无法禁绝,总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至于二哥和卫南侯私自调动兵马围攻云龙山庄,据说还有附近河阳桥的驻军,颖王府的府卫,这简直闻所未闻。京畿附近私调兵马,围攻彭城侯别业,如此悖逆之举,岂能用自作主张,甚至为国为民这种借口来搪塞过去?” 凉王到底是凉王,只在一瞬间就已经做出了决断。纪飞宇既然是自己作死,他又本来就与其不亲近,那么不如狠狠把人踩下去,建立自己大公无私的名声。至于颖王和韦泰父子,那更是死敌,能够把人打落悬崖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就算此言一出,自己便彻底从纪家一系独立,可那又怎样?纪太后想必能明白,在已经保不住的长兄和他之间应该选谁。而他来的时候已经和严西峰刘云山裴宣快速交流过了,他们应该明白会追随自己! 果然,在他说完这话之后,就只听背后的严西峰沉声说道:“国法如山,岂能文过饰非,百般狡辩?还请皇上明正国法。” 裴宣亦是附和道:“节帅私离镇所,图谋不轨。亲王和在京节帅私自调动兵马。若如此逆举也不加以惩处,日后人人效仿,岂不是天下大乱?” 随着刘云山也跟着下拜附和,纪云霄简直气炸了肺,颖王和韦泰同样是又惊又怒。不是没有人想过凉王可能会落井下石,可谁也没料到,这位皇三子竟然如此狠辣,直接打算一竿子把纪韦两家打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实在是居心太毒! 皇帝却对凉王的表态并不意外。这十二年来,颖王和凉王在韦家和纪家的支持下,把其他皇子都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不少东都百姓都不记得还有其他龙子凤孙的存在,他又怎么会不了解两人的心性?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件事,那么,只凭凉王最酷肖自己的性情,能够在关键时刻撬动纪家的墙脚,自立门户的决断,他并不是不可以将其立为东宫,只要在今日将韦泰和纪飞宇全都伏杀在此,然后软禁纪太后,杀了韦贵妃,昔日之仇可算是报了。 可那又谈何容易?如果他没有料错,只怕自己一声令下,一会儿这贞观殿外,羽林军之间立时就会剑拔弩张,情势不可收拾。他虽说苦苦隐忍十二年,积蓄了不小的实力,可还远远谈不上完全掌控了这座紫微宫,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虽已输诚,但他根本谈不上真正信得过他。既然等了这么多年,又何必在意多一日少一日?更何况,如凉王这般太像自己的儿子入主东宫,他日后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如果承睿还活着……如果那个仁厚宽和,人人称赞的长子还活着…… 皇帝微微恍惚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侧头向高廷芳问道:“高卿,今日这段公案,你可有什么说法?” 高廷芳微微一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 “哦?今日这桩实为国家大事,为何在高卿眼中,却是家务事?” “纪大帅是纪太后的胞兄,卫南侯是韦贵妃的兄长,所以纪云霄和韦钺,也算是皇上的兄弟子侄,而颖王和凉王是皇上的儿子,这不是皇上的家务事吗?”高廷芳顿了一顿,见凉王愕然看着自己,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是家务事,群臣之请,皇上姑且听之,当一个参考即可。至于究竟如何处断,臣和他们到底是外人,不敢干扰皇上的判断。只不过……”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只不过,臣至少还记得一点,有功则赏,有过当罚。一家之主如此,一国之主也当如此!” “说得好!”韦钰本来还以为高廷芳要和稀泥,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他方才立时赞叹了一声,旋即旁若无人地说道,“皇上,臣附议。” 承谨闻听此言,却愕然转头看着韦钰,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哪里是孟怀赢,这不是……不是韦钰吗? 尽管杜至和韦钰的装扮已经够像了,声音也全都如同破锣似的难听,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承谨从小见的最多的人就是韦钰,而且之前在翊卫府,在云龙山庄,他和杜至这个“孟怀赢”相处的机会又很多,所以韦钰之前登场之后便是皇帝问话,他一直都没来得及细看身边人,这会儿终于发现了不对。 韦钰见承谨如同见鬼似的瞪着自己,顿时意识到自己被认出来了。他知道承谨还不至于愚蠢到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冲着其挤了挤眼睛,随即似笑非笑地问道:“八皇子殿下,你觉得呢?” 高廷芳这么说,韦钰又支持高廷芳,两个自己最信任的人都这样表态,哪怕承谨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孟怀赢”变成了韦钰,可他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父皇,儿臣也附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功当赏,有过则罚!” “哈哈哈哈!”皇帝终于大笑着站起身来,见廷下众人神情各异,他就一甩袖子说,“简简单单一件事,朕就直接断了。彭城侯无谕回东都,又有所谓火药传闻,私蓄甲士于云龙山庄,居心莫测,革去彭城侯爵位,押在刑部天牢待审!其原领武宁节度使一职,令节度留后署理,若能压得住阵脚,将来再行实授。至于彭城侯爵位,云霄从小在东都多年,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就授给他作为补偿!至于颖王承谦和卫南侯……” 在众多呆滞的目光之中,皇帝轻描淡写地说道:“竟敢在东都附近私调兵马,实在是胆大包天!颖王削实封两千户,王府官从长史、司马以下,全部黜落,府卫之中有品级的罚俸一年。至于卫南侯,你这义成军节度使是不是在东都呆的时间长了一点?” 韦泰只觉得嘴巴发苦。尽管皇帝并没有轻轻放过纪飞宇,可纪飞宇之前表奏的节度留后是其长子,等于武宁四州还是掌握在纪家手中,纪飞宇虽下天牢待审,未必就会死路一条,更何况彭城侯爵位竟然落在了纪云霄手中! 而颖王的处分看似并不太重,皇帝至少没有按照凉王的主意,重惩私自调兵之罪,但颖王和凉王的实封从前都是五千户,这削掉两千户,也就意味着颖王这个实质上最年长的皇子竟然和后头那些弟弟平齐了。何况王府官全部黜落撤换,这更是非同小可的打击,反倒是府卫罚俸很容易弥补,只要自己掏腰包拿钱重赏这些出力赴死的勇士即可。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当皇帝陡然问到自己的去留时,他才真正有些骑虎难下。 能够为一镇节度,执掌兵权,那才是真正的实力。可他如果离开京师,照如今这波诡云谲的局势,颖王这暴躁的性子,韦钺那点本事,扛得住吗? 然而,如今的情势容不得他思量太多,他当即低头说道:“回禀皇上,臣之前是耽误了,正准备即日回滑州。” “那就回去吧,好好整饬你的兵马。”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旋即淡淡地说道,“至于卫南侯你此番动用过的那些私兵,朕不希望他们在东都附近再出现。你在滑州缺人,就把他们全都带上,要是不缺人,这天底下有的是地方缺少戍卫的将士。再罚你两年俸禄,你可服气?” 韦泰哪里还敢和皇帝讨价还价,当机立断地答道:“臣谢皇上宽宥,臣将带他们回滑州戍卫。” 见纪云霄满脸抑制不住的狂喜,纪飞宇则是处之泰然,皇帝扫了一眼凉王与其身后的严西峰等人,目光却是倏然落在了承谨和韦钰身上,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真切了许多:“承谨,你初出茅庐就能见微知著,此次办事也是颇有章法,便由你兼领右羽林军。” 不等承谨拜谢,他笑看着韦钰,正要宣布对其的封赏,却不想谢瑞突然慌慌张张冲进了大殿。意识到外间必然不对,他顿时眉头一皱,冷冷问道:“出了什么事?” 谢瑞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有人……有人自称是昔日南平王宫中执役的宁溪,说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早就病故了!” 第86章 石破天惊 大殿上一片寂静。 见众多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高廷芳微微一笑,心中却很佩服这个宁溪出现的时机。他此番自己一手炮制了这一出好戏,借着将假世子的风波推到了最高点,自己在大牢里晃了一圈,实则让纪韦两家狠狠火并了一场,而后又几乎将纪飞宇斩落马下,让纪家分裂的同时,也让韦家也吃了个闷亏,可就在一整件事告一段落的时候,却突然横生枝节。 不管宁溪之前是自己发现不对跑了,又或者是有人收留了他,然后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把人放出来,全都能够说明眼光和判断力。 可是,那又如何?他自从下这一手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因此,之前唯一坐着的他此时缓缓离座而起,对皇帝微微躬身道:“皇上,如今云龙山庄一事有了结果,也是时候该了结臣的这桩公案了。关于臣这个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的风波甚嚣尘上,时间拖得越久,越是容易横生枝节。既然宁溪已经出现,何妨给天下人一个明明白白的公示?” 在自己快刀斩乱麻,分割纪家,又重重打了韦家一闷棍,正志得意满的节骨眼上,一个跳梁小丑突然蹦跶了出来,皇帝心中不可谓不恼怒。然而,看到高廷芳镇定自若侃侃而谈,那份坦然顿时让他的怒火消解了不少,他微微点头,随即冷冷说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正好高卿在这里,众多文武重臣也都在这里,那就把宁溪带到贞观殿来,朕当面问他。” 殿上众人一时互相交换眼色,虽不至于公然议论纷纷,可各自的分歧却显得很明显。一直都因为高廷芳的若即若离而非常恼火的颖王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凉王因为之前高廷芳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可结果皇帝对纪韦两家却都明显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么多人当中唯有他几无收获,想着高廷芳之前两次提议,颇为惊疑。韦泰和韦钺则是在思量究竟谁把宁溪找了出来,甚至不停地斜睨纪飞宇,却没想到纪飞宇根本就是眉头大皱,一副不大知情的模样。 唯有纪云霄最最心花怒放。彭城侯爵位到手,这就已经是非常大的惊喜了。如果能够确证高廷芳只是个冒牌货,那他今日简直是大获全胜! “高……” 承谨只来得及说出第一个字,就感觉到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看见韦钰端着那张粗豪黝黑满脸髭须的脸,冲着他摇了摇头。想到父皇似乎对高廷芳确有几分看重,高廷芳也没有真正在刑部天牢呆上几天,他就使劲按捺性子忍了下来。可不多时,外间又传来了南汉容侯苏玉欢求见的通报声。 高廷芳原本已经觉得宁溪跑出来的时机实在是太巧妙,而且他若一会儿当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显得太过刻意,正在踌躇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所以,苏玉欢匆匆跑来,他实在有些头疼。果然,就只听皇帝皱了皱眉,随即呵呵笑道:“今天这还真是热闹……请容侯上殿吧,他既然早年就曾经去南平王宫见过世子,到了东都之后又成了好友,一会儿也可以做个伴,看看今日这出猴子戏。” 苏玉欢来得非常快,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上殿的。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带着洛阳和疏影两个小尾巴。他一上殿就先行了礼,随即不等任何人发问,他就振振有词地说:“皇帝陛下,外臣和南平王世子相交莫逆,实在是关心则乱,就从狮子园世子的房间里找出了您赐给他通行宫中的令牌,还把世子的两个近侍给带了过来。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巧,竟然又遇到一个人声称世子是假的,我就来凑个热闹。” 明明是绝对不合规矩的事,苏玉欢却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就连高廷芳也忍不住想扶额。可是,看到苏玉欢一面说一面拼命偷眼打量自己,看到洛阳和疏影那两张写满了关心的脸,他还是不忍多说什么。 果然,对于苏玉欢的鲁莽之举,皇帝也同样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欣然一点头道:“来人,给容侯赐座。” 苏玉欢欢欢喜喜地上了前去往高廷芳身边一站,可对于皇帝赐座,他却连连摇手道:“陛下不用费心了,南平王世子毕竟自小病弱,皇上赐座是体恤怜惜他的身体,如今满堂皇亲国戚,文武重臣都还站着,外臣哪好意思坐下?” 想到宁溪从天津桥到这贞观殿的距离,再加上苏玉欢这话,皇帝顿时笑了起来,随即淡淡地吩咐道:“容侯说得没错,眼下不是刚刚。来人,给在场诸位全都赐座,看戏哪有站着的?” 谢瑞立时吩咐几个内侍去搬椅子,当有人冲着纪飞宇努努嘴向他请示时,他就恼火地低喝道:“纪大帅就算待罪之身,往昔功劳总还在,怎能不赐座?一会儿带上殿的,不过是一个犯罪被责就首告主人的低贱罪奴,难不成让他看我大唐的笑话?” 这话声音虽低,但足够殿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与其说这是保住纪飞宇的体面,更多人觉着,这不过是谢瑞替皇帝表明了维护高廷芳的态度。 趁这时候,苏玉欢赶紧挨着高廷芳的耳朵,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高大哥,我之前一直都盯着纪云霄,纪云霄进宫后,我就盯着李承,他倒还算老实。结果得知你们回来的消息,我往紫微宫赶,在半道上有人拿用纸包着的石头砸我,我想要逮人,可那家伙却比我轻功还好。纸上说有人早早就截住了宁溪,如今让他出面告你是假货,还说幕后的人是……韦贵妃。” 高廷芳听到幕后主使是韦贵妃,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自从回到东都之后,他已经见了很多故人,但还没有见过韦贵妃。他还记得,那是一位看上去温柔婉约,柔情似水的女子,和生性好强能干的母亲相比,她仿佛从来不愿意理会那些外头纷繁的事,对他和其他那些并非己出的孩子也一贯亲近慈和。他当年不是读书练武,就是被父亲带在身边学习待人接物以及处理事务,可回到后宅时,常常能看到她在母亲身边说话,帮着做些针线女红。 那时候的他,从来都喜欢叫她一声韦姨姨。可万万没想到,和纪太后勾结,反手捅了他和母亲一刀的,正是这位韦姨姨! “高大哥,高大哥?” 苏玉欢见高廷芳面色苍白,神思不属,不由得连唤了两声,他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高大哥你可别吓我,不过就是个被你父亲赶出王宫的奴婢而已,你不用担心!要知道,寻常人家奴婢首告主人尚且都是大罪,更何况是王侯之家?” “你说的是没错,但你认为,那个宁溪当年受罚,险些丧命,这些年又颠沛流离,他既然已经出现了,那么还会顾虑这些?”高廷芳轻轻按了按腰中藏着的林御医特制药丸,心中却是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有两只手一左一右压在自己的肩膀上。知道必定是洛阳和疏影,他就头也不回地笑道,“你们两个也真是机灵,知道找苏小弟带你们进宫。就连杜至也没有你们这般好运气,只能在外头干瞪眼。” “他今天还出了那么大风头,这会儿就活该吹风。”洛阳小声嘟囔了两句,但心中毕竟忧虑,忍不住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世子殿下,真的不要紧吗?” “笨蛋洛阳,明知故问,当然不要紧!” 听到后头传来了洛阳的轻轻龇牙和疏影的低声嘲笑,高廷芳不禁莞尔,只觉得心情一下子好转了不少。然而,当目光和阶下承谨身边的韦钰相对时,他却发现对方的眼神中赫然隐藏着深深的审视。情知对方早就起疑,宁溪的出现不过是让这种疑心更重,他便报之一笑,随即闭目养神休憩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一阵动静,须臾,睁开眼睛的高廷芳就只见两个曾经见过的翊卫府虎贲一左一右,架着一个身材干瘦的人进来。那人被如同麻袋一般被扔在地上,就只见其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一身破布褴褛的衣衫,两条腿上还有烂掉的脓疮,如若不是苏玉欢说有人投石密告此人和韦贵妃有关,只看这狼狈不堪的光景,他兴许要认为是宁溪自己躲过了之前刑部派人抓捕,此次也是自己到的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状! “抬起头来!”皇帝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喝了一句,等到那瑟缩跪在地上的人缓缓抬头,露出了一张满是尘灰的脸,他就冷冷问道,“朕问你,你说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是假的,有什么证据?你若是因为曾经得罪了南平王,被痛决一顿后险死还生,于是便胆敢诬告,朕寸磔了你!”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威吓,宁溪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目光往皇帝左下首看去,一眼就看见了位置有别于群臣,安然而坐脸色镇定的高廷芳,眼神中顿时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我这些年拖着这两条烂腿挣扎求生,其实早就想死了!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没法对自己下手,又苟且偷生活了下来,可做梦都没想到早就死了的世子会代表南平出使大唐,到了这东都来!这是老天爷都在可怜我,老天爷都在帮我拆穿那个高赖子!” 第87章 疑心起 见宁溪已经几近癫狂,高廷芳轻轻伸出手,制止了身后洛阳和疏影的呵斥,同时用眼神暗示苏玉欢也不要说话,这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就是宁溪?你既然说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早就死了,那么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吧。否则,你一个犯了重罪,却侥幸在棍棒之下逃过一条性命的罪奴在这里大肆叫嚣,谩骂旧主,不过是为你多一条取死之道而已!” 东都城中无数官民百姓都在津津乐道,说是南平王世子甫一到东都就引来和乐公主青睐,公卿权贵无不关注,其无可挑剔的风度仪表更是热议的重点,宁溪混迹于市井,或打杂或乞讨,哪里会不知道?然而,此时此刻真正面对这位他确信的假世子,他方才感到,传言不但没有分毫夸大,反而还没有完全说准。那个人仅仅是静静坐在那里,仅仅是随口一言,就赫然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压力。 然而,他知道前半辈子伺候人,后半辈子几乎沦落街头的自己,之前那些天里能够坐享美酒佳肴,美人相伴的代价是什么,因此横下一条心摒弃了恐慌和畏惧,疯狂地狞笑道:“我知道你装得惟妙惟肖,东都城中几乎没有人怀疑过你,除了那个倒霉的楚国正使徐长厚!可那又怎么样?假的始终是假的,你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世子殿下是落地就有不足之症,却不是什么阴阳寒暑颠倒的绝症,可脉案能改,大夫能灭口,却有一样东西高赖子抵赖不了!” 说到这里,宁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才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情绪,声音变得异常阴狠:“谁都知道高赖子最偏爱儿女,所以哪怕曾经广纳姬妾,却也对一双儿女疼爱到了骨子里。他会派病怏怏的儿子出使东都,不顾他可能客死他乡,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不可能!更何况,要真的表示对大唐的诚意,那就该让江陵郡主,而不是世子出使。因为江陵郡主才是高赖子真正看重的继承人,所以不把她许配给别国王侯,打算留着她招赘继承南平基业!” 对于这样的说辞,高廷芳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呵呵笑道:“就这些?” 宁溪当然知道,仅仅是这些话,不过能动摇一下殿上众臣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让高如松品尝到国破家亡的痛苦,更不可能让这个假冒的南平王世子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因此,他直起腰来,一字一句地吼了出来。 “颖王殿下和凉王殿下不是曾经想要示好南平王世子,打算收南平降附之功吗?别做梦了,高赖子根本就是丢一个假世子出来糊弄你们而已。他之前若不是要安抚南平满朝文武军心,不希望冒出一个个野心勃勃的人争抢王位,怎么会瞒着真正世子的死讯!要证明眼前这个世子真假,很简单,让南平江陵郡主来把兄长换回去,否则他就是假的!” 说完这话,宁溪霍然起身,高呼一声道:“我知道今日之言未必有人信,我就一死证明清白!”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虎贲虽是慌忙想要扑上前去,却不料想宁溪高高一跃,直接以头抢地,砰的一声直接撞在了地上。那一瞬间的闷响以及倏然飞溅的鲜血就仿佛重锤一般砸在每一个人心头,纵使高廷芳想过此人只怕存着死志而来,此时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候,两个虎贲方才赶上前去把人拉起来,其中一个在其鼻间和颈项间一摸,立时如释重负地抬起头说道:“皇上,人只是撞昏了闭过气去,没死。” “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罪奴,朕才不稀罕他的死活!拖下去,找个人给他看看。”皇帝嘴里这么说,但看向高廷芳的目光中,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犹疑。 不但是皇帝,殿上其他人亦是表情各异,但相同的是或多或少都有些疑心。哪怕宁溪并没有拿出确凿的证据,指证眼前这个高廷芳便是冒牌货,可相较于之前那个敲登闻鼓告状举发的纪家家将亲眷,这个南平王宫的内侍一番言语剖析人心,让他们不得不用审视的目光来看高廷芳。 在这时候,打破沉寂的不是别人,却是韦钰。他粗声粗气地说道:“皇上,宁溪此人虽是罪奴,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但南平王世子究竟是真是假近来传得沸沸扬扬,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对大唐,对南平王世子不免都不利。不如就按照宁溪说的,下诏南平王高如松,礼请江陵郡主入朝。” 高廷芳顿时面色大变。而比他更加惊怒的则是苏玉欢,除却洛阳和疏影这两个知情者,就只有他和承谨一样刚刚认出了“孟怀赢”的真面目。一想到韦钰这个犹如耍猴一般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家伙,现在竟然也要对高廷芳捅刀子,他险些直接把对方的身份给揭穿了。 “韦……为什么就凭这么个罪奴胡言乱语,孟将军你就敢出这种馊主意!高大哥的父亲就这么一儿一女,你这哪里是什么礼请,分明是想要让人家一双儿女全都到东都做人质,若是就此传扬出去,大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简直是笑话,宁溪又没拿出物证,只不过就凭上下嘴皮子一动,你就真的听信了他这妖言惑众,你这将军难道带兵打仗也这么武断吗?” 韦钰何等样人,怎么会被苏玉欢这话给驳回,毕竟,他已经对高廷芳深深起了疑心,如若不能借此机会弄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那么兴许这个疑团就要一直压在心里。然而,还不等他反唇相讥,一旁的承谨突然开口说道:“孟将军,你怎么能因为一介罪奴的话就怀疑南平王世子?他是……” 承谨好容易把“他是有功之臣”这后头四个字给吞了回去,可要是不能拿高廷芳的功劳说事,他就真的不知道怎么为其辩白了,只能强词夺理地说:“他肯定是真的!” 见殿上其他人全都保持了沉默,韦钺和凉王看自己的眼神明显有异,高廷芳便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存疑,宁溪又还活着,还请皇上先将臣押回刑部天牢,等来日他苏醒之后,再行对质。至于请小妹江陵郡主来东都,我可以直接代父王答复,绝不可能!我病弱短寿,很难继承南平基业,所以既受国人供养,那么哪怕舍此残躯客死他乡,只要能完成使命,就对得起父王和家乡父老了。而小妹肩负鼓舞军心安定民意重责,不能轻离故土半步!” 皇帝眼神幽深地看着深深躬身的高廷芳,最终语气和缓地说道:“之前朕不过是气糊涂了,这才委屈了世子,如今怎会因为宁溪胡言乱语,又让你去刑部天牢?之前正旦大朝之后,你曾经在宫中飞香殿养病三日,这几天就暂且住在飞香殿吧,容侯和你的两个近侍既然正好在宫中,也可以和你做个伴。” 高廷芳想到那一次正是韦钰在飞香殿中守了自己三天三夜,一时瞥了一眼站在承谨身边的韦钰,这才沉声应道:“既如此,谨遵皇上御旨。” 是飞香殿,不是刑部大牢,幸好幸好!承谨如释重负地按着胸口,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关切。而这一幕看在韦钺和凉王眼中,同时生出了更深的狐疑。 承谨什么时候和高廷芳有了那样密切的关系? 苏玉欢当然不希望高廷芳再回什么刑部天牢,那地方他呆过,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妙经历。而洛阳和疏影对于皇帝的安排虽不能说是感恩戴德,但至少松了一口气。因此,当他们陪着高廷芳出了贞观殿,在谢瑞的引路下来到了飞香殿,两个小家伙第一时间四下里转了一圈,而苏玉欢则是趁着谢瑞去安排内侍和宫人的时候,小声向高廷芳问道:“高大哥,要不要我想办法出宫去狮子园,对你的那些侍卫说一声?” 高廷芳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不用,杜至应该会回去的。” “可是……”虽说不喜欢背后告人状,但苏玉欢还是有些忍不住,“可韦钰今天那提议分明没安好心,说不定他会把杜至扣下来呢?而且皇上好好的干嘛把你留在宫中飞香殿,分明也是起了疑心,他又知道之前杜至顶替过孟怀赢一阵子,万一韦钰肯放人,皇上却不肯……” “呵呵。”高廷芳顿时笑了笑,见苏玉欢被自己笑得很没头脑,他忍不住端详着身前这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随即和颜悦色地说道,“苏小弟,比起刚到东都的时候,你真是长大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哪怕杜至不回去,狮子园那里还有袁钊,我的其他侍卫也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人。他们随我一路风雨走来,知道沉不住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 苏玉欢对于高廷芳的称赞当然也小小有些欣喜,可他最担心的却仍然是高廷芳那疑团重重的身份。尽管自己心里也同样一直都在犯嘀咕,可他更希望去相信,这位一直以来都对他存着相当善意,几乎是把他当弟弟看的兄长是真的南平王世子。可还没有等他把心里话倒出来,谢瑞就已经匆匆过来了。 “原来世子殿下和容侯在这说话。”谢瑞恭恭敬敬行了礼,随即才开口说道,“一会林御医会过来瞧瞧,他夜里会值宿在太医署,若有事世子殿下可以差遣人去找他。此外,世子殿下既然有近侍照料起居,我已经吩咐其他内侍宫人在外头院子听候召唤,不许擅入主殿。” 第88章 骨肉情 虽说清苑公主早年就在宫外赐第,但自从那天去刑部天牢探望高廷芳,却被气走,连日以来,她一直都住在宫中贞静皇后肖琳琅生前常住的清凉殿。这里毗邻金鳞池,夏日虽说清凉,在如今这种乍暖还寒的季节却未免清冷,再加上乃是昔日皇后居所,旁人也很少靠近,倒是让她躲了个清静。 然而,如今的清苑公主却不像从前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她身份尊贵,身边自然也有亲信,再加上封户不少,出手大方,近日来宫里宫外的各种动静,她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也正因为如此,当听说皇帝竟然在处置了纪韦两家之后,又冒出来一个宁溪指斥南平王世子是假的,她的眉头立时紧紧皱了起来。 踌躇良久,她就唤来心腹侍女明翔吩咐道:“你去观文殿打听打听,八皇子是否在,如果在,就对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去看他。” 明翔应命离开,不多久就匆匆回来,低声说道:“公主,八皇子听说您要见他,他就主动来了。” 清苑公主顿时愕然。自从那一日在生辰宴上见到承谨,她一直都在尽力避免和这个幼弟再见,因为只要一看到那张脸,她就会勾起埋藏在心中最深处的痛楚,勾起对长兄承睿最深刻的思念。可是,她对高廷芳的疑窦挥之不去,再加上今日再度爆发的假世子案中,承谨竟然比凉王和韦钺更加力挺高廷芳,她这才决心见一见承谨,探一探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即便如此,她本打算调整好心绪再去观文殿,却没想到承谨竟然主动来了。 “请他进来……不,还是我出去吧!” 明翔从来没看过清苑公主这般患得患失的样子,见其起身之后径直往外走,到了大门口的门槛处,却又犹豫了片刻,随即才跨出门去,自幼随侍这位公主的她心知肚明,八皇子的容貌对于别人来说,兴许只会觉得惊叹,可清苑公主每看一眼,心中扎的那根刺都会更深一分。想到这些年暗中流传的关于当年事的那些隐情,就连她也不禁替清苑公主打抱不平。 韦家也好,韦贵妃也好,从来就不曾真正替清苑公主考虑过! 承谨有些不安地等在清凉殿前,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他不知道怎么和兄姐们打交道,如果不是因为清苑公主派人过来,他想到这位长姊之前就为高廷芳说过话,也绝对不敢贸贸然直接送上门来。他低头轻轻咬着嘴唇,心里想着这几天和高廷芳相处时的那些情景,一时恍惚,竟没注意到清苑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身前数步远的地方。因此,当他突然抬起头时,看见清苑公主那张神情怔忡的脸时,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然而,他身后就是高高的台阶,这一脚踩空,顿时往下滑落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大惊失色的他就只见清苑公主猛然伸手过来,一把拽起他往后使劲一拉,被这股大力一带,他不由自主地跌在了清苑公主身上。直到这时候,周围其他内侍宫人方才慌忙赶了过来,将他和清苑公主分别搀起,随即就忙着检视他和清苑公主可有损伤。可清苑公主却极其不耐烦,恼火地喝道:“全都闪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承谨还来不及答话,就被清苑公主一把拉住了手,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跟着长姊进了清凉殿。等到最终站稳时,他方才恍然惊觉过来,连忙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姐,刚刚谢谢你……” “我是你姐姐,谢什么?再说都是我不好,不声不响吓着了你。”清苑公主笑了笑,随即忍不住伸手替承谨理了理头发,又再次端详着那张酷似承睿的脸好一会儿,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来找我,是不是为了南平王世子的事?” “对对。”承谨记起正事,赶紧将今日贞观殿那番情景说了,随即有些懊恼地说,“我不知道韦大哥是怎么回事,他竟然也附和那个宁溪的说法,竟然不给高大哥求情!他既然扮成了孟怀赢,就应该知道高大哥这些天都在翊卫府帮他的忙,又带着我去云龙山庄收拾了残局,带回了纪大帅和二哥卫南侯他们,为什么还要为难高大哥?” 他越说越是语无伦次,没注意到清苑公主那微妙的表情,到最后忍不住一把抓住长姊的手,苦苦恳求道:“大姐,你有没有什么办法?高大哥他这几天指点了我很多,而且他从一开始就对我很好,我真的很感谢他,可现在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清苑公主虽知道高廷芳和苏玉欢掉包,苏玉欢呆在刑部天牢,而高廷芳则被韦钰请去了翊卫府主持大局,可听到承谨说着去翊卫府之后,高廷芳对他格外关切,处处提点,想到之前高廷芳对她的刻意疏远冷落毫不在意,在刑部门前碰上的那次却因她对房世美的态度而严厉告诫,到她生辰时,送的礼物不止别出心裁,正合了当年长兄承睿对她的承诺,她只觉得五味杂陈,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方才挤出了一丝笑容:“你不用担心,父皇既然把人留在飞香殿,那么就还留有很大余地,你大可以去看他,安慰他。这样,我现在就去飞香殿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我自会派人来和你说。” 承谨不过是鼓起勇气才到了清凉殿来,没想到清苑公主竟然这么好说话,顿时喜出望外。他一下子绽放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使劲点头道:“谢谢大姐!” 送走了承谨,清苑公主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去飞香殿,而是先回了寝室,对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吩咐明翔过来为自己重新梳妆。她这些年不涉情爱,孑然一身,对于金玉等物也没有多大兴致,今天却破天荒地选了一支式样巧夺天工,明晃晃的凤凰口中衔着三串晶莹剔透垂珠的步摇,插在了乌黑如墨的发间。就连明翔,当听到清苑公主又吩咐她去找出那条素来压箱底的百鸟朝凤裙子,也忍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公主,您这是……” “让你去你就去。”清苑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明翔无奈答应转身去找东西了,她才看着镜子中那张依旧无瑕的容颜,死死攥紧了拳头。 她这皇长女的身份不过是一层皮,压不住纪云霄这种痴心妄想的人,压不住韦家那些视她为奇货可居的人,更压不住高廷芳这种心志坚强,之前就对她的援手毫不动心的人,既如此,要想从他口中掏出话来,她能够想到的,不过是猝不及防之下做出凌厉一击而已。既如此,把自己打扮得富丽堂皇,光耀夺目,不过是为了让他降低一些警惕,认为自己不过是肤浅的女人。 多少年了,她懒于和人来往,远远及不上韦钰的用心。早知如此,她就不应该颓废这么多年,否则怎至于只能选择毫无把握的正面交锋? 入夜的紫微宫显得静谧而又冷清,黑压压的建筑阴影中,甚至透露出了几许阴森。历经四朝,每逢改朝换代,这里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可以说每一寸土地上都浸透着冤魂,因此但凡过了亥时,宫中上至贵人,下至内侍宫人,全都会渐少外出。也正因为如此,当高廷芳已经准备就寝时,陡然闻听清苑公主来访,他不但感到错愕,更觉得有些诡异。而刚刚还闹着宫中不干净,要和他同榻抵足而眠的苏玉欢,则是坏笑一声摸了摸下巴。 “高大哥你去会美人吧,我这几天起早贪黑,压根没睡几个好觉,就不等你了。” “油嘴滑舌的坏小子!”高廷芳笑骂了一句,思量片刻就对洛阳说道,“洛阳,留着看好容侯,疏影随我去见公主。” 洛阳还来不及争辩,就只见疏影得意洋洋地对自己飞了个白眼,笑吟吟跟着高廷芳去了,他顿时悻悻一屁股盘腿坐在床前,可下一刻,他就觉得肩膀上压了一只手,耳边随之传来了苏玉欢的声音:“洛阳,他不让咱们去,咱们可以偷偷去啊!你就不想听听,清苑公主大晚上过来,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苏玉欢正自以为得计,谁知道洛阳转头就是一个大白眼丢上来:“世子殿下留下我就是提防你去偷听,笨蛋!” 居然被洛阳说成笨蛋,苏玉欢顿时郁闷极了。可是,自从知道洛阳和疏影两个全都是扮猪吃老虎的小高手之后,他就知道要甩掉这种跟屁虫简直是痴心妄想,此时只能唉声叹气躺了下来,嘴里没好气地嘟囔道:“高大哥真是够受欢迎的,不是和乐公主就是清苑公主,看样子他迟早都是要尚主的……” 而被苏玉欢念叨着深夜会美人的高廷芳,当来到外殿时,他从门外内侍口中得知清苑公主单独等在里面,就留下了疏影守在外头,提防有人偷听,自己也独自入内。然而,乍一眼看到清苑公主时,他却不由自主呆滞了片刻。 自从来到东都之后,他见了清苑公主不止一次,但不论哪一次,清苑公主都不曾像此时一般盛装打扮,云鬓花容金步摇,红绡罗衫银泥帔,百鸟朝凤销金裙,再加上那显然刻意修饰过的柳眉朱唇,赫然流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妩媚风情来。就算是他从来就当清苑公主是嫡亲妹妹,又素来定力深厚,须臾就回过神来,在清苑公主对面坐下之后就苦笑道:“公主深夜盛妆而至,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我要是畏惧人言,也就不会来了。”清苑公主敏锐地感觉到,高廷芳看到自己这一身装束妆容时,绝不是因惊艳而呆滞,而是隐藏着别的东西,因此,她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我只想问世子一件事,父皇毕竟年事渐高,从前又养病多年,纪韦两家扶持的颖王和凉王又早已各有势力,独当一面,你为何却投靠父皇,为何只对承谨另眼看待?” 第89章 口难开 高廷芳对清苑公主的直爽有些意外,可这两个问题他根本不想回答,只能避重就轻地反问道:“公主所言,似乎是两件事,而不是一件事?” “不,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件事。”清苑公主寸步不让,死死盯着高廷芳的眼睛,“我和韦钰是儿时玩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如此信赖你的能耐,又偏偏在今天宁溪告发你的时候,不顾你之前还帮过他一次,对你落井下石?高廷芳,你到了东都的所作所为,和一个据说出生之后就是药罐子的南平王世子实在是不相符,你到底是什么人?” “公主问的这话,韦钰今天也问过我。”高廷芳笑了笑,正要将对韦钰的那番说辞再拿来搪塞清苑公主,却不想原本隔案相坐的清苑公主突然直起身来,双手支撑着长案,竟是身体前倾,那张秀美精致的脸和他只相隔了不到半尺,他仿佛能感受到那近在眼前的粗重呼吸。那一瞬间,他几乎来不及考虑太多,整个人一下子弹起身来,连连后退了几步。等撞上背后靠墙的那张高几,他才一下子停住了,胸口剧烈起伏,心情更是激荡。 “韦钰今天也许确实问过你,但你必定把他搪塞了过去,所以他才会在贞观殿上不顾念之前的旧情,反而对你一再逼迫,我说得对不对?” 清苑公主并不在意高廷芳那巨大的反应,反而径直站起身来,直接朝高廷芳逼了过去:“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偏爱。那一日我的生辰宴,我就发现你对承谨的善意,但那时候,我觉得你只不过怜惜一个孩子。后来承谨去过你的狮子园,你的侍女疏影送了一座你亲手雕刻的庄园给他,我听说之后觉得那不过是因为年纪相仿的孩子之间彼此投缘。可承谨被父皇派去兼领翊卫府,你却亲自指点,关怀备至,就算你和他经历相似,也实在太牵强了!” 面对前所未有咄咄逼人的清苑公主,高廷芳暗自平复心情,最终淡淡地笑道:“公主想得太多了,南平不过小国而已,颖王和凉王也许从前是对我有多有承诺和笼络,可若有朝一日南平真的请降内附,我对他们来说,也就只是可有可无的人。但八皇子不一样,他和我经历相似,只要我肯真心对他,他必定愿意真心对我,异日如果皇上弃长立幼,我今日善因,未必不能变成善果……” “我倒希望,你真是如此肤浅!”清苑公主直接打断了高廷芳的话,又逼上前一步,迫使他直视自己,“高廷芳,你一到东都,就周旋在我的两个弟弟颖王和凉王中间,左右逢源,激得他们彼此争斗,却又不动声色投靠了父皇。在别人告发你身份有假时,你同样早已做好了对策,一边分化纪家,一边让纪韦两家再次剧斗了一场,一边却又对承谨善意相待。这所有的一切,你不觉得用你之前那些话来解释,实在是太牵强了吗?” “公主……” 清苑公主没有等高廷芳把话说完,而是狠狠抓住了他的肩膀:“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我的承睿哥哥?否则你为什么针对纪家和韦家?否则你教训我的口气为什么和他那么像?否则你送给我的生辰贺礼,为什么也合了他曾经对我的许诺?你是不是见过他?他在哪里?告诉我!” 高廷芳只觉得浑身巨震,他下意识地开口叫道:“疏影!” 门外早就按捺不住的疏影终于倏然冲进了屋子。可是,面对清苑公主那不肯松手的举动,她仍然大为棘手,到最后只能把心一横,从后头一把抱住了清苑公主的纤腰,使劲把人往后拖。好容易才让清苑公主松手离开了高廷芳,她却只听到身前这位金枝玉叶发出了如同哀鸣幼兽一般的抽泣。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求救似的向自家世子殿下看去。 “公主弄错了,我和怀敬太子李承睿没有任何关系。” 高廷芳几乎是用最大的冷静说出了这句话,随即又更加冷酷地说道:“这飞香殿虽是皇上安排给我的地方,但未必就真的密不透风。公主如果想要让曾经平息下去的假太子风波再次闹得沸沸扬扬,那么,你可以继续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只知道伤心欲绝。但是,你已经不是一味啼哭绝望的年纪了,如果怀敬太子还在,他必定希望你能够活出自己的风采,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只能无助地悲泣。逝者已矣,你如果惦记他,就应该活得更好!” 如果不是背后有疏影,清苑公主听到这番话时,整个人几乎都站立不稳。尽管高廷芳否认了她的猜测,可他的话却如同重锤一般打在她的心防,就如同之前韦钰对她的当头棒喝一样。她一直都认为,自己能够从丧母丧兄那种极度的悲恸之中活下来,这就已经很坚强,但韦钰却指责她是在逃避,如今高廷芳更是无情地告诉她,她不再是小孩子,再哭哭啼啼追寻长兄的影子毫无意义,更何况是在这不知道有多少耳目的深宫之中无理取闹! 泪水迷离的她终于止住了喉头的抽噎,想要挣扎起身时,却已经觉得周身无力。 背后的疏影本打算扶她一把,可看到高廷芳伸出手时,就没再多事,反而悄然后退了几步,再次消失在了殿外。 当清苑公主最终抓住了高廷芳的手,缓缓爬起身站直之后,她本待松开手,可目光不经意间一瞥高廷芳的手,却一下子怔住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虎口上的蚂蚁痣,眼神之灼热,似乎想要在那个小小的印记上剜出一个洞来。而高廷芳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等低头一看之后,他心中微微一突,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道:“这颗痣从前是没有的,后来也不知道哪天就突然多了出来……”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猛然被清苑公主翻了过来,继而就只见她用呆呆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手背,眼神中的期冀变成了失望,他就轻轻抽回了手,淡淡地说道:“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听韦钰说过,从前声称是怀敬太子的人冒出了一次又一次,但凡怀敬太子有的印记,疤痕也好,黑痣也好,胎记也好,他们几乎个个不少,可结果如何,还不是冒牌货?” “对不起……” 看到清苑公主后退了两步,激荡的情绪仿佛有所平复,高廷芳这才温和地说道:“我对承谨另眼看待,一是因为相同的经历,二是因为他就犹如一张白纸,可以供我自由挥洒,而如颖王凉王这样浸淫在阴谋诡计中的皇族贵胄,待人接物全都是以利益权衡,根本不可能拿出真心。当然,我是有私心的,因为皇上之前已经对我明言,他想要以八百里秦川封承谨为秦王。众所周知,当初秦国就是出函谷关争霸天下,君心如何,不问可知。” 清苑公主顿时悚然动容。她和颖王谈不上感情,对韦家甚至是厌恶,可对于承谨,她一面想要亲近,一面却又心中畏惧。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面对那张酷似承睿哥哥的脸,她究竟是在缅怀长兄,还是在亲近幼弟?然而,高廷芳直言不讳地提及皇帝对于东宫归属的心意,她却没有办法不多想。 可是,意识到高廷芳再次掌握了说话的节奏,她不得不试图将其扳转回来:“那么,世子如今处在这般境地,就没有想过今日宁溪的指斥会有人生疑吗?不过是请江陵郡主入朝而已,为什么你偏偏要一口拒绝?” “我只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高廷芳哂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因为一个跳梁小丑的指证,就要让我的妹妹跋涉千里到东都来,抛下家国不顾,我还没有这么自私。南平地处诸国之中,素来是以事大国自保,国中军心民意不可有丝毫动摇。我这个很少出现在人前的世子不在江陵,无碍大局,可我的妹妹若是不在,国中文武稍有动摇,便是基业倾覆之祸。” 想到那位名声远播,自己却缘悭一面的江陵郡主,清苑公主只觉得莫名生出了一股酸涩之意,竟是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世子很疼爱妹妹?” “是。”高廷芳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随即说道,“既然爱她,就不能让她置身险地。我虽泥潭深陷万死不惜,却希望她能够继续纯洁无垢,将来嫁人生子,岁月静好。就如同……就如同你的承睿哥哥希望你平安喜乐一样。” 清苑公主已经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再次簌簌落下。她慌忙背转身去擦拭眼泪,等到情绪再次完全平复下来之后,她这才转身回来,声音略带嘶哑地问道:“那如今世子困在飞香殿中,假世子风波极可能传得沸沸扬扬,我可能帮得上忙?” “多谢公主好意,如果可以,你不妨去狮子园,替我给侍卫们传几句话。”高廷芳知道若是再拒绝清苑公主,只怕她会生疑,便隐去了韦贵妃主使的消息,略顿了一顿就缓缓说道,“你告诉他们,不用着急,不用慌张,更不用离开狮子园,相信我,我会自始至终和他们生死荣辱与共。” 清苑公主深深看了一眼高廷芳,最终斩钉截铁地说:“好,你放心,我这就出宫去狮子园!” 幸好她有父皇赐予,不分日夜通行宫中的金牌。高廷芳这边问不出实情,她就不相信狮子园那边她也问不出一丁点端倪! 第90章 杀机动 深夜的仁寿殿亦是灯火通明。贞观殿那边散去之后,纪太后就称病宣召了凉王,让这个孙子陪自己说说话,而凉王正好因为今天的事,满肚子惊疑不定,当然立时恳求皇帝留了下来。此时此刻,赵淑妃与和乐公主已经被凉王给劝回了集仙殿,他又把闲杂人等都屏退,让纪太后素来亲信的尚香在外头看守,这才坐在纪太后榻边,预备说些掏心窝的肺腑之言。可他还没开口,就只听纪太后开口说道:“听说仙居殿的韦贵妃也病了?” 凉王没想到纪太后先问这个,连忙答道:“是,韦贵妃也留了颖王在宫中。” “所以说,今天的事情,上上下下都慌了神。”纪太后扶着凉王的手,执意坐直了身子,哪里还有刚刚见赵淑妃与和乐公主时,那副虚弱到连说话都不愿的样子。她就着凉王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这才从枕头下拿出了一样东西,直接递到了凉王面前,“看看吧。” 凉王眉头大皱,等他从没有封口的信封中取出了信笺,只扫了一眼,他就登时面色大变,竟是失声惊呼道:“高廷芳竟然早就投靠了父皇?而且承谨和孟怀赢带着翊卫府兵马到云龙山庄做和事佬时,他也疑似在其中?不可能,他不是之前被父皇留在宫里吗?” “障眼法而已,有什么不可能?”纪太后依旧脸色平静,轻描淡写地说道,“纪家和韦家此次冲突,看似从纪飞宇而起,实则却是从他被人告发是假的就开始了,发现纪飞宇在东都,那不过是后来各方彼此监视角力之下的结果。这信上虽语焉不详,但细细一想,若是他用如此大手笔给你父皇交纳投名状,那也不无可能。纪云霄自以为继承了彭城侯就志得意满,你以为拉拢了严西峰裴宣和刘云山几个就心满意足,一个个掉进别人早就设好的圈套里还不知道!” 想到自己去刑部大牢两次探望高廷芳得到的建议,想到现在纪家一系的现状,凉王终于醒悟了过来,却因此不寒而栗。 “他到底是想要干什么?父皇到底年事已高,他怎么就敢如此耍弄我和二哥,如此一门心思投靠父皇?难道他就不怕……” “他怕什么?你父皇已经给你和老二选好了对手,就是那个他一直藏着掖着的八皇子承谨!”纪太后声音冷厉,话语仿佛带着一股阴风,“如果你希望一个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承谨,却当了你和老二鹬蚌相争之后的渔翁,那么,你就拿着纪家这点残羹剩饭沾沾自喜。否则……” 凉王从来都知道纪太后并非寻常深宫妇人,可纪太后闭口不谈下了刑部天牢的纪飞宇,却指点他眼下的危局,他还是忍不住心中悸动。他竭力避免自己去想纪太后是否忌恨自己对纪飞宇不施援手,而是顺着这位嫡祖母的话头,诚心诚意地问道:“儿臣之前实在是太浅薄了,还请祖母指点。” “你是我的孙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指点你指点谁?这封告发高廷芳的信出自谁人之手,我也大约有线索。”纪太后瞥了一眼凉王手中那封信,眼前浮现出谢骁儿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随即就继续说道,“如今此消彼长,若是我们不动一动,那么谁都会觉得,你父皇已然大权独揽,渐渐就不会有人敢违逆他,那时候,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趁着这个宁溪跳了出来,狠狠给了作茧自缚的高廷芳一击,我们就拿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国世子开刀!” 凉王顿时悚然动容。谁能想到,纪太后看似遭受巨大打击,只能躺倒在床的时候,实则已经定下了这样釜底抽薪之计?想到高廷芳将自己耍得团团转,想到纪太后振聋发聩的提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祖母放心,我这就去办!” “你不要出面。”纪太后按住了凉王的手,见这个亲手栽培的孙儿满脸诧异,她就冷笑一声道,“写这信告密高廷芳的人,多半是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此人首鼠两端,嫉贤妒能,投了你父皇的同时,却又忌惮你父皇重用别人,所以这才不惜告密。要知道,纪飞宇之前在云龙山庄已经把他给供了出来,哪怕他真的是受你父皇之命,诳了我那好大哥到东都来,他在别人眼中却依旧是待罪之身,此番绝不可能立功受赏。我若杀高廷芳,他必定乐见其成。” 凉王不由万分钦佩纪太后这判断,可如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纪飞宇又身陷囹圄,他也不敢让纪太后冒那么大的风险,当即劝说道:“祖母,高廷芳本来就是病得七死八活,您是千金之躯,还是不要亲自动手。毕竟,父皇如今不止是谢骁儿,右羽林军大将军又给了承谨……” “谢骁儿别有用心,至于承谨,你觉得他压得住右羽林军那些骄兵悍将?孟怀赢要在翊卫府主持大局,镇压整个东都的治安,必定不在宫里。而郭涛……如果我没猜错,只怕早已金蝉脱壳去了武宁,对付我那两个侄儿。” 面对这般冷静的分析,凉王更是佩服,但心中也同样颇为惭愧,不禁翻身跪倒在了床前,俯下头说道:“都是儿臣鬼迷心窍,这才使得别人有机可趁!” “纪飞宇和他那两个儿子早已与我离心,没有这次,也有下次,防不胜防。既然已经不是助力,而是掣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隐患,此时一举斩除毒瘤,却也未必是坏事,正好轻装上阵,后顾无忧。是我没有给你扫除干净碍事的人,又怎么会怪你?”纪太后见凉王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表情,她不由得微笑摩挲着凉王的额头,淡淡地说道,“我一直都当你是嫡亲孙子,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看重纪家更胜过你。” “从当初纪家送我入宫,当那个有名无实的皇后,我和纪家便只剩下了面上情分而已。” 这推心置腹的话让凉王着实感动,可是,他如今虽不能说危若累卵,却也不同于从前的地位稳固,不得不低声问道:“那祖母真的要亲自动手?” “那是自然。”纪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想来你父皇早就将飞香殿守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我亲自去,你能压服得了他们?你给我留在集仙殿,回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尚香,进来,扶我去更衣!” 凉王完全没想到,纪太后竟然如此雷厉风行,甚至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等。如果不是知道纪太后确实早就和兄长纪飞宇形同陌路,他甚至要认为纪太后这是急于报仇。虽说他看了告密信之后,也已经有八分相信高廷芳是故意设套,可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拦了一拦纪太后,当着尚香的面低声说道:“祖母,其实韦家这次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谢骁儿向您告密,未必就没有向他们告密,您何妨等一等,也许韦贵妃或者二哥,还有卫南侯也会忍不住。” “就算你二哥和韦泰暴跳如雷要泄愤,韦玉楼也会拦住他们的,你不用指望她。”纪太后冷笑着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这人素来怕脏手,但如果是我出面,她固然不会帮忙,至少不会使坏。现如今既然知道有人想做渔翁,想做黄雀,我们之间还一味内斗,那是自取死路!好了,你回集仙殿去见你母亲吧,顺利的话今夜就有结果,但不论如何,明日你只装傻!” 当凉王心中极其不安地回到集仙殿,敷衍了母亲赵淑妃几句,就进了自己儿时住过的屋子,泡脚洗漱上床,不安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时,深夜的观文殿中,却也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承谨听到动静翻身起床,他就看见一个人影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尽管看不见头脸,但那种熟悉感挥之不去,他还是试探似的叫道:“韦大哥?” 韦钰回头看去,见承谨已经爬下了床,连鞋子都没穿就快步来到了自己跟前,他盯着那张酷似旧友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沉声问道:“承谨,如果我告诉你,如果有人想要趁着今夜杀了南平王世子高廷芳,你打算怎么办?” 承谨只觉得整个人都呆滞了。他一下子难以消化这样一个恐怖的消息,足足好一会儿,这才声音发颤地说道:“我……我去告诉父皇……” “皇上如果真的无所不能,当初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就不会死了。”韦钰低低吐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见承谨整个人簌簌发抖,他就转过身来,口气也变得缓和了一些,“更何况,想要杀人的是纪太后,此时贞观殿前宫门已经下钥,你觉得你能进得去?你对皇上怎么说,消息是从我这儿得来的?” “我……”承谨只觉得喉咙口仿佛被噎住了,一时忍不住抱头坐倒,脸色挣扎而痛苦。 而韦钰却一言不发,也不劝慰,就这么静静站在那里,仿佛自己刚刚说的只是一件仿佛吃饭喝水似的小事。很快,他就看到了承谨抬头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毅然决然的光芒。 第91章 月黑风高杀人日 看了一眼床上呼呼大睡好梦正酣的苏玉欢,高廷芳摇了摇头,披衣下床。可他还没走到窗前,突然听到外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一看,他就发现是洛阳在探头探脑。生怕两人说话吵醒了那个最好睡的家伙,他就朝洛阳打了个手势,等人做了个鬼脸缩回了脑袋,他就悄然往外走去,等到了外殿,发现疏影正躺在软榻上,盖着毯子睡得正香,他就对洛阳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世子殿下不是也没睡?”洛阳一边说,一边却打了个呵欠,随即就不好意思地说,“这宫里到底不是别的地方,我实在是心里放不下,不敢睡死了。要是回头出了什么问题,杜大哥和袁大哥他们都非得埋怨死我。” “好好,就你小心,回头出宫之后,我好好奖励你!” 此时此刻,洛阳早就拿掉了眼罩,那只碧绿的眼睛在唯一一盏烛台闪烁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妖异。见高廷芳笑着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忍不住埋怨道:“世子殿下又当我是小孩子……我比疏影还大半岁呢!”可嘴里这么说,他的脸上却笑得格外开心。 高廷芳见状哑然失笑,见疏影翻了个身似乎要醒的样子,他方才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紧跟着转身继续往外。等到打开木门,站在了院子中,等到了大殿之外,寒风一吹,他倒还好,可不多时就听到后头传来了阿嚏一声。转头看见洛阳似乎很冷的样子,他就走了回去,直接将自己原本披在外头那件衣服搭在其肩头。洛阳吓了一跳,正要解下来,高廷芳却摇摇头说道:“我吃过药,如今药性发作,怕热不怕冷,你披着吧。” 看到高廷芳那瘦削单薄的样子,连日以来一直都有些苍白病态的脸色,洛阳顿时心里难过,明知道不该问,可他看看左右,还是情不自禁地小声问道:“世子殿下,不是吃一颗就能管用一天吗?现在是大晚上,你正好调养调养身体,为什么非得在这时候吃?” “因为这是在宫里,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状况。我又不是神仙,不可能算准每一件事,只能时时刻刻提防着。”高廷芳见洛阳一下子仿佛浑身绷紧,他就笑了笑说,“你记住,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用不着慌。实在不行,大不了暂时死一死,回头又是一条好汉。” 想到林御医当初常来狮子园的时候,高廷芳就要求其调制了特制的秘药,洛阳脸上刷的白了。尽管知道自家世子殿下早就准备以死作为退路,从而消失在别人的视线之中,可哪怕是诈死,他仍旧觉得心里难受,此时忍不住一把抓着高廷芳的手,声音压得更低了:“世子殿下,我们不能离开东都吗?纪飞宇这次肯定不死也要脱层皮,其他人也会斗得不可开交,不要留在东都好不好,我们抽身而退吧?” “没那么简单。”高廷芳知道洛阳耳聪目明,此时此刻不虞有人偷听,当下淡淡地笑了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更何况,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聪明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起来容易,可要当渔翁和黄雀,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这个时候,已经有人醒悟过来了。” 洛阳到底年纪还小,对于这些动脑子的事也素来不擅长。十二年前那场惨变之后,王府几个幕僚谋士,除却朱先生跟着张虎臣和世子殿下逃出生天,余下的全都殒命临波阁。遗留下来的遗属们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女眷,虽也有几个才学智谋都不错的,但世子殿下把人都安置在了相对太平的吴越,此次到东都又是因为南平王高如松逼迫,来得突然,他虽说放了信鸽通知杜至,赶来的却只有这些身手好善骑马的侍卫,能帮世子殿下出谋划策的一个也无。 “好了,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睡吧。”高廷芳看了一眼低头抱着自己的胳膊不松手的洛阳,温和地说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洛阳他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唯有闷闷嗯了一声。可他才刚刚悻悻松开了手,先让了高廷芳回去,自己跟在后头转身进门,还没来得及掩上门,他便只听院子外头传来了一阵诡异的动静。瞪大眼睛的他正想出去看看,赫然只见墙头竟然有人翻墙跃了进来。那一瞬间,大惊失色的他立刻打算冲出去阻拦,可身子只不过是一晃,他就感到肩膀上压了一只重重的手,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 “别冲动,快回去叫醒疏影和苏小弟!” 洛阳眼中厉芒一闪,虽说停下了脚步,他却没有听高廷芳的吩咐,而是陡然之间运足中气大喝一声道:“快来人哪,飞香殿有贼!” 他本来就是未成年的孩子,又素来在外人面前假充宦官,这一嗓子实在是声音尖厉无比。因此,根本不用他再进去叫,疏影几乎是顷刻之间从软榻上蹦了起来,一溜烟冲到高廷芳身后,而里间的苏玉欢亦是直接光着脚跑了出来,睡眼惺忪的同时,却也是又惊又怒。 “什么贼,这宫里也会有小蟊贼?”苏玉欢看到洛阳把高廷芳往屋子里一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尽管他只在百忙之中瞥了一眼,却也已经看见大殿外头的院门已经被人打开,门外一大堆手持棍棒的内侍一拥而入,他满腔睡意一下子全都没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无比。疏影更是气急败坏地骂道:“笨蛋洛阳,明明是刺客,你干嘛嚷嚷是贼?” “说是刺客,附近就算有人听到,那也肯定自保为先,可听到是贼,说不定就有人会跑来看看,哪怕是为了领功劳。” 高廷芳听到洛阳这理直气壮的解释,不禁恼火地喝道:“耍小聪明!飞香殿靠近东宫,几乎是在整个紫微宫中的最东面,偏僻少有人经过,你这一嗓子能让多少人听见?你刚刚这嚷嚷运足了内力,和打雷差不多,你有一身好武艺的事,日后整个东都就都会知道了!” “我管不了这么多!”洛阳第一次顶撞了高廷芳,用眼神示意疏影把高廷芳拖开,自己捋起袖子,快速将各种高几软榻和架子给挪动过来堵在了门口,见苏玉欢也慌忙上前帮忙,他这才气喘吁吁地说,“就算没有别人过来查看帮忙,至少能叫醒皇上派来伺候世子殿下的那些人!这些家伙总不至于那么没用,不管来的人是谁,不能一直拦住,拦个一会儿也是好的,拦不住也会去给皇上报信!至于我会武艺的事,暴露了就暴露了,那些人都带着棍棒,万一……” 这万一后头的话,哪怕洛阳硬生生掐断,但屋子里的三个人全都听明白了。哪怕这时候高廷芳诈死,如若那些人仍不肯罢休,想要泄愤,棍棒齐下,那后果依旧不堪设想!苏玉欢紧张得满手都是汗,一咬牙便转身冲回了屋子,等回来时,手中却是多了一把佩剑。看到洛阳和疏影眼睛大亮,他就苦笑道:“我之前在飞香殿四处溜达时就看见墙上挂着的,只不过你们别抱太大希望,只能装个样子……” 果然,苏玉欢一抽宝剑,却只见剑刃粗厚,显然根本就不曾开锋,和当初疏影捧剑时带着的样子货一模一样。可即便如此,洛阳仍是直接把苏玉欢推到了高廷芳身前,一边往那只碧绿的眼睛上戴眼罩,一边恶狠狠说:“容侯你只管保护世子殿下,这些家伙交给我和疏影来打发!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须臾之间,外间就传来了极大的喧嚣。高廷芳目光冷冽,耳朵捕捉到了皇帝派来的那些内侍大声呵斥之后,阻拦不成与人厮打的声音。可这样的阻拦和厮打,显然并没有扭转局势,不过一会儿,关紧的房门和窗户就传来了被人使劲打砸的声音。然而,那疯狂的噪音只不过持续了片刻,随之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高廷芳却没有丝毫放松,因为他明白,这样的安静只预兆着一件事,那就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进入了飞香殿外的院子里。 “南平王世子以为,你躲在这飞香殿里,我就拿你没有办法?” 来的竟然是纪太后!听到这个阔别十二年的声音,高廷芳只觉得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他怎么会忘记,父亲曾经还是荣王的时候,母亲肖琳琅带他去拜见纪太后时,纪太后的亲切慈和?他怎么会忘记,纪太后当年拿出传位诏书,鼎力支持父亲的时候,又是何等大义凛然?他怎么会忘记,就在父亲登基的前一日,父亲亲自带着他去见刚刚迁居仁寿殿的纪太后,对方又是如何拉着自己的手说着那些期许赞扬的话? 可这一切母慈子孝,天伦之乐的场景,都在那场惨变之后化作了乌有。他和张虎臣历经数年,终于查到是韦贵妃买通了父亲身边的亲信内侍,让清苑公主得到了似是而非的消息来通知自己,纪太后又掐准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在他带着张虎臣和朱先生出宫的时候,由谢骁儿再次出面拦截,就是为了使自己一路护送两人出城,等到那时候,便是纪家死士出马围追堵截,却又将叛逆的脏水泼在张虎臣等王府旧人身上。 据说,在母亲死后,临波阁上的火仍然烧了三天三夜。荣王府旧人勾结淄王等夺嫡失败的宗室残党害了元后世子,这便成了一桩铁案!哪怕好好的功臣不做,却要当乱臣贼子,这种逻辑根本不通,却架不住纪韦两家彼时联手,几乎一手遮天!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纪太后既然敢深夜用这种方式造访飞香殿,杀人放火的事情,当然干得出来!如今正值纪大帅被囚刑部天牢,太后却突然倒行逆施,不外乎是觉得高某身份存疑,日后你不但可以对皇上交待,也能对天下人交待,可是,太后你不要忘了,龙有逆鳞,触之则死!” 第92章 不畏死 院子里,被众多内侍宫人簇拥着的纪太后眉头紧皱。她没有想到,这分明是自己临时决定,夤夜突袭的行动,要的就是快准狠,可不但第一时间就被人发现,而且还竟然被直接嚷嚷了出来。但是,当听到高廷芳的嘲讽时,纵使她已经觉察到今夜之事恐怕会有很多麻烦,仍是不禁恼羞成怒。她这一年以来也曾经无数次后悔过和韦家鹬蚌相争,结果却让异军突起的皇帝渔翁得利,可她从没有打算认输! 于是,凤眉倒竖的纪太后当即喝道:“你这假货倒是好一张利口!给我砸开门进去,谁能拿住这个假冒的南平王世子,赏金千两!” “皇上尚未有定论,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尚未三司会审,太后便口口声声说我是假的,不觉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不等外间有所回应,高廷芳就提高了声音道,“赏金再丰厚,也要有命去拿!太后若执迷不悟,那么就不要怪我鱼死网破,放火烧了这飞香殿!” 纪太后平生除却面对皇帝的时候,哪曾遭受过这样赤裸裸的威胁,此时更是惊怒交加,尤其是看到左右那些内侍面面相觑,原本挥舞棍棒打砸门窗的动作也纷纷停下,她不禁厉声叫道:“苏玉欢,你是南汉容侯,莫非也想陪着一个假货殉死?他身边不过只有两个不谙武艺的近侍,你若能把人押出来,便是大功一件,我保你……” “谁稀罕什么大功?”苏玉欢见洛阳和疏影齐齐扭头看自己,只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不由恼羞成怒地打断了纪太后的话,“男子汉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苏玉欢向来光明磊落,才不会做这种出卖朋友的荒唐事!” 纪太后终于完全被激怒了,然而,就在她打算不顾一切下令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她心里咯噔一下,只以为是皇帝竟然这么快就闻讯赶到,连忙转过了身子,打起精神准备面对。可不多时,冲进来的却不是她意想之中的皇帝,而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童子一马当先,后头是零零散散五六个内侍。然而,只是第一眼照面,她就登时面色大变,整个人竟是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好几步。 尽管早就听说八皇子承谨酷似当年的怀敬太子承睿,她甚至还拿此教训凉王,道是不要输给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可她却还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那张几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一时间不禁生出了一种狂乱的错觉。 那个孩子,那个曾经叫过她祖母的孩子竟然真的死而复生了吗? 黑夜之中,虽说有火把和灯笼照亮,但承谨依旧没有看清楚纪太后那如同鬼魅一般的苍白脸色。再加上他更着急的是高廷芳的安危,此时甚至顾不得向纪太后行礼,想都没想就直接飞奔到了飞香殿前,怒声呵斥道:“南平王世子是父皇留在宫里的贵客,你们想干什么,谋逆造反吗?给我退下!” 尽管承谨身材矮小,但此时的他身穿皇子冠服,口气严厉,不容置疑,挥手赶人的时候更是气势汹汹,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内侍竟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地被迫退了几步,不知不觉回到了纪太后身边。然而,承谨身边的那些内侍却没有这位八皇子的底气,当发现要对上的竟然是纪太后时,敢于跑去和承谨会合的只有寥寥两人,剩下的三个甚至不由自主往后退到了院门边。 飞香殿中,当高廷芳听到承谨的声音时,整个人就一下子呆住了。不论之前洛阳的吼声在这寂静的深宫中能传得多远,承谨住的观文殿在贞观殿西边,飞香殿则几乎是在贞观殿东边,也是整座紫微宫的最东面,哪怕承谨听到动静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这也是绝对来不及的。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承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纪太后要对自己不利的消息,这才在大晚上甘冒奇险,只带了这么寥寥数人就赶了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对洛阳低声吩咐道:“移开东西,开门,我要出去!” 洛阳顿时大惊失色,苏玉欢也慌忙劝道:“高大哥,你不能这么鲁莽。纪太后人多势众……” “承谨冒冒失失跑了过来,却不知道他自己对纪太后来说,也是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他因为急于救我有什么万一,我就算今天毫发未伤,日后怎么过得了自己心里这一关?”高廷芳见洛阳咬着嘴唇一动不动,不由得面色一沉,竟是也不再支使他,不由分说上前亲自去搬动那些桌椅。就在他用力推开一张高几时,就只听旁边砰的一声,他侧头一看,却发现是疏影用力踢开了一张凳子。下一刻,小丫头更是用力将那张她之前睡过的软榻给推了开去。 “八殿下是好人。”疏影对高廷芳笑了笑,满脸的支持,“不只是世子殿下,我也很喜欢他,不能看着他被人欺负!” 高廷芳哈哈大笑,见洛阳终究还是气鼓鼓地过来帮忙,苏玉欢虽是磨蹭了一下,却也唉声叹气地加入了进来,他只觉得心头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暖意。然而,一面加紧挪移东西,他一面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动静。须臾,他便怒容满面,若非东西还没完全搬开,他眼下也正处于服药之后的虚弱期,只怕他就直接破门而出了。即便如此,他仍是打手势吩咐三人赶紧把最后一张沉重的案桌搬开。 门外纪太后听见了里头正在搬动东西的巨大噪音,只以为高廷芳等人是在继续把各式各样的家具陈设拖到门口,从而负隅顽抗,阻挡别人破门而入。她在最初看到承谨的心慌惊悸之后,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见承谨张开双臂挡在那里,身边不过只有两个内侍,她不禁冷笑道:“好,真是好!没想到你倒敢在我面前摆皇子的威风!你既然不讲孝道,公然顶撞我这个祖母,那我也不用讲什么慈爱,来人,将八皇子承谨拖下去,杖二十以示薄惩!” 承谨只觉得牙齿咯咯打颤,双腿直发软,不知不觉往后退去,可是,当后背贴到飞香殿大门时,自知无路可退的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挺直脊背,冲着满脸不怀好意逼上来的几个内侍怒喝道:“太后娘娘是儿臣祖母,儿臣本该礼敬,但您深夜闯宫,于法无据,于理不合,儿臣虽是孙儿,但我没有错!” “说得好!” 承谨只觉得背后陡然一空,整个人一下子往后倒去,他本以为会重重跌在地上,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中。当后头那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使他站直身体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当发现真的是高廷芳时,他先是心头滚热,随即就忍不住失声惊呼道:“高大哥,你怎么能出来?你快进去,我不会让别人害你的!” “哪怕那个人是当朝太后,你名义上的祖母?” 听到高廷芳这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承谨为之一呆,但目光旋即便坚定了下来,再次回过头来直面脸色铁青的纪太后,毫不迟疑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后娘娘做得不对,我就是拼死也要拦着!” 高廷芳竟然会现身出来,纪太后自然颇为意外,但此时听到这对话,她却是怒极反笑:“好,好,一个是假冒南平王世子的狂徒,一个是不忠不孝的皇子,你们两个既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那就别怪我心狠!来人,将承谨和高廷芳一并拿下,如有反抗,杀无赦!” 纪太后身边的内侍监何德安朝身后隐蔽地做了个手势,就只见四个宦官如同鬼魅一般,倏然前冲了上来,明显和之前那些一味用蛮力打砸的家伙不是一个层次上的。而高廷芳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那些手持棍棒的宦官,目光一直都放在纪太后和何德安身上,因此当这几人动作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就拖着承谨后退。几乎与此同时,洛阳和疏影前冲挡在了他和承谨身前。 作为高廷芳身边的两个近侍,洛阳和疏影早就为人熟知,尤其是在卫南侯府高廷芳遇刺的那一次,两人全都没有反应过来,疏影捧的剑还是装门面的钝剑,此事一度成为笑话传开了,因此四个内侍哪里把他们放在眼中。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本以为不过螳臂当车的两个小家伙,却在他们冲到近前之后齐齐大喝了一声,竟然丝毫无惧,手上赫然使的是同一套贴身肉搏的小巧功夫。 四个内侍全都是纪太后二十多年前进宫时带进来的,是纪家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死士,纪太后多年安居仁寿殿从不担心刺客,正是因为有这批人在,此时此刻看到洛阳和疏影以二敌四,竟然分毫不落下风,她意识到高廷芳之前竟然一直都雪藏着两个高手,心头的惊怒可想而知,当机立断地喝道:“其他人都是死的吗?还不给我拿下他们!” 直到这时候,其他内侍方才如梦初醒,慌忙一窝蜂似的冲了上来,然而,洛阳和疏影死死占据飞香殿门口,两人当关,后头四个高手尚且难以突破,更何况那些内侍?这些人也只能乒乒乓乓乱砸一气,间或有人运气好挨着洛阳和疏影一点边,也都被那激烈的打斗给磕着碰着甩到了一边去。而苏玉欢见势不妙,干脆也上前帮忙,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加入那最激烈的战团,可凭着他的身手,三两下把那些内侍给扫出去还是相当简单的。 承谨则满脸崇拜地盯着洛阳和疏影,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突然就只听高廷芳在他耳边问道:“是谁告诉你纪太后到我这里来的?” “是韦大哥……”承谨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这是出卖了韦钰,不禁大为后悔,连忙补救道,“韦大哥只是告诉我这个消息,是我自己要来的!” 第93章 天子临 果然是韦钰! 高廷芳原本就隐隐猜到,能够让承谨深信不疑,并赶到这儿维护自己的人屈指可数。 这其中,皇帝没有必要这么做;清苑公主也才是刚刚和承谨有过第一次的往来,所谓姐弟情分才建立,如果真的她想来,凭借那性子只怕就直接来了,绝对不会辗转去通知承谨;那么,唯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就只有令人捉摸不透的韦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目光越过洛阳和疏影以及那四名内侍激斗不休的战团,又越过了面沉如水的纪太后和何德安,看向了更远处的院门。 果然,就在这时候,院外突然再次响起阵阵喧哗,紧跟着则是声声惨叫。几乎是在声音传来的同时,刚刚还对洛阳和疏影围攻不止的四个内侍面色大变,齐齐快速退到了纪太后身边护持,而那些个手持棍棒的内侍就没那么聪明了,其中还有两个胆大贪赏的冲上前来,结果被气鼓鼓的洛阳一脚踹飞,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下一刻,院门口一下子冲进来大批羽林军,当这些人将院子中央的纪太后等人团团围住之后,门外方才传来了一个悠悠的声音。 “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尚未有公论,太后这又是何苦?” 随着这句话,皇帝终于从院门口进来,龙行虎步,双眸炯炯有神,哪里有半点病容和衰弱之态?见纪太后那眼神中尽是恼恨,他就淡淡地说道:“承谨人虽小,说出来的话却很有道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若南平王高如松真的胆大包天,竟然派出一个假世子来糊弄朕,那么朕当然绝不会姑息手软。但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高卿是假的之前,他仍然是朕留在宫中的贵客,不劳太后替朕操心!” 纪太后眯起了眼睛,等到侧头看见悄无声息站在院门口的,竟是谢骁儿,她就冷笑了起来:“好,既然皇帝你既然愿意留着一个祸害在身边,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只不过,若是日后证据确凿的时候,外人笑话你这个皇帝有眼无珠,礼遇一个假货,那时候你可不要后悔才是。” 撂下这话,她给了左右一个眼色,随即转身就走,等到院门口时,她脚下丝毫没停,目光却在一瞬间和谢骁儿有了片刻的交汇,见谢骁儿微不可查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本该大为挫败的她,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容,随即在四个内侍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 而那些个拿着棍棒的内侍也顾不得两个躺倒在地哼哼不已的同伴,狼狈地想要跟着退走时,却在院门口被谢骁儿伸手拦住。 “深更半夜穿行宫城,大闹飞香殿,险些伤了皇上的贵客,你们还想走?”谢骁儿阴狠地扫了这些人一眼,发现皇帝一言不发,径直往飞香殿中走去,他眼中厉芒一闪,冷冷吩咐道,“来人,全数拿下,等天明之后再做发落!” “谢将军,我们也是听命行事……唔!” “谢将军饶命!” “我们也是不得已的!” 随着谢骁儿身后一大帮健卒蜂拥而上,堵嘴的堵嘴,捆绑的捆绑,院子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嚷嚷声和求饶声。而看到皇帝没有立时从飞香殿中出来,谢骁儿眼神中杀机更甚,但最终还是打了个手势,和其他羽林军将卒一同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院子,静静守在了外间。 飞香殿中,皇帝扫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家具和陈设,又看到满脸警惕和敌意的洛阳和疏影,面色微妙的苏玉欢,哪里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他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高廷芳和承谨身上。见承谨又惊又喜,挣脱了之前被高廷芳紧紧拽住的手,慌忙跑了过来行礼,他没有等其开口就摆手止住了。 “不用多说,朕已经都知道了。八郎,你今天拼死维护高卿,虽说是情义可嘉,但委实太莽撞!太后论辈分是你的尊长,论地位乃是当朝太后,若她真的要重责于你,哪怕那些内侍‘一不小心’重伤甚至打死了你,然后继续找高卿的晦气,你又能如何?”皇帝见承谨一下子呆若木鸡,他便瞥了一眼高廷芳,愈发语重心长地对承谨说,“若非高卿生怕你有什么闪失,紧急开门维护你,你还能有命在?今夜不是你救他,是他救你!” “皇上这话,实在是太苛责八皇子了。” 高廷芳这才上前,此时不适合正式拜见,因此他只是拱拱手见礼,然后轻轻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承谨,这才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臣只不过是拿着焚毁宫室要挟太后,究竟能抵挡住多久,心里全无把握。若非八皇子拖延了时间,也许臣撑不到皇上来。八皇子为了维护臣这么一个不过相识没多少天的外人,不惜顶撞太后,哪怕只为这一番真心,臣也不可能只为了自己的安危就闭门不开。总算老天有眼,皇上及时赶到,这才救下了八皇子和臣两个人。” 看到承谨的脸上仍然又羞又愧,高廷芳那表情却异常诚恳,皇帝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招手示意承谨过来之后,便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日后做事不要这么冲动,否则救人不成,再把自己也搭进去,像当初你大哥一样……” 皇帝的话戛然而止,随即脸上露出了不知道是痛悔还是惘然的表情,而承谨自然心头触动,越发惭愧,可对于高廷芳来说,从皇帝口中听到其叹息昔年旧事,却不啻为重重一击,竭尽全力方才没有露出异色。而悄然退守飞香殿门口的洛阳和疏影也同时为之色变,洛阳甚至拔腿就想冲进去,却不防被疏影死死拽住,见其冲着自己使劲摇头,他这才颓然止步,忍不住重重一捶砸在门框上,满脸的痛苦和无奈。 事到如今,皇帝再说这种话,不是当面戳世子殿下那道最深最痛楚的伤疤吗? 无意之间再次提及长子承睿,皇帝也已经无心在此停留,当即强行转移话题道:“高卿受惊了,朕已经吩咐谢骁儿带领羽林军五十人护持在飞香殿左右,你可以高枕无忧。八郎,时候不早,你随朕一块回去。” 承谨点了点头,等抬头看高廷芳时,见其面色晦暗,他还以为那是因为今夜这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所致,不由得走到高廷芳面前,低声说道:“那高大哥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他微微顿了顿,最终又迸出了几个字,“还有,谢谢高大哥。” 谢我……谢我干什么? 高廷芳看着承谨随同皇帝匆匆离去的身影,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如果不是因为他,承谨用得着正面硬撼纪太后,冒着以下犯上,以卑逆尊的风险?那个小家伙竟然还谢谢他,却不知道他在开门的时候,心中那种真心的感动。他知道那是一个最初何等纤细敏感的孩子,知道那是一个从小没有正经出阁读书,更没有感受过多少关爱的孩子,可正因为知道,皇帝刚刚那看似关心的那番话,他听着却觉得分外刺耳和虚伪。 他那个曾经无比崇拜敬慕钦佩的父亲,居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直都没吭声装隐形人的苏玉欢,见高廷芳颇有几分失魂落魄,他这才走了过来,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纪太后大闹一场,八皇子跑到这里奋力阻拦,皇上又及时赶来救场,高大哥,我可不信你没看出来这些都是别人安排好的,全都太巧了!” “容侯说得没错!”洛阳气冲冲进了殿来,满脸恼火地说道,“这些人都没安好心!” “八皇子是好孩子。”疏影跟着洛阳进来,却情不自禁地给承谨说了一句话,见洛阳不满地瞪自己,她就认真地说,“纪太后那时候对世子殿下,对八皇子,那杀意绝对都是真的的。如果不是世子殿下开门,八皇子肯定会出事的!” “八皇子到底还小,也许真没那么大心机,但太后和皇帝……哼!” 苏玉欢也认同了疏影的话,高廷芳就点点头道:“所以,无论今夜纪太后背后是否另有推手,无论能让承谨来救我的人究竟是谁,无论皇上说什么,总而言之,没有人真正在乎我和承谨的安危。好了,这里的东西不用收拾,大家都累了,苏小弟先去休息,洛阳和疏影轮流值夜。纪太后离去的时候,我觉得她并非恼羞成怒,而是并没有太大受挫的迹象,如果是那样,只怕就算今夜太平,明天之后还有后天,别人还有源源不断的后手。” 然而,高廷芳却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没说。纪太后突然欲图杀他而后快,是不是因为已经洞察了他名为左右逢源,实则暗怀机心的真相?如果是,纪太后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又是如何确信的?而经过今晚这一闹,洛阳和疏影会武艺的事情已经完全暴露,他隐藏的底牌已经不多了。 当高廷芳等人一一睡下之后,打起精神值夜的洛阳直接坐在飞香殿前的门槛上,见之前几个谢瑞拨来的内侍惊魂未定的内侍亦是在院子中四处巡行,他忍不住轻轻嗤笑了一声,随即托着腮帮子在那发呆,心中竟有些想念狮子园。虽说那里也算不得家,可比起翊卫府,比起这宫中飞香殿,实在是好太多了。想着想着,他就微微生出了几分困意,头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陡然之间听到了一声大喝 “谁?有刺客!” 第94章 故人来 仿佛是一语成谶,这一夜注定了不会太平。 洛阳听到外间那一声大喝,他就一下子猛地弹了起来,抬头就看见一道黑影从空中滑翔而过。因为先头之事,原本就满肚子火气的他登时恼将上来,大喝一声腾空而起,竟是直接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人的去向追了过去。 而几乎与此同时,这一声喝也惊醒了屋子里本就只是浅眠的其他人。疏影反应最快,一个翻滚跳下了床,随即一溜烟冲了出去,正好来得及看见洛阳追着一个黑影疾掠往远处。她面色一沉,原本还有些犹豫是否要出去,可耳朵突然一动,听到了高廷芳的声音,竟是也如同大雁一般腾跃去追洛阳。 等到苏玉欢抓了件衣服冲到门口的时候,他就发现洛阳和疏影全都没了影,而院门之外杀声阵阵,仿佛羽林军将卒正在和刺客拼杀。想到洛阳和疏影竟然就这么追着疑似刺客的家伙跑了,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说:“这两个不着调的家伙,这么心急火燎追过去,万一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难不成还指望我大发神威打刺客吗?” 话音刚落,苏玉欢就只见一条黑影从天而降。这一刻,目瞪口呆的他无比痛恨自己的乌鸦嘴,同时更后悔的是从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除却轻功着实练得不错,余下无论拳脚还是刀剑全都异常稀松。可即便如此,他瞅了一眼手中那把无锋钝剑,还是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同时扯开喉咙便打算叫人。然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那黑布包头黑巾蒙面的人竟然没有和他正面交手,只是右手一挥,他只闻到鼻尖一股香甜,心头顿时大恐。 果然,无论他怎么想扯开喉咙大叫,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旋即就眼前一黑,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来。他完全不知道,当自己眼看要一头栽倒的时候,那个黑衣人却一把稳稳接住了他,随即半点没有刺客应该有的凶残样子,反而小心翼翼地将他拖到一边平放在地,接下来竟是没有进飞香殿,而是隐伏在了墙角的一处阴影之中。 没过太久,又是一条人影如同轻烟似的翻墙进了院子,四下里一看无人,就迅速冲进了飞香殿。当他从空空如也的外殿径直进了内殿时,就只见高廷芳正在那认认真真地翻着书,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为之大喜的他再无犹豫,面露狞笑,挺剑直刺,可眼看剑尖距离高廷芳的面门不过咫尺,对方仍旧没有抬头时,他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又惊又怒的表情。下一刻,只听叮当一声,却是他手中的剑陡然落地。 直到这时候,他肩膀上扣着的一只手方才缓缓放开,而他则渐渐滑落在地,后腰上赫然深深扎着一柄匕首。高廷芳镇定自若地放下了手中那卷书,就只见此人刚刚倒下的位置,竟是无声无息出现了另一个黑衣人。两相对视,高廷芳眼神闪动,那人虽是黑巾蒙面看不见表情,但眼神却显得异常复杂,足足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就那么放心把人都遣开了?” “既然听到了阁下传音,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高廷芳徐徐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白皙的双手,淡淡地笑道,“虽说我眼下武艺几乎使不出来,可就算你不能及时出手,我躲他两招,却还是能办到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冒险!”那黑衣人仿佛真是火了,嘶哑的声音中竟是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为什么非要一脚踏进东都这趟浑水,你该知道这是在拿自己的命赌博!” “我如果不来,又怎么会见到你?张大哥。” 那黑衣人登时眼神闪烁了起来,却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世子殿下认错人了!” 叫出张大哥这三个字的时候,高廷芳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楚,此时听到对方坚决否认,他不禁笑了一声:“张大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之前见你时,我就隐隐有些怀疑,刚刚你传音给我,让我放疏影出去追刺客,而后又呵斥我这些话,我若再认不出你,岂不是眼瞎心瞎?我和你自幼相处那么多年,我的武艺全都是你教的,后来辗转逃亡,乃至于追查真相的时候,我们也是一直都在一起。哪怕你形容大改,声音不再,我也绝不会认错了人!” 见对方沉默不语,分明仍然不想承认,高廷芳就继续说道:“你当初不辞而别,说是报仇的事情不用我管,甚至到现在也还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你呢?你都能学豫让漆身吞炭,我身为人子,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昔日师友蒙受不白之冤,你走了之后,我看似过得平平安安,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知道东都危险,我也没有想到还能光明正大重新回来,可南平王竟然会让我出使东都,这是老天都在帮我!” 黑衣人默然伫立良久,终于拉下了蒙面黑巾,却只见那张脸上惨不忍睹,尽是道道可怖的疤痕。他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银面具戴上,可不是之前曾经代表闽国出使东都的长乐侯尹雄?见高廷芳怔怔看着自己,随即竟是有些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他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口却哽咽得难以吐出只言片语,直到高廷芳猛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他愣了好一会儿,终究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强忍眼泪抬起手臂,在高廷芳的背上重重拍了两下。 “世子殿下,真是苦了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廷芳这才松了手,后退两步,打量着无论身量还是容貌全都为之大变的张虎臣。他擦了擦眼睛,强颜欢笑道:“我有什么苦的,成天被人当成香饽饽,哪里像你?张大哥,能在这举目皆敌的东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杜至和洛阳疏影若知道,只怕都能欢喜得跳起来。话说回来,你能进宫,想来是因为皇上已经招揽到了你这个长乐侯?” “没错,因为皇上宁可相信长乐侯尹雄这么一个外人,也信不过谢骁儿。”张虎臣没有多谈自己如何化身尹雄的事,笑了笑,脸上继而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轻蔑和鄙夷,“谢骁儿从前一面对纪太后俯首帖耳,一面却又向韦贵妃通风报信,如今虽说见势不妙,立时归顺了皇上,但如此三姓家奴,谁敢信他?所以,我这次回到东都之后,就立时去见了韦钰。是他安排我和皇上见的面,之前我一直都藏在曜仪城,今夜才奉命进的宫城。” 一提到韦钰,高廷芳一下子僵住了,好半晌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皇上和韦钰就都没有认出你?” 听到高廷芳一而再再而三只用皇上两个字来称呼皇帝,张虎臣心中暗叹,但丝毫没有规劝此事,而是摇摇头道:“我面貌大改,右手剑换成了左手刀,而且靴子加高,整个人拔高了两寸,人也不如从前健硕,皇上都认不出我来,更何况韦钰?” 高廷芳何尝不知道,张虎臣旧日虎背蜂腰,健硕挺拔,如今却是又瘦又高,如同竹竿,面容又已经毁了,再加上和自己这个“南平王世子”一样,有长乐侯尹雄这个光明正大的头衔作为遮掩,时隔十二年,皇帝认不出来却也不奇怪。然而,韦钰旧日虽不如自己和张虎臣这么熟稔,真的就丝毫认不出这位旧识来?心下不安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问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今夜这一连串事情,是皇上的主意,还是韦钰的计划?” 张虎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苦笑道:“我不知道。在皇上看来,我毕竟只是有感于他诚心招揽,于是刚刚归附的新人,不可能对我透露太多内情。是谢瑞到曜仪城见我,吩咐今夜潜入飞香殿,如若有人用调虎离山之计将羽林军和你的近侍调开,趁机危及你的性命,那么就立刻现身相救。” 高廷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韦钰竟然没有见你?” 见张虎臣再次摇了摇头,他只觉得眼前的局势就如同一团乱麻,众多人不同的算计彼此纠缠在一起,让人很难理出头绪。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地上那个分明已经失去气息,死得不能再死的刺客,立时又开口问道:“那张大哥刚刚明明可以将此人生擒活捉,为什么骤下杀手?” “这也是谢瑞转达的吩咐,说是一旦发现刺客,不用留活口,直接一击毙命。”说到这里,张虎臣恨犹未消,狠狠瞪了一眼地上那尸体,冷哼一声道,“横竖不是纪家就是韦家的死士,杀了就杀了,死有余辜!更何况……” 高廷芳没有做声,见张虎臣右手拿起桌上油灯,转身走到刺客身前,蹲下揭开那蒙面黑巾,左手一探,一根银针在其口中轻轻一刺,紧跟着拈着那根银针站起身时,上头赫然乌黑一片,显然是挑破了毒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张虎臣的意思。要审问这种死士,绝对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世子殿下,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老大的嚷嚷声,紧跟着,疏影在前,洛阳扛着苏玉欢在后,两人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当看到一身黑衣,戴着银色面具的张虎臣站在高廷芳面前,地上还躺着一个黑衣人,两人顿时全都如临大敌。 可还不等他们问什么,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谢骁儿带着大队人马直接冲进了屋子。只是一扫屋子内的这一幕情景,身材魁梧的谢骁儿一瞬间形容大变,随即紧紧眯起了眼睛。 第95章 难收手 偌大的飞香殿内殿中,此时此刻足足涌进了二十余人,顿时显得有些狭窄逼仄。屋子里唯一的一盏油灯正掣在张虎臣手中,那火苗上下跳动,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熄灭。洛阳背着苏玉欢,咬牙切齿浑身绷紧,仿佛随时随地准备动手。疏影歪着头,若有所思打量着张虎臣,眼神中颇有些疑虑。谢骁儿则是面色晦暗不明,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正陷入了两难,而他带进来的那些羽林军将卒摸不清楚情况,那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相形之下,高廷芳是最镇定的人了,可他一手撑着那张宽大的几案,却在暗暗审时度势,没有打破眼下这难言沉寂的意思。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片死寂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了洛阳的大呼小叫:“我想起来了,你是闽国长乐侯尹雄!” 自以为认出了尹雄,洛阳赶紧把苏玉欢放了下来,随即狐疑地问道:“长乐侯,之前皇上还派人去四方馆要封你当什么将军的,可你不是辞而不受,回闽国祭拜前任闽王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谢骁儿顿时抓住了这个空档,不动声色做了个手势,眼看麾下将卒倏然闪开,将那个自己分外忌惮的长乐侯尹雄和高廷芳一同团团围在当中,他方才冷冷问道:“不错,之前皇上招揽,你却百般推脱,如今却深夜潜入宫中,实在是胆大包天得很!来人,将这尹雄给我拿下!” 然而,几乎在话音刚落之际,谢骁儿就只见尹雄猛地一抬手。第一反应是暗器的他慌忙往旁边一闪,待发现既没有劲风,也不曾听到麾下有什么反应,回过神来的他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左手所持的赫然是一块可以随意出入禁中的金牌,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可他还来不及开口咬定这腰牌是假的,高廷芳就似笑非笑地说道:“谢将军,刚刚你和羽林军在外头拦截刺客,我这两个近侍也被人调虎离山,没想到却依旧有刺客潜入飞香殿,多亏长乐侯现身相救。他已经祭拜了闽国先王,刚回东都见了皇上,便是皇上安排他悄悄在此护持的。” 谢骁儿正是因为确定孟怀赢在宫城北面的曜仪城管带右羽林军,远水解不了近渴,纵使高廷芳在飞香殿发生什么事,也来不及进宫援救不及,他这才故意让麾下羽林将卒做出围剿刺客之势,又任凭洛阳和疏影被刺客引走,坐视真正的刺客潜入飞香殿,却不想竟然会蹦出尹雄这么一个变数来。面对高廷芳的解释,他笑着打哈哈道:“原来如此,长乐侯竟是皇上事先安排的,皇上英明……” 嘴里这么说,他却微微低下了头,掩住目中凶光,心底快速思量了起来。此时他带进来的都是麾下心腹中的心腹,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拥而上,不是没有将在场众人全都当场格杀的可能性。可别说尹雄和洛阳疏影全都是一时上上之选的高手,皇帝既然会将尹雄派到这里,想必绝对不是那么信任自己,届时预备的后手可想而知,而且,谁能担保他这些心腹全都能守口如瓶?因此,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是风和日丽,半点不存阴霾。 他对张虎臣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长乐侯,不知地上这刺客是死是活?” 张虎臣用嘶哑的声线说:“这刺客出手狠毒,我营救世子时收手不及,没能留下活口,让谢将军见笑了。” 谢骁儿心头松了一口大气,却是笑容可掬地说:“长乐侯这是哪里话?刚刚我实在是误会了你,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你能在刺客刀下救了南平王世子,这是大功一件,皇上必有封赏。只不过兹事体大,眼下又已经这么晚了,立时收拾了此地,你随我一同去贞观殿面见皇上,禀报此事,如何?” “谢将军好意,我心领了。但尹雄如今一介无国无家之人,幸蒙皇上收留,皇上吩咐我守在此地,恕我不敢稍离半步,还请谢将军见谅。” 此时此刻,谢骁儿分外痛恨尹雄戴的银面具,以至于自己从对方脸上察觉不到任何情绪变化。他当然不会奢望把尹雄调开,从而再把刺客放进飞香殿。毕竟,一次失误,却还容易对皇帝解释,可若是一连两次全都出现疏漏,那么他哪怕真的铲除了高廷芳这个碍事的角色,自己却也就彻底绝了左右逢源的可能性,首鼠两端的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是弃子。 可即便如此,对于尹雄这个如今坏了自己好事,将来又很可能和自己争宠争权的人,他自然是恨之入骨。 可在表面上,他还是笑吟吟地说道:“如此一丝不苟,怪不得皇上赏识长乐侯。这样吧,此地羽林军就交给长乐侯调派,我把这刺客尸体先收拾出去,然后去面圣。你放心,此番功劳,我绝不会抹杀你的!” “有劳谢将军。”张虎臣惜字如金地吐出了这五个字。 接下来,谢骁儿又故作热情地安慰了高廷芳几句,这才指挥将卒将尸体和满地狼藉稍稍收拾了一下,继而迅速离去。 眼看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这边的几个人,洛阳突然一拍脑袋,赶紧指着自己之前放下的苏玉欢说:“世子殿下,容侯还晕着呢!早知道之前就不让林御医回去了,是不是追出去,让谢将军赶紧去请个御医过来?” “不用!” 张虎臣和高廷芳几乎异口同声地迸出了两个字,旋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洛阳见状顿时大为狐疑,而刚刚到现在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疏影,这时候却突然低声问道:“师父,是你吗?” 洛阳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侧头看向疏影,声音甚至有些变调:“疏影,你说什么?什么师父?” 疏影破天荒没有嘲笑洛阳的眼拙。她一步步走上前去,见张虎臣沉默不语,她就求救似的看向高廷芳,见高廷芳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完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她看着那张完全被银面具覆盖的脸,只觉得眼睛一下子模糊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见疏影和高廷芳如此反应,洛阳的脸色不禁白得可怕。他看了看高廷芳,又瞧了瞧张虎臣,最后几乎是哀求似的冲着疏影问道:“疏影,你看错了对不对?他不可能是师父的……师父那么魁梧健壮的人,怎么会瘦成那个样子,他的脸……”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经是完全说不出话来,因为从高廷芳和张虎臣那沉默的态度,从疏影那眼圈通红的表情,他已经意识到一个最可怕的事实。他非但不敢上前,反而一步步后退,突然转身就冲出了门去。疏影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却只听高廷芳开口说道:“他没有那么脆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疏影,你上房顶去看着,刺客也许是不会有了,但窥探的只怕在所难免。” 疏影再次看了张虎臣一眼,随即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而直到两个小家伙都出去了,张虎臣看了一眼依旧昏睡不醒的苏玉欢,这才苦笑道:“没想到除却世子殿下,就连疏影也这么利的眼睛。” “她虽说不大喜欢和人多说话,但毕竟是女孩子,向来心细如发。”高廷芳摇了摇头,随即苦笑道,“更何况,张大哥你今晚出现得太巧。” 张虎臣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当下正色说道:“不说这个了,说正事。世子殿下之前周旋于纪韦两家之间,此次更是几乎让纪飞宇万劫不复,又让韦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可以说大获全胜。但先有纪太后意图取你性命,后有刺客潜入,可想而知,你到了东都之后真正选择投靠的人是皇上,这已经完全暴露了。如今外有宁溪指证你是假冒,内有纪韦两家想要杀你而后快,情势危如累卵!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见高廷芳不回答,他忍不住又问道:“还有,你自称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怪病,既然能够瞒过那么多御医,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戕害身体的办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不知道?王妃若是还在,她会多伤心?”这么多年了,张虎臣从来就不曾吐出贞静皇后这四个字,在他心目中,肖琳琅永远是自己敬之如母如姊的王妃。 面对张虎臣的质问,高廷芳无可奈何,只好避重就轻地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张大哥,你自己又何尝爱惜过身体?我有分寸,你放心。” 这一夜,宫中各处乱成一团。贞观殿的灯火彻夜未熄,皇帝根本就没有就寝。仁寿殿的纪太后同样没有合眼,一次两次的失败让她咬牙切齿,只能想别的办法泄愤。集仙殿中赵淑妃与和乐公主倒是一夜好眠,凉王却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没有等来任何消息,天明才迷迷糊糊眯瞪了一会。而仙居殿中,颖王呼呼大睡,韦贵妃却枯坐对着棋盘上的残局,素来保养得宜的脸上竟然有几分憔悴。 眼看天光大亮,韦贵妃便召来心腹侍女摇光,沉声吩咐道:“派人去见卫南侯,让他发动韦家那些人齐集天津桥。我既然已经把宁溪丢了出去,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一事,必须有一个说服得了天下人的结果。若是就这样被一个假货算计了韦家和纪飞宇火并一场,我们却这样算了,那今后韦家还如何立足?再派人去给纪云霄送信,他素来深恨高廷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摇光顿时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贵妃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想来太后娘娘就算从前和您和韦家再不和,也一定会响应此事。” 韦贵妃微微颔首,等摇光离去之后,她的纤纤玉手却是紧紧交握了起来,尖锐的指甲甚至深深刺入了掌心。 她如今甚至怀疑,飞香殿中那个所谓的高廷芳是否皇帝放出来的毒饵,否则又怎会在皇帝放出有开疆大功的皇子方才能入主东宫这一消息之后,那位“南平王世子”就这么巧出使东都,而后让纪家和韦家同时吃了这么一个大亏? 第96章 死志坚 一大早,飞香殿中便迎来了林御医的造访。外间软榻上仍在呼呼大睡的苏玉欢当然不是需要诊治的病人,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屋顶上吹了整晚风的洛阳和疏影连个喷嚏都没打过,也并不需要看病,而且,在看到林御医时,他们全都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连招呼都没打。 记得这两个小家伙素来都是很有精神的,林御医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脸色顿时发黑,当下三步并两步冲到了里间。 可一进屋子,他就看到高廷芳正好端端地靠坐在床上,脸色虽说有些潮红,但他知道那是服用阴阳逆行丹后的正常反应,反倒是一旁站着的那个银面具男子让他微微皱眉。昨夜发生的事情虽说秘而不宣,可他毕竟一整晚上都呆在宫中太医署,又是受宫中贵人们赏识的太医丞,因此飞香殿中这一连串事件当然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知道这是皇帝之前就招揽过的长乐侯尹雄,他就上上下下端详着此人,随即就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了高廷芳。 高廷芳知道林御医虽说未必像自己和疏影那样细致敏感,但又不是没见过张虎臣,迟早会动疑心,再加上日后张虎臣若留在宫中,很可能还需要两人联络,他就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道:“林先生,这是张大哥,你应该认识他的。” 林御医瞳孔猛地一收缩,随即冷笑道:“原来是他!我当然认识!好,真是好,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不顾惜自己,一个敢拿毒药当补药似的乱吃,另外一个就敢对自己的脸下重手,你们两个在比谁狠是不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我进来的时候,洛阳和疏影全都那副样子,摊上这样的世子,这样的师父,算他们倒霉!” 高廷芳和张虎臣都知道林御医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再加上知道对方不过发泄心头的恼火和痛惜,自然不会辩解。而林御医也知道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也没用,出过气之后,就不再纠缠此事前因后果了。毕竟,他这时候过来,除却对外人声称的给高廷芳诊脉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今日早朝之前,那帮上朝的官员云集在天津桥,把你这个南平王世子很可能是假的事情大肆宣扬了出去,到时候上朝肯定会发难。很明显,纪家和韦家全都把你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此番两家折损不轻,就打算从你身上扳回一城。你这次自己把自己送进刑部天牢之前,到底有没有心理准备?皇上的脾性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最清楚,他未必就一定会死死保你,关键时刻,弃卒保车在所难免!” “我当然有。”高廷芳笑了笑,从枕边拿出了一个两寸来高的瓷瓶,见林御医面色大变,张虎臣则是眉头紧皱,他就笑着说,“本来我是准备当初在刑部天牢里用的,没想到一直留到了现在。纪韦两家不是想把事情闹得天大吗?那么我就让他们去闹,最好他们在廷上大肆羞辱我,然后我就当场病发不支,到了那时候,只要南平方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确凿证据,然后让江陵郡主出使东都,这个时候,纪韦两家就要承担逼死藩国世子的恶名和责任了。” “我当年给你用来以防万一的药,你就打算用在这时候?”林御医脸色发黑,可看到高廷芳就这么静静坐在那里,眼睛不闪不避直视着自己,昔日强健的身体如今却显得分外单薄,整个人裹在那一袭白衣之下,竟然给人弱不胜衣的感觉,他顿时气得拂袖而去,“你自己的身体,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不管了!” 张虎臣见门帘高高打起,重重落下,忍不住看着高廷芳道:“世子殿下,若是真走这一步,日后你就再也见不得光,和江陵郡主之间……” “哪怕没有南平王高如松,我和她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她是天之娇女,虽说未必要王侯将相才能配得上,但至少要是对她付出全心全意的男人,而不能是我这样满腹谎言,甚至无法站在阳光下的人。”高廷芳洒脱地摇了摇头,竭力掩饰住笑容中的苦涩,“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知道我死了,她到时候就会死心的。我在她的生命里,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张虎臣只觉得心如刀绞。可就在他想要开口劝几句的时候,门帘一下子被人撞开。进来的人是洛阳,他不敢去看张虎臣,低头咬了咬嘴唇,这才开口说道:“世子殿下,谢瑞来了,说是皇上宣召你和……和长乐侯去紫宸殿。林御医正在外头缠着他套话,但问不出什么来。” 哪怕心里已经知道疏影不会认错人,高廷芳更不会随便把陌生人放在身边,但洛阳仍然没办法接受眼前的长乐侯尹雄便是张虎臣,因此一时半会实在改不了口。直到听见高廷芳那轻轻的声音,他才猛然之间惊醒了过来。 “张大哥,你先出去吧。不管今天我如何,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和我来往。闽国的长乐侯和南平王世子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不要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我知道了。” 洛阳看到张虎臣默然伫立片刻后,低头答应了一声,脸上表情虽说完全被那银面具遮挡,但那唯一露在外头的两只眼睛分明显得黯淡无光,随即就径直朝自己走来,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当张虎臣从身边无声无息走过,也没有看他一眼,仿佛就要这么直接出门时,他才一下子焦急了起来,不由自主猛地伸出手去拽住了张虎臣的袖子。见其仍然没有回头,他张了张嘴,最终嗫嚅说道:“师父您小心。” 张虎臣何尝不知道,洛阳和疏影一直都没和自己说话,那不是因为疏远和冷漠,而是因为难受和不适应。因此,听到洛阳的这临别寄语,他不想让其看到自己微微泛红的眼圈,只是轻轻颔首,就头也不回地一手打起门帘离开。 洛阳呆呆站在那里,直到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看到高廷芳已经趿拉了鞋子下地,他方才紧紧咬着嘴唇,上前一声不吭地伺候高廷芳穿衣,等到疏影同样默不做声地进屋,给高廷芳梳头戴冠,两人一如既往配合默契,可不同于往日的叽叽喳喳,斗嘴不停,今天谁也没有开口的心情。直到高廷芳穿戴整齐站在那里时,洛阳看到疏影突然紧紧握住了高廷芳的手,他这才终于维持不住脸色了。 “世子殿下……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没事。”高廷芳笑着拍了拍洛阳的肩膀,又摸了摸疏影的头,这才略弯下腰来,对两个小家伙低声说道,“在这安安心心等我回来,我和你们说过的,哪怕是听到噩耗,你们也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要露出任何破绽。记住,我一定会好好的。” 洛阳和疏影齐齐点头,等陪着高廷芳来到外殿,见其看着软榻上依旧昏睡不醒的苏玉欢,疏影就抢着说道:“世子殿下,我和洛阳会照顾好苏小弟的!” “老是倚老卖老的,他可比你大!” 高廷芳哑然失笑,再次揉了揉疏影的脑袋,却仍是忍不住走到软榻边,俯视着苏玉欢那张睡脸,许久才轻声说道:“也许当初你到东都来见我时,我就应该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此也不至于让你卷进这么大的风波。你老是灰心丧气地说老子英雄儿软蛋,可你还年轻,假以时日,你也会成为你父亲这样定国安邦的英雄。你已经从韦钰那儿听说过我要诈死的事,所以到时候如果听说我死了,你也不要伤心,届时不要找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说到这里,高廷芳竟是轻轻在苏玉欢的脑门上弹了一指头,随即就转身缓步离去。当站在飞香殿外,看到头顶那满是乌云的天空时,他忍不住轻叹一声道:“似乎是要下大雨了!” 谢瑞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看不出半点因假世子风波而生出的怠慢。他客客气气躬身行了个礼,这才让随行的几个内侍抬了肩舆过来,笑着说道:“皇上请世子殿下和长乐侯去紫宸殿。长乐侯性子急,已经先走一步了。看这天色,走快些,应该不会淋着雨。世子殿下,咱们这也走吧。” “好。”高廷芳含笑点了点头,该嘱咐的话他已经都嘱咐了,此时就只对洛阳和疏影做了个手势,谁想到林御医在眼神一闪后,竟是打算跟上来。他还来不及打消这位故交的疑虑,却只见谢瑞一个闪身挡在了林御医身前,却是用客气而强硬的口气说:“林御医,世子殿下此去紫宸殿,皇上吩咐了太医令邱大人在后殿,若有什么问题,他会随时诊治。听说容侯昨夜遭人暗算,到现在都没醒,你还是留在飞香殿,照应照应容侯吧。” 若非林御医素来也有相当城府,此时差点露馅。他故作脸色不好地答应了下来,等转身进飞香殿时,却还没好气地嘟囔道:“邱汉生那点医术,也好意思说能随时诊治?真是,也不知道皇上瞧中他那点,居然让他当太医令!” 谢瑞微微一笑,仿佛充耳不闻这番怨言一般,护送高廷芳上了肩舆,须臾出了院门。而他一走,林御医就旋风似的快走几步,从医箱中找出针包,随手拈出一根五寸针来到苏玉欢身侧,又准又狠地将整根针完全扎了进去。 邱汉生那个人他非常了解,那是皇帝的一条忠犬,皇帝就算让其鸩杀纪太后,这个太医令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如今他肯定进不了紫宸殿,能够进去的张虎臣先走了,韦钰他也未必能见得着,更无法暴露高廷芳的真正身份,那么,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位南汉容侯去找八皇子了! 第97章 惊雷 当高廷芳在紫宸殿前下了肩舆的时候,天空猛地响起了一声炸雷,他抬头看了看白昼如夜的天空,不由想起了当年和张虎臣朱先生死里逃生的那个夜晚。但这样的追忆一闪而逝,因为他那眼角余光已然看到了谢瑞匆匆打发了几个抬肩舆的内侍,随即快步朝他走来。 刚刚一路上谢瑞只是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此时,他也非常谨慎地朝左右看了一眼,这才迅疾无伦地将一样东西快速塞进了高廷芳手中。见这位南平王世子若无其事地将东西拢入袖中,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世子殿下,纪家和韦家此次来势汹汹,纠集了很多朝臣指摘你的身份,皇上虽说不怕他们,但想来拖得时间越长越是不美。皇上之前就知道世子殿下胆色谋勇,不惜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早就准备了这样宝贝。” “哦,这是……” “服下后三日,生者如死。”谢瑞神秘兮兮地眯起了眼睛,见高廷芳微微颔首,分明已经明白了,他就唠唠叨叨地说道,“这东西是宫中贵人们藏在身上,用作最后时刻逃生的宝贝,三日假死,旁人看不出丝毫破绽,事后只要好好调理,就不会留下半点后患。皇上手中也不过几粒珍藏,却拿出一颗给世子殿下,足可见重视和期许。” 皇帝身边有哪些亲信内侍,高廷芳这些年自然一直都在关注,因此他很清楚,十二年前皇帝曾经用过的那些人,如今都已经换过不止一批了,谢瑞却是从十二年前宫中大换血开始出现在皇帝身边,一直屹立不倒。虽说在内侍省的职位不如何德安,可也是首屈一指的红人。此时,他没有在意谢瑞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微笑着敷衍道:“皇上爱重,我实在惭愧。” “皇上待世子如国士,世子以国士报之,日后也是一段佳话。” 谢瑞打了个哈哈,随即就开口说道:“世子殿下请进紫宸殿吧,我就不陪着了,得绕到后头去。” 他虽说是在内侍省品级仅次于内侍监的内侍少监,但这种时候陪同南平王世子进殿,就实在是目标太大了。 高廷芳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便一步步上了台阶,垂下的右手在袖子里轻轻把玩着那颗药丸,随即借着掩口咳嗽的时候,他拈着药丸凑到鼻前闻了闻那味道,继而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丝冷笑,心中如同寒冰一般。假死的药他如今身上就带着,乃是林御医秘制,据说从未示人,闻上去也和谢瑞塞给他的这一颗截然不同。而在他从前的记忆中,宫中并不曾有此类药物流传,林御医身为太医署中的红人,也从未听过如此传言。 所以,非常大的一种可能是,皇帝也没有料想到宁溪会突然冒出来,纪韦两家会疯狂反扑,所以只能把他丢出去作为弃子。借谢瑞之手“赐”给他的宝贝,也许只是穿肠毒药而已。 踏入紫宸殿时,高廷芳只觉得无数目光倏然集中在自己身上。尽管之前正旦含元殿大朝时,他就曾经有过众矢之的的经历,但那时候更多的是好奇——众多朝臣们关注的是自己一个区区藩国世子,为何同时被纪家韦家示好笼络——可如今,那些眼神却不一样,多的是恼怒,恨意,挑剔,嘲讽,甚至赤裸裸的恶意和杀机,至于善意却是百不存一,只有刑部尚书薛朝以及鸿胪卿周平这样的皇帝嫡系,看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和怜悯。 十二年前作为荣王世子,高廷芳就见识过无数大场面,这十二年来他更是经历无数波折,怎么会惧怕这种阵仗? 他徐徐走到大殿中央,在无数犹如针刺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下拜行礼道:“臣拜见皇上。” 注视着高廷芳一身世子冠服,一路行来淡然自若,就仿佛身处的环境不是举目皆敌,而是再平常不过的场合,纵使皇帝心中已经有所决断,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犹豫。然而,这十二年来的遭遇早已让他将一颗心磨砺成了铁石一般,再加上今日纪韦两家齐齐发难,这又不是在刑部天牢那种地方可以做手脚,仓促之下,他也找不到传说中可以让人假死的药,因此只能舍弃这样一颗自己一直都非常关注和看好的棋子。 他让谢瑞给高廷芳的那颗药,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根据林御医存在太医署的高廷芳脉案,让太医令邱汉生特意准备的一颗融合了无数珍贵药材的大补丸,可高廷芳的身体虚不受补,服下之后,就和穿肠毒药没有什么区别。 “高卿平身。”皇帝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口吻仍然一如既往的亲切。他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扫了一眼满朝文武,见哪怕不少人跃跃欲试打算攻击,却没有人敢抢在自己之前,他就轻咳一声道,“纪氏家将族亲以及宁溪首告之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朕不得不请高卿亲自过来自证清白。” “臣知道了。” 高廷芳这才徐徐转过身来,直面两侧那长长的朝官行列。今日并不是大朝日,也不逢三六九,因此参加紫宸殿常朝的官员少了许多,不到百人,可即便如此,他那副黑白双陆棋中曾经涉及到的纪韦两家以及帝党嫡系官员,却几乎一个不拉都来了,一会儿若是攻势全开,必然汹汹而来,不会给他留半点余地。想到袖子中是一颗穿肠毒药,腰带中是假死的药,今日恐怕不论如何都要死一死,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 而他这笑容在其他人看来,那简直是刺眼外加可恨极了。纪云霄就第一个按捺不住情绪跳将出来,气急败坏地嚷嚷道:“假冒南平王世子,到东都招摇撞骗,凌迟也不为过,你还敢笑?” “我为何不敢?” 高廷芳笑吟吟地看着纪云霄,挑了挑眉说:“宁溪虽是一介罪奴,但毕竟曾经执役于南平王宫,他因为昔日旧恨出首告我,虽说据此认为是事实很可笑,但毕竟他还好歹是个从前见过我的人。敢问纪大人,纪家家将的那位族亲既不是出自和南平很近的襄阳,也从来都没有去过南平,他是如何知道我脉案的?又为何会跑到天津桥前去敲登闻鼓?虽说我和纪大帅也不过是昨日第一次相见,可他很少回东都,一眼看去也不是会这么无聊的人,不是吗?” 纪云霄被高廷芳讥讽得额头青筋毕露,顿时更加火冒三丈:“你这是指桑骂槐,认为是我指使人告你不成?” “纪公子多虑了,我可不曾这么说。” 面对高廷芳这轻飘飘的回答,纪云霄见四周围不少大臣都窃窃私语了起来,不少人甚至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他不禁气得肺都炸了。一时间,他也忘了这是在大殿之上,竟是大吼一声,径直抡起拳头朝着高廷芳扑了过去。见此情景,有的人来不及阻拦,有的人则是不想阻拦,一时间大呼小叫不断,却竟然没有人伸出援手,而高廷芳也仿佛呆滞了一般,站在那儿丝毫没有动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道白光,外间却是一个炸雷猛地响起。 哪怕打雷一向是非常正常的天象,但这种猝不及防的炸雷就犹如当头劈在每个人头上,气势汹汹的纪云霄心中有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蓄势已久的一拳不但直接打偏了,而且竟然膝盖一软,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收势不及,跌跌撞撞直接冲进了对面那群官员当中,引来了一片哗然。高廷芳转身看到这一幕,眼角余光不禁迅速瞥了一眼不远处戴着银面具的张虎臣,心中了然是对方趁着电闪雷鸣之际下的手。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皇帝那微微眯起的眼睛,心中也不确定皇帝是否注意到了张虎臣出手的那一幕,哪里敢让其多做联想,立时当机立断大笑道:“都说抬头三尺有神明,没想到今日却能被我碰见!” 高廷芳还没完全整理好思路,话头却被人一下子抢去了。接下来开口的,竟然是刑部尚书薛朝。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语带双关地说:“臣向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今天却愿意相信一次。想当初在含元殿上,闽国那位副使犯失心疯的时候,只有世子殿下夺下臣的笏板,奋力一掷,解了一场危机,如今被人说是假的,却没人替其说话,更有人不管这是在紫宸殿上大打出手,大概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好人无好报,这才以惊雷震慑!” 韦钰站在大殿靠前的位子,见薛朝竟然开口替高廷芳说话,再看到满朝文武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凉王那张脸更是涨得通红,然而,御座上的皇帝一手搭在扶手上,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拈动,他知道皇帝终究没有放弃丢出高廷芳,让纪韦两家再吃个大亏的打算,心中终于做出了决定。 尽管昨日他在贞观殿中建议宣召江陵郡主入朝,但那是因为他想要弄清楚高廷芳的真实身份,并不意味着他就打算将人逼到绝路上。而且,昨夜宫中那一场场闹剧,他虽不曾现身,却是一幕一幕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尽管殿上大多数人都被电闪雷鸣吸引了注意力,他刚刚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正是那个通过自己见到皇帝,授官右羽林中郎将的闽国长乐侯尹雄,出手用他都没能准确捕捉到的不知名暗器击中了纪云霄的膝弯。 昨夜尹雄潜入飞香殿救人,不过是出于圣命,今日又为何为高廷芳解围?一个是南平世子,一个是闽国君侯,八竿子打不着! 既然有那么多疑惑都没有解开,今天他无论如何都非得留下高廷芳不可! 想到这里,韦钰便彻底打消了袖手旁观的念头,侧跨出去一步,用破锣似的声音高喝道:“薛老尚书确实是仗义爽快人,可惜这世上有的是忘恩负义之辈。要说南平王世子是假的,除了那个现在半死不活的宁溪做认证,总得拿出别的证据来!” 第98章 赌命 刑部尚书薛朝身为三朝老臣,高廷芳对其自然不陌生。他至今犹记得小时候父亲带自己去拜访时,时任大理寺卿的薛朝那不苟言笑,方正严肃的样子,因此他万万没有想到,薛朝竟然会为自己说话,言辞之间分明剑指凉王。而且,看到皇帝突然之间伸手摩挲着下巴,他就从这个熟悉的动作之中判断了出来,这绝对不是出自这位天子的授意,完全是薛朝自己的意思。 正因为如此,当韦钰竟然也跟着薛朝,对纪云霄冷嘲热讽时,他发现皇帝脸上看似若无其事,却已经拿右手支着右颊,分明已经恼怒之极,他就不得不在心中迅速合计思量了起来。平心而论,昨日韦钰在殿上竟然也跟着附和召江陵郡主入朝,他自然相当意外,可却也能明白韦钰对于身份不明不白的自己心存忌惮,可眼下韦钰却跟着薛朝力挺自己,甚至不顾皇帝的心意,哪怕知道他绝非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惺惺相惜,却仍旧不由得心中触动。 果然,就在高廷芳默然沉思的时候,凉王终于站了出来。相比颖王,之前当高廷芳还在四方馆玲珑阁时他就去结交过,后来去狮子园的次数也相当频繁,又曾经先后数次去刑部天牢探望高廷芳,此时再被薛朝冷嘲热讽,他在正旦大朝时多亏高廷芳那块笏板方才逃出生天那档子事,等于又被翻了旧账。心中气恨交加的他没法对薛朝发火,这一腔怒火就只能发在了高廷芳身上。 “薛老尚书和孟将军说的这话,听上去固然有道理,之前南平王世子是东都不少人家,包括我的座上嘉宾,这确实没有错。如果事实证明,纪氏那个家将的弟弟也好,前南平王宫的内侍宁溪也罢,他们的指斥全都是子虚乌有,造谣污蔑,那么,南平王世子自然毫无疑问仍旧是我大唐贵客。但是!”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猛地提高了声音:“但是,如果所谓的南平王世子只不过是南平王高如松为了一己之私,假造出来蒙骗我大唐的,那么敢问殿上诸公,谁能忍?我大唐如今虽不曾富有四海,天下也尚未宾服,但诸国之中我大唐最强,这却无人能够否认!如若连南平王世子真假都不能快刀斩乱麻,立时断个清楚明白,那么传扬出去,父皇以及满朝文武岂不是都会成了别国口中的笑柄,认为一个假货也能把我们这么多人耍得团团转?” “三弟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现如今一口一个假货,想当初是谁天天跑得那么勤快,恨不得立时三刻就把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许配给他的?” 尽管如今应该同仇敌忾,但颖王素来看不惯凉王的装模作样,此时忍不住先讥讽了两句,随即看到卫南侯韦泰对他频频打眼色,他才想起韦贵妃的吩咐,没有继续冷嘲热讽凉王,而是傲慢地说道:“父皇,昨天宁溪告状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宁溪是罪奴不假,除却他自己这个人证,拿不出其他证据也不假,但他说的话,却也不是没道理,请南平江陵郡主到东都来,一切疑难就迎刃而解了。可高廷芳却虚词推脱,这分明是心里有鬼!” 纪飞宇如今人尚押在刑部天牢待审,纪家已然分裂成了纪云霄和凉王两派,而韦家则继续以颖王为中心,如今这两家统共三位领军人物,全都站出来质疑高廷芳究竟是否南平王世子,那些并不属于两党的官员们自然是大多数噤若寒蝉,不敢随意趟这浑水。 帝党的神策大将军郭涛不在,鸿胪卿周平素来谨慎,此时见皇帝一言不发,他就索性保持了沉默。张虎臣几次三番忍不住想要张口,可看到高廷芳那孑然独立,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想到临别时高廷芳的嘱咐,不得不一次次死命压下了这冲动。而薛朝见孟怀赢那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又看到御座上的皇帝仿佛在死死忍耐,他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悲哀。 这么多年了,眼看皇上好容易一点一点扳回了局面,难不成到这时候,还要被纪韦两家挟制,眼睁睁把一个有胆色有谋略的人才放弃掉吗? 就在偌大的紫宸殿吵闹得犹如东都南市的时候,冷眼旁观的高廷芳突然听到外间有动静,徐徐转身看去时,就只见内侍监何德安捧着一个托盘缓步进了大殿,经过他身侧时,却是目不斜视,根本连看都没有朝他看上一眼。看到那托盘上赫然摆着两个杯子,他不禁哑然失笑。 在这种时候能用出这种招数的,也就只有纪太后了! 直到何德安已经来到最前列时,大殿上的文武众臣方才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虽说如薛朝这样的帝党重臣忍不住皱了皱眉,但何德安官居内侍省正三品内侍监,却不能说没资格上这紫宸殿来。 何德安恭恭敬敬先见了皇帝,这才开口说道:“仁寿殿太后娘娘听说紫宸殿这边的争端,因此特意让臣过来。论理,这是外朝的事,太后娘娘不该干涉,但事涉国体,总得有个决断。臣刚刚在外头听说,刑部薛尚书声称,外头那个炸雷是天意?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何妨也用天意来决定?太后娘娘备下了这一模一样的两杯酒,一杯是琼浆玉液,一杯是穿肠鸩酒,如若南平王世子问心无愧,真的有老天庇佑,想来也该安然无恙才是!” 刚刚吵吵嚷嚷的大殿上,此时一瞬间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之下,高廷芳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何德安面前,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么说来,何公公岂不是一早就在紫宸殿外听壁角,直到热闹看够了,这才粉墨登场,一锤定音?” 何德安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稍稍出现一点漏洞,就被高廷芳一下子抓住了,不由更是觉得纪太后使出这釜底抽薪的一招,虽说等同于和皇帝完全决裂,可若是能因此断去皇帝这条新得的臂膀,却也还是值得。当下,他定了定神,镇定自若地说:“我本来也是想,如若殿上诸公能够有个定论,又或者皇上能够乾纲独断,也就不用太后娘娘来做这个恶人了。可听来听去,发现诸公只是吵闹不止,我只好硬着头皮替太后娘娘把东西送了来。” 自从当年投靠了纪太后,何德安就知道只有纪太后稳稳当当,将来凉王能够登基,自己方才能够安享这宫中的荣华富贵,否则连性命都保不住。所以,哪怕在皇帝那犀利的目光注视下,他依旧稳稳当当将手中的托盘直接送到了高廷芳面前。 “世子殿下现在要选吗?” “太后娘娘如此苦心,我若是辜负了,岂不是让她老人家在仁寿殿白等一场?” 高廷芳呵呵一笑,随即就在何德安眼皮子底下随手取了一盏,随即就直接凑到了唇边。那一刻,他仿佛能感受到,殿上也不知道多少人瞬间呼吸摒止,心跳骤停,不由自嘲地一笑。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八皇子承谨和苏玉欢气喘吁吁地冒雨冲到了紫宸殿前。然而,当他们想要进去时,却被一队羽林军直接拦住。承谨见苏玉欢急得眼睛都快喷火了,他不由得怒声喝道:“快让开,我和容侯有要紧事求见父皇!” “八殿下这又是何苦?” 随着这个声音,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谢骁儿不慌不忙地从一队羽林军后头现身,见承谨和苏玉欢齐齐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他摆了摆手让众人先行退开,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八殿下,您是堂堂皇子,哪怕高廷芳真是南平王世子,也和你不可相提并论。你又何必为了他,直接和纪韦两家相抗?要知道,皇上既然宣召了高廷芳到紫宸殿,那么就说明皇上也并不愿意在满朝群情激愤的情况下,再下死力保住高廷芳。还有你,容侯……” 苏玉欢却根本不等谢骁儿把话说完,他就声色俱厉地说:“高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别人如何我不管,我只知道,相比一个当初在南平王宫犯下重罪被逐出宫的罪奴宁溪,我儿时曾随父亲出使过南平,亲眼见过高大哥,亲身和他相处过,而且我不是唐人,也不是南平人,所以才是最有力的证人!” 说完这话,苏玉欢再也懒得和谢骁儿再作纠缠,整个人腾空飞跃而起,竟是打算在雨幕之中强行闯关。而听了刚刚那番话,眼下又见此情景,谢骁儿眯缝眼睛,心中杀机乍现,深深吸了一口气便立时反身就追,竟是丢下承谨丝毫不作理会。 在他心目中,被皇帝突然捧出来的这位八皇子除却酷似当年的怀敬太子李承睿之外,文武稀松,一无是处,根本就用不着多做关注。 然而,就在他几个起落终于追上了苏玉欢,一手拎住苏玉欢的领子,眼看就可以把人拿下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喧哗。就是这么一分神,他只觉得手一滑,苏玉欢竟是冷不丁挣脱了他的钳制,拼命跑上了紫宸殿前的台阶。然而,当大殿的门近在咫尺时,苏玉欢发现背后的谢骁儿竟然没追来,不禁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只是那一眼,他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滂沱大雨中,那几乎并肩策马飞奔而来的,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个依稀是清苑公主,但那白衣胜雪的年轻女郎,风姿气度竟然完全不逊色于那位皇长女! 第99章 江陵郡主 紫宸殿中,高廷芳已经听到了外间的喧哗,但他却无暇理会。手中杯盏已经碰到了唇边。他的心里非常清楚,以纪太后的为人秉性,眼前这托盘中要么就是两杯毒酒,要么就是两杯玉液琼浆,绝对不可能存在一真一假二选一的可能,但同样是另一种赌运气。他尽可找出一千种一万种理由,来驳斥纪太后这种毫无道理的所谓赌天意,也可以义愤填膺地揭露纪太后的居心,可他却愿意投掷所有的疯狂去赌一赌。 这十二年来,他曾经愤怒过,失落过,沮丧过,灰心过,如今重临东都,已经是一次豪赌,那么又何惧于这一次再赌生死? 韦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恐慌,竟是失声惊呼道:“你疯了,快放下!” 然而,比冲上前去的韦钰动作更快的,却是高廷芳那举杯一饮而尽的动作。当他随手一扔那酒杯时,见韦钰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远处张虎臣已经一只脚跨了出来,他不禁呵呵一笑。几乎就在下一刻,他看到一个人影冲到了大殿门口。 尽管她的浑身上下几乎全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但三年相处,三年相知,三年相守,哪怕不曾耳鬓厮磨,可他几乎把她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深深刻在了心里。此时此刻,他甚至认为那是因为自己挑选的是一杯穿肠毒药,因此在临死之前出现了幻觉,直到那个身影跌跌撞撞来到了他的身前。 “大哥……大哥!” 感受到那双紧紧拥抱住自己的手臂,感觉到那湿冷衣衫下的温暖和炽烈,高廷芳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江陵郡主高廷仪竟然是活生生的真人,顿时不知道是哭是笑地呻吟道:“廷……仪……” “大哥,大哥!” 韦钰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松的手,他缓缓后退,心中却不知道高廷芳这南平王世子的身份终于尘埃落定,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他甚至不知道,那隐隐的期待究竟是什么,如果高廷芳不是南平王世子,那么他又应该是谁? 江陵郡主紧紧抱着高廷芳,只觉得这数月以来的担心、思念、牵挂……那折磨得自己仿佛要发狂的情绪全都在这一瞬间宣泄了出来。她忘记了这是在大唐东都紫微宫中的紫宸殿,忘记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想紧紧抱住他,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再次消失在自己的身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注意到滚落在高廷芳脚边的那个杯盏,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一片。她猛地松开了手,惊慌失措地问道:“大哥,你喝了什么?” “也许是琼浆玉液,也许是穿肠毒药。”高廷芳微微一顿,见江陵郡主呆若木鸡,他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擦去了江陵郡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的水渍,“不用担心,既然我眼下还好端端的,那么就说明,天意助我,我选了一杯美酒,而不是鸩酒。” 他缓缓扶着江陵郡主站直了身子,突然不顾场合直接解下了外袍,随即披在了江陵郡主的身上,又缓缓环视了一眼四周围众人。当看见大殿门口同样浑身湿透,却有些失魂落魄的清苑公主,看到双双都是落汤鸡,脸上却又惊又喜的承谨和苏玉欢时,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对他们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等到最终瞥了瞥面色阴晴不定的何德安,他方才面对皇帝躬了躬身道:“皇上,看来臣的运气不错,却不知道这个选择和这个答案,太后是否满意?” 皇帝却已经早就不关注何德安了。不但是他,殿上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白衣素裹,浑身湿透的江陵郡主高廷仪,甚至连大殿门口的皇长女清苑公主,在这一刻都被忽略了。见江陵郡主紧紧抓住高廷芳的胳膊,脸上依旧是惊魂未定的表情,皇帝就用异常亲切和蔼的声音问道:“高卿,你不对朕和殿上诸公引见一下这位姑娘?” “这是舍妹江陵郡主高廷仪。”高廷芳侧头凝视着高廷仪,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几许责备,但见其裹紧了自己的那件外袍,咬着嘴唇倔强地盯着自己,想到刚刚相见时的那一幕,他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等转过头直面皇帝时,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舍妹乃是父王左膀右臂,文武双全,和我这个落地就只会吃药的病世子截然不同。所以,我才一直都不希望她到东都来。” 此时的江陵郡主可以称得上形容狼狈,雨水的冲刷早已洗去了一切粉黛,之前进殿时,她那一身素衣白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无限美好的曲线,此时被宽大的袍服一遮,若隐若现,却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尽管在这种天淋雨应该是极冷的,可是,终于在分别许久之后和心上人重逢,当众表达了炽烈的情绪,如今又裹着高廷芳亲手为她披上的外袍,她站在那里,就犹如一株早春绽放的玉兰,莹白如玉,馨香如兰。 见众人全都看着自己,她向皇帝屈膝行过礼后,就沉声说道:“大哥出使东都之后,父王和我一直都忧心忡忡,所以一直都在打听这边的消息。听说之前楚国正使徐长厚竟然指斥大哥身份有假,我就立时从南平动身,却又生怕如同上次大哥到东都时那样遇到截杀,所以一路轻车简从,秘而不宣,没想到刚到东都,就听说父王当初惩治过的那个宁溪竟然也跳出来污蔑大哥!若非清苑公主相助,我只怕也不能闯入宫来,见识这场闹剧!” 江陵郡主脊背挺得笔直,用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视大殿上文武群臣,词锋亦是凌厉:“想不到大唐泱泱大国,就因为一介罪奴的指证,竟然就如此对待我大哥,各位就不觉得亏心吗?我南平虽只是三州之地,却不是好欺的,刚刚这鸩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请给我兄妹一个交待!” 皇帝这才大略知道了事情原委,见清苑公主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大殿门口,他想到之前早就听说和乐公主一度沉迷于高廷芳的风仪气度,如今折服的人中,却又多了这个自己一贯怜惜的长女,他看向清苑公主的目光中,不禁又多了几分无奈,但却不得不赞赏其带着江陵郡主闯入紫宸殿的行为,毕竟,这不啻是为自己送上了最好的一份大礼。然而,他还在斟酌此时应该摆出的态度时,大理寺卿卢正怡却抢过了话头。 “你说你是南平江陵郡主?这不过是高廷芳的一面之词,谁能佐证?” 高廷芳皱了皱眉,正要反驳,却没想到江陵郡主横跨一步挡在了他身前,冲着卢正怡怒声斥道:“我大哥从前没出过南平王宫,这才让奸贼小人有污蔑他的机会,我高廷仪却从小在外抛头露面,编练新军,劳军慰民,更陪着父王见过数次大唐官员,这位大人若是心存疑问,大可找人来认!只不过,你既然敢在这空口说白话质疑我的身份,可敢和我赌一赌?如若我便是南平江陵郡主,你可敢辞官谢罪?” 卢正怡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意识到江陵郡主和南平王世子不同,满天下见过她的人多了,这根本不可能假冒。见对面纪党之中的那些对头中,不少人都用讥笑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就算你确是南平江陵郡主,却也不能证明这高廷芳确实是南平王世子……” “我这个妹妹都不能证明大哥是真的,那你还要如何证明?”江陵郡主愤然上前几步,一下子把自己和卢正怡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不到三步。在她那犀利如针刺的目光注视下,卢正怡甚至忍不住后退了两部,可她却不想放过这个大放厥词的可恶家伙,“大哥拖着病体出使东都,我一直都觉得心中惭愧,现如今看到他落得如此境地,我更是不忍他在东都再待下去!我想用我这个江陵郡主换我大哥这个南平王世子,他走我留,你满意了吗?” 在这词锋如刀的指责下,卢正怡终于哑口无言,心中后悔不迭,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而本该维护一下卢正怡的颖王,这会儿却目视江陵郡主,眼神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艳和倾慕。以至于韦泰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强行扭转话题道:“事情尚未断清楚是非曲直之前,太后娘娘就让何德安送来鸩酒,确实是太过分了。如今江陵郡主在此,何公公不应该给个交待吗?” 韦泰一开口,韦党数人立时如梦初醒,也顾不得去援救倒霉的卢正怡,立时群起指摘纪太后。何德安没想到卢正怡之后,这矛头就转向了自己,不禁暗自叫苦,可转瞬间他就想到了纪太后临行前的嘱咐,又松了一口大气,连忙打起精神解释道:“太后娘娘不过是送了两杯琼浆玉液来,并没有什么鸩酒,这不过是试探试探南平王世子是否真的问心无愧,各位若是不相信,我喝了另一杯,各位就明白了……”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高廷芳身份疑云终于大白,韦钰此时本就心头不舒服,见何德安忙不迭地将另一杯酒喝了,他却冷笑道,“难不成南平王世子如果问心无愧,那么就应该毫无畏惧地喝下鸩酒?他怎么能确定太后娘娘不过是试探,而不是真意?试问殿上诸公这么多人,有谁敢和他一样在刚刚那种时候仰头饮鸩?若不是心头失望甚至于绝望,有谁敢赌?只要谁说一声敢,我就立时让人也来准备两杯,让你也试一试,谁敢?” 韦钰这一声“谁敢”回荡在偌大的大殿中,却是一片死寂,一个应声的也没有。 第100章 风波定 “看来是没有人敢……” 韦钰呵呵一笑,随即就轻蔑地斜睨了一眼颖王、凉王以及面色铁青的纪云霄,露骨地讥讽道:“太后娘娘深居仁寿殿,颐养天年,竟然为了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让内侍监何公公演出了这么一场闹剧,套用凉王殿下的一句话,此事传扬出去,让天下诸国如何看我大唐?大理寺卿卢大人刚刚在这面对江陵郡主还敢大放厥词,听说今天早上在天津桥那儿,更有其他不少官员全都在那鼓噪说南平王世子是假的?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谁来承担责任?” 尽管刚刚韦钰不管不顾为高廷芳张目,皇帝心中颇有些不满,然而此时韦钰又作为排头兵直接撞上了纪家和韦家,将颖王凉王和纪云霄顶得做声不得,他却又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快意。他想要放弃高廷芳,那不过是因为权衡局势之下做出的利益最大化决策,如果能够不花任何代价保住高廷芳,同时又让纪家和韦家吃一个大亏,那自然是更好不过了。想到这里,他立刻冲着鸿胪卿周平微微点了点头。 周平之前不过是出于谨慎方才勉强作壁上观,见皇帝分明已经有了决断,他这个主管接待诸国使臣的鸿胪卿,自然就从韦钰手中接过了继续开炮的重任。出列之后,他就痛心疾首地说道:“南平王世子之前入住四方馆,是我鸿胪寺官员接待,除却验看国书之外,臣也曾经亲自和他交谈,深感其博学多才,因此他当初能够上书请求留在东都,臣非常高兴,毕竟这传扬出去也是一桩美谈,没想到这好好的事情竟然会被闹得如今这地步!” 他本来就是朝中屈指可数的几个资格最老的官员,此时说出来的话自然比韦钰更加激烈:“孟将军刚刚说谁来担责,不外乎是给南平一个交待,我却觉得,事情比他说得更加严重,这是要给天下一个交待!此番和南平王世子一同留京的,还有容侯,南汉鼎鼎有名的忠臣烈士之后,而且相比宁溪一介罪奴,他从前见过南平王世子,如此人证,之前竟无人听信!更匪夷所思的是,江陵郡主人就在这里,大理寺卿卢正怡竟然还不肯善罢甘休,竟然质疑郡主真假!” 周平年轻时就辩才无双,这才早年就入了鸿胪寺,此时看也不看面如土色的卢正怡,直接将当年出使别国时舌战的招数全都拿了出来:“卢正怡这是想干什么,还嫌丢脸不够?以臣之见,从之前的纪氏家将之弟在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南平王世子,到后来的宁溪出首,再到今日这满朝鼓噪不休,若不彻查,我大唐这脸面简直是全都丢尽。臣恳请皇上重惩卢正怡,申饬那些人云亦云,没有主张的官员,以为后来者戒!” 薛朝刚刚是第一个开口为高廷芳说话的官员,眼下却没有跟着韦钰和周平对纪韦两家穷追猛打,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低眉垂目,似乎对刚刚险些丧命的遭遇并不以为意的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心有余悸比起来,高廷芳实在是显得太过平静,平静到他甚至怀疑对方早已看出,何德安端来的两杯酒全都并非穿肠毒药,这才会那么爽快一饮而尽。然而,那时候除却何德安,他们谁不认为这真的是二选一的生死抉择? 难不成高廷芳真的是因为罹患重疾,不知道能活多久,所以这才无所畏惧? 在韦钰和周平的穷追猛打之下,殿上群臣之中也有不少中立派品出了一点苗头,而其中颇有几个人是韦钰早就安排好的,立时跳出来附和。一时间,自知理亏的卢正怡连头都不敢抬,卫南侯韦泰不得不死咬纪太后,凉王则是抨击卢正怡,颖王怒斥凉王见风使舵,纪云霄总算醒悟到李承之前苦劝自己不要掺和这件事有多明智,可他却傻乎乎地因为私怨涉足其中,此时后悔都来不及,竟是破天荒地没有再因为对高廷芳的忌恨而加入战团。 在这一团乱的朝堂之上,高廷芳却有一种事不关己的错觉。眼看江陵郡主仍然如同最初和卢正怡激辩那样,挡在他的身前,仿佛要弥补之前那数月的分别和内疚,眼看大殿门口的承谨和苏玉欢对他打了几个简陋却浅显的手势之后,就被清苑公主拖了走,应该是找地方去换下那一身湿透的衣服了,他就轻轻伸手拉住了依旧警惕得如同刺猬一般的江陵郡主那袖子,低声说道:“这春寒料峭的时候,你再穿这一身,只怕要冻病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江陵郡主疑惑地看着高廷芳,却见其没有回答,而是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瞅着互相指责的众人露出一个空档,高廷芳高声说道:“皇上,舍妹冒雨而来,浑身湿透,臣也是心力交瘁,而今想先行告退回狮子园,还请皇上允准。” “这大雨天,让江陵郡主如此湿淋淋一身,和你这个病人一同出宫回狮子园,朕怎么过意得去?你兄妹二人不如在飞香殿暂住两日,届时朕派人护送你们出宫。” 说到这里,皇帝见高廷芳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想起昨夜那层层风波,他就沉声吩咐道:“朕知道宫里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否则太后不至于昨夜闯飞香殿,今日又令何德安到紫宸殿来赐鸩了。尹雄,你亲自护送南平王世子和江陵郡主回飞香殿,而后挑选右羽林军精锐五十戍卫飞香殿!” 张虎臣只觉得昨夜到今日一幕幕着实惊心动魄,皇帝此议无疑正中下怀。他立时出列躬身应道:“臣遵旨。” 见众多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尾随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离开的张虎臣身上,皇帝便似笑非笑地用手指敲着扶手,一字一句地说:“想来诸位都见过,那是闽国长乐侯尹雄,朕前时就曾打算重用他,他却不忘旧主之恩,甘冒杀身之祸回闽国祭拜,日前才刚刚返回。如今他再不是闽国长乐侯,而是我大唐右羽林中郎将!朕只希望,如他这样铁骨丹心的忠臣义士能够多一些,成日蝇营狗苟,结党营私的鼠辈能少一些,像今日这样的闹剧,也许就不会有了!” 高廷芳却已经不在乎皇帝说些什么,无论紫宸殿中最终会拿出一个怎样的结果,纪韦两家会有哪些倒霉的家伙落马,颖王和凉王乃至于纪云霄又是否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处罚,都和此刻的他没有关系。他牵着江陵郡主的手,旁边是打伞的张虎臣,哪怕从紫宸殿那高高的台阶上下来时,空中依旧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寒意浸人,可他却只觉得心中异常平安喜乐。 而当他看到两乘轿子顶着风雨停在面前时,恰是看见了撑着一把伞,衣衫却已经湿透的谢瑞。谢瑞笑吟吟请了江陵郡主先上轿,这才对他低声说道:“恭喜世子殿下洗脱不白之冤,皇上之前准备的那药就用不上了,您……” 见高廷芳微微一笑,随手就丢了一样东西过来,谢瑞连忙伸手一接,瞟了一眼确定就是之前送出去的,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连忙又满脸堆笑送了高廷芳上轿,又对张虎臣嘱咐了好一通。一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戴着斗笠的谢骁儿那怨毒的目光。 直到回了飞香殿,洛阳和疏影飞一般地冒雨冲出来迎接,高廷芳方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即一连咳嗽了几声,洛阳和疏影吓了一跳,慌忙嘘寒问暖,就连江陵郡主也是焦急万分。当他总算上了台阶来到飞香殿门口时,却只见林御医站在门槛后头,一看到他就恼火地埋怨道:“看看,身上衣裳都湿了一大半,下这么大的雨干嘛要急着回来,你知不知道你是病人?成天就知道一个劲折腾自己的身体,你这个世子……咦?” 林御医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这才发现,高廷芳身边除了撑伞的张虎臣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白衣女郎,身上却还披着高廷芳出去时那一件世子外袍,不禁有些惊疑不定。下一刻,他就听到洛阳嚷嚷道:“林御医,这是小郡主!” 小郡主?江陵郡主? 林御医之前让苏玉欢去找承谨求助,可如今那两位都没回来,却直接等到了平安归来的高廷芳,他心里本来就觉得意外,此时终于恍然大悟。尽管对南平王高如松让李承睿扮成南平王世子出使东都非常愤怒,但在高廷芳这个身份风雨飘摇之际,江陵郡主及时赶到东都解围,他若再不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的情谊,那么就太迟钝了。见高廷芳对自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分明不欲在江陵郡主面前露出端倪,他就干脆只是作揖见过,什么都没多问。 “疏影,你带着廷仪去换一身衣服,都成落汤鸡了。”高廷芳吩咐了疏影,见小丫头重重点头,可江陵郡主仍旧有些不放心地看着自己,他就笑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我和洛阳也是落汤鸡,也得去换一身。林御医,你照应一下尹将军,给他找身衣服。” 三拨人各自去更衣,而林御医则是趁机从张虎臣那儿了解到了紫宸殿那一场惊心动魄角力的经过。当听到高廷芳竟然直接饮鸩的时候,他险些没气得跳将起来:“他怎么这么贼大胆,万一纪太后送来的,不是立时见效的鸩酒,而是缓慢发作的毒药呢?不行,我得去看看!” 眼看林御医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披散着头发,临时换了高廷芳衣衫的张虎臣摸着自己那张满是疤痕的脸,平生第一次对自己当年的出走痛悔不已。 如果他早知道世子殿下那倔强的性子,没有把复仇的重担独自揽在肩头,如今岂会让世子殿下冒这么大的风险? 第101章 情深处 “大哥!” 当高廷芳经受了林御医的望闻问切,百般诊治,最终从里屋出来,听见这个叫声,看到江陵郡主时,他忍不住怔了一怔。她那一头如云似瀑的秀发披散在肩头,匀净的脸上,那黑亮的眼眸正又惊又喜,仿佛正在诉说着别情,而她的身上裹的是自己日常起居的一件青色袍子,有些长,有些大,但她穿着却不显得笨重可笑,整个人反而给他一种来家中避雨的邻家妹妹那种亲切感。饶是他从来都不曾真的将她当成妹妹,此时此刻也不禁笑了。 “上一次看你穿我的衣服,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江陵郡主微微有些脸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说:“我带的人全都留在了宫外,疏影的衣裳又太小了……” 疏影一点都没有碍事的自觉,反而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是小郡主比我高大半个头,我的衣裳她穿着都短一大截,我什么时候才能长这么高!” 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可还没等他开口安慰小丫头两句,却只见洛阳在那朝着疏影招手,等到疏影疑惑地走到门前,却被洛阳眼疾手快拖了出去。不多时,门外就先是吵吵嚷嚷,紧跟着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知道洛阳支开疏影,不过是给自己和江陵郡主独处的机会,两人也会防止外人偷听,他就上前挨着江陵郡主在软榻上坐下,郑重其事地问道:“廷仪,你怎么会到东都来的?你父王怎么会放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东都有多复杂多危险?” “那大哥你又为什么不回江陵?你只让光老大人带人回去,你自己却留在东都,而且光老大人回去之后就告诉我说,你身边除却洛阳和疏影之外,还多出了不少侍卫!父王骂你是居心叵测,可我知道绝对不是,因为你三年隐居太白湖畔,绝口不提东都的事,如果不是父王,我想你不会回东都的!” 见高廷芳完全沉默不语,江陵郡主忍不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等听到楚国那个徐长厚竟然污蔑你是假的,父王却瞒着我暗做布置,我就更加觉得不对了。我千辛万苦打探到,你竟然派人联络了父王,打算诈死,然后父皇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对外宣布南平王世子的死讯,还能够借由纪家和韦家逼死了你,从大唐得到相应的补偿,我怎么还能不来?” 说到这里,江陵郡主的声音甚至有几分颤抖:“大哥,你之所以答应父王到东都来,就已经想好了诈死脱身的这一天对不对?你已经打算这样不管不顾从我的身边消失对不对?大哥,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知不知道,从你离开江陵的那一天开始,我的心就跟着你一块到东都了!” “别说了!”高廷芳面色苍白地打断了江陵郡主的话,只觉胸口发闷,喉头发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廷仪,你是你父王的掌上明珠,是南平受人爱戴的小郡主,我不过是一个漂泊流浪,无家可归,连真名实姓都不敢对人吐露的落魄寒士。哪怕是我答应你父王,成为南平王世子到东都来,我也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真的能够和你在一起。所以,让我随着高廷芳这个南平王世子一同消失掉,是最好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不!”江陵郡主死命摇了摇头,非但没有让高廷芳挣脱自己,反而抓得死死的。她咬紧嘴唇,掷地有声地说,“我曾经失去过一次大哥,我不想再失去一次大哥了!如果你真的消失了,那么我就不得不丢下一直当成命根子的家国天下,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去找你!” “你这又是何苦!” 高廷芳忍不住侧过了头,不想让江陵郡主看到自己那再也抑制不了的眼泪。可是下一刻,他就只见眼前多出了一双眼睛,却原来是江陵郡主已经蹲在了他的面前。和他一样,那眼睛中如今满含水光,但却异常坚定地看着自己,一如从前在夤夜挑灯商量军略之后,她不顾他的劝阻,一力要亲自上阵时的情景。知道她的性子外柔内刚,素来是最难以说服的人,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好吧,我答应你,此次诈死不成,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但东都不是善地,你不要多留,江陵那边离不得你。” “大哥你觉得自己还有信誉吗?” 江陵郡主却是寸步不让,见高廷芳哑口无言,她就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我不会长留,但我也不会立刻就走。至少,我要看着那些算计你的人受到惩罚,我要看着你真的平平安安,我才能放心回去。更何况……” 她的脸上一红,似怨似喜地瞪了高廷芳一眼:“更何况你到了东都之后实在是好大的名声,什么竹君子,什么凤仪无双,什么天上谪仙人,除了我此番求助的清苑公主之外,听说和乐公主也很中意你。” 高廷芳没想到最是爽朗大方的江陵郡主竟会突然提起这一茬,顿时有些狼狈。他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和乐公主不过是错付了心意,再加上她的兄长凉王,还有纪太后都别有用心,这才在暗中撺掇。而清苑公主……” 他顿了一顿,随即叹了一口气:“清苑公主不过是因为我想起了别的事情,谈不上儿女私情。更何况,我早已心有所属,容不下别人。” 江陵郡主听到高廷芳这赤裸裸的表白,脸上不禁绽放出了一丝欣悦的笑容。她缓缓站起身,双手却执著地握着高廷芳的手不放,笑吟吟地说:“我当然知道大哥你的心意。如果你真想要做大唐驸马,在纪韦两家之间二选其一,早就用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娶到一位金枝玉叶了,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打算诈死?不过,你说清苑公主对你不存私情,可我今天是在狮子园遇上她的。刚刚在紫宸殿上,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一点都不像和你全无瓜葛。” 见高廷芳面露怔忡,她生怕弄假成真,连忙轻咳道:“好啦,我担心了你这么多天,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压着很大的事情,所以我不问你为什么甘冒奇险也要留在东都,也不问你为什么不选纪韦两家,而是看好大唐皇帝,可是……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惊险。” 高廷芳已经预备好了江陵郡主追问自己为何会多出一群侍卫,为何会留在东都和纪家韦家虚与委蛇,为何会选择了依附于皇帝……可是,她却偏偏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关切他的安危。离愁别绪和今日那惊心动魄之后的余波积压在一起,终于让他忍不住将她拉进了怀中。 “廷仪,都是我对不起你……” 江陵郡主只觉得一颗心犹如浸在蜜糖中一般,红扑扑的脸上滚烫一片,贴在那明明已经极其单薄,她却觉得一如从前一般宽厚的肩膀上,她什么话都没有答,只希望把这个姿势永久保持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 “都是公主非得拽着我和八皇子回观文殿换衣服,结果都没看完紫宸殿那场好戏……阿嚏,咦,高大哥呢?公主和八皇子都来了!” “容侯你轻点儿,世子殿下和小郡主这么久没见了,正在说话呢!”这是洛阳的声音。 “煞风景的苏小弟!”不消说,这个倚老卖老的是疏影。 发现有外人来了,江陵郡主感觉到高廷芳立时一松手,她也慌忙站直身体,整理仪容和衣服的时候,心里也不禁有一点小小的失落。下一刻,她就听到高廷芳出声叫道:“洛阳,疏影,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请公主和八皇子,还有容侯进来?” “哦。” 外间的洛阳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苏玉欢,这才上前去打了门帘,请清苑公主和承谨入内。落在最后的苏玉欢这时也有些讪讪的,见疏影歪着头看自己,他正想小声解释几句,却没想到疏影竟是又冲自己一笑:“苏小弟,今天谢谢你奔前走后,还冒雨去请了八殿下来。” “我也没帮上多少忙,还是多亏了公主把江陵郡主带进了宫。”苏玉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解释道,“那时候我和八殿下被谢骁儿拦住了,我还以为赶不上了,急得都快发疯了。这家伙不是好人,回头一定要让高大哥对皇上说,他对我和八殿下说了很多不怀好意的话。” 洛阳早就听高廷芳说过谢骁儿在十二年前那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对这家伙当然没什么好感,立时问道:“这个见风使舵的三姓家奴都说了什么?” 这边苏玉欢添油加醋地对洛阳和疏影复述着谢骁儿的话,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清苑公主和承谨一前一后进了里间,看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并肩而立,承谨只是纯粹的欢喜,清苑公主却只觉得这一男一女站在那儿,仿佛一对璧人,那种微妙的违和感竟是挥之不去。 须臾,她就硬是从心中驱赶掉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暗自提醒自己,她又不是被这位南平王世子那容貌风仪所惑的和乐公主,她不过是因为高廷芳助了父皇,此番却遭遇危险,这才出手相助。 因此,平复了心情之后,她就笑着说道:“恭喜贤兄妹重聚。” 承谨就没那么正式了,叫了一声高大哥之后,他用羡慕的目光打量了一眼江陵郡主,随即有些犹犹豫豫地叫道:“高姐姐?” 江陵郡主从前虽有长兄,但病弱的长兄缠绵病榻,父亲虽说内宠不少,可却再也生不出一儿半女,因此在长兄故世多年之后,她邂逅高廷芳,不知不觉就已经习惯了倚靠他,大哥的称呼便是从那时候延续下来。而如今承谨的这一声姐姐,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惊讶之后,想起那时候清苑公主带自己硬闯紫宸殿时,她就看到承谨正在和羽林军的人冲突,不禁觉得这个小小的童子异常亲切。 高廷芳也顿时笑了起来,当下就温和地说:“廷仪,这是八皇子承谨,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当他是弟弟一般。” 第102章 杀人者韦钰 大理寺天牢。 身穿连帽油衣的男子手提灯笼,一步一步从台阶上下来。这里和之前高廷芳呆过,如今又押着彭城侯纪飞宇的刑部那半边天牢完全不同,也和关过楚国正使徐长厚的地方不同,墙壁上只有一盏灯光昏黄的小油灯,显得格外阴森,空气中也弥漫着霉臭的味道。 男子每走一步,衣服上的水珠就会滚落下来,显然,外间的雨到现在还下得很大。当他越过一间间空置的牢房,直接来到最深处的时候,他才放下兜帽,露出了脸。只见他容貌俊逸,发间点点银丝,神情阴冷,正是韦钰。 牢房中那躺在板床上的犯人似乎没有听到那动静,直到牢房的门被人用一根金针轻轻巧巧打开,嘎吱一声极其刺耳的开门声响起的时候,他这才挣扎着侧过头往那边看去,脸上赫然满是没有清理干净的血污,眼神也明亮得有些骇人。 “宁溪。” 听到来人口中吐出这个平淡的声音,尽管不认得对方,宁溪不知怎的,还是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惊恐。尽管他分明已经险死还生过一次,可他仍是牙齿咯吱咯吱直打颤,好半晌才鼓起勇气,用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吼道:“是来杀我的对不对?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不管贵妃娘娘之前说得多好听,可只要我宁溪活着一天,她是背后指使这件事就不可能蒙混过去!大理寺嘛,本来就是韦家的地盘,她要我的命还不容易!” “我早就想死了,只不过一直都下不了那个手,这才拖着一条烂腿苟且偷生到现在。你要动手就动手吧,反正能够拖上高赖子垫背,我也不想活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在贞观殿不是还这么说?如果你真的想死,何必对我说这么多废话?”韦钰瞥了一眼留在外间的灯笼,微微笑道,“你不就是想对我说,你指摘南平王世子有假,字字句句都是实言,没有半点假话吗?” 宁溪顿时打了个哆嗦。他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个青年,但他却觉得,对方似乎亲身经历过昨日贞观殿上的那一幕,而且又仿佛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看到对方越走越近,直到床前,他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公子肯留我活命吗?” “那要看你能说出什么样的消息。不要拿昨日贞观殿上的那些鬼话来蒙混过关,我的耐心很差。如果我不满意……”韦钰手中倏然厉芒一闪,竟是一把匕首深深扎进了宁溪的手背,然而却抢在对方惨叫出声之际,直接用一团破布塞住了他的嘴。这时候,他才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你不想零零碎碎受苦,就把你知道的关于南平王世子那些事,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看到宁溪满脸惊恐,额头上尽是冷汗,韦钰这才掏出一个瓷瓶,在宁溪的手上伤口四周撒上了药粉,却没有拔出匕首的意思,而是径直掏出其口中那块破布随手扔在了地上:“说吧,我不想听半个字的废话。不要奢望扯破喉咙叫人,这大理寺是韦家的地盘,我能来这里,自然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知道,你两条腿固然残了,但身上的肉还很多,足够我一片片削!” 宁溪能够清清楚楚感觉到那撒上去药粉的止疼效果,可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呻吟了两声之后,终究不敢再耍花样,老老实实地说:“真正的南平王世子当年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所以从小就是药罐子,但绝不是像现在这个高廷芳一样,有什么冬日怕热,夏日怕冷的毛病。” “他一直都在南平王宫,从来都没出过门,曾经一次过生日的时候求高赖子想要出门,高赖子一心软就答应了,结果他一出门就犯了病,回来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此后高赖子再也不敢放他出门。如果他还活着,南平王会舍得让他到东都这么远的地方来?” 韦钰听得极其认真,此刻皱了皱眉,这才冷冷说道;“这和你之前在贞观殿说的话没有什么两样,口说无凭,难以成为证据。” 宁溪待要分辩,却不想韦钰猛地一指点在了他的伤口上,他顿时疼得脸都抽搐了起来,连声痛呼,见韦钰脸色依旧平淡,他只能忍痛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高赖子把所有给世子看过病的大夫都留在宫里,脉案也都死死藏着,就是为了生怕世子的死讯传出去,有人硬是让他过继又或者收养子……高赖子当年是娶了个漂亮的王妃,可这个高廷芳固然人人都说他美仪容好风度,可只要你们看到江陵郡主就知道了,他和郡主哪有半点相像?” 直到听见最后这句话,韦钰方才遽然色变。今日江陵郡主的出现实在是恰到好处,所以他也好,别人也好,想必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当然注意到也没有用,兄妹之间并不一定就会相像。更何况江陵郡主连代替兄长留在东都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无论是瞧见高廷芳饮鸩之后大惊失色的样子,还是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样子,全都发自肺腑,没有半点矫饰,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如果说,这样两个人不是兄妹,难不成…… 一个念头猛地跳了出来,韦钰不禁眼睛大亮,越想越是觉得自己恐怕猜中了真相。而且,他甚至觉得自己猜中了南平王高如松这番安排的心思,一时不禁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宁溪见韦钰突然这么一副极其畅快的样子,他只以为自己终于死里逃生有了活路,顿时松了一口气。因此,哪怕韦钰弯腰一把拔出了那把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时,他把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敢发出太大的痛呼。然而,就当他看到韦钰转身仿佛要走,满心如释重负的时候,却只见对方突然反手一扬,下一刻,他就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低头看时,便发现那把匕首深深扎在他的心窝。 “你……你……” “偷盗主人财物,侥幸没被打死逃了一条命,却还耿耿于怀记恨主人,不惜告发,你这种人如果留下性命,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反咬我一口?”韦钰扭头看着又惊又怒的宁溪,哂然笑道,“当然,你死在这大理寺天牢,确实够韦家人喝一壶的。可那又怎么样?我虽说姓韦,却巴不得韦家人倒霉!最后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南平江陵郡主为了兄长特地到东都来了,高廷芳如今安然无恙,而皇上却恨透了你这个搅屎棍,所以你好好去死吧!” 看到韦钰撂下这话后扬长而去,宁溪只觉得一口气再也接不上来,眼前一黑,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韦钰悄然进宫,隐下了宁溪说的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不像这一句,余下的实话实说对皇帝复命之后,皇帝就点点头道:“等大理寺把事情报上来,朕就可以名正言顺拿下卢正怡这条韦家的忠犬。只不过,今日你这个孟怀赢在殿上舌战群臣,韦泰毕竟是你的父亲,也许会认出你来。” “认出来就认出来。”韦钰不以为然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臣也在韦家待烦了,那时候皇上顺势赐一座大宅子,臣就可以名正言顺从韦家搬出来。” “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倔脾气!”皇帝口中说着责备的话,但脸上的笑意却分明表示,他此时心情极好,“如果韦泰认出你来,也只好如此,但如果他没认出来,朕已经想好了给你另行加官,会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孟怀赢的真身公诸于众。所以你忍着点,马上就要到头了。” “是。”韦钰状似恭顺地弯腰答应。 可等到出了皇宫上了天津桥,他那脸上就复又写上了桀骜不驯,尤其等到一路策马慢行,来到了卫南侯府韦家门前时,他那神情更是漠然。门房上前牵了马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说道:“二公子,侯爷吩咐,您一回来就立时去书房见他。” 自从当年两个言语轻侮韦钰的家丁,一个被其用马鞭抽得半死,另一个则是直接被吊在门前示众之后,这些年看到韦钰出入皇帝起居的贞观殿如入自己家,韦泰和韦钺父子谁也管不住他,整个韦家就再也没人敢怠慢这位韦家庶子。而上一次韦泰动家法惩治韦钰,韦钺私调的牙兵也被韦钰打得多人重伤,众人更是对这位二公子又惊又怕,恨不得人干脆别回来。 “知道了。”韦钰哪理会一个韦家门房,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三个字。 等到下马进了这座他最讨厌的大宅,他就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直奔韦泰的书房而去。一进院子,他就看到书房大门两侧站着两排牙兵,顿时眯起眼睛停下脚步,抱手高声问道:“韦大帅这是把家里当成了你的义成军节度使府?那是不是还要我报名求见?” 书房中的韦泰本待给韦钰一个下马威,谁知道这个儿子竟然根本不进门,甚至就在外头冷嘲热讽,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霍然站起身,大步走到书房门口拉开大门,这才怒喝道:“孽障,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父子伦常?” “韦大帅既然从来都没把我当成儿子,这父子伦常四个字挂在嘴边又有什么意思?都说父慈子孝,父既然不慈,哪里来的子孝?”韦钰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说,“你有什么话直接说,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你……”若不是身边没有什么趁手的家伙,就算有只怕也奈何不了这个皇帝亲自栽培了十二年的儿子,韦泰只能硬生生把心头怒火压下,却是厉声问道,“你给我说实话,孟怀赢和你是什么关系?” 第103章 父和母 “孟怀赢?绰号叫什么雷神的,郭涛底下那个莽将军?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韦钰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说这话的时候,嘲弄之色溢于言表。 “我和他在紫宸殿和贞观殿碰见过几次而已,没有什么深交,韦大帅希望我去结交他吗?” 见韦钰神情自若,一点都没有任何破绽,韦泰不由得有些动摇。 他昨日在云龙山庄时方才第一次见到孟怀赢,后来在贞观殿,因为对方竟然附和召请南平江陵郡主到东都来,他以为孟怀赢和高廷芳有龃龉,因此也没太在意。直到今天在紫宸殿上,孟怀赢却一改昨日的态度,力挺高廷芳,将纪韦两家讥讽得体无完肤,他隐隐约约发现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说话口气和韦钰有些相像,再加上仔仔细细审视对方外表,不知不觉就动了疑心。可如今转念一想,韦钰若真的要建军功,何必用别的身份? 如果真的是韦钰作为平蜀先锋使建下那样的大功,凭皇帝对其的看重和恩宠,之前要挤掉韦钺这个嫡长子成为自己的继承人,他会非常棘手。可既然那时候压根没有这样的迹象,他这疑神疑鬼就没必要了,正事要紧! 因此,他很快就把这点怀疑丢到了一边,对院子里的那些牙兵摆了摆手。见他们鱼贯退出时,不约而同全都绕开韦钰走,他暗自恼火的同时,对这个素来桀骜不驯的庶子自然生出了更深的厌恶。等到他头也不回进了书房,一屁股在主位上坐下,见韦钰一声不吭进了门,随即就随随便便抱手靠在门框上,他不由得一拍桌子喝道:“给我站好了,我有事情吩咐你!” “有事就说,我听着。” 韦泰恨得牙痒痒的,可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不可能一剑把韦钰杀了,因此也只能忍受这个逆子那不肯顺从的态度。 然而,今天在紫宸殿上孟怀赢和周平这两人一搭一档,皇帝顺势把纪家和韦家给狠狠训斥了一通,虽说没有真的撸掉卢正怡这个大理寺卿,可颖王和凉王这两个皇子却遭到了疾言厉色的训斥,已经削了两千户的颖王被勒令闭门思过,凉王则是削去了两千户,他就意识到,两个曾经在皇子中最显眼的亲王等若是一下子被打压了下去。 也正因为如此,他方才想到了一向作为皇帝亲信而出现的韦钰。他从前一直放任这个儿子跟着皇帝厮混,何尝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韦字,只要你是我儿子,皇上就不可能真正信赖你!”韦泰先是抛出了这一番赤裸裸的离间,见韦钰哂然一笑,仿佛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若不拿出杀手锏,那么今天这番谈话又要无功而返,当下又加重了语气,“你不要忘了,这里才是你家,我和你大哥才是你的骨肉至亲,不要一心一意想着已经骨头都化成泥的李承睿!你更不要忘了,你娘也还住在这个家里!” 韦钰猛地瞳孔一缩,脸上杀机乍现:“你这是在威胁我?” “哼!”韦泰怒极反笑,“威胁?你娘不过一个婢妾,妾通买卖,生死由人,你难不成是第一天知道?我一直给你留面子,否则她能像现在这样好好的?” 父子俩四目对视,那凌厉的目光仿佛在空中碰撞出一朵朵无形的火花。最后,却是韦钰率先退出战团。他突然转身就走,直到跨出门槛后,这才冷冷说道:“我韦钰为人做事最讨厌被人要挟,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你敢卖她,我倒要看看天底下有谁敢买她!你若敢动她一根毫毛,韦家有的是人给她抵命。我言尽于此,韦大帅你三思吧!” 见韦钰竟是不管不顾就此离去,韦泰气得直接把桌上包括碧玉笔洗在内的各种东西砸了个干净,随即就颓然坐下。然而,仿佛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过片刻功夫,外间就传来了一个亲随惶急的声音:“大帅,不好了,刑部尚书薛老大人派人去了大理寺卿卢大人府上,把他给带走了!说是……说是那个宁溪在大理寺天牢被人杀了,出事之后大理寺上下找不到卢大人,就把事情捅到了皇上面前。皇上雷霆大怒,要治卢大人的罪!” “混帐,混账东西!这个卢正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韦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爆裂开来,直接就把桌子给掀了。宁溪是韦贵妃当初抢在纪云霄之前早一步截下的人,一直打算以此作为要挟高廷芳的筹码,没想到后来发现高廷芳竟然是挑动两家剧斗一场的幕后黑手,韦贵妃就把这个杀手锏放了出来,他昨日得知后,一度对妹妹的未雨绸缪非常庆幸,可没想到今日突然出现江陵郡主及时赶到这样的大转折,而宁溪竟然偏偏在这种时候直接死在全都是韦家党羽的大理寺天牢! 直接去见生母琼娘的韦钰并不知道,自己做下的那件事这么快就被皇帝放在了台面上。相对于富丽堂皇的卫南侯府,他如今踏入的小院逼仄狭窄,朝向也很不好,两个丫头正在正房门口坐着翻绳子玩,当看见他时方才唬了一跳,慌忙站起身垂手叫道:“二公子。” 韦钰眼皮子也不抬,直接进了屋子。而两个小丫头等他进房之后,立刻一溜烟跑到了院门口站着,两人你眼看我眼,竟是互相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姨姨那么小心老实的人,二公子却那么厉害,那眼神扫过来就好像刀子似的,难怪家里哪个丫头都不敢往他面前凑。” “是啊是啊,听说他不但和小侯爷硬顶,和侯爷也一样都是硬梆梆说话。每次看到他,我吓得心都似乎会跳出来。” “我也是!他那脸上哪怕带笑都是杀气腾腾的,明明长得这么好,为什么就那么吓人……” 被小丫头背地里议论“杀气吓人”的韦钰,此时此刻站在生母琼娘面前,仍旧是脸色寡淡得没有半点笑容。他仿佛没有看到琼娘那又惊又喜的表情,直接把她殷勤送过来的桂圆茶给推到了一边,随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 琼娘素来有些怕这个儿子,闻听此言,她登时遽然色变,张大嘴巴连连后退了几步,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钰儿,你为什么又提这件事?侯爷虽说对你不好,可父子骨肉,这卫南侯府终究是你家……” “你给我住口!”韦钰不耐烦地打断了琼娘的话,讥诮地冷笑道,“我不是你,这卫南侯府纵使有泼天的富贵,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你想清楚了,你在这卫南侯府永远是个抬不起头的婢妾,真的想要一生一世一辈子就窝在这个院子里?” “我……”琼娘面色苍白,嗫嚅了好一会儿,最终低头说道,“我已经习惯了在这儿的日子……” “呵,我就知道。”韦钰惨笑一声,却并没有多少失望。他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可却仍是不死心来问一声。他再也懒得在这陈腐压抑的地方多呆,直接站起身来,快步往外走去,满心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丝毫没有看到门帘落下时,琼娘那颓然瘫坐的身影。 直到儿子已经离开许久,琼娘方才喃喃自语道:“钰儿,我不是不想跟你走……十三年前你忿然离家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走了,可侯爷的脾气我知道,虎毒不食子,可他比虎还毒,如果你敢带我走,他就算不惜代价,也一定会杀了你的!现在你翅膀硬了,他就更不会放过我们母子……我不想连累你,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不用管我,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 当卢正怡被刑部尚书薛朝亲自带到了贞观殿之后,这位大理寺卿根本来不及辩解,就迎来了皇帝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的申饬。 “想当初楚国正使徐长厚险些在你的大理寺天牢遭遇不测,你把事情推到大理寺主簿褚万强身上,可偏偏褚万强也死得不明不白!朕看在你多年老臣的份上,也就是罚了你一点俸禄,没有继续追究,可你呢?到天津桥敲登闻鼓告南平王世子的那个纪氏家将的弟弟,竟然是你新夫人的哥哥常常资助来往的人,你还为此派了一群家丁大闹武宁进奏院!朕本来还想忍一忍,可现在宁溪也在你的大理寺天牢死了!卢正怡,你这个大理寺卿到底在干什么?” “皇上,请听臣解释,臣都是……” “不用解释了!” 皇帝愤怒地一拳砸在扶手上,继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既然更喜欢和新夫人芙蓉帐里度春宵,那就回家去好好享你的老夫少妻之福。令中书舍人拟旨,免卢正怡大理寺卿之职!” 等到两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将失魂落魄的卢正怡架了下去,皇帝这才对薛朝说:“近来这些事,全都偏劳薛卿了。大理寺卿的人选,还请你替朕斟酌,举荐几个人上来,朕迟早要让纪韦两家从三法司重地滚出去!” 薛朝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凛然答应。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告退离去,就只听皇帝又开口说道:“朕打算封八皇子承谨为秦王,以南平王世子高廷芳为秦王傅,韦钰为秦王府长史,纪云霄为秦王府司马,薛卿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薛朝顿时呆若木鸡。看着皇帝那坚定不可动摇的眼神,他哪里不明白,这根本不是和自己商量,皇帝只不过是在陈述自己的决定而已。 只不过,那位过了年也才十一岁的八皇子,真的能够经受得起纪韦两家的狂风骤雨?而且,最要紧的三位王府官,却派了这样三个人,真的合适吗? 当薛朝步履蹒跚走出贞观殿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刚刚云开雨散的天空。 那位南平王世子到了东都不过数月,二王夺嫡眼看就要变成三王争鼎了! 第二卷 完 第104章 情意深 清晨,天津桥前等候上朝的官员们刚刚进了宫不久,天街上的行人们就看到天津桥那边的紫微宫端门,一行人拱卫了一辆马车徐徐出来,须臾就通过了天津桥,驶上了天街。 头前是衣衫鲜亮的骑吏四人,再往后是清一色玄色衣甲的羽林军,中间那辆车却是青幔清油车,看上去并不如何奢华,夹杂在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显得有些寒酸。车旁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侍从策马骑行,稍落后两步又是一个骑马的少年。 落后洛阳和疏影的苏玉欢有些冷似的搓了搓手,突然又打了个喷嚏,这时候方才有些后悔拒绝了给他派的那辆马车。虽说他很想和高廷芳同车而行,但车上已经有了一个江陵郡主,洛阳和疏影尚且都在外头骑马,他这个外人就更加不适合挤进去凑热闹了。可前日淋雨之后他到底有些伤风,此时一个喷嚏打过之后,他忍不住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塞厉害,顿时显得狼狈不堪。就在这时候,他只见前头马车窗帘被人打起,竟是高廷芳微微探出头来。 “苏小弟,感冒了就别逞强,到车里来吧!” “不不不。”苏玉欢赶紧摇头,随即策马上前几步,到了窗边不好意思地说,“车里就那么点地方,要是我这伤风过了给高大哥你,那我可就万死莫赎了。我身体好着呢,骑马没事儿,倒是……” 他顿了一顿,脸色微微一红:“高大哥有细纸吗?我这鼻子塞得难受,那块手绢都已经被我扔了……” 高廷芳顿时哑然失笑,缩回身子和江陵郡主耳语片刻,随即就递了一个匣子出去。见苏玉欢高高兴兴接过,等到窗帘放下,外头就传来了毫不掩饰的擤鼻涕声,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小子,之前给他车坐,他非要骑马,这下可好,回去之后非得让他喝三天姜汤驱寒不可!” 江陵郡主想到苏玉欢跟着承谨,之前也涎着脸叫自己高姐姐的情景,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大哥到了东都之后,却也交了几个好朋友。玉欢和承谨一个有趣,一个真诚,清苑公主也是爽利可亲的人,就是前天在朝堂上,孟将军说的话,却也实在,不愧为平蜀有功的雷神。” 高廷芳的笑容顿时僵硬了一下,心想若你知道那个孟怀赢的真面目是怎样一个腹黑狡猾的家伙,就绝对不会这么说了。可是,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对江陵郡主揭开孟怀赢的真相,只是笑了笑。然而,随着车辆的前行,路边那些议论声也从薄薄的车厢中传了进来。 “是南平王世子?听说江陵郡主也到东都来了,莫非也在车里?” “这位世子还真是福大命大,听说在宫里几次三番被人针对为难,纪家和韦家也实在是太得理不饶人了。” “嘘!你小声点,不要命了!不过也怪了,之前南平王世子还是纪家和韦家争抢的香饽饽,怎么突然之间别人就都想要他死?” “不招人嫉是庸才。听说南平王世子被人冤枉的时候,凉王颖王全都是虚应故事,只有八皇子才是真心实意地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 听着外间这各式各样的声音,高廷芳敏锐地嗅出其中那种针对纪家和韦家的感觉,而原本在东都几乎无人知道的八皇子承谨,却在这些议论中被凸显了出来,隐隐有一种为其造势的风头。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攒眉沉思的时候,一旁的江陵郡主也在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直到他恍然回神,眼角余光瞥见江陵郡主那眼神,这才忍不住问道:“廷仪,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以前听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还觉得太夸张,可这次和大哥分开几个月,我却觉得好似过了几年那么漫长。”江陵郡主说到这里,见高廷芳一下子愣住了,她就笑吟吟地说,“再说,好久没有见到大哥这样认认真真想事情的样子了。” 面对这样一个自己真心喜欢,也曾经幻想过共度一生的女孩子,高廷芳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就有这么好吗?他连真名实姓都不敢告诉她,而她竟然也不问他光鲜的外表之下,究竟掩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更不问他为什么一到东都就搅动风云,甚至自己害得自己身陷囹圄,他心里怎么过意得去?想到这里,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柔荑,待要伸出手去抓住时,最终却止住了动作,还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既然到了东都,你回头就四处走走,南市也好,各处佛寺道观也好,还有近郊各处,都有很多风景名胜。” 江陵郡主看出了高廷芳那回避的意思,轻轻吸了一口气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再好的风景,也及不上呆在大哥身边。”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高廷芳终于没辙了,唯有苦笑道,“好吧好吧,给你找点事做。狮子园太大,我之前人手不够,哪怕加上苏小弟,就那么不到三十个人,丢在这偌大的家里,连个水花都听不见,只能让不少地方都荒废着。你既然来了,狮子园总算有了女主人,就交给你了。” 听到女主人三个字,江陵郡主终于高兴了起来,眉眼弯弯,哪里像是人前那个坚韧刚强的小郡主,想也不想就答应道:“大哥这可是找对了人,这些事都交给我就好了。南平王宫那么大的地方,我当年十二岁就能管得井井有条,后来才撂开手不再管了。” “是是,后来撂开手是因为有更大的天地等着你。谁不知道你能干,还要在大哥我面前炫耀?” 因为是在人来人往的天街上,马车的厢壁又谈不上隔音,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便只是说些闲话。可是,在好容易才摆脱了喷嚏狂魔这个称号的苏玉欢听来,他仍旧感到羡慕嫉妒恨,他没有哥哥姐姐——虽说到东都之后,现在也算认了两个——可要说弟弟妹妹,他就完全谈不上了。就拿高廷芳身边这些人来说,洛阳那是成天在他面前摆脸子,疏影倒对他不错,可也不管年龄差距,成天叫他苏小弟,他压根没有那种被弟弟妹妹依恋的感觉。 承谨倒是比他小,可这位八皇子只知道对高廷芳和韦钰一口一个大哥,对他却老是一本正经称呼容侯,什么时候能听见他叫一声苏大哥呢? 当马车最终在狮子园面对大街的乌头门前停下时,高廷芳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就只见江陵郡主抢先跳下车去,等他探出身子时,她已经在下头笑意盈盈地伸出手来准备扶他。众目睽睽之下,纵使他并不曾瞒着其他人这一重关系,可看到杜至等人无不喜笑颜开,他还是有些微微尴尬,却到底不忍心拂逆了江陵郡主一片好心,在她托举的双手上稍稍借力一把,踩着车蹬子下车之后,他就叹气道:“廷仪,我这个大哥在你眼里就这么弱不禁风?” “妹妹照顾哥哥,那不是应该的?”江陵郡主扬眉一笑,却是犹如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件剪绒披风,盖在了高廷芳的肩膀上,这才退后一步笑道,“大哥快进去吧,大家这些天在狮子园里等你都等急了!” 重新回到阔别多日的狮子园,高廷芳也有些百感交集。自从一个多月前那一夜,他去颖王府赴清苑公主生辰宴,而后进了刑部天牢,然后没呆两天就被韦钰用移花接木之计弄去了翊卫府,接下来算计纪韦两家火并,让一代枭雄纪飞宇落马,纪家四分五裂,功成之际自己又遭受宁溪攻谮,在宫中频频遇险,如今绕了一大圈,终于平平安安回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就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他踏进院子,看到十几个白衣银甲行礼的卫士时,达到了最高点。听到那整整齐齐的参见世子,参见郡主,他忍不住侧头看着身边的江陵郡主,惊讶地问道:“廷仪,你竟然把白龙卫给带来了?” “是,只有大哥你和我一起训练出来的他们,才会和我一样,全心全意相信大哥。”江陵郡主整理了一下耳畔乱发,面带自豪地说,“虽说及不上冯叔叔的黑蛟卫,人数也总共不过百人,可听说我要到东都来,他们就全都请缨跟来了。我之前不敢把人全都带进东都,留了八十人在城外接应。” “胡闹……你……父王也居然让你这么胡闹?”尽管如今是在自己的地盘,但这里人多嘴杂,高廷芳硬生生把你父王三个字给拆开了。而这一次,他终于等到了江陵郡主之前在宫中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给出的回答。 “父王不知道,我偷跑出来的!”江陵郡主见白龙卫们一脸的坦然,高廷芳那边杜至等人则是悄悄对自己竖起大拇指,她看到高廷芳已经沉下了脸,知道不说清楚,到时候肯定免不了要被他赶回去,连忙补救道,“楚国左相徐相国因为徐长厚的事情,被政敌攻谮,再加上国中诸王子趁机夺权,如今一团乱,早就顾不上攻我南平,而父王趁机和吴国交好,又对南汉和闽国派出了使臣,眼下边疆无事。而且,我才刚带着新军剿灭了峡州的一伙原蜀国败军。” 见高廷芳仍旧眉头紧皱,她就斩钉截铁地说:“大哥为南平解楚国之围,我不能看着你在东都身陷危局却袖手不管!只要以后确定你能平安无事,你不赶我,我也会走的!” 知道江陵郡主就是这样倔强的性子,高廷芳不禁无可奈何。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到有人一溜小跑从院门进来,却是袁钊。 “世子殿下,刚发的旨意,说是皇上下诏封八皇子为秦王,追封其母刘美人为贤妃!” 第105章 女主人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真是大快人心!宁溪不明不白死在了大理寺天牢里,皇上因此罢免了大理寺卿卢正怡,现在又封了承谨,太好啦!” 苏玉欢反应最快,直接高兴得跳了起来,甚至还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洛阳暗自嘟囔了一声真沉不住气,可自己的嘴角也高高翘了起来。不论如何,之前在飞香殿的那一次,纪太后深夜逼宫,承谨特意跑来营救,面对重压虽说打哆嗦却依旧不退的情景,他自然不会忘记。而疏影对承谨的印象那就更好了,微微一笑之后就笑着说道:“那下次见到他,就应该尊称一声秦王殿下了!” 江陵郡主见高廷芳仿佛并不吃惊,眉宇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显得不以为然,她顿时有些疑惑。然而,她和高廷芳毕竟相识相知已有三年,此时人多嘴杂,她当然不会直接问这个问题。等送了高廷芳回屋,她见除却白龙卫的正副统领罗旭和蒋杰之外,杜至袁钊都在场,就笑着重提了高廷芳刚刚的话。 “大哥刚刚说,让我当这狮子园的女主人,重新理一理内外,这话还算不算数?” “这么快就将我的军了?”高廷芳顿时笑了起来,指着苏玉欢道,“你问问苏小弟,只要他答应自己的人归你分派,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苏玉欢见江陵郡主看向自己,他立时想都不想,眉开眼笑地说:“高姐姐,你能把这些事情挑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不知道,高大哥从前那就是甩手掌柜,这也不管那也不管,他们居然都来让我拿主意,我哪懂这些!我这就吩咐我那些护卫都听你的,谁要是不听,你替我教训他们!” 苏玉欢都这么说,杜至和袁钊都知道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事,哪里会说一个不字。因此,当江陵郡主出门,他们跟出来之后,全都在琢磨怎么和这位未来的女主人打交道。可谁曾想到了院子里,江陵郡主就转过身来,笑吟吟地说:“杜大哥,袁大哥,接下来这段日子,就要请你们多多指教了。” “哪里哪里!”杜至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郡主千万别这么客气,我和袁钊都是世子殿下的部属,您这么称呼实在是折煞我们了。世子殿下既然吩咐过,咱们自然什么都听您的,喂,袁钊,你还不说句话?” 袁钊爽朗地一笑,抱拳拱手说:“郡主,这狮子园确实就是缺个女主人,咱们这么多人,就只有疏影是女孩子,可她偏生又脾气古怪,别说管事了,不惹事就已经很好,您来了,还真是给大伙儿雪中送炭。您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咱们绝不皱一下眉头!” 杜至没想到袁钊这么会拍马屁,顿时气歪了鼻子,立时一眼瞪了过去,结果却得到了袁钊一个得意的眼神。而江陵郡主将两人这“眉来眼去”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禁暗暗欢喜。如果不是高廷芳从前就有对他的人介绍过自己,他们怎么会这样一番反应? 等到江陵郡主亲自带人在狮子园里走了一圈,又一一见过高廷芳的侍卫,自己带来的白龙卫,还有苏玉欢的那些护卫,重新调派布置了各处人手,“别有用心”地将白龙卫和高廷芳那些侍卫混编在了一起,把内务外务重新整理分派了下去,她又回到高廷芳起居的正房时,已经是过了晌午。耳朵尖听到脚步声的疏影直接穿窗出来,见到她时就说道:“世子殿下刚刚还让我和洛阳去找小郡主呢,说是您做事也太认真了,连吃饭了都不回来。” 江陵郡主这才觉得确实有些饿,当即问道:“大哥和苏小弟也还没吃饭?早知道我就让你们不用等我。” “您又不是不知道世子殿下什么脾气。”洛阳从门里探出头来,随即高高打起了门帘,“从前只要您过来,还不是晚归晚,总得等您到了一块吃饭。至于容侯,他是闲不住的人,在宫里憋了这么多天,没坐多久,喝了一碗姜汤,就溜出去玩了,也不顾这感冒还没好,活该他错过世子殿下亲自下厨!” 江陵郡主笑着对两人点了点头,旋即就进了门。看到小方桌上摆着几样熟悉的菜肴,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又惊又喜地问道:“大哥,你亲自下了厨?”可紧跟着她又疑惑了起来,“这狮子园难不成连厨子都没有?” “有,林御医举荐了一个人给我。但之前在宫里飞香殿,那是别人的地盘,我都没顾得上给你接风洗尘,今天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能不犒劳一下辛苦奔波千里的你?”高廷芳呵呵一笑,随即朝洛阳和疏影两个小家伙努了努嘴,“也不止是为了你一个,他们两个小馋猫也都想让我君子近庖厨,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去拜访“李元”的时候,就只见这位太白湖畔的隐士亲自下厨烹制菜肴羹汤,江陵郡主不禁觉得自己仿佛穿梭回到了最初的时刻。她没有再客气,直接到方桌边上坐下,等接过了高廷芳递过来的饭碗,又看到桌上那熟悉的五菜一汤,那情景异常熟悉,她就笑着说道:“这都已经三年多了,大哥你还记得当初招待我的那一顿。” “当然记得,那时你诚心诚意过来找我,哪怕见到的是一个刚从厨房里出来,满身油烟的家伙,也没有嫌弃,更是闭着眼睛尝了我那一顿难吃到极点的饭。要知道,那次连这两个没良心的小家伙都跑了!”高廷芳用筷子指了指洛阳和疏影,见两人交换一个眼色立时闷头苦吃,他就无奈地说,“我也是住在太白湖畔之后,方才发现三个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会下厨。疏影烧火根本就是放火,洛阳做饭能把一锅饭全都烧成黑炭,我只能硬着头皮自力更生了……” 谈到昔日往事,高廷芳露出了怅惘却又欣然的笑容。 “不会种地,菜蔬肉食就去左近村庄买,太白湖里钓鱼,钓到之后拿回去杀,溅得一身又是水又是血,忘了取内脏,结果烧好了根本没法下口……那时候我才知道,所谓隐士,如果真的想要独居,那么要会种地,会挑水,会做饭,会洗衣服……总之简直要样样全能,所以从前那些终南隐士在选择隐居的时候,大概都带了几个能手,不像我,傻乎乎带着两个除却打架什么都不会的小家伙,建的第一座茅草屋直接就塌了,后来不得不请了别人帮忙搭建。” 江陵郡主不禁会心一笑:“可就算这样,大哥你这隐士的名声还是传出去了。因为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隐士还会帮旁边的村子抵御水匪。” “呵呵,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人家还当我是水匪,谁让我藏头露尾连面都不敢露,整天就是一个戴着斗笠的神秘人?”高廷芳哈哈大笑,等听到洛阳那肚子响亮地咕咕叫了一声,他才敲了敲饭碗道,“好了,不说闲话,大家都饿了,先吃!” 久违的一顿饭,众人风卷残云,把饭菜消灭得干干净净。洛阳和疏影收拾了碗筷,又倒来水服侍两人漱口,旋即就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把地方留给了他们。这时候,江陵郡主方才笑道:“大哥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你就别夸我了,我翻来覆去会的不超过十个菜,要是连续下三天厨,你就该哭了。”高廷芳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榻上,随即轻轻吁了一口气,“到东都这么多天了,好容易才偷得浮生半日闲。想想太白湖畔那清闲日子,好似在做梦一样。” “我也很怀念和大哥一起在太白湖的那段日子。”江陵郡主轻轻咬了咬嘴唇,终究忍不住问道:“大哥到东都之后,是受了很多磨难,但依我看,你和八皇子承谨的关系却很好。可为什么刚刚袁钊来禀告承谨封秦王的消息,大哥好像不大高兴?” 面对江陵郡主,高廷芳自然不会隐瞒自己的忧虑:“八百里秦川,乃是当年秦朝龙兴之地,意义非同小可,序齿在承谨之前的那些兄长尚且没有得到这么好的封地,他凭什么占据人前?当初皇上对我提到这一初衷的时候,我就不赞成,可皇上显然坚持,我不得不用纪飞宇之事,小小地给承谨增加了一些分量,可相形之下,他还是不够封秦王的资格。” 高廷芳没有提承谨生母出身寒微,因为那个在宗谱上只是记了一笔,却谁也不记得的生母刘美人根本就没有人记得,哪怕如今追封贤妃也没什么说服力,他又沉默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承谨这个秦王就如同一个靶子,将来会牢牢吸引纪韦两家的仇恨,我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真的看重他,还是……” 还是之后的话,高廷芳没有说下去,江陵郡主当然能够领会。父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兄长早逝,一直都不曾公布死讯,可看似得天独厚的她仍旧一直都被很多人当成是最热门的继承人,所以国中文武重臣的子弟变着法子对她大献殷勤,甚至还围绕着她展开了各式各样的阴谋算计。所以,她深知处于众矢之的是个什么滋味。想到前日才第一次见的承谨,她不由得轻声说道:“也许皇上会给承谨选几个合适的王府官作为辅佐?” “呵。” 高廷芳笑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间就传来了洛阳的声音:“世子殿下,八皇子……不对,是秦王殿下来了,还有清苑公主,再加上那个韦钰!” “洛阳,你能不能厚道一点?什么叫那个韦钰?人家都是尊称,到我的时候就这么例外?”随着这个声音,门帘被人不管不顾地高高掀起,随着外间冷风,一个俊美而雌雄莫辨的身影,一马当先踏进了屋子。 第106章 不速之客 高廷芳并不相信,自己的那些侍卫,江陵郡主的白龙卫,会在韦钰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才刚刚通报进来,也不相信洛阳和疏影竟然会放任韦钰这样不管不顾地闯入。因此,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家伙虽说是和承谨以及清苑公主一起来的,但必然是趁着前头贵客临门那小小的混乱,方才顺利潜入到了这儿,毕竟,狮子园就是韦钰奉皇帝之命给他找的房子,别人找不出漏洞,不代表韦钰就找不到漏洞。 果然,当他对上韦钰那犀利的审视目光时,洛阳和疏影就一个从门,一个从窗飞跃而入,火烧火燎地进了屋子来。 “喂,哪有你这样做客的,有没有规矩!”洛阳对韦钰上次耍自己和疏影的事至今还耿耿于怀,气得直跺脚,“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疏影也是满脸提防地看着韦钰,皱了皱眉就问道:“你是翻过院墙进来的?” “南平王世子不会是这么计较的人吧?”韦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在高廷芳和江陵郡主身上再次打了个转,随即意味深长地说,“不请自来是恶客,可不论怎么说,我这个恶客今天也带了两位好客人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 高廷芳做了个手势,示意洛阳和疏影不用这么剑拔弩张,可见他们不肯出去,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盯着韦钰,他也就没有强求,当下直截了当地问道:“钰公子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韦钰自来熟地找了个座位坐下,这才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徐州那边送来消息,纪云霄的两个儿子纪云昌和纪云钟,为了争抢武宁四州之主这个头衔,已经打破了头,兄弟俩对徐州等地的本地大族全都下了最后通牒,如不依附便诛灭全家,为了杀鸡儆猴,两人加在一起一口气灭了四五个小家族,结果如何,我想南平王世子应该能猜得出来。” “钰公子与其让我猜一猜纪大帅的长子次子争权究竟是什么结果,还不如为我答疑解惑,纪大帅在云龙山庄的行踪泄漏,因此获罪被囚,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为什么徐州那边这么快就爆发了?”见韦钰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呵呵直笑,高廷芳就直截了当地说,“纪飞宇会莫名其妙地到东都来,而且你把我从刑部大牢带去翊卫府,让我在那殚精竭虑,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又在云龙山庄露面,这整件事情,应该都是你的手笔吧?” “南平王世子何必这么计较?我只不过是奉命而为,就和谢骁儿也是奉命做事,把纪飞宇引入彀中,自己还背了个坏名声一样。”韦钰打了个哈哈,浑然不以为意,见高廷芳面色一沉,他这才略微欠了欠身,“之前有些事是我做得太独断专行,日后同殿为臣,还请你多多包涵。” 高廷芳知道韦钰素来就是这样的脾气,能够让其认错那就已经是天大的成就,因此也就不再紧抓着不放,而是顺着韦钰之前的口气问道:“纪云霄的两个儿子为了争夺节度使大权,滥杀无辜,倒行逆施,想必那些本地家族也不会坐以待毙,再加上郭大将军就在归德,应该顺势收拢人心,给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个狠狠的教训?” “不止是狠狠的教训,如今郭大将军已经被人迎进了徐州,纪云昌和纪云钟被人反戈一击,全都成了阶下囚。而告他们残虐百姓,凌辱士族的状子,足有上百份,那情景着实壮观。”说到这里,韦钰顿时意味深长地说,“南平王世子觉得,这可是一个好消息?” “对于皇上是个好消息,对于我来说,我和纪家没有私仇,但既然是我送给皇上的投名状,我当然也是高兴的。”高廷芳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带过去,旋即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以郭大将军的智勇双全,要做到这一点应该很简单,但钰公子是否想过,如此一来,你的老上司功劳是不是太大了?” “功高盖主,不是不赏,而是无物可赏。” 韦钰顿时笑了,但那笑容不同于之前的幸灾乐祸,故作镇定,以退为进,而是流露出了几分苦涩。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郭大将军又是我的老上司,我当然担心。只不过,他从一介小兵崛起,自身固然战功绝世,可麾下的那些军官,从我以下,不是皇上提拔的,就是皇上塞进去的。当然,没有什么想要镀金的世家子弟,全都是有才能的草民寒士,也就是说,他带的原本就是皇上的班底。而且,郭大将军已经六十了,子侄全都在宋州,不曾随军。也就是说,郭大将军在军中既无族党,也无乡党,只有袍泽。” 郭涛崛起的历史,高廷芳并不陌生,可高廷芳却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未雨绸缪,不禁心中悚然。他没有继续再问的兴致,一时沉默地坐在那里,而韦钰更是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同样闭口不言。 面对这么两个全都陷入沉默的人,之前一直在旁听,试图弄清楚东都这一趟浑水的江陵郡主,也有些坐不下去了,干脆站起身来悄然出屋子,还顺便一手一个把洛阳和疏影给拖了走。直到外间院子里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她这才对气鼓鼓的洛阳问道:“大哥对韦钰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那当然,小郡主,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可恶!要是容侯在这儿,早就暴跳如雷了!”洛阳正想添油加醋告韦钰的状,可耳边突然传来了疏影的声音。 “秦王殿下和清苑公主来了!” 江陵郡主也听到了这提醒,见洛阳打了个手势,仿佛是在告诉她回头详说,她自然回复了一个笑容。等她迎到了院门前,见承谨和清苑公主并肩而来,她就歉意地抱拳行礼道:“实在是怠慢贵客了。大哥和我本打算去迎秦王殿下和清苑公主,但因为韦钰韦公子悄无声息直接闯了进来,拦着大哥就说了一大堆话,所以……” 她这话还没说完,承谨就恍然大悟地说:“我还想着韦大哥明明和我们一同拜访,怎么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了,原来他是先进来了!” 下一刻,他就有些难为情地说,“对了,高姐姐你别叫我秦王殿下行吗?册封礼还没行呢,再说,我正打算上书给父王,请他收回成命。我实在觉得,这不合适。还有,大姐是长,我是幼,郡主怎么也不该把我放在她前面才是……” 他越说越是语无伦次,发现自己最后这话仿佛是在责备江陵郡主,他脸上更是不知不觉涨得通红。正当他讷讷难言的时候,就只觉得肩膀上压了一只手,侧头一看方才发现是清苑公主。 “承谨一贯不大擅长待人接物,郡主还请不要怪罪他不会说话。”尽管之前江陵郡主求助于自己的时候,两人已经见过面,但在当时那样的滂沱大雨之中,又面对一次极其险恶的危机,清苑公主根本就没有时间和余裕注意太多。而之前在宫中飞香殿时,事情余波尚未散去,她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只记得素面朝天的江陵郡主清新婉约,她只觉得和紫宸殿上那个坚韧刚强维护兄长的妹妹仿佛是两个人。 可此时此刻,看到面前这个一袭荼白长裙,看上去清丽脱俗的佳人,饶是她也不禁心生惊艳。 而江陵郡主也一样在暗暗打量一身大红袍服的清苑公主,闻言便莞尔笑道:“刚刚是我太见外了。之前在宫里也没和你们这么客气,眼下出宫反倒客套了起来。既如此,秦王殿下四个字我就收起来,只叫承谨就是。至于公主,听大哥说你比我大一岁,我就不客气地称呼你一声姐姐如何?” 清苑公主见江陵郡主爽朗地承认了自己的疏失,不禁对这位来自南平的郡主生出了几分好感,当即笑道:“既如此,我也托大叫你一声廷仪妹妹。” 承谨见这气氛如此融洽,不禁高兴得心花怒放。而下一刻,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江陵郡主突然对他问道:“承谨,你说要上书辞谢秦王,已经呈上了吗?” “还没有呢。”承谨顿时想起这迫在眉睫的棘手事,一下子苦恼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好,所以才来请教高大哥。” 听到这话,江陵郡主就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说:“承谨,如果你不嫌弃我交浅言深,那么就听我一句话,上书辞谢是应该的,但你不要存着什么当不起这个秦王的心思。陈胜那样的凡夫俗子尚且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堂堂皇子,身份尊贵,之前又在云龙山庄说得纪飞宇束手就缚,可以说是少年建功。更重要的是,你能封秦王,足可见皇上对你的期许和希望,你就不应该耷拉着脑袋,而是应该把头抬起来!” 屋子里,闻听此言,韦钰倏然抬起了头,见高廷芳几乎也正好在这时刻朝自己看了过来,他那阴霾重重的脸上一下子云开雾散,笑得颇有些狡黠。 “果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妹,不愧是江陵郡主,我可以不必浪费唇舌了!” 高廷芳当然明白韦钰没有说出来的话,而他在心里,对此也是完全赞同的。就算皇帝有心把承谨推出来,也要他自己先有站在众人之上的觉悟和自信,这才不至于成为弃子! 第107章 新王府 院子里,承谨满脸呆滞,但渐渐那迷茫的表情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稳重和坚定。 尽管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满满当当的自信来,但一旁的清苑公主却不会认为,江陵郡主这番话是隔靴搔痒。她和承谨虽说是姐弟,却只不过是最近这几天方才渐渐熟悉,因为高廷芳的事情而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可即便如此,她仍然可以体会到,自己这个最年幼的弟弟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纤细,敏感,不自信,别说待人接物,就连读书明理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因为之前长久地被闭锁在观文殿,完完全全给耽误了。 可就是这样的孩子,之前和她相处时,几乎句句都会提到高大哥,韦大哥。她深知韦钰之前常常进宫,很可能就一直在皇帝的暗示甚至纵容之下,和观文殿中的承谨暗中往来,可高廷芳呢?到东都满打满算还不满半年,可承谨对其的倚赖和信任,竟然已经不比对韦钰少!而现在,江陵郡主这番话,恐怕也会给承谨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承谨退后一步,诚心诚意地躬身一揖道:“谢谢你,高姐姐。” 江陵郡主不禁一愣,随即连忙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因笑道:“刚刚我才说自己太客套,这下你怎么也和我客套了起来?不过是几句提醒罢了,用不着这样一本正经地道谢。” 说到这里,她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回过头瞧见是高廷芳和韦钰一前一后出了屋子,顿时嗔道,“大哥,你居然和韦公子在里头看热闹,拖到这时候才出来,哪有这么托大的主人?” “如果早出来,怎么听得到廷仪你这样铿锵有力的话?”高廷芳笑着开了个玩笑,这才对承谨和清苑公主颔首为礼道,“廷仪只有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大哥,没想到来到东都,却一下子就多了姐姐和弟弟,我都替她高兴。说起来,公主和承谨今天和钰公子一同来狮子园,是约好一起来的?” “不是不是,我和大姐是一起来的,在路上遇到的韦大哥。不过,他就是不来,我本来也想去找他的。”承谨抢着解释了两句,随即才不大自在地说,“本来我找高大哥,是为了父皇封我秦王的事,现在高姐姐这么一劝,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但谢公公之前来见我的时候,还提到父皇已经在宫外选定一座宅子赐给我开府,人手全都撤了出来,让我去看看。我对开府之类的事一点都不懂,想请大姐和韦大哥,还有高大哥高姐姐明天一块陪我去,行不行?” 之前承谨一直都支支吾吾不肯提过来狮子园是为什么事,此时方才把此行目的和盘托出,清苑公主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而韦钰听到承谦到底还是把自己和清苑公主并列,放在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之前,脸上就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爽快地答应道:“好,小事一桩,我当然陪你去。” 听到韦钰答应,清苑公主完全忘记了自己是韦贵妃的女儿,颖王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也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好,我也去。” 见承谨那期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高廷芳不忍拒绝,再加上又看到江陵郡主那满面笑容的样子,他最终应允道:“廷仪初到东都,又不肯丢下我这个常常犯病的兄长出去游玩,承谨你既然相邀,那我们就跟着去你未来的王府赏玩散心。对了,你可不要漏掉苏小弟,否则他回头非得找你哭不可。” “啊,没错,回头我也请容侯一块去!”承谨只觉得满心欢喜,看到洛阳和疏影正在那互相打眼色,他连忙又补充道,“洛阳和疏影也一块去。” 洛阳立刻腆胸凸肚道:“你就算不说我也会去的,世子殿下走哪我就跟哪。” 疏影则是嘴角一翘,颇为高兴地提醒道:“八皇子你千万记得,回头若是乔迁新王府的时候,给世子殿下留一份王府的图纸,日后请他给你刻一座一模一样的王府。” 高廷芳看到承谨闻言那眼睛放光的样子,不禁哭笑不得:“疏影,有你这样随随便便给人揽活的吗?你想累死我啊!” 看到疏影赶紧吐吐舌头,东张西望,最终直接闪到了自己背后,躲避高廷芳的目光,江陵郡主不禁笑了起来:“谁让大哥你手艺这么好?如果承谨未来那座王府确实好,你闲着没事的时候刻两刀就行了,难道谁还会催你?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明日一早辰初,大家一起去!” 面对这满院子欢声笑语的人,韦钰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那沉甸甸的心,不知不觉轻松了一点。当告辞离开时,看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并肩相送,他只觉得心中那猜测至少有五六分准。如果这个高廷芳不是真正的南平王世子,那么,他很有可能是江陵郡主的心上人! 次日一大清早,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就迎来了承谨一行。今天高高兴兴装扮一新准备出门的苏玉欢跟在后头,等到看见清苑公主没有穿往日那些宽袍大袖的衣衫,而是改着男子胡装,看上去多了几分勃勃英气,他忍不住侧头去看一旁同样一身胡装的江陵郡主,一时间竟是愣了一愣。 见苏玉欢那大惊小怪的样子,高廷芳就笑着说道:“难不成公主和廷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早上廷仪就对我说,既然是出门,她不乐意窝在马车里,换了胡装就能名正言顺骑马,现在好了,正好可以和公主做个伴。” 清苑公主也笑道:“看来我和廷仪妹妹确实是想到一块去了,既如此,我们一块骑马。” 见承谨欲言又止,高廷芳就笑着对他说:“承谨,你就委屈一下,陪我坐车如何?” 承谨赶紧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高廷芳身边后,这才小声说道:“高大哥,你是不是知道我不大会骑马?” “你之前去云龙山庄那一路上,我看你骑马的时候浑身都是僵的,都忍不住为你捏了一把汗,就算你从小一直长在观文殿,韦钰难道没怎么教你骑马?” “韦大哥是教了一点,但他太忙了,而且我读书习武都没有太好的天分,远远比不上……比不上大哥。”承谨说着就不知不觉低下了头,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完全没看见高廷芳脸上一闪而逝的挣扎。 “天资这东西,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却也未必重要。”高廷芳叹了一口气,随即摸了摸承谨那垂顺的头发,眯着眼睛轻声说,“你放心,只要用心学,你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韦钰何等耳力,高廷芳和承谨的交谈,他全都听在耳中,不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可是,当听到苏玉欢竟然也嚷嚷着要坐车的时候,他就立时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了过去,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容侯,男子汉大丈夫,别窝在马车里,咱们陪公主和郡主骑马!” “喂,你别随随便便帮我做决定!”苏玉欢大声抗议,可看到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齐齐笑看着自己,他还是不得不小声嘟囔道,“骑马就骑马,谁怕谁!” 杜至眼看一帮人笑闹了一番,高廷芳和承谨上了马车,连忙给了洛阳和疏影一个眼色,随即转身招呼了几个侍卫,又对留守的袁钊得意一笑。昨天他是猜拳赢了袁钊,这才把此次随从的任务收入囊中。就在他翻身上马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正在上车的承谨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眼睛直勾勾的,仿佛在琢磨什么。面对这一幕,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这位八皇子如此眼利,自己这个当初冒牌过孟怀赢的已经被他认出来了? 好在承谨下一刻被高廷芳拉进了车厢,没有问出什么难以应付的问题,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一路上,他老觉得承谨隔着窗帘在打量自己。 高廷芳自然看出了承谨对杜至的怀疑,心里不由得对小家伙的敏锐大为惊异。要知道,承谨能够认出孟怀赢的真面目是韦钰,这还能说是多年和韦钰相处的结果,可能够认出另一个孟怀赢是杜至所扮,这份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就非常难得了。然而,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一路上笑吟吟地谈天说地,两只耳朵还分心注意外间韦钰和苏玉欢,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的谈话,毕竟,无论韦钰还是清苑公主,全都是当年和他最最熟悉亲近的人。 那种亲近程度甚至胜过他的父亲,当今皇帝,仅次于他的母亲肖琳琅!如果不是他们已经起了疑心,他怎么也不会放任苏玉欢和江陵郡主与他们两两说话,好在江陵郡主不是容易套话的人,而苏玉欢知道的东西又非常少!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吧?修文坊,距离天津桥也近,进宫最方便不过了。” 承谨一直悄悄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此时听到外间苏玉欢咋咋呼呼的声音,想起一路行来看到的那高高围墙,经过第一重乌头门时感觉到的那威严肃穆,里间依稀能看见的亭台楼阁,不禁心中更加不安,暗想回头进去之后若是发现太过豪奢,不如对父皇再辞谢一番。因此,他这一恍惚,竟是高廷芳下车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慌忙探出身子准备下车的时候,就只见所有人全都看着自己。 “今天咱们这些恶客,可就要好好搅扰一下承谨你这个主人了。来,去开门吧,看看你的新家什么模样。” 承谨见高廷芳笑容满面,其他人也一个个都兴致勃勃的样子,连忙强压心头不安跳下车来,结结巴巴地说道:“高大哥别这么说,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我过来,是我求之不得才对……” 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干脆闭上嘴快步上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用力往大门上推去,可大门竟是纹丝不动。就在他尴尬的时候,突然发现左右又多了两双手,正是疏影和洛阳。 “你力气太小了,看我的!” 洛阳气运丹田,大喝一声往门上推去,一旁的疏影却没他那么夸张,但也无声无息暗运气力。随着他们这同时用力,承谨就发现刚刚死活推不动的大门终于渐渐滑开,带着几分仿佛许久没有客人造访过的生涩。等到大门完全洞开,他如释重负,连忙转身想要招呼客人,却发现后头清苑公主和韦钰全都面色有异。当韦钰不管不顾径直越过他冲了进去,他终于觉得不对劲,叫了一声韦大哥后,就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而清苑公主面色煞白,嘴里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里不是荣王府,这里不可能是荣王府!” 被韦钰和清苑公主这反常行动一惊,谁也没有注意到,高廷芳脸上那一闪而逝的震惊和意外。 第108章 伤心地 韦钰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承谨的这座新王府。当他站在前庭,看到那座气势恢宏的前殿,他原本已经扭曲的脸上顿时勃然色变。他没有理会追在后头的承谨,直接腾空而起,等整个人上了屋顶,举目四顾,看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环境,他那最后一点侥幸便完完全全一扫而空。 这哪里是皇帝赐给承谨的宅子,哪里是日后的秦王府,这分明就和从前的荣王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对于他来说,曾经那座荣王府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对那里的熟悉远胜过卫南侯府韦家。因为他是在那里第一次认识承睿,也是承睿向他的姑姑韦贵妃提出,让他搬到荣王府来,每日里从读书到习武,他们都形影不离。那里的一房一舍,一花一木,包括每一个转弯,每一处地砖,仿佛都深深镌刻在他的心里,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然而,自从贞静皇后肖琳琅和怀敬太子承睿双双去世之后,皇帝就下令封闭了荣王府,而他也再没有踏进过那伤心地。 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再见到昔日景色,就会情不自禁地生出杀意! 可现在,他一直极力回避的东西却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承谨看到韦钰就这样直接在屋顶上坐了下来,不禁傻了眼。完全不知所措的他茫然回头,等看到高廷芳大步走了进来,他连忙迎上前去,待想要开口询问怎么办的时候,他却突然看见江陵郡主和清苑公主依旧站在大门外,江陵郡主似乎在对失魂落魄的清苑公主询问什么。而苏玉欢则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比他还要更加糊涂。只有洛阳和疏影已经跟了进来,满脸好奇地东张张西望望,完全没有其他人那异常反应。 “高大哥……”承谨只觉得心里发慌,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整个人透不过气来。 高廷芳破天荒地没有开口安慰承谨,因为置身于这旧日最熟悉的环境中,他自己也同样心防大乱,没有办法保持镇定。然而,相较于可以失态的韦钰和清苑公主,他却不能露出一丁点可能会被人看出的破绽。他不能让清苑公主和韦钰知道自己就是李承睿,他不能让江陵郡主知道自己是曾经死去的大唐怀敬太子,他更不能让苏玉欢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假冒的南平王世子,而他同样也不能让承谨知道,他就是他的长兄…… 尽管还有洛阳疏影,有杜至和其他侍卫们那些知情者,但对荣王府记忆淡薄甚至就根本没有记忆的他们,绝不是此时此刻能够分享他心情的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右手使劲按着胸口,仿佛想让怦怦直跳的心恢复平静。而他那闭目挣扎的表情,显然让承谨吓了一跳。这位年少的八皇子一把抓住了他垂落身侧的左手,声音惶急地问道:“高大哥,你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不舒服?要不我送你回去?你说话呀……” 此时此刻,就连洛阳和疏影也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两人慌忙奔了过来,可还不等他们开口,高廷芳就已经睁开了眼睛,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这天气乍暖还寒,一下子心慌心悸,现在已经好多了。回去干什么?好容易出来透口气,到你的新王府里连一步都没走过,就这么回去,岂不是太可惜了?” 高廷芳用打趣的口气说到这里,就只见江陵郡主和苏玉欢一左一右陪着清苑公主进来了。苏玉欢性子跳脱,也没注意到刚刚高廷芳才“犯过病”,一凑近就嚷嚷道:“高大哥,承谨,刚刚清苑公主说,这前院和皇上当年的潜邸荣王府一模一样,就不知道内中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如此……” 高廷芳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承谨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猛然之间剧烈颤抖了一下。知道苏玉欢这心直口快的一句话,道出了承谨绝对没有料到的答案,他此时已经完全缓过神来 就笑看着依旧面色恍惚的清苑公主说:“哦,照公主这么说,这里无疑是仿造,又或者说复刻当年的荣王府?那可真的是要好好四处看一看……” 说到这里,他倏然词锋一转道,“承谨,你耷拉着脑袋干什么?” 承谨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说道:“高大哥,我真的不知道,父皇为什么特意赐一座这样的王府给我?” 高廷芳看了一眼清苑公主,这才对承谨沉声说道:“皇上的心意,我怎么知道?不过,你和公主,和韦钰都不一样,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昔日的荣王府对他们来说,是值得追忆,却又会想起伤心往事的故地。对外人来说,那是皇上龙兴潜邸。但对你来说,你应该去想的是皇上的期许,而不是过去的包袱!走吧,既然是到你的新王府来游玩,你就给我和容侯做个向导,我们四处逛逛。” 说到这里,高廷芳给江陵郡主打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来陪着清苑公主,又拽上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苏玉欢,不由分说地拉了承谨前行。而洛阳和疏影发现高廷芳竟然没有给他们什么指示,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洛阳机灵些,直接拖了疏影一块退到了大门口附近,见杜至正在院子里和几个侍卫说话,洛阳连忙杀猪抹脖子似的冲杜至打手势,终于把人叫了过来。 “你们两个怎么不跟着世子殿下,这是捣什么鬼?”杜至倒是很想进去,可承谨和清苑公主的那些随从都散在四周警戒,丝毫没有进门的意思,他也就不大好意思往里头闯,这会儿看着洛阳和疏影时,他不免带着几分没好气。 “杜大哥,刚刚公主说,这座皇上赐给承谨的新王府,和当年的荣王府一模一样。”疏影不懂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捅破了这个惊天秘密。见杜至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就继续说道,“眼下世子殿下带着承谨和苏小弟去逛了,小郡主在前庭陪着公主,韦钰起头跳上了屋顶,后来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杜至对于荣王府的记忆确实非常少,他只是在很小的时候,被自己的父亲杜先生带到过荣王府,拜见过当时还是荣王妃的贞静皇后肖琳琅以及承睿。所以,在承谨和洛阳疏影推开大门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起初看到的那块影壁意味着什么。可既然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当然比眼前这两个小家伙更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更知道世子殿下那强颜欢笑闲逛的外表之下,藏着多深的悲恸和伤感。 因此,他想都不想就低声吩咐道:“这样,公主那边有江陵郡主陪着就好,我去找韦钰,你们两个去跟上世子殿下他们。记住,最要不要让世子殿下和公主,或者和韦钰碰头说话。他已经支撑得很辛苦了,公主和韦钰都怀疑过他的身份,眼下又是在这种随时可能勾起旧日回忆的地方,要是发生什么万一,那就是大问题,世子殿下从前那些功夫就白费了!” 见杜至转身对几个侍卫吩咐了两句,继而就匆匆冲进了门去,洛阳和疏影彼此对视了一眼,立时也赶紧回返了这座王府。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别说去找韦钰的杜至已经不见踪影,就连之前明明还在前庭的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竟然也不见了,高廷芳和承谨苏玉欢更是不知道跑去了哪儿,洛阳顿时急得火烧火燎,还是疏影没好气地说道:“地上找人多累啊,上高处去找!世子殿下教过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洛阳眼珠子瞪得老大,见疏影真的就直接上房了,他不禁擦了一把汗道:“真是服你了,杜工部的诗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呀……等等我,一个人看不过来那么多地方,两个人找才方便!” 当洛阳和疏影两条人影如同飞鸟一般在屋宇围墙之间穿梭找人时,高廷芳带着浑浑噩噩的承谨,以及第一次来这里,什么都好奇的苏玉欢,已经不知不觉从客人变成了主人。见承谨始终一点精神都没有,心事重重,他心中一动,当前头出现一处分岔路口时,就走了左边那条道,当他推开这甬道尽头的两扇门时,就只听旁边的苏玉欢发出了一声欢喜的惊呼。 “牡丹园!天哪,怪不得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真的是万紫千红,太漂亮了!” 承谨恍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高廷芳拉进了一个小花园里。放眼看去,碧绿的花丛中,千般姿态,万般颜色,错落有致绽放开的花朵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仿佛会放光一般。他往日不大出宫,纵使陶光园也很少去,这样的胜景还是第一次见,此时不知不觉就两眼放光,忘了所有的烦恼。冷不防苏玉欢一把拉住他匆匆前行,他顿时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没有注意到高廷芳站在一丛牡丹前那落寞的目光。 尽管高廷芳带承谨过来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用什么美好的景致来分散小家伙的注意力,可他真的没有想到,母亲肖琳琅生前最喜欢的这座牡丹园,竟然真的被皇帝移植了过来。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了一株紫色牡丹前,呆呆看着那鲜艳的花朵出神。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国色天香尚在,娘,你又在哪呢?” 喃喃自语的他完全没有发现,这牡丹园的另外一处门口,江陵郡主正好和清苑公主一块进来。江陵郡主一眼就看见了正在那怔怔出神的高廷芳,而清苑公主的眼神则一下子落在了正流连于一株深红牡丹的承谨身上。然而,当听见他吟诵的这两句诗,哪怕错过了最后半截最重要的话,清苑公主那黯淡的眼神仍是一下子变得灼热无比! 第109章 泪满襟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照归期。没想到大哥居然也喜欢前朝李正封的诗。” 江陵郡主环顾了一眼这地方虽不算绝大,但却姹紫嫣红的繁花胜景,笑说了一句。见高廷芳有些恍惚地看了过来,目光在自己脸上略一流连,等看到不远处呆若木鸡的清苑公主时,脸上几许惘然立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温文淡雅。看到这一幕,她原本应该觉得安心,毕竟高廷芳明显不愿意用最真实的一面来对待清苑公主,可不知怎的,她却着实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以至于不由自主开口说话,想要和缓这种僵硬的气氛。 “不过也是,前朝写牡丹的诗不胜枚举,唯有李正封的这首牡丹诗一出,国色天香就成了牡丹的代名词。” “你说得没错,牡丹之所以会如此风靡,确实是源自于前朝。” 高廷芳知道江陵郡主岔开话题是什么目的,而且,他比江陵郡主更想岔开清苑公主的注意力,当下就笑道,“其实,如今常有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但前朝两百年,西京长安的牡丹却比洛阳更受时人追捧。天后尚牡丹,因此将牡丹遍植上苑,开元时明皇也爱牡丹,所以宫中和民家全都追捧牡丹的丰姿秀色,一丛少则价值上万,其中大慈恩寺、太真院的牡丹尤其有名,上百万钱都买不到一丛。于是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然而,清苑公主却像没有听见这番对话似的,目光出神地看着高廷芳,此时突然打断道:“世子真的很喜欢李正封的这首牡丹诗?” “谈不上最喜欢,只不过是看到国色天香在侧,一时想起来罢了。”高廷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指着苏玉欢说,“何止是我,看看苏小弟他们,徜徉花海,还不是什么烦忧都忘了?” “牡丹园虽好,可对于我来说,却解不了烦忧。”清苑公主丝毫不为所动,冷冷说道,“世子刚刚吟诵的这两句,正是家母……也就是先皇后生前最喜欢的诗,她常常说三月群芳斗艳,却唯有牡丹国色天香艳压群芳,哪怕叶枯叶落,却绝不会过冬而枯死,所以李正封这两句称赞丝毫不为过。而这满园牡丹之中,先皇后最喜欢的两株牡丹,她私底下亲自给它们起了名字,其中一株名国色,另一株名天香。而世子刚刚一度看呆的,便是那株天香。” “原来竟然这么巧吗?”高廷芳故作惊异地打了个哈哈,见清苑公主依旧盯着自己不放,分明动了疑心,他不得不感慨十余年的岁月依旧阻隔不了两个人儿时的习惯。那时候他们还小,最喜欢的就是这牡丹园。而今这偌大一座王府,数不尽的亭台楼阁殿堂,他带着萎靡不振的承谨到这里来散心,而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明明是走的另一边,最终竟然殊途同归也来到了这里。此时此刻,他该用什么办法来挽回这巧合造成的困局?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苏玉欢的一声嚷嚷:“承谨,好好的牡丹,你折下来干嘛?” 因为这个声音,高廷芳和清苑公主江陵郡主不由得全都看了过去。高廷芳看到承谨折下的是一支黄白色的牡丹,赫然是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那株天香,不禁眼神一凝。而清苑公主的反应更大,竟是直接冲了过去。可是,还不等她开口责问,承谨就嗫嚅着说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突然想回去把它供给阿娘……父皇对我提起过,阿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黄白色的牡丹,父皇还说,阿娘常常挂在嘴边,说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挣扎,突然抬起头说道:“我宁可不要封这个秦王,宁可不要这座王府!我只想见见阿娘,只想见她一面!” 看到承谨的眼泪无声无息就流了下来,看到清苑公主一下子化成了泥雕木塑,再也没有余裕来盘根究底自己刚刚的那点破绽,高廷芳却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如释重负,反而只觉得心情更加沉重。和“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一样,“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两句刘禹锡的诗也同样是母亲贞静皇后肖琳琅生前最喜欢的诗句!那一刻,他几乎抑制不了心中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悲伤,很想上前扳住承谨的肩头,追问母亲的下落。 然而,他能克制自己,清苑公主却克制不了自己。这位皇长女几乎跌跌撞撞冲了上去,随即在承谨面前屈膝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臂,声音颤抖地问道:“承谨,你还记不记得,你阿娘长什么样子?她现在还在不在?” 有些失控的承谨没想到清苑公主比自己更加情绪激动,他不知所措地想要挣脱,可清苑公主箍得死紧,他在极度的慌张之下,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父皇说,他说阿娘早就死了,我问过观文殿……还有我见过的很多人,包括韦大哥,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我阿娘。大姐,难道你……难道你也没有见过我阿娘……就是贤妃娘娘吗?” 见清苑公主已然瘫坐在地,无力地摇了摇头,完全没有精神去回答承谨的问题,高廷芳便对江陵郡主使了个眼色,等到她去将清苑公主搀扶了起来,两人走开了几步,他就走上前,沉默地按着承谨的肩膀,轻声说道:“不要怪你大姐,她也和你一样,她也在想念她的母亲……” 承谨迷惑地瞪大了眼睛,而这时候,旁边的苏玉欢却忍不住嘀咕道:“可清苑公主的母亲不是韦贵妃吗?” “韦贵妃只是生了我。”明明已经离开十几步远的清苑公主却听到了苏玉欢这分明很小声的嘟囔,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真正把我养大,抚育我,教导我,使我读书明理,明白是非的,是贞静皇后。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个母亲,只有这一个!” 清苑公主说完这话,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头那郁积多年的悲恸和哀伤,一下子低下头来,眼泪如同泉涌。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无疑是物是人非,好景常在人不再!泪眼婆娑的她看到身边依稀有人影,以为那是刚刚扶着她安慰她的江陵郡主,想起她们同样早年丧母,之前的相处也已经拉近了距离,她就再也没有顾忌,直接抓住了那人的臂膀,旋即伏在对方怀中,尽情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不论韦钰还是高廷芳,全都说过,她已经不是一味悲泣绝望的年纪了,可置身于旧日最熟悉的环境中,她却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温和却又有几分不自在的声音:“公主可觉得好些了?” 清苑公主一下子觉得浑身僵硬。她迟疑片刻就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楚面前赫然是一件前襟完全被泪水濡湿的青袍,和今日江陵郡主那一袭胡装截然不同。她缓缓抬起头来,当看见高廷芳那张脸时,她忍不住连连后退了两步,这才有些慌乱地问道:“怎么是你,刚刚我身边的不是廷仪妹妹吗?” 高廷芳唯有苦笑。刚刚看到江陵郡主扶着清苑公主走远几步,他本待避开不上前的,却没想到自己还在伤心难过的承谨却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声请求他去看看清苑公主的情况。他无可奈何答应了之后走到清苑公主身边,可还没等他踌躇开口说些什么,清苑公主就突然靠了过来,别说他吓了一跳,就连对面的江陵郡主亦是脸色微妙。此时,就当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苏玉欢突然从他背后探出了脑袋。 “公主,我可以作证,真的不能怪高大哥,是承谨看到你哭了,过意不去,所以让高大哥过来劝你的,结果高大哥才刚走过去,你就……咳咳,后面的我不说你也知道了。”苏玉欢一面说,一面又扫了一眼江陵郡主,这才抓了抓脑袋说,“高姐姐正好在公主你的另外一边,大概是公主你一时没注意。” 清苑公主只觉得双颊滚烫,尤其是看到承谨犹犹豫豫地过来时,她恨不得扭头就走,避开此时这最尴尬的场景。然而,她终究还记得,刚刚那难以释怀的疑惑,虽说这会儿她已经没有再盘问高廷芳的心情,可她终究还是将那深深的疑问记在了心里。就在这时候,众人听到了两个嚷嚷声。 “原来世子殿下在这!” “终于找到了!” “韦公子,你躲在那干什么?” 高廷芳循声望去,见洛阳和疏影喜出望外地从墙头上跳落,而另一边,杜至则是神色不善地飞掠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一刻,他就看到韦钰如同一片树叶一般从树上飘落在地,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忽略一开始就如癫似狂跑开的韦钰。面对那双沉静审视自己的眼睛,他不由得暗自反省。 自从到了东都之后,因为他不得不以病弱的一面示人,时刻要应付各种御医以及精通医术的人,不得不服用阴阳逆行丹,他多年磨砺的武艺已经退化了很多。而一贯作为凭恃的直觉,面对韦钰却又丝毫不起作用! 四目对视许久,韦钰却是若无其事一般呵呵笑道:“今天这一趟来得实在是太值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能有第二座荣王府。” 若不是他早早遁去,在这偌大的王府中转了一圈之后,最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他又如何能看到牡丹园中刚刚那一幕幕? 第110章 心相近 “韦大哥!” 这么多人当中,只有承谨完全没有意识到,韦钰之前是分明早已经来了,却隐身在侧看了众人这好一出戏。他几乎是连奔带跑地迎上前去,又是关切又是疑惑地问道:“韦大哥,你刚刚到哪里去了?你一进这里直接就不见了,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我也是才听大姐说才知道,这里和从前的荣王府一模一样。要不,我去对父皇说,我用不着这么大的王府……” “你想多了,我只不过是刚开始的时候实在太过吃惊,四处转了一圈之后,早就没事了。”韦钰看也不看眼睛仿佛在喷火的杜至,意味深长地扫了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一眼,这才微微笑道,“承谨,你要知道,别的皇子成年开府的时候,都是工部营造府第,但皇上却赐了王府给你,这份殊荣是很难得的。你不想要这里,那么你打算让皇上把这座和潜邸一模一样的宅子赐给谁?” “我……”承谨没想到韦钰竟然问这么一个问题,愣了一愣之后方才不大确定地说,“大姐和韦大哥对这里都很有感情,赐给你们不是更好?” 这一次,就连刚刚才哭过的清苑公主也不禁破涕为笑。她招手示意承谨过来,笑着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听到了,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全都和当年的荣王府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是王府的规制,而不是公主府,我要是大剌剌收下来,岂不是送给那些御史弹劾我的机会?至于你韦大哥,他就更不成了,不论是他自己本身现在那小小的官,还是孟怀赢那个挺大的官,全都远够不上住这王府的资格!” 承谨这才明白了过来,见韦钰但笑不语,仿佛丝毫不在乎清苑公主的揶揄,他就讪讪说道:“可这地方给我住,我觉得有些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自从踏入此地之后就一直激荡得难以平息的心情,终于恢复了古井无波。在韦钰和清苑公主那各具审视的目光下,他淡淡地说道,“这座宅子赐给别人,那才是明珠暗投。如今给了你,日后公主又或者钰公子想要过来赏玩时,难道你会把他们拒之门外?这么多皇子,只有你才会心无芥蒂地欢迎到这里缅怀过去的他们,不是吗?” 韦钰这才似笑非笑地说:“听听,我能说的话,全都让南平王世子给说完了。承谨,你就放一万个心,直接收下来,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承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最后忍不住去看苏玉欢和洛阳疏影,目光最终不知不觉落在了杜至身上。杜至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和承谨面对面,顿时大为后悔,早知如此,揭破了韦钰一直在旁边偷听之后,他就应该赶紧闪开,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尴尬的境地。他故作镇定地应付着承谨的打量,却只见对面这小小的童子突然对他笑了笑,竟是没有追问起假扮孟怀赢这件他从来不以为荣,反以为耻的事。 而在这么看了一圈之后,承谨见苏玉欢和洛阳疏影都鼓励似的对他点了点头,他原本患得患失的心思终于渐渐淡了。他握紧了拳头,重重点头道:“那好,我就听大家的。以后我这门永远都向大家开着,大家随时都可以来这儿……” 听到这里,高廷芳不禁突然笑了一声,见承谨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他就提醒道:“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什么事情?” “嗯?” “你邀请我们到这里赏玩之前说,皇上已经把这宅子里的人全都撤走了,而我们刚刚四处走来,也不见一个人。你要怎么搬到这偌大的王府里来,这里缺少的人手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你打算去哪找?” “啊!”承谨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看着清苑公主和韦钰道,“大姐,韦大哥,你们……” “这件事你不能现在就请公主和钰公子帮忙。”高廷芳打断了承谨的求助,随即直截了当地说,“你应该去找皇上,先把当初照料这座宅子的人全都要过来。你刚刚也应该发现了,这样一座分明没人的宅院,却干净整洁,井井有条,足可见原本打理它的人非常尽职尽责。当然,这些原本只是看宅子的人绝不会很多,剩下的缺口,你也应该先请示皇上的意见,如若皇上给你,你就收下,如若令你自己去挑,你那时候再找公主和钰公子不迟。”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韦钰见承谨若有所思地考虑了起来,他就拖着悠长的声调故意念了两句,这才抱着双手对高廷芳说,“南平王世子,据我所知,你和江陵郡主就是南平王唯一的一双儿女,没想到你这么天赋异禀,如此懂得深宫之中那些阴谋诡谲的伎俩。” “皇上是君父,坐拥半壁江山,自然和南平小国的父子相处之道不同。”高廷芳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一句,却突然感觉到肩头多了一袭披风,扭头一看见是江陵郡主,那脸上除了关切之外,仿佛还隐隐有些担忧,他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即才回过头来,“自古以来,王朝兴亡,有的发自民间,有的起于宫廷,史书上虽是或有详略,道理却是一样的。父子相疑,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林林总总难道还少吗?在我看来,能避免就该避免。” “哦?这么说来,南平王世子只是未雨绸缪?” 纵使承谨并不是最擅长和人交往的人,此时此刻也觉察到韦钰和高廷芳之间仿佛充斥着一种针尖对麦芒的氛围。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清苑公主,却没想到这位长姊神情恍惚,精神仿佛根本就不在这儿。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韦大哥,高大哥,你们不要吵。高大哥说的话确实有道理,韦大哥你不要嘲讽他……” 他觉得自己这话里似乎有偏帮高廷芳的意思,顿时停住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没想到韦钰却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傻小子,我不过看不惯这家伙成日里就知道装,外人一个个盛赞他是风仪无双的竹君子,可他实际上还不是黑心黑肺?我调侃他几句罢了,你还当了真。”韦钰说着就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说,“刚刚我上窜下跳把你这未来的王府看了一遍,这会儿实在是累死了,你陪着其他这几位贵客继续逛,我要回去睡觉了。” 说到这里,韦钰就径直走到承谨面前,突然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说:“记住,这里是和荣王府一模一样,但这里是日后的秦王府,不会变成当年的荣王府。” 见韦钰说完就扬长而去,同样听到了这句话的高廷芳不禁心中百感交集。而清苑公主虽说不知道韦钰和承谨说了什么,可经历过刚刚那一幕幕,她也已经游兴全无。可就在这时候,苏玉欢突然出声说道:“这么大的王府里头如果就咱们几个人,岂不是一会逛累了,连吃饭都要成问题?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不如趁早让他们去采买点东西,顺带请个厨子……” “笨蛋,厨房里还不知道有没有木柴,有没有烧菜和泡茶的泉水,光有材料和厨子有什么用?”洛阳毫不客气地讽刺了一句,随即就看着高廷芳说,“再说,请什么厨子,世子殿下做的饭菜也不差的!” “洛阳!” 见疏影喝了一声,又狠狠瞪着洛阳,那个嘴快的小家伙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连忙噤若寒蝉,一时连头都不敢抬,江陵郡主又看到苏玉欢瞪大了眼睛,清苑公主和承谨也是一脸诧异,她不得不立刻补救,脸上微微一红道:“古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可我小时候常常挑食,那时候正好有一段时间大哥身体还好,父王却忙得没空管我们,他为了哄我这个妹妹,竟是亲自下厨做那些我不碰的菜。后来每逢我回宫,他都会特意为了我下厨。” 想到旧日太白湖畔草屋中那温馨的一幕幕,江陵郡主看向高廷芳的眼神中,恰是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情意和温柔。清苑公主看到这四目对视的光景,心里却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承睿哥哥对自己这个妹妹的关心,一时竟是没有察觉到那已经不像是哥哥对妹妹。苏玉欢却隐隐察觉到了几分微妙,摩挲着下巴暗自嘀咕父亲当年怎么没给他生个妹妹。而自知铸成大错的洛阳连大气都不敢吭,疏影暗地里也不知道向他丢了多少个如同刀子一般的埋怨眼神。 只有承谨没有察觉到这暗流,他大为羡慕地说:“高大哥真是什么都懂,太厉害了。不过你身体不好,哪能让你去下厨!我知道这里没人手,出来的时候就用食盒装了各色吃食。想想到时候都是冷的,吃的时候未免有些没滋没味,我还吩咐人带了炭炉。” 江陵郡主顿时笑了起来:“你还真是细心,我出来的时候虽说让人备了些点心,但只以为这不是行军打仗,压根没想到要带炭炉。” 承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之后,他就有些担心地看着清苑公主说:“可大姐好像精神不大好,如果你实在支撑不住,那我就先送你回去吧?” 清苑公主原本确实已经打算告辞,可听到承谨竟然如此细致入微地准备好了一切,我行我素的韦钰可以甩手走人,可她如果也这么一走了之,对于第一次邀人出游的承谨来说,难免会留下不愉快的回忆。而对着这么一个容貌酷似大哥的孩子,她实在是狠不下心肠来。 而在这时候,高廷芳便顺理成章地给了她一个台阶:“既来之则安之,这座日后的秦王府我们还只走了一小半,如果公主不介意这是旧日伤心地,就带我们四处走一走如何?” 第1001章 负气责负心 有了高廷芳的提议,江陵郡主显然也还有游兴,面对的又是承谨那张自己曾经魂牵梦萦的脸,清苑公主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游园时,高廷芳笑看洛阳被疏影差遣跑腿得团团转,自己还在旁边间或插两句,把洛阳给整治得叫苦不迭。 而苏玉欢也相当有兴致,走了大半圈就神秘兮兮带着杜至出去,却一句话都不解释,直接带着人去修文坊中有名的酒庐定席面。直到杜至实在忍不住说:“世子殿下和那几位都是贵人,你这大鱼大肉的配席面,给谁吃呢?” 苏玉欢这才笑嘻嘻地揭开了谜团,却原来是给几人带来的随从侍卫准备的。恍然大悟的杜至这才暗赞苏玉欢倒是颇通人情世故,可等这家伙额外还向那酒庐要了一块最好的羊肉,一些菜蔬,鱼虾带回去,他就又疑惑了。 果然,苏玉欢热情地把随从侍卫们分班安排到了前院厢房用午饭,随即让杜至和一个侍卫把承谨准备的那些酒食和炭炉提了进去,自己则是将新鲜羊肉、鱼虾菜蔬提了一个大篮子进去,一见到正在一处小亭子中歇脚的高廷芳等人,他就献宝似的嚷嚷了一声。 “今天咱们吃烧烤!” 于是,在杜至那简直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目光下,这一天中午,长在深宫的清苑公主和承谨,平生第一次知道吃着架在铁丝网上滋滋作响的烤肉是什么滋味。只不过,姐弟俩全都被高廷芳严禁不许多吃,理由则是最终众人离开承谨这座未来的王府时,江陵郡主笑着提起的:“小时候我第一次吃烤肉的时候,也一时贪嘴,吃太多了,结果整整三天都肠胃不舒服,最后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碰这些,实在是吃怕了。” “怕什么,我从小就爱吃这些,从来都没闹过肚子!”苏玉欢一面往外走,一面意犹未尽地揉着肚子,“只可惜从前在家里老是被人管着,就没这么舒舒服服吃过烧烤……洛阳你真厉害,居然还会烤羊腿!” 洛阳得意地扬了扬眉,一旁的疏影却没好气地冷哼道:“他也就会烤羊腿了,做饭都能做成一锅黑炭。” “你还好意思说我?上次是谁在厨房烧火,结果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扑哧—— 刚刚一顿饭吃完,清苑公主已经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当此时此刻笑出了声之后,她终于觉得整个人不再是最初那种仿佛溺水的窒息,而是完完全全轻松透气,心头亦是敞亮。她无心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穷究高廷芳的过去,可是,见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会心一笑,仿佛在一同追忆她毫不知情的过去,她仍是不禁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惘然。 于是,哪怕接下来到门口时,苏玉欢和洛阳疏影一直都在两两斗嘴,她却始终恍若未觉。直到快出大门时,她方才听到了一声怒喝。 “高廷芳,你害得我祖母卧病在床,我三哥被削仪卫,你却在这优哉游哉?你还有没有良心!” 清苑公主猛地反应过来,一眼就看到不顾那些随从阻拦,气咻咻冲上前的和乐公主。她一下子眉头紧皱,正想要开口呵斥时,却没想到原本落在后头的高廷芳突然加紧脚步,越过了她和江陵郡主,直接迎上了和乐公主。 “和乐公主来兴师问罪之前,为什么不先问一问,太后娘娘之前夜闯飞香殿,打算做什么?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一口咬定我是假的,打算杀我,而当八皇子闻讯赶来的时候,她却打算连八皇子也一并铲除。她既然想杀我,难不成因为她生病,我却要以怨报德,成日茶饭不思,闭门不出,为她祈福?至于凉王殿下,前日在朝堂之上,他已经主动和我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他于今如何,与我何干?” 和乐公主顿时被噎得面色赤红:“你……你怎么能这样说,祖母和三哥只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 “被人蒙蔽?呵呵。”高廷芳不由笑了笑,见和乐公主那张脸已经涨得如同猪肝似的,他实在不想继续和这个天真烂漫,又或者说不谙世事的异母妹妹有什么瓜葛,当下淡淡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太后娘娘,和凉王殿下之间究竟是一时误会,还是深仇大恨,我也不想解释。公主请回吧,若不想让太后娘娘和凉王殿下伤心失望,还请你忘记我这么一个人,日后也不要再来见我了。” 和乐公主只觉得如遭雷击。她满心以为今次来见高廷芳,他也会如同从前那样温和耐心地对她解释,最终和太后和凉王解除心结,届时自己就又能和他如同从前一样继续往来,谈笑,谁知道迎来的竟然是这样残酷的宣言。她连连后退了三步,脸上红潮尽退,取而代之的的是雪一般的煞白。 突然,她看见了高廷芳身后的清苑公主,顿时提高了声音说:“你骗我,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知道父皇更宠爱大姐,所以你才对她大献殷勤!我有什么比不上她,你告诉我!” 高廷芳顿时皱起了眉头:“和乐公主,我和清苑公主不过是应八皇子之邀来游园,仅此而已。而且,今日客人并不止我们两个。” “游园?呵,说得好听!我知道还有韦钰,但他不是早就走了?还有你妹妹江陵郡主,她难道不是也盼着你娶个大唐公主,将来给南平撑腰?容侯苏玉欢成日里对你惟命是从,承谨也是一样,谁敢不给你们提供方便?”和乐公主越说越是恼怒,那原本秀美的五官都几乎扭曲了。 “荒谬!”高廷芳猛然打断了和乐公主的话,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丁点温度,“我高廷芳还不用卖了自己给南平找靠山!还请公主放尊重一些,不要说些没有根据的话。正旦大朝日,我高廷芳既然曾经在含元殿上说过绝不肖想大唐公主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出尔反尔!” 承谨对和乐公主不熟悉,唯一的一次接触,还是在颖王府清苑公主的生辰宴上,和乐公主大惊小怪地说差点以为是见着鬼了,而后又上前拉他,口口声声都说是吓着了,第一印象就绝对谈不上好。因此,刚刚她突然冲上前的时候,承谨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可此时此刻,听到和乐公主的质问和高廷芳的回答,他终于忍不住了。 “四姐,大姐和高大哥都是我厚颜请来的客人,今天他们两个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你怎么能说这样出口伤人?” 和乐公主听到高廷芳重提正月初一大朝会的旧事时,终于脑袋清醒了一些,可此时此刻承谨这话,却不由勾起了她心头旧怒。想当初在颖王府参加清苑公主的生辰宴时,她就曾经因为高廷芳的劝说下向清苑公主道歉,可现在想想,她那时候的预感哪里有半点错误?分明高廷芳早就倾慕清苑公主,那时候对她说的话不过是托词而已! 想到那时候清苑公主就假惺惺对承谨示好,她一时连承谨也恨上了,干脆就对其怒目以示:“用不着你来做好人,你还没那个资格!高廷芳,你不用口是心非,你会有报应的,父皇迟早有一天会看清楚你的真面目!!” 撂下这话,和乐公主顿时转身就走,可她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只见一人飞也似地打马过来,在距离她十几步远处勒马停下,随即滚鞍下马一溜烟跑上前。看到对方身穿内侍服色,她原本以为对方是来找自己的,可万万没想到那个内侍竟然对她熟视无睹,直接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她本就心头怒火高炽,此时立刻忿然转过身来,就只见那人快步来到高廷芳等人跟前,却是对众人一一深深躬身。 “奴婢去了狮子园才知道世子殿下在这里。皇上召见,还请您进宫一趟。” 高廷芳仿佛没看见和乐公主已经转头看着这里,直截了当地问道:“只有我?可知道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那内侍瞧了一眼满脸紧张的承谨和苏玉欢,镇定自若的江陵郡主,皱眉沉思的清苑公主,他就赔笑说道:“奴婢只听谢公公说了一句,是为了秦王殿下开府的事。除了您之外,皇上还召见了彭城侯纪云霄,韦钰韦公子。” 高廷芳顿时错愕难当。皇帝册封承谨为秦王的心意非常坚决,他是之前就知道的。然而,他和韦钰都和承谨有旧,为承谨开府的事情宣召他和韦钰,那自然不足为奇,可为什么还要拖上一个完全是局外人的纪云霄?就算纪云霄的身边还埋藏着一个隐而不露的李承,可纪云霄的性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以这家伙连凉王承诚都不放在心里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服气承谨? 可这些问题他只能藏在心里。他轻轻点了点头,旋即侧头看了一眼承谨,这才对那内侍问道:“皇上可还有宣召八皇子?” 知道曾经冷落深宫无人知的八皇子如今就要飞黄腾达了,那内侍哪里敢怠慢,立时满脸堆笑地说:“这是八皇子的大事,皇上许是回头就要召见的。奴婢出来时,皇上已经读了八皇子的辞谢表,似乎心情很好……对了,奴婢都忘了,得先向八皇子殿下道喜!” 说到这里,他就利索地跪下给承谨磕了个头。看这奴颜婢膝的举动,哪里能看出往日宫里人对承谨的怠慢? 第112章 王傅和长史 贞观殿前,高廷芳没有遇到韦钰,却遇见了昨日正式继承了彭城侯爵位的纪云霄。两人原本就不和,此时一打照面,纪云霄立时脸色发黑,冷哼一声拂袖先上了台阶。对于纪云霄的这种敌意举动,高廷芳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当下闲庭信步似的跟在后头。 而有身体不好这个接口,短短三十余级台阶,他还干脆停下来歇了两回,以至于当自己踏入大殿时,纪云霄早就已经行过礼后起身站在了一旁。而在另一边,韦钰竟是更早就到了。也不知道是早先从狮子园中出来之后就被皇帝召见,还是根本就在更早的时候得到了消息。 “臣拜见皇上。” 见高廷芳趋前施礼,皇帝便笑道:“高卿,你可是来得最迟的一个。” “臣刚刚在贞观殿前其实已经遇到了彭城侯,奈何比不得他身康体健,臣一路气喘吁吁上台阶,为免御前失仪,还不得不喘口气再进来。”高廷芳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这才笑着说道,“所以,皇上责臣迟到,臣是一定要大叫冤枉的。” “朕就说了你一句,却惹来你这么多怨言。你呀,还是老样子。” 皇帝的心情显然非常不错,此时竟是和高廷芳开起了玩笑,完全没看到纪云霄发黑的表情。紧跟着,他才言归正传道:“朕今日召你们过来,是为了八郎承谨开府的事。他尚年幼,如今加封秦王,也该出阁读书,置王府官。此前朝中就有人因为秦王之封议论纷纷,无非是说他母族寒微,无功无劳,但满朝皇子,母族显贵的倒是有,但真要说功劳,有谁真的建立过军功,有谁又真的济世安民了?只不过,既然悠悠众口难以禁绝,朕决定给他添几个出身显贵的王府官。” 纪云霄来之前就知道是为了承谨开府的事,李承还为此劝过他,不要和皇帝对着干,可没想到皇帝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他连赵淑妃生的凉王承诚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瞧得起生母是所谓刘贤妃的承谨?要知道,这位贤妃娘娘生前只不过是美人而已,甚至满宫里都少有人见过这位美人! 这会儿,他心下虽说极其不舒服,可想到李承郑重其事地告诫,道是如今纪家分裂成两派,凉王承诚拉拢过去的是高官,他虽聚拢了一批人,却声势薄弱,如若没有皇帝的支持,日后被凉王入主东宫,那后果不是他能承担得了的,他就不得不按捺下不悦的心情。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还是让他的不满瞬间涨到了最高点。 “八郎这些时日和高卿你亲善,而你年纪又居长,正适合教导他,所以,朕打算以你为秦王傅。然后,以韦卿为秦王府长史,纪卿为秦王府司马。” 因为是亲王的师傅,王傅一职素来地位超然,之前颖王傅和凉王傅就都是朝中高官兼任,纪云霄原本希望如果不得不勉为其难入秦王府,那么至少要把王傅一职收入囊中,谁知道皇帝竟然点了高廷芳! 可想想承谨之前就和高廷芳确实走得近,再加上王傅也就是尊荣,没什么实权,他也就说服自己不要相争。可是,凭什么韦钰这个卫南侯庶子竟然能压过刚刚继承了彭城侯爵位的他,摘下了秦王府长史的位子?他堂堂彭城侯竟然只得了四品司马,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死人? 高廷芳看出了纪云霄那几乎溢于言表的忿怒,可他着实不希望在将来的秦王府中多这么一个搅屎棍,因此乐得这个心比天高的家伙去和皇帝硬顶。而韦钰更是我行我素的人,哪里会把纪云霄那点忌恨看在眼里,这会儿根本连眼皮子也没眨动一下。而他们俩的沉默,却使得纪云霄终于忍耐不住了。 “皇上,韦钰从前在朝中既无实职,也谈不上功劳,如此重任,会不会让朝臣们不服?” 面对这赤裸裸的指摘,韦钰便懒洋洋地说道:“彭城侯何必这么遮遮掩掩呢?朝臣不服?我看是你不服吧?” 纪云霄一下子被韦钰这傲慢的语气给激怒了,当即怒声道:“是我不服又怎样?你凭什么居我之上?” “呵。”韦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么说来,你是对皇上的决定有意见?” 纪云霄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忘了御座上还有皇帝在,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慌忙转身弯腰深深一揖,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臣绝不敢质疑皇上的意思,只不过臣虽驽钝,却蒙皇上恩宠,承袭了彭城侯爵位,如今若以彭城侯屈居韦钰之下为秦王府司马,臣自己确实不能心服,但更重要的是,其他人也全都不能心服!” 高廷芳顿感纪云霄这急智总算还是有点儿,此番话狡猾得将其拉拢的纪家党羽全都拿出来当挡箭牌,这就迫使皇帝必须拿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理由。然而,当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时,却只见这位君王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竟是和韦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皇帝将要拿出来的理由。 藏着掖着到现在,皇帝也好,韦钰也好,全都忍耐不住了吗? “你说得很是,如果韦钰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要置身于彭城侯纪氏之上,外人自然难免疑虑。”皇帝悠悠开口,随即突然顿住了。眼见纪云霄终于忍耐不住微微抬头看向自己,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然则韦钰从前有大功于国,却因为不屑于在人前自夸,所以一直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他就是在郭大将军麾下,平蜀建下奇功,蜀人称之为雷神的孟怀赢。” 纪云霄一下子僵立在了那儿。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孟怀赢髭须黑皮,声若破锣,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韦钰既然知道皇帝预备在今时今日揭破自己那层掩藏了许久的面具,此时面对纪云霄的质疑,他就哂然笑道:“髭须黑皮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最容易的,至于声若破锣……”他陡然之间改换了嗓音,沉声喝道,“彭城侯指的是这声音吗?”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纪云霄已经顾不得自己这是在当面质疑皇帝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别说臣不会相信,就是朝臣们也不会相信!” “你相不相信,关我什么事?”韦钰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这才对皇帝躬了躬身道,“皇上,之前臣奉圣命,把先锋军的那些虎贲雪藏进了翊卫府和亲卫府,勋卫府,如今既然过了明路,他们是否可以名正言顺调出来?” “准。”皇帝略点了点头,见高廷芳始终笑而不语,纪云霄则是呆滞得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他这才淡淡地说道,“纪卿,郭大将军已经到了徐州,你两个兄长的部属将他们绳缚乞降,而今你父尚在刑部天牢,他二人若押到京城,也少不得要下刑部天牢。你到时候去看看他们。” 纪云霄这才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了过来眼下纪氏一族的形势。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招揽到了李承。否则,就算他没有获知纪飞宇进京的消息,没有去查父亲的下落,没有把消息故意泄漏给韦家人,引父亲进京的谢骁儿也一样会做他做过的事,到时候,他才叫真的是从云霄跌入谷底。他真的没想到,皇帝一头让谢骁儿诳了纪飞宇进京,一头却又让因病不受三镇节度使的郭涛去了徐州,在他两个兄长争抢武宁节度使的位子时趁虚而入! 可纪家虽说遭受重挫,他这个原本纪飞宇和纪太后都瞧不起的弃子却盘活了,他如今怎能为了小小一个秦王府长史的位子违逆皇帝?要想和分明是皇帝宠臣的韦钰争,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在这一时。他就不信,凭韦钰的性子会没点儿把柄! 他当机立断,立时改躬身为下拜,深深低下了自己的头:“皇上,父亲和两位兄长罔顾圣恩,罪孽深重,臣若是见到他们,一定劝他们诚心悔过,上书认罪服法!” 见纪云霄终于丢掉了那股傲慢,皇帝方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能明事理,那就很好。” 接下来,他就避而不谈刚刚纪云霄不服韦钰这个长史的问题,看向高廷芳,说起了承谨开府之后读书的事。 这也是高廷芳真正关注的事,当下他忘了旁边还有个素来讨厌的纪云霄,也忘了韦钰一直对自己有疑心,细致入微地和皇帝探讨着到时候教经史的顺序,孰轻孰重,最后方才说道:“臣暂时只想到了这么多,如若到时候还有缺失遗漏,臣再禀奏皇上。” “那朕就将八郎交托给高卿了。”皇帝说着就叹了一口气,“八郎从小多病,一直在观文殿中坐井观天,朕是可以给他遍选天下鸿儒为师友,但他那性子素来内向,到时候若是挑了那些太过正经严肃的人,效果很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朕才想到了高卿。你之前请留朝为官,朕一直想不到合适你的官职,如今才算是终于打定了主意。朕只盼着八郎将来能够像你一样有见识,有胆色,有风仪。” “皇上谬赞了。”想到承谨那如同笼罩在云雾中似的身世,想到日后就能和这个弟弟名正言顺地朝夕相处,高廷芳只觉得有了追寻母亲下落的机会,心中自是大为振奋。因此,在谦逊一句之后,他就斩钉截铁地说:“臣自当尽全力,给皇上教出一个贤王!” 然而,和皇帝四目对视的一瞬间,他却生出了一个抑制不住的念头。 皇帝想要的,真的只是一个贤王吗? 第113章 拒联手 仙居殿中,抱着一只波斯猫的韦贵妃听完摇光禀报皇帝召见高廷芳、韦钰和纪云霄的事,当听到韦钰竟然以孟怀赢的身份在郭涛麾下藏了这么久,她妩媚的脸上第一次完全没了笑容。她没有蹙眉,而是坐在那里呆呆出神,直到摇光担心地连声呼唤,她这才回过神来,随即自失地笑了起来。 “都已经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已经死了的人却还是阴魂不散,没想到活着的人一直念念不忘当年的事。摇光,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八皇子承谨?” 摇光顿时面色煞白,可是在韦贵妃的目光直视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自从知道八皇子长得酷似……怀敬太子,我就特意打听了他出宫的时刻,半道上张望了几眼……” “结果呢?” 知道韦贵妃素来最讨厌底下人的欺瞒,摇光唯有低声说道:“确实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是这宫里头寥寥几个最熟悉他的人,你都这么说,看来那是不会错的。”韦贵妃这才终于蹙起了眉头,仿佛忘了往日正是她自己说蹙眉容易老,烦心事就算多,也不妨搁着放着慢慢解决。不但如此,她那一口依旧如同年轻时一样,如同编贝似的牙齿,也紧紧咬着嫣红的嘴唇,直到最终尝到了那腥咸的血味,她才最终停止了这自虐似的动作。 “怪不得有传闻说,承谨也是贞静皇后的儿子,原来竟然这么像,呵呵,呵呵呵呵!” 听到这毛骨悚然的笑声,摇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她知道这时候无论劝说还是别的全都没用,只能暗自在心中焦急,希望有人能够打破这让人发疯的氛围。终于,她听到外间传来了颖王承谦那熟悉的声音。 “母亲,母亲!” 颖王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见摇光弯腰施礼,他有些不耐烦地冲其摆了摆手,见韦贵妃淡淡的没有理会他,他也不以为意,往其身边一坐就开口说道:“母亲听说了没有,纪飞宇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全都完了!之前东都这边纪飞宇没消息,他们就开始争抢武宁节度使的位子,打了个不可开交,还居然杀一儆百拿本地士族开刀,结果郭涛悄悄潜入,联络徐州本地势力,策反了他麾下两个大将,人家把他们生擒活捉了请降!” 说到这里,颖王顿时眉飞色舞:“舅舅今天启程回滑州,我去送了他之后,回城时才得到的消息,要是早到一步,也能让舅舅高兴高兴!” 韦贵妃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反而若有所思看着颖王。直到儿子被她看得闭上了嘴,那得意和喜色也无影无踪,她方才冷冷问道:“你真的很高兴?” “那当然,纪太后不就是仗着纪飞宇在武宁四州一手遮天,这才一直压着母亲吗?”颖王脱口而出之后,发现韦贵妃面露哂然,他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母亲,你这是怎么了?纪飞宇父子三个这回是肯定全都完了,纪云霄虽说笼络了几个人,可根本不成气候。老三虽说拉住了严西峰等几个高官,可凭他的出身,以后还拿什么和我争?这么大的喜事你都不高兴,亏我立刻就回宫来告诉你。” “是,纪家如今实力削弱得厉害,日后承诚确实很难和你争,可你不要忘了,你那个年少的八弟,就要封秦王了。”韦贵妃知道颖王对承谨素来嗤之以鼻,她就加重了语气说,“你去送你舅舅的时候,你父皇刚刚召见了高廷芳、韦钰,还有那个你不放在眼里的纪云霄。今后,高廷芳就是秦王傅,韦钰便是秦王府长史,而纪云霄会出任秦王府司马。” 颖王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原来母亲是为了他们,哼,什么秦王,父皇的一时偏爱而已,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用什么服人?之前要不是韦钺一时贪念,说是南平请降之后,这军功能归我,高廷芳这个区区南平小国的世子我根本就瞧不上。纪云霄连亲生父亲都坑,一个自以为是的败家子而已。至于韦钰,他不过韦家庶子,只要有舅舅在,他算什么?” “前面两个暂且不提,你说韦钰只是韦家庶子?呵呵,那你就小看他了。他就是郭涛麾下鼎鼎大名的孟怀赢,蜀人背地里叫他雷神,可要我说,还不如说是杀神才对!那时候蜀国平定大半,有人降而复叛,他直接屠了满营千人,血色满山谷!这样的狠人,之前我也好,你舅舅也好,竟然就真的以为他因为你大哥的事情负气出走,实在是小看他了!别说你,就连你舅舅,那时候在贞观殿和紫宸殿上也没认出他来吧?” 这一次,颖王终于变了脸色。见韦贵妃的脸上满是狰狞,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母亲,这是真的?会不会是父皇为他脸上贴金?他若这么有能耐,之前为什么不显露出来?之前韦钺还告诉我,舅舅前时还狠狠赏了他两顿家法……” 此时遽然色变的换成了韦贵妃。本来就心中恼火的她忿然将怀中那只波斯猫用力往地上一扔,好在那一团肉球球看似肥硕,其实却相当敏捷,在空中就一个飞跃,稳稳当当落地,随即受惊似的三两下逃出了殿外。这时候,韦贵妃就怒斥道:“此事你怎么不早说?就算是婢妾生的庶子,那也是他自己的儿子,没事就如此糟践,他这是养儿子还是养仇人?现在韦钰就是孟怀赢的事公诸于众,本该我韦家受益,可却被他硬生生推给了承谨!” 虽说母亲骂的是舅舅,但颖王不免有些不得劲,当即小声嘀咕道:“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父皇宠爱他,借孟怀赢的功劳给他脸上贴金……” “你说这话用不用脑子?孟怀赢是什么人,手中握着翊卫府不算,名义上给承谨的左右金吾卫和右羽林军,实际上全都是他掌控的。这样一个一跺脚,京师地面上都能抖三抖的角色,你觉得他会甘心给韦钰做陪衬,用自己的功劳让韦钰光芒万丈?所以你父皇是不可能在这一点上说谎的,只有他就是韦钰这唯一一个解释。”见颖王这才为之哑然,韦贵妃险些恨得掐断了手指甲。而就在这时候,刚刚见机退下的摇光却又出现在了门口。 “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来了。” “嗯?”韦贵妃立时将那狂躁和怒意强压了下去,皱了皱眉问道,“太后可还带了凉王?” “只有太后一人。” 韦贵妃踌躇片刻,立时严厉地看着颖王说道:“一会儿没有我的示意,你一句话都不许说,一个字都不许答应。” 颖王在外虽说骄横,但在母亲面前却和那只老实的波斯猫没什么两样,哪怕心里再不情愿,面上也只能点了点头,随即就跟着韦贵妃一同迎了出去。 十三年前那场变故之后,宫中再也没有册立过皇后,纪太后和韦贵妃在宫中分庭抗礼,尽管前者更加名正言顺,但却终究不能完全压下韦贵妃,因而大多数时候,纪太后和韦贵妃之间仿佛有一种王不见王的默契。韦贵妃如非必要,除却逢年过节这种必须朝见太后的日子,绝不会去纪太后的仁寿殿。至于纪太后,那就更不会来韦贵妃的仙居殿了,尤其是如今这关系完全闹僵的五六年。 所以,当两人在殿外看到彼此的时候,脸上固然带着笑,心下到底是什么情绪,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韦贵妃知道纪太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此并没有太多的寒暄客套,直接把纪太后请了进来。等纪太后入座,她看着摇光悄然退去,确定外间绝不会有人闯入,这才开门见山地问道:“太后娘娘此来有何指教?” “我们两家斗了这么多年,如今是什么格局,你应该都看到了。”纪太后也同样懒得拖泥带水,一语直入中心,“这种时候,若是继续内斗下去,只会白白便宜那个出身不明的承谨!韦玉楼,你是最聪明的人,应该不希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 颖王没想到纪太后竟然直接叫母亲的名字,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不忿。可当韦贵妃眼睛斜睨过来之后,他还是立刻老老实实坐直了身子,什么都不敢说。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韦贵妃慢条斯理地说:“太后娘娘说得是不错,但如今不是十三年前了,你觉得我们两家人还可能再联手做一回大事吗?且不说皇上已经不是当年的皇上,你我又何尝是当年的你我?当年太后娘娘有纪大帅撑腰,我的兄长却还刚刚起步,可如今……呵呵。” 她轻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后娘娘觉得,现在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谈条件?” 纪太后本以为今日只要稍稍让步,韦贵妃就会知情识趣地和自己联手,却没想到会遭到这样赤裸裸的讽刺。她霍然起身,冷冷瞪着韦贵妃,见其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想到当年那个柔弱妩媚,对自己说的所有话都只知道点头的少妇,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对方。 果然,韦贵妃仍是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说道:“和纪家比起来,家兄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承谦虽说算不得最成器,脾气也不是最好,但到底在所有皇子当中居长,也不像承诚大伪若真,看着仿佛如沐春风,可却禁不起深究。废长立幼这种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除非贞静皇后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证明承谨就是她亲生的儿子,否则天下人岂能服气?所以,太后娘娘,我和你不同,你和承诚是必须要做些什么,我和承谦却是最好什么都不做!” 直到此时,颖王方才恍然大悟,可想到刚刚韦贵妃谈起韦钰时,那咬牙切齿的言行举止,此时却镇定冷静得犹如另外一个人,他顿时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敬畏。果然,母亲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处变不惊! 纪太后知道今天来最大的目的已经不可能达成。然而,若是让她就这么离去,她又觉得不甘心。在反反复复的权衡之后,她就干脆抛出了杀手锏。 “你想要以静制动?呵,那也要有人愿意才行。你知道为什么纪飞宇离开徐州没多久,他的两个儿子就内斗成了一锅粥?”深恨长兄纪飞宇的纪太后连大哥两个字都不叫了,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是因为纪飞宇派回去的信使全都被人截杀得干干净净!至于下手的人,你去问你那个好侄儿吧!若不是皇帝答疑解惑,我还不知道,平蜀建下赫赫大功的孟怀赢,竟然就是你韦家的庶子。我等着看他从里头把韦家捅穿的一天!” 第114章 各布局 当纪太后拂袖而去之后,一直憋着不敢说话的颖王方才气恼地跳了起来:“她还当自己是有纪飞宇撑腰的时候吗,竟敢这样在仙居殿说话!凉王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之前在背后暗算纪飞宇,激我和舅舅动手的就有他,而纪云霄也出卖了纪飞宇,甚至很可能投靠了父皇,她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然而,刚刚在纪太后面前表现得盛气凌人,丝毫不留余地的韦贵妃,此时此刻却苦笑一声坐了下来,再也没有那凌人气势。她淡淡地看着颖王,直到暴跳如雷的颖王满脸不自在,讪讪叫了一声母亲,她才开口说道:“我不想掺和,是因为如今纪太后已经没什么底牌,所以只能孤注一掷,并不是因为我真对你有那么大的信心。立储立嫡,无嫡立长,这固然是礼法,但你自己想想,你父皇是怎么上位的?他是嫡子还是长子?” 颖王顿时哑口无言,有心问母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姑且答应纪太后的联手提议,可却生怕再被骂愚蠢,索性就闭上嘴不说话了。 “至于我为什么拒绝纪太后,还有一个最大的缘由,十三年前的事情是你父皇心底扎得最深的一根刺,他隐忍这么多年,如今骤然一出手,纪家四分五裂,纪飞宇父子三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还会坐视有人故技重施?龙有逆鳞,触之则死,第一次在他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出手也就算了,可若是再有第二次,谁知道后果究竟如何?我不像纪太后,此时不奋起一搏就只有死路一条,韦家还有底牌。” 颖王这才恍然大悟,可想到纪太后临去时那最后一番话,他又觉得非常不安:“可是母亲,如果韦钰真的像纪太后说得那样……” “你现在才担心这个?”韦贵妃顿时又气恼了起来,瞪着颖王怒责道,“要是有些事情你早点告诉我,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没办法收场!幸亏纪太后刚刚心存挑拨,捅破了韦钰派人劫杀纪飞宇信使的事,否则我还不知道徐州那边能这么快打起来,郭涛能这么快收场,韦钰也有莫大功劳。你给我找四个靠得住的高手,放到卫南侯府,给我寸步不离地守着韦钰的生母,就是那个琼娘。再告诉韦钺,就说是我说的,给我好好供着那个女人!” “不过是个婢妾……”颖王这嘀咕才出口前半截,后半截就在韦贵妃那恼火的目光之下不自觉地吞了回去。 “如果不是贞静皇后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过是个嫔妾生的庶子,比韦钰也高贵不到哪里去!韦家一直标榜自己是京兆韦氏,可三代以前,也不过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韦贵妃毫不留情地自揭其短,语气中带着非同一般的冷静,“总而言之,用琼娘牵制韦钰,哪怕不能让他为我们所用,至少不能让他坏事。” “那大姐……” 见颖王欲言又止,韦贵妃就冷冷说道:“她和你一样,都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想要吃里爬外蹦跶出我的手心,没那么容易!她不就自认为是贞静皇后抚育的皇长女,所以自恃很高吗?我有办法治她。接下来这段时日,你给我夹起尾巴做人,老实本分一点,由得纪太后去上窜下跳。我相信,她今天来仙居殿的消息,你父皇很快就会知道了。 母亲的算无遗策,颖王素来不敢置喙,此时哪怕心里犯嘀咕,他还是不敢多问。而压在他心底的另外一件事,他几次三番想要张口,最终却还是不敢拿出来。他很清楚,自己的王妃虽说是木头人,却是河东节度使王山雒的女儿,他想要纳妾蓄婢母亲不会管,可若是他想要休妻另娶,那却绝不可能! 更何况,他这些天日思夜想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廷芳的妹妹江陵郡主。他之前才带着韦家人险些置人于死地,如今哪还有希望? 就在韦贵妃说这话的时候,从仙居殿回仁寿殿的纪太后,已经在路上迎头撞上了皇帝的肩舆。这对名义上的母子这十几年来如同寇仇,皇帝之前“养病”时,早已不行晨昏定省,而如今也只是年节时由皇子公主代为朝见请安,连仅剩的面子功夫也完全放下了。此番继飞香殿之后的第二次见面,皇帝示意停下肩舆后,下来信步走上前去,非常随便地拱了拱手后,就单刀直入地说道:“太后这是去仙居殿见了韦贵妃?” “不错。很久没和她说话了,找她闲话家常而已。”纪太后不动声色地淡淡答了一句,却在肩舆上没有下来。她比皇帝还要年轻一点,再加上多年保养得宜,如今看上去没有半点母后的苍老,只是眼下微露青黑,显示出这些天对她来说,也确实不是那么好过,晚上辗转难眠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太后果然还是这样闲不住。”皇帝语带双关,见纪太后遽然色变,他就淡淡地说道,“往事不可追,朕也不希望时时刻刻都活在过去,所以只希望太后能够该收手时就收手,不要再做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情来。如飞香殿那种事如果再出现第二次,朕不能担保还能够按捺得住。承谨就要开府了,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他有什么闪失,朕也只好拼了生前身后名不要,给他好好讨一个公道了!” 纪太后只觉得喉咙口泛着一股腥甜,厉声斥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太后言重了,只不过是提醒。”皇帝用手扶着肩舆的扶手,那巨大的力道压得前后两个抬肩舆的内侍暗自叫苦不迭,就连纪太后也感受到一种让人窒息的压力,“朕曾经失去了一个嫡长子,朕不想再因为一个儿子出了什么问题,再失去儿子又或者母后!太后,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说完这话,皇帝转身就走,等上了肩舆之后就令内侍立时起行。而纪太后面色阴晴不定地坐在肩舆上,却直到许久过后方才吩咐继续走,等一进仁寿殿,她就立时将自己关进了内殿,谁也不见。也正因为如此,气冲冲回来的和乐公主,少不得吃了一个闭门羹。尚香苦苦阻拦劝解,这才把和乐公主送出了门,谁知道就在仁寿殿门口遇见了匆匆进来的凉王。于是,尚香立刻果断地把和乐公主往凉王那儿一推。 “凉王殿下,公主在外头受了些气,可太后娘娘才去了一趟仙居殿,如今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奴婢实在是不能放公主进去。还请您好好开解一下公主,这些天太后娘娘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没精神见人。” 凉王就是因为得知皇帝给承谨的秦王府准备了高廷芳、韦钰、纪云霄三个王府官,再加上孟怀赢的真身是韦钰终于暴露,他这才匆匆赶过来向纪太后求教的,却没想到尚香直接代纪太后谢绝来客,而且言辞间还流露出纪太后去找韦贵妃联手,结果却应该遭受重挫这一重意思。因此,他看到和乐公主满脸的戾气,不由得心中恼火这个妹妹不知分寸,当即说道:“我知道了,尚香,回头你告诉祖母,我会再来的。还请她老人家放宽心,我定不会辜负她。” 说完这话,他一把拉起和乐公主就往外走。直到离开了仁寿殿,他才吩咐随行内侍全都退远些,立时对和乐公主低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念念不忘那个高廷芳,甚至为此来纠缠祖母?你知不知道,就是他害得纪家和韦家斗了一场又一场,就是他让纪飞宇身陷囹圄,让纪家四分五裂?” 和乐公主今天原本就遭受了不小的打击,如今听到凉王揭开了这样的真相,她顿时浑身颤抖,整个人都仿佛摇摇欲坠,好容易才迸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我要是知道他这是为什么,还会像现在这样像只无头的苍蝇?”凉王想要找什么东西泄愤,偏偏现在四处空空荡荡,连块石子都没有,只能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只要知道,他跟的是父皇,选择的人则是老八,是承谨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够了!” “那他和大姐……” “大姐……呵,那也是个脑袋不清楚的!明明是韦贵妃的女儿,明明是韦家的人,居然丢下真正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不理会,一心一意只念着大哥,如今甚至爱屋及乌,对承谨那个只有一张脸像大哥的那样亲近!” 凉王越说越是愤恨,可当提起这两个字之后,他又一下子沉默了。他很清楚,无论是颖王,还是自己,甚至是承谨,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都远远及不上那个已经死了快十三年的怀敬太子承睿! 他和颖王这十几年来看似风光无限,可其实却一直都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之下,如今皇帝还要再拿一个承谨推出来恶心人! 见和乐公主满脸失魂落魄,凉王便勉强打起精神告诫道:“总而言之,你给我忘了高廷芳,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那一个男人!” 和乐公主伫立良久,浑然没有注意到凉王已经离去。明明是大晴天,明明那风和煦得很,可她却觉得脸上刺骨的寒冷,当抬起手去擦时,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那一瞬间,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从前看那些传奇话本时,从来没上过心的相思二字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里,早就被那个风姿秀挺,瘦骨嶙峋的男子占去了,再也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空余来! 皇帝在半道上截住纪太后,丢下了一番警告,对韦贵妃自然也不会置之不理。然而,他已经多年不去仙居殿了,此番只是让谢瑞送了一篮樱桃过去,带了一句话,告诫韦贵妃不要和纪太后搅和在一起。谢瑞送到东西,带了话,就准备告退离开,却不想韦贵妃却叫住了他。 对着皇帝身前最心腹的这个内侍,韦贵妃嫣然一笑,却问出了一句险些让谢瑞魂飞魄散的话:“谢公公,本宫想问你,皇上这么厚待承谨,是想册立他为东宫太子吗?” 谢瑞汗流浃背回了贞观殿,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对皇帝转述了韦贵妃这问题,随即才擦了擦额头,狼狈地说道:“奴婢那时候没法回答,只能说不知道,奴婢万死。” “呵,玉楼如果是那么好对付的,纪太后也不至于一直拿她没办法。”皇帝不以为忤,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日后若还有人再问你这个问题,你就直接告诉他,朕十有八九是有这个意思。” 谢瑞顿时整个人僵在了那儿,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承谨获封秦王,而且出任最重要三个王府官职位的竟是高廷芳韦钰和纪云霄,这已经足够让承谨成为众矢之的,皇帝如今这话若是再透露出去,不是更让纪韦两家发疯似的把承谨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吗? 第115章 身世谜 宫中这纷纷乱乱的暗流,高廷芳自然并不知道。特许在宫中乘坐肩舆的他对纪云霄那嫉恨交加的眼神恍若未见,一路上都在思量刚刚半道上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消失的韦钰。 等出了端门,看到杜至和洛阳疏影一同迎了上来,一个个都是满脸的紧张和关切,而纪云霄瞥了他们一眼后就悻悻上马,径直离开,他就对众人一笑道:“宫里也不是龙潭虎穴,用不着那么紧张。” “您每次进宫,不论是之前鸿胪寺排演礼仪,还是正旦大朝,又或者是后来那一次次,十有八九会出事,怎么能让人不紧张?”洛阳小声嘀咕了几句,当扶着高廷芳来到马车旁,他才快速说道,“公主和八皇子早就跟着世子殿下您后头进宫去了,容侯则送了江陵郡主回狮子园,林御医在车上。” 林御医居然连在狮子园等他都来不及,冒险藏在自己的马车中,高廷芳顿时明白事情绝对不小。他点了点头后登上马车,疏影动作敏捷地跟了上去,洛阳就立时坐了御者的位子,随即娴熟地轻扬马鞭,一抖缰绳,在杜至等侍卫的扈从下,驾着马车往天津桥驶去。 马车中,高廷芳看着眉头紧锁不吭声的林御医,虽说心情颇为焦急,却没有出言催促。足足许久,他方才听到林御医低声说道:“我这些年在太医署任职,虽说也常常为宫中贵人诊治,但一直不受皇上信赖,皇上有病全都是太医令亲自诊脉,这一点我记得以前告诉过你。” 见高廷芳微微颔首,林御医字斟句酌地继续说道:“而你这次在飞香殿逗留了三日,出宫之后,皇上却破天荒召见了我,嘱咐我今后常跟着太医令邱汉生去给他诊脉,同时暗示,我今后可能会接替太医令的职位。而与此同时,之前我没法接触到的那些脉案,包括皇上自己的,我现在已经全都能看到了。” 疏影对这些权谋之类的东西素来没那么上心,这会儿主要精力全都集中在外头,生怕有人偷听车中谈话。而高廷芳却不同,皇帝大方地将那些一直都瞒得死死的脉案给林御医看,他从这种诡异的行动中,敏锐地嗅出了几分刻意的味道。果然,下一刻,林御医方才道出了一番让他心防大乱的话。 “这其中,也包括八皇子和刘贤妃的。八皇子的生辰,记在宗谱上的是重光二年四月初五,但我这次却从那些极密的脉案中,发现日子其实是重光元年六月十一。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在当年那桩惨案发生大概七个月后出生的,而且是早产。”尽管车中光线不佳,但林御医内外兼修,何等眼力,一下子就发现高廷芳的额头全都是细密的汗珠,脸色也非常不好,当下停顿了一下道,“而刘贤妃死因记的是难产,可她死的那一天,是重光二年四月初五,清明节。” “也就是说,他可能真的不是刘贤妃生的……” 高廷芳靠在车厢的板壁上,一张脸白得丝毫没有血色,直到感觉双手被人紧紧握着,他方才渐渐回复了几分意识,发现是疏影担心地抓着自己的手。他对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旋即低声对林御医问道:“你无非是想说,皇上是想透过你告诉他想告诉我,承谨不是刘贤妃生的,他是贞静皇后的遗子……可如果是那样,当年惨案发生的第二天,母亲的死讯就公告天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知道!” 林御医有些烦躁地挑了挑眉,很想握拳去砸板壁,可最终还是被疏影埋怨的眼神给止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皇上很可能不只是告诉你,也许也有透过我告诉别人的意思。只不过,脉案这种东西,是能够作假的,贞静皇后如果真的还活着,她亲口承认,那么这无疑对你是个好消息,可谁能担保皇上说这话不是别有用心?我是再也不敢轻易信他了,所以今后如若不是他钦点,我不会再随便踏足狮子园,避免他起疑。” 见高廷芳魂不守舍,林御医顿时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把这消息告诉他,当即恨铁不成钢地低喝道:“你打起精神来,事情还没水落石出呢!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这么快就把宝都押在八皇子一个孩子身上,就算他真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又怎么样?杜至、袁钊,那些跟随你的人,他们会那么轻易改弦易辙?清苑公主,韦钰,他们真的就会把所有感情倾注在一个代替品身上?还有江陵郡主……” 高廷芳终于开口打断了林御医的话:“林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意。在你们心里,怀敬太子李承睿从来就没有死,所以你们无法接受东宫有主,无论是谁,也无论承谨是不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可是,对于大唐来说,怀敬太子李承睿早就是个死了快十三年的人,死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入主东宫的。至于廷仪,你别忘了,她喜欢的是李元,是高廷芳,唯独不是李承睿!” 林御医顿时恼火地怒瞪着高廷芳,见其寸步不让,他不禁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掀开窗帘一看,见是已经从定鼎门大街拐进了一条横街,他就放下窗帘,沉声说道:“那如果贞静皇后还活着,你就打算暗自和她相认之后,自己继续浪迹天涯,又或者活在黑暗和阴影之中?还有皇上,你觉得他如今突然给承谨超出其身份地位的圣宠,真的是因为偏爱这个儿子?那之前十几年他都在干什么?我来见你只是为了提醒,不要轻信,无论皇上,还是承谨。” 尽管林御医已经尽力收束声线,但充当御者的洛阳也好,在马车四周扈从的杜至以及其他侍卫也好,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以车中那番对话,他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和八岁被高廷芳捡回来,与昔年荣王府旧事完全没有关系的疏影不同,他们全都是荣王府旧属子弟,对于那段过去耿耿于怀,只知道朝中纪韦两家往他们的父祖长辈身上泼脏水,而只有世子殿下一直在尽力奔走安顿他们,所以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他们无法接受别人入主东宫。 皇帝真正的嫡长子还在,凭什么这大唐江山落在别人手中? 当马车驶进了狮子园乌头门,最终停在正门前时,浑浑噩噩的高廷芳终于清醒了过来。而林御医早已在车入修行坊后,借着进入一条小道悄然遁走。车帘打起,高廷芳一步步下车,只觉得脚下又轻又飘,浑身上下都没多少力气。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一旁其他人那些复杂难明的目光。当他一路回到自己的居处,踉踉跄跄进门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谁也别进来。” 疏影只是皱眉,洛阳却忍不住叫道:“世子殿下,连小郡主也不行?” 高廷芳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杜至等人至少都知道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就连他收养的疏影也不例外,却唯有江陵郡主什么都不知情,而且只为了他的安危就不惜违背南平王高如松的意志,不远千里来到了东都,他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痛苦将她拒之于门外?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这个自己深爱的女子,挣扎了片刻就低声说道:“你们就对廷仪说,我面圣之后有些累了,先睡一会!” 听到世子殿下竟然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洛阳简直再也忍不住了。他下意识地就要追着高廷芳进去理论几句,可才跨出去步子,就只觉得自己的领子被人一把拎住了。他恼火地回头看去,见是疏影不由分说地揪着自己,他就恼火地叫道:“你放开我,你让我去对世子殿下说清楚!” 可是,让他更加愤怒的是,疏影不但不放,反而一把拖住他往外走,直到离开屋子方才放开手,而且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正没好气地瞪着他。 这下子,洛阳顿时完全爆了:“疏影,你别忘了,世子殿下才是我们的主人,那个承谨算什么,他不过是皇帝找来的代替品而已!凭什么世子殿下要去辅佐他,凭什么他要夺走本该属于世子殿下的东西!” “我只知道世子殿下很喜欢承谨。更何况,世子殿下一直对我说过,迁怒是不对的。”疏影见洛阳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她就继续说道,“而且,你不觉得你刚刚如果去找世子殿下,那等于逼迫世子殿下在我们这些人和承谨之间做一个选择吗?” 洛阳顿时哑然。可是,他终究不服气,狠狠一跺脚,随即就如同旋风似的跑了出去,打算找杜至他们去商量。而疏影则是退回房前坐在了门槛上,眉宇间流露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惘然。她最初对承谨很有亲近感,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和当初救自己的世子殿下一模一样的脸,可后来看到他在翊卫府中如同弟弟一般倚赖世子殿下,在那个危险的夜晚为了世子殿下正对纪太后时,她那种最初梦幻一般的错觉就渐渐消失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能让世子殿下一定要选哪一边? 第116章 诫秦王 “昔在姬刘,分王子弟,用能本枝硕茂,算祀遐长。八皇子承谦,若木分辉,咸池疏派,孝爱成性,佩服天经。岐嶷诞灵,风仪遐举。奉闻《诗》之宝训,资乐善之芳规。锡命惟崇,已申绿车之宠;登庸在运,宜开朱邸之藩。承谦可封为秦王,实封五千户。” 随着一道封秦王诏公诸于众,无论是之前的南平王世子真假案,还是武宁节度使留后纪云昌和弟弟纪云钟相争,戕害士族百姓,为下属绳缚请降这样的绝大新闻,全都立时从文武百官的视线之中淡去。 而皇帝赐第的秦王府竟然和昔日荣王府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王傅、长史、司马竟然由高廷芳、韦钰和纪云霄出任,昔日只是纯粹以皇帝宠臣这一身份露面的卫南侯次子韦钰,竟然便是平蜀建下大功的孟怀赢,这更是引来了轩然大波。 就在这纷纷乱乱的议论,和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中,承谨受册之后拜过天子,拜过宗庙,终于搬出了他住了十几年的观文殿,迁入了修文坊的秦王府。而秦王府中人手除却皇帝拨给了原有看房子的那些人,承谨从前观文殿中用过的旧人,按照制度拨给的仪卫和府卫各百人之外,承谨最终听从了高廷芳的建议,没有向清苑公主请求帮忙,只悄悄收了韦钰荐来的八个卫士,随即就敞开大门,招纳人手。 对于这样的大张旗鼓,纪云霄相当不以为然——事实上他对于承谨这个秦王也相当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虽说彻底独立,也掌握了不小的势力,却没有纪家的虎皮可以打起来做大旗,自然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旨。于是,他干脆装病躲干净,横竖责任不是他背。 此时此刻,便只有高廷芳和韦钰站在了秦王府中那座高高的正殿前,看着乌头门前排起的自荐长龙。那一夜的独处,高廷芳终究没有受到任何打搅,江陵郡主很体谅他这个“大哥”,杜至袁钊和洛阳被疏影寸步不让地挡在门外。一夜之后,他再次变成了那位永远处变不惊,永远风仪出众的南平王世子,没有人能从表面看出他心中那番痛苦挣扎。这会儿看着门外成群结队前来应募的人,他再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之所以阻止承谨向清苑公主求助,是因为如若他接受了清苑公主举荐的人,那么如果颖王凉王也向他举荐人,他接受就无疑坐视别人往自己家掺沙子,不接受就是对兄长怀有戒心,我说得没错吧?”韦钰看到了高廷芳的表情变化,当下不咸不淡地说道,“可这样打开大门招贤纳士,你觉得是收进贤士的可能性大,还是收进谍探的可能性大?” “所以,这些人如果想要进秦王府,就要根据自己选的职位,面对各式各样的不同考核。”高廷芳面对韦钰的质疑,气定神闲地说,“不论是那些想要出人头地的贤士,还是想要打进承谨身边的探子,总会从各方面着力表现自己,所以他们会比一般人出众,那么,承谨直接把他们举荐给皇上又如何?真正的贤士,自然更希望正式出仕一展抱负。至于其他王府的谍探,恐怕他们就要面对是继续为旧主效力,还是在皇上青眼之下另投明主这两难选择了。” 韦钰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如同针刺一般犀利:“这么说来,你其实根本不是想为秦王府招贤纳士,而是打算把真正的贤才和那些间谍全都推给皇上?” “呵,一个亲王,如果不是心怀叵测,用得着刚刚开府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聚集党羽吗?把第一等的人才举荐给皇上,然后把中庸却踏实肯干的人留在王府,这对于承谨如今这尴尬的排行和封号,才是最合适的。”高廷芳说着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要是别人想说我是担心贤才入府,有可能影响我的地位,那就让他们去说好了。嫉贤妒能这种骂名,别人怕,我不怕。” 尽管韦钰觉得自己已经颇为了解高廷芳,甚至觉得对方身上笼罩的那层迷雾已经越来越淡,并非南平王世子,而是南平王乘龙快婿的真相仿佛呼之欲出,可当听到高廷芳这番毫无矫饰的坦白时,他却仍然不禁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这天底下不贪利的人不多,但不贪名的人更少。高廷芳竟然为了承谨能够安安稳稳做这个秦王,不惜用自己的名声作为交换。他和承谨相处的时间更长,平心而论,要让他为承谨自污声名,他也不一定会答应。 这位身世可疑的南平王世子,为什么肯为一个不久之前还是陌生人的八皇子做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图从龙之功,日后能够为南平寻到一个最大的靠山?可是,凭借这个人的聪明才智,会看不出皇帝把承谨推出来,并不完全是一片好意,只不过是纯粹的帝王心术?既然知道承谨未必真的是皇帝属意的东宫人选,高廷芳为什么还要如此尽心尽力? 而那一日头一次来秦王府时,高廷芳在牡丹园中的那一番表现,在悄然旁观的他看来,实在太过可疑了! “韦大哥,高大哥!” 听到这个声音,高廷芳和韦钰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抢在韦钰前头,高廷芳率先拱了拱手笑道:“秦王殿下。” 对于如此称呼,承谨顿时皱起眉头,韦钰则耸了耸肩说:“秦王傅大人刚刚还在背后直呼你的名字,见了面却立刻一本正经。” “私底下随便一些无妨,但如今不是私底下。按照规矩,殿下应该称呼长史大人为韦长史,我这个秦王傅为高先生。” 高廷芳看了一眼承谨背后那些随从,见承谨立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郑重其事地改过了称呼,他就岔开话题道,“殿下,今日自荐入府的那些人,考核得如何?” 说到这个,承谨立时露出了非常兴奋的表情,立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高先生分的那几个科目,我之前还担心是否过细,现在看来,实在是太精到了。我本来想着仪卫和府卫,父皇已经给了,可高先生一说,我才知道人数还不足,自荐的人中,竟是报考这两者的最多,他们说因为这两个职位最体面。而王府四门的门房,除却籍贯和保人之外,需得列出从前的资历,然后现场考核待人接物,我远远看了几眼,好几个人立刻知难而退了……” 韦钰看到承谨越说越兴致勃勃,他就悄悄退开几步,随即朝承谨背后那些内侍打了个手势。 他是最早来往观文殿的人,那些内侍宫人深知他是皇帝宠臣,对他比对承谨还要更怕三分,再加上承谨如今成天到晚把高廷芳挂在嘴边,皇帝又把高廷芳给承谨做了秦王傅,如今剩下这师生两人相处,众人也没有什么太担心的,当即跟着韦钰蹑手蹑脚退下。 而承谨一边说一边比划,足足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竟是和高廷芳在大殿门口这种风口上说话,慌忙叫道:“高先生,都是我不好,我们进屋去说吧。” “不碍事的,我还没这么虚弱。”高廷芳并没有说,当了这个不用上朝的秦王傅,也就意味着他不用时刻提防来自宫中的突发事件,这阴阳逆行丹已经好些天没有吃了,哪怕筋骨和武艺没有那么容易恢复,却已经不再是弱不禁风。他笑着替承谨扶正了头上的金冠,这才继续说道,“你要记住,我能够教你的,是经史,是在宫中朝中如何周旋,如何为人处事,但你有你自己的主张,你自己的风格,所以,如果觉得我不对,你可以随时质疑我。” 承谨之前刚听说高廷芳竟然会成为自己的王傅时,高兴归高兴,可也不知道从内侍宫人处听到多少关于师道尊严的提醒,告诫他不要因为和高廷芳私底下关系密切,就在人前失了尊重,更不要说质疑师长了。因此,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喉头竟有些哽咽:“高先生……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我这么好?” 高廷芳顿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这世上有一种缘分,叫做一见如故。承谨,还记得早上我给你讲的春秋左氏传吗?” 没有意识到高廷芳后面的那句话是岔开话题,承谨连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是晋献公太子申生的故事。” “史书上记载的是,骊姬诬陷申生下毒杀害晋献公,因而申生先是逃跑,可他的老师却被杀了。而申生在逃走到曲沃之后,有人劝他回去对父亲晋献公解释,有人则劝他流亡外国,可他选择的却是在无奈绝望之下自杀。而他的两个弟弟,重耳和夷吾,同样被骊姬诬陷,结果却都逃到了外国,你觉得为什么申生只有死路一条,而重耳夷吾最终却先后登上晋国王位?” 早上高廷芳只是粗粗讲了几段春秋,可如今却突然问这个,承谨只觉得异常茫然。他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不打确定地回答道:“因为太子申生事父至孝,所以不愿意出奔?” 高廷芳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而是继续说道:“夷吾在晋献公第一次发兵攻打时,守御严密,但很快就在第二次重兵压境时无能为力,出奔梁国。而重耳在晋献公发兵攻打他的时候,却不敢与之抗衡,留下字句,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意思是,君父的命令不能违抗,若有违抗者,就是我的仇人。但是,下令麾下不许抵抗,他自己却也出奔到了生母出身的翟国。而后夷吾被迎立回国为君,重耳辗转多国,哪怕晋国重臣迎立却不回,最终在秦国的帮助下登上晋国王座。” “而那时候,他已经五十七岁,在位仅仅八年,却成就晋国霸业。” 直到这时候,高廷芳方才看着满脸迷惑的承谨,沉声说道:“今天我们不谈晋文公霸业,只说太子申生。太子出奔,在春秋战国始终屡见不鲜,多有借助外国之力重新复国的。太子申生的性子,终究是太悲观软弱了,岂不知小受大走,这才能够避免陷父于不慈。历朝历代为东宫者,若是东宫之位不保,鲜少有人能够得善终,因为有进无退。承谨,你要记住,父慈则子孝。事父至孝,不是让你愚孝,万一你面对申生这样的危险,得先动一动脑子。” 承谨虽说年纪小,从前一直被关在观文殿中,却并不意味着他就什么都不懂。他对皇帝与其说是孺慕,不如说是敬畏,君父两个字中,君的意味远远要重过于父,那种不敢违抗的畏惧可以说是深深镌刻在骨子里。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自己不是太子,想要追问高廷芳为什么说这个,可在高廷芳那明亮得惊人的眼神注视下,他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声说道:“我不大明白……但我记住先生的话了!” 第117章 试探 大多数皇子在刚刚开府之初,全都谈不上出任什么重要职务,所以开府时的王府官大多都是兼任,职责也相当宽泛,但新封的秦王无疑是异数。因为在封王之前,承谨已经领了左金吾大将军和右羽林大将军。然而,谁都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本领统管全局,在众人眼中,孟怀赢方才是那个在承谨背后掌握大权的人。而今,孟怀赢摘下了髭须黑皮粗嗓门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这也让韦钰一下子炙手可热。 因而,当他出了秦王府,一路疾驰来到翊卫府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门前横街上停着的众多车马。从前不在卫南侯府期间,他不是直接住在翊卫府,就是住在孟怀赢那座相当朴素的宅子中,过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这会儿面对如此门庭若市的景象,不免眉头大皱。果然,他才刚刚下马,就看到四周围好些人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见机极快的他干脆利落两个腾跃摆脱了围堵,直接头也不回地进了翊卫府大门。 这下子,几个扑了空的人不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中年管事不禁苦笑道:“早就听说韦大人不好打交道,可没想到竟然这样不留情面。” “不留情面?呵呵,那是你还没见过韦大人是怎么对父兄的。卫南侯韦家这么显赫,韦大人却连父兄的面子都不买,一年到头很少着家,谁能想到他竟然是混到平蜀大军里头去了?听说之前卫南侯还想对这个儿子行家法,结果自己的亲兵被整治得够呛!” “真的假的?卫南侯那么厉害的父亲,会管不住儿子?” “雷神孟怀赢是那么好管的?啧,现在最后悔的不是别人,我看应该是卫南侯吧!要说比起卫南侯嫡长子来,韦大人才更适合继承卫南侯的位子。” 听到这几个乱七八糟的声音,一旁的那辆马车中,韦钺简直差点咬碎了牙。那一日韦钰的真身公诸于众,先是韦贵妃从宫里递话出来,让他善待琼娘,说得就好像他从前虐待过那个女人似的。紧跟着,颖王也让人捎话,说是让他把韦钰接回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好好亲近。这之后,韦家的那些党羽全都没少在他面前暗示,才被免职的卢正怡更是离谱到让他去求韦钰出面,看看能不能官复原职,重新去当大理寺卿! 早知道今日,他当初就是拼着再大的代价,也要拦下凉王和高廷芳,如此一来,韦泰那顿气势汹汹的家法就算不能把韦钰打死,也至少会把人打残! “回去!” 马车前头的御者听到韦钺这吩咐,犹豫了一下方才小心翼翼地说:“小侯爷,不去见二公子?” “我说回去就回去,还要我再说第二遍?”韦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等到那御者慌忙赶车起行,他这才用指甲狠狠刺着掌心,心里快速思量着对策。他很清楚,有皇帝亲自为韦钰张目,这个庶弟的崛起已经不可阻挡,他也不可能逆转这种趋势,那么能做的,只能是给韦钰挖陷阱,设绊脚石。而要实现这些,唯一的出路,就只能从韦钰这个秦王长史的官职入手。颖王对人越是感兴趣,越是想笼络,他就越可能借此让韦钰万劫不复。 “不要回卫南侯府,去颖王府!” 韦钰在翊卫府的停留时间相当短暂。他并不是喜欢事事亲力亲为的人,因为他觉得那样只会累死,于是把各种分门别类归好的事情略看了看,他就直接丢给了姜明等人去处理——毕竟,他从众多的虎贲之中把他们挑选上来放在翊卫府,正是基于这些人除了打仗之外都认得字,很有处理日常事务的天赋。离开时,他看也不看姜明那满脸苦色,吩咐了几个随从把自己的坐骑带出去,自己则是不走门,直接翻墙出去和他们汇合,完全不搭理逢迎的人。 如此一一去过宫中曜仪城和圆璧城,把自己管的那一摊子巡视了一遍,新鲜出炉没几天的秦王府长史大人却没有回秦王府,而是在出宫之后直扑狮子园。此时太阳尚未落山,门前通报进去没多久,今日留守的杜至就满脸不痛快地迎了出来。 这一天是袁钊跟了高廷芳去秦王府,杜至留守在家,却没想到竟然要应付这个之前害他不轻的煞星!如果不是这家伙诓骗了他和洛阳疏影到翊卫府,他怎么会不得不硬着头皮扮了那么多天的孟怀赢?结果如今孟怀赢的真身公诸于众,他等于为韦钰做了多日的苦工不说,还等于在别人面前证明了这家伙在之前那段日子一直都在京城! “韦大人来错地方了吧?世子殿下还没从秦王府回来。” 韦钰没理会杜至这有些挑衅的硬梆梆语气,慢条斯理地说:“谁说我是来找南平王世子的?难不成我不能来找江陵郡主?” 此话一出,杜至顿时愣住了,随即立时皱眉问道:“韦大人找郡主干什么?男女有别,有什么话不能对世子殿下说?” “不好意思,这话就是不能对你家世子殿下说。”韦钰呵呵一笑,随即语带双关地说,“还是说,你家世子殿下这么小气,竟然要把所有江陵郡主的追求者全都拒之于门外吗?” 这最后一句话就好似一个晴天霹雳,猛地炸响在杜至心头。他原本就很不欢迎韦钰到狮子园来,此时更是恨不得立刻把这可恨的家伙给驱赶出去。他当机立断地拒绝道:“韦大人说对了,我家世子殿下还真的就是这样小气的人!要是阿猫阿狗全都想和郡主套近乎,那郡主不得烦死吗?” “哦,原来如此。”韦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旋即耸了耸肩说,“既然吃了个闭门羹,那我就不在这讨人厌了,告辞。” 杜至原本已经绷紧了神经,毕竟,韦钰曾经有过趁着承谨和清苑公主一同过来,门上稍稍忙乱之际,随随便便就闯到狮子园最深处的不良记录,所以他已经做好了硬碰硬和人打一架的准备,却没想到此次韦钰雷声大雨点小,竟然直接就打退堂鼓走了。眼见韦钰跳上马背,带着那些随从,和来时的风风火火一样,倏忽间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等到晚间高廷芳终于回来时,迎上前去的他左思右想,干脆跟随高廷芳进门,可他竟是一直跟到了二门,这才小声把韦钰来时的情景说了。他原本还存着几分侥幸,可是,当看到世子殿下突然一下子停住脚步,继而站在那里攒眉沉思时,他就知道自己果然是出了什么差错,当下只能哭丧着脸说:“世子殿下,我真的没想到韦钰会这样雷声大雨点小,我弄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才本能回绝了他。” 到二门上迎高廷芳的江陵郡主也是这会儿才从杜至口中听说这回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韦钰如今因为是雷神孟怀赢的真身而名声在外,我听洛阳和疏影说,他是个很难缠的人,而之前在紫宸殿上,他为你说话的时候也确实铿锵有力。怎么听杜至这么形容,他竟是有些轻浮?” “轻浮?廷仪,你错了,他这人素来极其会伪装自己。只要他愿意,轻浮恣意,浪荡不羁,严肃郑重,一丝不苟……他会呈现出所有你能够想象的样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许已经怀疑我们这所谓兄妹的关系了。”高廷芳见江陵郡主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而杜至也好不到哪去,一张嘴张得老大,随即露出了又悔又恨的表情,他就淡淡地说道,“他今天过来,特意提出这么一个理由,杜至方才会无意之间显露真心,这就是他的试探。” “那怎么办?”杜至已经快悔青了肠子,“早知道,我就把他放进来了!” “算了,此事也不怪你。只要他心中有这个猜测,放了他进来之后,有心算无心,廷仪见了他,一样会被他察觉到端倪。”高廷芳看了一眼江陵郡主,笑着说道,“自古美人爱英雄,昔日没什么人爱慕的孟怀赢真身竟然是韦钰这个翩翩贵公子,在别人眼中,廷仪你和他是天生一对。所以,只要你对他不假辞色,那么韦钰这种心思机敏的人就会自然而然朝那个方向去推论。” “照大哥你这么说,他今天若进了门来,我如果摸不清楚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还真的是很有可能直接回绝他。”江陵郡主见杜至还是打不起精神,她就顺口接道,“别想这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看来,这个韦钰应该没有存着太大的恶意才是。” “等他存着恶意就晚了!”杜至恶狠狠地脱口而出,可看到高廷芳那责备的目光,想到韦钰昔日和自家世子殿下是最好的朋友,如今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复仇,他就立时不敢再说什么韦钰的坏话,当即讪讪说,“可是,也不能放任他这么怀疑吧?” “你先下去吧,此事让我好好想想。”高廷芳示意杜至退下,等到人无精打采地走了,他才看着江陵郡主,郑重其事地说:“廷仪,你回江陵去吧。” 尽管江陵郡主早就意识到早晚有这么一天,可是,真正听到高廷芳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异常难过。她从来没有觉得时光是那样短暂,这短短的几天,对她来说简直就快得如同一瞬,那种久别重逢的幸福感她都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就又要经历一次离别吗?尽管她并不怀疑高廷芳刚刚的话只是危言耸听,可她依旧希望争取再多留几天。 “大哥,我知道你是怕别人察觉到破绽,可我毕竟是打着把你换回去的旗号到东都来的,如此才让人不再怀疑你这个南平王世子。如果我这么快就回去了,之前的理由就没有那么大的说服力。你让我多陪你几天,几天也好!” 面对那张哀求的脸,高廷芳终于难以自抑,伸出手来将她拉入了怀中。他何尝不希望能够和心爱的女人长长久久,可他不能这么自私,尤其是在韦钰很可能已经察觉到端倪的情况下。天底下不止韦钰一个聪明人,万一再有人猜到那个并不难猜的真相呢? “廷仪,听我的话,赶快回去。你父王应该早就心急火燎了,为了我就抛下家国天下,那不是你!” 江陵郡主紧紧抓住了高廷芳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说:“大哥,我会回去的,但绝不是现在!我不想在完全帮不上你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至少等你这边再没有危险的时候,我再走!” “你这又是何苦?”高廷芳知道很难劝住江陵郡主,微微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那样吧,既然韦钰已经起了疑心,与其躲躲闪闪不和他照面,还不如直接迎上去。承谨的武艺原本我想让韦钰教,但看他日日繁忙,承谨如果跟他学,那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留在东都期间,就先去给承谨打一打基本功吧。如此大大方方出现在韦钰面前,反而容易见招拆招。” 江陵郡主万万没想到,高廷芳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愣了一愣后不禁喜出望外,重重点头道:“好!狮子园这边我早就安排好了,我去教承谨!” 第118章 秘闻 自从母亲和承睿哥哥死后,清苑公主捱到年长出宫赐第玄真观为公主府,没事就很少再入宫。尤其是到韦贵妃仙居殿的次数,一年到头顶多寥寥两三次。因为每次踏入仙居殿,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从前最亲近的那两个亲人,厌恶憎恨的心思怎么都无法按捺下去。因此,当这一天乘车入宫时,穿过紫微宫西边的嘉豫门,经过映月台和百戏堂之间那条长长甬道时,她的心情就非常不好。 要知道,今日是承睿哥哥的生辰,往年这个时候,她全都是在玄真观中自己过的! 然而,韦贵妃此番让人传话说,有至关紧要的话告诉她,再加上她清楚生母的手段,却也不得不来。当她穿过重重楼阁,快要来到仙居殿前时,却突然只见不远处的一道侧门有一行人出来,等到看见了那肩舆,她心中一跳,恨不得立时三刻扭头就走。然而,不论她如何憎恨纪太后,在这深宫之中,终究还有长幼尊卑的礼法需要遵守,因而,她不得不强忍厌恶,却没有上前,而是退避道旁,默不作声低头行礼,希望对方能够立时走过去。 纪太后最注重养身,每日清晨都要去陶光园中散步,此时坐在肩舆上回来,原本闭目养神,并没有注意到道旁行礼的清苑公主。然而,内侍监何德安却随侍在侧,他很清楚纪太后前些日子在韦贵妃面前碰了怎样一个钉子,也很清楚她对清苑公主的憎恶,所以,他竟是特意在肩舆边上低声说道:“太后娘娘,清苑公主在道旁行礼。” “哦?”纪太后眼皮子微微一抬,随即哂然冷笑道:“停下!” 见纪太后的肩舆竟是堪堪就在面前停下,清苑公主顿时心头暗恨,旋即直起膝盖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说道:“见过太后娘娘。” 纪太后端详着清苑公主那张年轻秀美的脸,许久才淡淡地说:“倒是难得在宫里看见你,这是去见皇帝,还是韦贵妃?” 清苑公主知道这种事没有隐瞒的必要,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正是贵妃娘娘召见,否则我自不会进宫讨人嫌。” “呵。”纪太后冷哼一声,若无其事地说,“说得没错,既然两看相厌,还不如不见。你可得好好努力才行,不说像我,至少也要像韦贵妃这样的地位,这才能够让你讨厌的人都在面前消失。今天是你念念不忘那个人的生辰对吧?如果年年吃一碗长寿面,就能让人活过来,那可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撂下这话,纪太后也不理会清苑公主那一瞬间铁青的脸色,扬声吩咐道:“起行吧,回仁寿殿!” 等到那长长的一行人从面前依次而过,清苑公主站在那儿,只觉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冷。她何尝不想将那老虔婆撕得粉碎,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也正因为如此,她羡慕韦钰,羡慕他能够舍弃韦家,拿着那条命去战场上拼死搏杀,羡慕他能够真真切切地在报仇路上前进,而不像是她,一无所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就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两个侍女说:“走吧,去仙居殿,早去早回!” 当清苑公主到了仙居殿时,早已奉命等候在此的摇光立时迎上前来,笑着说道:“贵妃娘娘已经等公主好久了。” “我也想早点来,听了贵妃娘娘慈训就回去,没想到路上遇到了太后娘娘,听了几句告诫。” 见清苑公主面无表情,摇光不禁暗自忖度纪太后究竟对这位皇长女说了什么,以至于对方如此不痛快。但眼下要紧的是韦贵妃这一头,因此她不敢再多问,当下恭恭敬敬把清苑公主请入了里屋。见韦贵妃抱着那只波斯猫坐在软榻上发呆,她把清苑公主让了进去,自己就放下了门帘,旋即朝左右内侍宫人使了个眼色。等到人都退下,她方才快走两步,守在了最外头。 “贵妃娘娘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对于女儿这样生疏冷漠的开头,韦贵妃并不意外。她今日把清苑公主召来,就是想要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此时,她随手放下了手中那只波斯猫,见其一溜烟窜去了门外,她就含笑问道:“阿媛,我们娘俩难道就只能这样说话吗?你在我这里连坐都不肯坐?” 清苑公主挑了挑眉,丝毫不为之所动:“我习惯了,还请贵妃娘娘别浪费时间。” “那好。”韦贵妃知道想要拉近母女关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她也不奢望自己一席话就能抵消肖琳琅那多年养育,直接言归正传道,“听说承谨开府前,你去过他那座秦王府?既然他对你这个大姐看上去颇有好感,他开府之后,你为什么却又不去了?” 清苑公主登时遽然色变,竟是硬梆梆地答道:“此事不劳贵妃娘娘关心!” “我是不想关心,奈何我也好,纪太后也好,在皇上跟前旁敲侧击得到的暗示是,皇上确实有弃长立幼,册立承谨为太子的意思。” 韦贵妃抛下了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见清苑公主果然也是大吃一惊,她才淡淡地说道:“他毕竟不是你的承睿哥哥,非嫡非长,更谈不上功劳,就如同无根浮萍,哪怕皇上给了他那样三个王府官,也未必扶得起来。所以,你这个大姐应该多多关切他才是。” “贵妃娘娘不会这样滥好心吧?”清苑公主当然知道韦贵妃是什么样的人,干脆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你又想要我干什么?” “你不用这么提防,我只不过想要你替我打探打探秦王府的虚实而已。” “凭什么?”清苑公主倏然语气转厉,“我凭什么帮你去打探秦王府?你不要因为之前我两次答应过你的要求,你就以为可以任意指使我!” “凭什么?”韦贵妃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子无影无踪,“就凭我生了你!就凭当初你外祖父也好,你舅舅也好,全都想我打掉你这个孽种,我却力排众议把你生了下来,给了你最好的一切,还把你送给了你到现在还当成母亲的肖琳琅!” 听到孽种两个字,清苑公主就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听到后来这些讲述,再加上肖琳琅三个字,她更是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一下子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都在颤抖:“你说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韦家当年远远比不上纪家。你外祖父只当了一任节度使,就被乱兵赶下了台,赋闲在东都,凭着在军中一点旧部和影响力,总算没有靠边站。那时候正值诸王夺嫡,你外祖父看好淄王,可死活巴结不上,也不顾淄王早就有了王妃,打探到对方喜好美色,就把唯一的女儿悄悄送了过去。你没听错,就是悄悄的,别说什么明媒正娶,他甚至都没有让自己唯一的儿子知道,以送女儿去乡下这种借口,直接就把我送了过去。” 清苑公主从来都没有想到,韦贵妃会对自己提到这样的过往。再结合刚刚听到的孽种两个字,她只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刹那之间,一股寒气从脚底油然而生,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冻僵了。 韦贵妃知道清苑公主想的是什么,却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如此不寒而栗,竟是显露出了几分狰狞。 “你大约在想,你是淄王的女儿?呵,你想得实在是太美妙了。如果你至少是淄王的女儿,那么,也谈不上什么孽种,至少还是皇室血脉。”她顿了一顿,用平静到冷酷的声音说,“当年你的外祖父终究还是看错了人,淄王喜好美色的传闻,不过是遮掩他的秽行。他有龙阳之好,只喜欢男人,根本连碰都不会碰女人。那些别人上杆子送给他的美女,大多都是他那些男宠消受了。” 见清苑公主已然摇摇欲坠,仿佛连坐都坐不住了,韦贵妃方才冷酷地说道:“纵使官宦之家送进王府的那些千金,他也全然不顾,都送给那些男宠去糟蹋,我就这样被自己的父亲一手丢进了狼窝。我亲眼看到有的女人上吊,有的女人投湖,有的女人如同行尸走肉,也有的强颜欢笑,苦苦挣扎,包括那个有王妃封号的女人。可我没有,我从来就不信命,只相信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清苑公主只觉得浑身力气都抽空了,声音竟是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这时候,韦贵妃方才款款站起身,用手指勾起清苑公主的下颌:“你以为我这个贵妃封号是怎么来的?和赵淑妃那个愚蠢平庸的女人不一样,我用自己的身体取悦了淄王最宠幸的男宠流欢,又通过他,打探到了很多淄王府的虚实。紧跟着,我就让流欢派人帮我,找到了你的舅舅韦泰。他至少比你外祖父有血性,知道事情原委险些想杀进淄王府。是我阻止了他,然后提到了你现在的父皇。” “你父皇那时候虽说有肖琳琅这个贤内助,麾下也有不少贤才勇士,可相比淄王声势还差得很远。我的大哥,你的舅舅韦泰帮我诈死逃离了那个虎狼窝,然后软禁了你的外祖父,悄悄把淄王的底细和秘辛都透露给了你父皇。淄王以谋反罪倒台的那一天,我跟在你舅舅身后杀进了淄王府,亲手将淄王一剑穿胸,但在这之前,我先在他面前杀了流欢,然后把我做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我现在还记得,他看我时那怨毒痛恨后悔的眼神。可是,已经晚了。他做的孽,用他那条命来抵偿,却还便宜了他!” 韦贵妃没有理会已经完全不会说话的清苑公主,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等到淄王府中知道我存在的人都死了,你舅舅就听了我的建议,给你外祖父报了因病致仕,准备把他送到乡下幽禁了起来,然后,当然是打算把我高调送入了荣王府。所以,当大夫诊断出我已经珠胎暗结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吓呆了。你外祖父险些被你舅舅一剑刺死,但他们父子至少都认准一件事,那就是打掉你这个孽种!呵,那一段太过淫乱的日子,我连你是谁的种都不知道!” 看着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清苑公主,韦贵妃这才嫣然一笑:“阿媛,你一直恨我这个生身母亲,你现在明白了吗?把你送给肖琳琅,已经是我给你最大的恩赐。如果我当时心肠再硬一点,你就不会活在这个世上了!而我现在只要你做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你却打算拒绝我?” 韦贵妃双目光芒大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命,你的富贵荣华,你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我给的,这就是你凭什么要听从我!” 第119章 惊怒 “高姐姐!” 这一天,当承谨看到与高廷芳联袂而来的江陵郡主时,不由得又惊又喜,迎上前去就连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之前还想去狮子园看你的,可高先生给我的课都排得满满的,我根本就抽不出空来……” 说到这里,承谨才意识到自己这话仿佛有埋怨高廷芳的意思,慌忙补救道:“我是说,我开蒙太晚,很多书都没读过,高先生是想让我赶紧补回来。” 江陵郡主见承谨急得脸色都有些发红,她不禁斜睨了高廷芳一眼,随即笑了起来:“不用担心,你没说错话,大哥从前教我春秋的时候,那也是一股脑儿布置下来,先给我填进去,才不管我每天只有多少可怜的时间。这高先生三个字也是他让你改口的吧?他就是这样古板的人,你从前叫他高大哥,多亲切,一叫高先生,硬生生把他叫老了多少岁!”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高廷芳宠溺地摇了摇头,见四周还有众多王府中人,他就对承谨说,“秦王殿下刚刚开府,文课我自然不会耽误,武课皇上却没有另行派人。我知道从前都是韦长史教你的,但韦长史成日公务繁忙,纪司马正在病中,皇上固然可以另行派人,但好与不好却是未知数。而廷仪在东都,我也没空陪她出门好好游玩,她在狮子园中成日枯坐却也无聊,你既然不嫌弃叫她一声高姐姐,我就想着带她过来,让她教你。” “真的?”承谨只觉得一阵狂喜,见江陵郡主也点了点头,确定此事确凿无疑,他才立时问道,“那我要拜师吗?是不是也要改口叫高姐姐师父?是不是也要和之前高先生一样,送束修行礼……” 面对他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高廷芳唯有苦笑。而江陵郡主也是哭笑不得,当即拉着承谨的手往里走:“大哥都快把你教成一个小古板了。我不过才能教你几天,哪里能让你叫什么师父?至于送束修,行拜师礼,那就更不必了。大哥是皇上指派给你的秦王傅,我可没有那样的名头……” 见两人撇下自己往里去了,高廷芳不由得眯缝眼睛,只觉得映入眼帘的这一幕实在是既和谐又温馨。在背后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缓步跟了上去。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江陵郡主全都没料到,半个时辰之后,苏玉欢竟然也不知怎的闻讯赶了过来凑热闹,不由分说地自告奋勇要教承谨马术。 承谨不比别的皇子,自幼孤单,如今好容易交到了几个朋友,哪里会把人往外推,当即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下来。 当韦钰中午时分到了秦王府门前时,一个他推荐来的卫士就匆匆迎上,告知了今日承谨的课程变动——高廷芳一个时辰的文课之后,江陵郡主便让承谨上了半个时辰的武课,而后是半个时辰骑马。听到这些,他往里走时,不禁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看来昨天我去试探杜至的事,终于有了效果?” 那卫士听不明白,只能当成没听见,又低声说道:“自从殿下开府之后,清苑公主除了一开始送过一份厚礼,后来就一直都没来过。可今天,公主刚刚突然让人送了一担寿面,还有一盒寿桃。这实在是太古怪了,今天既不是公主的生辰,也不是秦王殿下的生辰。听说,今天贵妃娘娘召了公主进宫……” 韦钰顿时眉头大皱,没有等那卫士说完,他就沉声说道:“公主那边的事你不用管。这秦王府的安危极其要紧,我给你们的任务是,不但如今那些新收进来的人,还是皇上拨给的仪卫和府卫,你们全都要给我仔细留神,不能出半点差错。那些侍卫和仪卫当中,有人和你联络了吧?” “是。”那卫士嘴里答应,心中却是一凛,难不成自家将军神通广大到连皇帝派来的人也能掺沙子? 韦钰仿佛知道那卫士的疑惑,当下用极其随意的语气说道:“他们都是可靠人,毕竟,就算是皇上,也不可能从羽林或者金吾之中一个个挑选人给秦王殿下,只能直接抽取一两队,而这种时候,旁人都可能掺沙子,你懂吗?” “是,属下明白了,接下来一定通过他们密切注意府内所有人。” 等到韦钰安排了这些杂事,匆匆来到承谨起居读书的鹿鸣轩,他就立时放轻了脚步,整个人的存在感似乎都收敛了起来。当他来到门口时,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了承谨说话的声音:“出了一身汗,真痛快。” “高大哥就是高大哥,知道文武兼济。秦王殿下,怎么着,我这骑术不错吧?就连我爹当初都说过,我的骑术和轻功,那都是第一流的。”这听着就有几分跳脱的,自然是苏玉欢,顿了一顿之后又讪讪地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我的箭术和武艺,那都是不大入流……” 江陵郡主不禁哑然失笑:“苏小弟也太谦虚了一些。不过,承谨,今天上午这样剧烈活动之后,中午不要吃太多,以免伤了肠胃。听说清苑公主送来了寿面,我就越俎代庖,吩咐厨房去下阳春面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有些疑惑地问道:“可大哥不是说过,清苑公主之前才庆祝过生辰宴吗?这寿面是谁的?承谨刚刚说,不是他过生日,至于是不是其他兄姐过生日,他就不记得了。” 自打清苑公主送了寿面过来,高廷芳就一直有些分神,此时也没注意到江陵郡主的话,直到一旁疏影轻轻推了他一下,他这才恍然回神,当下强笑道:“不管是谁过生日,大家吃寿面,祝长生就是了。” 门外的韦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重咳嗽了一声。果然,等到他打起门帘入内时,迎面而来的就是苏玉欢的抗议:“韦钰,你又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就擅闯进来!” “是你们自己没在外头留人看门吧?”韦钰环视室内,见高廷芳正低头喝茶,余者脸上都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就抱手说道,“仗着耳聪目明,门前不留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就这样还要怪我乱闯?不过,刚刚我听你们说寿面,怎么,今天中午大家都要吃怀敬太子的长寿面吗?”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一片死寂。江陵郡主和苏玉欢只是听说过怀敬太子其名,对其人其行都不甚了然,但其他人不同。承谨的脸上刷的没了血色,洛阳和疏影同时呆若木鸡,因为就连他们也不知道自家世子殿下的生日便是今天。从他们跟了世子殿下之后,也不是没有想过为他庆生,可从来都被他搪塞了过去。就连张虎臣也从来都不愿意告诉他们世子殿下的生辰是哪天,后来一次被他们追问得不耐烦了,这才告诫他们,那是因为世子怕想起母亲。 而今天,这个日子却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下一刻,众人就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高廷芳重重地将茶盏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 “逝者已矣,用这样的方式让别人一定要记住逝者,公主也未免太没有分寸了!”高廷芳垂下眼睑,掩饰住眼神中那剧烈的情绪波动,一字一句地说,“韦长史知不知道,她这长寿面是只送给了承谨,还是一并连其他皇子皇女都送了?她往年难不成也有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 韦钰挑了挑眉:“往年?往年清苑公主眼里,何尝有过别人。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是只给承谨送了。” 高廷芳终于整理好了心情,抬起头来直视着韦钰的双眼说:“我修书一封给公主,韦长史可否代劳送去?” “公主这寿面确实送得很欠妥当,不过,公主的玄真观距离这修文坊秦王府也不远,何必写信?高大人不如和我一块去当面问一问如何?” 在今天这种日子,高廷芳实在是不愿意去见清苑公主。然而,他也同样实在是有些害怕韦钰那太过犀利的眼神,害怕他洞察了自己那个最大的秘密。因此,他没有多做犹豫,直截了当地说道:“好,那就一同去。” 直到这时候,刚刚有些失魂落魄的承谨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他是很讨厌外人看到自己时那种复杂难明,仿佛透过他看死去长兄的那种目光,可是,清苑公主是所有兄姐之中对他最好的人了。因此,他一下子拉住了高廷芳的袖子,使劲摇头道:“高大哥,别去!” 他忘了这几天好容易才改过来的称呼,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今天是大哥的生辰,大姐送长寿面给我,肯定是因为伤心了,肯定是因为她在想念大哥!我没事的,吃长寿面是很开心的事,你们不要怪大姐!” 看到高廷芳不为所动,韦钰则是一脸无所谓,承谨不禁求救似的看向其他人,就只见洛阳和疏影双双死死咬着嘴唇不吭声,苏玉欢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苦笑,无奈之下,他最终看向了江陵郡主。 然而,他却不知道,江陵郡主的心情比他更加复杂。她和高廷芳相识相知至今,很少见他如此没来由的失态,而理由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到清苑公主的明丽大方,她不得不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因而,她在沉默片刻之后,竟是开口说道:“以我对承媛姐姐的了解,她不会是这么凡事只随自己心意的人,大哥和韦长史一块去看看也好。只不过,男女有别,有些事情你们未免不便,我也陪着你们去如何?” 面对江陵郡主那眼神,高廷芳知道根本阻拦不了她,只能看向了韦钰。而韦钰却视若无睹,笑吟吟地说:“郡主肯同去,那就真的再好不过了。不过,大家还是吃过这顿怀敬太子的长寿面再走,否则难不成饥肠辘辘去公主那里蹭午饭吗?” 第120章 突发 这天中午的一顿长寿面,除却大大咧咧的苏玉欢,其余每一个人都是味同嚼蜡。尽管那面条吃上去应该是手艺上等的厨子精制,辅以新鲜高汤、葱花、鸡蛋、香油,可心事重重的人哪里能吃出半点滋味来?不过是对付着填饱肚子而已。 吃过这一顿毫无滋味的午饭,高廷芳就和江陵郡主与韦钰一同出发了。今日有韦钰同行,平时出行时而坐车,时而骑马的江陵郡主就和高廷芳同乘一车前往。如果说她之前提出同行,只是因为心里隐隐约约的那种预感,那么此时此刻这一路上,发现高廷芳始终心不在焉,纵使她提到什么别的话题,回答的口气也始终很敷衍,她就完全确定,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之间,应该货真价实存在着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的东西。 车到皇帝赐给清苑公主的那座名为玄真观,实则造得俨然一座公主府的宅邸门前,先下车的江陵郡主看到韦钰跳下马上前,和门房交涉了几句之后,突然脸色大变,竟是不管不顾悍然往里闯去,她不禁愣住了。下一刻,她就听到背后的高廷芳又急又快地开口说道:“廷仪,追上韦钰,他不是表面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拜托了,千万跟紧他!” 哪怕心中微微有些醋意,但江陵郡主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答应一声就立时疾掠去追韦钰。他们这一前一后两个人如此直闯,门上顿时一片慌乱,当看到白衣胜雪的高廷芳缓步从马车前走过来时,其中一个门房虽说还是第一次见高廷芳,但愣了一愣就醒悟到这是何许人也,连忙迎上前来叫苦道:“世子殿下,你们这不是为难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吗?公主从宫里回来之后就吩咐下来,说是今天概不会客……” “公主从宫里出来就吩咐不会客?”高廷芳只觉得心里那种不妥当的感觉更深了,当即追问道,“那我问你,公主送给秦王府的寿面是哪里来的?” “寿面?”那门房顿时露出了迟疑的表情,可看到高廷芳满脸的郑重和严肃,想想这位乃是来自南平,他就压低了声音说,“世子殿下,不瞒您说,公主和已故怀敬太子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自从怀敬太子去了之后,她除了清明节、中元节还有冬至必定去墓前祭拜,而且斋戒三日之外,每年怀敬太子的生辰,她也必定会让厨房做长寿面吃。可今天公主从宫里回来之后,却吩咐厨房把预备好的长寿面和寿桃送去秦王府,大家都觉得奇怪。” 高廷芳终于知道,之前韦钰为何会这样悍然直闯了。如果他问的也是和自己相同的问题,那么,一定能够从中嗅出清苑公主那种反常举动之后潜藏的深意。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简直要蹦出了嗓子眼,第一次痛恨南平王高如松给自己安上的这样一个病弱世子的身份。 当然,他此时仍可以不管不顾擅动真气,用武艺直接闯进去,可是,他固然牵挂清苑公主的安危,可牵一发则动全身,他这样莽撞地横冲直撞,背后那些为了遮掩他的身份付出众多的人怎么办,江陵郡主怎么办?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就勉强按捺住那快要心脏炸裂的担忧,对那门房说道:“我刚刚看到韦长史匆匆闯进去,这才让舍妹江陵郡主追上他,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虽说是不请自来的恶客,但我们回头自然会对公主赔礼,若有为难你们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尽管清苑公主地位尊贵,身份超然,门房们也确实很少会被人为难,但高廷芳这样说话客气有礼的达官贵人,几个门房还都是第一次见,顿时面面相觑。刚刚和高廷芳说话的那个就忙不迭地说:“世子殿下要这么说,那就折煞我们了。您这么一解释,咱们就明白了。韦大人和公主素来熟悉,而有江陵郡主追上去,料想有什么事也能劝住。世子殿下您请进,我这就去找家令来送您进去!” 见高廷芳微微颔首就进了门,跟在后头的洛阳和疏影对视一眼,紧紧跟上去的同时,洛阳就趁着几个门房有的忙着去外头招呼他们的车马,有的忙着去请家令来迎客的空档,上前一步贴着高廷芳低声问道:“世子殿下,要不要让疏影也进去看看?” “不用了。”高廷芳几乎是用最大的努力来抑制自己的焦心和忧切,“韦钰和廷仪全都是极其敏锐的人,应该不会出事的……不,是绝对不会出事的!” 疏影本来已经准备悄悄潜入了,可听高廷芳这么吩咐,她只能怏怏放弃,却是认认真真地安慰高廷芳道:“世子殿下别担心,公主不会有事的。” “希望吧。” 喃喃自语了三个字,当公主府的家令刘淼匆匆出来,说着满嘴的客套话时,高廷芳只觉得满心不耐烦,却还不得不敷衍着人。只不过,在听到对方请他入厅堂奉茶时,他还是立时摇头道:“看韦长史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实在是担心公主那边状况,这才让舍妹去追。我知道男女有别,但事情非常,至少让我到二门去等消息,若无事的时候,再与家令品茗不迟。” 刘淼知道清苑公主孤高乖戾的脾气,忖度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了,却是寸步不离地陪着高廷芳到了二门。而有他在,就算洛阳和疏影再有心为了高廷芳去好好打探打探,也没法妄动,只能在那儿干着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廷芳终于看到内中一个人影匆匆出来,赫然正是韦钰。 一打照面,韦钰用眼睛在高廷芳脸上一扫,随即就狠狠瞪着刘淼说:“传令下去,把玄真观四门全都封闭了,不许人进出。洛阳,你和疏影出去给我们带来的人传个话,分散出去看好四道门,要是有人出去,立时拿下,生死不论!” 洛阳没想到韦钰竟然会越俎代庖对他们下令,不禁去看高廷芳,等看到高廷芳毫不犹豫重重点头,他才立刻对疏影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就走。而这时候,刘淼方才面色发白地说道:“韦长史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上赐给清苑公主的玄真观,您怎么能……”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韦钰那如同刀子一般的锋利眼神,刹那之间就感觉整个人都冻僵了。想到韦钰就是孟怀赢的真身,那个平蜀先锋使素来是以杀人如麻著称的,噤若寒蝉的他哪里还敢继续争辩,慌忙改口道:“下官立时就去!” 等看到人转身一手提着袍子下摆匆匆一溜小跑离去,韦钰这才看着脸色凝重的高廷芳,言简意赅地说:“随我进来。” 看到二门上守的两个健壮仆妇大气不敢吭一声,甚至都不敢问里头出了什么事,高廷芳已经没心思去想韦钰如今这名声之下的赫赫威势了,进门之后跟韦钰走了十几步,见一个往来的婢女仆妇都看不见,他方才压着火烧火燎的心情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以为,虎毒不食子,可没想到真相总是出人意料!”韦钰头也不回,脚步又急又快,仿佛完全忘记了高廷芳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我眼下不想再提这件腌臜事,你自己去看吧!” 此时此刻,高廷芳异常痛恨韦钰这种不喜欢把话说尽说透的性格。可他对于这座玄真观完全不熟悉,因为当年他离开这座东都的时候,清苑公主还是郡主,尚未赐第,于是他不得不沉默地跟在韦钰身后,直到最终来到了一座和偌大的玄真观相比,显得有些狭窄逼仄的院子前。可是,当他一进去,他就只觉得一颗心猛地剧烈悸动了一下。好在有秦王府的震撼在前,这股冲击力终究小了一些。 “她念念不忘当初和贞静皇后怀敬太子一同相处的日子。这院子就是当初在荣王府中,那对母子旧居旁边给她住的跨院。”说到这里,韦钰就直接站在院子中央道,“我眼下不想见她,我怕忍不住想狠狠甩她一巴掌。你进去吧,也许你们兄妹能够把她劝回来。” 高廷芳只觉得两条腿如同灌铅一般,到房门那短短十几步距离,他竟是用了许久方才走到。当打起门帘跨过门槛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一把还存留着斑斑血迹的宝剑,一下子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他就使劲定了定神,快步冲进了里屋。就只见江陵郡主正坐在一张软榻边上,正小心翼翼地为斜倚在大引枕上的清苑公主包扎,后者那曾经白皙优美的脖子上,此时缠着一圈雪白的绢布,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眼睛也是黯淡无神。 那一刻,他明白了韦钰刚刚那恨铁不成钢的话是在什么心情之下说出来的。这个傻丫头刚刚竟然想要自残! 再也忍不住的他不由得怒吼道:“清苑公主,你这是究竟想干什么?” 清苑公主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凄然冷笑道:“我活着不能为母亲和大哥报仇,可我死了,却能让某些人万劫不复!公主?呵,我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只是那个女人不知道和哪个男人生的孽种!” 第121章 棒喝 刚刚和韦钰一同冲进屋子的时候,看到清苑公主举剑自刎的一幕,江陵郡主几乎是目瞪口呆,根本来不及上去救助,却还是韦钰怒吼一声冲了上去,竟不顾清苑公主举剑下拉,徒手夺下了那沾血的兵器。紧跟着,韦钰就直接把脖子上留有一道血痕的清苑公主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转身就走。一头雾水的江陵郡主不得不留下来收拾这烂摊子。可不管如何,她都没有想到,会从这位公主口中听到如此惊人的答案! 而比江陵郡主更加震惊的,则是高廷芳。从他开始记事懂事,清苑公主就一直都是母亲抚养,所以在他那时候的认识中,清苑公主是母亲的女儿,只不过好像是韦姨姨生的。但后来年岁渐长,虽说知道韦贵妃最初没法养亲生女儿是因为怀着承谦这个儿子,后来则大概是顾忌母亲对清苑公主的抚育之恩,没有开口,可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是没有思量过,为什么韦贵妃会对清苑公主这个女儿如此冷漠。 须知母女连心,换成别人,不是想方设法都会把女儿接回身边吗?也许母亲生前她没有办法,可母亲已经不在了之后,为何韦贵妃会眼睁睁看着清苑公主的恨意日日高炽,最终完全离心?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心中只觉得异常苦涩和悲凉。 面对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沉默,清苑公主却仿佛破罐子破摔一般,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却刺耳,无比难听:“她瞒了我这么多年,这次却告诉我说,我不是她和父皇的女儿。当初淄王势大,我那个外祖父想把她送给淄王巴结讨好。可没想到淄王对外说喜好女色,实则根本就有龙阳之好,男宠无数,所得美女,不过都分给那些男宠而已。后来母亲含恨忍辱假死逃出,拿淄王虚实劝服了韦泰,他们兄妹联手,让韦家反戈助了父皇,这才有今天。” 江陵郡主只觉得恶心欲呕,高廷芳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然而,当看到清苑公主那了无生意的表情和眼神时,他想起从前那时光,想起清苑公主这十三年来和韦家的疏离,他很快就竭力按下了那激荡的情绪。 “如果我所料不差,韦贵妃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对公主说这种绝不光彩的陈年旧事。” “你说得没错。”清苑公主抬起头来看着高廷芳,再次咯咯一笑,“她是告诉我,如果没有她,我根本就不可能生下来。我那个外祖父也好,还有韦泰也好,当时全都想要她将腹中胎儿堕去,然后再入荣王府,毕竟,她当初被送入淄王府是私底下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只有她力排众议,尚未显怀就入了荣王府,而后借口早产把我生了下来,然后送给了没有女儿的母亲。呵,她就是这样有心计的女人,宁可生下一个孽种,就是为了利用她!可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她告诉我,让我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让我帮着颖王夺下帝位,这样日后才能享用这本该属于真正公主的荣华富贵。她让我好好对承谨,就如同我从前对大哥那样,然后打探虚实回报给她。呵,她上一次想起我这个女儿,是因为想要笼络你这个南平王世子,把我嫁过去。这一次想起我这个女儿,是想要我刺探承谨。她从来就没把我当成女儿!既然如此,我就索性死了个干净,留下血书给父皇,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辩白!” 听到这里,江陵郡主终于明白,清苑公主的自戕并不仅仅是心灰意冷,而是还怀着深深的报复。她想要开口劝解几句,可只觉得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下一刻,她就听到了咬牙切齿的两个字。 “愚蠢!” 江陵郡主愕然转头,见高廷芳面色铁青,顿时愣住了。而清苑公主则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冷笑道:“我是愚蠢,在世子眼中,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高廷芳没有理会清苑公主的挑衅,厉声说道:“你以为你留下血书自尽,就可以揭开韦贵妃的真面目,让她自食其果?你怎么知道你这公主府中就是人人忠心耿耿,不会对血书做手脚?退一步说,就算血书留下,你又凭什么让人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只要韦贵妃来一出苦肉计,说是有人用子虚乌有的事蛊惑你,骗你留书自尽,那时候你觉得事情会如何?” “再退一步说,就算皇上相信了,可就凭韦贵妃分明与当年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之死有关,却还活得好好的,你觉得如今这桩丑闻除却逼得皇上更痛恨她,还能有什么用?你是想要让皇上昭告天下,自己曾经被一群男宠拔了头筹?他只会隐下整件事!到了那时候,你的死才是无关紧要,没有人在意!” 每听到高廷芳的一个反问,清苑公主就忍不住心中一悸,整个人也不禁为之剧烈颤抖,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她终于再也难以忍受,伸手就抓住一旁一个茶盏重重砸在地上。眼看碎片乱溅,高廷芳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那水珠溅湿了衣衫下摆,她不由颓然瘫软了下来。 这时候,江陵郡主终于觉得整个人回过神来,连忙开口说道:“大哥说得对。公主,听你的口气,早已不把韦贵妃视为母亲,既然如此,你因为她的话愤而自刎,那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若是之前韦长史没有拦住你,你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十有八九就是大哥说的结果。” “亲者痛……仇者快?十三年前,生我的那个女人就算计了养我的母亲,现在她又这样算计我!而我的亲生父亲说是一直记着当年的血海深仇,可是直到今天,荣王府那些旧人的遗属也不见踪影,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洁白无瑕……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亲人?你想想承谨,再想想苦心孤诣的韦钰,他们谁不把你当成亲人?”高廷芳只觉得又痛惜,又愤怒,脱口说出韦钰两个字的时候,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感应,扭头看去,他就只见韦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里屋的门前,眼神幽深地看着自己。 下一刻,韦钰移开目光,看向了清苑公主:“如果早知道你今天如此胡来,我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见清苑公主如遭雷击,他又冷冷说道:“过年之前,我痛骂你那一顿时,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韦家人虽说隐瞒得很好,可架不住我也是韦家人。当年韦泰和韦玉楼兄妹俩设法软禁他们的父亲,从淄王那边转而投靠当今皇上的时候,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所以我追踪数年,挖出了此事。我只是没想到,你明明已经打起精神来过日子,最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这么脆弱。真可笑,就算你现在自刎,能够连累韦贵妃和颖王落马,那又如何,纪太后呢?” 清苑公主刚刚已经被高廷芳问得心防大乱,此时韦钰又是当头一棒重重砸下来,头昏眼花的她更加难以招架。 想到高廷芳刚刚训斥她时的愚蠢二字,她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赞同。没错,如果她不是愚蠢,怎么会这么贸贸然自残? 高廷芳斜睨了一眼韦钰,沉吟片刻就开口问道:“公主的那份血书呢?可还有别人看到过?” “没了。”韦钰直接代清苑公主答道,“这傻丫头把人都遣退了下去,我进来的时候就她一个,也省了我老大麻烦。阻止了她之后,我就用自己的赫赫凶名吓得她们全都躲回了屋子里不敢出来。但她脖子上这痕迹,料想瞒不住人。” “脖子上的痕迹不要紧,这种天气,带貂皮围脖固然不合适,但穿立领的衣服就能遮挡住。至于那血书。韦长史替公主烧了吧。” 高廷芳见韦钰挑了挑眉,二话不说就从怀中拿着一块血迹斑斑的绢帕,走到火盆边直接扔了下去。眼看那火苗渐渐将这一团绢帕完全吞噬,他这才转头对清苑公主说,“公主现在可觉得心里好过些了?就算是你的身世再不堪,但总的说来,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不会说你如同白雪一般无暇,但是,你没有为此自怨自艾的资格。因为活着的人只能向前看,否则怎么对得起逝者?” 见清苑公主一下子怔住了,他的神情不知不觉温和了一些:“你今天给承谨送去了怀敬太子的长寿面,也许你是因为想到自己将死,所以希望他日后能像你从前那样,将怀敬太子的生辰记在心里,也一年年过这个生辰,可这有意义吗?韦长史为了替故友报仇,冒死上阵拼杀,不惜和父兄决裂,此番更是定下巧计,让一代枭雄纪飞宇只能身陷囹圄,让纪家四分五裂,你呢?和他相比,你的身份一日不暴露,一日就还是公主,可你又做了什么?” 对于这样犀利的指摘,韦钰都不禁为之侧目,江陵郡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哪怕她觉得高廷芳对清苑公主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提醒道:“大哥,你这话未免太苛刻过分。” “不,不过分。”清苑公主挣扎着下了榻,竟是对高廷芳裣衽行礼道,“我知道自己错了,今后绝不会这样轻生。” 见清苑公主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高廷芳这才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过,虽说佛家常把因果报应挂在嘴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但我这个人素来不信天报应,若是什么都等到老天开眼,那得什么时候?公主因为韦贵妃的话险些命丧黄泉,就没有想过回击?” 第122章 珠联璧合 对于韦钰来说,承睿的生辰同样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今天清苑公主突然送了寿面给承谨,他和高廷芳一样分外惊怒。而当赶了过来,发现清苑公主竟然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那怒火已经满满当当到了极点。把高廷芳带进来,自己却站在院子里,他是生怕自己忍不住动手,狠狠给那愚蠢的傻丫头两个巴掌。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按捺关切,因为他的出身境遇和清苑公主实在是太过相似,他们全都是被骨肉至亲抛弃的人! 所以,他悄然到了门口倾听里头的动静,又在听到高廷芳那番话之后不知不觉现身出来。当听到回击两个字,他一下子心情转好,当即哈哈大笑道:“好!就为了你这回击两个字,值得浮一大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这人向来信奉的是以牙还牙,立刻奉还!” 江陵郡主见两个大男人都这么说,立时会意地劝道:“承媛姐姐,之前我到狮子园求你帮忙救大哥时,你二话不说便带我闯宫。如今你遇到这种事,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只管说。就是大哥,他一样欠你莫大人情,确实应该和韦长史一块帮你出主意。” 刚刚心灰意冷时,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一分一毫值得留恋,如今听得这些话语,清苑公主只觉心中热流涌动,忍不住再次垂泪。可那不是伤心绝望的眼泪,而是感激感动的眼泪。很快,她就平复了心情,点点头道:“让世子和廷仪妹妹见笑了。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帮我。韦钰,你也一起拿个主意。” 说到这里,清苑公主却突然有些异样地想到,自己和韦钰是表兄妹,韦钰从来没当她是公主,骂哭过她也不是第一次,她将最丢脸的身世说出来也没什么。可高廷芳呢?他嘴上说得坦坦荡荡,心里难不成真的不在乎她那如此不堪的出身?一时间,她竟是没有注意到,韦钰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当她擦过眼泪定睛看去时,就只见高廷芳已经拉着江陵郡主落座,脸上云淡风轻,似乎她刚刚那样的讲述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半点涟漪。尽管这应该是她最希望的结果,可她却不知道怎的,心里竟是隐隐约约有些失落。她知道面前这个男子曾经公然在正旦大朝的含元殿上说从没有期冀尚主,对她从前的冷淡不以为意,对热情示爱的和乐公主亦恬淡一如对常人,可自从她心中一次又一次将他的身影和承睿哥哥重合开始,她就不知不觉真正记住了他。 那不单单是记住一个单纯陌生不相干人,而是记住一个让自己心情悸动,一次又一次改变自己为人处事态度的人! 他是真的没有瞧不起自己,还是只不过故意装作不在意? 高廷芳见韦钰也已经自己大剌剌地坐下了,清苑公主却似乎正在发怔,他不禁有些迷惑。这时候,还是江陵郡主低声传音道:“大哥,公主毕竟是把最难堪的事都说给我们听了,大概是担心我们瞧不起她。” 意识到自己还真是不识女儿心,高廷芳顿时有些汗颜,当下就整理了一下心情和表情,诚恳地说:“公主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和廷仪绝不会外传,这一点还请你放心。而且,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可怎么为人,怎么处事,却是能够自己选择的,所以,还请你千万不要自轻自贱!如果怀敬太子还在,他也听到了刚刚公主那番话,想来他绝对不会因此就看轻了自己的妹妹,更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活在这阴影之中。” “出身是不能选择的……” 清苑公主和韦钰不约而同地重复着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这短短几个字引来的是深深的共鸣。最终回过神来时,清苑公主就仿佛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只是感激地冲着高廷芳笑了笑。而韦钰的反应则要直接得多,当即笑道:“这话听着是很美妙。只不过,咱们几个人中间就没有一个贩夫走卒,全都是凭着出身才有今天,未免就没什么说服力。好了,废话少说,言归正传,敢问南平王世子,你有什么好主意能治治韦贵妃?” 高廷芳还没有回答,清苑公主就若有所思地说:“我突然发现,我和廷仪妹妹认识没多久就以姐妹相称,世子和韦钰也认识这么久了,还携手给纪韦两家下过那么大的圈套,怎么彼此之间似乎还是如此客套?” 此话一出,就连江陵郡主也不禁笑了:“男女有别,还要防着闲话,大哥和公主客客气气也就罢了,和韦长史确实太见外了些。” “廷仪妹妹你也这么觉得?我之前还在想,莫非是韦钰太过男生女相,俊美天成,世子又被人称作竹君子,风仪无双,所以担心外人说闲话,这才刻意冷淡彼此。”清苑公主见韦钰瞠目结舌,高廷芳亦是一脸呆滞,在刚刚的伤心绝望之后,她那种让人看笑话的羞恼终于淡去不少,当即抿嘴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一个叫南平王世子,一个叫韦长史,客气得过头了,好歹你们如今也都是秦王府的属官,承谨就没有说过你们吗?” 江陵郡主只觉得高廷芳和韦钰那大眼瞪小眼的样子有趣极了,当下也若无其事地撩拨道:“承谨就算察觉,那也不敢说啊。姐姐你不知道,大哥硬是压着承谨在人前称呼他先生,我就怕承谨也被他教成他那古板的性子。而韦长史素来任性,一向是兴之所至,为所欲为。夹在他们两个当中,够为难承谨了。” 古板?韦钰看着高廷芳,越想越觉得这个形容词贴切。就他和这家伙打交道的那几次,哪怕是面对生死之危,这家伙也面不改色,说的好听是镇定,说得不好听……还不就是古板? 任性?高廷芳瞅着韦钰,心想这家伙历经多年仍然是我行我素,任性两个字真不是白给。可转瞬之间,他就意识到清苑公主那前半截话实在是戏谑过头,当下没好气地说:“我实在是怕了他这太会算计人的性子,哪敢离他太近。苏玉欢也好,洛阳疏影也好,包括杜至,如今看到他都恨不得躲着走。” “我会算计人?我只不过奉圣命诳了纪飞宇进京,可拍马也及不上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直接诳了李承去投奔纪飞宇,直接让纪家一分为二吧?你的人躲着我?他们要躲也该先躲着你这个毒士才是。”韦钰仿佛是炸毛了一般,直接一拍扶手说,“既然阿媛这么说,我也不问你的表字,以后直接叫你高廷芳!” “很好,还请韦钰韦长史多多指教。” 清苑公主也好,江陵郡主也好,全都没有想到这两个素来非常冷静的人,竟然也会如同孩子那样针锋相对,唇枪舌剑,顿时都笑了起来。然而,经过这一遭,他们只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顿时更加拉近了,仅剩的一点隔阂全都无影无踪。 这时候,高廷芳方才开口说道:“皇上册封了承谨为秦王,外间虽说议论纷纷,纪家和韦家却全都按兵不动,足可见先前的教训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深刻。所以,从一般意义上来说,他们全都会想到鹬蚌相争的下场。而且,承谨这个秦王放在那里,颖王和凉王都会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这才会有韦贵妃对公主说的那番话。如今公主要想回敬韦贵妃,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给她一个回击,而是……” “而是给颖王一个回击。”韦钰直接接上了高廷芳的话,笑吟吟地说道,“颖王这个人,傲慢骄矜,志大才疏,其实很容易让人抓到把柄。但是,要让他真正吃一个亏,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韦贵妃和韦泰韦钺,以及所有韦党中人,全都把他视作为未来的希望,所以哪怕他捅再大的娄子,也会有人帮他收拾善后。而且,我想韦贵妃应该已经告诫过他了,不让他惹是生非。在我看来,真正要想引他入彀……” “就要让他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这一次,换成高廷芳接了韦钰的话茬,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不能让他把注意力放在承谨身上,因为承谨这个秦王根基太过薄弱,就仿佛是寄生在皇上这棵大树上的藤蔓,只要别人一扯就会掉落下来。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让颖王重新把矛头转向凉王,在韦贵妃不知情的时候,让他和凉王再拼一场,让他小胜甚至大胜一局。如此一来,他有了底气,便很容易骄狂,那时韦贵妃都未必压得住他。” 韦钰微微点头道:“而纪太后素来行事偏激,一旦触及到她的逆鳞,她才不会管是否以大欺小,那就有得颖王的苦头吃了,还正好把承谨摘出来。” 听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这里,清苑公主不由打趣道:“看看你们俩这默契,果然是珠联璧合。” 看到韦钰直接给了清苑公主一个白眼,江陵郡主也笑道:“你们一个没说完,另一个就接上了,思路如此之快,我们都跟不上了。” “主意不错,谁去施行?”韦钰懒得理会两个女人了,干脆利落地问了一句,却只见高廷芳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这一次,他猛地醒悟了过来,顿时气急败坏,“凭什么是我?” “我已经摆明了是皇上的人,承谨的老师,纪韦两家如今谁还敢招揽我?”高廷芳笑着耸了耸肩,随即泰然自若地说,“可是,孟将军你不同,你毕竟是韦贵妃的嫡亲侄儿,颖王的表兄。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123章 泄愤 清苑公主府,又或者说那挂着玄真观的道观门前,承谨正焦急地等候在那儿,一旁是与其说被他拉出来,还不如说是撺掇了他过来瞧瞧的苏玉欢。 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承谨又来到了洛阳面前,低声下气地说道:“洛阳,你再帮我敲门试一试好不好?我实在是担心!” 如果是疏影,面对承谨的哀求,说不定会忍不住帮忙,但洛阳对承谨可没有那么大的认同感。再说,之前听到林御医对高廷芳说,承谨很可能是高廷芳一母同胞的弟弟,而高廷芳情愿放下本该属于自己的东宫之位,去帮助这个弟弟,他心里怎么想怎么难以接受。此时此刻,他就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我也想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世子殿下的吩咐我可不敢打折扣。他说在这儿看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虽说真正吩咐的人是韦钰,而且说的是不许人出来,没说要拦着人进去,但洛阳自作聪明地改了这话。见承谨果然有些泄气,他暗地里得意地一笑,却没想到苏玉欢突然开口说:“承谨,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看到苏玉欢腾空而起,洛阳目瞪口呆,慌忙纵身去拦,两个人一下子就在空中墙头追逐了起来,看得承谨眼花缭乱,却又羡慕非常。就在两个人各逞意气的时候,眼尖的苏玉欢终于发现,空旷的前院里,正有一个人影匆匆出来。他连忙虚晃一枪骗过了洛阳,一下子落在地上,快步冲了上前。可是,在看清楚出来的人时,他的脸顿时拉长了。直到现在,他还记得被韦钰耍得团团转,最终被骗去刑部天牢代坐牢的经历。 “怎么是你!高大哥怎么没出来?” 韦钰这会儿正满心恼火,听到苏玉欢一见自己就问高廷芳,他不用假装就是满心火气,当即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去问他自己!” 见韦钰撂下这话就径直往外走,同样落地奔上前的洛阳不禁和苏玉欢面面相觑,两个人刚刚斗来斗去那些小别扭,顿时变成了同仇敌忾。一瞬间,他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韦钰,你是不是又欺负高大哥/世子殿下了?” 韦钰差点没气炸了肺。我欺负他?我之前不过是算计了他两回,可这次他联同清苑公主,脏活累活全都推给了我!他欺负我还差不多!可这念头一闪过脑海,韦钰就想起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的戏谑打趣,顿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这一腔怒火少不得就发泄在对面两个小家伙头上。 “怎么,想替高廷芳找茬?正好我手痒,先拿你们两个出气!” 刚刚看着洛阳和苏玉欢直接打到公主府里头去了,承谨正等得心急火燎,可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看着三条人影直接越墙而出,竟然从里头打到了外头,这下子登时目瞪口呆。尤其是当看到之前还斗得不亦乐乎的洛阳和苏玉欢,竟然齐刷刷地攻向韦钰,他不由得失声惊呼道:“韦大哥,容侯,洛阳,你们三个别打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苏玉欢知道自己武艺不济,因此洛阳主攻,他在旁边牵制,可却万万没想到韦钰竟然这么难缠,他们两个根本就拦不住他,反倒被人压着打。所以,承谨虽说在那跳脚,可他却根本没工夫抽出空来回答,只能闷头苦战。 而洛阳同样是越打越心惊,之前和疏影一起跟着张虎臣练武,明明是他入门早,基础好,可渐渐的却被疏影迎头赶上,比武三天两头就是输,可至少疏影还不能像韦钰这样,闲庭信步似的就压得他透不过气。 可先动手的虽说是韦钰,先挑衅的却是他和苏玉欢,所以,他哪怕这会儿苦苦支撑,嘴上却还不肯认输,竟是在百忙之间开口说道:“秦王殿下,你别劝了,今天要不能拿下这家伙,我洛阳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韦钰顿时怒极反笑:“你主子我奈何不了,难道还奈何不了你?今天我就好好收拾你这小子,你今后就给我改名叫阳洛好了!” 看到韦钰一下子放过自己,竟是冲着洛阳狂攻不止,苏玉欢先是一愣,随即赶紧退出了战团,一把拦住了要上前劝架的承谨:“承谨,韦钰疯了,你躲远点。他肯定不知道在里头受了什么气,这会儿就发在我们身上。我这点本事上去不够填,你等着,我去找疏影来帮忙!” 当高廷芳和江陵郡主联袂出来时,看到的就是洛阳和疏影双双战韦钰的情景。和气定神闲的韦钰比起来,洛阳形容狼狈,灰头土脸,倒是疏影那张如同冰雪一般的脸上没有什么痕迹,衣衫上也尘土不沾。再定睛看去,他们就发现,韦钰竟然是根本没怎么理会疏影,一心一意压着洛阳打。面对这一幕,尽管刚刚是自己出的主意,让韦钰和自己假反目,然后出面诱使颖王一步步入彀,他还是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 这家伙看来是真的气坏了,于是竟然假戏真做! 得到苏玉欢的消息赶了过来,此刻正抱手在一旁看热闹的杜至瞧见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一同出来,这才赶紧大叫一声提醒道:“韦长史,洛阳,疏影,你们打够了没有?世子殿下和郡主都出来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承谨终于发现了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他仿佛找到了救星,一溜烟冲了过来,一把拉住高廷芳道:“高先生,韦大哥他们……” “嗯。”高廷芳打断了这个急得满脸通红的小家伙,见韦钰还不肯罢休,他就沉声喝道,“韦长史,以大欺小很有意思吗?你是不是还想和我打一场?” 韦钰一袖子逼退洛阳和疏影,自己飘然落地,这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高廷芳:“和你这个病秧子打,那是胜之不武!” 撂下这话,他就冷冷对承谨说:“以后有他的地方没我,有我的地方没他。你把他给你上课的时间列出来,那段时候我就不去秦王府了!” 见韦钰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承谨顿时为之大愕,待想要追的时候,他却不防被高廷芳按住。等看到高廷芳朝自己微微摇头,他更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难不成高廷芳和韦钰是真的闹翻了,所以这才一定要他在两人中间选择一个?可一个是他在宫中观文殿那么多年结识的唯一朋友,另一个是他在这段时间中认识的新朋友,两人都如同他的兄长一般,为什么就不能和睦相处呢?之前不是好好的? 下一刻,承谨才想起今天过来最重要的那个目的,连忙竭力按下对韦钰的担心,急切地问道:“高先生,你和韦大哥高姐姐不是来见大姐的?你们没有和大姐吵起来吧?” “就是因为吵了,我和韦钰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看到承谨那张发僵的脸,高廷芳没有多解释,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既然来了,那就一块去看看你大姐吧。刚刚韦钰和她大吵一架,我看不过去为她说了几句话,他翻脸之后就走了。” 尽管承谨异常想知道韦钰为什么会和高廷芳翻脸,可是,当知道韦钰竟然和清苑公主也翻脸了,他登时遽然色变。想想去追韦钰肯定已经追不上了,而自己已经在公主府门口,不去见见长姐怎么都说不过去。于是,他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高廷芳方才瞥了一眼洛阳和疏影。疏影可不会说谎,直截了当地说道:“是苏小弟来找我和杜大哥,说洛阳和韦长史打起来了。” 苏玉欢见高廷芳看向自己,赶紧叫起了撞天屈:“我和承谨到了之后,要进去,洛阳却拦着,我一时情急就翻墙,他又来追我,一不小心就撞上了韦钰。我们又没说他什么,他竟然就非得和我们打一架。”他一面说,一面给洛阳使眼色,示意他把责任一股脑儿全都推到韦钰头上。 而洛阳当然也想这么干。哪怕苏玉欢有时候再不顺眼,这家伙至少还是牢牢站在世子殿下这一边的,不像韦钰成天神出鬼没,都不知道脑子在想什么。可是,当高廷芳看过来的时候,他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终究还是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这下子,莫名其妙和韦钰打了一架的疏影当即气得去瞪谎报军情的苏玉欢,苏玉欢则是不好意思地闪到了高廷芳身后。看到这一幕的杜至则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才在高廷芳那责备的目光下继续一本正经站好。 “怪不得韦长史刚刚那么火大。”江陵郡主也忍不住摇了摇头说,“刚刚在里头,他被公主和大哥挤兑得气急败坏,出来又被你们这样一说,本来就算忍住了,现在恐怕也是要翻脸的。好了,大家分头看好这玄真观四门,容侯也请帮个忙,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出,我和大哥陪承谨去见公主。” 当承谨心情沉重地跟着高廷芳和江陵郡主进入公主府,发现一路所过之处几乎就不见人,原本就心里发毛的他不免更加惴惴然。第一次来这里的他走着走着,仿佛有一种错觉,层层叠叠的门户仿佛永无止境,因而浑浑噩噩跨过一处门槛,听到迎面传来一声承谨的时候,他这才猛然之间抬起头。 下一刻,他就骇然发现清苑公主坐在软榻上,脖子缠着一层密密的白绢,隐约可见斑斑血迹。他一下子忘记了刚刚的患得患失,慌忙冲了上去。 “大姐,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第124章 互信 清苑公主看到承谨那震惊和担忧的样子,只觉得那张脸仿佛和自己儿时最熟悉的那张脸一下子重合了,可转瞬之间,她就意识到,那是承谨,并不是自己最钦佩最敬爱的承睿哥哥,心中不由感到,自己之前命人挑在今日去送寿面和寿桃的举动是那样荒诞无稽。她挤出了一个笑容,将承谨拉过来在身边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大姐一时心中不甘,差点做了傻事。” 承谨虽说心智尚未完全成熟,可终究并不傻。醒悟到清苑公主这竟然是曾经自残,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结结巴巴地问道:“可……可是为什么?” “不说这件事了。”清苑公主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张酷似承睿的脸面前再谈那不堪的往事,当下岔开话题道,“倒是你怎么突然也来了?” 承谨这才想起刚刚韦钰和洛阳他们打的那一架,这才想起了韦钰和高廷芳翻脸,慌忙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一遍。他原以为清苑公主怎么都会眉头大皱,立时规劝高廷芳,或者再召韦钰过来做个和事佬,谁知道清苑公主的反应竟然是对着高廷芳微微一笑。 “刚刚我看韦钰出去时还很不情愿的样子,没想到他倒是雷厉风行,直接就在我这门外如此大闹了一场,倒是让承谨白担心了。世子,你是承谨的先生,这次主意是你出的,挤兑韦钰也是你打头,这会儿你可得负责对承谨解释清楚。” 高廷芳见承谨满脸惊讶,他就苦笑道:“事情是这样的,公主被人算计了,我和廷仪,还有韦钰想要帮公主出一口气。然而,如今我们虽说还不至于势单力薄,但对方却势力更大,只可智取,不能力敌,再三权衡之下,就只能牺牲一下韦钰,去做那个诱人上钩的诱饵。至于所谓的翻脸,那也是做给别人看的。” “真的?”承谨只觉得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猛然落地,一时又惊又喜,又忘了称呼问题,“高大哥,你可不能和大姐合起来骗你?” “你大姐和韦钰是表兄妹,你看她这笑吟吟不以为意的样子,可能是骗你吗?”高廷芳见承谨果然扭头去看清苑郡主,随即如释重负,他就突然词锋一转,颇为严厉地说道,“今天你在我们之后过来公主府,是因为公主是你大姐,你对她心怀关切,所以才来看看,乍一看去,这恰是帝王之家姐弟之间真情流露,不但没有错,还值得夸奖。但如果换一种角度,我和廷仪还有韦钰既然一起来了,你这样不放心地跟过来,却是对我们的不信任。” 承谨顿时面色大变,慌忙解释道:“高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高廷芳抬手示意承谨暂且打住,这才诚恳地说:“所以,我并没有责备你,但你要知道,皇上只给你指派了三个王府官,剩下的人尚未安排,就是秦王府司马纪云霄,那也是个极其高傲的脾气,如果你对他也像今天这样不谨慎,那么就很容易出问题。至于其他品级更低的官员,如果你也这么做,他们觉察到你的不信任,看似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却可能会出去败坏你的名声。所以,你已经开府,做每一件事情,就应该好好想一想。” 见承谨凛然而惊,刚刚的惶恐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思,高廷芳很满意他的悟性,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以你的个性,之前没有坚持要跟着我们一同出来,现在却跟了来,无非是有人撺掇,最可能干这事情的,只有容侯。他只比你大几岁,生性跳脱,其实也是个孩子,并不存有任何坏心,所以你正愁没有理由,就听了他的立时过来,我说得对吗?但是,你已经封了秦王,哪怕没有加冠,也要把自己当成大人看,不可随意听人撺掇。” 清苑公主斜倚在软榻上,眼神恍惚,一颗心早已飘到了从前。 在她的印象中,那时候的承睿哥哥也是这样喜欢说教的人,她这个朝夕相处的固然多几分容让和宠溺,可遇到该说的事情,也一样会被说得抬不起头来。至于承谦以下的那些弟弟妹妹,哪个不是看到承睿哥哥就噤若寒蝉,仿佛见到了父皇?想到高廷芳当初在刑部衙门前,曾经因为她怠慢都官郎中房世美而严词告诫,她突然觉得,眼前正在教承谨为人处事的高廷芳和记忆中那个影子重叠了,但随即就有些犹犹豫豫地抛弃了这个想法。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对方这个南平王世子的身份相当确凿,看江陵郡主和他相处,绝不是假装出来的深情厚谊。 承谨当然是知道好歹的人,心中那少许委屈在高廷芳把话说开之后,渐渐就变成了深深的敬服。他立时站起身来,一躬到地说:“多谢高先生教诲!” 高廷芳连忙把人搀扶起来,欣慰地说道:“我知道我有些苛责,你能听就好。” 这时候,江陵郡主就在旁边笑道:“大哥又来了,好好一件事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异常严肃了。” “高先生是为我好,我怎么会不听?”承谨低着头,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父皇偶尔来也是停留片刻就走,韦大哥也是忙得很,没有太多的时间陪我教我。我一直都盼望着,能够有一个陪我说话,教我读书的人……” 这一次,就连清苑公主也不由得动容,素来没有弟弟妹妹的江陵郡主更是忍不住母性发作,把承谨拉过来揽在怀里,因笑道:“那你现在就心想事成了。承谨,廷仪姐姐和你说好,以后我就把大哥交给你照看,你要帮忙看好他,不要让他乱来。” “好!”面对这样的托付,承谨毫不迟疑先答应了一声,等意识到这代表着是什么,他才抬起头诧异地问道,“廷仪姐姐,你的意思是……” “我总是要回去的。”说出这几个字时,江陵郡主只觉得心中酸涩痛楚,看向高廷芳的目光中,既有不舍,也有牵挂,但唯独没有埋怨。她深深地知道,让高廷芳陷入到这个漩涡之中的,是自己的父王,而让高廷芳无法脱身的,也许有他自己的缘故,但也绝对有南平的缘故。因此,她在和高廷芳对视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又看向了清苑公主。 “姐姐,之前就是你帮我闯宫的,所以我也想厚颜把大哥托付给你。他身体不好,所以总有些漠视生死,不顾我和父王这些家人。有你和承谨牵绊着他,他应该能够收敛一些。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实在是冒昧,可我……” 清苑公主已经回过了神来,见江陵郡主已然起身施礼,她连忙伸手去搀,却没料到自己此刻人还虚弱,一不留神险些从软榻上滑落下来。亏得高廷芳眼疾手快,迅速扶了她一把,可她今日遭遇到人生中仅次于十三年前那场惨案的大变,脚底未免有些发软,竟是不由自主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等慌忙站直身子保持距离,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慌乱的心情,抬头对江陵郡主说道:“廷仪妹妹你放心,世子为人令我钦敬,更何况今日也是他点醒了我这个愚人,我也谈不上照看他,不过是避免他被奸人陷害罢了。” 承谨看着这温馨融洽的一幕,只觉得满心欢喜,早就忘了今日来是为了长兄的生辰。而高廷芳有意回避这个话题,自然也不会提起。只有江陵郡主见高廷芳坦然,清苑公主却似乎有些不自然的时候,心中再次生出了那种从前就有的惊疑。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好,更何况有父亲高如松为心上人设置的那道最严酷的障碍,他们将来要想在一起势必要跨越千难万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哥又为何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大唐公主? 高廷芳没有注意到江陵郡主的微妙心绪,接下来,他就请江陵郡主和承谨出去,先从公主府外院开始,把家令刘淼和其他人一一放出来。等他们出去之后,他才对清苑公主说道:“之前韦钰震慑了公主府内外人等全都不许出房门,我也令人看住了四面大门。但公主脖子上的伤势虽说没有大危险,但我之前说穿立领的衣服,其实只能作为借口,很难瞒得住有心人。” “我知道。”清苑公主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自己做的孽,我自己承担!”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廷芳叹了一口气,随即正色说道,“和韦钰翻脸的内情,我们之前商议的是,韦钰看不惯你把承谨当成从前怀敬太子的代替品,在他看来,谁也不能代替怀敬太子。所以,因为你给承谨送寿面寿桃,以及自残这种行为,他大发雷霆后拂袖而去,连不满他苛责承谨,于是和他针锋相对的我都怪上了。但除此之外,要想避免韦贵妃继续咄咄逼人,我希望公主能够直接放出风声,说是在纪太后和韦贵妃那里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险些自残。” “啊?”清苑公主一下子怔住了。她素来以刚强的一面示人,如今却要把自己这软弱的举动传得人尽皆知不说,还要说是在纪太后和韦贵妃这里受了委屈,她实在是有些挣扎。可是,面对高廷芳那眼神,她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也是保证韦钰那边能够成功诱住颖王,不由得轻轻咬了咬牙。 “好,我会让人这么去传言。” “委屈公主了。毕竟,如此一来韦贵妃也许会恼羞成怒,但也许就会觉得,还是不要逼你过急,免得适得其反。至于纪太后,更可能的是瞧不起你。当别人都认为你无关紧要,甚至轻视你的时候,你就从她们的视线当中消失了,如此方能在暗处磨利自己的獠牙,等待再次上场。” “听世子这么说,就好像是个耐心的猎人。”清苑公主不自然地打趣了一句,见高廷芳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惘然,她猛地心中一动。 莫非他真的犹如耐心的猎人,早已磨利了自己的獠牙,等待给谁致命的一击? 第125章 世态炎凉(上) 卫南侯府门前,看到韦钰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背,几个门房全都不约而同咕嘟吞了一口唾沫。如果说从前他们对这位特立独行的二公子仅仅是惹不起躲得起,那么现在,他们看这位杀神的目光那就货真价实全都是敬畏了。别说一直都被称作小侯爷的韦钺,就是如今的义成军节度使,卫南侯韦泰,论军功也远远及不上这个异军突起的儿子。想到之前韦泰要对韦钰行家法的那一天,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那十几个亲兵,每个人都觉得那是活该。 堂堂雷神孟怀赢,怎么会输给那些家伙?如果不是二公子顾忌父子名份,说不定直接掀翻了老侯爷都可能! 当韦钺知道韦钰回来的消息时,那张脸就如同黑锅底一般。如今各方都传来了话,让他小心谨慎对韦钰,尤其要看好琼娘,甚至连已经回了滑州的父亲也派人用八百里加急给他送了信来,可他一点都不想向那对一贯瞧不起的母子低头。因此,面对来禀报的小厮,他眯了眯眼睛,这才阴狠地说道:“他回来了就回来了,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当哥哥的去迎接他?他要什么就送去,要有吩咐你们就听着,别事事都拿来烦我!” 很少着家的韦钰突然在这时候回来,当然不是为了向兄长耀武扬威,至于要说探望生母琼娘,如果说坐上一盏茶功夫也是探望的话,却也不算有错。但真正的目的是,他需要给别人一个刺探自己的机会,再没有卫南侯府这种对他充满敌意和好奇的地方更合适的了。 于是,他带回来的几个随从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香饽饽。他回了自己的院子,留下那些随从吩咐侯府总管安置。结果,有头有脸的几个管事一拥而上,亲自捋袖子上阵设宴款待他们,美酒佳肴不要钱似的送上,只为得到关于韦钰的各种确切消息。 这下子,今天韦钰在清苑公主的玄真观门前和高廷芳的两个近侍洛阳疏影打了一架,这完全不是秘密的消息立时飞也似地传开了。 颖王这几日在家中修身养性,他不算十分好色,虽说王妃不怎么讨喜,但几个妖娆侍妾往日也已经很够看了,可如今念念不忘江陵郡主,却因为母亲的话根本不敢动那脑筋,再说看得见却吃不着未免更加难受,他干脆在家斋戒,整整读了几天的佛经。此时,听到那个新鲜出炉的关于韦钰的消息,他精神一振,直接一本楞伽经扔在了案头,跳起来说道:“快,给我备轿,不,备马,我这就去卫南侯府!” “殿下,可是贵妃娘娘不是让您……” 颖王凶狠地扫了一眼四面的侍从,见每个人都不敢吭声,他这才满意地说道,“等事情成了,我自然会亲自去和母亲禀报,现在若是我不上门,难道还等韦钰到颖王府见我,又或者是日后我找机会去秦王府,还是翊卫府见他?谁都知道这绝不可能!既然如此,错过这机会,那就没有下次了,哪怕上当,扑空,至少是个接触韦钰的机会!我就不信,我亲自见他许诺,还比不上我那个骨头都化成灰的大哥,还比不上乳臭未干的承谨?” “谁敢告诉贵妃,回头自己领四十大板!” 这最后一句话,方才是打消众人疑虑的最重要砝码。毕竟,颖王又不是打算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不过去接触接触韦钰,又是在卫南侯府,就算韦钰发疯,卫南侯府还有韦钺在,还有那么多韦家的家丁在,怎么也不至于会出什么大问题。于是,一群人立时去安排颖王的出行,很快就簇拥着这位诸皇子中最年长的亲王出发了。 即便一路上紧赶慢赶,但当在卫南侯府门前下马时,颖王还是急不可耐地问道:“韦钰还在?” 以前颖王难得过来时,多半是直接找韦钺出去,从来不曾关注过韦钰,如今却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韦钰的行踪,却对韦钺不闻不问,卫南侯府门上的几个门房不由都有一种世态炎凉的感觉。话虽如此,知道如今韦钰炙手可热,谁都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当下就有人抢着答道:“回禀殿下,二公子回府之后去看了看如夫人,而后回了自己的院子,没出来过,这会儿肯定还在。” 从前根本没有人会把琼娘这种出身歌姬的侍妾当成如夫人,如今其他门房却分外羡慕这抢先者的急智。而颖王显然也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一点头之后就扬手丢了一样东西过去。等到那门房满脸堆笑目送这一行人匆匆进门,他低头一看,发现手中赫然是一枚黄澄澄金灿灿的金制钱,顿时喜出望外。 不消说,这就是宫里特意铸来赏赐人的金银钱了!一枚就是重一两,纵使稍稍大手大脚一点,也够他一家人过两年了! 颖王自然不会在意自己的赏赐如何让人喜出望外。当他跟着一个殷勤带路的管事,来到了韦钰起居的院子之外时,他竟还特意先整理了一下冠服,那谨慎的样子,哪里还有之前在韦贵妃那儿叫嚣韦钰不过一个婢妾之子的骄狂?他那些王府官虽说及不上秦王府的阵容,却也是这些年韦贵妃和韦泰辛辛苦苦挑选之后送进来的,颇有几个有见识的人。不管是谁,从前是否有倾轧,全都对他指出了拉拢韦钰的重要性。 因而,当他放轻了脚步来到房门外时,定了定神才开口说道:“钰表兄可在?” 屋子里的韦钰早就听到了外头那番动静,听到钰表兄这三个字,他嫌弃地挑了挑眉,随即懒洋洋地说:“我可当不起颖王殿下这称呼。这家里够资格让你叫一声表兄的,只有我那个好大哥而已。” 颖王却听出这话语中的欲拒还迎之意,心中登时大喜,连忙笑着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钰表兄这话就不对了。” 他一面说,一面直接打起帘子进了屋,见韦钰正大马金刀地在居中软榻上跷足而坐,他也不以为忤,直接上前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诚恳地说道:“我知道你对舅舅和钺表兄有成见,其实我也是,要不是他们,我都不知道我从前错过了什么。想想之前,要不是你出马,抓得到行刺高廷芳的徐长厚?大理寺的那一次,要不是你心有定计,抓得到暗害徐长厚的褚万强?我那时候真是被先入为主的印象给害死了,眼光实在是不如父皇远矣!” 韦钰心不在焉地听着,到最后这里的时候,他不禁暗自啧啧,心想颖王这个草包原来也很会说话。不过也是,颖王好歹也是韦贵妃那个阴毒狠辣的女人生出来的,自然不可能一无是处。因此,他微微挑了挑眉,随即哂然一笑道:“颖王殿下说得没错,要不是在这家里寸步难行,我不至于当初被承睿请到荣王府去住。要是他们不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不至于浪迹天涯历练,也不至于苦苦磨砺了一身好武艺,更不至于要到军中去搏一个前程。” “所以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颖王听出韦钰这字里行间的自矜之意,情知自己刚刚的奉承应该搔到了韦钰痒处,当下就再接再厉地说道,“虽说我这话也许不太公道,但你若从前一帆风顺,不过又是一个钺表兄而已,哪里有今天?” “哈哈哈哈!”如果不是知道颖王今天肯定是得到消息立刻过来,并没有韦贵妃面授机宜,韦钰简直要认为这一刻颖王已经被韦贵妃附体。纵声大笑之后,他就欣然说道,“殿下不用这么客气,我实在是不习惯表兄二字,你就叫我韦钰就行了。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颖王见韦钰显见心情不错,权衡了一下,就决定冒点险,连忙笑呵呵地说:“既如此,你也直呼我名字就是,何苦一口一个殿下如此见外?其实,我也知道今天是大哥的生辰,本来打算去看大姐,可走在半道上却听说那边门口一场闹剧。再加上听说高廷芳他们一直在玄真观,所以……” “别提那些家伙!”韦钰怒气冲冲地一捶扶手,冷冷说道,“皇上也好,那个傻丫头也好,一个个全都把承谨当成承睿的替身,却也不想想,这对承睿公平吗?那个愚蠢的丫头也不知道从韦贵妃那里听说了什么,特意送了寿面给承谨之后,就气得想要抹脖子,承睿怎么有这么软弱无能的妹妹?真是气死我了!还有那个高廷芳,明明认识承谨在我之后,却还要和我争,如今承谨事事都听他的,简直荒谬滑稽!” 听说清苑公主险些抹脖子,颖王着实吓了一跳,可他和这个大姐的感情实在是平平,惊吓有,担心倒没多少,此时连忙故作关切地问道:“那大姐现在怎么样了?没什么大碍吧?她就是死心眼的人,大哥都已经过世这么久了,她居然把承谨当成了大哥的替身,这算怎么回事!” 见韦钰嗤之以鼻,也不说清苑公主的死活,知道多半没有大碍,颖王微微松了一口气。至少,那是在父皇面前极其受宠的皇长女,万一出问题,韦贵妃虽是生母,也很可能引来皇帝的雷霆震怒。而承谨这个话题也不好引申开去,毕竟听韦钰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意思,对承谨并没有什么失望,因此他就想从高廷芳身上打开突破口。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进一步拉拢自己和韦钰的关系,韦钰就开了口。 “颖王殿下,你也不用和我东拉西扯,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皇上有意册立承谨为东宫的小道消息吧?那种鬼话你也信?”见颖王一下子露出了极其郑重的表情,韦钰就没好气地说道,“非嫡非长,而且他到底在宗谱上记的是生母刘贤妃,既然如此,日后怎么能把人硬是放在贞静皇后名下?而且,他才多大,你和凉王多大?没有功勋,没有服众之处,除非皇上寿数太长,否则那不过是骗骗人的而已!” 第126章 世态炎凉(下) 这只是颖王和韦钰在孟怀赢真身曝光之后的第一次接触,无论是颖王,还是韦钰,全都不可能直接把话说透,再加上韦钰那懒洋洋不想多说话的态度,使得颖王也没办法停留太久,约摸坐了不到两刻钟就告辞离去。尽管如此,在走出韦钰那个院子的时候,颖王还是觉得自己今天来得非常对。别说打听清楚了清苑公主玄真观门前那档子事的内情,而且也探知了韦钰对承谨的真实态度。 尽管韦钰确实很早就在皇帝的安排下和承谨认识了,关系也很不一般,但非常显然的是,韦钰对皇帝将承谨当成承睿的替身非常不满! 而只要有这一点,他就有机可趁。 当颖王高高兴兴出了院门的时候,就只见韦钺迎了上来。若是平时,他对这位大表兄怎么也会客客气气,但如今在韦钰那突然锋芒毕露的光环之下,韦钺这些年对庶弟的打压就显得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再加上一想到之前便是韦钺把高廷芳引荐到东都最上层那个圈子里的,他就越发对人怀着三分不满。既然心里有成见,他对韦钺的态度当然谈不上热络,反而有几分冷淡和疏远。 然而,韦钺就仿佛没有看出颖王的心意似的,迎上前来就笑着说道:“殿下这就要走?既然难得过来,不如用过晚饭再回去……” “不了,我还打算趁着天没黑,宫里还没有下千两,进宫一趟见一见母亲。”颖王随口回绝,脚下却继续往外走去。 韦钺哪里不知道颖王对自己的疏远是什么缘故,心中一时更恨,却还不得不拔腿跟上去。可是,发现颖王一点都没有和自己攀谈的意思,他只能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这是来见韦钰的?自从他就是孟怀赢的消息公布之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回家。我也听说了他在清苑公主的玄真观前头和高廷芳两个近侍打了一场,可他是皇上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皇上如果不是信赖他,怎么会让他越过彭城侯纪云霄,当了秦王府长史?” “你想说什么?”颖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眉头紧皱。 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说韦钰的坏话,那绝对是事倍功半,可韦钺没有别的选择,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只担心他是借着自己如今炙手可热,诱殿下入彀。他从小就素来狡猾,再说之前高廷芳不是也……” “你还好意思说高廷芳,要不是你竭力推荐,我会在乎他?”颖王的情绪终于完全爆发了,他一下子停下脚步,转身怒瞪韦钺道,“你们兄弟不和,我从前没管,将来也没功夫理会。你有本事就自己压下韦钰,在我面前嚼舌头,不觉得像个长舌妇?韦钰是父皇的人,他也没有因为我亲自登门见他,就立时对我恭恭敬敬,说什么巴结讨好我的话,也没说要丢下承谨投靠我。就算他真的投了我,你以为我就是死人,会那么容易轻信?” 见韦钺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颖王终究还是顾忌韦泰这个舅舅,没有继续口出恶言,只是冷哼一声道:“总之,吃一堑长一智,我自有分寸!” 等到颖王扬长而去,韦钺方才发狠似的一拳打在一旁的围墙上,嘴角抽搐,脸色更是挣扎。这么多年来,人人都称他为小侯爷,人人都当他是韦家的下一任家主,他什么时候把韦钰放在眼里?可现如今,这种情势竟是突然就这么倒过来了,连颖王也更重视那个孽种! 就在颖王造访韦钰的这一日傍晚,彭城侯府也迎来了一位客人。装病好些天的纪云霄得到下人禀报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旋即对一旁的李承说:“松山先生,若不是你,自视那么高的凉王怎么会来见我?呵,想当初他一个劲捧高廷芳的臭脚,现在知道来见我了?没那么便宜!传话出去,就说我的病还没好,不见客!” “等等!”李承立时叫住了那个要出去回绝凉王的随从,用眼神让他去门外候着,这才对纪云霄道,“侯爷还打算装病多久?” 纪云霄如今对李承是言必听计必从,毕竟,他之前得到消息,自己的两个兄长之所以被人绳缚献上,徐州李氏在本地士族当中第一个表现出不支持两人之中任何一个,这态度至关紧要。再加上彭城侯爵位能够掉到自己头上,他能够笼络到纪氏一党中的不少中低层官员,也都是李承出谋划策。因此,虽说对李承这直截了当的问题有些微愠,但他还是耐心地说道:“先生应该知道,我这是为了避开秦王府如今那招揽人手的乱象……” “乱象?侯爷没听说,秦王殿下把自荐的两个文士都举荐给了皇上,皇上非常高兴,已经任命他们为翰林待诏?” “翰林待诏而已,又不是真正起草承旨的翰林学士,不过好听罢了。”纪云霄不以为然,但看到李承那严肃的样子,他立时摆正态度,诚恳地问道,“先生,我这只是浅薄之见,还请您指教。” 李承对于纪云霄哪怕算不上兢兢业业,却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其实是皇帝的人,就完全对纪云霄虚应故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侯爷可曾听说过,除却秦王殿下之外,其他皇子向皇上推荐人,有人能够立刻被辟为翰林待诏?” 见纪云霄绞尽脑汁想了想,最终凛然而惊,摇了摇头,他这才郑重其事地说,“也就是说,没有,所以,秦王殿下推荐的人能够得到翰林待诏,这已经是殊荣。侯爷之前避开,是想要避免秦王府那边万一事情不成,反而怪责到你。你又不像韦钰和高廷芳那样和秦王殿下早就有旧,到时候未免没意思。但如今那边既然已经上了正轨,又得到了皇上的认可,你如今这病情是骗不过太医署的太医的,与其继续装下去,还不如借着凉王来访,重新复出。” 纪云霄明白了李承的意思,可依旧有些犹豫地说:“可谁都知道,凉王如今前景渺茫,我又是秦王府司马,因为他而复出,未免有些……” 李承顿时微微一笑:“侯爷难道忘了,之前你是怎么把大帅那件事传得满城皆知的?” 纪云霄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巴掌道:“不就是和上次一样,借着和凉王一刀两断,趁机打出我的旗帜吗?嘿,谁让他从前瞧不起我,这次少不得再拿他装一回样子!”说到这里,他立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高声说道,“去把凉王请到前厅,我一会儿就去!” 原本已经做好吃闭门羹准备的凉王,并没有料到纪云霄竟然肯见他。因此踏入彭城侯府前厅的时候,他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尽管时至今日,他已经完全确定,当初高廷芳对自己和颖王那仿佛欲拒还迎的态度完全是一种故作姿态,实则早已是父皇的人,但高廷芳对纪家的分析,却绝对不能算有错。 承谨毕竟年幼,如果他肯破釜沉舟,和纪家断绝一切关系,甚至帮助皇帝铲除纪太后,那么父皇确实是可能扶持他。可那时候他的臂膀断得太多,未必就能够坐稳储位。而他前次单纯出卖纪飞宇,付出的代价就要小得多。现如今,原本依附于纪家的那几个高官已经完全可以算是他的人,而纪太后也已经对他表示了毫无保留的支持。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实力其实亏损不大。毕竟,从前纪家根本不能说是听他的。 只要他今天再能够说服纪云霄,那么,相比丢了一个大理寺卿,同时又一个韦钰自立门户的韦家,他手底下的牌更多! 等了并不算太久,凉王就看到纪云霄一身家居便袍,施施然地进入了屋子。尽管两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这许多年在纪太后那儿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关系从来不算好,他打心眼里没把不可能继承纪飞宇爵位和官职的纪云霄放在眼里。可是,转眼之间,纪飞宇父子三人倒台,纪云霄却成了最大的赢家,如今彭城侯爵位在身,还招揽到了徐州名士李承,怎不让他感慨世态炎凉? “彭城侯。”凉王端起了热情却不过分的笑容,“听说你病了,我还以为会扑个空,没想到看你现在这样子,病情倒是大好了。” 纪云霄对这一声彭城侯显然很受用,他漫不经心地对凉王行了个礼,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凉王殿下来找我这个大病初愈的人干什么?你可不要说什么是来探望我的,我这病好的时候才来探病,可实在是不够诚心诚意。” 面对纪云霄这话里带刺的讥讽,早就知道纪云霄是什么人的凉王并没有轻易动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继续带着那一如既往的微笑说道:“彭城侯可知道,你那两位兄长马上就要押送到东都了。我知道,如今你继承了爵位,在纪家也没有第二个人再能和你争,这家主的位子可谓是稳稳当当。只不过,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这种说法,却也要看鸡头的位子是否牢固,你真的觉得,如今的地位不可动摇吗?” 纪云霄本来是打定主意要将凉王三言两语给嘲讽走,可此时听到凉王抛出来的这个问题,他一下子脸色一阴,继而就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凉王殿下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知道怎么打动人心。你不外乎是想说,跟了秦王,我前头还有高廷芳,还有韦钰。可高廷芳那病秧子能活几年?韦钰那不要命的打仗狂人又能活几年?我只要稳扎稳打,将来怎么会输给他们!” 明明是这样明确的拒绝,但凉王何等样人,立刻从中听出了纪云霄的色厉内荏。如果不是纪云霄没把握胜过高廷芳和韦钰,怎么会口口声声只惦记着两人能活多久?他再不犹豫,当机立断丢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彭城侯说得也许没错,但你要知道,当今之世,什么最重要?不是爵位,不是官职,而是军权!韦家现在还有个义成军节度使韦泰,可纪家呢?你别看纪韦两家不少盟友都在节镇,可一旦强支弱干,立刻就有反噬之祸!” 他没有给纪云霄强词夺理的机会,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道:“皇上能给你的,只有彭城侯爵位,只有纪家家主的虚名,可我能够给你的,是武宁四州,是武宁节度使的位子!” 第127章 障目 武宁节度使的位子! 对于纪云霄来说,武宁镇一直都是纪飞宇以及纪云昌纪云钟父子三人的禁脔,哪怕是他如今声势最盛的时候,也不曾奢望过能够入主徐州。可是,作为武门子弟,要说没有出将入相的梦想,那自然不可能。因此,他不得不仔细思量了起来。 而看到他的这种动心和犹豫,凉王意识到了此次自己亲自过来游说,确有成功的希望。于是,他就趁热打铁地说:“如果彭城侯当我只是虚言诓骗你,那么,我不妨再把话说透彻一些。我并不是说,等我异日东宫有望,再给你武宁节度使之位,彭城侯,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现在就能夺下武宁节度使之位。徐州本地士族虽说厌恶纪家父子,但有名士松山先生为你幕僚,你再回徐州,定然会事半功倍。” 现在! 纪云霄顿时怦然心动。要知道,对于给承谨做保姆,他是一万个不乐意,只不过是碍于皇帝威权不得不俯首帖耳,如果有机会能够重新回到纪家的大本营徐州,把纪飞宇那个武宁节度使的位子接过来,那么,他这个纪家家主方才能够真正成为大人物。然而,凉王这是真情还是假意? 可这实在是一个太过诱人的机会,是相信一次,试探一二,还是毅然决然地回绝? 正当纪云霄踌躇不定时,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侯爷,李先生说是有故人来见,想要出府,特命人请示侯爷。” 纪云霄顿时悚然而惊。要知道,他自从得到李承之后,一直都拿出了平生最礼贤下士的态度,而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李承也回报了他最大的忠诚,这些天来,李承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单独出门会友,因为李承亲口对他说过,在京城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此时又为什么派人来请示他?意识到这位徐州名士是借此给他传递某种讯息,他琢磨片刻,猛地就想到了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来见凉王。 他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怎么能因为凉王拿出一个巨大的诱惑,就如同飞蛾扑火一样直接扑了上去? 当下纪云霄就当机立断地说道:“凉王殿下如此看重,我心领了。不过,我自知能力浅薄,武宁四州这样的重任,还是交给有能力的人好。松山先生那边既然难得想要出门,我也打算过去陪他走一趟,就失陪了。” 凉王万万没有想到,原本纪云霄已经动心,却在听到李承出门的消息时突然态度大变,这让他不得不怀疑纪云霄是否在来见自己之前,就和李承商量好了以此作为拒绝的借口。因此,当纪云霄直接离去时,他不由得一把捏紧了扶手,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直截了当,以至于没有循序渐进,这才让纪云霄看出了破绽。 即便如此,离开这座彭城侯府时,他仍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若非他的处境渐渐不如往昔,纪云霄怎敢如此甩脸子给他瞧? 而当纪云霄匆匆来到内院书斋时,一进门就看到李承正在自得其乐地看着书,哪有半点出门的样子?他当下就半是埋怨,半是试探地说道:“先生可真是神机妙算,若不是你拿出这借口来,我说要陪你出门,还没办法摆脱凉王的游说。他可真舍得下血本,竟然说要帮我谋取武宁节度使的位子!” “呵。”李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直到纪云霄上前来抢了自己手里的书,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侯爷终究是没有上他的当,不是吗?他不过是一介皇子亲王,如今虽说笼络了几个高官,可他有什么本事干预,甚至最终决定武宁节度使的人选?不过是画一张饼让侯爷心动而已。要知道,一旦侯爷亲自去争,皇上会怎么想?侯爷有今天,难道不是因为皇上的默许和支持?” 见纪云霄脸色阴晴不定,坐下之后,手中还在把玩着自己放在案头的一方镇纸,李承就淡淡地说道:“更何况,侯爷怎么能确定,凉王他不是想通过抛出这个诱饵,让你和皇上反目,然后再将陷入绝境的你重新收入他麾下?” 素来野心勃勃的纪云霄如今屈居人下,那不过是因为他对皇帝威权的畏惧,可并不代表他对凉王也有这样的忍耐心。听到李承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终于完全丢掉了之前最后一丝不甘心的情绪,怒气冲冲地说道:“先生说得我当然明白,我就知道那个家伙从来不怀好心,原来又是用这样的釜底抽薪之计!” 见纪云霄显然已经打消了谋夺武宁节度使之位的打算,李承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纪云霄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犯下那种愚蠢的错误。心情不错的他甚至打趣道:“刚刚侯爷可是对凉王殿下说要陪我出门的,现在我们谁也不出府,若是被凉王殿下知道,我们居然这样搪塞他,今后恐怕就只能为敌了。” “怕什么,我会在乎他?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强撑到几时!”纪云霄眯起眼睛,放松地往软榻上一靠,“先生不用担心,我若是连你都护不住,这个彭城侯岂不是白当了?” “既然如此,现在就有侯爷这个彭城侯需要去做的事。”李承见纪云霄立时又坐直了身子,他就笑着说道,“大公子和二公子不日就要押解进京,在这种节骨眼上,侯爷难道不该去刑部天牢探望一下老侯爷,说一说这个消息?” 眼见纪云霄立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李承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侯爷还请牢记一点,旧怨都已经过去了,您现在和将来都是纪家的家主,是胜利者,而老侯爷和两位公子如何处置,恩出于上,皇上说不定还会见他们,所以,倘若日后两位公子口出恶言,您不妨表现得虚怀若谷一些,但对于老侯爷,您切记不可被他掌控说话的节奏。您是纪家家主,可不需要头上压着一个太上家主,毕竟,谁知道老侯爷是否会和凉王一样别有用心。” 纪云霄如今对李承早已再无疑虑,此刻立时连连点头道:“先生未雨绸缪,我自然听你的。我这就去刑部天牢,尽我这个孝子应尽的义务!” 当纪云霄匆匆独自离开彭城侯府没多久,李承也得到了下人送来的关于清苑公主府上那一幕闹剧的具体内情。虽说相比颖王,彭城侯府的消息略有迟滞,但详细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府中上下无不知道李承现在是纪云霄恨不得供起来的首席谋士,在他面前,谁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不论是清苑公主疑似在纪太后和韦贵妃那受了委屈险些自尽,又或者是韦钰和高廷芳因故翻脸,他几乎把公主府对外能公布的细节都掌握了。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尽管他真正只和高廷芳面对面打了一次交道,可就是这么一次,他便改变了阵营,如今虽说看似是纪云霄的谋士,却已经是潜在帝心的人。而这都是高廷芳的功劳。这样一个人,会随随便便和韦钰这样的天子信臣翻脸?想到韦钰一气回了卫南侯府,颖王随即拜访,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哂然。 “原来如此。” 对于清苑公主受委屈险些自尽的消息,皇帝的反应非常简单,直接把太医署太医令邱汉生和太医丞林御医一块派了过去,除此之外还有库房精选的一大批滋补品,并金珠绸缎若干,附带精锐府卫五十人。这是其他公主全都没有的待遇,更是完完全全赤裸裸的回护。当纪太后和韦贵妃得知时,却是平生头一次没有碰面却在不同的地方异口同声道出了同一句话。 “简直荒谬!” 仁寿殿中,纪太后在脱口斥骂过后,就没好气地对何德安说:“我不过是在路上讥讽了她几句,要是她因此抹了脖子,那岂不是豆腐做的人?要是真想死,当初李承睿死了之后,她就该死了,怎么还会好端端活到今天?肯定是韦贵妃不知道逼迫了她什么,这个愚蠢的丫头才会突然抹脖子,被人拦下之后却竟是连我都怨上了!我最瞧不起这种无能却要装清高的性子,她比韦钰差远了!” 皇帝对清苑公主竟然如此回护,何德安心里也非常不安。然而,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上了皇帝那张必杀黑名单的人了,此时反而在片刻的心惊肉跳后就冷静了下来,赔笑说道:“太后娘娘说得不错,咱们是知道的,清苑公主抹脖子,必定和您没有关系,必然是韦贵妃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可是,就像您说的,之前怀敬太子死了这么大的事情,清苑公主尚且撑了过来,如何又会轻易寻死?如果能找出这其中的名堂……” 见纪太后若有所思蹙了蹙眉,随即微微点头,何德安就心领神会地躬了躬身道:“太后娘娘放心,奴婢会死死追查。” 仙居殿中,韦贵妃就不像纪太后这般恼怒过后就立时想着利益了。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破天荒砸了手中一个玉搔头,等镇定下来之后方才对摇光说:“你亲自去一次玄真观,对那丫头说,她不喜欢就罢了,我也不逼她,用不着这样寻死觅活的。我如果当年也像她这样没出息,也许就没她这个人了!” 摇光还是第一次看到韦贵妃在暴怒之后却还能如此冷静,心想到底还是母女情分在,谁知道悄然退出殿外的时候,她就只听得韦贵妃嘴中传来了一句喃喃自语:“若不是你还有些用处,皇上又偏爱你,你以为我容得下你活到现在?” 第128章 笔迹 秦王府的这场招贤纳士,历经大半个月后,竟是成了整个东都城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 而在此之前,人们最最热议的人物,是秦王长史韦钰,雷神孟怀赢的真身;是现在的秦王傅,从前的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相比名门庶子,一鸣惊人的韦钰,出身小国,凤仪无双的高廷芳,承谨这个八皇子从前默默无闻,就连他的兄长们也几乎没怎么见过他这个弟弟,可如今,随着他直接把四个毛遂自荐的士人送到了皇帝面前,其中两人为翰林待诏,另外两人更是直接出为县令,一个新词就在京师风靡了开来。 帝选! 从前,通过颖王和凉王这条路子出人头地,继而崭露头角的官员,也并不是被称之为颖选又或者凉选,而是韦选和纪选。如今秦王承谨年少资浅,谁也不会认为这声势是他自己造出来的,而是将其视之为皇帝的代言人。因此,过了秦王府那道门槛,立时便是通天之路,帝选之途,这已经成了北地士人公认的一条捷径。 外人关注秦王府招贤,真正进入秦王府的那群人,却都在头痛于秦王傅高廷芳和秦王长史韦钰的冷战。这天一大早,当高廷芳的马车准时驶入秦王府的乌头门,而后在正门口停下来时,两老带两新的四个门房迎上前来,有的安排车马,有的招呼早就给高廷芳准备好的肩舆,还有的则是和侍卫随从们套近乎,等到将高廷芳送进去,他们重新回到门上,一面预备招呼那些白天会蜂拥而至的士人,一面少不得悄悄嘀咕几句。 “这是第七天了吧?只要高大人来,孟爷就不来,两个人就没有同时在王府出现过。” “谁说不是?想当初,两个人还交情不错的。听说孟爷救过高大人两次。” “可这次也不是高大人要和孟爷翻脸,是孟爷要和高大人翻脸。听说就是孟爷从玄真观出来,直接和高大人的两个侍从打了一架。那两位都是顶尖的好手了,结果硬是被孟爷打得透不过气来。” “话说,孟爷明明姓韦,却不喜欢人家叫他韦大人,反而那天有人叫了声孟爷,就得了一块金子,少说也有一两钱重。我看如果不是不可能,他分明是不想姓韦,这得是对韦家有多大的恨哪!” “所以,孟爷性子太执拗了,明明当着秦王长史,心向的却是从前的怀敬太子……听说了吗,清苑公主之前会抹脖子,其实也是被孟爷三言两语给气出来的!高大人对殿下那是再重视不过了,所以只是遭了无妄之灾。” 被人认为很倒霉的当了替罪羊的高廷芳,此时已经进了承谨的书房鹿鸣轩。见承谨又惊又喜地迎上前来,眼睛却习惯性地往他身后瞟了瞟,随即露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他就笑道:“廷仪去看清苑公主了,要迟一些过来。” 承谨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最近只去看过大姐两次,没呆多久就被她赶了出来。” “她大概还没有调整好心情,你体谅她一些。”见承谨慌忙想要解释,高廷芳就笑道,“有心就够了,好了,不说闲话,今天是查你功课的日子,拿出来让我看看。” 承谨赶紧双手呈了两个卷轴过来,等高廷芳展开其中一个,认认真真看起了那篇文章,他就更加紧张了,竟是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高廷芳,一旦其眉头微蹙,又或者表情有什么异样,他就会立时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连呼吸都仿佛为之摒止了。而让他更加心中惶恐的是,高廷芳竟是突然发起了呆,脸上露出了微微惘然的表情。 他告诉自己耐心等等,可足足许久,高廷芳就仿佛魇住了似的呆在那儿。到最后,他不得不勉强鼓起勇气叫道:“高先生,是我的功课很差吗?” 高廷芳这才恍然回神。见承谨那张脸上写满了不安,他就平复了一下刚刚看到那卷轴上字迹时,震惊到失语发呆的心情,笑着说道:“不是,只不过看到你这篇文章,我一下子想到了从前。说起来,我都教了你大半个月,之前都是我讲你听,这是第一次正经看你的功课。你不用紧张,虽说这文章立论和发论都有些稚嫩,而且论述也不够严谨,但总体来说,还是可供一观的。你从前的描红,又或者临摹字帖的本子,还有吗?” 发觉高廷芳对自己多有认可,承谨常常舒了一口大气,当下讪讪说道:“因为高先生之前布置的功课,都是让我温故而知新,第二天或考问,或讲解,这确实是我写给您看的第一篇文章。您要看描红和临帖,我这就去找,您等一会。” 等到承谨匆匆离去,高廷芳才像是身上力气被抽空一般,瘫坐在那儿,脑海一片空白。他之前确实一直都没有注意过承谨的书法笔迹,因为他更加急于让这个弟弟拥有这个年纪的皇子应该有的见识和学识,所以都以讲课为主。所以,此时乍一眼看去,他方才会被那巨大的冲击给震得为之失态。 那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笔迹,竟然酷似他当年在这个年纪时写出来的字。可是,如果他没有记错,承谨从小以病弱的借口被皇帝关在观文殿,没有好好接受过真正的皇子教育。既然如此,这一手字是怎么练成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怎么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如果不是巧合,又是何人所为? 承谨去而复返,总共不过一盏茶功夫,但高廷芳却觉得异常漫长。当人兴冲冲地抱着一大推卷轴进来时,他终于已经摆脱了之前那起伏不定的心绪,站起身迎上前问道:“这些东西不是应该放在鹿鸣轩吗?怎么你放在其他地方?” 对于高廷芳的这个疑问,承谨却有些支支吾吾的。但接触到高廷芳那温和却又犀利的眼神,他就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实话:“高先生你知道的,我当年在观文殿那十几年,认字读书都是韦大哥教的,这一手字却是我还没有认识他之前,就得到了一大摞描红和临帖本子。我的乳母还有身边几个人都说这是老天可怜我,所以都劝我练……” 从承谨的讲述中,高廷芳渐渐对整件事都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生母卑微,自幼病弱,禁闭深宫,甚至连读书写字都是奢望,在这种时候,当某些东西从天而降时,承谨会有怎样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至于观文殿中的那些人,跟着这样一个主人,面对这种“奇遇”,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皇帝头上,撺掇承谨借此机会习字。 “当初你这些描红和临帖本子也在这里?” “嗯,高先生您看!” 看到那一卷卷纸色微微有些黄旧的东西在眼前打开,看到那一笔笔熟悉的字迹,饶是高廷芳已经有所预料,此时此刻仍然心潮澎湃,不能自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问道:“韦钰看过这些吗?” “看过。”承谨点了点头,随即不大好意思地说,“韦大哥当初看见之后,嘲笑了我几句,后来就再也没问过这事。” “他既然教你认字读书,就没教过你该如何循序渐进描红临帖?” “没有。”承谨再次老老实实摇头,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韦大哥说,既然有人已经插手管了我写字的事,他就不教我了。倒是如何悬腕执笔,如何用笔锋之类的,他陆陆续续教过我一些,但具体我写成什么样子,他都不管。韦大哥不在,我就在观文殿里练字消磨时间。但我资质不好,练到现在还是这个样。远远不及这临帖本子的原主。” “谁说你资质不好!” 高廷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语气有多尖锐。他只知道,自己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曾经无比敬仰孺慕过的父亲,当今的皇帝,是多么的虚伪和凉薄。且不说承谨到底是不是从小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就算是真的,就算承谨长了一张酷似自己儿时的脸,也绝对不能为此就让其禁闭深宫,不能受教于师长,直到现在才看准时机把人推出来。 更何况,让这样一个酷似自己的孩子临着自己当年的字帖,写一手酷似自己那时的字,这是想要干什么?强迫所有人都想起宗谱上那个惨白的名字,怀敬太子李承睿吗?如果承谨是母亲的儿子,自己的弟弟,皇帝真的会那么对他吗?不过也是,当年那场惨变,谁能担保皇帝就真的无辜到洁白无瑕? 他定了定神,这才对有些不知所措的承谨说:“再好的良才美质,也如同需要打磨的璞玉,一定要一遍遍琢磨,才能焕发出光彩,你从前只是缺乏那样的机会。你没有必要妄自菲薄,只需要记住,你是秦王李承谨,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替身。字写得不好,那就再练,书读得不多,那就多读。没有人能生而知之,我只知道有志者,事竟成!” 见承谨肃然受教,高廷芳踌躇片刻,还是决定捅破那层最残酷的窗户纸:“自从清苑公主,还有你获赐这座秦王府的事情之后,我就打听过怀敬太子的事,也得到了他昔年的一些笔迹。如果我没认错,你一直临的这些描红和临帖本子,都是他的。但是,我只听过临帖要临古今书圣名人,却没听说过要临一个自己都称不上大家的人。” 面对承谨那张瞬间苍白的脸,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教你真正的临帖!” 第129章 骨肉谜团 自己临的字帖究竟是谁的,这么多年来,承谨不可能没有想过。尽管他从小到大,出观文殿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如今搬到秦王府来才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可他细腻多思,早就隐隐有些预感。如今从高廷芳口中听到那个情理之中的答案,他虽说心情非常不好受,可更感激的是自己能够遇到高廷芳这样一个亦师亦兄的人。 就算是韦钰,心中也时时刻刻都念想着他的大哥,当年的怀敬太子,哪里会诋毁大哥的字半句? “高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高廷芳笑着摸了摸承谨的头,随即温和地说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尽管叫我高大哥没关系,我比你其他几个兄长也没大多少。我既然接下了秦王傅之职,就一定会尽心竭力,把你这个秦王教好。要知道,你如果继续像从前那样临着这些字帖,将来拿出来的字只会让人笑话。但是,要改掉这一手字,你得付出比从前更多一倍的努力!” “我知道高大哥你都是为我好,我都听你的!”承谨想都没想就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犹豫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高大哥,我只是长得像大哥,可我不想别人看见我的时候就只想起大哥,好像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我知道,这么想很自私,因为如果不是我长得像大哥,韦大哥不会对我另眼相看,父王也不会突然重视我,更不会封我秦王,我有今天,全都是托大哥的福,可我却希望从自己身上抹掉大哥那些痕迹,我甚至从小都没见过他……” 他越说越是语无伦次,可心情却激荡得无以复加。直到他突然感觉到一双坚实的手将他拉了过来,感觉到自己靠在那似单薄似宽厚的胸膛上,他这才猛地意识到,高廷芳是第一个不因为他和长兄的酷似而对他好的人。就连韦钰,如今想想当年初遇时,对方的震惊失神,他都能够肯定,曾经和大哥交情莫逆的韦钰只怕也是透过他在看大哥。 只有高廷芳初次见面,就对他释放出一种不掺杂其他成分的善意,那竟是他平生中感受到的最大温暖。 那一瞬间,他忍不住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高廷芳,喉头哽咽得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高大哥,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可我就是忍不住……我有时候甚至想过,如果是我不在,大哥还在,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伤心了……如果大哥不在,我也不在,是不是他们也能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用每次见我都好像在经受煎熬……” “别说了!”高廷芳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都是痛楚,承谨的每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就如同一刀又一刀捅在原本就血淋淋的心上。他却没有放开手,而是继续揽着承谨,声音低沉地说,“我说过,你就是你,李承谨,你永远都不是怀敬太子李承睿,所以把这些胡思乱想放下。就算有人把你当成李承睿的替身,那又怎么样?” 承谨不由得为之一愣,随即就听到高廷芳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相貌酷似,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双胞胎,个性为人也截然不同,更何况是你和你大哥?你的相貌酷似你大哥,你的笔迹酷似你大哥,但一则是先天的,二则是后天有人有心造成的,可你的心却只属于你自己。你的学识,能力,为人处事,全都需要你自己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纵使别人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塑造第二个怀敬太子出来?” “高大哥……” 承谨只觉得眼泪夺眶而出,甚至顾不得蹭湿了高廷芳的前襟。高廷芳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想过,却从来不敢对人说的。他一直都有一种深深的自卑,认为如果不是自己这张脸,那么就仍然只能困在观文殿中,不可能得到如今的境遇,结识如今身边的这些人。因此,当他勉强稳定住情绪,站直身子往后退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高廷芳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深深痛楚。 而另一个本来理该在秦王府履行职责的人,此时此刻却被人拉着,正在琴瑟馆的一座小院中拥妓而坐,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笙歌燕舞。当旁边那位天潢贵胄笑吟吟送了一杯酒过来时,他接了在手,似笑非笑地说道:“颖王殿下,我可是秦王长史,如今却老是当你的座上嘉宾,你不怕皇上知道了,对你不满?” 颖王心里咯噔一下,可无论是韦贵妃对韦钰的重视,还是自己这些天来打探到的孟怀赢那些光辉战绩,都使他没办法放弃韦钰这样一个人才。更何况,韦钰身上不管怎么说都流着韦家的血脉,在他看来绝对不是不能争取的。于是,他立时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毕竟是表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纵使父皇,难道还能拦着亲戚往来?” “可从前那时候,殿下可不曾瞧得起我。”韦钰毫不留情地揭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见颖王尴尬中不无愠怒,他就冷冷说道,“殿下,我也不妨对你说实话。十三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必定不知情,而且年岁尚小,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但韦贵妃,还有卫南侯,那却是和纪太后一样的罪魁祸首,我这十三年来日日记着,没有一天忘记!” 颖王如今是不怕韦钰提到长兄怀敬太子李承睿,反而是就怕他不提。早有准备的他当即说道:“当年的事情我确实不知情,可我这些年来也打探过,此事背后是纪太后捣鬼,那老虔婆想的就是离间夫妻父子亲情,母亲和舅舅是遭她陷害的,实则母亲这些年来想起前事,也一直都很伤心。” 睁着眼睛说了一番瞎话,颖王见韦钰玩弄着手中的一个酒盏,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一旁的两个歌姬虽说小心翼翼不敢抬头,可他终究觉得没面子,当下没好气地打手势把她们给赶了出去。等人一走,他就赌咒发誓地说:“你如果不信,我可以在这给你一个保证,有朝一日,一定让那老虔婆没下场,给大哥在天之灵一个交待!” 一个交待?只说纪太后,却把韦贵妃和韦泰摘得干干净净,这也算交待? 韦钰心中嗤笑,脸上却做出了几分动容。他微微沉吟片刻,继而哂然笑道:“若是颖王殿下真有此心,那么何必等到有朝一日?纪家两兄弟,纪云钟和纪云昌都被押解进京,纪飞宇经营多年的武宁节度使,如今已经为之易主。纪云霄分掉了纪家的一半势力,纪太后和凉王的实力,与从前相比已经缩水大半,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良机。” 颖王一下子愣住了。而看到他那踌躇不定的表情,韦钰便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想的无非是这些,大约韦贵妃也警告过你。她也确实没错,现在多了个秦王承谨,你和纪太后还有凉王若再斗一斗,那么兴许回头便宜的就是他。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换个目标。我很讨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秦王司马纪云霄,你要是能把他拿下,你这个名义上的皇次子,实质上的皇长子声势大涨,难道不好吗?” 因为高廷芳当初游离于自己和凉王中间,害得他们剧斗连场,让皇帝和承谨趁虚而入,韦贵妃又郑重警告过自己,颖王如今确实不敢贸贸然对凉王一系再次开战。可是,韦钰突然提到纪云霄,他就不由得为之心中大动。 纪云霄如今已经自立门户,纠集了纪党中一批中低层官员,又被皇帝派给了承谨。如果真的能够把纪云霄斩落马下,收纳其势力,届时不但让韦钰服气,他还相当于顺势断了承谨一条臂膀,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那表兄可有好计对付纪云霄?” “我?呵呵,如果真是我出主意,你只怕就要犯嘀咕了吧?”韦钰斜睨了颖王一眼,没好气地说,“这是颖王殿下你的事情,我不知情,更不会给你支招。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见韦钰突然站起身来,随随便便地对着自己一拱手,立时扬长而去,颖王的脸顿时黑了。他恨恨地骂了两句,可仔仔细细斟酌了一番,他不得不承认,韦钰给他挑了一个非常不错的人选。 据说凉王在纪云霄那碰壁,纪太后对这个侄儿也铁定恨之入骨。纪云霄从前又素来飞扬跋扈,哪怕招揽了一批纪党中下层官员,但可以说没几个人真心服他。更何况,母亲既然不让他出头,让他蛰伏待机,他大可支使别人出头,他那些王府官也不是吃干饭的,一定能想出个办法。 当韦钰带着满身酒气来到秦王府,从门房口中得知高廷芳已经离去,已经是午后未正了。他闲庭信步似的径直来到承谨的书斋鹿鸣轩,用眼神止住了两个门口伺候的小童通报,悄然进入了屋子,来到了承谨的身后,恰是看见其正在端端正正地临帖。知道承谨那手字奥妙的他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等看清楚那本字帖,以及承谨那相当让他不习惯的笔迹,他才一下子眼神锐利了起来,随即沉思了起来。 高廷芳竟然这样敏锐,竟然注意到了承谨这手字!他是早就搜罗到了承睿当年的墨宝,还是因为其他缘故方才认出来的?想当初头一回走在复刻了当年荣王府的秦王府时,他看到了清苑公主的情绪失控,也看到了高廷芳那绝不寻常的反应,这个迷一般的男人,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第130章 再生疑 “我第一次见韦大哥,是在我五岁的时候,他坐在观文殿的屋顶上发呆。我那时候从来没见过外人,好奇得盯着他,没想到他突然就那样跳了下来,抱着我上了屋顶。那些内侍宫女只当他是刺客,吓得大呼小叫,我却兴奋得不得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刺客,因为我第一次看到皇宫有多广阔,除了我的观文殿之外,还有那么多屋子,那么多人。” “后来韦大哥常常会过来,他不大开口,只是常常带我上屋顶玩,我身边的人终于知道,他是能够随时进出紫宸殿和贞观殿的人,也就不像第一次那样大惊小怪,反而让我多多和他相处,我乳母还请他教我认字,他都答应了。” “韦大哥一开始沉默寡言,后来混熟了,他对我就随便了起来。可是,有一次我说错了话,问他头上那些白发是怎么回事,他却露出了很可怕的表情。他对我说,他有个最好的朋友被人害死了,他恨得白头,却根本没办法立时报仇。我那时候正好从乳母那里听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依样画葫芦对韦大哥这么说,结果他却笑出了眼泪。” “他说,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这确实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更多的人只是用这话来安慰自己,实则什么都不做,只知道等着老天掉石头把仇人砸死,可他不会。一夜白头是因为悲伤绝望,可一夜白头之后,活着的人却需要振作起来,去真真切切地做些什么,这样才能对得起逝去的人。” 高廷芳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脑海中全是之前在鹿鸣轩时承谨对他说的那些话。尽管他重回东都已经半年,和韦钰相处已非一日,可是,从承谨口中探知那场巨变之后韦钰的悲愤和绝望,再联想到其事后那苦心孤诣的崛起和复仇,他仍然有一股深深的内疚。如果不是韦钰那时候的言行举止给了承瑾太过深刻的印象,承谨又怎么会时至今日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可他终究不敢对韦钰去说,因为他不敢冒着让已然偏激的韦钰更加疯狂的危险。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进狮子园那一道道门槛的,直到听见迎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哥,他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江陵郡主正满脸疑惑地站在自己面前。知道她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到了东都这么久,点点滴滴的线索汇聚在一起,很容易让她发现端倪,他就立时按下满心的感伤,收拾好了情绪,微微一笑。 “你这就已经从清苑公主那儿回来了?” “承媛姐姐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至少在我面前,她已经表现得像是没事人一样。”江陵郡主没有追问高廷芳刚刚为何那样失魂落魄,而是岔开了话题,“只不过,我看她没什么精神,就邀了她明日去昭成寺散心,可她还是有些懒懒的。为了让她答应,我还特地说,大哥也会同去,没想到她犹豫片刻就答应了。” 高廷芳面色微微一变,继而忍不住苦笑道:“廷仪,你这真的是给我出难题啊。” 江陵郡主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对清苑公主说出高廷芳也会去这样的话来。旁人都以为他们是真正的兄妹,她这样的邀约,仿佛是为兄长牵线搭桥,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她的兄长,而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爱人,纵使清苑公主贵为大唐皇长女,她也不可能相让。可是,她和高廷芳与清苑公主的几次相处下来,每次都能察觉到其中那股说不清的暗流。她不能断定此情是否关乎风月,也从来没有询问,可她却禁不住想去探究那一层薄雾背后的真相。 因此,面对高廷芳那委婉的拒绝,她就垂下眼睑道:“如果大哥不想去,我只好再去对承媛姐姐说一声了。” “算了,我去。”高廷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恰好看到江陵郡主眼神中闪过的异彩,不由得心中一动。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江陵郡主又笑吟吟地说:“我知道大哥只怕不想耽误承谨的课业,这样吧,我让疏影去送个信,索性邀了他一起去,就算你没有书,想来也能给他讲讲课。” 看着江陵郡主那匆匆转身离去的身影,高廷芳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东都有他曾经的亲人、朋友,而南平则是有他倾注过心力的新军,更有他深爱的女子,如果有朝一日真要他做一个抉择,他又该何去何从? “昭成寺听说原本是前朝韦皇后和安乐公主营造的安乐寺,中间还有一座安乐公主亲自捐脂粉钱造的百宝香炉,据说有整整三尺高,后来韦皇后安乐公主坏了事,全都被废为庶人,这座安乐寺就改成了景云寺,后来又改成了为玄宗皇帝母后昭成皇后祈福的昭成寺……” 次日恰是一个大晴天,走在昭成寺中,看到苏玉欢一路走一路滔滔不绝,洛阳跟在高廷芳身后,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这种东西也要拿出来卖弄,幼稚!” “他不说,难不成你知道?”疏影鄙视地看了一眼洛阳,见其立时气鼓鼓地怒瞪自己,她却轻哼一声扭过头去,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和清苑公主说话的世子殿下,和承谨笑语的江陵郡主。 尽管她从来都认为,江陵郡主和自家世子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如今身处东都,哪怕她知道和乐公主也好,清苑公主也好,都是世子殿下同父异母的妹妹,可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替江陵郡主感到不安。 清苑公主也有些不安。她是入道的女冠,却答应了江陵郡主到这昭成寺来祈福,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稽。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才在听到高廷芳同行的时候答应了江陵郡主的邀约,她只知道,越是和高廷芳相处,她越是能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只要呆在他身边,听他说话,就能觉得平安喜乐,心情愉悦。 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对高廷芳的观感竟然会在短短半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须知当初在勉强答应韦贵妃要求,去卫南侯府和高廷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根本就瞧不起这个南平王世子!想到当时她曾经从他手上虎口看到的那粒蚂蚁痣,想到她甚至误认那便是自己的长兄承睿,她不由得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驱出脑海。 无论江陵郡主还是清苑公主,事先都没有对昭成寺提出过净寺清场,承谨就更加不会想到这种层面上的问题了。因此,这会儿昭成寺中依旧香客不少,香炉中青烟缭绕,不时有人对他们这一行举止异常出众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高廷芳不耐烦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多停留,就索性开口说道:“我这几天正在教承谨临帖,不如去后头的碑林走走如何?” 承谨自然千肯万肯,可还是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江陵郡主不过是存着私心方才促成了这次外出,此时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而清苑公主本待点头,可突然就想到了一件昔年旧事,忍不住心中怦然一跳。 “那就听世子的。”她云淡风轻似的答应了一句,随即冷眼旁观,见高廷芳熟门熟路地带着众人来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和小沙弥交谈了几句,就当先而入,跟在后头的她跨过门槛,等到通过一条狭长的甬道,又过了一道月亮门,她只见放眼看去尽是高低不一的石碑,心头的疑问不觉更深。 而高廷芳带着承谨徜徉其中,指点其看碑文上的内容和笔法,不知不觉就沉浸了进去。他于寒微之中邂逅江陵郡主,两人相交相知相守,都是来自练兵剿匪,真正的卿卿我我很少,因此也没注意到江陵郡主那沉吟的表情,自然就更不会注意到清苑公主的沉默。 当他讲过一块褚遂良的孟法师碑之后,见承谨连连点头,背后却一片安静,忍不住回头看去时,却发现苏玉欢和洛阳疏影早就不知道跑哪去玩了,不感兴趣的袁钊正靠着一块石碑打瞌睡,而江陵郡主和清苑公主那四只眼睛全都莫名地盯着自己,他不禁尴尬地笑道:“一说起来就忘乎所以,都忘了你们。如果觉得碑林无聊,廷仪你就陪着公主四处走走……” “我倒是无所谓。”江陵郡主一边说,一边看了依旧呆呆出神的清苑公主一眼,“可公主也许未必愿意。” 清苑公主这才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看世子刚刚穿梭在这碑林当中,仿佛是极其熟稔,说起褚遂良的这碑铭时更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难不成世子从前来过昭成寺吗?” 高廷芳终于意识到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一贯的伪装让他没有露出任何声色,而是笑着说道:“昭成寺我确实不是第一次来,毕竟也久仰这寺后的数百块石碑了。不过,我之前可没有那么大阵仗,悄悄而来,悄悄而走,没有惊动什么人,倒是看饱了名碑。我还正想对皇上禀明,以后来这儿拓印碑铭,集结成书,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有机会来了。要知道,褚遂良的孟法师碑铭,我还是南平王宫中见过前人的拓本。” “原来如此。”清苑公主心中的怀疑丝毫不曾释去,因而淡淡笑了笑就开口说道,“我却是第一次来这儿。小时候不懂事,听说大哥和韦钰去碑林临帖,我还认为他们只是找机会出去逛而已。韦钰后来对我提起,褚遂良这块石碑是从西京流落来的,本是镇寺之宝,若非大哥很欣赏褚遂良的楷书,平生第一次用身份权力磨得方丈将此碑放在碑林,只怕昭成寺会将其锁在库房不见天日,外人绝难见一面。没想到我第一次见这块碑,不是因为大哥,而是因为世子。” 第131章 情深处 尽管当初和清苑公主从小一块长大,但男女有别,儿时出门总不可能带上她,所以高廷芳万万没有想到,清苑公主竟然也听说过这块孟法师碑的来历,而这番话恰恰又是从韦钰那儿听说的。他侧头看了一眼承谨,见从前一旦听到长兄二字就会立刻失态的小家伙此时面色沉静,他就放下了几分担忧,因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怀敬太子和我一样,推崇褚遂良的书法。” 说到这里,他立时话锋一转道:“褚遂良是相传最得王右军精髓的人,所以深得前朝太宗皇帝喜爱,只不过,他的书法并不适合初学者。承谨,我这几日教你临的是欧阳询的字。但你在临帖之前,需得记着先要读帖,读懂一笔一划的精髓再下笔,而不仅仅是依样画葫芦,一笔一划照着写。” 尽管高廷芳完美地带过了话题,但清苑公主却不愿意被他这样带着走,可若是继续追问孟法师碑铭的问题,不免显得自己很没有风度。不多时,她意识到高廷芳对承谨说得这话别有玄机,不禁眉头一皱,突然问道:“承谨都已经这么大了,也不是不会写字,怎么现在才开始临欧阳询的帖子?” 面对这个问题,承谨的脸色不知不觉有些发白。他咬了咬嘴唇,见高廷芳仿佛在踌躇应该如何开口,他突然把心一横,抢在高廷芳之前说道:“我之前的字是在宫里观文殿的时候,照着别人送给我的帖子临的。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大哥当年的帖子。所以,我不希望画虎不成反类犬,这才恳求高大哥从头教起。” 闻听此言,清苑公主登时呆若木鸡。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其中深意。倘若长相酷似长兄的承谨,连笔迹也和长兄相仿,只要在言行举止上再刻意调教,那么,再过两年,她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承睿哥哥,岂不是又将重现人间?可是,分明并非同一个人,这样的酷似有什么意义?又是谁处心积虑布置的这些?是韦钰,还是父皇? 不,不可能是韦钰,那是最讨厌替身这种说法的人,哪怕没有那次假翻脸,韦钰在她面前也表露过对皇帝刻意栽培承谨的不以为然。那不是对承谨个人的敌意,而完完全全是不希望有人占去承睿哥哥的存在感。 那么,就是父皇设计的,一定是父皇设计的。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看到清苑公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高廷芳没有责备承谨对清苑公主拆穿那样重大的内情,毕竟,既然已经有人设计了此事,迟早就会让其公诸于天下,清苑公主总有知道的那天。当下,他就开口吩咐道:“承谨,公主脸色不好,你陪她回玄真观吧,和她说说话。” 承谨当然能够猜到清苑公主那剧烈反应的由来,心中同样不好受。然而,他更明白高廷芳让他送清苑公主回去,是给他一个和长姐亲近的机会,让他在这四面皆敌的皇家之中,抓住那唯一的善意亲人。因此,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上前拉了拉清苑公主的衣角,低声说道:“大姐,我送你回去吧。” 清苑公主没有坚持,甚至也没有心思再和高廷芳以及江陵郡主多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去。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已经完全看不见人了,刚刚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江陵郡主瞥了一眼不远处盘膝坐地,斜倚一块石碑,仿佛完全睡着了的袁钊,这才开口说道:“大哥,你是不是很怕和公主相处?” 高廷芳敏锐地注意到,江陵郡主此时没有称呼清苑公主为承媛姐姐,分明是察觉到了几分端倪。他沉默片刻,旋即模棱两可地说:“相比我,承谨更需要这样一个能够照拂他的大姐。而我不想尚主,和公主的瓜葛越少越好。” 江陵郡主沉默片刻,再次问道:“大哥,你和公主是不是从前就见过,甚至认识?” “你怎么会这么想?”高廷芳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带着笑容,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如果有这样的关系,还用得着去江陵城外太白湖畔当隐士吗?” “我本来一直不想问大哥,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去。”江陵郡主突然转过身去,拿背对着高廷芳,“可是我不想看你这张温文尔雅的假面孔,也不想看你用这张完美的笑脸敷衍别人的样子,这会让我觉得,我面对的不是那个一向以诚待人的李元,而是一个生生造出来的假人。大哥,我迟早是要回江陵的,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根本不敢回去。” 高廷芳只觉得五味杂陈,情不自禁地叫道:“廷仪……” “大哥,我和你相处虽说还不到三年,可那三年你是活生生的,而不是现在这样时时刻刻都用完美来掩饰自己。我知道东都危机四伏,可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能够有几个真心诚意的朋友,几个我能够放心托付的人。那时候我对清苑公主说的,把你托付给她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我是当真的。可是,你分明连她也不能信任,对韦钰也是层层提防,甚至对承谨也不能直抒胸臆,而放眼东都,你几乎满目皆敌,我怎么放心得下?” 江陵郡主说到这里,方才徐徐转过身来,眼神中赫然是当年初次上阵时,那种强烈到夺目的光彩。她看到了高廷芳的痛苦和挣扎,也看到了那内疚和自责,突然上前去,一如既往地双手攀着他的肩膀,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大哥,如果我不能进入你的过去,那么,我至少希望能够有人为你分担一些。你信不过我,也信不过清苑公主他们这些人,难不成你就打算靠着洛阳、疏影、杜至、袁钊……还有你那些侍卫,去做成那样不可能的事?” 高廷芳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那层表皮之下,他的筋肉骨,甚至精气神全都在剧烈颤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江陵郡主未必能猜到自己的身份,自己要做的事,可她的猜测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这让他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风险。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让昔日荣王府遗族卷了进来,又怎么能牵累完全和前事没有关系的江陵郡主? “廷仪,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面对敏锐而细心的江陵郡主,高廷芳知道,自己不能若无其事地完全否认她的猜测,当下就避重就轻地说:“我一直都没对你说,我死去的亲族和纪韦两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从前我才避居江陵,没想到阴差阳错,借着南平王世子这一重身份重回东都,最终掀翻了武宁节度使纪飞宇。你让我找人分担,难道我能对清苑公主又或者韦钰,说明我这个南平王世子是假的?更何况,清苑公主终究云英未嫁,我虽无意,她也无情,可万一旁人有心,弄假成真呢?” “大哥,我是不可能把你让给别人,哪怕是清苑公主。”江陵郡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冷静地说,“我也知道,父王丢给你这个南平王世子的身份,是不怀好意,也是沉重的负担,让你不能待人以诚,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看得出你的敷衍,别人难道看不出你的若即若离?尤其是韦钰那样的人,也许他……也许他就和你之前猜得那样,已经猜到,你是我认定的夫婿,而不是我的大哥。”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和他走得更近一些。他能够隐藏这么多年,又不动声色建下平蜀大功,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而大哥你和他同样效力于大唐皇帝,却始终保持距离,你又让他如何不对你产生戒心?你这么聪明的人,只要愿意试探一二,然后对他吐露真相,说不定还能多一个强援。” 明明是彼此依偎的情人,说得却是这样煞风景,完全不似情话的剖析,高廷芳唯有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江陵郡主已经在尽全力为离开东都做准备,希望他能够有几个强有力的盟友,可他却不得不和她眼中最合适的人选保持适当的距离。他正搜肠刮肚想要找出理由安抚她,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咳嗽,一下子将她稍稍推开两步,随即转过了头。 此时此刻,高廷芳就只见不远处碑林入口的那道门边,清苑公主和承谨不知为何去而复返,姐弟俩正讶然看着自己和江陵郡主。尤其是清苑公主,那眼神中赫然闪动着一种让他有些不安的光芒。 这时候,刚刚咳嗽示警的袁钊方才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惶恐地说道:“世子殿下,郡主,都是我一下子睡迷了过去,没注意……” 他哪敢说自己是借着装睡,竖起耳朵听高廷芳和江陵郡主推心置腹,正准备偷听接下来的情话,这才一时间忽略了有人闯来的可能性!幸好发现得早,清苑公主和承谨刚出现他就察觉了,否则若是被听到只言片语,那就麻烦大了! 承谨终究年纪小些,只以为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兄妹相拥,不过是骨肉真情流露,愣过之后匆匆上前时,他就连忙说道:“高大哥,我和大姐走到昭成寺门口,就碰到了父皇派来宣召你的内侍少监谢瑞,所以就想着回来告诉你一声。谢公公这会儿已经去找韦大哥了。” 高廷芳尽力不去看清苑公主那微妙的眼神,径直问道:“皇上只宣召我和韦钰?为了什么事?” “前武宁节度使纪飞宇的两个儿子纪云昌和纪云钟被押进京了。”此时开口的却是清苑公主,语气平淡得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刚刚那一幕,“也许,父皇是想要在给纪家定罪之前,听一听你们这两个谋划者的意见。” 她说着就看向了江陵郡主,却没有看到慌乱、羞涩、不自然,而是如同一泓清泉似的透彻宁静,隐隐还带着两分哀婉。想到江陵郡主曾经说过把高廷芳托付给自己的话,她刚刚那一瞬间生出的想法不禁有些动摇。 如若他们真的不是兄妹,而是情侣,江陵郡主怎么说得出将高廷芳托付给自己的话来? 第132章 假戏真做 高廷芳很庆幸,谢瑞已经去宣召韦钰,自己不用在人前掩饰被清苑公主和承谨撞破那一幕后的尴尬。坐在那一辆内侍省派来的马车上,闭目养神的他始终恍惚觉得,眼前不断闪过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的脸。 一个是他始终当成嫡亲妹妹的骨肉至亲,一个是他倾心相许的爱人,可他却偏偏要将真相瞒着她们。 马车驶过皇城,一直到了宫城长乐门方才停了下来。从这里入宫,要经过中书门下两省。自从得到可以随意进出紫宸殿的特许之后,高廷芳几乎没有动用过随时入宫的权力,因此这条路也很少走,此时见往来的那些服色朱紫,位在五品上的官员们不时朝自己投来打量端详的目光,大多都是生面孔,他在留心了一会儿之后,就不再理会,只敛神思量皇帝召见自己的目的。 哪怕曾经父子分离十三年,但凭他这几个月来对皇帝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皇帝是打算让他和韦钰在纪家父子的审讯和定罪上插一脚,以此宣示皇权,又或者说为承谨造势。如果他所料不差,哪怕纪家父子能够活命,纪飞宇这样的枭雄也能够忍辱负重,但接下来皇帝一定会想办法继续紧逼纪太后,这正好和之前他与韦钰商议的宗旨不谋而合。 “哟,这不是我们的高大人吗?” 听到这声音,高廷芳不禁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来到了贞观殿前,而似笑非笑对他打招呼的,正是韦钰。见谢瑞垂首低头跟在韦钰身后,半点都没有内侍省数一数二人物的傲气,显得谦卑而没有存在感,他心中一动就收回了目光,用同样冷淡的口气对韦钰说道:“原来是韦长史,好久不见了。” “没错,同在秦王府供职,结果却是各行其是,谁也碰不上谁,着实很难得。”韦钰哂然一笑,随即就对身边的谢瑞说,“谢公公你招呼高大人,我不耐烦在这慢吞吞地走,先进殿去了。” 撂下这话,韦钰就转身上台阶,须臾就进了贞观殿。直到这时候,谢瑞才对那个一路带高廷芳进来的内侍打了个手势,把人屏退下去之后,他就上前陪笑道:“世子殿下,韦大人素来就有些桀骜不驯,皇上对他又一向优容,再加上他之前又功劳不小,所以他未免有些恃才傲物,若是得罪了您……” “谢公公,同殿为臣,原本应该彼此容让,但韦长史这性格,我却实在是不敢领教。纵使他圣眷深厚,又是平蜀大将,可对清苑公主,对秦王殿下,也没有丝毫为臣子应该有的谨慎和恭谦,动辄出言不逊,这就太过分了。”高廷芳直接打断了谢瑞的话,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从前受过他救命之恩,又和他联手做过一些事情,但公是公,私是私,哪怕皇上做和事佬,和好二字却也休提。” 若是别的内侍,此时难免会有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恼火,谢瑞却依旧笑眯眯的,打了个哈哈之后就再也不提这茬,客客气气把高廷芳引进了贞观殿。高廷芳行礼之后,他冷眼旁观,就只见其和韦钰一左一右,彼此之间视若无睹,那架势分明是已经彻底翻脸反目,再没有任何余地。于是,在退下去之前,他就对皇帝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躬身退下。 皇帝对谢瑞的暗示没有回应,同时仿佛丝毫没有看见高廷芳和韦钰之间那僵硬的气氛,吩咐两人坐下之后,这才言归正传道:“大将军郭涛已经将纪云昌和纪云钟解送进京,而纪飞宇羁押刑部天牢也已经多日,朕打算快刀斩乱麻,将纪氏父子三人发落了。刑部尚书薛朝举荐了杜弗为大理寺卿,再加上御史中丞裴宣,三法司的人已经齐了,朕拟让你二人监审。” 话音刚落,高廷芳就立时开口说道:“皇上,三法司出面名正言顺,但臣和韦大人用何种名义参与?” 皇帝没想到高廷芳竟是毫不动容地顶了回来,微微一愣,就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又看着韦钰问道:“韦卿意下如何?” “皇上说要臣去,臣就去。”韦钰示威似的斜睨了高廷芳一眼,“臣可不像某人那样,自以为诤谏有方,风骨硬挺。” 见高廷芳立时冷冷瞪向了韦钰,皇帝便咳嗽一声道:“好了好了,你二人从前好歹还有个精诚合作的样子,如今都在秦王府供职,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水火不容?高卿,朕知道你的意思,但有些事看上去名不正言不顺,一旦做了却能立威立信,所以还是要做的。朕意已决,就这么办。你既然曾经在朕面前说过要留纪家父子性命,若不在场,怎能担保三法司不会把事情做过头?” 韦钰这才知道,高廷芳曾经在皇帝面前保下纪家父子性命,一时眯起了眼睛,那犀利的目光仿佛恨不得要在高廷芳身上扎出洞来。接下来皇帝虽说多有嘱咐,但他多半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直到最终从贞观殿中出来,他却没有因为自己身强力壮而率先离去,而是故意只领先高廷芳两三步,等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就突然转过了身。 “高大人,没想到你对纪飞宇父子三人竟然还有恻隐之心,实在是让我意外。” “这不是什么恻隐之心,纯粹只是出于最大利益的考量。如果韦长史连这个都想不到,那才叫人意外。” 四目对视,韦钰从高廷芳的眼神中能看到的只有平静和沉稳。他不禁有些不耐,冷哼一声就拂袖而去。 然而,这一天夜晚,一条人影却如同蝙蝠一般,悄然进入了狮子园。躲过外院的重重巡查进入内院。来人正对那薄弱的防守嗤之以鼻,却突然感应到背后似乎有气息。他猛地一转头,却见满脸提防的洛阳正在他身后不远处。 “世子殿下请你去致远阁。” 这个请字,洛阳说得很勉强,在他看来,这种不请自来,还鬼鬼祟祟的家伙,怎么能当得起一个请字? 韦钰却不在乎洛阳的冷淡,也不在乎自己的行踪被洛阳察觉,他更在乎的是,高廷芳怎么就从他白天的态度,猜到他会在这时候造访狮子园,早早让洛阳等候在了这个只有他知道的防御薄弱点,守株待兔只等他自投罗网。心中惊疑,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当来到致远阁门口,他甚至看都没看守在那儿的疏影,就犹如正儿八经登门拜访的客人一般昂首入内。 跟在后头的洛阳被韦钰这嚣张的态度给气得七窍生烟:“早知道这家伙这么可恶,我刚刚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你打得过他?” 疏影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立时让洛阳那气鼓鼓的脸更加拉长了:“就算我们打不过,师父肯定打得过!” 提到张虎臣,就连疏影也不禁露出了几分黯然。自从江陵郡主到了东都,高廷芳的身份再无质疑后,张虎臣就消失了,不知道是皇帝的命令,还是自己的意志。她多希望师父能够时时刻刻看到世子殿下和小郡主在一起时那温馨和乐的样子,而不是孑然一身在那种最危险的地方独自打拼。 “非宁静无以明志,非淡泊无以致远。” 韦钰一踏进屋子,就看着中堂那幅字似笑非笑地念了一句,见手捧书卷的高廷芳抬起了头,示意他坐,他却没有依言照办,而是先到高廷芳身前,劈手抢了那卷书一看,发现赫然是一卷武侯兵法,他才嗤笑道:“又是哪个后人托名诸葛武侯伪作的?” “真作伪作,只要看得人心里有数就行了。”高廷芳也不在意韦钰的唐突,开门见山地问道,“韦长史此来有何指教?” “你都已经让洛阳去等我了,怎么会还猜不到我的来意?”韦钰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高廷芳但笑不语,他也懒得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今天我事先没说,你却能和我联手在皇上面前唱那么一段双簧,足可见我没看错你。历来人主都是疑心深重,而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虽说为他铲除纪飞宇父子,接下来狡兔不死,走狗难烹,但总得未雨绸缪。我们既然事先没有告诉皇上,就让外人看到我们翻脸的那一幕,那么在皇上面前也得这么演下去。” 高廷芳微微一笑:“只为了这个,似乎还不足以让韦长史特意夤夜走一趟。” “我是为了纪飞宇父子的事来的。准确地说,是如今纪家硕果仅存的纪云霄。”韦钰脸色稍稍阴沉了一下,继而就神情阴冷地说道,“我已经给了颖王一个暗示,让他紧盯纪云霄。希望你能让李承配合一下。从前有句古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但对于如今的东都来说,纪贼不死,朝中不宁,这个纪贼,有纪云霄,也有纪太后!” 高廷芳眉头一挑,言辞锋利地说:“你应该知道,因为有李承在,纪云霄这条线随时可收,反倒是纪太后很难根除。而且,我以为你会因为清苑公主那件事,先对韦贵妃开刀。” “呵,那当然不是因为,韦贵妃是我姑姑。比起我那父亲韦泰,韦贵妃厉害得多。柿子拣软的捏,用颖王这把刀去割纪家的肉,然后崩了这把刀,这才是最能够报复韦贵妃的办法。”说到这里,韦钰看向高廷芳的目光赫然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留着纪家父子的性命,应该是为了让他们经受一无所有的痛苦,我留着韦家,又何尝不是让他们感受到手中的东西一点点失去的痛苦?” “至于先动纪云霄,而不是纪太后,很简单,纪云霄是如今东都各方势力之中,根基最薄弱的一个,谁都眼馋他手中聚拢的那点人。凉王和纪太后一定会想着收取纪云霄招揽到的那些中低层官员,进一步扩张羽翼。到那个时候,看到凉王和纪太后成了渔翁得利的人,韦贵妃也许忍耐得住,可颖王呢?他对我那撺掇心动时,也是冲着纪云霄手中那些人去的。如果颖王还犹犹豫豫,却发现纪云霄又和凉王勾勾搭搭,他还能按捺得住吗?” 说到这里,韦钰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气,继而却又似笑非笑看着高廷芳:“高大人,我已经对你推心置腹,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此事皇上可知道?”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韦钰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如果事事都要请示皇上,那我们不是提线木偶吗?还是说,高大人没有皇上的指令,就什么都不敢做?” 尽管知道韦钰是故意撩拨自己,但高廷芳踌躇良久,最终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派人联络李承。只不过,有一件事需要韦长史配合。” 韦钰苦心孤诣多年,他与其阻止那些谋划,还不如亲自参与进去,免得韦钰太过激进,引火烧身! 然而,心中这么想的高廷芳一时失神,并没有注意到韦钰嘴角一闪而逝的得意笑容。 第133章 再联手 尽管从前纪云霄就一直都住在彭城侯府,但一个从徐州被家主发配过来,谈不上什么前途的三公子,对于下人们来说,自然也就只有面上敬意,尤其那些伺候过纪飞宇的老人,更是对其阳奉阴违。 于是,随着纪云霄正式入主彭城侯府,衔恨已久的他几乎将上上下下的人手彻底清洗了一遍。一大批老人被黜落到了城郊的纪家田庄,甚至还有重重得罪过纪云霄的人被直接活活打死。所以,如今得知纪云昌和纪云钟已经被押送进京,府里上下再也没人敢违逆纪云霄这个家主。 如果说对纪云霄更多的是敬畏,那么对李承,大多数人的观感就很复杂了。 松山先生之名在武宁四州如雷贯耳,在京师却不过尔尔,最初他们在背地里议论时,都觉得那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可随着李承步步为营,出谋划策,替纪云霄巩固了地位,又把旧日纪党中人汇聚了起来,甚至还在纪云霄严刑责罚府中下人的时候,略施手段保下了几个人,很多下人都将李承视作为彭城侯府甚至纪党的第二号人物。而那些最初被李承要过去服侍的下人,走在外头也昂首挺胸,不必担心纪云霄喜怒无常时发作到他们头上。 可今日纪云霄去了刑部天牢“探望”纪飞宇和纪云昌纪云钟,直到午饭的时候还没回来,午饭时去给李承送饭的下人一时疏忽,竟是没有通报又或者敲门,直接闯了进去,却吃了这位松山先生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最终被勒令在门外院中罚跪,人们这才看到了李承那宽和外表下的严厉。 谁也不知道,在那些惊惧的窃窃私语中,屋子里独自一人站着的李承却犹如困兽一般,正在团团转着圈子。 他的怀中,正藏着一封今天早上无声无息出现在案头的信。笔迹端正,落款则是知名不具,寥寥几行字的内容非常简单,是问他愿意继续留在纪云霄身边,还是堂堂正正站在君前,代表徐州李氏出仕为官。 如今郭涛正在大刀阔斧地整顿徐州等武宁四州,李承的家族也因为他的缘故,被郭涛重用,在新的节度幕府中出任了节度判官和掌书记两个极其重要的职位。只要他能够在朝廷中枢再进一步,那么整个徐州李氏就能立刻一跃站上当地头号士族。 可是,李承深知,别看纪云霄如今对他言听计从,可为人却是素来心胸狭隘,会眼睁睁看着他投了皇帝?当初高廷芳代表皇帝,通过让他投靠纪云霄,任由纪云霄和凉王纪太后瓜分了纪党,现在仿佛却在试探他是否愿意离开纪云霄,难不成是皇帝对此的态度又有变化? 从前他就因为得罪纪飞宇的两个儿子,家族被胁,自己不得不被发配到东都,现如今头顶上压着的是比纪飞宇更加莫测的大唐天子,追随的是纪家三个儿子当中素来最不被人看好的纪云霄,家族依旧在徐州的他能够腾挪的余地,不是比平时更多,而是比平时更少! 李承踱步许久,才刚刚坐到藤椅上,却被那素来不以为意的嘎吱嘎吱声折磨得再次烦躁无比。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就只见满脸盛怒的纪云霄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可恶,都已经是丧家之犬了,竟然还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我非杀了他们不可!” 尽管自己正面临两难选择,但李承还是打起精神说道:“侯爷息怒,既然知道大公子和二公子已经是余日无多之人,怎么还和他们计较?” 如若平时,纪云霄也许会暂息一时之怒,可今天他实在是被两个兄长给气疯了,当即气急败坏地说:“那是你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一个骂我是草包,一个骂我是纪家的罪人,还说什么我能够当这个彭城侯,不过是皇上给纪党的人留一个念想,我根本统御不住这些人。幸亏皇上给我找了个秦王司马的差事,否则凉王又或者颖王若是登基,我休想有好下场!” 这话对于刚刚纠结不定的李承来说,不啻是骤然灌顶的醍醐,不啻是撕开迷雾的阳光。纪云霄同时得罪了凉王和颖王这两个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可出任秦王司马之后,又对承谨缺乏应有的敬意和顺从。也就是说,三位目下最有希望问鼎大宝的皇子,纪云霄全都看不上,难不成还能有本事扶助一个新的出来和三人相争?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他竟然一度认为还是一个虽有缺点,但还有救药的主君。 既是心中豁然贯通,李承下一刻立时意识到,纪云昌和纪云钟说纪云霄只不过是皇帝留给纪党中人的一个念想,这话确实一点都没错,因为让纪云霄借着出卖纪飞宇的下落,然后把自己摘出来,装腔作势替纪飞宇去奔走一番,同时狠狠捅凉王和颖王一刀,借此分化纪党,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一块战利品,这正是自己投靠纪云霄之后,为这位主君出的第一策! 如果不是皇帝不希望纪党分崩离析,又或者全都被凉王和纪太后拉拢过去,更要给武宁节度使府的那些军将一个宽容大度的表态,怎么会让纪云霄承袭爵位,同时笼络到这么一大批人? 可是,对于纪云昌和纪云钟,他甚至比对纪云霄更熟悉,两人志大才疏,虽说热衷于争权夺利,可绝非如此敏锐之人,怎会想到如此深远? 电光火石之间,李承就已经做出了决断,当即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们至少也要流放极北苦寒之地,不过是将死之人的狂妄之语而已。侯爷今天被他们气着了,恐怕有些话没说吧?” 纪云霄被李承这话说得心里舒坦了些,想到自己去探望是为了孝悌的名声,他就有些不自然:“先生嘱咐我的话,我今天还真没顾得上。” 李承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温和地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本来是为了侯爷的名声,没想到大公子和二公子衔恨已深,反倒让侯爷受辱,是我的不是。既然如此,还是我去一趟刑部天牢吧。” 纪云霄去见两个兄长,本来就只是为了显摆自己如今的风光,谁知却受了一肚子气回来,因而李承既然愿意代劳,他简直是再乐意不过了,却还假客气了两句,这才真心诚意地说:“那就偏劳先生了。” 当李承坐着纪云霄的车来到刑部,出示了纪云霄的信物,经过层层关卡之后,他跟着那个默默引路的狱卒一路前行,最终穿过一道门进入一间石室时,看到的却并非纪家兄弟,而是一个清瘦的人影。尽管他看到的只是一张侧脸,可仅仅见过对方一次的他还是立刻认出了人来。 “世子殿下真是料事如神,看来是早知道我会送上门了。” “如果不是确信松山先生慧眼如炬,一定会从纪云霄那里判断出线索,找到这里来,我也就白等了。”高廷芳微微一笑,随即伸手示意道,“先生请坐。” 尽管刚刚那番话仿佛是恭维,可李承心里沉甸甸的,落座之后,他依旧很沉默。高廷芳能够被皇帝点为秦王傅,已经证明了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再加上李家被重用,他自然能够确定,高廷芳当初头一回见自己时许诺的那些东西,并不是诓骗他的。然而,高廷芳此时此刻能够坐在这刑部天牢的最深处,而且他是由狱卒带来的,此中更透露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讯息。 这位南平王世子,真的已经进入了帝党核心!要知道,刑部尚书薛朝,素来乃是皇帝最信赖的重臣,没有之一! 见高廷芳显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李承斟酌良久,终究开口说道:“世子殿下的信,我已经看到了。之前是世子殿下建议我投了彭城侯,如今又许我出仕,可曾想过我的立场?” 高廷芳看着脸上分明黯然无奈的李承,沉默片刻,就头也不回地说道:“韦长史,松山先生乃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我之前已经为难过他一次,这次不该再让我做这个恶人了。我已经把人替你请了来,你自己对他说吧。” 一声韦长史,李承就已经意识到来的是秦王长史韦钰,雷神孟怀赢的真身。因此,等到高廷芳径直起身离去,板着一张脸的韦钰无声无息地出现,他就立时坐直了身子,一颗心猛然绷紧了。 高廷芳至少是一个看上去还算温和的人,可韦钰却不一样,且不说当初的孟怀赢杀人如麻,就说其对待韦家人那凉薄的态度,就足可见这绝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韦钰与人交谈了一刻钟,最终才送走了面如死灰的李承,从石室的另一道门出来,穿过漫长却又狭窄的甬道,最终来到尽头处一间屋子的时候,他见原本正和高廷芳相谈甚欢的房世美忙不迭站起身来,就朝对方点了点头,随即冲着高廷芳道:“高大人和房大人似乎很有共同话题?” 高廷芳气定神闲地说:“我只是很好奇,房世美乃是刑部尚书薛大人麾下最得用的人才,没想到却和韦长史相识已久。” “你好奇我和房大人的关系?呵,其实不止是他,就连薛大人,也是我这一边的。”韦钰用轻描淡写的口气捅破了一个最大的秘密,见高廷芳的脸色瞬间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因为我们这些人,全都坚信一桩旁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所以久而久之就走到了一起。” 高廷芳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陡然之间变得异常尖锐:“什么事?” “我们都认为,怀敬太子还活着。” 第134章 永不忘 那一瞬间,高廷芳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揪了起来。那么多年过去,就在他自己都认为自己那个身份最好永远埋在深渊之下,不要在世间搅动风云的时候,除却他儿时最好的朋友韦钰,竟然还有其他人相信,那个业已成为一杯黄土多年的怀敬太子李承睿,还活在世间? 他狠了狠心,倏然冷笑道:“怀敬太子怎么可能还活着?十三年前,大唐皇帝就已经诏告天下,太子薨逝。天子金口玉言,难不成还能出尔反尔,说死人已经复活?” 韦钰早已习惯了高廷芳说话的犀利,可此番涉及到的是承睿,他立时大怒,当即反唇相讥道:“金口玉言?十三年前,皇上被纪韦两家挟制,就连皇位也在风雨飘摇之中,此后多年养病,那时候说的话也能算数?你看看如今这些皇子,一个个都是什么歪瓜裂枣的货色,也配入主东宫,继承大宝?他们连承睿一根手指头也及不上!” “韦长史不要忘了,你是秦王长史,你从来就没有当过怀敬太子的太子詹事!你刚刚说皇子们都是歪瓜裂枣,把秦王殿下也一块打进去了。退一万步说,如果怀敬太子真的还活着,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皇上已经君临天下,皇权在握,他为何依旧没有抛头露面?这些年来你审过多少假太子的案子?你应当知道,不论是大唐还是天下其他诸国,所有官民百姓的心目中,那个曾经的怀敬太子早就已经死了。而死人无论曾经多优秀,他都不可能重新站在人前,接受万民朝拜,坐在那张御座上!” “你给我住口!” 韦钰终于勃然大怒。而一旁的房世美面色挣扎,只觉得高廷芳这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自己的心防上。就在韦钰气咻咻上前,一把拽住了高廷芳的领子,四目对视,一时仿佛火光四溅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个老迈疲惫的声音。 “不要争了。韦钰,你放开手吧!” 韦钰没有回头,整个人仿佛都在气得发抖,直到进屋的薛朝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才狠狠瞪了高廷芳一眼,终究悻悻放手退后了几步。然而。当他把目光转向别处时,眼神却是剧烈波动了起来,就连刚刚抓住高廷芳衣领的右手亦是在微微颤动。然而,此时薛朝已经挡在了他身前,高廷芳也好,房世美也好,全都没有注意到他那绝不寻常的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并不是愤怒,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站在高廷芳面前,薛朝沉默了许久,这才叹气说道:“世子殿下是南平人,自幼长在南平王宫,对于当年东都这件旧事,想来也只是粗粗听人说过。你不明白怀敬太子对于皇上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们这些忠心帝室的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怀敬太子是当时还是荣王的皇上亲自一手栽培,苦心带出来的继承人,聪颖敦厚,仁爱天成,最难得的是,他有一颗体察民间疾苦的心。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天下大旱,他和其他几位亲王世子奉旨出去赈灾时的事。” “那时候,先帝倦政,其他几位亲王正忙着争抢皇位,那些世子更是不在意民间死多少人,只有怀敬太子真正想做些事情。他带着两个老吏,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奔走在受灾最重的几个县。之后,他请了荣王府的幕僚制定出详细的赈灾条陈,又亲自用身份压着州府去执行,到最后当时还是荣王的皇上说动了先帝,这才最终依样画葫芦颁行到了其他受灾的地方。就是那一年,河洛活人无数。” 直到此时,房世美方才接着薛朝的话,有些自嘲地开口说道:“我那时候家中被流民抢光,若是没有怀敬太子主持甄别流民,让王府侍卫总管张虎臣张大人带人平乱,也许我早已经家破人亡,也没有办法进京赶考,成为都官郎中。老母五年前病重的时候,还嘱咐过我,务必要寻到怀敬太子的下落。不仅是我,当年河洛大旱,得以活命的几十万灾民,有多少人不是在心中惦记着怀敬太子?那时候他只有九岁!可看看如今这些比他大十几岁的皇子,他们长在深宫妇人之手,做的都是些什么?” 尽管高廷芳早就知道都官郎中房世美的名声,但他从来没想过,对方竟然曾经在当年那场大旱中和自己有过一段因缘。他缓缓闭上眼睛,试图掩饰薛朝和房世美先后两番话对自己造成的冲击。 他一直都认为,怀敬太子早已被世人淡忘,可却还有人这样记得他,记得他这个“死”去十三年的人!可是,即便很感激这些人对他的看重,可他却不得不辜负这番好意! “薛老大人,房大人,十三年前,我不过是在南平王宫坐井观天的一介病人,确实不曾见过怀敬太子,但我至少知道一个道理,逝者不可追,追则无益。皇子们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这本就是历朝历代最不可避免的事,以此苛责所有人,那就太过了。皇上当年居于深宫养病,后宫乌烟瘴气,所以如今那些年长的皇子只知权谋,不知仁术,更不知道体恤民间疾苦,但那些小皇子中,安知就没有可造之才?” 薛朝面色一变,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么说来,世子殿下是认准了秦王殿下?” 高廷芳向韦钰看去,见其藏在薛朝背后,只有侧脸对着自己,看不出喜怒,他就淡淡地说道:“就算各位说我是以个人好恶做决定也罢。至少,秦王殿下心怀仁善,资质上也并不输给其他皇子。文才武略上的差距,那是因为他年纪小,启蒙晚,能够以勤学苦读来弥补。但为人秉性却是从小养成的,一旦定型就很难再改。各位与其等那个虚无缥缈的怀敬太子,何妨真真切切看一看秦王殿下?透过那一层酷似怀敬太子的外表,看一看真实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他便肃然拱手道:“从前是纪韦两党力挺二王夺嫡,如今秦王殿下虽得皇上御口亲封,但毕竟实力弱小,他在这种情况下被推出来,不啻为纪韦两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之所以答应韦长史,将松山先生李承引到了这刑部大牢,只是希望用纪云霄引去颖王和凉王的注意力,让秦王殿下能够有成长起来的时间。至于韦长史,你和秦王殿下相识尚且在我之前,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他将你视作为兄长的一片真心。我今日言尽于此,还请各位能够体谅,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高廷芳和韦钰擦身而过。侧头看去的他再一次和韦钰四目相视,可看到的却是一双犹如冰雪一般沉静的眼睛,又仿佛深不见底的井水,看不见内中的波动。目光扫到那刺眼的银丝,他心中不由得一揪,但最终还是狠狠心转过了脑袋,低头出了门。 当穿过漫长的甬道,重新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时,他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脸上一片湿润,却原来自己早已潸然泪下。 他苦苦熬了十几年方才重回东都,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无尽的晦暗和悲伤当中,等了十几年?可是,他们理应知道,他既然曾经看到过因为大旱就饿殍遍野的惨景,又怎么忍心因为自己重回东宫的私心,让天下其他诸国,北方虎视眈眈的契丹有机会侵攻大唐,让四疆那些心思各异的武将有机会举起叛旗,让天下生灵涂炭? 高廷芳已经离去,石室中剩下的老中青三代人却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世美方才勉强说道:“南平王世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有个屁道理!他要做圣人,有没有问过我?”韦钰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见薛朝和房世美全都有些莫名惊异,他方才收敛了怒火,硬梆梆地说,“你们要是觉得高廷芳的话有道理,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至于我,我会恪尽职守当这个秦王长史,但我自有我的坚持!” 撂下这话,韦钰竟是转身就出了石室。可是,当木门关上,他的脚步却戛然而止。他强行抑制自己的笑声,可拳头却情不自禁地砸向了一旁的石壁,整个人都充斥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之中。 他揪住高廷芳领子的时候,除了几分确确实实的气急败坏之外,还带着其他的考量。和高廷芳这个人相处得越久,他越是觉得对方谜团重重,而像这样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更是绝无仅有。果然,只不过是肢体接触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高廷芳僵硬的身体中潜藏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而紧跟着他用力过猛,仿佛要撕裂对方那单薄的外袍时,他又察觉到了高廷芳护着左胸的微小动作。 儿时他和承睿形影不离,一次遇到刺客,他们彼此扶助,谁也不肯先走,结果全都遭遇重创,那个刺客在他们俩的左胸处留下了一个几乎致命的伤口。可世上就是有那么巧合的事,他和承睿的心脏全都偏右,这才得以死里逃生。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但那深深的伤痕也许可以用外力将其淡去,但那犹如跗骨之蛆的伤痛,却注定要缠他们一辈子。哪怕他现在武艺超群,一旦被大力扯动伤口,仍有锥心之痛。 高廷芳的那个动作也许是一个巧合,可分明应该病弱将死的人却身怀武艺,而且又疑似江陵郡主的心上人,这一系列线索应该至少有七八分了。哪怕只有两分的可能,他都愿意为之拼死一搏,更何况是足足七八分? “老天爷,希望你不要再耍我……我这十几年苦苦等待绝不会白费!” 第135章 择主而事 “侯爷,松山先生回来了。” 因为在两个兄长那里受了气,纪云霄送走李承之后,就一直都呆在李承的书房里,东翻翻西看看。当然,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对这位徐州名士的幕僚虽说信任,却也总难免有些疑虑,也想趁此机会看看书房中的各种文牍。 然而,他几乎把四处都翻了一遍,看到的却只有李承为他交接各种人物留下的书信,以及各种近期和远期的谋划,不知不觉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于是,当听到李承回来的消息时,他竟是有些手忙脚乱,草草把自己翻过的东西整理了一遍。 好在当李承进来的时候,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脸上的几分不安,拱了拱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侯爷,我已经见过大公子和二公子了。没想到是颖王在后头捣鬼,希望能够把侯爷招揽到的那些人拉到他那边去,所以才让两位公子用话刺激侯爷,期冀侯爷暴怒犯错,他方才有机可趁。” “居然是颖王?”纪云霄又惊又怒,顿时忘了自己刚刚翻检李承书房的不安,“连他也当我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 “之前是我的失误,只以为侯爷背靠皇上,凉王也好,颖王也罢,全都会投鼠忌器,可现在看来,我实在是想得太简单了,毕竟,秦王还小,谁都会觉得侯爷这个秦王司马当得不甘心不情愿。为今之计,我只想问一句,侯爷想对付颖王吗?” “当然,否则岂不是让他觉得我纪云霄可欺?” 见纪云霄回答得不假思索,李承暗叹一口气,当机立断地说:“那么,就请侯爷去找凉王殿下联手。但你要对他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给颖王一记重拳。这些天我为侯爷盘点过颖王和凉王的势力,颖王之前折了一个大理寺卿卢正怡,虽说手底下依旧人才济济,但只要再折一个,崩塌的势头就会越发明显。” 说到这里,李承径直来到了书桌前,迅速瞥了一眼有些凌乱的各种文牍,发觉纪云霄至少翻过之后还知道大致放回原位,他在找到那一卷颖王也就是韦党一系官员的材料时,心里却不禁五味杂陈。相较于温文尔雅却高深莫测的高廷芳,隐藏至深却妖孽出众的韦钰,纪云霄无论秉性人品还是文才武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就算如今纪云霄想要尽心辅佐承谨,只怕承谨也未必看得上纪云霄! 他转身将手中东西递给纪云霄,淡然自若地说:“这是颖王麾下最重要的两颗棋子,左相李怀忠,吏部侍郎卫东增。他们都是劣迹斑斑的人,因为有颖王保着,证据也很难抓到,但现在凉王实力受损,如果他想要你加入,只要你提出条件,想来他也愿意动一动这两个人。” 纪云霄眼睛大亮,可想到李承之前才对自己分析过凉王的心计,他顿时又有些犹豫。李承看出了他的优柔寡断,便呵呵一笑道:“侯爷不妨就对凉王说,你想当武宁节度使,所以为了表示诚意,把这东西当成见面礼送给他。至于皇上那儿,你设法给谢瑞谢公公捎个信,表一表忠心就行了。要知道,站在皇上的立场,想来也希望凉王和颖王好好再拼一场!” 听了李承这一席话,纪云霄终于完全放心了。他不由得哈哈一笑,对李承深深一揖道:“听了先生这一席话,我真是茅塞顿开!我这就照着先生的话去安排,先生车马劳顿,还请好好休息!” 眼见纪云霄大步离开书房,李承看了一眼分明还能看出翻动痕迹的各处书架,以及略显凌乱的书桌,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可是,如他这般身在曹营心在汉,却哪里是一个良臣该有的样子? 心中怀揣着那样一个让自己狂喜的揣测,当韦钰在颖王面前甩了厚厚一摞有关纪云霄劣迹的案卷时,他自然不想多停留半分。没有给颖王说话的功夫,他就冷冷一笑道:“我看不惯这家伙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凭这些东西,纵奴伤人,侵占民地,平冢为田,抢良民为部曲……别说彭城侯爵位,他的命也要丢掉半条。做与不做全都在颖王殿下你一念之间。好了,我时间有限,告辞。” 颖王没想到韦钰丢了东西就想走,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因笑道:“何必这么见外呢?既然有了这东西,我们好好参详参详……” “颖王府那么多王府官,那么多幕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这人更喜欢明刀明枪上战场,就不掺和了。”说到这里,韦钰倏然挣脱了颖王,随即意味深长地说,“对了,不知道颖王殿下是否听说了,凉王已经去找过纪云霄。如若让他们再次合流,凉王的势力较之从前可是有增无减。毕竟,当初纪飞宇从来都没有真正支持过他,眼下甩掉纪飞宇父子这个包袱,轻装上阵的凉王,比从前更可怕。” 见韦钰转身就走,颖王只觉得脸色剧烈抽搐,最后不由得再次追了上去,一手按住了韦钰的肩头。可是那一下刚刚按住,他就只觉得韦钰肩头反弹出一股大力,紧跟着原本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人如同游鱼一般瞬间滑出去几步远,转过身来时,脸色已是阴云密布。 尽管对此心头不快,但颖王还是按捺情绪说道:“韦钰,秦王长史不过保母而已,你若是愿意,我的颖王府长史,可是虚位以待!” “颖王长史?呵呵。”韦钰挑眉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如若颖王殿下能够把卫南侯爵位许给我,那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直到韦钰离去,颖王方才恍然回神,继而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不怕韦钰狮子大开口,怕的是对方和从前一样疏远冷淡。只要有弱点,凭他的身份地位,还怕笼络不住人么?当下他随便翻了翻桌子上那一堆案卷,立时扬声吩咐道:“来人,去把王长史等几位,再加上有凤来仪馆的那几位先生,全都给本王请来!” 刑部天牢中,高廷芳韦钰先是和李承密会,紧跟着和薛朝房世美又是一场畅谈,纵使皇帝也毫无察觉,但他们的一系列谋划,却通过纪云霄秘密见了一回谢瑞,传入了皇帝耳中。听到谢瑞禀告了纪云霄假意附凉王,挑动凉王和颖王再次剧斗一场的盘算,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哂然一笑道:“高廷芳和韦钰做了个榜样,没想到就连纪云霄也能想到这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了。” 谢瑞小心翼翼地说:“大约是李承揣摩圣意,给纪云霄出谋划策。” “老二和老三之前才拼了一场,结果却便宜了八郎,他们现在还会这么没成算地打一场,朕倒有些不信。”皇帝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随即若有所思地问道,“八郎开府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如今学业如何,朕倒是好奇得很。你预备一下,朕要去一趟秦王府,回头再去一趟玄真观看一看阿媛。这丫头虽说是个执拗的性子,但竟然会被纪太后韦贵妃气得自刎,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谢瑞嘴中答应,可匆匆出去准备銮驾的时候,心里却不禁发冷。承谨也就罢了,当年禁闭在观文殿那些年里,皇帝去探望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清苑公主李承媛却是皇长女,也是别人心目中最受宠的公主,可她险些自戕这么严重的事情,皇帝除却派人探望安抚,也送了大批滋补药材和赏赐之外,直到今日方才想到前去探望,这所谓的亲情能有几分,还真是很难说的事。 外人都说皇帝心痛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之殇,这才病了多年,可如今皇帝“病愈”夺权,真的就是为了那对母子? 皇帝突然驾临秦王府,对于如今大多数时间都放在承谨身上的高廷芳来说,确实有些意外。但对此比他更加意外的,则是如今教习承谨武艺的江陵郡主。毕竟,除却那一次在电闪雷鸣的大雨中上了紫宸殿,见过皇帝一面,她就再也没有和这位大唐天子照面。而潜意识之中,她也一直不大想见到这位让心上人陷于险境的君王。 “郡主远来是客,却应高卿之请替朕教导八郎,朕实在是高兴得很。朕很早就听说过你巾帼不让须眉的事,只可惜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此时此刻,随同承谨一同迎接出去,听到那个带笑的声音和她打招呼时,江陵郡主竟是微微愣了一愣,这才恍然回神,连忙肃声答道:“皇上谬赞,廷仪资质低微,带兵打仗也不过是因为南平小国,兵少将少,这才勉强为之,并不是因为有多少文才武略。大唐精兵强将千千万万,当然更不用劳动公主们征战沙场。皇女之中,廷仪虽只见过清苑公主,却也钦服公主气度。” “阿媛那个傻丫头和你可没办法比,她到底是秉性不够刚强。”说到这里,皇帝就略过了这个话题,示意承谨搀扶了高廷芳,又对高廷芳嘘寒问暖,抚慰了好一通。直到进入书斋,他才开口说道,“高卿,朕不是信不过你,可八郎到底是朕的儿子,朕可要考校一下你这个老师的本事。你把承谨这些天来的功课拿给朕看看。” 那一瞬间,高廷芳和承谨几乎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一个多月来,他们日日相处,彼此之间已经深有默契,全都明白皇帝想要看的究竟是什么。 第136章 御赐潜邸 在承谨那不安和惶恐的目光中,高廷芳镇定自若地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册子,笑吟吟地双手呈递到了皇帝面前。不明所以的江陵郡主只看到皇帝一页一页翻开,眉头渐渐全都舒展了开来,脸上露出了可称得上惊喜的笑意。她满心以为那是皇帝很满意承谨的学业,也很满意高廷芳的教授成果,心情也不知不觉轻松了下来。 “朕真是没有选错人。”皇帝轻轻舒了一口气,满脸欣悦地说,“把八郎交给高卿,真是朕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之一。他的这文章写得颇有条理,字也比从前好多了。” 高廷芳分明记得,承谨说自己从前住在观文殿时,皇帝来得并不多,每次来时并不会去翻他写的字,既然如此,皇帝又是怎么知道,承谨眼下这功课本子上的字比从前写得更好?也就是说,皇帝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甚至说监视这个儿子,承谨之前那手酷似自己当年的字迹,正是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方才练出来的! 彻底确认了这一点,高廷芳只觉得心中异常不是滋味,偏偏脸上还不能露出任何疑虑来,当即欠了欠身道:“皇上谬赞,臣虽说尽心竭力,但最重要的是,秦王殿下勤学好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学生。” “好,好,你们师生一场,日后定然能留下一段佳话。”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见承谨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脸上不像从前那样一味诚惶诚恐,隐隐约约已经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度流露出来,他就笑着说道,“八郎,你说朕该赏给你高先生什么东西?” 承谨没想到父皇会突然问自己这个,愣了一愣之后,他丝毫没有替高廷芳回绝的意思,而是绞尽脑汁思量了起来。直到冷不丁听见高廷芳一记咳嗽,猛然醒悟回神的他方才不好意思地说:“父皇,儿臣也一直都想好好谢谢高先生,所以听到您要赏赐,一时忘形,竟然真的替您拿起了主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不管赏赐什么,高先生都肯定会高兴的。” 皇帝把刚刚承谨的一时失神都看在眼里,但却不以为忤,毕竟,承谨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像当年承睿那般自幼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有储君气度,听到他要赏高廷芳而喜出望外也不奇怪,他如今正需要这对师生彼此投缘交心,如此根基薄弱的承谨方才能够得到一个最大的臂助。而且,承谨这最后一句话正合了他心意。这么多年,朝堂那些官员升迁之时只知道谢各自的恩主纪家又或者韦家,还有几个人记得他这个皇帝? 微微眯起眼睛,皇帝用手指有韵律地敲击着扶手,黑色袍服上,那深金色的绣线仿佛他那不平静的心情一样,随着这动作微微颤动。最终,他沉声说道:“高卿,朕当初让韦钰给你找了狮子园作为居所,听说那里地方太大,你和苏玉欢,还有江陵郡主三个的人手加在一块,依旧不大够用?既如此,就把那里作为休憩时赏玩的园林吧。朕将从前的一座别院赏赐给你,那里三路三进,更适合平日居住,打理起来没有那么多麻烦……” 当最终送走皇帝时,高廷芳从表面上看言笑盈盈,举止自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全都是多年磨练出来的面上功夫,其实他的心中早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复刻出的秦王府,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那座母亲肖琳琅曾经最喜欢的牡丹园从荣王府搬到了秦王府,可假的毕竟是假的,他在平复心情之后,已经能够把秦王府和当年的荣王府区分开来。但是,如今皇帝赏赐给他的,赫然是那座留下过他很多回忆的别院!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他来说,昔日的荣王府,母亲还有那些王府旧人,难不成全都不重要吗?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一个外人? 心乱如麻的高廷芳没有注意到,皇帝走的时候,非常理所当然地拿走了承谨的功课册子。而恭送了皇帝离开之后,承谨对着江陵郡主告了一声罪,急急忙忙拖着高廷芳回书房。确定洛阳和疏影会守在外头,等他关上房门之后,他就声音惶急地开口说道:“高大哥,真的可以这样吗?那文章是我写得不错,但那是你帮我誊抄到功课本子上去的。我如今在临帖改笔迹的事,父皇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到了那时候……” “到了那时候,木已成舟,我自然会想办法护着你。你不用担心。”高廷芳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今天我已经糊弄了皇上,那么接下来就继续这么办。只要你记住,你就是你自己,不是怀敬太子的替身,那就足够了。” 想到之前自己一颗心险些蹦出嗓子眼,如今再听到这样赤裸裸的回护和关切,承谨只觉得心中热极了。他完全没有去想,高廷芳为什么能写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笔迹。他一把抱住了高廷芳,几乎是呜咽着说道:“高大哥,谢谢你,谢谢……” 皇帝去过秦王府的事,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呆在翊卫府的韦钰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然而,等听到皇帝除却微服幸秦王府,还大张旗鼓将荣王府别院赏赐给高廷芳,他在得知之后却忍不住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气急败坏地大骂了起来。 “他这是还嫌弃那一对师生不够招人恨吗?竟然还要赏,怎么不知道直接把东宫也赏下去给承谨算了?那两个家伙竟然也不知道推掉,这样的赏赐能随随便便接下来吗?气死我了!我好容易在颖王和纪云霄屁股后头推了一把,现如今这消息一出,他们岂不是要成了缩头乌龟?这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到韦钰不但埋怨秦王和高廷芳,甚至连皇帝也敢埋怨,姜明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等韦钰发过脾气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说:“将军,有道是,君有赐,不敢辞。” “放屁,那是长者赐,不敢辞!” 韦钰狠狠瞪了姜明一眼,等呼吸平复过后,他才冷冷说道:“不行,我得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将军要去秦王府吗?” “去秦王府干嘛?我和高廷芳已经翻脸了,难道我还去问他?当然是进宫,去问问皇上,怎么就平白无故把荣王府别院给赏赐下去了!” 尽管姜明早就知道自家主将的脾性,可听到这口气时,仍然不可避免地吓了个半死。韦钰和高廷芳闹别扭不要紧,可怎么能对皇帝也是那个态度?见韦钰说完话就走,他连忙快步追了上去,连语句都顾不得斟酌:“将军,这些年来皇上一直都很相信您,可您也不能恃宠生娇,这万一是惹怒了皇上,责怪下来,您之前的功劳……” “够了。”韦钰突然止步,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只管把翊卫府给我牢牢看好,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应付皇上是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 撂下呆若木鸡的姜明,韦钰扬长而去。当熟门熟路来到了他常进常出的紫宸殿前时,他那气咻咻的表情收敛了三分,却又添了几分委屈。当内侍通报之后,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进了紫宸殿,满脸忿忿不平地说:“皇上,听说荣王府别院已经赐给高廷芳了?” 皇帝一看韦钰的表情就猜到了他是为什么来的,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怎么,都这么多天了,你们两个竟然还没有重归于好?都多大的人了,高廷芳远来是客,你这个主人难道不应该让他三分?朕赏赐他一座宅子,也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地立时跑过来,传扬出去,别人可都要说雷神孟怀赢没有容人雅量!” “臣从来就肚量很小。”韦钰用寻常臣子绝对不会有的抱怨口气嘟囔道,“臣就是这么小气,荣王府别院那种重要的地方,别说高廷芳,就算是秦王殿下也不该……” 尽管韦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皇帝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未尽之意。然而,他非但没有因此责备韦钰,反而非常满意韦钰的这番怨言。哪怕是在他的精心安排下,韦钰结识了承谨,这些年来也和承谨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但他能够感觉到,在这个人心目中,只有死去的承睿才是最重要,只有向纪家和韦家报仇雪恨才是最重要的。秦王府属官之中,只有没有实权的高廷芳是真正向着承谨,纪云霄野心勃勃,韦钰却只想着报仇,这才是他想要的格局。 有纪韦两家捧出颖王和凉王的前车之鉴在,他怎么也不会再栽培出一个和自己争权的白眼狼儿子来! “好了好了,你的心朕知道。”皇帝用一种如同哄孩子似的口气温和地说道,见韦钰仿佛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就招手示意对方上前来,随即指着案头那一本册子说,“你看看,这是高廷芳教导承谨写出来的文章。” 韦钰眉头一挑,也不避讳,径直将其展开了来。然而,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他就只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几乎摒止了。他没有看那文章,只是死死盯着那一笔一划,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扎出一个个洞来。哪怕在那一日刑部天牢的一番场景之后,他已经做出了最大胆的猜测,可如今这样东西就这样摆在了他的面前,饶是他已然见惯了大风大浪,仍然不由得平生第一次感激老天开眼。 “看出来了?”见韦钰的目光几乎凝固,皇帝就意味深长地说道,“承谨这一手字进步越来越快了,朕迟早要逼得某些人按捺不住。你放心,给承睿报仇雪恨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第137章 算账 当走出紫宸殿的时候,韦钰第一次觉得素来灰蒙蒙的天那样湛蓝,就连带着沙子的风都不如平日那样引人厌恶。 尽管皇帝才是承睿的亲生父亲,但这么多年坐在至尊宝座上,一叶障目,什么世俗情爱早已成了过眼云烟,父子亲情也淡薄得无以复加。所以,看到承谨的字,皇帝只会赞赏承谨那越来越酷似从前承睿的笔迹,而瞧不出那看似稚嫩的笔迹下头隐藏的成熟老辣。更何况,他曾经看到过承谨在遵照高廷芳的吩咐临帖练字,改变那一脉相承自承睿的笔迹,既然如此,怎么还可能有皇帝手头那篇笔迹和承睿如此相似的文章? 既然不是承谨写的,那么一定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写的,除却高廷芳,还会有谁? “我等了这么多年,可你都已经出现了,居然还要瞒着我。当着薛朝和房世美的面,你居然还说那样的话!”韦钰喃喃自语,脸上却没有半点埋怨,而是轻松写意,带着深深的欣悦,“你不承认就不承认,我不拆穿你。” “只不过,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路!” 想到这里,韦钰环抱双手,之前的那股无名火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在行走间迅速思量合计了起来。当他出宫回到翊卫府时,几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了下去。这些命令悄无声息地在整个东都城中的茫茫人海之中散布,最后方才进入了数家或富丽堂皇,或毫不起眼的宅邸之中。 第二天清晨,赋闲却又恋栈东都繁华,不肯离去的大理寺卿卢正怡,早起就得到一个突发消息,此时正脸色铁青。他突然抓起旁边一个茶盏,劈手就对着哭丧脸的长子砸了过去。见人慌忙躲开,那茶盏咣当一声跌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他就跳脚骂道:“臭小子,你老子我都已经落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给我惹麻烦?好端端的你居然在琴瑟馆和纪云霄争风吃醋?他现在是皇上的宠臣,凉王都要拉拢的红人,你……你竟敢把他给打了!” 卢正怡骂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即面色惊疑地说:“纪云霄好歹也是彭城侯,纪飞宇在武宁的那些人虽说大多被皇上给抄光了,但东都这边总还有几个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你打了?你带了几个人,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明明白白地说!” 卢晓峰本来已经觉得闯了大祸。他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一事无成,在父亲面前就直不起腰来,此时发现有所转机,连忙冥思苦想当时细节。奈何他那时候喝了个烂醉,记得旁边又有人撺掇了几句,所以怒火上来方才与人争风吃醋,等知道自己打了纪云霄,他自己都完全傻眼了。于是,他只能胡乱瞎掰着细节,也不管卢正怡信与不信,说到最后直接干嚎了一声。 “爹,儿子是遭人算计了,可别人肯定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你!” 卢正怡不是不知道大理寺卿已经递补了杜弗,鸿胪寺卿周平又是有名的帝党,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最好的状况也是在光禄寺又或者太常寺谋个位子。因此,卢晓峰的话一下子打中了他的软肋。他也顾不得自己这个赋闲之人是不是值得算计,咬牙切齿地说道:“纪云霄既然敢用苦肉计来算计我,那我就豁出去了。只要能把他干掉,想来韦贵妃和颖王殿下,全都会对我另眼看待。我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大理寺卿,手底下也不知道抓了多少人的把柄!” 卢晓峰没想到父亲竟然真的信了自己这套瞎掰的鬼话,登时大喜,连忙爬起身来,狗腿地上去搀扶着卢正怡,小心翼翼地问道:“爹准备怎么对付纪云霄?他那时候在琴瑟馆的时候,简直是嚣张极了,口口声声说爹是过了气的……” “给我闭嘴!”卢正怡怒瞪了儿子一眼,见其立时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扶我去书房!” 尽管卢晓峰知道自己的这一关已经算是过去了,但还是忍不住又惊又喜地问道:“爹是准备弹劾纪云霄?” “蠢货,要是这种事也要我亲自上,那我这么多年官不是白当了?”卢正怡气得又狠狠给了卢晓峰一个暴栗,见其一大把年纪却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指使苦主去告状,哪用得着我这个从前的大理寺卿亲自出马?” 随着吱呀一声,好奇的苏玉欢推开了面前的大门,整个人犹如快乐的彩蝶一般直接飘了进去。对于这么一个实在是太跳脱的家伙,高廷芳早已习惯,洛阳却忍不住气咻咻地嘟囔道:“哪有这样厚脸皮的客人,世子殿下这个主人都还没进去呢!” 话音刚落,他就收到了疏影一个白眼,见小丫头用手指轻轻指了指沉默得仿佛一尊泥雕木塑的高廷芳,少不得就用传音入密递了一句没好气的话过去:“我这不是想活络气氛吗?” 你这是活络气氛?你这分明是趁机和苏玉欢打擂台好吗?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和一个小孩子争宠! 疏影虽说只是再次横过来一眼,没有说话,但洛阳和她斗嘴动手也不知道多少次了,竟是从那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揶揄,一时更加郁闷。而他们在背后彼此眼神乱飞,杜至和袁钊看在眼里,想笑却又不敢,尤其是站在这座他们的父辈必定都出入过的别院门口,尘封多年的往事和历史仿佛迎面而来,让他们无不是心头沉甸甸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方才听到高廷芳吁了一口气。 “大家别愣在这里了,都进去吧!” 随着高廷芳当先进去,洛阳和疏影连忙紧紧跟上,而袁钊和杜至则是招呼侍卫,习惯性的一路走一路布防。等距离高廷芳远了一些,杜至看了一眼高高兴兴拉着高廷芳四处乱逛的苏玉欢,低声说道:“多亏了容侯这个大大咧咧没心眼的,否则世子殿下重临故地,心情郁结,不知道得多久才能缓过来。他平日对秦王殿下那么尽心,可今天竟然没请那位过来。” “当时在秦王府里,世子殿下就险些没把持住,可那毕竟是假的,如今这地方是真的,他若是再看到秦王,肯定会因此想到王妃……唉,咱们这么多人,也只有苏玉欢一个是和从前的事什么关系也没有的,有他在,世子殿下轻松的时候能多些,脸上笑的时候也能多些。”袁钊顿了一顿,继而声音低沉地说,“说起来,杜至,我实在受不了,世子殿下一门心思认准了秦王殿下,打算把他扶持起来。就算他真的是王妃的儿子……” “别说了!”杜至一下子打断了袁钊的话,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他看了一眼被苏玉欢缠得无法分身的高廷芳,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追随的是世子殿下,只有世子殿下。秦王殿下纵使千好万好,纵使真的是王妃的儿子,对我们来说,那也是外人。如果真的到了抉择的时候……就去找韦钰!我看得出来,虽然和承谨看上去亲厚,但我看得出来,在韦钰的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是世子殿下!只要他知道世子殿下是……” 说到这里,杜至刚刚犹豫了一下,就只见袁钊倏然面色大变。不用回头,他就能从袁钊这瞬间提防警惕的眼神,意识到那个再次绕过他们坚实防御,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除却那个妖孽的韦钰,还会有谁?尽管他才对袁钊说,到最后如果还不能把世子殿下的想法扭转过来,那么就去找韦钰,可并不代表他现在就可以在对方面前露出破绽。因此,他立刻平复了一下心情,徐徐转过头去。 “怎么,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看到袁钊和杜至全都转身面对自己,如临大敌,韦钰的脸上似笑非笑,却没有惊动那边正在和苏玉欢说话的高廷芳,径直走向了袁钊和杜至,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就你们这点人,从狮子园搬到这里,确实更好布置一些。只不过,狮子园毕竟也是皇上赐给世子的,要是就那么空关着不去住,只怕也对不住皇上一片好意。怎么样,要不要我调几个人过去,替你们看守修缮一下那边的屋子?” 这本来应该是杜至求之不得的事,可韦钰用这种随随便便的口气说出来,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他不免有些不痛快。而袁钊却比杜至更内敛克制一些,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杜至,当即抢先开口说:“那就多谢韦长史了。” 韦钰眯缝眼睛打量着那边的高廷芳等人,漫不经心地说:“虽说天气是开春了,可接下来是多事之秋,你们也要好好注意一下世子的安全。刚刚七八个苦主到天津桥前敲登闻鼓,把彭城侯纪云霄给告了。纪云霄听说消息之后气了个七窍生烟,紧跟着就捅出了颖王一党两个要员,左相李怀忠,吏部侍郎卫东增,沆瀣一气,在铨选中受贿舞弊的事,而颖王又紧跟着告了凉王一记黑状。所以,皇上本来是要我和世子去审纪飞宇父子三个,现在估计没那功夫了。” 饶是杜至和袁钊听高廷芳大略说过和韦钰的那点谋划,可当听到韦钰轻描淡写的这番话,两人还是同时大吃一惊,但紧跟着便是一股说不出的快意。上一次高廷芳被纪韦两党围攻,险些遭到纪太后鸩杀,现如今两党乱成一锅粥,这正好解气!可是,想到韦钰今天竟然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杜至不由得一下子担心了起来,慌忙问道:“外人都以为韦长史和世子殿下已经翻脸,你如今到这来……” “那还不简单么?”韦钰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一身素白的衣裳,嘿然笑了一声,“世子都搬到我昔日挚友住过的地方来了,我怎么能不找他好好算账?” 心情震动之下,杜至和袁钊全都没有发现,一贯不是称呼高廷芳高大人,就是连头带尾称呼其南平王世子的韦钰,此时此刻竟是第一次只用了世子两个字。他们谁都不知道,在韦钰心目中,这世上各种亲王世子郡王世子也许很多,但能够被简称为世子的,就只有当年的荣王世子,后来的怀敬太子承睿一个! 第138章 愿得一心人 高廷芳直到杜至阴着脸把韦钰带了过来,这才发现家里来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而洛阳和疏影对视一眼,也免不了深深自责刚刚只顾着和苏玉欢玩闹,只以为外间都已经部署好了人手,竟然再次让韦钰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境地闯了进来。所以,当高廷芳用眼神示意两人暂且退下的时候,他们全都有些不大情愿。而苏玉欢更是瞪着韦钰好一会儿,继而就气咻咻地对高廷芳说:“高大哥,你对这个每次都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也太客气了!” “不服气?”韦钰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苏玉欢道,“话说容侯到东都也有大半年了吧?每日游手好闲,似乎你这日子也太好过了一点。记得你留在东都,是拿着读书当成借口,可你去过几次太学里头的国子监?要不,我去向皇上提个醒,也给你找个饱学鸿儒,监管你好好读书?” 此话一出,苏玉欢顿时气得直发抖。可是,他留在东都是为了南汉国中太平,使得父亲苏全章遗留下来的政治势力没有再和国主针锋相对的借口,又不像高廷芳直接在大唐出仕为官,所以他还真担心韦钰使出这一招。一下子蔫了的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高廷芳,随即就只见高廷芳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容。 “韦长史和你开玩笑呢。你和洛阳疏影四处去逛逛,我和韦长史说说话。” 见苏玉欢再次拿眼睛瞪自己,而洛阳疏影无可奈何拖了他走,韦钰只当没发现三个小家伙那幽怨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问道:“今日似乎是世子乔迁新居的大好日子,江陵郡主怎么没来?” 高廷芳确实是有意找借口没有带江陵郡主,如果可能,他连苏玉欢都不想带,只想在这留下很多回忆的别院之中独自静静地呆一会。可是,面对疑心太重,人又实在是太敏锐的韦钰,哪怕他自从踏进这座荣王府别院之后就一直有些心神恍惚,但还是提起精神说:“韦长史言重了,我今日只是来先看看皇上当年的龙潜之地,至于何时搬过来,我还未曾决定好。至于廷仪,她去探望清苑公主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世子是知道我会来,所以特意让江陵郡主避开我这个恶客。”韦钰哂然一笑,瞥了一眼不远处探头探脑的杜至说,“毕竟,上一次世子身边某个太过忠于职守的人,就坚决不肯让我单独见郡主,似乎怕我把郡主从世子身边给抢走了。” 尽管和韦钰是少年玩伴,交情莫逆,高廷芳也一直很感激对方这么多年来都惦记着当年旧事,不惜奔走于生死之中,可江陵郡主毕竟是他倾心相许的爱人,对于韦钰这戏谑的口气就有些愠怒:“廷仪性子刚强,对人常常不假辞色,没想到如今在东都,还能遇到韦长史这样优秀的钦慕者。只不过身为兄长,我不得不说,如韦长史这样兴之所至,为所欲为的人,实在是不大适合廷仪。” “哦?世子也这么觉得?恰好,我也这么觉得。”揭开了眼前的迷雾,韦钰只觉得心情极好,逗一逗高廷芳也就行了,却没打算真的去捋虎须。他潇洒地耸了耸肩,非常自然地说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没打算去碰钉子,就让能消受郡主的人去享福吧。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也没打算让人成为拖累,更不打算拖累了别人。还是痛痛快快单身一个,省得日后生一大堆儿女却和乌眼鸡似的,争得不可开交。” 高廷芳顿时为之一愣,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儿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和韦钰相识未久,但却已经相当投契。才那么一丁点大的韦钰看到诸王夺嫡的乱象,提到韦钺对他的轻蔑和压制时,曾经故作老成地说过,这辈子只希望能守着妻子一人,绝不会招惹婢妾,生下来一大堆嫡庶儿子为争家产乱成一团。如今十三年过去,韦钰却说这辈子竟打算孑然一身?那一瞬间,恍惚出神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迸出了一句话 “难道不应该是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呵呵。” 韦钰终于笑了。哪怕之前一切的线索已经指向了那个答案,但一贯谨慎的他难免还存着最后的疑虑,可此时此刻,高廷芳的反应无疑将最后一点他弄错人的可能性也打消了。他转过头去,淡淡地说,“这话当年我就对承睿说过,可后来想想,实在是可笑。纵使皇上和贞静皇后彼此扶助的患难真情,到后来不是还插了个韦贵妃?韦贵妃之后,还有赵淑妃,从荣王府到皇宫,皇上添了一个个嫔妾,一大堆女人环绕之下,还有几分真情在?” 高廷芳听到韦钰提承睿,立时就醒悟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见韦钰感慨起了皇帝,他不由又心下稍安。毕竟,他已经和韦钰接触过这么长时间,对方虽说怀疑过他的身份,但总体而言,还是朝着他是江陵郡主心上人的这一点去考量,并没有触及到那最危险的部分。于是,他就微笑道:“韦长史位高权重,虽不能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只知道慕少艾,可何必如此悲观?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你的身份品貌,还怕找不到意中人?” “世子好像没资格说我吧?你到东都这么久,虽说和乐公主对你情根深种,清苑公主对你似乎也很有好感,可你对她们二位,似乎也不曾动过心。”韦钰虽说没有回头,但可以想象高廷芳此时脸上那微妙的表情,不由心中暗笑,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因为身体病弱,不想拖累别人,我则是立场尴尬,同样不想拖累别人。你看,我最近好像是炙手可热,可上门提亲的人一个都没有,谁敢把女儿嫁给我这么一个心思深沉,偏生又杀人如麻的家伙?” 高廷芳不禁沉默了下来。好半晌,他才勉强笑了一声:“我才不信这天底下人都像我这样没眼光。分明是你眼高于顶,还说人家趋炎附势不肯嫁女?” 韦钰嘴角含笑,可等到再次转身过来时,他就把满脸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乌黑的发间,一根根银丝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醒目。而他说出来的话,也如同刀子一般犀利:“不说闲话了。皇上把荣王府别院赐给你,没安什么好心,就和承谨获封秦王一样,他也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已经过去十三年的旧事,就在他这样的折腾下,让那些当年心狠手辣的家伙一次又一次感觉被戳心窝子。所以,我算计了纪云霄和卢正怡,让他们带动纪家和韦家两帮人去对掐。” 听到韦钰接下来简短介绍了一下卢正怡和纪云霄今日掀起的轩然大波,高廷芳心中颇为感动。他何尝不明白,在皇帝这样突然高调的赏赐之下,哪怕韦钰和他原本安排了纪韦两家第二次碰撞,可这些人在对承谨,又或者说对怀敬太子承睿的忌惮之下,很可能会把已经燃起的火星扑灭下去。而韦钰为了造成现在那样的声势,只怕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工夫。 “多谢韦长史费心。” “谢什么?”韦钰眉头一挑,用戏谑的口气说,“记得郡主和清苑公主还打趣过我们,说是彼此之间太过生疏客套,可转眼这么多天,你还是叫我韦长史,我还是叫你世子,似乎这称呼就改不过来了。不过也好,现在生疏一些,总好过将来默契投缘时,却遭到那般巨变。” 尽管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高廷芳却不由得面色一变。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韦钰已经迅速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只是强笑道:“韦长史言重了,如今不过权宜之计。但一味做出决裂的态势,也未免太牵强,反而招人疑忌,只需貌合神离就行了。” “以后可以,但今天不行。我今天是来这里大闹一场,不是和你聊天谈心的。要是再不闹出点动静来,只怕外头那些看热闹的人要失望了。” 洛阳和疏影远远看着高廷芳和韦钰说话,耳朵全都竖了起来。韦钰并未收束声线,所以那些对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别说他们,就连功力远逊的苏玉欢也依稀听到了随风飘来的话语声。最初韦钰的刻意挑衅让他们全都眉头大皱,尤其是听到韦钰竟然还好似觊觎江陵郡主,才刚认了干姐姐的苏玉欢恨得牙痒痒的,可听到韦钰竟然打算独身不娶,他们三个毕竟全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却又面面相觑了起来。临到末了,听到韦钰要闹事,洛阳忽然脸色大变。 “韦钰这家伙,不会是借着反目的借口对世子殿下做什么吧?” 他话音刚落,就只听韦钰突然纵声长笑,继而拂袖扫出两道劲风。齐刷刷面色大变的三人正想冲上去,却只见高廷芳安然无恙,但他左右的花花草草却遭了秧,落英缤纷,草叶飘飞,紧跟着就是韦钰那恶狠狠的声音。 “高廷芳,你别得意忘形了!这荣王府别院还轮不到你鸠占鹊巢,迟早有一天,我会把这地方抢回来!” 第139章 紧逼 荣王府别院门前那场堪称三英战吕布的大战,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无数东都百姓津津乐道,但达官显贵却有不少人松了一口大气。实在是韦钰此前那一重身份揭开之后,太过引人注目,而高廷芳又是在韦钰之前最为万众瞩目的人,再加上一直默默无闻却突然被册封为秦王的八皇子承谨,趁着父亲纪飞宇倒台而继承了彭城侯爵位的纪云霄,整个秦王府中,云集的全都是这样或机缘巧合,或隐忍已久,然后一飞冲天的人,谁能不警惕? 现如今,纪云霄和颖王死斗,高廷芳和韦钰失和,这是很多人都乐见其成的。 仙居殿中,为了纪云霄突然失心疯乱咬韦家一党的卫东增和李怀忠,韦贵妃一连几天都没有好脸色。因而,对于颖王难得入宫,不理会纪云霄的攻势,却在那一个劲说道高廷芳和韦钰反目,她就相当不以为然:“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他二人闹得如此大,反而让人觉得,这里头别有文章。” 颖王立时打足了精神,侃侃而谈道:“母亲,都经历了之前高廷芳那一次,我怎么会不怀疑韦钰虚与委蛇?但您想想,韦钰的生母琼娘还在卫南侯府,在咱们的掌控之下,他怎么也得权衡一下吧?再说,承谨除了和大哥长得像,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韦钰这样的性格,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他这样一个只有其形,不见其神的替身打动?再说了,承谨如今看重高廷芳更胜过他,他又争强好胜,和高廷芳反目也不奇怪。” “你别忘了,韦钰还是高廷芳的救命恩人,四方馆中一次,天街上一次,若是再加上紫宸殿上以孟怀赢的身份为他据理力争那一次,他整整已经救了高廷芳三次。如此情分,不说就此互为知己,怎么也不至于轻易反目。”韦贵妃素来谨慎,哪怕韦钰是自己的嫡亲侄儿,可她还是不肯轻信,“再者,都是你父皇给承谨挑选的王府官,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反目成仇,就不怕惹恼了你父皇?” 颖王素来对韦贵妃俯首帖耳,但这一次却忍不住反对道:“母亲,这回我却要驳你。我觉得,正因为韦钰笃定,父皇肯定不会因为他和高廷芳闹翻就对他如何,这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和高廷芳撕破脸!你想想,承谨身边的人要是一个个全都以他为重,为他奔走,父皇会怎么想?父皇那样疑心重的人,以后还会安心用韦钰吗?要知道,郭大将军去手中节制四镇,韦钰一个人手里可是握着羽林和金吾,承谨反而只不过是担着一个名义而已,他们怎能一条心?” 听到最后两句话,韦贵妃方才神情凝重了下来。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把自己带入到如今韦钰的地位,渐渐就品出了几分滋味。 “你倒是长进了。”见颖王立时得意忘形,她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府里那些幕僚谋士,应该没少商量吧?” 颖王顿时有些不自然,可他知道韦贵妃不是好糊弄的,再说,母亲一贯希望他有事和府里那些人多商量,当下就索性承认道:“是,我早就和他们商量过。他们都觉得,韦钰那边值得争取。” “既然他们也都觉得此事有把握,那你就试一试吧。”韦贵妃搔了搔手中波斯猫的脖子,见其舒舒服服地叫了几声,她看也不看颖王那张喜形于色的脸,突然停下了手,“倒是纪云霄那边,你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说到这个,颖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是卢正怡!他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儿子和纪云霄在琴瑟馆打得那场架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他不但不教训儿子,竟然还利用他当过大理寺卿,抓住纪云霄的把柄,怂恿了苦主去告纪云霄!结果纪云霄以为是我主使的,立刻就把卫东增和李怀忠给告了。卢正怡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翁,他早就该滚蛋了!” 韦贵妃重视的却不是卢正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告李怀忠和卫东增的人这么多,如此说来,纪云霄和老三合流了吗?” 颖王一直都没注意到凉王有插手此事的迹象,此刻顿时悚然动容:“母亲的意思是……” “纪云霄一人不足虑,可虑的是他和老三再次合流!老三从前虽说和你分庭抗礼,但纪飞宇父子三个从来没有真正支持过他,可现如今他和纪云霄差不多瓜分了纪党那些人脉,如果他们合流,他可是比从前要让人棘手一倍都不止!可纪云霄是得到你父皇的首肯,这才得以继承彭城侯爵位,而且还顺利招揽了纪党的那些低层官员,他怎么敢和凉王眉来眼去?” 韦贵妃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抚摸着腿上那只波斯猫的毛,最终陡然手一松,那只看似半梦半醒享受这番摩挲抚弄的波斯猫立刻抓紧机会,一个纵身从她膝盖上跳下去,随即夹起尾巴逃得无影无踪。对于这也不知道是第几任宠物的波斯猫,韦贵妃此刻却也顾不上了,因为她已然神情大凛:“除非纪云霄本来就已经有这样的打算,他不是因为凉王的招揽才动手的,而是因为已经得到了你父皇的授意!好一个纪三郎,我竟是小看了他!” “谁让他狗屎运,竟然能够招揽到李承?” 听到颖王这声嘟囔,刚刚才觉得儿子有些救药的韦贵妃顿时怒火上涌:“就算是运气,只要他做成了,那也是他的本事!他若是得了你父皇授意,执意让纪韦两家再火拼一次,那他此次就算损失再大也值得。你去见老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说服他,让他知道纪云霄绝非真心……” 韦贵妃突然打住,旋即一把捏紧了扶手。上一次,她亲口回绝了纪太后联手的提议,如今两家眼看要再起冲突,她却让儿子去见纪太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凉王,想要说服对方罢手,还要扔掉和纪云霄合作的幻想,这怎么可能?斟酌许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不,你不要去见老三了。卢正怡那条老狗既然已经率先出了手,那么,你去见他,以他下半辈子安稳还有子孙前程,让他把手里捏着的东西都交出来!” 颖王当然不想对凉王服软,听到韦贵妃改主意,他是再高兴不过了,立时连连点头答应。可听到韦贵妃接下来的话,他却觉得浑身直冒寒气。 “然后,你就利用卢正怡手中捏着的那些把柄,对凉王和纪家所属的那些人,尤其是纪太后的人穷追猛打,做出一副疯狗的架势来。我会装出一副被你气病的样子,在仙居殿里闭门不出。这段日子,你想这么做就怎么做,如果你能把纪家迫到悬崖边上,让他们损兵折将,那么你和韦家就是有多大的损失也值得!” 当颖王走出仙居殿,按照韦贵妃的吩咐,在门口暴跳如雷抱怨了一大通之后,匆匆离宫的他脑袋里还是一片浆糊,怎么都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一改谨小慎微,要自己和凉王死掐。可想不通的事情那就不想,反正这对于他来说,正是发泄这些天来心头怒火的最好机会。 而吩咐了紧闭殿门,又吩咐摇光去请太医署请御医,自己躺在床上小憩的韦贵妃,却是轻声呢喃道:“纪云霄十有八九不过假意投靠凉王,一旦这把火烧大,烧掉了你最得力的几条臂膀,纪飞菲,你会怎么做,你还忍得住吗?韦家现在还能拼得起,你拼得起吗?你该知道的,比起我来,皇上最恨的就是你!” 一连十数日,朝堂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从卢正怡唆使苦主去告纪云霄,到纪云霄翻脸咬上李怀忠和卫东增,再到颖王和凉王背后的纪家和韦家再次展开大战,一时满城风雨,犹如一场真刀明枪的大战。然而,随着韦贵妃被气病的消息传出,颖王因为卢正怡的挑唆而贸然开战的传闻也越来越广。 这一日,站在如今撤去火盆炭炉的仁寿殿中,凉王就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纪云霄之前提出条件愿意投靠他,但前提是他给颖王一党的李怀忠和卫东增重重一击,还拿出了相应的各种人证物证时,他并没有轻举妄动,可谁料纪云霄转瞬间就被人狠狠砸了一棍。当这一次纪云霄气急败坏找到自己,而自己又查出是业已失势的卢正怡所为,便顺势答应了在其砸出那些人证物证后,他出面给颖王一记狠招,可他哪里会想到,颖王会这样疯! 他自认为对这位二哥已经够了解了,深知这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可这次颖王为了和自己死扛到底,竟然连韦贵妃都顶撞了,难道是真的打算和他死战到底? 就在凉王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只见纪太后身边最受信任的侍女尚香匆匆出来,满脸歉意地对他说道:“殿下,太后娘娘说,身体不大舒服,就不见你了。” 此话一出,凉王顿时脸色僵硬,随即不甘心地问道:“祖母就没说其他的?” 尚香何尝不知道凉王最纠结的事,可她纵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透露纪太后的布置,只能低下头说道:“太后娘娘也是心烦意乱,虽说她不想再管纪家父子三个,可如今他们都在刑部天牢,您又突然被颖王如同疯狗一样乱咬,她哪里能好过?可如今她还没想到好办法,与其和您相对叹气,她说还不如先静一静,等有了头绪再见您。” 知道今天必定无功而返,凉王唯有紧紧攥住了拳头。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回去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忙又问道:“祖母既然身体不适,让承乐过来侍疾可好?” 尚香哪里不知道凉王的用意,却不得不摇头道:“太后娘娘说了,这几日不想见人……” 和乐公主之前虽说痴迷高廷芳,后来还和清苑公主争风吃醋,但凉王上次疾言厉色教训了一场之后,如今总算渐渐回复了过来,凉王也是想着这个嫡亲妹妹活泼漂亮,一贯深得纪太后喜爱,说不定能让这位祖母回心转意。毕竟,他如今很需要纪太后在宫中多年屹立不倒的智慧。既然全都落空,他只有怏怏离去,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尚香重新回到内殿时,号称身体不好的纪太后,竟是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水池边喂鱼,衣衫单薄,神采奕奕,哪有半点病态? “他走了?” “是。”尚香知道纪太后不喜欢添油加醋,因此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一个字。 “承诚也算是个好孩子。”纪太后微微眯起眼睛,嘴里说着赞赏凉王的话,但那毫无温度的语气,却分明和她之前听闻纪飞宇被擒那噩耗时对凉王的推心置腹截然不同。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照着之前的安排,你去吧。” 尚香顿时面色苍白,但挣扎良久,她还是低头应了一声。等到她退下,纪太后这才将大把鱼食猛地撒落到了池水中,眼看众多锦鲤蜂拥而上争抢,不少甚至厮斗在了一起,她就哂然冷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是你们逼我的!” 第140章 行刺 外间风风雨雨,已然低调搬进荣王府别院,并开玩笑似的将这里命名为太白别院的高廷芳,却恍若未觉。 这一日,窗外一场小雨刚停,他在窗前和江陵郡主对坐下棋。这些天来,他们一起去秦王府给承谨上文课武课,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但这样悠闲对弈的日子,却是从离开当初江陵城外太白湖畔的草屋后,就已经很少有过。 当高廷芳一不留神棋差一着,眼看江陵郡主吃掉了自己的大龙,他不由得苦笑道:“廷仪,你的棋艺都快及得上国手了。” “明明是大哥你心不在焉。”江陵郡主摇头失笑,随即就正色说道,“大哥,你在东都这些事情,我本来不想管。可如今纪韦两家再次斗得不可开交,承谨看似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可你不觉得,他这个秦王实在是当得勉强,在文武官员眼中,他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支持的人选吗?纵使颖王和凉王斗了个两败俱伤,可你真的有把握……” “没有。”高廷芳坦然迸出了两个字,见江陵郡主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他就趁机拂乱了桌面上那大势已定的棋局,这才在对面那嗔怪的目光下开口说道,“我来东都完全只是一个意外。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承谨的存在,也完全没想到真能找到让纪韦两家死斗,掀翻纪飞宇的机会。如今的一切,并不是我筹划已久的棋局,而是如同我们当初解开的那残局一样,是别人蓄谋已久摆好的局势,我不过入局当了一回下棋的人而已。” “而我之所以选择承谨,只是希望在别人规划好的残局中,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来。”说到这里,高廷芳随手捡出一粒黑子,屈指弹了出去,眼看那枚棋子没有如自己所料嵌入门框中,而是重重反弹掉落在地,他这才想起自己到东都之后,服下了少说也有二十粒阴阳逆行丹,早已不再是那个得到张虎臣真传,武艺可以匹敌军中大将的李承睿了。暗自苦笑一声,他便淡淡地喝道,“洛阳,偷听够了吗?” 足足好一会儿,大门才磨磨蹭蹭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洛阳满脸讪讪的,赶紧行了个礼后,方才低声说道:“世子殿下,刚刚得到的消息,凉王殿下遇刺了。”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高廷芳一下子愣住了。他示意江陵郡主帮忙收拾棋盘上那些黑白棋子,随即站起身走下榻来,沉声问道:“可有详细的消息?” “是刚刚疏影跟着容侯上街去闲逛时,突然大街上骚动,说是凉王遇刺,正有人把他送回凉王府。听说是凉王邀请纪云霄一块去打猎,谁知突然跑出了刺客。纪云霄运气好跑得快,凉王却挨了一刀,还是几个侍卫拼死相救,最后才逃过了一劫。” “真是没想到……”高廷芳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旋即对江陵郡主说,“廷仪,你去看看清苑公主。凉王这一场遇刺来得蹊跷,得提防有人声东击西。” 江陵郡主会意地点了点头,旋即不无提醒地说:“如果真的是声东击西,秦王殿下那儿只怕更加危险。” “我这就去秦王府。”高廷芳想都不想地说,“眼下纪韦相争,我们本来置身事外,可现在凉王这一遇刺,局势难料,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今天高廷芳本是难得给承谨一日假,自己也在家偷闲半日,此时此刻再次匆匆赶到秦王府时,几个门房也都得到了凉王遇刺的消息,围上来伺候了高廷芳进门登上肩舆,其中一个机敏的就趁势小声说道:“高大人,刚刚凉王遇刺的消息送到里头,秦王殿下就打算去您那儿一趟,没想到您这就来了。” 高廷芳微微点了点头,等上肩舆到了二门时,他却看到承谨已然匆匆跑了出来。下了肩舆的他还没站稳,承谨就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高大哥,我正想去找你的,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出来?听说行刺凉王的刺客心狠手辣,他的几个侍卫拼命保护,结果一个都没活下来……” 即使是说着几个素未谋面的侍卫,但承谨仍然有些难过。在他的心目中,生死相隔是这世上最大的痛苦,就如同他没有见过母亲的遗憾一样,那些侍卫的家人就此和亲人永诀,那又会是怎样的痛苦?足足好一会儿,没听到高廷芳的回答,他方才陡然回过神来,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高大哥,对不起,我失态了……你们快进来吧,我们到鹿鸣轩去说话。” 高廷芳对今日跟出来的杜至点了点头,见他和跟来的其他侍卫依次退下去休息,他就带着洛阳和疏影跟着承谨进了内院。此时已是四月,天气渐热,甬道上没有树木遮盖,又是一场小雨过后,热气蒸腾上来,已经有些发闷。待见路上没有闲杂人等,高廷芳对洛阳疏影使了个眼色,见他们散开到四周,警戒别人靠近,他方才自然而然地拉了承谨的手,温和地说道:“你刚刚是在为那几个保护凉王而死的侍卫难过?” 看到承谨犹豫片刻,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他就沉声说道:“有些人会说,这是那些侍卫的职责,所以死得其所,因为他们如果没有保住凉王,那么因为失职,他们也一样全都会死。这些人看到的只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义务,大多不会想到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责任。比如凉王因为这些人的拼死相救而保住了性命,那么,他之后要做的不仅仅是抚恤这些力战而亡的勇士,查出真凶,还应该想想自己今后该做些什么对得起自己身份的事情,这才不负他们舍命相护。” 承谨连日来跟着高廷芳读书练字,对于这位师长早已是越来越尊敬,此时想都没想就重重点了点头,可下一刻,高廷芳却说出了让他惊愕难当的另一翻话。 “至于你,我知道,你难过的应该是几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此逝去,从此和家人天人永隔。但仅仅这样的怜悯,那不过是寻常陌路人对弱者的怜悯,只是虚假的慈悲。除非你只打算当一个混吃等死的清闲王爷,否则你必须要懂得一个道理,王者的路上,难免会有牺牲。就如同大军征战,哪怕胜利也必定会有死伤,更不要说失败时那累累尸骨了。就如同小兵在战场上必须选择挨刀子还是挨枪尖,王者有时候也必须选择,是牺牲一小部分人,还是牺牲一大部分人!” “而牺牲一小部分人之后,能够得到多大的成果?而在取得成果之后,对牺牲者又该如何补偿?没有人能够毫无理由地要求别人牺牲,哪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一声令下无数人都要为他冲锋陷阵,奉献生命,却也不能为所欲为。否则,以前朝玄宗皇帝前期的英明神武,为何到了安史之乱时,无论是跟着他前往蜀中,还是跟着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肃宗皇帝前往灵武的兵马,总共也不过几百人?当王者不能承载希望时,就会被抛弃,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 承谨的脸色已经完全白了。他本来就聪颖,高廷芳如此一点拨,他的心中便如同明镜一般透亮。尽管隐约觉得,高廷芳教授自己的这些,并不单单是王傅应该教授给亲王的东西,但他没有贸贸然询问,而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借着凉王的事情,给承谨上了一堂课,高廷芳接下来就再没有说这些宽泛的大道理,而是举出那些少时微寒,而后却顶天立地的豪杰,又拿那些年轻时英明神武,老迈却昏聩不堪的帝王将相作为例子。当走进鹿鸣轩时,他方才言归正传道:“凉王这次遇刺来得蹊跷,接下来必定满城风雨,你就在家好好看书练字,不要出门。我会吩咐下去,让王府内外加强戒备,以免有人趁虚而入。” 承谨自然不会反对高廷芳的话,可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高大哥,你觉得派人行刺凉王的会是谁?” “除了不是你我,谁都有可能。”高廷芳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截了当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之后,他才继续说道,“现在的线索还是太少了,等到对方有后招使出来,那时候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头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这一次,却是疏影那清冷的声音:“秦王殿下,世子殿下,皇上派谢公公来了。” “谢瑞?这个时候皇上应该派人探望凉王,他来秦王府干什么?” 高廷芳疑惑地挑了挑眉,随即就目视同样纳闷的承谨。承谨立时醒悟过来,连忙说道:“请谢公公到鹿鸣轩来。” 当那位皇帝身边最心腹的内侍踏进鹿鸣轩之后,他就开门见山地说:“秦王殿下,高大人,皇上说,凉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请二位随太医署的御医一块过去探视,然后回宫禀报。毕竟,秦王殿下的左金吾将军之职,可还没卸下。” 闻听此言,高廷芳立时明白了皇帝的真意。这位向来多疑的天子,竟是似乎在怀疑凉王遇刺的真假! 第141章 探视 打从满身是血的凉王被人抬回凉王府开始,整座王府上下立时就一片慌乱。谁都知道,这位三皇子的母亲虽说是四妃之中排名第二的赵淑妃,可出身平平的赵淑妃根本就是个木鱼疙瘩,大多数时候都完全听凉王的,而凉王则背靠纪太后这棵大树,这才能够和颖王一系的韦党势力分庭抗礼。如今若是凉王有什么万一,那么,即便纪太后能再扶一个人起来,凉王府的人却算是完了! 毕竟,凉王妃叶璇玑至今只有一个女儿,至于其余侍妾,一向形同摆设! 凉王妃叶璇玑乃是纪太后的表外甥孙女,也是她亲自给凉王挑的孙媳妇,面对猝然大变,却也有几分大家风范。她一面命人去禀报皇帝,从太医署请人过来,一面派人去联络丈夫平时常常交接的那几个纪党高官,如右相严西峰,户部尚书刘云山等,请他们在朝中镇压大局,又把王府幕僚都请了过来。 果然,凉王经府里的大夫诊治过后,刚刚苏醒过来,就第一时间召见了几个幕僚,她想了想就没有进去让凉王分心,一个人来来回回在屋子前头踱着步子,两侧侍女们垂手而立,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就在叶璇玑心情越来越糟糕的时候,她突然只听得门外传来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转头过去的她正想斥责,待见是自己的亲信陪房周氏匆匆进来,她的神情才少许缓和了几分,却仍是有些不喜地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小心惊扰了殿下。” “王妃,皇上派人来了。”周氏见自家王妃立时脸色一紧,她虽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肯定会使对方更加恼火,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皇上让太医署太医丞林大人过来给殿下瞧瞧,而且……而且还让秦王殿下和秦王傅高大人一块来了。” 听说是林御医来,周氏面色稍霁。毕竟,林御医的妙手回春在东都赫赫有名,远比专门给皇帝诊脉的太医令邱汉生广为人知。即便是林御医曾有一度被皇帝专门派给高廷芳,也无损这位大国手的名声,毕竟谁也不信在太医署已经多年的他会和高廷芳有什么私人关系。然而,得知皇帝还把承谨和高廷芳一块派了过来探病,叶璇玑却不禁为之大怒。 “父皇这也实在太过分了,他这是让人来看殿下的笑话吗?” 一旁的侍女们全都当成没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周氏却躲不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劝解道:“王妃,毕竟都是奉皇上钦命过来的人,如若怠慢了……” “知道了,我亲自出去迎接。” 叶璇玑虽说咬牙切齿,却也知道此时此刻不能使性子。对方来得突然,她一时断然不可能回房梳妆更衣,就吩咐侍女捧了镜子出来,自己大略整理了一下仪容和服饰,立时就昂首挺胸出了门去。尽管她早就听说过南平王世子风仪无双的名声,可男女有别,高廷芳出席的场合她大多无缘,今天却还是第一次见。尽管带着仇视和挑剔的目光,但她只是第一眼看向对方,目光就被那个站在承谨背后的男子完全吸引了过去。 他通体上下没有任何金玉,头上只戴着一顶普普通通的唐巾,竹簪束发,身上则是一件麻灰色的宽领大袖衫子,脚下踏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黑履,显得清癯疏朗。这会儿人分明只是静静地立着,一句话都没有说,那漆黑的瞳仁中只见幽深,只见温润,不见任何气势,她却自然而然觉得,在这富丽堂皇的王府中,他就犹如一道格格不入却不可忽视的风景。不知不觉的,她原本盛气凌人的姿态收敛了三分,竟是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殿下如今受伤卧床,不及远迎,还请二位恕罪。” 承谨接到父皇口谕之后就心中惴惴,多亏有高廷芳随行,他这才有了底气,此时见凉王妃叶璇玑如此客气,他连忙伸手虚扶道:“三嫂言重了,父皇也是担心三哥的伤情,这才让林御医来看看,至于我和高先生,只是来瞧瞧三哥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回去可以对父皇说。” 听到承谨这还算得体的应对,高廷芳见叶璇玑嘴角微微一动,那一丝讥诮的笑容一闪而逝,他哪里不知道叶璇玑根本就瞧不起承谨。当下他就淡淡地说道:“王妃不用客气,凉王遇刺满城皆知,皇上让谢公公传命秦王殿下和我过来探望。太医署的林御医本也随同而来,但王妃出来之前,宫中刚刚传来消息,说是韦贵妃犯了心绞痛,紧急派人把他召了过去。” 这一次,叶璇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这抱病几日的小恙,比殿下的伤情更要紧吗?” 承谨见叶璇玑遽然色变,刚刚的雍容华贵的言行举止一下子化成了狰狞和怨毒,他在刚刚打照面之后对这位三嫂的些许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而高廷芳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让承谨知道了什么叫做变脸如翻书之后,他就仿佛没看到叶璇玑那气急败坏的眼神似的,慢条斯理地说道:“但林御医知道凉王殿下遇刺,多半是皮肉筋骨之类的外伤,所以特意留下了一盒用名贵药材调治的伤药。他临走前说,这药即便不能说生死人,肉白骨,却也非常难得。” 叶璇玑一下子意识到,高廷芳是故意把话分成了两半说,一时心头暗恨。直到此时,她方才意识到,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南平王世子能够把自己的丈夫,素来自视甚高的凉王玩弄于掌心,不是好对付的。她迅速丢掉了初见时的那种天然好感,再也没存一丝侥幸,只是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然是林御医临走时留下了药,就请世子殿下和八弟随妾身去见凉王殿下吧。如今凉王遇刺,王府戒严,其他人还请留在外院,王府自会派人款待。” 说到这里,叶璇玑看了一旁的管事一眼,见其立时知机地上前拦住了洛阳和疏影,她这才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随即转身就走。 用警告的目光瞪了一眼满脸不情愿的洛阳和疏影,高廷芳又拦住了想要理论的承谨,提高了几分声音说:“凉王殿下遇刺,外人不得擅入内院,这自然没错。只不过,王妃乃是太后娘娘亲自给凉王殿下挑选的贤内助,对内外官职也不应该没有了解。从前我客居东都,这一声世子殿下自然不算有错。但如今我既是受了秦王傅之职,王妃也该改口了。还是说,因为凉王殿下的礼贤下士,平素见人时,凉王傅袁大人也能排在凉王殿下之前?” 叶璇玑气得脸色发白,可想到凉王如今的处境,她还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万分不情愿地低头说道:“高大人提醒的是,之前妾身担心我家殿下,这才出言欠了几分考虑,还请八弟和高大人随我来。” 这样勉强的赔礼已经是她能够接受的极限,因此接下来她匆匆在前带路,一声不吭,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正因为始终没回头,因此她丝毫没有看见,高廷芳落后承谨半步,一路上竟是一直在用目光迅速打量路途上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如果她去过颖王府上清苑公主的生辰宴,亲眼看过高廷芳送的那座庭园,知道此人手艺精妙到能将一座府邸缩小到方寸之上,必然不会这么轻易将其带入这凉王府最深处。 因为随着一路前行,在高廷芳心中深处,已然勾勒出了这座凉王府的大致形貌! 相比替承谨打抱不平,替被拦在外头的洛阳和疏影出气,这才是他用话激怒叶璇玑的真正理由。 当脸色苍白卧床的凉王听到通报,得知高廷芳和承谨都已经在门外,问清楚叶璇玑带了两人步行过来,没坐轿子的时候,原本就心头憋屈的他更是忍不住用力捶了一下床板,气急败坏地低声说道:“这个蠢货,她竟然真的就带了人在王府中乱逛?平时那些精明强干全都到哪去了!” 话音刚落,他就用严厉的眼神扫了一眼一旁伺候的侍女,见她们全都噤若寒蝉,他方才扫了一眼长史崔鸣和司马秦汉。见这两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眼观鼻鼻观心,他知道他们定然不敢乱传自己的话,他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旋即开口说道:“有劳崔长史和秦司马一块出去,迎一迎八弟和高廷芳。” 从前高廷芳炙手可热的时候,凉王哪怕是在王府中也很少直呼其名,如今这称呼分明是彻底恼了,因而崔鸣和秦汉全都没敢有任何劝谏,起身应命转身出去。等到和承谨高廷芳打了照面,两人也半个字不愿多说,把人请进来之后,看到凉王打了手势,他们就求之不得地立时悄然退到了外间。 而凉王在侍女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目光在承谨和高廷芳身上来来回回也不知道打了几个转,这才呵呵笑道:“说起来,我还不曾恭喜过八弟,喜得名师,今后前途无量,只希望你们能多相处几年才好。” 承谨对于那些兄姐素来谈不上亲近,就连和清苑公主,那也是因为高廷芳的关系而渐渐熟识,可此时听到凉王这语带双关的话,他纵使再迟钝,也觉察得到对方竟是在诅咒高廷芳活不了几年,心中为之大怒。总算他还记得高廷芳教他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好容易才没有当场翻脸。 “三哥说得对,能有高先生教导,是我的福分,我也希望能长长久久和先生相处。所以我日日克己自省,为高先生祈福,绝不敢惹是生非,为先生招来祸患。” 第142章 再刺 除却在颖王府的清苑公主生辰宴上,凉王总共也没见过承谨几次,更谈不上打交道,印象中那不过是个相貌酷似大哥承睿的小毛孩子而已,他从来就没把人放在眼里。正因为如此,这会儿遭到承谨直截了当的反击,听出那话语分明是直刺自己惹是生非方才招来祸患,他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强压怒火的他当即冷笑了一声:“到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八弟跟着这位新王傅,还真是学到了不少。当初王傅大人和我几次促膝长谈,我也颇想多多求教,只恨如今遭到行刺,心有余而力不足,却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还请二位代我回禀父皇,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让他老人家关切了。” 面对这赤裸裸的逐客令,高廷芳却泰然自若地说:“凉王殿下遇刺,皇上本来还差遣了太医署的林御医随我们前来,但他人都到了凉王府,却不巧宫中韦贵妃犯病,所以紧急又把人请了回去。林御医已经派了药童去请太医令邱大人,在邱大人来之前,秦王殿下和我只怕一时半会还离不开。毕竟,不知道殿下伤情如何,我们回宫之后皇上垂询下来,我们岂不是一问三不知?” 刚刚凉王妃叶璇玑听到此话时,只是勃然大怒于韦贵妃的阴狠,可此时此刻凉王听到此言,却没有丝毫怨怒,而是心中立时迅速思量了起来。 他儿时长在荣王府,虽说母亲赵淑妃那时候连个夫人的名位都没有,可他对那时候就已经是次妃的韦贵妃还是印象非常深刻的,等到后来宫变,他对这位庶母的忌惮程度从来不逊于纪太后,甚至还要过之。他绝对不相信,韦贵妃把林御医紧急召回去,那仅仅是故意想要拖延他的伤势,想要置他于死地。 如果是颖王那愚蠢短视的家伙还差不多! 既然如此,韦贵妃这是想干什么?难不成她怀疑自己这遇刺是假的,怕自己重金买通林御医做假证,所以让皇帝不得不把太医令邱汉生派出来?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怀疑?因为她确定不是韦家或者颖王干的?可不是韦家又是谁?他自己很清楚,这场刺杀根本就是要他的命。那时候他分明是因为四个侍卫舍身护主,这才逃出了一条性命……话说回来,当年在卫南侯府,颖王和卫南侯韦泰联袂宴请高廷芳时,那个行刺高廷芳的刺客至今也没个结果…… 凉王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心乱如麻,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高廷芳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他陡然意识到,这些天来颖王如同疯狗一般压着他和纪云霄穷追不舍,听说还把韦贵妃给气病了,如果之前那刺客不是颖王和韦家派来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是希望他和韦家继续死掐到底的人派来的!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而锋锐,盯着高廷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请王傅大人陪着八弟在这里等一等太医令邱汉生吧。” 高廷芳在韦贵妃派来的内侍请了林御医回去时,他就和刚刚的凉王一样,脑子中转过了类似的无数条线索。因此,见凉王果然请了他和承谨留下,他就不动声色地拉着承谨从床前退开,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绝不相信韦贵妃和颖王会母子失和,因为对于已经舍弃了女儿清苑公主的韦贵妃而言,颖王的重要性无以复加,更何况韦贵妃这十几年来,早就用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箍紧了这个儿子。既然韦贵妃敢把林御医截回去,就证明不是韦家行刺凉王,而承谨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也不曾下过这样的命令。 难不成是韦钰? 当这个念头划过脑际,高廷芳一下子浑身绷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即才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凉王,正好和那看过来的两道目光碰了个正着。目光交击之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猜忌和阴鹜,甚至隐约还有一丝杀机,他就意识到凉王疑心上了自己。 难不成韦贵妃此举,是在表明与凉王遇刺事件无关的同时,又向凉王释放出一个讯号,把这桩事情栽赃在他和承谨身上?如今洛阳和疏影武艺超群的事情已人尽皆知,只怕卫南侯府中那场失败的行刺,也早有人认为那是他的假戏真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时候固然早就觉察到有刺客,却并不知道刺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今天他是和江陵郡主对弈时得到的消息,而后匆匆赶去秦王府,正值谢瑞从宫中出来传皇帝口谕,他就和承谨来了凉王府,此时洛阳疏影和杜至全都还在外头。若是凉王也和他这样认为是他,又或者韦钰下手,那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却正有一个拿着弹弓的孩子连黄雀都一块算计了进去! 承谨终究年纪小,在凉王府这种陌生且充满敌意的地方,他着实有些坐立不安,而凉王又不说话,他只好一杯一杯喝着茶消磨时间。几杯茶下肚,他的脸上就渐渐露出了几分赤红。克制了好一会儿,他终究忍不住斜睨了高廷芳一眼。可是,他就只见平时最最善解人意的高大哥眉头紧皱,似乎在想心事,忍了又忍之后,他最后不得不用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问道:“三哥,可有地方更衣?” 高廷芳这才恍然回神,顺势说道:“正好,我也想去更衣。” 凉王哂然一笑,用眼睛目视床前侍立的婢女萍儿,见其立时知机地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去对高廷芳和承谨施礼,带着那一大一小两人悄然出去,他的眼中便流露出一丝刺骨的寒光。然而,他还仅仅只是动了疑心和杀机,哪怕是高廷芳曾经如那般戏弄过自己,让他出丑吃亏,此番又可能派人行刺自己,他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只是少不得在心里合计,应该如何对付这业已成为心头大患的师生俩。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殿下,这高廷芳之前就左右逢源,然后投了皇上,如今又成了承谨的老师,若是任由他这样下去,只怕日后他们这对师生就更猖狂了。” 抬头看见是自己的王妃叶璇玑,而且进来的时候竟没出声,凉王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霾,但随即就收敛起心中的不耐烦,淡淡地说:“他们得意不了太久。” 叶璇玑自负精明强干,刚刚在高廷芳面前却吃了那样一个哑巴亏,因此早已将初见时的惊艳丢到了九霄云外,只想撕掉高廷芳的那一层面具,看他跪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因而,她没有看出凉王心情的变化,自顾自地恨恨说道:“他跟的不过是个替身而已,却还好意思狐假虎威,若不是他挑起殿下和颖王两虎相争,怎会给那孽种趁势崛起的机会……” “够了!”凉王终于不耐烦听叶璇玑如同坊间寻常妇人那样的碎嘴嚼舌了,一口打断了她的话,“要教训高廷芳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掺和这些。我如今遇刺,王府中还有的事情要你这个王妃安排,你先下去吧。” 叶璇玑终于听出了丈夫这硬梆梆的口气中似乎隐含愠怒,一时不知道针对的是自己,还是冲着高廷芳,却又不敢真的和凉王拧着来,只能不甘心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然而,等快到门口时,她突然想起上次遇到那位失宠的颖王妃时,刻意笼络的她从对方嘴里探出一个消息,连忙开口说道:“对了,殿下,据说颖王殿下自从上一次见到高廷芳的妹妹江陵郡主高廷仪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她……” 此话一出,凉王立时坐直了身子,甚至忘记了右肩上那伤口火烧火燎的疼痛:“有这种事?你怎么早不说?” 这种家长里短的话从前凉王最不耐烦听,如今见他分明很感兴趣,叶璇玑心中大喜,连忙又重新回到床前,添油加醋把自己从颖王妃那探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当她说起颖王甚至在一次酒醉之际,对颖王妃嚷嚷出迟早一天要休了你,见凉王眼神中流露出喜悦的神采,她顿时在心里把颖王妃嘲讽了一番。 听到这种话居然也只能忍着,甚至不敢去禀报韦贵妃,那女人实在懦弱,活该失宠守活寡! 就当这对夫妻各自思量的时候,与此相隔不远的西阁,承谨在门口红着脸吩咐萍儿和另几个侍女在门口等,自己匆匆进去。高廷芳多年漂泊在外,什么事都自己做过,自然也乐得这种私密的地方没有外人。然而,就当他更衣之后,才刚系上衣带时,他突然感觉浑身一冷,一股寒气仿佛从脊椎骨油然而生,只一瞬间功夫,他就洞察到了那股深重的杀机。一个旋身之后,他就看到了那道刺目的寒光。 无论在飞香殿中纪太后带人深夜闯来,还是在紫宸殿上面对重重诘问,纪太后又命何德安送来了鸩酒,又或者是在卫南侯府遇到的那个神秘女刺客,他身边始终还有别人在,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可此时此刻他正处于乍然放松的当口,身边没有帮手,只有一个只学了两手粗浅拳脚的承谨,面对的却是破开屏风罅隙的一把利剑。 尽管武艺早已减退,但他眼力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把剑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承谨去的,只要他能够闭上眼睛当成猝不及防,趁机使用防身之物,自己一定能够逃过这一关,甚至不用露出半点武学功底,可他怎么可能熟视无睹?尤其是看到剑光之下承谨那张呆滞失神的脸,他几乎本能地想到了当年自己遭遇刺杀和追杀的情景,想到了十几年来没能见上一面,至今生死不知的母亲,强烈的情感终于压过了生死之间的那种恐惧。 那一瞬间,他一个纵身朝承谨扑了过去,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往墙角翻滚而去。 合身滚在厚厚的锦毯上,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冲着脑后疾刺的劲风,就在这生死之间,他奋力捏碎了袖子中的一粒珠子,一股甜香一下子飘散了开来。黑巾蒙脸的刺客一嗅到这奇怪的香味,只觉得浑身力气犹如潮水一般飞速退去,顿时为之大骇,原本自恃必中的一剑也不由得有了片刻迟疑,只是重重划过了高廷芳的右颈和右耳,随即深深刺入了锦毯。虽说他奋力拔剑之后又连刺两剑,可却都差之毫厘,手劲也越来越虚浮,不由得陷入了天人交战。 而趁着对方犹豫不决的当口,高廷芳不顾伤痛,终于奋力叫道:“有刺客!” 呼喊的同时,他催动在迷香珠作用下所剩无几的内力,将那迷香范围进一步扩大。果然,发现外间起了骚乱,黑巾蒙面的刺客又发现脚下都有些踉跄了起来,不由得狠狠瞪了高廷芳一眼,随即立时匆匆退去。 尽管那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高廷芳却记住了那双眼睛,心头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见过那个刺客……他一定见过那个刺客! 几乎是闭上眼睛的同时,高廷芳只觉得眼前浮现出当年和张虎臣朱先生一起被人围杀时,那个领头的黑衣刺客。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用没有一丝一毫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很好,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143章 生死 “南平王世子真的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只瞧一眼就让人觉得风姿无双。” “我也觉得,风华绝代四个字用在他身上,比用在其他美人身上更合适,可惜他竟说不要人伺候……” “小妮子,怀春了是不是?长得再好有什么用,谁知道他还能活几年?再说了,那可是咱们殿下恨之入骨的人。” “要说长得好,还有卫南侯的那位二公子,从前大家还觉得他因为生母卑贱被人瞧不起,实在是可惜了,没想到竟是大名鼎鼎的雷神孟怀赢!” 西阁里头不是自家主人,又早吩咐了不用跟进去伺候,地位最高的萍儿又素来不拿捏架子,几个侍女自然而然乐得轻松,把萍儿围在当中,叽叽喳喳地低声闲聊。因此,当听到高廷芳的大呼,紧跟着又只见一条黑影突然破窗而出离开西阁时,她们先是一愣,随即吓得大呼小叫有刺客。等人彻底不见了踪影,几个人情知出了大事,你眼看我眼好一会儿,牙齿直打架的萍儿方才低声说道:“赶紧进去看看,希望还来得及!” 不论是否来得及,侍女们自知刺客瞧不上她们这些小人物,这王府的主人却不会轻易饶过他们,因此哪怕脸色苍白,也不得不强忍恐惧冲进西阁查看。一进屋,入目就是满地狼藉。屏风倾倒,各式家具东倒西歪,屏风上和地上的锦毯还能够看到清晰的劈刺痕迹。面对这一幕,萍儿顿时双股打颤,再想到那身份尊贵的两个人如若有什么损伤,自己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她更是忍不住绝望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个侍女慌慌张张的声音:“秦王殿下,世子殿下,你们没事吧?” “秦王殿下应该只是受了点惊吓,刺客呢?” 听到高廷芳那低沉却平稳的声音,萍儿差点没瘫软下来。战战兢兢的她拖着犹如灌了铅的双脚赶上前去,见高廷芳已经扶着脸色发白的承谨坐了起来,两人虽说看上去有些狼狈,却总算还是囫囵完整的,她松了一口大气,好半晌才意识到直视不敬,慌忙低下头去,诚惶诚恐地说道:“刺客已经跑出去了,奴婢等人刚刚也嚷嚷了抓刺客,说不定这时候王府侍卫已经把人拿下了……” 嘴里这么说,萍儿自己都不相信这样的鬼话,心里甚至还不由冒出了一个最可怕的猜测。凉王殿下之前在外头遇刺也就算了,可如今既然已经回到王府,上上下下正是防范最森严的时候,怎么可能让刺客又混了进来,还居然逮到了对秦王和南平王世子下手的机会?莫非这刺客根本就是王府内部的人……可如果是那样,她们这些见证了此事的奴婢,岂不是很容易被灭口? 想到这里,萍儿简直想立刻磕头求高廷芳保住自己,可想到自己只不过一介奴婢,她又不得不打消这无稽的念头。猛然间,她看到高廷芳有些不自然地捂着右耳和右颈,又看到鲜血已经糊满了他的指缝,她这才意识到刚刚高廷芳说的是秦王承谨没事,而不是自己没事。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她立时跪倒在地膝行上前,从怀中拿出自己的手帕双手递了过去:“世子殿下,您若是不嫌弃,就用奴婢这手帕包扎,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大夫来!” 听到萍儿立刻指使侍女们去报信,高廷芳诧异地看了一眼她,见其眼神中满是乞怜,想到凉王对这些奴婢必定不会有任何怜悯,他沉默片刻,就伸出左手接了过来,旋即才放下了右手。那一瞬间,温热的液体就顺着他的右颊滚落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则是抽气声和惊呼声,旋即那些声音就因为侍女们捂住了嘴,很快就消失了。 可是,受到惊吓本来还有些浑浑噩噩的承谨,却在打了一个激灵之后,完全清醒了过来。看到高廷芳那半边脸上鲜血不止,他简直差点懵了:“高大哥,你受伤了,流这么多血!” 见承谨忘乎所以地紧紧扣着自己的肩膀,高廷芳笑着摇了摇头,将那块手帕拉成长条,三下五除二包裹在了右耳和右颈上。眼看几个侍女慌慌张张冲出了屋子,他就伸手探向自己腰间。 当摸到这些天来再没服用过的阴阳逆行丹时,他心里苦笑一声,暗想这样的伤势,必定会惊动太医署,而林御医偏偏被韦贵妃请了回去,到凉王府来的是皇帝身边最心腹的邱汉生,要想瞒天过海,只能再次饮鸩止渴。他毫不迟疑地将阴阳逆行丹捏了在手,趁着承谨和萍儿全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悄悄将药丸直接塞进了嘴里,咀嚼之后吞入了腹中。随着那微苦的味道渐渐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就闭上眼睛,思量起了刚刚那场诡异的刺杀。 几方人物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旋转,可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那个黑衣蒙面人身上,始终集中在纪太后身上。渐渐地,他就感觉思绪逐渐杂乱。知道药性已经开始发作,浑身渐渐发冷的他不知不觉靠在了承谨的肩膀上。 而承谨抓着高廷芳的双手,只觉得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一时心乱如麻。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生死危机,可上一次面对纪太后,那是他事先有准备的,不像是今天这样毫无防范之下遇到了那样寒光湛然的一剑。如果不是高廷芳在关键时刻扑倒他之后躲开,他也许就真的可能那样死了。如果是换做半年前,生死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可他如今终于走了出来,终于看到了那四方天之外的天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这样离开人间。 “殿下,秦王殿下!” 当承谨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见萍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屈膝跪在面前,不禁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往后挪。可就是这样一挪,他竟是发现自己寸步难移,这才觉得肩膀竟是发僵发沉。下一刻,他就只听萍儿开口说道:“秦王殿下,世子殿下他……” 那一瞬间,承谨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侧头看向了旁边,见高廷芳面上毫无血色,但嘴角却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只是睡了过去,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和心跳,发现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这才如释重负地看了一眼萍儿,用前所未有尖厉的声调说:“你帮着我,把高大哥扶起来!” 尽管萍儿自己都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可承谨既然开口,她还是立刻上前,奋起全身力气架起了高廷芳的一边胳膊,和承谨一左一右同时用力,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将高廷芳架了起来。而剩下两个侍女慌慌张张要上前帮忙时,承谨却厉声喝道:“去把门打开,这里用不着你们!” 闻讯而来的凉王妃叶璇玑刚到门口,看到的便是承谨和萍儿一左一右,将高廷芳搀扶出来的情景。见这位刚刚还见过,甚至出言讥讽过自己的南平王世子低垂着头,全身的重量分明都压在左右两人身上,看样子竟然昏厥了过去,她却没时间幸灾乐祸,快步迎上前去后就开口问道:“听说有刺客,我已经吩咐王府侍卫戒严缉拿了!高大人这是受了伤?刺客莫非是冲他来的?” 承谨原本对叶璇玑这位三嫂已经好感全无,待听得她竟然隐隐指向是高廷芳吸引了刺客潜入凉王府,他顿时气得直发抖,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三嫂哪来的如此断言?这凉王府中出现刺客,莫非也要怪高大哥和我吗?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要不是高大哥舍身相救,我今日就要命断凉王府了!” 叶璇玑这才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暗自埋怨自己不应该因为之前被激怒就乱了方寸。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的承谨竟然硬梆梆地又丢下了一句话:“我这就带高大哥直接进宫去太医署,可今天的事,三哥和三嫂得给我一个交待!” 萍儿只见过叶璇玑在府里说一不二,哪曾见过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尤其是当叶璇玑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扫向自己时,她本能地低下了头,可当瞥见旁边的承谨不管不顾地开始挪动步子,她却不敢有半点迟疑,连忙小心翼翼架着高廷芳往外走。 叶璇玑见状本待呵斥萍儿,可话没出口,想到今天一再被高廷芳和承谨回击得招架不得,此时若出言只怕是自取其辱,她只能恨恨闭上了嘴,冷眼看着一个是孩童,一个是女子的两人将高廷芳合力扶出门去。 还是叶璇玑身边的一个侍女实在看不下去了,附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道:“王妃,能不能传一具肩舆来?秦王殿下和萍儿都体弱,若是耽误了……” 话还没听完,叶璇玑倏然转头,劈手就是重重一个巴掌甩了上去。见那侍女慌忙跪倒在地,俯首于地一声不敢坑,她才冷冷说道:“我还不用你提醒!” 发泄了心头之怒,她总算还知道事情轻重,立时叫人去传了肩舆过去。 当肩舆匆匆过来时,承谨虽看着凉王府好似人人都是可疑的,可想到此间到外头漫长的一段路,他还是和萍儿合力将高廷芳扶到了肩舆上。待要走时,见萍儿满脸惶然,他就不假思索地说:“你也跟着,我刚刚遇刺的事,你好歹算是个证人!” 哪怕从前在王府还有点脸面,可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萍儿也知道留下来多半死路一条,此时哪里还有半点犹疑,连忙感激涕零地屈膝答应了下来,快步跟上了肩舆。等到出了二门,一行人竟是迎面和太医令邱汉生撞了个正着。 邱汉生原本是因为林御医被韦贵妃召了去,自己不得不为了遇刺的凉王匆匆赶来。此时,他一眼就看出高廷芳的不妥,连忙快步迎了过来,还来不及开口询问,承谨就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邱大人,你快救救高先生,他为了救我被人刺伤了!” 第144章 杀意 能够从一介无名之辈突然成为太医署太医令,而且一直坐稳这个位子,邱汉生虽说是皇帝秘密寻访,而后用了多年的心腹,但医术和手腕却都是一等一的。此时此刻听到承谨的这番话,他甚至顾不得安抚这位秦王殿下,直接伸手搭在了高廷芳的腕脉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给这位南平王世子诊脉了,之前高廷芳在宫中正旦大朝上晕倒,而后留宿飞香殿时,也是他第一个接诊,后来束手无策方才换回了林御医。 若是换成别人,因此忌恨林御医那是铁板钉钉的,可邱汉生深知术业有专攻,更知道皇帝喜欢用什么样的人,这会儿,发现高廷芳的情况比当初更严重,紧跟着解开手帕之后,他又看到了高廷芳右耳的血痂和伤痕,也顾不得自己作为医者的自尊了,当机立断地说:“高大人看来是因为受伤,又犯了旧病,我这医术比不得林御医高明,还得立时把他请来。” 承谨顿时大失所望。迟疑片刻,他就咬咬牙问道:“邱大人,这凉王府我是不敢呆了,不知道高先生这情形能挪动吗?” 邱汉生是铁杆帝党,听到承谨这话,他看也不看那些面色难看的凉王府下人,点点头道:“高大人虽说气息微弱,但性命无忧,秦王殿下不妨先带他回王府,但为防万一,随行护卫一定得带充足,以防再被人有机可趁。” 一听这话,承谨顿时想起了之前被叶璇玑留在外头的洛阳和疏影,立时大声说道:“我和高先生都是带了护卫来的,若不是三嫂硬是将高先生身边从来形影不离的洛阳和疏影留在外院,怎么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洛阳和疏影呢?莫非是凉王府还要把他们扣下不成?” 得知太医令邱汉生到了,这才匆匆赶来的叶璇玑听到承谨这毫不掩饰的抱怨,顿时面色发白。若是平时,她早就反唇相讥了上去,可此时高廷芳都已经这般模样,邱汉生又在这里,她若是再说错话,传到皇帝耳中,转眼就会成为拿捏自己这个凉王妃的罪名,因此她也只得咬牙切齿忍了这口气。她走上前去,好声好气地说道:“八弟,你为高大人担心,我也知道,高大人身边那些人我并不曾苛待,都专门安排了人去伺候他们……”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承谨倏然转头看了过来,那犀利的眼神如同寒光凛然的刀子,竟是让她一下子难以继续。而承谨说出来的话,也让她一时哑然。 “这么大的动静,高先生身边的人平时最警醒不过了,可这次竟然没有一个出来查看,这怎么可能?三嫂,我是年纪小,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你到底把高大哥身边这些人怎么了?” 叶璇玑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怎么会不知道洛阳疏影还有杜至那些侍卫在哪?自己送了高廷芳和承谨去见凉王之后,心中恨意难消,就让侍女出去传话,让王府侍卫出言挑衅羞辱洛阳疏影和杜至等人,回头再栽赃他们闹事。如今刺客刺伤了高廷芳之后扬长而去,根本就是把凉王府当成了无人之地,偏偏自己还把王府侍卫调开用在了这种事情上,此中内情传扬开去,她这个王妃怎么做人? 就在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哗,她侧头望去,却只见墙头上两道人影几乎不分先后地翻越了过来,正是洛阳和疏影。 两个小家伙几个起落就冲到了众人跟前,气呼呼的洛阳看到承谨就想抱怨,等看见肩舆上的高廷芳,看到了他面上身上残存的血迹,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整个人仿佛都在剧烈颤抖。而疏影的反应更加直接,她快步冲到高廷芳身边,一把握住了高廷芳的手之后就抬头看着承谨问道:“是谁?” 在洛阳和疏影两个人当中,承谨一向和清冷少言的疏影更加交好,此时只觉得又羞又愧:“是刺客,高先生是为了我,这才……” 洛阳顿时脸色更黑了,他狠狠瞪着承谨,刚想开口骂人,却被疏影冷冷打断了。这个容颜精致得仿佛冰娃娃的少女凝视着凉王妃叶璇玑,用冷得不含一点温度的声调说:“原来那些王府侍卫之所以会寻衅滋事,之所以会绊住我们,是为了给刺客制造趁虚而入的机会!” 叶璇玑没想到高廷芳身边一个近侍也会这样牙尖嘴利,险些气得七窍生烟,立刻怒斥道:“你这是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王妃你自己清楚!”落后一步的杜至此时终于赶了过来,强捺心头惶急,当着邱汉生的面抬起手怒指那些追来的凉王府侍卫,“邱大人看见没有,好好的刺客他们不去抓,却在这死死看着秦王府的侍卫还有我们这些人。眼下你做个证,你问问他们,自从秦王殿下和世子殿下进去之后,无论是洛阳疏影,还有我们这些侍卫,有谁离开过半步?” 叶璇玑怀着最后一点侥幸,看向了那二十几个追着洛阳等人出来的凉王府侍卫,见他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指证此事是秦王府又或者高廷芳的人自导自演的,她登时觉得摇摇欲坠。 而承谨终于不耐烦再耽误下去了,恨恨地开口说道:“好,那我也只有去请父皇主持公道了!洛阳,疏影,你们先护送高先生回去吧,我这就进宫去,请父皇派林御医来诊治!” 事到如今,洛阳知道迁怒承谨也没用,只能闷闷应了一声,疏影则是点了点头。杜至终究老成一些,此时轻轻吸了一口气就对承谨拱了拱手道:“那就有劳秦王殿下了!” “不是什么有劳,本来就是我欠他的……”承谨咬着嘴唇看了高廷芳一眼,最终别过头快步离开,心里郁积着一股说不出的火气。 如果他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亲王,如果他有出身有威信,凉王妃叶璇玑敢这么对他的王傅吗?如果他从小习武,也有一身不凡的艺业,在那时候他会拖累得高廷芳不得不飞身扑救才能逃出生天吗?他现在恨不能杀了刺客,杀了叶璇玑,可他办得到吗? 哪怕叶璇玑再想拦下承谨,再想努力试一试封锁高廷芳在自己的凉王府中遇刺的消息,可此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离去。而面对客客气气提出要为凉王诊治的邱汉生,她不敢口出恶言,却只是吩咐了两个老成的妈妈给他带路,等人走之后,她就立时吩咐道:“还不快把肩舆抬过来送我回房?我要进宫去见太后娘娘,这一个个全都把殿下当成了好欺负的,我要求太后娘娘做主!” 当姜明亲自向韦钰禀报了凉王府那场行刺未遂时,他就只觉得主将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紧跟着,那种只有在战场上他才感受过的凌人杀意扑面而来,就连已经认为熟悉了这种压迫感的他都有一种几近窒息的感觉,竟是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眼下如何了?” 尽管这个他指代不明,但姜明当然不会认为韦钰问的是别人。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已经送回去了,秦王殿下进宫去请林御医了……” “出去。” 面对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姜明不敢迟疑,慌忙快步退出了屋子。房门才一关上,他就听到一声怦然巨响。从来没见过韦钰拿东西出气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再次回忆了当初高廷芳悄然隐没在翊卫府期间和韦钰的来往,可不管怎么回忆,他都只觉认为那时候两人不过寻常的盟友,连朋友都算不上。 既然如此,为什么高廷芳此番遇刺,韦钰竟然反应这么大? 屋子里的韦钰刚刚一拳将桌子砸掉了一个角,险险才克制了将整张桌子完全掀翻的冲动。他的情感让他想要立时三刻冲出翊卫府,去那座刚刚赐给高廷芳不久的荣王府别院,看看那个拿身体为承谨挡剑的傻瓜眼下情形如何,可他的理智却告诉他,此时此刻只能呆在这翊卫府中,哪里都不能去。他应该做的不是关心已经发生的事,而是顺藤摸瓜,看看能不能把幕后黑手抓出来。 “我处心积虑,千难万险方才走到了现在,如果你现在却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怎么对得起我!” 韦钰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道,一只手狠狠抓住了扶手,浑然不觉在那巨大的力气下,坚实的木制扶手渐渐咔咔断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说:“这次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牢牢盯死每一个人,是我没想到凉王遇刺只不过是个障眼法。纪飞菲,肯定是你这个老虔婆,不会有第二个人。你得意不了太久,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韦钰就直接拿过了一张小笺纸,提笔蘸墨奋笔疾书了起来。若是此时姜明在旁边,看到其中内容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刚刚对高廷芳遇刺反应那么强烈的韦钰,此时竟是上书皇帝,自请失职,请其他人来查这件案子! 第145章 请缨 夕阳已经快落山了,白天太阳照进来时还显得温暖明亮的紫宸殿中,这会儿已经昏暗了下来。原本应该已经点灯,可谢瑞偷瞥了一眼御座上一动不动的皇帝,又望着下头已经长跪了快半个时辰的秦王承谨,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旋即冲着两个负责点灯的宫女摇了摇手。有了他的首肯,那两个宫女立时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谢瑞看到大殿门口似乎有内侍张头探脑。知道必定是外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便立刻从后头绕了过去,到了大殿门口,见对方立时双手把一卷奏本呈递了上来,他就接了在手。等翻开一看卷首署名,他眼睛一亮,立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谢公公,才刚送进来。因为瞧见是韦大人送的,小人不敢耽搁……”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我亲自送给皇上。” 皇帝这会儿分明在心气不顺的当口,谢瑞肯担责,那内侍当然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一声就下了台阶。而谢瑞捧着手中这卷东西跨过门槛进去,从承谨身边经过时,见这位年少的秦王殿下身姿笔挺,额头上却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不禁心生怜悯,可这种场合不是他可以开口劝慰的,因此他只能狠狠心直接走过,到了御座边上这才低声说道:“皇上,是韦大人的奏本。” 听说是韦钰也上了奏本,皇帝心情顿时更加不好。他冷冷拿过来,展开一看,原本发黑的脸色竟是奇迹般地缓和了几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你去,把八郎搀扶起来!” 谢瑞如释重负,慌忙疾步过去到承谨身边,可当他伸手使劲把人搀扶起来之后,他却只觉得承谨几乎浑身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再看到对方牙齿打颤,脸色赤红,却咬着嘴唇没有出一点声。情知承谨是跪的时间太长,整个人都完全僵硬发麻了,这会儿双脚和膝盖必定犹如针刺,他索性就任由对方靠着自己,又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秦王殿下,您的心意是好的,可下次不能这样和皇上硬拧。皇上又何尝不想给高大人主持公道?” 皇帝当然听见了谢瑞的话,他丢下了手中韦钰的奏本,看也不看承谨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传令谢骁儿,朕给他五天时间,他要是抓不住行刺凉王和秦王以及南平王世子的刺客,这个左羽林大将军也不用干了!” 谢瑞知道这传令的事得自己去,连忙答应一声,有些不放心地缓缓松开了手。见承谨摇摇晃晃,终究是自己站稳了,他这才长舒一口大气,连忙后退几步,匆匆出了紫宸殿。可是,他才跨出门槛,快走下了第一级台阶,就听到大殿中传来皇帝呵斥的声音。 “高廷芳是你的王傅,他为了救你受伤,而后旧病发作,朕已经照你所请,让林未德去给他诊治,可你得寸进尺,竟然指斥凉王妃心怀叵测,甚至纵容刺客肆虐,你知不知道这话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这个身为卑幼的秦王?” 这一个多月来,跟着高廷芳耳濡目染,承谨已经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可知道归知道,刚刚在急怒之下,他却早已经把这些抛在了脑后,一心一意只想为高廷芳讨一个公道。哪怕是此时此刻,他咬紧牙关,强忍在父皇面前由来已久的恐惧,仍然寸步不让地说道:“儿臣知道……但凉王妃明明做错了事情,却在进宫见太后娘娘时,在一路上散布是非,颠倒黑白,儿臣实在是忍无可忍!” 皇帝没想到承谨竟然还敢这样说话,不由得眼中寒芒大盛。然而,见承谨竟然倔强地和自己对视,那眼神显得坚定而又决然,丝毫不见从前的畏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脸上却又绽放出了一丝笑意。他确实不希望栽培出一个白眼狼,但是也不希望坐上秦王位子的承谨唯唯诺诺,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人抗争。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高廷芳先是和韦钰失和,而后又把承谨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可以说是非常满意的。 想到这里,皇帝离座而起,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承谨面前,突然伸手压在了这个幼子的肩膀上。然而,这原本是表示亲近的举动,承谨却因为之前长跪太久,刚刚又和皇帝硬顶,如今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心神恍惚,竟是一个踉跄跌了出去。就当他认为自己必定重重摔在地上时,却只觉得一股大力把自己拖了起来。直到这时候,心力交瘁的他才看清楚出手拉自己的竟是皇帝。 “父……父皇……” 见承谨满脸不可置信,皇帝忍不住皱了皱眉,但随即就用前所未有温和的语气说:“朕之前只是想看看你的心志是否刚强坚韧,现在看来,你确实大有长进。朕相信你的话,凉王妃对你,对高廷芳,全都心怀恶意,但要说是她纵容刺客,却还证据不足。朕派了谢骁儿去查办你和高廷芳遇刺的事情,相信他总会有个交待。” 承谨低下了头,父皇并非真正怪罪自己的欣喜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挣扎。他很想说,谢骁儿他根本就信不过,上一次就是此人在关键时刻将他拦在紫宸殿外,让他差点来不及救高廷芳。所以,这次他更希望能派韦钰去,可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了高廷芳教导过他的话,凡事不能太贪心,不能奢求过分。御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儿臣多谢父皇……”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着实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的话。 “朕知道你信不过谢骁儿。”皇帝没有在意承谨的面红耳赤,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这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朕也同样信不过他,但却还要用他。因为朕若是将他拒之门外,今后谁还敢从纪韦两家倒戈投朕?朕给他五天期限,这也是一个考验。如果他能够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朕不但会继续用他,还会重用他。但如果他敷衍塞责,朕自然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承谨顿时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道了一句父皇英明,紧跟着,他就想起刚刚谢瑞送给皇帝韦钰的奏本,不由自主地问道:“父皇,韦……韦长史上奏本,也是为了高先生遇刺的事情吗?” 皇帝被幼子之前一句颂圣说得心情不错,当即点点头道:“没错,他说,他和高廷芳反目人尽皆知,再说又兼任秦王府长史,不便插手这件事,让朕另外派人去查。” 承谨当然知道,高廷芳和韦钰那所谓反目的真相,这会儿好容易才没有在脸上露出任何端倪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韦钰和高廷芳分明是做戏给别人看,却连皇帝也要瞒着,他只知道这两个一如他兄长的人这么做就必定有道理。可是,他实在不甘心自己只能眼睁睁地当一个看客,因此不由得飞速思量了起来。终于,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蹦了出来。 “父皇,儿臣此次若不是高先生,险些遇刺,实在不想就这样束手无策,只看着高先生挣扎于病榻,韦长史袖手旁观,只有一个儿臣信不过的谢骁儿奔走缉拿刺客。儿臣好歹也担着左金吾大将军的职责,所以,恳请父皇让谢骁儿为明,儿臣为暗,追查刺客的来历和下落!” 皇帝完全没想到承谨竟然会主动请缨,一愣之下顿时哈哈大笑。他环视左右,见偌大的殿中,所有伺候的内侍宫人齐齐低垂着头,他就淡淡地说道:“很好,朕的八郎也竟然能够办差事了!只不过,你还是不大谨慎,在这种地方说出自己的要求,不怕回头就传到幕后真凶那里去?” 见殿中众人无不噤若寒蝉,皇帝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能在这里伺候的,都是朕千挑万选的人,可也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八郎今日之言,若是泄漏出去,轮值的十二人全数族诛,所以,你们最好彼此监视,不要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随着一大群人齐刷刷跪地俯首,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承谨使劲定了定神,压下自己对天子一言,很可能就有数百颗人头落地的慌乱,又反省了一下刚刚的言行,这才沉声说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记住了。” “记住就好。朕会宣布为了你的安危,将你留在贞观殿。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等谢瑞回来,朕让他送你去翊卫府。你这个左金吾大将军要如何履责,你不妨好好向韦钰请教请教。” 承谨按捺心头狂喜,立时下拜领命,丝毫没注意到那些俯首的宫人内侍们彼此面面相觑。 每一个人都觉得,承谨恳请前去查遇刺案,这在情理之中,可皇帝在答应的同时,却对外声称为了承谨的安危,就将其留在贞观殿?古礼有云,天子六寝,如今虽早已不用六寝这样正式的称呼,可贞观殿就相当于燕寝,卧榻之侧竟然容留一个皇子,这种赤裸裸的偏爱,岂不是表示东宫即将有主?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中布满乌云,不见皓月繁星,就在这夜色之中,谢瑞带着两个内侍打扮的少年匆匆进了翊卫府。等到传旨时,他却只带了一个人进去。宣了皇帝口谕,见韦钰面色古怪地盯着身边的少年,他就尴尬地说道:“韦大人,想来皇上也是怜悯秦王殿下一片赤子之心……” “得了得了,你不用说,我知道了。”韦钰直接打断了谢瑞的话,轻描淡写地说,“秦王殿下也是我的主君,我不会怠慢他的。你回去向皇上复命吧。” 等三下五除二把谢瑞打发走,韦钰端详着满脸不安的承谨,这才似笑非笑地说:“算你有点良心,没辜负那家伙舍身护你一回。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承谨愣了一愣,随即咬咬牙说道:“韦大哥,我知道,只凭一腔热血是不够的,请你教教我!” 第146章 栽赃 “将军,这么大的案子,皇上只给五天限期,这不是成心为难人吗?” 深夜时分,当谢骁儿带着几个最心腹的亲兵来到家门前下马时,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忿忿不平的声音。刚刚落地的他面色一变,转身反手就是一个巴掌。见那亲兵立时捂着脸不敢做声,他就冷冰冰地说:“圣命如山,也有你们置喙的余地?全都打起精神来,把人撒出去,给我盯住那些最最有嫌疑的地方!” 尽管才有人吃过谢骁儿一个耳光,但另一个亲兵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可这等于是大海捞针……”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使劲拉了一下,等看到谢骁儿那满脸阴霾,眼中杀机毕露,他知道将军不是宽容的人,立时闭上嘴再也不敢说话了,随着其他同伴跟着谢骁儿进了门。 尽管已经官居左羽林大将军,但谢骁儿毕竟起自寒微,这座偌大的宅邸中无论是规制还是仆役,都远逊于那些真正富贵的公卿府邸。而他的妻子朱氏是他当年寒微时娶来的,谨小慎微,从不管他外头的事,更不管他纳妾蓄婢,只知道在家教导子女,夫妻俩早已相敬如冰。因此,难得回家的他根本没有去上院,径直去了自己的书房,一关上门之后,他那张紧绷的脸就再也维持不住了。 “可恶!” 自从上一次真假世子案时,他在紫宸殿门口拦住了承谨和苏玉欢之后,他就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渐渐开始冷落自己。可如今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谁让他铁了心认为当初是除掉高廷芳这块碍眼的绊脚石最好的机会?他这种没有出身没有势力,只有少许兵权的将军,只有真正在关键时刻站队正确,这才能够飞黄腾达,可他偏偏已经跟过纪太后,身上带着天然的污点。所以,哪怕在觉察到皇帝东山再起后,立刻投靠皇帝,他也一直没断过投注的念头。 他跟着纪太后便只是作为走狗,而后又出卖了纪飞宇,很难再回到纪家阵营。而韦家还有一个骤然间光芒万丈的韦钰,颖王拉拢韦钰还来不及,哪里会看得上他?而且,纪韦两家全都是根深蒂固,家大业大,他谢骁儿算什么?所以,在看到皇帝栽培承谨的势头之后,他就有意投靠过去,可皇帝却偏偏一口气给承谨挑了三个身份地位全都在他之上的王府官! 可纪云霄看不上承谨,韦钰虽和承谨相识在先,心里却只装着已故怀敬太子李承睿,因此被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就只有一个高廷芳。为此,他不惜和纪太后保持心照不宣的默契,为纪太后深夜闯飞香殿,以及派出刺客提供便利,甚至不惜亲自出面阻拦承谨,谁知最后仍然让高廷芳轻轻巧巧过了那一关! 而现在,他非但没能和这位显然最合皇帝心意的皇子搭上关系,反而重重得罪了一心一意信赖高廷芳的承谨! “我谢骁儿哪点比不上韦钰,却偏偏要困在这京城,否则怎么会轮到他这黄口小儿建功立业!” 谢骁儿恨意高炽,劈手将桌子上那些为了附庸风雅而收集来的文房四宝一件一件砸了个干净,随即按住桌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门前传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谢将军有功夫在这儿拿东西泄愤,为何不去想办法拿住刺客,向皇上邀功?” 听到这个声音,谢骁儿顿时面色大变,可转瞬间,他就立刻恢复了冰雪一般的冷静。他徐徐转过身来,冷冷看着门口说:“来了就进来,不要藏头露尾!” 看到两扇大门仿佛被人施了法术一般,无声无息滑开,紧跟着一个黑布包头黑巾蒙面的黑衣人进了门,谢骁儿不禁冷笑道:“都这时候了,没想到你还在为那个老虔婆卖命。你就真的那么甘心情愿当一个过河小卒?” “可像谢将军这样走狗当得不甘心不情愿,然后改换门庭投了皇上,最后又如何?”黑衣人面不改色地讽刺了回去,这才泰然自若地说,“我是纪家养的死士,家小都在别人手里,当然只有俯首听命。只要自己这条命还在,家里人的命就还在,所以不敢像谢将军这样朝夕换门庭。” “够了!”谢骁儿知道眼前这人不但一身神出鬼没的好武艺,而且心计和嘴上功夫全都异常厉害,当即脸色发黑地打断了对方,随即压抑着怒气问道,“如今是各为其主,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自然是给谢将军送功劳。”黑衣人不动声色上前两步,见谢骁儿一手按着腰间,面色警惕,却没有阻止自己,他就顺势停下了脚步,保持着两个人之间那段比较安全的距离,“只要将军肯听我提供的信息,那么,将军就可以在皇上的五日期限之内,漂漂亮亮把这桩案子破了!你不要忘了,当初卫南侯府的那场行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话,谢骁儿登时面色大变,刚刚杀人灭口的冲动一下子被他完全压了下来。那一次的事情,要不是他借助眼前这家伙的力量,想要搅乱局势,趁机做渔翁,也不会落下这么个把柄在对方手里,只恨那一次对方的人没能杀了高廷芳! 直到月上树梢,一个人影方才悄然跃出谢家后墙。他显然是走惯了夜路,一路上上下下非常敏捷,当最终从一条暗巷中出来时,身上那套夜行衣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更夫的装束,半旧不新的帽子下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当看到迎面一个醉汉摇摇晃晃走过来时,他眯了眯眼睛,竟是不闪不避,而是快步上前搀扶了一把,嘴里却埋怨道:“都到了宵禁的时候,大哥你也胆子忒大了,小心被金吾卫抓去打板子!” “不……不怕,我在金吾卫有兄弟!”醉汉一把甩开了他,踉踉跄跄又走了几步之后,就扶着墙壁呕吐了起来。 见他如此光景,改头换面的更夫收起了原本扣在手中,准备稍有端倪就杀人灭口的毒针,耸了耸肩后,继续一路走一路打更,眼睛和耳朵却一直在注意身后的动静。直到了前头十字街拐角处,发现对方扶着墙渐渐坐倒,随即竟是呼呼大睡了起来,压根没有任何跟踪追赶自己的意思,早就确定对方不谙武艺的他才打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一个转弯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次日上午,无数东都百姓就只见大街小巷上四处都是军士,除此之外,县衙和府衙的差役也几乎倾巢而出,往日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除却一部分知机得快,立时三刻躲了起来,凡是被抓着的,全都是一顿臭揍立时下狱。百姓固然拍手称快,几座大牢却都塞满了人,到最后,河南尹不得不亲自去找了一趟谢骁儿,这才阻止了对方如此疯狂的缉拿行动。而当谢骁儿足足折腾了三天之后,各处却是反应不一。 颖王便嗤之以鼻地对几个王府官和幕僚说:“谢骁儿这三姓家奴看来是真被逼急了,竟然不问青红皂白乱抓人!倒是韦钰识相,这时候竟然没掺和。” “殿下,韦大人虽说主动避嫌撇清了,但凉王遇刺,秦王险些遇刺,就怕仍然是有人故意针对殿下您。” “身正不怕影子斜!”颖王理直气壮地丢出了这句话,待见一群幕僚全都面面相觑,他顿时意识到这话实在是有些滑稽,因为他,又或者他的母亲韦贵妃怎么都不算身正的人。他当即重重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说道,“对了,老三那边我倒是听说他已经没什么大碍,还有精神把他那媳妇叫过去骂了个狗血淋头,倒是高廷芳那边都没消息。这个该死的痨病鬼,当初把我骗得团团转,要是这次能去西天见阎王,那刺客倒是做了一桩好事。” 几个幕僚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上西天只能见佛祖,下地府才能见阎王,可眼下重要的是承谨,不是高廷芳,少不得就有人提到了承谨留宿贞观殿的事。此话一出,颖王就烦得无以复加,可想到韦贵妃的吩咐,他一屁股坐下后就气咻咻地说道:“别理会承谨,你们别因为老三遇刺,就给我放松了之前的攻势。他之前不是揪着卫东增和李怀忠不放吗?给我把严西峰和刘云山的那点事都扔出去!” 谁都不明白颖王为什么非得卯足劲死揪着凉王不放,甚至不管更得皇帝宠爱的秦王承谨。可之前他们每次劝谏,颖王都是当耳旁风,劝的多了他就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大发脾气,再加上韦贵妃都被气病了,颖王却依旧不肯罢手,幕僚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照办。就在他们你眼看我眼,极其无奈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书房的门被人直接推开了。 “殿下,各位先生,不好了!谢骁儿带人直接封了前大理寺卿卢正怡的家!” 颖王听见这话,他那到了嘴边的训斥一下子冻结在了嘴中。其余幕僚更是惊呼的惊呼,倒吸凉气的倒吸凉气。须臾,颖王就拍案而起,怒骂道:“这个卢正怡,难不成他又闯了什么祸?早知道我就把他直接踢出京城了,省得一次又一次要收拾他的烂摊子!” 那报信的亲随等颖王发过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回禀殿下,谢将军放出话来,说行刺凉王、秦王以及南平王世子的刺客,就窝藏在卢正怡府里!” 饶是颖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这一条理由的时候,他仍然立时暴跳如雷:“放屁,卢正怡要是有那本事,他早就当上宰相了,至于丢掉大理寺卿的位子?” 不止是颖王,其余几个幕僚你眼望我眼,全都觉得颖王平日虽说不牢靠,可这话却一点都没说错。其中一个最年长的当即拱了拱手,沉声说道:“殿下,谢骁儿看样子是铁了心往您身上泼脏水!为今之计,不是救卢正怡,而是戳穿他的真面目。要办成此事,殿下不妨联络韦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颖王对韦钰的态度那是又爱又恨,闻听此言便皱了皱眉:“我答应他的事可还没做到。要是他还是想置身事外呢?” “殿下,须知韦大人虽说功高,但官职并不十分显赫,如果能把谢骁儿身上的左羽林大将军收入囊中,想来他一定会很满意!再说,殿下之前才说过,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只是您,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行刺之事和您,和韦家全无关系!” 面对这空前一致的意见,颖王刚刚的暴躁惊慌全都一扫而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好,我这就去见韦钰,让他这个雷神来治治谢骁儿这个三姓家奴!” 第147章 苏醒 高廷芳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中,在自己十二岁那一年,并没有发生那样惨烈的宫变,母亲还在,荣王府那些如同自己师友的幕僚侍卫们也还在。父亲登基之后,君临天下,推行仁政,百姓安居乐业,麾下兵多将广,逐渐有统一天下之志。大军南下之际,他身为太子,当仁不让地挂帅而行,先定巴蜀,再图江南。当最终马踏江陵时,本以为会望风而降的小国南平,却有一员银盔银甲白羽披风的女将横枪拦在前头。 “高氏虽只有短短十几年的历史,却没有不战而降的子孙!” 恍惚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千军万马烟消云散,只剩下那张永远不会褪色的容颜。可就在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策马上前时,却只见一条马鞭拦在自己的身前。紧跟着出现的便是黑发中点缀着根根银丝的韦钰。四目相对之间,韦钰冷冷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好江山就在眼前,你却要因为一点私情丢下?” 他只不过是迟疑了片刻,眼前所有种种再次如同碎掉的瓷片一般龟裂,紧跟着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气息奄奄的母亲躺在榻上,手中牵着承谨,看到他时,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承睿,我把承谨托付给你了……只要你们两个都能好好的,我就是下了九幽地府,也能瞑目……” “不……不……” 听到这突然急促响起的声音,江陵郡主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惊醒了过来。见榻上躺着的高廷芳满头大汗,面色赤红,仿佛在做着什么可怕的噩梦,她甚至顾不得呼唤林御医,直接一把紧紧抓住了高廷芳的手,连声说道:“大哥,大哥,你醒醒,我在这,我就在这儿!” 在此之前的五天,江陵郡主也不知道这样呼唤过多少回,却始终不见效。据洛阳和疏影等人回来说,在凉王府时,太医令邱汉生急得团团转却也想不出好办法,最后还是承谨进宫,硬是借圣命请来了林御医。这位虎着脸登门,几次扎针,几服药用下去,高廷芳的状况总算有所改观。此时此刻,眼见人渐有苏醒的迹象,她连忙提高了声音,须臾,洛阳和疏影就一溜烟冲了进来,紧随其后的则是苏玉欢,再落后两步,满脸愠色的林御医也进了屋子。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江陵郡主终于又惊又喜地发现,高廷芳的眼睛终于艰难睁开了来。她连忙紧紧抓住了高廷芳的手,眼睛已经充满了水光:“大哥,你终于醒过来了。大家全都快要急疯了,每个人都是一天几百遍地缠着林御医,要不是他医术高明,人品也好,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我倒是想拂袖而去,可邱汉生那几个都已经灰溜溜回太医署去了,要是我也走,回头不是被人说堂堂大唐的太医署没人?”林御医怒气冲冲地冷哼了一声,见高廷芳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他顿时更气急败坏,“你还敢笑?知不知道中剑之后再吃……” 他硬生生把阴阳逆行丹这五个字吞了下去,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再病情发作,那简直是伤上加病,一个不好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想起那个未完之梦,高廷芳心里生出了几分感慨。然而,他终究知道梦境就是梦境,打起几分精神之后,他就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不是我的伤病已经到了别人束手无策的地步,而是凉王这样不过些许皮外伤,韦贵妃只怕还扣着林御医你不放。再说,我这伤病越是厉害,旁人越是无法医治,不是越显你这个妙手回春的神医本事?” “放屁!”见高廷芳分明气息微弱,却还有心思开玩笑,林御医情急之下,直接迸出了两个脏字,见高廷芳丝毫不以为忤,其他人反倒侧目看他,他就气咻咻地说,“总而言之,你要是敢以后再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那我就撂挑子不管了!” 尽管江陵郡主知道,自己没来东都之前,林御医就一直都给高廷芳看病,算得上是常来常往的人了,可此时此刻听他这口气,她便隐隐觉察到,除却寻常病人和太医署国手之间的关系,高廷芳以及那些下属和这位太医丞更加亲近,似乎早就相识。而林御医刚刚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不提的话,好似就是父王给高廷芳,用来装病的阴阳逆行丹!对方怎么会知道阴阳逆行丹?如果知道,又为什么不揭穿高廷芳的骗局,反而还如此尽心竭力地医治,又或者说掩饰? 看到高廷芳对自己打手势,她按下心头的惊疑,上前去扶着高廷芳半坐了起来,自己则顺势坐在了床沿边上。下一刻,她就听到高廷芳开口说道:“这三天朝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承谨呢?” 刚刚没抢到说话机会的苏玉欢立刻抢着说道:“高大哥,承谨扶着你出来之后,就正好遇到了太医令邱汉生。他和随行的两个御医百般施为都没办法让你苏醒过来,后来就让人送你回来,承谨去了宫里。皇上听说之后龙颜大怒,一面派人责问凉王,一面派谢骁儿满城大索,缉拿刺客。后来凉王带伤上殿,痛哭流涕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了。而谢骁儿则是在闹得满城风雨三天之后,在卢府拿到了行刺凉王的刺客,可刺客当着他和很多羽林军卫士的面自尽了。” 知道高廷芳这会儿应该没有完全恢复,苏玉欢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可就从这仿佛平铺直叙的话语中,高廷芳却嗅出了阴谋的滋味。毕竟,行刺凉王的刺客是谁,他并不清楚,可行刺承谨的那个刺客,他却有至少七八成的把握那就是十二年前带人围杀自己的首领。而这样一个理应属于纪太后的人潜入凉王府中行刺自己,若说是韦家又或者颖王派来的人,那就实在是太可笑了。 见高廷芳攒眉沉思,林御医顿时不耐烦地说:“别想了,你的状况谁都很清楚,先是挡了一剑,而后又旧病复发,再说洛阳疏影,还有杜至那些人,每一个人身边都有人死死看着,谁敢说你是自己演戏给别人看?你这竹君子差点连脖子都被人捅穿,耳朵也差点被人削掉了,现在还有心思在这胡思乱想?” 如果是平时,高廷芳当然会听林御医的劝解,但刚刚苏玉欢还没有回答他最重视的那个疑问,因此,他只能把林御医的话当成耳旁风,固执地问道::“承谨眼下如何?之前皇上派的既然是谢骁儿去卢府,那么,韦钰呢?” 这一次,江陵郡主却趁着林御医发作之前,耐心地解释道:“大哥,承谨进宫求见之后,就被皇上留在宫里了,听说这两天都住在贞观殿。听承媛姐姐说,他一直都想出来看你,皇上却担心他的安全,吩咐过两日再让他出宫看你。承媛姐姐倒是来看过你两次,你那时候还没醒。至于韦公子,他因为管着金吾卫,却出了这样的事情,上书请罪,又因为避嫌请派别人接管缉拿之事,于是惹恼了皇上,正在翊卫府闭门思过。” 对于皇帝突然对承谨视若珍宝一般护着的举动,高廷芳心中嗤之以鼻,但并没有把这不以为然的表情露在脸上。至于韦钰所谓的在翊卫府闭门思过,他就觉得更加滑稽了。翊卫府那是什么地方?上上下下全都是韦钰的人,这种所谓的闭门思过,和虚应故事有什么两样? “但韦钰天天都来。”江陵郡主顿了一顿,这才说出了一句至关紧要的话,“他每次都是晚上过来,在你床前站上两刻钟之后,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 哪怕知道皇帝的所谓勒令韦钰闭门思过只不过是面上功夫,但韦钰真的如此置若罔闻,直接跑到这里来,高廷芳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并不觉得自己和韦钰的关系有那样密切,哪怕韦钰曾经救过他数次,哪怕他们曾经携手扳倒纪飞宇,哪怕这次又在清苑公主自尽未遂之后,联手给颖王、凉王、纪云霄设套,可那全都只是在公事方面的心照不宣和默契合作,韦钰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关心他的伤病? “他真的什么话都没说?” 高廷芳环视了一眼榻前挤着的那些人。林御医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理他,而苏玉欢则是有些尴尬,仿佛想说自己一直和韦钰八字不合,洛阳也是类似躲躲闪闪的表情,只有疏影在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小声说道:“那天韦钰出去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他自言自语……说什么仁者仁心只是骗鬼的,他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像世子殿下这样滥好心的人,迟早会把自己坑死!” “这话倒是没错。”林御医没好气地附和了一句,随即脸色一沉道,“你若是再这么糟蹋自己,那就另请高明吧,我伺候不起!郡主请让开一下,我给世子行针,他就是这多思多虑的性子,只有昏睡的时候才能少想点事……” 见林御医不由分说掏出针包,手中已然拈动着一根长长的银针,高廷芳只得举手讨饶道:“好好,林先生,我听你的就是了!我只问最后一件事,颖王和韦贵妃背了这样一个黑锅,眼下如何?” “他们当然不甘心背黑锅,所以颖王已经按捺不住来找过我了。”随着这个声音,所有人几乎一同转头,看向了那个突兀出现在屋子中的人影。 当高廷芳对上韦钰那双熟悉的眼睛时,他本以为自己应该看到的是讥诮或戏谑,却没想到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惊喜。 然而,韦钰没有任何留下来深谈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你醒了就好,接下来好好躺着,少给我劳心劳力。外头的事情不用你担心,我自有主张。你趁着机会在家里多将养几天,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你为承谨做得已经够多了,也该为自己着想,为你身边这些人着想!” 看着人撂下这话扭头就走,丝毫没有任何流连之意,可这话里话外却多有责备自己不顾惜身体的意思,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以韦钰的性格,居然也会关心外人,还真是难得! 第148章 劝离 尽管林御医对高廷芳这一次先挡剑再乱吃药,这才引来了一场无妄之灾异常恼火,自始至终虎着脸,但韦钰都走了,高廷芳又低声下气说,这几天实在是睡得昏天黑地,想好歹清清醒醒坐一阵子,他也只好收起银针和药包,警告似的又提醒了高廷芳一大堆,这才悻悻离开了屋子。而他这一走,洛阳和疏影对视一眼,就撺掇了杜至把苏玉欢一块拖走了。这下子,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江陵郡主陪着高廷芳。 两人就这么你眼看我眼地坐了许久,高廷芳这才歉意地笑了笑:“廷仪,又让你担心了。” 人都走了,情绪也稳定了下来,江陵郡主脸上再也没了刚刚的惊喜和激动,取而代之的是的深深的黯然。她能说什么?阴阳逆行丹是自己的父亲南平王高如松给高廷芳的,让其假扮南平王世子出使东都这个主意,也同样是父亲提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高廷芳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却不得不用那样的办法来救下承谨,而他分明躲过了一场行刺,可为了不在太医令邱汉生面前露出破绽,他就不得不饮鸩止渴,服下阴阳逆行丹来掩盖脉象。 “大哥,对不起。” 听到对不起三个字,高廷芳不由苦笑了起来。他轻轻伸手握住了面前那双柔荑,真心实意地说道:“廷仪,我不想瞒你,当初我接受这件事的时候,固然是为了让你父王能够接受我,但也确确实实是为了我的身世。你父王提出的条件虽然苛刻,但对于没有办法光明正大进入东都,直面仇人的我来说,却相当于老天爷终于开眼,给了我一个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所以,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父王,我很感激他。” 江陵郡主顿时浑身一颤。她直勾勾地看着高廷芳的眼睛,见他的眼神纯粹而清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假,她在心头悸动的同时,忍不住旧事重提道:“大哥,你真的就不能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可以信赖的人吗?比如清苑公主,比如韦钰……” “不能。”高廷芳没有任何迟疑地打断了江陵郡主的话,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却奢望在这个谎话骗了太多的人之后,对人吐露实情,重新博得别人的信任?尤其是发生了这一次的事情之后,我只能继续把这个谎言维持下去,否则,每一个人都会把我当成骗子。” 对不起,廷仪,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以韦钰的聪明,一旦真的确定他和江陵郡主不是兄妹而是恋人,顺藤摸瓜往下查,也许我的秘密掩盖不了多久。 心下最后一个奢望被高廷芳如此犀利地戳破,江陵郡主顿时心如刀绞。她忍不住伸手环抱住了高廷芳,颤抖着摩挲那业已消瘦能轻易摸到的骨架,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父王不赞同自己的选择,所以才如此为难爱人,她知道父王暗地里默许了他之前诈死的计划,就是为了隔阻他们俩,她也知道高廷芳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不惜用死来断去这段恋情,可是,她没有办法放下,更不愿意放下,这才有了平生第一次违反父命偷偷离开南平的举动。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你……大哥,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能干,只要是男人能做的事,不论行军打仗,还是理政安民,我都能做到,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我能做到这些,因为我是父王的女儿,是南平江陵郡主,可当离开南平到了东都,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很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最危险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你受伤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次次身陷危机,我……” 高廷芳一听就意识到江陵郡主钻了牛角尖。可是,他却完全没办法埋怨她的患得患失。如果他不是背负的东西太多,他何尝不希望和她携手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然而,就如同南平处诸国之中,不得不采取各种自保的手段来保住国祚,所以南平王高如松在选择女婿上尤其审慎,他也同样不可能丢掉一切。 “廷仪,别哭了。”高廷芳轻轻把江陵郡主挪开了一些,笑着擦掉了她的眼泪,这才用平静的语气说,“经历过这次的遇刺之后,以后我去哪里都可以带上洛阳和疏影,这样就不太会再遇到这种事了。廷仪,你在东都呆的时间已经太长,虽说你父王只是给皇上送了一道奏本,算是替你过了明路,为防泄漏隐情,也没敢派人来接你,但我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早些回去吧,免得他想女儿想得发疯。” 尽管高廷芳有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但江陵郡主仍是遽然色变:“大哥,你要我走?要我在你刚刚遇刺受伤,五天五夜方才苏醒的时候走?” “我不是说立刻,可等到我伤好了之后,你该回去了……” “你这伤病齐发,一时半会可能好得了吗?就算在外人看来,我是为了你的安危匆匆赶来的,却在你的身体还没大好之前赶回去,我这个妹妹算什么?” 高廷芳被江陵郡主反问得哑口无言。他已经认出了之前动手的那个刺客是纪家的死士,隐隐也猜出了凉王遇刺的真相。可是,纪太后已经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举动,接下来的东都很可能会出现不亚于当年惨变的情况,甚至可能会乱成一团。他是和韦钰分别挑起了纪家和韦家的再次死斗,可纪太后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承谨,这种疯狂让他不得不对他,乃至于皇帝能否控制局面产生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留下江陵郡主? “大哥,你劝我的这些理由都站不住脚,我知道,你为的不是别的,是因为你觉得东都危机重重,我留下也许会有危险。”江陵郡主毫不留情地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见高廷芳苦笑一声,没有答话,她就霍然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你应该知道我高廷仪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留在东都,是有甩不脱的责任,而你的责任不是在东都,而是在江陵。你是南平江陵郡主,不是大唐江陵郡主。你受国人尊崇,将士爱戴,你有没有想过你倘若身陷东都这说不清的泥潭之中,甚至有损伤,你怎么对得起对你寄予厚望的南平王,怎么对得起那些翘首等待你的将士和百姓?” 家国天下的大义砸下来,江陵郡主顿时摇摇欲坠,眼神中流露出了恳求和哀婉。可从来不忍心伤她的高廷芳,这一次却不得不狠下心肠:“而且,你说你不能在我伤病未愈的情况下赶回去,可我觉得恰恰相反,你之前为了我的事上紫宸殿陈情时,真情流露,气势十足,此次也大可为此上殿求见,当着大唐文武官员的面,以南平离不开你请求回去,然后把我托付给皇上,挤兑那些官员不得不集体为我的安全背书。” “如此只要大唐还想立信于诸国,就不得不保我。如此一来,等你回国时,你在东都的这些表现,全都会成为让官民百姓钦服的砝码。” 说到这里,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全都有各自的责任,相形之下,我们彼此倾心相许的感情,已经没有办法放在那杆秤上。廷仪,你应当知道的,你没有任性的权力!” “大哥,我现在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狠心的人!” 见江陵郡主撂下这话,随即旋风似的冲出了屋子,刚刚一直坐得笔直的高廷芳一下子浑身瘫软了下来。他软弱无力地靠在背后的引枕上,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想把江陵郡主叫回来,可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这么做。足足过了许久,看到门外探头探脑的洛阳和疏影,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去把容侯请来。” 刚刚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之间那番争吵,洛阳和疏影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因此这会儿高廷芳开口,他们俩还为之一喜,以为自家世子殿下回心转意,不打算赶江陵郡主走了,谁知道转头竟然要找的是苏玉欢。洛阳磨磨蹭蹭拖了一会,见高廷芳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他只能悻悻离去,而疏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悄然进了屋子,站在高廷芳榻前低声说道:“世子殿下,刚刚小郡主出去的时候,哭得很伤心。” “长痛不如短痛。”高廷芳闭上眼睛,试图藏住眼中的水光。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棋局已经到了兑子分胜负的时节,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把你们全都送走,更何况是他?她肩负南平三州数十万军民百姓,我不能让她留下陪我豪赌,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真相的我没有这个资格。” “世子殿下……”疏影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咬了咬牙,终究忍不住说道,“其实郡主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回去的,可您之前说的话,实在是对她太残忍了一些,您竟然让她利用您的伤病,来给她自己造势,她怎么能受得了?” “看来,你真的是很喜欢她。”高廷芳睁开眼睛看着满脸认真的疏影,终于忍不住笑了笑,他招手示意疏影在榻边上坐下,这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收养你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大,现在也已经长大了,知道分析事情了。廷仪比你大,经历的事情更多,她会明白的。相比我们之间的情分,我们背负的东西更重要。她已经不顾一切抛弃过一次,而现在,她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去将那份担子担起来。我辜负了她,所以只能为她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 第149章 擒贼 清晨的翊卫府中,承谨正一份份翻看着桌子上的那份资料,一旁的早饭已经没了半点热乎气,瞧碗筷那干净的模样就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动过任何东西。甚至连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有人进来的时候,他仍旧没有抬头,满脸的聚精会神,直到一只大手直接盖在了他正在看的内容上。 “快让开!”情急之下,承谨忍不住嚷嚷了一声,看到对方丝毫没有挪动,他不禁恼火地抬起头,认出是韦钰,方才有些讪讪地叫了一声韦大哥。 “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人?”韦钰直接把承谨看的东西抢过来压在镇纸底下,这才淡淡地说道,“我刚去过太白别院,高廷芳已经醒了。” “真的?”承谨只觉得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他这几天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自己现在属于秘密出宫,不能名正言顺去探望高廷芳,感谢其在关键时刻救下自己。而他有心跟着黑夜悄然探病的韦钰一起去,可韦钰却挑剔他那拙劣的功夫。此时此刻,他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韦钰的胳膊,连声问道,“高大哥真的醒了?他气色看起来怎么样?他有没有说什么?” 如果是从前,韦钰兴许还会对承谨就知道口口声声把高廷芳挂在嘴边嗤之以鼻,可如今他只要想到在凉王府遇到刺客时,高廷芳竟是那般回护承谨,他就觉得不管是承谨的心焦关切,还是主动请缨去查刺客,所有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放心,高廷芳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但命长得很。只要将养几天,就又是一条好汉。” 承谨这才缓缓松开了手,脑袋不知不觉垂了下去,但紧跟着,他就再次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韦大哥,我觉得谢骁儿抓到的所谓刺客,并不是真的,而是有人栽赃卢正怡!” “哦?”韦钰眼睛一亮,随即饶有兴致地笑道,“说说看,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承谨没想到韦钰非但不反驳自己,还鼓励自己说理由,连忙好好理了理头绪,这才字斟句酌地说:“首先,卢正怡丢官去职,虽说看上去和他当初在紫宸殿抓着高大哥穷追猛打有关,但更重要的却是他屡次失职,所以颖王和韦家一党方才根本没办法回护他。而翊卫府查出,他因为自己的长子和纪云霄有私怨,就派人唆使苦主去告纪云霄,而后和凉王针锋相对,可之前卢晓峰和纪云霄在琴瑟馆的那场争斗,确实是无心发生的,足可见卢正怡也不过是一时冲动。” 承谨当着外人的面,也许会称呼颖王为二哥,凉王为三哥,但当着韦钰这样亲近的人,他却没有办法对这些可能谋害自己的人用这种亲密的称呼,不知不觉就用了非常生疏的颖王和凉王。他微微一顿,就继续说道:“卢正怡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会衔恨高大哥,这很正常,可我很确定,在凉王府时,那个刺客是先冲我下手!高大哥完全是为了救我才受伤,他本来不会有事的!按照卢正怡的性格,他派杀手来杀我,而不是高大哥,这不可能!” “哦?那如果是颖王在背后指使卢正怡呢?” “如果是颖王,他会让刺客在卢正怡家中自尽吗?以韦家的实力,栽赃一个外人岂不是很轻松?” 尽管已经很努力了,但承谨还是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不算很有条理,甚至全都是主观臆测,没有任何证据。因此,回答了韦钰的那个提问,他就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可却没想到须臾就感觉脑袋却被人使劲揉了两下。这种亲昵的举动,韦钰从前还常做,可随着他年纪渐长,如今又分封秦王,他已经越来越少看到韦钰这种轻松的笑容,因此承谨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惊喜地抬起头看着韦钰,果然只见对方眉眼间尽是笑意。 “好小子,高廷芳没白救你!”说到这里,韦钰方才一把拉起了承谨的手,“走吧,谢骁儿已经交出了他的答卷,接下来该轮到你了!” 承谨不由自主跟着韦钰往外走,等到门口时,他才突然回过神来,慌忙问道:“韦大哥了,我那些案卷还没看完呢……” “我让你看的这些东西,不过是帮你心里有个数,这些年纪韦两家到底把朝中渗透到了一个什么地步,可这个和此次的刺客却没有太大关系。谢骁儿首鼠两端,见风使舵,这次我正好让他看看,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到这里,韦钰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转头看着一旁的承谨说道:“现在你为了高廷芳,可以挺身而出,承担自己的责任,若有朝一日,他想要把本该属于自己的责任推给你,你会帮他承担吗?” 承谨没想到会面对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足足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大确定地说:“如果高大哥真的有难言之隐,我会接下来。可是,我不相信高大哥是个逃避责任和重担的人!” 韦钰听到前半截,脸色顿时阴沉得如同压城的黑云,可听到后半截,他顿时哈哈大笑,一下子心情极好。他重重地拍了拍承谨的肩膀,语气欣悦地说:“你说得对,要是日后他敢逃避自己的责任,你可要帮我一把,咱们非得把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拖回来不可!” 承谨只觉得脑子糊里糊涂,直到外间看到姜明等人早已整装待发,他才木知木觉地想,也许韦钰想要撮合清苑公主和高廷芳?纵使是他,也觉得那个秉性高洁,嫉恶如仇的大姐和高廷芳非常般配,可高廷芳和大姐看似说得来,却似乎总有一种似近实远的距离,不如和江陵郡主那般总是心有灵犀。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想起当初游览昭成寺时,他和清苑公主去而复返,看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相拥的那一幕。 “好了,现在,你们带着秦王殿下,去抓真正的刺客。” 直到耳朵捕捉到了这么一句话,承谨方才惊觉过来,下一刻就看见姜明在内的将士齐刷刷答应,旋即对自己行礼。知道自己刚刚走神得厉害,根本没听到韦钰对众人说什么,他赶紧侧过头去看韦钰,却只见对方向自己挤了挤眼睛:“你只管跟着姜明他们,放心大胆地过去,就算刺客有千般本事,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下一刻,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韦钰特意加重了语气的声音:“记住,这次出面的是你秦王,不是我韦钰。” 尽管承谨脑子里一片浆糊,但当他稳稳跃上马背,疾驰出了翊卫府时,他却渐渐冷静了下来。高廷芳曾经对他说过,要日日三省吾身,所以他深知自己在资历和学识上有多浅薄。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只有相信韦钰,只有相信翊卫府的这些精兵强将,哪怕是自己此行不过是去做一个华丽的背景,那也比自己呆在深宫束手无策强。 和所有将士一般装束,藏身在大队人马当中,承谨看着大街两侧的行人纷纷避让,看着无数人朝他们指指点点,听见随风飘来的各种猜测和议论,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因为装束的不同,人们很快就认出他们是隶属于金吾卫的翊卫府,而不是之前的羽林军,那惊疑不免更甚。因此,当数百兵马风驰电掣卷过一座坊门,最终围住了一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宅邸时,别说承谨满脸疑惑,就连好奇心太强,吊尾巴跟过来的人也全都奇怪到了极点。 “冲进去,若有人阻拦,就说缉拿钦犯,负隅顽抗的,格杀勿论!” 姜明丢下了这杀气腾腾的话,见麾下将士立时开始架起强弓劲弩,随即砸门的砸门,翻墙的翻墙,他这才退到了承谨身边,轻声对这位微服的八皇子解释道:“将军盯着谢骁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在谢骁儿接到圣命的当天晚上,有人和他悄然联络过。将军认为,那个人才是真正行刺凉王,刺伤南平王世子的主谋。” 承谨虽说没打过仗,可他深知翊卫府这出动虽说已经极快,可如此浩浩荡荡数百人来到这儿,仍然很容易打草惊蛇。可他刚想开口,转瞬却又觉得,自己想得到的事情,韦钰不应该想不到,所以思量再三,他最终没有多嘴。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姜明的进一步解释。 “我们过来时,稍微绕了点远路。而在此之前,将军带着几个虎贲,已经先到了。所以,我们只是造声势,真正攻坚的人是将军。” 承谨这才知道,韦钰之前为什么说让自己放心大胆地过去,完全没有把刺客放在眼里,原来韦钰竟是亲自出马!他五味杂陈地坐在马上,眼见一队队人马在破门翻墙时分工明确,训练有素,不消一会儿,就有各路消息汇总过来,或是说将哪些翻墙逃遁的人射杀,或是说几队人马突入到了什么位置。他就只见姜明居中发号施令,井井有条,竟俨然有一种大将风范。那一瞬间,他对韦钰选人的眼光和本领简直是佩服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听到内中传来了一声轰然巨响,登时遽然色变。果然,随着这声响,他身下那匹坐骑立时受惊似的举起了前蹄,马术不精的他顿时面色苍白,直到旁边姜明立时勒住了缰绳,随即用叱喝和马鞭帮他安抚好了马时,他才渐渐镇定了下来,可心中却充满了担忧。 “放心,将军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这些刺客逆贼绝对逃不出他的掌心!”姜明自信满满地说出了这句话,根本不见半点担忧。他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一眼承谨,突然提高了声音,“宅子里的人听着,秦王殿下奉圣命擒拿反贼,若再不束手就擒,杀无赦!” 第150章 纵王 “那座房子已经塌了。下头就算有地道,要清理干净废墟进入口,只怕没有几天是不行的。” 看到韦钰一边说,一边微微一笑,对面几个人简直觉得他这笑容可恶至极。居中而立的纪清风刚刚和韦钰死拼过一场,却没有占到任何上风,反而让韦钰的调虎离山之计炸塌了地道,他简直恨得牙痒痒的。他作为纪家蓄养的死士,也不知道执行过多少出生入死的任务,其中就包括当年截杀李承睿、张虎臣和朱名安。可即便被张虎臣杀得麾下死士损失惨重,他也不像眼下这般心中颓然。 因为张虎臣不过是一介勇士,可面前这个人简直是妖孽!他半辈子叱咤风云,却没想到这次栽了这么一个大跟斗,竟然让一个醉汉在自己身上附着了追踪的秘药!若非如此,韦钰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找到他的落脚点? “外头是强攻劲弩,里头是已经垮塌的地道入口,各位还想负隅顽抗吗?” 韦钰负手审视着面前这七八个黑衣人,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听说在卢正怡那儿,有两个刺客当着谢骁儿的面自尽了,你们这会儿也不妨试一试,我听说咬毒丸自尽是非常方便的,只要后槽牙轻轻一合,那么毒液就会顺着你的喉咙口无声无息地下肚,只要数到三,你就能轻轻松松去见阎王了。当然,死的时候会有些痛苦,可相较于活着受罪,这份痛苦还是很值得的。” 每一个人都认为韦钰是想要劝降,却没想到对方竟是仿佛聊天似的说着如何自尽,一时竟是一片死寂。 作为死士,他们不是被纪家从小养大,就是家人妻小全都在纪太后手中,没有别的选择,对于关键时刻舍命保住秘密的规矩也早就麻木了。可是,越是这样可以随时牺牲,他们的日常生活就越是放纵,因为没有人能时时刻刻在刀尖上跳舞,在最危险的地方刀头舔血之后,也需要用最疯狂的方式发泄出来,否则他们早就熬不住了。所以,在这种不虞被外人发现,和纪家毫无关系的窝点,他们早就除去了口中用于自尽的毒丸。 因为那毒丸稍不小心就会咬破,到时候入口就死,绝无幸理。谁能想到,韦钰请罪推辞了缉拿凶犯之事后,谢骁儿明明已经拿住了“刺客”,韦钰竟然还会在这种时候准确地摸到这里来! 突然,纪清风瞳孔猛地一收缩,随即厉声喝道:“他是在拖延时间,别上当了!” “说得没错,我就是在拖延时间。” 韦钰哈哈大笑,随即手中长剑一挥,就只见四面高墙上,倏然间冒出一片人头,弯弓拉箭,竟是百十把弓箭对准了纪清风等人。足尖点地的韦钰轻轻松松跃到了墙头,这才神情冷淡地说:“我数到三,若不降,那你们就去死吧!” 纪清风当年能用言语故意逼着李承睿心神不稳跌落河中,避免了和张虎臣的一场死斗,就是因为他有心保命,可他却没想到十三年后,自己竟然面对比当年那个杀神更加险恶的绝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韦大人应该知道,狗急尚且能跳墙,更何况我们这些死士?你这些部属全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难道你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们,宁可让你的部属拿命来赌?” “走狗说自己是狗,还真是贴切。”韦钰眉头一挑,嗤笑一声道,“你想说什么,和我谈条件?我只要捉拿刺客,不论死活,只要能从你们的身上找到相应证据,那就够了,反正谢骁儿也没能抓到活的回去,我要是比他能干太多,他岂不是颜面全无?至于我部属是否会因为围剿你们有损伤……呵呵,既然选择了在军中搏出路,怎么能惜命?再说,他们需要听你们这些亡命之徒说什么?听你蛊惑人心吗?” 在又是一声大笑之后,韦钰突然沉声数道:“一!” 纪清风没想到韦钰竟然根本不想抓活的,竟然如此直截了当断绝了自己最大的期望,顿时心下一沉。可是,当听到韦钰哂然一笑,又吐出一个二字的时候,他知道此时已经不能犹豫了。他当机立断地鼓起双颊,一下子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哨。那呼哨就如同魔音灌脑,墙头上的弓弩手们竟是忍不住恍惚了片刻,就是这片刻功夫,纪清风就厉声喝道:“分散逃,逃不出去就自尽,绝不能活着落到韦钰手里!” “果然还有一手。” 韦钰喃喃自语了一声,却在看到几条人影四散逃开之后,丝毫没有理会其他那些突围的家伙,独独挑了纪清风逃遁的方向追了上去。下一刻,就只听到空中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惨叫声,刀刃交击声,闷哼声,求饶声……各式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将这小小的民宅变成了一座血肉杀场。 纪清风到底心志刚硬,哪怕这座三进宅院已然团团围困,他仍是一路杀到了最外墙,可是,当他跃上高高的外墙,看清楚迎面仍然是锋利闪亮的箭镞时,他终于知道今日面对的是天罗地网。可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那个装束和普通将士一样,但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少年。只是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就如同被黏住了似的,心底也翻起了惊涛骇浪。 纪太后那时候暗中下令的时候,就说过秦王承谨和昔日的怀敬太子李承睿长得一模一样,可他下手的时候是在凉王府内院的西阁,那时候为了防止被发现,他生怕有些敏锐的人会留心到视线,因此躲藏的地方完全无法偷窥,直到最后出剑时,方才看准了自己真正的目标,却没看清承谨的正脸。 当时,他也想要顺手将高廷芳铲除掉,可他万万没想到高廷芳的反应会这么快,这么坚决,只不过是片刻的迟疑,他竟然失了手,而后又发现真气运转不灵,疑心中毒方才落荒而逃。 从这一点来说,他不是个合格的死士,因为贪生怕死的死士是最下等的。可是,纪太后如今实力大不如前,所以不得不留下再次没完成任务的他。可是,不是说秦王承谨被皇帝留在了宫中贞观殿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当转头看到韦钰一手提剑,徐徐朝自己走来时,纵使纪清风半辈子出生入死,却仍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想到这里,他面上流露出一丝决然,伸手探入袖子中,突然伸手砸出了两个圆球,随即趁着浓烟弥漫的一瞬间拼命往外间逃去。 “姜明,穷寇莫追,护着秦王!” 承谨也看到了墙头那个露头之后又缩回去的刺客,当听到韦钰这一声提醒时,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会成为刺客的目标。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整个人低头伏在了马上,随即却只听到砰砰两声,面前不远处竟是烟雾弥漫开来。紧跟着,他就只觉得旁边有人扑了过来,直接带着自己滚下了马背。 下一刻,他的那匹坐骑发出了一声哀鸣,一时间四周乱成一团。当他终于完全恢复了感知能力,被人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他方才看到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坐骑。而在坐骑旁边,赫然是满脸冷冰冰的韦钰。 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韦钰竟是一甩袖子,倏然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秦王殿下,将军走了,只怕要靠您来收场。” 听到姜明这话,承谨只觉得自己又当了一回累赘,可来都来了,就这样当个摆设回去,他又实在是不甘心。扶着膝盖站直了身子,他轻轻一咬嘴唇,随即沉声说道:“传令下去,清查敌我损伤,收拾弓弩,还有用过的箭矢,然后一一造册登记。搜查所有房屋,看看是否还有遗留下来的线索。对了,本坊戒严,禁止人进出。” 这是韦钰之前就教过他的,可此时说出来,承谨却只觉得心中异常不是滋味。如果不是事到临头让首恶跑了,韦钰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就一走了之? 承谨丝毫不知道,当韦钰似缓实疾地离开之后,他就找了个地方脱下外袍,换了头巾,等到离开这座陶化坊时,这位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厮杀却仍旧俨然贵公子的东都新贵,看上去却如同一个寻常读书郎似的,混迹于满大街的行人当中,显得悠闲而又儒雅。 纪清风能够用那样声东击西,金蝉脱壳的方式脱身,确实很有几分急智。但那个机会,也是他拱手送给对方的。他不想一口气把纪太后手中的牌全都砸掉,因为没了牙齿的纪太后那时候就会缩进乌龟壳中,再也不出来。他需要的是一点一点耐心拔除那头病狼的爪牙,同时不断砸石头去刺激她,撩拨得她再也克制不住,然后跳出来殊死一搏。 而到那时候,就是将纪家连根拔起的最好机会! 就在韦钰心中盘算如何放长线钓大鱼时,却冷不防身后有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袖子。陡然浑身绷紧的他缓缓回过了头,等看清楚身后的人是谁,他的眼神方才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没想到是我吧?”苏玉欢不闪不避地直接和韦钰对视,随即轻哼了一声,“你衣服换了,人却没换,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得你!高大哥让我来找你,我本来还想跑一趟翊卫府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巧能在大街上碰到你。” 韦钰眉间一紧,本能地想到了高廷芳的身体状况,却不得不竭力掩饰声音之中的焦切:“他又有什么事?” “什么叫又有什么事?他要是不到东都,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全都是被你们害的!”苏玉欢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随即才想起正事,遂气咻咻地说,“高大哥打算择日送江陵郡主回去,托你挑个时候在皇上面前提一提。” “这是高廷芳的意思,还是郡主的意思?” 没听出韦钰的语气有些冷,苏玉欢就恼火地说:“廷仪姐姐不肯,之前才和高大哥吵了一架,可高大哥心意已决,这才让我出来找你。” 见苏玉欢说完扭头就走,韦钰默然伫立在那儿,心中再也没了刚刚那点志得意满。他不知道这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昔年挚友冒名顶替成了自幼多病的南平王世子,而且身体竟然如此孱弱,也不知道人是如何与江陵郡主结识相恋,可如今高廷芳分明是身边最需要有人相伴的时候,却狠心要送江陵郡主回南平,莫非他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东都的风雨飘摇吗? 第151章 淡泊 翊卫府突然出动大队人马,到陶化坊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宅中,悍然捕杀所谓的刺客逆贼,据说当场格杀五人,重伤擒拿两人,只走了一人,当这个消息在东都骤然传播开来之后,引来的是民间议论纷纷,但在朝堂上,官衙中,豪门大宅里,却是一时为之失声。因为韦钰对翊卫府的掌控实在太过严密,消息又封锁得太紧,所有人得到的都只有表面消息。 带队的是传闻中被皇帝留在贞观殿的秦王承谨,左金吾大将军承谨! “上当了。” 这是凉王在久久的沉默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以他的智慧,自然能看出谢骁儿从卢正怡府中围捕刺客时,最终失手,让刺客自尽,这其中猫腻重重,十有八九便是栽赃陷害,这样的手段他从前用过很多,可被人用来糊弄自己遇刺,糊弄承谨和高廷芳在自己的府邸里遇刺,他还是心里很不爽快。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能够轻易接受承谨主导的陶化坊围捕刺客行动,尽管外头的消息并没有说从那个重伤被擒的刺客口中撬出什么,可这种不确定感让他极其不安。 “殿下,承谨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他懂什么,还不是翊卫府的人成心给他送功劳?” “闭嘴。”凉王看在纪太后的面子上,一向对王妃叶璇玑颇为敬重,但上一次发生的事实在让他失望至极,此时又听叶璇玑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见叶璇玑面色一僵,随即很不自然地坐在那里,他就冷冷说道:“我说得上当了,不是说父皇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勾当。我是想说,太后娘娘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她演出那一场行刺,能够有把握不伤我的性命,又能够收买谢骁儿,把赃栽到老二头上,她也不该这么做!” 叶璇玑登时面色惨白。她一下子想起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们夫妻两个,还有别人,立时用凌厉的目光扫过那几个侍女,见每一个人全都吓得瑟瑟发抖,她这才慌忙说道:“殿下,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太后娘娘怎么会派人行刺您?” “之前老二像疯狗似的,咬掉的全都是太后娘娘的心腹,不是我的,也不是纪云霄的。”凉王丝毫没有在意屋子里还有几个侍女,声音苦涩地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只当老二是失心疯,连韦贵妃的话都不听了,现在想想,他们母子失和根本就是做给别人看的,颖王哪里有这样的判断和眼力,分明是韦贵妃在背后策划,就是要把太后娘娘逼到死角上!” “太后娘娘终究不是我的嫡亲祖母,关键时刻拿我当幌子做戏,只是让我吃了点皮肉之苦,那已经算是非常顾念我这个孙子了。她知道父皇也许会疑心我这遇刺来得蹊跷,说不定会觉得是我自己演戏,所以很可能会派承谨过来探望,她就预先埋伏了刺客在我这王府里。也只有她能够在我这王府中安插人手,否则,我这凉王府难道全都是筛子,这么轻易会被刺客混进来?” 叶璇玑最初只是不敢相信,但此时凉王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她不知不觉已经信了七八分,可越是相信,她看着此时在场的这些侍女,心里就越是不安,到最后忍不住霍然起身,张口就要叫来人。可凉王却抢在了她的前面,冷冷吩咐道:“你们四个人全都是一家子都在王府当差的,若是回头有一星半点传言,那么,你们四家人就一块死。不想死的就把嘴闭紧,本王不希望听到外头有一丝一毫的风声。” “多谢殿下开恩,奴婢记住了!” 随着第一个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其余三个这才醒悟过来,赶紧磕头答应,每个人都赌咒发誓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而终于找到机会倾吐出心头郁闷的凉王,在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把叶璇玑和侍女们都打发了下去之后,却不由得以手加额,暗叹自己竟是被纪太后的举动完完全全逼到了绝路上。 可是,韦贵妃为什么要这么步步紧逼纪太后?难道她就不明白,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吗? 自打高廷芳终于苏醒了过来,连续几日调养滋补,他也渐渐回复了几分元气,可以在屋子里徐徐走动了。只不过,因为他在醒过来之后的那天就要求,甚至是逼迫江陵郡主早日回南平,两人爆发出平生第一次激烈冲突,别院中上上下下的人未免笼罩在一种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尤其是江陵郡主的那些侍从卫士,看着杜至等人就未免很不顺眼,平日里彼此口角一番,就到演武场去疏通筋骨,反而一来二去加深了几分交情。 而非常喜欢江陵郡主的洛阳和疏影,这两天也有些无精打采。所以,当听说承谨来的时候,坐在台阶上的洛阳就连动都懒得动,还是疏影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随即快步迎了出去。两相一打照面,疏影那素来寡淡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意:“咱们的大将军来了。” “什么大将军,你也笑话我!”承谨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随即才低声说道,“先头几天我都在翊卫府,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不在宫里,韦大哥又说我功夫太差,怎么都不肯不带我到这里来看高大哥。后来父皇留了我在刑部,和薛大人一块审那几个刺客,所以我直到现在才能出来。我知道,高大哥都是因为要救我,我心里很感激他……” 疏影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声说道:“世子殿下既然这么做了,肯定是因为他觉得不这么做就会后悔,所以你不用想那么多的。世子殿下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其实一直都把你当成嫡亲弟弟那样看待。” 承谨名义上有那么多兄长,但自幼长在观文殿的他对这些人全都异常陌生,更讨厌那种扎人的目光,所以,在他内心深处,对韦钰也好,对高廷芳也好,都是当成兄长看的。此时听到疏影这么说,他只觉得心里更加难受,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浑浑噩噩间就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子,不由自主地跟着疏影往里走。如此一分心失神,他就没注意到一路上其他人看他时那复杂的眼神。 一直到了致远斋前,停下脚步的他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块牌匾,没话找话说道:“高大哥还真是喜欢致远这两个字,狮子园那边也有个致远斋。” “因为世子殿下平生最钦佩的人,便是诸葛武侯。要知道,自古以来但凡主少国疑的时候,都往往会有权臣一手遮天,甚至于谋朝篡位。最有名的是鸩杀皇后的霍光夫人,有直接篡位却最终失败丢了性命的王莽,还有一统江山的杨坚。相形之下,诸葛武侯同样是受命于病榻前,扶持的是当时根本谈不上多少权威的后主刘禅,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论才干人品,全都值得后人钦佩。” 坐在致远斋前台阶上的洛阳闷闷地说出这几句话,随即也不理会疏影那警告的眼神,冷冷说道:“可我倒觉得,武侯还不如直接坐了蜀国江山,也好过到最后让刘禅将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如果诸葛武侯像你说得那样浅薄,只知道自己揽权篡位,那蜀国也撑不到最终司马家攻伐天下,早就毁于内乱了!再说,谁说蜀后主就真的扶不上墙?天下局势大易,不装傻还能活得下去?” 洛阳如同火烧屁股一般跳了起来,见致远斋大门打开,高廷芳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顿时羞愧交加,讪讪地退到一旁。而承谨本能地觉着洛阳刚刚似乎话里有话,可他还来不及多想,就只见高廷芳对他颔首微笑道:“几日不见,秦王殿下也有了几分威风凛凛的派头。” “高大哥,你也笑我!”承谨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刚刚那几分深究的意思顿时到了九霄云外。他快步走上前去,几乎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高廷芳好几遍,目光尤其是在高廷芳的右颈和右耳处停留了许久,这才带着几分不安问道,“高大哥,你之前受的伤好了吗?” “不用担心,也就是之前昏睡了几天,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高廷芳笑着拉起承谨入内,随即对疏影打了个眼色,让其看好洛阳,这才关上了房门。等到入座之后,他看着对面手足无措的承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亲自从蒲包里拿出茶壶给承谨倒了一杯茶,这才笑着说道:“事情过去,你就不用再耿耿于怀。就如同我救了你一样,你也不是为了我站出来,去做了那样一件东都城内无数人津津乐道的事?这些刺客是怎么回事,我正好想找人打听打听,今天倒要听你好好说说。” 提起此事,承谨顿时更加愧疚,好半晌才讷讷说道:“我是对父皇主动请缨,希望能够亲自带人缉拿刺客,可我到了翊卫府之后,这才发现韦大哥早就已经都准备好了。之前去陶化坊也是,我就只是做个样子,真正的事情全都是韦大哥一手包干的,我什么都没做到……” 听着承谨这个真正当事人开始细致入微的叙述,高廷芳微微眯着眼睛,听着韦钰从筹划、出击、交手到最后扬长而去的种种举动,脑海中不由得翻滚着种种猜测。可自从那天晚上韦钰过来看到他苏醒了之后,人就再也没出现过,因此他实在是摸不透吃不准这个故友的真正想法。 他把这些不安暂且全都赶出脑海,这才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据说有刺客被活捉,他们当中可有开口的?” 承谨犹豫了一下,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高大哥,其实所有刺客全都死了,我们根本没有抓到活口。所谓的活口是姜明故意宣扬出去的,说是韦大哥吩咐,要让人疑神疑鬼,引蛇出洞。我觉得,都是因为我当时出现在那儿碍了事,因为逃走的那个人拿我当成了虚晃一枪的幌子,那人才是真正的大鱼。” 第152章 争 原来是虚张声势! 高廷芳的心里顿时如同明镜似的敞亮,明白了韦钰这一招棋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进一步逼迫纪太后。 见承谨满脸惭愧,他就笑着劝慰道:“怎么,你还觉得自己是累赘?你想过没有,韦钰明面上让你率领翊卫府将士出马,让你能轻轻松松得到功劳,可是,以他的算无遗策,会想不到你这个靶子在那里,很容易让刺客把你当成突破口?既然他能够早就找到那个地方,又有那样的手段,至于平白无故放走一条大鱼?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他本来就是故意把人放走的,他要的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承谨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问道:“难不成韦大哥早就知道那刺客背后是谁?” “呵。”高廷芳轻轻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道,“他当然知道。不但是他,只怕满朝上下的明眼人,如今已经都猜出来了。” 尽管早有自知之明,可承谨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挫败感。在复杂的现实面前,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无论见识还是能力,全都差得太远了。可一瞬间的自怨自艾之后,他看到高廷芳正眼神炯炯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又使劲鼓起了勇气:“高大哥,我不明白,你能不能和我讲一讲?” 高廷芳最怕的就是承谨因自小井底之蛙的经历而产生自卑,此时小家伙既然虚心求教,他自然乐意答疑解惑:“其实这整件事情,算不上多高明,如今东都之中,颖王、韦贵妃和韦家,凉王、纪太后和纪家,皇上,再加上你、我、韦钰,也就是这四股力量而已,至于其他人想要趁乱而起,虽说不无可能,但绝对不容易,所以暂且忽略不计。” 见承谨有些讶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高廷芳就接下去说道:“凉王遇刺,按照一般来说,总不脱是另外三股势力下手,可是,我们肯定没有做,皇上是没有这样的必要,至于韦贵妃和颖王,他们现在正追着纪云霄和纪家的党羽穷追猛打,去行刺凉王干什么?所以谢骁儿在卢正怡那儿抓到的所谓刺客,只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既然不是这三方势力,那么是不是可以反过来想想,行刺凉王,不过是为了把你钓出去?而谁又那么容易在凉王府安插钉子?” 听到这一番解说,承谨顿时明白,这一连串事情的主使很可能是纪太后,不由得遽然色变:“太后娘娘好歹也是曾经当过国母的人,她怎么能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怪不得我听人说过,当年大哥和贞静皇后……” 他低头使劲捏拳,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恨之色。尽管上次在飞香殿前为了高廷芳和纪太后针锋相对时,他险些遭到杖责,可他事后只不过将纪太后放在了必须要警惕提防的名单中,此时此刻却是货真价实的后怕。 可是纪太后为什么要杀他?难道就是因为他那张酷似死去大哥李承睿的脸吗? 端详着承谨那变幻不定的表情,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了一丝决然。他再也不犹豫,单刀直入地问道:“承谨,我问你,可有人对你提过,你的生母,也许并不是宗谱上记载的刘贤妃?” “啊?”承谨先是一愣,随即竟是失态地一推桌子站起身来,脚下甚至绊倒了凳子。从来没见过的生母,一直都是扎在他心头最大的一根刺,如今高廷芳一言突然戳中了这根刺,纵使他一向最尊敬高廷芳,声音也不由得尖锐了起来,“高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怀敬太子的酷似,所有见过他和见过你的人,全都可以证明。虽说同父所生的异母兄弟,也偶尔会有非常酷似的情形,但你看看你那些兄长就应该知道,这种可能性有多低。而刘贤妃的事,我相信你也打听过,宫中应该几乎打听不到任何端倪,而我也托林御医打探过,作为宫中贵人们最常召见的御医,他也同样没能听到过有关于刘贤妃存在的任何蛛丝马迹。一个至少曾经有美人封号的嫔妃,却连纪太后韦贵妃赵淑妃全都没有听说过,你觉得这可能吗?” 如果不是纪太后动用如此决绝的手段,想要置承谨于死地,高廷芳也许还会把这个心头疑问永远摁下,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对承谨捅破这层窗户纸。果然,在他的凝视下,承谨渐渐跌坐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如果不是刘贤妃,那么我娘是谁?” 高廷芳很想说,也许是贞静皇后肖琳琅,可是,话到嘴边,他却觉得那样武断的主观臆测实在是说不出口。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不论怎么说,这次你既然遇刺,那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纪太后已经把你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而除去她之外,还有韦贵妃,还有颖王,凉王,韦家,纪家,还有他们的众多党羽。你从前也许只想过当一个贤王,平平稳稳过这一辈子,但这一次的事情之后,已经不可能了。” 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就这样摆在面前,承谨脸色一片苍白,喃喃自语道:“那我该怎么办?” “进则荆棘丛生,退则万丈深渊,没有选择第三条路的可能。”高廷芳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沉声说道,“我现在问你一句,你要争吗?” 争…… 承谨只觉得心中翻滚着惊涛骇浪,完全没有想到今天自己明明是来探望高廷芳的,却突然直面这样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心乱如麻的他想到被丢在观文殿中坐井观天的孩童时代,想到了第一次外出在颖王府上清苑公主生辰宴面对的刺眼目光,想到了在飞香殿前纪太后那尖利的斥骂,想到了刺客一剑刺来时,高廷芳合身扑来,救了自己的性命……他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整个人也一下子变得坚定了起来 “高大哥,我要争。”迸出那三个字之后,承谨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轻松了不少,竟是连说话都流利了,“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也不知道父皇究竟对我是什么态度,我更不知道朝中那些大臣,天下那些百姓怎么看我这个秦王。可高大哥你说得对,别人已经把我当成了敌人,后退就是死路一条,我只能豁出去争一争。我想让别人知道,我李承谨不只是长得像大哥,我不是一个躲在父皇背后,唯唯诺诺的小孩子!” “很好,直到这一刻,殿下你才真正长大了。” 高廷芳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徐徐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躬身长揖。而承谨先是一愣,随即就急急忙忙冲到高廷芳面前,一把将他搀扶了起来。 直起腰之后,高廷芳就一字一句地说:“那么,我请为秦王殿下上第一谋。颖王凉王在朝中分庭抗礼已有多年,皇上虽骤封你秦王,但你出身不明,根基浅薄,少有功劳,不能服众,这些弱点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势在必得的态度!就算皇上有心栽培你,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站出来,那些失望于两党相争的有识之士,又有谁会选择你?” 承谨死死抓着高廷芳的双臂,只觉得这番话振聋发聩。他用力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明白了,争不是就在这里说说而已,而是要敢在别人面前,挺起胸膛摆明自己的态度。” “孺子可教!”高廷芳只觉得心头异常愉悦,笑着伸出双手来按着承谨的肩膀,“趁着这次别人谋划失败,你应该想一想,怎么让别人正眼看你!” 翊卫府深处,那座挂着剑气光寒十四州中堂长卷的大堂前,颖王气冲冲地跨了进来,见韦钰正背对着自己看字,他不禁提高了声音说:“韦钰,你这是什么意思?捉拿刺客,狠狠回击谢骁儿,还有纪太后和老三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交给承谨去办?” “圣命如此,我拿什么推脱?”韦钰没好气地抱手转身,见颖王被自己噎得够呛,他这才轻哼一声道,“而且,颖王殿下别忘了,我现在是秦王长史,不是颖王长史,纵使没有皇上的吩咐,我也不可能拒绝承谨的要求。” 听到韦钰毫不客气地直呼承谨的名字,颖王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埋怨道:“可这么大的事情,却让他出了彩……” “他出了什么彩?只抓到一个活口,还跑掉一条大鱼,如今人还在刑部天牢,有没有审出主谋还不得而知。”面对颖王的兴师问罪,韦钰一脸的漫不经心,可说出来的下一番话,却让颖王险些没跳起来,“只不过,十有八九是纪太后贼喊捉贼,捣腾出的一场闹剧。只要能够撬开刺客的嘴巴,那么,那个老虔婆就别想再赖在太后的位子上。如此一来,宫中还有谁能和贵妃娘娘抗衡?” 颖王顿时眼睛大亮,使劲一拍巴掌道:“如果是那样,倒是好一个机会!” “所以,在这节骨眼上,你和承谨计较什么?”韦钰笑得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一字一句地说道,“高廷芳不是和清苑公主走动得很勤快吗?江陵郡主好像快要回南平了,在这种时候,可以利用高廷芳好好下一剂猛药,逼迫一下那个老虔婆。比如说,把清苑公主许配给高廷芳,你觉得如何?韦家若是和秦王一系联手,而那个老虔婆则是快要彻底败露,她还能忍得住?而纪云霄一贯觊觎清苑公主,兴许也会做出点什么事情来。” 尽管高廷芳现在这种急死人的性格,需要一剂猛药好好推一把;尽管他需要一个契机对清苑公主揭开这件事;但最重要的是,皇帝明确对他提出了这样一桩婚事的要求!显然,皇帝已经等不及了。虽然因为清苑公主的身世,他和高廷芳都曾经想先给韦贵妃设套,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颖王只觉得满身阴霾一时尽去,不由得满脸笑吟吟:“不愧是咱们大唐的雷神,就连用计也是这样悍勇。好,我听你的,我立时就去对母亲说!” 唯一遗憾的是,他那个王妃没能在这时候正好死了,否则那才更妙。他更希望的是自己娶江陵郡主,而不是让高廷芳尚主! “还有,”韦钰适时又加了一句,“纪家父子三人因为凉王殿下遇刺这案子,也推迟了不少时间,应该拿出来好好审一审了。在这种时候,众人拾柴火焰高,正好把纪家架到柴堆上去烤!” 第153章 浅薄 “承谨那个黄口小儿,竟然也和我做对!卢正怡是行刺他和高廷芳的幕后真凶,这明明已经是铁案,他非得要扳过来,他想干什么?” 看着屋子里犹如困兽一般团团转的纪云霄,不动如钟的李承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自从承谨把抓到的那一批刺客往宫里一送,皇帝直接交给刑部尚薛朝开始,纪云霄就开始陷入了焦躁和狂乱中,与之前谢骁儿拿了卢正怡满门下狱时的得意洋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他也没有料到事情会突然急转直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纵使他早就见过韦钰和高廷芳,也按照韦钰的计划给纪云霄准备了攻击颖王一党的人证物证,冷眼看着颖王和凉王再加上纪云霄斗得死去活来,可谁会想到,凉王会突然遇刺,紧跟着高廷芳和承谨也在凉王府遇刺?这种一味阴狠毒辣,甚至没有顾忌到最终后果的愚蠢行为,怎么看都不是理智的人会做的。就好比纪云霄如若出此下策,他就算明明已经心向外人,也会拼死劝谏。 因为这实在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李承心中对凶手早就有了判断,却始终没有对纪云霄挑明。毕竟,他也没有真正的证据。可是,承谨遇刺这么大的事情,纪云霄却只去秦王府点个卯,成日里只在彭城侯府发脾气,那种纨绔公子的脾气都回来了,他自然越看越不是滋味,韦钰那时候单独留下他时说的话,不知不觉又浮上了心头。 “我知道你是不想被人说成和谢骁儿似的三姓家奴,可松山先生你要想清楚,谢骁儿不过一介走狗,你却才干非凡,足以称为国士。士为知己者死,纪飞宇也好,纪云霄也好,配得上成为你的知己吗?如果你觉得,你之前那小小的功劳拿出来说,不但无助于你的名声,反而会让你成为千夫所指,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你先回徐州去,我保举你为徐州刺史。郭大将军为人和纪飞宇截然不同,而你衣锦还乡,执政一方,还怕没有功绩?” “先生,松山先生!” 李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见纪云霄双手支撑着书桌,脸上分明已经不耐烦了,想起之前自己勉为其难给他出主意,他却都不听,眼下却还来问计,他顿时也生出了几分不快。不等纪云霄开口再说什么,他就叹了口气道:“侯爷,如今局势实在是太乱了,容我到外头院子里走几步,也好清醒清醒。” 纪云霄为之一愕,见李承离座而起,真的就这么出门了,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气急败坏地往桌子上狠狠一砸,随即再次又急又快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可不一会儿,他就听到李承在外头和人说话的声音。心情极其不好的他立时怒气冲冲地到了门边,一把拉开房门,就只见李承正挥手把人打发走。 看到这一幕,他忍不住恼火地问道:“先生刚刚和人说什么?” 李承敏锐地听出了纪云霄话中的怀疑,眉头一皱就转过身来,淡淡地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皇上说是纪飞宇父子的案子拖太久了,吩咐韦钰明日就去刑部,把案子尽快结了。南平王世子既然还在养伤,就把案卷带去给他看。” 见纪云霄那张脸顿时僵住了,想到这位同样是秦王司马,可不论是身为纪家人要避嫌,还是在皇帝面前的圣眷,显然都要差很远, 李承都有些不忍心说出下一个必定会让纪云霄暴跳如雷的消息。可是,这毕竟不是能够瞒住的事,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说道:“另外,今日韦贵妃对皇上说,清苑公主从前虽说入道为女冠,矢志不嫁,可既然她和南平王世子还算说得来,又和南平王世子的妹妹江陵郡主交好,请求把清苑公主许配给南平王世子。” 李承说得平平淡淡,纪云霄却觉得如同天打雷劈,整个人瞬间化为了泥雕木塑。但等到清醒过来,他之前的狂躁顿时化成了狂怒。 “凭什么,高廷芳那个病得七死八活,随时都可能死的家伙,他怎么配得上李承媛!韦贵妃那分明是满满的恶意,皇上也瞎了吗,竟然看不出来?” 对于纪云霄急怒之下口不择言,李承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劝阻。此时此刻,他已经确定,纪云霄被嫉妒和愤怒迷花了眼,怎么也拉不回来了。因此,他等到纪云霄接下来又怒骂了一通之后,这才轻声说道:“仁寿殿纪太后说,请侯爷得空了入宫一趟。” 自从纪飞宇出事,纪云霄投靠了皇帝,仁寿殿纪太后那儿,他就再也没有去过,纪太后也同样再也没有召见过他这个侄儿。纪云霄就算从前,也不乐意看到这个从来高高在上,对他动辄斥骂甚至责打的姑姑,但这会儿他心中憋着一股太大的邪火,竟是想都不想就应道:“来人,伺候本侯爷更衣,本侯爷要入宫去见太后娘娘!” 看到纪云霄就这么扬长而去,完全忘记了自己,李承轻轻闭上了眼睛,随即就径直回到了书房,拿过一张纸后,提笔蘸墨写了一封辞呈。 是该抽身离开了! 时隔数月再次出现在仁寿殿,尽管心情非常不好,但纪云霄一身锦衣华服,脸上却仍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笑容。从前他不过是个纪家不掌权的子弟,可他现在却是堂堂彭城侯,自然不愿意在纪太后面前露怯。 可是,当他昂首挺胸走入仁寿殿,随随便便行了个礼之后,他就只听端坐在宝座上的纪太后冷冷说道:“纪家家主这个位子,你坐着感觉怎么样?论实权你比不上韦钰,论圣眷你比不上高廷芳,除了个彭城侯虚名,手底下有几个人,你还有什么?” 纪云霄没想到纪太后竟然如此毫不客气,顿时气得霍然起身。可还没等他把拂袖而去这个念头付诸行动,纪太后那如同刀子一样的话就又砸了过来。 “高廷芳到底还是在含元殿上当众拒绝过尚主的,人又病得那个样子,指不定什么时候送了性命,可韦贵妃和颖王却还都乐意把清苑公主塞给他。你不但身体强健,还是纪家家主,彭城侯,为什么韦家就没想过把清苑公主嫁给你?呵,不是因为什么纪韦两家势不两立,不是因为什么辈分,而是别人根本就不看好你!皇上之前优容你几分,让你继承爵位,不过是暂时让纪党那些小卒子们有个倚靠,省得一下子清洗的人太多,你以为那是你有能力?” “你以为你能招揽到李承,是因为你诚意足,礼贤下士?李承在徐州家大业大,如果不是他确定投靠你出卖了纪飞宇之后,朝廷能够把纪家父子一网打尽,他会这么胆大包天?你不过是当了李承手里的一把刀而已,居然还能沾沾自喜?” 面对这赤裸裸的轻蔑言语,本来就已经恼火之极的纪云霄几乎要发疯了。他气得牙齿咯吱咯吱打架,拳头死死捏紧,如果不是顾忌眼下在宫中,他简直想要以下犯上,好好教训这个面目可憎的女人。然而,内心深处,他却隐隐生出了几分惶恐,因为纪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撞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最薄弱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由得声色俱厉地怒吼道:“太后娘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挑拨离间?” “我用得着挑拨离间吗?韦钰手中捏着翊卫府以及金吾卫羽林军的一半军权,高廷芳是承谨的老师,你自己看看,你这个彭城侯手里有多少实权?” 直接撕开了纪云霄那一层风光的面纱,纪太后就款款从宝座上下来,径直走到了纪云霄面前。风韵犹存的她比纪云霄要矮小半个头,可她那目光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纪飞宇和纪云昌纪云钟一旦定罪,重则处死,轻则流放,而我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一旦我们全都折进去了,你这个彭城侯还有什么价值?” “你不要危言耸听!” “是不是危言耸听,你自己明白!”纪太后打断了色厉内荏的纪云霄,哂然冷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之前看似赌赢了,得到了彭城侯的爵位,可秦王长史给了韦钰,清苑公主归了高廷芳,而且你自己想一想,你对承谨有几分恭谨和敬重?三个最有希望的皇子,你真正服过谁?” 纪云霄这一次终于倒吸一口凉气,想到自己之前每次提到承谨,表现出那轻视不屑的态度时,李承也曾经婉转劝过自己,可几次过后就闭口不言,再想想自己和颖王斗得死去活来,对凉王也是虚与委蛇,他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寒意。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狂妄自大。 “你自己想想,你是对皇帝来说价值大,还是对我来说价值大?你父亲还有那两个哥哥如此凉薄,就算我得势,也不会再重用他们,因为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冷眼旁观。我还是那句话,一笔写不出两个纪字,我不用你现在就做出投靠我的样子,你大可以装出和我闹翻了离开这仁寿殿。我也不会随随便便什么事情都来差遣你。我让你做的事情简单又没有风险。我手上有卫南侯韦泰私吞修建皇陵款项的证据,你只要在今天拿出来就行了!” 纪太后循循善诱,见纪云霄显然已经意动,她这才笑吟吟地说:“只要你肯为我出手这一次,将来武宁节度使就归你!” 韦贵妃的打算她怎会不知道。只不过要坐山观虎斗,她怎会让其如此便宜! 第154章 拒婚(上) “恭喜高大人,贺喜高大人。” 面对满脸堆笑的谢瑞,高廷芳纵使平日里再不动声色,此时也没有办法露出一丝一毫,哪怕是应付的笑容。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自己遇刺没几天,身体尚未恢复,甚至连刺客的真实身份也尚未查明白之前,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让他绝对没想到的戏码。 皇帝怎么会想到让他尚主?韦贵妃和颖王又为什么出此下策?是要假意同盟,集中精力先干掉凉王和纪太后吗? 高廷芳能够感受到身侧的江陵郡主仿佛一瞬间浑身都发僵了,而不只是江陵郡主,陪同谢瑞进来的洛阳,侍立在另一侧的疏影,以及在门口吓呆了的杜至……他可以担保,除却那个没心没肺什么都不知道,尽在那笑着傻乐的苏玉欢,这座偌大的宅子里,没有一个人会对他一个病秧子得到如此殊荣感到高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虚扶了一把拱手道喜的谢瑞,苦笑着说道:“谢公公,皇上爱重,我不是不知道,可就因为知道,我实在不能接受这番美意。我如今的情形,想来谁都看得很清楚。之前那场刺杀,我的外伤不过是右耳右颈,失血虽多,可放在别人身上也就是疗养几天,绝对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我却因为伤势而旧病复发,以至于几日昏睡,险些不起。清苑公主乃是皇长女,配我这样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病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等谢瑞开口说什么,他就斩钉截铁地说:“再者,正旦大朝的时候,我当着各国正副使节的面,表明绝不肖想尚主,不想牵累别人,如若今天就这样大剌剌地接受了皇上的美意,那么传扬出去,我高廷芳岂不是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的卑鄙小人?还请谢公公替我代奏皇上,我不能……” 谢瑞起头还以为高廷芳只不过是嘴上谦辞,心里实则千肯万肯,等听明白对方竟然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要拒绝,他不禁渐渐变了脸色。此时,他立时打断了高廷芳的话,随即正色说道:“世子殿下,皇上金口玉言,而且当时在场的还有韦贵妃和颖王,只怕消息早就在东都城里传开了。你要是在这个时候拒婚,别人不会说什么你身体病弱配不上公主,而会觉得是你看不上公主!” 见高廷芳面沉如水,谢瑞只想赶紧回去向皇帝禀报高廷芳这让人难以理解的态度,当即立时又说道:“总之,世子殿下若有话要说,还请直接上表吧,我告辞了。” 谢瑞来的时候颇有些兴高采烈,在他看来,高廷芳除却多病,相貌堂堂,风仪无双,正是清苑公主的如意郎君,而且一贯讨厌男人的清苑公主和高廷芳非常合得来,这桩婚姻怎么都不至于造成一对怨偶。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高廷芳竟然要拒绝!他是真的因为体弱多病不想牵累清苑公主,还是因为其他的缘由?当走出别院大门口的时候,谢瑞突然想起了自己说出那消息时,屋子里一大群人的反应,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难不成高廷芳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可就在这时候,谢瑞看到了自己带出宫的两个小随从正牵马远远避在一边,发现自己出来就在那拼命打眼色。他疑惑地四处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对面墙头上,那个跷足而坐,仿佛是坐在自家太师椅上一般闲适自如的韦钰!知道韦钰这些日子一直和高廷芳不和,除却高廷芳受赐这座别院时来大闹过一场,根本就没登过这里的门,他不由得暗自叫苦。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韦钰倏然跳下墙头,似笑非笑迎了上来。 “皇上居然派了谢公公来传命,高廷芳还真是大红人啊。” 谢瑞定了定神,想到高廷芳素来还算好相处,再说这次拒绝婚事,说不定会得罪皇帝,他也不用惧怕说坏话被对方得知有什么后果,相比之下,韦钰那是不大可能失宠的,为人却更加睚眦必报。他干脆把心一横,凑到韦钰跟前低声说道:“韦大人,这事情说不定也就是皇上和韦贵妃颖王一厢情愿而已,我今天过来才一提,高大人就立时一口回绝了,说是身体不好,配不上公主。” 他没有注意到韦钰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叹了口气道:“皇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就算高大人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我这回禀上去,皇上一定会对高大人的不识抬举相当不快。高大人又不比您有实打实的功劳,说不定就见罪于皇上。” “哦?别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他竟然还会往外推?不是欲擒故纵,想要在天下人面前搏一个重承诺的好印象吧。” “这个……”谢瑞先是为之一怔,等细细一想后,他就笑呵呵地说,“也许韦大人说得对,高大人只不过是故意推却做个样子罢了,可不论怎么说,皇上都不大喜欢美意被人拒绝。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宫去向皇上禀报,就不耽误您的事情了。” 明明是自己被韦钰堵了个正着,谢瑞却还要把话反过来说,心里也着实无奈。若是换了别人,他怎么可能这么客气?见韦钰没有继续拦着自己的意思,他赶紧对那两个跟过来的小内侍打了个眼色,见他们慌忙过来牵马服侍,他迅速上了马背,二话不说策马一溜烟走得飞快,生怕韦钰改变主意又纠缠不休。 等到谢瑞一走,韦钰抬起头来看着别院那已经严严实实关上的房门,倏然冷笑了一声,紧跟着,他就拍拍手拂袖而去。这一幕,也不知道落在了太白别院附近,多少监视的人眼中。当他进入翊卫府深处,那座悬挂满了各色神兵利器的藏兵堂,脸上刚刚那生人勿近的冷厉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惘然。 “你骗了我这么久,如今终于还是露出了破绽。可此事是皇上的心意,你若一直拒绝,那就不好收场了。” 太白别院中,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呈现出了一片诡异的气氛。高廷芳之前让苏玉欢去找韦钰,想要快刀斩乱麻将江陵郡主送回南平,却没想到此事尚未有眉目,皇帝竟然有意让他尚主。这下子,除却苏玉欢和他那些不明所以,起哄似的为高廷芳感到高兴的侍卫之外,高廷芳的侍卫,江陵郡主的白龙卫,却是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严霜。所幸高廷芳当面拒绝谢瑞的话已经被洛阳给嚷嚷了出去,可即便如此,依旧没法让两拨人安心。 此时此刻,杜至和袁钊,以及江陵郡主的白龙卫统领闫鑫,就免不了聚在一起。见闫鑫脸色发黑,袁钊就轻轻咳嗽了一声:“世子殿下已经拒绝了皇上的好意,你可以让下头弟兄们放心,他是不可能答应这桩婚事的。” “大唐皇帝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固执专断的人,更何况他之前被压制了这么多年,最恨的应该就是臣子违逆自己的心意,李先生能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吗?”闫鑫是江陵郡主心腹中的心腹,一直忠心耿耿跟着这位南平最受爱戴的小郡主。可也是直到这次跟着江陵郡主偷偷从南平出来,他方才知道,那位郡主身边的影子军师李先生,竟然假扮南平王世子到了东都!见袁钊和杜至不说话,他干脆又抛出了另一个建议,“事到如今,能不能请清苑公主想想办法?” “对呀,如果世子拒绝不得,可以请清苑公主拒绝!”杜至一拍巴掌,满脸的惊喜,可紧跟着,袁钊的一番话,却又让他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 “谁去对清苑公主说?难不成说世子殿下快死了,她如果为了终生幸福,那就上书拒婚?又或者让她说自己早就决定终身不嫁,所以这桩婚事没法答应?最重要的是,世子殿下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他最讨厌的就是把事情推到女人身上。” 杜至撇了撇嘴,恼火地说道:“但不论如何,这桩婚事一定要回绝。能不能请秦王殿下去和皇上婉转提一提?” 闫鑫冷眼旁观袁钊和杜至,见他们俩确实口口声声都是站在江陵郡主这一边,饶是他从来都觉得江陵郡主是最好的,也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迷惑。高廷芳并不是真正的南平王世子,体弱多病也不过是一个假象,既然如此,迎娶天下第一强国大唐的公主,这样的美事别人求之不得,高廷芳为什么要用这样坚决的态度拒绝?更何况这李代桃僵之计是自家王上出的下策,高廷芳连借口都是现成的,并不是他对不起江陵郡主,而是情势所逼。 就算高廷芳自己矢志不渝,只认准了江陵郡主一个,他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属下明明对他那样忠心耿耿,那样着紧他的安危,为什么如今却不顾如此拒绝可能激怒皇帝,毫不动摇地站在江陵郡主这一边?这背后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捕捉到了杜至一句脱口而出的话。 “世子殿下一直都把清苑公主当成亲生妹妹一样看待,他怎么能娶公主?” 第155章 拒婚(下) 作为凉王府一个还算得宠的侍女,萍儿深知凉王妃叶璇玑是个什么德行,也知道那几个侍妾平日过的什么日子,所以她一向觉得,自己在凉王府中安安分分熬到年岁,嫁一个有头有脸的管事,这一辈子也就如此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秦王和南平王世子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遇刺,而后很可能被迁怒的她竟然如愿被秦王殿下带出了凉王府,随即就糊里糊涂被派了来照顾伤病并发的高廷芳。 谁也没提要把她送回去的事,而她当然也不想回去。她这几天没日没夜地伺候着高廷芳,别人来禀报事情的时候也没有避着她,所以她知道凉王面对的局势有多不利。谢骁儿倒是把卢正怡一家子下了狱,将两桩行刺案子推到了颖王的身上,可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秦王却率领翊卫府的将士,干净利落地又捕获了一批刺客,其中甚至有一个活口!这其中蕴藏的重重杀机,她就是猜也能猜得出来。 可这些令人震惊到失语的消息,和刚刚的那幅情景比起来,反而又不算什么了。因为皇帝竟然不嫌弃高廷芳那如此孱弱的身体,愿意将一向最宠爱的皇长女清苑公主许配给他,可这样的殊荣,高廷芳竟然拒绝了! 此时此刻,浑浑噩噩的她双手递了一杯茶上来,可高廷芳伸手过来时,她见对方也有些呆呆失神,忍不住为之一怔,接下来不由得手一滑,就是这么两人错手的一瞬间,一杯热茶大部分被她泼在了高廷芳的身上,一小部分则是溅上了自己身上的白绫裙。 平生第一次犯这么大错,再想到从前就曾有侍女用这么拙劣的伎俩想要勾引凉王,结果却被叶璇玑活活打死,她吓得整个人都快僵住了,等回过神来之后,她方才慌忙跪下磕头道:“世子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疏影正好进屋,见高廷芳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被承谨送来的侍女,此时就压根不理会俯伏在地的萍儿,走上前去低声问道:“世子殿下,要我把她送回秦王府吗?” 尽管疏影说的是送回秦王府,而不是凉王府,但萍儿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巴巴地看向了高廷芳。可看到疏影那张让她胆战心惊的冷脸挡在了高廷芳面前,她只得苦苦哀求道:“世子殿下,疏影姑娘,奴婢是一时走神,认打认罚,只求不要把奴婢送回去。若是秦王殿下知道奴婢没有伺候好,把奴婢送回凉王府,奴婢只有死路一条……” “好了。”高廷芳本来就心烦意乱,再碰到一个更加诚惶诚恐的侍女,他只觉得无奈至极。他瞪了一眼火上浇油的疏影,见这个小丫头耸耸肩后狡黠地一笑,他哪里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当下就淡淡地说道,“秦王殿下不是洪水猛兽,他既然能把你从凉王府带出来,就不会把你随随便便送回去送死。好了,你先下去,把自己的衣服收拾收拾。” 萍儿见惯了贵人们的动辄翻脸,高廷芳如此宽容大度,她简直感激涕零。等到磕头道谢,爬起身倒退出了屋子,她正好遇到了江陵郡主,连忙屈膝行礼。本以为江陵郡主就这么过去了,可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停了下来,还往她泪痕未干的脸上端详了一会儿。生怕引起这位南平贵女的误会,她赶紧低声解释道:“是奴婢一时失手,泼了茶在世子殿下身上。承蒙世子殿下宽容大量,没有怪罪奴婢。” 江陵郡主深知高廷芳即便筋骨敏捷大不如从前,但眼力尚在,如果不是本身心不在焉,纵使萍儿再不小心,也不至于会有泼茶上身这样的举动。她心中异常苦涩,却不愿意迁怒于他人,当下就点了点头说:“看你这一身茶渍,回去换一身衣服之后就休息半日,今天不用再来了。” 看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全都如此温和宽容,萍儿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深深万福行礼道:“多谢郡主!奴婢在凉王府呆了那么长时间,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人,这次能逃出一条命来,又得到善待,心里一直都很感激。所以有些话虽说奴婢知道不该说,却还是不得不说。” 江陵郡主听出了这其中的投桃报李之意,哪怕这会儿完全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道:“你尽管说。” “刚刚谢公公来传达皇上的意思,世子殿下却回绝了,恕奴婢斗胆,世子殿下这么做实在是不妥。奴婢曾经听凉王殿下对王妃说过,皇上为人最不喜欢外人违逆,哪怕只是一次,也会记在心里。那时候凉王殿下还说,他是早就上了太后娘娘的船,皇上不可能容得下他,所以不进则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萍儿这还是第一次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可还是勉强把话说完了,“所以,世子殿下哪怕真的不愿意拖累清苑公主,可这样拂逆圣意,万一激怒了皇上,从前的那些好处很容易就成了坏处,有害无益。” 静静地听着这番劝谏,江陵郡主只觉得心情激荡,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你提醒的很有道理。你放心,这话我除却大哥,不会对第二个人说。你只管安心住在这里,就算日后遇到什么事,我们也会及早给你安置一个去处。” 萍儿只觉得自己这番因感恩而说出来的话没有白费,离去时还有几分感恩戴德。而江陵郡主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却没有进屋子,等人走后就忽然退后几步,等看到洛阳满脸不得劲地坐在屋顶上,她就仰头笑了笑说:“洛阳,我和大哥一会有话要说,你看着点儿四周,千万别让像韦钰这样的人进来。” 洛阳原本还有些无精打采,可一听到韦钰这个名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如同一只大鸟一般倏然从屋顶上滑下,落在了江陵郡主面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郡主放心,我如果再让韦钰随随便便闯进来,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上次你就这么说过,结果还不是没打过他?”说话间,疏影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对江陵郡主行了个礼,丝毫没有在乎洛阳的瞪眼,“我和你加在一块都打不过人家,你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豪言壮语?” “疏影,你什么意思,你到底在帮谁!” 眼见这两个小家伙又有吵架发展到打架的架势,江陵郡主只觉得沉甸甸的心情改观了不少,摇头笑了一声就径直上前推门进屋。见高廷芳已经换了一身宽大的家居袍服,此时此刻正斜倚在榻上呆呆出神,她不由得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她要逼一逼大哥,哪怕她曾经说过,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过去就不说,但她现在一定要逼一逼他! 想到这里,她徐徐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大哥耳聪目明,刚刚外头的话应该都听见了。萍儿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你因为父王的缘故,如今不得不寄人篱下,如果实在没办法拒绝,你就……” 高廷芳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犀利:“我就怎么样?答应皇上,然后尚主?” “不,当然不可以!”江陵郡主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见高廷芳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她就把心一横道,“如果实在没办法拒绝,大哥你不是曾经准备过诈死吗?大哥你就诈死,跟着我回南平吧!” 高廷芳原本绷紧的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不由得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当初为了我想诈死,你可把我数落得很惨,现在居然又出这种馊主意?” 见江陵郡主死死咬着嘴唇,赫然是非同一般的坚持,他就淡淡地说道:“廷仪,你放心,我的心不会变。对于我来说,不论清苑公主也好,和乐公主也罢,我都不会动心的。我是和清苑公主还算说得来,她也能听我的劝,但我只是把她当成妹妹,不可能和对你一样对她。我会让疏影去见她,请她坚辞圣命。如此一来,两个当事人谁都不愿意,难不成皇上还能够坚持下去?就算撇开情情爱爱不谈,这桩婚事必定是韦贵妃又或者颖王提出的,我怎么可能答应?” 后半截理由,江陵郡主能够相信,但前头半截话,她虽然相信,可总觉得这番言语之中,仿佛潜藏着自己一直苦求而不可得的某种真相。为什么高廷芳面对清苑公主而不动心,为什么高廷芳会说把清苑公主当成妹妹……为什么他从来不肯提起自己的身世,可身边除却洛阳和疏影,还有如杜至袁钊和那些侍卫一般的精兵强将!想到之前高廷芳突然执意要送自己离开,而皇帝又突然有做媒之意,她就决定再紧逼一步。 “不管大哥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这件事情都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你之前要我走,还说我可以借着你遇刺这件事,趁机提出回南平,这样皇上要在藩国面前保持权威,一定会绝对保证你的安全,让外人不敢对你下手,现在我按照你的话已经上书了,皇上却比你想象得更加慷慨大方,直接把清苑公主许配给了你。可如此一来,事关南平王世子的婚姻大事,我要是还坚持走,外人岂不会怀疑我们兄妹的关系?所以,这件事没有结果之前,我是绝不会走的。” 第156章 真相 如果说,皇帝突然有意下嫁公主,高廷芳已经感到棘手,那么,此时此刻江陵郡主突然一反常态如此强硬,他就更加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挣扎之中。他绝对不相信韦贵妃和颖王提出的这桩婚事是怀着善意,韦贵妃既然能够对清苑公主揭开那样残酷的真相,颖王既然能够十几年对亲生姐姐那样冷漠,那么他们会不顾自己“孱弱”的身体,硬是要促成这桩姻缘,那么只可能是为了一个缘由。 韦贵妃看出了纪韦两家这场内斗背后有着皇帝的推手,因此索性将计就计,直接利用这场联姻来逼迫纪太后。 要知道,兄长和侄儿已经失势,纪云霄又投靠了皇帝,一向提携看重的孙子凉王同样反手出卖过纪飞宇……这一切对于韶华全都虚掷于宫中的纪太后来说,就犹如压弯骆驼的最后几根稻草,足以让她做出最疯狂的事情来。韦贵妃寄希望于纪太后发动内乱,火中取栗,自己可以趁机浑水摸鱼;皇帝正愁没有借口整治纪太后这个母后,只怕也很希望纪太后能够发疯;至于凉王则是已经被纪太后的疯狂而逼到了悬崖边上,必然也指望纪太后成功。 在这种节骨眼上,东都只怕会成为比两军对战的边塞更加危险的地方,他怎么能留下江陵郡主? 事到如今,高廷芳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做出一个抉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闪不避地对着江陵郡主那明亮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说来说去,廷仪,你与其说是不放心我,还不如说,是怕我万一扛不住皇上的压力,不得不迎娶清苑公主,对不对?” 不等江陵郡主回答,他就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道:“你想多了,我把清苑公主当成妹妹,那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在我人生的最初十二年,我确确实实是把她当成嫡亲妹妹看待的。因为,她是我母亲贞静皇后肖琳琅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是我曾经爱护备至的妹妹。哪怕韦贵妃已经挑明了她的身世,她并不是皇上的血脉,但对我来说,她仍然是那个追在我身后叫承睿哥哥的妹妹。” 哪怕曾经有过隐隐猜测,哪怕已经觉得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是,当江陵郡主听到高廷芳称呼贞静皇后为母亲,称呼清苑公主为妹妹,最后又亲口承认自己就是怀敬太子李承睿,她仍然为之骇然。 当年她邂逅李元的时候,那只是太白湖畔草屋中的一个隐士,一个会亲手做饭,明明是布衣芒鞋,明明显得狼狈万分,可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逸淡雅,仿佛天上谪仙人的隐士。如果仅仅是那样,她还不至于那么快沦陷,可他却偏偏帮着才刚开始接触军务,什么都不懂的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帮助她完成了从一个王宫贵女到军中主将的蜕变。 她信赖他,犹如她信赖自己的父亲,自己的那些父执长辈,到后来真正爱上他时,她甚至为此几乎和父亲决裂。可现在,他却告诉她,他一直隐瞒的身世竟然藏着那样巨大的秘密! 即便江陵郡主打从一开始就准备步步紧逼,希望从高廷芳口中套出真话,可此时她已经得知了真相,她却恨不得自己没有这么愚蠢。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大唐那位怀敬太子以及其母贞静皇后的故事曾经在天下诸国疯传,皇帝被纪太后和韦贵妃背后的纪家韦家联手架空,这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安慰,还是该质问他,只能保持着难言的沉默。 而高廷芳的话,却并没有结束。 “四年前,我带着洛阳和疏影背井离乡到了南平,隐居太白湖畔。因为我早就知道,南平一介小国,能够在诸国之中保持独立,除却南平王的手腕,还有水师。而要训练水师,水势汹涌的大江绝不是好地方,而太白湖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尤其对于刚刚开始领军的你来说,在那里训练新军,是最容易上手的。我和你的相遇不是巧合,是我早就设计好的。我这些年漂泊天下无依无靠,必须获得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回到东都的出身,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高廷芳没有抬头,可他却仿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江陵郡主那先是惊愕交加,紧跟着却羞愤欲绝的脸。他藏在袍袖下的双手死死绞在一起,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冷漠,继续狠心说道:“我没有想到南平王会在知道我的存在后,突然拿出那样一个主意。对我来说,我这条命既然是捡回来的,那么为了回东都,别说是阴阳逆行丹,就算是任何其他穿肠毒药,我也愿意铤而走险。为了复仇,什么我都可以舍弃,包括你。什么柔情蜜意,能够比得上血海深仇,大唐江山?” 江陵郡主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廷芳,见他始终低垂着头,她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最终后背顶上了门,她方才用干涩的声音说:“你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没错,我就是在骗你。山盟海誓也好,矢志不渝也罢,都是在骗你。我没有想到你这傻丫头会从江陵跑到东都来,我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事成之后就让高廷芳这个身份彻底消失!让那个太白居士李元彻底消失!” 耳听得大门突然打开那刺耳的嘎吱声,感觉到外间的风倏然卷了进来,明明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可他却觉得面颊上冰寒一片。缓缓抬起手来擦了擦下颌,高廷芳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良久,他才苦笑着看向了空荡荡的大门口,只觉得喉头一甜,知道那是郁结于心,他不得不用尽浑身力气将那股腥甜压了下去。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先后两条人影窜了进来,脸上全都是气急败坏,他不由得惨然一笑。 “世子殿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小郡主说!”一贯最不喜欢多话的疏影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高廷芳的胳膊,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你那时候带着我和洛阳到了南平,明明只说那里好山好水好地方,所以想隐居在太白湖,什么都不掺和,甚至已经打算不去报仇了。你为什么要对小郡主说自己别有用心!” 洛阳则是气鼓鼓地说:“刚刚小郡主出去的时候,心神恍惚,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了。就算要小郡主回南平,世子殿下也不用这样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今天皇上才派人来说要把清苑公主许配给您,如今小郡主这样一走,别人只会更怀疑你们的关系!” 面对这两个最亲近人的责问,高廷芳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伤了她,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如今已经快到图穷匕见的时候,我留在东都是为了母亲和其他人的血海深仇,也是为了承谨,可廷仪若是牵扯进来,一旦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她?事到如今,我和她的事已经越来越不可能了,既然迟早要面对咫尺天涯的结局,长痛不如短痛……” 当高廷芳说到这里的时候,疏影不由得遽然色变。一贯对高廷芳最为顺从的她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杯盏,狠狠砸在了地上,随着那咣当一声,她就厉声斥道:“世子殿下,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哥哥,一向最敬重你,可这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多年羁绊,这样说断就断,你考虑过小郡主是什么感受?自从你说出要她回去的话,她一直都在强颜欢笑,最终还是听了你的话,决定带人回去,可谁让皇上突然想要撮合你和清苑公主?” 洛阳也被疏影这举动给吓了一跳,可等听完了这番话,他却立时悄悄对疏影竖起了大拇指,随即就低声说道:“世子殿下,你对小郡主说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清苑公主是你的妹妹,这当然没错。可你刚刚只要再好好劝,小郡主肯定会听的,她身后是南平,总不能不顾家国,一直留在东都不走。可您非要说自己别有用心,甚至说一切都是骗她的,用这样伤人心的话把她气走,难不成是您对接下来的局面没有把握,对保护她没把握,所以才这么做?” 见高廷芳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没有开口说话,洛阳就一本正经地说:“世子殿下是天下少有的男子汉大丈夫,这种时候怎么能这么没自信?” “洛阳啊洛阳,要不是我知道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喜欢的姑娘,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常常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说这种自信满满的夸大话!” 高廷芳稍稍轻松了几分,等最终平静了下来,他就轻声说道:“没错,因为此来东都,本来就极其仓促,我事先都没想到杜至袁钊他们这么多人都会跟来,哪里说得上智珠在握,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皇上是个很高明的棋手,韦钰亦是有他的打算,还有韦贵妃,如今几欲疯狂的纪太后,夹在他们当中,我哪来的自信能够一切如我预料?”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杜至急急忙忙的声音:“世子殿下,小郡主传令白龙卫收拾东西,说是要回江陵!” 见一旁的洛阳和疏影顿时僵住了,高廷芳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淡淡地说道:“让她去吧。等她走了之后,你们就放出风声,说是她不满我拒婚,和我吵了一架,被我直接给气走了。” 没等洛阳和疏影回过神来,他就轻声说道:“你们再去预备一下,我想悄悄出城去祭拜母亲。” 第157章 羞愤 如果不是清苑公主素来清冷,从不理会那些走门路的官员,就连恰逢科举过来投墨卷的士子也都拒之于门外,玄真观本来应该是整个东都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毕竟,她是韦贵妃的亲生女儿,也是最受宠的皇长女。可有些人她能够拦在门外,有些人却不是门前那些门房,又或者家令刘淼可以阻拦的。 比如说,今日特意登门的颖王。 自打韦贵妃对自己揭开身世之谜,清苑公主如今是越看颖王越觉得心中怨恨,自然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奈何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竟是一反常态,涎着脸陪着笑,一个劲地套近乎,她哪怕根本不稀罕颖王送来的各色丰厚礼物,却也没办法拉下脸撵人。 可颖王都足足逗留了半个时辰,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她到最后实在是不耐烦了,不得不直截了当地下逐客令道:“你不是刚刚扳倒户部尚书刘云山,正在和三弟争抢户部的话语权吗?有功夫在我这虚耗时光,还不如多去见几个人。” “大姐这是什么话,外人哪有咱们的姐弟情分重要?”颖王呵呵一笑,觉得刚刚套近乎谈感情,火候应该差不多了,这才抛出了最关键的来意。他放下了手中早已凉透的茶盏,笑吟吟地说,“大姐这么多年独自住在这玄真观里,实在是有些太清苦了。你下头二妹三妹都已经成婚,都快要轮到承乐那丫头了,你却还孤身一人……” 清苑公主敏锐地听出了颖王的言下之意,登时重重将手中那个小茶盅往旁边高几上一搁,沉声说道:“我说过不想嫁人,不劳你们多管!” 颖王又不是没领教过长姐的这种执拗态度,心中虽说恼怒她的不近人情,可想到那个绝对能让她通过的人选,他就打哈哈笑道:“大姐听完是谁再拒绝也不迟!父皇属意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平王世子,如今任秦王傅的高廷芳。” 清苑公主本来已经满脸盛怒,可是,当她听到皇帝竟然意欲将她许配给高廷芳,她禁不住一下子呆住了。当初韦贵妃和颖王就曾经有过这个意思,而她对此也相当反感,可随着和高廷芳的一次一次接触,她却不知不觉对这位南平王世子从疑惑到好奇,从好奇到亲近,从亲近到信赖……甚至有一度,她几乎认为那是她的承睿哥哥回来了。她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孑然一身,可面对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她却发觉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抗拒。 慌乱的她不想在颖王面前表现出这隐隐的期待感,干脆就直接一拍扶手,故作强硬地说:“我已经说过了,不希望别人随随便便插手我的婚事!你走吧,我的事情今后不劳你和贵妃娘娘多操心了!” 虽说是韦钰撺掇的,但颖王暗地里也打听过,知道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自从相识之后,就走动得非常勤快,彼此好得如同嫡亲姐妹一般,隔三差五就会互相往来。而高廷芳遇刺受伤之后,清苑公主还亲自登门探望,这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至于理会错了。因此,见清苑公主竟陡然翻脸,他不由觉得好心喂了驴肝肺,一怒之下当即霍然起身道:“这不是我和母亲的意思,是父皇的意思,大姐要拒绝,那就直接去对父皇说!” “父皇那儿我自会亲自请见。”清苑公主冷冰冰地答道,心中却只希望颖王能够赶紧走,让自己好好思量消化一下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然而,让她没有料到的是,颖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可他匆匆离开不过片刻,竟是去而复返,一进屋子就冷笑了两声。 “你和高廷芳还真是一对倔脾气,明明恋奸情热,你不领父皇的好意也就罢了,他也声称身体不好,又曾经在含元殿上说过不肖想尚主,要信守承诺,居然也不肯接受这桩婚事!算我看错了你们两个,你们不喜欢好好地名正言顺成婚,非要这么胡混,那就随便你们!为了这个,高廷芳把妹妹江陵郡主都给气跑了,简直是榆木脑袋!” 说到这里,颖王气冲冲地再次离开,等出了玄真观之后,他立时扬声叫道:“全都打起精神,随本王出城,把江陵郡主追回来!” 他这辈子头一回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就算是因为王妃尚在,难以如愿以偿,可人在眼皮子底下,看得见摸不着,总比人在南平,看不见也摸不着来得好!再说了,在江陵郡主正好被兄长气着的时候,他代表大唐追上去宽慰一二,说不定能够博得佳人好感呢? 颖王这一走,清苑公主却只觉得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她不在乎高廷芳是不是重病缠身,能活多久,她只知道,那是除却承睿哥哥,除却韦钰,第一个真正走进她心防的男人。如果这辈子真的要嫁人,那么她能够接受的,只有一个高廷芳。可现在,父皇有意撮合,可高廷芳却那样坚决地拒绝,甚至和江陵郡主闹翻。难不成在他心目中,还是对她的身世耿耿于怀,因此万万难以接受吗? 扶着高几的边缘缓缓跌坐下来,清苑公主只觉得眼前又浮现出了高廷芳那张熟悉的脸。从容地微笑,疾言厉色地训斥,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在每一个场合对自己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全都在她的耳边回响,那一幕幕犹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闪而过,以至于她眼神恍惚,浑然没有注意到一个人悄然进门,站到了她的面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睛方才恢复了焦距,一看到面前竟是多了一双男子的脚,她立时抬起了头。 “小时候可没觉得你这么爱哭。”韦钰掏出帕子,略显生硬地在清苑公主那满是眼泪的脸上擦了擦,这才淡淡地说道,“你不就是在想,高廷芳拒绝了这桩婚事,肯定从来就对你没那意思,所以觉得委屈吗?” “住口!”清苑公主羞愤交加,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泪痕,这才站起身来,气咻咻地说道,“你若是故意来看我的笑话,那就滚!” “啧,对我比对颖王还不客气。”韦钰耸了耸肩,但刚刚他把清苑公主那失魂落魄的表情全都尽收眼底,想到这件事全都是自己因为皇帝吩咐做出的设计,他心中不免有些歉意。可他素来是死不认错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单刀直入地说,“既然心里不痛快,干脆就跟我去散散心。” 知道韦钰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说这话必定是为了宽慰自己,清苑公主却打不起半点精神。可韦钰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她犹豫片刻,最终答应了下来。 “我们出城,去看看贞静皇后和承睿。” 直到出城,女扮男装的清苑公主仍然有些浑浑噩噩。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韦钰只带着她一个人悄然离开玄真观,身边也没有任何随从。直到马踏西山,眼看着韦钰将两匹坐骑拴在了一片非常偏僻的小树林中,随即带着她走上一条小路,她才回过神来,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走大路?” “如果走大路,有些事情你就看不到了。”韦钰头也不回地说,随即又低声提醒道,“一会儿注意你脚下,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否则若是惊动了人,那我此番苦心可就全都白费。” 韦钰究竟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尽管依旧心乱如麻,但清苑公主终究还是渐渐好奇了起来。直到她高一脚低一脚,跟着韦钰来到了一个僻静处,她远远看到了陵园中那座尚未完工的献殿,发现四周围空无一人,她终于再次忍不住问道:“皇陵重地怎么会没人?” “呵,主管皇陵的那位工部员外郎是卫南侯韦泰的亲信,我是韦泰的儿子,拿着他的把柄随便要挟两句,他自然能找到让工匠暂时歇一天的理由。至于神墙外当然有人守着,但凭借有些人的本事,想要进来祭拜还是轻而易举的。” 有些人想要进来祭拜?是谁?除却她和韦钰,惦记着贞静皇后和承睿哥哥的,还能有谁? 清苑公主只觉得韦钰的话就如同层层迷雾,让本来打不起精神的她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探究之心。然而,当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等得双脚渐渐僵硬发麻,精力也渐渐难以集中的时候,她终于再次听到了韦钰的声音:“人来了。记住屏气息声,千万别忘记了。” 心中一凛,清苑公主立时凝神静气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远远出现了三个身影。起初她看不清他们的形貌,可等到那一行三人越走越近,那身形轮廓越来越分明,她不由得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当她最终完全分辨清楚来人时,她只觉得双脚疲软无力,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可就在这时候,一旁伸来了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她。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那只手拖拽着又往后踉跄退出了十几步,这才打了个激灵,随即死死盯着韦钰。 “不要说话,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第158章 祭母 “今天这陵园里怎么人这么少?上次我来踩点的时候,还是人来人往,一片繁忙开工的样子。” “我去打听过了,说是修陵的那个工部员外郎今天家里正好儿子洗三,所以心情好,给工匠们放了一天假。” “幸好如此,否则世子殿下还没办法大白天进来。毕竟,晚上到陵园就来不及赶回城,万一皇上正好派人来,那就麻烦大了。” 背后洛阳和疏影似乎在说着话,但高廷芳却毫无所觉。他越走脚步越慢,越走脚步越沉重,当最后来到了献殿门口,依稀能够看见正中央偏右的位置摆着母亲的神主时,他终于忍不住踉跄跪了下来。回到京城这么久了,甚至还过了冬至和清明,但他却从未有一天忘记自己的处境,只在家里烧过纸钱,从来没有到这陵园来。可就在今天,就在他拒绝了皇帝许配清苑公主的“美意”,而后又用那样的话重重伤了江陵郡主之后,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母亲……”高廷芳直挺挺地跪在门外,声音沙哑干涩,随即竟是完全噎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时此刻,他却犹如儿时受到委屈不平,找母亲诉说时那样,无声无息间已是泪流满面,身子不知不觉就渐渐伏了下去。他用双手死死抓着面前的门槛,仿佛要借此宣泄出心中的所有悲愤和痛苦,却始终不敢放声,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 洛阳和疏影怔怔看着这一幕,哪怕知道这种无声的哭泣最是伤人,可他们谁都不敢上前去搀扶,最后不约而同齐齐跪了下来。洛阳甚至喃喃自语道:“王妃……不,皇后娘娘,求求您保佑世子殿下多福多寿,别让他再继续这么苦着自己……他心里只惦记着别人,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多苦,可他终究不是铁打的,怎么能扛得住?” 和洛阳不同,疏影从没见过贞静皇后肖琳琅,在她的心目中,那只是世子殿下讲述中完美无缺的女人,陌生而遥远。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仿佛高高供在冷冰冰神龛上的神主,沉默了许久方才双手合十道:“皇后娘娘,求您保佑世子殿下和小郡主能够平平安安在一起。小郡主又善良又温柔又能干,她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媳妇……皇后娘娘,求您保佑世子殿下不要再遇到危险,我愿意折寿二十年,不,三十年……” 她这话还没说完,嘴巴就突然被人捂住了。她先是为之一愣,等侧头发现是洛阳时,她终于忍不住又羞又怒,直接就一胳膊肘撞了上去,见洛阳虽说龇牙咧嘴,可还是不放手,她使劲挣脱了之后,忍不住就在他手上重重咬了一口。这下子,洛阳终于吃痛松开了手,继而就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你属狗的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种折福折寿的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小心世子殿下听到了教训你!” 恼火地盯着手上那牙齿印看了好一会儿,一抬头见疏影满脸不服气,洛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才轻声说道:“你不知道,当年朱先生病的时候,世子殿下就曾经说过折寿救他的话,结果被师父狠狠打了一巴掌。师父说,想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这是最没出息的人才会想到的办法。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再挽回,人要往前看!” 疏影有些呆呆地看着洛阳,许久才别过头去不看这个突然变得睿智了的家伙,目光又落在了高廷芳身上,眼神中尽是满满的担心。她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扶着膝盖站起身来,缓缓挪上前去,在高廷芳的身后再次半蹲了下来,低声说道:“世子殿下,您要哭就哭出声音来吧,要不,和皇后娘娘说说话也行,千万不要这么憋着。要知道,您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病也还没好……您这样不顾身体,皇后娘娘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听着耳边这柔柔的声音,高廷芳只觉得仿佛整个揪在一块的心渐渐舒展了开来。他缓缓抬起身子,只觉得神主背后那明明非常刻板的画像,此时此刻仿佛一下子生动了起来,紧跟着,魂牵梦萦,日日夜夜思念着的母亲似乎就这么从画像上走了下来,微微冲着他笑。明明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明明一直都坚信,母亲也许还活着,他却依旧不可避免地沉醉其中,最终低声说道:“母亲,是儿子不孝,直到这时候才来看你。” 尽管相隔距离已经非常遥远,可陵园中除却他们之外,再也没有闲杂人等,空旷幽静,因而清苑公主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句随风飘来的话,早已化身成了泥雕木塑。她失态地靠在了韦钰身上,仿佛要倚靠他才能支撑身体,而她完全没有看到,韦钰那脸上似哭似笑,根本不像她认为的那么冷静。 表兄妹二人就这么互相倚靠,静静地站着,努力捕捉那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 “母亲,这十三年来你好吗?你到底在哪里?我一直很后悔,张大哥也是,朱先生一直到死都在念叨着,我们当初太冲动了,以至于离开东都时,都没有来得及见你一面。我当初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潜入东都,可我一次都没有来过陵园,因为我不相信,你就这么成了被人供奉的神主,我不相信你就这么死了……” 清苑公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她才跨出第一步,一只手就死死被人抓住,紧跟着,她就听到耳畔传来了韦钰那严厉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他一直都不和我们相认,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你冲出去是一时痛快了,你想过他是什么感受?” 狠狠咬着嘴唇,尖锐的指甲几乎都陷入了掌心,清苑公主终于还是收回了刚刚打算飞奔出去的脚。她默默地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颗心早已变得血淋淋的。 “我不敢去见韦钰,不敢去见阿媛,因为每一个人都认为,李承睿如果回来,一定会先接触他们,我不想连累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韦钰发疯似的审着那一个个蹦出来的假太子。所以,当父皇颁布旨意,说是再有冒认怀敬太子者,杀,我就离开了东都,离开了大唐。我安置了王府各位的家眷,又在各国漂泊了一年多,最后才到了南平江陵城外的太白湖,却没想到隐士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听着高廷芳断断续续说起那段艰辛岁月,洛阳和疏影不知怎的,都有些想哭。而耳聪目明的韦钰把高廷芳在太白湖畔最初的那段生活听得清清楚楚,心潮起伏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耳力远不如自己的清苑公主。他将高廷芳的每一句话一字不落地传音过去,直到听见高廷芳说起了江陵郡主的相识,他才微微迟疑了一下。 原本是肖琳琅抚养长大的兄妹,可李承睿绕了一大圈子化身为高廷芳重回东都,而清苑公主的身份被韦贵妃揭破,心神大乱的她又对高廷芳吐露了实情,由此对真心接受她的高廷芳产生了逾越兄妹情分的好感,他最初始料不及,这次又在背后推了一把,从这种角度来说,如果这只是恶作剧,他这个朋友着实有些恶劣和过分了。可是,接下来即将是图穷匕见的时刻,皇帝既有此意,他容不得高廷芳和清苑公主瞻前顾后,只能出此下策。 “阿媛,对不起……”韦钰在心里念了一声,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最终选择了继续复述高廷芳的原话。 “我和廷仪相识时,她刚刚接掌新军,威信和经验全都不足,又生性好强,所以从村人口中听到有帮他们打跑山贼的勇士,就寻访了过来,却正好遇到狼狈不堪下厨的我。第一次的见面很尴尬,但也很自然,她渐渐常来常往,我也放下了顾虑,常常戴着斗笠去她的新军中,不但帮忙训练她的亲兵白龙卫,还当起了影子军师。当那次我从水贼的山寨中救了她回来,她伏在我的背上叫我大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遇到了这辈子没法放下的人。” “可是,我完全没想到,我第一次见廷仪的父亲南平王高如松,是被他派了麾下大将冯骥远率大军直接押去的。想来也是,换成我是他,一个不明来历的小子几乎要拐跑了女儿,也会那样暴跳如雷。那时候正值南平遭楚国侵攻,我提出北上大唐求援,没想到高如松竟然因此提出了一个条件,让我冒充南平王世子高廷芳。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用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踏进东都,所以,哪怕不是为了廷仪,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高廷芳顿了一顿,终究没有提阴阳逆行丹的事,久久方才低声说道:“母亲,到了东都之后,我遇到了韦钰和阿媛,也遇到了父皇,他们都没有认出我来。我本来应该如释重负,可每每到夜半惊醒时,心里又不是滋味。当有朝一日连他们都忘记了我之后,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记得李承睿?母亲,我还遇到了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承谨,也许他也是你的儿子,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也许他不是,可我听到他口口声声叫高大哥,我就不知不觉当成了嫡亲弟弟。” “就在几天前,我替承谨挡下了那刺客的剑之后,我问他,进则荆棘丛生,退则万丈深渊,愿不愿意去争?他点了头。我知道,父皇当初因为夺嫡之事来问你时,你也同样点了头,愿意全心全意支持他,为此甚至搭进去了外公和舅舅。现如今,虽然情况已经倒了过来,可我愿意帮着承谨去争一争。而廷仪为了救我,违逆她的父亲,千里迢迢赶到了东都。可是,我却不得不狠心气走了她,因为接下来的东都会成为最危险的战场。而在我心目中……” 高廷芳闭上眼睛,缓缓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没有宣之于口的一句话。 “而在我心目中,韦家和纪家固然是生死仇人,但我已经没办法信任父皇了!” 第159章 摊牌 我已经没办法信任父皇…… 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清苑公主心中巨震,忍不住看向了韦钰,见他既没有皱眉,也没有露出任何讶色,整张脸都如同冰雪一般,她一下子就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难不成,这么多年来仿佛一直都是父皇头号信臣的韦钰,其实也打心眼里信不过父皇吗?难道当年那桩惨剧,除却她的生母韦贵妃和纪太后合谋,害死了她视若母亲的贞静皇后和承睿哥哥,背后还有她不知道的其他隐情?难道她一直认为被纪家韦家联手压制,形同傀儡的父皇,当年其实也做过不光彩,甚至非常过分的事情? 扶着献殿的门槛,娓娓诉说着过去十三年的点点滴滴,高廷芳只觉得自己激荡的心情渐渐平息了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外界疾风骤雨,家里却温馨和平的时光。此次皇帝竟然要撮合他和清苑公主,他不得不对江陵郡主吐露实情,进而把她气走……这一连串事情给他造成的巨大冲击,这会儿渐渐已经淡去,只有心中的伤痛尚未抚平。可是对他来说,只要头脑已经回复了冷静,那就已经足够了。 他扶着门槛想要站起身来,这时候,一旁眼疾手快的洛阳赶紧伸出手来拽了一把。疏影则是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渐渐西垂的夕阳,低声提醒道:“世子殿下,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赶紧回城吧,家里杜至和袁钊大约快要急得火烧眉毛了。” “有苏玉欢在呢,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假扮世子殿下了!”洛阳撇了撇嘴,随即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上次他在刑部天牢的时候,也不是装得挺像?” “洛阳,你就知道一天到晚欺负苏小弟,刚刚出来的时候也是你直接把人拎了过去关进房的,他回头不和你算账才怪!” “怕什么,他又打不过我!” 听到这番对答,高廷芳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觉得心情又好转了几分。等站直了身子,抻了抻有些褶皱的衣襟和前摆,他这才淡淡地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下一次我们来见母亲时,应该是解决了所有事情之后!” 然而,他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希望下次来时,能够和母亲一起过来,将这献殿和神主当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直到高廷芳和洛阳疏影离去许久,清苑公主方才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完全清醒了过来。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她几乎认为自己是在做梦。无数次夜半惊醒,无数次思念发狂,无数次魂牵梦萦……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睿哥哥早已经悄然回到了她的身边,而她却相见不相识,甚至用冷脸对着他!她明明早就发现了他虎口上的蚂蚁痣,明明发现她在复刻了荣王府的秦王府中举止异常,她是有多迟钝,才会觉得那只不过是自己日思夜想后的胡乱猜测? “睿哥哥,承睿哥哥,是我对不起你……”清苑公主踉跄前行了几步,直到扶上身边的石墙,她方才站稳了身子。她突然回头看着韦钰,声音颤抖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你早就知道,却一直都没有告诉我,眼睁睁看着父皇要把我许配给承睿哥哥,你是想故意看我的笑话?” “如果我只是故意想看你的笑话,今天就不会带你到这里来了。” 韦钰走上前去,丝毫没有避忌男女大防的意思,直接把清苑公主搀扶了起来。见她依旧不肯放松地死死盯着自己,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和你一样,和高廷芳接触了那么久,却一直都没有认出他就是承睿。直到我那次在秦王府发现他面对牡丹园时的奇怪反应,再加上怀疑他不是南平王世子,而是江陵郡主的心上人,我才开始查他的事。后来,我在刑部天牢和老薛以及房世美演了一场戏,第一次成功接近了他。” “我发现他本能地护着左胸,似乎有旧伤。你知道的,我当年和承睿一块遇过刺客,他个死脑筋不肯让我断后先走,结果我们两个都差点没命。” 说到这里,韦钰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真情流露的笑意,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已经认定,肯定是他,否则又有谁会在第一次照面之后,就认定我便是传说中的雷神孟怀赢?后来,皇上突然去查承谨的功课,回来之后拿着那篇文章向我炫耀,我却看出那不是承谨仿照承睿笔迹写的,而是和当年的承睿如出一辙。” “承谨能模仿的,只是一点皮毛,顶多再加上几分筋骨,但那篇文章的字,我却能看出承睿的精气神。而能够代替承谨做这样瞒天过海,甚至可以称之为欺君之罪的事,除却身为秦王傅的高廷芳,还能有谁?谁还能写出那样的字?” 见韦钰眼睛中绽放出狂热的神采,清苑公主不得不佩服他用心之深,却不免越发自责自己的疏忽大意。就在这时候,她听到韦钰低声说道:“承睿素来是个死脑筋,他拒绝了皇上撮合你们的意思,当然是因为他一直都把你当成妹妹,足可见他就算触怒皇上也不想告诉你实情。但是,皇上不会收回成命,因为皇上需要再推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的纪太后一把,这时候需要韦家站在他这一边。所以,我希望你去见高廷芳,逼他接受这桩婚事。” 清苑公主登时面色大变。一想到自己竟然对承睿哥哥生出绮思,她就觉得羞耻,可一想到承睿哥哥已经知道她并非父皇的骨血,却依旧说出那样的话,丝毫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她又不免生出了几分奢望。可是,刚刚看到他在贞静皇后肖琳琅的神主面前,那样真情流露地说起和江陵郡主的相识相知相守,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立时用气愤的眼神瞪着韦钰。 “你难道没听到承睿哥哥说的话吗?他早就心有所属了!” “那又怎么样?”韦钰见清苑公主瞪大了眼睛,知道她恐怕会错了意思,立时解释道,“这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让韦贵妃和颖王安心,作壁上观等着做渔翁。再说,这婚礼的日子可以定得迟一些,只要他先答应就行了。如果你想维护他信守承诺的名声,你可以放出风声,是你逼着他答应的,而不是他自己答应的。至于江陵郡主,以你和她这些天结下的交情,你写一封信给我,我派人去追她,说明清楚就行了。” 听到不是假戏真做,清苑公主松了一口气,可心里隐隐却有些失落。然而,那股失而复得的惊喜终究占了上风。一想到自己朝思夜想的睿哥哥已经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再也不是模糊的影子,她就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就连四周围的花草树木,殿阁建筑,仿佛都在夕阳的余晖下变得光耀夺目。 “好,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城吧!” 太白别院中,此时此刻正是一团乱糟糟的。杜至和袁钊看着死活就是不肯说出高廷芳去哪的苏玉欢,忍不住唉声叹气,杜至干脆提高了声音说:“容侯,洛阳和疏影那两个小家伙的话你也敢听?他们俩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别带着世子殿下直接去闯祸了!” “就算他们闯祸,还有高大哥呢。”苏玉欢没好气地别过了头去,低声嘟囔道,“想问话也不知道对我客气点儿,以为是审犯人啊!” 杜至气得抡起了拳头,却被袁钊一把拉到了身后。性格更老成沉稳的袁钊打躬作揖,满脸赔笑地说:“容侯,苏公子!已经火烧眉毛了,世子殿下才刚得罪了皇上,郡主又被气跑了,这府里连个主事的都没有,万一宫里再派人来……” 苏玉欢见袁钊已经说不下去了,他这才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托着腮帮子说:“我也知道不好办,可刚刚高大哥那心灰意冷的样子,我实在是没法拒绝。他这个人最冷静自持了,知道事情轻重,一定会很快回来的,你们别瞎操心了。” 他怎么能说是被洛阳直接关进屋子的,那样太丢脸了! “这是瞎操心吗?”杜至怒气勃然,正想和苏玉欢好好理论一番,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侍卫的声音,“杜哥,袁哥,秦王殿下和刑部尚书薛老大人来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三个人顿时面面相觑。尤其是苏玉欢直接一下子蹦了起来,惊恐交加地问道:“承谨也就算了,薛老大人怎么会来?难不成是来当说客?”他在刑部天牢里呆过几天,虽说没和薛朝打过交道,可却最怕遇到这个老人! 杜至和袁钊同时大感棘手。承谨过来他们都不担心,尽管他们无法接受这位秦王殿下日后入主东宫,但承谨的为人他们都知道,最是敬重高廷芳,知道人悄悄跑了出去,定然会帮着隐瞒。可刑部尚书薛朝却不一样,那是三朝老臣,帝党中坚,他们回头要瞎掰出什么理由来搪塞对方见高廷芳?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天色高大哥应该快回来了,我们出去拖延一下时间!”苏玉欢倒是果断,直接整理了一下身上行头,视死如归地说道,“实在不行,就说我也和高大哥大吵一架,然后把他给气走了。皇上总不能满城大索,大海捞针似的找高大哥吧?” 这种见鬼的理由……杜至和袁钊对视了一眼,全都感到异常无奈。如果真的没办法,少不得要用这个苏玉欢这个让人无语的借口了! 第160章 逼婚 坐在厅堂中,面对一位天底下数一数二难对付的老大人,苏玉欢平生第一次觉得,长袖善舞这个自己一向视作为贬义词的才能,实在是太重要了。杜至和袁钊推托说他们只是高廷芳的侍卫队长,不够资格接待秦王和刑部尚书,推了他出来当靶子。可怜他连推拒的理由都找不到,毕竟他是给高廷芳三人打掩护的帮凶,此时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位“贵客”说话。 承谨是听说高廷芳拒婚的消息,大吃一惊后匆匆赶来的,谁知在门口正好遇到了刑部尚书薛朝。此时此刻,见苏玉欢始终顾左右而言他,高廷芳则是迟迟没有出现,他误以为高廷芳不肯见他们,苏玉欢这才设法推脱,他就开口说道:“高先生之前伤病未愈,这时候也许已经休息了,薛老大人,我们不妨改日再来,这会儿就先回去吧。” 然而,相较于已经顺势离座而起的承谨,薛朝却纹丝不动,一双刚刚微微眯起,使整个人显得老朽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完全睁开,犹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了苏玉欢,看得阅历不深的苏玉欢如坐针毡。 这时候,他才沉声说道:“我来见高大人,不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外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这桩婚事。高大人为人素来果决明快,既然拒绝得这么爽快,如今为何不肯见我这个老朽不堪之人?” 苏玉欢没想到薛朝这么直截了当,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他如同火烧屁股似的弹了起来,哭丧着脸说:“薛老大人,都是我的错。因为高大哥拒绝婚事,又气走了廷仪姐姐,所以我之前和他吵了一架,他负气走了,这会儿根本不在府里……” 外头守着的杜至和袁钊暗自苦笑。好嘛,苏玉欢还终于拿出这个理由来了…… 然而,薛朝再次微微眯起了眼睛,可这一次流露出来的不是倦怠和疲惫,而是比刚刚更强烈的威势。他冷冷说道:“高大人当初既然在我面前力挺秦王殿下,就应该知道,他选择的是怎样一条崎岖艰险的路。秦王殿下没有母族的势力可以倚靠,也没有其他皇子多年经营的朋党,本身也没有多少拿得上台面的功劳,唯一让人瞩目的,就是他这所有皇子中最出众的王府官。撇开纪云霄这个水货不提,高大人和韦钰全都是最优秀的人。” 面对这样毫不留情的评价,承谨站在那里,只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他从学于高廷芳已经不是一两天,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一日三省吾身,既然知道薛朝字字句句皆中肯,他终究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而现在,他身为秦王傅,竟然会不理智到推却尚主。如果他和清苑公主素来没有来往,那也就罢了,可他明明和清苑公主来往颇多,彼此也有好感。他知不知道,如此触怒皇上,这相当于自己断了秦王殿下的路?” 承谨一下子面色苍白,可看到苏玉欢那一下子义愤填膺的脸,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立时大声抗争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高先生有什么错?而且,他又不是为了别的原因拒绝这桩婚事,他是怕自己身体不好,连累了大姐!薛老大人刚刚说得没错,我是无才无德,无功无劳,没有母族的支持,甚至大多数朝堂官员都根本不认得我,可就算如此,我绝对不希望高先生为了我,违背他的本心,违背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薛朝先是一愣,随即看向了承谨,见他在自己的目光下虽有些不安和畏惧,可却坦然直视的样子,他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想他今天是不是来错了?就算是皇帝派人暗示,可这种男女之间两厢情愿的事,哪里是能够用那种卑鄙的利益之谈能够打动的?可是,他终究看到了让他眼睛一亮的东西,那就是高廷芳和承谨这对师生之间的情分。如果不是确定他们相识不过数月,他简直难以相信,世间竟有那样奇妙的羁绊。 “多谢秦王殿下为我说话。” 听到这个淡淡的声音,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跟着承谨,好好和薛朝舌战一番的苏玉欢顿时又惊又喜。他快步冲到门口,见果然是高廷芳回来了,他立时把人让进了门来,正要解说薛朝的来意时,却被高廷芳抬手阻止了。 “苏小弟,多谢你刚刚替我圆场。你带着承谨去后头坐坐,我和薛老大人说话。” “不,我要留下!”承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拗,直接反对了高廷芳的安排,“我不想成为最后一个知道高先生决定的人。” 听到这里,苏玉欢眼珠子一转,直接在承谨下手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高大哥,我今天也非得听你一句真话不可。” 面对薛朝那赞赏中掺杂着忧虑的眼神,面对两个不肯回避的小家伙,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薛老大人,你的意思我明白,皇上的心意我也明白。但是,别的事情可以商量,唯有这件婚事,我不可能接受……” 就在接受两个字话音刚落之际,高廷芳只听得外间传来了杜至和袁钊的两声惊呼,紧跟着,他就看到门帘被人一下子撞开,一个人影踉踉跄跄闯了进来。当来人抬起头看向他时,他一下子愣住了,刚刚想好的种种理由全都堵在了喉咙口。 竟然是清苑公主! 薛朝愣住了,承谨愣住了,苏玉欢更愣住了。颖王去给清苑公主道喜,随即被赶了出来的消息,因为颖王急急忙忙出城去了,并未第一时间散布开来,因此在他们心目中,又羞又怒的清苑公主很可能是来找高廷芳算账的。可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径直走到高廷芳面前的清苑公主一把拽住了高廷芳的袖子,沉声说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面对那双乍一看去犹如冰雪一般寒冷,却又仿佛潜藏着无限火焰的眼睛,高廷芳根本说不出任何一个拒绝的字来,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等到他被清苑公主就这么拽出了门去,目瞪口呆的苏玉欢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使劲拍了拍双颊,这才惊呼道:“公主姐姐真是太厉害了!” 薛朝本来以为今天这趟登门必定无功而返,可清苑公主的突然出现,让他又看到了几分希望,可当他看到一旁的承谨仍在怔怔发呆,饶是他执掌刑部多年,被人誉为铁面大司寇,一想到刚刚竟然如此出口伤人,揭承谨的短,他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歉意。 他终究是个正直的老人,权衡片刻就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竟是对着承谨深深一揖。承谨见状一呆,等反应过来时,看到老尚书已然一躬到地,他手忙脚乱地赶上前去将人搀扶了起来,这才急忙问道:“薛老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方才是老臣口不择言,不,这已经是出口伤人了,殿下若是不能宽宥,老臣也无话可说。只希望殿下能够劝一劝高大人,皇上提出的这桩婚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哪怕真的违逆了高大人的心意,也请他能够三思而后行,不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殿下您。”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承谨简直恨极了薛朝那番字字诛心的话,可此时此刻听到薛朝的真心道歉,他不禁为自己心胸狭隘而深深羞愧。他紧紧握着薛朝的手,久久方才讷讷说道:“薛老大人,是我刚刚说话冲撞,不敬尊长,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说的这些话,我会转告高先生的,一定会转告他的……” 甬道上,看着一手紧拉自己袖子,径直不管不顾往前冲的清苑公主,高廷芳恍惚之中想起了小时候在这座别院,他被她拽到小花园,哭着诉说委屈的情景,原本就不那么坚定的心防不知不觉松动。他用眼神制止了洛阳疏影以及其他人跟上来,直到清苑公主把他拖到了那熟悉的小花园,松开手来转身正对着他。四目对视,他一直认为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养气功夫很好,可此时此刻竟是不知不觉有些招架不住,避开了她的目光。 “公主……” “别说话!”清苑公主直接打断了高廷芳,生怕他的声音会让自己失态。她使劲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桩婚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也许是看到高廷芳那张瞬间僵硬的脸,她一下子双颊生霞,却不得不把心一横说:“父皇这时候是要安抚韦家,逼迫纪太后和三弟再也没有退路。如果你打乱了他的布置,那么不管你从前有再大的功劳,他眼中却只会看到你这次的不顺从!” 高廷芳没想到清苑公主说出的竟是这话,刚刚那大乱的心情中终于渐渐平静了起来。端详着面前这个满脸坚毅的女子,他只觉得自己拒绝的理由是那样难以启齿,是那样只顾着自己,没考虑到是否伤害了她。可就在他内心挣扎之际,清苑公主竟是突然紧紧抱住了他。那一瞬间,他差点失声叫出了那最最熟悉的称呼。 阿媛…… “高大哥……”清苑公主竭力方才吞下了承睿哥哥四个字,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人,很多事,没有留给我的地方,我也不是和那些小女孩儿一样,为了自己的颜面,要死要活地逼你娶我。但这一次,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会放出风声,我亲自登门逼婚,用尽手段,最终逼迫你答应了这桩婚事……只要等到父皇铲除了纪太后,我自然会想办法让父皇收回成命!” 第161章 答应 “为什么?” 高廷芳本来想问,清苑公主为什么愿意如此不顾委屈,不顾名声,做出这样的退让,这样的牺牲。可是话到嘴边,最终出口的却只有这简简单单三个字。 而清苑公主面色大变,一想到有可能露出破绽,她倏然转过身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想给母亲和承睿哥哥报仇,可我不像廷仪妹妹,精通武艺,善于谋略,能够带兵打仗,纵横沙场,替父亲分忧。我现在才知道,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封闭自己,拿着一副冷傲的面孔来对别人,其实完全是浪费宝贵的时光。可既然我现在知道了,那就还不算晚,至少,我可以弥补,我可以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高大哥,你是胸有沟壑的人,也是父皇器重的人,我不想你因为婚事触怒了父皇,到时候被别人趁虚而入。” 终于整理好了心情,清苑公主平复了呼吸,这才转身再次面对高廷芳,诚恳地说道:“廷仪妹妹那儿,我已经派人去追了,我会对她解释清楚!” 高廷芳只觉得自己能说的话,全都被清苑公主说了,此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张口。 而清苑公主希望的正是他保持沉默,因为她完全无法确保,当高廷芳开口拿出什么其他理由,回绝她这可笑的逼婚时,她能够继续压抑自己那翻江倒海的情绪。知道自己再待下去,那犹如火山似的情感很可能随时爆发,她就低头轻声说道:“我要回去了,高大哥,你能不能送送我?” “好。” 听到这个仿佛经过了千般犹豫,这才说出来的字,清苑公主只觉得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她默不作声地转身往回走,听到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分明是高廷芳已经跟了上来,她忍住回头去看他的愿望,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应该感到高兴,因为她曾经在狂乱失态之下,把那样卑贱混乱的身世告诉了承睿哥哥,他却没有丝毫嫌弃地接受了她,安慰了他。而如今他的拒婚,也不过是因为他始终把她当成了亲生妹妹。 那就够了,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就在快到前头月亮门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有一只手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她终于无法可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下一刻,她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公主,谢谢你。” 谢我什么?谢我这么多年来只知道避入玄真观,避开那些险些害死你的人?谢我当初见你时,端着自以为清高的公主架子,对你冷眼相待?谢我这么久都没有察觉到真相,还对你产生了说不出的感情,直到韦钰点醒才得知这个真相? 清苑公主低头擦了擦眼泪,头也不回地说道:“高大哥客气了。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过我,我只不过是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仅此而已。” “我没有帮你什么。”说到这个,高廷芳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歉疚,“当初韦贵妃那样对你,我和韦钰虽说有个大致的计划,可如今变化迭出,那时候的计划早已不合实际了。说到底,韦贵妃依旧在安享她的贵妃尊荣,颖王也还安然无恙,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到……” “不,已经够了!”清苑公主不得不立刻打断了高廷芳的话,生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扑进他的怀里,一如小时候那样撒娇。她定了定神,轻声说道,“除去公主这层尊贵的外皮,我只是一个脾气差,没本事,连母亲都嫌弃的傻丫头,可除却韦钰,只有你自始至终对我都一样,该训斥时训斥,该安慰时安慰,从来不曾看轻我,这情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高大哥,时候不早了,你就送到这儿为止吧,薛老大人和承谨毕竟还在厅堂等你。” 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倩影如同来时一般,一阵风似的越跑越远,高廷芳只来得及伸出一半的手僵在空中,许久才颤颤巍巍地放下,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想到今天自己先是用那样过分的话逼迫了江陵郡主离开东都,而后又重重伤了清苑公主,他只恨不得时光倒流,能够让他打消皇帝关于这桩婚事的念头。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会客厅时,却发现只有承谨还坐着,让他最没把握应对的刑部尚书薛朝却已经不在了,苏玉欢也不知道跑了哪里去。 “高大哥……”承谨看到高廷芳就立时跳了起来,匆匆跑了上前。发现没看到清苑公主,他心里咯噔一下,误认为两人已经闹翻,不禁异常难过。可是,如果真的让他选择,哪怕清苑公主是所有兄姐中他最亲近的人了,可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高廷芳。因此,他只能笨拙地安慰道,“高大哥你放心,父皇那边我会尽力去说的,父皇不会怪罪你……” 高廷芳何尝不知道承谨完全只是在硬撑着说瞎话。那也是他曾经无限敬爱孺慕过的父亲,可却也是他现在最难以信任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位皇帝的脾气?他摸了摸承谨那软软的头发,轻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答应了公主。” “啊?”承谨万万没有想到,在清苑公主把高廷芳拖出去这么一会儿之后,这么一桩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婚事,竟然成了!目瞪口呆的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补救似的说道,“那我真的要恭喜高大哥和大姐了……薛老大人知道之后,一定也会大大松一口气……” “什么松一口气?”苏玉欢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连站都来不及站稳就连珠炮似的说道,“我刚刚去送薛老大人,结果在门口遇到廷仪姐姐身边的一个侍卫,他说颖王亲自带人去追廷仪姐姐,如今已经带了人回城,廷仪姐姐不肯回来,她就住在颖王府……” 见高廷芳面色大变,苏玉欢大略猜到高廷芳是因为颖王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但他知道江陵郡主不是耍脾气的人,过了今夜肯定会回来的,他更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迟疑片刻,他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薛老大人也知道这个消息了,他这会儿打算去颖王府,可公主姐姐正好出来,她好像哭过,而且听到廷仪姐姐人在颖王府,她一言不发就叫上薛老大人一块走了。高大哥,你和公主姐姐是不是闹翻了?” 承谨倒是因为江陵郡主被追回来而高兴,尽管是颖王去追人这一点,他不免有些迷惑,然而他还是兴高采烈地说:“容侯,高大哥说他答应公主了。” 尽管高廷芳刚刚没有说,自己究竟答应了清苑公主什么,但承谨心里却已经认定了,此时笑呵呵地说了出来。而看到他这样的态度,苏玉欢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使劲拍了拍额头道:“高大哥,不是我说你,你早答应不就行了吗?闹得大家全都鸡飞狗跳,薛老大人和公主姐姐一个接一个上门逼婚……”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听到高廷芳这个回答的时候,洛阳和疏影齐齐面色大变。 此时已经是晚上夜禁时分,颖王府中却灯火通明,纵使不少下人都不可能和颖王说话,可但凡听到颖王那中气十足,兴高采烈的声音,任凭是谁都能意识到主人现在心情非常好。 事实上,颖王不只是心情好,他简直是心花怒放。拍马赶出东都城的时候,他还做好了折戟而归的准备,谁知道江陵郡主根本就没有走远,追上之后,他因为太过于狂喜,除却挽留,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理由,可江陵郡主竟然就答应了跟他回东都,甚至主动提出暂住颖王府。 他之前一直都没有找到讨佳人欢心的机会,如今人却送了上门,他如何不喜? 此时此刻,站在自己平时最喜欢,妃妾全都不许擅入的清墨轩门前,颖王满脸堆笑地对江陵郡主说:“郡主,这是内院最雅静的地方,如果你平时进出不愿意走王府,旁边那道门再过一条火道就直通外街。而且,这清墨轩连主屋带两侧副楼,住下百十个人都没问题。” “多谢颖王殿下费心了。”江陵郡主仿佛没发现颖王那太过热切的目光,欠身行了个礼后,她就歉意地说道,“我和大哥闹翻了,一时半会也不好意思回去,就在这里叨扰两天。既然来了,我不去见王妃这个主人似乎不好,殿下能否带路?” “不用了不用了!”颖王哪里舍得让江陵郡主去拜见那个黄脸婆,想也不想地摆手说道,“她一天到晚都在吃斋念佛,又是常常生病,你若是去见她,过了病气反而不好。你只管安安心心住下来,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最好就别回去了! 江陵郡主也没有再争,微笑着又敷衍了颖王一番,等到把人打发走了,她吩咐白龙卫的亲兵自行安置守卫,随即才带着闫鑫进了清墨轩。直接在主位上一坐,她刚刚那温煦犹如寻常女子的笑容就无影无踪。 “闫鑫,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和颖王府的人说话更要加倍小心。”说到这里,她仿佛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当初统领水师新军,令行禁止的女将,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斩钉截铁地说,“记住,接下来攻略的目标就是颖王和韦贵妃,我要弄清楚,皇上、颖王、韦贵妃、纪太后,包括大哥和韦钰,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东都城内很危险,大哥怎么会用那样伤人的话逼迫她离开? 闫鑫原本还为自家郡主抱不平,可听到江陵郡主如此冷静地安排一切,他就意识到她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不禁又高兴,又难过。然而,他匆匆下去传令,不一会儿却又回转了过来,脸色异常微妙。 “郡主,刑部尚书薛老大人和清苑公主一块来了。” 第162章 狂潮 这一日东都城内的各种骚动,起于一桩突发奇想的婚事,最终也结束于这桩尘埃落定的婚事。 谢瑞亲自去太白别院传旨,却碰了高廷芳一个硬钉子,因此奉了圣命去请刑部尚书薛朝出马,此时把外间消息都汇总起来禀报了一遍,他就笑着说道:“恭喜皇上,总算清苑公主是自己亲自出面争取,这桩婚事终于算是成了。” “朕都快被气死了,还有什么好恭喜的?结果差强人意,这过程却是一波三折,真是比演戏还热闹。”皇帝轻哼了一声,这才若有所思地支着头说,“高廷芳拒婚,自然是因为他的死心眼。一个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人,就应该随心所欲,好好享受,还死守着当初正旦大朝时在含元殿时的承诺干什么?” 谢瑞忖度皇帝脸上的表情,就知道皇帝对高廷芳圣眷还在,少不得为高廷芳说好话道:“高大人也是怕连累清苑公主,否则他若是有个万一,公主岂不是……” “朕的女儿,还发愁当了寡妇之后没人要?”皇帝哂然一笑,没有注意到谢瑞脸上一闪而逝的异色,“高廷芳不如他妹妹高廷仪识时务。若是高廷仪真的一心要走,胯下都是好马,怎么还能让承谦轻轻巧巧追上?不但被追上了,高廷仪还顺势跟着承谦回了东都,直接住进了颖王府。对于南平一介小国来说,既然高如松向来以“事大”作为处事原则,世子尚公主这样的好事,高廷仪无论是为家还是为国,怎么会拒绝?“ 谢瑞暗想哪怕看上去受宠如清苑公主,一旦涉及到皇帝的大计,那也是毫不留情地牺牲。就算清苑公主真的对高廷芳有情,换成任何一个心疼女儿的父亲,又怎么会将她许嫁于一个随时随地将死之人?又怎会高廷芳还没死,就想到日后清苑公主成为寡妇再嫁的事?可他万不敢把这种不敬表现出来,只是低头赔笑道:“那也是皇上大度,否则就凭高大人敢拒婚公主,怎么加罪也不为过。” 皇帝哂然一笑道:“高廷芳是不识抬举,但他毕竟做好了别人都做不到的事。韦钰这么多年都没能让承谨昂首挺胸,拿出嫡皇子的气度,可高廷芳才教了承谨不到两个月,承谨那一手字大有长进,而且文章、学识、谈吐,简直都是突飞猛进,所以高廷芳就算再冒犯,朕也勉强能容他。不过,阿媛到底像她母亲,既然彼此都看得上,那么就勇敢地出面去争取,否则凭高廷芳那倔脾气,最后一定是弄拧了。” 见皇帝起初得到消息时那浅浅的歉意,如今已经变成了得意,谢瑞越发心中叹气。只不过他意识到皇帝口中清苑公主的母亲不是韦贵妃,而是死去的贞静皇后肖琳琅,又听到皇帝竟是直接把承谨称作为嫡皇子,这是他这种内侍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区,他少不得立时岔开话题道:“不过,颖王殿下竟然如此热衷此事,还去追回了江陵郡主,只怕不只是母命难为。” “呵,他一个好色无德之人,高廷仪能看得上他?只怕那丫头也是想从他身上刺探点什么。不用管他们,横竖对朕有利无害。”说到这里,心情已经完全转好的皇帝突然吩咐道,“去拿酒来,朕要提早庆功!” “皇上是得庆功。” 听到这个骤然响起的声音,谢瑞忍不住神经猛地绷紧,等想起这是韦钰的声音,他就看见韦钰已经坦然进了贞观殿。发现皇帝只不过挑了挑眉,对韦钰的不通报擅自闯入仿佛丝毫不以为忤,他不禁暗暗称道这个年轻人简直比任何一个皇子都更加得宠,却也没敢多留,一声不吭悄然退了下去。 韦钰没有在意谢瑞的退场,他行过礼,站起身后就笑吟吟地说:“恭喜皇上,李承已经离开了彭城侯府,臣把他安置在了翊卫府中。若是有他回去,徐州本地士族尽数归心,郭大将军的日子,也就更好过了。” “纪云霄呢?他的心腹谋士就这样跑了,他的反应如何?” 韦钰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他?他进宫见过纪太后之后,回去发现李承留下辞呈走了,差点没把彭城侯府拆了一半,当场打死了四个人。幸好李承把他用得最顺手的两个书童带出来了,否则恐怕要为死了的人多叹几口气。” 对于徐州名士松山先生,韦钰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敬意。而对他这样桀骜的态度,皇帝习以为常,竟是哈哈大笑道:“纪家灭亡之前,总得让他先疯狂一把。当初高廷芳打动李承,让李承去投靠纪云霄,而后纪云霄自立门户,分化了纪党,这确实是一步绝妙好棋。纪云霄一步一步深陷其中,如今纪太后就算揭破了真相,可木已成舟,纪家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只要用高廷芳和阿媛这桩婚事稳住了韦家,那么朕就可以把纪家的皮肉削干净。” “皇上英明。”韦钰没有因为高廷芳的名字而产生任何波动,甚至仿佛连提这个人的任何兴趣都没有,“那是把李承送回徐州,还是留在东都?” “送他回去吧,东都这边已经用不着他了。”皇帝淡淡地说,“徐州太守一职,朕会给他的。日后挑选属官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朕选几个硬骨头。” 知道皇帝还是要制衡李承,隐隐还有监视郭涛之意,韦钰暗自哂然,面上却恭恭敬敬答应了,旋即却状若无意地说:“皇上,李承还提起一件事。他的名字和诸位皇子实在是太过相似,踏入官场未免多有不便,为了避讳,恳请皇上赐名。”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如果皇帝就此答应,充其量表现一番对李承的恩宠,但皇帝却遽然色变:“这些孽障现在还只是皇子,不是皇帝!等他们有朝一日登基,再要求别人避讳不迟!你告诉李承,就说是朕的话,他的名字很好,用不着改了!” 韦钰问出这话,纯粹只是想试探皇帝对于诸皇子的真正心意,如今他试探出来了,自然不会再撩拨虎须。他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而是细声慢气说道:“既如此,臣已经布置妥当,韦泰的某些证据已经送给了纪太后,想来太后此番必定恨透了韦贵妃,少不得从此着手搅乱局势。如此一来,也省得韦贵妃和颖王殿下太清闲了。” 皇帝最欣赏韦钰的就是他的雷厉风行,而且更让他满意的是,身为韦家人的韦钰总能够毫不犹豫地对韦家出手。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记住,你自己不要露面。你是朕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朕可不希望你在半道上就折了。” “臣多谢皇上关爱!” 韦钰毫不犹豫地深深行礼,等到告退出了贞观殿,他站在殿前那高高的台阶上,看到乌云正好挪开了一个空隙,一轮若隐若现的明月高挂中天,他在背着手慢条斯理下台阶时,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是一把注定会折断的剑?” 这一趟进宫堂堂正正,当韦钰离开贞观殿之后,这一消息就传入了仙居殿的韦贵妃和仁寿殿的纪太后耳中。 对于韦钰提议的这一桩婚事,韦贵妃倒也想过兴许有诈,可高廷芳和清苑公主这一波三折的过程,却让她又好气又好笑,提防警惕的心思很快就淡了。再加上领悟到皇帝是要暂时稳住韦家,本来就授意颖王逼迫纪太后的她更是乐得坐山观虎斗,此时就心情很好地看着那只胖胖的波斯猫进食,等其吃饱喝足之后,她还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它的下巴,对于摇光提到江陵郡主住进了颖王府,她也仅仅是喂喂皱了皱眉。 “高廷仪不是那么容易被承谦占便宜的,既然闹不出大事,就姑且随便他去折腾,谅他也不敢休妻。”韦贵妃对颖王妃虽说也不满意,可她总得看在亲家的面上,因而这一条底线却也不会松动,“你去我的私库,挑选一些东西送给阿媛,顺带告诉她,今后她的事我不管,上次说的话就当我没提过。” 纵使是摇光,也不知道韦贵妃那次究竟对清苑公主说过什么,竟然会使得清苑公主险些自尽,可她半句不敢多问,答应之后就立刻退下,出门径直去了韦贵妃的私库,打算好好翻一翻。 可她才到私库中找了一会儿,寻到一顶珠玉辉耀的步摇冠,一整套梳妆匣子,却突然听到外间仿佛有击鼓的闷响,这下子登时有些悬心,不等韦贵妃吩咐就让人出去打探。这一打探就是整整半个时辰,她收拾好了东西,耐不住性子出了私库,可刚刚到了院子里,迎面却和一个内侍险些撞了个正着。气急败坏的她忍不住喝骂了一句,却没想到那小内侍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叫起撞天屈道:“姑姑,小的是奉您的命去打探消息的,国舅爷被人告了!” 摇光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再也顾不得追究对方刚刚的失礼,一个箭步直接抓住了对方的衣领,声色俱厉地质问道:“说清楚一点,别人告国舅爷什么?” “告国舅爷……贪墨修建皇陵的钱。” 听到这条罪名,纵使摇光跟着韦贵妃时间最长,自认为再险恶的局面都经历过,她也不由得摇摇欲坠。总算她还记得更重要的问题,稳定了一下情绪就开口问道:“谁告发的?” “彭城侯,纪云霄,他亲自敲的登闻鼓!” 如果只是小人物告发,只要不是谋反谋叛这样的罪名,摇光有十足的把握,在这高廷芳和清苑公主即将成婚的当口,韦贵妃一定能用利害说服皇帝将此事压下来,可告发的人偏偏是纪云霄,而且大半夜敲登闻鼓,动静瞒都瞒不住,告发的罪名是贪墨皇陵的款项,这却是根本遮掩不住! 指使纪云霄做这种事的人究竟是皇帝,还是纪太后? 第163章 一触即发 清晨的太白别院显得有些冷清。对于高廷芳的那些侍卫来说,平时江陵郡主的白龙卫在,他们只不过觉得对方聒噪,常常斗几句嘴,吵吵架,又或者一言不合就到演武场去松筋骨,这都屡见不鲜,可如今人真的走了,他们却都觉得反而不习惯。不只是他们,苏玉欢的那几个侍卫也觉得偌大的地方空旷了不少,来来往往时都有些无精打采。他们都这样,苏玉欢自然少不得一大早就涎着脸赖在致远斋,颠来倒去就是一句话。 “高大哥,咱们什么时候把廷仪姐姐去接回来?” 如果不是知道苏玉欢对于江陵郡主更多的是弟弟对姐姐似的敬爱,高廷芳简直以为自己是多了个情敌。因为苏玉欢唠叨得实在太频繁,他没办法一直都当成耳边风似的没听见,放下手中那刚刚送来的纪飞宇父子三人案卷,他就淡淡地说道:“昨天薛老大人和清苑公主一块去了颖王府,显然是去劝廷仪回来,但她既然拒绝,显而易见是没那打算。” “可他们去,和高大哥你去不一样啊?再说了,你不是都已经答应了公主姐姐,廷仪姐姐肯定不会继续生气了。”见高廷芳面色一沉,苏玉欢赶紧打哈哈道,“总之现在是什么事都没了,廷仪姐姐就算心里再气,你亲自一去,她肯定会跟着回来……” “有些事你不懂。”高廷芳干脆蛮不讲理地制止了苏玉欢的继续纠缠,“廷仪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再说,洛阳和疏影已经去颖王府了。” “啊?”苏玉欢顿时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两个也不通知我一声,早知道我就一块去了!不讲义气,我去找他们算账!” 见苏玉欢风风火火冲了出去,高廷芳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苏玉欢来说,江陵郡主的出走是最重要的,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相形之下,他更担心的是,她会那样轻易地答应颖王留在颖王府,难不成是下定决心,亲自参与到东都这接下来的连场风波中去?昨天晚上,纪云霄亲自敲登闻鼓告发卫南侯韦泰,就已经打响了这一场战役,他让洛阳和疏影给江陵郡主带去了一封信,可他丝毫没有信心说服脾气最倔强的她。 他都已经说出那样绝情的话了,她为什么就不能信以为真,心灰意冷之下直接回南平去? 他绝对不相信江陵郡主住进颖王府是纯粹为了和他赌气,那不是一个会发脾气,不顾大局的姑娘。可是,就连洛阳和疏影,昨晚都因为他答应清苑公主的“逼婚”,而险些误会和他闹起了脾气,江陵郡主竟然不但依旧愿意相信他,而且还宁可深入虎穴! “世子殿下,韦长史来了。” 听到韦钰来了,高廷芳不得不立时撇开遐思,打起了精神,一把扯过旁边一条羊皮毯子直接盖在了腿上。随着大门推开,他就只见韦钰笑吟吟地跨过门槛进了屋子,而紧随其后的杜至满脸警惕,分明把人当成了最需要提防的对象。他笑着对杜至摆了摆手,见其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门,他这才对韦钰打了个招呼。见其目光落在这条毯子上,他就镇定自若地说:“这两天夏日畏寒的老毛病犯了,屋子里常常不透风,还请韦长史见谅。” 韦钰眉头一挑,目光在高廷芳脸上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施施然在其对面坐下,直截了当地说:“我刚从刑部回来,纪飞宇的两个儿子纪云昌和纪云钟判了杖刑八十,流放徐州,筑城赎罪,十日后行刑。” 掀翻纪飞宇和纪云昌纪云钟父子三人,高廷芳一直都没有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因为他知道,这是皇帝和韦钰多年来苦心孤诣的结果,自己只是适逢其会,充其量便是通过招揽李承,让纪云霄这个纪家逆子加快了纪党分化崩塌的过程。所以,哪怕他知道纪飞宇与当年追杀自己和张虎臣朱先生三人有脱不开的联系,他仍旧不愿意作为胜利者去审判失败者,因为他已经看到过纪飞宇虎落平阳的困窘,懒得再去自我陶醉。 因为纪太后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仁寿殿中! 可是,韦钰带来的这个消息,他仍旧为之沉默良久。当他再次开口时,他没有质疑那对兄弟的下场,而是沉声问道:“那纪飞宇呢?” 韦钰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问道:“记得你当初在皇上面前为纪飞宇求过情,要保住他的命?” “不错。” 面对这惜字如金的回复,韦钰耸了耸肩,这才言辞如刀地说:“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皇上之前在紫宸殿上留下了纪飞宇的命,那是为了安稳人心,但现在武宁三州已经全都牢牢捏在了郭大将军手中,纪党分化,纪云霄拉拢的那些人都是李承亲自去办的,与其说他们是纪党,还不如说人都已经变成了帝党。所以,纪飞宇已经没用了。御史大夫裴宣孤掌难鸣,今天三法司会审刚刚定下,纪飞宇纵子谋叛,藏兵东都外,十日之后,斩其于南市!” 高廷芳只觉得一股足可使人冻彻心扉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随即而来的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战栗。当日为了纪飞宇之事,紫宸殿上那场唇枪舌剑的情景,他至今还记得,更不会忘了宁溪在那时候突然跳出来,揭发他这个南平王世子是假的,没想到他安然度过了那一关,可原本还能苟延残喘的纪飞宇却要死了! “虽说纪飞宇和太后这对兄妹早已失和,可如今太后尚在,嫡亲兄长却要斩于南市?” 听到高廷芳这么说,韦钰顿时饶有兴致地问道:“哦,莫非高大人还想保纪飞宇?” 四目对视,高廷芳看到韦钰那戏谑背后,仿佛还藏着某种探究,他就当机立断地说:“纪飞宇和我无亲无故,又不是什么大唐绝对不可失去的人才,我犯不着为了他去违逆皇上。” “你确实绝不能为此违逆皇上,尤其是在你之前已经拒过婚,皇上已经相当恼火的当口。要不是清苑公主,只怕皇上这时候已经雷霆大怒了。” 韦钰毫不留情地揭了伤疤,随即就站起身道:“我是奉薛老大人之命给你送结案文书的,如今我们水火不相容已经传开了,我不能停留太久。走之前我给你一个忠告,最近不妨留承谨在你这里住几天,不要让他回秦王府。” 这是什么意思? 高廷芳很想叫住韦钰细细问个明白,可他深知这家伙本质就不是个愿意痛痛快快说出心里话的家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他仔仔细细回想着刚刚韦钰的每一句话,最终将注意力放在了秦王府三个字上。秦王府不过是一座崭新的王府,如果说有什么值得人关注的地方,无非就是因为和当年荣王府一模一样的格局!想到皇帝的激进举动可能会让承谨陷入危险,他就立刻叫来了杜至。 “你去一趟秦王府,就说我如今伤病未愈,一时不能去王府授课,但这样他的课业就实在是耽误了。我本想搬到秦王府去,但林御医说我最好不要挪动,所以只能委屈他到我这里来住几日。至于秦王府那边,就交给许主簿和刘典签吧。” 杜至听得莫名其妙。林御医什么时候说过不要挪动?明明还建议每日可以稍稍活动一下的!而且,想到洛阳和疏影去颖王府送信却还没回来,他忍不住说道:“世子殿下,要这么急吗?容侯之前急急忙忙出去了,我这一走,家里就只有袁钊……” “我又不出门,除了袁钊,家里还有那么多侍卫在。难不成你觉得这里和凉王府一样,会那么容易被刺客潜入进来?” 杜至被说得无法反驳,只能领命退下,出门之前少不得还抓着袁钊反反复复叮嘱了一大通。等他匆匆走了一趟秦王府,因为承谨那欢天喜的答应样子而心情转好,匆匆回来才刚到别院大门口,他就正好和洛阳疏影撞了个正着。见两个小家伙全都无精打采,也不见江陵郡主和白龙卫,就连他也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郡主不肯回来?” 疏影根本不想开口,洛阳只能气咻咻接过了话茬:“小郡主根本没看世子殿下的信,直接就烧了。然后我和疏影在那好说歹说,她却始终不肯听,偏偏颖王在那杵着,还假惺惺地劝小郡主,真是气死我了!” 杜至怕在外间说话被人听见,连忙拖着洛阳匆匆进门。等到了别院二门,他还来不及开口追问,就只听疏影嗤笑道:“笨蛋洛阳,你连小郡主的调包计都没注意吗?她烧掉的是一封假的信,真的我看见她藏在裙子底下了。” 洛阳顿时目瞪口呆,就连杜至也为之大讶,随即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郡主是故意留在颖王府?” “郡主那时候故作摔杯子发脾气,吸引了颖王和别人的注意力,随即就让人点了蜡烛来烧信,自然而然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藏了信。”说到这里,疏影再次斜睨了洛阳一眼,“怪不得世子殿下常说,有些人就是粗心大意。” 洛阳简直气得直跳脚:“喂,你什么意思!既然早知道了,干嘛到这时候才说?” “当然是因为怕你这个直肠子半道上露出破绽。”杜至哈哈大笑,在洛阳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随即避开小家伙气急败坏的回击,他一溜烟闪开几步之后,这才回过头说道,“我也刚被世子殿下差遣出了一趟门。回头秦王殿下就会搬到这里来,你们两个克制一点,别在人家面前也这么活宝。” “你说谁活宝!” 听到这异口同声的两个声音,杜至先是一愣,随即头也不敢回,快步前冲,一直等进了致远斋方才如释重负。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洛阳和疏影就几乎不分先后地进了屋子,不约而同地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抢着把去给江陵郡主送信的事情说了。 高廷芳静静听完,又听杜至禀报了去秦王府送口信的结果之后,他就开口说道:“把袁钊也叫来,大家商量一下接下来的防卫。接下来东都多事,我们已经入局,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得防着最坏的情况。” 杜至和洛阳疏影先是意外,随即全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到了东都之后,他们一直都是被动应付各种情况,还没真正痛痛快快干一场呢! 第164章 见韦 尽管已经是秦王,但承谨搬到高廷芳这座太白别院时,却只带着寥寥几个从人,外加几件换洗衣服,还是高廷芳提醒他上朝的朝服,他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让人回去又搬来了两箱衣服。于他来说,坐在高廷芳身边,听这位亦师亦兄的师长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着那些经史典籍,说着那些历史人物,说着那些他从来都没听过的故事……他只恨不得每一日的时光都能多一些,再多一些,搬过来和高廷芳同住,自然是求之不得。 所以,当他刚刚安顿好自己的新住处,兴冲冲地来到致远斋,等着上高廷芳遇刺之后的第一堂课时,他却没想到,高廷芳提出了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要求:“承谨,你去一趟刑部,代我把纪家父子三人的案卷送还给刑部尚书薛老大人。然后,你对薛老大人说一说你自己对纪家父子的判例,还有纪云霄敲登闻鼓告发卫南侯韦泰的事,你都有什么看法。” 承谨足足呆滞了好一会儿,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高先生让我去见薛老尚书?可是,这两桩案子一桩已经审结,一桩尚未有定论,我……” “你想说什么?是不敢质疑已经定了的铁案,不敢评议韦泰贪墨,还是你根本没有仔仔细细想过这两桩案子?你之前是怎么对我说的,既然你已经决定去争,那么,朝中的每一件事,你都要仔仔细细去想,去思考,而不是听过就当成耳旁风,不管不顾!要知道,你当一个富贵闲人的路,早就断了!” 承谨还是第一次看到对自己这么疾言厉色的高廷芳,一时只觉得无地自容,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许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把委屈和眼泪憋了回去,但声音却还不免带着几分抽噎:“高先生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遇事多思量。” “去吧。不管你是有过一些想法,还是路上临时想,你都应该去一趟刑部,哪怕是去听听薛老大人的教诲也好。” 承谨欲言又止,但终究不敢不听,点点头就答应了。他垂头丧气走出致远斋,突然发现面前似乎有人,一抬头就发现不是洛阳又或者疏影,而是清苑公主。察觉到清苑公主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他误以为长姊是正好在门外听到了高廷芳对他的教训,只觉得又难堪又羞愧,讷讷叫了一声大姐之后,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紧跟着,他就只见清苑公主徐徐走上前,在他身侧停了下来。他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责备,谁知却是另一番话。 “如果不是他对你寄予了很大期望,不会这么说你。” 清苑公主眼见承谨耷拉的脑袋渐渐抬了起来,眼神中也渐渐有了光彩,继而重重点头,深深朝她施礼后就快步离开,那背影竟是显得有几分挺拔,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承睿哥哥,不知不觉出神好一会儿,这才看向了守在门外的洛阳和疏影。 她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眼神中有些警惕,意识到他们是一心向着出走未归的江陵郡主,她感到心中又苦又涩,最终鼓起勇气叫道:“高大哥,我能进来吗?” 高廷芳当然听到了门外的对话,此时此刻再听到这声高大哥,他想到前日清苑公主来逼婚时,也是脱口叫出了这个称呼,心情五味杂陈,却还不得不出声说道:“公主请进。” 踏进屋子,看到在这业已炎热的季节,屋子却是门窗紧闭,高廷芳盘膝而坐,一旁还放着一条裘皮毯子,清苑公主想到这十三年来不得兄长的消息,如今再见人却已经成了这般孱弱光景,她不禁觉得心痛如绞,好半晌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微微颔首后,上前坐下,小心翼翼整理了裙裾,这才轻声说道:“父皇已经下旨,命刑部尚书薛老大人和鸿胪卿周大人一起出面,清查户部和工部在皇陵修建上的支出款项,同时召卫南侯韦泰回东都。” 说到这里,她看到高廷芳反应平静而冷淡,仿佛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她就继续说:“韦贵妃派人请我入宫。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她,自然就拒绝了,但来人说事关重大,还声称我可以找高大哥你商量,又或者请你一同入宫,我担心她又谋划什么勾当,就厚颜来了。” “韦贵妃……” 高廷芳念着这三个字,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到东都已经大半年了,曾经面对面见过皇帝,见过纪太后,自始至终就没有露出过半点破绽,按理来说,哪怕见到韦贵妃,他也仍旧可以用自己完美的演技糊弄过去。可是,那是清苑公主的生身之母,却给了她那样一个不堪的身世,那是他曾经称作韦姨姨的长辈,对他的母亲肖琳琅尊敬备至,更为当时还是荣王的父亲出力很多。所以,当事后逃出生天,他确定清苑公主传信火烧临波阁有问题时,才会那样撕心裂肺地痛苦。 他不相信年幼的清苑公主会帮着别人骗他,那么,就唯有一个可能,韦贵妃利用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如果清苑公主没有通过韦钰的苦心安排,确认了高廷芳就是自己的承睿哥哥,那么刚刚高廷芳流露出的那一抹阴霾,也许她就错过了,可如今一直留心他每一丝表情变化的她却不可能忽略。若非韦贵妃那时候对她残忍戳破身世的一幕,实在是给她留下了太过血淋淋的伤口,她怎么也不可能对高廷芳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她如坐针毡,最终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伤病未愈,这要求实在是过分了……” “不用说了,我和你一起去。”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站起身来,扬声叫道,“洛阳,疏影,把我的世子冠服找出来!” 清苑公主眼看洛阳和疏影应声而入,听到高廷芳要进宫,齐刷刷朝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既有质疑,也有恼怒,她只觉得异常难堪。却没想到高廷芳竟是淡淡地开口说道:“我到东都之后,还从来不曾见过贵妃娘娘,趁着今日去拜见一趟也好。” 高廷芳都这么说了,洛阳知道没法驳回,只能气鼓鼓地闷声说道:“秦王殿下去了刑部,因为世子殿下吩咐过,怕他再出什么问题,袁大哥挑了几个人亲自跟过去了,这会儿要入宫,如果带上我们和杜大哥几个,再加上容侯被韦钰给叫出去了,家里岂不是就只剩下小狗小猫两三只了?” “杜至又进不了宫,他留在家里就好。”高廷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就你们两个,再加上公主的侍卫,足够了。” 清苑公主当然知道,自己的侍卫已经被韦钰筛选换掉了一批,绝对可保每个人的忠诚和武艺,可高廷芳明明不知道,却愿意这样相信自己这个分别十三年的“妹妹”,哪怕她是韦贵妃的女儿,哪怕她有那样不堪的身世。 她心中万般感激,自然不可能再端着平素清高的架子,当下斩钉截铁地说:“若是真遇到事情,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保高大哥平安的!” 对于这样一个承诺,高廷芳警告似的看了一眼满脸不得劲的洛阳,瞥见疏影似乎在发呆,他就笑着说道:“放心,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如今这种一触即发的局势,皇宫里没人敢对我如何。” 时隔多日再入宫中,当高廷芳下了马车时,见明明坐在前头那辆车的清苑公主竟是赶在自己之前匆匆下车过来,此刻站在自己的马车前,伸出一只手等着扶他,他不由得苦笑道:“公主何必如此?让人看见岂不是要笑话你?” “如今人人都知道是我登门逼婚,这才勉强你答应了这桩婚事,笑话也已经都笑话过了。”清苑公主看着高廷芳的眼睛,坦然说道,“既然我已经表现得非你不嫁,眼下又有什么要紧?至于廷仪妹妹,我那一日去颖王府见她时,已经悄悄给她递过一张字条。” 对于这一个一个都太有主张的姑娘,高廷芳又无奈又感动,只能低头出了车厢下车。随同清苑公主进了长乐门之后,他见清苑公主竟是直接端着盛气命人传了两具肩舆来,他索性也不去理会四周围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登上肩舆一路闭目养神,直到仙居殿前。然而,当看到那个笑着出迎的中年女官时,他终于再次有几分恍惚。 竟是摇光……想当初韦贵妃嫁到荣王府时,总共带了七名绮年玉貌的侍女,起名则是用的北斗七星,母亲随口笑语了一句北斗主杀伐,用来给婢女起名着实杀气腾腾,韦贵妃竟是将七人退了六人回去,只带了一个摇光。如今,北斗之末的摇光尚在,当年那天璇等人不知在何处? “世子殿下和公主郎才女貌,着实让人羡慕。”摇光笑吟吟地上前屈膝行礼,目光在高廷芳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动声色地低垂了眼,恭恭敬敬地说,“说来也巧,颖王殿下带了江陵郡主来见贵妃娘娘,这会儿正在殿中说话。” 巧合?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意识到韦贵妃早有盘算,高廷芳不动声色地冲着洛阳和疏影打了个眼色,见两个小家伙一脸倔强,分明不肯在外头等,他正头疼时,却只听清苑公主开口说道:“高大哥上次为了保护承谨遇刺,如今伤病未愈,身边不能没人伺候,洛阳,疏影,你们搀扶着高大哥,我们进去。” 洛阳和疏影虽说明知道清苑公主是高廷芳的妹妹,所谓婚事也不可能是真的,可因为江陵郡主的出走,再加上今日高廷芳伤病未愈就进了宫来见韦贵妃,他们对清苑公主不免带着几分迁怒。可如今听到这吩咐,看到摇光想要阻拦却又不敢的样子,他们那不满顿时消减了七分。 不论如何,清苑公主至少还有点担待! 第165章 闹剧 当高廷芳随着清苑公主步入仙居殿时,他就发现,这里和从前韦贵妃在荣王府时的居所毫不相同。 男女有别,小时候他也才去过韦贵妃的院子两次,但那豪奢气派,处处精致浮华的景象让他非常吃惊。他还记得事后对母亲提起,母亲却笑说,如果你韦姨姨也崇尚朴素,成日里布裙绒花,那才更让人担心。 他当时不明白,但十三年过去,他不再是故作老成的少年,自然而然就明白了此中道理。为人妾侍,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彰显夫主的身份和权势,而不是装朴素扮贤惠,因为那是主妇的职责。想来如果不是韦贵妃一面用好珠宝爱奢华来表现自己的虚荣肤浅,一面又在母亲面前装老实扮天真,也不至于在尘埃落定新君登基的那一天,与纪太后联手,成功给他和母亲设下了那样一个致命的圈套。 所以,现在韦贵妃身居贵妃,宫中又没有皇后,仙居殿中就显出了一种低调的奢华。因为已经到了夏日,主殿的地上铺着沁凉的竹席,居中四扇竹制绘荷花屏风前,摆着一张湘妃竹榻,榻上没有用玉片缀成的凉席,而是铺着棕黑发亮的藤席,包浆温润无华,似乎是上了年头的物件。一旁的高几上,一只青瓷花瓶中正插着几支仿佛早上刚刚采下来的花,花朵上隐隐还能看出晶亮的露珠。 而就在这闲适家居的环境中,作为主人的韦贵妃正拉着江陵郡主一块坐在竹榻上。 纵使这些年来深恨韦贵妃,可这久违的第一次见面,高廷芳不得不承认,岁月对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过优待。 和当年相比,韦贵妃额头光洁,肌肤胜雪,毫不在意展现在外人面前的脖子和手腕,全都不见任何时光的痕迹。而在面对他的审视时,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回看过来,一如真正头一次见准女婿的岳母。 “拜见贵妃娘娘。”高廷芳口中说拜,却只是略弯了弯腰。 而不等他再加上一句毫无诚意的致歉,一旁的清苑公主就抢着说道:“贵妃娘娘有话还请尽快说,世子伤病未愈,万一因为今日入宫有什么反复,父皇责问下来,我没办法交待。” 韦贵妃眉头一挑,不以为忤似的笑道:“世子都已经到了东都这么久,和你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我都还没见过他一面,今天只不过是让你和他一起来,就招惹你这么一堆埋怨,果然是女生外相。”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语气越发温煦慈祥,“我刚刚见了郡主,正惊叹天底下还有这样文武双全,品貌兼优的姑娘,可再一见到世子,这才知道我究竟还是眼界少了些。” “贵妃娘娘谬赞。”高廷芳仿佛无可奈何似的被清苑公主强拉到距离韦贵妃和颖王全都远远的地方坐下,此时又欠了欠身道,“舍妹叨扰颖王殿下了。” 尽管自从意识到当初被骗,颖王就看高廷芳怎么都不顺眼,可此时有江陵郡主在,他只能半真半假地说:“还不是要怪世子和大姐都是嘴硬心软?那时候我登门给大姐道喜,她也是二话不说就甩脸子给我瞧,又把我轰了出门,我正好听到郡主被世子气跑的消息,感同身受,当然只能去追!想不到啊,大姐居然能亲自登门去逼婚……”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韦贵妃狠狠瞪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逞口舌之快了。就在他讪讪闭嘴时,外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是有人强闯了进来。韦贵妃神情倏然转冷,右手却拉住了仿佛想要起身看动静的江陵郡主,可下一刻,她就看到一个人影已经直接悍然闯了进来。当看清楚那张青春年少却怒容满面的脸,她终于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来了。 和乐公主一进殿就看到了并肩而坐的清苑公主和高廷芳,顿时气得浑身直发抖。 一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他们骗了过去,想到清苑公主一直装清高扮冷情,可一旦听到父皇有撮合婚姻之意,高廷芳却出口拒绝时,丝毫不要脸地冲去找高廷芳逼婚,而高廷芳竟然也顺势答应,她就恨不得往这一对奸夫淫妇脸上重重甩一巴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蹬蹬蹬冲上前去,可就在这时候,她眼前一花,等看清楚拦在自己面前的恰是疏影,她不由得绝望了起来。 想当初就连最疼爱她的祖母纪太后都没能在飞香殿奈何高廷芳,就是因为他身边这两个近侍。他把他们都藏得这么深,更何况是自己?亏她还一直被那无双风仪,翩翩华采给迷得神魂颠倒,从来就没想过他是什么样的人! “高廷芳,你无情无信无义,正好和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凑成一对!你们会有报应的!” 见和乐公主撂下这话转身就走,韦贵妃眼神倏然一闪,随即厉喝道:“来人!” 眼见摇光带着几个健壮的宫女,直接堵住了门口,和乐公主已经无处可去,韦贵妃这才松开了刚刚抓住江陵郡主的手,款款站起身说:“承乐,这里是仙居殿,可不是容得你随便放肆的仁寿殿又或者集仙殿。既然太后娘娘和你的母亲不知怎么管教人,今日我就代她们好好教你,什么叫做尊卑长幼!” 早在和乐公主气势汹汹闯进来的时候,高廷芳就已经觉得不对,等她开口将他和清苑公主一同骂进去,韦贵妃又骤然发作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一幕完完全全是韦贵妃有意纵容的。否则,仙居殿这种地方,怎会是和乐公主一个被宠坏的公主能够闯进来的?眼见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扑上前来,牢牢钳制住了和乐公主的胳膊,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哪怕和乐公主是在纪太后身边长大的,可她终究从来就没有对不起他,反倒是他明知她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有好感,却没有把人推远。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一幕,他缓缓闭上眼睛,随即蠕动嘴唇,极快地迸出了几个字。下一刻,得到指示的疏影毫不犹豫飞身前扑,直接将和乐公主从两个宫女的手中救了出来,又把人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直到这时候,高廷芳这才徐徐说道:“贵妃娘娘,和乐公主不懂事,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她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我不要你假好心……”和乐公主又羞又气,下意识地嚷嚷了一声。然而,当挡在她身前的疏影一下子转过身来,那双冷淡如冰雪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就犹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似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要是再说什么气话,对方会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打晕! 见疏影果然镇住了和乐公主,高廷芳便看了一眼旁边的清苑公主。尽管他没有开口,但清苑公主最理解多年前的兄长,如今也不例外,当即站起身来,直接走到殿中央。 “贵妃娘娘,你要演一出和太后娘娘决裂的好戏,也犯不着利用承乐这样单纯的傻丫头!世子当初是说过不愿意尚主的话,是我不顾他承诺在先,强逼他答应的婚事,我不怕别人戳我的脊梁骨!疏影,你把承乐送出去,告诉她那些随行的侍女,如果她们不想死,就管好她们的主子!” 和乐公主虽说深恨长姊,可听到前头第一句话,她就冷不丁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刚刚闯进来的过程实在是太轻易了。而且,相比长驱直入的她,她的那些侍女却都被拦在外头,倘若刚刚不是疏影,只怕她今天会在仙居殿中遭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尽管明知道自己应该痛恨高廷芳,痛恨清苑公主,可是,看到挡住了韦贵妃凌厉目光的清苑公主,她不由得又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容貌,身份,宠爱……她一样一样都比不过清苑公主,如今连心上人也被对方抢过去了,可在自己即将遭受羞辱的时候,却又是对方挡在她的面前! 极度的羞愤和耻辱感在脑际缠绕,翻滚,最终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紧跟着,和乐公主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软软瘫倒了下去。见此光景,疏影反应最快,直接冲上去扶住了她,等把人放平后,她试了试心跳鼻息,又熟练地把了脉搏,这才抬头看着高廷芳说:“世子殿下,和乐公主好像晕过去了。” 韦贵妃语带双关地说:“没想到世子身边,如此人才济济。” “只是久病成医罢了。”高廷芳这才起身来到了清苑公主的身侧,淡淡地说道,“既然和乐公主都晕了过去,把她送回去,想来这场戏火候也应该够了吧?” 说到这里,他不等为韦贵妃回答,就看着她身边的江陵郡主说:“廷仪,你还不愿意回家吗?” 刚刚那一幕就仿佛是瞬息之间的事,快得江陵郡主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她这才知道,身为父王独女的她从小到大是如何得天独厚,纵使外间文武大臣再有倾轧,总还有个底线,不会如同这大唐宫廷一般,到处都是难以提防的明刀暗箭。清苑公主的那张便条她看到了,她也愿意相信到东都后交到的这第一个朋友,哪怕赌的是自己的心上人。而且,她已经走出了这一步,万万不甘心就此退缩。 她当下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大哥,就算你答应了和承媛姐姐的婚事,可你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我没办法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是大人了,不用大哥你操心,我自己会照顾我自己!” 第166章 毒饵 因为高廷芳和清苑公主的揭破,颖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和乐公主今天过来闹事,竟然是母亲纵容的,可自己事先却毫不知情,他心里不禁有些不舒服。可是,江陵郡主竟然回绝了高廷芳回家的要求,他不禁又有些喜出望外,连忙信誓旦旦地说:“郡主放心,你尽管在我那颖王府住着,住多久都行……”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江陵郡主就打断了他:“颖王殿下好意,我心领了,可男女有别,之前我在气头上叨扰了殿下两天,已经很不应该,现在若是再厚颜住在你府里,那就实在是太过藐视王妃了。” 说到这里,江陵郡主就起身看着韦贵妃道:“贵妃娘娘可否收留我几日?等到我整理好了心情,能回去面对大哥了,我立时离宫就是。不过,我一个外藩之女逗留宫中,到底于理不合……”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但颖王,就连韦贵妃也对这要求感到异常意外,可后者终究是最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只一沉吟就意识到这对自己有利无害,当即含笑答应道:“这有何难,你大哥日后就是我的女婿,你是他的亲生妹妹,在我这里住几天有什么要紧?颖王府那边人来人往,闲话也多,倒不如我这里清静。就这么办,皇上那儿,我亲自请人去说。” 高廷芳见江陵郡主扭头对自己轻哼一声,一副货真价实和哥哥闹别扭的妹妹样子,不由得又无奈,又感动,哪里不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才深入虎穴。然而,这宫里就犹如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他怎么也不希望江陵郡主就这么一头撞进去,只能尽最后一点努力。 “廷仪,别闹脾气了,这仙居殿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留宿在此?不说皇上常来常往,宫中还有太后娘娘在……” “世子尽管放心,太后娘娘虽说地位尊崇,可在仙居殿,纵使是她也得收起几分威风。”韦贵妃含笑打断了高廷芳的话,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至于皇上,我早就年老色衰了,他这些年没来过一次,再说这些年来他宠信的也就只是几个低阶宫嫔,郡主不用觉得有任何不便。” 清苑公主早就在皇陵听到过高廷芳自述和江陵郡主相识相交相爱的经过,知道他万万不放心将其留在仙居殿,于是,见他没法将江陵郡主劝回来,她就干脆径直上前走到江陵郡主身边,一把拽起她说:“廷仪妹妹,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自忖洛阳和疏影必定会保护好高廷芳,她就不管不顾地把江陵郡主拉了出去。 而她俩这一走,颖王虽说少许有些懊恼,可想到江陵郡主呆在仙居殿,这儿至少也是自己看得着的地方,他的心气稍稍平了些,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韦贵妃开口说道:“好了,想来世子也不愿意在宫中多浪费时间,我长话短说,承乐能闯进来,确实是我纵容的,如今她既是气昏了过去,把她往仁寿殿一送,效果虽和我之前设想得略有差异,却也差不多,只没想到,世子殿下竟是这样怜香惜玉的人。” 见高廷芳微微一笑,没有反驳,韦贵妃就继续说道:“如今太后既是将矛头对准了我兄长韦泰,我也不必留手。你既然进了宫,不妨用一用你那直通紫宸殿的特权,代我给皇上捎个信。我手中有当初贞静皇后留给我的证据。纪太后当初拥立皇上的遗诏,根本就不是先皇托付给她的,是她趁着罗太师垂死,鸩杀了他的长子,这才抢到手的。这其中有罗太师的自述,有先皇的起居注为证,光凭这两条,她就难再居太后之位!” 冷不防在这种时候听到贞静皇后四个字,再听到那样决定性的证据竟然是母亲留给韦贵妃的,高廷芳只觉得目弛神摇,险些难以把持自己的情绪。而不仅仅是他,颖王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不由得失声惊呼道:“母亲,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从前怎么不拿出来?” 颖王居然问出如此蠢话,终于摆脱了刚刚恍惚的高廷芳不禁哂然一笑。从前韦贵妃和纪太后是利益共同体,当然不可能拿出来。而之后两人虽闹翻,可分庭抗礼,皇帝形同傀儡,说话无力,这样的证据拿出来除了激化纪韦两家的矛盾,再也没有其他意义。而到了之前皇帝夺回一部分皇权时,韦贵妃又要担心唇亡齿寒,当然更不会拿出来。 可是,韦贵妃选择现在拿出来,她难道不担心等纪太后落马,就轮到自己吗?还是说…… 高廷芳陡然心中一凛,不由得抬头向韦贵妃看去。四目对视之间,他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肃杀和绝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韦贵妃是看到了这风险背后的机遇,是想赌一赌在两败俱伤之下,能不能做一次渔翁! “贵妃娘娘既如此说,我定当不负所托。” 颖王没等到韦贵妃的解释,却等到了高廷芳的回答,不由得更加郁闷。等到韦贵妃吩咐摇光带人把和乐公主送去仁寿殿,不多时,江陵郡主和清苑公主并肩回来,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心事重重。当清苑公主和高廷芳一同告辞离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郡主,我家大姐没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那怎么会。”江陵郡主轻描淡写地说,“承媛姐姐就是让我小心纪太后,她当初能闯飞香殿暗害大哥,派刺客行刺秦王,说不定也会狗急跳墙,无视仙居殿是贵妃娘娘的地盘,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不过我对她说,我可不像大哥手无缚鸡之力,逼急了我,我却不管她是不是太后。”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着说道:“我那些侍卫带不进宫里,就请颖王殿下吩咐一声,让他们回大哥那儿去,我在仙居殿这儿,留两个侍女就行了。只不过,我这人闲不住,贵妃娘娘能不能把宫女拨给我训练?虽说我不敢匹敌当年操练宫女的孙武,训不出令行禁止的女兵来,可万一遇到什么事情,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韦贵妃不由一愣,可还不等她细想,颖王已经立时大声叫好道:“这主意好,仙居殿上下有几十个宫女呢,让郡主训练一下,说不定能以一当百?” 对于颖王的自作主张,韦贵妃登时眉头大皱,可一想到仙居殿上下都是她多年调教拿捏的人,江陵郡主纵使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她就和煦地笑道:“既如此,那就请郡主放手施为了!” 见目的已经达到,江陵郡主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刚刚她和清苑公主私下里说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没有给清苑公主劝说自己的机会,直接问仙居殿可有什么信得过的宫女,比如韦钰或是清苑公主的人,而清苑公主甚至没有问她目的,就毫不犹豫地提供了四个人选。而她则是把高廷芳托付给了清苑公主,嘱咐其千万看好高廷芳,不要让其行险。 曾经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忍不住对清苑公主透露,高廷芳便是李承睿,是其日思夜想多年的兄长。 可一想到高廷芳始终苦苦隐瞒此事,她终究还是吞回了那句话。 当她带着两个侍女,踏进了自己接下来要呆上一段时日的仙居殿那间屋子时,她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道:“大哥,虽然你情愿放弃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宁可扶持承谨,可至少你的血海深仇,我不能置身事外!” 而紫宸殿中,听到高廷芳代韦贵妃带去的消息,皇帝表现得颇为失态。也许是再次听到贞静皇后四个字,也许是没有想到纪太后当初一锤定音的遗诏如此来路不正,也许是没想到死去的爱妻会把东西托付给韦贵妃……总而言之,那个咆哮震怒的皇帝,表现得完完全全只是一个暴君。 当他最终平静下来之后,这才淡淡地说道:“幸亏高卿提前让朕屏退了所有人,否则,就算这些都是朕千挑万选出来的,在如今这一触即发的当口,为了不泄露消息,朕也只有杀人了!” 清苑公主只觉得后背发寒,她正想探问此事母亲贞静皇后肖琳琅当年难道真的不曾提过这件事,却见高廷芳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她还是保持了沉默。可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谢瑞小心翼翼的声音。 “皇上,卫南侯长子韦钺也敲了登闻鼓,声称有纪太后当年怂恿逆王谋反的书证!” 韦钺? 高廷芳和清苑公主几乎都要忘了这些时日被韦钰反衬得黯淡无光的韦钺了。高廷芳正思忖这是韦钺自己的反击,还是韦贵妃的授意,他就只听皇帝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刺耳的笑声在大殿中回响,听上去竟有几分癫狂之意。 “很好,去传太医令邱汉生!” 等谢瑞应命而去,皇帝这才看着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等邱汉生为朕诊脉之后再出宫,到时候别人问起来,记得说朕是被纪韦两家的狗咬狗气着了,身体不大爽快,今日就搬去当年的荣王府,如今的荣庆宫躲清静。” 荣王府! 高廷芳情不自禁地和清苑公主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全都知道对方明白那座潜邸的意义,可此时此刻,他们生出的念头却与此毫不相干。高廷芳更是直截了当上前了好几步,直到距离御前只有短短数步远,再走近就有图谋不轨行刺的嫌疑时,他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问道:“皇上是想以自己为钓饵吗?” “不错。”皇帝没有任何否认,看着高廷芳的眼神厉芒大盛,“你今天让承谨去刑部见薛朝,做得很好。朕会放出风声,让承谨亲自主审行刺你和他的刺客,追查幕后真凶!再加上韦家的步步紧逼,朕又露出了可趁之机,纪太后也好,凉王也好,纪家也好,若是还不趁势而动,那就再也没机会了!”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可是,皇上暂居荣王府,身边的戍卫打算交给谁?恕臣直言,谢骁儿首鼠两端,和纪家一度缠夹不清。韦钰忠则忠矣,但毕竟姓韦。” 如若不是知道高廷芳和韦钰本就是假反目,而且高廷芳是李承睿,根本不可能怀疑韦钰,清苑公主简直要怀疑高廷芳这番话是故意诋毁韦钰。可是,她却看到自己的父皇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尹雄,你出来吧。” 第167章 各谋 离开洛阳宫长乐门时,高廷芳忍不住驻足回望那巍峨的九重宫阙,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刚刚张虎臣无声无息出现在皇帝身后的那一幕。 在他从前的印象中,张虎臣永远都是那个武艺大开大阖,阳刚勇猛的兄长,而不是如今那个戴着银假面,阴柔无声,仿佛永远都藏在黑暗中的死士。他明明知道张虎臣是自愿选择了这条等同于豫让漆身吞炭的不归路,也知道对方不会有任何后悔,可他仍是深深地自责和愧疚。 而相对于他,更可笑的是既认不出嫡亲长子,也认不出心腹虎将的皇帝! “高大哥,高大哥?” 听到身边的声声呼唤,高廷芳回过神来,歉意地对清苑公主说道:“公主先回去吧,我打算去一趟刑部,看看承谨是否回去了。” “既是顺路,我们一块去吧。”清苑公主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生怕高廷芳拒绝,她就压低了声音说,“我答应过廷仪妹妹,她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你。虽说刑部可称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皇城中可不止只有一个刑部,不可不防。” 高廷芳很想问,江陵郡主究竟对清苑公主都说了些什么,可知道问也恐怕问不出来,他即便再不安,也只能先上了马车,与清苑公主一同转往刑部。而他们刚走没多久,长乐门城楼上,韦钰负手看着他们这一行车马的背影,这才对身旁的人说:“你现在若是后悔,也来得及,我派人把你送到西京长安,只要对高廷芳瞎掰个理由就行,想来他巴不得你能脱离这个危险的漩涡。” 苏玉欢顿时恶狠狠地瞪向了韦钰。他哪里能忘记,上次自己被韦钰诓骗,糊里糊涂答应了代替高廷芳去刑部天牢蹲着,结果那几天百无聊赖,直到清苑公主过来揭破了自己的伪装,紧跟着又和高廷芳重新掉包,这才免去了被人识破的危险。因此,见韦钰丝毫不为自己的怒目所动,他就哼了一声。 “只要不是代坐牢这种谁都能做的事情,我当然愿意。但有一条,我只是作为高大哥的朋友答应你,不是作为南汉的容侯答应你!” “倒是变精明了。”韦钰哂然一笑,突然一个利落的旋身,腰刀不知道何时已经出鞘,此刻竟是无声无息架在了苏玉欢的脖子上。见其先是一呆,紧跟着立时平静了下来,他就漫不经心地回刀归鞘,淡淡地说:“胆色总算也有长进。你这条我很想答应你,可惜我不能。你能选择的,只有置身事外,以及参与其中,没有第三条路。你是南汉容侯,这个身份从你生下来就已经和你绑在了一起,除非你肯漆身吞炭,丢掉过往,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死了。” 苏玉欢直接被韦钰那阴森的语调给吓得打了个寒颤,可还不等他不服辩解,韦钰就沉声说道:“而你这次要赌的很简单,是皇上大获全胜,还是太后重掌大权。如果是前者,你这次出手,就是为南汉,为苏氏赢得了皇上的嘉赏,你本人如果要官要爵,都是一句话的事。如果是后者,你自己或死无葬身之地,或成丧家之犬,至于南汉,中间隔着南平和楚国,大唐还鞭长莫及。最多你姐姐和拥戴苏氏的部将感到伤心,感到失望而已。” “我……”苏玉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条件太过幼稚。他狠狠捏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才涩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就这么当个在旁边看热闹的闲人,不想像当初爹爹战死沙场时那样,什么事都不懂,还在家里游手好闲……爹爹战死沙场的时候我太小,可这一次高大哥,廷仪姐姐,公主姐姐……他们要是出什么事,我已经不可能再用我还小这种话做借口了。我希望自己至少是个能做点事情的人!” 韦钰不知不觉想到了自己听到贞静皇后和承睿死讯时的心灰绝望。他又何尝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狂似的磨练自己,把复仇当成了自己人生唯一的意义,甚至肯在战场那种九死一生的地方积攒自己的资历和实力? “那好。”韦钰微微一笑,再次瞥了一眼全副亲兵装扮的苏玉欢,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就是高廷芳身边的灯下黑,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但每一个人都不大会留心你。你就扮好这个黑棋的角色。关键时刻,你自有你的用场。” “嘶……” 和乐公主是在一种极致的冰冷感刺激下醒来的。感觉到脸上湿答答的,她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这才发现从脸上到头发全都湿透了,慌忙使劲睁开了眼睛往上看。发现面前的是一双脚,她的目光立刻随之上移,等看清楚那张冰冷的怒脸,她那几乎到了嘴边的怒骂立时吞了回去。 “祖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祖母?” 纪太后刚刚让人用一碗凉水把和乐公主泼醒之后,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骄纵任性却又愚蠢的丫头。可是,听到这个娇软可怜的声音,一向心肠极硬的她却少见地心软了片刻。尽管这犹疑不过是一瞬间,但她的斥骂总算是稍稍留了几分余地。 “知道高廷芳和李承媛去仙居殿,你就跑过去找茬,结果中了人家的圈套,险些被韦贵妃当成杀一儆百的工具,还得高廷芳和李承媛出面给你说情,你却又没用地气昏了!你跟了我这么久,就学到了争风吃醋这种小伎俩?你还有没有脑子?你以为高廷芳最初拒绝你父皇时是故作姿态?你以为李承媛去逼婚是想男人想得发昏了?你以为你父皇是突然变成了关心儿女婚事的好父亲,这才忙着做媒?” 即使纪太后已经略作保留,没有说出最难听的话,可和乐公主听在耳中,仍是浑身如遭雷击。她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带着哭腔说:“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女人!我以为只有一见钟情,以为只有两情相悦,朝朝暮暮……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生在这么复杂的帝王之家?” 纪太后目光转冷,终于没有在这个傻丫头身上再虚耗时间的兴致。她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冷冷说道:“把和乐公主送回集仙殿,让赵淑妃好好管教。只有公主脾气,却不知道公主的担待,还是醉生梦死的好!派人去凉王府,既然皇帝病了,承诚身为人子,也该去问一问,探一探,就算不能陪着皇帝一块去荣庆宫,他至少得把人送进去!” 长兄即将就诛;纪云霄能做的也就只有敲登闻鼓这种跳梁小丑的勾当;纪党的中坚因为韦家的疯狂乱咬,已经岌岌可危;纪云霄笼络的中下层都是李承去联络的,天知道那位松山先生是不是早已代表皇帝笼络过他们,忠诚已经再没有保证;而韦钺却又代表韦家翻她的旧账。事到如今,哪怕是毒饵,她也只有毅然决然地吞下去,否则就只能等死了! 相信李承诚至少不是李承乐这种傻丫头,他至少知道,她和他祖孙俩早已是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一行刑部大门前停车时,高廷芳打起窗帘,正好看到里头房世美亲自送了承谨出来。那个之前出门时还有几分沮丧的少年,此时此刻神采飞扬,赫然透露出一种他依稀相识的精气神。他明明期待着这样一种结果,可此时见房世美和承谨那明显君臣相得的样子,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直到听见一个又惊又喜的叫声。 “高先生!” 承谨完全没有想到,高廷芳竟然会在大门口等着自己。想到自己来时的忐忑和不情愿,想到薛朝和房世美对他的耐心提点和教导,倾听他那些可笑到极点的见解,他已经觉着今天这一趟刑部来得异常值得。可这些都比不上看到高廷芳在这里接他时,他那瞬间涌上心头的狂喜。 他飞一般快步冲了上前,见高廷芳放下窗帘,紧跟着从车门口探出身来,他连忙作势要搀扶,却没想到被高廷芳伸手给拉上了车。而紧跟着,高廷芳就对晚了一步赶上前的房世美笑道:“房大人,我本来是想偷个懒,这才让秦王殿下代我来一趟,谁知道在家里还是不得闲,被贵妃娘娘请了入宫,又去紫宸殿见了皇上。既然刑部这边的事,秦王殿下都替我办完了,我就不去拜见薛老大人了,请房大人代我转致问候。” 今日承谨独自前来,房世美第一次与其打交道,感观也从最初的陌生到最后的渐生好感。承谨并不算天资极其出众,但他能够耐心聆听,能够随时发问,而质疑的也往往能问在点子上,最重要的是绝不刚愎自用,相比颖王和凉王来说,他更愿意接受这样的主君。而且,他能够清清楚楚感觉到,就连他的顶头上司薛朝也这么想。所以,当送人出来,看到高廷芳等在这里,他心里不是没有叹息的。 毕竟,一个异日的帝王,怎么能离不开“保母”? 可是,当听到高廷芳提起这是从宫里回来,而且先后见过韦贵妃和皇帝,他不由得又心中惊疑了起来。他来不及细想,深深吸了一口气,肃然拱手道:“高大人放心,下官定然转致老尚书。” 当房世美回到刑部大堂,对薛朝禀报高廷芳和清苑公主接走了承谨的事之后,他就只见薛朝惋惜地摇了摇头。 “高廷芳答应尚主,虽说是让韦家暂时和皇上妥协,却也是他向皇上表示,无论将来是否能享天年,都不会染指权力。毕竟,不管清苑公主如何与韦家划清界限,她终究是韦贵妃的女儿,而皇上是不可能放过韦家的,又怎会让韦家女婿掌权?不只是韦家,就连韦钰……你不要看他如今简直比皇子还得宠,有朝一日韦家随着纪家崩塌,他的路,也就尽了!你想一想当初唐明皇是怎么对表兄薛崇简的,就知道了。” 尽管薛朝没有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但房世美还是打了个寒噤。狡兔死,走狗烹,难道天理循环,还是难逃如此吗? 就在此时,薛朝却又长叹了一声:“如果是怀敬太子还在,朝廷哪里会是这样只用心术,没有仁义!” 第168章 调虎 卫南侯长子韦钺在天津桥前敲了登闻鼓,随后长跪于地,声色俱厉指斥纪太后当初曾经勾结旧日三家逆王,谋害先帝的消息,和数日前彭城侯纪云霄敲登闻鼓揭发卫南侯韦泰贪污皇陵营建款项,这两桩由纪韦两家主力人物亲自揭开的案子,在东都城中一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随着韦泰亲自回京自辩,纪太后怒责韦家胡言乱语,并质疑韦家当年和淄王过从甚密,纪韦两家的争斗竟是陷入了白热化。 在这种氛围中,皇帝突然以休养为由,搬进了从前为荣王府,如今改名荣庆宫的旧日潜邸,自然而然使得本就险恶的局势更加一触即发。皇帝出宫的这一天,颖王、凉王、秦王为首的诸多皇子公主亲自去送,然而真正送其进入荣庆宫,而且陪着其在荣庆宫养病的,却只有清苑公主。 荣庆宫虽说历经修缮,但毕竟曾经是王府规制,防卫比起皇宫自是大大不如,而皇帝又将戍卫大权一分为二,交给谢骁儿和韦钰,这自然在群臣当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就在皇帝住进兴庆宫的第三天,来自巴蜀的信使往尚书省兵部送了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 旧蜀王族连同巴蜀旧族,起兵十万复国! 虽说尚未下聘,但和清苑公主的婚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高廷芳作为皇帝的“准女婿”,自然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那批人。而亲自前来报信的清苑公主见他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郭大将军如今节制四镇,根本脱不开身,如此一来,就只有韦钰挂帅平蜀,可他这一走,谁还能压制纪韦两家,戍卫岂不是都任由谢骁儿一个人说了算?” “只怕是自从当初大军平蜀归来,皇上病愈临朝那时候起,就有人一直在巴蜀孜孜不倦地布局了,否则,这一出复国不会来得这么巧。只怕甚至有宫中贵人对蜀人许诺,只要他们能够长长久久拖下去,东都这边一旦能够翻天覆地,届时就会重新承认蜀国,册封蜀王。” 高廷芳轻轻敲击着桌子,突然看向清苑公主道:“公主可去见过韦钰?他怎么说?” 清苑公主顿时有些尴尬。她怎能说,因为韦钰言行太过犀利,而她如今拜他之赐已经知道兄长的回归,遇到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不想去找韦钰,而是先来和高廷芳商量。她讪讪地想要找个借口,却只听外间传来了洛阳明显有些气呼呼的声音:“世子殿下,韦长史来了,他又是翻墙进来的。” “看来还真是背后不能嘀咕人。”看到韦钰直接推门进来,高廷芳不禁笑着打趣道,“我和公主刚说到你,你就来了。” “是在说蜀人复国的事情吧?”韦钰哂然一笑,斜睨了清苑公主一眼,见其有些心虚地侧过头去,他就淡淡地说道,“我刚领了圣命,即刻节制凤翔节度使,再征调威胜节度使所辖兵马两万,总计领大军五万平蜀。” 说到这里,他见清苑公主面色大变,高廷芳则是神情纹丝不动,他就耸了耸肩道:“调虎离山之计而已,看来皇上给我造的势实在是有点过头,以至于别人高估了我,认为只要我一走,他们就能成功。不过也好,我这一走,想来别人也能少点顾虑,省得老是拖着,让人牵肠挂肚。” 清苑公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要走了,你兼领的戍卫之事交给谁?” 看到韦钰看着清苑公主笑而不语,高廷芳心中一动,立刻皱眉道:“韦长史莫非觉得,这个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高大哥是说你……”清苑公主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可看到高廷芳微微摇头,她就倒吸一口凉气,指着自己说,“我?” “除了早已跟韦家决裂的你,唯一允许留在荣庆宫中陪皇上的你,还有谁适合这个人选?”高廷芳反问了一句,见清苑公主赫然心乱如麻,他又看向了韦钰问道,“韦长史,我说得应该没错吧?”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而皇上也是这么说的。”说到这里,韦钰缓步上前,从怀中取出兵符,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清苑公主面前,沉声说道,“阿媛,我从前就说过,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只知道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之中,那对现在毫无意义。有了这兵符,你就不再是徒有虚名的公主了。” “可我从来没有带过兵!”清苑公主急得满脸通红,尤其是见高廷芳和韦钰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干脆霍然起身道,“这实在是太儿戏了,我去对父皇说,这绝对不可以,这不是我是否担得起这样的责任,而是我不可能让人心服口服!” 见清苑公主丝毫不看兵符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韦钰这才在她刚刚坐的位子落座,似笑非笑地说道:“亏你能想到,我打算把兵符交给阿媛。” 韦钰突然在自己面前这样亲昵地称呼清苑公主,高廷芳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异样,但眼下他更在意的是另外那个问题:“公主虽说深得皇上信赖,但毕竟是韦家人,而且她一介女流,从未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只凭着一层身份,不可能服众。” “哦?那你刚刚为什么还要这么提?” 高廷芳懒得搭理韦钰这成心气死人的态度,冷冷说道:“难道不是你想借此把公主给打发走?” “哈哈哈,知我者,高大人。”韦钰一点都没在意高廷芳那倏然转厉的目光,笑过之后就爽快地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当然,我不是说我再次大军平蜀,而是说的接替我的人。你应该记得的,长乐侯尹雄,皇上一手将他从闽国那泥潭之中捞出来的那位,之前还让他当了右羽林中郎将。只不过自从那一夜在宫里救过你之后,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概很多人都把他忘记了。” 说这话的时候,韦钰一直在留心高廷芳的表情,见其听到尹雄的名字时,眼神没有露出半点涟漪,他不禁有些失望。尽管只是直觉,但他始终觉得,那个尹雄和自己之前在皇陵遇上的祭拜者有些相似,如果南平王世子高廷芳便是李承睿,那么,闽国长乐侯尹雄又为什么不可能是张虎臣? 然而,他今天并不仅仅是为了试探高廷芳对尹雄有什么认识,既然这个问题让高廷芳完美糊弄了过去,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道:“皇上在荣庆宫,谢骁儿和尹雄也都被绊在宫外,洛阳宫里,圆璧城和曜仪城的左右羽林军虽说历经多次筛选甄别清洗,但真正遇到事情,没有人能担保他们之中不会有害群之马。所以,江陵郡主正好应韦贵妃之邀留在仙居殿,我想……”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高廷芳已经拍案而起。面对这个居高临下满脸盛怒的昔日好友,他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到底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但却仍是闲适自如地坐在那儿,就连语气也是轻描淡写:“我知道她是你的妹妹,但你不要告诉我,你这位美貌和智慧全都闻名天下的妹妹居然会因为和你赌气就一直不回来。如果真是那样,她这几日就不会在仙居殿操练宫女,闹得宫内沸沸扬扬了。” 见高廷芳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韦钰便继续说道:“此事我禀报了皇上,而且,我已经托阿媛给郡主送去了圆璧城和曜仪城的通行令牌以及节制兵符,她也收下了,所以刚刚阿媛才会以为我真的把荣庆宫的一半戍卫大权交给了她。我今天来,只是告诉你这样一件事,不是和你商量。” “韦钰!”高廷芳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忿然劈手一把抓住韦钰的衣领,等把人拽起来之后,见其那带着笑意的眼睛近在咫尺,他方才醒悟到自己一时失态下做了什么,当即迅速松开了手,随即蹬蹬后退了两步,怒喝道,“你凭什么越过我自作主张?” “就凭我是韦钰!”韦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高廷芳扯开的领子,随手一捋刚刚乱掉的头发,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上次在刑部,我冲着你也这么发过一次火,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凡事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担着,你的肩膀固然很硬,但它挑不起所有担子,何妨多信赖一点你身边的人?你以为只要牺牲你一个人,别人却安然无恙,他们就会很高兴?呸,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圣人!” 恣意发泄了心头郁结的火气之后,他转身就往外走,等伸手去拉门时,他才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千万别死了!” 韦钰一走,洛阳就立时冲进了屋子。见高廷芳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以为自家世子殿下这是被韦钰给气坏了,连忙开口说道:“世子殿下,这韦钰实在是太过分了,下次他再来,您干脆就不用见他了!” 一面那样厚颜无耻地支使江陵郡主,一面又对世子殿下说什么别死了,这不是诅咒吗? 高廷芳竭力按下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没有理会洛阳那仿佛同仇敌忾似的抱怨,足足发了好一会儿呆,他才开口吩咐道:“你去告诉疏影,让她去整理一下东西。一会儿我会请清苑公主出面,送她入宫去仙居殿,我不放心廷仪!” 至少让江陵郡主身边多一个可靠的人也好! 第169章 发动 凉王府中,自从凉王遇刺开始,就一直笼罩在一种沉闷讶异的气氛中。尤其是最近纪家和韦家几乎在贴身肉搏,纪太后甚至被韦钺直接指斥成了暗害先帝的罪魁祸首,这更是让一贯是纪太后爱孙的凉王变得极其被动。那一日送了皇帝去荣庆宫养病,回来之后,凉王就一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一日三餐也不过是稍稍动两筷子。凉王妃叶璇玑为此急得嘴角燎起了一串水泡,用什么药都没用。 黄昏时分,她躺在软榻上皱眉喝着金银花茶降火,想到明日就是纪飞宇行刑的日子,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冷不丁看见窗外有人影晃动,她就扬声叫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须臾,她一贯还算信赖的周氏慌忙进了屋子,屈膝行礼,低声说道:“王妃,太后娘娘传话,说犯了老毛病,请凉王殿下入宫。” 叶璇玑只觉得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直接丢下了手中的茶盏,又惊又怒地问道:“太后娘娘犯了老毛病也应该宣我,宣召殿下干什么?来的人呢?” “来的是何德安何公公,他直接去见的殿下,眼下殿下已经收拾好准备入宫了。” 这下子,叶璇玑才是真正急了:“你们一个个难道都是死的?这么大的事到现在才来回我!” 眼见叶璇玑连更衣都顾不得了,立时往外走,周氏更是慌了神,赶紧招呼了几个侍女匆匆跟了上去。她一面走一面解释说是凉王的吩咐,不许惊动王妃,奈何叶璇玑根本不听,连奔带跑一路急赶。 就在这位凉王妃心快跳到嗓子眼时,她终于看到了凉王的背影,连忙大声叫道:“殿下,殿下!” 凉王没想到自己三令五申不许泄漏风声,却依旧让叶璇玑知道了,停步转身时,他的脸上冷得可怕,光是目光中流露出的寒意,就让叶璇玑身后那些侍女仆妇不敢靠近。叶璇玑却丝毫不顾这些,赶到凉王面前之后,她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有话对殿下说,你们全都退远些!” 何德安堂堂内侍监,宫中内侍省第一号人物,在宫里仗着纪太后的势素来趾高气昂,往日凉王和凉王妃也全都让他三分,此时叶璇玑竟是如此无视他,他不禁有些恼火。可想到如今纪太后的处境和筹划,他瞅了一眼凉王,见其丢了个眼色过来,他就立时忍气吞声地悄然退开。他都如此,其他人就更不会不识趣,一时间凉王和叶璇玑周遭再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全都躲得远远的。 “王妃到底想说什么?” 见凉王的眼神中尽是不耐烦,叶璇玑咬了咬嘴唇,竟是突然屈膝跪了下来,把心一横道:“殿下,你不能入宫!” 凉王因叶璇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呆了一呆,可等听到这个离谱的要求,他一下子就火了:“你知道自己这在说什么?” “我知道,当然知道。我是太后娘娘挑选的王妃,论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拦着殿下去见太后娘娘,可我实在是不能不拦。” 叶璇玑这些天经历了凉王遇刺,高廷芳和承谨在王府遇刺,再看到连日以来这一桩桩一件件让人心惊肉跳的事件,她哪怕意识到自己因为之前那愚蠢的应对而铸成大错,此时却也顾不得凉王的厌弃了。她一把抱住凉王的膝盖,苦苦哀求道:“殿下,太后娘娘要做什么,我大体猜得出来,您难道要陪她殉葬吗?” 叶璇玑最后那殉葬两个字轻得旁人几乎听不见,凉王心中一震,最终缓缓蹲了下来。见这个自己不过是遵纪太后之命方才娶回来的女人已是泪流满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低声说道:“不要说傻话了,好好在家里呆着,我会回来的。” “殿下,您还要自欺欺人多久!”叶璇玑见凉王突然站起转身要走,遂死死抓住了他的锦袍下摆,“之前那两次行刺,她何尝想过您的立场,您的死活!您险些命都没有了,何苦还要去拼?您姓李,是皇上的儿子,您不姓纪!我求求您了,我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没能给您生下一个儿子,元娘又还那么小,您这时候回头还来得及!只要把这件事禀告父皇……” “别说了!”凉王终于再次转过身来,坚决而又冷酷地掰开了叶璇玑的手,随即盯着妻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吗?不,高廷芳就曾经说过,只要我肯割裂和太后娘娘的关系,和纪家断得干干净净,父皇也许肯扶持我这个儿子。可你想过没有,我因为太后娘娘才能够和二哥分庭抗礼至今,现在想撇清,已经晚了。而且你也该看见了,父皇早就有了更听话更合适的人选,那就是承谨!” 他托着叶璇玑的双颊,轻声说道:“成王败寇的道理我知道,可我不信我就一定会成为败寇。在家好好等着,如有万一……” 凉王一把拉下腰上一个锦囊,塞进了叶璇玑的手中,声音变得若有若无:“按照这上头写的后路去做,至少你和女儿能够安度余生。” 看到凉王径直转身,大步离去,叶璇玑紧紧捏着那锦囊,整个人不知不觉瘫软在地。皇帝的养病那样蹊跷,韦家又分明因为高廷芳和清苑公主的婚姻而倒向了皇帝,就算只是做样子,那也绝不可能是向着纪太后。如此一来,纪太后能动用的力量能有多少?她当然也希望丈夫此去能够一举功成,可就算真的被纪太后成功了,就凭曾经用行刺凉王作为诱饵,谁能担保这位异日成为太皇太后时,不会把凉王当成傀儡? 深夜的刑部天牢中,都官郎中房世美正在亲自值夜。这原本并不是他这个五品官应该做的事情,然而,明日纪飞宇就要在南市问斩,这是三司会审,皇帝勾决,铁板钉钉的案子,而纪飞宇又是纪太后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如今东都城内局势又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他实在是不敢有任何轻忽。带着两个狱卒的他今夜第三次在纪飞宇的大牢门前确认锁具完好,转身正要走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冷笑。 “房大人这一趟一趟不嫌太累吗?还是说,外头发生了什么让你心惊肉跳的事情,所以才担心我纪飞宇能从这插翅难飞的天牢逃出去?” 房世美意识到自己的频频前来让纪飞宇动了疑心,不由得有些后悔。然而,他毕竟也是出仕十年的老官了,当即头也不回地说:“纪大帅名声太大,再加上明日就是大限,下官自然不得不杯弓蛇影。刑部在皇城之内,这里又是天牢重地,纪家如今分崩离析,太后娘娘自身难保,纪大帅不用奢望能有人救你。” “我这辈子本来就活够了,早死晚死都是死,倒也不在乎早晚。”嘴里这么说,纪飞宇却不顾身上沉重的桎梏,艰难起身蹒跚走到了栅栏前,见房世美径直往前走,他突然厉喝道,“但若是我死之前,能看到那狗皇帝偿命,我也就够本了!” 房世美登时为之大怒,转过身来正要斥责,他却突然听到外间似有响动。这天牢和当日囚禁高廷芳的是同一个地方,深在地底,外间再大的动静,里头也只能听到一星半点,因此哪怕只是些微声音,他也不敢小觑,慌忙吩咐两个狱吏去查看,若有不对劲立时将大门石栓落下。等到两人匆匆跑开之后,他正想抬袖去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可看到纪飞宇正死死盯着自己,他立时觉得这动作非常不妥,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心中异常忐忑。 难不成是真的出事了?可皇帝不在洛阳宫,而在荣庆宫,玉玺也未必在宫中,占了这里又有什么用,只为了救一个纪飞宇吗? 心乱如麻的房世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石壁无声无息滑开了一道门,一条人影蹑手蹑脚地闪了出来。 而木栅栏中的纪飞宇看得清清楚楚,来人黑巾蒙面,身法步伐极其敏捷,赫然直扑房世美而去。屏气息声的他就只见对方在房世美颈侧漂亮的一击,直接把这位都官郎中给放倒了在地。饶是他还不能完全确定对方是敌是友,却仍是忍不住出声赞道:“好!”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瞠目结舌。因为这个打昏房世美的黑衣人,竟是直接把人往身上一扛,转身就往来路疾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墙上那道门里。紧跟着,石墙上的那道门户无声无息合上,仿佛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难道这个从密道潜入天牢的人只是为了打昏房世美,然后把人带走?而不是为了救自己? 对于这个荒谬的答案,纪飞宇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直到他听到外间大门打开的当啷声,呼喝声,喊杀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最终看见了十几个冲到面前的黑衣军士。听到他们叫嚷着大帅,又在门外劈砍铁锁,一副努力营救的样子,他方才觉得这个世界正常了不少。当大门打开,几个人围着他解开了镣铐桎梏,他弯腰走出这座已经囚禁了他数月的牢房时,忍不住再次看向了刚刚那黑衣人出现过的墙壁。 “大帅,现在十万火急,太后娘娘需要您坐镇宫中,咱们快走吧!” 知道现在没办法探究刚刚那个谜题,纪飞宇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那好,我们走吧!” 等他占了这座洛阳宫,再回过头来好好研究这刑部大牢的秘密! 第170章 楚人 深夜的太白别院一片静谧,然而,致远斋中的灯却尚未熄灭。 虽说高廷芳以教学方便为由,把承谨从秦王府请来了这里住,但后者之前都是住在别院客房,留宿致远斋却还是第一次。此时此刻,承谨坐在榻上泡脚,眼睛却一直盯着正拿着书斜倚在床上的高廷芳。 迟疑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高大哥,我睡相不大好,我怕晚上会踢着你,要不,我就睡在这榻上吧?” 正蹲着身子给承谨洗脚的萍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低着头偷笑了起来。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高廷芳笑道:“这张床大得很,你再能闹腾,比得上我小时候做梦和人打架,直接滚下床的战绩?放心,比你再闹腾的人我都见过。” 承谨顿时赧颜,可好奇心却被勾了起来:“高大哥说得比我还能闹腾的人是谁?” 高廷芳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露出了破绽。想到承谨并不是多疑的人,韦钰也不在,他终于忍不住轻叹一声道:“是一个很早以前的朋友,那时候他和你差不多大,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练武,上树抓鸟下锅炖,下池子抓锦鲤烤来吃,什么事别人不许他做,他就偏要做,却一心一意地认为自己能够当个好宰相。我那时候我笑他好高骛远,可是,他现在已然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承谨不知道内情,顿时又惊又喜地说:“那还真是太好了,日后有机会,高大哥一定要引我见见。” “会的。”高廷芳微微一笑,心想那便是你常常能见到的人。看到萍儿已经给承谨擦干了脚,又端了水盆出去,他招手示意承谨过来,等其在床沿边上坐下,他这才低声说道:“我今夜留你,是为了以防万一,明日纪飞宇在南市行刑,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你我住在一起,也让外头的侍卫们更容易防范。好了,晚上你睡里头,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要我说两个故事,你才肯睡吧?” 承谨顿时觉得脸上几乎要红得发烧。他赶紧摇了摇头,闷声不响爬到里头,等把整个人蒙到被子里,他这才突然想起,高廷芳伤病未愈,却睡在外头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他岂不是太自私了?可当他慌忙掀开被子要说话时,却只见高廷芳已然吹熄了灯睡下,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在这种万籁俱寂的环境中,他的心渐渐平静,但却睡意全无,眼睛挣得炯炯的,可死活都看不清顶上帐子哪怕一丁点花纹。 就在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努力数数,想让自己尽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了高廷芳的呢喃:“母亲……” 承谨一下子觉得刚刚隐隐生出的一丝睡意完全无影无踪。原来,不只是他在思念着从未谋面的母亲,高大哥也是如此吗?他不知道眼泪怎么就突然滚落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侧过身去,背对着里头的板壁,不想让高廷芳察觉到自己在哭。他顷刻之间就记了起来,在观文殿日日独眠的那些晚上,他的泪水也像这样不知多少次打湿了枕巾,以至于早晨起床时双目红肿。 “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耳朵又捕捉到了这模模糊糊的几个字,承谨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心中不由得疑惑了起来。他清清楚楚记得,高廷芳只有江陵郡主一个妹妹,据说南平王高如松子嗣艰难,在现在的一双儿女之外,还想要再生一个健康的儿子,却始终不能如愿以偿。既然如此,高廷芳说的照顾弟弟,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时,突然只听得外间云板一声响。还不等他反应,就只见身边一动,转头看时,却是刚刚分明已经睡着的高廷芳动作迅速地坐起身来。他连忙跟着起身,可肩头却被高廷芳压住了。身边那人再没有之前梦中呓语时的软弱和动摇,而是沉声说道:“不用慌,外头早有准备。你就在这好好呆着!等安全的时候,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承谨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咔咔两声,他还没分辨出这是什么响声,就只觉得身下陡然一空,整个人竟是骤然滑落了下去。大吃一惊的他拼命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什么,可却是连人带被子一路滑到了底。当最终撞到什么停下来时,头昏眼花的他四处一看,这才发现是一间点着灯的石室。他慌慌张张地挣扎起身,却发现墙壁上刚刚自己滑下来的入口已经找不到了,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那种仿佛牢笼的感觉顿时让他紧张得牙齿咯咯直打架。 哪怕明知道高廷芳这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仍旧没法从这种对于密闭环境的惊恐中回过神,直到一扇石门无声无息移开,一个人悄然进来。 “秦王殿下。” 看清楚来的是杜至,承谨先是如释重负,紧跟着却立时悬心了起来:“杜至,怎么是你?你怎么不去保护高大哥?” 高廷芳身边这些人中,疏影和承谨关系最好,杜至却和承谨最熟——谁让他当初在翊卫府假扮过一阵子孟怀赢,也就是韦钰,所以和承谨打过不少交道?只不过,他对于承谨的观感相当复杂,一方面觉得这位秦王好学有礼,上进懂事,一方面却又不得不痛恨对方抢去了原本属于自家世子殿下的东西,而自家世子殿下却还一心一意护着他。可此时此刻,听到这下意识的话,他的心气不知不觉平了,语气也不再如平素的生冷。 “世子殿下身边有人保护,秦王殿下不用担心。这下头石室虽说安全,但幽闭无人,所以世子殿下吩咐我在这护着秦王殿下。” 承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等到跟着杜至出去,他看到隔壁屋子里竟然还摆着铜镜,一套他的衣服正整整齐齐叠放在那儿,他不由得感激高廷芳的仔细。等杜至上来帮忙时,他少不得连声道谢,可当他窸窸窣窣开始穿戴时,他发现那条腰带并不是自己常用的,摸上去似乎有些异样,不禁向杜至问道:“杜大哥,这腰带……” “上次秦王殿下不是遇刺了吗?所以世子殿下请郡主亲自缝制了这腰带,带扣中可以发出毒针,只要按这个机簧就行了。” 承谨没有在乎杜至的心不在焉,把玩了一下之后,又惊又喜的他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赶紧问道:“对了,外头来的是乱兵,还是刺客?” 杜至顿时阴了脸,好一会儿,他才恨恨地说:“是从前那个楚国正使徐长厚!” 高廷芳预料到纪飞宇临刑前夜很可能是最危险的一夜,毕竟,哪怕纪太后和这个兄长再疏远,她都不可能放任纪家曾经的柱石就这样倒了,因为那意味着她再也没有可靠的人来掌控军队。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夤夜杀入太白别院的不是本来最可能出现的纪家死士,而是徐长厚以及一群楚人! 站在致远斋前,看着状若疯虎的徐长厚被洛阳截住,其余几个楚人正在和侍卫们拼死搏杀,他不知不觉握紧了袖中短刀。 若不是江陵郡主将白龙卫都送了回来,若不是当初她在时,还和他商量过如何利用地利阻截来敌,今夜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韦钰到底是疏忽还是故意,怎么会放任多达上百的楚人潜入东都? “高廷芳,你别指望今夜还有救兵,我会一刀一刀碎剐了你!” 徐长厚死死盯着高廷芳,目呲俱裂,突然用肩头力扛洛阳一掌,随即一脚将其猛然踹退,竟是整个人奋不顾身地往高廷芳扑了过去。看到那些侍卫全都被自己带来的人死死缠住,哪怕他听到背后洛阳的怒喝和追上来的声音,可他却丝毫没有理会,眼睛里只有越来越近的高廷芳。那一瞬间,他想到自己蒙受的屈辱,想到含恨被人排挤而辞官的父亲,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爆开来。 然而,就在他手中长剑眼看就能接触到对方人体时,他却发现眼前一花,高廷芳竟是差之毫厘地避开了去。他只来得及看见高廷芳手中亮出了一把连鞘短刀,在他的剑身上轻轻一磕,尽管只是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击,可他蓄势已久,力道用老,原本就已经偏离的攻势被这一下给带得完全没了方向,竟是直接撞向了廊下立柱。关键时刻,他猛然伸脚在地上一蹬,左手在廊柱上一撑,好容易稳住,可再回头时,却只见洛阳挡在了高廷芳面前。 那一刻,徐长厚只觉得怒不可遏,可还不等他重振旗鼓再战,就只见洛阳仿佛跌倒似的往旁边一让,顿时大喜的他立时纵身前扑,可下一刻,他就看清楚了高廷芳卷起袖子的左手上,赫然绑着一具小巧的手弩。当他听到那机簧响时,竟是勉强只挪出半步,顷刻之间,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剧痛难忍,随即就一头栽倒,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直到这时候,垂下左手的高廷芳才一手扶着洛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刚刚那一闪,巧劲格挡的一刀,若是换成从前的他,决计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不久之前那次遇刺之后的服药,却让他元气大伤,所以刚刚那一发弩箭尽管只是按下机簧而已,他也不得不借助洛阳的遮挡方才得以完成。 “世子殿下,为什么不让我出手?这具手弩任何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用,射出容易装填难,是最后的救命宝贝,用在这儿干什么?” “时间宝贵,等不及了。” 高廷芳言简意赅回答了一句,用一长两短的三声呼哨传令侍卫们赶紧解决其他楚人,他看也不看地上生死不知的徐长厚,头也不回转身进了致远斋。 他之前和江陵郡主设定的防御是,从外院到内院,一层一层稀释来敌的人数和攻势,而不是片面御敌于外,可现在想想,他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荣王府别院的所有密道,都是当年留下的,所以他这个当初的荣王府少主人当然一清二楚,也利用这些密道做了相应布置,包括如今掩藏承谨的地方,可这么多年过去,如果外人也都摸清楚了呢?他是根据自己的记忆检查了所有密道,可如果像刑部和大理寺那样,这些年中还悄然有了新的呢? 第171章 声东 昏暗的灯光之下,承谨和杜至一坐一立,沉默不语,全都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间的动静。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纵使耳聪目明的杜至,在这种隔绝的环境下,也完全听不到外间的任何声响,更不要说承谨了。在这种死寂之中,时光流逝异常缓慢,以至于承谨忍不住没话找话地开口说:“杜至,你不要一直站着,坐下行吗?” 杜至先是一愣,随即摇摇头说:“不用了,我站着就好。” 他话音刚落,猛地只听前方传来了嘎嘎的声响,仿佛是哪里密道的门开了。尽管觉得那多半是外头的侍卫们打退来敌之后,奉了高廷芳之命来接应他们,可作为一个侍卫的本能,他还是下意识闪身挡在了承谨身前。 可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承谨的一声惊呼。他立时一个利落的旋身,却只见一个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黑衣人手持利刃,恶狠狠地从背后朝着承谨疾刺了过去。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几乎什么都来不及想,飞身往承谨扑了过去。 可即便他情愿以身相代,那却也已经晚了。看到那利剑距离承谨的喉咙不过数寸,杜至只觉得整个人都快发狂了,都无法想像自家世子殿下知道这消息时,那会怎样悲恸发怒。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陡然发现那黑衣人竟是迟疑了一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自家世子殿下那熟悉的吼声。 “你已经杀过李承睿一次,还想杀他第二次吗?抬头三尺有神明,你忘了洛水之畔的天雷震怒吗?” 杜至就只见那黑衣人的动作有了一个明显的迟滞,随即虽说刺下第一剑,但初学武艺的承谨竟是险险躲了过去,赫然是刺偏了。他顿时为之大喜,足尖点地迅速往前疾掠。而就在这时候,他只听高廷芳又是厉喝道:“李承睿,你睁开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仇人,如果你不想再下黄泉,就给我拿出从九幽地府归来的勇气!” 承谨刚刚已经完全吓傻了,可高廷芳的声音一入耳,他就猛然清醒了过来。尽管他不知道高廷芳为什么声称自己是长兄李承睿,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高廷芳曾经对他说过,他是独一无二的李承谨,如今这话显然是麻痹敌人。因此,当听到高廷芳第二次称呼自己李承睿,看到那黑衣人明显有些慌乱的眼神,他悄悄用右手按住腰带上的机簧,声音尖利地叫道:“你尽管杀吧,我能从九幽地府回来第一次,就能回来第二次!” 趁着说话作为遮掩,他猛然按下了机簧,眼见得那一蓬毒针完全射中了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黑衣人,而那人原本浑浊失神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无比锐利,他这才再次害怕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候,他的领子已经被人一把揪起,紧跟着就腾云驾雾飞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看到杜至已经赶到了他刚刚的位置,雪亮的钢刀笔直对着那摇摇欲坠的黑衣人。紧跟着,他就感觉自己被一双手稳稳接住,定睛一看,赫然是高廷芳!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叫道:“高大哥……” 洛阳没想到高廷芳脚步和动作竟然能比自己更快,见接住承谨的高廷芳已经是面色苍白,他慌忙伸手把承谨接了过来,放了下地。在他俩之后,几个侍卫相继从刚刚承谨滑落的密道口下来,一发现这原本应该安全的石室中竟然有黑衣人,立刻将其围成一团。可就在这时候,高廷芳突然沉声说道:“把这个刺客带走,点火,熏烟,准备撤!” 纪清风已经因为毒针渐渐发作,而不知不觉单膝跪地,只用剑支撑着方才没有倒下,当听到高廷芳的这个命令时,他终于意识到,高廷芳竟然瞬间意识到这些密道的奥妙,于是当机立断用了一条绝户计。想到刚刚高廷芳那迟滞自己动作的话,想到当初自己在凉王府行刺失败时的一幕,想到高廷芳竟然能摸清楚这荣王府别院错综复杂的密道,他心里闪过千万般念头,最终脑际灵光一闪,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你……” 说到这里,他再也挺不住了。随着他颓然仆倒在地,杜至连忙上前试探鼻息心跳,随即抬头说道:“世子殿下,他应该是晕过去了。” “那些毒针只要救治及时,无损性命,不过他也醒不过来。扛上他,带走,去个人告诉袁钊,让他收拾残局,徐长厚死活都无所谓。我们不回别院了,直接去荣庆宫。” 虽说高廷芳已经吩咐了,杜至依旧不敢小觑这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连忙上去在他颈侧又补了一下,紧跟着就把人扛在了身上。只不过,他还惦记着此人出来时的密道口,很快,石室之中的火盆中被众人倒入了大包药粉,随即点上了火,而高廷芳则和承谨彼此相携,最先离开。当烟雾最终蒸腾弥漫开来,离开的人刚刚前脚全数离开,后脚就有人出现,只停留了一刻就立时疾退,手中竟是提着一把漆黑的宝剑。 当一阵风似的穿过自己之前造成的尸山血海,最终从一条暗巷中出来,韦钰这才拉开蒙面黑布,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随即没好气地说道:“看来还是白操心了,竟然直接用烟熏,这一招差点连我都坑了,亏我还帮他清了一大批刺客。” 说到这里,韦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把原本是漆黑的佩剑。 这是雷神孟怀赢出了名的黑煞剑,人人都说是因为杀人如麻,鲜血一层层积累,这才让剑变得漆黑,没人知道他是为了让剑在黑夜中绝不反光,这才百般寻访到一个从西边来的能工巧匠,不但采用了大马士革刀的工艺,而且在上头搪涂了一层黄金,这才造就了其漆黑无华的颜色。 良久,韦钰拿起一块绢帕,仔仔细细擦拭了剑上血迹,这才将其随手一扔,回剑归鞘,大步走入了黑夜之中。 既然高廷芳这边已经结束了一场鏖战,他就必须得去看看另一边如何了。 颖王府中,此时此刻赫然一片混乱。谁都没有想到,在这大半夜的时候,竟然会有兵马悍然闯入这座在东都城中数一数二的王府! 前院之中,所有婢仆全都被驱赶到了一块,有的是直接从床上被人硬拽下来的,蓬头赤脚,狼狈不堪,也有的虽是衣衫整齐,却站在那儿簌簌发抖,更有的连站都站不住,完全瘫软在了地上。原因很简单,哪怕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最前头那个身穿全副盔甲,大氅猎猎的年轻人,可每一个人都能听见那些兵士们的称呼——凉王殿下! 凉王竟是亲自带兵围了颖王府,那绝对是有心要谋逆造反! 然而,别人眼中威风凛凛的凉王,此时此刻却是心急火燎,当前去搜查内院的那个偏将回来低声禀报,道是不见颖王踪影的时候,他不禁气急败坏地低喝道:“颖王府中所有密道出口都已经被封了,这些密道都搜过没有?” “启禀殿下,都搜过了,倒是抓到了几个侍卫,可不见颖王。” 凉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吩咐自己身边几个认得颖王的侍卫留下来甄别,转身就朝内院走。当他直接闯入颖王妃起居的碧水汀,看到那个满脸惊恐的二嫂时,他便语调森冷地问道:“二嫂,这几年你一直独守空房,除却王妃虚名之外,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事到如今,你还要替我那二哥保守秘密?” 颖王妃面色大变,有心反唇相讥,一贯懦弱的她却又提不起那勇气。尤其是看到凉王一步步走近,一只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她一下子心防崩溃,尖声说道:“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只知道,傍晚的时候有人来找他回事,那会儿就已经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下人还来找我问过。他肯定是早就得到消息,一个人独自跑了,却把我和整个王府的人都丢下了不管!” 傍晚的时候颖王就不见了? 凉王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虽说并不是在今天才得到纪太后的吩咐,但在今日之前,他完全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只是悄悄整顿侍卫,然后直到今天才和纪太后联络上的金吾卫偏将取得了联系。可颖王竟然在傍晚就得到风声逃走,那时候他却尚未出发,更不要说发动了!到底是谁给颖王通风报信,又或者是颖王妃这话是为了糊弄他? 想到这里,他当机立断,一把抽出佩剑,就这么直接架在了颖王妃脖子上。一旁两个侍女全都吓得花容失色,想要惊叫却又不敢,慌忙匍匐在地。而颖王妃更是面如白纸,两手死死抓住床栏,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凉王正想用点什么威吓的手段,试探试探颖王妃刚刚说得究竟是否实话,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外间传来了自己一个心腹侍卫的声音:“凉王殿下,颖王府长史、司马以及几个幕僚都不见踪影,他们家里连家眷都全数不见了,只剩下婢仆,而且……” “而且什么?”凉王几乎是从嗓子里迸出来一声怒吼,“不要吞吞吐吐,快说!” “而且刚刚在颖王书房中搜出了一张字条,是指名给殿下的。” 这一次,凉王终于感到一颗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看也不看抖得如同筛糠的颖王妃一眼,大步走到了门前,拉开门一把抢过了那张字条,看清楚上头那几句简简单单的话之后,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劳弟扑空,兄实感歉意。颖王府上下任君处置,待事平之后,兄当造访刑部大牢,为弟送行。” 第172章 击西 “可恶!” 凉王将字条揉成一团,重重丢在地上,就连呼吸也变得粗重了起来。他猛地回头看向依旧死死抱着床栏的颖王妃,竟有一种拿其泄愤的冲动。然而,想到颖王那字条上肆无忌惮的讽刺,他须臾就意识到,自己若是杀了颖王妃,不但对颖王毫无损害,对方说不定还会感谢他帮忙除掉了一个碍事者。 毕竟,自从颖王亲自把江陵郡主追回来并请到王府,这位皇次子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 因此,他吩咐那侍卫去把字条捡回来,随即就转身走回颖王妃跟前,满脸讥诮地递了过去:“看看,这就是我那位好二哥留下的东西。” 刚刚外间那侍卫说王府官和幕僚以及家眷居然全都不在,颖王妃就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会儿她哆哆嗦嗦接过了揉成一团的字条,等展开一看,她就险些昏厥了过去。她虽然懦弱,虽然在这王府中从来谈不上什么话语权,虽然从来没得到过颖王正眼看待,可王妃这样一重身份已经是她最后的底线,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她几乎带着哭腔叫道:“好,你好!你能把其他人全都接走,却竟然独独留下我!李承谦,你不得好死!” 对于这怨毒的诅咒,凉王面无表情,等颖王妃发泄过后,他这才冷冷问道:“现在,还请二嫂仔仔细细想一想,你真的不知道我那二哥到哪去了?” “但凡我知道,我就一定会告诉你!”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全都抛弃之后,如今的颖王妃剩下的只有满满当当的怨恨,“我现在恨不得他去死!” 凉王没想到颖王妃竟然真的一点线索都提供不出来,登时脸色铁青。纪太后的筹划非常明确,太初宫、荣庆宫、颖王府,如今三环之中,他这理应是最轻松也最简单的一环却独独出了问题。他再没有了分毫耐心,可想到杀了颖王妃只会让颖王高兴,他就硬生生按捺住了杀人的冲动,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可当他刚跨出门槛时,他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了颖王妃的声音。 “我不知道颖王在哪,但我知道,他不可能预先想到今夜遇险,一定是贵妃娘娘传话给他,贵妃娘娘一定和他在一起!” 这个消息对于凉王来说,可谓是一剂救命的药。当他出门之后,立刻对那心腹侍卫吩咐道:“给我传令下去,只要知道李承谦下落的,立时赏银千两!只要能说出一点线索的,赏银百两!我就不相信,重赏之下,无有勇夫!” 一个夫字话音刚落,凉王就只听外间猛然响起阵阵喧哗,紧跟着竟是传来了喊杀声和呼喝声。情知出了大事,一把抽出宝剑的他本待立时去查看,可他才匆匆冲出去几步就醒悟了过来,慌忙吩咐那侍卫先去看看情形如何,自己三步并两步回到碧水汀,一把将失魂落魄的颖王妃从床上拽了起来。正当他想要拖着人往外走时,他只觉得浑身汗毛一下子全都倒竖了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森然杀机笼罩全身。 下一刻,他就只听颖王妃失声惊呼道:“韦钰……韦钰,快救救我……” 凉王听到韦钰两个字就知道大事不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拔剑,可当右手摸到剑柄的时候,他急中生智,右手一下子垂落了下来,左手却顺势紧紧捏住了颖王妃的颈部,一个旋身把人当成了挡箭牌放在身前。然而,转身过来的他就只见韦钰静静地抱手站在门口,一脸看热闹的架势,丝毫没有趁势拯救颖王妃的意思。到这份上,他哪里还不明白,颖王妃对韦钰来说,同样也是一个是死是活全都无关紧要的人物。 可韦钰已经直接闯到了这里,他完全没有任何应对的手段,哪怕只是一根救命稻草,也比没有好。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就哂然冷笑道:“韦钰,想不到父皇如此信赖你,到头来你还是因为血缘而当了韦家的走狗!” 韦钰闲闲地说道:“总比凉王殿下和纪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甘心当纪太后的棋子强。” 尽管凉王一千次一万次告诫自己要冷静,可是,闻听此言,他仍是一下子为之暴跳如雷:“你懂什么!若是我也能像你这样,先得大哥青睐,然后又得到父皇赏识,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从前父皇心里只有大哥,他何尝多看过我们其他这些儿子半眼?无论我怎么用功读书,无论怎么用力表现,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这个儿子,仿佛天底下就只有一个李承睿!” 韦钰眯缝的眼睛倏然睁开,一时寒光毕露。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脚底下只是稍稍往前踏了半步,竟然仿佛诡异地违背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一下子出现在了凉王的面前。面对这一幕,措手不及的凉王一下子乱了方寸,正想要收紧左手时,却不期然对上了韦钰那冰冷刺骨的眼神。 “你要动手杀人就快一些,我不在乎。皇上也好,纪太后也好,甚至韦贵妃又或者颖王也好,没人在乎这个女人的死活。”韦钰讥诮地挑了挑眉,不屑一顾地说,“而且,你凭什么和承睿比?他是嫡长子,聪慧天成,仁厚待人,哪像你这样只学了一个皮毛,成天假仁假义?天底下就是只有一个李承睿,你们这些皇子对皇上来说,不过是寻欢作乐之后的产物,不值得更不必要多看一眼!” 韦钰这话进一步激怒了凉王。知道手中的挡箭牌没用,凉王索性一把将颖王妃甩在地上,怒声喝道:“如果父皇真的一心一意只有贞静皇后,只有大哥,他为什么还要纳妾,为什么还要收了韦贵妃,我的母亲,还有其他那么多妃嫔,还要生那么多儿女?一面深情似海,一面却还四处留情,我最恨的就是这种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男人!你以为我为什么甘心为纪太后棋子,因为我只想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让他知道,他从来看不起的儿子比他强!” “想法很美好,只可惜,你实力不够!” 随着这句话,韦钰一剑当胸直搠,见凉王不闪不避,他在关键时刻轻轻一转手腕,用剑脊重重拍在了凉王颈侧。见人颓然倒地,失去意识之前,那眼睛还死死盯着自己,他环视一眼同样昏过去的颖王妃,那两个瘫软在地连头都不敢抬的婢女,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是凭着一腔仇恨活到现在的?他也曾经是,可现在,他终于又发现了继续挣扎活下去,或者说奋斗下去的理由。 因为在他还很小,只觉得头顶只有黑暗天空的时候,那个曾经笑着对他伸出手的承睿,终于回来了! 当高廷芳一行人从另外一个出口出来,断后的杜至立时按照高廷芳的吩咐,放下了一个机关,听到里头闷响不断,赫然是这条密道就此毁弃了,他忍不住低声问道:“世子殿下,这别院虽说是皇上赐给您的,但若是各条密道不是灌了毒烟,就是被毁的事被皇上知道了……” “就说是刺客干的。”高廷芳想也不想就迸出了几个字,这才看向了惊魂未定的承谨,诚恳地微微笑道,“承谨,你说是不是?” 尽管承谨此时心乱如麻,但听到高廷芳这么说,他想都不想地点了点头。可是,他终究忍不住问道:“高大哥,大晚上居然有楚人潜入太白别院行刺,还有这个上次在凉王府行刺过我们的刺客,足可见外头肯定乱套了,我们怎么去荣庆宫?那里肯定也不会太平的!” “你担心得没错。”高廷芳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对洛阳宫中情形的担心,沉声说道,“要想正面进荣庆宫,那自然很容易打草惊蛇,这条暗巷可以到荣庆宫附近,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承谨浑浑噩噩地跟在一行人当中,心里却在想着刚刚高廷芳为了让刺客分心,为他解围时说的那些话,想着刺客那最后一句原来是你,想着高廷芳搬进太白别院不久,却摸清楚了这下头的条条地道,而且还熟悉别院到荣庆宫的这条小路。他只觉得脑海中仿佛已经隐隐有一个猜测,但到底是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分明,直到高廷芳握住了自己的手,低声安慰着自己,他才暂时抛开了那些胡思乱想。 不管怎么样,身边这位亦师亦友的兄长,是能够在任何时候挺身救他的人! 仙居殿中,当何德安带着大群手持棍棒的内侍闯入的时候,他面对的却不是预想之中那支江陵郡主训练过的宫女兵团,而是一座空荡荡没有一个人的宫殿。他不肯死心,立时吩咐手下仔仔细细搜查,等到回复说确实一个人都没有,他方才又惊又怒地吼道:“怎么可能,这仙居殿上下宫女就有几十,再加上内侍,少说也有百八十人,再加上韦贵妃和江陵郡主,难不成她们都插翅飞了不成?” 就在这时候,何德安听到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他就看到几个内侍挟持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宫女过来。还不等他发问,那宫女已经是双喜一软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地说:“何公公,求您救救我家淑妃娘娘,救救我家公主……” 话还没听完,何德安就只觉得脑际一炸,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捏住那宫女的下颌,恶狠狠地问道:“少说废话,到底怎么回事?” “贵妃娘娘去了集仙殿,她挟持了淑妃娘娘,还有和乐公主,说是要见你!” 一下子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德安顿时脸色发黑,心里更是发紧。 他就知道韦贵妃不会单纯躲避,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出此下策,直接拿住了凉王的生母赵淑妃和嫡亲妹妹和乐公主!尽管纪韦两家看似嘴紧闹得不可开交,但纪太后的首要目的是皇帝,是秦王承谨,接下来才是韦贵妃和颖王还有韦家,如今凉王已经出马为纪太后去兵围颖王府,鸩杀颖王,如果回头知道自己放纵了韦贵妃去杀了其母妹,在纪太后面前做小伏低苦求一番,他未必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知不觉有些发抖:“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去集仙殿!” 第173章 突袭 一个半时辰前,仙居殿中仍未就寝的韦贵妃,迎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尽管这几日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韦贵妃时常请了江陵郡主下棋,谈天,逛花园……如果不是她给颖王挑的媳妇,也就是那位颖王妃出自军中世家,就凭颖王对江陵郡主的倾慕,她和这位南平王女相处下来的观感,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赞成儿子休妻另娶。尽管念头早就被她打消了,可眼下看到江陵郡主时,她仍然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看到郡主这飒爽英姿,我真是觉得自己老了。” “贵妃娘娘谬赞了。”江陵郡主如同男子一般拱了拱手,这才笑了笑说,“如此风雨来前的肃杀之夜,也只有贵妃娘娘这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豪,才能面不改色。” 韦贵妃和女儿素不亲近,此时却有些遗憾自己没能生养一个英气勃发的女儿,竟是不知不觉恍惚片刻,旋即就咳嗽一声,遮掩了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她摆手阻止了要去上茶的摇光,笑着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知道总有大乱的这一天。郡主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尽管去好了。只不过若是可以,能否赐告,你如今要做的事情,是否早就和我那个太争气的侄儿通过气?” 哪怕江陵郡主已经从高廷芳那儿听说了他的身世,知道韦贵妃和十三年前那场东都惨变有洗不清的联系,可真正与其相处几日,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处处散发出优雅和冷静的女人,确实让人很难生出恶感,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提起最高的警惕。 眼下面对韦贵妃的问题,她就避重就轻地说:“韦长史只不过是牵线搭桥的人,我是奉了皇帝陛下之命行事,有些话不能说,还请贵妃娘娘见谅。时间紧迫,我先告辞了。” 转身待走时,江陵郡主却又停下了脚步,随即低声说道:“仙居殿不是久留之地,还请贵妃娘娘珍重。” 见江陵郡主带着身后两个侍女大步离去,韦贵妃哂然一笑,看着摇光说:“到底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哪怕见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心肠却还不够狠,否则也不会最后提醒我一声。看在她这句话的份上,如果此次真的能渔翁得利,日后我一举功成,怎么也得放过她的兄长。去吧,把人都集合起来。郡主之前在仙居殿练兵,她们别的不行,令行禁止想来可以办到。传令下去,有出声喧哗者,杀无赦!摇光,接下来就得你带她们去集仙殿了。” 当江陵郡主带着疏影和两个侍女匆匆来到贞观殿后的一座小门时,她一眼就看到谢瑞正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她迎上前去,颔首叫了一声谢公公。谢瑞连忙行礼不迭,随即满脸堆笑地说:“韦长史到底眼光卓著,给皇上举荐了郡主这样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见江陵郡主欠身道了一句不敢,他就从袖中取出一卷东西,双手呈递了过去:“这是皇上亲笔手谕,加上之前的兵符,郡主可凭此先斩后奏。” “皇上如此信赖,廷仪只能全力以赴了。” 江陵郡主双手接过,却第一时间展开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这才收入了怀中,继而沉声问道:“不知太白别院那边,皇上可做好了万全的防范?” 一旁的疏影被送入宫之后,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赶紧竖起了耳朵。不只是她,另外两个侍女也都死死盯着谢瑞,显然很关切接下来的答案。不管之前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可谁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情分。 见此情景,谢瑞连忙恭恭敬敬地说:“太白别院那边,是韦长史亲自守着,他立下军令状说是万无一失,想来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尽管江陵郡主忧心高廷芳,但听说是韦钰回来了,而且亲自掌总,她不知不觉生出了几分安心感。等到最后和谢瑞确认了曜仪城和圆璧城中的各种布防,断定和之前得到的消息相同,她就匆匆别过谢瑞,带着疏影和两个侍女跟着他指派的一个小内侍再次潜入了夜色之中。 当一行人从宫城和曜仪城相交城墙拐角用吊索上了城头,又从另一面滑落下去,已经是夜上树梢时分。早几天夜里就已经奉江陵郡主之命来过一次的疏影四下张望了一眼,立时充当了带头者。 她记性极好,直觉又敏锐,带路时几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巡行的羽林军,最终来到了一处极其偏僻,门前连哨探都没有的营房。她独自翻墙进去,不消一会儿,就带了两个人出来。头前一人江陵郡主依稀记得是韦钰身边卫士之一,可看清楚那卫士身后的一张脸时,她竟是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谢瑞不是说韦钰亲自守在太白别院,人怎么在这儿? 夜晚的曜仪城中,高高的城墙下方是大片大片的黑影,即使城头挂着灯笼,地上每隔几十步就有灯台,依旧有无数地方笼罩在黑暗之中。一行身穿羽林军袍服的人,便步伐悄然而迅速地走在这黑夜之中。当最终来到一处营房时,当头一人上前对两个哨兵言语了几句,两个哨兵就立时放行。 当通过大门之后,被簇拥在当中的人拉下了风帽,飞快地往四周围扫了一眼。此时此刻,那营门悬挂的灯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但很快又因为他的前行而失去了照亮的作用。 来的正是纪飞宇。 尽管没有见到纪太后,但救他的人已经详细对他禀明了纪太后的计划,无非是纪太后带人去荣庆宫围杀皇帝,而他则是收拢曜仪城和圆璧城的羽林军,拿下洛阳宫。纪飞宇倒是更加希望把自己的任务和纪太后调换一下,让他能够报了之前的深仇大恨,但既是托妹妹的福方才得脱囹圄,他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再者,他心中隐隐也有一重野望,那就是掌握洛阳宫之后,趁机改朝换代,完成自己之前潜回东都没有做到的事。 此时此刻,眼看营房就在眼前,他便再次确认道:“谢骁儿在外,韦钰带兵平蜀,如今曜仪城内羽林军真的只是韦钰下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虎贲彭忠统领?” “大帅放心,绝对是彭忠。他是韦钰麾下虎贲之中最出色的一个,但他不过二十四岁,资历尚浅,哪里能镇压得住羽林军?” “皇帝之前提拔了闽国长乐侯尹雄,确定他也不在营中?” “不在。而且大帅您想,皇上既是信赖他,平时很多事情都是交给此人去办,可皇上如今在荣庆宫,韦钰都派了出去,他是信得过谢骁儿还是尹雄?他怎敢把尹雄留在宫中?” 听到这里,纪飞宇方才放下心来。他虽说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但他的根基在徐州,在武宁,那里已经被郭涛连根拔起,自己若想要掌控洛阳宫,只能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下营中大将,而绝不能奢望什么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一路上,护送他来这儿的人全都悄无声息地离开,前去联络早就安排好的内线,而他则是在身边那个纪太后心腹的带领下继续往前。 当最终通过层层盘查,纪飞宇成功来到了最深处的屋子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暴起突袭的准备。此时此刻,他万分庆幸自己在刑部天牢时并未自暴自弃,一直养精蓄锐,此时尚有一战之力。 “将军,卑职有要事启奏。” “何事?” “宫中有变,仙居殿贵妃娘娘派人告警!” 这是早就设计好的说辞。果然,内中立时喝了一声进来。纪飞宇深吸一口气,旋即推开大门,提脚跨过门槛。当他反手掩好大门时,就只见居中而坐的那个主将看上去极其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显然正合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情报。他低着头疾步前行,故作惶急地说道:“宫中仙居殿贵妃娘娘告警,说是内侍省何德安等人率众围住了仙居殿,图谋不轨……” 这个轨字话音刚落,手无寸铁的他便猛地前冲,一双铁拳奋力朝那满面惊愕的主将彭忠击去。果然,在猝不及防之下,彭忠虽是及时避开要害,却仍是肩头中了他重重一击,整个人一下子重重撞翻了后头的屏风,滚落在地。 纪飞宇来不及遗憾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立时朝着对方掩杀而去,力图挟持住这个最好的挡箭牌,以待外间那些之前救他的人联络早就被收买的羽林军前来接应。可就在此时,他陡然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冷笑。紧跟着,他就只见一人轻飘飘地从房梁飘落在地,一头乌发之中,根根银丝刺眼夺目,不是韦钰还有谁?瞳孔一缩的他刚刚意识到这恐怕是一个圈套,就只听那彭忠失声叫道:“将军,你不是平蜀去了吗?” “就凭蜀国那些遗老遗少,翻得出多少风浪?当年大军撤走时,我早就做好了布置,如今凤翔节度使出兵,有姜明带队,数千兵马足够了!” 彭忠虽觉得自家将军声音略有些沙哑,但至少这番话在崇拜主将的他听上去毫无任何问题,顿时喜形于色。 而纪飞宇长年在外,和韦钰的接触简直少之又少,反倒是之前和他假扮的孟怀赢照面两次,此时他也顾不得分辨那许多,爆喝一声就舍下彭忠不顾,径直朝韦钰攻了过去。让他怒火上涌的是,这个骤然出现的家伙竟是毫不接战,衣袂飘飞之间,一味躲避,偏生那轻身功夫实在太好,他那大开大阖的战场功夫在这狭窄的屋子里竟是拿他不下。 更让纪飞宇愤怒的是,哪怕他故意卖破绽,对方却也毫不上当,一味在外游斗,分明诚心拖延时间。当这个念头猛然窜上脑海时,又想到外间竟是这么久也没人来援救,他登时收手后退,怒声斥道:“你不是韦钰!” 第174章 引蛇 “这么久才发现,纪大帅眼力还真是不大好。” “韦钰”笑着在脸上一抹,随即揭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还屈指在上头弹了弹:“这是韦钰自己用他那张脸当模子,新鲜做出来没几天的面具,虽说维持时间不大久,说是只能糊弄一会儿,可拖延你一下还是足够了。” 彭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看到纪飞宇已是咬牙切齿,他虽说已经隐隐意识到那是韦钰的计策,可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将军没回来?” “我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苏玉欢也有些气急败坏,“他就让我帮他办这件事,别的没说。依我看他这家伙神出鬼没,说不定也早就回来了!” 纪飞宇再也听不下去了,尽管他隐约记得那是容侯苏玉欢,但一个假冒的韦钰和一个货真价实的羽林将军,两人究竟谁更重要,他还是分得出来的。他无暇理会外间为何无人救援,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舍下苏玉欢,朝着彭忠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苏玉欢慌忙飞身追去,袖子里变戏法似的甩出一堆飞蝗石,一颗颗朝纪飞宇后背的方向砸去。见纪飞宇竟是不闪不避硬抗,他就毫不怕丢脸地扯开喉咙大叫了起来:“快来人,有刺客!” 反正他的责任是拖延时间,现在看来应该足够了! 几乎话音刚落,苏玉欢就只听身后传来了轰然巨响,却是有人已经破门而入。眼见是满脸冷冰冰的疏影,他立时如释重负。他才不想留在战场当中当累赘,一个起落爬上了廊柱,随即如同猴儿一般三两下窜上了房梁。这下子,居高临下的他就只见彭忠采取了纯粹闪避策略,拼命往疏影的方向逃窜,而纪飞宇则是不依不饶紧随其后,疏影当然是追着纪飞宇,三个人彼此衔尾追击,场面煞是好玩。 可他也只是看了一会儿热闹,随即瞅准机会往纪飞宇脚下砸东西使绊子。有他这么个居高临下搅局的人,彭忠终于堪堪脱离战圈,把屋子正中央的地方让给了疏影和纪飞宇。这时候,他才又从房梁另一头溜了下来,拦在了匆匆想出去的彭忠面前。 彭忠本来就对苏玉欢颇有些警惕,见他突然阻拦自己,而且还伸手入怀,他更是立刻连退两步,却没想到苏玉欢掏出的是一封信。 “韦钰给你的。”苏玉欢见彭忠仍是不接,他就没好气地说,“我那点武艺你都看到了,就是轻功好而已,就算你眼下是半残,你还怕我打得过你?” 彭忠到底年轻,被这么一句嘲讽自己是半残的话气了个半死,一把夺过信之后就撕开了封口。认出韦钰那熟悉的字迹,他才放下心来,可看过内容之后,他却忍不住失声惊呼道:“将军这是为了引蛇出洞?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别问我,他就是让我从刑部天牢里头把房世美弄出来,免得他被纪家党羽杀了,然后扮成韦钰的样子赶到这里来,我还没你知道得多呢!” 苏玉欢趁彭忠不备抢过了信,匆匆一扫,他就看了一眼仍打得不可开交的疏影和纪飞宇,轻哼一声道:“想来韦钰是想做戏做全套,怕你露出破绽,毕竟,你在羽林卫也是个新人,不如他本人那么容易压住场面。只要在你这里绊住了纪飞宇,外头那帮党羽群龙无首就容易收拾多了。而且那帮人要是不跳出来,很难分得清楚哪些是叛党,哪些是忠于皇上的人。反正纪太后的人救了纪飞宇,也不过是让他出来当个靶子,重要的是营中夺权。” 纪飞宇虽说曾经是战场虎将,在刑部天牢这些天也竭尽所能保持体力,可终究难返巅峰,刚刚又被苏玉欢消耗了不少体力,和完全是生力军的疏影在室内这种更考校小巧腾挪功夫的地方打斗,自是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下风。因此,当听到苏玉欢最后一句话分析纪太后的目的时,他一下子为之分心。 这两年纪太后早就和他闹翻了,此次怎么会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救他?莫非只是想让他吸引视线,然后方便她自己行事?他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一环,而是一颗随随便便就可以扔掉的弃子? 就是小小的一个分神,疏影立时瞅准时机,将身材矮小却敏捷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一个错手抓腕之后,她就一下子撞入了纪飞宇怀中,在其胸腹先后留下了四记重击,而最后一击,她袖中短刀直接飞出,深深扎入了纪飞宇的胸膛。 当她飘然而退时,就只见纪飞宇先是呆立在那儿,随即重重后仰倒地。她却没理会这个传扬出去必定会让自己名声大噪的战果,快速疾掠到了苏玉欢身侧。 “苏小弟你不去当个说书人,实在是太可惜了!”不动声色奉送了苏玉欢一句揶揄,她就对彭忠说道,“韦长史将节制曜仪城和圆璧城中羽林卫的兵符给了郡主,再加上皇上让谢公公送来的密旨,如今郡主正在镇压叛军。但郡主说,她毕竟是外人,只能充当奇兵,名不正则言不顺,彭将军,希望你能配合一下苏小弟这个冒牌货,一会儿拿着纪飞宇的人头出面整顿羽林卫,弹压宫城和皇城中的叛贼!” 苏玉欢一下子愣在了当场,这才发现纪飞宇已是倒在地上气息全无。出身将门,却对人头示众这种事毫无经验的他头皮发麻,只听得一旁传来了彭忠高兴的附和声:“好,纪贼授首,正好可以震慑宫中叛党,到时候看谁还敢附逆从贼!” 清苑公主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手掌兵权。尽管那一日韦钰说是举荐了她之后,她就立时匆匆回到荣庆宫向皇帝请辞,但却禁不住皇帝的执意,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了兵符。荣庆宫中内外戍卫各五百人,五百归谢骁儿,五百则归她。只可怜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经手过这个,几日下来吃不下睡不香,整个人一下子消瘦了下去。 这一天夜晚,当她命人去召谢骁儿,对方却说出了点事脱不开身时,她从侍女口中问出事情后,立时又惊又怒,竟是亲自走了一趟。 荣庆宫正门一侧的街角,匆匆出来的清苑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血腥的一幕。两侧熊熊燃烧的火炬中央,谢骁儿正一手拎着皮鞭,狠狠鞭笞在一个汉子的裸背上。每一记下去,血珠飞溅,血痕宛然,细看之下,那汉子的背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却愣是一声不发。她虽从来对底下人不假辞色,却也鲜少用肉刑,此时不由得开口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谢将军你说什么脱不开身,难不成就是在这里当众打人取乐?” “公主?”谢骁儿转头看到清苑公主,他就丢下了皮鞭,上前行礼,旋即歉意地说道,“荣庆宫内是公主经管,我刚刚抓到一个刺客,情急之下却也来不及带回羽林军驻地,只能当众鞭笞审问。” 清苑公主顿时为之语塞。正是她自己信不过谢骁儿,于是问过韦钰之前的措置,在接掌了他那一半的戍卫大权之后,执意按照最初的规矩,将两拨羽林军分成内外,自己亲自经管荣庆宫内的防戍,把外头的布防都交给了谢骁儿。此时此刻,她勉强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说道:“你把人押进来,我要亲自问他!” “这等刺客都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公主何必污了手?不如这样,卑职单独押他进去,公主盘问,如何?” 想到只不过谢骁儿一个,清苑公主又心切知道是哪来的刺客,一时没多想,点点头转身就走,丝毫没注意到谢骁儿那一闪而逝的得意目光。等到谢骁儿提着那仿佛只剩下半条命的刺客跟着她进了荣庆宫,她不想让谢骁儿有机会熟悉这荣庆宫中格局,就选了一条小路。而无巧不巧的是,当她这一行刚刚过去时,十余步远的围墙上的一只小孔外,却有一只眼睛在窥探。 密道中,眼尖的洛阳一眼就瞥见了清苑公主和谢骁儿,连忙使劲拽了拽高廷芳的袖子。当高廷芳从瞭望孔中看到这一幕时,顿时心下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踌躇良久,最终低声吩咐洛阳从其中一个出口跟过去看个究竟,但只要清苑公主不曾遭到生命危险,就不许擅自出手。直到洛阳应命而去,承谨跟着走了好一会儿,发现越走越低,再次深入了地下,他终究忍不住问道:“高大哥,为什么不让洛阳出手救大姐?” “因为我不能担保,她的遇险是否也是别人事先设计好的一环。”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高廷芳忍不住带出了深深的怒火,随即就苦笑道,“皇上也好,韦贵妃也好,韦钰也好,甚至我也好,全都不曾真正考虑过她的感受。若是此次事情能够平安度过,我再向她好好赔礼吧。” “韦大哥就是喜欢卖关子。他和大姐关系最好,一定不会害她的。” 承谨埋怨归埋怨,却仍是忍不住替韦钰说话。见高廷芳没有回答,他又轻声问道:“高大哥,这条荣庆宫的地道,是不是韦大哥告诉你的?入口竟然正好就在太白别院到荣庆宫的那条小道上,应该是早年就设计好的吧,韦大哥当年和大哥那么好,一定走过……” 自从忍不住带着承谨走进这条地道,高廷芳就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必须解释的问题。可他完全没有想到,承谨已经自作聪明地替他自圆其说了。没错,从他和承谨认识之后,这个小小的孩子就开始无条件地相信他,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从不怀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摸着那记忆中非常熟悉的墙壁,良久才低声说道:“这是荣庆宫最初,也是最后的密道,除却寥寥几人,再没有人知道,它也从来都不在任何图纸上,只存在于人的记忆中。其他的地道可能暴露,但这条最深也是最久远的,如纪太后这样的人绝不知情。” 第175章 图穷匕见 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清苑公主眼见那遍体鳞伤五花大绑的刺客瘫软在地上,最初还有些怜悯,可听到其口齿不清地说着自己受人指使前来行刺皇帝的谋划,她的脸色就渐渐变了。然而,对方声音实在是太过微弱,她又实在关切对方是否有同伙,后续是什么安排,不知不觉就离座而起。到最后,谢骁儿仿佛洞察她心思似的,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揪起拽到了她面前,厉声斥道:“说大声点儿,别对公主耍花样!” 清苑公主起初还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可看到谢骁儿表现得异常规矩,想到外间还有亲兵看守,她就微微放下心来。等到几句话过后,她刚刚放松了几分警惕,却不防那原本气息奄奄的“刺客”突然眼神一闪,旋即猛地挣脱了谢骁儿和绳索的钳制,不等她叫出声来,一记手刀重重击在她颈侧。而她的最后一丝意识,就停留在谢骁儿稳稳当当接住她的情形。 那一刻,她冷不丁想到韦钰临行前对她戏言,不要想着不出错,第一次做大事总要出错,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也许,她本就不该抱着那万中无一的侥幸,想要学一学江陵郡主……她不过是个只有坚硬外壳的可怜虫,拿什么和那位真正的南平王女比? 谢骁儿小心翼翼把清苑公主放在了椅子上,做出人仿佛歪在那儿听着供词的样子,这才对那“刺客”使了个眼色。见对方依旧如同之前说话时那般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他就蹑手蹑脚来到了门边,透过门缝确认了外间只有四个亲兵,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拉开了门说:“公主不耐烦这家伙说来说去就没几句实话,你们去找几样刑具过来。” 其中一个亲兵往屋子里扫了一眼,见清苑公主一手支头,那“刺客”则是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他就立时对同伴吩咐了一声。等这个亲兵匆匆离去,谢骁儿先是掩上房门,不多时又借口清苑公主有话吩咐,把另一个亲兵叫进了屋子,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打昏了过去,示意“刺客”和这亲兵迅速换装。很快,这样一个假冒的亲兵就拿着清苑公主的通行令符,大摇大摆出了荣庆宫,将谢骁儿的心腹带了四人进来。 洛阳眼睁睁看着谢骁儿和那“刺客”联手打昏清苑公主,窃取兵符和令牌,然后调换亲兵,假冒清苑公主发下了一条条荣庆宫中换防的命令。他几次想要出手,却想到高廷芳的吩咐,最终硬生生忍住了。然而,当他发现谢骁儿第二批让人带进荣庆宫的人中,恰有一个酷似纪太后,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慌忙悄然而退,从刚刚那密道出口原路返回去追高廷芳。当他终于追上,气喘吁吁将刚刚见到的一幕禀报了一遍。 这一次,承谨着实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立时说道:“高大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让清苑公主陷入那般险境,韦钰,你是打算揠苗助长吗? 高廷芳恨不得立时返回,打谢骁儿和纪太后一个措手不及,可话到嘴边,想到荣庆宫外尚有谢骁儿的五百精锐,一旦没有立时三刻弹压成功,外间骚乱起来,整个东都城中只怕不知道要流多少血,他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走吧,我们先去银心殿。如果我所料不差,皇上应该在银心殿。” 荣庆宫历经修缮,如今中轴的前中后三殿,改建自当年的荣王府,唯有后殿,也就是当年荣王妃肖琳琅起居的银心殿,除却小修小补,几乎不曾动过,一草一木都延续了当年的风格。此时此刻明明已经过了午夜,皇帝却依旧枯坐在当年妻子看书时常坐的那张藤椅上,眼睛半开半合,仿佛在透过岁月和那个已经逝去的人联系。当外间吱呀一声,显然有人进来时,他依旧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要把这荣王府修旧如旧,你费的心思可真不少。” 听到这个声音,皇帝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纪太后,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却是语调平静地说:“那又如何?朕愿意为琳琅花这样的心思。倒是太后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你说呢?”纪太后静静站在那儿,犹如一株经过严寒的枯树,浑身散发出肃杀冷冽的气息,“你不是希望我豁出去所有,和你拼一场吗?” “看来,谢骁儿果然走了这最后一步。阿媛到底还是少了经验。” 对于皇帝这句毫无温度的感慨,纪太后顿时嗤笑了一声:“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谢骁儿,又奢望他对你付出多少忠诚?至于李承媛,你居然奢望她能带兵?” “阿媛也就罢了,毕竟是初出茅庐。可谢骁儿从来没有对朕付出过几分忠心,朕又凭什么相信他?” 皇帝先是坐直了身子,随即支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来。他比纪太后足足高出了半个头,此时已经轻而易举地把仰视变成了俯视:“朕给过他机会,但他是怎么回报的?嫉贤妒能,栽赃陷害,事败之后就反复无常地又投奔了太后,你倒是敢覆水重收,就不怕和纪飞宇一个下场?” “至少今夜,他不敢叛我。”纪太后哂然一笑,头也不回地说道,“来人,送皇帝一程!” 见纪太后身后的大门口,七八个人一拥而入,将自己团团围在当中,皇帝眉头微皱,依旧镇定自若:“你以为朕会毫无准备?” “这荣庆宫就是你从前的乌龟壳,我当然知道你有准备。”纪太后露出了一丝讥诮,继而不动声色后退了两步,“只不过,都已经十三年了,你以为我会放过下头那些地道?每一条地道的位置,出入口,我都早就摸得清清楚楚,所以你在里头埋伏了多少人,怎么瞒得过我?你当初造好密道便坑杀工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到底早有密图落到了我的手上。所以,你不用指望尹雄,他早就和其他人一块死在土石之下了!” “就算你有千军万马,也不可能在这顷刻之间,越过守着荣庆宫的谢骁儿进来,也救不了你那些儿子!我已经吩咐承诚去鸩杀承谦,也派人去了太白别院,承谨也活不了,还有你其他那些儿子,他们一个都别想活!你们父子两代昏君的血脉,今天之后就只剩下承诚了!” 皇帝终于怒发冲冠:“你已经害死了承睿,如今还不肯放过承谨?”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想起肖琳琅和她的那个儿子!” 就在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骤然响起:“让太后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纪太后几乎圆瞪着眼睛看向了那缓缓移开的书架,看向了那几个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屋子里的人影,目光几乎全都被承谨那张酷似承睿的脸吸引了过去,甚至忽略了在他旁边的高廷芳。她神经质地怒吼了一声,不等她吩咐,那七八个羽林军有的朝高廷芳一行疾扑了过去,有的则扑向了皇帝。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高廷芳突然喝止了要动手应付的洛阳和杜至等人,可动手的那些羽林军却仿佛见鬼了似的,有人惨呼,有人闷哼,不一会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直到这时候,承谨方才骇然发现,皇帝的身侧竟仿佛凭空出现了一个戴着银面具的黑衣人,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只是他,就连自认为最熟悉对方的高廷芳,此时此刻也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寒意。因为就连他,也是在尹雄,又或者说张虎臣传音时,这才意识到对方本来就在这屋子里! 而下一刻,包括纪太后在内的所有其他人终于看到,屋子里凭空出现的并不只有尹雄一个,还有好几个静静站立,却仿佛存在感全无的内侍。一瞬间,纪太后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战栗。她几乎是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尤其是在发现屋外全无动静时,她方才声嘶力竭地怒喝道:“昏君,你不要得意太早了!胜负还没定,谢骁儿只要不想人头落地,他也会厮杀到底,李承媛也在他手上,而且,你以为韦玉楼就会那么安分?” “那又怎样?”皇帝一按扶手离座而起,消瘦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戾色,“朕既然敢逼你动手,当然就想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以为韦钰为什么不在这里?他恨你,也恨韦家,如果这时候韦家真的敢来当这个渔翁,那么,他就会用更尖锐的獠牙把他们撕得粉碎!谢骁儿……呵,那个三姓家奴就算在演武场上再威猛,他终究是一条狗,怎么可能斗得过杀人盈野的雷神?” 刚刚高廷芳完全没想到,承谨在听到纪太后那恶意满满的话时会忍不住出声现身,暴露了自己一行人的存在。此时,他看了一眼旁边脸色比纪太后更苍白的承谨,第一次后悔因为自己实在想要看看荣庆宫这边是什么情形,于是带着这个孩子通过密道来到了这帝后正面交锋的战场。 这种满是怨恨、戾气、杀戮的场面,充斥着恶言恶语的氛围,他早该想到的,难不成他对如今甚至不愿意再叫一声父亲的皇帝还有期待吗? 第176章 各显神通 深夜的卫南侯府,被皇帝紧急召回来的卫南侯韦泰正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在他旁边,韦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此时不得不再次苦苦劝说道:“父亲,你的案子被交给了薛朝那几个老东西,他们都是皇上的心腹,好容易逮到这样的机会,怎么会善罢甘休?既然宫里已经送出了纪飞宇逃狱的消息,这分明是纪太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最后一搏,这时候正是咱们黄雀在后的好机会!” 说到这里,他干脆一撩袍子,直挺挺跪了下来:“父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韦泰停下脚步,转身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姑姑除了让你去敲登闻鼓,就没嘱咐过你其他的?” 韦钺闻言一愣,有心假传韦贵妃之命,可话到嘴边,见韦泰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只能吞了一口唾沫说:“没有。” 对于自己的妹妹韦玉楼,韦泰素来是心服口服。当年遇到那种事,别的女人早就寻死觅活了,也只有韦贵妃能够含屈忍辱活下来,然后亲手报仇。就是跟了当今皇帝之后,谁又能想到,她竟然能够胜过地位牢不可破的肖琳琅,将皇帝最重视的继承人李承睿推入了必死绝境? 今夜这种局面,韦贵妃在后的推手功不可没,可她为什么竟然没有后续的吩咐? 韦泰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外间有人说话道:“侯爷,府中亲兵二百三十六人已经全数集结。” 刹那之间,韦泰眉头倒竖,一时怒视韦钺道:“孽障,你竟敢背着我集结亲兵?” 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韦钺把心一横,梗着脖子说:“父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莫非要在这府中等死?退一万步讲,我们别的不能做,至少也应该到颖王府去,保护颖王殿下,想来这绝对是姑姑期望的事……”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惊叫和痛呼,紧跟着,大门就被人推了开来。提着宝剑进门的韦钰随眼一瞥那一站一跪的父子俩,轻蔑地冷笑道:“等你想到去保护颖王,那就晚了!” 韦钺看到韦钰手中那把漆黑的剑尖还在一点一点地滴血,顿时吓得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自己都没察觉到声音出现了剧烈颤抖:“韦钰,你想反了不成,竟敢提剑来见父亲?” “我刚从颖王府来。”韦钰看也不看韦钺,直视着韦泰那犀利如刀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说,“凉王殿下好本事,也不知道从那纠集了一群金吾卫杀到了颖王府,声称奉了太后娘娘之命,要鸩杀孽种。据说是太后娘娘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些乌七八糟的闲话,竟然说颖王不是皇上的血脉。好在贵妃娘娘着实神机妙算,颖王殿下不在府里,只不过,要是我再晚点过去,气头上的凉王说不定能屠了颖王府,那时候王府妃妾们是否能保住就不知道了……” “住口!”韦泰没想到纪太后连韦贵妃那点旧事都能听到风声,一时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厉声喝止了韦钰继续往下说,好一会儿才平顺了呼吸,再次质问道,“你不是率军平蜀去了吗?” “杀鸡焉用牛刀?”韦钰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见韦泰被噎得作声不得,他方才斜睨了一眼满脸怨毒的韦钺,淡淡地说道,“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想到大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不假,只不过,纪太后既然是被逼得非得在明天之前动手,腾挪的余地就已经没了。想要在这种时候出手去当渔翁也好,黄雀也罢,只不过是把整个韦家往火里推。韦家这么些年积攒这点力量不容易,可别一下子都葬送了。” 韦钺被韦钰损得心头恨得滴血,可让他去找韦钰拼命,他却又没有那样的勇气,只能徒劳地怒吼道:“韦钰,你不要危言耸听!” “如今翊卫府的人都在外头,父亲想要父子反目吗?”韦钰不动声色地看着韦泰,反手潇潇洒洒挽了个剑花,“是听大哥的,还是听我的,劳烦给句明话。” “父亲……” “住口!”这一次,韦泰厉声喝止了还想挣扎一下的韦泰,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传令下去,紧闭府门,如有擅自外出者,杀无赦!” 听到韦泰做出了如此决断,韦钰微微一笑,二话不说大步走了出去。见其如此目中无人,韦泰一时怒容满面,偏偏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传来了韦钺的声音:“父亲,您看看,韦钰这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啪—— 重重一个巴掌甩过去之后,韦泰怒瞪捂脸作声不得的韦钺,低吼道:“事到如今,你说这种搬弄是非的废话有什么用?你是能给我杀了这个逆子,还是能让他俯首帖耳?做不到就给我闭嘴,你以为我愿意被他唬得动弹不得?形势比人强,你给我好好擦亮眼睛看看清楚!” 怒吼过后,韦泰想到什么话都没吩咐,却只是悄然把颖王转移出了颖王府的韦贵妃,一时心烦意乱。 韦贵妃是早就知道韦钰根本没有被调虎离山,于是方才按兵不动,还是遇到了什么变故,这才不敢动作?他这个一贯聪明果断的妹妹帮着皇帝把纪太后逼到了眼下狗急跳墙的地步,难道就纯粹是想要铲除这样一个敌人?可是,唇亡齿寒的道理,韦贵妃怎会不懂? 原本准备去与纪太后汇合的谢骁儿压根没想到,自己的心腹亲兵竟然会把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女人带到面前。他一手提刀架在昏迷的清苑公主脖子上,眼睛则如临大敌地看着对方。尽管他麾下还有众多兵马,可面对那个单身出现,手无寸铁的女人,他仍旧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寒意。好半晌,他才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大晚上的,贵妃娘娘怎会到荣庆宫来?” “阿媛为什么会在谢将军手上,我就是为什么而来。“韦贵妃从容自若地看着谢骁儿,见其面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她就淡淡地说道,”纪飞宇就算得脱囹圄,出现在曜仪城,但江陵郡主早就得了皇上和韦钰托付,再加上韦钰的部属相助,弹压叛乱虽不能说轻而易举,可有心算无心,总有几分胜算。承诚去对付承谦,本来胜面居多,可很不巧,我让承谦临时挪了个地方,他就是烧了颖王府也找不到人。” 说到这里,韦贵妃看了一眼早已昏厥过去人事不知的清苑公主,悠悠说道:“至于荣庆宫,皇上既然选择了在这儿养病,不顾之前空了好几天,和荣庆宫几乎一模一样的秦王府被纪太后的人当成范本,演练入侵演练了那么多遍,自然有他的把握。事到如今,谢将军还觉得有机会吗?” “既然如此,贵妃娘娘还来找我干什么?”尽管韦贵妃带来的消息无不让人震动,谢骁儿却是心志极其刚硬的人,全盘消化之后就立时镇定了下来,甚至毫不客气地反问道,“想来你总不会因为我手上扣着清苑公主,就愿意保我一条活路吧?” “为什么不能?”韦贵妃暗叹一声幸好清苑公主此时昏迷不醒,否则自己还要浪费很多口舌,当下轻声说道,“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能眼看着她就快嫁人,却因为做了毫无意义的事,折损在这种时候。谢将军如果不想玉石俱焚,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我这女儿就交给我,你去把彭城侯纪云霄拿下,如此一来,将功折罪自然就有了借口。至于让纪太后闯进荣庆宫,防戍此地的还有我这女儿,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谢骁儿敏锐地察觉到这话语中流露出的招揽之意,尽管知道自己若是答应,只怕日后这三姓家奴四个字就坐实了,可他却没办法丢掉这根救命稻草。于是,他挣扎再三,终究是放下了手中的刀,低头俯首道:“多谢贵妃娘娘给卑职指了一条明路。” “谢将军言重了。你不用担心我嫌弃你首鼠两端,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本来就是人之天性,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便是用人不凭喜恶。”说到这里,韦贵妃的脸上绽放出一缕无比灿烂的笑容,就犹如彼岸花一般绚烂,“你只要肯从我,我无论如何都会保你坐在左羽林大将军这个位子上。” 当谢骁儿按照韦贵妃的吩咐,抽调所有心腹匆匆直奔彭城侯府去了之后不多久,独立搀扶着清苑公主的韦贵妃却没有进荣庆宫,而是悄然回到来时那辆马车前。见车夫的位子上,韦钰正抱着剑坐在那里,纵使韦贵妃刚刚在谢骁儿面前还表现得无比镇定,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不动声色地拽紧了清苑公主的胳膊,这才含笑说道:“钰儿你果然是金蝉脱壳,早就回到东都了。” 韦钰眯缝眼睛看着韦贵妃,满脸的似笑非笑:“贵妃娘娘做事谨慎,想来早就确定了我没有去巴蜀吧?只可怜阿媛这个傻丫头,被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骗了又骗。” 他说着就倏然跳下马车,满不在乎地纵身跃上了荣庆宫高高的围墙,紧跟着头也不回地说:“知道把颖王藏得谁都找不到,贵妃娘娘着实英明。” 直到看见韦钰的身影最终消失,韦贵妃那脸色方才阴沉了下来。她敢亲自出来赌,不就是因为确定儿子安然无恙? 若非如此,天知道韦钰这个不管不顾的在面对她时,会不会突然发疯。早知道会纵容出这样一个妖孽,她当年就绝不会让其见到李承睿和肖琳琅!可韦钰竟然就这样轻轻巧巧放过她,那绝对不是皇帝的旨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177章 心心相印 当韦钰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银心殿时,正好看到纪太后疯癫发狂扑向了皇帝的一幕。他瞳孔猛地一收缩,却没有贸贸然出手。果然,他就只见皇帝身边戴着银面具的尹雄猛地跨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出拳重击纪太后的腹部。就只是那一下,他就只听纪太后痛呼一声,整个人顿时软倒了在地。 他倒是很乐意自己此时和尹雄调换一下身份和位置,让自己也狠狠揍上这老虔婆一拳,因此略微停了停,暗自在心里惋惜了一下,这才徐徐上前行礼:“皇上,恕臣来晚了。” 皇帝怔怔看了一眼被尹雄放平在地上的纪太后,脸上没有露出痛恨,反而是糅合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许久才回过神来看向韦钰,微微颔首道:“你为了掩人耳目来回奔波一趟,辛苦了。东都城内其他各处如何?” “臣尚未进宫去看过,但想来有彭忠等人辅佐江陵郡主,曜仪城圆璧城中的羽林军应该不会乱,届时宫中那些内侍哪怕真闹出些乱子,那也须臾可平。”见皇帝没有表示异议,韦钰就继续说道,“臣去过颖王府,正好碰到了凉王带人在那儿闹事,臣就自作主张让凉王殿下安静了一点。没想到颖王殿下大晚上却不在,所以臣以为他去了卫南侯府,谁知道跑过去又扑了个空。如今卫南侯府大门紧闭,卫南侯已经传令不许外出。” 尽管韦钰说得轻描淡写,但屋子里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他这番话下潜藏的深重杀机。皇帝就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平静地说道:“你处置得不错。” 可下一刻,皇帝就突然转头向高廷芳问道:“高卿带着八郎到荣庆宫来,可是别院中有什么变故?” “回禀皇上,深夜时分,有徐长厚等楚人总计上百,潜入别院图谋不轨,而后又有刺客从密道突袭。臣以为别院已经不够安全,所以不得已之下,带着秦王殿下先行离开,打算看看荣庆宫这边情形如何。” 对于这样一个答案,皇帝不置可否,目光却在承谨身上又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刚刚高卿走的这条荣庆宫密道……” 见高廷芳沉默不语,承谨则脸色一变,偷偷看向了自己,韦钰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刚刚在发现高廷芳在场的时候,他就瞬间确定了对方是怎么来的。因此,见皇帝果然问出这个问题,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想也不想地说道:“皇上恕罪,这条密道是臣当初一不留神,对秦王殿下说漏嘴的。当年臣和怀敬太子交好,承蒙爱重,曾经走过几次这条不为人知的密道,之前臣就带着秦王殿下走了一趟。” 皇帝将高廷芳和承谨的表情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漏过承谨悄悄偷看韦钰这一幕。想到当年承睿和韦钰确实是形影不离的好友,这条原本只有他和肖琳琅承睿知道的密道,最终为韦钰所知,这也并不奇怪,而韦钰会带着承谨走一遭,想来也是因为心中还记着承睿。因此,他稍稍释然了几分,当即淡淡地说:“既是无心之失,高卿和八郎骤然现身让纪太后分心,这才有尹雄等人趁机建功,此事朕就不追究了。” 承谨低头讷讷谢恩,心里却有些奇怪韦钰为何说是带自己走过这条密道,却只字不提高廷芳。可转瞬之间,他就想起韦钰和高廷芳至今在外人面前还是反目状态,恍然大悟之后,他便自以为是地认为韦钰是遮掩这一层关系。果然,他偷眼瞥了瞥身边高廷芳,就只见这位最熟悉的师长仿佛正在发愣,整个人显得如同雕像一般沉默。 皇帝既然解决了第一个疑团,神情一时缓和了许多,当即又开口问道:“阿媛和谢骁儿呢?” 对于这个问题,韦钰却是神情自若地答道:“回禀皇上,臣来的时候,荣庆宫外围已经交给了谢骁儿的副手,据说谢骁儿得清苑公主之命,去彭城侯府捉拿纪云霄了。但臣不觉得清苑公主会如此舍本逐末,一问之下方才得知,贵妃娘娘来过,她已经将清苑公主接回去了。” “啊!” 承谨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呼,可正当他想要开口发问的时候,却只觉得一只手迅速在他肩头压了压。紧跟着,他就听到高廷芳那镇定而冷静的声音:“皇上,纪太后之前能够长驱直入,定然是谢骁儿利用公主经验少,挟持又或者软禁了她,而如今却又去拿问纪云霄,推诿塞责,想要蒙混过关的意图昭然若揭。想来贵妃娘娘在这深夜之际不在宫中,而到这荣庆宫接走了公主,图谋的只可能是一样东西,那就是谢骁儿手中的羽林兵权。” 说到这里,高廷芳就一字一句地说:“谢骁儿首鼠两端,无耻小人,此次若不杀之以儆效尤,只怕如这等反复无常之辈会大行其道!” “高大人此言差矣。”韦钰见高廷芳朝自己看了过来,犀利的目光犹如针刺,他却像没事人似的,哂然一笑道,“以谢骁儿的狡猾,只要没有立时将他斩杀当场,他就能够找出一千种一万种理由来为自己辩解,到时候为了明正典刑他一个人,只怕要浪费很多收拾善后的功夫。更何况,韦贵妃笼络了他又如何?如今纪家已经完了,皇上大权在握,怕的不是别有用心之辈结党营私,而是他们安分守己,不再冒头,找不到收拾他们的借口!” “韦长史,除恶务尽,卫南侯韦泰如今身陷弊案,正好可以削其兵权,为什么还要让韦家继续蹦跶?在这个节骨眼上,难不成你还要把谢骁儿和他麾下的羽林军拱手送给韦家作为补偿?你是何居心!” “我是什么居心?你撺掇秦王殿下到这荣庆宫来,几乎将他陷于险地,这是什么居心?” 眼见高廷芳和韦钰竟是针锋相对,四目交击之间,仿佛有火花迸出,承谨顿时急得脸都红了。可当他抬头去看皇帝时,却只见这位至尊面带微笑,仿佛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对这样争吵的一幕饶有兴致。刹那之间,他隐隐发现,自己好像明白了高廷芳和韦钰为什么会一直摆出这样反目的状态,甚至把皇帝都蒙在鼓里。 原来,父皇似乎很喜欢看到他们这不和睦的情景……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正当承谨心乱如麻时,他终于听到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好了,你们两个适可而止!” 见高廷芳和韦钰同时打住,高廷芳后退一步闪到了承谨身后,目光放低看向了地面,另一个则是满脸的得色,皇帝就露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你们两个想法不同,但立场都没有错,何必如此针尖对麦芒?高卿,韦钰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谢骁儿若是能替朕把纪家最后一根独苗纪云霄连根拔起,那么,就算他又投靠了韦贵妃,朕也不在乎,反而希望他这个急功近利的反复小人,能够把韦家某些人也带到深渊里去!” “皇上责备的是。”高廷芳嘴里如此回答,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韦钰那一缕玩味的笑意。他刚刚之所以借题发挥和韦钰争执,是因为韦钰突然把密道之事揽上身,而且不惜把承谨都拉进去圆谎,只为了把他摘出来。他当然如释重负于皇帝的不再追究,可韦钰为什么会那样毫不迟疑地替他圆场,是不是到底发现了什么,还是出于别的目的?于是,当韦钰竟然又提出要保住谢骁儿时,他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 可韦钰竟然这样顺口和他争执了起来,配合得竟是天衣无缝! 说过了高廷芳,皇帝这才看向了韦钰,语气中又多了几分严厉:“韦钰,你要记住,朕从来不曾把你和韦家视作一体。” 韦钰仿佛没看见高廷芳那审视似的,若无其事地长揖道:“臣有今天,都是皇上提携,与韦家没有半点相干,如果不是改姓出宗实在惊世骇俗,臣早就不愿意姓韦了。” 皇帝终于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就略过这个话题,对身旁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尹雄吩咐道:“带上纪太后,随朕去一趟琳琅轩。” 听到琳琅轩三个字,除却毫无反应的承谨以及那些如同隐形人似的内侍,无论高廷芳,还是韦钰,又或者是尹雄,全都陷入了刹那的惊愕。高廷芳和尹雄是惊讶于这个地方明显是在这座荣庆宫,而他们却都从未听说过,而韦钰则是迟疑片刻开口问道:“皇上是要去祭祀贞静皇后?” “没错,朕要用纪太后来祭奠她的在天之灵。”皇帝没有注意到高廷芳和尹雄在听到在天之灵四个字时,几乎同时捏紧了拳头,自顾自地说道,“朕不奢望她会满意这份祭品,可若是能看到承谨同行,想来她一定会高兴的。” 承谨登时如遭雷击,一下子想起了高廷芳曾经说过,他不是刘贤妃所生的传言。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双腿酸软无力,喉咙口完全噎住了。 难道,他的生母真的不是刘贤妃,而是贞静皇后吗? 第178章 因果轮回 琳琅轩位于荣庆宫西北角,在高廷芳和尹雄的印象之中,这里原本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客院,但如今从大门进去,他们却只见迎面一片白色,五间开阔轩敞的正房白幔低垂,挂着素白的灯笼,与其说是祭堂,不如说是灵堂。看那些白绢的颜色,并不像是垂挂已久,仿佛就是这几日才刚刚挂上去的。相对于他们,承谨更是浑浑噩噩,一路高一脚低一脚,当看见那座缟素的正房时,他更是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多亏韦钰不比高廷芳那般心情震动,眼疾手快地搀扶了承谨一把。却是低声提醒道:“不要胡思乱想,皇上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高廷芳闻言一下子恍然回神,只觉得这话韦钰似乎不只是对承谨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他把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然后又再次握紧,如是重复了好几次,他终于感到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尽管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希望母亲的去世只是皇帝放出来的烟雾弹,如今皇帝却用祭拜两个字粉碎了他的这个希望,但他仍旧保持着最后一点奢求。 同样是死人的他尚且能够活在这个世上,安知老天爷就不会再发一次慈悲? 可是,随着皇帝亲自上前推开了门,看清楚正中央那神主之上,赫然是爱妻肖琳琅之位几个字,高廷芳还是不可抑止地心志动摇,眼神迷离。他用尽浑身力气方才稳住了身子,安定了情绪。他默然看着皇帝当先走入,承谨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而一手搀扶着纪太后的尹雄则是迟疑了片刻,方才跨过了门槛,当只剩下自己和韦钰时,他有心在韦钰面前保持住一贯的冷静,可当对方那毫不遮掩的审视目光始终停留在脸上时,他还是逃也似地进了屋子。 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扛得住多久! “琳琅,朕来看你了。” 皇帝却没有在乎其他人。他径直走到神主前,伸手摩挲着那一个个字,随即头也不回地对尹雄吩咐道:“你让太后清醒清醒!” 尹雄没有丝毫犹豫,将纪太后放在地上之后,他右手拇指猛地在纪太后人中上狠狠一掐,下一刻,纪太后发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痛呼,整个人险些弹了起来。当她坐直身子,看清楚四周围的环境,尤其是居中的那座神主之后,她瞳孔猛地一收缩,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厉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朕如果说是阴曹地狱,太后会相信吗?”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神主,转身走到了纪太后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太后应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吧?” 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纪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容:“怎么,你想在这儿把我千刀万剐,祭奠肖琳琅?莫非皇帝你是不要千秋令名了?” “太后勾结纪氏,谋逆篡位,莫非觉得朕杀了你,你还冤枉不成?不只是你,朕本来只打算杀纪飞宇一个,可如今纪云昌和纪云钟,朕也不准备饶了!还有朕本来准备网开一面的纪云霄,此番也难逃一劫。你千挑万选,最终还是把谢骁儿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给招了回去,却没想到他会把纪家最后一根独苗一块铲除吧?” 皇帝眯起了眼睛,心满意足地看着纪太后骤然大变的表情,突然开口唤道:“承谨,你过来。” 承谨呆呆看着正中牌位,直到高廷芳轻轻推了自己的肩膀一把,他方才回过神来,慌忙疾步上前。可是,还不等他开口叫出一声父皇,他就被皇帝一把拖到了身前,一下子对上了纪太后那憎恨厌恶的双眼。下一刻,他就只听身后传来了皇帝一声刺耳的冷笑。 “太后之前说,憎恶承谨这张酷似承睿的脸?琳琅和承睿生前对你恭谨有加,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竟然用那样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他们母子?” 纪太后轻蔑地扫了一眼满脸苍白的承谨,旋即死死盯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你居然不知道,肖琳琅和李承睿什么时候得罪过我?呵呵,也是。那时候表现得爱护妻子,疼爱儿子的你当然不知道,自从肖琳琅一次次把她的宝贝儿子带到我面前,炫耀似的在我面前说他怎么启蒙,怎么读书,怎么上进,怎么优秀,我就恨不得杀了她,杀了她当成珍宝的儿子!” 那充满怨毒的声音回荡在这琳琅轩中,纵使高廷芳已然怒火高炽,听出纪太后这满满当当浸透字里行间的恨意,他仍旧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当年我被抬进宫当皇后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奢望,一个好色无度,宫妃无数,比我父亲岁数还大的皇帝,难不成我还指望他能对我有什么真情?可我唯一的孩子却被他酒醉之下生生踢落,从此我再不能生育,那时候开始,我心里就只有恨。肖琳琅胆敢到我面前炫耀你们夫妻恩爱,儿子聪慧?”纪太后整张脸都扭曲到了一起,面上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写着狰狞,“她千不该万不该每次在我面前都要炫耀丈夫和儿子,既然如此,她就是自寻死路!” 皇帝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杀气,一个箭步上前,竟是重重一巴掌甩在了纪太后的脸上。他仿佛忘记了这是他名义上的母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太后,只想用这一记巴掌宣泄自己心头郁积多年的怒火:“朕真是不该问你,你这种蛇蝎心肠,满腹毒汁的女人,自然只会嫉妒琳琅和承睿。只不过,上天终究是仁慈的,他看着你从朕身边夺走了承睿,却又给朕送来了另外一个儿子。你知道承谨为什么和承睿长得一模一样?嗯?” 纪太后没有在乎皇帝那重重一巴掌带来的剧痛,但听到皇帝最后一句话时,她却忍不住遽然色变。 看到纪太后那张显然狂乱失神的脸,皇帝就突然笑了起来:“因为,他就是从九幽黄泉回来的承睿!” 此话一出,高廷芳猛然想起了自己之前为了拖延和混淆那个纪家死士说的话。皇帝这种说辞和那时候相比,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心乱如麻的他没有注意到,韦钰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怒色,而尹雄则是眉头紧皱,目光死死盯着承谨的后脑勺。 纪太后终于回过神来,可她才刚刚怒斥出荒谬二字,皇帝就在她身前蹲下了。 “承谨的出生年月,朕知道太后早就让人查过。只不过,朕当年就在宗谱玉牒上把日子改了。承睿故世之后,琳琅发现自己怀上了他。朕知道纪家和韦家勾结,心怀叵测,为了保全自己的爱妻,不得不宣布她的死讯,而后将她好好藏了起来,让她平平安安生下了这个儿子。从他出生的那一天,朕就发现,他和承睿长得一模一样,是老天爷让他回来了!你憎恨琳琅,憎恨承睿,可你恐怕没想到,老天爷就是要把你最憎恶的人送回你面前!” “你胡说,你休想拿这种鬼话骗我!” “你不信?呵呵,朕也曾经不信!为了这个,朕从小就把承谨关在观文殿,不让他出来,一是朕每次看到他都会想起琳琅,二是朕要弄清楚,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转世轮回!朕请了很多号称得道的真人来看过他,每一个都告诉朕,是老天爷有感朕心诚,所以把朕失去的儿子还了回来!还有一个人信誓旦旦地告诉朕,他之所以能从黄泉归来,转世又当了朕的儿子,就是为了报复仇人!” 皇帝狂躁地大笑了起来,双手重重压在了承谨的肩膀上,却完全没感受到那小小的孩子正在浑身剧烈颤抖:“为了今天,为了把纪家上下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太后,你知道朕等了多久?” 他半是强迫地将承谨那张脸凑到了纪太后面前,语气竟是鬼气森森:“你不是讨厌这张脸吗?朕可以告诉你,朕会把这江山,这天下传给承谨,朕会把纪家男丁全数斩首,然后将纪家族人全数贬为奴婢,让他们世世代代被人踩在脚底。朕会把你定魂镇魄,挫骨扬灰,洒在皇陵上琳琅和承睿的墓前,让你生生世世不得轮回,做牛做马!” 饶是高廷芳对纪太后的恨意同样是倾尽五湖四海也难道尽万一,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扭曲得近乎疯狂的皇帝,他同样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眼见得承谨已经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箭步就打算上前去,谁知道左右肩头竟是突然压了两只手。他艰难转过头来,发现是韦钰和尹雄不分先后地按住了自己,他顿时为之一怔。 韦钰不动声色地瞥了尹雄一眼,心头原本已有七分的猜测已经变成了完完全全的确定。他率先收回了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而尹雄则是在沉默片刻之后,这才松开了手,用传音入密说道:“皇上如今在急怒之下,世子殿下还请不要冲动。” 纪太后压根没有时间去注意高廷芳和韦钰尹雄之间的这一幕,皇帝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重锤一般捶在她的心头,她的脑际。面对承谨那张痛苦惊惶的脸,她突然狂叫连声,随即软软瘫倒了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直到这时候,尹雄方才匆匆赶上去,可几次人中掐过,见纪太后依旧没有反应,他就只能抬头说道:“皇上,太后只怕是受刺激过度,需得太医诊治才行。” 皇帝这才松开了刚刚一直死死按住承谨肩膀的手。眼看承谨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他却看也不看一眼,许久才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是,朕可不想让她就这么便宜地死了!你和韦钰再去预备一下,送朕回宫。” 闻听此言,高廷芳几乎毫不迟疑地说:“皇上,秦王殿下今夜又是遇袭又是奔波,秦王府和臣那太白别院也未见安全,臣能否陪其暂留荣庆宫一夜?” 诸事已毕,对于高廷芳这样简单的要求,皇帝微一沉吟就爽快地答应道:“好,就依你。” 第179章 泣血,追凶 尽管尹雄有千言万语想对高廷芳说,但他如今是天子心腹,带着纪太后临走时,他甚至都不能光明正大看上高廷芳一眼。 而韦钰和高廷芳刚刚才针锋相对争执了一场,因此他只是在承谨肩头上轻轻拍了拍,斜睨了高廷芳一眼,随即就大步跟在了皇帝身后。 当这一行人离开之后,高廷芳看着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承谨,心里何尝不知道他受了巨大刺激。他想了一想,没有上前搀扶,而是在承谨旁边坐了下来。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你相信皇上刚刚说的那些话?” 承谨只觉得耳边始终回荡着皇帝和纪太后刚刚的那些或怨毒,或疯狂的言语,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哪怕如今已经是五月初的天气,可对于他来说,却犹如数九寒冬那样冰冷。他死死抱着膝头,牙齿咯吱咯吱直打颤,根本就没有听到高廷芳的问题。直到高廷芳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他方才茫然侧过头去,眼神中却是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就只是一个活死人。 “父皇说,大哥转世在我身上,为了报仇……” 啪—— 重重一个巴掌落在脸上的一瞬间,承谨只觉得脑际一阵空白。可是,当脸颊那火辣辣的疼痛逐渐蔓延开来,他方才有一种从溺水窒息到终于透过气来的感觉。他没有举手捂脸,而是突然扑进了高廷芳怀里,失声痛哭道:“高大哥,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承谨语无伦次,分明是哀莫大于心死,高廷芳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无数次后悔今夜将承谨带到了荣庆宫,让其看到了那最残酷的一幕幕,听到了天底下最残酷的话。他死死抱紧了那个浑身僵硬颤抖的孩子,仿佛这样才能为彼此带来温暖。 这整整十三年,他无时不刻不想报仇,可今天眼看纪太后阴谋败露,束手就擒,整个纪家终于完完全全轰然倒塌,他却没办法感到一丝一毫的欣慰和高兴,满满当当都是深深的痛楚。 高廷芳强忍住眼泪,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这天底下真有轮回转世,李承睿也不可能转世到你身上,因为你是他的弟弟,是他盼望过许久,一母同胞的弟弟。就算当初他是带着怨恨离开这个人世,也不会带着怨恨纠缠上你这个他最珍视的亲人。你就是你,李承谨,从来不是他!” 尽管高廷芳已经不是第一次强调,但在今夜受了太多刺激的承谨听来,只觉得每一字每一句都带来了一股深深的暖流,让他几乎冻僵的身心都渐渐温热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死死抱紧高廷芳,许久才低声说道:“可父皇请来的那些真人都这么说……” “如果你是李承睿的转世,你曾经想起过任何一点一滴他的过去吗?没有。你曾经想起过他的亲人,他的知己,他的师友吗?也没有。如果你真的是李承睿,即使在奈何桥前喝过那碗孟婆汤,你也绝不会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没有记忆,那就是完完全全一个崭新的人,一个崭新的李承谨。” 说到这里,高廷芳缓缓松开手,身子微微后挪,这才看着面前那张眼睛通红的脸,沉声说道:“如果真是得道真人,他们会算不到,自己被皇上召入京城来看你,为你批命之后是什么下场?你还没想到吗?凭皇上的心性手段,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下来!既然连自己的生死都算不着,那还是什么见鬼的真人?不过是糊弄君王想要讨几个赏赐,结果却把命送了的江湖骗子而已!” 承谨顿时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他竟是破涕为笑。使劲擦了擦眼睛和脸,他这才不好意思地说:“高大哥,谢谢你。” “心里好过些了?”高廷芳伸出手来摩挲着承谨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子,歉意地苦笑道,“刚刚是我太冲动了,只知道用这样粗暴的手段来教导自己的学生,我这个王傅实在是远未合格。对不起……” “不!”承谨慌忙抓住了高廷芳的手,低下头说道,“是我没用,被父皇和纪太后那么一说就心乱如麻,一点都没有定力。我实在是太吃惊,太害怕了……高大哥,自从走出宫里观文殿的那天,我就一直担心所有的经历都是假的,一合上眼睛,我就会重新回到那个只能看到头顶一小片天的地方……而且,我不稀罕父皇说的什么把江山把天下都传给我,我只希望能让我见母亲一面,见大哥一面,一眼也好……” 见承谨已是再次泪流满面,高廷芳顿时再次沉默了下来。良久,他才轻声说道:“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只不过,你记住,眼下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真实存在,不是假象,不是幻觉。否则,你不妨掐自己一下,看看痛不痛?” 说到最后,他已经带出了几分戏谑。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承谨竟是毫不迟疑抬手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一下之后又是一下,等到痛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这位年少的秦王却绽放出了一个狂喜的笑容。看到那笑容的那一刻,他先是为之失神,随即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张供桌上正中的神主,仿佛透过那冰冷的字迹看到了母亲的笑脸。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听到外头洛阳的声音,高廷芳这才回神,扬声唤了他进来。当从洛阳口中得知皇帝一行人业已离开荣庆宫,韦钰留下了上百名羽林军防戍,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心中狐疑越来越重。如果这座荣庆宫,如果这座琳琅轩对皇帝的意义真的如此重要,这位至尊会如此弃若敝屣地把地方留给他们这些外人?如果承谨是他当年“死”了之后,母亲生下的儿子,皇帝为什么会这样残忍地以保护为名,将其关在观文殿中长达十年? 到最后,他不得不暂且摒弃这些杂乱的思绪,回到正事上来。他把承谨从地上拽了起来,这才看着杜至问道:“之前那个刺客没有交出去吧?” “没有。”杜至顿时嘿然笑了一声,“之前我们两个服侍一个,一直都是提着他走路,再加上皇上那边的人心思都没集中在咱们这些人上头,所以都没发现咱们还夹带了一个刺客进荣庆宫。” 话虽如此,高廷芳心里却知道,他们一行人现身之后就一直带着那个刺客,如果说皇帝以及其他人没有发现那是因为分心,可尹雄和韦钰这样一等一的高手,那就绝对是发现了却装成不知道。尹雄会如此向着他,因为那就是张虎臣,对他来说亦师亦兄的张虎臣,可韦钰呢?这么长时间了,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韦钰的所作所为,却丝毫不清楚对方的所思所想。 “那就把人押到这里来,我要亲自问他。”高廷芳强行压下心中不安,说完又对洛阳吩咐道:“洛阳,你陪着承谨找间干净的屋子去歇着。” 见洛阳满脸不愿意,承谨也张口要反对,他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审问刺客这种事,重要的是撬开那张嘴,免不了要用各种血腥残酷的手段,没什么好看的。若真的问出什么,我自然回头会告诉你们。洛阳,你记住,万事都以承谨的安全为重,他若是掉了一根毫毛,你就不用来见我了!” 承谨今夜受到的刺激已经够大了,想想高廷芳的话也有道理,犹豫片刻后终究是答应了下来。他都如此,洛阳就更加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怏怏答应。 等到他们俩离开,杜至看高廷芳的眼色,又自作主张添了一个侍卫跟过去警戒,随即才让人把那个黑衣刺客押了进来。为了以防万一,他却不用什么把人泼醒的手法,而是毫不留情地断了对方的手筋脚筋。四刀先后划下去之后,一身黑衣的刺客终于痛醒了过来。 高廷芳甚至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对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名字。” “纪清风。” 见对方竟然如此老实,原本已经想好众多手段的杜至不由得一愣,旋即就怒气冲冲地叫道:“果然是纪家的人!” 高廷芳却丝毫没有任何意外。尽管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但他早已经完全认出了对方。因此,他用手止住了杜至想要痛殴对方一顿的冲动行为,平静地说道:“你之前在密道之中说,原来是你,想来是认出我了。” 纪清风顿时神情一变。他那时候自以为中了毒针必死无疑,这才忍不住断断续续说出了那四个字,可如今他虽说已经成了半个废人,却至少还活着,如果可以,他自然是希望能够有一条活路,哪里愿意捅破这层对方最讳莫如深的窗户纸? 他盯着高廷芳那双犹如古井无波的眸子,好一会儿方才沙哑着声音说道:“太子殿下真的要我说吗?我的嗓子还没废,我此时若是大吼一声,荣庆宫所有人全都会知道你这个秘密!” “你如果会这么做,那一日在凉王府中一击不中时,就不会立时退走,而是会留下来完成任务,然后再一死了之。” 即便纪清风已经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可听到高廷芳这语调沉稳的一句话,他心中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足足好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这般记性,难怪我失手,太后娘娘更是输得不冤。” 杜至已经听得呆了,这纪清风竟然是当初凉王府中的那个刺客?高廷芳竟然把人认出来了?可这纪清风竟然也认出了高廷芳?想到纪清风竟称呼高廷芳为太子殿下,竟然威胁说要吐露他的身份,他一瞬间提起了全副精神,脚跟微微提起,膝头微微放低,整个人都保持在随时可以暴起突袭的架势。 高廷芳站在那里,刚刚对承谨的温情尽皆收敛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机:“你不用试探,我可以不杀你。我只问你一件事,十三年前,纪太后和韦贵妃到底是如何谋划行事的?临波阁是谁烧的?我的母亲贞静皇后到底是死是活?” 第179章 秋后算账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洛阳宫迎来了第一缕黎明的阳光。然而,这座偌大的宫殿群中,有太多人已经看不到这初升的朝阳了。 仁寿殿、集仙殿、仙居殿,曾经是宫中三位最尊贵女人居住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已经是一片狼藉。尽管尚未到尸横遍野的地步,但无数内侍和宫女衣衫凌乱跪在空地上,瑟瑟发抖听候发落,自然而然就透露出一股森冷的清洗意味。每时每刻都有人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从队伍中拖出来,活生生勒毙,又或者杖毙。 当江陵郡主匆匆来到贞观殿前时,看到的就是正在杖刑的一幕。一个内侍和一个女官正被死死绑在刑凳上,两侧军士手中拇指粗细的刑杖不断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带起凌厉的风声。尽管两人都被布卷堵住了嘴,可那呻吟和痛呼却依旧不断流露出来,钻入人耳,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治军三年,江陵郡主也不是没有亲眼目睹过军中用军法杖刑的情景,但那是为了严明军纪,令行禁止,真正要杀一儆百时,那就是干脆利落地斩首辕门示众,绝不会用这样赤裸裸的虐杀。 她哪怕只是瞥了一眼,却已经看出,对这两人的杖刑完完全全只是为了让他们感到更多的苦痛,而不是让他们立时毙命。果然,就在她到殿前通报觐见时,就只见谢瑞快步出来,先对她含笑躬身行礼,随即到行刑者那边开口问道:“皇上问,已经打了多少?” “回禀谢公公,已经过了二百。” “很好,皇上说,五百杖之内,绝不能让人死了。” 闻听此言,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人用水泼醒的何德安只觉得满心都是绝望。他想过纪太后也许会输,想过自己也许会死,可随身带着毒药的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在仙居殿扑空,匆匆回到集仙殿救赵淑妃与和乐公主,结果依旧中了摇光的空城计,再接下来面对进入宫城的禁军,他竟然没能自尽成功,而是被生擒之后零碎受苦。竭尽全力瞥了一眼旁边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尚香,他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后悔。 早知道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当初皇帝登基的时候,他为什么就没有和从前那些前辈那样,急流勇退出宫去过安闲日子? 谢瑞自然不会理会何德安那熬刑盼早死的绝望,他快步走回江陵郡主身边,歉意地说道:“劳郡主久等了,请随奴婢上殿。” 江陵郡主强压下心头那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一言不发跟在了谢瑞身后。当她来到殿中央,看到独自坐在宝座上,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显得晦暗阴森的皇帝时,她不由得想到了心上人的身世。她很想告诉皇帝,他失去的嫡长子近在咫尺,可理智却不断警告她,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皇帝看着江陵郡主默然行礼拜见,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郡主辛苦了。” “多亏彭将军等羽林勇士上下用命,齐心剪除了叛逆,臣不过是居中联络策应,不敢说辛苦。” “话不能这么说,郡主远来是客,却为了朕的事奔走操劳,而高卿更是一直舍生忘死保着八郎,朕实在欠了你兄妹二人,欠了南平一个莫大的人情。” 皇帝说着便离座而起,缓步走到了江陵郡主身前,竟是伸手将弯腰行礼的她搀扶了起来:“高卿不日就要迎娶朕的长女,朕和南平王眼看就要成了儿女亲家,而这桩喜事能够促成,郡主也有莫大功劳。” 哪怕高廷芳曾经说过,从来都把清苑公主当成妹妹,清苑公主来见她时,也坦然说过,这桩婚事只不过是为了安抚皇帝和韦家,过后就会想办法破坏,但此时此刻江陵郡主听到皇帝这番话,只觉得心中冰冷,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在她斟酌语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朕刚刚得到消息,昨夜三郎带人围了颖王府,虽说韦钰带兵及时解围,可颖王妃大约是受了些刺激,竟是在韦钰离开之后自缢了。”说到这里,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继而就哂然笑道,“她竟是留了一张绝命书,说是成全颖王和你。” 此话一出,江陵郡主顿时又惊又怒:“简直荒谬,我虽应颖王殿下挽留,在王府住了两日,却是只住在客院,始终对颖王殿下不假辞色,而后就因为避嫌自请留住宫中,这成全二字从何说起?还请皇上明鉴,颖王妃新丧,颖王殿下若还要名声,为了妻子守满一年才是正理。至于一年之后,想来我早就回南平去了,这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见江陵郡主气得连自称都疏忽了,直接用了我字,皇帝不禁莞尔,但一颗心却也放了下来:“郡主不必在意,这绝命书的事情,朕已经处置过了。你为了大唐出生入死,朕怎会让这种可笑的东西损伤了你的名声?如今宫中尚未安定,朕还有借重郡主之处,只怕还要你操劳几日。” 尽管刚刚着实惊怒,可此时听到皇帝还要留自己在宫中,江陵郡主在警觉的同时,却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立时后退两步,躬身说道:“皇上有命,臣自当效力。只不过,曜仪城和圆璧城本是羽林驻扎之地,臣留下实在不便,而宫中本是妃嫔聚居之地,也不是臣久留之地。刚刚进来时,外间似乎是太后心腹正在受刑。如今太后谋逆造反,罪证确凿,仁寿殿上下听闻也全数羁押,若是皇上信得过,臣愿意守仁寿殿,以防有人心怀叵测。” 皇帝本来就打算把江陵郡主调出曜仪城,免得她一个南平王女手掌禁卫,被天下其他诸国说大唐无人,如今江陵郡主主动请缨去看守纪太后,他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却是赞赏地笑道:“好,郡主肯为朕担此重责,朕实在是求之不得。朕给你羽林军五百,仁寿殿就交给你了。” 江陵郡主领了兵符出了贞观殿,这才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心情总算有几分改观。她快步下了台阶,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不再去听何德安和尚香的惨哼呻吟,不再去理会他们的死活。等她和两个侍女以及疏影汇合,到了仁寿殿,刚刚得到消息的彭忠立时出来,恭恭敬敬地和她做了交接。当江陵郡主状似无心地问起昨夜集仙殿和仙居殿的情形时,彭忠不明就里,少不得原原本本说了起来。 “何德安奉了太后之命,纠集了内侍省不少人去围了贵妃娘娘的仙居殿,但贵妃娘娘却早有准备,带着所有人去了集仙殿,以淑妃娘娘还有和乐公主要挟,使得何德安进退两难不说,自己还金蝉脱壳不知去了何处。若非如此,郡主整饬了羽林军之后,我率人宫中平乱时,也不会那么容易将何德安等人拿下。淑妃娘娘还有和乐公主这会儿正在集仙殿中待罪,而贵妃娘娘到现在都尚未回宫,皇上因此问责仙居殿上下。” 江陵郡主昨夜趁着纪飞宇去刺杀彭忠,通过韦钰的内应平息各处的叛乱,当疏影带着纪飞宇的脑袋回来之后,叛军最终望风而降。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她就将进宫平乱的事情都交给了彭忠。此时听到当事者本人的陈述,她方才知道自己离开仙居殿之后,韦贵妃竟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再多问,而是客客气气对彭忠拱了拱手。 进了仁寿殿大门,她就吩咐两个侍女在外看守,不许任何人进出,自己大步往里走去。可没走几步,她突然只听得背后疏影低声问道:“郡主,如今宫里的乱子已经都差不多了,您为什么不回去?世子殿下嘴里不说,可他一直都很担心你,否则也不会让我进宫来。” 江陵郡主猛然止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看着疏影。见小丫头满脸的认真,她就苦笑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和他相处了三年,再清楚不过。他之前说了那么多话,不过是为了让我早点回南平,为了让我以后不再担心他的安危,把他这个人完全放下。他送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担心我在别人面前说破他的身份,而是担心我遭人暗算。可是,我既然留了下来,这时候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疏影虽说对大多数人都相当冷淡,可却真心喜欢江陵郡主,此时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小郡主是想对纪太后……” “我要问一问她当年的事情。”江陵郡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帮大哥查个清楚!” 那一瞬间,一直都担心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真的起了隔阂的疏影满面惊喜。一向清冷的她忘情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江陵郡主的脖子,竟是喜极而泣。而江陵郡主反手抱紧了这个一直当成小妹妹的丫头,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笑着说道:“大哥怎么会骗我?他为了我好好的安闲日子不过,他为了我风里来雨里去,他为了我只带着你们就敢闯水贼大寨,我不相信,那些有笑有泪的日子都是假的,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可能骗我,唯独他不会骗我!”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这才轻声说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该把这分得这么清楚。别的我帮不上,但撬开一张嘴,想来还是能办到的!” 第180章 旧事 荣庆宫琳琅轩。高廷芳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纪清风低声诉说当年旧事。 “十三年前,太后娘娘召了我过去,令我带人在城外伏杀荣王世子,又让我在追杀时声称临波阁上荣王府旧人因为世子中计都死绝了,最好能让张虎臣和世子内讧,如此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擒杀。” “我虽说是纪家死士,但却在外养着一房女人,又生了一对儿女,担心事成之后,被上头杀人灭口,所以在最初劫杀的时候出工不出力,除了让我几个亲近的兄弟拖在后头,我还故意让其他死士冲在前头,让大开杀戒的张虎臣有机会带着世子和朱名安突围。后来到了洛水旁边,我用荣王妃已死,追封贞静皇后的话刺激了世子,等张虎臣带着朱名安去救落水的他之后,我没有确定他的生死,就带人回去复命了。” “因为太后固然会因为伏杀失败而大发雷霆,可与其杀了我们,还不如让我们继续去追杀他们三人,如此就不虞再用其他人而走漏了风声。果然,我因此捡回一条命。可世子、张虎臣和朱名安就仿佛人间蒸发似的再也没了音讯,包括那些荣王府侍卫幕僚的家眷也一样不见踪影。后来,我费尽心机为太后杀了几个人,博得了太后青睐,又在纪飞宇和太后失和之后倒了过去,总算是太太平平过了这十三年。” “这些年,我也打听过当年的事,最可靠的一种说法是,韦贵妃和太后勾结,让内侍故意在清苑公主面前露出口风,骗了清苑公主去通风报信,而太后则派了我们这些人去伏杀。她们联手烧了临波阁,世子三人失踪之后,宫中就传来了贞静皇后崩逝的消息,但我也查到过一种传闻,贞静皇后实际上没有死,是皇上担心太后和韦贵妃谋害,所以用假死把贞静皇后藏匿了起来。” 高廷芳面上平静,心情却如同汹涌波涛那般翻腾起伏。他始终没有打断,也没有质疑纪清风的说辞,因为他知道在如今这种情势之前,这个死志不坚的刺客一定不会拿性命开玩笑,至少这番话中,有一大半是真的。因此,当听到最后时,他便沉声问道:“纪太后就不曾让你查过贞静皇后的下落?” “查过。但皇上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掩藏这件事上了,纪家死士死了八个,却什么消息都查不出来,太后倒是想过改朝换代,但后来和韦贵妃闹翻,再加上皇上那儿有几个死忠的老臣,又一直抓着京城一部分兵权,还有几个支持皇上的节度使,所以皇上既是养病不管事,贞静皇后也再也没有露出过行迹,太后就撂开了手。” 纪清风何尝猜不到,高廷芳最想知道的除却贞静皇后的下落,就是承谨的身份,因此顿了一顿就说出了最要紧的那句话:“八皇子,也就是秦王殿下的生母,太后也让我们查过,但刘贤妃各种各样的传闻太多,实证却一条都没有。但无论是关于贞静皇后还是秦王殿下,却有一条最重要的线索。” 高廷芳终于再也难以维持平静的表象,他想都不想就一把抓住了纪清风的领子,厉声喝道:“我耐心有限,你不要卖关子!” 如果不是舌下毒针早已被取掉,如果不是手脚筋俱断,如果不是他没有玉石俱焚的死志,纪清风早就趁着这最好的机会动手了。面对高廷芳那分明流露出急切和期冀的眼神,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韦钰很可能是这天底下除却皇上之外,唯一知道贞静皇后下落,还有承谨身世的人。” 高廷芳一下子松开了手,怔怔后退了两步。这时候,担心他安危的杜至已经赶上前来,直接挡在了他和纪清风中间。可高廷芳却仿佛像是毫无察觉一般,继续踉跄往后退,眼前如走马灯似的闪过他和韦钰重新相遇相交的一幕幕,最终,他的眼前定格在了当初在颖王府,他第一次见承谨时,韦钰在承谨登场时对他说的话。 “皇上曾经在一次酒醉之后对我说,他是承睿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 “可是,我不相信。” “我不会因为承瑾顶着一张和承睿一模一样的脸,就认为那是承睿一母同胞的弟弟,就认为贞静皇后没有死。” 心乱如麻的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更加分不清楚是非真假。当他踉跄来到了门前时,他却碰到了更加意想不到的一幕。 洛阳竟是陪着承谨再次过来了! 高廷芳呆呆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只见对方快步冲了过来,直接撞入了他的怀中,竟是再次死死地抱住了他。而稍慢一步的洛阳过来之后,就有些没好气地说:“秦王殿下走到一半就坚持要回来,他说今夜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除非世子殿下在他身边。” 想到刚刚从纪清风口中问出的那些话,想到自己回忆起韦钰的那些感慨,高廷芳不由自主搂紧了承谨,良久才开口说道:“走吧,我陪你去歇着。” 杜至没想到高廷芳竟然就要走,慌忙出声问道:“世子殿下,这个纪清风怎么办?” 高廷芳再也没有继续审问的心情,头也不回地吩咐说,“你带他回别院去。” 直到听见这句话,纪清风方才整个人都暂时轻松了下来。如果要杀人灭口,高廷芳大可令人将他格杀当场,然后伪称又有刺客潜入荣庆宫就行了。既然要把他带回太白别院,那么至少他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偌大的仁寿殿中空空荡荡,所有的内侍和宫人都已经被押了出去,放眼看去只有东倒西歪的家具陈设,被拉扯下来的帷幔,甚至还有散落四处的鞋子。第一次踏入此间的江陵郡主和疏影竟是费了些周折,这才最终找到了纪太后的寝殿。当她推门进去,看到坐在软榻上发呆的那个人时,竟是有些不敢相信那便是传闻中比皇帝更年轻两岁,保养得宜的纪太后。 尽管她之前不曾见过纪太后,可此时她面前的女人形容枯槁,头发斑白,整个人就犹如泄掉了所有精气神的垂暮老妇,哪里还有半点太后风仪? 江陵郡主顿时有些犹豫,可想到自己的决心,她就冷冷说道:“纪飞宇的人头如今悬挂在了曜仪城中左羽林卫驻地,皇上已经吩咐将纪云昌和纪云钟打入死牢,纪云霄那边谢骁儿亲自出马去擒拿,纪家剩下的只有老弱妇孺,纪太后,你这些年横行宫中的威风到哪去了?” 纪太后僵硬地抬起头,见江陵郡主一身戎装,英气勃勃,她顿时眼睛猛然一收缩。江陵郡主第一次出现在紫宸殿上时,她没有出场,后来江陵郡主留宿韦贵妃的仙居殿,她和韦贵妃王不见王,更没有去过,哪怕江陵郡主一度在仙居殿练兵,她也嗤之以鼻。 因而,这竟是她第一次见江陵郡主。 此时此刻,她不由自主地尖声质问道:“你是谁?皇帝的新宠?你有功夫嘲笑我,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那样薄情寡义的昏君,居然还有人愿意跟着他?” 江陵郡主用眼神制止了疏影的插嘴,干脆顺着纪太后的话往下套话:“皇上之前不过是忍辱负重罢了,如今大权在握,官民归心,日后只要将士用命,统一天下指日可待,你这种丧家之犬在败北之后说皇上是昏君,岂不是可笑滑稽?皇上对贞静皇后何其深情一片,哪里薄情寡义了?” 纪太后终于被江陵郡主这轻蔑的讥刺给激怒了。她猛地跳了起来,劈手抓住旁边高几上一个花瓶就往江陵郡主猛砸了过去。 然而,她满心以为那能够砸烂面前那张年轻朝气的脸,却不想对方只是单手一拨,那花瓶就重重砸落在地摔了个粉碎。眼见江陵郡主毫发无伤,她一时疯狂起来,捡着屋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朝对方就扔。 然而,看着所有东西都化成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对方却犹如闲庭信步一般或挡或躲,她终于完全绝望了起来。 “那昏君若是深情,怎么会在肖琳琅之外纳了韦玉楼当次妃?怎么会一个个姬妾迎进府?他若是不薄情寡义,怎么会放了临波阁上那把火?”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江陵郡主终于心头大骇。而不等她开口,疏影就气急败坏地叫嚷道:“临波阁上那把火不是你和韦贵妃放的吗?” “我放的?”纪太后顿时大笑了起来,笑得整个人前仰后合,当最终再次跌坐下来之后,她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我纪飞菲敢作敢当,可若要把我没做过的事情栽赃在我身上,我却也死都不会认!我痛恨的只有肖琳琅,讨厌的只有那个昏君,临波阁上那些荣王府的幕僚和侍卫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让人用这个借口去离间李承睿和张虎臣,仅此而已。” 江陵郡主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立时追问道:“为什么你就认定是皇上,不是韦贵妃?” “韦玉楼?也许是她,因为荣王府那些人全都向着肖琳琅,对于她来说自然最最碍事,可谁能担保不是那昏君一心想要狡兔死,走狗烹?”纪太后突然闭上了嘴,森冷的目光在江陵郡主和疏影脸上扫过,刚刚的歇斯底里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们是在套我的话?” 江陵郡主知道一旦纪太后冷静下来,自己不但很难再有收获,而且还会遭到怀疑,因此,她想也不想就解下腰侧水囊,直接将大半袋水全都泼在了纪太后脸上身上。 见其骤然又惊又怒,她就趁热打铁地骂道:“我只不过是想帮大哥算一算之前差点被你鸩杀这笔帐,这才接下了看守你的苦差事。你从前做了再多罪大恶极的事情也和我无干,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想要害我大哥!疏影,把她绑了,我今日非出这口恶气不可!” 直到这一刻,纪太后方才意识到面前的竟然是江陵郡主,原本提起十分的警惕一下子化作了乌有。当疏影冲上前来扯下帷幔,紧紧反绑了她的双手,她没有徒劳挣扎,而是仰头死死盯着满脸怒色的江陵郡主,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兄妹会后悔的!迟早有一天,你们会为了错信这个薄情寡义的昏君后悔的!” 第181章 碰撞 清晨,金色的晨曦渐渐洒向东都城中,驱散了一夜的阴霾。官民百姓之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因而打开大门发现满大街奔跑的兵马时,大多感到错愕和惊恐。 可寻常百姓可以不出门,那些朝官们却不敢贸贸然请假不去上朝,只能硬着头皮出门。而在这种百官齐往天津桥的时候,却有一队人马和他们反方向而行。有眼尖的官员一眼就认出,为首的那个正是韦钰。 大门紧闭的卫南侯府门前,带着一队兵马的韦钰稳稳当当勒马停在了门口。他冷冷打量了一眼这看上去寂静冷清的豪宅大院,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都在外头守着,如果一刻钟之内我没有出来,那就强弓硬箭直接攻进去。” “是!” 韦钰翻身下马,也不上去敲门,而是直接一个腾跃上了围墙,当他看到外院一群亲兵如临大敌地围上前来时,却是不退反进,整个人如同一片羽毛一般,从墙头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面对那些或惊疑,或提防,或恶意,或打量的目光,他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上前去,仿佛完全没注意到那些放在剑柄刀把上的手。当他走过一个亲兵身侧的时候,那人突然再也按捺不住,伺机等他刚走过去之后,竟是无声无息拔刀从其背后猛地砍落了下去。 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似的,韦钰肩膀轻轻一晃,整个人神乎其神地横挪出去一步,避开了那当头一刀,紧跟着佩剑出鞘,一剑后刺,竟是准确地扎入了对方的胸膛。他反手拔出剑,等到那人不可置信地仆倒在地,这才徐徐转过身来,环视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众人,轻蔑地笑了一声。 “这卫南侯府外有我的二十虎贲,五百金吾,一刻钟之内若是我不出去,他们自然会进来。所以你们动手之前,最好先想想清楚自己有几条命。我这人打得仗不多,但最最不怕的就是群战!” 之前韦钺私自调了韦泰亲兵教训韦钰,却被韦钰横扫的事情,早已在卫南侯府传开,再加上韦钰便是雷神孟怀赢的消息曝光,这些亲兵刚刚被韦钰威势所慑,根本不敢动手,却没想到唯一的一个出头鸟竟不是一合之敌。 虽然有人物伤其类,可面对韦钰的警告,他们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二公子径直而入。直到人已经看不见了,方才有人默默站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收殓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其中一个和死者相熟的亲兵伸手合上了对方的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就算是侯爷或是小侯爷刚刚都在,也不敢对二公子如何,你居然傻乎乎地上去,这不是争功劳,这是送性命!下了九幽黄泉之后你就知道了,像二公子这种性子的人,就连阎王老爷都不肯收呀!” 韦泰前脚刚刚得到韦钰进府的消息,后脚就已经看见了那个长驱直入的身影,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他之前离开东都回到任所不多久,就得到了韦钰就任秦王府长史,而且正是雷神孟怀赢的消息,那会儿他就在深深后悔一直没管这个庶子,以至于竟让皇帝养就了如此一条足以反噬韦家的恶犬。 此时此刻,看到韦钰满不在乎地进了屋子,他有心端起父亲的架子,可最终却只是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还知道回来?” “你以为我愿意回来?”韦钰哂然一笑道,“如果我没猜错,贵妃娘娘和颖王殿下,还有清苑公主,这会儿应该一个都不在侯府吧?” 韦泰一下子脸色阴沉了下来,可他不回答,却等来了韦钰的下一句话:“昨天晚上,我在荣庆宫前遇到了贵妃娘娘,她从谢骁儿手中要走了清苑公主,又把已经走投无路的谢骁儿收拢了下来。我寻思着,贵妃娘娘手中还有别的筹码,眼下的藏身之处就是其中之一,而你并不知道。可即便如此,如今皇上几乎将纪家连根拔起,韦家仍是岌岌可危。” 见韦泰面色变幻不定,韦钰已然确定,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清楚韦贵妃的筹划。哪怕深恨韦贵妃当年勾结纪太后,以至于肖琳琅和李承睿母子遭难,可平心而论,他却不得不佩服这位姑姑毒辣缜密的玲珑心思,灵活多变的手腕。 换成任何一个女人,落到当初淄王那种只喜欢男色的权贵手中,不是忍气吞声,就是投缳自尽,有几个人能像韦贵妃这样忍辱负重,利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到最后翻手捅了仇人最狠的一刀?韦氏能有现在的威势,韦贵妃居功至伟! “贵妃在何处,我是不知道。”说出这话的时候,韦泰心里不无憋屈。可他不愿意为此堕了声势,当即声色俱厉地说,“可韦家不比纪家,只靠一个纪飞宇撑着。就算我这个义成军节度使当不成,韦家在外也有的是靠得住的盟友,在东都城中也有其他暗线!” “那就最好。”韦钰展颜一笑,竟是仿佛欣悦非常,“我也不希望韦家像纪家似的,一转眼就被皇上给收拾了。要知道,颖王殿下许诺给我不少好东西,万一他有闪失就泡汤了。我眼下过来,是奉了圣命,皇上刚刚杖毙了内侍监何德安和纪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尚香,如今仙居殿上下全都正在待罪,要是韦家另有能够递补的人手,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就算了,如果在乎,还请早点把贵妃娘娘请出来,否则处置了仁寿殿和集仙殿之后,迟早要轮到他们。” “我可不希望回头接到圣命,让我像谢骁儿剿了彭城侯府那样,剿了卫南侯府。” 他说完转身就打算走,可当看到门外韦钺飞奔过来时,他就立时停下了步子。果然,冲到门口的韦钺如临大敌,却是不敢跨过门槛进来,而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叫道:“父亲,侯府已经被韦钰的人围了,韦钰还当众说如果一刻钟之内他不出去,就会冲进来!” “我是这么说的,”韦钰似笑非笑地看着韦钺,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大哥是不是打算再试一试把我留下?” 韦钺只觉得受到了深深的羞辱,脸上如同火烧似的,一时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你别忘了,你母亲琼娘还在这卫南侯府!” “我母亲?”韦钰眼睛眯了眯,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你若是有胆子动她一根指头,不妨试一试。” 撂下这话,他再也不理会面色铁青的韦钺,大步朝门外走去。无论是小时候在韦家受到的无尽羞辱,还是这十三年来因为承睿之“死”而郁积在心中的无尽仇恨,他无时不刻不想让韦家覆灭,但却不是现在。 如果他不知道高廷芳就是李承睿,仍是认为挚友已死,那么昨夜谢骁儿走后,他独自面对韦贵妃带走昏迷不醒的清苑公主时,一定会选择手刃仇人。 可现在他不再是那个心里只装着仇恨,悍不畏死的韦钰,因为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他需要珍惜自己,缜密地计划好接下来的一切! 当旁若无人地出了卫南侯府,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时,一个侍卫就匆匆赶上前来,满脸惶急地说:“大人,贵妃娘娘已经回宫了,据说是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那边有人举起乱旗,贵妃娘娘举荐了谢骁儿去平叛!” 在荣庆宫的这半宿,高廷芳自始至终无法入眠。尽管疲惫不堪的承谨在他身侧最终睡着了,尽管值夜的洛阳也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他却一直都醒得炯炯的,没有半点睡意。 清晨,当他带着承谨走出荣庆宫时,他只觉得浑身酸痛,步履沉重,登上马车时甚至险些被绊倒。所幸一旁的洛阳急忙搀扶了他一把,他这才最终坐入了马车。可他才刚刚坐稳,就只听外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须臾就是一声嚷嚷。 “皇上有命,请秦王傅高大人去凉王府。” 高廷芳还没来得及回答,承谨就直接从车厢中探出身子,满脸急切地问道:“父皇让高先生去凉王府干什么?” 那一骑人在承谨说话时这才匆匆勒停,此时滚鞍下马,疾步冲上前来单膝跪下行了个礼,这才开口说道:“皇上请高大人督请凉王写认罪书,” 承谨本能地不愿意高廷芳再去奔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质疑道:“凉王府不是有王府官吗?朝中还有这么多大臣,父皇怎会让高先生去?” “回禀凉王殿下,皇上已经令谢公公为内侍监,将凉王府所有王府官下刑部天牢待勘。至于为何请高大人去,卑职实在是不知道。” 高廷芳一把按住还想再问的承谨,轻声说道:“没事,我还撑得住。”说到这里,他便挑起窗帘道,“请回禀皇上,我先送秦王殿下回太白别院,再去凉王府。” 如今凉王和纪家已然彻底倒台,此消彼长,秦王承谨必定水涨船高,那信使自然不会质疑如此区区小事,立时答应一声上马离去。等到他一走,承谨却咬咬牙道:“高大哥,我和你一块去凉王府!反正父皇没说不让我同行,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 高廷芳本待拒绝,可想想皇帝让自己去凉王府用意不明,而且承谨已经不可避免地遭遇了昨夜最残酷的一幕,如今与其把人放在太白别院,任其胡思乱想,还不如把人带在身边,他最终点了点头。 然而,当他们在凉王府门前下马车时,却正好和呼啸而来的另外一行人不期而遇。认出领头的竟是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高廷芳只觉得浑身倏然绷紧,而承谨更是沉不住气,直接大声问道:“谢将军到这里来干什么?” 第182章 认罪书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带着百余名心腹将士的谢骁儿眼中杀机乍现。如果可能,他恨不得用一次冲锋掩杀过去,将高廷芳和承谨格杀当场。然而,看到承谨身后如临大敌的侍卫和金吾卫,再看到看守凉王府的数百翊卫府将士,他又立时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对方还有这么多人,更何况做事容易脱身难,他如果逞一时之快,接下来怎么办? 他徐徐策马上前两步,随即跃下马背,就在原地施礼道:“秦王殿下,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东都东面的保义节度使、河阳节度使发生了骚乱,据说是纪家余党聚众反叛,两镇节度使上书请朝廷派兵安抚,贵妃娘娘已经向皇上推荐了末将。” 此话一出,才刚刚初学地理军事没多久的承谨固然大吃一惊,高廷芳却是更加心头震动。 如今的大唐延续的是前朝末年的格局,拥有天下最多的州郡县,但也同样拥有远胜天下其余诸国的节度使。这些节度使各领兵权,尾大不掉,有些固然还算忠君,有些却是野心勃勃。可他之前分明记得,距离东都城最近的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素来是帝党,怎会突然在这节骨眼上节制不住下属? 而且,韦贵妃竟如此明目张胆地推荐了谢骁儿?看谢骁儿大摇大摆到了这里来,皇帝赫然是默许了,难不成那两镇的反叛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 而谢骁儿的起死回生,和皇帝突然让自己来凉王府,让凉王写认罪书,又有什么关系? 高廷芳用眼神暗示承谨不要说话,自己却单刀直入地问道:“贵妃娘娘既是推荐了谢将军,谢将军不进宫领命谢恩,却来凉王府做什么?” “既然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麾下,都有纪家党羽叛乱,末将来见凉王殿下,自然是求他一封手书。谁都知道,他是纪太后一手栽培的爱孙,那些叛党聚众哗乱,十有八九便是为了拥戴他。有了凉王的手书,镇压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谢骁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深深感到,自己幸亏抓住了韦贵妃抛来的那根救命稻草。谁能想到这个呆在后宫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竟然能翻手为云覆手雨,趁着纪太后的谋逆造反,搅动出如此风云? “如此说,这是谢将军自己的主意,并非皇上的圣命?” 谢骁儿没想到高廷芳明明已经意识到他如今的底气从何而来,却仍然死抠着这一点,登时面色一沉。更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高廷芳哂然一笑,又说出了一番让他招架不及的话。 “谢将军从前和太后娘娘过从甚密,如今却来找凉王殿下讨要手书,你不怕到时候去弹压纪家叛党的时候,他们看到凉王殿下的手书,不但不肯缴械投降,反而对你群起而攻之?谢将军还是先去请示皇上吧。就算皇上也觉得凉王手书确实必要,也大可等我督请他写了认罪书之后,再拿着去招降叛军,不劳谢将军再走一趟。一事不烦二主,谢将军以为然否?” 承谨只觉得高廷芳不慌不忙地驳回谢骁儿,实在是有理有据,风采非凡,一时大为折服。东张西望的他终于看到,凉王府门前那些翊卫府将士中,其中一个军官赫然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偏将,他就立时扬声叫道:“高先生说得不错,如果没有圣命,谁敢放人进凉王府!黄将军,你说是不是?” 看守凉王府的翊卫府偏将乃是黄轨。昨夜他奉了韦钰之命,将凉王从颖王府“送”回凉王府,看到谢骁儿过来,本就警惕得很,听到高廷芳和承谨先后开口,他当下再不迟疑,立时招呼了不少将士围了过来,硬梆梆地说道:“谢将军若要进去见凉王,先请了圣命再来也不迟!” 见黄轨等人的面上满是提防,谢骁儿怎不知道今次算是碰了个硬钉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满腹怒气,语调也立时冷淡了下来:“既然秦王殿下和高大人都如此说,那末将回宫请命就是,告辞!” 直到这时候,黄轨方才大大舒了一口气。他连忙向承谨和高廷芳行礼,满脸歉意地说:“刚刚实在是怠慢了秦王殿下和高大人。卑职实在没想到,之前韦将军才说过,谢骁儿昨夜当了纪太后的走狗,可如今他却摇身一变,又被贵妃娘娘举荐了去平叛。多亏秦王殿下和高大人将人堵了回去,否则卑职就真的是棘手了。” 说到这里,他就有些不安地看向承谨道:“但下官接到的命令是高大人督请凉王写认罪书,却不曾提到秦王殿下。” 还不等高廷芳说话,承谨就立刻抢着说道:“黄将军,高先生是奉圣命来的,我却是不放心自己跟来的。你不用为难,一会儿陪着我们进去之后,我和你只在外头等高先生就是。” 黄轨见承谨如此通情达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可君命在身,他确实不敢轻忽,只能赔笑说道:“多谢秦王殿下通融,殿下,高大人,里边请。” 高廷芳确实有些不愿意让承谨见凉王。作为失败者的凉王在极度的绝望之下会是什么德行,那是无法预料的事。而且,黄轨身为韦钰的亲信,由其陪着承谨,他自然也更放心一些。 进入王府之后,他想到上次他和承谨到凉王府来遭遇到的那次险恶刺杀,想到凉王妃叶璇玑故意让人绊住了洛阳和疏影,他突然开口问道:“凉王妃和白河郡主,还有王府其他家眷,如今可在王府?” 说到这个,黄轨的脸色立刻有些不自然。他本待含糊过去,可想到承谨是秦王,左金吾大将军,从哪方面看都是韦钰的上司,他只能无奈地苦笑道:“昨夜卑职奉韦将军之命把凉王送回来的时候,凉王妃和郡主就不在府中,其他妃妾全然不知她们母女二人去了何处。卑职也追问过凉王此事,他却根本不肯回答。看这样子,凉王是为妻女留了一条后路。” 承谨昨夜饱受惊吓,尤其是皇帝和纪太后的那一场交锋,着实让他心力交瘁,他也非常讨厌凉王妃叶璇玑,可此时听说凉王竟然事先安置了妻女,他对这位名义上兄长的观感竟是扭转了几分。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高廷芳却哂然一笑道:“未成功先虑败,看似缜密小心,其实却是一开始就没有信心,所以才会安排后路。凉王想来也知道,纪太后对他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祖孙情分,而这孤注一掷的赌博能成功的几率也很小。” 承谨忍不住问道:“那他为什么还要一条道走到黑?” “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高廷芳说到这里,突然对一旁的黄轨说道,“黄将军,是走这条路吧?” 黄轨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分岔路口,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打了个哈哈在前头带路。可在他身后,承谨却有些惊叹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高廷芳。 刚刚那一路上与其说是一直在走神的黄轨带路,还不如说是黄轨在说话间不知不觉在跟着高廷芳走。意识到高廷芳竟然非常熟悉凉王府的环境,承谨一下子想起高廷芳曾经和自己来过一次这里,可如果仅仅是这么一次,高廷芳就能对此地格局了若指掌,那得是什么记性? “高大人,凉王就在这间书房里。” 因为凉王如今不在王府后殿,后半程路和之前自己跟着叶璇玑探视凉王时大不相同,高廷芳一如既往将这里的地形刻入了脑海。此时,他就对一直跟进来的洛阳吩咐道:“你在外头和黄将军一块守着秦王殿下,我一个人进去。” 洛阳顿时不干了:“这怎么行!狗急尚且跳墙,万一凉王一个想不通,要挟持世子殿下做人质想逃跑呢?” 高廷芳伸手阻止了同样想开口劝阻的承谨和黄轨,淡淡地说道:“凉王如果想要苟延残喘,日后当个不管事的亲王,他只要昨夜什么都不做就行了。对于他来说,庸碌无为的余生就相当于死,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他为了求生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 见高廷芳不管不顾推门进屋,洛阳不禁急得一跺脚,转头去看承谨时,他却发现承谨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当高廷芳反手掩上门时,洛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承谨一把拽住,身不由己地跟着对方蹑手蹑脚来到门边。 面对两人这大大方方的“偷听”举动,黄轨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他到底不便和两人一样听壁角,只能在后头就这么望起风来。可不多时,就连他也听到屋子里头传来了凉王那毫无起伏的声音。 “没想到来的居然是高大人。怎么,这是奉旨来赐死我的?” 高廷芳对于凉王那灰暗等死的态度没有任何意外。他也无意掩饰自己的目的,开门见山地说:“皇上要你写认罪书。” “认罪?父皇竟然还有这样的雅兴?” 凉王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声却显得异常悲凉,声音却显得尖利刺耳:“父子君臣,他是君父,要我死就死,何必还要看那种东西,难道他认为我会卑微可怜地向他乞活吗?我对韦钰说过,我只想把父皇从皇位上拉下来,让他知道,他从来看不起的儿子比他强!我只希望他能正眼看我,而不是满心都只有死去的大哥,甚至连对承谨那个冒牌货都比对我更关注!这认罪书我绝不会写,他直接杀了我就好!” 第183章 胜败两重天 “听说殿下昨夜发动之前,把王妃和郡主送走了。” 见凉王面色一变,随即默然不语,高廷芳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凉王殿下爱护妻女,但就没有想过你的母亲和妹妹吗?如今集仙殿上下内侍宫人全都正在待罪,赵淑妃与和乐公主纵使曾经身份尊贵,眼下却也如同是待宰羔羊,你知道维护妻女,可你是否想过最最无辜的她们?” “你知道什么!”凉王霍然起身怒瞪高廷芳,可看到面前这身量单薄的青年一动不动,目光坦然清澈,他不知不觉又滑落跌坐了下来。他苦涩地喃喃自语道,“我何尝不知道,母亲最最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纪太后的谋划也好,我的野心也好,她全都蒙在鼓里,还有 承乐那个蠢丫头……” 他越说声音越是低沉,到最后忍住狠狠一拳头砸在了面前的矮几上,旋即干脆一口气将这些东西全都拂落在地。 当那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的刹那,他看到大门猛然被人推开,紧跟着承谨和洛阳就不分先后地闯了进来,前者的脸上看不出因为之前冒牌货三个字而生出的愠怒羞恼,满满当当都是对高廷芳的关切,他不禁怔了一怔,随即就看到了高廷芳一把将承谨拨在身后的动作。 那一刻,凉王陡然想起了儿时。那时候大哥承睿还在,虽然未必和他们十分亲近,可每逢他们淘气犯了什么事,承睿都会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们,可等到父亲追究时,大他们几岁的大哥却都会挡在他们跟前,替他们说情,承揽下责任。 他们曾经很多次因此逃过父亲的责罚,就连他如今最讨厌的颖王承谦,小时候也说过,大哥是最可靠的人。可自从那可靠的大树轰然倒下之后,一切就变了。 他不甘心父亲眼里只有死去的大哥,更不甘心被承谦踩在脚底下,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对纪太后的招揽和提携几乎欣喜若狂。 他的努力看似收到了回报,母亲从婕妤、昭容晋封为淑妃,妹妹和乐公主也是除却清苑公主之外,所有皇女之中最显赫的。可这些年他用多大的努力提升她们的地位,现如今就等于用多大的力气把她们推入了深渊! 凉王轻轻吸了一口气,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高廷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愿意这么护着承谨?” 高廷芳回头看了一眼承谨,见其一下子脸色紧绷,随即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微微一笑,等转过头时,这才淡淡地说道:“也许是有缘吧。毕竟,我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弟弟。更重要的是,在别人质疑我的时候,他愿意相信我,维护我。既然如此,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又有什么道理不上前呢?这世上很多事本来就是将心比心的,如果凉王殿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将心比心,呵呵,将心比心!想当初你刚到东都的时候,我也好,承谦也好,全都没有亏待过你,你对我们将心比心过吗?” “我承认,我当时确实是存心作为诱饵出现在你们面前,殿下你也好,承谦也好,再加上韦钺,你们对我确实很热络,可你们谁敢说这不是没有居心的笼络,谁敢说这是真诚的结交?将心比心自然是真心对真心,我虚情,你们假意,不外如是。” 说到这里,高廷芳以目示意洛阳带着承谨出去,等到这两个小家伙不大情愿地出门,他这才施施然在凉王面前坐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妨对殿下说一句实话,皇上要你的认罪书,不只是为了宣示君父对臣子的权威,而且另有作用。你知不知道,因为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旗下有人骚乱,而这些人打着支持你的旗号。更巧合的是,韦贵妃刚刚举荐了谢骁儿去镇压平乱。” “什么?” 饶是凉王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几乎绝望,可当听到谢骁儿竟然再次转向投了韦贵妃,而且还是镇压打着自己这个凉王旗号的叛乱,倘若真是让其事成,那么,他可谓是被谢骁儿踩着脊背往上爬,他怎能不又惊又怒? 他死死按着矮几,双眼紧盯着高廷芳的眼睛,似乎想要看清楚对方是不是在说谎。当这样的四目对视持续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明明白白认识到高廷芳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瞒骗自己,这才彻彻底底心灰意冷。 “好一个韦贵妃,好一个韦贵妃……怪不得太后娘娘这么多年奈何不了她!”凉王苦笑一声,这才直截了当地问道,“父皇要拿着我的认罪书去招降叛党?可以,我写,我只有一个条件,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的孽不要牵连母亲,不要牵连承乐。” “凉王殿下觉得完全不牵连可能吗?”高廷芳反问了一句,见凉王顿时哑然,他就沉声说道,“我会尽力试一试,毕竟,淑妃与和乐公主是无辜的。” “多谢。”直到这一刻,凉王方才轻松了下来,他扬声吩咐了一句取纸笔,这才看着高廷芳说,“你当初瞒天过海,暗渡陈仓投了父皇,贵妃和太后娘娘同样想要置你于死地,只可惜承乐不是大姐,她虽然钦慕你,却没有大姐的勇气,所以我如今才会一败涂地。高廷芳,如果当初承乐也能为了你不顾一切,你会不会像答应大姐的婚事一样,答应她?” 高廷芳没想到凉王竟然会问这个。他想都不想地摇了摇头:“和乐公主很好,但我配不上她。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只知道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却不知道世事险恶,我会恳请皇上为她择选佳婿。我知道,她从来都不曾参与到纪家的这些阴谋中去,为了你们这些阴谋诡计毁了她的终生,这不公平。” 对于高廷芳这样毫不掩饰的回答,凉王有些意外,但心下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当然希望高廷芳能够迎娶和乐公主,他甚至觉得,在如今纪家倒台,只剩下韦家的时候,皇帝也许更希望高廷芳与和乐公主能够共结连理,如此秦王一系方才能够和韦家保持足够的界限。 可是,高廷芳虽说再次表明了与和乐公主是不可能的,却愿意在皇帝面前提一提和乐公主的婚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门外的承谨眼见得洛阳捧了纸笔进去,眼见得凉王奋笔疾书,眼见得高廷芳一言不发拿着一张墨迹淋漓的长卷出来,直到墨迹干透了之后方才徐徐卷起,他终于忍不住再次看向了屋子里的凉王。不论他从前对这位三哥是什么印象,此时此刻的他看到的却只有颓然、萧瑟、落魄。 “这就是豁出去争,最后却失败的下场。” 徐徐走出凉王府时,承谨突然听到高廷芳撂下了这句话,怔了一怔后,他就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而上了马车后,他却又听到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话:“等进宫之后,我想提议皇上,让你去两镇节度使平乱。但在此之前,我想问问你自己,你是否愿意?” “我?我怎么行……”承谨慌慌张张迸出了几个字,可紧跟着就戛然而止。他轻轻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问道,“高大哥,你是不是想说,我昨夜几乎寸功未立,接下来要和颖王争锋,就需要功劳,所以,平定两镇节度使之乱,就是最好的机会?” 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开口叫颖王一声二哥。 “没错。”高廷芳眼看着承谨从慌张到醒悟,他就轻声说道,“昨夜你寸功未立,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你固然挂着右羽林大将军和左金吾大将军的虚名,可你并不实际掌控兵权,如果你在昨夜那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趁机做什么,反而会被皇上忌惮,认为你心怀叵测。而如今尘埃落定,两镇节度使中有兵马叛乱,你却主动请缨,那就是不畏艰险为君父分忧,意义截然不同。” “可我……”承谨只觉得脸颊如同火烧一般,“可是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之前去云龙山庄抓纪飞宇也好,去翊卫府查你被行刺的案子,而后带队去抓刺客也好,我都只是个摆设,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发号施令,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没有人生来就懂得如何上战场。”高廷芳摸了摸承谨的头,含笑说道,“你可以向苏小弟借几个人,他那些家丁家将跟着前代容侯打过无数仗,至少能够为你提出一些建议。而除此之外,你可以暗中向皇上提出要求,请廷仪跟你同行。廷仪也是历经波折,这才学会独当一面的,她能教你很多。” 承谨只觉得心里又感动,又惶恐,终究忍不住问道:“高大哥,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吗?” “我很想随同你一起去,但我的身体恐怕不允许,而且皇上也好,百官也好,谁都不会希望异日继承江山的,是一个被王傅操控于手心的傀儡。” 承谨本能地忽略了高廷芳竟然说他会继承江山这种说法,急切地问道:“可廷仪姐姐都可以,为什么高大哥你不行?” 高廷芳不禁笑了,但那笑容却显出了几分伤感:“廷仪是女子,也是南平王真正视之为继承者的人,她终有一日要回南平,在别人心目中,她对你的影响力有限。而我不同,哪怕我不知道能活多久,我终究是已经留在大唐出仕,还要迎娶公主的人。” 更何况,外间战场固然重要,东都何尝不是另一个需要他筹谋的战场? 见承谨一下子沉默了下来,高廷芳就将手中凉王的认罪书递了过去,等到承谨有些茫然地将其接在手中,他这才开口说道:“趁着这点时间,我来说一说保义节度使和安阳节度使,你好好听着……” 承谨努力地听着高廷芳那仿佛信手拈来的即兴讲课,一颗心却是越来越沉重。他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仿佛自己如若真能有登顶那一天,高廷芳必定会撒手离去。可是,如果连分享最终成果的人都没有了,他如今的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第184章 隐刺 当高廷芳带着承谨踏入紫宸殿时,韦钰也来到了仙居殿。尽管他算得上是韦贵妃的嫡亲侄儿,但因为是庶出,生母琼娘从前只是地位卑微的歌姬,他因为当年的怀敬太子承睿提携方才得皇帝青眼,所以十三年来,一则姑侄二人形同陌路,二则宫禁森严,内外有别,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想到自己刚刚才去过卫南侯府,对卫南侯韦泰旁敲侧击韦贵妃的下落,而如今韦贵妃不但堂而皇之回到了洛阳宫,而且还借着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下辖的兵马叛乱,将谢骁儿保了出来,甚至举荐了对方去平乱,他不免就生出了深深的警惕。 毕竟,他出身韦氏,盯着韦泰和韦贵妃早已不是一时一日,他尚且没有注意到韦贵妃瞒天过海在东都西面那两镇的谋划,更何况别人? 韦贵妃端坐中央,仿佛对仙居殿上下曾经差点被清洗的事情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招呼韦钰道:“钰儿来了?快坐,摇光上茶。” “如果我没记错,贵妃娘娘还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客套。”韦钰施施然坐了下来,轻轻将袍角完全放下,“没想到我还有在仙居殿为座上嘉宾的一天。” “从前是我小看了你。”韦贵妃坦然说道,却是示意摇光放下茶具,自己竟是净手之后亲自烹茶分茶,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优雅美丽,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当她亲自双手捧了一杯送给韦钰,等对方接过之后,她才微微笑道:“所以我承认,承睿当年能看中你,果然是慧眼如炬,就算皇上之后用你,那也不过是因为他无人能用而已,不如承睿对你伸出手时的真心。”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韦钰一听到承睿二字就心浮气躁,喝了一半的茶盏直接放在了矮几上,“贵妃娘娘有话还请直说。” “如今承诚已经彻底失去了问鼎的资格,诸皇子之中,剩下的不过是承谦和承谨而已,可承谨不过是凭借圣眷。你这个秦王长史早已不如高廷芳这个秦王傅受信任,就算在皇上眼中,一旦韦家也如纪家一般烟消云散,你这个身上流着韦家血脉的人又何去何从?韦钰,承谦说,你曾经提过要卫南侯的爵位?你的志向就只有这一丁点吗?只要你能支持承谦,那么,我可以许你一个镇守边陲,世袭罔替,无人能动的王爵!” “贵妃娘娘好大的魄力。” 韦钰很清楚,当韦贵妃挟着两镇叛乱的消息回来,又捏着谢骁儿这样一枚棋子,就等同于完全和皇帝翻脸,哪怕他将韦贵妃招揽自己的事告诉皇帝,也不过是在韦贵妃那众多罪名上加一条而已,仍然奈何不了这个真正担当韦党核心的女人。所以,他赞叹了一句之后,进而站起身来。 “这样大的事情,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很好,如果你眼下就答应,那倒不像你了。”韦贵妃用摇光送来的软巾擦了擦白皙的双手,轻盈地站起身来,见韦钰随随便便拱了拱手就要走,她就突然扬声说道,“韦钰,我知道承睿的事情是你心头一根扎得最深的刺。我不想说什么辩解搪塞的话,毕竟,有些事情想必你也查出来了。但是……”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即加深了语气说:“纪太后也好,我也好,至少从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不像你效忠的那位,仿佛柔情似海,舐犊情深,其实却是这天底下最冷漠最无情的人!” “贵妃娘娘的告诫,我知道了。”韦钰面色丝毫不变,微微一颔首,就转身往外走去。他的步伐一如丈量过那么精准,仿佛完全没有受到韦贵妃这番话的任何影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跨过门槛出门,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刹那,他方才感到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尽管他有皇帝的特许通籍宫中,来见的又是姑姑韦贵妃,但他还是一出仙居殿就马不停蹄赶往紫宸殿,正好在台阶处遇到了下来的高廷芳和承谨。彼此一打照面,他就看到承谨的脸上既有跃跃欲试,也有惴惴不安,心中虽是好奇,但还是先斜睨了一眼高廷芳。 “看这样子,高大人想必没有空着手去一趟凉王府,这是把凉王的认罪书带回来了?” “韦……长史。”承谨好容易才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大哥两个字吞回去,随即就抢在高廷芳之前说道,“我刚刚向父皇请缨,拿着三哥的认罪书,前去弹压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麾下的叛军。” 韦钰顿时吃了一惊,再看高廷芳那张毫不动容的脸时,他不由得就生出了一丝按捺不住的怒气,竟是不由得气咻咻地质问道:“你这是想要秦王殿下建功立业?你也不嫌揠苗助长!” “雏鹰总要离巢,更何况是秦王?” “你以为,那些叛党真的就是纪家余党?光靠他带着一纸认罪书,别人就会望风而逃,又或者纳头便拜?” “没有做过怎么知道?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 “难道高大人要不顾病体,陪同秦王殿下一起去?” “我当然想去,但我如若同行,只是累赘……” “你既然不去,凭什么要他去冒险?” 承谨万万没想到,就在这紫宸殿下,韦钰竟然又和高廷芳争执了起来。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次两人好像并不是演戏,韦钰那连珠炮似的质问中,隐隐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怒火。 因而,他不得不挺身而出插在两人当中,随即看着怒气冲冲的韦钰说:“韦长史,我不想当一辈子躲在别人羽翼底下的雏鸟,我想去试一试。我对父皇说了,我想请容侯和江陵郡主随行出谋划策,另外,从金吾、羽林征调一些精兵强将。” 见韦钰抿着嘴不说话,一副绝不赞同的样子,他就咬咬牙说:“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我会竭力听取大家的意见,不会轻敌冒进……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不想让谢骁儿那样的人得意!”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韦钰这才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继续争执的兴致。对于皇帝来说,如果不想让谢骁儿去,那么就只能让他去,因为安抚原本归纪飞宇领的武宁镇,大将军郭涛以及平蜀大军中历练出来的很多将领都陷在了东面,而再加上蜀中叛乱,精兵强将又调动了一大批,如今能用的人已经捉襟见肘。 但如果他出马,就得冒着东都城再出乱子的风险,毕竟韦贵妃不是吃素的。如今承谨肯请缨,只要成功就能树立威信压下韦家,可如果失败……那代价未必不能接受,皇帝这还用得着选吗? 他深深看了一眼高廷芳,冷冷说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撂下这话,韦钰就拂袖快步上了台阶,须臾就消失在了高廷芳和承谨的视线中。 对此,承谨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安地看向高廷芳,可他看到的却只有一张深沉不见笑容的脸。一路上,他一直尽力没话找话说,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高大哥,父皇刚刚对淑妃娘娘和四姐的事情提都不愿意提,可你是答应了三哥的,这怎么办?” 连承谨自己都没有发觉,直到眼下凉王和纪家一同败落了,他才肯称呼一声三哥,称呼一声四姐。 高廷芳一直在思量韦钰对承谨挂帅的反对态度,此时听承谨提起赵淑妃与和乐公主,他终于暂且不去想韦钰,沉吟片刻就低声叹了一口气。 “皇上已经说过,废凉王为庶人。淑妃素来懦弱,又被凉王连累,只怕今后再也不可能居于妃位,也许会被降为婕妤,甚至于美人。至于和乐公主,只能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位适合她的俊杰子弟,然后让清苑公主或是韦钰再去试着提一提……” 承谨不想让高廷芳有机会胡思乱想,连忙又问道:“高大哥说得对,就这么办。不过,刚刚谢公公悄悄暗示我,廷仪姐姐在纪太后的仁寿殿,高大哥,我们要不要借此机会去仁寿殿看看廷仪姐姐?” 高廷芳顿时愣住了。出紫宸殿时,他心事重重,因而谢瑞对承谨悄悄耳语什么,他并没有注意到。想到江陵郡主竟然在仁寿殿,显而易见是看守纪太后,他在最初的意外过后,几乎是顷刻间意识到江陵郡主的目的。 如果不是为了他,江陵郡主不会那么轻易被颖王追回来;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不会一度留在韦贵妃的仙居殿;如果不是为了他,她眼下更不可能留下看守已然失势的纪太后。她是在追寻他的过去,可是,她探寻的是朝中最大的隐秘,很容易让她遇到危险! “好吧,我们去仁寿殿!” 承谨只希望高廷芳不要继续沉浸在和韦钰冲突的情绪中,听到他肯去仁寿殿,顿时喜出望外。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兄妹会真的闹翻到从此不相往来,只觉得那是缺少一个契机。更何况,高廷芳早就把疏影给送到了江陵郡主身边,这就非常明显了。 当来到仁寿殿外的时候,他对外间看守的将士报出了来意,随着有人进去通报,不消一会儿,他就看见疏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发现是他和高廷芳,疏影那冷若冰雪的脸上就瞬间融化,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世子殿下,秦王殿下!” 承谨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被放在了高廷芳后面,笑吟吟上前说道:“疏影,这真是好久不见了,我可把高大哥带来啦!廷仪姐姐呢?” 疏影顿时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她对承谨歉意地笑了笑,这才突然把高廷芳拉到了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世子殿下,我和小郡主折腾了纪太后好几天,从她嘴里问出来,当初追杀你们三个人是她的手笔,那个给公主报信的内侍是韦贵妃指使的,可她说……她坚持说临波阁是皇上派人烧的!廷仪姐姐说,她很想见你,但在仁寿殿这种地方,实在不大方便,她让你放心,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的。” 高廷芳竭尽全力把各种情绪都压了下去,这才把承谨今日主动请缨的事说了。疏影又惊又喜地往承谨的方向看了一眼,想都不想地重重点头道:“世子殿下放心,我去和郡主说,她一定会好好帮着秦王殿下的!” 第185章 鹰视狼顾 回程路上,承谨只觉得高廷芳仿佛泥雕木塑,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因为江陵郡主不肯和兄长相见,可不等他想好怎么想办法打开高廷芳的心扉,太白别院就到了。 原本镇守曜仪城的彭忠已经等在了那里,一见面就拿着圣命和韦钰的吩咐当幌子,强行把承谨请去了翊卫府,商讨平叛事宜。而高廷芳没有吩咐承谨半句,径直进了大门。 迎上前来的袁钊本想硬着头皮解释一下满院狼藉来不及收拾,可看到高廷芳步履蹒跚,神情恍惚,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事,连忙退后几步,截住洛阳问道:“世子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杜至之前把纪清风送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你们都毫发无伤吗?” “我又没能进得了宫,在长乐门就被拦住了。”说到这件事,洛阳就是满肚子脾气,“肯定是疏影惹世子殿下生气的,世子殿下好容易把她送进宫去陪着小郡主,结果她倒好,在宫里呆得乐不思蜀了,世子殿下亲自去了仁寿殿,也没能把小郡主和她接回来。” “郡主在仁寿殿?”袁钊先是一愣,随即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江陵郡主怎么会在已经彻底倒台的纪太后那里。思来想去,他决定暂且放下这一茬,当下又问道,“容侯昨夜正好不在,到现在也还没回来,不会出事吧?” 说到此事,洛阳登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在长乐门见过他,这个鬼家伙混在一群金吾卫里头,神气活现地对我挤眉弄眼。肯定是韦钰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拉了他去做苦力,他还帮人数钱!不用管他,世子殿下之前也举荐了他跟着秦王殿下去平叛……” 洛阳和袁钊嘀嘀咕咕交流信息的时候,高廷芳已经失魂落魄地走进了致远斋。尽管疏影的话不过是一鳞半爪,哪怕是纪太后在场当面对他这么说,也远远谈不上证据。可是,对于早就渐渐无法信任皇帝,更难以将其视之为父亲的他来说,这个答案好似早就在情理之中。 他拖着沉重的双脚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可就在他伸手支撑在几案上时,他却陡然之间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寒,竟是整个人都绷紧了。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探向腰中,正要捏碎那一颗迷香丸时,他突然心中一动,福至心灵地问道:“张大哥,是你吗?” 随着这一声,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沉着的声音:“世子殿下到底还是没丢下这一身艺业。” 看到张虎臣如同鬼魅一般从一旁柜子那阴影中现身出来,高廷芳不禁苦笑道:“哪里是什么艺业,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杜至和袁钊他们几次三番让韦钰长驱直入到我这儿,早就加强了各处守备,一会儿他们知道你又是轻而易举进了这儿,非得又折腾上好一阵不可。”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我教出来的兵,风格如何,我大体都猜得出来,自然容易钻到空子。” 张虎臣,也就是尹雄,依旧戴着那张银面具,等来到高廷芳面前时,他方才开口说道:“你和秦王殿下刚出紫宸殿,皇上就派了我出来。秦王殿下虽说主动请缨,但皇上毕竟是不放心,而且难以释怀,所以交给我一桩不那么愉快的任务。” 高廷芳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他让你去杀人?” “我曾经的梦想是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可如今却成了阴影之中要人脑袋的人,想想世事也真是无常。” 张虎臣说着便笑了笑,见高廷芳那满脸僵硬的样子,他很想笑一笑,可那银面具却遮住了他的所有表情变化,因此他只能微微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也就是去摘掉几个跳梁小丑的脑袋而已,难不倒我。除掉那几个首恶,秦王殿下也能更从容一些。我来是想对你说一声,我不在东都这些天,你务必小心。” “张大哥!”看到张虎臣转身要走,高廷芳几乎难以抑制地开口叫了一声。见其停步转身,他想到疏影提到的那件事,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张虎臣哪里知道高廷芳那天人交战,只以为是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当即不以为意地说:“清苑公主被韦贵妃派人送回玄真观了,你如果有空,就去看看她。” 高廷芳眼睁睁地看着张虎臣大步出门,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忍不住跌坐下来,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说的,因为临波阁那场巨变,张虎臣生死相交的手足兄弟,同僚下属,死伤无数。可如果这一切真的是皇帝干的,那么张虎臣一旦知道,又有心复仇,如今其日日跟随在天子身边,只要他反戈一击,皇帝势必血溅五步,到那时候大唐该怎么办,天下又会何去何从? “对不起……”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就在高廷芳心情大乱的时候,洛阳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兴奋地说道:“刚刚师父来过了对不对?杜至和袁钊看到他的时候,眼珠子都差点没瞪出来,被狠狠数落了一顿!对了,师父刚刚对我提了一句,说是皇上对韦钰其实并不是完全信任的,一直都有些提防他。他偷听到皇上曾经对刑部薛老尚书说,韦钰鹰视狼顾,稍有不慎就会反噬其主……” “不要说了!”高廷芳只觉得原本就已经乱糟糟的心情更加乱透了,竟是提高声音喝止了洛阳。 等看到洛阳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旋即一字一句地说,“你告诉杜至和袁钊,从现在开始,我将竭尽所能,把承谨送入东宫,甚至让他取皇上而代之。这是一条天底下最艰险的路,我希望他们能够想清楚,如果还想着我,如果有半点勉强,那就离开东都。怀敬太子已经永远不在了,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紫宸殿中,韦钰从容拜见了皇帝,却是将韦贵妃招揽自己的优厚条件和盘托出。听到韦贵妃竟是对韦钰许以王爵,皇帝不禁哑然失笑:“朕一向不曾小看韦贵妃,可此次却还是被她钻了这么大空子,没想到她还有更大的手笔。韦钰,你可想清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知道皇帝在自己坦白之后说这种话,不过纯粹是调侃,韦钰就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道:“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臣不觉得贵妃娘娘会履行承诺,反而要担心她异日过河拆桥。香饵看上去再诱人,可如果是有毒的,那么也只能敬而远之了。” 说到这里,他就岔开话题道:“仁寿殿上下该清除的已经差不多了,仙居殿因为贵妃娘娘,也只好暂时先放放,敢问皇上,集仙殿那边如何处置?” 韦钰在去过仙居殿之后坦陈了韦贵妃的招揽,皇帝自然很满意,此时这个外人眼中的天字第一号宠臣说到肃清宫闱,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赵淑妃虽则并未有悖逆之举,但她教子无方,这四妃之位她何德何能再占据着?贬她为美人,让她搬出集仙殿,迁入掖庭宫。” 外人只知道皇帝对纪家深恶痛绝,此时若听到赵淑妃只不过是贬位迁宫,兴许还要认为皇帝顾念昔日情分网开一面,但韦钰何等样人? 他深知赵淑妃懦弱无能,哪怕活下来也翻不出任何风浪,如果是韦贵妃,那就不会如此便宜了。因此,他若有所思看了一旁的谢瑞一眼,见这位已经荣升内侍监的红人躬身应诺,他就没有开口。可下一刻,谢瑞就说了一句他无法忽视的话。 “皇上,清苑公主的婚事既然定了,和乐公主的年纪也不小,她的婚事……” 一说到和乐公主,皇帝的面色阴了阴,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道:“等到国中诸事安定之后,朕打算北伐契丹。北汉国主新丧国后,将承乐嫁过去吧。” 韦钰垂下眼睑,掩盖了那一闪即逝的寒光,竟是突然开口说道:“皇上,恕臣僭越,依照和乐公主的脾气,嫁到北汉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香消玉殒。还请皇上念在臣二十出头都尚未婚配,将和乐公主赐给臣为妻。” 听到韦钰最后这石破天惊的请求,谢瑞简直呆若木鸡,等他偷眼去看皇帝时,却发现皇帝却并没有太大的怒意,反而是正在认认真真考虑,他不由得再次权衡韦钰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让他更加惊骇的是,皇帝在沉吟了一会之后,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韦钰问道:“你一直都眼高于顶,孑然一身,现在怎么突然看中了承乐那个天真到愚蠢的丫头?” “这天底下的人大抵趋炎附势,皇上不杀凉王,不杀赵淑妃,可如若和乐公主远嫁契丹,他们母子只怕也活不了太久。而我娶了和乐公主,便是皇上的女婿,别人想必会对赵淑妃和凉王客气一些,如此也全了皇上仁义。而且,臣这个机心最重的人,配上和乐公主这个最天真的公主,难道不是天作之合?皇上就当我是可怜和乐公主,成全了臣这桩姻缘。” 谢瑞正暗自咂舌韦钰的大胆,却只听皇帝哈哈大笑道:“好,你既然敢求娶,朕难道还不敢嫁女?朕就把承乐许配给你了,这样吧,为了安抚人心,朕就先给你们办这桩婚事!” “多谢皇上。”韦钰立时翻身下拜,心里想到皇帝竟然愿意让他与和乐公主先成婚,却只字不提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只怕如今的皇帝再想想那桩婚事,就会觉得可有可无,甚至如鲠在喉。 集仙殿前,当谢瑞出现的时候,原本那些待罪的宫人和内侍不禁噤若寒蝉,眼瞅着这位新任内侍监登上台阶消失在大殿中。 凌乱的寝殿中,陪着母亲一日一夜,眼睛都已经哭肿了的和乐公主看到谢瑞,第一反应就是伸出双手挡在了母亲身前,声音中却是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要见父皇!三哥和太后娘娘做了什么,母亲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来承担?” “公主见皇上也没用,圣心已定,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谢瑞干咳了一声,见赵淑妃慌忙拉住了和乐公主,随即三两下褪了钗环,拽着女儿一同跪在了地上,他就宣示了皇帝贬其为美人的旨意,见和乐公主一把抱住了赵淑妃痛哭失声,他就又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只不过,奴婢要恭喜公主了。” 见赵淑妃与和乐公主全都愣在了那儿,谢瑞便意味深长地说道:“秦王长史,右金吾大将军兼领翊卫府的韦大人,向皇上求娶和乐公主,皇上已经答应了。” 第186章 反复无常 当一场牵连极广的巨变和清洗过后,东都城中官民百姓终于彻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纪太后和凉王联手谋反,却被早有察觉的皇帝反手镇压了下去! 可是,不论是凉王写下认罪书被废为庶人,赵淑妃被贬为美人,迁出集仙殿,纪太后被软禁在仁寿殿还未发落,还是秦王承谨主动请缨,率军去弹压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麾下一部分将士的叛乱,韦贵妃和颖王以及卫南侯韦家毫发无伤,都比不上一个更加轰动的消息。 皇帝的头号宠臣,卫南侯庶出的次子,曾经隐姓埋名平蜀有功,如今业已飞黄腾达的韦钰,竟然要迎娶和乐公主了! 如果是从前纪家鼎盛的时候,这桩婚姻一定会被人视作为韦钰下注纪家的预兆,可现如今纪家败亡已成定局。纪飞宇人头悬首在曜仪城,纪云昌和纪云钟关在刑部天牢不说,另外还添上一个之前逃过一劫的纪云霄,凉王被废,纪太后亦是自身难保。和乐公主已然从天之娇女沦落成无依无靠,空有公主头衔的孤女。 只要聪明人,那都必定会对其避之惟恐不及,谁也不明白韦钰为何会答应这样一桩婚事。 因此,哪怕有传言说这桩婚事不是皇帝赐下的,而是韦钰自己求来的,但大多数人都压根不信,就连韦泰和韦钺父子也嗤之以鼻。 韦泰是惋惜之中带着几分庆幸,毕竟他如今对韦钰这个儿子是越来越忌惮,韦钰若再结一门好亲,就更加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了。 而韦钺就是纯粹的欣喜若狂和幸灾乐祸了,之前被韦钰压制时的忍气吞声,如今赫然变成了扬眉吐气。 可让这对父子俩意想不到的是,在韦钰即将尚主的消息传出之后,第一个气冲冲登门的竟是颖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韦钰昏头了不成,竟然要娶承乐?他知不知道现在纪家已经倒台,纪太后随时都会被废,承诚都已经成了庶人,承乐那丫头还有什么值得娶的地方?父皇就应该连她的公主名号一块都夺了,省得祸害别人!” 颖王对着韦泰和韦钺大发了一通脾气,见这父子俩面色都不大好看,他转念一想就知道他们的顾虑,当即皱起眉头道:“舅舅,大表兄,我知道你们不外乎是担心韦钰势大难制,说不定还埋怨母亲不该把纪家迫得太紧,害得纪家一倒台,韦家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可你们想一想,难不成母亲还能和纪太后联手?至于韦钰,我看重的是他手中的实力,又不是他这个人。只要忍到我登基,大可再把他一脚踢开,你们现在闹什么别扭。” 说到这里,他就斩钉截铁地说:“总而言之,他和承乐的婚事绝不能成!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母亲的意思。那一日母亲召见韦钰之后,皇上就突然把承乐赐婚给了韦钰,这其中意义实在是太明显了,父皇就是不想韦钰重新和韦家修好!” 颖王并没有在卫南侯府停留太久。他得到母亲提早报信悄然溜走时,带上了所有王府官和幕僚心腹,甚至没漏掉他们的家眷,却独独留下了颖王妃,自然是有他的如意算盘。 那天凉王和韦钰走后,颖王妃就自尽了,他一下子成了单身,不可避免地打起了江陵郡主的主意。奈何承谨竟把江陵郡主当成帮手带走了,哪怕他之前还恨高廷芳入骨,今天却打算再造访太白别院。 他并没有对韦家父子隐瞒自己接下来的目的地。于是,等他一走,韦钺立时跳了起来,满脸不忿地对韦泰说:“父亲,您看看,姑姑也好,颖王也好,现在眼里只看得到一个韦钰,而且为了高廷仪一个女人,颖王连颖王妃都能逼死,现在更是看得高廷芳也比我们重要!” 见韦泰沉默不语,知道父亲心里必定也憋着一口恶气,韦钺就煽风点火地说:“那天晚上如此大的事情,姑姑直接把颖王给藏了起来,却不知会颖王妃,害得她受辱之后自尽也就罢了,可她连我们父子都不事先说一声,这算怎么一回事?父亲这些年对姑姑,对颖王,难道还不够好吗?这次纪云霄泼了您一身脏水,姑姑到现在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韦泰和韦贵妃兄妹情分深厚,当年为了父亲将其送进淄王府,他甚至敢提剑质问父亲,而后更是在关键时刻和韦贵妃联手,一面软禁父亲,一面首告淄王,最终凭借汗马功劳,成了当今皇帝的肱股之一。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又一直在外当节度使,和韦贵妃不可避免地有些疏远。 最重要的是,他对韦贵妃的性子比谁都要清楚,露出老态和颓势的他越来越压制不住韦钰,以至于在韦贵妃心目中,韦钰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他。 “够了,不用再说了。”韦泰阻止了韦钺添油加醋的挑拨,冷然皱眉说,“我要尽快离京回滑州,不惜一切代价,先把皇陵这一起事情了结。别看东都富庶繁华甲天下,可论起自在,还不如在滑州占地为王。你到时候随我回任所,从今往后,任凭东都这边怎么闹。” 韦钺自小长大在东都,压根没想过离开,韦泰这一说,他顿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纵使他日后能在义成军节度使所辖的数州横行无忌又如何,那么小小的地方,及得上在东都横着走?可是,他又不敢违逆父亲,唯唯答应的同时,心里却飞快盘算如何阳奉阴违。 就算要走,他也绝不能让韦钰继续这么得意! 去了太白别院的颖王却扑了个空。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高廷芳恰是带着洛阳和几个侍卫,轻车简从地来到了玄真观。公主家令刘淼亲自迎接,可面对高廷芳想见清苑公主的请求,他却无比为难地说:“世子殿下,不是下官为难,实在是公主说任凭谁都不见,就连皇上……” 哪怕谢骁儿如何挟持清苑公主的细节,高廷芳并不曾打听到,可他至少能猜出七八分。知道清苑公主此时是什么心情,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既如此,我不为难刘大人。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自己闯进去。” 刘淼顿时目瞪口呆。可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高廷芳带着洛阳大步直奔大门。他本待追上去再尽职尽责阻拦一下,可想到高廷芳和清苑公主日后便是夫妻,自己今天做这恶人,日后指不定被怎么埋怨,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这个家令尚且如此,玄真观内的其他人面对长驱直入的高廷芳,更是连象征性的阻拦都没有。于是,洛阳英雄无用武之地,一路只跟在高廷芳身后,半点动手的机会都没捞到,最后当高廷芳进入屋子时,他气鼓鼓地守在门口,竟是忍不住羡慕起了追随江陵郡主跟着承谨去平叛的疏影。 高廷芳却无心理会洛阳那点小心思,当他揭开珠帘,看到清苑公主时,他面对那清减消瘦,形容憔悴的人影,忍不住后悔当时没有阻止韦钰,让清苑公主担了个统领羽林军的虚名,让这个从来没有亲自涉足过权谋斗争的妹妹遭受重挫,而后更是被最不想面对的韦贵妃带走。 发现清苑公主失神发呆,竟然没有察觉到自己,他就徐徐走上前去,突然出声说道:“还在觉得自己无能?认为自己没用?” 猛然间听到这样一个声音,清苑公主立时抬起头来,当看清楚来的是高廷芳时,她一下子愣住了。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可当感觉到高廷芳竟是在床沿边上坐下时,饶是她早早把他们的婚事归结为权宜之计,随时准备去对父皇提出悔婚,此刻仍然心乱如麻,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良久,见高廷芳始终没说话,她方才把心一横道:“高大哥,我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不想见外人,你走吧!” “我知道那天晚上的荣庆宫发生了很多事情,对你来说,兴许觉得挫败、沮丧、残酷甚至绝望,可是要知道,受到绝大冲击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 高廷芳知道单纯开解清苑公主没用,他稍稍顿了一顿,就说起皇帝以天子之身作为诱饵钓出纪太后,又借着他和承谨一行人现身,把纪太后擒下带到琳琅轩的情景。 当他提到皇帝揪住承谨,用生死轮回之说几乎逼疯纪太后的情景时,他终于看到清苑公主那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了森然怒色。 清苑公主几乎能够想见那时候高廷芳和承谨那锥心的痛楚,她甚至不确定,如果自己当时在场,会不会忍不住透露高廷芳的真实身份。想到自己只不过因为被谢骁儿所趁,又被韦贵妃救出就感到屈辱和挫败,她顿时狠狠抓紧了锦被。 “初次领兵,被谢骁儿这种经历无数的狡诈之辈算计,那是很自然的。你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去怪韦钰。他之所以举荐你代替他掌管羽林卫,不就是为了让纪太后有机可趁?否则,他自己根本就在东都不曾离开,何必交权给你?” 听着这入情入理的话,清苑公主只觉得自己这几日的怨尤是那样可笑,可即便如此,她对始作俑者韦钰仍然生不出几分怨恨来。 韦钰一直都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性子,她这个一直生活在金窝中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去埋怨一直拼杀在最前头的韦钰?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强迫自己转过头来对着高廷芳,一字一句地说:“高大哥,谢谢你来开导我。也许我就是等着你来教训我一顿,这才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到了现在,可现在我已经躲不下去了。” “既然纪家已经败亡,父皇和韦家的决裂近在眼前,我们俩的婚事就到此为止吧。和我之前许诺的一样,我现在就入宫向父皇陈情,只要我歇斯底里闹一场,他一定会答应的。” 饶是高廷芳也想解除这桩实在太过荒谬的婚事,但上次清苑公主承担了逼婚的恶名,这次她又要承担悔婚的后果,他不禁本能地想要反对。可还不等他开口,就只觉得一双手猛地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高大哥,如果你出面,不但触怒父皇,而且我这个公主也会被人指指点点,道是被人嫌弃。你就成全我任性一次,我就说是你今日强闯玄真观,对我出言不逊,所以我恼将上来,悔了这桩婚事。”清苑公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才微微一笑道,“就算别人说我反复无常,总比被未婚夫嫌弃来得强。” 第187章 不疯魔不成活 当高廷芳带着洛阳出了玄真观大门上车时,他透过窗帘缝隙,看到一身大红袍服的清苑公主昂首走出,翻身上了那匹坐骑,一马当先带着寥寥几个随从疾驰了出去,那一抹艳丽的红色仿佛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他竟是觉得极其不是滋味。 一向清高骄傲的她无论逼婚还是悔婚,全都是为他着想,可是他呢?哪怕他从来都不曾对她生出过兄妹之外的其他感情,可一旦清苑公主真的对“高廷芳”这样一个人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那又如何是好?他如果继续这样隐瞒下去,是否会伤她更深? 回程路上,高廷芳心不在焉,直到车行出老远,他方才突然醒悟到,那一日和韦钰在紫宸殿前为了承谨去平叛的事唇枪舌剑,假戏真做,让别人进一步坐实了他和韦钰翻脸反目,可他竟是忘了更重要的另外一件事。 那一夜在荣庆宫中,他带着承谨通过密道从天而降,可那一条密道分明只有皇帝和肖琳琅李承睿一家三人才知道,事后皇帝追问,韦钰竟是帮着他圆了谎。那之后千头万绪,他竟是几乎忘记了这一个细节。 韦钰到底是为什么替他弥补了这个巨大的漏洞?他到东都这么久了,可他却一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每次都是韦钰主动接触他,他却并没有主动去找过对方一次! 还有,迎娶和乐公主究竟是皇帝的意志,还是纯属韦钰自愿? 想到这里,高廷芳就立时吩咐道:“改道,去翊卫府!” 同车的洛阳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高廷芳满脸冷峻,登时缩了回去。等车到了翊卫府,他按照高廷芳的吩咐下车去递名帖,却没想到门前卫士只扫了一眼就径直递了回来,竟是硬梆梆地说道:“对不住,将军吩咐过,不见高大人。” 车里的高廷芳听到这异常直白的回绝,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生怕洛阳忍耐不住在翊卫府门口大闹,立时把人叫了回来,随即毫不犹豫吩咐打道回府。 果然,洛阳一上车就气鼓鼓地说:“这个韦钰到底在想什么!不想他来的时候他不请自来,世子殿下现在要见他了,他又躲着不露面!难不成一会儿咱们回到别院了之后,他又会主动送上门?” 高廷芳不由得心中一动,倒是因为洛阳的这话而生出了几分期望。然而,当他回到太白别院之后,得知颖王扑空后怏怏而去,他也没在意。可他苦苦等待,没有等到韦钰的悄然造访,却等来了满脸尴尬的谢瑞。 这位刚刚接任内侍监的红人一见高廷芳就连声苦笑,随即客客气气地说:“高大人,我真是不愿意来这一趟。清苑公主刚刚进宫见了皇上,竟然要悔婚,把皇上气了个倒仰之后,丢下一句不怕皇上加罪就拂袖而去了。皇上如今只觉得当初太过草率,所以……” “也许是今天我在玄真观见公主时,话说得太重。”高廷芳完全能够想象清苑公主之前在皇帝面前是何等光景,说出这话时,心里五味杂陈的他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方才看着谢瑞说道,“我从前就觉得这桩婚事太过勉强,现在就此作罢,也许是最好的。” 谢瑞见高廷芳对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心想这两人之前只怕闹得确实不小,自己这趟任务总算还完成了,他倒也松了一口气。可当他顺着皇帝之前的吩咐,委婉试探高廷芳可愿意换一个尚主的人选时,他却只见高廷芳遽然色变。 “谢公公,请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还请皇上不要再乱点鸳鸯谱了!我之前与清苑公主算是惺惺相惜,至不济也能做个知己朋友,可如今婚事不成起了隔阂,日后再往来,只怕也再不如从前。其他公主也都是金枝玉叶,她们就是再好,我这病弱之人也消受不起,就不用费心了。” 皇帝对儿女素来只是面上功夫,就连和乐公主这样曾经颇为娇宠的女儿,一旦出事,居然想过把人直接送去北汉,其他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因此,谢瑞相信只要高廷芳开口,皇帝很可能真的会在其他公主之中挑一个弥补。以他看来,哪怕高廷芳真的身体孱弱,可对于那些徒有虚名的公主来说,能结这桩婚事一点都不吃亏。 可高廷芳既然明确表示不愿意,他却也不好勉强,当下又小坐片刻就告辞离去。 他一走,高廷芳只觉头晕得厉害,一下子靠在了旁边的引枕上,随即翻身仰天躺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一个个熟悉的人物犹如走马灯似的转着,一件件过去的事情仿佛回放似的在眼前闪过,当最终画面定格在了身穿衮冕的皇帝坐在含元殿那高高的宝座上时,他终于忍不住剧烈颤抖了起来。 苦心孤诣十三年,他终于回到了东都,终于成功铲除了纪家,可最终纪太后却把矛头指向了皇帝。他苦苦瞒着昔日最要好的知己,可韦钰却在关键时刻仍是出乎意料维护了他。他和视若嫡亲妹妹的清苑公主甚至几乎定下了婚事,可她先是逼婚,然后却又悔婚,让他无法再去面对她。 过往这几个月,他看似做成了很多很多事情,可如今回首再看,他到底又有几分成就? 他都已经变了,难不成还要奢望其他人仍是一成不变,一如十三年前? “高大哥,高大哥,大捷,大捷!” 风尘仆仆的苏玉欢兴冲冲地推门闯进了致远斋,当看到高廷芳躺在软榻上时,他不禁愣了一愣。追进来的洛阳见世子殿下这番光景,生怕苏玉欢吵了高廷芳休息,正要上前拦人,他突然有些疑惑地看了软榻那边一眼。而这时候,苏玉欢已经三步并两步冲到了高廷芳身前。 下一刻,洛阳就看到苏玉欢扭头看向了自己,赫然面色发白:“洛阳,你在这等着,我去请林御医!” 几乎等到苏玉欢风风火火从自己身边跑过去好一会儿,洛阳方才如梦初醒。他一个纵身扑到了软榻前,等伸手一探高廷芳的脉息,再看到其面色赤红,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对方的额头,就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家世子殿下并不是那位真正从小吃药缠绵病榻的南平王世子,只要不吃阴阳逆行丹,身体就不会那么孱弱,所以才不像苏玉欢那样心急火燎。可现在他却骇然发现,高廷芳不但脉息混乱,而且额头烫得吓人。 世子殿下竟然是真的病了? 翊卫府中,当坐镇其中的韦钰得知容侯苏玉欢回京报捷,可刚回太白别院就冲去了宫中,把林御医请了回去,他不禁眉头紧锁。 高廷芳过来见他却吃了个闭门羹,他自然是知道的,没有和从前一样悄悄去太白别院相见,他也是故意的。 在皇权和纪氏的交锋最终结束,承谨也已经在精兵强将的辅佐下去平叛之后,以高廷芳的敏锐,不可能会忘记那一夜荣庆宫的一幕,一定会盘问他,因此他有意避开这种场合。 既然他们在紫宸殿前为了承谨去平叛的事情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那就索性让人深信不疑地认为他们闹翻好了! 韦钰思来想去,最终仍是举棋不定。可大半个时辰之后,心神不宁的他把心一横,正打算去一趟太白别院,就又得到了一个消息。 “将军,彰武节度使、保大节度使、护国节度使、建雄节度使、昭义节度使、镇国节度使,这六镇节度使一同上表,请皇上早定东宫。说什么国赖长君,很明显都是偏向颖王的。” 见韦钰瞬间面色凝重,来奏事的虎贲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这六镇节度使派到京城的,全都是幕府之中一等一的幕僚,其中三个节度判官,两个掌书记,还有一个巡官。” 韦钰终于悚然而惊。韦贵妃好手段,他就知道,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麾下所谓纪党的叛乱,只是一个开始,这才是真正的逼宫! “皇上为了纪飞宇,把重心全都放在了东面的武宁等三镇,现在上表的六镇节度使,则都集中在东都的西面和北面,若是秦王真的能顺利平叛保义节度使和河阳节度使,那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韦钰轻轻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然下定决心:“如若不能,也只有我亲自出马了!” 那虎贲满怀敬仰地看着自己的主将,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大事,连忙开口说道:“对了将军,南平王世子说是病得不轻,林御医紧急让人回太医署取他常备的药丸,自己则是留在太白别院了。” 韦钰顿时愣住了。下一刻,他攥紧了拳头,可脚下才迈出去两步,他就一下子停住了。 三王争鼎的时代已经永远结束了,接下来的将是两王夺嫡,但又不止是夺嫡,因为御座上皇帝根本不会让颖王入主东宫,可皇帝就真的属意于承谨吗? 在高廷芳已经摆明车马想要推承谨上位之际,他去见他干什么? 难不成他要拎着对方的领子,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他是李承睿,让他清醒清醒,打叠精神取回原本就该属于李承睿的东西?他所知道的李承睿,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性子,即使他去摊牌也不可能劝其回心转意。 那么,就各做各的,他韦钰疯魔了十三年,最终玩一回大的又如何? 第三卷 三王争鼎 完 第188章 兵出险招 河阳节度使,又名河阳三城节度使,因为下辖北中城、中潭城和南城闻名 这里是洛阳北面的门户,控御联通三城的河阳桥,拥有中潭城中的河阳关,可谓是坐拥天险。 因此,三面临水的南城之中,固守此地的叛军一度认为易守难攻,随时可以直扑东都,对于代表天子而来的秦王承谨一度不屑一顾,更不肯承认凉王承诚的认罪书。 然而,被承谨亲自请来帮忙的江陵郡主又怎会是省油灯?她曾经在长江上货真价实打过水战,深知水战的要旨就在于知水。 如今朝廷的威信还在,她便找来精通黄河水情的老河工,又查阅了无数水文资料,趁着一次夜汛,以金吾卫原属韦钰的二十虎贲,再加上精通水性的二十白龙卫为前锋,竟是冒险趁夜杀进了南城。黑夜之中,这区区几十人,硬生生被她带出了数百上千人的声势来,一时搅得南城大乱。 在这种乱中取胜之际,除却她这个主将之外,承谨亦是随之第一次正式出战。尽管最初江陵郡主死活不肯答应,可承谨的理由却让她不得不屈服。 “廷仪姐姐,我是主动请缨来平叛的,你是我请来的帮手,要是你冲在前头,我躲在后头,这成什么了?叛军不过是一个裹挟一帮,虽说我在朝中不算什么,但叛军上下却至少会认我这个皇子的承诺。我说一句只除首恶,至少能拉不少人站在我们这边!” 一夜激战之后,江陵郡主的攻势加上承谨的不断招抚,再加上几个叛军头子莫名其妙地殒命,河阳三城之中这座直通东都的桥头堡算是拿了下来。 承谨嘱咐了苏玉欢回洛阳报信,次日就立刻和江陵郡主亲赴中潭城前招抚,冒着矢石宣谕喊话。最终,南城的失陷给叛军带来了巨大压力,城头的叛将虽想负隅顽抗,却被一群将士倒戈杀了,最终献城时,他们方才得知,几个偏将又是在睡梦之中人头落地。 当最终只剩下河阳节度使治所,也就是河阳三城中最大的北中城时,江陵郡主却制止了承谨的继续冒进。 一身轻甲的她站在地图前,在北中城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又指向另一大发生叛乱,节度使被挟持的节镇,也就是保义军所在的陕州,随即看向承谨道:“可看出什么了?” 承谨到底今年不过十一岁,此时盯着那一张东都附近诸节度的分布图看了个头昏眼花,最终才结结巴巴地说:“廷仪姐姐,我只看出保义军和北中城相隔挺远的……而且保义军地盘似乎不大。” 江陵郡主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理了理耳畔一缕乱发之后,这才欣然说道:“如果不是大哥从前对我说过大唐这么多节度使,我这会儿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保义节度使与河阳节度使确实不一样,它原本下辖陕州、虢州、河中府在内的数州,也称作是陕虢保义节度使,眼下分成了保义军节度使和护国节度使。虢州和河中府归属护国节度使,保义军只剩下了陕州,你觉得按照常理,这种地盘不大的节度使麾下,容易出现占城反叛的叛军吗?” 承谨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若有所思蹙起了眉头道:“廷仪姐姐说的是,保义节度使不像河阳节度使扼守河阳桥和黄河天险,西面北面还有其他众多节度,原本不大可能反叛的。” “所以,得防着这是一个幌子,等我们一头扎进去的时候,护国节度使也举起叛旗。至于河阳……虽说我们连下两城,但我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我怀疑北中城也许只是个诱饵,东北面临近昭义节度使的怀州方才是重中之重。” 第一次接触这些军事地理的承谨只觉得头都大了。他面露苦色地看着江陵郡主,却只见她对自己露出了一个体谅的笑意,随即就神游天外似的说道:“我现在才知道,大哥为什么胸有沟壑,为什么懂得这么多,仿佛天下山川地理尽在掌握之中。原来他是……” 她在承谨最想继续听的地方戛然而止,随即歉意地对承谨笑了笑,这才开口说道:“我们这次变策,用诱敌深入之计。之前打下中潭城时,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中了一箭,接下来我会尽量减少外出,然后你设法放出我重伤的消息,到时候骗了叛军来攻中潭城。眼下苏玉欢不在,我不能露面,你若是觉得没法弹压三军,那就什么都不必说,若是可以,那就这么办。” 承谨登时面色大变,情不自禁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疏影。当他看到疏影鼓励似的冲自己点了点头,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不会让廷仪姐姐你失望的!高大哥还在东都等我们,我们一定会全胜归去!” 当高廷芳睁开眼睛时,他只觉得自己好似睡了一瞬间,又好似睡了非常长久。他抬了抬胳膊想要举起手来,可最终手却无力地垂向了榻下。而这样的动静立时惊醒了软榻边上的洛阳。他猛地抬起头,等到眼睛和高廷芳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发出了一声惊呼,竟是下意识地伏在了高廷芳身上。 “世子殿下,你终于醒了!” 话音刚落,大门猛地被人推开,紧跟着就呼啦啦闯进来一大群人,跑得最快的苏玉欢险些直接蹦到了榻上,挤开洛阳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高大哥,从我回来那天开始,你都昏睡四天了,你再不醒,我都想砸了林御医的招牌……” “哼。”这一声响亮的冷哼自然来自于苏玉欢话中的主角。和高廷芳对视了一眼,林御医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抱怨给吞了回去。 直到洛阳恼火地拖走大呼小叫的苏玉欢,杜至则把其他侍卫给带了出去,他才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知道阴阳逆行丹的厉害了吧?虽说你这段日子没有再服用,可在之前用这个瞒天过海的时候,你已经不知不觉毁了你多年苦练的筋骨!你现在好好想想,值得吗?” “也许日后我在临死的时候会觉得不值得,可现在我只能硬着头皮咬牙走下去。太多太多的人正陪着我一道不畏艰险走在这条路上,我怎么退却?” 高廷芳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冲着林御医说道:“林先生,谢谢。” “谢个屁,我最讨厌的就是不遵医嘱的病人,更何况是你这种没病硬是要把自己折腾成有病的人!” 嘴里这么说,林御医手里却没闲着。他先是把高廷芳扶了起来,随即用特制的药酒为其按摩全身,紧跟着才是针灸,再接着是拍打揉捏,到最后忙了个满头大汗,他方才不无郑重地说道:“总之你记住,是药三分毒,更何况你吃的那玩意本来就是穿肠毒药,每次服用之后,要拔毒都得费大功夫,所以你最好尽量不要再碰。那位小郡主正在河阳三城生死未卜的当口,你可千万别……” 他一下子掐断了自己的话,随即又悔又恨自己的嘴实在是太快。果然,他就只见刚刚还筋骨疲软的高廷芳支撑着坐直了身子。 “什么生死未卜?”尽管声音沙哑,但高廷芳却狠狠用手抓紧了床褥,一颗心已然完全揪了起来。 “说是在攻下中潭城时中箭受伤……”林御医本来还想含糊过去,见高廷芳显然不肯罢休,他只能把心一横,原原本本把江陵郡主和承谨如何连下南城和中潭城,只余下北中城尚未平定的详细经过给说了,甚至连他们在攻下南城和中潭城时采取的策略都不曾隐瞒,最后才叹了一口气。 “容侯本来是要回去的,但因为你这一病也不敢走,所谓郡主重伤的事还瞒着他,省得他又自责没用。他才刚辞谢了皇上嘉奖,要知道,纪太后宫变的那天晚上,江陵郡主弹压曜仪城中羽林军,多亏了他扮成韦钰,这才事半功倍。” 高廷芳没有回答林御医的话,而是眉头紧锁,一边深深呼吸,一边紧急思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身子都僵硬了,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告诉苏小弟也没关系,这是诱敌之计。廷仪毕竟是南平江陵郡主,承谨又是新兵上阵,连克两城已经是极限,敌人必定会严防死守,如果这时候不能诱敌深入,那么,他们很可能要遭遇最凌厉的反扑。我相信廷仪一定是权衡利弊,这才会出此下策。她绝不会出事的,绝不会!” 他现在纵使快马疾驰赶过去,也是累赘,也是于事无补,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爱人和弟弟,唯有相信他们! 面对这斩钉截铁的断言,林御医先是惊愕,等细细思量过后,他又觉得佩服。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硬把高廷芳给扶了躺下,随即不由分说在他的两处大穴施针,这才让人昏睡了过去。 等到他走出屋子时,面对一双双紧张的眼睛,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静养几天就差不多,见每一个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他这才说出了高廷芳刚刚得知江陵郡主重伤的反应。 果然,苏玉欢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旋即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竟是转身一阵风似的直接跑了。而洛阳则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接伸手抹了一把汗珠。 “我还想呢,如果小郡主有个三长两短,疏影肯定不会自己独活回来见世子殿下,谢天谢地,诸天神佛可算开眼了!” 杜至则是望了一眼屋内,喃喃自语道:“只希望一切尽如世子殿下所料……这些天东都城里一团乱,禁不起再有波折了!” 第189章 寒心 刑部天牢,当都官郎中房世美再一次走在昏暗的通道中时,他总是忍不住往墙上看,仿佛那里会随时无声无息现出一道门,然后从里头窜出个人来。 “真是老了,经历过一次,就老是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 因为身边是韦钰,所以房世美也不怕笑话,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听苏玉欢说了,那一夜之所以会潜伏在刑部天牢所在的密道中,抢在别人来营救纪飞宇之前把他救走,完完全全是韦钰的安排。可就因为知道,他总想把薛朝对自己说过关于韦钰的话拿出来提醒韦钰一声。 可面对那张冷冷的面孔,他却有些无法开口。毕竟,他们眼下来做的事情,也绝不是什么十分光彩的事。 果然,等到了最深处,站在那三间监房前,房世美正感慨这儿加在一块也远不如当年纪飞宇和高廷芳先后呆过的监房大,他就只见韦钰冷冷扫了里头的纪家三兄弟一眼,用冰冷的语调说道:“纪飞宇已经授首,皇上有命,纪家三子云钟、云昌、云霄,谋逆作乱,罪大恶极,立时重杖处死!” 此话一出,两间监房中一片死寂,但最后一间监房之中,纪云霄却直接从那团烂稻草的铺盖上跳了起来。纪太后发动宫变的那天夜晚,他被谢骁儿直接从温暖的被窝中拎出来之后塞进马车,随即就蒙着眼睛被送到了这儿。当发现自己竟然和两个兄长做了狱友时,他简直都要疯了。 此时此刻,他跌跌撞撞冲到木栅栏前,狠狠抓紧了那粗大的障碍,厉声说道:“这不可能,皇上之前还对我恩宠有加……我是彭城侯,我要见皇上!” 韦钰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纪云霄,根本懒得和他废话。可下一刻,一旁的监房中就传来了一个夜枭般的笑声。 “纪云霄,你还真当自己是一号人物了?皇帝之前扔一根肉骨头给你,不过是因为你出卖了自己的老子,又打算用你安抚一下纪家的人。现在连太后和凉王都倒了,父亲也死了,你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呸,要当狗就好好摇尾巴,要做大事就豁出去提着脑袋干,你也配姓纪?” 纪云昌这露骨的讥讽说得纪云霄面色陡变。可是,他压根没时间反唇相讥,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监房已经被人一把推开,两个彪形大汉大步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捆翻在地,随即利落地架到了刑凳上。他只觉得手脚全都被束缚得死紧,嘴里又被死死勒了一根木条,他终于空前恐慌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到韦钰露出了一个冷酷的笑容:“下到九幽黄泉和纪飞宇再会的时候,记得对他说,要怪就只能怪你们的胃口太大。何德安和尚香都已经被杖毙了,你们兄弟三个之后,就是纪飞菲,她赎完自己的罪孽之后,很快也会下去陪你们的!” 纪云霄根本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就只觉背后劲风袭来,竟是狠狠一杖抽在了脊背上,可他的惨呼却硬生生被木条拦在了嗓子眼。接下来,雨点一般的重杖落在背上,臀上,腿上,他苦苦挣扎在一波又一波的剧痛中,竟是无暇顾及一旁的两间牢房中,杖刑也已经开始,刚刚还死鸭子嘴硬的纪云昌和纪云钟的表现比他也好不到哪去。 虽说房世美在刑部做官也已经多年,但这种血肉横飞的局面他也是第一次看见。饶是他素来痛恨兴风作浪,意图谋叛的纪家人,可只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转过身去。可他的眼角余光却分明发现,韦钰一直专注地看着行刑的一幕,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哪怕他没有在那张脸上找到嗜血的快意,又或者扭曲的疯狂,却仍旧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当年怀敬太子和此人相交的时候,知道韦钰是这等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性子吗? 怀敬太子,你到底在哪儿?看到如今东都这番乱象,难道你还不能出来?秦王殿下再好,怎么及得上你? 当韦钰和房世美离开的时候,牢房中的纪家三兄弟无论身前曾经如何显赫,此时也只剩下了伤痕累累的冰冷尸体。 去紫宸殿复命之后,房世美先辞出来,却没办法忽略皇帝脸上那阴晦不明的表情。可他刚出殿门,就只见一个内侍正飞奔上了台阶,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似的从他旁边飞掠而过,到了大殿前头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嚷嚷了起来。 “皇上,秦王殿下报捷,河阳三城已经全数克复,首倡叛乱的将校二十三人,已经押解回东都!” 河阳三城已经拿下了?这么说来,东都北面的门户已经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房世美顿时又惊又喜,很想回头到大殿中恭贺两句,可想想不合礼仪,他还是停住了脚步,但往下走的速度却比之前慢多了。潜意识之中,他想听一听皇帝对承谨这次大捷的评价,也想听一听韦钰对此事的反应。 尽管前者是承谨的君父,尽管后者是承谨的王府长史,但他本能地感觉,相比高廷芳,无论皇帝还是韦钰,对那位八皇子的态度明显都有所保留。 很快,房世美就听到了从大殿中飘出来的声音。 “八郎第一次主动请缨去做这样的大事,就能有如此成就,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他之前去云龙山庄压服过纪飞宇和韦泰的火并,但那是靠了高廷芳。他也曾经搜寻过行刺他和高廷芳的刺客,但那是我为他铺的路。就是这一次,他也不过是靠着在南平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江陵郡主,否则凭他这点年纪和阅历,够顶什么用?” 房世美听到韦钰竟是如此苛刻地评价承谨,不由得脚下一顿,竟是有些寒心。他本待再放慢速度听上片刻,可随之却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连忙不敢再拖延。 可没想到的是,随着之前那小内侍快步离去,不多时,后头又有人匆匆出来,越过他身侧往外冲去。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根本没法再作逗留,等完全从台阶上下来之后,他思前想后,先回了一趟刑部,说完听到的消息之后,他就小心翼翼对刑部尚书薛朝提了一个请求。 “你想去看看高廷芳?”薛朝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等看到房世美那明显不安的表情,他就叹了口气道,“去吧,有时候我想想老天爷真是不公平,那样一个清逸俊雅被誉为竹君子的人,却有那样的身体,可惜了。” 房世美非常同意老尚书的说法,可想到高廷芳毕竟是南平王世子,如果身体健康,那么一定会继承南平王位,怎么也不可能到东都来,就算来也不可能长留,他也就释然了。 等到出宫过了天津桥,他虽说不能打马疾驰,却还是稍稍加快了一些马速。当抵达太白别院时,跳下马背的他正想找门房通报,却正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里头出来,连忙叫道:“杜校尉!” 杜至对外的身份是南平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但他不喜欢和东都那些达官显贵打交道,所以听到校尉两个字时,他先是呆了一呆,等认出是房世美,这才稍稍挤出了一丝笑容。毕竟,他还记得刑部尚书薛朝从前屡次为自家世子殿下说过话。 “房大人是来找世子殿下的?他才刚能下床,不能和人说太长时间的话,您有什么事,我先去通报一声。” 犹豫片刻,房世美终究把刚刚承谨报捷的消息说了。果然,他就只见杜至立刻喜形于色,显然,那捷报还没传到这儿来。 杜至想都不想就开口说道:“世子殿下一直都很担忧小郡主和秦王殿下,房大人既是带了这样的好消息来,快随我进去!” 苏醒之后又是两三日休养,高廷芳恢复得非常快。他毕竟根基厚实,之前虽说屡次受损,可胜在年轻,此时在洛阳的搀扶下在屋子里转圈走动,百般无奈希望能够出房门走走时,洛阳没松口,房门却开了。高廷芳倒是想甩开小家伙夺门而出,奈何自己不是从前那个敏捷利落的李承睿,只能望门兴叹。 因此,当他看到进屋的除了杜至还有房世美,不由得有些意外。 “世子殿下,房大人带来了好消息!”杜至兴奋地将房世美说的捷报转述了一遍,见高廷芳果然如释重负,他也顾不得之前还不想让高廷芳见客,笑着把房世美推到了高廷芳跟前,“来来,房大人你和世子殿下说。” 房世美自己也不过只是听到了内侍报捷,具体消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更何况,他来找高廷芳,更大的目的是想说说纪家三兄弟的死,韦钰的冷酷,自己对皇帝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对朝局和将来的茫然……所以,有些无奈的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消息,正要尴尬地说自己只是听到一嗓子,他就只见高廷芳对他笑了笑。 “洛阳,杜至,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房大人说。” 尽管基本上断定房世美绝不可能是刺客,杜至仍然有些不放心,洛阳就更不用说了。两人直到把房世美盯得满脸不自在,这才在高廷芳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而等到大门掩上之后,高廷芳就看着房世美说道:“房大人现在可方便说话了吗?” 如此单对单地交谈,房世美就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稍稍斟酌了一下语句,决定略过刚刚那些不安和迷茫,单刀直入,撇开那些无关紧要的,从最重要的事说起。 “高大人可知道,皇上已经决定祭告宗庙,社稷,废纪太后尊位。而之前上书皇上请立长君的六位节度使派出的那些幕僚,最近活动很频繁。” PS:新年好! 第190章 觉悟 高廷芳对于皇帝废太后丝毫不感到意外。事实上,母仇不共戴天,自己险死还生,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手刃了纪太后! 可是,如果因此便宜了韦贵妃的儿子承谦入主东宫,那么就意味着他之前千辛万苦,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甚至忘了自己连待客的茶水都没有给房世美送上一杯,自顾自地轻轻敲击着扶手,专心致志地思量着对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目光重新变得集中而专注:“房大人,我还是想问你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也好,薛老大人也好,想来你们绝不会希望颖王殿下成为太子,日后君临天下,但是,你们还愿意把最宝贵的时间,全都用来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怀敬太子吗?” 房世美今日来见高廷芳,就已经有意直面这个问题,可尽管如此,真正听到时,他却依旧觉得锥心地难受。他沉默良久,最终开口说道:“我知道,秦王殿下仁爱宽厚,不耻下问,虚怀纳谏,可我没有办法忘记怀敬太子,想来薛老大人也是一样。” 对于和韦钰一样,最记得自己的薛朝和房世美,高廷芳心中不是不感动,可他只能强压下这种情绪,一字一句地说:“房大人和薛老大人这种心思,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十三年来,大唐经历了多少事情,怀敬太子却在哪里?大唐不可能无休止地等待下去,你们又何必无休止地等待下去?我希望二位能够体悟到,你们已经尽到了为臣最大的忠诚,如果要说对不起,应该感到对不起的人,是怀敬太子,不是你们。” 房世美以为自己会大怒,以为自己会愤然起身拂袖而去,可他最终的反应却是颓然不动。他有些挣扎地闭上了眼睛,最终才极其软弱地说:“高大人,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自然不敢逼迫房大人,只是希望在如今这种要紧关头,你能够分辨清楚真正在为黎民百姓奋力拼搏的人是谁。” 高廷芳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掷地有声地说:“秦王殿下尚未成年加冠,才刚开始正式读书,骑射也才学会皮毛,却冒着矢石安抚叛军。廷仪是南平人,她却为了秦王殿下的请托而在河阳三城拼命。容侯苏玉欢是南汉人,没有接受任何大唐官职,却依旧奔走在河阳和东都之间。他们身为外人,尚且愿意认同秦王,为何唐人却不能?” “只是因为他生母不明,只是因为他年纪小,只是因为他没有母族的支持,只是因为他羽翼未丰,没有表现出其他兄长那些所谓的资质?可对于如今这个天下来说,以他的微薄实力,肯说出一个争字来,房大人知道那有多不容易?他并不是生来就有怀敬太子的身份地位,他的觉悟并不是天生的,是被皇上放到这个位子,被有心人用最大的恶意针对,这才最终诞生的!就连皇上,对他这个儿子,又能说有多少真正的信任和喜爱?” 房世美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在离开紫宸殿时听到的话,顿时更加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自己身为秦王傅,未免偏向秦王殿下,可我也想告诉房大人,如果皇上让我担当的是其他官职,那么,我一定会一力请辞。你也看到了,我之前又是一病数日不起,做什么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不是为了我真正认同的人,我大可做一个悠闲的番邦世子,等着老天爷收了我!” 一口气把心中想说的话全都倒了出来,高廷芳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次看向了显然被自己一连串话打得有些发懵的房世美。 “房大人,六镇节度使那些属官,想来你不见得都见过,但肯定一一打探过。有谁是最得自家节度使信任的?有谁是正努力往上爬的?有谁是想谋京职的?” 房世美顿时精神一振,连忙开口说道:“彰武节度使派的是节度判官段燕赵,此人人如其名,颇有燕赵勇士之风,深得节度使信任,甚至连韦家父子派人见他,他都不假辞色,道是完全听命行事。护国节度使派的是掌书记李岩,此人是凉州名士,但陇西如今都在吐蕃手里,他有家归不得,苦闷异常,所以只把护国节度使当成跳板,有心谋京官,但他是新投幕府,在六大节度使派来的信使中地位中流。至于最想往上爬的……” 稍稍一顿后,他就压低了声音说:“是昭义节度使麾下巡官刘易峰,此人听说野心极大,甚至鼓动过昭义节度使占了西京自立!” 梳理着这一条条讯息,高廷芳沉吟片刻,一锤定音地说:“你转告薛老大人,明着去找护国节度使掌书记李岩,许诺一个礼部主事的位子,让他在其他三个幕府官里放出点风声,借此让人出面质疑承谨的身世。暗中用韦家的名义去找刘易峰,请他领衔上书,请立韦贵妃为皇后,许诺事成之后,任命他为西京留守。” 高廷芳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房世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可斟酌之后,他就咀嚼出了一丁点滋味:“那段燕赵那儿……” “不用去见段燕赵,只要让他觉得,这一趟浑水完全不值得替他那位节度使去趟,那就大功告成了。彰武节度使陈明照已经是五十开外的老人了,支持立实质上的长子承谦为太子,未必完全是为了私心,段燕赵亦然。如果段燕赵失望之下回禀上司,那么彰武必定撤出。而只要资历最老的彰武节度使撤出,其他五方定然会有所犹豫摇摆。要知道,韦家也许在京师和朝中颇有实力,但拉拢这么多节度使,却力有未逮。” “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些节度使而言,他们有几个人是真的支持立长君?长君有利于他们继续保有自己的藩镇,还是少君更有利于他们?” 房世美已经不用高廷芳再继续解释其中玄虚了,他霍然站起身来,高兴地拱拱手道:“高大人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就去办!” 他转身迈出去才两步,这才转过身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都差点忘了,这次来是为了探望高大人的病,而且,我还有别的话没说。” 高廷芳爽朗地笑道:“病就算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还得休养几天,不知房大人还有什么话没说?” “今天我和韦长史一同去刑部天牢,奉皇上圣命,杖杀了纪飞宇三子,纪云钟、纪云昌和纪云霄。”见高廷芳脸色瞬间剧烈变化,好半晌才平静下来,房世美就字斟句酌地说,“我知道高大人和韦长史这些天来有些龃龉,可他是雷神孟怀赢时就杀人如麻,今天在监房中亦是冷酷得让我感到害怕。我甚至在想,当年怀敬太子为什么会偏偏和他成了知己。总而言之,如果可以,还请高大人与他和好,这样的人最好不要为敌。” 他没注意到高廷芳那低垂的眼睑下藏着多么汹涌的波涛,又继续把自己在紫宸殿前听到报捷时,皇帝和韦钰的那两句对话复述了一遍,随即才苦笑道:“皇上看样子颇为赞赏秦王殿下一役建功,可韦长史分明不以为然。他还是秦王府长史,却不看好秦王,我真担心他会因为身上的血脉而偏向韦家……” “房大人过虑了。” 高廷芳终于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直接打断了房世美的话,尽力维持着最大限度的平静:“我和韦钰固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我相信,他的固执和偏见,来自于他是怀敬太子生前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明明是秦王最先接触到的人,也是视之为兄长的人,却偏偏不能放下心结,真正把秦王当成可以追随的主君。至于颖王之流,他也许会虚与委蛇,但绝不会真正倒戈。” 房世美没想到和韦钰分明已经翻脸的高廷芳竟然对韦钰会有这样高的评价,愣了一愣才歉然说道:“看来是我失言了,也许我是因为韦长史做人做事常常不择手段,因此误会了他……时候不早,我先去安排那些节度使幕府官的事,就先告辞了,下次再来拜会高大人!” 高廷芳笑着和房世美告别,直到人打开门匆匆出去,那背影完全看不见了,他方才猛地用双手支撑住已然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当然明白韦钰为什么会在皇帝面前说那样的话。韦钰对承谨的挑剔和苛刻,只是源于心中对故友的执念,就如同韦钰要亲眼看见纪家三兄弟被杖杀,就如同韦钰宁可把二度建功平蜀的功劳让给部下,也要回东都,亲身出现在宫变那一夜一样! 尽管没有在屋子里,但洛阳和杜至将刚刚房世美和高廷芳谈话的每一个字全都听在耳中,此刻自然极其不是滋味。两人对视一眼,洛阳就小声说道:“杜大哥,世子殿下病了的这些天,韦钰是没来过不假,但前天晚上,别院确实有人潜入,是韦钰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清苑公主乔装打扮来过,真的都不告诉世子殿下吗?” “不告诉他。”杜至狠了狠心,声音低沉地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就让世子殿下认为韦钰和他已经彻底反目,清苑公主因爱生恨,决定疏远他好了。这两个人都是扎在世子殿下心中最深的刺,既然拔不掉,至少不能让他们再往世子殿下心里捅刀子,相见不如不见!” 洛阳不禁耷拉了脑袋。可下一刻,屋子里就传来了高廷芳的呼唤声。他连忙朝杜至打了个手势,自己一个箭步窜进了屋子。 “替我更衣。” 见洛阳瞪大了眼睛,死活不愿意,高廷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承谨未归,秦王司马纪云霄已死,韦钰这个秦王长史却不肯干事,那么,也只有我这个王傅出面去找他了。你若再拦着,大不了我自己闯出去!” 第191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不过前后十日,彭城侯府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纪飞宇父亲传下来,总共承袭了三代的彭城侯爵位,如今彻底被扫进了垃圾堆。而这座纪云霄曾经认为会一辈子属于他的侯府,也已经迎来了一位新的主人。 尽管和乐公主府的牌匾,还没有正式挂上去,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帝把这座大体上完好的侯府,赏赐给了即将与和乐公主成婚的韦钰。 这些年来,并不是没有哪家庶子尚公主的先例,可韦钰却无疑是最光彩夺目的一个。所以与其说这座府邸日后是公主府,还不如说是韦府更加妥当。 韦钰甚至没有任何避讳又或者低调的打算,直接先行搬进了这儿。这也是他对于这桩婚事最满意的地方,毕竟,他固然不会嫌弃翊卫府中太过逼仄不够住,也很少回卫南侯府,但什么都比不上单独开府,再也不用看韦泰脸色来得强。 可是,哪怕大婚在即,哪怕他这些日子又暗中操纵朝中舆论,没能让韦泰成功离京回滑州义成军节度使任所,为此让韦泰暴跳如雷,可他却依旧不苟言笑。 侯府的下人不少都是彭城侯府经过一次清洗后留下的,也有不少韦钰安置进来的新人,但无论新老,每个人都对韦钰噤若寒蝉。 “将军治军严明,这府里也整肃,放眼看去整整齐齐,一个偷懒耍滑的都没有。” 这会儿韦钰带着伤势还未痊愈的彭忠走在府中,听到彭忠这恭维,他不禁哂然笑道:“哪有你说得这么神奇,不过是我搬进来的那一天,就打死了一个想要在我面前摆出心怀故主样子的人。我可不是那些心胸宽大可以容得下二心的,打死一个丢出去示众之后,自然而然就没人敢再耍花样了。” 彭忠马屁拍到马脚上,顿时有些不自在。可下一刻,他就只见韦钰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打量着他。 “姜明被我赶鸭子上架,成了平蜀的主将,你却被我丢在曜仪城,连说都没说一声就当成了吸引纪飞宇的诱饵,险些命丧黄泉,你恨我吗?” 彭忠被吓了一跳,铁塔似的汉子此刻却犹如见了猫的老鼠,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将军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的命都是您给的,想当初我们是军中最头疼的刺头,是您把我们从死地里刨了出来,带了我们进先锋营,带着我们每一阵都冲杀在前,带着我们得了虎贲的名号。别说这么点小事,就是您真让我去死,我也绝不会后退半步!姜明有那机遇,我当然替他高兴,可我日后也不会比他差的!” 夏末的风拂过面庞,韦钰那张脸上的线条仿佛也被吹柔和了。他转头看向荷塘中的无数青葱碧绿的荷叶,看向荷叶之中潜游自在的锦鲤,不由得喃喃说道:“这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恨我,可只要有我信任的人敬我爱我,那也算是值得了……” 彭忠听得心下一松,随即就瞥见不远处一个亲兵快步而来。他见韦钰正在发呆,连忙悄悄亲自迎了过去,等听到对方的禀报之后,他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回转来之后见韦钰已然回神,他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秦王傅高大人来了,指名要见你。” “这个疯子,他才病刚好!”韦钰又惊又怒,几乎是脱口而出,等看到彭忠那张诧异的脸时,他方才瞬间收敛起所有的表情,带着不耐烦说道,“就说我没工夫,让他回去!” 彭忠对这个答案不太意外,可对韦钰最初的激烈反应却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他没有立刻就走,而是苦笑道:“将军最好还是再考虑一下,因为高大人说,你要是不见他,他就带着人直接闯进来,谅你总不敢打死他……” 韦钰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一旁的彭忠只觉得他的身上突然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寒气,整个人也显得锋芒毕露,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好,很好,他竟然知道威胁我了!”韦钰怒极反笑,随即一甩袖子就大步往外走去,心里着实恼火极了。 高廷芳明明不知道他已经洞悉了所有真相,凭什么还拿着自己的命当赌注来见他?都这么多年了,这个家伙竟然还如此死心眼! 然而,纵使心中又气又恨,可当韦钰真正在前院见到高廷芳时,看到对方比之前更消瘦几分的样子,他那满腹怨气不知不觉消解了几分。他摆手屏退了连同彭忠在内的众人,完全无视洛阳那针刺一般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来到了高廷芳面前。 “高大人有何见教?” “我好不容易闯到这里,韦长史就想在这前院和我说话?” “对于不请自来的恶客,我觉得我已经够客气了。”话虽如此,看到洛阳那随时可能扑上来扭打的表情,韦钰还是耸耸肩道,“那就到后花园说话吧。” 果然,当他始终沉默地和高廷芳并肩走在甬道上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背后传来了洛阳那小声的抱怨。 “真不要脸,你不请自来过多少回了,现在却还好意思怪世子殿下!” 韦钰仿佛没听见似的,等到了花园,他眼角余光瞥见洛阳还跟在后头,突然扬声叫道:“彭忠!” 眼见彭忠应声出来,他就朝洛阳努了努嘴道:“你带着兄弟们,陪着这位名字叫东都的小兄弟好好玩玩。” 洛阳顿时气炸了:“谁叫东都!” 可是,不过这么一说话的功夫,他就只见面前被人高马大的彭忠完全挡住,紧跟着身边就出现了六名彪形大汉。看到韦钰哈哈大笑径直往前走,高廷芳竟是不言不语紧随其后,两人须臾消失在花园深处,他不禁又气又急,狂风骤雨似的冲着阻挡自己路途的彭忠等人攻去。 中央的假山顶上,韦钰回头看了一眼一步步爬着石头阶梯上来的高廷芳,想到儿时李承睿文武兼修,他却是个吊儿郎当的人,那时候每逢登高都是李承睿占先,现在高廷芳却是这般光景,他不禁生出了一丝按捺不住的愤懑。可是,当他本能地想伸出手来拉一把时,他却只见高廷芳将手撑在了假山石上,硬生生走完了最后四级台阶。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了身后,俯瞰着左冲右突却依旧难以冲出战团的洛阳,微微一笑道:“你带出来的人果然厉害,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高廷芳丝毫不担心洛阳,眼睛只是盯着韦钰,好半晌才开口问道:“你要娶承乐,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韦钰没想到高廷芳一开口竟然问这个,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背过身子,不想让高廷芳看到自己脸上的落寞和苦涩。 “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怎么,莫非高大人对和乐公主余情未了?” “那是个天真的傻丫头,你何必拿她当筹码?就是让她嫁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也比……” “高大人是想说,她就是嫁给贩夫走卒也比我韦钰强?呵,没想到在高大人心目中,就是这么看我韦钰的!” 韦钰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说出来的话却越发刻薄:“纪太后即将被废,纪飞宇父子四人皆死,凉王废为庶人,赵淑妃贬为美人,就差被打入冷宫。有这样一群亲戚,李承乐能够捡到我这样的夫婿,就算她烧高香了,满京城还有谁敢娶她?就是韦家,也全都在想办法让我悔婚!” 高廷芳听出了韦钰这番话中浓浓的戾气,何尝不知道自己着实苛求了。要不是他很清楚,韦钰不可能喜欢和乐公主那种天真的性格,这样一桩婚姻只会让两个人全都陷入痛苦,他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直接。 “对不起……可即便如此,我仍旧要说,你们不合适……” “高大人说正事吧,这样一桩已成定局的婚事,我不希望再听人指手画脚!” 韦钰知道高廷芳想说什么,可这样难得的相见,他一点都不想听高廷芳再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哪怕那是他将来的妻子。 他挽救了和乐公主嫁往北汉的悲惨结局,却并不打算赔给她一个深情如海的丈夫。 “好吧。”高廷芳竭尽全力告诉自己,韦钰纵使有千般缺点,也不至于虐待一个女人,已经失去所有凭恃的和乐公主,也许只有得到韦钰这样强力的人物保护,才会拥有真正的尊重和安全。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想知道,你这个秦王长史究竟是什么打算?凉王已经成了庶人,颖王正磨刀霍霍,你若是不愿意真心实意地辅佐承谨,那么,我只能豁出一切,独自为他去奔走了!” 韦钰没有吭声。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假山上。 那是他蓄势已久的一拳,用出了他的全部劲力,碎石飞溅,响声震天,不远处下方正相持不下的众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一幕。洛阳为之大急,而彭忠等人却结阵自保,虽说不及洛阳的小巧腾挪功夫,却硬生生把他围困其中,让他完全无法逃脱。 而韦钰已经缓缓抬起了手,拳头上渗出了点滴鲜血,顺着他的手一点一滴掉落在地。 “我认识承谨在你之前,他叫我韦大哥,也在你之前。我可以把他当成弟弟,当成朋友,但他永远不可能代替李承睿。对于我来说,大唐的东宫太子永远都只有一个,这江山,这天下将来的主人,也永远只有一个!哪怕我曾经最敬爱,最亲近的那个朋友,也许永远都不肯再出现在人前,我也会等他,等他再也受不了这黑云障日,再也受不了这群魔乱舞!所以,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再一次从韦钰口中听到这毫不动摇的回答,高廷芳不由得伸手扶在假山石上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一时心如刀绞,可却还想尽最后一点努力。 “怀敬太子是皇上昭告天下,追赠谥号,陪葬皇陵的人;是皇上发过明旨,再有号称是怀敬太子者,立斩的人。大唐已经习惯了十三年没有怀敬太子的日子,你却想要这个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进入东宫?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节度使会不会因此指斥此中有假?有没有想过,官民百姓会因此卷入连年兵灾,不得安宁?你明明知道怀敬太子的性格,你明明知道怀敬太子的难处,你却还要这样固执?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应该明白的!” “我不明白。”韦钰转过了头,明明在笑,高廷芳却只觉得他好似在哭,“我只知道,我这十三年来挣扎活着,只为了这最后的执念。他可以负我,我不能负他,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只向身处淤泥的我伸出的手!” 第192章 尚主 韦钰尚主之日,东都城中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也许是为了向人们宣示自己对于韦钰的宠信,也许是为了弥补和乐公主如今浮萍似的境遇,皇帝竟然免了秦王承谨右羽林大将军之职,以韦钰取而代之,而后重叙平蜀,平纪等诸项大功,授勋上柱国,而因为韦钰身兼秦王长史,原本打算授予武散官第四阶冠军大将军,终究没有授出去。 而开国县伯的爵位,韦钰一再坚辞,皇帝也就没有勉强。 即便如此,和乐公主那远胜过一般公主的丰厚嫁妆,仍旧让官民百姓为之侧目。哪怕还算不上十里红妆,可绵延数里的送妆队伍,仍然前所未有。 面对这一幕,哪怕当初死都不想让韦钰尚主的韦家人,如今也已经无可奈何。就连颖王也瞠目于皇帝的大手笔。 可当他们得知,皇帝前一日刚刚废了纪太后,如今只不过是把抄没纪家所得随手划拉赏赐给了韦钰,却也只有暗中生闷气。 “总算还有一点值得庆幸,那就是韦钰到底死心眼,一面当着秦王长史,一面却不肯真的全心全意辅佐承谨,所以才和高廷芳完完全全闹翻了。” 亲临和乐公主府参加婚礼的颖王,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幸灾乐祸:“高廷芳看似得父皇宠信,可这有什么用?他一个南平世子,能比得上韦钰带兵的老到,还是能比得上韦钰铲除纪家的狠辣?如今承乐那丫头运气好嫁给了韦钰,大姐又反悔不肯嫁给高廷芳了,我看他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韦钺是之前第一个被高廷芳耍得团团转的人,听到颖王如此说,他自是乐得附和。事实上,他也是最不希望高廷芳摇身一变成了大唐驸马的人。 “听说他那一天用自己作为要挟才见了韦钰,可在后花园没谈多久就完全谈崩了。离开公主府的时候,他那个近侍洛阳因为被韦钰的手下围攻,几乎连走路都没力气了,他自己也是一出门便几乎跌倒。可惜了,韦钰要是再加一把劲,说不定咱们能看到他吐血的样子。” 颖王虽说赞同韦钺的说法,但还是皱眉提醒道:“不是公主府,是韦府,这点你得记清楚,一会儿别说错了!承乐那丫头实在是运气顶天,韦钰之前是整个东都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单身公子,却被她捞到手了!” 韦钺面色很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可随即就恭维道:“韦钰那是从前的事情了,自从殿下丧妃,您才是东都城中最炙手可热,人人都想嫁女儿的人。” 颖王顿时哈哈大笑,但随即就敛去笑容,正色说道:“话不可这么说,我早已有意中人,除她之外,那些庸脂俗粉,我全都不放在眼里!” 韦钺顿时有些尴尬。他早已看出了颖王对江陵郡主别有意图,韦贵妃和韦泰也都知道,哪怕谁都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如今颖王妃已死,哪怕他们也都暗中埋怨颖王不该如此薄情,可高廷芳这个世子显然会短寿,迎娶江陵郡主能够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 就算那位鼎鼎大名的南平王女是高廷芳的妹妹,又和承谨走得实在是太近了。可如果颖王能够将其迎娶为王妃,那么整个南平三州便必定是陪嫁,届时大唐进可借此平定天下,退可联通巴蜀,而颖王入主东宫也将再也没有悬念。 即便他心中很不乐意高廷芳能够借着妹妹的缘故再度爬上来,可他还是不得不违心地说道:“殿下放心,到时候我自会助您一臂之力,让您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好!”颖王顿时眉开眼笑,完全忘了自己前些日子是如何因为韦钰而忽视韦钺的,竟是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到时候我们好好合计合计!” 尚主不同寻常婚礼,天子主婚,公主是君,驸马是臣,驸马迎亲时还有一大堆繁琐的仪式。哪怕皇帝再重视韦钰,再对和乐公主无所谓,却也不可能因此而废除一贯的仪制。因此,当韦钰将和乐公主迎回府时,饶是他体力出众,捱到宫前那些琐碎到极致的程序结束,他也颇有些疲惫。 跟随公主出嫁的队伍之中,还有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傧相,全都是年轻俊美的文官,他就索性把婚宴上的勾当全都丢给了他们,自己只亲自接待了一些不能忽视的客人,比如刑部尚书薛朝,鸿胪寺卿周平等等。当他看到谢骁儿竟然也厚颜出席的时候,终于再也无心和这些令人生厌的家伙打交道,直接起身离席。 他刚出了正堂,之前一直都在腆胸凸肚帮衬的彭忠就追了出来,满脸不安地说:“大将军,今天来的客人里,除却八皇子秦王殿下在外平叛,还有整整五个皇子,其他文武大臣也那么多,您不是这就想去会公主了吧?” “说什么蠢话。”韦钰早就收起了人前那淡淡的微笑,不耐烦地说,“这婚事就是办给外人看的,你们几个把大面上应付过去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回书房了。” 如果韦钰是去见和乐公主,彭忠还觉得情有可原,但韦钰竟然在这新婚之夜要去书房,他不禁瞠目结舌。 难不成韦钰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不会啊,如果是这样,以韦钰一贯的性格,早就反对了! 回书房的路上,韦钰面沉如水,哪里有半分新婚的喜悦。他对于新婚贺礼本来并没有什么在意,可却忍不住让人留心高廷芳那边是否有动静。 哪怕他那一日对高廷芳说了相当于割袍断义的绝情话,哪怕他听说高廷芳从大门离开时面白如纸,险些踉跄摔倒,心里亦是多有愧疚,好容易才硬起心肠,可他仍然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 他毕竟是因为李承睿,方才拒绝承谨,方才拒绝高廷芳,也许那个骨子里还是李承睿的家伙即便伤心恼火,可依旧仍然惦记着他这个朋友呢? 突然,韦钰脚下一停,目光倏然落在了墙头上。尽管他没有出声,但墙头还是突然砸下来一样东西,紧跟着耳边就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要不是世子殿下让我来,我死也不会过来!韦钰,你害得世子殿下几天寝食难安,我迟早找你算账!” 听到那声音戛然而止,紧跟着依稀有衣袂飘飞声传来,知道洛阳已经走了,探手接住东西的韦钰终于嘴角微微上翘。他甚至没有回书房,而是在这满月之夜径直将手中卷轴展开,却只见上头只有遒劲有力的八个字。 “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呵,你这是提醒我,不要负了那丫头吗?”韦钰哂然一笑,随即就看到了落款。 “秦王傅高廷芳谨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本欣悦的心情再次变得烦乱狂躁。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撕毁这卷轴,可稍稍用劲之后,最终还是停下了动作。 等到他大步回到书房,将其存放到一个专门安置机密之物的暗格之中,这才轻轻按住了胸口,第一次改变了今夜原本的打算。 新房中,已然卸去那满头钗环,脱下通身礼服的和乐公主,此时此刻正坐在铜镜妆台前。她至今都无法忘记,当谢瑞传达了自己的这桩婚事时,原本已经如同惊弓之鸟的母亲赵淑妃是如何喜极而泣。 赵淑妃用最后一点时间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女人,如何侍奉丈夫,甚至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手段都一一告诉了她。因为生怕她仍旧端着旧日的公主脾气,在母女之间最后分别时,赵淑妃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说出了两句话。 “如果你想我长长久久活下去,想你三哥能够多活几天,你就忘记高廷芳。记住,从今往后,你只是韦钰的妻子!” 和乐公主只觉得心如刀绞。她看着掌中短短的发簪,想到自己曾经动过的自戕主意,忍不住惨然一笑。可就在这时候,她听到门外传来侍女诚惶诚恐行礼问安的声音。她下意识把发簪藏入袖中,顺势转身站起。紧跟着,她就看到了一身常服,身上几乎没有半分酒气,也不见半分醉态的韦钰。 即便如此,当听到韦钰吩咐众人“都下去”的时候,她仍然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我本是不想来的,可惜有个多事的人送了我没法拒绝的贺礼,所以我不得不来做个样子,免得有人背后说你堂堂公主,新婚之夜却独守空房。” 韦钰无所谓地瞥了一眼和乐公主拢在袖中的双手,随即瞧也不瞧她那咬紧牙关的样子,自顾自地说:“这桩婚事只是个交易,你不用被皇上送去北汉,嫁给那个垂垂老矣却野心勃勃的国主。我也不用被别人惦记至今未婚。皇上更可以对承诚、赵淑妃和你这样的纪家余孽放下心,也不用太担心我和韦家重新亲近,眉来眼去。可以说,这是一举四得。唯一不高兴的,只有某个以为世间夫妻都应该情投意合的傻子。” 尽管和乐公主从心底深处就抗拒这桩婚事,可当听到父皇曾经打算过让她和亲北汉,她仍然惊骇欲绝,可等到韦钰说完,那种惊骇愤恨却都被更深的屈辱给冲淡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韦钰,怒声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些狗屁理由,这才娶我的?” “没错,我就是因为这些理由主动求娶你的。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碰你一根指头,我只是娶回来一个摆设,仅此而已。”韦钰慵懒地在一张软榻上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日后我死了,你想改嫁也好,养面首也好,悉听尊便。” “韦钰!”和乐公主简直快气疯了,她快步冲上前去,劈手就想给这个如今比高廷芳更可恶的人一巴掌,可她的手尚未落下,就被韦钰紧紧抓住了。 “我不是高廷芳,所以,你不要试图激怒我。”看着和乐公主那羞愤交加的眼神,韦钰一字一句地说,“他是个滥好人,我不是,我有的是手段对付一个和我做对的人。你只要安安分分在这韦府中颐指气使,只要等我死了,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还有自由,听懂了吗?” 第193章 汹汹 韦府这一场盛大的婚宴,尽管韦钰本人在皇家那边一丝不苟地走完所有仪制,回府之后却只是露了一面就再不见踪影,但并不妨碍众多有心巴结这位天子驾前第一信臣的人一直留着捧场,不曾提早离去。然而,不合时宜的人终究也是有的,尤其是刑部都官郎中房世美这样官职不是最高,长相年纪也不是最显眼的,就早早退了席,约了护国节度使掌书记李岩找了家小酒馆喝了一宿的酒。 李岩是六镇节度使派到东都的幕府官中,最好攻克的一环,这几乎是东都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毕竟,李岩打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求京官的欲望。于是,房世美与其的接触不但毫不突兀,韦党之中不少人都在嗤笑,这位素来是铁杆帝党的都官郎中打的不外乎是分化瓦解的主意。 果然,李岩没几日就得到了朝廷任命,进为礼部司主事,而房世美在其他幕府官那儿却全都碰了硬钉子。 为此,刑部不少官吏都发现,房世美近几日显得焦躁狂乱,在薛朝面前也挨过两次训斥,显然是事情没办好所致。 这一日黄昏,当房世美再次虎着脸出了宫门时,自然而然就显得茕茕孑立。他虽为官多年,家中却并不富裕,只养了两个老仆,唯一的一辆骡车还是顶头大上司薛朝所赠。当他独自登上自己那辆骡车时,却发现车里赫然正坐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可认出是高廷芳,他立刻如释重负。 想到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天津桥前,他却也不敢随便出声,直到骡车渐渐前行,他从窗帘缝隙中确认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儿,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高大人怎么避人耳目上来的?” “洛阳耍了点小花招和你的车夫掉了包,别的地方又出了些骚乱,我就顺顺当当上来了。” 高廷芳说得言简意赅,见房世美没有深究,他就问道:“李岩那边已经成了?” “除却段燕赵、李岩和刘易峰三人之外,其余三镇节度使设酒为李岩践行,灌醉了李岩之后,李岩嘀咕说承谨身世有问题,他们就全都信以为真。如今他们质疑承谨身世的奏疏,已经送进宫了。” 说到这里,房世美着实捏着一把汗,非常不安地说:“高大人,这样真的妥当吗?” 高廷芳知道自己当初给房世美出谋划策的时候,房世美虽然照办,但心里必定会有些犯嘀咕,他斟酌了片刻,就将宫变那一夜,他目睹皇帝在琳琅轩中硬拽纪太后祭拜贞静皇后的情景说了一遍。果然,当他提到皇帝亲口承认承谨是贞静皇后肖琳琅的儿子,李承睿的弟弟,他就只见房世美直接霍然站了起来,脑袋重重撞在了头顶的板壁上,这才赶紧坐下。 “皇上真的亲口这么说?” “不错。所以,如果皇上手中真的有确凿证据,那么这些奏疏送进去,皇上也许就会拿出来。” 高廷芳几乎很想说,他就是为了证实承谨的身份,才让房世美借由李岩之口放出了那样吸引鱼儿的消息,给韦贵妃制造大局在握的假象,反而仅仅是次要的了。如此倒逼之下,皇帝一定会拿出更切实际的东西。 房世美顿时精神大振。十三年了,他当然也意识到,怀敬太子李承睿也许真的不在这个人世了,因此他已经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相比其他诸王更合他胃口的秦王承谨,但始终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是,如果承谨真的是李承睿一母同胞的弟弟,那么,他的最后一点心结也许总算能去掉了! 贞静皇后肖琳琅的儿子,当然和颖王凉王之流完全不同! 欣喜若狂的他立时开口说道:“刘易峰大约也就是这两日上书立后,想来这会戳中皇上心里最大的一根刺,那么,韦家这次势必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前提是,河阳节度使和保义节度使那边,秦王殿下和廷仪至少能够先啃下来一头。否则,六镇节度使只怕不会那么安分。” 说到这里,高廷芳见房世美连连点头,他就郑重其事地说:“保义军暂且不说,但河阳节度使那边,我对廷仪颇有几分把握。可就算这样,之前能拿下河阳三城,是因为她对水战颇有心得,但怀州却不同。那是黄河北面重镇,她如若用兵得当,未必不能拿下,但我怕有人从中作梗。” 房世美顿时悚然而惊,连忙坐直了身子问道:“高大人有什么主意?” “军中我不担心,廷仪虽不是宿将,却也不是新手,她带齐了白龙卫,我又给了她疏影,承谨身边也有韦钰派出的高手护卫,再加上此次都是韦钰调拨的精兵,一般而言问题不大。但东都到河阳的消息渠道,这却最容易出问题。”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房世美立时要打包票,高廷芳就微微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毕竟朝廷最重军情是否畅通,但在别人看来,这是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否则之前就不会是容侯苏玉欢亲自充当了一回跑腿的角色。但他毕竟身份不同,秦王殿下和廷仪都不可能一直让他两头跑,所以,这条线我们可以提早做一次文章。” 说到这里,他就示意房世美附耳过来,在其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不过须臾,原本脸色凝重的房世美瞬间神采飞扬。 “高大人着实妙计,就这么办!” 驾车的洛阳耳聪目明,高廷芳虽说压低了声音,但对房世美面授机宜的那番话,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越是听得清楚,他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当最终在之前和杜至定好的汇合点,他先让高廷芳下车,随即把那自始至终头上蒙着黑布,噤若寒蝉的车夫换上来,他很想趁机对房世美说两句真心话,可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 那天还是面对韦钰,世子殿下都不惜真正翻脸反目,却也终究不愿意说出真实身份,更何况是对房世美? 那天晚上,当被围攻得浑身疲惫的他护着世子殿下回到太白别院之后,世子殿下独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怕他担心了整整一夜,却也只能守在门外,那无声的寂静都快把他逼疯了,他宁可世子殿下好好哭上一场!他倒希望世子殿下对韦钰袒露真实身份,哪怕揪着韦钰的领子让其支持承谨,也比眼下这样彼此伤心失望强! 接下来几天,在韦钰成婚,而后又受命皇帝重组禁军的强烈光环之下,高廷芳马不停蹄,按照李承曾经给过他笼络的那些纪党名单,每个人都单独制定计划,单独拜访。他并没有代表承谨去拉拢他们,只是用尽各种手段坚定他们反韦的立场,至于这些人是否会因此在皇子之中另择明主,他却半点不担心。 如果起步颇高的承谨连那四个默默无闻的兄长都及不上,也就不用提什么争不争了! 终于,几大节镇的幕府官质疑承谨身世,以及刘易峰请立韦贵妃为后的奏本,在整个东都城内猛然散布开来,紧跟着便是怀州大败的消息。 饶是韦贵妃最初听到刘易峰那多此一举的奏疏后,差点大怒失态,可面对怀州大败的消息,城府深沉的她立时转怒为喜,平生少有地大笑了起来。 摇光深知自己侍奉的这位贵妃娘娘是何等手腕,此时便冲着来禀报的颖王使了个眼色。尽管颖王正有些懊恼如此大败,江陵郡主又不知生死,可他又不是纯粹的酒囊饭袋,还知道孰轻孰重,少不得强笑恭维道:“恭喜母后,贺喜母后!” “罢了。”韦贵妃须臾就收起了那如假包换的欢容,面上又是那种慵懒无所谓似的假笑,“不要过早得意忘形。皇后这位子别人求之不得,我却没那么看重。如果有朝一日能看着承谦你登基为帝,我坐上太后的位子,那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见颖王连忙称是,韦贵妃这才若有所思地说:“如若怀州大败,高廷仪虽只是被承谨请过去帮衬的,可也难免会遭人攻谮,你不是喜欢她吗?这时候就是你表现自己的时候了,先找些人激烈地攻击她,然后你再站出来,好好回护她这个外藩郡主。如此既可以让高廷仪心生感激,也可以对外建立你的威信。” 颖王顿时欣喜若狂,一时口快,竟忍不住问道:“母亲之前不是还怪我……” 韦贵妃神情一冷,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之前是怪你做得太明显!就算你那个王妃再懦弱不讨喜,她毕竟是你明媒正娶来的,把所有王府官和幕僚连带家眷都接到了安全的地方,却唯独丢下了你的发妻,知道的人说你重人才,轻妻室,不知道的人只会说你天性凉薄!你看看承诚,他虽说如今已经一败涂地,可事到临头却还偷偷把妻女转移走了,这就是他比你强的地方。不过,发生的事情已经难以挽回,难道我还会压着你一辈子不娶妃?” “母亲这神机妙算,我一辈子也难以企及!”母亲难得不揪着自己的错处数落,又是促成自己和江陵郡主的最好机会,颖王哪里还耐得住性子,立时奉上了一大摞奉承。等到出了仙居殿时,兴高采烈的他忍不住朝天挥了挥拳头,直到在长乐门被谢骁儿截住。 “颖王殿下。”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谢骁儿看上去消瘦憔悴,显然改换门庭对他的影响非常不小。哪怕他亲自擒获了纪云霄,又得到了韦贵妃的推荐,险些就把平定两镇叛乱的重任捞在手中,可毕竟如今他是货真价实的三姓家奴,内外双重压力下,纵使是强韧厚颜如他,也有些吃不消。 颖王虽说颇瞧不起谢骁儿,但面上却不会带出来,面对谢骁儿的行礼,他甚至还客客气气将其搀扶了起来,随即笑道:“谢将军可得做好准备,怀州大败,河阳节度使麾下肯定会乱一场,到时候,就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谢骁儿强挤出一丝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都是贵妃娘娘和殿下的栽培。不过,此次江陵郡主兵败,正好趁他病取他命,这对祸乱大唐的兄妹……” 不等他把话说完,颖王就立时沉下了脸:“这些大事要父皇和大臣们商议才定,谢将军别太逾越了。我还急着出宫有事,先告辞了!” 望着颖王扬长而去的背影,谢骁儿终于确信了那个传闻,不由心中大恨。 一个高廷芳就曾经让颖王和凉王斗得不可开交,最后却又摇身一变成了秦王傅,如今高廷仪单凭美色就已经让颖王难以自拔,难不成他这辈子就要被这高家兄妹压在底下? 他就是拼着暴露自己最后一点隐藏的实力,也得抓住这个将眼中钉肉中刺斩草除根的机会! 第194章 鸣不平 外间因为建言立后,立太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怀州大败,每个人都觉得承谨完全丧失了角逐东宫宝座的希望,自然而然随着刘易峰质疑承谨身份的奏疏而人云亦云。 因为皇帝如今将纪家连根拔起,倒没有人敢说承谨不是皇家骨肉,那位谁都不记得的刘贤妃,一时成了无数人关注的焦点。 “听说刘贤妃出身罪奴,身份微贱,皇上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临幸,事后压根没再管这个女人,因此刘贤妃生下自幼体弱多病的秦王后就死了。” “谁说的?刘贤妃是采选上来的,只不过据说她和皇上八字不合,后来就被打发去了掖庭宫,没想到还是阴差阳错得了圣眷生了皇子。但那是纪太后……不对,纪庶人安排的,之前纪庶人对秦王不好,全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而已。” “秦王这身体据说打小就吃药,和他的王傅南平王世子有得一拼,都不知道能活多久,还想入主东宫?” “让这种生母身份不明的皇子领衔平叛,皇上这下子可该后悔了吧?” 马车行在路上,尚且能够听到这些丝毫不掩饰声音的议论,高廷芳当然能够想象在各种坊间酒肆茶馆,乃至于公卿贵戚的府邸,谈论此事时会用何等不屑的论调。 如果可能,他当然不希望承谨被人这样品头论足,可如今韦贵妃挟外镇之势逼迫皇帝,皇帝却又偏偏表现出无法让人放心的态度,如果他不能竭尽全力赌一赌,利用这个机会逼迫皇帝吐露承谨的真正出身,那么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皇帝那一日在琳琅轩中说承谨也是贞静皇后肖琳琅的儿子,却是承睿轮回转世,承谨为此震惊到失魂落魄,他一个巴掌打醒了小家伙,但心中却相信了前半截话——承谨真的是母亲的儿子,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所以,一想到皇帝心性实在是太过阴狠,他完全不敢赌这位君父对承谨的态度。 哪怕皇帝对纪太后说得是真的,确实打算册封承谨为太子,可只要一天不公布承谨的出身,承谨就要面对无数质疑! “世子殿下。”车中的洛阳有些担心地看着苍白消瘦的高廷芳,小声说道,“您脸色不好,都已经碰过几回硬钉子了,就不要再去浪费时间了吧?” “当然要去,如果不让皇上看见我四处碰壁的无奈和绝望,再加上外间那绝大的呼声,他怎么会觉得如今已然四面楚歌,不公布承谨的出身就难以服众?” “可之前那几家全都对您避而不见……”洛阳只觉得心里憋屈极了,说话的语调都有些变了,“您凭什么要受这些羞辱?” “先抑后扬而已,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永远扬眉吐气的道理。” 发现马车停了,高廷芳没有理会闹别扭的洛阳,上前自顾自推开了车门。他没有让别人去递名帖,而是亲自走了过去。果然,门前的一个门房接过名帖之后,只瞧了一眼就立时赔笑递了回来,打哈哈说道:“实在是对不住高大人了,我家老爷不在家,出门访友去了。” “不知几时能回来?” 那门房顿时哑然,瞅了一眼那两个同伴,见他们无不躲了清静,他顿时在心里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等到再次打量这位曾经名满东都的竹君子,见其弱不胜衣,体态消瘦,眉宇间却仍是从容淡雅,他顿时心里更过意不去。 思前想后,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高大人,您还请回去吧。您是知道的,最近外头传言沸沸扬扬,老爷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秦王殿下没什么机会了。您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别出来看人脸色了。” 高廷芳不想今日走了四户人家,却能碰到这样一个实诚的门房,微微一愣后就笑了。他挑了挑眉,直截了当问道:“这么说你家老爷只是不想见我?” “高大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那门房顿时头大如斗,可怜巴巴地讨饶道,“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了,不为难你。”高廷芳洒脱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小哥一片好心,但你有你的无奈,我也有我的坚持。” 那门房目瞪口呆地看着高廷芳后退到了马车旁边,却没有上车,而是自顾自地靠在车辕上,哪里还能看出半点身为南平王世子,又或者大唐高官的派头? 眼见对方铁了心要继续等下去,他不禁有些后悔刚刚没把话说重一点,把人气走,只能快步回到门内,冲着两个张头探脑的同伴叫道:“还在这看着干嘛?报进去啊!就算秦王殿下打了败仗,高大人却是通籍宫中,随时随地能见皇上的!” 一个门房犹犹豫豫进去通报,可另一个门房却嗤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就连当初登门逼婚的清苑公主都一怒之下退婚了,足可见这位南平王世子现如今已经不如从前了。否则,他能这样挨家挨户碰运气似的去拜访人,希望有人能为秦王殿下说句好话?要我是老爷,都说了不在家,那就装死到底!” 正如两个门房议论的那样,府邸的主人,某位门下侍郎也许不想沾染如今倒了大霉的秦王承谨,也许拿过韦家的好处,也许慑于承谨的出身风波……反正他是不想见高廷芳。因此,哪怕起头接待的那门房再觉得不妥当,也只能任由那辆马车等在自家门口,眼见高廷芳就这么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头渐渐偏西,知道今天最后一次还是吃了闭门羹的高廷芳轻轻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打道回府,他突然只听见大道上传来了一个急促的马蹄声。 他回头望去,就只见风驰电掣而来的马背上,赫然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清苑公主还有谁?看到她一身大红,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光艳夺目,那种记忆之中曾经印象深刻的傲气凛然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怔住了。 而就是他这么一恍惚,清苑公主已经勒马在靠近马车还有几步远处堪堪停住。 她跳下马背,直截了当地快步走到了高廷芳面前。 “公主……” “你为了承谨跑了这么多人家,为什么不来找我?”清苑公主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见高廷芳默然不语,她不由得咬了咬牙,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亲自登门逼婚,也是我亲自去向父皇退的婚,反复无常也好,其他也好,我一人承担,可做不成夫妻,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高廷芳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从始至终,逼婚也好,退婚也好,皇帝确实一意孤行,可每次都是清苑公主在维护他,可到头来却是她承担了所有恶名,如今却又在他看似备受冷落的时候挺身而出!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还不等他组织好语句,告诉清苑公主这只是一次计谋,他的袖子就被人死死拉住了。 “门下侍郎黄广美只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老东西而已,我倒要看看,我带你闯进去,他还敢不敢避而不见!” 看到清苑公主一副要带着他去闯刀山火海的架势,高廷芳这才终于醒悟到,一旦她亲自将那层高傲冷漠的外皮撕去之后,确实就应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姑娘。他只能无奈地一手拉住了车辕,避免自己被她这么拽走,却是哭笑不得地说:“公主,听我说一句行吗?事情真的不像你想得这么糟糕……” “还不糟糕?”这一次,清苑公主旋风似的转过身来,气咻咻地说,“别说承谨,还有你,就连廷仪妹妹都被人参奏了,话说得非常难听,据说落井下石的还不止一人。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只怕雪片似的奏本已经堆满了紫宸殿。你顾及别人的颜面,谁来顾及你的颜面?” 一想到大哥本该是东宫太子,如今却立于臣下门前只求一见,清苑公主就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似的难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今天就是要人看看,我这个公主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哪怕你不是我丈夫,我就是愿意护着!” 她立时转过身去遮掩粉若彩霞的双颊,不由分说就把高廷芳拉到了黄府大门口。面对慌忙上前拦阻的门房,她直截了当地撂下一句话道:“我倒要看看,黄广美能够把秦王傅拒之于门外,他敢不敢拦我这个公主!高大哥,走,我倒要看看天底下哪里你就去不得!” 尽管高廷芳对江陵郡主遭人弹劾也早已有所预料,可清苑公主这样激烈地鸣不平,这样激烈地维护,他仍然备受感动。虽说此刻这样的强闯和计划不符,可他已经没心思去想那什么计划了,只是被动地跟着她登堂入室,看着她长驱直入,最后巧之又巧地将没来得及溜走的黄广美给堵在了院子里。 见那位门下侍郎满脸尴尬,他不动声色地从清苑公主那儿把手抽了回来,随即笑了笑说:“终于见到黄大人,我也算不虚此行了。” 没等黄广美接话茬,他就侧头看向面上仍有一丝丝潮红的清苑公主, 语气平静地说:“公主帮我达成了愿望,但我眼下已经没什么话想对黄大人说了。不知公主可愿意屈尊莅临寒舍喝杯茶,权当我的谢礼?” 清苑公主只觉得意外至极。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高廷芳,见他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冲动也许坏了他的计划,顿时心里大为忐忑。她知道自己已经拒婚,那就不应该再靠近他,可她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因此,天人交战已久,她最终重重点头道:“好,那就叨扰了!” 眼见得这来势汹汹的一对男女竟是飘然离去,黄广美只觉得又荒谬又恼火,最终只能狠狠虚砸了一拳。 “等到秦王灰溜溜大败回来的时候,我看你们还怎么神气!” 第195章 胜负手 当清苑公主从高廷芳的太白别院中出来时,心事重重的她没注意到递缰绳过来的洛阳,等跃上马背之后,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道谢了一声。 她今天闻讯出来时走得太急,一个随从都没带,这会儿高廷芳特意调拨了四人扈从,她自然更是过意不去。 难得有再踏进这里的机会,清苑公主本来还想多盘桓一会儿,可在听到高廷芳微笑着说出了怀州诈败的真相之后,却是不由得狼狈非常,一杯清茶过后就匆匆告辞。此时此刻骑在马上,初秋的风呼呼卷过身侧,拂过面颊,却丝毫没有降低她脸上的温度。 在这种恍惚的情绪下,后头的侍卫连续提醒了好几声,她才发现街口有人阻拦。而为首那个大红袍服,笑容可掬的,正是新任内侍监谢瑞。 “公主,皇上宣您入宫。” 清苑公主顿时面色一僵。想到自己入宫要求退婚的时候,对皇帝硬梆梆说了一大堆不好听的话,而后一副不管不顾拂袖而去的样子,如今却又因为高廷芳受到冷遇,不管不顾跑来解围,甚至又应邀来到了太白别院,她只觉得原本就发热的脸上犹如火烧一般滚烫。 她没有下马,而是把心一横道:“我知道父皇要问什么,但我不进宫!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说我,只要我自己痛快就行了!” 说到这里,清苑公主竟是使劲一抖缰绳,策马狂奔而去,撂下一脸惊愕的谢瑞和几个面面相觑的侍卫。 很快,今天奉命来送的袁钊冲着其他三个侍卫打了个手势,等到他们急忙去追清苑公主,他就跳下马背,上前对谢瑞拱拱手道:“谢公公,公主今天对世子殿下也是发了好一通脾气,这才气冲冲走了,还请谢公公回禀皇上的时候,为公主说两句好话。” 谢瑞见袁钊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动作极快地往他手中塞了一样东西,他觉察到仿佛是一块玉佩,就笑吟吟地说道:“皇上和公主乃是父女,这点子事也就是笑过就算了,袁大人去吧,我担待一些就行了。” 嘴里说得漂亮,但谢瑞眼看着袁钊上马飞快地去追清苑公主,他脸上的笑容立时无影无踪。 跟了皇帝这么久,他哪里看不出来,这位天子骨子里自私阴狠冷酷,对于所有皇子皇女的态度几乎都差不多,对于清苑公主哪怕稍好一两分,但也绝不是能够永无止境地容忍下去。倘若不是清苑公主之前不想继续和高廷芳的婚事,这也符合皇帝的心意,皇帝怎会这样轻轻巧巧放过此事? 可清苑公主是算准了皇帝的心意,于是宁可和高廷芳暗通款曲,却也不愿意明着成婚;还是仅仅一时骄纵性子发作,那时候真的和高廷芳闹翻了? 当谢瑞心事重重地回到宫中,直奔紫宸殿向皇帝请罪,用稍稍委婉的方式复述了清苑公主的话时,他就发现皇帝确实并没有雷霆大怒,就如同当初清苑公主撂下要退婚的话拂袖而去的场景一模一样。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如同泥雕木塑一般在宝座上坐了良久,竟是还笑了一声。 “阿媛这脾气也不知道是随了朕,还是随了她母亲,倒是让人捉摸不透。随她去吧,朕也懒得管她了。” 听这口气,谢瑞就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这不仅仅是偏爱,而是对今天清苑公主和高廷芳强闯黄府的这般行为有几分淡淡的赞赏。 想来,皇帝对某些人的举动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于是,他越发小心翼翼了起来,只字不提外间的波澜,而是说了说皇帝同样关心的韦钰编练禁军的情况,最后方才低声说道:“谢骁儿最近安分得有些不自然。照理来说,他是贵妃娘娘好容易才保下来的人,可他对卫南侯府却淡淡的,对颖王殿下也有些若即若离,甚至很少离府……” 皇帝嫌恶似的皱紧了眉头,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外间传来了巨大的喧哗,紧跟着,一个内侍不顾一切直闯了进来,扑跪在地,诚惶诚恐地说:“皇上,太庙……太庙那边说是神主泣血显灵,一下子四处都传疯了,说秦王殿下不是皇室血脉……” 那一瞬间,谢瑞分明发现,皇帝整个人都散发出阴冷的杀气,紧跟着,这位缩在阴影中的天子就霍然站起身来。 “好啊,真是一波高似一波,就差使出浑身解数把朕从皇位上拉下来了!传旨,太庙内外值守,全数在宫门杖毙,以儆效尤。然后吩咐下去,明日朝会在含元殿,他们不是想看承谨出身的证据吗?朕就让这些黑心黑肺的家伙好好看一看!” 太庙神主泣血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宫门前那杖杀的一幕就已经立时三刻传遍了城中每一个角落。觉察到皇帝那冷酷到底的意志,纵使韦贵妃,却也授意亲信党羽和韦家人安分一点,不要再四处蹦跶撩拨。 可是,也有些人不想安分,不能回头,比如谢骁儿。 只有他知道,太庙神主泣血背后的隐情,因为那就是他一手炮制出来的。哪怕他确定自己做得足够小心,没有留下半点把柄,他甚至认为纵使皇帝雷霆大怒拷打太庙周边所有相关人等,也不可能把他挖出来,可皇帝那种不由分说便立时杀人的架势,以及次日大朝会的旨意,全都让他嗅到了一种不妙的气息。 要知道,他这次没有请示过韦贵妃,没有请示过颖王,完完全全是因为一己之私而做出了这件事,甚至还准备了下一步更加劲爆的后手! 因此,次日清晨,当谢骁儿换上朝服出门的时候,他颇有些心神不宁。直到过了天津桥,发现宫前已然换防,他方才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寒气。 他忘了韦钰,忘了成婚之后一心一意扑在禁军编练的事情上,几乎就没怎么在人前现身的韦钰! 当那个一贯太过耀眼的人一下子消失在人前时,仿佛就连存在感也全然一并带去了。 谢骁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转身就往回走。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一个人闲庭信步地从桥头阴影处缓缓走出,直接挡在了他的面前。 “谢将军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在家里?啧啧,要不要我陪你取回来?” 谢骁儿死死盯着韦钰,突然低声说道:“韦钰,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什么是狡兔死,走狗烹!” “哟,谢将军倒还会讲成语?”韦钰笑吟吟地抱着双手,满脸戏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狡兔死,走狗烹,我只知道,士为知己者死!” “你以为皇上把你当成国士?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有用的走狗而已!” “那也比反咬主人一口的走狗强。”韦钰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见谢骁儿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大步朝宫门而去,他这才冲着匆匆赶过来的彭忠说:“给我传令下去,今日许进不许出,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放跑了一个!” 彭忠立时点了点头,见这会儿没什么其他官员经过,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大将军,颖王殿下似乎没来。” “哦?”韦钰皱了皱眉,随即就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不得不说,贵妃娘娘还真是天底下最敏锐的人,没有之一。” 彭忠没想到都这时候了,韦钰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大将军,您之前还说,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又不是全知全能,我又没有对韦家通风报信,而且已经把谢骁儿关进了笼子里,若成功则是断去韦家一条臂膀,皇上怎么也不至于怪我的。” 说到这里,韦钰笑呵呵地拍了拍彭忠的肩膀,算算时间,大多数官员都已经进了宫,他正打算也趁着这时候进去,却只见几个熟悉的人影护着一辆马车来到了天津桥前。那一瞬间,他刚刚还漫不经心,飞扬跋扈的面孔倏然一变。 眯着眼睛看清楚那个一步步走下车来的人影,他突然不退反进,径直迎上前去:“这夏秋交界之际,最容易过了病气,高大人竟然还特意来参加这场朝会?” 高廷芳一只手拦住仿佛立刻就要炸毛的洛阳,淡淡地说道:“事涉秦王殿下的身世清白,我怎么能不来?” 韦钰盯着高廷芳那平静的眸子足足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原来如此。” 仅仅撂下了这四个字,他就转身大步离去。洛阳看到这一幕,着实牙痒痒的,杜至却不敢轻忽,上前低声问道:“世子殿下,韦钰这是什么意思?” “以他的聪明,应该已经明白太庙神主泣血也许是旁人煽风点火,但这件事背后也有我的推波助澜。” 高廷芳自失地摇了摇头,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他不知道我是李承睿,他却依旧能够看破我的筹划。我只希望,这次不会弄巧成拙。好了,你们就在这等,我进宫了。” 高廷芳正要往前走,却发现袖子被人拽住了。扭头看见是洛阳可怜巴巴瞪着自己,那模样活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猫,他不由得哑然失笑,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在这儿等着。放心,我有分寸,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看到高廷芳轻轻扯回袖子,随即大步前行的身影,杜至拽住了要去追的洛阳,轻声说道:“世子殿下犟得像头牛,小郡主都劝不回他,更何况是你?” “那……” “别这那了。这时候也只能相信世子殿下的判断。而且,说不定小郡主和秦王殿下也正在回程。” 棋到中盘,该是胜负手了! 第196章 殿上交锋 作为并没有真正实权的秦王傅,高廷芳很少动用皇帝赋予的特权入紫宸殿面圣,就连朝会也很少参加。因此,再次沿着含元殿前那漫长的龙首道登顶,他借着缓慢的步伐调匀呼吸,心情也渐渐稳定了下来。洛阳也好,杜至袁钊和那些侍卫也好,人人都最怕他出现在这种公众场合,因为他必定会带上被林御医怒斥为穿肠毒药的阴阳逆行丹。 可他自己却知道,之前已经一再出了那么大的岔子,他不会再随便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毕竟,邱汉生这个太医令已经给他的病情做了背书,皇帝也不会怀疑这一点。 更何况今天这状况,至少一半是他自己推波助澜造成的结果,他怎能不保持清醒,从而去观看那最后的结局? 高廷芳一路走得极慢,哪怕有之前到天津桥比他更晚的人,也在半道上匆匆而行超过了他。这其中,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 他最终来到含元殿时,赫然是最后一个。几个正在门口交头接耳的低品官一看到他,便立时避若蛇蝎地散开,其余人也很快让开了一条道。但也有人没有理会那种排斥孤立的氛围,径直走上前去,泰然自若地打招呼道:“没想到高大人也来了。” 见来迎接自己的竟然是刑部尚书薛朝,高廷芳不禁微微一笑,从容举手行礼道:“薛老大人。” 他微微一顿,这才继续说:“我是身体不好,所以平日很少参加朝会,可此番流言蜚语漫天飞舞,秦王殿下又偏偏不在,今日就不得不来。”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转头看见是卫南侯长子韦钺,他就收回了目光,满脸的若无其事。 薛朝暗自赞赏高廷芳的冷静自持,当下颔首道:“皇上对外间传言也颇为震怒,想来今天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薛朝作为元老重臣的发言,并没有完全压倒那些异议,立时就有人冷笑道:“难不成皇上还能给刘贤妃安一个世家千金的名头吗?宫中上下有哪位娘娘听说过什么刘贤妃?就连内侍宫女,也没有一个记得这么个人!更何况,秦王殿下主动请缨去平叛,如今却打了这样一个败仗,如果皇上还一心一意护着他,岂不是让天下官民百姓寒心?” 说这话的是昭义节度使府巡官刘易峰,每一个人都知道,正是他建言立韦贵妃为后,如今见他又顶上了高廷芳,谁都不觉得意外。 高廷芳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回击这赤裸裸的攻击。而就在这时候,他背后又传来了一个更森冷的声音。 “秦王殿下少不更事,平叛这种需要经验的事情,本来就不该他去。” 众目睽睽之下,谢骁儿就这样直接站了出来,丝毫无惧于高廷芳那针刺一般的目光。他甚至不在意众多文武官员中,那些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又或者那些低声的恶意评价,不闪不避地说:“如果不是皇上为秦王殿下主动请缨所惑,原本该去平叛的人是我!” 偌大的含元殿中顿时一片哗然。直到这时候,人们方才醒悟到,谢骁儿对高廷芳和承谨的痛恨确实不能说是毫无来由,毕竟,这位左羽林大将军之前才因为荣庆宫之变而成了待罪之身,哪怕抓住了纪云霄,毕竟仍有些不尴不尬。可如若谢骁儿之前能够被派去平叛,成功归来就能洗脱之前那些不名誉,可却被秦王承谨的主动请缨而败坏了。 “而且,秦王殿下才多大,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平叛?高大人,你敢说不是你花言巧语,诱惑他去以身犯险,不,是拿着大唐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你以一己之私,把你妹妹江陵郡主推荐给了他当副将,甚至硬塞进去一个北汉容侯苏玉欢,你以为打仗是儿戏?” 谢骁儿越说越是高声,到最后,声音已经几乎是咆哮。 “你从南平的江陵城来到大唐东都,处心积虑演出了这一场场戏,以为满朝上下真的没有一只眼睛都看破,你真当我大唐无人是不是?高廷芳,你把清苑公主玩弄于掌心,诱使她又是逼婚又是退婚,于是清誉尽丧!你妹妹则是诱得颖王神魂颠倒,以至于颖王妃含恨自尽,你们兄妹全都是一丘之貉!你以为天底下人都眼瞎了,看不出你们兄妹乱伦!” 高廷芳料到了谢骁儿的发难,料到了他会把承谨平叛失利推到自己的头上,甚至会祸及江陵郡主。然而,他完全没有料到,谢骁儿竟然洞悉了他和江陵郡主之间的关系,不但挑破了颖王对江陵郡主的爱慕,甚至给他扣上了兄妹乱伦这样的罪名! 那一瞬间,什么冷静从容,什么风度仪表,一切顾虑全被他抛在了身后,完全红了眼睛的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只想给那无耻的三姓家奴狠狠一拳头。 然而,他只不过是前冲了两步,就觉得肩膀被人牢牢扣住,紧跟着整个人便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当他最终稳稳当当落地时,他骇然发现,那个代替他挡在谢骁儿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韦钰! 谢骁儿本来就不怕筋骨孱弱的高廷芳能对自己做什么,可此时直面韦钰,他想到天津桥前的对峙,一颗心方才渐渐沉了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韦长史不是和高廷芳闹翻了吗?怎么,如今却打算为他出头?” 对于谢骁儿如此大放厥词,辱及高廷芳的同时,更污蔑到他和江陵郡主是兄妹乱伦,韦钰心中已是杀机涌动,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只能硬生生压下杀人的冲动,在脸上打点出一如既往的戏谑笑容。 “我是和那家伙翻脸反目,也不支持秦王殿下去领衔平叛,可你谢骁儿算什么东西,你有资格在这含元殿上大放厥词给别人扣罪名?” 韦钰陡然爆喝一声,那巨大的音波冲击力让他周遭的文武官员甚至有掩耳的冲动:“你先跟着纪庶人助纣为虐,然后又向皇上摇尾巴,等到纪庶人给你点甜头,你又像条狗似的巴结了上去,等见势不妙又慌忙投了韦家,现在瞧着韦家似乎对你若即若离,你就拿出忠臣的架势,危言耸听?” 韦钰看也不看谢骁儿那须臾紫涨的面皮,口气越发讥诮:“你以为颖王殿下会因此感激你?他要是人在这儿,恨不得扒你的皮还差不多!高廷芳这家伙我是看不惯,可江陵郡主什么地方碍着你了,你居然敢这样卑劣无耻横加污蔑?哦,我知道了,想当初你是看好秦王殿下,所以高廷芳被人污蔑是假世子,你拦着秦王不让他进殿救人,就是想把碍眼的他除掉。如今眼看着江陵郡主似乎颇有点入主颖王府的意思,你就故技重施想搬开绊脚石?” “你这种首鼠两端的三姓家奴,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指摘别人?我若是你,进进出出就把头脸都包起来,省得丢人现眼!” 尽管高廷芳小时候也好,现在也好,常常领教韦钰的毒舌,可他到现在才发现,当这位昔日知己火力全开的时候,那简直是能把人气炸了。哪怕是他刚刚恨不得把谢骁儿剁成碎块,眼下看到那个被骂得须眉倒竖仿佛随时随地会爆的家伙,也忍不住觉得解气痛快。 挨了韦钰这如同天上下刀子一般疾风骤雨的痛骂,谢骁儿终于丢掉了最后一丝理智。他顾不上这里是含元殿,怒吼一声就冲韦钰疾扑了过去。 韦钰正中下怀,微微侧身避开了那攻势,随即立时还以颜色。顷刻之间,两人就已经你来我往打成了一团,四周围的文武官员生怕遭了池鱼之殃,纷纷避让不迭,还有人试图请薛朝这样老成持重的出来说合,可却招来了薛朝一声冷笑。 “刚刚谢骁儿胡言乱语的时候,倒没有人制止他,如今他挨不住韦钰痛骂,先动起了手,你们还想让我把他们劝开?晚了,就让皇上亲眼看看这闹剧也好!” “朕已经看到了!” 包括高廷芳在内,每一个人都立时转身回头,却发现皇帝竟然在没有乐舞和任何内侍宣告的情况下突然驾临。 因为要给正在厮打的韦钰和谢骁儿腾出地方,大殿中央空了一大块,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演武场。此时此刻,已经发现不对的谢骁儿倒是想停手,可韦钰根本不给他脱离战团的机会,一招一式都是取他要害,他不得已之下只能竭力招架,可终究顾虑太多,一不留神就露出了一个破绽。 眼见得韦钰嘴角一挑直接欺上前来,谢骁儿顿时暗叫不好。危急时刻,他竭尽全力横挪出去半步,硬生生用自己的肩头挡住了韦钰一式杀招,整个人借着那股巨力倏然飞入身后人群,砸倒两个人后方才艰难爬起身来。可他还来不及指责韦钰,却只见韦钰收手之后大步走上前去,对皇帝深深施礼道:“皇上,谢骁儿当众辱骂秦王殿下,又对高大人和江陵郡主横加构陷,此等小人若是还继续放纵下去,我大唐就丢脸丢到外藩了!” 谢骁儿几乎气得吐血。而让他更惊怒的是,高廷芳竟然也走出了人群,到韦钰身边,刻意避开两步距离后方才行下礼去:“皇上,谢骁儿大放厥词,污蔑臣和舍妹的清白,臣实在是没办法再立于此地。南平虽小,却也有自己的尊严!” 知道此时不开口,只会送给皇帝一个问罪自己的大好机会,谢骁儿不禁万般庆幸颖王今日不在,立时疾呼道:“之前既然有这么多明眼人,缘何眼下就没人体察臣一片苦心!高贼不除,大唐不宁!” 第197章 杀手锏 有了谢骁儿这么当着皇帝的面首先发难,刘易峰想到自己之前从韦家那儿得到的暗示,当下也立时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皇上,秦王出身卑微,生母不明,年少无知却请缨平叛,以至于损兵折将,大败辱国,若是还将其作为东宫备选,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有他打头,其余一些连日以来就在鼓吹册立韦贵妃为后的官员们自然不甘落后,有的吹嘘韦贵妃德行,有的夸赞颖王仁爱,更多的则是冲着兵败的秦王承谨踩上一万脚。一时间,偌大的含元殿上群魔乱舞,更多的人哪怕觉得事情不那么对劲,可还是不敢随便出声。 借着有人呼应,谢骁儿终于摆脱了刚刚斗嘴败给韦钰,动手还是没占到上风的挫败感。他斜睨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高廷芳,决定一鼓作气,把这个一直以来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大敌给彻底铲除了。可是,他才刚刚张口,就突然看到韦钰侧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同皑皑冰雪中绽放的红梅,妖艳惑人,以至于他竟是罕有地失神了片刻。 而就在谢骁儿这走神的当口,韦钰冲着不远处的刑部尚书薛朝使了个眼色。高廷芳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幕,随即就看到薛朝站了出来。 “皇上,秦王身世如何,前方大战结果如何,臣不知情,不敢置喙,然则臣作为刑部尚书,却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要禀报皇上。” 薛朝资历深,年纪大,官位高,因此他突然带偏了话题,其他人哪怕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没办法跳出来指着老头儿的鼻子骂。就连面色铁青的皇帝也不得不给这位铁杆心腹几分颜面,同时整理自己的情绪,当下颔首说道:“诸卿暂且归位,让薛卿先说。” 众人这才发现刚刚围观嘴仗外加打架,于是都偏离了自己的站班,少不得慌慌张张各归其位。而独自留在大殿中央的薛朝,则等到混乱告一段落之后,这才长揖行礼道:“皇上,臣要奏报的,是之前一直都没有多大线索的高大人遇刺一案。尽管四方馆玲珑阁那场行刺,主谋楚人徐长厚已经在荣庆宫之变那天夜里被格杀当场,但在卫南侯府以及在天街之上,高大人曾经两次遇刺,之前刑部虽说屡次下死力追查,却依旧没什么结果。” 高廷芳没想到薛朝挑起的竟是这样一件旧事,不由得大为意外。不但是他,满朝文武大多数都有些错愕难当,就连皇帝亦是皱紧了眉头。 “朕记得曾经让三法司彻查,韦钰也从中出过力,可始终没有结果,如今听薛卿这意思,竟然是有线索了?” “不只是线索。” 薛朝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五个字,听到耳边原本嗡嗡嗡的议论声多了一倍不止,他哂然一笑,眼睛看向了武官前列的某个位置。见那个虎背熊腰的人表情沉着,身躯犹如长枪一般挺拔,他就淡淡地说:“谢大将军能不能在这含元殿上给出一个答案,缘何你胆敢私藏醉芙蓉?” 顷刻之间,也不知道多少目光汇聚在谢骁儿身上。哪怕面对这沉重的压力,谢骁儿依旧强笑道:“薛大人此话我不明白。” “你自然不会在家里藏这种东西,也不会在官署存放这种东西,但谢将军莫要忘了,你在外还有一房私宠,她却能在哄得你入睡之后,从你身上掏出些东西来。刑部好手在她身上花了点功夫,昨夜轻轻巧巧从你身上取到了你贴身藏着的那个玉葫芦……” 谢骁儿终于脸色铁青,倏然怒吼道:“这不可能!” “谢大将军为什么觉得不可能,而不是单纯的荒谬?因为你身上确实有那样一个东西,而且贴身携带,天长日久早已习惯,重量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你都会察觉到,对不对?为了醉芙蓉的那桩公案,刑部几个侦缉好手也不知道掉了多少头发,这才在昨夜灌醉你之后下手,东西取出来之后立时由最好的玉匠从另一头钻洞取证,然后又算足了重量,原封不动放回去。我知道你恐怕要说这是存心构陷。很可惜,昨夜见证此事的,不止我一个。” 薛朝环视满朝文武,一字一句地说:“请昨夜见证过醉芙蓉的几位大人都出来吧。” 随着薛朝的声音,七八个人陆续出列,满朝文武认出他们,不由全都瞪大了眼睛。因为这些人中,有曾经隶属于纪党,跟凉王最紧,却在纪家倒台之后神奇保住官位的御史大夫裴宣,也有隶属于韦党的吏部侍郎卫东增,其中铁杆帝党只有周平和房世美,其余都是纪家残党和韦家的人! 直到这一刻,众人方才陡然想起,当初那前后两次行刺高廷芳的案子,挑起的是纪家和韦家的连场争斗,甚至当最后高廷芳摇身一变成了秦王傅之后,还有人怀疑高廷芳是自己演出的戏。如今倘若薛朝说的是真的,这些证人也亲眼见证了从谢骁儿身上取下的,装有醉芙蓉的证物,那么岂不是说,当初挑起纪党和韦党剧斗连场的,正是谢骁儿? 高廷芳这才意识到,韦钰竟然从来就没有放过那两场诡异的刺杀,甚至早早就锁定了谢骁儿,否则薛朝这个刑部尚书就算大海捞针,也不至于这么快怀疑到谢骁儿身上。想想刚刚韦钰对谢骁儿那露骨的讽刺,他一时完全明白了谢骁儿煽风点火的用意。 只怕谢骁儿也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完全洞悉了,皇帝的心意不在颖王也不在凉王,而在后宫观文殿中坐井观天的承谨! 谢骁儿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些被薛朝请出来作证的人,尤其是卫东增这样的韦党中坚,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忿然质问,却被韦钰突如其来的话给堵得严严实实。 “对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一夜私自去见徐长厚,说动他在刑部大堂之上指摘秦王傅高大人是假世子的,也是谢大将军你。那一夜你从刑部衙门潜出,和一群羽林卫军士汇合,参与其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大概你又自恃这些人都是你的心腹,所以也没来得及一个个灭口。所以很不幸的是,这其中有三四个家伙禁不住质问,背不起罪责,所以把你给供了出来。如今人都在含元殿前等待宣召,你要不要和他们对质一下?” 谢骁儿终于完全明白,今日韦钰在天津桥前拦下自己是为了什么,刚刚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又是为了什么。这个妖孽竟然早早就盯上了自己,竟然在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了敌人!然而,哪怕自己当初的小算盘已经再也藏不住,可他深信韦贵妃不会因此而抛弃自己,因此当然不愿意放弃。 “韦长史和薛老大人果然配合默契,是,我是从一开始就派人行刺高廷芳,但那又如何?我就只有那句话,高贼不除,大唐不宁!” 说到这里,谢骁儿就大步出来,在大殿中央直挺挺跪了下去:“至于被这高氏兄妹一手教导出来的秦王,那个在河阳丧师辱国的秦王,哪里来的资格和其余诸皇子并列?” 之前清除纪太后一党的时候,皇帝独独留下了谢骁儿,除却韦贵妃率先出手,而且又由外至内逼迫自己这一因素,他一时间也懒得动这个自认为能够把控的不安因素,可是,今日一再听到谢骁儿挑唆其他人非议承谨的身世,渲染河阳大败,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忘记了韦钰亦是曾经在那一日韦贵妃笼络谢骁儿之后,为了谢骁儿的处置和高廷芳针锋相对,那时候还分明打算维护谢骁儿,把这么一个三姓家奴丢给韦家去头疼。此时此刻的他,只想杀了这个反复无常,卑劣无耻,在大庭广众之下戳中了自己心窝的小人! 然而,皇帝知道处置区区一个谢骁儿不过小事,最重要的是解决文武大臣们对于承谨生母的质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推扶手站起身来,声音森冷地说道:“你们都很想知道承谨的身世,不是吗?很好,朕就不妨告诉你们!” 在瞬间一片寂静的含元殿中,只有皇帝那骤然提高的声音在激烈回荡。 “十三年前,朕刚刚登基,纪庶人以传位诏书作为要挟,让朕不得不尊她为太后,可她依旧不满足,更忌恨朕的发妻贞静皇后,于是勾结宫中一群小人,也包括眼下这个满嘴大义,冠冕堂皇的谢骁儿,害死了朕的嫡长子,怀敬太子李承睿!” 尽管那件往事曾经在私底下传得沸沸扬扬,但公开的说法一直都声称,荣王府的幕僚和侍卫勾结当年夺嫡失败的逆王残党,裹挟了怀敬太子李承睿,发现事情败露之后就把人杀了,皇帝这还是第一次公开宣称是纪太后害死了自己的嫡长子。 在这个消息公诸于众的一瞬间,谢骁儿几乎想要暴起后退,用最快的速度逃出含元殿,然而,让他后背发冷的是,韦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着他,分明已经锁定了他的气息! “那时候荣王府不少旧人为纪庶人拉拢,纪庶人却过河拆桥,将承睿之死归咎于他们,以至于有临波阁之变。朕的发妻贞静皇后因承睿之死而悲痛欲绝,几欲轻生,却发现自己已经身怀六甲。朕为了防止有人对她下手,这才谎称她过世,而后更在皇子临产时更改宗谱玉牒。只可怜琳琅痛失长子之后一直体弱,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小儿子,便已经撒手人寰!” 哪怕已经听皇帝在纪太后面前声称承谨是贞静皇后肖琳琅之子,当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时,高廷芳仍然不得不闭上眼睛,借此掩藏那几乎撕心裂肺的悲恸。他可以想见母亲在得知自己的死讯,却又发现怀着孩子时,那是什么样的心情,也可以想见她在努力生下承谨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可他更愤怒的是,皇帝竟然将承谨这么多年来幽闭在观文殿中,让那个小小的孩子独自在孤寂寥落中挣扎。而且,直到现在,皇帝竟然还敢说荣王府旧人被纪太后笼络收买,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世上哪有这样的父亲,哪有这样的主君! 第198章 逆转 秦王承谨是怀敬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是贞静皇后肖琳琅的儿子? 也就是说,那是皇帝的嫡子? 哪怕这样的说法曾经一度在私下流传过,但大多数人也就是当成茶余饭后的玩笑话,没有几个当真的。可如今皇帝亲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足以让不少人云亦云跟着非议承谨身世的官员为之警醒。而对于谢骁儿和刘易峰这样的死硬分子来说,这更相当于当头一棒。 谢骁儿知道眼下自己已经再无退路,因此只不过权衡片刻就硬着头皮说:“兹事体大,贞静皇后驾崩的日子那是史官有记载的,皇上为了维护秦王就如此宣称,不觉得难以服众?” 刘易峰虽说功名之心很重,可他怎么也不可能像谢骁儿似的,当众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皇帝之前彻底剪除纪家一党时的冷酷,他还记在心里,因而此时他不得不挪动几步,离开谢骁儿远些。 可韦家的承诺在前,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秦王殿下的身世可有佐证吗?” 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婉转了,可皇帝那冷冰冰投过来的一眼,仍然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不少官员也因此回过神来,哪怕不至于像谢骁儿一般口无遮拦,也都犹如刘易峰这样,询问证据,最终引来的便是皇帝一声冷笑。 “你们要证据?好,朕就给你们证据!那些接生医婆,又或者太医之类的人,想来你们就算见到了也不会相信,朕也没准备这样拙劣的人证,但朕有当年贞静皇后刺血留给幼子,却因为火星撩着,只剩下半幅的血书!” 皇帝扫了一眼瞬间安静下来的众多官员,一字一句地说道:“贞静皇后当年有妊的脉案,至今保存在太医署,你们说不知道刘贤妃是什么人,朕可以回答你们,她其实是承谨的乳母,是承诚的生母赵氏身边的宫人。 赵氏如今不是淑妃,却还是美人,她可以作证,因为她曾经帮朕处理过贞静皇后的后事,她知道贞静皇后当初身怀六甲,并没有死!至于如今已经神经错乱,一个人都认不得的纪庶人,她在十三年前曾经因为在宫中见到酷似贞静皇后的鬼魂,挪过宫室,年纪大的人不会忘了吧?这就是贞静皇后那时候还活着,还在宫里的证据!” 见皇帝身边的谢瑞恭恭敬敬接过那半幅血书,而后展开了来,韦钰瞥了一眼神色大变的高廷芳,突然出其不意地问道:“皇上既然说,当年贞静皇后并不是在公诸于天下的那个时候崩逝,那么,也许时至今日,怀敬太子也还在人世。” 这话的声音并不高,但其中意义,却让满堂文武为之凛然。 相比也许是贞静皇后嫡亲幼子的承谨,那个曾经被封为荣王世子,曾经连荒淫的先帝都称之为仁爱无双的李承睿,这样一个人如果还在世间,那么东宫的归属还会有任何纷争吗? 可几乎是同一刻,皇帝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朕当然也希望承睿还在人世!可这么多年了,倒是一次次有人声称自己是怀敬太子,每一次都是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证实是假货,所以朕三年前就说过,怀敬太子已经死了,再有冒称者,杀无赦!” 站在底下的人群中,高廷芳不由得在心里哂然一笑。皇帝这话是说给众人听的,可他听在耳中,却觉得仿佛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尽管他曾经从小跟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曾经那样敬慕这位父亲,可那样的日子终究已经属于过去。十三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划出了太深的隔阂,就如同他这些日子以来渐渐伤心失望,完全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身份一样,皇帝如果知道他便是李承睿,是失散十三年的嫡长子,难道真的会感到高兴? 哪怕相隔甚远,韦钰仍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高廷芳那情绪变化。 已经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得到了皇帝的答案,看到了高廷芳的反应,他心中自然已经再也没有任何侥幸。 因此,他紧紧闭上了嘴,悄然退回站班,拢在袖中交错身前的手却狠狠绞在了一起,关节甚至发出了轻轻的咔咔声。也就是在这含元殿上的一片哗然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状。 纷乱之中,皇帝叫上了几个认识贞静皇后肖琳琅笔迹的老臣,其中照例有当初纪党,有韦党,也有帝党,却唯独没有叫韦钰。可仿佛还嫌如此不够,他看了一眼虽站在人群当中,却显得茕茕孑立的高廷芳,突然发话说道:“高卿,你也上前看看贞静皇后的绝笔。” 高廷芳刚刚只不过是尽最大的努力方才克制自己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此时皇帝既然发话,他身躯僵硬地行礼答应了一声,随即一步一步挪上前去。他的视力很好,因此用不着去和那些老大人争抢最前排的位置。而只是略扫了一眼,他就觉得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承谨吾儿……俟长成之日……上穷碧落下黄泉……寻兄……” 那血书确实只有半幅,因此有些字句未免很难理解,可他作为肖琳琅的亲生儿子,最熟悉母亲的笔迹,哪怕是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他又怎么会认不出那行文笔法确实是出自母亲之手?尽管最初的抬头已经损毁,可血书当中,承谨吾儿四个字,却已经非常清晰地表现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东西。 承谨果真是他的弟弟,是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他留下的弟弟。而母亲即便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时刻,嘱咐的竟是让承谨去找他! 她一直都相信他没有死!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那么哪怕东都城内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拼死潜回来入宫去见她,不会错过这最后一面! 韦钰根本不用上前去看,只消远望高廷芳那僵立的身影,他就断定这血书是真的。可越是如此,他心中那团火就烧得越是炽烈。尤其当薛朝这个刑部尚书亲口承认这是贞静皇后的笔迹,其余几个大臣犹犹豫豫之后,也大多附和了这种说法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有了皇帝今天一锤定音的发言,从今往后,天底下怕是只会记得,贞静皇后留下的儿子是秦王承谨,不会再记得怀敬太子李承睿了! 可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一口咬定嫡长子已经死了,就真的是因为太过悲痛,所以不忍心再提了吗? 眼见得皇帝一点一点扳回局面,眼见得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承谨是先皇后的嫡子,谢骁儿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咆哮了起来。 “就算秦王真是贞静皇后幼子,那又如何?难道河阳怀州之败,就因为他摇身一变成了先皇后的儿子,诸位就全都忘记了不成?他不过十二岁,前头那么多或读书有成,或功绩不少的兄长,他何德何能与这些皇兄并列,就因为他是先皇后所出?就凭他自小体弱多病养在观文殿,就凭他因为皇上偏爱就位居秦王?” 就在大殿再次由安静转为议论纷纷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河阳来报,怀州大捷!” 这短短八个字就如同猛然劈下的一道惊雷,瞬间让整个大殿再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双眼睛瞬间投到了大殿之外,以至于那个站在门槛之外的内侍忍不住缩了缩脑袋,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亲自回京报信的是容侯,说是河阳节度使所辖河阳三城以及怀州等地全数克复,叛军首恶授首,其余人等降附者万余。之前为了避免叛军遁入乡野,惊扰百姓,秦王殿下和江陵郡主定计,放出假消息,将叛军聚而歼之。” 殿上顿时响起了无数抽气声。那些之前不曾附和质疑承谨的官员们额手称庆,而之前跟着冲锋陷阵又或者人云亦云的,此时此刻却悔青了肠子。 宝座上的皇帝先是满脸惊愕,可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却是哈哈大笑道:“谁还敢说吾家麒麟儿年少无知?宣容侯,朕要听听承谨他们是如何平贼的!” 没有人再去看谢骁儿,也没有人再去看刘易峰。哪怕是曾经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人,这会儿也不动声色地悄悄挪移脚步,努力和他们划清界限。这一刻,高廷芳收获了四面八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无数道喜,就仿佛他是那个打了胜仗的主角一般。 高廷芳脸上挂着仿佛货真价实的惊愕,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应付着身边人的贺喜,眼睛却越过众多人,和掩映在人群中的都官郎中房世美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提出的是方案,而具体执行的是房世美,发展到刚刚的形势,只看众人的反应,他就能够确定,房世美不但没有和韦钰通气,只怕就连刑部尚书薛朝也被蒙在鼓里。他冲着这个满朝文武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心向承谨的官员微微颔首,随即却排开人群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没有朝谢骁儿看上一眼,沉声说道:“皇上,河阳大胜,秦王殿下乃是先皇后嫡子之事又已经确凿无疑,之前那无数流言蜚语,追究与否全凭皇上圣裁,臣这个外人自然无从置喙。但臣想问一问,谢大将军的那桩行刺铁案,是不是应该给臣一个公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谢骁儿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 高廷芳竟然在这时候朝他捅出了最狠的一刀! 第199章 强杀 刑部尚书薛朝一辈子经历无数,可今日这短短一会儿,他就只觉得心情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直到高廷芳开口,他方才醒悟到自己最初的用意。 自从他答应韦钰,顺着其提供的线索进入到最关键的查证时,他就料想到会有把谢骁儿逼到死角的这个时刻,却没想到谢骁儿竟在罪证确凿之际,还想利用承谨的身世和大败大做文章,险些就被其煽动了满朝文武。 于是,他也立时站了出来,朗声说道:“臣身为刑部尚书,刚刚业已提供了确凿的人证和物证,请皇上法办谢骁儿,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眼见得刑部不少司官纷纷响应薛朝这位非常有威望的老尚书,刚刚还质疑承谨身世和大败的官员,也有不少见风使舵临阵倒戈,纷纷叫嚣要惩处谢骁儿,以儆效尤,眼见得谢骁儿那张脸渐渐苍白没有血色,皇帝只觉得一直憋闷的心情竟是畅快了起来。 他放声大笑,笑声渐渐压得嘈杂的含元殿中渐渐安静,只余下他这谁都能听出酣畅淋漓的笑声在大殿中回响。 “谢骁儿,你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煽风点火的时候,可曾想到过会有今天?” “……” 谢骁儿仿佛说不出话似的低下头去,然而,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浑身的肌肉已经绷紧,精气神已经完全收缩成了一团。就在皇帝即将说出判他生死的话时,他陡然发出一声震动云霄的暴喝,倏然高高弹起,径直朝高廷芳和薛朝的方向疾射而去。 眼见薛朝周边的那几个刑部司官将其团团卫护在了中间,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狞笑,身体在空中猛然一个转折,竟是直扑一旁的高廷芳。 他早就摸清楚了韦钰的位置,刚刚起步时就已经用上了浑身解数,此时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摆脱韦钰,挟持高廷芳用来脱身。 然而,在距离对方只有区区数步之遥的时候,他却看见正对着他的高廷芳非但不闪不避,脸上也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反而有闲暇对着他微微一笑。 这样神秘的笑容,谢骁儿刚刚在韦钰脸上看到过,而那一次紧随着韦钰的笑容出来的薛朝,把他几乎打入了无底深渊,全凭他煽动众人把矛头对准承谨和高廷芳,这才得以暂时蒙混过去。可事实证明,他满心以为的一线生机只不过是一个陷阱! 那这一次呢?高廷芳有什么底牌? 谢骁儿来不及多想,只能心里一发狠,探出双手朝着高廷芳的双肩按去。可眼看他就要得手的时候,他就只觉得高廷芳突然飞快地往后疾掠。 正当他心中一跳,满以为抓住了这个所谓南平王世子假装病弱的把柄时,却只见高廷芳倏然腾空而起往人群中落去,而在其原本的位置,赫然站着一个头戴银面具的瘦长汉子。那一刻,他终于认识到,自己之前错算了韦钰,如今又漏掉了这个如同影子一般的人。 昔日闽国长乐侯,如今大唐的羽林中郎将尹雄! 见谢骁儿肩头一动,顶着银面具的尹雄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撞了上去,迫得对手没办法分心他顾,只能竭尽全力应付他的攻势。在他如同水银泻地一般的狂攻之下,他窥探到了谢骁儿越来越没有恋战之心,便悄悄一点一滴地放松了攻势,而且特意维持在谢骁儿能够察觉的程度。 果然,谢骁儿只觉得尹雄起初倒是威逼很紧,可打着打着却似乎在放水,他不禁心中一动。想到皇帝对人素来是刻薄寡恩,不论是大将军郭涛,还是韦钰,全都是功勋和官职并不匹配,如今尹雄看似颇得圣眷,可焉知就没有防着狡兔死,走狗烹?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随即把心一横,故意卖了个破绽。果然,他就只见尹雄仿佛没发现一般,依旧是像模像样地和他对攻。确定对方真的是有纵容之意,他终于再没有怀疑,借着和尹雄对拼一记,他利用那巨大的反弹力往殿外飞跃而去。 可是,当他瞥见一旁的官员中抱手而立,仿佛根本无意拦截他的韦钰时,正想着韦钰兴许也有那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却只觉得右背突然一凉,整个人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直到谢骁儿颓然坠地的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遭人暗算的。他努力支撑着抬起头,却只见刚刚分明因为和他对拼落到后面的尹雄,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侧,此时正顺着他的目光缓缓蹲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他不禁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尽管那一层银面具隔绝了对方的表情,但他却看到了对方那森冷的眼神。那一瞬间,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看过这眼神,不由得拼命在记忆中搜寻了起来。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不用再想了,因为对方一手扣着他的喉咙将他拖到了面前,随后在他耳边低低说出了一句话。 “谢大将军,久违了。王妃的仇,我今日帮她报了!” 你是……你是张虎臣!当今世上,只有张虎臣不会称呼贞静皇后,只有张虎臣会称呼肖琳琅为王妃! 谢骁儿惊骇得呼吸都几乎断绝了。他使劲想要发出声音,奈何被锁喉之后,纵使他无论如何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而紧跟着传入耳朵的下一句话,更让他连心跳都似乎停止了片刻。 “没能亲手杀了你,世子殿下也许会很遗憾,可我不能把他置于险境,只能自己动手了。谢大将军,进阴曹地府之后你不妨等着,纪飞菲也好,韦玉楼也好,她们一个个都会去和你会合的!” 世子殿下……是李承睿,李承睿竟然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还活着的他怎么可能进入东都?他用的什么身份?东都城内有什么和李承睿年岁相仿,又能那般出色的年轻人?是了,是那个人……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谢骁儿几乎是用尽全力往高廷芳的方向看去,果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曾经将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一心除之而后快,因为他觉得那是妨碍了自己攀升之路的人,可他还是没有想到,高廷芳竟然就是李承睿!不行,他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公诸于众,他怎么能让宿敌逍遥自在? 就在下定决心之后,谢骁儿眼前一花,随即前额就遭受了一记重击。意识到那是戴着银面具的尹雄施了一记头槌,他不禁一发狠,也不顾喉骨随时可能会被捏碎,猛然运起残余力气,朝着尹雄的再一记头槌迎了上去。然而,两个脑袋狠狠撞在一起的时候,他听到耳边再次传来了尹雄的一声呢喃。 “现在,谢大将军可以安心去死了!” 脑际轰然巨响的一瞬间,谢骁儿眼前走马灯似的晃过了一生之中的无数抉择。当画面再次定格在了自己跪倒在纪太后脚边时,他生出了无限悔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苏玉欢兴冲冲一溜小跑到了含元殿前,随后一步跨进门槛的时候,他听到的就是一声闷响,紧跟着,就是谢骁儿在尹雄手中完全软倒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什么状况的他呆立在那儿好一会儿,等到认出生死不知的是谢骁儿,他才在心里呸了一声,暗道这种家伙死了最好。 可即便如此,从尹雄身侧绕过去的时候,他还是特意加快了脚步,直到见着依旧留在大殿中央的高廷芳时,他才露出了笑容。 这种地方不适合打招呼,他只能拼命对高廷芳挤眉弄眼表达心中情绪,随即才对宝座上的皇帝施礼道:“臣拜见皇帝陛下。” 刚刚尹雄在大殿之上强杀谢骁儿,不但满朝文武看得目弛神摇,就连皇帝也不禁对尹雄的阴狠有了一个新的评价。可他从不认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外藩人士能够在身边闹出多大的风浪,此时便收回了注意力,对苏玉欢微笑颔首道:“苏卿平身,河阳乱军是如何平定的,朕倒实在是好奇。” “皇帝陛下这可问对人了!” 苏玉欢立时兴高采烈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之前拿下河阳三城,彻底收复河阳桥,秦王殿下就和廷仪姐姐商议,生怕叛军龟缩不出,也担心怀州叛军会不会流窜外镇,又或者和其他节度使的军队沆瀣一气,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廷仪姐姐一面挥师北上,一面封锁了怀州北面以及回东都的几条要道,传出似是而非的大败消息……” 高廷芳听着苏玉欢那跌宕起伏的故事,不禁暗叹小家伙去写传奇,说不定会脍炙人口,可其中那些惊心动魄之处,他只是听着也能够体会到。 想到承谨年少便不得不面对血肉沙场,想到江陵郡主身为南平王女却涉足这完全与她无干的战斗,想到数次浴血的白龙卫,想到死死保着江陵郡主后背不失的疏影,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是把掌心攥出了血来。 承谨用火和血为自己挣来了实实在在的功劳,又经过皇帝金口玉言,确定了先皇后嫡子的身份,那么,当他真正获得了一大群官员认同的时候,韦贵妃和颖王,韦家父子,这些人还能够忍得住吗? 突然,他发现脸上落了一道灼热的视线,一时也忘了君前失仪,侧头看了过去,却只见韦钰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读懂了韦钰传达的意思。 你已经把承谨推到了所有人视线的中央,可接下来要面对的硬仗,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两百章 凯旋 前后一月有余,如今大军凯旋,承谨想到自己连日来经历过的那些血肉纷飞的战场,只觉得恍若隔世。 高廷芳建议他去领衔平叛的时候,他一度认为实在太过荒谬,太过冒险,哪怕他已经见过凉王,见到那个豁出去争之后失败,而后连累母妹,甚至连妻女都只能暗中送走的失败者,他仍旧不觉得自己能做到成功平叛这样高难度的事情。 可是,初出茅庐的他竟然神乎其神地成功了,因为韦钰给他的精兵强将,因为江陵郡主苦心孤诣的定策和用兵,因为高廷芳那厚厚一摞写满了各大节度使麾下文武、兵员、地理等状况的札记,因为他自己咬牙挺过了那些最难的险关。 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不知道背后偷偷哭过几回,不知道多少夜里辗转难眠,他曾经无数次希望一觉睡醒时,能够看到高廷芳和韦钰的身影,可每次梦醒时却总是怅然若失,而现在,他终于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秦王殿下。” 走在队伍最前端,有些走神的承谨看到江陵郡主策马过来,连忙露出一丝笑容,可他那廷仪姐姐四个字刚到嘴边,就看到了江陵郡主那不赞同的表情,立时改口道:“郡主,东都就快到了,不知道一会儿高先生和韦长史会不会来接我们。” 江陵郡主往远处眺望了一眼,心头同样如同雀跃的小鹿一般难以平静,可她总算还记得自己的目的,须臾就冷静了下来。 “秦王殿下,距东都城只有不到五里,我不适合跟着大军一同进城,就先告辞了。” “咦?”承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刚刚的那些胡思乱想一下子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拽江陵郡主的袖子,等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实在太过孟浪,这才缩回了手,却仍是满脸恼火地说,“仗是郡主你亲自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如今是凯旋,要进城也该是大家一起,为什么郡主却要走?” “你想要让别人说,你是靠着女人成事,还是说,是靠着外援成事?” 江陵郡主微微笑了笑,不等承谨反驳,她就淡淡地说,“这些天来,我固然殚精竭虑,出力无数,但如果没有那么多愿意信赖你,辅佐你,跟随你的精兵强将,单凭我这几十个人能有什么用?这是属于你和大唐将士们的胜利,我夹杂在其中,平白无故让这次凯旋被人诟病,那又何苦?” “郡主这话说得不对。” 随着这个声音,翊卫府偏将黄轨和几个将校纷纷围了过来。见江陵郡主有些意外,黄轨就大声说道:“咱们听大将军之命,跟着秦王殿下出征平叛之前,平心而论,那是有很大顾虑的,后来知道秦王殿下竟然请了郡主辅佐参赞,我们就更不以为然了。可郡主谋定而后动,关键时刻从来不会躲在阵后,而是身先士卒,和将士同甘苦,共患难,这么长时间下来,谁人不心服口服?若是郡主要走,我黄轨第一个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 “我也是!” 面对这此起彼伏的附和声,挽留声,饶是江陵郡主原本打定了主意,此时此刻也不禁为之动容。 承谨只觉得这些支持来得太及时,连忙伸手一把抢过了江陵郡主手中的缰绳,紧紧攥在手中,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郡主若是不和我们一块进城,今日的凯旋就没意义了!此番平叛河阳,进而威慑保义军节度使叛军望风而降,本来就是郡主和麾下白龙卫居功至伟,在谁面前我都要这么说。别人要笑话也好,要非议也罢,随他们去,否则我怎么对得起那几位捐躯异域的勇士?” 说到白龙卫中的几位牺牲者,原本还想坚持的江陵郡主顿时沉默了。这时候,在她身后如同影子一般的疏影方才小声说道:“我就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之前东都城里的那些人是等着看秦王殿下和郡主的笑话,现在看不着就说酸话,左右都是些无聊的家伙而已……” 众人议论归议论,行进的速度却没慢下来,等到江陵郡主听完众人的左一言右一语,她赫然发现东都城北面安喜门已然在望,意识到这时候再匆匆退走就太明显了,她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但隐隐之中却有一种努力被人承认的欢喜。 相隔几百步,她就只见城门口簇拥了一大堆人,连忙极目远眺,努力在一个个大红袍服的身影中极力辨认着自己最希望看到的那个人。不只是她,承谨也在做同样的努力,疏影则更不用说了,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终于,她的目光锁定了边角处一个不那么起眼的人影,而几乎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承谨和疏影欣喜的嚷嚷。 “高先生果然来了!” “世子殿下在最右边!” 若是换成平时,疏影早就第一个窜了出去,可如今跟在军中,她只能按捺了急切的心情,策马缓缓前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目力极好的她看清楚了高廷芳的穿着,也看到了他身边的洛阳和杜至等侍卫。 然而,让她最最不安的,却是发现高廷芳赫然比她和承谨以及江陵郡主离开时又消瘦了一大圈。她不安的心情仿佛感染了身下的坐骑,以至于好端端一匹马竟是突然马失前蹄,直接往地上跪了下去。 饶是疏影武艺高强,此时猝不及防再加上走神,她竟是整个人往前一个跟斗摔了下去。眼见当着那么多迎接的文武百官的面就要出丑,又羞又怒的她骤然一个千斤坠稳稳落地,随即暴喝一声,猛然双臂一揽坐骑前膝,将几乎屈膝跪下的它高举了起来。 等到受惊的马儿一个趔趄后复又前蹄稳稳落地,从马后闪出来的她方才一窜再次上马,随即使劲在马脖子上摩挲了两下。 “关键时刻,你怎么能马失前蹄!回头我喂你最好的豆子,你可得给我争气点!” 这突发的一幕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在眼里,高廷芳最初也吓了一跳,可看到疏影那出人意料的举动时,他忍不住有一种寻找张虎臣的冲动。 他多么希望,那个甘愿漆身吞炭也要为母亲报仇的人能够看到,昔日在街头和饥寒为伴,死中求活的小乞儿,也有如今这光彩夺目的一天! 皇帝亲自点名,左右相、六部尚书、御史大夫等高官几乎全都亲自出城相迎,因此,高廷芳这才避让到了一个相对不显眼的位置。可他旁边既然有一个最不安分的苏玉欢,自然而然就是自始至终没停下过解说。兴致勃勃的苏玉欢一会儿介绍这个,一会儿介绍那个,恨不得把承谨身边那些有名的将校统统说上一遍。 可平日嫌他烦的洛阳今天却听得专心致志,还根据苏玉欢的人名和外貌形容一个个对号入座,到最后刚刚舒了一口气时,他却只听到旁边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 “怎么,你担心军中豪杰众多,一不留神疏影就移情别恋了?” 洛阳先是一呆,紧跟着才意识到高廷芳是在说什么,顿时为之大窘。可是,他还来不及辩解,一旁的苏玉欢就险些跳了起来:“什么,原来洛阳你喜欢疏影吗?怪不得,我就看你们俩平时又是吵又是打,敢情打是亲骂是爱……” 话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脚趾被人狠狠踩了一下,登时忍不住张大了嘴,可那痛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洛阳用手死死捂回了嘴里。气急败坏的他挣扎了好一阵子,最终垂头丧气地接受了武力值太低的事实,直到高廷芳没好气地瞅过来一眼。 “都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嘴里这么打趣着两个小家伙,然而,当看到一身盔甲的承谨越来越近,下马和迎接的群臣相见时,言谈举止不见昔日的胆怯、软弱、卑微,取而代之的是神采飞扬和自信洋溢,他不禁百感交集。就是这么一走神,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当他回过神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承谨和江陵郡主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一下子面对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他不由得细细端详着他们,随即笑了起来。 他从容举手施礼道:“血火锤炼毕竟不同,秦王殿下如今威仪深重,和从前不一样了。” 承谨连忙伸手扶住了高廷芳,脸上没了一贯的腼腆,肃然后退一步行礼道:“是郡主殚精竭虑,身先士卒,是将士们前赴后继,殊死拼杀,更是先生从来不在意我的才识浅薄,一心一意地教导我提点我,这才有我的今天。先生请受我一拜!” 看着真情流露的承谨,高廷芳只觉得心头满是骄傲,但也同时满是酸楚。 他很清楚,当承谨通过城门重返东都之后,便不仅仅是一个凯旋的主帅,而是一个刚刚被皇帝承认,百官认可的嫡皇子,和颖王,和韦家已经再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承谨已经彻底走上这条路了,再也不可能回头。 他没有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承谨的拜礼,而是侧身避让。他没有再对承谨说什么的,而是微微颔首之后,大步走向江陵郡主,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发现她先是浑身剧烈颤抖,随即便是情绪失控地伏在他肩头痛哭失声,他不禁笑了起来。 “和我闹了这么久的脾气,甚至不惜又是出走,又是搬出去住,廷仪,你现在总该原谅我那时候的失言了吧?不管你立下多大的功勋,你在我眼里都是那个会哭会笑的小丫头。大哥等着你搬回来!” 第201章 杀机 秋日的和乐公主府显得冷清而又肃杀,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冬日。 韦钰完全没有身为天子信臣,旁人趋之若鹜的自觉,访客多数拒之于门外。而和乐公主这位旁人看来走狗屎运的金枝玉叶,也一样没有应付贵妇圈中那些交际的兴趣。 夫妻俩全都如此,府中的冷清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外间迎接凯旋大军回东都的欢呼地动山摇,哪怕和乐公主深居简出,却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哪怕坐在窗前发呆的她如今心如死灰,此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今天是出了什么大事?” 几个侍女都不是从小服侍和乐公主的,而是她离宫下降时,皇帝另外选出来的,再加上习惯了这位常常发呆,无所事事的女主人,此时其中一个不知厉害的就信口答道:“外头那动静大概是秦王殿下凯旋回京吧?听说满朝文武都去迎接了,东都城内更是万人空巷。” 话音刚落,说话的侍女就看到和乐公主霍然站起身来,面上竟是流露出少有的狰狞。眼见人气冲冲地往外走去,她和其余几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慌忙追了上去。等发现和乐公主竟然是往韦钰起居的鸣镝斋去,她们那就更加惶恐了起来。 谁不知道,韦钰虽是驸马,但却一直与和乐公主分居,她们从来没见过两人同房! 鸣镝斋名字杀气腾腾,可即便是和乐公主一把推开大门时,也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挠。看到那个软榻上正在自斟自饮的身影,她忍不住咬紧了嘴唇,随即冷笑道:“这大好的日子,你这个秦王长史为什么却在这喝闷酒?这不该是你和承谨一起风光的时候吗?” “我还需要这种风光?”韦钰哂然一笑抬起头来,轻蔑地瞥了和乐公主一眼,“难道我自己就不曾打过胜仗吗?” 和乐公主被韦钰这态度气得两眼发黑,忍不住疾步冲上前去。然而,当她劈手去抓韦钰的领子时,却扑了个空,整个人重重摔在了软榻上。艰难侧过头去的她只看到韦钰已然稳稳下地,此时人站在那儿,脱手丢了手中那个精致的杯子,随即低头俯视着她。 “你的兄长如今成了被软禁府中的庶人,承谨却一飞冲天,几有入主东宫的势头,你心里不痛快,更准确地说,是气恨交加,所以想来找我出气,对不对?” 见和乐公主咬着嘴唇不说话,韦钰突然弯下腰去,一把捏住了和乐公主的下颌,两张脸之间的距离拉到了不满咫尺。然而,这种夫妻之间本该最是暧昧情迷的场合,他却用不带任何温度的口吻说:“你别忘了,我韦钰是什么人。我是心冷血更冷的人,娶你已经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大一件好事,所以你不要试图惹怒我。” “相比已经死了的纪家父子四个,比起生不如死的纪飞菲,本该嫁去北汉的你该知足了!” 看着韦钰大步离去的背影,和乐公主突然再也忍不住了。她挣扎着支撑起了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嚷嚷道:“我宁可嫁去北汉,宁可死了,也不要你这假好心!” 然而,当她听到随风飘来的韦钰最后一句话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别忘了,你的兄长还活着,你的母亲还活着。” 和乐公主狠狠握紧了拳头,任由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渗出了滴滴鲜血。 兄长凉王还活着,母亲赵美人也还活着,只有她活下去,只有身为韦钰正妻的她活下去,她的这两位至亲才能好好活下去,而不会因为某些人的作践而下了黄泉。相形之下,她做个名不副实的韦夫人又如何?做个徒有虚名的公主又如何? 可是,有谁问过她的感受?有谁在乎过她的感受? 伏在冰凉的软榻上,和乐公主忍不住失声痛哭。 如果时光倒流,她宁可重新回到一年前,做回那个娇纵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女! 当韦钰大步走出和乐公主府,又或者说是韦府时,一辆马车悄然从边门进入了卫南侯府,直到府中二门,马车上下来的身穿连帽黑色斗篷的人又上了轿子,直到最深处的一座屋子前,这才最终停下。 看到那身穿黑衣斗篷的人下轿,早就等候在这里的韦泰立时迎上前去:“玉楼……” “大哥,那些久别重逢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掩人耳目出一趟宫不容易,而你被困在东都城里,就如同龙游浅滩,再这样下去就要被鱼虾所戏了。” 脱下兜帽,韦贵妃那张如玉容颜就呈现在了韦泰面前。在韦泰看来,哪怕时光过去那么多年,韦贵妃却依旧如同从前一般,艳丽妩媚,寻常人根本不敢逼视。他没有时间去感慨妹妹那极其高妙的保养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说道:“那你说,眼下怎么办?” “虽说承谨兵败,一大群人逼着皇上质问他身世的那一天,我毕竟有些不放心,没有让承谦入宫,可我实在是没有想到,皇上还藏着那样的后手。肖琳琅的儿子……我好不容易才利用纪飞菲铲除了肖琳琅的儿子李承睿,却没有想到又纵容出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韦贵妃神经质似的笑了两声,继而倏然冷静了下来:“不管承谨这个嫡皇子是真是假,皇上显然已经摆明车马要力挺他入东宫了,更何况他又挟着平叛凯旋的大势。如今之计,承谨已经成了皇上手中最重要,也是唯一一张底牌,只能破釜沉舟。” “你打算怎么做?”韦泰对妹妹的决断素来颇为信服,但更重要的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离开东都,此时韦贵妃无疑是打开桎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不用顾虑,直说。韦家能有今天全都是靠你,我自然听你的。” “韦钰。”韦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惜字如金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韦泰眯了眯眼睛,心领神会地反问道:“用琼娘逼他就范?” “那是最后没办法的办法。在此之前,我会让承谦再去接触他。高廷芳、高廷仪,这对兄妹已经远远胜过了韦钰从前在承谨那儿打下的基础。更准确地说,我以为,韦钰从来就不曾真正对承谨用过心,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个承睿。所以,承谦还有机会。” 韦泰也知道韦钰是多么死脑筋的人,可心中却难免还有顾虑:“你说的是不错,但纪家可以说间接就是毁在韦钰手里,万一他头生反骨,仍然一心想着反噬毁了韦家呢?” “除了皇上当年别无选择,而且他也还小,如今天底下还有谁敢用韦钰?哪怕是皇上,现如今想的也恐怕是狡兔死,走狗烹吧,更何况是我们?只要他现在能够杀了承谨,或者说废了承谨,我什么都可以许诺给他,但将来鹿死谁手,那就要看以后的角力了。” 说到这里,韦贵妃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谢骁儿是死了,但他到底不甘心,所以竟是在他的心腹那儿给我留了一份大礼。我才刚刚收到,那确实是我期望已久的好东西……” 韦泰有些好奇,等韦贵妃附耳嘀咕了几句,听到醉芙蓉三个字,他登时面色大变,随即恶狠狠地说道:“想当初他就是这么浑水摸鱼的?这种人还是死了干净!” “死一个谢骁儿不要紧,可我好容易在禁军之中保住的这座山头,却已经算是完了。”韦贵妃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如果是韦钰杀了谢骁儿,然后拿到谢骁儿手中的兵权,我倒还能赌一赌,可现在皇上把左羽林军都交给了尹雄。” “那个尹雄不过是闽人而已,凭他那阴阳怪气的德行,怎么可能服众?” 韦贵妃虽说赞同韦泰这说法,但却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舒服。然而,她今天出来,最大的目的不只是见韦泰,更要见一见韦钰的生母琼娘,因此兄妹俩又计议了两句,韦泰就带着韦贵妃往琼娘的住处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低声说道:“地方是钺儿选的,琼娘没多说什么就搬了过去。她认识几个字,能看些书,所以也不出门,日子过得很简单……” 尽管在韦钰得势之后,韦贵妃特意吩咐过好好对待琼娘,可听着韦泰这泛泛的介绍,她仍是生出了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快到院子门口时就突然说道:“这样,我不单独见她,她这样的女人在我面前恐怕什么都不会说,找个地方让我静静看一看她就好。” 韦泰也不乐意妹妹去讨好一个自己视之为卑贱的侍妾,自然半点异议都没有。可琼娘每天早晚才会在院子里散步,他只能派人叫了一个丫头出来,得知琼娘在内室做针线,不会轻易出来,他就带着韦贵妃悄然进了屋子。 眼看韦贵妃隔着门帘缝隙,静静地看着那个同样安静如水的女人,韦泰只觉浑身上下不得劲,直到韦贵妃最终一言不发出了屋子,离开了这座他极其不喜欢的院子,这才舒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你还记得,当年韦钰是怎么见到肖琳琅和李承睿的吗?” 韦泰顿时愣住了。他拼命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最后不那么确定地说:“是你召见的吧?” “如果是钺儿这个嫡长子还可能,可你一贯瞧不起歌姬出身的琼娘,又觉得韦钰男生女相,不闻不问,甚至认为贱妾之子没资格记入族谱,我怎么可能召他去荣王府?” 韦贵妃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说:“我记起来了,是钺儿带着他去的。那时候韦钰好似一个跟班小厮。我刚好离开后,韦钰得罪了钺儿,结果钺儿在承睿面前操起鞭子就要打人……” 刹那之间,当年那一幕好似在她眼前重现了一般。 是了,她都几乎忘记了,韦泰既然那么不喜欢韦钰这个庶子,又怎么会给他起名韦钰? 那个名字,是在韦钰和承睿相见之后才有的。 第202章 昔日 城楼献捷,太庙献俘,含元殿面圣…… 尽管凯旋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当整整一天折腾下来,年少的承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仿佛僵住了似的,酸痛疲惫。他在进城的时候留下了江陵郡主,可接下来的那些仪式,江陵郡主只是小小露了个面,更多的时候需要他独自去面对,这也让他觉得分外孤独。 而且,因为韦钰并没有来,高廷芳借口身份敏感,身体不那么好,也没有陪着他。 黄昏时分,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宫城,在骑马通过皇城,最终走上天津桥时,承谨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软弱。如果连一块欢呼胜利,享受成功的人都没有,他这样咬紧牙关拼命奋斗,那又有什么意义? 就当茫然之际,承谨突然听到了好似有人叫他的声音。环目四顾,他须臾就找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见车前的疏影正在朝自己招手,洛阳则是一脸酷酷的表情,他不禁眼睛一亮,急忙拨马赶了过去。 他甚至来不及跳下马背就急急忙忙地问道:“高大哥在车上吗?” 话音刚落,马车的窗帘就打了起来,露出高廷芳那张笑吟吟的脸:“不但我在,廷仪和苏小弟也在等你。” 承谨只觉得心里那些小小的纠结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慌忙一跃下马,想都不想就钻上了马车,见小小的车厢里果然挤着三个他最熟悉不过的人,他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说:“我还以为要孤零零一个人回秦王府呢,没想到高大哥和廷仪姐姐都在等我,就连苏大哥也在。” 借着这次同行平叛,苏玉欢成功把承谨那私底下的称呼给纠正了过来,此时听到那一声苏大哥,自是高兴得眉飞色舞。 而高廷芳则是拉了承谨在身边坐下,打量了一会之后就笑道:“瘦了,但也更结实了,言行举止也更刚强了些。军中果然是最锻炼人的地方。” “高大哥……”承谨这才只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靠在高廷芳身上,喃喃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可看着廷仪姐姐这么拼命,看着别人那么努力,我就告诉自己说不能让人看笑话,不能丢脸……可直到刚才,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知道,其实不该勉强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不,我不后悔,如果不是这趟我去了,如今别人怎么会瞧得起我这个秦王?” “但终究还是豪赌。”高廷芳看向了旁边的江陵郡主,轻轻握住了她那略显冰凉的柔荑,声音苦涩地说,“让你和廷仪在前边拼死拼活,我却只能在东都远远看着,每逢午夜梦回,我就只恨自己不能背生双翅,去和你们会合。可终究我不是神人,没有办法。” 江陵郡主已经知道,高廷芳在自己和承谨走后的那又一场大病,更在大败的假消息传回之后,经受住了无数白眼和各种诋毁,哪里不明白他经受着何等身心折磨。此时,她不禁回握住了对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大哥,从前都是你帮我,现在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高大哥,我真的很感激你,真的。翊卫府我曾经呆过,可那时候,别人敬我,只不过因为我是皇子,只不过是因为韦大哥的吩咐,但经历这一次平叛,黄轨、赵毅、孟宪……我这才真正和他们一个一个变得熟稔了,哪怕他们不可能和对待韦大哥那样对我,可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惜,今天韦大哥没来……” 说到这话,承谨着实有些失望和伤心。江陵郡主看在眼里,心里却大约明白韦钰的心结。而苏玉欢却不明白那么多,此时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了起来。 “承谨和韦钰怎么认识的,我上次在河阳中城问过他了,倒是韦钰当年和怀敬太子是怎么结识的,高大哥,廷仪姐姐,承谨,你们知道吗?” 此话一出,江陵郡主就变了脸色,而承谨则是微微一怔,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摇了摇头说:“韦大哥没说过。” 高廷芳沉默了许久,这才低低说道:“这件事,我略知一二。” 面对承谨和苏玉欢那好奇的眼神,高廷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江陵郡主,笑着说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们听过自己记在心里也就罢了,可不要去和韦钰对质。对于他来说,那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 苏玉欢已经片刻都等不及了,连忙催促道:“高大哥,你别卖关子,赶紧说嘛!” 承谨到底脸嫩,当下还有些犹豫:“如果传出去有损韦大哥名声,那还是……” “承谨!”苏玉欢一把按住承谨的肩膀,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听一听又不会少块肉,再说咱们这些人,谁是嚼舌头乱传的?你别说话,听高大哥说!” “当年韦贵妃还是荣王次妃,他的侄儿韦钺来见她。” 高廷芳声音渐渐悠远,眼前恍惚出现了那时候初见的一幕。 那是在荣王府水镜馆,一贯很少去韦次妃那儿的他因为母亲的要求,带着清苑郡主去见韦次妃。这是一个月一次的母女团聚日,那时候他只不过觉得韦次妃对清苑郡主的态度太过客气,并没有想到别的,可当那次他还没踏入院子时,却听到了一个粗暴的呵斥声。 “这是姑姑刚赏我的新书,你这狗东西也敢胡乱翻看?” 他听声音就知道是韦钺,对于韦次妃这个偶尔会过来探望的侄儿,他谈不上好感或恶感,此时却有些嫌恶那飞扬跋扈的口气。可还不等他开口,清苑郡主就低声问道:“承睿哥哥,谁在骂人?好凶……啊,他还要打人!” 他和清苑郡主没有带很多从人,发现韦钺丝毫没有注意到进门的他们兄妹,而是挥舞鞭子就要打下去,他不禁心头恼火,厉喝一声道:“住手!” 尽管他已经出声,可那已经落下的鞭子却收不回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鞭子重重落在韦钺面前那童子的肩头,将衣服撕开了一条大口子,留下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世……世子殿下……还有郡主……”韦钺先是呆了一呆,随即慌忙行礼,更不忘连声辩解道,“是他糟蹋了姑姑给我的书,我才教训教训他……” “糟蹋了书?” 那时候的他自幼喜读书,听到是这个理由,愤怒立时消解了几分。当清苑郡主上前捡起书送到他面前时,他随便翻了翻,发现其中几页上分明有深深的掐痕,他更是皱紧了眉头。然而,当他看清楚那些掐出来的字句时,他却一下子愣住了。 走到那个一身青布短衫的童子面前,他沉声说道:“把头抬起来。” 他看到的,是一张眉眼如画,宛若女童的脸。可在最初的惊诧过后,他立刻回过神来:“你认识字?” 即便韦钺在旁边拼命打岔,道是韦府一介小厮怎么会认识字,可他还是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认识。” “那你把这一段念给我听。”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听到这丝毫没有错误的语句,他不由自主又问了一句:“你把下一段读来我听听?”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为什么你只划了这一段,没有划下一段?” “因为弟字说的是善事兄长,但如果兄长不仁,作为弟弟的为什么要善事兄长?难道他犯贱吗?” 看到这个看上去文弱女相的童子突然提高了声音,他转头看向了面色苍白的韦钺,却只见这个韦家嫡长子面色苍白,突然发狠似的说:“什么弟弟,你不过是贱妾之子,哪里配得上当我弟弟,父亲连名字都没给你取过!狗东西,我打死你!” 韦钺的鞭子终究没有再次挥下去,因为他不容置疑地抓住了那只手腕,随即把那个单薄如同女孩子的童子给拉了走。至于本该和韦次妃见面的清苑郡主,也被他带回了母亲那儿。 在敷药治伤之后,他就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没有正式起过学名吗?” “他没有给我起过名字。”用一个他字表达了和父亲韦泰的生疏又或者说隔绝,童子继而一字一句地说,“但我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如果世子殿下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自己给自己取名?那真是厉害,快告诉我!”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自己称赞和追问的一瞬间,那童子流露出的欢欣鼓舞。 “我叫韦钰。至坚者金,至贵者玉,哪怕身在污泥,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挣脱出来!” 他只觉得那笑容是那样让人愉快,那铿锵有力的字句是那样让人惊叹,以至于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笑着说道:“很好,从今往后,我就叫你韦钰!母亲说要挑人陪我读书练武,你愿意吗?” 在他明亮的目光注视下,韦钰犹豫了片刻,最终不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随即从齿缝中迸出了两个字。 “愿意。” 那是他们相识的最初。尽管父亲荣王也好,母亲肖琳琅也好,都曾经对他的这一决定颇有微辞,可当他表现出鲜明的态度,他们考问过韦钰的品行谈吐之后,这件事最终定了下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收获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哪怕经过十几年的时光,这段友情非但没有磨灭,反而在彼此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刻痕。 当高廷芳说完那件久远的往事,承谨整个人都呆在了那儿,还是事不关己的苏玉欢更快回过神来,啧啧两声后就没好气地嘟囔道:“敢情韦钰当初在韦家居然那么惨,韦泰和韦钺父子果然不是好东西!怀敬太子真真好眼光,居然那时候就知道韦钰会那么厉害!” “不,他不知道。”高廷芳淡淡一笑道,“韦钰在他身边并没有表现出卓越的天资,甚至有些文不成武不就,却口口声声说将来要当宰相。怀敬太子只当那是玩笑,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故世之后,那个曾经懒散学文武的朋友,却变成了逐渐被磨砺出锋芒的宝剑。” 承谨小声说道:“怪不得韦钰那么耿耿于怀当年的事,怪不得他忘不了大哥,原来大哥对当初的他,就好像他和高大哥对我一样。” 见高廷芳没有回答,江陵郡主忍不住攥紧了高廷芳的手。 提及当年旧事,对如今业已和韦钰分道扬镳的高廷芳而言,那是多大的隐痛? 可他们原本该携手并进,绝不应该形同陌路的! 第203章 兄弟 虽然承谨很愿意跟着高廷芳回太白别院,但高廷芳深知如今承谨身份和过去截然不同,再和往日一样毫无避忌,不但容易招惹闲话,更容易让其他王府官寒心。因此,他直接用马车将承谨送回了秦王府,随即又把那些典签主簿之类的王府官召集了起来。 秦王司马纪云霄已死,秦王长史韦钰又避而不见,他这个王傅自然便是品级最高的。当他吩咐晚上开庆功宴,承谨要亲自犒劳留守人等,表达歉意和感谢时,几个青衣官员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而承谨这才明白过来,少不得说了一些慰劳的话。 等看到高廷芳提早为他准备的犒赏下人的铜钱,他恍然大悟的同时,更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夜,王府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几个王府官面对承谨亲自执壶劝酒,一个个都激动得满脸通红。而下人们得到了大把大把铜钱的犒赏,一个个也都喜出望外。觥筹交错之间,酒不醉人人自醉,苏玉欢甚至借着醉意嚷嚷着要放孔明灯,却被洛阳直接堵了回去。 “做都没做呢,到哪去放?万一到时候掉下来着了火,你负责?” “洛阳,你怎么老是和我做对?得了,我怕了你,保证不说你喜欢疏影的事还不行吗?” 疏影一下子怔住了,等看到洛阳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随即猛地朝苏玉欢扑了过去,大吼一声我打死你,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在素来冷情,就算笑容也只是淡淡的她脸上,此时此刻那如同鲜花绽放一般的甜美笑容,就连承谨也忍不住看得呆了一呆。 面对席上这一团哄闹喜庆的氛围,高廷芳见江陵郡主伏在案上,似乎有些醉了,就拿起盖在膝头的毯子,上前披在了她身上,随即唤来了正笑吟吟看洛阳和苏玉欢打闹的疏影,吩咐她去叫肩舆来,把江陵郡主送回客房。 等到目送那一行离开,他才转头对承谨说:“去牡丹园中走一走可好?” “高大哥,夜色已经凉了,你这身体……” 承谨有些犹豫,但看到高廷芳那微笑温和的脸,他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等到扶着高廷芳的手离开这庆功宴,他看到杜至悄悄跟了上来,心里总算放心了下来,一路走一路说着今日凯旋的那些繁琐仪制,最后轻声嘟囔道:“我真不知道,这些礼制那么烦人的。” “自从有了周礼,历朝历代都离不开这个礼字,用礼分尊卑,定上下,这才有了秩序。但凡治世,都是礼乐大兴,但凡乱世,都是礼崩乐坏,所以你就算心里觉得烦,背后抱怨一下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对外人说,否则别人能指着你的鼻子教训你一天。” 承谨听高廷芳说得有趣,不禁吐了吐舌头:“高大哥说得你好像被人教训过一样。” “就是被人教训过。”高廷芳摸了摸承谨的头,终究没有说出自己还是荣王世子时,因为一次繁琐的祭太庙礼仪,回来之后抱怨了一通,结果被母亲肖琳琅整整训了一下午,而后又罚抄三遍礼记的往事。可是,被这话题一勾,他就知道,有些事情是到该说的时候了。 “你这次回京,还有进宫见皇上时,可听说了你的身世?” 承谨一下子停住脚步,面色亦是有些微微发白。怔怔站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低的声音说:“虽然廷仪姐姐不想让我知道东都城里那些风言风语,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些。可我今日去见父皇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曾提过……” “那你知不知道,请立颖王为东宫太子,这固然是六镇节度使同请,但请立韦贵妃为后,又质疑你的身世,让整个东都城中官民百姓全都议论纷纷,进而使皇上不得不亲自拿出证据澄清,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的?” 承谨顿时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可他终究不再是那个封闭在观文殿中坐井观天的小小童子,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他有些痛苦地攥紧了拳头,声音沙哑地说:“高大哥是想以退为进,死中求活,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不是生母不明,而是贞静皇后的儿子?” “没错。” “高大哥是希望我凭着嫡皇子的身世,平叛凯旋的功勋,和颖王抗衡?” “没错。” “高大哥是不希望父皇攥着我的身世作为隐秘,始终不想公诸于众?” “没错。” “高大哥是真的认为,我当太子比其他人更好吗?” “没错。” 面对这一次又一次言简意赅的回答,承谨低下了头,沉默良久。最终,他抬起了头,眼睛复又明亮了起来,毅然决然又大步走上前去,突然伸手抱住了高廷芳。 “高大哥,我知道的,你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从前没有能力,没有功勋,没有出身,如果没有这一次的豪赌,被父皇硬推出来的我根本不可能和颖王,和凉王抗衡。我已经比从前坚强了,我经受得起!” 嘴里说着坚强,承谨却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可我真的很想念母后,想念大哥……我从记事起,就以为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如果母后还活着,我可以在她膝下承欢撒娇。如果大哥还活着,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我一定做一个最好的弟弟……” 高廷芳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缓缓蹲下身子,突然伸手将承谨抱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但吓坏了承谨,还把不远处的杜至给吓得不轻。 “高大哥,你快放我下来!我很重的,你身体不好……” “如果是你大哥,他一定很希望这么抱一抱他的弟弟!他一定会自豪有个最好的弟弟!” 高廷芳纵声大笑,眼泪却随着笑声洒落了下来:“今天就让我代他完成这个愿望,当个好哥哥!” 承谨眼见得高廷芳抱着自己打了好几个圈,这才最终停下,当他最终落地时,忍不住扶着高廷芳的手,脸上满是焦急,但心里却是堆积着满满当当的喜悦和幸福。等到高廷芳支着膝盖,呼吸渐匀,他正想说话,却发现高廷芳已经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怀敬太子要是看到我这种不中用的大哥,恐怕在天之灵都会气得跳脚大骂。” “高大哥!” 承谨连忙伸手想去捂住高廷芳的嘴,等看到高廷芳神情畅快,他方才长舒一口气道:“我之前那些都是奢望,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相比从前,我身边有这么多关心我爱护我的人,有这么多真心为我着想的人,还想要更多,那就实在太贪心了。哪怕我的起点比颖王低再多,我也不怕,母后和大哥留给我的东西,我绝不会让给任何人!” “你真的长大了。” 高廷芳看着那张褪去了青涩和腼腆的面孔,心中感到异常欣慰。他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一指身边那业已绽放之后不见花朵的牡丹,沉声说道:“看这些牡丹,一岁一枯荣,但哪怕繁花落尽,明年亦会辉煌夺目,这就是花中王者。记住,皇上既然把你的身份挑明,把你彻底推到了台前,你就不仅仅是秦王李承谨,而是贞静皇后的儿子,怀敬太子的弟弟。” “我从来不喜欢用身份压人,但是,既然那些人偏偏就喜欢拿身份压你,这次就换了你拿着身份和功勋把他们压回来!这么多皇子,除却你实打实平叛建功,其他人谈什么功勋苦劳?全都是些躺在所谓高贵的出身上,坐享荣华富贵的蠹虫而已!” 说到这里,高廷芳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秦王司马出缺,你的羽林卫早就交了出去,金吾卫却没有,你不妨上书皇上,以之前谢骁儿纪庶人之流曾经祸乱东都为由,请求重组金吾卫,重整纲纪,自辟秦王司马,以及金吾卫所属亲卫府、勋卫府、翊卫府府属!” 换成大半年前,承谨还因为走出观文殿而欢喜雀跃,如今听到自己要做这样的大事,他只觉得心里发烫,第一时间想的竟不是我能不能做,而是我能不能做好。 思量片刻,他的嘴里就吐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我知道了,高先生,我会担起责任的!” 漆黑的高墙上,韦钰静静地蹲在那里,甚至连杜至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就这么俯瞰着高廷芳和承谨,看着他们互相信赖,互诉衷肠,看着他们定下了长远的计划,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似是惘然,似是嘲弄,最终却又化作了坚定。 当杜至跟着高廷芳和承谨离去,这牡丹园渐又空空荡荡,不见一人,韦钰这才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打量着这个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尽管秦王府全都是照着当年的荣王府复刻的,可在他心目中,秦王府也好,荣庆宫也好,全都不是当年他呆过的那个地方了。 也许只有这座牡丹园,才是他最牵挂的地方。 否则,他又怎会这么巧在这里窥见高廷芳的破绽? “你们以为时间还很多,可世上没有那么多来日方长,皇上不能等,韦家不能等,而我……同样也不能等!” 第204章 母为子则强 当韦钰一个人悄然穿过东都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最终回到公主府大门口时,却发现两尊石狮子背后,有人正在张头探脑。 他是凭借军功方才有今天,治理府中上下也用的是军法,因此对这格格不入的景象自然大为皱眉。 门前亲兵见他沉下脸,哪里不知道缘由,连忙上前牵了坐骑的缰绳,低声说道:“大将军,人是卫南侯府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韦钰听到卫南侯府,眼神中就流露出了一丝杀机。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那亲兵牵走马,随即就朝着那人走了过去。还没到近前,他就看到那中年男人从石狮子后头窜了出来,满脸惶恐地说:“二……二公子。” 平生最恨别人把自己当成韦府二公子,韦钰原本就森冷的表情更冷了三分,可那中年男人却显然不大了然,此时只是平添了三分惊惧,脑袋垂得低低的:“如夫人病了,侯爷请二公子回去一趟……”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脖子一紧,等发现自己竟是被韦钰一把提了起来,他方才亡魂大冒,偏偏喉咙中吐不出一句话来。死命挣扎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窒息了,就在他以为必定送命时,却不防对方手一松,他扑通一声掉下地来,摔了个气晕八素。 这次他方才知道这位二公子的厉害,也顾不上浑身无处不疼,连忙挣扎着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地说:“二公子饶命,小的只是奉命传话,如夫人的病,小的一点不知情……” “给我住嘴!” 韦钰厉声喝止了那求饶,旋即一字一句地说:“若是再让我听到什么二公子,什么如夫人,我就一脚踹死你!” 那中年男人乃是卫南侯府一个不入流的长班,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心头把派给他这件事的管事给骂了个半死,可却根本不敢和韦钰顶嘴,立时唯唯答应了下来。他原以为如此一来韦钰就会跟他回卫南侯府,谁想韦钰竟是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回去告诉他们,我明日自然会去探望,今天太晚了,省得我一露面,卫南侯府上下鸡飞狗跳,连觉都不用睡了!” 当这话被那长班硬着头皮传回了卫南侯府之后,卫南侯韦泰气得摔了好几件往日视若珍宝的爱物,可终究也不敢过分催逼。 等到一大清早,下人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说韦钰来了,他也懒得和这个可恨的庶子打交道,当即冷冷说道:“想必他还以为我是诳他回来,所以昨天晚上才说那种话。现在我也不想看他那张脸,让他自己去看看他娘是不是真的病了!” 事情居然这么巧,正好他和韦贵妃思量利用琼娘拿捏韦钰的时候,琼娘就病了,这也省得他另外费功夫了! 直到踏入琼娘的那座小院,韦钰也没看到韦泰又或者韦钺。这时候,他方才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她是真的病了?难不成此番真的不是那对父子又或者韦贵妃挟制他的戏码? 韦钰终究是韦钰,尽管心绪激荡,但他的脚下却没有丝毫犹疑,依旧一步一步稳稳走到了屋子门口。挑开门帘进去时,他险些和一个出来的侍女撞了个满怀。然而,那侍女看清他的面目时,却一点都没有一般大户人家婢女看公子时的眉眼含春,而是惊呼一声便仓皇退开,旋即连头都不敢抬。 他本来就没心思和这些人纠缠,此时便不耐烦地喝道:“无关人等都给我滚出去!” 随着他的这个声音,不但那侍女慌忙往屋外跑去,屋子里又跌跌撞撞出来两个侍女,一认出是他,吓得连一声都不敢出,连忙蹑手蹑脚出了门。 等到再没有碍事的人,韦钰方才直接进了里屋。当他一眼看到靠在大引枕上,又惊又喜看着他,随即挣扎起身的人时,饶是他这辈子在战场上见过众多生离死别,自忖一颗心已经锤炼得冷硬无比,仍是忍不住为之一悸。 “钰儿……” 韦钰蠕动了一下嘴唇,可那声娘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他生下来便是贱妾之子,而她更是对保护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仅有的资源教他识字,拼尽一切给他借来各种各样的书。 当他终于和承睿结交,可以挣脱韦家的桎梏,想要带着她离开韦家的时候,她却一口就回绝了他,甚至还口口声声对他说做人不能忘本,以至于他伤透了心。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很少再叫娘。他痛恨生母的软弱,痛恨她不敢离开那高墙,站在更广阔的天地里! 可现在,看到她那分明并不消瘦,却仿佛抽去了所有精气神,显得死气沉沉的样子,韦钰却打心眼里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惊恐。他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然而,他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那极其紊乱的脉象给击得粉碎。 “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们竟敢害你?告诉我谁敢害你!” 琼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暴怒狂躁,语无伦次的韦钰,在她印象中,儿子对人或是高傲,或是轻蔑,或是讥嘲,或是不屑一顾,纵使是怒火,也仿佛是冷硬沉静的铁锤,就如同那曾经战阵无敌的雷神威名一样。 可此时此刻,她心里没有慌乱,也没有卑怯,有的只是骄傲和满足。 这是她的儿子,这是她威震天下,人人称之为妖孽的儿子。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对她不闻不问的儿子,骨子里却还是知冷知热,最在乎她的人! “没有人害我。” 看到韦钰眼神从暴怒渐渐冷了下来,琼娘何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她今天用这样的样子诱了他来,当然不会再和从前那样用软弱的一面再把他气走。她伸出手摩挲着韦钰那张男生女相,异常肖似自己,以至于从小就被人笑话讥讽的脸,突然笑了一声。 “你不用怪别人,是我自己吃了药,他们谁也不知道。” 韦钰只觉得浑身猛然绷紧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琼娘,许久才迸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钰儿,你从小就有大主意,只恨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只恨托生在这个外表光鲜,内里腌臜的韦家,这些我都知道。” “我只是个以色侍人的歌姬,卑微低贱,又不会逢迎侯爷,可偏偏只侍寝了两次就有了你。侯爷对姬妾一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稍有不慎就会挨打,所以我故意流露出他最不喜欢的卑怯胆小那一面,果然就失宠了。可正因为失宠,夫人也不在意区区一个贱妾,所以我总算平安生下了你。” 韦钰在卫南侯府时曾经听到许多人用鄙夷不屑的语气谈论琼娘,但自己却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及过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哪怕是自己的出生,也是母亲苦心孤诣的结果! “我生下你之后,侯爷根本不认你这个儿子,可你却是我这浑浑噩噩一生里,老天爷赐给我最重要的宝贝。我教你认字,替你找书,终于,你自己有出息,得到了怀敬太子青眼相加。我那时候曾经无数次感谢上苍终于开眼,赐给了你一个光明的未来。而侯爷虽说一度又羞又恼,可终究觉得你是奇货可居。” “你说你要带着我远走高飞,可你不知道,侯爷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你想离开韦家,那么他会不择手段杀了你。韦家人从来刻毒阴狠,我不敢赌你能不能躲过那一关,所以我不肯随你走。果然,就连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那样仁爱的人,也终究没能逃过他们的毒手。” “总算你得到了皇上宠信,常年在外漂泊,再也不回这个家,几乎不认我这个娘,可我却只觉得高兴,因为只要我一天还在这府里,他们就会觉得,你还是那只线头攥在他们手里的风筝,可以任由摆布。在他们这么心安理得的时候,你却可以得到自由……” 琼娘的声音仿佛梦呓,低沉而轻微,以韦钰的本事,自然能够保证周遭绝无人偷听。可是,狂躁的他却难以忍受她所说的一切,此时突然厉声打断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霍然站起身,突然打横将琼娘一把抱了起来:“我带你去太医署,去找林未德,去找邱汉生,我就不信太医署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别去。” 尽管只是轻轻的两个字,但韦钰却好似遭了雷击,脚下再也迈动不开步子。而躺在他怀里的琼娘用尽全力抱着他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钰儿,从前我留在这卫南侯府,是为了做到我这个娘唯一能做到的事,那就是保护你。可现在我活着,只是你的累赘。我一旦死了,他们就再没有能够挟制你的办法了。” “不,不要说了,娘,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见韦钰双膝一软,竟是跪倒在地,就这么紧紧搂着她失声痛哭了起来,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娘,琼娘只觉得已经干涸多年的心中仿佛缓缓灌入了一泓清泉。 她艰难地凑到韦钰耳边,低声说道:“昨天韦贵妃和侯爷一块来看过我,他们虽说没声张,但我总算收服了两个侍女,她们悄悄告诉我了。韦贵妃那样的人来见我干什么,还不是为了要挟你?我那时候就服了药,是缓缓发作的穿肠剧毒,也许还能拖延几日。趁着韦家人还能用我来挟制你的时候,你大可反过来算计他们一把。钰儿,娘委屈了一辈子,拖累了你一辈子,如果能用这条命让你念头通达,让那些卑劣无耻的人得到应有下场,那也值得了!” 韦钰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疼得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他以为自己经历过人世间最残酷的事,以为自己能够扛得起任何残酷的考验,以为自己能够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可如今陡然认识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母亲,而母亲却又明明白白告诉他已经只剩下几日,他这个自认为能够掌控一切的人,就真的束手无策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没想到琼娘陡然之间眼睛瞪得老大,一字一句地厉声说道:“钰儿,你这辈子都没有孝顺过我这个娘,如果连我这最后一点话都不肯听,九幽黄泉之下,休想我认你这个儿子!” 第205章 跪求 一夜的庆功宴之后,承谨一大早就爬了起来,穿戴了整齐去上朝。相形之下,高廷芳倒是睡了个安稳觉,只不过,起床之后,他从洛阳和疏影口中得到一个消息的时候,脸色就有些着实微妙了。 “廷仪真的去了清苑公主的玄真观?” “是呀,郡主一大早酒醒了起来,还发了一通火,说是您故意灌醉他的,然后就走了。” 高廷芳忍不住揉着眉心说:“昨天晚上哪里是我灌她,分明是她太高兴了,来者不拒喝了很不少,然后又来灌我,闹得我不得不喝一口泼一杯作弊,她居然还耍赖说我灌醉她!” 虽说哭笑不得,高廷芳到底还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去玄真观接人的时候。毕竟,他和清苑公主的婚约一波三折,而后这位皇长女又在他受辱时一怒出面解围,如今江陵郡主登门还好解释,他再露面,只会让事情往更难解决的深渊滑落。 更何况,江陵郡主已经在京城这趟浑水中陷得越来越深了,而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尤其是此次河阳平叛,更是他提出的建议让承谨去请江陵郡主帮忙,他现在拿什么立场劝她回南平?过河拆桥也不是这样的! 当初江陵郡主刚到东都不久,他就悄悄派人给曾经的南平副使光孝友送信,借此和南平王高如松商量了接下来的一项计划,可到现在还没有进一步的回音。 “世子殿下,别想了,吃饭!” 疏影使劲把一笼屉水晶糕推到了高廷芳跟前:“郡主走之前特意吩咐厨房蒸的,粥则是秦王殿下出门之前特意吩咐熬得软烂一些,您可别辜负了他们的心意。” 高廷芳昨夜和承谨长谈半宿,但睡足了时辰,此时又听到这话,自然少不得抛下心事开始动筷子。可是,想想承谨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明明最渴睡,却闹得晚睡早起,今日上朝不知道是否能把原本的计划贯彻到底,他不禁又有些分神。 结果,哪怕在洛阳和疏影的反复催促下,他仍是吃得食不甘味,哪怕笼屉空了,粥碗见底,他却完全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他本该回太白别院,但心神不宁的他还是决定就在这秦王府等承谨回来。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上午,当心不在焉呆在承谨书房看书的他听到外间一声高兴的嚷嚷时,立时就丢下书卷往门外看去。果然,下一刻,大门一下子就被人推开,紧跟着冲进来的就是笑吟吟的承谨。 “高大哥,成了,父皇答应我了,他答应我了!” 高廷芳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面对疾步过来的承谨,他呵呵一笑站起身道:“挟平叛之威,嫡子之名,有没有人再和你硬顶挑刺?” “当然有。” 承谨挺直了胸膛,随即兴高采烈地说:“可我驳回去两个,薛老大人又帮我骂回去三个,剩下的虽说也有不少人心怀疑虑,可都没有表现出来,大概是和上次一样,等着我闹笑话。高大哥放心,我不会轻敌的,我会一步一步稳扎稳打!黄轨他们都挑明了,一定会支持我。” “不错不错,虽说还谈不上班底,但终于有一批心向你的人了!” 高廷芳只觉得这是自己到东都之后,最畅快最喜悦的时刻,而仿佛是凑趣似的,门外又传来了苏玉欢的声音:“高大哥,廷仪姐姐和公主姐姐一块来了。” 看到江陵郡主和清苑公主双双进屋,高廷芳刚招呼了一声,清苑公主就开口说道:“昨日是承谨你风光的日子,我却没来,不是我这个做大姐的装腔作势,是正好犯了晕眩的老毛病,在床上躺了一天,今天才好些,又正逢廷仪过来看我,我就一块跟过来做不速之客了。” 见承谨连连说不妨事,清苑公主就瞥了高廷芳一眼,似嗔似喜:“高大人果然定的好计,一条怀州大败的消息,把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都耍弄了一通,一举奠定乾坤,就连谢骁儿那反复无常的小人也因为错判了形势,就这么生生送了性命。” “只不过是江湖人称送天梯的戏码,可惜韦贵妃和颖王功行不够,上去容易下来难。” 高廷芳随口一答,见一大堆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分明不解送天梯是什么意思,他这才醒悟到自己忘了身份,一个从小养病在深宫的世子,知道什么江湖戏码? 还是江陵郡主笑着圆场道:“大哥就是看书多,什么都能拿来学以致用。” 高廷芳反应快,立时笑吟吟地顺口圆下去:“我也不记得是哪本时人笔记里说的,就是吹捧对手,把他捧到一个非常高的位子上,就比如这次造声势请立韦贵妃为后,立颖王为太子,只不过再加了一手贬低承谨。这就好比让人登高之后,却把梯子抽了,没本事的自然只会重重摔下来。” 这简单易懂的比喻,众人自然一下子都听明白了。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这般了解高廷芳底细的,只会暗叹他漂泊四方这些年的经历,而苏玉欢和承谨却没想得那么深,苏玉欢更是洋洋得意地说:“这次韦家亏大了,也该消停下来不折腾了吧?” 承谨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高大哥,今天韦大哥没来上朝。” 发现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就有些不安地说:“昨天我回东都,进宫面圣,韦大哥就没来,我只当他是想着大哥,心里难受,可他今天上朝还是没来,会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事情?要不,我们去四姐那儿看看他吧?” 清苑公主与和乐公主从前还好,但因为高廷芳闹翻之后,姐妹俩就很少往来,更何况和乐公主自从母兄一个被贬一个废为庶人,又嫁给了韦钰之后,几乎断绝了和外人的往来,她哪怕曾经和韦钰关系很好,也不大想见到和乐公主。至于其他人,和韦钰关系好的更谈不上,包括和韦钰私底下打过几次交道的江陵郡主,这会儿也同样只拿眼睛去看高廷芳。 斟酌片刻,高廷芳就沉声说道:“此事确实不能放着不管,我和你一块去吧。” 哪怕韦钰说过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可那到底是他最好的知己朋友,他怎能不管? 承谨高兴地点了点头,清苑公主却有些犹豫,江陵郡主便低声对她说道:“若是不想见和乐公主,那姐姐就不用去了,免得受气。” 就在清苑公主犹豫着点头时,外头陡然传来了杜至的嚷嚷。 “韦钰来了!” 几乎是随着韦钰来了这四个字,大门被人轻轻敲响。然而,高廷芳见惯了韦钰的兴之所至,不请自来,对于这事先敲门的举动着实有些意外。不等他开口,承谨就疾步冲了过去,竟是亲自打开了大门。 看到韦钰就这么站在门口,承谨顿时如释重负:“韦大哥,我刚刚还和大家说昨天没见你,今天你又没来上朝,会不会是出了事,正准备去看你……”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韦钰退后一步,竟是就这样直挺挺跪了下来。 面对这绝对出人意料的一幕,不但高廷芳和清苑公主这样熟悉韦钰的人震惊失神,就连江陵郡主和苏玉欢,洛阳和疏影这些认识韦钰不过短短大半年的人,也全都愣在了当场。 承谨同样瞠目结舌,可他好歹不再是吴下阿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想把韦钰搀扶起来。然而,他的力气哪里可能大得过练武多年的韦钰,费了老大的劲却根本没能挪动对方半分,他只能苦笑着直接往地上一坐。 “韦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需要这样才能对我说?” 韦钰那僵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活络。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因为我今日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想求殿下。可这件事我这么多年都没能做到,就算请殿下出面也同样没有把握,更可能让殿下受辱,所以我只能下跪相逼。” 能让韦钰说出下跪相逼这四个字,高廷芳顿时意识到,事情恐怕非同小可。他快步走上前,在承谨身边蹲了下来,看着韦钰的眼睛逼问道:“韦长史想要秦王殿下去做什么?” “去卫南侯府,把我母亲接出来。” 此话一出,高廷芳心里那唯一一点抗拒的心思也立时烟消云散。 他知道韦钰的身世,更知道他那个可怜的生母在卫南侯府韦家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当初他给韦钰出主意把琼娘接出来,可琼娘却一口拒绝,后来又恰逢当年那场大变,如今十三年过去,韦钰已然功成名就,生母却依旧操之于他人之手,换成谁也忍不住! 承谨昨天才听高廷芳说过韦钰的身世,此时又面对韦钰那仿佛能焚尽一切的灼热眼神,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缘悭一面的母亲和兄长,一时心头火热,竟是脱口而出道:“韦大哥,我答应你,我帮你把你娘接出来!” 发现韦钰抬头看向了自己,高廷芳沉默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如果韦长史不介意,我也希望同行略尽绵薄之力。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是现在?” 韦钰不由得笑了,他在承谨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丝毫没有理会身上沾着的些微尘土。 “好,高大人既然问了,我也不妨说一句实话。昨天晚上,卫南侯府传来讯息,告诉我母亲病了,我起初以为不过诳语,可今早过去探望时,这才发现她已经沉疴不起!再接着,那个我应该称一声父亲的男人亲自见我,告诉我说如若想要治好母亲的病,就要听他的吩咐,在秦王殿下饮食中掺入醉芙蓉。” 听到这里,清苑公主登时又惊又怒,一下子想到韦贵妃用自己的身世作为要挟时的情景。 “韦泰居然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要挟你?这些韦家人难道只会用这样拙劣的手段吗!” 见高廷芳面上沉静,但眼神中却尽显怒火,承谨则是咬紧牙关,苏玉欢等人无不义愤填膺,韦钰这才自嘲地一笑,淡淡地说道:“谁不知道我对韦家没有半点归属感,又或者说恨不得置他们于死地而后快,所以把这种手段用在我身上,那也不足为奇。” 清苑公主咬牙切齿地说:“既如此,我也同去,我倒要看看,韦泰他敢拦我们这么多人!” 江陵郡主欲言又止,她看着韦钰那幽深不见底的眼神,心里总有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 因而,面对二话不说就要求同行的苏玉欢,她最终传令给闫鑫,把昨夜就歇宿在这儿的所有白龙卫全都带上了,又给随行的杜至提醒了一声。 此去卫南侯府接人,就算不是龙潭虎穴,却也相差不远! 第206章 以势相逼 当韦泰面沉如水地走出琼娘那院子时,恰是看到韦钺站在那儿。他素来眼高于顶,让琼娘这种卑贱的歌姬生了一个儿子,一直都深以为耻,更何况此时亲自前来探视还被嫡长子看见,脸色不知不觉就阴沉了下来。 偏偏韦钺却还以为父亲想的是琼娘的病,竟是凑上前去问道:“父亲,要不要我去太医署请个人来,好歹拖延一些日子……” “有心思理会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你还不如想想怎么从这东都城挣脱出去!” 虽说挨了这样的训斥,但探知了韦泰对琼娘的态度依旧和从前一模一样,韦钺还是如释重负。毕竟,韦钰陡然一飞冲天,他这个曾经人人奉承的小侯爷一下子成了笑话,他最怕的就是父亲突然回心转意,认可韦钰这个儿子,那时候他就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 因此,他喏喏连声答应了下来,随即就跟着韦泰身后一路走一路小声说道:“父亲不必太焦急,河阳节度使和保义军节度使向来是帝党要镇,可之前都能被姑姑找出破绽,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父亲如果真的要回滑州去,大可依样画葫芦也弄些叛军出来。” “你说得轻巧!皇上正等着抓我的破绽,叛军一出,现成的就是拿下我的借口!” 韦钺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当然了,可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父亲最近心情不好,张口就骂,他不免也着实憋屈恼恨。可他是靠着父亲才有现在的荣华富贵,此时也只能低声下气认错。 等到他们父子俩回到书房时,韦泰就吩咐韦钺去找韦党的几个中坚过来商量对策,同时把颖王请来,可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嚷嚷。 “侯爷,不好了!” “鬼叫什么!”韦泰气不打一处来,拍案而起道,“滚进来说话!” 门外那小厮虽说不至于真的滚进来,但撞开门帘进屋时,也确实是跌跌撞撞。他气喘吁吁地稳住了身子,满脸惊慌地说:“秦王殿下,清苑公主,还有南平王世子、江陵郡主,对了,还有北汉那位容侯,全都一块跟着二公子来了。” “这个孽畜想干什么?” 韦泰只觉又惊又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韦钺同样愕然失神,他就冷冷说道:“我这辈子又不是没见过大阵仗,他以为叫上这么一大堆人,就能压我?痴人说梦!” “父亲说的是,这里到底是卫南侯府的地盘,岂是他们放肆的地方?” 嘴上这么说,韦钺跟着韦泰出去的时候,却多了个心眼,悄悄吩咐亲信小厮去召集亲兵。等来到正堂,见客座首位上,秦王承谨神情自若,岿然不动,他不知不觉想到当年第一次见到荣王世子承睿的一幕。 那一次他并没有带韦钰,正是如今承谨这般年纪,承睿还要比他小几岁,可偏偏相见之时,那位荣王世子虽然举止谦冲,谈笑有礼,他却偏偏有一种处处受制,自惭形秽的感觉。 于是,哪怕他后来出入荣王府的机会颇多,却怎么都没办法和承睿亲近起来。而等到他带了韦钰,韦钰投了承睿眼缘,被留在荣王府朝夕伴读练武,他就更加对承睿嫉恨交加了。 可现如今,那位怀敬太子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可为什么老天爷还要再留下承谨这个祸根? 韦泰见承谨如此拿大,心中也同样异常不快。而更让他脸上挂下不来的,是清苑公主同样大剌剌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而高廷芳伸手压下了仿佛准备起身的江陵郡主。 至于那个年岁不大的北汉容侯苏玉欢,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着和身后高廷芳的一对男女侍从说话! 然而,所有这些人都比不上只是静静站在那儿,就给他带来了巨大压力的韦钰!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韦泰压下了心头的激愤和气恼,径直走向了承谨。见其终于站起身来,他有些生硬地弯了弯腰,这才开口问道:“秦王殿下大驾光临,我这陋室真是蓬荜生辉了。不知殿下今日有何要事与我商量?” 韦泰敏锐地只抓住承谨这一个点,有意忽略其他人。可他没有想到,却也有人是不容忽略的。承谨还没有回答,高廷芳就突然开口说道:“卫南侯府我也曾经来过几回,侯爷也好,小侯爷也罢,从前可都是待客周到的主人,今天却连寒暄都只有一句便单刀直入问正题,莫非是连一杯好茶都吝惜不成?” 韦钺差点被高廷芳这恬不知耻的口气给气得暴跳如雷,可韦泰终究比他沉得住气,伸手拦住他就哂然笑道:“世子还真是好记性,居然记得从前在这卫南侯府当座上嘉宾的往事。” “世子当然不会忘记,要知道,他还在这卫南侯府挨了一记夺命金簪。” 清苑公主突然插嘴,见韦泰和韦钺父子那张脸倏然变得无比难看,她只觉得异常痛快解气,随即又讥嘲道:“只不过真是没想到,那桩行刺的幕后主使,竟然是谢骁儿,更没想到贵妃娘娘竟然那么慧眼识珠,把那个一度挑拨韦家和纪家斗了个死去活来的谢骁儿当成宝贝笼络在手里!幸好人被韦钰杀了,否则传扬出去,韦家这笑话还不知道要闹得多大!” 韦泰倏然色变,盯着清苑公主,眼神中流露出了深重的杀机。 早知道这个孽种生下来竟是如韦钰一般叛逆,想当初怎么都应该逼迫韦贵妃堕了那一胎! 他那杀机一闪即逝,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世子说得对,侯府自有待客之道,自然不会亏欠了各位的茶水……来人,上好茶!” 韦泰特意在那个好字上加重了语气,显然是看到了高廷芳等人面前的茶盏。等到小厮慌忙进来,给众人又换过茶,他已经懒得虚与委蛇了,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之后,就再次问道:“秦王殿下如此兴师动众来卫南侯府,总不至于是真的为了喝我一杯好茶的吧?” 承谨还是第一次直面韦泰这种韦党的核心,可高廷芳和清苑公主先后给他做了榜样,他起初还紧张的心情已经全然平静了下来。他放下刚刚喝过一口水的茶盏,诚恳地说道:“卫南侯,今日我来,实是有一件事相求。” 有事相求?你们这么多人来,说是以势相逼还差不多,谈什么有事相求? 韦钺心下嘀咕,可嘴里当然不敢说出来。而韦泰则是扫了一眼敬陪末座的韦钰,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话虽如此,他还是语调沉稳地问道:“秦王殿下还请明示。” “韦长史已经和四皇姐成婚,已经搬到了公主府,他的生母如今正卧病在床,所以韦长史想将生母迎到公主府奉养……” “绝不可能!” 韦泰脱口而出四个字,等意识到自己的拒绝实在是太过生硬,他也懒得遮掩了,直截了当地说道:“礼法尊卑,嫡庶分明,且不说琼娘本来就只是韦钰的庶母,就是嫡母,也万万没有迎到公主府中奉养的道理!和乐公主是下降,他是尚主,君臣不同,难不成秦王殿下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这时候,就连韦钺也不由自主心生庆幸,暗道幸亏韦钰迎娶了和乐公主,否则要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回绝的理由,那还真不容易。可当他幸灾乐祸地去看韦钰,想要看到他失望伤心乃至于暴怒的表情时,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张冷硬没有变化的脸。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高廷芳突然开口说道:“照侯爷的意思,如若和乐公主愿意奉养韦钰的庶母,你就会放人?” 此话一出,韦泰和韦钺就同时暗道不好!韦钰成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和乐公主过得好或者不好,没有人关心,但以韦钰的手段,要拿捏一个已经失去一切凭恃的皇女,那还不容易吗?只怕韦钰只要授意一二,和乐公主请求奉养庶母的上表,就会立时出现在皇帝案头! 韦泰一下子明白,近来分明与韦钰翻脸的高廷芳为何会如此热忱,秦王承谨又为何会这样出头,如果能用迎出琼娘这样小小的代价把韦钰给彻底拉拢过来,对于秦王一系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又惊又怒的他再也没有和众人虚与委蛇的心情,一拍扶手愤而起身:“岂有此理,琼娘是我的侍妾,不是韦家的女主人,她还没有这样的资格!” “你说谁没有这资格?” 随着这个森冷的声音,韦钰已经站起身来,和韦泰恰是针锋相对:“你不就是瞧不起她的卑贱出身吗?可韦家又高贵到哪儿去了,三代以前,不同样是卒伍之中的一个军汉?” 韦泰差点被韦钰这赤裸裸的揭底气得背过气去,可更让他难堪的还在后头。 “你若是瞧不起她,别人送了她来,你大可如史书中那些军中名将一样,放了她自由,又或者让她自己婚配,又或者放她去当一个寻常婢女,可你却偏偏要了她。要了她之后却又弃若敝屣,生子之后更是抹嘴不认账,现在却在人面前摆为人夫主,为人父亲的架子,你也不嫌恶心!” 此话一出,苏玉欢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他才不在乎突然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抚掌大笑道:“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好了!我爹生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送他姬妾婢女,他全都大方地放了她们自由,任由她们和军中勇士成亲。别人问我爹干嘛这么暴殄天物,他却说,匹夫匹妇,军中那么多浴血奋战的勇士没有妻子,一个人多占女人,岂不是伤天害理?” 说到这里,他才得意洋洋地说:“和我爹比起来,卫南侯确实太没有男子气概了!” 江陵郡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被容侯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连父王也不如苏侯。父王内宠甚多,但也常常赐金放她们自由,可却没想到为她们主持婚配。看来等我回南平之后,要好好对父王说说苏侯这雅量高致!” 第207章 生死两重天 饶是高廷芳早知道苏玉欢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江陵郡主竟然也会加入冷嘲热讽的行列。眼看两人一个拿前代容侯,一个拿着南平王高如松打比方,成功地把卫南侯韦泰贬低成了好女色却没担待的人,韦泰则气得七窍生烟,他不禁莞尔。 可今天的目的终究不只是嘴上出气,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见承谨立时从看热闹的氛围中回过神来,瞅了他一眼,继而也站起了身,他这才赞许地点了点头。 “卫南侯,韦长史的生母已经重病在身,这种时候你拦着他们母子团聚,这难不成就是你刚刚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礼法尊卑?还是说,你扣着韦长史的生母在手里,是有别的目的?你如若觉得我这个秦王和大伙一块来求你还不够,我可以回宫去请父皇圣命!” 韦泰从来就瞧不起承谨,不论是从前那个自幼在观文殿养病的不起眼皇子,还是后来这个被皇帝一口咬定是贞静皇后所出,在平叛时立下功勋的秦王,在他印象中,那不过是个没什么存在感,文武都完全谈不上的小子。正因为从前瞧不起,此时面对这样一个空前强硬的承谨,他感到意外的同时,更多的是深深的羞辱。 什么时候就连这样一个身世不明的野种也能这样和他说话? 然而,韦泰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韦钺却率先忍不住了。他从父亲身后踏前一步,怒声说道:“秦王殿下,这是卫南侯府,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我父子好心把你们当成客人相待,你们却非要给韦钰这个韦家逆子张目,那就别怪韦家不把你们当成客人看待!来人,送客,从今往后若再有这些人来,不用再通报了!” 清苑公主登时眉头倒竖,她抓起旁边的茶盏就劈手重重砸了出去。随着那咣当一声,她便声音尖利地骂出了口。 “口口声声韦家,口口声声卫南侯府,不过是先谄附逆王,而后又改弦易辙的趋炎附势之辈而已,现在也好意思给自己脸上贴金!以为这韦家大门谁愿意来不成?你们要是愿意,大可在韦家门前放上牌子,日后秦王及官属亲朋不许入内,我也可以去求父皇,在天津桥前竖一块牌子,韦家所属不得入内,想来父皇定会开怀大悦!” 今天这些家伙们是全都吃了爆竹吗?一个个牙尖嘴利得让他汗颜! 看到韦泰和韦钺那张脸就和吞了颗苍蝇一般恶心,门前传来的脚步声亦是戛然而止,高廷芳简直有一种大笑的冲动。就连一直都脸色冷硬的韦钰,此时此刻也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清苑公主出了心头恶气,当即怒声叫道:“人都是死的吗?茶盏碎了,茶也凉了,给我换茶来!” 对于她这种反客为主颐指气使的行径,韦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可韦泰都沉着脸没吭声,他也不敢随便说什么。他这个卫南侯嫡子尚且只知道清苑公主是韦贵妃亲生,门外那些下人就更加不敢违逆这位素来显赫的皇长女了。因此,哪怕没有韦家父子的吩咐,仍有小厮快步进来收拾了地上碎片,随即又把众人的茶盏换下去,重新沏了滚烫的新茶来。 韦泰的一张脸已经阴得仿佛随时爆发狂风暴雨,他甚至想过立时召集亲兵,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在此,皇帝手中就再无拿得上台面的筹码。可如今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又身在东都之中,因此也只能就这样想想而已。 僵持了许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仿佛勉为其难地说道:“琼娘病得不轻,可她万万没有搬到公主府的道理,我就退一步,把她挪到韦家别院去,让韦钰可以随时去探视侍疾,这总够了吧?” 承谨心中一动,但今天这么多人过来,都是因为韦钰的要求,他不好随便替韦钰做主,当即扭转头去看韦钰。见其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讶色,犹豫片刻之后,竟是对他点了点头,他终于如释重负,随即就回过头看着韦泰说:“既如此,那就依从卫南侯的意思……” 他这话还没完全说完,外间仿佛起了一阵骚乱。屋子里众人不明所以,可随着高廷芳第一个站起身挡在承谨身前,洛阳和疏影则是掩护其后,苏玉欢立刻跳了起来拉开架势,一副随时准备开打的样子。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闯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江陵郡主的侍卫长闫鑫。 “郡主,卫南侯府东面好像走水了!”闫鑫甚至连其他人都顾不得理会,毕竟,只有江陵郡主一开始就对他授意过留心卫南侯府动静。此时见众人无不错愕,他便立时补充道,“还请郡主带秦王殿下和世子殿下等出侯府暂避!” “东面……”韦钰皱了皱眉,随即面色大变,直接飞一般奔了出去。 而韦钺已经直接嚷嚷了出来:“不会是琼娘的住处吧?” 这个蠢货! 韦泰已经气得鼻子都歪了。他已经顾不上闫鑫是怎么直接闯进这里的,看到苏玉欢一溜烟追上,紧跟着则是提着裙子的清苑公主,他意识到情势已经完全失控,竟是没来得及阻拦双双快步出门的承谨和高廷芳。直到最终起身的江陵郡主走到他面前,他才一下子从失魂落魄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敢问侯爷,韦钰的生母到底是什么病?” 韦泰顿时脸色铁青,而韦钺则是佯装镇定地说:“她素来身体就不大好……” “既然有工夫通知韦钰,他的生母重病,韦家却没工夫去请大夫?此时别的地方不走水,偏偏她住的地方走水?”江陵郡主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轻蔑和不屑,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不出什么事也就罢了,如果出事,我想宫中韦贵妃只怕也会恨不得想杀人!” 眼见江陵郡主转身离去,韦泰只觉怒从心头起,偏偏却没人可供发泄,最终只能狠狠踹翻了几样家具陈设。然而,他终究知道只有保住琼娘的命,这才能够获得太大的腾挪余地,因此发过脾气后就冲着韦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是死是活!” 韦钺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着实大恨。之前我就建议过去请个大夫,可你是怎么说的? 凉薄冷酷的是你,大发雷霆的也是你,现在把脾气撒在我身上,凭什么? 韦钺终究还是转身追了出去,而韦泰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心头不安,终究还是快步出门往琼娘的住处赶去。当他终于迈进了那道院门时,就只见小院正房仍旧冒着黑烟,而院子中央围着一群人,却唯独不见韦钰。情知不妙的他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就听到一声泣血的悲鸣。 “娘!” 高廷芳木然站在那里,在他的身前,韦钰正死死搂着那已经没有气息的憔悴女子,从来很少低下的头完全垂了下来。从他的角度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一滴一滴清亮的液体落在女子的脸上,随即顺着那张早已不再光洁的脸庞缓缓滚落下来。 他亲眼看到苏玉欢跟着韦钰将琼娘从屋子中救了出来,亲眼看着琼娘笑着在韦钰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亲耳听到从来都只是用她来指代琼娘的韦钰脱口叫了一声娘,亲耳听到那从来不曾听到过的绝望悲泣。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可他的本能早一步相对于他的意识做出反应,将他的手搭在了韦钰的肩膀上,但嘴里却没有说话。 从来就没见过母亲的承谨目睹这一场生离死别,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可是,几乎靠拽着清苑公主才能勉强站立的他仍然是第一个打破这僵硬沉寂的人。 “韦大哥,对不起……” 然而,韦钰却如同没听到似的,紧紧抱着怀中那渐渐冰冷下来的尸体,嘴里喃喃自语。 “我从来没有尽到过为人子的责任,可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为什么连最后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娘,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个没血没肉,什么都可以不要的人吗?” 他痛苦地干嚎了一声,整个人都紧紧缩成了一团,仿佛恨不得将全身的真气劲力都输入那业已失去生机的身体中,让那个他曾经瞧不起的女人活过来。那一刻,什么宏图大业,什么报仇雪恨,和那个含屈忍辱,委曲求全那么多年的女人比起来,仿佛都成了笑话。 “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信我……” 为什么要寻死! 韦钰用尽全身力气,这才死死摁住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他不惜下跪去求承谨帮忙从韦家带走母亲,他不惜推翻自己从前定立的和颖王虚与委蛇的计划,可他却仍然什么都挽回不了,哪怕母亲曾经告诉他,她还能活上几天,但仅仅是一夜,便是生死两重天。 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际,却只听耳畔突然传来了高廷芳那焦急的叫声。 “承谨,承谨,你怎么回事!” 当韦钰侧头去看的刹那,瞧见的赫然是承谨从清苑公主臂弯中无力滑落倒地的情景。他看到高廷芳焦急地扑了过去,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他看到清苑公主慌乱地叫人,他看到苏玉欢拉着疏影和洛阳嚷嚷什么,他看到韦家人一片混乱…… 面对陡然之间越发大乱的院子,韦钰那刚刚还悲泣不已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冷笑。 第208章 挟持 高廷芳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还在劝慰韦钰的承谨会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 当他扑上前去抱起承谨的刹那,他简直一颗心都快蹦了出来。他几乎下意识地扣住承谨的腕脉,竭尽全力平静心绪,同时努力观察着承谨的脸色和嘴唇。 当他得到那个答案时,他立时转头看向了院门口的韦泰和韦钺父子,随即一字一句地喝道:“洛阳,疏影,去刚刚的正堂,看看我们用过的茶盏有没有收拾下去,秦王殿下中毒了!” 中毒这两个字就如同一股阴风,瞬间卷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当韦泰看见越墙而出的洛阳和疏影时,片刻呆愣之后就立时反应过来,当即又惊又怒地喝道:“侯府重地,岂容你们乱闯,来人……” 然而,他这个人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高廷芳就已经厉声吩咐道:“快,去找盐水,还有找筷子来,如果有姜末那就最好……” 说到这里,他冷冷盯着韦泰,声音中赫然带着从未有过的杀机:“侯爷如果希望一网打尽,这是最好的机会,但接下来等着你的,必定是韦氏家破人亡!韦钰的母亲琼娘已经死在了这里,如果秦王殿下也有个三长两短,除非你觉得贵妃娘娘和颖王殿下能在顷刻之间控制整座东都,否则,侯爷还请斟酌一下后果。” 韦泰何尝被人这样威胁过,看到苏玉欢和清苑公主慌忙按照高廷芳的吩咐去找东西,而江陵郡主则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高廷芳身前,他怒气冲冲地猛然上前了几步,可紧跟着却被身后的韦钺死死拽住了。 “父亲,你不能上了这恶当,这必定是他们的苦肉计,韦钰……” 韦钺本想说一切必定是韦钰计划好的,可是,当他看见韦钰面无表情地抱着琼娘站起身来,随即竟是猛地一弹跃上了围墙,他不禁为之大急。可还不等他招呼府中亲兵拦截,却只听韦钰冷笑道:“韦家既然想要自寻死路,那我成全你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凛然暴喝:“卫南侯韦泰下毒谋害秦王,罪在不赦!” 眼见韦钰发出这震动卫南侯府的声音之后,立时抱着琼娘从墙头疾掠而去,江陵郡主想到之前自己那种非常微妙的预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拼命给承谨催吐的高廷芳,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 大哥想过吗?想过今天的这一切也许并不是巧合? 韦钰的生母琼娘应该是韦家人拿捏韦钰的最好把柄,怎会轻易让她死了? 韦家人纵使将承谨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可又怎么会在这时候动手? 今天这一幕一幕实在是来得太过应接不暇,这后面会不会有一只真正的黑手? 可就在这时候,江陵郡主突然发现,高廷芳在百忙之中竟是侧头瞥了她一眼。 那一瞬间,她把所有胡思乱想都赶出了脑海,心领神会地轻轻颔首。 她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韦泰已经完全狂乱了。琼娘的死,承谨的中毒,一桩一桩全都是他完全没意料到的突发事件,尤其是韦钰这一声完全可传遍卫南侯府的嚷嚷,更是把他推入了一个极其险峻的境地。 他身上的嫌疑现在已经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要不要把心一横赌一赌? 就算韦钰已经抓不回来了,但眼前的这些人虽不是铁杆帝党,却是皇帝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一批人,如果他能够把这些人扣在手中,怎么都可以争取到离开东都!只要能够回到义成军节度使,凭着他在那里数年的苦心经营,应该足可自保…… 对,不能在这东都城中等死,绝不能任人宰割,纪家就是最好的榜样! “承谨!” 正当韦泰打算破釜沉舟誓死一搏的时候,他却陡然之间听到了又一声暴喝。他已经被韦钰之前的那举动给吓怕了,可当发现发出声音的是高廷芳时,他不由得怔了一怔。 就是这样一愣神的当口,他只觉得眼前骤然一花,紧跟着,一旁的韦钺就发出了一声痛呼,当他回过神时,一把尖锐的短匕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为了防止侯爷做什么傻事,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依旧站在高廷芳身前的江陵郡主对闫鑫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瞥了一眼被闫鑫突袭一脚踹得爬不起来的韦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还请小侯爷出去约束一下卫南侯府的那些亲兵,沿途让路,只要我们离开了卫南侯府,自会交还侯爷!” 刚刚那样狼狈地被踹翻在地,韦钺心头恨得简直在滴血,等听到江陵郡主这样居高临下的吩咐,他就更加气恨交加了。眼见往日在自己面前权威深重的父亲被闫鑫挟持,僵硬如泥雕木塑,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忍不住重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随即快步离去。 他才不会这么被动等死!让路给他们出府?等回头卫南侯府必定会被大军围困,到时候他还不是和纪家三兄弟一个下场! “廷仪,你做错了一件事。”眼见清苑公主和苏玉欢已经急急忙忙找了水来,而韦钺已经走了,高廷芳一面竭力冷静地为承谨继续催吐,一面沉声说道,“韦钺一向被父亲压制,如今又被韦钰压了下去,只剩下了表面那点小侯爷的尊荣,早就没有任何底气了。你放走了他,已经被逼到绝路上的他哪里还会顾得上韦侯爷的死活,一定会竭力殊死一拼!” 韦泰登时面色大变,怒声厉斥道:“高廷芳,你到这时候还想离间我们父子?” “是不是离间,侯爷自己有数。你平日是如何刚愎自用,对待儿子的,你不该忘记才是。”见承谨已经是吐了一地,高廷芳一边说,一边也不嫌腌臜,在污物中搜寻究竟是什么东西导致中毒。最终,他丢掉了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秦王府中的饮食都是一遍一遍检查过的,承谨吐出来的东西中也没有别的可疑东西,那么,只有之前在卫南侯府饮用的茶水被人下毒这一个结果了。 江陵郡主却露出了笑容:“大哥说得是,但我不是疏忽,是故意的。如果韦家父子都在我们手上,外间难免会有忠心耿耿的亲兵同仇敌忾,首先要做的就是剪除洛阳疏影,还有你我那些侍卫。我们这些人里,你和公主姐姐都是不会武艺的,万一他们主攻你们呢?可放走了韦钺,他说不定会利令智昏,集中精力先谋取他的父亲,届时反而容易离乱卫南侯府人心。” 她说着微微一顿,旋即哂然冷笑道:“他只要趁乱留下我们,同时杀了卫南侯,事后再把毒害秦王和我们这些人的责任全都推到卫南侯头上,这同样不失为一条上策。只不过,一个从来没打过仗的贵介子弟,料想就算他集合了亲兵,也变不成一个名将。我能让闫鑫踢翻他,自然也能拿下他。” 高廷芳喂了承谨一粒自己备用解阴阳逆行丹之毒的解毒丸,这才强压焦急,淡淡地说:“你说的也是,有韦钰离开时那吼声,我那些侍卫和你的白龙卫想必也在尽力赶过来,至少可以抵挡那些亲兵一会儿。等韦钰带兵反扑,这卫南侯府只怕也就只剩下残垣断瓦了。” 韦泰被这兄妹俩一搭一档说的话给气得几乎吐血,然而,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描述的景象很可能会发生,尤其是自己被挟持,韦钺又生了怨气,又怎么可能是平叛大获全胜的江陵郡主的对手?若是外间还有韦钰,那么这卫南侯府的覆亡可以说就在顷刻之间! 哪怕他再高傲,再不愿意低头,此时不得不放软了口气说道:“高大人,郡主,你们不妨好好想一想,就算韦家鼎力支持颖王殿下,和秦王殿下针锋相对,可在这卫南侯府对秦王殿下不利,甚至于下毒,我是这么愚蠢的人吗?这定然是旁人奸计,你们难道真的要一脚踩进这个陷阱不成?” “陷阱也好,毒计也罢,我只知道,秦王殿下是在卫南侯府出的事!” 高廷芳让苏玉欢帮手,亲自将承谨背起,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承谨有个三长两短,侯爷就是说一千道一万,能够洗脱嫌疑吗?更何况,刚刚的侯爷也好,现在的小侯爷也罢,只怕全都在打着最危险的主意,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韦泰被高廷芳这话噎得心里发慌,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既然高大人料到我那个逆子很可能孤注一掷,那么不如叫贵属放下手中的凶器,我自会客客气气送了你们出去。” “如果侯爷一开始就这样通情达理,那么,也不会有现在的局面。只可惜,我已经信不过你了。闫鑫,你带着侯爷开路,公主,你呆在最后面,苏小弟照应一下公主。廷仪,发讯号,让白龙卫用甲二号方案突破来援。” “知道了,大哥。” 这一刻,江陵郡主完全冷静了下来。她拉出脖子中的挂绳,只见挂绳中央分明是一只朴实无奇的短短竹笛,可随着尖锐的竹笛声响起,不论是作为人质的韦泰,还是其他众人,全都意识到了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毫无疑问,这是召唤白龙卫以及其他侍卫的联络工具! 而那非常有节奏的笛音,也许就是指高廷芳口中那所谓甲二号方案。 意识到只有自己是累赘,清苑公主不禁死死咬住了嘴唇。跟随其后的她看到高廷芳背着承谨大步前行,正想上前帮忙分担,却没想到苏玉欢突然小声说道:“公主姐姐,有时候我真觉得,高大哥对承谨真的像对弟弟似的……” 如果父皇公诸于众的消息是真的,那么,承谨本来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比她这个根本不是皇室血脉的孽种更亲的弟弟! 清苑公主只觉得心里如同针扎似的难受,对韦家人的痛恨已经是到了极致。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一声利箭离弦的尖鸣。那一瞬间,不谙武艺的她却本能地朝声音的来处扑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候,她只见江陵郡主手中寒芒一闪,竟是将那支掠过韦泰面庞,直奔高廷芳的箭准确地磕飞了出去。 韦泰惊魂未定,遽然大怒,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大喝道:“韦钺,莫非你也要学你那个叛逆的弟弟,弑父犯上不成!府里的亲兵都给我听着,让路!”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韦钺的声音:“父亲被他们挟持了,这是他被人逼迫说出来的话,快给我攻上去,把父亲救出来……哎哟!” 第209章 脱离 只听到哎哟两个字,高廷芳就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冲上去!” 以韦钺的心性城府,在听到父亲韦泰的指斥之后,根本就控制不住亲兵,更不要说玩弄什么欲擒故纵的花样!这一声哎哟分明表示,外间生变了! 挟持韦泰的闫鑫非常清楚,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果然,刹那之间,他就感觉到身边有人飞掠而过,沿着之字形的路线往前疾冲过去。 阻挡那道身影的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支箭,全都被她轻而易举躲了过去。随着她突破了甬道尽头的大门,院子里一时杀声四起。 而在高廷芳另一边,清苑公主痴痴地看着江陵郡主那矫若游龙的身影,再次生出了几分噬心蚀骨的悔意。 韦钰当年还不是文武稀松,远远比不上承睿哥哥,可却在这十三年来近乎自虐似的磨练自己,最终犹如百炼钢一般被生生锤炼了出来。如果她能把呆在玄真观中封闭自我的时间,都用在磨砺自己上,她岂会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陵郡主冲杀在前? 当她看到高廷芳那关切而专注的目光时,那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她忍不住低声问道:“高大哥,廷仪单身前去,会不会有危险?” 高廷芳看着那道门,答非所问地说:“她从前在大湖大江上指挥水师,剿匪平叛,抵御外敌,可那些危险都是看得见的。如今她为了我千里迢迢赶到东都,这刀光剑影,斗智斗勇,却往往是看不见的。我已经算不清楚欠了她多少,纵知危险,也只能厚颜躲在她庇护之下了。” 说到这里,高廷芳侧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肩头的承谨,随即凝神倾听远处那厮杀的动静,突然沉声喝道:“全都听好了,冲过去!” 眼见闫鑫毫不迟疑裹挟了韦泰便贴墙往前冲,高廷芳背着承谨,苏玉欢在后头托着,紧随其后,清苑公主没时间去追问高廷芳为何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慌忙快步跟上。果然,前方再也没有箭矢飞来,取而代之的是不绝于耳的谩骂和厮杀声。 当她终于跟着众人通过这条狭窄却又漫长的甬道,看清楚那个院子里的景象时,她便发现,院子中央,被江陵郡主横剑抵住脖子的,不正是韦钺?而在她周围,十余个白衣劲装银甲的卫士正三人一队,将韦府亲兵切割成一段一段,人数虽少,却赫然占了上风! 哪怕如今尚未完全脱险,苏玉欢忍不住赞道:“我早就听说,南平江陵城中,水师大都督冯骥远的黑蛟卫远近闻名,可江陵郡主的亲兵白龙卫成军虽只有三年,却也已经颇有威名,他们的贴身软甲从不卸下,就连夜间也是一样。战阵上,白衣一出,那就是定胜负的时候!” 听到这话,高廷芳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太白湖畔相处,新军寨中练兵的那段日子,但须臾就丢掉了这点遐思。 江陵郡主转头看向高廷芳,随即把韦钺一把拎了过来:“大哥,幸不辱命,韦钺擒下了!” 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两度折戟,韦钺几乎要吐血了,可当他对上韦泰那阴狠的目光时,他更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高廷芳那不容置疑的声音。 “侯爷,让你的亲兵放下兵器,让路!” 韦泰再次恶狠狠地瞪了韦钺一眼,心中不是不想殊死一搏,可权衡脖子上那寒光逼人的利刃,他终究知道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当下,他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让路!” 刚刚韦钰抱着琼娘出府时,暴喝说韦泰父子毒害秦王,因此府中亲兵业已陷入了一团混乱,韦钺仓促之中集合的亲兵还不到三成,此时见高廷芳亲自背着承谨,韦泰父子又先后被劫持,几十个亲兵终于丧失了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纷纷丢下了兵器。 见此情景,十几个白龙卫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眼疾手快地收缴了兵器,随即围拢了在众人身边。高廷芳示意苏玉欢取了把剑防身,却不料想清苑公主一声不吭抢了一把刀在手。 他见状微微一怔,随即就暂时按下这一茬,却对提着韦钺回来的江陵郡主问道:“刚刚韦钺怎会遭袭的?” “是洛阳和疏影。”江陵郡主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们两个已经将那些我们用过的茶盏一股脑儿都卷走了,我吩咐他们去和杜至会合,一个把证物送去刑部给薛老大人,一个去太医署找林御医,同时把事情张扬出去。这么大的事情,越多人知道,秦王就越安全!” 韦泰和韦钺几乎同时心里咯噔一下。最毒妇人心,已经有一个韦钰往他们头上泼脏水还不够,这江陵郡主竟然又派了两个人出去宣扬,难不成韦家就要生生吃下这么大的亏? 高廷芳素来知道江陵郡主的果决,可此时听出弦外之音,他却不禁死死盯着对方。见她脸色沉静,眼神中不见焦急和狂躁,他只觉得心下翻涌万千念头,当下再也不多问,由着一个白龙卫上来接过承谨背在了背上。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发觉,只不过背着人走了这么一会,背上竟是汗湿重衣。 当杜至等侍卫终于前来汇合,一路畅通无阻地出府时,他渐渐意识到,江陵郡主仿佛是事先就有所准备,仿佛是早就料到这趟韦家之行兴许会出事。 当终于出了韦家大门,马车和坐骑都已然预备停当,他看着承谨被抱上马车,自己跟着上去之前,忍不住又看了江陵郡主一眼。 “大哥,先顾着承谨吧,以后我再对你解释。”江陵郡主知道高廷芳想问什么,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直截了当挑明,自己怀疑韦钰。可当她想搀扶清苑公主上马车时,这位皇长女却冲她使劲摇了摇头,继而执拗地表示要骑马。 今日连番事变,前路莫测,江陵郡主无心因为这点小事和清苑公主争执,当下就让人牵了匹马来,而那让马的亲兵则与车夫并排坐在了车头。至于她自己,则是和闫鑫一起挟持着韦泰和韦钺父子,直到前头车马已然驶出了长街,这才突然将手中韦钺一把抛向了韦府亲兵。 “走!” 韦泰不料江陵郡主竟是不肯放了自己,不禁又惊又怒:“高廷仪,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劫持我这个卫南侯?” “秦王殿下既然在卫南侯府遭到毒害,卫南侯莫非以为区区不知情三个字就能蒙混过去?既然如此,就陪着我们进一趟宫,好好解释一下韦钰的生母是怎么去世的,秦王殿下又是怎么中毒的!” 嘴里这么说,江陵郡主见闫鑫挟持韦泰干脆利落地上了马离去,她却看向了狼狈着地的韦钺。见他在几个亲兵扶持下好容易站起身,用几乎喷火的目光看着自己,却没有贸贸然冲上来,她却对着这位卫南侯嫡子展颜一笑。 “卫南侯一时鬼迷心窍,小侯爷可不要跟着失心疯才好。要让天下人知道,韦家除了卫南侯和韦钰之外还有人,就得靠小侯爷自己了。” 眼见那英姿飒爽的人挥鞭一击,风驰电掣而去,韦钺虽说恨不得呼唤所有亲兵衔尾追击,可话到嘴边,最终却变了个样子:“快,扶我回去换衣服,我要去见六镇节度的使节!” 他就是现在立时出城逃往义成军节度使,恐怕也迟了,没有真正的实力,那些军官根本不会服他,可如果就这样留在府里,只凭这两三百的亲兵,也只有一个死。只有由外而内对皇帝施加压力,让他好好彻查这桩匪夷所思的下毒案子,那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当高廷芳一行人抵达天津桥时,早就因为洛阳和疏影赶来通告而得到急讯的羽林不但立刻放行,还立时上来护在马车两侧。等到了皇城端门前,心急火燎赶过来的林御医看到停下的马车上高廷芳率先跳下来,随即伸手去抱了承谨下地,他几乎一溜小跑奔上了前去。 “不要命了,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快放下,小心摔着了秦王!” 高廷芳眼睁睁看着两个小内侍将承谨抬上了一具步辇,看着林御医立时三刻细细诊脉,他只觉得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根本透不过气来,甚至连清苑公主何时到了背后,他都没有发觉。 很快,他的目光捕捉到了晚一步抵达的闫鑫,捕捉到了他打横放在马背上的卫南侯韦泰。紧跟着,他方才看到了正通过天津桥的那一骑倩影。 心灵相通的他一下子意识到江陵郡主为何放了韦钺,而带来了韦泰。相比资历深厚治理义成军节度使多年的韦泰,韦钺扒下那层卫南侯嫡长子的皮,还能剩下什么? 可林御医的一声轻呼,却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是雷公藤。” 他几乎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林御医的肩膀:“雷公藤是良药,你说的莫非是那一层剧毒的皮?” “这不是废话吗?就算剥了皮,雷公藤入药也是有严格分量的,绝不能多服。”林御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转瞬就是满脸严霜,“虽说你给秦王殿下催吐过,但状况很不好,先送进宫去再说吧!” 尽管高廷芳被林御医骂过无数次,但他深知那是何等严谨的医者。哪怕他之前那几次因服药过度而发作之后,林御医也只是数落他糟践身体,却不曾说过状况很不好之类的话! 难不成他还没来得及认回弟弟,就要遭受人生中又一次致命的打击? 当步辇匆匆进宫时,他突然转过头来,双眼如同刀子似的盯着狼狈不堪的卫南侯韦泰。 “韦侯爷,如果秦王殿下有三长两短,韦家就等着陪葬吧!” 第210章 痛悔 才刚到观文殿门口,皇帝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林御医那熟悉的喝声。 “热水!” “动作轻一点,你以为秦王殿下这身子是铁打的?” “扶着脑袋,托住脖子,对,现在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把那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给我赶出去,像根木头一样,自己也是个病人,在这儿尽添乱!” 听到最后一句话,皇帝顿时皱起了眉头,没多久,他就看到身穿宽大葛袍的高廷芳从大殿中跌跌撞撞出来,失魂落魄,眼睛仿佛完全看不清东西似的,别说发现他这一行人,只怕随时就会从高高的台阶上跌落下来。所幸后头飞一般抢出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搀住了他。 “世子殿下!”洛阳简直急得想哭了,“林御医那就是个刀子嘴,您千万别听他的!” 疏影则杀气腾腾地瞥了一眼正在手忙脚乱施针的林御医,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看在他救过世子殿下,眼下又在忙着救承谨的份上,我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然而,高廷芳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他颓然跌坐在台阶上,喃喃自语道:“我该想到的,卫南侯府那种地方何止是龙潭虎穴……连韦钰的母亲都被当成筹码,更何况是承谨……如果那时候我能劝一劝……” 随着皇帝上了台阶的谢瑞不禁为高廷芳捏了一把汗。对于这位风仪出众,待人接物也让人如沐春风的南平王世子,他一向颇有些好感,此时悄悄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他就抢先几步上得前去,到高廷芳面前低声提醒道:“高大人,皇上来了,高大人!” 直到谢瑞连叫了两声,高廷芳这才回魂。他茫然抬起头,当看清楚来的是皇帝时,他这才支撑着膝盖站起身来,随即低头行礼道:“皇上。” 见高廷芳那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气神似的样子,皇帝侧头看了一眼身后落后几步远的江陵郡主,想到高廷芳连来见自己都顾不得,亲自把承谨送到观文殿就留在了这里,却转托江陵郡主把韦泰送到了紫宸殿,他沉默片刻,这才上前一步把高廷芳搀扶了起来。 “八郎的事情出人意料,朕同样震惊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又何须自责?” 高廷芳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面色煞白。 皇帝也没有进一步安慰他的心思,须臾就自顾自地进了大殿。 江陵郡主没有跟进去,而是在距离高廷芳只有数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最初相识相交相爱的,是太白湖畔的隐士李元。而李元又在父皇的威逼利诱之下,变成她死去的长兄高廷芳。等到了最后,她方才骇然得知,那便是大唐怀敬太子李承睿。可不论是那重身份,相处这三年多下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魂不守舍,这样黯然低落的模样。 她已经知道,大哥心中最深的一根刺是母亲贞静皇后肖琳琅的死,是昔日荣王府那些幕僚侍卫蒙受污名,惨烈无匹地被烧死在临波阁上。如今承谨是肖琳琅遗子已经经由皇帝之口公诸于众,如若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在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怎么经受得住? 听到大殿中的混乱须臾告一段落,听到皇帝和林御医说话的声音,江陵郡主终于还是走到了高廷芳身边。她握住了那只冰凉刺骨的手,这才一咬牙低声说道:“大哥,你曾经说过,你最不相信的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一切都要等老天决定,那还要人何用?” 发觉高廷芳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这话稍稍有点作用,立时加重了语气说:“退一万步说,如果承谨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莫非你就这样颓然而立,从此心灰意冷不成?你的母亲会愿意看到这一幕,还是你那些师友会愿意看到这一幕,又或者说,承谨会愿意看到这一幕?” “不要说了!”高廷芳猛地打断了江陵郡主的话,见她沉静的眼睛就这样直视着自己,他只觉得虚空之中仿佛有一桶凉水浇下,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仍在殿中的皇帝和谢瑞,随即收回目光,扫视着那些距离尚远的内侍宫人,当发现唯独不见张虎臣,也就是尹雄时,他的瞳孔不由剧烈收缩了一下。 “廷仪,之前在卫南侯府前,你说以后会对我解释,我不想等以后,现在就想听一听。” 这深宫大内,原本并不是谈论这种隐秘的时候,可江陵郡主踌躇片刻,伸手将秋风吹拂的一缕乱发拢在耳后,这才传音说道:“大哥就没有怀疑过韦钰吗?” “你想说什么!”高廷芳几乎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可是,当发现殿中谢瑞转过了头,四周围内侍宫人也有人悄悄探头探脑,他立刻闭上了嘴,许久才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 江陵郡主知道,自己捅破的这层窗户纸对高廷芳来说何等残酷。可是,想到韦钰今天那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她实在是捺捺不住怀疑。 然而,她没有再解释自己的猜测,没有试图加深高廷芳的疑心,只是再次传音说道:“大哥应该知道,韦钰心中首先是怀敬太子李承睿,然后才轮得到别人,无论是皇上,还是承谨。” 高廷芳踉跄后退了几步,脸上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血色。他以为自己不挑明身份去见韦钰,韦钰就会接受怀敬太子李承睿已经死了的事实,再加上承谨与其早年相识,也算是多年相处,情谊深厚,可如果真的如江陵郡主所说,岂不是他的优柔寡断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不,这只是一种推论,一种假设,他怎么能断定韦钰就是幕后真凶? 承谨会去卫南侯府,是因为琼娘病了却被韦家扣住不放,所以韦钰才来请求他们去要人。而且,他分明看到的,看到韦钰抱着已经失去气息的琼娘时,那撕心裂肺的悲泣,那无法挽回的绝望和哀恸,那怎么可能是伪装? 从他与其相交开始,他就没见韦钰掉过一滴眼泪,就没见过那般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见高廷芳脸色一连数变,时而震惊,时而自责,时而失望,时而痛苦,江陵郡主有些后悔,但最终还是上了前去,轻轻按住了他的臂膀。 “大哥,林御医既然是杏林国手,我们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相信他。另外就是,把事情的始末缘由查出来。也许是我猜错了,我也希望是我猜错了!” 说话间,皇帝已是面沉如水地带着谢瑞走了出来。深黑的袍服上,那金线在此时阴沉沉的天色映照下,竟是显得有几分苍白。而皇帝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水光,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赫然已经在怒气勃发的边缘。而在他身后,是之前一直都在殿中照顾承谨的清苑公主。 “八郎素来仁善孝顺,这性子和他的兄长怀敬太子一脉相承,没想到今日竟会遭到奸人戕害!朕会亲自审这桩案子,不论事涉何人,决不手软。朕当初没能给发妻嫡子一个公道,现在若还不能给八郎一个公道,朕这个天子还有何用?” 听到皇帝竟然连这样诛心的话都说出来了,谢瑞和那些内侍宫人顿时纷纷跪下,而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亦是退后一步跪了下来,沉声说道:“还请皇上详查韦钰生母琼娘之死。恕臣直言,两桩案子一脉相承,互为表里,如果韦钰在此,定然也想请皇上赐一个公道。” 见江陵郡主早已在高廷芳行礼时,和洛阳疏影一同退后几步跪了下来,周围再没有站立的人,皇帝心中生出一丝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但神色须臾就收敛了起来。 “高卿和韦钰素来不和,此次却抛下私怨提出这一点,着实一片公心,朕知道了。” 高廷芳见皇帝答应,这才继续说道:“臣之前为防陷身于卫南侯府,又怀疑卫南侯乃是真凶,因而与舍妹挟持他脱身。臣自知此事有违律法,胆大妄为,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请皇上勿罪他人。” “若朕和你易位而处,朕也会出此下策,高卿何罪之有?”皇帝再次伸出手把高廷芳搀扶了起来,随即哂然笑道,“换成满朝文武,又有谁能为了八郎如此冲冠一怒,不顾后果?朕没有给八郎挑错王傅,你是最为他着想的!八郎他自己也一定会这么说!” 他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决意:“所以这桩案子,朕不交给别人,朕亲自断!” 说到这里,皇帝转身看着江陵郡主,点头示意她起来,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郡主可知道,承谦已经给朕上书,请求纳你为王妃?” 江陵郡主顿时又惊又怒:“皇上,臣之前已经剖明心迹……” 皇帝顿时哂然冷笑道:“郡主杀伐果断,明利爽快,乃是朕生平仅见的巾帼英豪。承谦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知道照照镜子,想想自己那德行,是否配得上郡主!不过也不能怪他,若非朕已经垂垂老矣,郡主又青春年少,恐怕也要心生妄想了。” 最后一句戏谑过后,他突然语气迟缓了下来,竟是惘然叹道:“若是承睿还在,与你年岁相当,也许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一瞬间,无论是江陵郡主,还是高廷芳,心中都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突如其来的感慨,竟是那样一语切合了事实! 而站在皇帝身后的清苑公主,则是死死咬住了嘴唇。 如果父皇知道,他所说的天造地设的一对其实近在眼前,又会是何等感受? 第211章 心哀 和乐公主府中,不过一个时辰,上上下下已经是一片缟素。根本不用韦钰特意吩咐,府中下人就忙着撤下各处那些花哨装饰,同时手忙脚乱地出去采买丧服,甚至有那些想巴结家主的,早早就在腰中换上了白腰带。 韦钰把琼娘抱入了自己平素起居的正室之后,没有立刻给她穿上殓服。他把人如睡觉时一般安置在床上之后,自己就在床前跪坐了下来,又让人拿来一匹粗麻布,竟是亲自将其一点一点撕开,将其扯成了孝服的形制,预备三日成服时穿。 那一刻,他在长大之后第一次回忆起了自己一直都想忘记的童年,那些屈辱惨痛的日子。 在那些记忆中,几乎每一幅画面都少不了琼娘,那个他一直都视作懦弱无能的女人。 他一直都认为,这些年是自己独立拼杀出了一条血路,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血泪。 如今他终于看到,可一切却已经迟了。他仿佛是天生就遭到老天爷厌弃的人,一次两次都让他遭受这样万蚁噬心,不能回头的悔恨! 和乐公主几乎是最后一个得到的消息。当听到韦钰要在府中给琼娘操办丧事,她劈手砸了手中的玉梳蓖,待要骂出口时,想到自己也不过是为了母亲和兄长,这才忍辱偷生,满脸怒色最终化成了惘然。 韦钰娶了她却又不肯碰她,她心中是觉得屈辱,可又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难道她甘心情愿把身体交给这样一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人?她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惨事,可韦钰千辛万苦方才博得富贵荣华,生母却没能享一天福就撒手人寰,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残酷? 见和乐公主脸色阴晴不定,一个婢女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大人如今正在正室守着……守着那一位,您看……”思量再三,她终究不敢直接把琼娘称呼为太夫人。 “去给我找一身素色衣裳来。” 韦钰乃是卫南侯庶子,此事东都城中人尽皆知。因而他生母琼娘一死,府中谁都不认为,和乐公主这样心高气傲的金枝玉叶也会跟着服丧。几个婢女此时听到这话无不吃了一惊,刚刚那开口的婢女就不无惊讶地试探道:“公主是要易服吗?” “他的母亲殁了,难不成我还要大红大紫地招摇过市?” 尽管和乐公主对琼娘仍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称呼,可得到这样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几个婢女如释重负,慌忙去捧了素服来。等到伺候和乐公主换上,见人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她们不由得又着慌了起来。 韦钰娶了和乐公主回来却并不亲近,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如今那位公主府真正的主人正在哀恸的当口,和乐公主若是贸贸然过去,万一说错一句什么话,那得出多大的乱子? 可韦钰在生活起居上从不苛待和乐公主,几个敢怠慢的下人早就被杀鸡儆猴,她们却也不敢拦着,一面匆匆追上的同时,一面却还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解。奈何和乐公主一路一言不发,一直到了韦钰起居的那座屋子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快步闯了进去。 几个婢女不敢擅入,只能在门口干着急。 当和乐公主径直闯到内室时,她就只见韦钰正跪坐在床前几步远处,仿佛泥雕木塑一般。她从前的印象中,韦钰从来都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永远不会垂下头来的桀骜人,可此时那高昂着的头颅却低垂着。即便听不到哭声,可她却仿佛听到了那无声的悲泣。 “你来干什么?” 听到这头也不回的问话,和乐公主顿时恼将上来,可当着死者的面,她却最终咬牙说道:“死者为大,我不想和你吵!我只问你,这丧事你准备怎么办,要不要去各府报丧,要不要给她请封,怎么入殓,怎么出殡,怎么安葬?” 韦钰原以为和乐公主是不想给区区一个卫南侯侍妾披麻戴孝,更不愿意在公主府办这么一场丧事,于是过来寻他理论的,可听到这么一番强捺怒气的话,他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他挪动膝盖转过身,见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素服,粉黛不施,钗环尽去,看上去反而清新脱俗,他方才自失地笑了笑。 和乐公主却被他笑得心生羞恼:“你笑什么!” “我笑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接过儿媳敬茶,甚至都没有真正看过一眼,如今她不在了,她的儿媳却愿意替她操办后事。比起我这个混账不孝子实在是强太多了。” 韦钰自陈不孝,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她对这桩婚事事先全无准备,那时候正沉浸在祖母和兄长全都获罪,母亲被贬的惊惧恐慌之中,因此彻头彻尾被人摆布,说是深恨韦钰都不为过。然而,纵使她从来抗拒这个男人,此时听到这状似戏谑的感慨,却不由得心生痛楚。 “你娘没见过我,我娘又何尝见过你这个女婿,我三哥又何尝见过你这个妹婿?你是不孝子,难道我就是孝顺女儿了?”和乐公主不知不觉跌坐了下来,须臾已是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不过是可怜我孤苦伶仃,这才娶了我,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 她突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床上已是冰凉尸体的琼娘,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娘死了,还有你真心为她伤心,可我呢?等我以后死了,谁会为我掉眼泪?我一直都以为疼爱我的父皇,却废了祖母,囚了三哥,贬了我娘,更差点把我嫁去北汉。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娘知道我要嫁给你的时候那般欣喜若狂,我早就一头碰死,不想活了!” “你以为我现在就想活着吗?” 韦钰冷冷一笑,见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眼神中满是狐疑不信,他没有解释,而是淡淡地说道:“既然公主通情达理,那么治丧之事我就不管了,请公主代劳吧。作为交换,我今后会设法让你定期去见你母亲和你兄长。至于纪飞菲,她如今生不如死,想来你也不愿见她。” 自己借着琼娘的死彻彻底底发泄了一番,韦钰却非但没有雷霆大怒,反而给出了这样优厚的交换条件,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她轻轻咬住了嘴唇,足足好一会儿,这才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道:“谢谢……” 她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可转身快步出门时,她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逝者已矣,你……节哀顺变。” 当听到和乐公主离开时逃也似的脚步声,韦钰不禁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中却满是悲凉和哀恸,刺耳难听,当久久笑声停下时,他方才低低自语了起来。 “你觉得你经历过人生最大的惨痛,曾经打算一头碰死,不想再活,可你最亲近的人,无论是你母亲,你兄长,又或者纪飞菲,全都还活着。他们只不过是从云端跌到人间,却还都活着,可我呢?承睿活着,却宁可让我以为他死了。母亲明明可以活,却为了我不得不舍命离去。一个一个,全都打着为我好的借口,丢下我一个人,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徐徐膝行上前,跪在床前看着那个仿佛睡着了似的女人。唯有此刻,她常年紧紧蹙起的眉心完全松散了开来,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无牵无挂的笑容。 他轻轻握住那只没有丝毫温度的手,低声说道:“娘,你不会白死的,别人也不会让你白死的。可儿子终究不能如你所愿,走那条光明正大的坦途。是你帮我下定的决心,我会拼尽全力去赌一把!” 韦钰徐徐扶着膝盖起身,当最终走到门口时,他冷着脸叫来一个下人,这才淡淡地吩咐道:“去给我传召彭忠、黄轨、赵毅、孟宪……” 他的嘴里一下子迸出了十几个名字,无一例外全都是这数月以来提拔到军中要职的那些虎贲。随着那下人应命而去,他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眼前定格在了当时高廷芳抱着承谨惊慌失措的那一幕。那样沉着冷静,如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却终究有那样的软肋。 “承睿,既然你不愿意争,那么……我来争!” 仙居殿中,摇光看着已经足足许久没有动过的韦贵妃,只觉得心急如焚。想到纪太后身边尚香和何德安的结局,她终究不敢再耽搁,快步上去直接跪了下来,扶着韦贵妃的膝盖说道:“贵妃娘娘,若是再没有一个决断,仙居殿只怕就要许进不许出,到那时候消息断绝,就是想做什么都迟了!侯爷已经被下了刑部天牢,颖王殿下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如果皇上愿意,立时三刻就能封宫,更不要说小小一座仙居殿,既然之前没封,如今没封,那么以后也自然不会封。”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韦贵妃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仿佛面对的不是韦家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也许我看轻了韦钰他们母子,釜底抽薪,死中求活,他们倒下得去手!这一招就犹如棋盘上的无理手,看似直打七寸,却经不起推敲。若是这时候自乱方寸,那才是中了计。” 韦贵妃看着自己指尖那鲜红的丹蔻,最终沉声吩咐道:“承谨这一中毒,高廷芳兄妹必定会绊在宫中。我派出去的人算算日子也该见到人了,南平那边使节不是说正在路上?皇上素来疑神疑鬼,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还能不能真心相信他们!” 第212章 终知情 观文殿中,高廷芳已经整整守了一整夜。不管林御医又或者洛阳和疏影如何规劝,他仍是没有一刻合眼,生怕承谨有什么反应,自己却错过了。江陵郡主知道他为人脾气,干脆陪在他身边一块守着。只是,握着那只比从前消瘦太多的手,她就免不了心生悔意。 如果当时她再坚决一点,能够一口拒绝父亲那个荒谬的提议,那么,大哥是不是就会如同从前一样,做个悠然世外的隐士,不会涉足到东都这一趟天下最污浊的浑水,也不会再一次面对那些天底下最残酷的惨事? 她苦涩地叹了一口气,用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对不起。” 然而,江陵郡主以为高廷芳全神贯注地留心承谨的状况,不会注意别的,可下一刻,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廷仪,我来东都,是因为心里一直都不曾放下,否则纵使你父王再逼我,我也不会答应,所以你不用觉得愧疚。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高廷芳知道江陵郡主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再多解释,而是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承谨,低声说道:“可如今我对不起的人,还要添上一个承谨。他自幼就生长在这观文殿,纵使坐井观天,可却胜在安全。没有人会在乎他,但也没有人会害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可以安安心心活下去,日后开府封王,富贵安闲。” “可把他推出来的人是皇上,不是大哥你!” “是,他第一次在颖王府露面,是皇上的安排。可后来他做的每一件事,有哪一件不是我推动他去做的?他说要去争,可那并不全是自己想说的,是我循循善诱,不,是我逼着他说的!也许他那时候确实已经是众矢之的,可他并不是完全没有退路,是我将自己做不到的事,强压到他一个孩子身上!” 意识到高廷芳已经悔恨欲狂,江陵郡主不由五味杂陈。如今这观文殿中几乎都换上了他们自己的人,洛阳和疏影巡守内外,不用担心有外人偷听去这番最最隐秘的谈话。 因此,她把心一横,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哥,你说承谨都是为了你,可你不妨想一想,就算他不曾力争上游,不曾拼死搏杀,皇上既然拉着他在纪飞菲面前说了那样的话,岂会容他平庸?” “你是想让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教导他,还是想让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教导他,又或者让那些古板木讷的学究教导他?”江陵郡主说着就骤然加重了语气,“关心则乱,大哥有功夫愧疚、悔恨、自责,还不如好好想一想,等承谨苏醒之后,如何了断这残局!” 眼见高廷芳终于有所震动,她终于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难不成承谨心心念念倾慕的大哥,就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你都不能冷静,让其他人怎么办?” 高廷芳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又长长吐出,心情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仔细思量着江陵郡主之前指斥韦钰的话。哪怕他不愿相信,甚至不愿去想,可他现在只能用思考麻痹那刻骨铭心的担忧和恐慌。 江陵郡主渐渐松了一口气,眼神这才落在了承谨身上。她轻轻用手摩挲着那小小的脸庞,那软绵的额发,却不由自主地拿着高廷芳来与他做比较。 人人都说承谨酷似承睿当年,而成年之后的承睿如今变成了高廷芳,和当年模样竟是大相径庭。也就是她知道了真相,方才能从那眉眼之中看出一脉相承的相似来。 她侧头看了一眼仍在沉思的高廷芳,突然忍不住传音对承谨说:“承谨,你是个坚韧刚强的好孩子,所以一定要跃过这道险关,赶紧醒过来。你不是一直说,没能见上母亲和大哥一面,那是你最大的遗憾吗?可你要知道,其实你大哥一直都在你身边,他一直都在……” 想到自己都不曾见过的贞静皇后肖琳琅,她心生惘然,不知不觉想起自己和“李元”相识相交相爱的经过,想起他被高如松逼迫,服下阴阳逆行丹,假扮南平王世子高廷芳来到东都,想起他赶她回南平时,吐露的那些残酷真相…… 然而,说出之前那番话,已经是她的极限,那些心里积压许久的隐衷,她终究不可能对中毒昏迷不醒的承谨全都倒出来。眼见高廷芳仍是冥思苦想,床上的承谨未见有动静,她就悄然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外头,却是打算对洛阳和疏影吩咐一声预备夜宵。 无论是走开的她,还是尚在攒眉苦思的高廷芳,全都没有察觉到,床上不省人事的承谨,眼角竟是滚落出了一串晶莹的泪珠。 这漫长的一夜之后,当林御医再次到床前为承谨诊脉的时候,他不禁轻轻咦了一声:“难得,脉象竟是比昨天强健了不少,看来之前的用药和针灸有点效用!” 听到这句话,高廷芳只觉得浑身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不由得扶住床栏才稳住了身子。而不等他开口,江陵郡主已经抢先问道:“照林先生这么说,接下来该如何照顾?” “他饮下的毒茶分量应该不重,但他毕竟太小,身体底子也不算最好。而且,这毒有些微妙,似乎又不是纯粹的雷公藤……” 说到这里,林御医还特意瞥了一眼高廷芳这个曾经身体很好的反例。见高廷芳心思全都在承谨身上,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眼睛一瞥,突然注意到承谨眼角的某些痕迹,便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 迟疑了片刻,他就没好气地看着高廷芳说:“你在这呆了一整个晚上,现在去给我好好歇歇。” 不等高廷芳抗辩,他就指着洛阳和疏影说:“你们两个,把人拉走。别忘了他自己之前还生过一场大病,再要这么折腾下去,说不定秦王殿下都已经活蹦乱跳了,他却先熬垮了!” 虽说洛阳和疏影一直对林御医和高廷芳说话的态度耿耿于怀,可此时人家说得正是他们希望的。所以,两人二话不说架了高廷芳的胳膊,软硬兼施地把人劝去了外间暂歇。 而林御医眼看他们一走,江陵郡主终于生出了几分困意,对他微微颔首就要往外走,他便突然伸手拦住了她。没等她开口发问,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天晚上,你和那家伙是不是在承谨床前说了些什么?” 江陵郡主顿时愣住了。犹豫片刻,她终究如实说道:“我只是劝大哥不要把一切都归结在自己身上,如果他真为承谨着想,与其自怨自艾,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查出真凶,收拾残局,如此承谨醒来之后,方才能有个交待。” “就这些?” 见林御医脸上露出了明显不信的表情,江陵郡主不禁眉头大皱:“林先生以为我说了什么?” “比如说,他的真正身份,和承谨的关系。”仿佛是看到江陵郡主那瞬间微变的神色,林御医顿时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们是不大清楚,所谓昏迷不醒的人要分两种。一种是真的昏迷不醒,如同沉睡,另一种却是耳朵能听,脑子能想,却就是无法睁开眼睛醒过来。” 尽管心下大骇,但江陵郡主还是沉着冷静地问道:“林先生是说,承谨很可能是后者?” 林御医没有直接回答江陵郡主的问题,而是简简单单地说道:“他哭过。” 江陵郡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她一个箭步到了床前,手指轻轻触碰眼角,再细细看时,就发现了那一条浅浅的泪痕。她沉默了下来,足足好一会儿才头也不回地对林御医说:“林先生去开方子抓药吧,我在这儿陪着他。” 知道江陵郡主多半有了决断,林御医也就不再多说,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开。到了门口时,他转身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床头的丽人,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那个傻小子漂泊无定所十余年,甚至不惜用那样巨大的代价重返东都,可终究还是遇到了一个最适合他的女人。如果肖琳琅还在,看到这一对佳儿佳妇,大概也能笑出来吧? 但那个傻小子就喜欢凡事自己扛,可他需得知道,有时候善意的隐瞒对人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无论是对承谨,还是对韦钰! 觉察到林御医悄然离开,江陵郡主摸了摸承谨的额头,这才轻声说道:“承谨,我不知道眼下你听不听得见,但既然你可能听到了昨晚我和大哥说的话,那么,我想再对你多说几句。大哥一直都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要他认准的事,别人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就如同他为了赶我回南平,对我吐露真相时,甚至不惜诋毁自己,说他一直对我别有居心。” 她顿了一顿,声音变得无比低沉:“自从他见到你,你们两个就犹如前世缘分一样彼此亲近,他那时就把你当成了弟弟。后来事实证明,你也确实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可是,他并不是为了血缘,才关心你,教导你,才对你好。他这个人对谁都很好,但只有对真心放在心上的人,才会掏心掏肺,付出一切。他不肯说,那是因为他不希望你心里有负担。” 江陵郡主苦涩地一笑,手指划过了承谨的面颊:“早些醒过来吧,为了你中毒的事,整个东都已经闹翻天了。你既然已经让天下人知道了你这个秦王,那么你就该知道,如今的东都,如今的大唐,如今的大哥,不能少了你这个秦王。” 第213章 复苏 沉沦黑暗的活死人是一种什么感觉,承谨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 当他恍惚间重新恢复意识时,眼睛睁不开,什么也听不到,嘴里发不出声音,浑身上下一动都不能动。他甚至一度心生绝望,想到了儿时被人忘记,反锁在观文殿中一间小黑屋的往事。那时候便是如此,直到他哭喊到嗓子嘶哑,这才被人发现。 当他重新想起卫南侯府之行,想起韦钰已经失去了母亲,自己好像突然倒下,已经是那段好几年前的往事闪现之后的事了。模模糊糊记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点记忆,除却韦钰那张心灰若死的脸,就是高廷芳那抱着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他又渐渐打起了几分精神。 仿佛是老天爷并不想收了他,他渐渐能够感觉到外界的一些动静。譬如入口的苦药,譬如周围的脚步声,譬如那些特意压低的说话声……他听到了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对话,欣喜于他们都陪着自己,但也同样很想安慰满是自责的高廷芳,说一句不关你的事。 可隐隐约约的,承谨察觉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话里话外,仿佛藏着某种不可深究的东西。明明他们是兄妹,可提到南平王高如松的时候,为什么高廷芳不叫父王,而是对江陵郡主说你父王?为什么江陵郡主会突然提到他心心念念倾慕的大哥? 于是,当江陵郡主那单单说给他听到话传入耳畔时,他只觉得脑际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响,接下来脑海中的千般念头便齐齐翻腾起来。 怪不得初见时,他没怎么犹豫就抓住了高廷芳那只温暖的手。怪不得在面对那些兄姐刺眼的目光时,他会因为高廷芳的邀约而与之同席。怪不得高廷芳被人说是假世子时,他脱口而出道是相信他。怪不得接下来遭遇连番变故,高廷芳始终在他身边,他更是一直都愿意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依靠他……怪不得高廷芳能够知道荣庆宫那条最隐秘的地道! 原来,那便是大哥……是他自从记事起,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大哥。是曾经人人称道,父亲每逢提起就怅惘扼腕的大哥…… 可大哥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愿意站出来,而是用南平王世子的身份示人,就连韦钰也蒙在鼓里,却反而让他出面去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听到了脚步声,听到了林御医对自己状况的诊断,听到了他把高廷芳轰去休息,更听到了他对江陵郡主捅破自己的状况。他多想立时三刻跳起来,质问他们苦苦隐瞒自己的这番事实,可他却依旧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可满心的苦涩和彷徨,却在听到江陵郡主最后那番话之后,被缓缓抚平了。 他要醒过来,他要亲自去问大哥,他要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承谨平生有过挣扎,有过奋发,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那样炽烈而决然。然而,流入喉咙中的药汁越来越苦,那一次次的针灸又麻又痒,甚至还有些酸疼,林御医按压在他周身肌肉上的手劲越来越大,他想喊疼又叫不出声音,他终于有些恐惧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也许,他醒不过来了……他就要在这种黑暗之中永远这么沉下去…… 在这种几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承谨突然感觉到,被林御医赶去休息的高廷芳,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尽管他并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也看不到任何光亮,可是,他就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他认为亦师亦兄,其实却真是他长兄的人,又在身边陪着他了。 心中五味杂陈,他整个人几乎用尽全力想要挪动手指,又或者睁开眼睛。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可没有一个地方听他的使唤,正当他心急欲狂时,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快去打水来,承谨出了很多汗!” 听到外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呼小叫不断,承谨不由得怔住了。当他感觉到有一块冰凉的软巾擦拭着自己仿佛烫得在发烧的脸和脖子,继而自己身上的被子被掀开,衣衫被一层层褪去,紧跟着则是全身都被人用力擦拭着,而那呼吸仿佛近在咫尺,他恍惚觉得,似乎就是高廷芳在亲自帮自己擦身,他只觉得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这剧烈的跳动和之前的微弱搏动完全不同,以至于他突然感到,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知觉的手指竟是能动了!那一瞬间,无边的狂喜掠过全身,他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看来是如何大汗淋漓,只是竭尽全力地控制着手指,直到他依稀抓住了什么东西。 “承谨?林先生,快去叫林先生,承谨抓住了我的手,他还有知觉!” 听到那声音在叫人之后,又在耳边声声呼唤,承谨竭尽全力紧紧抓住自己握着的东西,终于蠕动嘴唇,吐出了含糊不清的两个字。 “大哥……” 高廷芳万万没想到,林御医尚未赶来,承谨的那只手仍是紧紧抓着自己不放,可那依稀入耳的两个字,分明是在叫大哥!他无法确定承谨究竟是在叫着他心目中那位业已死去多年的兄长,还是在呼唤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连声叫道:“承谨,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睁开眼睛,只要你能醒过来,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当林御医匆匆进来时,他看到的正是承谨微微将眼睛张开一条缝的一幕。见高廷芳那一瞬间喜极而泣,抱着承谨那小小的身躯失声痛哭,他不由得暗叹了一声,心中知道,这一日一夜以来,他的某种猜测恐怕是真的。 承谨绝不是单单中了雷公藤之毒,那杯茶水中还有别的,否则人不会在旁人以为昏迷时还保留着知觉!可恨卫南侯府中那些茶具显然是已经早早被人做过手脚,竟是只验出了雷公藤,没验出别的来,他虽说取了承谨的血,但对于另一种毒,也只是大略有个范围而已! 而且,承谨这苏醒到底是好转,还是昙花一现,甚至回光返照,这都很难说! 尽管心中实在是担心极了,但林御医还是沉着脸先上去诊脉,等发现脉象果然强健了不少,前一次拔毒仿佛有效,他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两只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随即看着承谨那微微睁开的眼睛,轻声说道:“殿下,眼下你恐怕没力气说话,但如果可以,不妨努力保持清醒。我眼下要再给你拔毒一次,过程恐怕有些痛苦。”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高大人会陪着你的。” 承谨确实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保持睁开眼睛也要耗费巨大力气,可听到林御医这大有深意的话,又看到高廷芳对着自己点头,他还是竭尽全力挤出了一个字。 “好。” 得知承谨已然苏醒,同样彻夜留在观文殿的江陵郡主松了一口大气,但心中同时也不免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担忧。她在殿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眉头紧锁,心情急躁,哪里还有半点战阵上杀伐果断的气质,甚至连洛阳和疏影几次主动凑上来说话,她都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她的耳朵忽然捕捉到屋子里一声有些刺耳的叫嚷。意识到那似乎是承谨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了,立时转身冲了进去。当她看到疏影面无表情地守在里屋门口时,她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刚刚这是……” “林先生说是在拔毒……”疏影小声说了一句,终究忍不住抱怨道,“可我看他是拿针把秦王殿下扎成了刺猬!秦王殿下真是太可怜了!” 江陵郡主隔着布帘缝隙往里头看了一眼,见承谨嘴里勒着一根布条,双手正握着高廷芳的手,只能听到细碎的呻吟,而高廷芳那张脸毫无血色,她再也不忍再看,只能踉跄后退了几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那呻吟暂时停歇了下去。 下一刻,她就听到了内中林御医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是醉芙蓉,不会有错了。醉芙蓉能迷乱人的心智,但也同样能让人如同活死人一般无法控制自己。如果分量再重一些,就是当初那个褚万强的妻子一般下场,总算我当初研究过一段时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承谨重新擦洗过身子,换了一身衣裳被抱上床时,江陵郡主眼见高廷芳再次枯坐床前守着,不消多时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而承谨却始终睁着眼睛盯着高廷芳看,她就意识到,之前林御医的判断不是打诳语。她悄然走到床前,出其不意制住了高廷芳,等示意洛阳和疏影把身心俱疲的他送下去休息之后,她这才看着已然醒得炯炯的承谨。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如果你真的问了他,恐怕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说到这里,江陵郡主就苦笑道,“这个错是我铸成的,承谨,如果你真想问,那就等好一些之后,来问我吧,我会把我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你。大哥的身上背负了太重的压力,他的身体又折腾成现在这样……” “我……知道……” 听到承谨艰难吐出了这三个字,江陵郡主不禁异常难过。她轻轻摸了摸那仍然残留着滚烫温度的额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这次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们会讨回公道的!” 话音刚落,江陵郡主就发现自己身后门帘被人撞开,紧跟着就是苏玉欢闯了进来。 “廷仪姐姐,不好了,宫外传言说南平王要和大唐结亲,把你许配给颖王,使者已经到东都了!” 第214章 请君速归 自从悄悄带着白龙卫离开南平江陵城来到东都,江陵郡主最怕的就是父亲高如松派人来追回自己。她平生素来以家国为重,这次是破天荒任性了一场。然而,每当看到从前矫健英武的大哥,如今却备受病痛折磨,她就生不出半点悔意,反而觉得幸好自己来了。 如今南平终于派了人来,提出的却是如此荒谬的亲事,她顿时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承谨就躺在自己身边,她霍然起身,声色俱厉地喝道:“来的是谁?国书真的递上去了?” 苏玉欢素来敬仰江陵郡主,此时本就是气急败坏,见江陵郡主果然发怒不乐意,他顿时如释重负,连忙说道:“我特意去打探过,人刚刚进四方馆,国书还没送,但消息不知道怎的就传得满城都是,我这才急急忙忙回来报信……” 他这话还没说完,江陵郡主就打断道:“不用说了,你在这守着承谨,我去四方馆!” 当匆匆走到门口时,江陵郡主突然止步,侧头对一旁的苏玉欢道:“先别告诉大哥!” 直到江陵郡主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去,苏玉欢这才醒觉过来看向了床头。发现承谨已经醒了,他又惊又喜地快步冲上前去,嘴里嚷嚷道:“承谨,你醒了?谢天谢地,老天真是长眼睛,之前我们都急死了,尤其是高大哥……” “我……知道……” “你知道?嗯?”苏玉欢不大明白承谨的意思,可看到其那虚弱的样子,他不敢与其多说话,看到旁边的银盆上还浸着一条手巾,他就笨手笨脚地绞了出来,给承谨擦了擦汗,这才自言自语地说,“本来那天公主姐姐也要留下来陪你的,却被皇上说人太多不利于给你诊治赶回去了,高大哥和廷仪姐姐却硬是请求留了下来……” 然而,他这次的话还是没说完,就被承谨吃力的声音打断了。 “四……方……馆……” “你想知道南平使节的事?”苏玉欢见承谨吃力地眨了眨眼睛,想了想便轻声说道,“我特意去了一趟四方馆,可我现在又不是使节,那个该死的秦无庸不放我进去,所以我只知道人来了,具体来的是谁就不大知情。反正我觉得,廷仪姐姐根本不是颖王能配得上的。” 承谨从前曾经隐隐想过,高廷芳和清苑公主颇为般配,可后来那桩婚事一波三折,最终戛然而止,他甚至还遗憾过。至于江陵郡主,他和她并肩作战,历经千难万险,心中同样很想知道,那样英姿飒爽的廷仪姐姐,是否有看中的心上人。 隐隐约约,他甚至对其有过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自从听到江陵郡主透露的那个秘密,他心里就全都明白了。为何高廷芳要拒绝清苑公主,为何江陵郡主对于朝中贵介全都不屑一顾,为何他曾经看到他们忘情相拥。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兄妹,他们原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的他想起了高廷芳几次提点自己的情景,想到了高廷芳一次次对他强调,他是独一无二的李承谨,不是已经下了黄泉的李承睿。现在意识到大哥为了鼓舞他,甚至不惜诋毁自身,他不禁喃喃自语道:“大哥……为什么……” 苏玉欢没听清楚承谨前面两个字,只听到为什么,不禁冷哼一声道:“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南平王想着如今颖王一枝独秀,又刚刚丧妃,年岁和廷仪姐姐相当吗?他就不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烂货,王妃都能说丢就丢,相比之下凉王都要重情义多了!” 尽管后者已经废为庶人,但苏玉欢还是改不掉旧日称呼。他没好气地嘀咕过之后,见承谨的脸色不大好,又给其擦去了汗珠,这才安慰道:“你放心,没事的,高大哥也好,廷仪姐姐也好,全都是最有主意的人,绝不会听凭摆布的。” 承谨心里知道,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定然会反应剧烈,可想到自己如今余毒未清,前途莫测,他不由生出了一个异常强烈的念头。如果借着这个东都哗然的机会,让大哥能够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呢?尽管江陵郡主说,会给他一个答案,可等不及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艰难地挪动着手,突然紧紧拽住了苏玉欢的袖子。 正发呆的苏玉欢隔了一会儿才察觉到承谨这动作,连忙侧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见承谨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却有些吐不出字来,苏玉欢连忙把耳朵贴近了他的嘴唇,等听到那模模糊糊的三个字时,他就一下子直起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见韦钰?你是让我去见韦钰,还是你要见韦钰?”见承谨表情沉静,他倏忽间意识到是后者,这时就有些为难了起来。 “韦钰在家服丧,听说是和乐公主亲自操持的丧事,不少人都在准备登门吊唁,他这时候应该出不来……” 再说他最讨厌这个家伙了,根本不想去见他! 然而,面对承谨那期冀恳求的眼神,苏玉欢不知不觉还是心软了。他为承谨掖好了被子,最终低声说道:“好了,我去见他就是,可他肯不肯来,我不能担保。毕竟,他刚刚没了母亲,恐怕也正在伤心的时候。你等着,我去叫疏影过来陪你,洛阳那小子阴阳怪气,说不定会给你气受。” 当苏玉欢匆匆出宫,去和乐公主府找韦钰的时候。一骑绝尘的江陵郡主,已经径直出了定鼎门,抵达了四方馆。通事舍人秦无庸一看到这位盛气而来的南平王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可等到江陵郡主一跃下马直接快步来到他跟前,他竟是情不自禁矮了三分。 “秦大人,南平使节住在何处?” 秦无庸不由自主地张口说道:“玲珑阁……” 眼见江陵郡主旁若无人悍然直闯,他原本想要唤人拦阻,可想到自家顶头大上司鸿胪卿周平虽说滑胥,却是帝党的中坚,江陵郡主之前也为皇帝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情,如今却很可能要因为南平王的抉择而改换阵营,他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让这位郡主自己出面去争一争也好! 玲珑阁主屋中,当外间一阵喧哗之后,两扇门砰的被人一把推开,内中那位老者看着那个挟着无穷怒火冲进来的倩影,忍不住端详片刻,这才站起身来,举手深深行礼道:“郡主。” “光老大人?”江陵郡主几乎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一时怒气更盛,“为什么是你?你明明知道……”她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气势却是更加凌厉。 “事实上,老朽不才,正是向王上亲自讨来的这桩任务。” “为什么!” 光孝友一个眼神将门口那几个侍卫屏退了下去,随着大门重新掩上,他就抬手请江陵郡主先坐,见其一动不动,他也不勉强,回身到主位坐下之后,这才淡淡地开口说道:“大唐韦贵妃不久之前三度派去使者,为其子颖王向王上求娶郡主。” 江陵郡主冷冷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光孝友知道,这么多年南平王高如松和江陵郡主父女相依为命,如若自己一个应对失措,只怕这对父女之间从此之后就会分道扬镳,他便放缓和了语气。 “王上自然不想答应。但是,且不论韦贵妃语多威胁,世子殿下也有好几封信送回来。” 见江陵郡主的脸色顿时僵住了,光孝友就诚恳地说道:“郡主,世子殿下的信里,一次次都是请王上派人把你接回去,道是东都凶险,你不宜再留,迟则生变!王上何尝不知道,何尝不想立时去接你,甚至恨不得亲自去,奈何楚国之前新败,就是因为眼看南平得了大唐为助,这才不敢兴兵,但却陈兵边境,所以他不得不暂时装聋作哑,直到韦贵妃派人提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如今满城风雨,都是因为我这个南平使节到来的缘故。可你要知道,韦贵妃不止是提亲,更是私下派人去了楚国。她的使者在王上面前挑明,若是郡主嫁给颖王,将来便是大唐皇后。若郡主不肯嫁,去楚国的使者定会告诉楚国,大唐如今四处烽烟,再不可能如上次那样为南平出兵解围了,正是兴兵报仇良机。” 哪怕从来不敢小看韦贵妃,哪怕从大哥的遭遇中,江陵郡主就知道这是个毒辣到极点的女人,可对于其越过皇帝直接对南平施压,甚至挑拨楚国的手段,她在惊怒之余,更多的是心悸。 “那父王就决定答应了吗?” 光孝友看着沉默下来的江陵郡主,一字一句地说道,“王上的性子郡主应该很清楚,宁直不弯,宁愿玉碎,不愿瓦全!” “可父王这时候派你来东都,却是等同于让人有大造流言的机会!前日秦王殿下刚刚中毒,卫南侯韦泰便是嫌疑最大,如今你这一来,人人都传言父王要把我许配给颖王,你不觉得,现如今这东都上下会怎么看我和大哥,皇帝又会不会生出疑心?” 江陵郡主之前最怀疑的是韦钰,可如今她只觉得,这棋盘上就犹如有不止一只拨动棋局的手,将满盘棋局引向了不可知的方向。正当她心乱如麻时,却只听光孝友又说出了一句话。 “所以,王上请郡主趁此机会,回归江陵。” 第215章 义绝 一碗比黄连更苦的药汁,又一次仿佛疼得深入骨髓的拔毒之后,承谨重新躺下时,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死死盯着头顶的帐子。 受苏玉欢之托在旁边守着的疏影心中不忍,一面为他敷着如今仍有些热度的额头,一面低声说道:“你的毒还没清呢,好好睡一会儿,世子殿下等醒了之后就会过来的。” 承谨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嘴唇,强忍着才没有向疏影问出,她是不是知道高廷芳就是自己的大哥。他计算着苏玉欢离开的时间,心里却渐渐想起自从自己获封秦王之后,韦钰虽说接受了秦王长史,对自己的态度却越来越奇怪。他从前不明白,现在却终于完全醒悟了过来。 韦钰和大哥曾经是那样亲近的朋友和知己,本应该辅佐大哥入主东宫,将来君临天下,如今却要跟着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么会甘心? 他应该要告诉他……他一定要告诉他! 有着这样强烈的信念支撑和;驱使,承谨几乎是硬生生挺住了一阵阵袭来的睡意,眼睛微微眯起便强行睁开,苦苦等着苏玉欢把韦钰带回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再次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疏影,承谨睡着了吗?” “嘘,好像刚睡着……咦,你把谁带来了!” 承谨吃力地死命睁开了眼睛,见疏影霍然起身迎了上去,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叫道:“是……韦……大哥吗?” 跟在苏玉欢身后,沉默得如同一座冰山的韦钰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再也没有看和苏玉欢说话的疏影,大步走上了前去。看到床上那个脸色苍白无血色的小小熟悉身影,他的眼前依稀竟是有些恍惚,承睿和承谨两个分明不同的人仿佛在这一刻完全重合了起来。 他在床头默然坐下,顺势抓住了承谨的手腕用真气探寻,足足好一阵子之后,这才低声说道:“好好休养身体拔毒就是了,费神费力见我干什么?如果不是我请你去卫南侯府,也不会让你落得现在这个田地。我已经上书请罪……” 韦钰这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只觉得承谨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一惊之下连忙伸手想把人按下去。可下一刻,他就只听到承谨那微弱的声音。 “苏大哥,疏影,你们出去好吗?我想和韦大哥说一会话,就一会儿……” 短短一二十个字,他足足停顿了五次,韦钰本待反对,可被那哀求似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不觉又沉默了。眼看疏影被苏玉欢拉了出去,他便抱着承谨重新躺下,又为其盖好了被子。 “小时候你生病也是这么不省心,现在长大了还是这样。” 承谨鼻子一酸,可此时此刻,他根本无心再追忆往昔。他一把拽住韦钰的袖子,一字一句地说道:“韦大哥,高大哥……是大哥……” 尽管这一次他的话语比之前还要含糊不清,但韦钰却转瞬间就完全听明白了。他不知道承谨是如何探知到这个最大的秘密,如果是数日之前母亲琼娘还活着的时候,他一定会如释重负,对承谨和盘托出一切,可现在随着母亲的死,承谨的中毒,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他已经背负了天底下最深重的罪孽,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再者,韦家已经和之前的纪家一样,相当于被人逼到了悬崖边上,只要雷霆一击,接下来看似风光无限的承谨便是众矢之的,他若还当着这个秦王长史,无疑让那个靶子更显眼了。 韦钰垂下眼睑,突然伸手捂住了承谨的嘴,见其两眼圆瞪,分明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愕然,他就淡淡地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你现在休养要紧。我在请罪之外,也已经上书丁忧,日后只怕不能再当这个秦王长史了。” 说到这里,他移开手站起身,轻声说道:“承谨,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自己保重。” 眼见韦钰转身大步离开,承谨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到的却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随即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他不明白,哪怕自己都能顷刻之间从江陵郡主的话语中领会出那个最令人惊喜的讯息,韦钰又为什么不能从他那听似含糊的字眼中,领会出大哥还活着,大哥就是高廷芳? 是他不能领会,还是他不愿意领会? 承谨只觉得心里一沉,而眼皮子也几乎同时发沉,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他眼前再次变成一片黑暗,那三个字仍然萦绕在心头。 为什么? 苏玉欢拉着疏影在门口说话,耳朵却竖起来听着里头的动静。奈何承谨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他只勉勉强强听到韦钰的那几句话,因而,当韦钰沉着脸出来时,他不禁有些气恼地说道:“我好容易才带了你来见承谨,你就是这么安慰病人的?高大哥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承谨,非气坏了不可,他之前两次连着不眠不休陪着承谨,回回都是廷仪姐姐赶他去睡的。” “他是他,我是我。”韦钰丢下这异常冷硬的六个字,正准备下台阶离开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叫声。 “站住!” 不用转头,韦钰就知道那是高廷芳不知何时听到动静赶了出来。听到那虚浮不稳的脚步声,感觉到人踉跄上前,他不动声色往前两步,这才徐徐转身,直面这位甩开洛阳逼上前的南平王世子。 “高大人有何见教?” 觉察到眼前的韦钰仿佛笼罩在一层坚硬的外壳中,高廷芳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根本没有办法将那点疑心吐出口。最终,他只是轻声问道:“伯母的丧事如何了?” 韦钰已经预备承接最凌厉的质问和责难,可听到高廷芳问的是母亲琼娘,他那冷硬的表情不知不觉有了几分松动,可紧跟着,他又再次筑起了厚实的壁垒。 “先母不过是区区卫南侯侍妾,当不起高大人这一声伯母。”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免得脸上的表情落在高廷芳眼中,被他看出端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二十多年,从来都没有好好孝顺过她,如今更害得她命丧黄泉,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孝子。我从前只惦记着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却浑然忘了身边还有更需要我的人,可如今恍然醒悟,却已经迟了,已经只剩下我自己孤苦伶仃。” 看着洛阳宫中那无数建筑,他头也不回地说:“秦王殿下中毒一事,我已经上书请罪,同时因母丧请丁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为了别人活着,我只会为了自己活着!” 见韦钰径直下台阶,高廷芳只觉得心下刺痛,竟是下意识地叫道:“韦钰,你怎么能说自己是一个人,这世上还有……” “高大人什么都不必说了,我这个秦王长史当到今天为止。从今往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听到韦钰长笑两声,看到他就此扬长而去,高廷芳看着自己那只本能伸出想要拉住人的手,最终无力地苦笑了一声。他第一次后悔自己进京之后,一直用南平王世子这一重身份面对韦钰,从来对任何人死死隐瞒着实情,以至于事情生生到了现在这地步。 他不想去怀疑韦钰利用琼娘的死,在承谨的中毒事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可韦钰在这种关键时刻对承谨的撒手,却是狠狠给了他重重一击!他甚至不知道,如今正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承谨得知这个消息时,那会是何等伤心失望! “高大哥……”苏玉欢面对徐徐转身的高廷芳,只觉得异常心虚,“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韦钰这家伙带到观文殿来,可承谨偏偏说想见他……” 高廷芳这才得知是承谨想见韦钰,他眉头一皱就迅速冲进了屋子。等看到床上的承谨赫然眼睛紧闭,他不禁吓了一跳,等匆匆上去探过脉搏,发现还算有力,这才确定只是昏睡。可就当他松了一口气时,赫然看见承谨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下沉甸甸的。他想要转身抓住苏玉欢质问韦钰到底对承谨说了什么,可他整个人却像僵住了似的,耳畔萦绕的只有韦钰那几句异常绝情的话。 苏玉欢跟着疏影蹑手蹑脚进来,见这幅光景,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出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却只听得高廷芳开口问道:“廷仪呢?” 发现身后竟是一片沉默,高廷芳本能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当他转过头时,就只见苏玉欢有些慌乱地说道:“廷仪姐姐回太白别院了,大伙儿全都扎堆在宫里,她担心家里有事……”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廷芳打断了。 “太白别院能有什么事?我们都不在,难不成别人就敢潜入窃盗,又或者上门捣乱?廷仪是最知道主次轻重的人,断然不可能连一张字条都不给我留就匆匆离开。你们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玉欢正犹豫着,突然发现疏影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把自己挺在了前头,他不禁暗暗叫苦。迟疑了良久,他终究把心一横道:“南平使节刚到东都,外间传言说,南平王要把廷仪姐姐许配给颖王,廷仪姐姐气不过,所以就去四方馆了!” 他本以为高廷芳定然会怒不可遏,可却只见高廷芳微微蹙眉,随即就冷笑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到底是韦贵妃,什么事都做在前头,她以为我就会什么准备都不做?”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外间传来洛阳一声轻呼:“世子殿下,皇上和清苑公主来了!” 第216章 隐瞒 高廷芳霍然起身,待要出门时却对苏玉欢和疏影吩咐道:“一会儿留心我对皇上的说辞,若有人问起你们,就照着我的说法,明白吗?” 对于这样奇怪的嘱咐,苏玉欢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素来就极其信服高廷芳,此时当然不会质疑。疏影亦是连连点头,等出门时,她还顺手一把拽住洛阳,低声把高廷芳的话又转述了一遍。见洛阳显然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没好气地说:“总之一会听着就是了。” “行行行,我听你的。”洛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等到被疏影狠狠瞪了一眼,他这才赔笑道,“放心,我当然听世子殿下的。” 眼见皇帝和清苑公主身后,除了谢瑞和几个内侍之外,再无更多的侍从,高廷芳就趋前行礼,可他尚未弯下腰去,就被一只手稳稳当当扶住了。不但如此,皇帝一手托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还在他的手臂上轻轻的拍了拍。 “高卿,朕听说你没日没夜在承谨身边照应,实在是辛苦了。” “皇上如此说,臣实在无地自容。如若不是臣失察,又怎会让秦王殿下陷入这般田地?” 清苑公主之前被皇帝强行带离,此时见皇帝还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心急如焚的她不禁插嘴问道:“承谨现在如何了?可醒过来了?毒都清了?” 高廷芳斜眼瞥见林御医也已经匆匆迎了出来,他就低头叹了一口气说:“林先生说,秦王殿下除了雷公藤之外,还中了醉芙蓉之毒,两种毒性彼此交缠,异常难以对付。所以,人虽说之前迷迷糊糊醒过一次,甚至还见了韦钰,可却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昏睡了过去。” 皇帝一把拦住了满脸焦急还要再追问的清苑公主,声音冷峻地问道:“那就是说,毒尚未拔除,也没有脱离危险?” 林御医没想到高廷芳竟然在皇帝面前睁眼说瞎话,一时不禁愕然。然而,此次诊治、开方、熬药、针灸、拔毒……一切都是他在高廷芳身边这几个人的协助下完成的。因为生怕身边有别的眼线,他对外人根本没有提过承谨的状况到底如何。秉承一贯对高廷芳的信服以及默契,当皇帝看向他时,他立刻伏地叩首,顺着高廷芳的口气继续往下说。 “回禀皇上,醉芙蓉世所罕见,之前臣也只是在褚万强的妻子身上发现过这种毒药,既然谈不上有研究又或者心得,解毒自然殊为不易,是臣医术不精,请皇上恕罪。” 面对林御医俯伏请罪,皇帝沉默不语,目光再次转回了高廷芳身上。见其困倦无神,本就消瘦的体态显得更加形销骨立,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昂扬风骨,他之前听闻南平王想将江陵郡主许配给颖王那消息时的疑心,不禁淡去了几分。 “生老病死乃是天数,医者的手段本来就是有限的,林卿乃是太医院中少有的圣手,朕自然信得过你,又岂会因此苛责了你?” 说到这里,皇帝看着阴霾密布的天空,眼中流露出了清晰可见的水光:“朕有很多儿子,可只有承睿和承谨乃是发妻琳琅所出。如今承睿业已撒手人寰十三年,本以为承谨如今长大成人,出类拔萃,将来自可独当一面,想不到却被奸人如此戕害!朕恨不得代替他受这等痛楚和折磨,恨不得将幕后主谋碎尸万段!” 高廷芳低着头,竭力掩藏面上的轻蔑和不屑。 如果皇帝真的如刚刚所说那般舐犊情深,又岂会在承谨中毒时匆匆赶来,而后却是直到现在方才再次现身,中间那些最危险最不确定的时候,却始终不见人影?尽管对皇帝隐藏承谨的真实状况只是他刚刚突然生出来的一个念头,但此时此刻他却打定主意要一瞒到底。 不能让皇帝知道承谨已经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清醒,否则,当初皇帝能用承谨那样打击纪太后,如今说不定也不惜让其拖着病体去打击韦家。他是一直都把向纪家和韦家复仇当成夙愿,但那绝不能是用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作为代价! “带朕去看看承谨吧。” 直到听见这话,高廷芳这才微微抬起头来,侧身在前引路。见皇帝身后的清苑公主心不在焉,步伐也有几分不稳,他就目视疏影去搀着一些。 等到把皇帝领到床前,看到这位大唐天子注视着床上的承谨微微出神,最终竟是弯下腰去抚摸那张脸,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竟是下意识地拦住了皇帝的手。 见皇帝侧头瞪向自己,分明有些愠怒,他便摇了摇头说:“皇上,雷公藤的毒性尚且有案可查,但醉芙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都说不清楚。皇上万乘之君,还请不要冒险。” 听到是如此理由,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当即收回了手,却是看着高廷芳道:“高卿确实心细如发,可若是如此,你这样日日夜夜呆在观文殿守着承谨,就不怕余毒上身吗?” “臣本来就是寿元不长的人,不在乎这个。”高廷芳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面上尽是洒脱,“臣倒是希望,这世上真的能够一命换一命,只要能把秦王殿下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清苑公主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承谨自然要紧,但你怎么可以这样自轻自贱?若是承谨知道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他纵使苏醒康复,也一定会难过伤心!更何况,你想过廷仪没有?她现如今被流言蜚语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她怎么能没有你这个大哥?” 高廷芳眼见清苑公主赫然气得发抖,鲜艳的红唇几乎被咬出了鲜血,他不由得沉默了下来。而皇帝看着这一对险些成就婚事的璧人,眼神却是晦暗不明,最终温言说道:“高卿确实应该听听阿媛的劝告,不要糟践自己的身体。” 眼见皇帝绝口不提江陵郡主和颖王的流言,高廷芳微微眯起眼睛,本待试探两句,却不防清苑公主突然开口说道:“父皇,我听说,卫南侯韦家交好的不少官员这几天每日上刑部游说,薛老大人单拳难敌四手。这样匪夷所思的案子,拖长了有害无利,还请父皇早日御审。” 皇帝不想被清苑公主将了一军,顿时怔住了。他再也无心多留,又问了几句承谨的情况,便打算离开。可眼见清苑公主呆呆地看着床上的承谨,本想把人带走的他最终还是打消了主意,当下开口吩咐道:“阿媛,承谨余毒未清,你也不要停留太久。” “是,我知道了。” 清苑公主屈膝送了皇帝离开,直到目送那人影出了观文殿最外头的院门,她方才反身快步进殿,直接冲到了承谨床前,竟是不管不顾直接坐了下来。 直到发现背后有人,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高大人怎么不阻止我靠近承谨?难不成那醉芙蓉余毒对父皇可能有害,对我就温和无害了?” 高廷芳暗自苦笑自己忘了清苑公主的敏锐,可他还能说什么,说自己怀疑皇帝对承谨的关切和情分根本就是装的?然而,他没有说,清苑公主却代他说出来了。 “我知道,你对父皇恐怕有成见。不只是你,我这些年也常常在想,父皇说是疼爱大哥,说是宠爱我这个女儿,甚至就连承谦、承诚、承乐,外人也以为他颇为宠爱,可结果如何?大哥死得不明不白,承谦和承诚在他看来根本就如同路人,说贬就贬,说冷落就冷落,就连承乐那个傻丫头,他也随随便便就赐婚给了韦钰,如此看来,他何尝就真正喜欢过谁?” 清苑公主说着便轻抚承谨的面庞,见高廷芳果然没有警告什么,她心头一时无比敞亮,口中却说道:“承谨此番中毒,对于父皇来说,正是上天送给他铲除韦家的机会,所以,与其理会承谨的生死,还不如想想如何彻底掌控大局。我留下来就是想告诉你,韦钰的请罪和丁忧折子,父皇都已经驳了,同时下旨夺情。他的原话是,韦钰乃是国之良将,不可或缺。” 高廷芳早就知道韦钰不可能丁忧,必定会夺情起复,可战时武将夺情乃是惯例,文官却很容易受到各方面的责难,韦钰身兼文武,皇帝却单单褒奖他是国之良将,那么,结合韦钰刚刚离开时说的那句秦王长史当到今天为止,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 从今往后,韦钰再也不是承谨的臂助,承谨竟是只能靠他了…… 见高廷芳的目光变得幽深而阴晦,今天特意跟着皇帝过来通风报信的清苑公主不禁五味杂陈。想到韦钰曾经亲自带着她洞悉了高廷芳的真实身份,她本该捅破这一层脆弱的窗户纸,让这对昔日最默契的知己能够坦陈相对,可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局势却让她不敢造次。 承谨的中毒就犹如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她怀疑的不止是韦泰和韦钺父子,甚至自己的生母韦贵妃,还有皇帝,甚至还有韦钰!她隐隐约约觉得,皇帝和韦钰仿佛正在联手布置一张庞然巨网,这张网不但将韦家罩在其中,甚至没有留给承谨和高廷芳多少腾挪的余地。 在这种时刻要分生死的关头,在那种各人已经选好了自己站位的时刻,她若是说错了一句话,让大哥错判了形势,那也许就铸成大错! 可就在她心乱如麻的当口,她突然听到了高廷芳的声音。 “公主,你能不能设法夹带我出宫一趟?我必须要见一见卫南侯韦泰。” 清苑公主先是愕然,随即便把心一横道:“可以,但我有个条件,我也一块去!” 第217章 指斥 刑部天牢这种地方,高廷芳算得上很有经验了,甚至他还跟着韦钰走过内中那条少为人知的密道。然而,今天他混在清苑公主的内侍当中出宫,却是名正言顺通过了刑部尚书薛朝,堂而皇之地跟随清苑公主进入了其中。尽管他知道这样一来很容易露出行迹,远不如密道隐秘,但他如今出宫不易,事关重大,哪怕皇帝很可能会产生疑忌,他也不得不来。 韦泰的监房和他之前呆过的地方并不属一处。头前亲自带路的都官郎中房世美就在路上轻声说道:“关押卫南侯的地方,也是之前关押纪飞宇和纪家兄弟的地方。” “他现在如何?”清苑公主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的高廷芳,见其佝偻身子,自始至终就没和薛朝房世美打过照面说过话,不禁心里异常不舒服。然而,她更清楚薛朝房世美这些人骨子里更应该归属为帝党,因而却也不敢露出破绽来。 清苑公主不称舅舅,直呼卫南侯韦泰为他,房世美当然不会觉得意外。事实上,承谨的中毒让他又惊又怒,奈何高廷芳人在宫里,他和薛朝眼看韦泰下狱,韦贵妃竟然不思营救,反而稳坐泰山,韦钺在六镇节度使那儿诉苦卖惨,不禁都有一种措手不及,无从入手的感觉。 “回禀公主,卫南侯坚持说自己是被人陷害,已经绝食两日了。” 绝食! 高廷芳不禁大为震惊,待发现清苑公主悄悄偷瞥自己,他连忙摇了摇头示意其不要露出行迹。等到了那间监房前,看到几日不见的卫南侯韦泰蓬头垢面盘膝坐在其中,双目紧闭,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这些栅栏外头的人,他不禁迅速合计了起来。 房世美止步转身,对满脸阴郁的清苑公主说道:“公主,请恕我不能开门,有什么话……” “这样就够了。”清苑公主想也不想地说道,“房大人能不能稍稍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诛心的话想要对卫南侯说。” 房世美不担心清苑公主会为了韦贵妃给韦泰带话,事实上在如今这情形之下,纵使带话也未必能够解决韦泰的窘境。因此,他略一施礼就悄然退下,甚至对清苑公主那两个低眉顺眼的内侍也没有多看一眼。 他这一走,清苑公主就径直走到栅栏边,冷冷说道:“卫南侯这绝食是给外人看的,难道还要给我看不成?料想你也未必知道外间的情形。韦钺这些天一直都和六镇节度使的那些特使厮混在一起,诉苦卖惨,只说韦钰生母的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言下之意是说和你有关。自然,毒害承谨的事他是绝对不承认的。至于贵妃娘娘,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你……” 见韦泰面上抽搐了一下,但就是不说话,清苑公主也不急,继续说道:“南平王的使节刚刚到了东都,还没见父皇,国书也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可是,声称南平王此次是为了撮合江陵郡主与颖王的婚事,这流言就已经传得满城皆是,想来是贵妃娘娘的一记绝招。” 韦泰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清苑公主就站在木栅栏前,身后两个内侍被她遮挡,看不清到底是谁,他本能觉得不大对劲,待不理会,可心下一想韦钺和韦钰这两个情不同理同的逆子,韦贵妃这个另有盘算根本不和他通气的妹妹,他就觉得身上仿佛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 “公主为了外人离间自己的亲长,值得吗?” “卫南侯觉得,眼下这情形还需要我离间吗?贵妃娘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要帮你开脱,把你从这刑部天牢捞出去,你觉得皇上那儿能通过吗?你离开义成军节度使府这么久了,你觉得你从前的部将还能有多少人和你同心同德?既没有了兵马,你这个韦家的家主又能有多大的利益,对贵妃娘娘还有多大的帮助?她是这天底下最无情的人,你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高廷芳还是第一次见证清苑公主那锐利的词锋,同时也明白了,她对于韦贵妃和韦家的恨意有多么深重。然而,韦贵妃纵有千般不是,至少生下了这个女儿,又送到了他的母亲肖琳琅身边,让他和清苑公主有了一段兄妹之缘,从这一点来说,他竟要感谢她…… 韦泰却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张冷脸了,竟是怒声质问道:“公主难不成想说,贵妃是想要我死?” “卫南侯若是莫名其妙死在刑部天牢,韦钺便是韦家之主,贵妃娘娘却可以借着你的死成为苦主,联络各镇节度使,倒逼皇上做出让步。而承谨只剩下半条命,还不知道能活几天,怎么可能入主东宫?如此一来,能够迎娶南平王女江陵郡主的颖王自然就成了最大的赢家。牺牲你一个,成全韦家的雄图霸业,何乐而不为?” “胡言乱语,简直荒谬!” 韦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可心里竟是空前慌乱了起来。他其实不只是将信将疑,而是真的相信了清苑公主的话。直到现在他方才意识到,他之所以绝食,正是因为怕人在饮食中下毒,只喝稍有异味就能尝出来的清水。相比恨不得将他明正典刑的皇帝,难道他不是在潜意识中害怕自己一母同胞心狠手辣的妹妹? 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刚刚那色厉内荏,口气完全软和了下来:“公主想问什么?” 要问韦泰的话,高廷芳都已经事先嘱咐了清苑公主,但刚刚这些连消带打的话,却都是清苑公主自己的主意。此时见一举建功,她就定了定神,直截了当问道:“韦钰生母琼娘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琼娘,韦泰的脸色立时三刻阴沉了下来。 “她若是活着,我至少还有个可以挟制韦钰的人,可她若是死了,韦钰从此便脱开桎梏,公主觉得,我韦泰可是那般没有脑子的人?我不妨说一句实话,我之前想挟制韦钰做一件事情,正巧琼娘病了,我就以此为借口召了韦钰回来,谁知他晚上过来探病,次日却带了你们这么一大堆人登门接人,然后琼娘就在这节骨眼上死了,秦王更是因此中毒,这绝非巧合!” 韦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几近咆哮道:“是韦钰这逆子弑母,然后又借此机会对秦王下毒,然后把脏水泼在韦家身上!此子阴毒天生,他做得出来!” “住口!”高廷芳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饶是江陵郡主也曾经这样提醒过他,饶是他心头也因此生出过这样的怀疑,但他终究难以相信,自己昔日最好的知己竟会这般不择手段。 弑母,弑主……韦钰怎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高廷芳这一开口,韦泰就把他认了出来。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不大理解清苑公主明明闯宫废除了这桩婚事,如今却又和人藕断丝连,可是,此时他根本顾不上两个人的关系,想的只有借着两人之口,把话带去给皇帝。 “你们觉得不可能?呵呵,你们难道不知道,韦钰从小就瞧不起琼娘!自从他得了怀敬太子青眼,后来又深受皇上信赖,那就更加疏远了这个生母。高大人你也许是不知情,但公主你应该清楚才是,这么多年来,韦钰回卫南侯府看过琼娘几次?他打心眼里就憎恨那个身份卑微,害得他成为韦家庶子的女人,如今眼看有那么好的机会,他又怎么不能弑母?” “不要再说了!”这一次忍不住出口喝止韦泰的,是清苑公主。她看到高廷芳亦是面色煞白,心里万般不肯相信,可那疑心却已经在心底生根发芽,再也不可动摇。 既然已经现身出来,高廷芳强压心底对韦泰的厌恶和憎恨,强自镇定心绪,因问道:“卫南侯,你和韦钰父子之间的事,我们不想管。但秦王殿下中的毒,乃是雷公藤和醉芙蓉混合。众所周知,当初掌握了醉芙蓉,借此在凉庶人和颖王之间挑起纷争,更暗害于我的,是谢骁儿。你难不成想说,是已经死了的谢骁儿对秦王下毒?” “醉芙蓉……” 韦泰这一次终于面色大变。 原本坐在地上的他不得不用手支撑着身躯,呼吸亦是急促了起来。韦贵妃上次来见他时,确实将谢骁儿留给她的醉芙蓉给了他。那是一种几乎失传的奇毒,除却他和韦贵妃手头有,他确实想不通还有其他人可能有。毕竟,谢骁儿已死,纪家已经被连根拔起了! 难道真的是韦贵妃,真的是他一向最疼爱最信任的妹妹抛弃了自己? 为了避免自己的恐慌落入高廷芳和清苑公主眼中,韦泰强行转过身子,冷冷说道:“我不知道这醉芙蓉从何而来。总而言之,我知道的都说了,公主和高大人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你们走吧,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高廷芳微微眯起眼睛,随即对清苑公主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一行人离开刑部,竟是又重返宫中,可直到踏入观文殿,他才轻声说道:“也许真的不是韦贵妃。” 清苑公主没想到高廷芳竟是为韦贵妃开脱,不禁愣在了那儿。她对这个生母不但谈不上感情,如今更多的甚至是憎恨,此时千言万语在心头,问出口的却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高廷芳目光沉静地看着清苑公主,坦然说道:“韦家兄妹感情很好,否则,当年韦贵妃陷身淄王府,韦泰又怎会宁可拔剑对父亲,而后甚至将其软禁,违背父亲意愿投靠当今皇上,也要把妹妹救出虎狼窝?谢骁儿如果不是自寻死路,韦贵妃也会把人用得好好的,她并不是容不得人的人。既如此,她又怎会轻易把嫡亲兄长丢出来当弃子?” 第218章 长街明志 清苑公主一下子沉默了。她徐徐走到承谨床前坐下,见他还在昏睡当中,她这才半是自语,半是解释似的说:“也许在我潜意识中,她就是个心狠手辣,绝情绝义的女人,所以我宁可相信是她害了承谨,也不愿意相信是……” 她这话还没说完,高廷芳就断然说道:“韦泰所言,我也不愿相信。他和韦钰父子失和多年,事到临头就想推到最痛恨的人身上,这不足为奇。只不过,韦贵妃步步为营,谋划远胜纪太后,我实在难以置信这样错漏百出,自毁长城的计划,会出自于她。” 发觉高廷芳依旧对韦钰抱着希望,却并没有因为对韦贵妃的仇恨而冲昏头脑,清苑公主张了张口,几乎想说韦钰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然而,话到嘴边,却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尽管承谨中毒的缘由以及凶手千头万绪,高廷芳还无法理出一条最清晰的线索,可想到江陵郡主至今尚未回来,他心中自然牵挂。 此时此刻,他便拱了拱手说:“如若可以,还请公主能留下来陪陪承谨,我要去一趟四方馆。廷仪外刚内柔,我怕她会因为外间流言和南平使臣冲突,中了他人奸计。借着此次的机会,我会劝她回南平。” 见高廷芳颔首之后转身就走,清苑公主突然生出一股冲动,竟是脱口而出问道:“高大哥,东都情势固然危若累卵,可廷仪若是就这样走了,你……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高廷芳整个人仿佛完全僵在了那儿。眼见他默然伫立良久,最终一言不发地出了门,她只觉得自己问出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纵然两人相爱多年,彼此心心相印,可自从高廷芳顶着南平王世子的身份来到大唐东都,他和江陵郡主之间就注定了命运多舛……南平王高如松该是多狠心的人,才会想出这样断绝女儿希望的主意?江陵郡主又该是下定怎样的决心,这才会暂时抛下家国入东都? 之前事出紧急,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将不少侍卫带入了观文殿,皇帝也像没发现似的不发一言,他唯恐自己和江陵郡主全都离开,宫内会有变故,本待将人全都留在宫中陪着承谨,可终究拗不过洛阳和杜至的决意,最终吩咐苏玉欢和疏影领着众人守护承谨,只带了洛阳和杜至匆匆出宫。 当坐上马车离开洛阳宫时,眼见杜至亲自坐上了御者的位子,高廷芳用手指揉着眉心,心中快速思量着一会儿的对策。然而,车出天津桥驶上天街还没有多久,他就只听外间杜至突然骂了一句粗话,紧跟着,马车竟是戛然而止。 “世子殿下,有人拦路,是颖王!” 高廷芳一把按住一旁暴跳如雷打算冲出去的洛阳,这才吩咐外头的杜至将车帘打开。见颖王一骑突出疾驰而来,在车前勒马停住,继而就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他便冷冷问道:“颖王殿下有何贵干?” 热脸贴上冷屁股,颖王自是心里极其不痛快。然而,承谨在卫南侯府突然中毒,朝中一片哗然,就连韦党也是躁动非常,他现如今就算再痛恨高廷芳,也不得不放软态度。 更何况,南平使节已经入住四方馆,他就是看在自己钦慕的佳人眼看就能成为颖王妃的份上,也自然要对高廷芳这位大舅哥客气一些。 于是,他干脆跳下马来走到马车前,不顾杜至的冷脸,满脸堆笑地说:“高大人这是要去四方馆?我正好也去那儿,不如我送你一程?” 高廷芳盯着这张赔笑的脸,强忍将车帘摔过去的冲动,冷笑一声道:“颖王殿下莫非如今新领了管鸿胪寺,提督四方馆的差事?” 颖王被高廷芳刺得脸色一白,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凶光:“高廷芳,你该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敬你三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四方馆接待四方使节,如今南平使节尚未觐见皇上,国书未到,一时却是所谓的婚事闹得满城风雨,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真是笑话,历来婚事都是男方向女方提,廷仪身为南平王女,四方求娶,什么时候要南平主动送上门给别人?” 高廷芳望见远近皆有官民百姓围观,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再说了,廷仪巾帼英豪,一方主将,怎会屈就你这样抛弃妻子,自私自利之人!” 颖王之前已经得到韦贵妃授意,道是对南平王高如松施压,兼且已经在楚国伏下暗手,一定会让他如愿以偿,因而万万没料到竟会遭到高廷芳如此讥刺。一时间,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下怒火,一拳就往那张自己最讨厌的脸上砸去。 可他的拳头才高高抡起,就被人一把死死握住,瞥见是一旁满面冷笑的杜至,他不由得大声咆哮道:“人都死了不成,还不把这个狂悖之徒拿下!” 然而,他才刚刚叫出口,却只见高廷芳竟是已经跳下车来,看也不看他便对四面八方拱了拱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诸位东都父老,在下南平王世子,领秦王傅高廷芳。数日之前,秦王殿下在卫南侯府身中剧毒,如今尚在观文殿昏迷不醒,不意想东都城内竟是流言飞洒,说是舍妹江陵郡主业已被父王许配给颖王。” 说到这里,他用眼神授意杜至控制好颖王,不要让其开口,他环视了一眼先是议论纷纷,继而又安静下来的围观人群,见颖王那些随侍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上前,他突然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极低,渐渐却高亢了起来,明明是在笑,可四周人等听在耳中,却觉得心情沉重,似有悲愤欲绝之音。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紧跟着陡然语气凌厉:“颖王殿下莫非忘了,纪庶人宫变之夜,你把王府上下幕僚全都带走,甚至连他们的家眷都细心带上,却留下了你家王妃独自面对乱军?事后她自尽身死,如今尚不足三月,你就已经想要另结新欢,敢说这不是绝情绝义?” 颖王被杜至紧紧揪着领子,恰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已经是憋得通红。 “颖王殿下莫非忘了,当初你挑唆众人,在紫宸殿上质疑我是假冒的南平王世子,几乎陷我于死地,若非廷仪匆匆赶来,我这冤屈至今未白,你现在居然还敢觊觎我这妹妹?” “颖王殿下,廷仪随秦王殿下征战平叛时,你这个皇子之中最年长者身在何处?只知安享荣华富贵,只知与人争权夺利,却全然不知为国为民,你扪心自问,配得上她?” 接到高廷芳一个眼神,杜至适时悄然松开了手。眼看措手不及的颖王踉跄跌倒在地,他连忙退到了高廷芳身边,却只见洛阳冲他做了个鬼脸,赫然高兴得很。 颖王被高廷芳这一连串反问给打得懵了,直到跌倒在地,这才醒悟到自己受了多大的羞辱。他又是愤恨自己那些侍卫竟然不知道上前帮着自己,又是惊怒高廷芳竟敢当街发难,又是后悔不该来碰这个钉子,一时没注意到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竟是越发气急败坏。 “高廷芳,你不要忘了南平只有区区三州之地,若是你敢坏了我的事,楚国大举侵攻,南平覆灭就在旦夕之间!” 直到听见这番话,故意连番言语刺激的高廷芳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见颖王毫无察觉,他就嗤笑一声道:“颖王殿下,听你这口气,不像大唐皇子,堂堂颖王,倒好似能做楚王的主一般!还是说,你们韦家便是以挑唆楚国侵攻为由,私底下向南平提的亲?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大唐皇子竟然能不经皇上允准,罔顾本国利益,私底下和他国结约,私底下向他国逼婚!”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直到这一刻,颖王方才意识到自己被冲昏了头脑,竟是把最不应该说出口的话给说了。然而,此时后悔已经晚了,他只能狼狈不堪地后退了好几步,等侍卫终于冲上前扶着他时,他才色厉内荏地叫道:“把他拿下,把这个胆敢冲撞污蔑亲王的家伙拿下!” 颖王府的那些侍卫看到高廷芳毫不畏怯地站在马车前,左右不过区区两个侍从,但四周却有数百号人看热闹,一时不禁面面相觑。然而,王命之下,哪怕磨磨蹭蹭,众人终究是围拢了上去。 就在情势一触即发时,众人就只听长街之上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还不及回头,围观人群便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惊呼,一个侍卫转头看去,却只见一骑人腾空而起,竟是连人带马从他们头顶飞跃了过去。当对方稳稳落地,随即飞身下马时,也不知道谁叫嚷了一声。 “是江陵郡主!” 急于回宫的江陵郡主本就稍稍提高了马速,当发现天街上突然堵塞,隐隐又听到是颖王拦阻了高廷芳,她自是再也难以按捺心头焦躁,情急之下便单人悍然直闯。此时飘然落地站在高廷芳身侧,她几乎想都不想便拔剑出鞘,整个人透出了一种锋芒毕露的锐气。 自己爱慕的心上人偏偏这么巧赶到,颖王只觉得眼前发黑,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却只听江陵郡主忿然说道:“李承谦,我高廷仪当初眼瞎耳聋,为你花言巧语诓骗,这才踏入你的颖王府,从今往后,若我高廷仪再与你有任何瓜葛,那就如同这般下场!” 她几乎是含恨挥出了一道剑光,颖王还以为是她忿然朝自己出手,慌忙一阵风似的后退,直接撞倒了几个侍卫坐倒在地,却不想那根本不是冲着他来,而是江陵郡主连人带剑扑上了他那颖王府的开道令旗。眼见得上头绣着颖字的旗帜折断在地,继而被江陵郡主狠狠踩了一脚,他只觉得好似自己的心被人狠狠践踏了一般。 第219章 家国为重 小时候在荣王府中,颖王曾经看着年长几岁的长兄怀敬太子李承睿独占父亲的宠爱,所有人的赞扬,可自从那对母子一朝横死,母亲韦玉楼却封为贵妃之后,就再也没人敢小觑他,就连凉王偶尔的顶撞,也都被他用强硬的态度反击了回去。 可如今却偏偏多了个高廷芳! 他不但在高廷芳手中吃过数次大亏,高廷芳一手扶起来的秦王承谨更成了嫡皇子,成了他最大的对手。他本待娶了江陵郡主,让高廷芳彻底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手段有权力的,谁知道竟会遭到这样的羞辱! “混账……混账王八蛋……不识抬举!” 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他浑身发抖,一骨碌爬起来之后就声色俱厉地斥道:“高廷芳,高廷仪,你们兄妹不要以为得了父皇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大唐须不是你们横行的地方?冲撞亲王仪仗,真是反了,来人,给我拿下他们!” 这一次,颖王的那些侍卫再也不敢有任何迟疑,慌忙齐齐扑了上去。然而,杜至和洛阳齐齐前冲抢在最前,虽只是两双肉拳,却硬生生轰飞了最前头的几个侍卫。 就当颖王看着并肩而立的高廷芳和高廷仪,气得直跳脚时,他却突然只听得一个侍卫嚷嚷了一声殿下小心。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只见身后左右陡然围上了几骑人。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到高廷芳对着自己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颖王殿下,我固然是只带了两个人出宫,但舍妹却也不是孤身一人。南平王女的白龙卫是否浪得虚名,你是否要当街体验一下?” 江陵郡主本想瞒着高廷芳将这件事无声无息平下去,可此时此刻既是发现高廷芳已然知情,更因此和颖王冲突了起来,她自然心有灵犀,猛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见四名白龙卫已是将颖王围在了当中,她就嘲讽道:“之前突出卫南侯府时,我不得已挟持过卫南侯,如今颖王殿下是否想尝一尝利刃加颈的滋味?” 颖王只瞧见过江陵郡主那和东都贵女完全不同的飒爽英姿,何尝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体会到这种杀伐果断?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仿佛能滴下血来。 “好,你们很好!全都给我撤回来,回王府!” 眼见颖王府的那些侍卫果然灰溜溜撤回,江陵郡主这才打了个手势,等四名白龙卫退回身边,她见颖王眼神闪烁,似乎还有点想要找回场子的意思,不禁哂然一笑。 “怎么,颖王府还有意在这天街上和我比拼一番兵法军阵吗?” 颖王那张脸顿时更黑了。他狠狠地瞪着那对兄妹身边那仅有的六个人,最终还是放弃了立时三刻报仇雪恨的冲动,头也不回上马离开。随着那些颖王府侍卫仓皇跟上离去,四周围观的人群竟有不少人发出了看热闹不成的惋惜叹声,而高廷芳则是轻轻摇了摇头。 “大哥。”江陵郡主迟疑了一下,终究坦白说,“南平来使是光老大人……” “我知道。”见江陵郡主颇感意外,高廷芳就笑了笑开口说道,“既然见到了你,我就不去四方馆了,我们回太白别院。” 江陵郡主也不想再带着高廷芳去见对他知根知底的光孝友,闻言自然求之不得。等到她登上了马车,看到洛阳在外头对她做了个鬼脸,竟是大摇大摆占了自己的坐骑,她哪里不知道他是留着地方让她和高廷芳单独说话,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然而,这一程路上,尽管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高廷芳却始终不出一言,她先是失望,渐渐却有些惊疑,等到下车时,心情竟是不知不觉沉甸甸的。她很清楚,只怕是高廷芳已经做出什么不容更改的决定,这才把要说的话留到这儿再说。 两人已经数日没有回到这座太白别院,留守在这儿的袁钊等侍卫自然慌忙迎了上来。可看到高廷芳做了个手势,哪怕有满心的问题想问,袁钊最终还是示意众人各归其位, 眼看高廷芳带着江陵郡主一路进去,若有所思注视着那两人的背影,他突然对身边同样留下的杜至问道:“郡主自从那一日负气离开之后,凯旋之后也是在秦王府借宿了一晚,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吧?” 此话一出,杜至顿时愣住了,掐着手指数了一下,才倒吸一口凉气:“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郡主之前出走后,一度借住颖王府,后来又是在宫里,出宫之后立刻跟着秦王殿下去平叛,凯旋回来在秦王府住了一夜,而后又是在宫里观文殿照料秦王殿下……” “看世子殿下那脸色,再加上东都城中突如其来的婚事传闻,只怕郡主在东都待不了几天了。”袁钊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情怅惘地说,“从前洛阳和疏影飞鸽传书时,一直都说郡主如何如何好,我和你还有其他人都没见过,见到之后才知道,闻名远不如见面。老天爷偏偏就这么不公平,明明他们这般情投意合,却还有那么多难以迈过的沟坎。” 杜至登时骂道:“都是那个南平王!如果不是他,世子殿下和郡主怎么会像现在这样骑虎难下!” 对于别人那忿忿不平的抱怨,高廷芳哪怕听到,也只会置之一笑。当来到别院深处的致远斋时,他转头看见落后几步的洛阳主动停下了脚步,就先示意江陵郡主进了屋子,这才对洛阳说道:“一会儿记得去替疏影收拾一下东西,这几日在宫里一切都是凑合,既然回来,你得想着她才是。” 洛阳被高廷芳说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地解释道:“世子殿下,我对她不是……” “不是什么?你想说自己不喜欢她?既然这样,我回宫之后就对她说……” 看到洛阳一瞬间紧张得连连摇头,高廷芳不禁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臂膀就轻声说道:“珍惜眼下,有什么话不要藏在心里,否则等到错过就晚了。” 洛阳为之一愣,眼睁睁瞧着高廷芳转身进了致远斋,那两扇房门在眼前关上,他突然生出了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他有心凑到门上去偷听,可脚却犹如生根了似的扎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但很快,屋子里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这下子他却是纵使不想偷听也不成了。 江陵郡主对于满是各色书籍的致远斋那是最熟悉不过了。据她所知,这些书也是昔日荣王府别院的旧物,正该属于高廷芳这个名正言顺的主人。 因此,看到高廷芳进门之后就径直到了一个书架上,似乎很随意地取了一卷书下来,她定了定神就单刀直入地说道:“大哥怎会知道南平来使是光老大人?” “因为是我请他来的。” 徐徐转身的高廷芳看到江陵郡主一时脸色紧绷,他就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在你和我翻脸搬出太白别院之前,我就给你父王连着送过好几封信。自然,并不是为了急着把你接回去,我也不曾想到,颖王的眼光这么好,居然打你的主意。可楚国之前退兵,是因为我利用了徐长厚的高傲自大,心急焦躁,哪怕他后来没有趁机在纪庶人宫变的那天晚上潜入太白别院行刺我,我也知道,楚国仍然是南平的心腹大患。” 见江陵郡主没有说话,高廷芳就继续说道:“因为苏小弟的关系,我和南汉副使刘纶有了些小小的交情。南平和南汉在楚国一北一南,从前就曾经联手,所以在我居中牵线搭桥之下,你父王和南汉国主已经立下了盟约。你父王的脾气我清楚,韦贵妃的提亲他一定不会答应,而韦贵妃既然以楚国侵攻作为要挟,那这条盟约也该履行了。” 直到这时候,江陵郡主才知道,高廷芳并非是用东都危险这样简单的理由劝父王派人接自己,而是还准备了她完全无法拒绝的计策。她狠狠咬紧了嘴唇,最终一字一句地问道:“大哥是想劝我回去安定民心,辅佐父王?” “不是你一个人回去。”见江陵郡主的脸上先是流露出了惊喜之色,但随即立时敛去无踪,想来也是认清了他不可能丢下承谨以及东都这一摊子随她回去,高廷芳就毫不避讳地说,“你带上苏小弟一块回江陵。” “你说什么?”江陵郡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到了高廷芳面前,双手支着桌案,眼神中满是惊怒,“大哥,为了想让苏小弟有个归处,你难道竟然不惜把我推出去?” “廷仪!”高廷芳一口喝住了整个人都在颤抖的江陵郡主,随即缓缓伸手,压在了她那冰凉的手背上,“我不是那种会把爱人让给别人的人,更何况苏小弟对你只有敬,没有爱。南汉国主连尚未弱冠的他都容不下,得知你这朵天下诸国帝王贵胄无不爱慕的鲜花,竟然被他这个容侯摘下了,那位国主岂不是更要因为这一桩联姻而日日不安,还能善待苏氏部将?” 江陵郡主这才知道自己是想岔了。她一下子瘫软了下来,想要赔个礼,却又张不开这个口,干脆如同别的女孩子赌气似的别过头看向别处。 “苏小弟既然叫你一声廷仪姐姐,你就和他认作异姓姐弟,同回南平,共御楚国侵攻。他这个容侯对于南汉情形很熟悉,只要没有郡主仪宾这一层身份,而只是作为郡主的义弟,就不容易遭到南汉国主忌惮,如此两国联手压制楚国,也就名正言顺了。” 高廷芳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离开东都,韦贵妃自然再也算计不了你和颖王的婚事,而皇上也就不可能再疑忌南平在秦王和韦家之间左右摇摆。最重要的是,你和苏小弟都能脱离如今形势一触即发的东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江陵郡主终于面色大变:“大哥是说,我是你的后顾之忧?” “你聪慧果敢,英姿飒爽,但我请你随秦王殿下征战,已经使得你险些毁誉,我不能再冒这个风险了。接下来不再有那些明着的厮杀,尽是污秽的阴谋诡计,我一个别人眼中的将死之人可以不顾一切,但唯独不能不顾你。 而你更不能沾染这些东西,因为南平需要的是一个光明正大站在人前鼓舞士气的王女,而不是一个在宫宅之间算计的郡主!更何况,为了南平解决楚国的危机,和在东都为了大唐皇权之争殚精竭虑,何为重何为轻?” “自然是家国为重。”艰难吐出这七个字时,江陵郡主只觉得整个人的力气仿佛都完全抽空了。她无力地低下头去,最终方才再次直视着高廷芳的眼睛,“但大哥你要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轻贱自己,无论是为了承谨,还是为了韦钰!” 面对那样一张无法拒绝的面孔,高廷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 第220章 孤注一掷 天街上高家兄妹和颖王两相对峙,险些闹得大打出手,一经传出,自是满城轰动。就连早先听闻婚事之说,再加上秦王承谨中毒之后生死未卜,对此颇有疑忌的那些官员,如今也少有人觉得这桩婚事可能成功。 江陵郡主那等有主意的人,都已经说出和颖王再无瓜葛的话了,就算南平王以父王之尊威逼,只怕最终也未见得能压服这位南平百姓心目中威望很高的郡主! 而由于颖王因为卫南侯被囚之事不敢贸贸然入宫去见韦贵妃,皇帝又有意封锁消息,深居仙居殿的韦贵妃,竟然是最后得知消息的人。一贯遇事冷静如她,竟是破天荒将手中一盏玫瑰露全都泼在了地上,凤眉倒竖大骂了一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娘娘息怒,谁也没想到高廷芳高廷仪兄妹竟然如此大胆……” “我骂的是那个孽障!说,那时候他到底对高家兄妹说了些什么话,不许隐瞒半个字!” 摇光顿时噤若寒蝉。她眼见得韦贵妃将那琉璃盏在一旁的小几上重重一顿,就只觉得心里也仿佛剧烈颤抖了一下,一时不禁有些后悔。她倒是有心想为闯下大祸的颖王遮掩一二,可她更明白韦贵妃到底是什么性子,只能一五一十将颖王说过的话如实道来。 当韦贵妃听到,颖王竟然愚蠢到拿着楚国侵攻来威胁江陵郡主时,她纵使再好的克制功夫也难以压下心头怒气,劈手就将琉璃盏重重摔在了地上,随即竟余怒未消地推倒了那高几。 “他怎会是我生出来的,我怎会生出如此一个无能自私的东西!若是把承诚换了给我,也不会是眼下这样子!” 听到韦贵妃竟然直言不讳地说,已经丢掉了凉王爵位的三皇子承诚比颖王承谦强,摇光顿时唬了一跳,可她待要劝解,看到韦贵妃那痛心疾首,失望透顶的样子,她不禁又缩了回去,犹豫老半晌方才挤出了一句话来:“贵妃娘娘,颖王殿下也许只是一时情急……” “他什么时候不急?要甩掉不喜欢的王妃,有的是一千种一万种杀人不见血,还能让人称赞情深意重的好法子,他却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想要博得佳人芳心,也有的是一千种一万种让人感动倾心的好法子,他却同样选择了最拙劣的一种。这样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就是为他再费千万心思,又有什么用?” 骂出这话之后,韦贵妃无力地跌坐了下来,平生第一次后悔当年。 她嫁入荣王府时,已经并非完璧。为了蒙骗当时还是荣王的皇帝,她在自己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而等到生了儿子,她为了让肖琳琅安心,在府中尽是荣王府旧人的情况下,也不敢亲自教养承谦。 直到李承睿死了,她在宫中和纪太后分庭抗礼,这才真正接过了抚养承谦的责任。 可这时候,儿子已经大了,再想将其扭过来很难。她苦心孤诣的结果,也就是让承谦没有荒废学业,练出了还算过得去的武艺,至于人品德行,那自然是难以指望。 “贵妃娘娘,江陵郡主既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决意,楚国那儿……” 摇光虽说欲言又止,韦贵妃却不会错认了她的意思:“原本是别人就算知道,也找不出真凭实据的阳谋,可被那蠢货说出来,就变成了一招废棋。只要楚国侵攻南平,必定会有人栽在我身上,栽在韦家身上。而楚国若不出兵,南平稳如泰山,高赖子又怎肯嫁女给承谦?除非……承谨死了,皇上仓促之间,再也推不出第二个如承谨这样的嫡皇子来!” 韦贵妃眼中厉芒一闪,冷冷说道:“我就不信,他能给肖琳琅造出一个儿子,还能造出另一个!” 摇光不禁失声惊呼道:“贵妃娘娘是觉得,秦王殿下不是贞静皇后……” “谁知道呢,也许是真,也许是假。”韦贵妃无所谓似的哂然一笑,随即竟有几分怅惘,“皇上对我也好,对其他嫔妃也好,不过是好色之心,可对肖琳琅却唯独有几分夫妻真情。我是觉得,如果承谨真是肖琳琅的儿子,他真的会用养病也好,担心别人暗害也好的借口,把他关在观文殿那种地方足足十年?” 可仅有的一丝感慨过后,韦贵妃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尹雄这些天可有踪迹?” “他那形貌都是最突出的,自从他那天在殿上杀了谢骁儿,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竟是谁都没再瞧见他。他虽说统领半数羽林,可下头军将对他这个人竟然也不熟。” 对于皇帝身边这位存在感极低的新晋宠臣,韦贵妃从来都没有忽视过。此时虽觉得有些不安,但头悬利剑,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就不管他了。韦钺既然一直都和六镇节度使的那些使者混在一起,让他给我放出消息去,若是助我,我不惜裂土分封。但记住,不要对段燕赵说这话,否则适得其反,我需要他们吸引注意力。掖庭宫赵美人儿子是废了,却得了一个好女婿,就想吃斋念佛过安生日子,哪有这等好事。你找一条路子,把醉芙蓉用驻颜秘药的名头送给她,让她捎给和乐公主。” 稍稍停顿了一下,韦贵妃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赵美人,韦钰这一守孝就是三年,和乐公主这三年活守寡后,还能有几分颜色,日后日子怎么过?” 摇光顿时微微一怔:“娘娘难不成打算让和乐公主把药下给韦钰……” “韦钰功力精深,为人又绝顶聪明,怎么会上这种浅薄的当?只要把药送到和乐公主手里,让她藏有那东西就行了。” 见摇光凛然应命而去,韦贵妃就自言自语地说:“韦钰那种男人,天底下没几个女人能有自信驾驭得住,更何况是李承乐?如今多了三年孝期,那就更是如此了。赵淑妃指望李承乐能活得好好的,给她自己,给承谦谋一条活路,可宫中这种地方,失败者怎么可能苟延残喘?只要醉芙蓉送到李承乐那里,便是颠倒黑白,我也会把这局势重新扭转过来!” “人人都以为我的棋子尽在东都,如今一颗颗都已经成了死棋,可在东都之外,我还有一颗可以腾挪的活棋!” 她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她的身上早已污秽不堪,哪怕尸山血海,她也在所不惜! 当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从致远斋出来,却只见洛阳倏然背转身去,竟是拿后脑勺对着他们。刚刚那番话,高廷芳本来就没有瞒着他的意思,见他这幅光景不禁有些好笑,走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强行把小家伙扭转过来。见他正吸着鼻子,分明哭过,他就摇了摇头。 “廷仪都没哭,你哭什么?舍不得她走?” “世子殿下!” 见洛阳被打趣得脸都红了,就连伤感失落的江陵郡主也不禁笑出了声。她和洛阳疏影相处了三年,本来就熟稔了,此时就上前笑着安慰道:“又不是没有相见之日,到时候太白湖上,我再看你和大哥比试游泳!” “郡主可要说话算话!”洛阳使劲擦了擦眼睛,随即却又斜睨了高廷芳一眼,“不对,最重要的是,世子殿下说话算话!” “居然连我都挤兑上了。”高廷芳哑然失笑,可最终却欣然颔首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自己去当赌注。我还想着异日和廷仪,还有你们畅游天下,逍遥人生!” 等到出去和杜至袁钊会合,高廷芳微一沉吟就开口说道:“既然出了宫来,我打算去韦钰那儿吊唁他的母亲……” “那我也同去吧。”江陵郡主此时却是绝口不再提韦钰在承谨中毒一事上的嫌疑,“既然就要走了,好歹和韦钰结识一场,吊唁他的母亲,那也是应当的。” 其他人对韦钰的神出鬼没虽说没有太大好感,可韦钰表现出来的,对怀敬太子的深情厚谊,他们却都能领会,因此真要说怪韦钰,他们也知道是站不住脚的,因此袁钊和众侍卫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自己也一同前往。 和乐公主府门口,当高廷芳下车时,却只见这里已经一片素裹,而来往吊客清一色的素服,车马挤满了大半条街,却是几无杂声,纵使说话也都是压低了声音。显然,这座府邸的主人那如日中天的威名早已深入人心。 无论是从前的彭城侯府,还是如今这座和乐公主府,高廷芳都从未来过。此时第一次登门,应门的门房原本并不认得他,可无巧不巧的是,在高廷芳前头进门的正是都官郎中房世美,回头瞧见之后,竟不先进门,而是转身迎了上去。 “高大人和郡主也是来吊唁的?” “逝者已矣,纵使我和活着的人有什么恩怨,却也不能置逝者于不顾。” 房世美知道,来此吊唁的大多数人不过是畏惧韦钰威名,又或者想巴结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臣,所以才会不顾韦钰生母琼娘只是卫南侯侍妾,纷纷前来吊唁,期冀在韦钰面前混个脸熟,这其中甚至包括他。可唯有人尽皆知和韦钰反目的高廷芳是纯粹奔着那位亡者来的。 他苦笑一声,最终拱拱手道:“高大人和郡主都是真正的有心人。” 府中吊客虽多,却是秩序宛然。一路上,众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那沉默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灵堂。当高廷芳踏入其中时,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韦钰,而是业已披麻戴孝的和乐公主。那一瞬间,他固然微微发怔,可更加窘迫尴尬的,却是和乐公主! 可身为代替韦钰主持丧事的丧主,也是丧者的儿媳,哪怕再不想见到高廷芳,和乐公主仍是低头上前行礼,随即默不作声地把众人引到了灵前行礼。可当答礼之后,她却不可避免地迎来了房世美的问题。 “公主,韦大人这是……” 和乐公主心中一紧,随即避开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目光,用尽量镇定的语调答道:“他连着守了母亲三日三夜,如今实在是支撑不住。我身为子媳,就越俎代庖在这儿维持。怎么,房大人是觉得不妥吗?” 第221章 彼此的决意 江陵郡主与和乐公主半点不相熟,正式见面也只是第一次。高廷芳很少在她面前提别的女人,她也不至于浅薄到追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高廷芳的侍卫们和她的白龙卫来往时,却不免提到过那些过往。所以,她知道对方一度倾慕过高廷芳,甚至为此迁怒清苑公主。 于是,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一个天真烂漫到有几分幼稚的金枝玉叶。 可如今迭遭巨变,她眼中的和乐公主虽是一身孝服,却没有半点楚楚可怜的气息,竟显出几分刚强来。此刻,看到房世美被噎得有些下不来台,她就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说道:“公主说的是,韦大人丧母之痛哀毁过度,这会儿不能出来见人,自然无可厚非。” 和乐公主这才把目光转向了江陵郡主,见她气度高华,身姿笔挺,飒爽英姿完全盖过了倾世容颜,哪怕是自己这样的金枝玉叶,站在面前竟硬生生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不想被人就这么比下去,一时立刻挺直了胸膛。 “世子殿下和郡主亲自来吊唁,若是夫君身体支撑得住,本该亲自答谢,可他眼下既是不在,若二位不介意,便由我这个子媳代劳。” 听着这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话,高廷芳想起从前那个听说他和清苑公主订婚,便立时冲到韦贵妃的仙居殿大吵大嚷的四皇女,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人都是会长大的,但经历巨变之后的成熟,却远比破茧成蝶更加痛苦! 他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多谢公主”,对一旁刚刚挨了挤兑的房世美微微颔首,就带着江陵郡主先行上前祭拜。 尽管因为韦钰如今位高权重,到这里来凑热闹的人很不少,可却少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毕竟,琼娘的身份低贱人尽皆知。所以,当看到高廷芳亲自在灵前拈香,郑重其事地行礼拜祭,动作一丝不苟,丝毫不见任何敷衍,灵堂之外已经行完礼准备离开的吊客也好,正等候在外要进来拜祭的吊客也罢,全都不得不为之动容。 不论高廷芳再身体孱弱,至今尚未成婚生子,那都是南平王独子。在和韦钰已经分明翻脸反目之后,却仍然这般纡尊降贵前来吊祭,这如果说不是为了秦王承谨再一次争取韦钰,谁信? 更何况,芳名传遍诸国的江陵郡主也来了! 只有江陵郡主知道,高廷芳此来不是为了别的人,只是纯粹为了那位儿时相交相知,如今却不能并肩而战的挚友。和高廷芳相比,她就更不在乎自己南平王女的身份了,竟是在高廷芳行礼之后也上前祭拜。 等和乐公主答礼之后,她看到高廷芳看着灵主神色怔忡,立时上前搀扶了他的胳膊。 “大哥……” “没事。”高廷芳微微点头,让出了主路给房世美行礼,转身蹒跚往外走时,神色却越发黯然。 他从前看中了韦钰的倔强好强,喜欢那身处逆境却从不服输的坚韧,所以引以为友,却忘了韦钰那生来卑微的母亲琼娘仍在卫南侯府。如果他能早一点认识到,早一点借助自己的力量,把琼娘从那虎狼窝中拖出来,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琼娘撒手人寰的悲剧? 承谨是不是也不会因此中毒? “大哥是在自责吗?” 耳畔传来的一句话猛然拉回了他的思绪。扭头看到江陵郡主目光清亮而犀利,高廷芳顿时苦笑了起来:“我知道不该这么想。谁也不是全知全能,算得到前后五百年,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可是,看多了生死悲欢离合,我实在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我能再成熟一些……” “大哥,接下来东都城中的局势只会比之前更加糜烂,如果你还这样伤春悲秋,让我怎么放心离开?”江陵郡主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声音,仿佛没有注意到四面八方那些或惊疑或狐疑的视线。 “光老大人投他的国书,我回我的南平,我倒要看看,我人都不在,旁人还打算怎么算计我的婚事!须知父王早就当着南平官民百姓的面答应,我的婚事由我自己自主!” 高廷芳知道江陵郡主是借此把消息进一步传回去,想到她之前还那般不愿意,如今做出决断就再不拖泥带水,他便轻轻颔首道:“你放心,父王那儿,我也会写信去说。诸国都求娶不得的南平王女,岂能因为外人阴谋诡计便误了终身?” 和乐公主虽答应韦钰主持这次的丧事,可她到底仍有些公主脾气,自然没有耐性在每个官员进来吊唁之后都一一答礼。再加上她对高廷芳仍有几分说不出的牵挂,看到其走出灵堂时步履踉跄,不知不觉就跟出了灵堂。于是,她正正好好听到了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那些话。 那一刻,她险些咬破嘴唇,只恨自己没有早早遇上这位南平王女。 同样是女人,如果她早早醒悟,所谓身份地位不过是无根浮萍,不足以凭恃,如果她也能和江陵郡主这样独当一面,是不是就不至于任人摆布,如若不是韦钰援手,险些就要作为联姻的棋子远嫁北汉? 她终究没有上去,如今她是韦钰的妻子,不论她对这个身份是否甘心情愿,可韦钰终究给了她很大限度的自由,也从来不曾强迫过她,若是她再表现出对高廷芳的热络,那么,她又算什么? 怪不得高廷芳一直都对她客气而疏冷,有了那样的妹妹,又怎看得上那时候犹如笼中金丝雀却依旧洋洋得意的她? 离开和乐公主府,高廷芳便带着江陵郡主立时入宫,却没有去观文殿,而是直奔紫宸殿。一直以来,他都刻意回避皇帝,几乎从不曾动用过直入紫宸殿的特权,因此当来到那高高的台阶下时,内侍和禁卫全都吃了一惊,慌忙入内通报,不消一会儿,谢瑞就亲自迎了出来。 他笑容可掬地向高廷芳和江陵郡主行了礼,斜着身子引他们上台阶时,这才低声说道:“皇上已经听说了高大人与郡主和颖王殿下当街冲突的事,发了一通脾气,却赞赏二位风骨。唉,说起来皇上又提到了怀敬太子,惋惜人不在了……” 这一次,江陵郡主没等谢瑞把话说完就打断道:“皇上爱重,廷仪感激不尽,但逝者已矣,提起来徒惹伤感,皇上这又是何苦?” 高廷芳知道江陵郡主实则是怕自己伤心失望,当下岔开话题道:“我和廷仪去了和乐公主府中吊唁,却只见吊客如云,只有和乐公主在主丧。韦大人哀恸过度,这是人之常情,但公主毕竟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是否应该派个人去帮她?” 谢瑞一拍额头,随即连连点头说:“高大人说的是,我回头立时去挑几个稳妥人,保管帮韦大人把这丧事办得圆满一些。唉,韦大人接连把请罪和丁忧的折子送上来,皇上已经传令下去,七日之后就御审卫南侯。就算韦大人的生母卑微,韦大人如今地位不同,他也不能这样凌虐才是,更何况秦王殿下在卫南侯府中毒,至今还不曾脱离危险……” 接下来从台阶上紫宸殿时,高廷芳听着谢瑞唠叨皇帝对近来这几件事的态度,他摸不透这个从前不熟,现在更不熟的内侍监到底是有意泄漏消息,还是误导自己的思路,因此自始至终没有开腔。倒是江陵郡主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没看到尹大人?” 此话一出,谢瑞登时脸色一变。立时若无其事地遮掩道:“尹大人新官上任还没多久,自然要和部属们多多相处,所以并不常在皇上这儿,就和韦大人一样……” 高廷芳对名为尹雄的张虎臣那是何等情分,立时意识到皇帝只怕又将人派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右手却紧攥成拳,直到最终踏入紫宸殿。 “高卿和郡主一块来了,这倒是难得,可是为了南平使节来东都的事?” 不等高廷芳开口,江陵郡主就行礼道:“陛下,外臣因为忧心兄长,离开南平到东都,至今已经有数月。如今流言蜚语不绝,外臣无意留在这儿让人指指点点,今日特地来向陛下辞行。” 见皇帝面色一凝,高廷芳知道他们在和乐公主府放出消息后就立时入宫,纵使传递消息的人,也不至于这么快通知到皇帝,因此他从容上前拱了拱手。 “皇上可否屏退左右?臣有要紧下情禀告。” 尽管南平使节光孝友的来临让皇帝心中颇为疑忌,然而,江陵郡主态度坚决地要求回国,再加上长街坚拒颖王,这都让他的疑虑稍有缓解。此时听到这话,他立时对伺候在旁边的谢瑞使了个眼色,等到谢瑞将一应内侍宫女全都带了出去,他就笑道:“高卿现在可以说了?” “皇上,韦贵妃遣使去江陵,替颖王向父王求娶廷仪。为了强逼南平答应这桩婚事,不惜以楚国即将侵攻南平为要挟。虽说刚刚在长街上,颖王一时不慎露出口风,但楚国之前才吃过大亏,纵使没有韦家施压,也未必能善罢甘休,所以,臣和舍妹定策,联南汉抗楚。臣请皇上允准,请南汉容侯苏玉欢护送舍妹回江陵。” 听明白高廷芳竟是想从根子上杜绝韦贵妃逼嫁江陵郡主,皇帝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心中却快速思量了起来。终于,他眉头完全舒展了开来,竟是抚掌大笑道:“到底是高卿,志存高远,不在宫宅之间!” 第222章 不忘初心 当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再次回到观文殿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高廷芳轻手轻脚地走到承谨床前,却见疏影正坐在那儿给承谨读书,他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就在床头锦杌上坐了下来,有些惊喜地问道:“承谨精神好多了,这是醒了多久?” 没等承谨回答,疏影就笑着说道:“一个时辰前刚醒,林御医说余毒已经所剩不多,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承谨只要慢慢将养,那就可以渐渐恢复了。” “谢天谢地。”高廷芳本能地迸出了四个字,等发现承谨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奇怪,伸出手来包握着那双小小的手,随即低声问道,“承谨,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要请林御医过来吗?” 承谨想摇头,可只觉得脖子沉重,最终小声说道:“不用……高大哥,陪我说说话好吗?” 高廷芳自然不会拒绝承谨,而疏影看到江陵郡主冲着自己招手,当下蹑手蹑脚离开。等到了江陵郡主面前,她笑着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只听江陵郡主低声问了一句话。 “承谨醒来之后,可有问过你什么?” “没有,一直在发呆,后来突然让我给他念书。幸好我跟着世子殿下读过书,否则今天就露丑了。”疏影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念了一卷太平广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我觉得秦王殿下似乎有什么心事,但大概是我看错了,毕竟他才刚清醒过来。” 江陵郡主没有说话,目光注视着里头的高廷芳和承谨,突然拍了拍疏影的肩膀,示意她出去休息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见高廷芳没有和承谨说话,而是正在继续疏影的工作,给承谨念着那一卷太平广记,她突然开口说道:“大哥,你既是要苏小弟跟着我回南平,你还是先去见他,把话说清楚吧,我怕到时候我对他说了之后,他心生误解。” 高廷芳闻言一怔,紧跟着却只听江陵郡主开口说道:“我替你在这里守着。承谨,你不会嫌弃我吧?” 听到江陵郡主即将离开东都回南平,又见她拿出这样的借口,分明是打算支走高廷芳,承谨哪里还不明白,她是想借此机会对自己说出他最想知道的那些事。于是,他想都不想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高大哥去见苏大哥吧,我这儿有廷仪姐姐陪着。” 高廷芳虽说仍有些不放心,可想到江陵郡主和苏玉欢此次回南平,如果要顺利解决楚国那边的难题,他确实需要对其剖析利害,而这也同样需要水磨工夫。因而,他最终千叮咛万嘱咐之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等他一走,江陵郡主没有去坐那锦杌,而是在床头直接坐下,探手摸了摸承谨的额头,发现温度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忽冷忽热,她就轻声说道:“看来你真是好多了。如此我对你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想来你也能支撑得住。” 尽管观文殿上下已经都换上了自己和高廷芳的人,但她接下来说的话,不想让其他任何人听到,也包括高廷芳,因此她不惜大费周章,字斟句酌,逐一传入承谨的耳中,以至于每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调息。 她说了和高廷芳结识的经过,说了如何并肩练兵剿匪,说了南平王高如松如何派大都督冯骥远把高廷芳带了回去,更说了他是如何建言抵御楚国侵攻,更因此不惜答应高如松的条件,服下阴阳逆行丹,以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出使大唐。 看到承谨浑身颤抖,面色惨白,江陵郡主紧紧抓住了承谨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不是父王给了大哥一个那样好的机会,他会在太白湖畔当一辈子隐士,绝对不会再踏上东都,也不会遇上你,更不会和韦钰重逢。所以,我离开南平时,留下过一封信给父王,我恨他这样苛待大哥,所以不惜违背王命,违背父命到东都来。” 承谨意识到江陵郡主那时候跟着清苑公主闯入紫宸殿时,那并不是刚巧,而是她日日思念千里牵挂之后终于赶上,再想到高廷芳到东都之后的数次犯病,他只觉得喉咙口犹如堵了什么东西似的。 那时候大哥刚刚入京,虽说名噪一时,但父皇对他不可能没有疑忌,犯病之后必定也不止一个御医去诊治,也就是说,大哥每次都是服用那种穿肠毒药,借此维持所谓南平王世子孱弱多病的假象?不但如此,他还在刑部天牢中呆过,幸好韦钰设法把人接了出来! 同样是什么都不知道,韦钰老是不动声色给高廷芳解围,只有他事事都需要高廷芳为他筹谋! 知道承谨已然心乱如麻,江陵郡主顿了一顿,随即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最想知道的,无非还有两件事。一是东都城内除却我,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大哥的身份。二是大哥明明还活着,为什么却不肯在皇上面前现身,而是要推你出头。” 承谨本能地心头一紧,但还是声音沙哑地问道:“廷仪姐姐肯告诉我吗?” “我可以告诉你。”江陵郡主先言简意赅地说了高廷芳吐露真相,用话气走自己的那一遭,随即才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对我,大哥也是在被逼到别无退路的时候,这才不得不和盘托出,即便如此还要用上心计逼我离开,更何况是别人?据我所知,东都城中这么多人,只有你,只有你因为我的疏失知道了这件事。不论韦钰,清苑公主,还是皇上,大哥都没有露出过任何口风。” 没有等承谨想清楚这其中的关联,江陵郡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继续往下说道:“至于大哥为什么要选你,我不曾问过他,但我知道,大哥为什么不肯自己站出来。对于世人来说,贞静皇后已经故去了整整十三年,而皇上既然能够拿出贞静皇后的血书,证实你是她的嫡亲幼子,那么如果皇上真的愿意怀敬太子活着,大哥当然可以站出来。” “可是,我回来之后就听说了,那一次谢骁儿鼓动了那么多人质疑你的身世,结果却被皇上翻了盘。那时候韦钰就曾经趁势问过,怀敬太子是否可能活着,但很可惜,皇上拒绝相信,又或者说拒绝承认怀敬太子李承睿依旧在世。既然如此,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重新出现在人前,你觉得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即便大哥不愿意争,韦钰却一直都在争,心向怀敬太子的人也一直都不肯放弃,纪韦两家也同样没有放弃过扼杀掉那位最名正言顺储君的努力。一旦大哥不肯放弃,以韦贵妃之前神不知鬼不觉煽动两镇叛乱的手段,你觉得当他站在人前袒露身份,有多少人肯信他,又有多少人不肯或者不愿意信他,到时候掀起滔天大乱,这大唐天下还能太平吗?” 承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坐井观天的幼童了,他咀嚼着江陵郡主这些话,心中已经彻彻底底明白了过来,仅有的一丝疑忌化成了深深的内疚,只觉得心下发狂,恨不得立时三刻嘶吼发泄出来。可是,那只按着他手背的手却制止了他的任何冲动,以至于他的眼角不知不觉就滚出了两滴眼泪。 “廷仪姐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日后面对他的时候,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害怕我会直接叫出……”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江陵郡主举手掩住了他的嘴。 “你从前不就一直叫他高大哥吗?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又有什么区别?” 传音了这一句话之后,江陵郡主面色微微发白,这一次却不再用大耗精力的传音了。 “承谨,大哥从前不知道,你是贞静皇后的儿子,但那时候他就喜欢你,亲近你,把你当成嫡亲弟弟一般,悉心教导,精心辅佐。你要相信他,不要疏远他,否则,他这孤身入东都的一番苦心,只怕就要全都付诸流水。你的身上背负着很多人的期待,你不知道你这次中毒之后,大哥是多么内疚。所以,你一定要挺过来,尽快健健康康地站在众人之前!” “你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大哥,要重新整饬金吾卫,要自行征辟王府官,要将三卫府捏成一团!” 一室之隔,高廷芳不知道江陵郡主已经对承谨捅破了最后的那层窗户纸,因为他正忙着安抚犹如炸毛小猫似的苏玉欢。哪怕知道这会儿最好的做法是顺毛捋而不是逆毛捋,可看着气急败坏直跳脚的苏玉欢,他还是板起了面孔。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留在东都用处大,还是去南平江陵用处大?你难不成是想要让你廷仪姐姐嫁给颖王承谦那种绝情绝义的男人吗?” “楚国也是南汉的多年大敌,楚国水师究竟是什么光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光是南平一国,纵使你廷仪姐姐有天大的本事,挡得住吗?” “苏氏部将在你离开之后究竟过得怎么样,你的姐夫南汉国主到底有没有善待他们,你不想知道?你不想让他们名正言顺地站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让你在九泉之下的父亲安心?” “你不想告诉那些在南汉的国人,你虽不在国内,却依旧心系故国,不曾有一天忘记他们,所以你虽没有回国,却愿意作为联系南平和南汉的纽带,共同对抗楚国?” 这一个个气势凌厉的反问,问得苏玉欢直接面色大变。他无力地跌坐了下来,把脑袋埋入了双掌之中,最终低低地问道:“可我和廷仪姐姐一块走了,高大哥你怎么办?” 高大哥不禁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上前,轻轻摩挲着苏玉欢的脑袋,随即低声说道:“你放心,东都城中虽然险恶,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当初人人都说我是竹君子,可现在他们应该明白,君子二字与我无缘。为了你们,为了承谨,我会好好活着,因为活着,才有未来!” PS:昨天那章居然审核没通过,刚弄好,我晕…… 第223章 天真烂漫终不再 黄昏时分,站在吊客散尽的灵堂前,和乐公主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正当她准备吩咐下人收拾东西时,却只见一个管事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又跪下磕头。 “公主,清苑公主来拜祭太夫人。” 自从和乐公主亲自出面操持琼娘的婚事,府里上上下下原本忌惮这位金枝玉叶要闹事的下人们如释重负,纷纷改口称琼娘为太夫人,丝毫不理会那只是卫南侯侍妾,区区出身卑贱的歌姬。所以,此时那管事说出太夫人三个字的时候,那是半点滞涩都没有。 清苑公主与和乐公主之间的恩怨人尽皆知,所以此时四周围顷刻之间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担心接下来和乐公主会大发雷霆。然而,那跪在地上的管事等了又等,最终却只等来了和乐公主非常平淡的三个字。 “知道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 直到偷眼瞥见本来要回房的和乐公主重新回到灵堂,那管事方才如梦初醒,慌忙爬起身赶回了门上,小心翼翼把清苑公主迎了进府。想到这位分明是卫南侯韦泰的嫡亲外甥女,如今却和高廷芳江陵郡主一样,不惜纡尊降贵来拜祭琼娘,他不禁暗自咂舌。 自家大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清苑公主一身素服进了灵堂,见和乐公主披麻戴孝,她眼神一闪,随即整理了周身服饰,上前拈香下拜,等到和乐公主答拜时,她本想保持沉默,可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劳烦四妹转告韦钰,请他节哀顺变……算了,还是不要说吧。” 她最终摇了摇头,再次裣衽施礼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灵堂。本来已经预备好了会遭受非议贬损讥刺的和乐公主呆立许久,最终才冷硬地吩咐下人们看好灵堂,自己大步去了韦钰的鸣镝斋。她直接把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自己反手掩上了房门,旋即竟是滑坐了下来。 偌大的鸣镝斋中,屏风后头依稀坐着一个人,可和乐公主不用看都知道,那已经不是韦钰,只是一尊假人。 之前韦钰从宫里回来之后,便把这场丧事,这座公主府全都交给了她,自己消失地无影无踪。她不知道人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能做的只有守在这座冰冷的大宅门。 她从前没有喜欢过韦钰,现在也没有喜欢过韦钰,可当他真的不在之后,她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自由,体会到的只有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深深凉意。 “三哥,娘……”低低念叨着最牵挂的两个亲人的名字,和乐公主不由失声痛哭,但唯独没有提到纪太后。她从前有多敬重这位比生母更显年轻,更保养得宜的祖母,现在就有多痛恨她。如果不是纪太后硬是撺掇,她唯一的嫡亲兄长怎么会走上那条最可怕的不归路? 虽说嫂子叶璇玑和侄女已经不知所踪,但她半点不相信,她们母女能够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 这一刻,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贞静皇后能在痛失嫡长子之后孤独挣扎,最终生下承谨时,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自己是怎么出了鸣镝斋,怎么回房,怎么梳洗,怎么味同嚼蜡地吃了点汤水,怎么入睡,和乐公主已经不记得了。当她在半梦半醒中被人推醒时,她竟是用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随即才认出那个跪在地上的人是谁。 那是曾经出自集仙殿,母亲身边最亲信的内侍,跟着前往掖庭宫的命的的柳枫! 那一瞬间,她几乎顾不得任何仪态,掀开被子就赤脚下地,厉声问道:“你怎么来的?是不是娘出了什么事?” 和乐公主满脑子都是从前史书上那些在权力斗争中失败嫔妃的悲惨下场,几乎是浑身发起抖来。而柳枫伺候当初的赵淑妃也就是如今的赵美人这么多年,怎不知道这位公主骨子里的单纯,慌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膝盖。 “公主,公主!娘娘没事,娘娘还好好的!” 和乐公主只觉得浑身力气全都被抽干,再三确认之后,她方才一下子瘫坐回了床上。 “娘既然没事,你这深更半夜怎么出宫的?” 柳枫没想到和乐公主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不禁暗想这位公主出宫之后倒变得聪明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公主,我是求了内侍监谢公公,这才得以在傍晚宫门关闭前出宫来的,只是在外头躲了一阵子,等到这公主府没人才敢求见。娘娘听说了韦大人丧母的事,原本很担心您会犟着不肯让步,知道您亲自主持丧事,这才放下心来。” 看到和乐公主面色一僵,他知道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否则就会惹怒这位四皇女,连忙迅速略过这个话题:“按例韦大人的生母不是正妻,不守也行,但娘娘知道,韦大人既然这般大操大办生母的丧事,又上了折子请丁忧,只怕打算为生母守满三年。可公主青春年少,若是一同这么守三年,等到三年之后实在是……” “你到底什么意思?”和乐公主深知府里有韦钰这尊大佛坐镇,绝不可能传出他夫妻二人至今未曾圆房的丑闻,可此时柳枫一次次揭伤疤,她依旧是恼羞成怒,“你莫非是想让我们孝期行房,也好生一个孩子出来安定人心?” “那怎么可能,公主误会了,实在是误会了!” 柳枫慌忙连连摇头,这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娘娘说,这三年公主独守闺房,寂寞易老,韦大人又位高权重,日后说不定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人送上门来,难不成公主还能把人打出门去?所以,娘娘说公主容颜要紧,便请人秘制了驻颜丹……” 这一次,和乐公主方才渐渐消了几分怒气。她就怕母亲被人鼓动,挑唆她去讨好韦钰,又或者为了固宠做出什么丢脸的事,可如今母亲到底是为她着想,让她固颜保青春。可如果是从前的她,闻听此言一定会欣喜若狂,可现在的她却着实意兴阑珊。 尽管如此,接过柳枫双手奉上的那一瓶药,她还是低声说道:“你不用去别处,就歇在我这儿,明天一早再回宫。回去记得告诉娘,谢谢她一片苦心。” 柳枫自是不敢违逆,喏喏连声答应之后便悄然退下。 等他一走,和乐公主若有所思地举着瓷瓶上左右端详,待要拔开塞子看一看时,她却突然停下了动作。紧跟着,她就郑重其事地把东西藏在了枕头底下,随即再次躺下。然而,这一次她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眼前时不时闪过那些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情景。 最终,那一幕竟是定格在了高廷芳的身上。那是她在四方馆初见他,也是一见钟情的开始。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竟然是庞大的纪家一系崩塌的开始。可让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没有想过报仇,今天再看到那张脸时,也没有生出太大的怨恨。 就在她辗转难眠时,突然听到外间有人敲窗户的声音。一次两次都有人搅扰,和乐公主自然异常恼火,当即扬声吩咐侍女去看个究竟。可不消一会儿,那侍女便满面惶恐地跑了回来,声音颤抖地说道:“公主,是大人身边的亲随。” 和乐公主心中巨震,却不敢如刚刚见柳枫那般马虎,让那侍女草草为自己更衣之后,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出了里间。等看到那个全身戎装,一看便是杀气腾腾的亲卫,她就强自镇定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奉大将军令!”低沉的开头过后,那亲随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将这封密函送给公主。” 和乐公主险些一口气没接上来。她接过那盖了韦钰私章,严严实实封口的信函,恼怒地瞪着那个亲随,见人低头行礼过后就自顾自转身离去,她只得厉声吩咐侍女们关门,自己拿了密函径直进了里屋。 等到取了裁纸刀打开信封,最终取出那张信笺,她从头到尾一扫过后,竟是捏不住这薄如蝉翼的纸片,任由其飘落在地,足足好一会儿,她才飞快地下地将其捡起,仔仔细细再看了一遍,这时终于咬牙切齿了起来。 “韦钰,你好,你好!那是你娘,当时你还那么伤心,可你竟然……” 连骂几声之后,和乐公主终究捏紧了纸片,随即也不嫌腌臜,竟是将其揉成一团,直接吞了下肚,以至于呛得连连咳嗽。等到唤来侍女,灌了大半杯茶水下肚,她这才最终镇定了心绪,可抓着帐子的一只手却终究没有放开。 他怎么敢这么相信她?他怎么会这么相信她?他们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他们本来应该是分属两边的敌人,他就不怕她把消息泄露出去吗?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信任过我。娘把我当小孩子,三哥觉得我什么都不懂,祖母……她更是从来都把我当成不谙世事的蠢丫头,可你居然敢告诉我!好,就冲着你敢信我,我就豁出去了,一定全力帮你瞒住这消息就是!” 第224章 伤离别 天街上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兄妹与颖王一场冲突,而后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又去了和乐公主府吊唁韦钰生母琼娘,当着不少拜祭官员的面表明心迹,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颖王与江陵郡主的婚事流言,便起了巨大的变数。 尤其是当南平使节光孝友奉旨觐见,在大朝会上当众呈递国书,却只是感谢大唐出兵破楚,替江陵郡主私来东都请罪。至于不少官员私下猜测南平王高如松期冀未来的大唐皇后之位,所以想要联姻,光孝友根本连提都没提,这让对此寄予厚望的韦党中人大失所望。 然而,也就是在这么一次朝会上,江陵郡主当众请归国,皇帝不但一口答应,而且命翊卫府偏将黄轨领兵护送她到大唐和南平的边境。这下子,此事几乎就相当于一锤定音了。 不过某些人的痴心妄想而已! 很快,街头就有小儿传唱颖王当初在宫变之夜抛弃妻子,以至于颖王妃羞愤自尽,江陵郡主对其不屑一顾的童谣。而此时韦泰下狱,韦钺一时顾及不上,不过数日功夫,这位二皇子的名声就几乎烂了大街。 一直呆在观文殿的高廷芳当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只不过置之一笑。 如果他想糟蹋颖王的名声,有的是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哪怕他对于东都来说只是一个外来的过客,可既然有房世美这种看不惯纪韦两家党争,又在诸皇子之中心向承谨,也对他友善的人,当然就有的是痛恨韦家的人。 可如今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有人散布起了舆论攻势,足可见韦家已经颓势尽显。 可此事的代价,却是韦钰生母亡故,却是承谨现在都还在观文殿中休养。他甚至不敢将承谨已经渐渐在康复之中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外人,包括他从前视之为君父的皇帝! 为了避免苏玉欢与江陵郡主同行,会让人察觉到南平和南汉联盟抗楚的端倪,在高廷芳的建议下,这位南汉容侯二话不说乔装打扮,和白龙卫混在了一块。 他本就嘻嘻哈哈哈没个架子,闫鑫以下的白龙卫自然都非常喜欢他。如果不是高廷芳和清苑公主的婚事无疾而终,又显然为了南平做出巨大牺牲,人家甚至认为他是佳婿的最好选择。即便如此,仍有几个侍卫甚至私下撺掇苏玉欢,起哄让他入赘南平。 结果就是,这一日上路时,白龙卫中多了几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全是被如今被洛阳和疏影不断操练武艺,技艺飞涨的苏玉欢打的! 用他的话来说——你们竟敢挑唆我去招惹姐姐,那不是害我被打吗?既然如此,我就先打你们! 此时此刻,到都亭驿送行的高廷芳就忍不住瞥了一眼白龙卫中如鱼得水的苏玉欢,想到苏玉欢那几个侍卫也早早出城,将先行赶往南平江陵城,他便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然而,当目光回到江陵郡主身上时,他就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惘然。四目对视之间,他看出了江陵郡主眼神中那深深的不舍,尽管心如刀绞,可如今有代皇帝亲送的鸿胪卿周平,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可能再把爱人拥入怀中,只能紧紧握了握那双略显冰凉的手。 “廷仪,山高路远,你保重。” “大哥也是。”江陵郡主说到这里,突然看了一眼洛阳城的方向,随即传音说道,“承媛姐姐昨日来看我,说是今天不来送了,免得伤感。大哥,你从前也好,现在也好,一直都当她是亲生妹妹,可她毕竟不知道,只当你是南平王世子。之前那桩婚事从订立再到悔婚,她却一直都在为你着想。她固然不知道行军打仗,骨子里却也是很坚强的人。” 见高廷芳面带错愕,随即苦笑了一声,江陵郡主便低声说道:“我是平平常常的女人,我当然也会嫉妒,毕竟,如今我已经知道,她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我只希望你在东都能够多几个帮手。” 在高廷芳几乎不可能和韦钰剖明心迹,解开心结的情况下,若是还疏远清苑公主,他在几乎举目皆敌的东都城中岂不是更加寸步难行? “廷仪……”高廷芳终于顾不得一旁鸿胪卿周平以及其他人了。他一把将江陵郡主拥入怀中,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没办法回去帮你,也帮不了你,你领军打仗也好,治政安民也罢,自己保重!记得禀告父王,我在这东都城中不会让他失望的!” 知道高廷芳是婉转告知南平王高如松,做到了对其的承诺,江陵郡主不禁重重答应了一声。然而,这一瞬间的旖旎终究是实在太短,高廷芳很快就后退了一步,却依旧抓着她的臂膀,笑着说道:“我等着你真正名扬诸国的那一天。” 不是因为那绝世容颜而名扬诸国,而是因为英姿绝代,谋勇无敌! 两人心意相通,江陵郡主自然明白他这弦外之音。随着高廷芳缓缓松手,她往后退了三步,最终深深施礼道:“大哥放心,廷仪必有堂堂正正迎回你的一天!” 不是迎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而是迎接我的夫婿李承睿! 高廷芳这一次再没有说话,而是肃手还礼。 鸿胪卿周平虽则当初管辖四方馆,可真正和高廷芳打交道的是通事舍人秦无庸,他一向处事圆滑,反而不如刑部尚书薛朝那般和高廷芳关系密切。 所以,此时此刻看见这一对兄妹伤离别,他反而有些焦心错过了时辰。眼看两人互相施礼,眼看就能起行,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突然就只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不消一会儿,他就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嚷嚷声:“皇上赐江陵郡主斧钺陌刀各五十,以壮行色!”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临别赏赐,众人虽觉得意外,但谢恩领赐之后,高廷芳却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低声说道:“南平挟大江之险,因而重水师,轻骑兵,楚国亦然。而且骑兵要养马,一时半会很难练就,纵使你是南平王女,白龙卫也只得百名精骑而已。” “所以,你此回江陵,不妨用皇上所赐的这些斧钺和陌刀,再练一百精锐步卒出来,以此为基础,练出一批有勇力,能够抗衡骑兵的步卒。我之前送给你的手札中,第三卷就是练步卒。” 江陵郡主见高廷芳顷刻之间就从皇帝赏赐的那些兵器想到了练兵,心情激荡,却是再也不想说话,以免落下泪来。她重重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跃上了马背。随着数百人浩浩荡荡起行,骑在马上的她强忍着回头去看的冲动,却再也控制不住早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这时候,苏玉欢已经策马靠了过来,见她这幅光景,忍不住小声劝道:“廷仪姐姐,别伤心了,你也说了以后会把大哥接回去,到时候你们就能团聚了。” “你呀!”江陵郡主被这个半大少年逗得不禁莞尔,随即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世界上的事都能如你所想这么简单,那便好了……别说我了,此去南平的路途未必一帆风顺,请了黄将军过来,我们合计合计!” 送走江陵郡主,高廷芳心头虽是怅然若失,可回到观文殿时,他却已经完全把这些情绪很好地收敛了起来。看到承谨已经在疏影的搀扶下在屋子里走动,一旁的洛阳虎着脸抱手而立,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他就直接走了上前。 承谨满头大汗,精神却好了很多,一见高廷芳就眼睛一亮,随即却黯然地嗫嚅说道:“高大哥,廷仪姐姐和苏大哥都走了?可惜我都没能去送一送。” “没事,大家都知道你的状况,彼此互相牵挂就行了。”高廷芳笑着上前,伸出双手压在承谨的肩头,“日后就要靠咱们两个度过难关了,所以,你可得赶紧好起来。” “就是就是!”洛阳立刻在旁边帮腔道,“你这次一中毒,世子殿下又瘦了不少!” 他这小小的怨言很快被高廷芳一眼给瞪没了,而疏影反应更直接,一把拖了他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高廷芳,承谨轻轻咬着嘴唇,想到日后确实只得他们俩相依为命,他不禁快走两步上前,紧紧抱住了高廷芳。 高廷芳没想到承谨忽然会有这样的举动,身体略一僵硬,须臾又柔软了下来,随即搂了他在怀中。下一刻,他就只听承谨低低地说:“高大哥你放心,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不知道承谨已经从江陵郡主那儿得悉了所有内情,高廷芳只觉得怀里那小小的孩子比从前更加倚赖自己,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他摩挲着那披散着的温软长发,笑着说道:“这可不行,我想得未必一定就是正确的,你也得自己去想,如果觉得不对,可以反对,可以驳斥,这样才能进步。你别忘了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整饬金吾卫的事,你还没做呢!” “我马上就会恢复的,林御医说,他找到克制醉芙蓉的东西了……”承谨把头埋在高廷芳怀里,低声嘟囔了一句,但须臾就鼓起勇气说,“高大哥,如果的我真的能够成功当上太子,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当太子太傅吗?” 高廷芳不禁被承谨这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的口气给逗乐了:“太子太傅哪有那么简单当上的,更何况,和王傅不一样,那大多数是给朝中老大人们当成一种荣誉的。到了那时候,有的是天下最饱学的鸿儒来教你……” “可我就要你!” 被承谨这少有的小孩子口气一逗,高廷芳不禁大笑了起来:“好,只要你届时还要我这个七灾八难病怏怏的家伙教你,我就答应你了。” 承谨顿时喜出望外,恨不得学儿时和乳母似的拉钩约定。可他终究没有那么孩子气,松开手站直身体之后,就郑重其事地说道:“高大哥,内侍监谢瑞之前来传信,三日后便是御审卫南侯,请你出席。我现在既然已经好了,我要一块去吗?” “他知道你的状况吗?” 见承谨摇头,高廷芳沉吟片刻,当即做出了决断:“既如此,那就做两手准备。什么情况你该去,什么情况你继续在这儿装成毒伤未愈,你听我说……” 偌大的屋子里,须臾传来了两人低低的商量声。 第225章 刺韦 虽说在见高廷芳和清苑公主的时候一度绝食,但韦泰毕竟不是他那些苦出身的祖先,两日只喝清水过后,他就承受不住了。再加上刑部尚书薛朝亲自来见,担保绝对不会让人害了他,他这才重新开始进食。 即便如此,在刑部天牢中一关十余日,当韦泰跌跌撞撞走过漫长的通道,最终站在太阳底下时,他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戴着眼罩的他能够感觉到那和地牢中截然不同的光线,却也知道这眼罩并不是为了蒙蔽他对方位的感应,而是一番好意。 骤然从黑暗到光明,稍有不慎便容易瞎了! 可目不能视,只能让左右两边搀扶走路的感觉,让他更感受到了身为囚徒的屈辱。虽说刑部素来是薛朝的天下,但他怎么都不觉得,韦贵妃会真的没有一点办法给他带个口信。他自忖从小到大最疼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现在却有一种幻灭的感觉。 她对别人无情,没想到对他这个哥哥也如此无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人带上了一辆车。随着眼罩被取下,他一扫四周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看到车窗并未钉死,车门也只是虚掩着,他不由冷笑了一声,直到车门再次打开,一个年迈的老人由人搀扶了上来。 “薛朝!”韦泰一时眉头紧皱,随即冷笑道,“你居然敢和我同车?” “为什么不敢?”薛朝哂然一笑,示意满脸警惕的都官郎中房世美关上车门。等到车厢中只剩下他和韦泰两个人,他才淡淡地说道,“如果韦侯爷真的愚蠢到想挟持我脱身,那么,老夫也只能失望地给你做个盾牌。但如果那样,韦家才是真正完了。” 韦泰敏锐地听出了薛朝的弦外之音,心头的愤懑顿时冲淡了不少。 “莫非你相信秦王中毒这件事不是我干的?” “如果韦侯爷愚蠢到在自己府里做这种事,那么,早些年韦贵妃就是皇后,颖王就是太子了。”薛朝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见韦泰非但不恼,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却又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但我不相信没用,这几日刑部高手尽出,再加上翊卫府的人,把你的卫南侯府亲兵全都拘押了下狱,毕竟那一日南平王世子、江陵郡主和清苑公主险些都被你那些亲兵扣在了府中。要说这也是最愚蠢的一招棋,韦钺这种志大才疏,连父亲都不要的小人,那也是你曾经器重过的儿子?” 韦泰被薛朝说得满面通红。然而,不论薛朝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这会儿都只能硬生生受着,毕竟在摸不清妹妹韦贵妃到底是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的情况下,薛朝毕竟是他能够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接下来的一路上,在天牢中消息断绝的韦泰听到南平使节光孝友来朝,江陵郡主和颖王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江陵郡主却当街和颖王剧烈冲突,而后吊祭琼娘时放出风声,接下来竟然直接自请回了南平江陵,皇帝还派了翊卫府精锐护送,终于变了脸色。 南平使节在这时候来临,应该不是巧合,而是妹妹韦贵妃苦心孤诣准备的一招棋,但江陵郡主高廷仪那极其强硬的应对,却把韦家推到了一个更加被动的局面! “韦侯爷,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了,你好好想想吧。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你,你觉得谁最可能做,又可能留下什么样的证据,你最好能够在御审之前告诉我。我不是夸口,刑部的高手能够在谢骁儿身上找出醉芙蓉,自然也可能帮你洗脱不白之冤。” 发觉马车已经停了,薛朝似乎要下车,韦泰把心一横,突然开口问道:“薛老大人,你是皇上的心腹,此次为何要帮我?你可不要说什么为了正道!” 薛朝顿时动作一滞,但随即便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我老了,为皇上效命的年限也不多了。于公,我自然希望把如纪家韦家这些结党营私,胆大包天的全都连根拔起,可于私,我却不想看到有人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于构陷栽赃。总之,韦侯爷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无所谓,你好自为之。” 如果换成鸿胪卿周平,韦泰还会怀疑此中诚意。可薛朝为人素来铁面无私,他只觉得对方的坚持和顾虑与一贯的印象相符,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到接下来独自坐在马车中,他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再攥紧,反复考虑如果自己一口咬定此事是韦钰的手笔,薛朝到底会不会相信,如果相信,又是否肯追查。 如今这份上,他竟是只能靠昔日视之为死敌的人了! 随着马车的前行,韦泰的思想斗争也越来越激烈。就在他几乎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只听到一阵惊恐的叫声,紧跟着,他就只觉得天旋地转,当他意识到车厢竟仿佛是在翻滚时,整个人已经在不断的碰撞中头昏眼花,旋即就听到人群中那此起彼伏的叫嚷。 “有人行刺卫南侯!” 行刺他?行刺他这个现在已经是待宰羔羊的卫南侯做什么?脑袋被驴踢了吗? 韦泰素来不齿提起韦家昔日微贱的出身,总以世家子弟自居,此时却恨不得骂出一箩筐的脏话。他深深地知道,已经搬开了纪家这块绊脚石,皇帝最希望的就是把他韦泰提溜到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一番后,让他背上毒杀皇子的罪名,断然不会让他死在眼下这种地方。 更何况还要让素来最赏识的薛朝背上罪名,甚至身处险境! 是谁?是韦钰?是要为承谨报仇的高廷芳?还是……还是他辛辛苦苦一心一意维护的妹妹韦贵妃,是他一贯当成异日韦家靠山的颖王? 就在韦泰心中绝望愤懑的时刻,他只觉膝盖遭到重击,随即就眼前一黑,完全晕了过去。 正在前一辆马车的薛朝被人扶出来时,看到那辆自己和韦泰一度同乘过的马车眼下翻倒在地,拉车的马匹被一箭贯穿眼睛,此时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倒毙等死,而车厢则是翻倒在路边,内中的韦泰生死不知,他忍不住使劲用手指甲掐了掐掌心。 他半点没有自己险些丧命的后怕,想到的也不是误中副车。他很肯定下手的人是趁着自己出了韦泰那辆车后,又隔了一段路方才出手,甚至挑选的是这段已然戒严的路,如此路人更少,伤及无辜的可能性也越小。 薛朝绝不认为素来行事狠辣的韦贵妃会担心伤及无辜,而如果不是韦贵妃,那么只怕就是那个人人道是心狠手辣,他却始终认为对方还有几分赤子之心的那个人了。 韦钰,真的是你吗! “大人,卫南侯的双腿断了……” 薛朝一下子恍然回神,听清楚这个消息,他当机立断地吩咐道:“立时把人抬出来,把人手都召集起来,然后派人抢占高点,以防再有人行刺。先把卫南侯带进宫再说!” 此话一出,那捕头不禁犹豫了一下,旋即就压低了声音说:“不先请个大夫……” “你怎么知道这附近的大夫不是行刺的人早就安排好的?与其用那些不知根底的药,还不如用刑部的秘药,先给卫南侯紧急止血处理一下!” 被薛朝这么一说,那捕头顿时再无二话,行过礼后就立时去忙碌了。 当这消息传到观文殿时,高廷芳已经换好了自己的那身官服预备出门。秦王傅是从三品官,哪怕谈不上实权,却可以服紫。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拽住了那一袭紫袍的袖子,脸上露出了少有的严肃凛然。他徐徐转身,见承谨正满面担心,他就微微笑了笑。 “看来是不用去紫宸殿了。” 承谨不禁一愣,但想到韦泰据说断了腿,他立时就醒悟了过来。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高廷芳突然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一会儿我请林御医帮忙,把你挪出宫去,不拘是去秦王府慢慢调养,还是暂住我的太白别院,都比在宫里稳妥。” “可之前……” “在卫南侯不曾遇刺之前,也许宫里还安全,但出了这件事,这观文殿就再不是避风港了!”说到这里,高廷芳便对洛阳使了个眼色,眼见人立时一溜烟出去找林御医商量,又或者说“威逼利诱”,他就吩咐疏影留着护好承谨,随即沉声说道,“我现在就去找皇上请旨。” 眼见高廷芳转身就往外走,承谨突然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高大哥,你是怕别人狗急跳墙?既然如此,你这样走在宫中,就未免太危险了。带上洛阳和疏影……不然你带上杜大哥也行!” 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杜至他们在宫里呆着本来就不合规矩,不过是因为你中毒,事急从权,故而暂时如此,让他们陪着我去紫宸殿,反而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你放心,若是韦贵妃真的不顾一切在半路对我如何,那么,韦家就彻底完了。”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承谨的脑袋,不无自信地说:“想来她不会甘心和我同归于尽。” 然而,他的心里却冷笑了一声。 恰恰相反,他就想用这样的冒险,试探一下韦贵妃究竟是否还有什么杀手锏! 承谨一时心中大急,可当他看到疏影也分明满脸无奈,他就知道难以挽回高廷芳的决定,一时心乱如麻。 这种时候,韦大哥你在哪里? 第226章 强请 紫宸殿中,皇帝面色阴沉地坐在那儿,左右内侍宫人无不屏气息声,生怕触怒了这位如今威权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大的至尊。 自从刚刚薛朝押送韦泰进宫,结果却在半路遇刺的消息传来之后,原定于紫宸殿中的御审不了了之,皇帝没有大发雷霆,而是简简单单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就一直都是如此表情。连如今接任内侍监的谢瑞尚且躲得远远的,更何况是他们? 然而,即便是找借口通知群臣,而后避开的谢瑞,此时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返回了紫宸殿。他竭力放轻了步子上前,在皇帝面前七八步远处停下,正在斟酌语句,却不想皇帝突然开口问道:“又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谢瑞不料皇帝竟是如此敏锐,一个激灵之后也顾不得那许多,立时开口说道:“秦王傅高大人在外求见,他说……说是要把秦王殿下送回秦王府去调养。” “你说什么?” 见皇帝倏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森然怒火,那愤怒程度比之前承谨遇刺时更甚,连自己都少有见过,谢瑞慌忙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却再也不敢替高廷芳遮遮掩掩了。 “高大人说,卫南侯遇刺,宫中只怕人心惶惶,请把秦王殿下挪到宫外调养。” “他好大的胆子!”皇帝砰的一拳砸在扶手上,厉声骂道,“他的意思是,在这宫里,朕还护不住自己的亲生儿子?朕真是太纵容他了!” 谢瑞伏地不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终于,他听到皇帝吐出了一句话。 “让他进来,朕倒要听听他的理由!” 紫宸殿中那些内侍宫人原本还想着,皇帝素来对高廷芳嘉赏有加,说不定这位南平王世子一来,能够消解几分那肃杀死寂的氛围,可听谢瑞说高廷芳竟是提出了那样的请求,他们反而担心起这会儿高廷芳的处境。 可无论心中如何惴惴然,当他们瞧见一身紫衣的高廷芳从容而入,步伐不缓不急,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宁静,众人不知不觉心情就轻松了几分。仿佛这位南平王世子有一种难得的特质,让所到之处都笼罩在那奇特的感染力下。 “皇上。” 皇帝面色意味不明地盯着高廷芳,最终还是沉声说道:“高卿平身吧,赐座。” 一旁的谢瑞如释重负,赶紧将高廷芳请到了一旁座位。他本想趁机再提醒几句什么,却没想到高廷芳却在他还没开口之前就欠了欠身,丢出了一段让他心惊胆战的话。 “皇上,卫南侯遇刺,足可见有人蓄意要在已经烧得很旺的干柴上再浇一瓢油。且不说元凶何人,卫南侯身受重伤,他自己难免疑神疑鬼;皇上恐怕会疑心是韦贵妃舍兄求活,激起韦党同仇敌忾;韦贵妃则多半会疑心是皇上所为,为的是往她头上泼脏水。这种时候,宫中绝对谈不上安全,如今秦王殿下好不容易稍有起色,不如挪到宫外调养。” “高卿,你是想说,朕的洛阳宫不安全?” “臣确实是这么想的。” 面对这么一番让人心悸的对答,谢瑞只觉得头皮发麻。还没离开高廷芳身侧的他使劲对这位南平王世子使眼色,希望人能够稍稍节制一些。可没想到高廷芳不但没有因为皇帝的态度退缩,反而更是显得咄咄逼人。 “皇上,秦王殿下在卫南侯府中毒,臣等又是挟持卫南侯方才得以脱身,从这一层看,仿佛卫南侯就是下毒之人,可反过来想,秦王殿下中毒之后,事态就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这时候除非立时宫变,否则卫南侯难道想象不到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 “换言之,曾经四处煽风点火的谢骁儿固然已经死了,但谁敢担保,谢骁儿这样的人已经绝迹?既然卫南侯这下子身受重伤,显得无辜而又可怜,皇上要不要也把人接到宫中细细调治,查问真凶?如若不能,他都在宫外,秦王殿下再安然住在宫里,那就很不合适了。” 皇帝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可是,看着侃侃而谈毫无畏惧的高廷芳,他那原本到顶点的怒火,不知不觉又减退了下去。想到之前两次看到承谨那虚弱昏迷的样子,想到高廷芳不眠不休在旁照顾的样子,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竟是点了点头。 “也罢,就依你。就让他去你的太白别院吧。” 尽管说服了皇帝,高廷芳却并未就此罢休:“皇上厚爱信任,臣感激不尽。但秦王殿下既然已经开府分封,如今中毒不在家休养,而是在臣府上寄居,这就不合适了。毕竟,这不是臣之前病倒,他过来求学的时候,没有那样能说服别人的借口。” 见皇帝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反对,他就继续说道:“但如今廷仪的白龙卫已经都跟着她回去了,臣身边人手不够,请调翊卫府偏将孟宪,暂时戍卫秦王府外,以防不测。” 高廷芳主动要了这么一些人,皇帝心情不禁更纾解了一些。高廷芳此请,无疑是把包括他和承谨在内的众人全都置之于翊卫府的眼皮子底下。而那是韦钰的心腹,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一批人! “也好,都依你。” 谢瑞何尝见到盛怒的皇帝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心中直咂舌,却也不敢表现出来。等到高廷芳盘桓片刻起身告退,皇帝嘱咐他送出去,他小心翼翼把人送出紫宸殿外,这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道:“高大人,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么大胆的人!” “是吗?”高廷芳哂然一笑,淡淡地说道,“因循正道,问心无愧,所以皇上无论雷霆大怒与否,该说的话,我一定会说出来。更何况,观文殿上下之前几乎被我的人喧宾夺主,想必宫里人早已心中不忿,趁这机会把秦王殿下搬回秦王府去调养,也就省得别人鼓噪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谢瑞唯有苦笑,然而,一直把高廷芳一直送下紫宸殿那高高的台阶,发现跟着他过来的,只有一个他依稀有些眼熟,好像是观文殿前头打杂的小内侍,他这才冒出了满脑门子汗。 “高大人你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到紫宸殿来的?” “廷仪他们都走了,观文殿人手不足,自然要留着他们守着秦王殿下。”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谢瑞听得肃然起敬。他不是不知道南平区区小国,高廷芳这位南平王世子又身体病弱,很可能寿元不永,可无论是谁,本质上都应该是贪生怕死的,可在高廷芳心目中,似乎真的把秦王承谨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就是对亲生弟弟都没这么好的。 “唉,高大人您真是让我说什么好……”谢瑞想了想,终究招手叫来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板着脸吩咐道,“你们把高大人好好送回观文殿。” 待两人应命侍立在高廷芳身后,他才踌躇着说道:“我去请示一下皇上,看能不能从曜仪城调一队羽林军来,一会儿护送秦王殿下和高大人离宫。” “谢公公厚意,我代秦王殿下多谢了。”高廷芳颇为感激地一拱手,等到谢瑞连道不敢,随即转身撩着袍服下摆匆匆上了台阶,他启程回观文殿去时,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看这情形,韦钰依旧在家守丧,张虎臣则不知道被皇帝又派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以至于要谢瑞亲自去曜仪城调兵……那穿透韦泰马车挽马的那支箭,究竟是出自何许人之手? 真的是韦钰?还是另有其人?又或者,真的是韦贵妃将兄长弃若敝屣? 即便是他深悉几方势力内情,此时此刻也只觉得面前犹如笼罩了一层薄雾,看似轻而易举就能穿透,实则怎么都看不分明。就在他心事重重闷头只顾着自己走路时,突然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高大人……” 高廷芳立时抬起头来,待发现竟是二三十个内侍拦住了去路,他不禁瞳孔猛地一收缩,用极快的语速对身后一个小内侍说了几个字,等到那个小家伙撒丫子转身就跑,他不退反进,上前两步冷冷质问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在宫中阻道?” 一群内侍倏然散开来将高廷芳这剩下的三人围了,想去追逃跑的那个小内侍,却已经来不及了,当下不由分说要裹挟了他们走。然而,无论是谢瑞派来的两人,还是其余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很快就面对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 却只见高廷芳手中握着一个瓷瓶,毫不犹豫拔开塞子凑到了唇边:“若是藏头露尾不敢报名,那我高廷芳宁可仰药横尸此地,也绝不会跟你们走!” 此话一出,这群内侍顿时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有一个人排众而出,干笑着说道:“高大人何必难为我们这些听命之人?是仙居殿贵妃娘娘请您……” “这是请?”高廷芳半点没有退让的样子,等到那个首领模样的家伙讪讪打了个手势,让众人让出了一条通路,他却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仙居殿路途遥远,我不耐走路,要我去可以,抬肩舆来!” 第227章 逼问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竹君子,而是一个只知道拿生死要挟人的无赖! 好容易用最快速度找来肩舆,让人抬上高廷芳就健步如飞赶往仙居殿,为首的内侍黄德就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腹诽。他不是没有想过设法从高廷芳手中把那瓶疑似毒药抢过来,奈何自始至终,高廷芳就没把那东西离开过嘴唇,他生恐惹出无法收场的事情来,只能恨恨作罢。 可一不留神让高廷芳身边一个小内侍跑了,又被高廷芳这么耽误了时间,四个抬着肩舆的内侍那便倒了大霉,一路飞奔,当到了仙居殿时,他们赫然满头大汗。不只是他们,受谢瑞之命扈从高廷芳,如今却被一并裹挟来的两个内侍,眼下不只是汗流浃背,而是汗湿重衣。 不论今天韦贵妃如此强请高廷芳,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他们回紫宸殿后都会遭到重重责罚! 从肩舆上下来时,高廷芳随手把瓷瓶盖子盖上,随随便便塞入了怀中,继而轻轻一甩袖子,毫不迟疑地上了台阶。 黄德原本还以为对方又要拖延时间,免不了三请四请甚至动粗,此时见其如此光棍,和之前以仰药自尽要挟的无赖样大不相同,不禁有些发愣,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高廷芳直接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进了殿。 尽管心下有些没底,但黄德还是安慰自己说,人是韦贵妃命他去“请”的,如今人既然已经进了仙居殿,那总归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至于皇帝震怒……想当初仁寿殿和集仙殿的内侍宫人在纪太后和赵淑妃失势后是什么下场?他们这些仙居殿的人能够幸存下来,还不是多亏了韦贵妃强势回归?既然反戈也未必有活路,还不如跟着韦贵妃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把颖王拱上皇位,他们也能水涨船高! 高廷芳虽不知道外间那些仙居殿的内侍已经豁出去了,可走进仙居殿时,他却心里明白,韦贵妃如此将他裹挟到仙居殿来,却是已然算得上破釜沉舟。偌大的前殿并没有人,而他也并不打算穿过这空荡荡的大殿步入后殿,因而直接停下了脚步。 “贵妃娘娘既然请了我来,为何却藏头露尾,吝惜一见?” “好歹我也是差点当了你岳母的人,世子就不能把话说得好听一些?” 随着这个清脆犹如百灵鸟一般的声音,韦贵妃莲步姗姗,竟是单身一人出现在了高廷芳面前。她并没有穿那些非常正式的礼服,又或者闲适自如的家居便服,而是一身慵懒宽大,完全遮掩了美好曲线的袍子,胸口拉得微微有些低,露出了岁月也无法掩盖的无限美好风光。 见高廷芳满脸沉静地站在那儿,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她就直接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你好歹也是阿媛那丫头看中的男人,我就算再荤素不忌,也不会色诱你,更何况,你是什么人,我早就有数了。” 说到这里,韦贵妃的眼神倏然一凝,话语变得如同刀子一般:“行刺卫南侯韦泰,是你所为吗?” “不是。” 见高廷芳微微皱眉,二话不说给出了一个回答,韦贵妃不禁一把抓住了扶手。 “贵妃娘娘怀疑什么,我知道。可你不妨想一想,我到东都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南平遭楚国侵攻,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必须为国出力,这才不得不来。既然是临时起意,我身边又统共只有这点人,承谨中毒之后,我把人全都调到观文殿护着他的安全还来不及,哪里还分得出人手去行刺卫南侯,挑起大乱?” 高廷芳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目光犀利的韦贵妃,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真要拿卫南侯做什么,当时裹挟他离开韦府之后,我何必把他交到皇上手里!” 四目相对,韦贵妃看出了高廷芳那眼眸中的坦荡无惧,心里的七分怀疑已经减到了三分。然而,她素来是只相信自己的人,却并不会就此完全笃信高廷芳的话。 哂然一笑后,她就自嘲似的说:“先有谢骁儿,然后又有如今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全都把韦家玩弄在了股掌之上,只怕眼下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就是那个最可能派人行刺嫡亲哥哥的人,是也不是?” 高廷芳知道韦贵妃这会儿不需要安慰,需要的只是一个明确的回答。因此,他垂下眼睑,沉声说道:“不错。” “呵,你倒真是敢说!”韦贵妃眼神中厉芒大盛,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虽只是那宽大慵懒的袍服,可被她穿着,却依旧像是盛装礼服一般。 “我这辈子确实绝情绝义,翻脸不认人,可唯有对大哥,我从来都是感激敬重。别说他绝对不可能行刺承谨,就算真是他做的,我倾尽一切也会给他洗脱这罪名,又怎会为了别人眼中的利益,就把他生生放弃掉?” 高廷芳轻轻吸了一口气,旋即突然问道:“就因为当初在贵妃娘娘身陷淄王府不能脱身的时候,卫南侯为了你的事情拔剑和老侯爷决裂?而后又和你联手,把那个目空一切恣意妄为的淄王给送进了九幽黄泉?” “想不到南平王世子居然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韦贵妃心中杀意渐炽,语调却越发云淡风轻:“不错,就因为他肯为了我这个妹妹背离父亲,舍弃前程,不顾危险,我自然这一辈子都记得他的情。更何况,我纵使还有其他弟妹,可既然不是一母同胞,当初我深陷污泥的时候,他们也不曾伸过手,那么即便他们姓韦,那又与我何干?我只有这个哥哥,也只认这个哥哥!” “贵妃娘娘说得不错,就凭当年卫南侯肯为了你不惜一切,而后更在当今皇上刚刚登基的时候,配合纪太后与你将荣王府旧属一网打尽,让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横死,你也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他!” 高廷芳话音刚落,就只见韦贵妃跨前一步,满脸盛怒地站在了他的跟前,那目光中流露出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然而,他今天不惜冒险也要踏进仙居殿,为的就是眼前这最要紧的几句质问,别说这杀意宛然的目光,就是斧钺加身,他也不会有任何退缩。 “好,真是很好。怪不得皇上会赏识你,你一个外人,仓促之间到东都来,居然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把当年旧事访查到这个份上,更一心一意地辅佐承谨这个黄毛稚子,换成我是皇上,又怎会放过你这么一个孤身在外,没有其他凭恃的人才?” 尽管高廷芳消瘦而颀长,可韦贵妃站在他的面前,略矮半个头却丝毫不显得弱势。她没等高廷芳辩解,就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既然已经把纪飞菲定成了指使荣王府旧人,害死怀敬太子的真凶,却没有把韦家算进去,当然是因为韦家还没垮。可是以你的聪明,也应该听出来了,皇上丝毫没有还荣王府旧人一个清白的意思。” 高廷芳强忍心头愤懑,紧抿嘴唇,没有开口。 “你既是对当年旧事很感兴趣,那么事到如今,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当年固然纵容了纪飞菲的人给阿媛传递假讯息,可剩下的事情,我一丝一毫都没沾过手,我大哥卫南侯韦泰也是一样。我毕竟和肖琳琅做了这么多年姐妹,哪怕其中多是虚与委蛇,可也不想沾上那样的因果。承睿也是一样,他毕竟是叫过我韦姨姨的人,我不想沾了他的血。” 高廷芳缩在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刺入了掌心,但却成功地让他的心如同冰雪一般冷静。 “不沾血,并不代表贵妃娘娘什么都没有做过。否则,你也好,韦家也罢,又怎么会被皇上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而你又怎么会在卫南侯刚刚遇刺之后,强行把我带到这仙居殿来?难道你不是为了和皇上面对面摊牌,用最大的努力谈一次?” “你看得很准。”韦贵妃那种慵懒终于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肃杀和阴狠,“没错,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就如同白莲花一样洁白无瑕,没有动手不代表我就什么都没做过。肖琳琅也好,李承睿也罢,全都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可他们挡了我的路!自从我从九幽黄泉活着回来之后,我就不甘再居于人下,听人摆布。哪怕是皇上,一国之君,我的夫主,他也一样!” 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竟是伸手摩挲着高廷芳那瘦削的面庞,见他不闪不避,木然伫立,她就冷冷说道:“你是阿媛的心上人,却也是承谨的保护者,韦家的仇人。若只有单单这三个身份,我留你在此,皇上未必会放在心上,可好就好在,你不是大唐子民,而是南平王世子!” 高廷芳眉头都没皱一下,口气冷淡地说:“而且,若是贵妃娘娘放出风声去,皇上为了除掉韦家,任凭我陷在仙居殿送了性命,他这个一国之君的脸面也就丢尽了。对于好容易找回脸面的皇上来说,这是最不可忍受的,我说得没错吧?” 面对这样一个难以攻陷的人物,饶是韦贵妃从来自诩智计,也不禁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她强行把那些挫败感驱出脑海,冷冷说道:“没错。我已经把承谦送走,如若皇上不来,那么,少不得便有几镇节度使要嚷嚷着清君侧,杀进东都城!” 几乎就是她话音刚落之际,外间就传来了摇光略有几分慌张的声音。 “贵妃娘娘,皇上……皇上来了!” 韦贵妃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就笑了起来:“看来,世子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几乎已经胜过承谦这些皇子了,居然这么快就能让皇上赶过来!” 第228章 输赢 当高廷芳看到面色阴沉大步走进来的皇帝时,他情不自禁地将这一幕对照着自己曾经的记忆,只不过如今的韦贵妃却换成了母亲肖琳琅。 和此时那种阴郁的怒火不同,那时候的皇帝,不,他更愿意称之为父亲的荣王每次进屋,都显得开朗而又阳光,脸上从来没有断过笑容。 然而,这难得的回忆却须臾间就如同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一般,完全破灭了开来。 因为,皇帝在站定之后就沉声喝道:“韦玉楼,你疯了吗?竟然在宫里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挟持南平王世子?” “怎么,皇上莫非担心高大人一个大男人孤身进了妾身的寝宫,于是传出什么让皇上大丢颜面的流言?” 见皇帝瞬间面色铁青,却是看也不看高廷芳一眼,韦贵妃知道素来掌控欲极强的皇帝不会轻易为自己所动,当下她便斜睨了高廷芳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留下世子,不过是为了激皇上过来。您既然过来,他也就没有用了,世子可以回观文殿了。” “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贵妃娘娘以为,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 高廷芳冷笑一声,这才直面眉头紧皱的皇帝,淡定自若地拱了拱手道:“皇上,贵妃娘娘的用意,臣略知一二,不过是把臣当成了诱皇上前来的香饵。如今她如愿候着了皇上,臣若是就此离去,不免遂了她心意。请恕臣不知好歹,想要留下来给皇上提个醒,免得为她花言巧语所趁。” 皇帝没想到高廷芳义正词严地丢下这话,竟是赖着不走,不由得面色铁青。 而韦贵妃在最初的愕然过后,反倒是大笑了起来。 “好,不愧是阿媛看中的男人,竟是不怕听多了密事,到时候皇上再器重你,也要杀你灭口。你要留下便留下,权当给我做个见证。” 尽管知道自己硬是杵在皇帝和韦贵妃之前,很容易激起皇帝的杀意,然而,无论是为了昔年旧事,还是他之前特意离开观文殿给韦贵妃制造了如此良机,高廷芳都不得不留下,哪怕冒着巨大的风险。 他没有去看皇帝那极其不好看的面色,徐徐后退数步,最终掩在了立柱的阴影中。 即便如此,皇帝仍然是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强压下心头的恼怒,冷冰冰地说道:“韦玉楼,自从十三年前开始,朕和你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更何况,韦泰如今铤而走险毒害承谨,简直令人发指,他还以为这是十三年前吗?” “正因为现在不是十三年前,皇上才应该好好想一想,大哥怎可能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韦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韦钰的生母正好就在承谨去韦家的时候去世,紧跟着承谨就中毒病发,世界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你难道想说是韦钰毒害的承谨?简直笑话,你知不知道,他才是承谨的第一个老师?如果不是他,承谨还目不识丁!他若是想害承谨,用得着等到今日?” “皇上自己心里清楚,韦钰未必一定要害死承谨,他要的只是承谨在卫南侯府毒发这唯一的结果!他的生母留在卫南侯府多年,他回去探望过几次,什么时候想到过把人接出来?这一次却突然兴师动众叫了这么多人去卫南侯府韦家,这难道不反常?” “住口!韦钰若是如此凉薄,就不会为了承睿之死心心念念惦记到现在!韦玉楼,事情到了这份上,你还推诿于人?之前太医署邱汉生和林未德全都给承谨看过,断定除却雷公藤剧毒之外,还掺入了醉芙蓉。除却当初煽风点火的谢骁儿,这天下还有谁能有醉芙蓉?你敢说不是谢骁儿悄悄留了醉芙蓉给你?” 韦贵妃还是第一次知道承谨中的毒里,除却雷公藤,竟然还有醉芙蓉,刚刚还和皇帝针锋相对的她顿时面色苍白。 纵使她和韦泰一样,几乎断定是韦钰趁着琼娘病重,这才一手设计出了这个几乎能让韦家万劫不复的局,可此时此刻听到醉芙蓉三个字,想到自己亲手将谢骁儿辗转命人交给自己的秘药给了韦泰,她还是生出了几分动摇。 莫非真的是韦泰一时利令智昏,又或者是当高廷芳承谨等人齐齐来到卫南侯府时说出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于是干脆也不用韦钰,直接对承谨下的醉芙蓉?不可能,如果是那样,韦泰不会是用雷公藤混杂醉芙蓉,那么,难道是韦泰之外,还有别人下手? 立在阴影之中的高廷芳看着韦贵妃面色变幻不定,看着皇上有些虚伪的满脸怒火,明明事涉承谨,他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感。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韦贵妃的心乱,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稳坐钓鱼台,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隐隐生出了一个一直不大敢想的念头。 难不成,不是韦泰又或者韦贵妃,也不是韦钰,而是皇帝……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承谨是他的母亲肖琳琅的儿子,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但那也同样是皇帝的亲生骨肉,是皇帝在群臣面前宣布承谨是嫡皇子,又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高廷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搅得心中大乱,竟是不得不伸出手来按着立柱,这才得以稳住身体。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他就只见韦贵妃倏然抬起头来,面上再也看不见任何迷茫又或者沮丧的表情。 “皇上既然是一力帮韦钰辩白,妾身也无话可说。但如今承谨既然并无生命之危,妾身兄长韦泰却有断腿之痛,真凶显然另有其人,这已经很清楚了。皇上要治罪韦泰给承谨讨公道,那么,妾身也自然可以向皇上讨要真凶,给我韦家讨一个公道。” “韦玉楼,朕容了你一次又一次,你还想得寸进尺?” “皇上扪心自问,是你想容我,还是你不得不容我。” 韦贵妃既是已经决定先把事情真相丢在一边,自然不会有丝毫退让。 “纪家这块绊脚石被搬开之后,自然会轮到韦家。韦钰既然肯为皇上马前卒,甚至不惜丢下他视作为累赘的母亲,皇上又咄咄逼人,要除韦家而后快,那么,妾身也只能图穷匕见了。这仙居殿就在洛阳宫中,此时外间想必也尽是兵马,皇上要为贞静皇后怀敬太子报仇,尽可立时三刻取我性命,可承谦他却不在这儿,也不在东都。” 皇帝终于遽然色变:“果然,你又用这金蝉脱壳的一招。你以为承谦不在,朕就会对你投鼠忌器?” “如果皇上一意孤行,那么,少不得就有几镇节度使要清君侧了。” 听到韦贵妃终于还是将之前那杀手锏丢了出来,高廷芳却发现,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表情,他不禁为之一怔,等意识到皇帝之前提起金蝉脱壳时就用了一个又字,他的脸色就变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皇帝放声大笑了起来。 “韦玉楼,你很聪明,但可惜你眼界还是太浅,同样的伎俩用一次尚可,用两次,你觉得朕会毫无察觉吗?之前鼓吹册你为后,立承谦为太子的,就是几镇节度使的信使,你觉得,朕还会对那些节度使毫无提防?当然,你把某些人推到明面上,背地里却和其他一些人暗通款曲,你以为这就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以为朕这十几年就只经营京中,忽略了藩镇?” 一连三个反问,韦贵妃终于忍不住步步后退,脸上血色渐渐褪尽。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声音一下子变得干涩而又沙哑。 “是你……原来是你……” 高廷芳浑身巨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直接扶着立柱干呕了起来。眼角余光瞥见皇帝朝自己这边看来,而韦贵妃则状似疯狂,丝毫没有看自己,他却是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往殿外走去。 当走出去十余步远时,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贵妃娘娘,你借着派人把我挟持到仙居殿,诱皇上前来谈条件,又以清君侧相逼,设想确实不错,但却实在是小觑了皇上。如果我没猜错,韦钰,又或者是尹雄,只怕这时候一路去追颖王殿下,另一路已然去平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更加低沉了下来:“卫南侯昔日也许曾经是好哥哥,但你深居宫中,他又在外领兵多年,无论当年如何深厚的兄妹情分,如今也已经淡薄得犹如一张纸。共富贵易,共患难难,但放在你们俩身上,却是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当看惯了你那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狠辣手段,他会不会猜你把这雷霆手腕用在他身上?” “只怕卫南侯清醒过来之后,他的亲笔供状,就会出现在皇上面前。” 直到此时,高廷芳方才徐徐转身,对着面色复杂的皇帝深深一躬身道:“臣恭喜皇上,从今往后,韦家再也不是心腹大患。” 他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若有若无的冷笑:“无论皇上派去平叛的是谁,想来都必定马到功成。无论如何,臣代承谨谢过皇上,为他讨回了在卫南侯府几遭毒杀的深仇大恨!” 第229章 出宫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出宫 观文殿中,已经渐能走动的承谨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着圈儿,脸上满是担心和忧切。 他再次扭头看着脸色阴沉的洛阳,以及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的疏影,低声问道:“高大哥怎么还没回来?去紫宸殿见父皇真的需要这么久吗?” “秦王殿下你都已经问十几遍了!”洛阳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但心里却觉得,承谨如果不是这样心心念念惦记着高廷芳,那反而忘恩负义。他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疏影,突然出声问道,“疏影,要不我去紫宸殿看一看?” 疏影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洛阳和承谨,最终摇了摇头:“世子殿下吩咐我们,在这儿看着秦王殿下,不许离开。而且,他之前带出门的那个小内侍是林御医收的徒儿,应该可靠。” “可靠有什么用,那小子我绑着一只手就能至少打十个,万一出事,能指望他帮世子殿下挡刀剑?”洛阳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最终没好气地说,“你不去我去!” 就在他收获了承谨感激的一睹时,外间突然传来了惊喜的嚷嚷。分辨出其中有杜至的声音,他立时意识到是高廷芳回来了,这下子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疏影却比他沉稳些,拦住了也要出去的承谨,把他扶到了床上坐着。 “别忘了你这个秦王现在还是中毒未愈,世子殿下一会儿就进来,你急什么?” 承谨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还是没有继续执拗下去。果然,他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当看到当先进来的果然是高廷芳,长舒一口大气的他本想开口问问缘何在紫宸殿耽误这么久,可发现高廷芳那脸色苍白得可怕时,他不免心中惴惴。 “高大哥,是父皇不答应吗?”见高廷芳没有回答,漆黑的瞳仁死死盯着自己,他不禁有几分害怕,“观文殿独门独户,大不了我们就关上门不管别人……” 这一次,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高廷芳大步走了过来,在他还在愣神的时候,就一把将他抱在了怀中。感觉到高廷芳那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仿佛心灵相通地感受到了那种惊怒,惶急,忧心……但更多的还是在这肢体接触间传递过来的丝丝暖意。 “高大哥……大哥……”承谨不知不觉地省掉了那个高字,察觉到高廷芳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就顺势讷讷说道,“大哥,你是不是在紫宸殿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高廷芳没注意到承谨的称呼。他几乎是竭尽全力迅速整理好了思绪。他松开手坐直了身体,这才避重就轻地说:“皇上已经答允了,内侍监谢瑞应当会调一队人过来护送,我们现在就出宫吧。” 这下子,别说承谨迷惑了,就连洛阳和疏影也不禁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既然皇帝已经答应了,高廷芳为什么会流露出那般表情? 可接下来还有的是琐碎的事情需要收拾,他们被高廷芳指使了出去忙活,也就暂时把这一茬丢在了脑后。只有身为病人,什么都不需要做的承谨,眼看着高廷芳站在那儿不时发呆,敏感多思的他不由得心生疑窦。 到底高廷芳这趟出去是遇到了什么事? 不多时,他听到外间传来了杜至的嚷嚷,道是谢瑞已经来了,这下子再也不敢多想,连忙躺倒在床盖上被子装昏迷。可下一刻,他就依稀觉得有人走到床前,为他掖好被子的同时,一只手更是在他的额头轻轻滑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深深叹息。 他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那是高廷芳,心下不禁惊疑不定。可眼下不是开口询问的时候,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就听到了谢瑞那熟悉的声音。 “世子殿下,外头都预备好了,你这就带着秦王殿下离宫回秦王府吗?” “好。”高廷芳惜字如金地答了一个字,随即吩咐洛阳和疏影取了暖兜来,亲自将承谨抱了上去,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路上忍着点,别睁开眼睛。” 这声音极其轻微,就连谢瑞近在咫尺也没有听到,承谨却不由得心中一悸。 等到出了观文殿,他被挪上了一乘暖轿,心中不禁更加不安,直到觉察到了高廷芳熟悉的气息,知道其亲自陪同照顾他,又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方才渐渐安心。 可就在离开观文殿约摸一会儿之后,他就听到了一阵越来越近的齐整脚步声,分明不属于护送自己的这一行羽林,不禁再次浑身紧绷。难不成,宫里是真的出事了? “别担心,是曜仪城的羽林卫奉命进驻宫中。” 见承谨只不过微微松弛,但显然还是有些紧张,高廷芳就轻描淡写地说:“你在卫南侯府中毒,卫南侯韦泰和韦贵妃都已经受到牵连,所以皇上自然意在防范。” 高廷芳不放心外人,此时抬着暖轿的便是杜至精挑细选的四个侍卫,还有洛阳和疏影亦步亦趋跟在轿子旁边,生恐再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即便是他们,对于高廷芳透露的这个消息也着实有些惊讶,可竖起耳朵的他们却没有听到高廷芳的进一步解释,只能怏怏作罢。 这一路直到出宫都太太平平,没有半点波折。 在长乐门换了马车,高廷芳在杜至将承谨抱上车之后跟着登上,此次却是车门才一关,他还没坐定,就只觉得手被承谨死死攥住了。尽管为了避免外间护送的羽林军听到端倪,那个小小的孩子没有出声,可他还是从那坚定的眼神中看出了承谨的疑问。 高大哥,你有事瞒着我! 可是,高廷芳如何回答?告诉承谨韦贵妃试图和皇帝摊牌,结果却早就被皇帝洞悉了最大的软肋,更已经派人去应付韦贵妃最大的倚靠?告诉承谨那个下毒的人越发扑朔迷离,他甚至已经大逆不道地在怀疑是皇帝,承谨的君父,也是他曾经的君父? 他完全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无力地笑了笑,再次用手抚摸着承谨的额头。 “睡一觉就到家了,别胡思乱想。” 尽管对高廷芳那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意,但承谨也深知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只能强忍着,可那不高兴却还是表现了出来。他微微侧过头去,一副赌气不理人的样子,却不管这幅表情完完全全落在了高廷芳眼中。 就在一行人沿着大街缓缓前行时,高廷芳突然只听得前头传来了厉声呵斥,他连忙打起窗帘问道:“疏影,什么事?” “有人冲撞秦王殿下车驾。”疏影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继而又补充道,“洛阳已经去了。” 高廷芳沉吟片刻,终究想起了韦泰在街头遇刺的一幕,当机立断地说:“你登高看一看,如今我们禁不住任何变故,不要重蹈韦泰覆辙。” 疏影对此毫无异议,点点头后就立时腾空而起,一下子窜到了路边的高楼上。她放眼四顾,就只见各处屋顶上不见人影,即便如此,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搜索了好几处容易布置阻击的地方,最终才稳稳当当翻落地面,重新上了马回到马车旁边。 而就是她这么四下查看的一会儿,洛阳已经回转了来,这会儿正在马车旁边低声禀报。 “世子殿下,那是刑部尚书薛老大人的得力心腹,正要进宫去禀报,呈递卫南侯韦泰亲笔信。因为急着进宫,一时驱马过度,这才没办法勒停,所以险些和我们的车驾迎面撞上。薛老大人正好有口信让他捎给世子殿下,道是卫南侯韦泰亲口承认,是韦贵妃给了他醉芙蓉,让他通过韦钰生母琼娘威逼韦钰对秦王下毒,事不成就……” 高廷芳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此时承谨的惊怒。然而,他那时候在仙居殿亲眼见到了皇帝和韦贵妃的交锋,如今韦泰禁不住断腿之痛,又无法洞悉所谓被背叛的玄虚,对韦贵妃做出了如此反戈一击,他心中怎不觉得百感交集? 他自然不会去同情韦贵妃这样一个素来心狠手辣的人,可这件事中藏着的诸多隐情,更是让他耿耿于怀,如同锥心一般痛楚! “知道了。” 高廷芳简简单单回答了三个字,这才最终放下了窗帘。见躺在身边的承谨眼睛睁得老大,既有愤恨,也有伤心,但更多的是迷茫和惘然,他就垂下眼睑,手指在承谨颈侧点了一点,眼见得那个已经吃了太多苦头的孩子渐渐沉沉睡去,他方才软软靠在了背后的软垫上。 车到秦王府,前些日子惶惶不可终日的秦王府属官和仆役全都在外迎接。眼看昏睡的承谨被护送上了暖轿,林御医亲自跟着,留守王府的许主簿和刘典签就快步来到了高廷芳面前。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高廷芳就对洛阳和疏影吩咐道:“疏影去守着秦王殿下,洛阳跟我来。许主簿,刘典签,我们去书房说话。” 尽管高廷芳并非唐人,但昔日秦王府那看似显赫的三位王府官中,纪云霄已死,韦钰态度暧昧,因此在许主簿和刘典签心目中,真正全心全意为承谨着想的高廷芳,在如今承谨生死未卜的时候,那无疑是最大的主心骨。 两人跟到书房,正要询问承谨的情形,却只听高廷芳开口说道:“韦泰已经认罪画押,说是韦贵妃授意他毒害秦王殿下。如今薛老大人已经派人入宫禀报,我召你们过来,是要和你们说一件事,秦王殿下身上余毒所存不多,不日就能康复。” 第230章 一心 刘典签和许主簿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 自然便是传闻里中毒至深,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的秦王承谨,如今真实状况究竟如何! 不同于各有背景的高、韦、纪三人,他们出身普通,能力也说不上太出众,否则也不会人到中年才得到这样低品级的王府官。但从品行上来说,他们都还算是老实忠厚的人。可不论如何,眼下东宫无主,他们怎会不希望承谨成为储君,日后成为从龙功臣? 所以,此时此刻听到高廷芳吐露的这个消息,两人先是呆呆站在那儿,随即却面露狂喜。刘典签喜极而泣地说了一句苍天保佑,而许主簿则更是夸张,也顾不得高廷芳就在眼前,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最终对着大门扑通跪下,竟是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然而,随着高廷芳又说出了一句话,激动到有些狂躁的他们立时冷静了下来。 “此事连皇上都不知道,整座王府也只有你们得知,决不可走漏了风声。” 刘典签先是忙不迭点头,旋即却忍不住问道:“高大人,秦王殿下安然无恙是大好事,可您为什么要瞒着皇上和天下人?” 一旁的许主簿连忙一把拉住刘典签,压低了声音说:“这还不简单,刚刚高大人说的话你没听见?贵妃娘娘唆使卫南侯给秦王下毒,卫南侯都已经承认了,接下来皇上必定会严查韦家,而韦家若是狗急跳墙,不知道秦王已经正在康复那还好,如若知道……” “啊!”这一次,刘典签终于恍然醒悟,他非常惭愧地躬身谢罪,可刚行礼就被高廷芳搀扶了起来。不但如此,他还看到高廷芳又用一只手托住了许主簿的胳膊。 “秦王殿下的王府官,从前也不过是看上去好看,其实一直都没有齐全过,我这个身体不好的,也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给他上几天课。如今纪云霄已死,韦钰因母丧请求辞去秦王长史,此事皇上多半会允准。既然如此,秦王府的官缺,可以说是空了一多半。” 说到这里,高廷芳微微一顿,旋即就诚恳地说:“之前秦王殿下已经向皇上请旨,整饬金吾卫,以及所辖的亲卫府、勋卫府、翊卫府,同时自行征辟秦王府以及三卫府属官,最终却因为他中毒暂时搁置。如今趁着外人都当秦王殿下是在家休养期间,二位可以辅佐秦王殿下,把人选拟定出来,供秦王殿下筛选。等到他复出之日,立时就可以推行。” 刘典签和许主簿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好事掉到他们头上! 想到秦王承谨虽说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却是皇帝亲口承认的嫡皇子,而且不像颖王承谦那样狂妄自大,也不像被废为庶人的三皇子承诚那样大伪若真,恰是很淳朴的人,而高廷芳这个名义上身份最高的秦王傅亦是素来不拿捏架子,如今还把这样重要的事情拿来和他们商议,两人对视一眼,最后同时退后一步,深深行礼躬身。 “秦王殿下如此信赖,高大人如此器重,我们敢不尽心竭力?” 高廷芳心中一松,笑着颔首道:“既如此,还请二位在满朝文武当中筛一筛。不要和人争抢热灶,想来这么多年了,有真才实学却被排挤的人,怎么可能在少数?” “是是是……” 当最终安抚好了刘典签和许主簿,眼看两人神采飞扬地告辞离去时,高廷芳亲自送到门口,面上终于比之前的凝重松快了不少。 刚刚一直守在书房外头的洛阳却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他们真的可靠吗?万一把风声泄露出去,那怎么办?” “他们能进秦王府,是皇上点的将,因为承谨还小,挑的至少是品行可靠的人。而韦钰又筛过一次,如若真的有什么问题,想来韦钰也总会有只言片语,甚至于更明确的态度流露出来。而我之前往来于秦王府时,也曾经观察过他们俩,理应是可信的。” 说到这里,高廷芳想到近来这扑朔迷离的乱象,不禁自嘲地一笑:“再说了,他们说出去,也要有人相信。我之前在承谦和承诚之间左右逢源,让他们斗成一团,现在我放出这样的风声,说是承谨已经没事了,你说外头那些人会觉得这是真的?” 洛阳顿时心悦诚服。等到跟着高廷芳去见承谨的路上,他东张张西望望,突然又小声问道:“之前世子殿下说过,纪飞菲那个老虔婆想要潜入荣庆宫时,曾经把这座秦王府当成演练的地方,那现在我们就这么一点人,很难防守得住这儿,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高廷芳答得云淡风轻:“外头戍卫的人,马上就会换成翊卫府,韦钰一手带出来的那些骁勇虎将。若是再让人轻易潜入甚至得手,他们还有什么颜面自称虎贲?” 洛阳听到虎贲两个字就满心不痛快。一则是因为他和当初神出鬼没老是乱闯,如今却变成那副死样子的韦钰实在合不来,二则是因为疏影跟着江陵郡主去平叛,如今常常拿着那些翊卫府的骁将来和他比,他气得要死,却还没法找回场子。 就在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只听得前头的高廷芳轻咳一声道:“黄轨孟宪他们都是豪爽汉子,你要是乐意,可以没事去找他们和麾下那些人比试比试,彼此也好多几分交情。” 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欢呼,高廷芳哪里不知道,洛阳是想着把疏影提过的那些人统统打一遍,也好发泄心头之怒,顺便让心上人看看本领。他当然不会戳破这青涩的少年心思,只是走路的脚步更加轻快了些。 让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家伙有点事做,这秦王府说不定还热闹些。 等来到了承谨起居的那个院子,他一进屋就把疏影叫了出去和洛阳做伴,自己则是坐在了那床头。之前是他在马车上用了点小手段让承谨昏睡了过去,如今他权衡了一下,终究还是在承谨周身几个重要的穴位一一揉捏按压,不多时就听到了一声呻吟。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看到床边坐着的那人的瞬间,承谨先是有些迷惑,随即很快就变了脸色。发现自己不是在马车上,而是在宽大的床上,他怎会不明白内情? 为了回避自己的问题,大哥竟然把他弄晕了! 从来不使小性子的承谨只觉得心头气苦,竟是使劲一个翻身,留给了高廷芳一个背影。直到发现背后悄无声息,既没有动作,也不见声音,他才心里有些发毛,可待要回头去看,他又觉得不甘心,一时就这么和高廷芳僵持了起来。终于,他听到了悠悠一声叹息。 “你不是想问,我去紫宸殿都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么久才回来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承谨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揪紧,本能地意识到大哥之前不想说,必定有不想说的理由。可是,他不想一直都做被人庇护在羽翼底下的雏鸟,当下竟是死死捏紧拳头,整个人纹丝不动。 “我以防止韦贵妃狗急跳墙为由,说服了皇上,但我从紫宸殿出来之后,就被仙居殿的内侍团团围住……” 尽管高廷芳说得平平淡淡,可承谨听在耳中,却只觉得惊心动魄。尤其当得知高廷芳竟是用仰药自尽作为要挟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伸手重重压在了高廷芳的膝盖上,情不自禁地叫道:“大哥……” 高廷芳这次终于发现,承谨省掉了一个字,不禁被这一声大哥叫得愣在当场。然而,他终究没有想到承谨早已经从江陵郡主那儿知道了内情,只以为他是叫顺了口。见小家伙已经不赌气了,他就摸了摸承谨的头,笑着宽慰道:“不用紧张,假的,我骗骗他们而已。” 可承谨从江陵郡主那听说高廷芳为了伪装病体孱弱,曾经不惜服下阴阳逆行丹这种穿肠毒药,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廷芳真的是开玩笑骗人。他脸上绷得紧紧的,却再也没有插嘴,而是静静地听完了那段经过,包括仙居殿中,皇帝和韦贵妃的言词交锋。 然而,高廷芳终究隐去了韦贵妃对皇帝的指斥,以及皇帝对韦贵妃那赤裸裸的讥讽。 “从我们刚刚出宫时的情形来看,皇上应该已经软禁了韦贵妃,接下来便是清洗韦家一系,所以,我已经对刘典签和许主簿说了,趁着别人都不知道你已经渐渐恢复,把王府官的缺口,还有金吾卫下辖三卫府的整饬都开始做起来,第一步就是挑选人手……” 听着高廷芳那有条不紊的安排,承谨轻轻咬着嘴唇,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就在他仔仔细细看着面前那张脸,想象对方小时候和自己会是如何想象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洛阳那极大的嗓门。 “世子殿下,清苑公主来了。” 随着洛阳和疏影亲自开门,清苑公主就提着裙子大步进来。 她看了一眼已然能够坐起的承谨,先是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睛,但随即就顾不得和承谨打招呼,急匆匆地说道:“高大哥,承谨,韦钺躲在昭义节度使巡官刘易峰那里,但他已经被拿了,意图拦阻的刘易峰被格杀当场,消息还没有传开,我因为正好就经过左近,所以得知此事后立刻就赶了过来。” 第231章 同盟 咔—— 寂静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了这个刺耳的声音,清苑公主和承谨不禁全都循声望了过去。发现高廷芳身边的小几一角竟是断了,清苑公主心中一跳,连忙笑着岔开话题道:“怎么这秦王府的家具如此不结实?高大哥随手一掰就断了?” 话音刚落,她就只听承谨也抢着问道:“高大哥有没有硌着手?回头让人换一张,这些人置办家具的时候也太打马虎眼了!” 高廷芳这时候方才醒觉,自己一时震惊,竟是不知不觉用了真力,以至于震断了小几一角!可清苑公主和承谨分明都惦记着他的身体,没有察觉到真正的关键,他不由得挤出了一丝笑容,待想开口让洛阳尽快把这张可能泄漏自己底细的高几给搬出去时,他却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不由得一手抓着床栏,整个人都几乎蹲了下来。 竟然妄动真气就有这么大反应,他的身体竟然如此孱弱了? “高大哥!” “大哥!” 清苑公主伸手想去搀扶高廷芳的时候,冷不丁却听到承谨那个称呼,一时不禁浑身僵硬,竟是眼睁睁看着承谨抢在了自己前头。她看着承谨一把按住高廷芳肩头,满脸惊惶和关切,眼神中那种孺慕和敬重根本掩饰不住,她不禁生出了一个根本按捺不住的念头。 难不成……承谨知道了?不可能的,就连她也是多亏了韦钰点醒方才得知,承谨生下来就没见过承睿哥哥,又怎么可能认出他来? 可是,看着承谨手忙脚乱想要拖高廷芳上床躺下,又打算开口叫人进来,高廷芳却还有闲工夫安慰他,看着两人那种仿佛血脉相连的亲近,清苑公主不禁有些难受。 想到韦贵妃在自己面前捅破身世的一幕,她只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对兄弟面前。 她本来就不该出生,更何况生下她的女人卑鄙无耻害死了她真正视之为母兄的亲人。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个女人更是投毒几乎害死了承谨,承睿哥哥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母亲肖琳琅的幼子! 须臾,洛阳和疏影进了屋子,满脸古怪地将那张折角的高几搬了出去。当然,高廷芳绝口不提胸口刺痛,清苑公主和承谨却没替他瞒着,以至于洛阳差点就想把林御医找来。 直到两人离开,高廷芳才注意到清苑公主的情绪有一些不对。他没有往别处想,还以为她是因为韦家的处境,担忧自身,想了想就决定把她完全拉到承谨这边来。 他将自己对刘典签和许主簿说过的话,又对清苑公主说了一遍,自然也相当于再次对承谨做了详细的解说。他一面说一面对自己之前的设想做出补足,没有注意到姐弟俩的表情都有些微妙,直到最后抬起头时,见两人都死死盯着自己,他才感觉到一颗心猛地一跳。 难道还是刚刚折断桌子一角露了馅? 他勉强笑了笑,这才歉意地说:“我只是想,公主毕竟比承谨年长,哪怕从前不管政务,至少也了解一些才干斐然,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朝廷官员……不过也许我想当然了一些,公主如若觉得唐突,还请见谅。承谨也是,你已经长大了,不是什么事都要我做主的孩子。” “不,大哥,我都听你的!”承谨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再说,我也信得过大姐,大姐和韦家从不是一路人。只要肯推荐人给我,我一定会仔细甄别,量才而用。” 清苑公主没想到承谨竟会有这样鲜明的态度。注视着那双和昔日承睿哥哥非常相似的眼睛,她竟是有些恍惚了起来。她摇摇头把那些胡思乱想从脑海中赶出去,随即强笑道:“我从前没怎么留意过朝中人物,但韦钰曾经对我提过一些,待我想想,回头再告诉你们……” 三人各有各的思量,却谁都不愿意对别人说实话。 如是僵坐片刻,高廷芳终究惦记着韦钺居然是从昭义节度使巡官刘易峰那儿被抓回去的,而且刘易峰竟然还被当场格杀。而且,自从刚刚震惊过度失态之后,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当下就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开。 清苑公主本是打算一块走的,可不知怎的,她竟是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而且,等到高廷芳一走,她竟是不由自主地说道:“承谨,你什么时候对高大哥改了称呼?” 承谨万万没想到,高廷芳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可清苑公主竟然听出来了。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有些不自在地说:“我就是觉得,高大哥对我和对亲弟弟似的,所以就这么叫一声……大姐你也看到了,他也没说不行。” 见承谨越说声音越低,显然有些心虚,清苑公主原本只是微微有些狐疑,可此时此刻那疑心却越来越重。她一把拽住了承谨的手腕,声色俱厉地说:“难不成你知道了……” 这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承谨面色大变。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脸上瞬间变得煞白。 而她这样的表情无疑给了承谨很大的刺激,他沙哑着声音说道:“大姐也知道了?” 发现猜测变成了现实,清苑公主顿时觉得浑身气力全无,再加上不能确定外间是否有人偷听,她只能伸出手来把承谨揽在怀中,随即附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大哥一点都没察觉吗?” “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承谨不知道是轻松,还是苦涩,他无力地依偎在清苑公主怀中,低声问道,“大姐既然也知道,为什么不和大哥相认?你应该知道,东宫的位子是他的,这大唐天下将来也应该是他的。” 清苑公主听到承谨回答说高廷芳不知道,她一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可对于后一个问题,她就沉默了下来。她轻轻搂紧了承谨,这才用低沉却悠远的语调说:“因为我曾经跟在大哥身后,看他去皇陵给母后扫过墓。对,就是你的母亲,我的母亲,他的母亲。” 承谨浑身巨震,可听着清苑公主讲述高廷芳拜祭时,在贞静皇后肖琳琅神主前那仿若泣血的一番话,他只觉得心如刀绞。他忍不住抓紧了清苑公主的衣裳,最终低声说道:“我不值得大哥这么受苦,不值得……” “大哥来东都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你,可发现你时,那心里该是多高兴,我不用想都知道。”清苑公主本想说是韦钰对自己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可话到嘴边,她想到韦钰对于承睿太过执著的态度,最终还是没有提那个刚刚丧母的人。 “总而言之,既然现在咱们俩知道了,那么接下来这段日子,就要一起瞒着大哥,我们已经知道他是承睿哥哥的这件事。不过,我想问你,如果你去平叛之前,知道他是谁,你还会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吗?你会不会觉得,他是想要夺回自己的东西,这才想让你死在外面?你会不会……” “不,不会!”承谨顾不得可能会被外间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不会怀疑他,只会相信他!除了韦大哥,只有他愿意对我伸出手,只有他会那样善意地对我笑,就连韦大哥也从没有过……我这次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感觉得到他在陪我,感觉得到他在哭……” 承谨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可当他使劲擦了擦眼睛,看到清苑公主也同样如此时,他愣了一愣,突然有一种找到分享秘密者的快乐。他不大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这才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姐以后能不能常来?我怕自己在大哥面前不小心流露出迹象来。” “好!”清苑公主想也不想就重重点了点头,见承谨顿时喜形于色,她就笑着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我以后准常来,你可别忘了,我还要给你推荐人呢!” 当清苑公主和承谨达成攻守同盟的时候,高廷芳正在承谨在王府中独独留给自己的致远斋里和杜至等人商量对策。可当他说完清苑公主带来的消息,杜至就忍不住挠头道:“世子殿下,韦家这下子要被连根拔起了,那不是很好?我们还费神想这么多干嘛?” 袁钊没好气地斜睨了一眼杜至:“你会不会动脑子?世子殿下是觉得,皇上这做法有些激进,回头说不定会激起韦家的反扑,到头来打虎不成反遭其害……” “是这样吗?”杜至疑惑地看了一眼面色不大好的高廷芳,“我老觉得世子殿下不是因为这个才如此为难的。” 高廷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自己在紫宸殿见证的那一幕说出去,可直觉最终提醒他,他需要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他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就岔开话题对袁钊问道:“你们去打探一下消息,看看和乐公主府那边,韦钰生母的丧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个不用打探,我知道!”杜至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我一到秦王府就听说了,和乐公主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活,韦钰这个丧主却连面都不露,说什么哀毁过度,我是不大相信的!” 尽管在紫宸殿时,就用韦钰和尹雄来试探过皇帝,但此时此刻真的确定了这个消息,高廷芳却不禁觉得一颗心陡然下沉,那猜疑之心却是难以抑制。 在这刚刚丧母的当口,韦钰真的不在和乐公主府?真的是去追缉颖王,又或者去韦贵妃勾结的几镇节度使那儿了?他怎么能忍心,他怎么可以忍心? 而且,韦贵妃会这样断绝所有后手,被皇帝拿捏?会不会还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 第232章 事发 和乐公主府,又或者说韦家,连日以来吊客不绝。 也许是因为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以及清苑公主这等身份非凡的也来过,刑部尚书薛朝先是派都官郎中房世美,而后又亲自登门吊祭,帝党中坚鸿胪卿周平也亲自来了一遭,于是,在墙头草之外,终于也有不少原属纪韦的高官登门吊唁。 可不论是谁,全都没有见到原本应当在灵堂答拜的韦钰。一应迎来送往,全都是身为金枝玉叶的和乐公主亲自为之。虽说有些人因此盛赞和乐公主身为帝女却如此纯孝,更多的人却为此嗤之以鼻。 若非生母被贬,兄长遭禁,这位昔日四皇女会为卫南侯一介姬妾守孝? 当和乐公主目送又一拨吊客离开时,连轴转多日,业已精疲力竭的她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一旁两个侍女深知主母最近的操劳,连忙上去小心翼翼搀扶了她,其中一个又低声问道:“公主,朝中那些老大人们该来的都来了,现在还没来的,多半是不会来了,剩下的也就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您就不用亲自在灵堂应付了,回去歇一会儿吧。” 若是从前,和乐公主骄纵任性,眼里哪会放得下那些五品以下的官员?可如今险些沦落成为联姻北汉的工具,她这才渐渐看清楚了世态炎凉。她漠然摇了摇头,冷冷说道:“我既然答应了他,自然就会做好这个孝顺的儿媳。” 侍女无不知道,这个他字指代的就是韦钰。虽说知道两人这所谓的婚姻不过就是一层皮,至今都尚未同房,可这是府里最大的禁忌,没有之一,她们自然不敢置喙。又劝了几句,见和乐公主实在是不肯听,她们也只能怏怏作罢。 在灵堂又盘桓了好一会儿,接待了几位来吊唁的小官,和乐公主刚刚偷了个空闲,正琢磨刚来的几人那态度似乎有些诡异,交头接耳不说,还一直在偷偷看她,就只见一个侍女匆匆进来,见左右没有外人,便立时来到了她跟前。 “公主,早起不是得到消息,说是卫南侯在进宫受御审的时候遇刺吗?刚刚又传来风声,说是卫南侯终于承认了,还画押写了供状,说是受韦贵妃指使,下毒害秦王,现如今皇上已经封宫了,看这架势,贵妃娘娘只怕是……” 和乐公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从小住在宫中,对韦贵妃是再熟悉不过了。尽管母亲赵美人当年还是淑妃的时候,说是和韦贵妃平起平坐,可但凡只要遇上,母亲都会不知不觉矮上半头,骄纵如她,亦是从不敢在韦贵妃面前太过分。就连一度在宫中呼风唤雨的纪太后,在宫中也不过是和韦贵妃分庭抗礼,维持着王不见王的均势。 如今,纪太后不过是刚刚倒台还不算太久,父皇就已经腾出手来收拾韦贵妃了? 那韦钰呢?韦钰虽说从来都是人人知道的天子信臣,帝党中坚,可毕竟也是韦家人,一旦韦家完全倾颓,韦钰的利用价值也应该到头了。那时候,父皇会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心乱如麻的和乐公主突然想到了如今根本就不在府中的韦钰,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几分牵挂。她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如今托庇于韦钰的保护,方才能够继续以金枝玉叶的身份站在人前,还是因为韦钰丧母的遭遇,而对他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进而担心起了这个担着丈夫名义的陌生人。 可她很清楚,韦钰一旦有什么闪失,她的遭遇只会比从前更惨! 就在她僵立在灵堂中,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耳畔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公主,清苑公主来了。”见和乐公主陡然回过神来,眉头一时紧皱,那侍女深知其和皇长女清苑公主关系向来不好,她便小心翼翼地说,“清苑公主说,事关重大,她是刚刚从秦王府来的,有事和您商量。” 当初的过节虽说仍然历历在目,可如今迭遭大变,和乐公主再想想自己迷恋高廷芳风仪外表的那段过去,只觉得又肤浅,又可笑,对清苑公主的痛恨反而淡了。 想到这位长姊从小就由贞静皇后抚养,和韦贵妃以及韦家反而如同寇仇,和韦钰倒是走得更近,她就开口说道:“请她到我起居的燕水阁,我去见她。” 当两位帝女再次见面,和乐公主一身麻衣孝服,显得清减消瘦,清苑公主亦是眼睛微微红肿,似乎在哪儿哭过一场,同样不见往日丰润。当和乐公主屏退了侍女之后,清苑公主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四妹,我知道你素来与我不和,也信不过我,但当此之际,我必须知道一件事,韦钰是不是不在府中?” 面对如此单刀直入的问题,和乐公主本待否认,可看到清苑公主面色仿佛有些急切,话到嘴边她又改了口:“是又怎么样?” “果然如此……”清苑公主喃喃自语了四个字,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怪不得都是你奔前走后操持这场丧事。不瞒你说,我刚从秦王府来,仙居殿那场变故,我听高大哥说了,他也请我告诉你。毕竟,韦钰是韦家人。” 和乐公主听到高大哥三个字就为之色变,可最后一句话却犹如一桶凉水从头浇下,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如今最大的凭恃。她不就因为是韦钰的妻子,这才能够继续保有尊荣,甚至能反过来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兄长吗? “你说。” 清苑公主见和乐公主没有耍小性子,不禁如释重负,斟酌了一下语句,就把自己与承谨订立东盟后,高廷芳把自己叫去秦王府书房告知,皇帝与韦贵妃交锋那番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见和乐公主面色一连数变,最终竟是雪白,她就不无踌躇地说:“韦贵妃为人,谋定而后动,如今所有谋划却被父皇一一击破,看似父皇大获全胜,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大稳妥,高大哥也这么想……” “大姐既然到现在都念念不忘南平王世子,为什么当初好端端的又要拒婚?”和乐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刺了一句,可发现清苑公主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她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击实在是浅薄,当下岔开话题道,“那你觉得,还有什么不稳妥的?” “韦贵妃虽说生过我,却一天都没有养过我,不但如此,她还曾经用生恩要挟我替她做事。”清苑公主终究不愿意说出那最不堪的身世,只用生恩两个字泛泛而指,“足可见她为人从不愿意吊死在一棵树上,人说狡兔三窟,她却是连环用计,算计之深,少人能敌。说是她给韦泰醉芙蓉,想要戕害承谨,我深信不疑,毕竟谢骁儿曾经是她招揽的人。”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旋即一字一句地说:“可这醉芙蓉真的就只给过韦泰?” 和乐公主心中一动,只觉得脑子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她拼命想着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可却一时半会怎么都想不起来。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公主,公主,不好了!昭义节度使麾下牙兵围住了公主府,大声鼓噪说是韦钰下毒秦王,却推到了卫南侯父子和韦贵妃身上,甚至为此弑母。他们说,公主府中就藏着醉芙蓉!” 跌跌撞撞冲进来的侍女连珠炮似的说出了这一番话,让屋子里两位金枝玉叶全都为之悚然。和乐公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豁然站起身就往里屋冲去。 而清苑公主亦是立时反应了过来,冲着那个侍女厉声喝道:“你去调集府里的亲兵,先把那些家伙给赶开,我和四妹一会儿就出去应付。” 那侍女不想清苑公主竟是越俎代庖,但想想如今事出紧急,她还是跌跌撞撞转身跑出去安排。等她一走,清苑公主就立时疾步进了里屋,一打起帘子就看到和乐公主手中攥着的那个小小瓷瓶,登时惊得面色发白。 “你这是……” 和乐公主惨然一笑:“你相不相信,这是母亲特意让人宫中给我捎带出来的,说是能够永葆青春,驻颜有术的秘药?” 清苑公主面色阴沉,盯着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头道:“我相信。” 不想往日自己重重开罪过的清苑公主竟然愿意相信自己,和乐公主不禁直勾勾地对着那双眼睛,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是否就是你说的,韦贵妃的后手之一,我只知道我就算现在毁了这个,宫里我的母亲那儿,很可能还有备用的……她已经够凄惨了,而且从前她也不曾得罪过韦贵妃,难不成也要因此被陷进去不成?” 清苑公主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看着瘫软在那儿的和乐公主,她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瓷瓶夺了过来,随即塞入了自己怀中,继而沉声说道:“东西给我,我先送回秦王府,给林御医好好看一看,然后我再进宫去看赵美人!” 和乐公主怔忡地看着清苑公主转身出门,突然出声叫道:“刘易峰的那些牙兵如今深恨皇上和韦钰,不会轻易放你走的。如果你想走,就让府里的亲兵护送你去!” “好!” 听到这个头也不回甩给她的字,和乐公主终于跌坐下来,手指甲深深陷入了柔软的被褥中,心中又悔又恨。如果她不是那么天真,怎么会这么轻易收下东西,又怎么会轻易把送东西的那个内侍放走?事到如今,她竟是只能相信从前和她有旧怨的长姊! 第233章 灯下黑 围在和乐公主府门前,大声鼓噪叫嚷的几十名牙兵,被韦府大门中突然冲出来的一行亲兵给猛然冲散了,当看到有一个女子被人簇拥着骑马从中出来时,他们立时试图围了上去,可听来人报名说是清苑公主,他们顿时又犹豫了起来。 “你们有什么冤屈,可以到天津桥去敲登闻鼓,聚集在这里叫嚷有什么用?不怕金吾卫的人过来,将你们以聚众哗乱的罪名全数拿下?” 清苑公主嘴里说得义正词严,心中却捏着一把汗。她知道,自己不是江陵郡主那样应对过无数大场面的巾帼女将,她只不过是仗着公主身份做外皮的金枝玉叶而已,如果这一言不能喝退他们,那么,就只能靠身边的韦钰亲兵死战,这样才能突出重围。 她尽量维持着镇定和傲然,随即大声喝道:“我数到十,如若你们还敢围堵在此地不放,那便以叛逆大罪论处!一……二……” 随着一个个数字徐徐从清苑公主口中吐出,她身边的几个亲兵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对这位皇长女的表现全都颇为首肯。然而,看着那些牙兵先是面面相觑,随即就有人伸手按上了刀柄,看样子分明是不肯罢休,他们不禁神情凝重了起来。 按理刘易峰并不是昭武节度使府最受信赖的人,这些牙兵怎会因为他的死就如此沸腾? “朝廷要抓韦钺也就算了,凭什么逼死刘大人,分明是不把我们昭武节度使府放在眼里!” “对,朝廷不给公道,我们自己求公道!” 眼见自己才刚数到六,竟是有一个牙兵悍然拔刀冲了上来,清苑公主一颗心终于沉到了谷底。想起自己当初领荣庆宫戍卫时,曾经被谢骁儿挟持的那段往事,她只觉得自己这点微薄的本事是那样微不足道,不由得狠狠咬紧了牙关,竟是不但不肯听那些亲兵劝告退回韦府,反而策马直接逼了上前。 那一刻,她心里竟是存着深深的死志,只想着若是死在这里,就能让韦贵妃再也没有挟制她的本事和理由,就能彻底从这悲惨的人生中解脱! 而这些胆敢纵兵围了和乐公主府的牙兵,全都要付出代价! 然而,就在她策马迎上那举刀牙兵的刹那,她只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尖啸。紧跟着,她身后就有亲兵嚷嚷了一声:“翊卫府的鸣镝!” 翊卫府?韦钰不在,翊卫府怎会轻易出动?对了,秦王府正有翊卫府一队人马驻扎,莫非是大哥…… 清苑公主看到那个牙兵手中的佩刀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随即捂着钉了一支箭的手腕惨呼一声,她看清楚策马疾驰而来的黄轨,不禁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高廷芳竟是提早预知事情有变,调了人过来,而忧的是秦王府会因此空虚,会不会有人趁虚而入。 可她终究是渐渐打消了死志,勒马徐徐后退了下来。眼看黄轨一行以及韦府亲兵前后合击,晓谕宣示,不降者立斩,那几十名牙兵终于渐生怯意,除却几个负隅顽抗的之外,大多数人都丢下了武器,须臾顽抗者就被一一射杀,余下的被驱赶到了一起。 而清苑公主怔怔看着这顷刻之间翻天覆地的战场,直到黄轨拍马上前叫了一声公主,她才回过神来,连忙迎上去问道:“黄将军,你们是怎么来的?” “高大人觉得刘易峰死得蹊跷,思来想去不大放心公主,就让我带人过来看一看,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黄轨乃是韦钰心腹,此时那张脸上赫然满满当当都是怒火:“幸亏我及时赶上了,若是公主有什么万一,高大人也好,大将军也好,我谁都没法交待。” 清苑公主按了按怀中,知道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当下就连忙颔首说道:“既如此,劳烦黄将军差两个人护送我回秦王府,这儿就交给您了。” 等到辞过黄轨,她马不停蹄地直奔秦王府,进门时甚至等不及马完全停下,就匆匆一跃下来,随即不顾仪态地提着裙子往里冲去。好在她刚进二门,正好就看到高廷芳迎面出来。 “公主?” “高大哥,你看看这个!”清苑公主顾不得问高廷芳打算去哪,甚至来不及解释刚刚在和乐公主府发生的事情,掏出瓶子就塞到了他的手中,“请林御医看看,这东西可能是……” 高廷芳盯着瓶子看了片刻,听到清苑公主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他眼神一闪,立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当好容易伏案小憩一会儿的林御医被推醒时,他不耐烦地张口就想骂娘,可认出是高廷芳,他总算硬生生忍住了,却是没好气地抱怨道:“都已经多少天不眠不休了,就这么睡一会,你还来烦我?” “林先生,你看看这个。”高廷芳和刚刚清苑公主一样,不由分说把东西塞到了林御医手中,“十万火急,否则我绝不会耽误你休息。” “说得你多体恤我似的。” 嘴里虽说嘟囔,但林御医手上动作却没慢下来。他捏着瓶子先看了看外观,而后就去找了双手套戴上,这才小心翼翼打开瓶盖,却是用手在瓶口轻轻扇动,嗅了一下味道。但下一个刹那,他就如同闪电一般迅疾无伦地盖上盖子,面色阴沉地看向了高廷芳和清苑公主。 “这是醉芙蓉,你们从哪弄来的?” “真是醉芙蓉!”清苑公主面色煞白,若不是高廷芳还攥着她的手腕,她几乎瘫软下来。 “果然是醉芙蓉。”高廷芳微微眯着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清苑公主的手,连忙放手松了开来,因问道,“这是和乐公主给你的?她不会无缘无故藏着这东西,难不成是从宫里送出来的?” “和乐公主说,赵美人特意派人送出宫的,声称是永葆青春,驻颜有术的秘药。”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高廷芳和林御医却都听明白了。林御医无奈地摇摇头道:“且不说是否真的是赵美人,就算是,这送来的东西也应该好好斟酌斟酌……” “韦钰不在,就算在,她也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完全信任他,所以她找不到人商量。” 高廷芳垂下眼睑,心里知道一手造成纪家倾颓的他,说什么同情的话只是伪善,因而,他沉思片刻就看着清苑公主道,“和乐公主府的事情,现在没时间详细说了,如果可以,只怕要请公主去一趟掖庭宫……” 这醉芙蓉恐怕是韦贵妃最后一招棋子了! “我本来就答应四妹要去的。”清苑公主想都不想就直截了当地说,“不论如何,这都是让承谨陷入眼下危局的致命毒物,我怎么能不把东西收回来?” 见清苑公主撂下这话就要往外走,高廷芳心中一动,竟是下意识地拽住了她的袖子。发觉清苑公主瞬间僵立,他这才连忙松手,这才躬身一揖道:“公主恕我冒犯,和乐公主毕竟是在宫外,她手中的醉芙蓉好收回,但宫中赵美人那边的东西却不容易处置。”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这才沉声说道:“所以你不要试图把东西带出宫,就地销毁。” 他突然转向林御医问道:“林先生,此等毒物可以用火焚毁吗?” “自然可以。”林御医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当时从谢骁儿身上缴获的那些,刑部尚书薛老大人就是叫了我和邱汉生一块过去,一把火把这害人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听到谢骁儿身上缴获的醉芙蓉被烧掉了,高廷芳心中一松,但隐隐约约仍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见清苑公主对自己重重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门去,他突然追了上去,嘱咐她先带好火折子进宫,等送走人之后,他回屋就看到了拿着瓷瓶发呆的林御医。 “如今有了醉芙蓉实物,承谨中的毒……” “你以为有实物就能那么容易把毒给完全解了?换成你试试?”林御医没好气地横了高廷芳一眼,见其满脸苦笑,他不禁又心软了,“放心好了,之前没有实物,我也已经成功了大半,接下来自然会一鼓作气。好在我当初查醉芙蓉的时候就翻出了从前的不少旧档,现在又有了实物,不会让你失望的,总会还你一个完好无缺的弟弟。” 高廷芳知道林御医就是这脾性,当下不再多说,微微颔首致谢后就转身出了屋子。站在秋天的大太阳底下,他却感受不到多少秋高气爽,反而觉得心头如同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沉甸甸的。 明明纪家已经覆灭,韦家也即将步其后尘,他为什么心里就这样不安? 韦钰和张虎臣究竟去了哪儿?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韦贵妃到底是真的黔驴技穷,还是故意示弱,等待一击绝杀的机会? 还有承谨,看似已经从这次凶险的中毒中脱险,可真的就安全了吗?要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是韦贵妃和韦泰,纵使韦贵妃真的拿过醉芙蓉给韦泰,也许还用琼娘要挟过韦钰,可在卫南侯府这种地方,对临时前去的承谨下毒,那就实在是太荒谬了。 只有准确掌握承谨行踪的人,才会利用卫南侯府的内线,做下这种事。而这样的人…… 韦贵妃在皇帝面前说的话…… 高廷芳不敢再想,他死死攥紧了拳头,重重敲在了廊柱上。 明明是曙光就在眼前的一刻,他却觉得如此黑暗! 第234章 死地 掖庭宫中素来是宫女和犯罪罚没宫中的官员家眷住的地方,赵淑妃曾经堂堂四妃之一,如今却贬为美人被发配到了这样的地方,原本多半少不得有人踩低逢高,作践她来取悦贵人。 奈何韦贵妃对此没有半点兴趣,皇帝对昔日枕边人也还有一丝旧情,谢瑞亲自来嘱咐过两回,主管掖庭宫的内侍少监寇容自然不敢胡乱揣摩上意。 等到和乐公主嫁给了韦钰,从上到下就更加庆幸没有虐待赵美人了。 即便如此,从曾经独居集仙殿的淑妃,到现在只能住在偏殿,身边也只得两个宫女相随的美人,赵美人的日子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也不为过。然而,从前素来并无主见的她却仍是坚强熬了下来,为的就是废为庶人幽居在从前凉王府的儿子承诚,以及嫁给韦钰的和乐公主。 这一日,她仍是一如既往净手之后,在佛前上香祷告。这是她特意求了谢瑞,独独从集仙殿带出来的一尊观世音菩萨玉像。那是她从前过生日,承诚特意孝敬的,玉质温润,雕工精美,她也没想到谢瑞真的会答应。眼下虔诚叩首之后,她就喃喃自语了起来。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承诚好好活下去,保佑他流落在外的妻子和女儿都能平平安安。求您保佑承乐平安喜乐,和韦钰好好过日子,能有个一男半女傍身……对了,保佑她能青春永驻,韦钰不会嫌弃她……”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赵美人明显没了底气,声音也不知不觉微弱了下来。她是后宫妃嫔,韦钰是前朝命官,论理应该很难看见韦钰,可韦钰是皇帝御准可以随便出入紫宸殿的人,她也曾经偶遇过几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张远胜过无数女子的绝世容颜。 长得这么好的男人,自身又有那样的能力,又是皇帝的心腹,将来何愁没有赫赫权势? 到了那时候,要什么美人没有,若是和乐公主不懂奉承,又年老色衰,就算是公主,还能拦得住人纳妾蓄婢,恣意妄为? 想到这里,赵美人忍不住又磕了两个头,喃喃自语道:“菩萨,信女愿意折寿十年,不,二十年,换承乐和韦钰恩爱偕老……她的哥哥能够不死就已经是皇上开恩了,我只希望她这个女儿能够太太平平,否则也不会求来仙药……” “娘娘,娘娘?” 听到外间那压抑声音的叫唤,赵美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几乎下意识地爬起身来,转身匆匆冲去一把拉开了门,随即就低声训斥道:“都说过多少次了,我已经不是淑妃,娘娘这两个字你也该收起来!” 门口的宫女是赵美人从集仙殿带出来的,即便跟着主子来到这里,但比起那些被罚去浣衣乃至于舂米等各种杂务的昔日同伴,她自然不敢抱怨自己的处境。更何况,赵美人是个对底下人不错的主人,因此即便是如此疾言厉色的训斥,她也没有露出半点异色。 “是,婢子知错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是清苑公主来看您了。” 此话一出,赵美人顿时愣住了。皇长女清苑公主落地不久就被抱给了贞静皇后肖琳琅,哪怕十三年前那场惨变之后,也拒绝跟随生母韦贵妃,而皇帝一直对其心存怜惜,甚至对她比对诸多皇子还要好,自己的女儿和乐公主又因为婚事对其多有怨言,和这位长姊起了龃龉,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因此,她第一反应便是清苑公主前来寻衅。 可下一刻,她就突然摇了摇头。如果是寻衅,早就来了,今天这时候来看她干什么? 而且,她记得清苑公主的性格有几分清冷,应当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请她进来……不,我亲自去迎她!” 赵美人如此知情识趣,那宫女也松了一口气,立时提着裙子在后头跟随。等到两边相见,她看到清苑公主竟是微微屈膝对赵美人裣衽施礼,那就更加如释重负了。 “这怎么敢当……”赵美人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去扶又觉得不大好,只能赔笑道,“公主难得来,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那些客套就不用了,我有很要紧的话对您说,非常重要。” 赵美人见清苑公主神情郑重,不像是来戏耍羞辱自己的,她就冲着两个宫女说:“你们看好门户,我和公主入内说话。千万不能放人进来,要是拦不住,你们就放声大喊,明白吗?” 见赵美人如此谨慎,清苑公主稍稍安心了一些。即便如此,考虑到和乐公主府尚且有节度使府的牙兵去闹事,她还是不敢耽误时间,也顾不得主客之别,竟是首先进了屋子。 如此一来,赵美人纵使再愚钝也知道,只怕清苑公主真有重要大事找自己商量。她快步跟进去,正要试探一二,却不想清苑公主突然转过身来,她一个不注意险些撞了上去。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清苑公主非但没有介意,反而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帮她稳住了身躯:“我只问您一件事,您托人带给四妹的药,身边还有没有?” 赵美人一下子懵了。饶是她在脑海中设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没有想到清苑公主竟是问的这个。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她方才挤出一丝笑容说:“原来公主是问这个?我也是为了承乐的将来,所以不得不……” “赵姨,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清苑公主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紧贴着赵美人的耳朵,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那不是什么永葆青春的好东西,那就是醉芙蓉!” 当听到最后三个字时,赵美人竟是呆若木鸡。下一刻,她的腿一软,竟是直接往地上坐了下去。清苑公主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可最终竟是没能拉起浑身疲软无力的赵美人,两个人竟是跌成了一团。她好容易挣扎着起身,见赵美人仍在惊恐当中,她不由得气急败坏。 “赵姨,这种时候,怕有什么用!” 赵美人被这当头棒喝一般的怒喝给吼醒。她打了个激灵,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状况,当即扶着膝盖哆哆嗦嗦站起身,张口就想解释,可却被清苑公主死死捂住了嘴。 “您听好了,现在除却我和四妹,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若是声张出去是什么下场,您应该清楚。把东西找出来,然后一把火烧了,动作要快!” 如果清苑公主要把东西带出去再处置,赵美人还会怀疑她是不是别有用心,但如今清苑公主既说是要立刻毁掉,她就再也不敢犹豫了。她跌跌撞撞冲去了屋角的一个箱笼,看也不看就把一件件衣裳往外扔,到最后,她终于握住了一个长嘴瓷瓶。 “火折子,火折子……” 清苑公主不禁庆幸走之前高廷芳特意嘱咐,连忙拿出了火折子。然而,此事实在是太大,她和赵美人两个人又太紧张,竟是足足好一会儿也没点燃火折子,等点燃之后,发现瓷瓶还是塞得好好的,里头的药末还没有倾倒出来,她们不禁又急躁了起来。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头陡然之间传来了两个宫女的惊呼。其中一个声音,清苑公主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是谁?你们不能进去!” 清苑公主看到还没开始烧毁的醉芙蓉,不禁面色煞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赵美人低吼道:“我去外头拦着人,你要是还不能毁掉这害人的东西,那就等着三弟和四妹一块陪葬吧!” 赵美人情不自禁地再次打了个哆嗦,见清苑公主把火折子塞给她,自己大步往外走去,显然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她忍不住狠狠咬破了舌头,这才总算是让慌乱的神智回复了几分清醒。她四下一看,拿起一件衣裳便包住了瓷瓶狠狠砸在地上,听到瓷片碎裂的声音,她就将这包东西点燃了。 随着火势渐起,烟雾缭绕,她忍不住步步后退,面上的煞白渐渐变成了激动的潮红。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的一丁点私心,竟然可能会害了她的儿女!可她终究是烧了这害人的东西,终究是做到了。 此时此刻,她没有想到自己应该逃出屋子去避烟,也没有听到外间清苑公主和人的争执,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这算是将功折罪了吗? 外间张开双臂挡在门前的清苑公主面对几个面生的低品内侍,只觉得满腔怒火。一日之间面对连续两桩这样的事,换成谁都会忍不住,更何况清高如她? 几人瞥了一眼那两个倒地的宫女,彼此对视了一眼,最终露出了一丝厉色。 “公主,若是平日,我们自然不敢对你如何,可如今韦家就要烟消云散,你身为韦贵妃的女儿,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一个劲帮旁人,那也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上,拿下她,冲进去!” 这一次,清苑公主没能等到救兵。她只是一个照面就被那内侍扭住了胳膊,随即就被从门口强行拖离,当看到有人冲进去的时候,心下绝望的她不禁放声高呼,可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就被一团破布强行塞住了嘴。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只见冲进屋的三个人踉跄退了回来。 “全都是烟,什么都看不见……” “他娘的,竟然放火!” “这两个女人简直疯了!” 四个人骂骂咧咧一阵子,最终看向了死命挣扎的清苑公主。如果可以,他们自然希望把赵美人伪装成畏罪上吊自尽的模样,可现在多了个清苑公主,那就麻烦大多了。要把这位皇长女杀了灭口,那只怕是捅破了天,可谁让他们的真面目被人瞧见了? “别耽误了,就算再尊贵,死人都是一样的!横竖娘娘也不曾看重过这个女儿!” 第235章 求生 听到这里,如若清苑公主再不知道这几个人是谁派来的,那她就实在是太愚钝了。 她的脑海中满满当当是几欲焚心的怒火。她死死用牙齿咬住了嘴唇,鲜艳的红唇渐渐竟是被咬出了血。哪怕她当时在和乐公主府门前就曾经不顾性命,可现在这当口,她反而不想死了,不想便宜了这些冥顽不灵的凶徒,她更希望活着看到那个女人的下场! 清苑公主后仰着脑袋,之前被人反剪在背后,如今业已松开的手没有挪到身前,而是竭力继续上探,最后竟是用一个极其困难的动作从散乱的鬓发中拔下了一枚尖锐的金簪,悄悄藏在右手掌心。 当一个内侍狞笑着朝她扑了过来时,她面上惶急惊恐,但趁着对方伸手来掐她喉咙的时候,她却奋力一手握紧那金簪宽大的尾部,倏然探出右手,又用左手一块上前辅助,狠狠朝对方的喉咙猛刺了下去。 就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呼,那内侍踉跄后退,恰是捂着喉咙哀嚎连连。其余三个见势不妙,也顾不得查看同伴的情形,齐齐朝清苑公主合围了上来。 可就在这种险境之中,眼看起头那杀自己不成的内侍颓然倒地,手握滴血金簪的清苑公主竟是咯咯笑了起来。 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她血液里那种争强好胜的性子终于完全占据了上风。 “自从那个女人对我说了那种话,我早就不想活了,但早死晚死无所谓,死在几个杂碎手里,我却绝不甘心!你们可以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再拉一个人下九幽黄泉!” 三个内侍全都没想到一个娇娇弱弱的公主,这会儿竟是动了拼死之心。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终究扛不住上头严命,悍然步步逼近。可偏偏就在这时候,那冒烟的屋子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里头跌跌撞撞冲出一个满脸烟灰的女人来。 意识到这才是正主儿,三人之中的两个丢下清苑公主,反身朝赵美人逼了过去。可还没到近前,他们就只听赵美人一声厉喝,紧跟着,手上竟是扬起了一袋香灰。随着那香灰沾身入眼,两人顿时目不能视,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茶盏就砰的一声砸在了一人脑袋上。 看到赵美人状若疯虎似的从背后掏出了几样瓷器,乒乒乓乓朝另一个目不能视的家伙砸去,清苑公主精神大振,眼看硕果仅存的那个囫囵完好的内侍进退两难,她趁机扯开喉咙高呼道:“有刺客!” 这一声终于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内侍再也不敢停留,竟是转身夺门而逃。这时候,清苑公主连忙握着金簪冲了过去,帮着赵美人合力将那另一个陷入目盲状态的内侍刺倒。直到地上三个人生死不知地躺在那儿,死里逃生的她方才脚下一软,跪坐了下来。 赵美人也比她好不到哪去,踉跄前行几步到了大门口,先试了两个宫女的心跳鼻息,发现竟是都死了,她不禁悲从心来,一时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她就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了清苑公主那微弱的声音:“赵姨,烧掉了吗?” “公主放心,都烧了!”赵美人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几个字,随即厉声干嚎道,“掖庭宫的人都死绝了吗?就这么想要我送命在这儿?竟敢把刺客放了进来,就连清苑公主也险些没了性命,你们都摸摸脖子上的脑袋,真的就那么牢靠?” 素来娴静的赵美人竟是流露出如此泼妇的姿态,清苑公主想想自己刚刚殊死一拼,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她拨了拨耳畔乱发,按着地面站起身来,蹒跚来到了门前赵美人身侧,见长长的巷子两边,渐渐有人探头张望,还有人犹犹豫豫走了过来,她就冷笑了一声。 “刺客其中三人已经被我和赵美人拿下了,谁要是能抓到那个逃走的,赏金百两!” 赵美人和清苑公主那狼狈的样子,不远处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听到她们竟是合力拿下了三个刺客,也不知道多少人倒吸一口凉气。然而,更让人心动的是清苑公主开出的赏格,听到只有一个逃走的,有正好看见其人面目的就嚷嚷了起来。 “是后头打杂的刘安盛!” “快去快去,他可价值一百两黄金!” 有领赏心切的扭头去追人,却也有人觉得抓刺客太危险,想着向清苑公主和赵美人献献殷勤,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嘘寒问暖。然而,当众人看清楚那两个倒毙的宫女,看到那三个被重伤的刺客,不禁全都被清苑公主和赵美人在绝境之下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而咂舌。 然而,就在这时候,却只听清苑公主吩咐道:“如果这三个里头有谁没死,谁能吊着他们的命,我一样重重有赏!其余的人谁能首先去内侍省禀报,把消息传到父皇那儿,我也不会亏待了他!还有,能让人潜入掖庭宫对赵美人下杀手,内侍少监寇容责无旁贷,谁能把他押来,更是大功一件!” 随着清苑公主这一个个承诺,素来最不缺罪人的掖庭宫顿时轰动了起来。别说三个半死不活,就只吊着一口气的内侍,就连装病的寇容,也被立功心切的人给找到押了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赵美人为了烧掉醉芙蓉而放的那一把火,因为扑救及时,只不过把她那间屋子给烧得焦黑,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然而,两个贴身宫女尽丧,赵美人伤心过度,难免久久回不过神来。 当内侍监谢瑞带着太医匆匆赶来时,他只是往地上那躺着的三个人身上瞥了一眼,就毫不理会地径直进了一间廊房。赵美人的主屋已经被熏黑,烟气又尚未散去,没法住人,所以此时清苑公主和赵美人全都呆在了这间廊房。 他一进屋就看到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给一身宫人衣衫的清苑公主梳头,笨手笨脚的动作拉掉了清苑公主好几根头发,可那位皇长女却仅仅是皱了皱眉。 只听下头人禀报,他就能意识到之前是怎样的绝境,因而没工夫感慨清苑公主对小小一个掖庭宫宫人也如此容忍,快步上前就要行礼。 然而,他才刚刚躬身,就只听清苑公主直接摆手说道:“谢公公,繁文缛节都不用了。我受四妹之托,进宫来看赵美人,却没想到竟然险些死在这些宫奴之手!我和赵美人用不着太医,你先把外头那三人的性命保住再说,否则回头问不出主谋来,我的苦头就白吃了!” 谢瑞知道清苑公主是恨极了此事,因此要穷究不罢休,他自然立时赔笑答应了下来。然而,看到赵美人那痴痴呆呆的样子,他终究还是留了个御医给她诊脉,把其他人都打发去了外头,看看能不能保住那三个倒霉家伙的性命。至于内侍少监寇容,也立时先押了回去。 等候清苑公主重新梳妆完起身,他就立刻让随侍的小内侍捧了衣裙上来。 “谢公公有心了。” 清苑公主一见那大红衣裙,就知道谢瑞心细如发,想到自己在这一场生死搏杀之中,必定不可能衣饰还能完好无损。她从前是不在意穿一身寻常宫人的服饰去见皇帝,但在遭遇到如此凶险的一幕之后,她的心态已经变了,竟是希望保住这最后一点尊严。 当她出门上了肩舆,看到满院子一双双期盼的眼神时,她就对一旁的谢瑞说:“谢公公,我之前允了他们恩赏,我说话算话,又已经一一记名,等我回去之后自会把赏金送来,还请谢公公代我分发,不要短少了他们。” 谢瑞立时打哈哈道:“公主何出此言?他们既然及时给公主和赵美人提供了援手,公主亲口答应恩赏,何劳拿出私房,皇上一定会有旨意的。” 说到这里,他瞅了一眼默然无语的赵美人,这次却不敢说出什么不在自己分内的话了。 要赦免赵美人,这得是皇帝金口玉言,谁求情都恐怕没用。 而清苑公主早在谢瑞来之前,就把该说的话都对赵美人说了,此时临别前夕,她就轻声说道:“赵姨,你自己善自珍重,我会代你去看承乐的。以后万勿轻信,多想想儿女。” 赵美人千般思虑,到头来却只含泪迸出了一个字:“好。” 当肩舆到了紫宸殿前落下,清苑公主从上头下来,随即逐级而上,哪怕直到这会儿,她仍旧感觉浑身微微颤抖,可这却改变不了她心中那深深的决心。当她登上最高一级台阶,随即又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紫宸殿,最终缓步来到御座前时,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 “父皇,韦氏行刺宫妃,毒害皇子,结党营私,大逆不道,请父皇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听到清苑公主竟是直接称韦贵妃为韦氏,皇帝眼中厉芒一闪,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 “朕实在是没想到,竟然她连业已安分守己的赵氏都不肯放过,甚至还几乎害了你!” 皇帝起身走到清苑公主面前,伸手将其搀扶了起来,见她泪盈于睫,分明已经悲愤欲绝,他便安慰道:“朕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当她是母亲,朕也从来都只当你是琳琅的女儿,承睿的妹妹,承谨的姐姐。你放心,韦家多年横行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说到这里,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仙居殿已被羽林卫团团围住,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如果是从前,清苑公主分外不愿意和韦贵妃照面,可此时此刻,她却想都不想地答应道:“好,我正想见她最后一面!” 第236章 败北 仙居殿前,韦贵妃正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眺望着远处那金黄色的落日余晖。 在她的身后,摇光的手中搭着一件披风,人却在簌簌发抖。作为韦贵妃身边最亲信的侍女,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深重的寒意。自从皇帝拂袖而去,这座仙居殿就被羽林军团团围住,而随着韦泰供状的消息传开,整座仙居殿的人心也彻底乱了。 如果不是韦贵妃还是这样镇定自若的态度,摇光甚至怀疑下头人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毕竟,仁寿殿和集仙殿那大肆株连的前车之鉴还在。 “娘娘……” “你想问我有没有把握度过这一关?” 韦贵妃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随即也没有等摇光的回答,她就笑了一声。 “我这一生豪赌过很多次,每一次都赢了,所以才有今天。而这一次,我是倾其所有都投了进去,却没办法提早告诉你,到时候谁输谁赢。不过,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也会拼命抓住,绝不会放弃,这就是我韦玉楼!” 哪怕她的兄长终究被恐慌和仇恨冲昏了头脑,哪怕她的侄儿也已经落入了皇帝手中! 哪怕她早早送出去的亲生儿子,如今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被人搜寻了出来…… 韦贵妃面上带笑,指甲却已经深深嵌入了手心。她落入淄王府时,确实比眼下的处境更加险恶,可那时候她还有本钱,还有长兄,更能够用身体勾引淄王的那些内宠,可如今她已经真的没有剩下多少筹码了,唯一的指望就只有赵美人以及和乐公主手中的醉芙蓉。 想来那消息也该放出去了! “娘娘,清苑公主来了!” 韦贵妃闻言一愣,当居高临下望去,看清楚台阶下那个陌生却熟悉的身姿时,她不由五味杂陈。 对于当初在淄王府珠胎暗结的这个孩子,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甚至可以说是痛恨,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女儿送给只有一个儿子的肖琳琅。所以,在这些年中,清苑公主对她视若寇仇,她也从来没有费神对其表示亲近。 可如今,看到那红衣胜火的身影,她却不知不觉想到了从前。 想当年,她何尝不是喜欢身着红衣,招摇过市? 她何尝不曾目空一切,只以为凭借自己就能把一切握在手中? 她因为淄王府中那段惨痛的过去,最终涅槃成凰,所以当清苑公主在痛失视若生母的肖琳琅,和敬爱孺慕的兄长李承睿之后,只会封闭自己,做出清高之态,她对这样软弱的女儿当然瞧不上眼。 可现在,她却隐隐觉得,她还是小看了自己的这个女儿,与暴躁易怒,冲动却又绝情绝义的颖王比起来,竟是清苑公主更肖似自己。 当单身一人的清苑公主轻轻松松通过羽林卫的层层防戍,最终出现在了仙居殿下,继而一步步登上台阶时,韦贵妃拒绝了摇光递上来的披风,竟是快走几步,直接堵在了清苑公主的去路上,眼看清苑公主在距离登顶还差两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摇光暗自在旁边留神,就只见母女俩对视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温情,韦贵妃眼神漠然,而清苑公主更是赫然流露出了刻骨仇恨,她忍不住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心悸。 足足良久,韦贵妃才淡淡地问道:“阿媛,你是来笑话我的吗?” “贵妃娘娘想听什么答案?是,还是不是?” 清苑公主冷笑了一声,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没工夫来笑话你。我一刻都不想在这个浸透了毒汁的地方多呆。想来你也应该知道,韦泰已经交了供状,韦钺已经被翊卫府的人生擒,就连二弟的下落,也早在父皇掌握之中。你剩下的凭恃,一是外头不知道哪个利欲熏心的节度使,二则是你神不知鬼不觉送给赵美人,然后又让赵美人转送给四妹的醉芙蓉吧?” 听到醉芙蓉这三个字,纵使韦贵妃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时此刻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而就是她这样的后退,使得清苑公主趁机上了最后两级台阶,不再是仰视,而是平视着这位权倾后宫十余年,权比皇后,连纪太后都不敢小觑的韦贵妃。 “好教你得知,昭义节度使的牙兵因为刘易峰之死,去了不少人围了和乐公主府捣乱,想来就是要把醉芙蓉的事情闹开来,但我恰好从四妹手中要到了东西,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高大哥又动用翊卫府兵马,把他们全都拿了!至于赵美人那儿,虽说我刚刚险些丢了性命,可同样没让人得逞,还活捉了那几个人!” 说到这里,清苑公主看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韦贵妃,心中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平生第一次,她没有觉得在韦贵妃面前束手束脚。 “我就是来告诉你,你的后手已经没有了,你的希望也一样没有了!那几个家伙想把我连同赵美人一块杀了栽赃,想法倒是不错,但他们没想到我和赵美人都肯豁出命去,所以非但没得逞,还直接崩了牙!贵妃娘娘,这么多年,你的报应终于来了!” 眼见清苑公主撂下这话后,随即转身就走,韦贵妃倒还站得住,摇光却忍不住张口叫道:“公主怎能如此对贵妃娘娘?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 “一个从来都没有养过我,还把我最敬爱的母亲和兄长全都推入深渊的女人,派去的死士连我也想一起杀的女人,她还配母亲两个字吗?” 清苑公主头也不回地下了第一级台阶,随即冷冷说道:“当然,若是贵妃娘娘想要捅破我的身世,也请随意,能够看到韦家有现在这一天,我纵使死也无憾了。” 摇光又惊又怒地看着清苑公主扬长而去,而韦贵妃则要倚靠她才能站稳,她终于忍不住恐慌了起来。 尽管她根本不知道所谓身世是什么意思,却仍旧下意识地摇着韦贵妃的手臂,尖声说道:“娘娘,别灰心,公主一定只是来气你的……对了,公主还提到了她的身世?只要娘娘用那个要挟了她……” “别说了!”韦贵妃直接打断了摇光的话,“扶我进去,动作慢一点。你不用慌张,我自然不会就这么认输。我韦玉楼这辈子见过多少大风大浪,怎么会就这么跌倒爬不起来?” 摇光如释重负,等到她扶着韦贵妃重新回到屋子里,又连忙去沏了一壶茶来,她看着韦贵妃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神情渐渐又回复了悠然镇定,心里终于有了底,少不得又出去张罗了点心来。等到她端着条盘送了绿豆粥等东西来,见韦贵妃对面又多了个茶杯,不禁一愣。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今时不同往日,也坐下吧,陪我喝喝茶,说说话。” 摇光深知韦贵妃是个多难伺候的主人,最初有些疑心这是试探,可看到韦贵妃那慵懒闲适的样子,她不知不觉就轻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在韦贵妃对面坐下。等到有些拘束地吃了点心,喝了半碗粥,她看到韦贵妃喝着茶,自己也不知不觉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然而,茶水入口下咽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脸色就变了。她抬起头来,满脸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韦贵妃,对上的却是漠然冷酷的目光。腹中剧痛的她几乎连说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死抠着喉咙口,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 “你无非是想问为什么?”韦贵妃自问自答道,“阿媛一走,你已经见势不妙,不过是因为我这还算镇定的态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不是吗?你跟了我这么久,千不该万不该提醒我,要我拿着阿媛的身世作为挟制她的把柄。” 在她这话只说完一半的时候,摇光就已经在入口即死的毒药发作下,死不瞑目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整个人亦是从座位上滚落在地。韦贵妃缓缓起身,到地上的死人面前,伸出手来用力而坚定地合上了那双眼睛,这才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不要怪我,你与其活着,到时候如同何德安和尚香那样被活活杖毙,还不如现在就死得干干净净,免得到时候零碎受苦。你让我把阿媛的身世说出来,呵,如果我不说,也许还能给韦家保住一丝元气,可如果我说了,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更何况,阿媛会在我要挟她时就愤而自尽,她做得出来!”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说?皇上既然能够容下承诚,那么也应该能容得下承谦。左右不过是韦家为这些年来做的事情付出代价而已,最重要的是,我手上真的没有筹码了。” 韦贵妃说着如同梦呓一般的话,随即缓缓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里走去。 纪飞菲被废为庶人之后是什么下场,没有人知道,但想来皇帝绝不会放过这个挟太后之尊压制了他这么多年的太后。而她虽然曾经是皇帝的枕边人,可既然一次又一次让他品尝到了挫败的苦果,也不可能指望他对她网开一面。而且她已经不年轻了,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她看了一眼自己莹白如玉,实则早已沾满血腥的手,最终轻轻一笑。 韦家和纪家不一样,不曾叛乱,不曾谋逆,她还有机会。只有活着,才能东山再起! 就在韦贵妃浑浑噩噩做好了绝境求生的准备时,她踉跄走出仙居殿大门,却看到不远处的羽林卫中,突然有一个她异常熟悉的标志。 这么多年来,她苦心孤诣在曜仪城中安插人手,尽管被皇帝一再清洗,可至少能剩下那么几个。而眼下,那服色再加上鲜明的信号,透露出了一个让她浑身几乎冻结的讯息。 颖王李承谦……已经被人带回这座东都城了! 第237章 羽翼渐丰 当清苑公主拖着疲惫欲死的身躯,回到了秦王府的时候,她就只见迎上前来的杜至发出了一声欢喜的惊呼:“公主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世子殿下和秦王殿下几乎都想入宫了!” 尽管今日两度险死还生,但听到这话,再多行两步之后,看到高廷芳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她只觉得今日这一切冒险都是极其值得的。一路上,她绝口不提那凶险的经历,只是当来到了承谨起居的屋子门口,看到那个不顾阻拦站在门口等自己的小小孩子,她不禁心头滚热。 “大姐……” 清苑公主快步冲上前去,一把将承谨抱在怀里。仿佛是为了弥补自己如今再不能和儿时那样拥抱承睿哥哥的遗憾,她死死箍着这个小小的弟弟,许久才歉意地松开,在承谨耳边低声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有了彼此共享的小秘密,承谨不由得笑了。等到清苑公主站直身子,他就看着高廷芳说:“大哥只一个劲在埋怨自己,恨不得插翅飞到宫里去,我看他转圈转得头都晕了。” 高廷芳没想到毒伤初愈的承谨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俏皮话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他终究对清苑公主此番皇宫之行非常关切,却又没办法甩开眼下很黏清苑公主的承谨,也只好暂时按捺下这念头。 果然,直到简单的清淡晚饭后,被林御医赶了去就寝,他这才终于甩脱那个和从前的腼腆疏淡大为迥异的小家伙,单独带着清苑公主去了秦王府的书房。 尽管清苑公主不愿意详述过程,只大略说了说如何与赵美人在四个内侍的合围中逃出性命,但从吓跑一人伤了三人的陈述中,高廷芳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 毕竟,赵美人和清苑公主两个不谙武艺的女流,要如何才能制服四个如狼似虎之辈? 然而,当清苑公主说是到紫宸殿见了皇帝控诉韦贵妃,而后又去了仙居殿时,他的眉头就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清苑公主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像承谨这么小的孩子一样,非常自然地省掉那个高字:“高大哥是不是觉得,我去找她示威太过幼稚?” “你险死还生,心存愤懑,特意去找韦贵妃,给她最后一击,这没什么奇怪的。只不过,你就没想过,如果刺激太过,万一她把有些事情公诸于众呢?”为了避免让清苑公主伤心,高廷芳特意省略了身世两个字,可仍旧看到面前那红衣胜火的女郎瞬间色变。 清苑公主在临走对韦贵妃撂下那句话时就想到了这一点,可多年难以报仇的愤恨和羞辱,让她丢开了这一丝顾忌。此时此刻,她故作满不在乎地说:“她若是想说,我无所谓,大不了一死,又或者丢掉这张公主的皮,浪迹天涯罢了。” “阿媛!”高廷芳脱口而出叫了一声,见清苑公主用一种惊讶中糅合着微妙的表情看着他,他突然没有心思解释这些了,只是淡淡地说,“不到最后一步,别想得这么悲观。我也只是希望你不要逞一时之快,不过韦贵妃是个聪明人,她应该知道,你至少会帮她保着颖王。” “好了,不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清苑公主果断打断了高廷芳的话,笑意盈盈地说,“承谨的王府官,还有他这个金吾大将军的属官,亲卫府勋卫府翊卫府的空缺,还没补上呢。我从来都是个不注意朝政的傻公主,想出的人选要是不合意,高大哥还请别见怪。” 见清苑公主分明不愿多提,高廷芳自然不会再继续。他在书桌上摊开一张白纸,卷了袖子磨墨,随即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笔蘸墨,当下就递了给清苑公主。 “接下来,就要考校公主的本事了。” 皇帝封闭仙居殿,查抄卫南侯府,一时间东都城内简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等到荣升羽林大将军的尹雄押了颖王承谦回来,隶属于韦党一系的官员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忙着上书撇清,也有的削尖了脑袋试图谋一个外放,更有的反戈一击,把韦家人全部弹劾了一遍。 在这种韦家已经铁定要继纪家之后第二个倒台的大背景之下,哪怕有一小撮人放出风声说是秦王中毒一事,乃是韦钰一手设计,可最终却在汹涌舆情之下,连个浪花都没有激起,直接就消失了。哪怕韦钰还在和乐公主府中守丧,却从未出现在灵堂,竟也无人敢置喙。 谁不知道韦钰是皇帝的第一号心腹? 在皇帝分明要清算韦家的当口,高廷芳作为秦王傅,亲自拟写了一份奏疏,其一是请递补秦王府官,除却长史和司马空着,从侍读,六曹参军事等低级属官,再到帐内府典军,亲事府典军等仪从官,林林总总提交了一份几十人的大名单上去,又请刘典签和许主簿合署。 皇帝正在忙着清洗韦家,只抽出空来扫了一眼那名单,见林林总总的名字固然眼花缭乱,他却几乎没几个认识的,最重要的长史和司马两个职位,高廷芳也没有得寸进尺,他思量承谨如今的情形,就示意谢瑞让中书拟旨,门下核准,很快就由吏部发下了一大堆任命文书。 其中虽有咨议参军事这样的五品官,六曹参军事这样的正六品官,但余者多数七八品,至于帐内府和亲事府这样武官,也都名不见经传,大多数朝官也都没有在意。 而在这一通上书得到皇帝的批复之后,高廷芳一鼓作气,又拿出了亲卫府和勋卫府的整饬方案,唯独略过了素来乃是韦钰势力范围的翊卫府。因为盖着秦王承谨的大印,承谨如今也还兼着金吾大将军之职,皇帝一犹豫,此事就又轻而易举地通过了。 一时间,倒有人认为高廷芳是生怕别人因为承谨的中毒而忽视了这位皇子,因此拼命为其吸引注意力,暗地里嘲笑的人不在少数。 就算高廷芳再苦心孤诣,首先也得承谨能够康复才行! 然而,在纷纷乱乱抢韦党位子,又或者保自己位子的大潮之下,却也有冷静的人。 这一日,刑部散衙,刑部尚书薛朝请了都官郎中房世美上车同乘,等马车前行之后,他就瞥了一眼对面的心腹:“高廷芳初来东都,看人应该没那么准,你这些天到秦王府探病,逗留的时间似乎不短吧?” 房世美没想到薛朝竟然连这个也注意到了,不由得又尴尬,又心虚。 然而,薛朝没有刨根究底,反而淡淡地说:“没有去拉拢韦党那些正在四处乱撞的余孽,而是在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人里扒拉了一大堆人才过去,真是没想到,高廷芳敢想,秦王殿下却也敢答应。这其中有些人,其实是连对皇上都颇有微辞的,他们觉得是当年皇上得位不正,这才放纵了纪韦两家分庭抗礼,把持朝政。” “薛老大人……”房世美终于忍不住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其实,秦王殿下中的毒,已经……” “已经差不多好了吧?”见房世美瞠目结舌,薛朝不由得笑了,“要不是如此,你每次从秦王府回来虽说看似脸色沉重,可总有那么一丝雀跃流露出来,以为我没看出来?这是好事,高廷芳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 这位历经三朝的臣子摇摇头道:“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纪家先后经历了纪飞宇被囚,纪庶人谋反,所以能拔除得干干净净,韦家却不一样,除却刘易峰,五镇节度使的使节也还在东都城。最重要的是,韦钰被母亲的丧事绊住了。尹雄毕竟没他的威望。” 房世美心悦诚服,连连点头道:“薛老大人说的是。” “走吧,我也去一趟秦王府。”薛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愉悦的笑容,“成天在朝中看那些争争抢抢的嘴脸,倒是想去看看那边的和睦安宁。” 房世美自从知道承谨乃是怀敬太子李承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之后,他就已经彻底倒了过去,如今薛朝显然也有支持秦王的意思,他不禁为之大喜。等到告知了车夫,最终在秦王府门前停下,跳下车的他刚刚伸手来搀扶薛朝时,等来的却是外间呼啸而来的急促马蹄声。 尽管那马蹄声并不是冲着这儿来的,但房世美还是心生紧张,当薛朝打发随车的小厮去打探时,他竟是自告奋勇带着那小厮一同去了。 而薛朝也没有忙着进秦王府,嘱咐门上去通报了一声后,他就直接在门房之内坐着。很快,他就只见高廷芳亲自迎了出来。 “薛老大人?” “外头跑马声阵阵,我不放心,房世美就带人去打探了,所以,我也在这儿等一等。如若没事,我就跟你去探望秦王殿下,如若有事,怕是我今天这趟就白来了,立刻就要回宫去。” 高廷芳很体谅地对薛朝点了点头,索性就让洛阳和疏影守在外面,自己独自陪着薛朝说话。当薛朝果然把话题拐到了那张秦王府文武属官的清单时,他就微微笑了笑。 “你还敢笑?颖王府和凉王府当初都没有把王府官选得那么细过,不过是略挑几个有名的放在那里好看罢了。你倒好,竟然把那么多官缺都一一补齐,如果不是皇上正在对付韦家,早就看穿你的用意,把你驳回去了!” 说到这里,薛朝不禁皱了皱眉:“这是前朝诸王府权力最大的时候,王府官分置文武,这才有那么多官缺,本朝固然依样画葫芦照抄,可从来就没有这样干过。你该知道,皇上素来忌讳有人夺权,哪怕秦王殿下还小,可今后他就是朝中最显眼的了……” “薛老大人,既然不能和光同尘,韬光养晦,那么,秦王殿下岂不是只能高调了?” 薛朝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可还不等他答话,外头就传来了洛阳和房世美说话的声音。下一刻,房世美就推门进来,满脸的震惊。 “薛老大人,高大人,外间是韦钰带兵凯旋,他竟然……竟然说平定了河东节度使王守义的叛乱,并带来了十六镇节度使请诛卫南侯父子的陈情表!” 第238章 无限风光在险峰 秋风肃杀,落叶缤纷。阴沉沉的天空下,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身披黑色大氅的韦钰沿着紫宸殿前台阶缓缓而上,那大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当他在众多内侍敬畏的目光中,走入紫宸殿时,仿佛是一座行走的冰山,让人恨不得躲远远的。就连一贯和他熟悉的谢瑞,引他入殿时,也不禁在心中苦笑。 自从雷神孟怀赢这一重身份大白于天下之后,那个曾经在东都城中游手好闲的韦家庶子,早已再没有人敢小觑了。可是,如今这赫赫风光和功勋,真的就是韦钰想要的吗?丧母之后,哀恸未消就悄然领兵出征,韦钰何尝不是将满腔悲愤都发泄在了战场上? “臣领兵回京,交还兵符。” 看到韦钰下拜行礼,皇帝目光幽深,仿佛是怔忡了好一会儿,这才离座而起,竟是亲自上前,双手将韦钰搀扶了下来,眼睛里竟是流露出几分水光。 “委屈你了。” 这四个字仿佛道尽了皇帝心中所有情绪,就连谢瑞也不禁转身拭泪。而韦钰则是深深垂下了头,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了,臣一介孽庶,如果不是皇上因为怀敬太子之故爱屋及乌,信赖备至,臣也不会有今天。家母如果还在世,一定会原谅臣孝期出征。” “忠孝两难全,朕知道,这次是重重为难了你。”皇帝竟是伸手把韦钰揽在了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说,“可你说错了,朕并不只是因为承睿的缘故,这才对你爱屋及乌,你坚忍不拔,文武双全,如今又是朕的女婿,朕怎能不信你?” “皇上厚恩,臣无以为报,唯有粉身碎骨而已。”韦钰的声音也仿佛哽咽了,“臣除却平定里通韦氏的河东叛乱之外,还带来了十六镇节度使请诛韦氏父子的陈情表。这其中多有郭大将军斡旋之劳,臣不敢尽数居功,还请皇上重赏郭大将军。” “朕知道,郭涛这个四镇节度使劳苦功高,朕绝不会忘了他。” 当君臣两人最终分开之后,韦钰退后几步,仍是垂手低头,状极恭顺。他的这种姿态,显然让皇帝非常满意:“尹雄从保义节度使那边追回了承谦,你又将韦贵妃最大的凭恃,隐藏极深的河东节度使王怀义连根拔起,要说居功至伟,非你莫属!” “既然皇上这么说,那臣斗胆,向皇上提出一个要求。” 闻听此言,就连谢瑞也不禁心中一跳,立时去偷看皇帝的脸色。却只见这位大唐至尊仿佛只是微微有些诧异,随即竟是笑了起来:“哦?你竟然也会对朕提出要求?这可真少见!你说,但使朕能够满足的,绝不驳回。” “臣谢过皇上。” 韦钰再次退后一步,屈膝下拜道:“韦家父子毕竟曾经是国戚,想来皇上也不至于将他们斩于闹市,而如同纪飞宇的三个儿子那样杖杀于牢中,传扬出去恐怕也不好听。而臣和韦泰有杀母之仇,和韦钺亦有少时多受折辱之痛,臣恳请皇上,由臣亲自前往赐鸩,让臣能够一雪多年之恨!” 谢瑞登时不寒而栗。韦家父子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韦钰竟然犹自不满足,竟是要亲自去处死父兄?他就分毫不顾身上的韦家血缘,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一个刽子手吗? “你这又是何苦……”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可看到韦钰倏然抬头,眉宇间尽是坚持,他犹豫片刻,最终叹气道,“好吧,朕依你,就全了你的这重心愿!” 看到韦钰重重磕头,皇帝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笑意。他正要继续勉励韦钰几句时,却不想韦钰起身之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几句话。 “皇上,臣此次戴孝出征,虽属皇上夺情,但武将夺情,当世常有,文官夺情,常为人诟病,臣请从此之后转武阶,不再兼文官实职。比如秦王长史这样的职位,皇上还是应该早日另请高明。” 这是要和秦王划清界限? 谢瑞只觉得今天一颗心实在是负担太大,此时却是连偷觑皇帝的表情也不敢。果然,足足隔了许久,他才听到了皇帝的一声叹息。 “你这性子真是多年不改……罢了,都依你。” 等到谢瑞亲自送了韦钰离开,他一路决口不提殿上听到的那些对话,只笑着恭维韦钰的赫赫功勋。可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却只听到一直都没怎么做声的韦钰突然开了口。 “听说高廷芳送了秦王殿下出宫回府休养,如今把秦王府和三卫府之中的亲卫府勋卫府都填了一堆人?” “是。”谢瑞琢磨不透韦钰到底是不满,还是其他什么,只得尽量中肯地说道,“高大人前些天是以秦王殿下的名义上书,皇上也都准了。大概是高大人想着秦王殿下中毒这么多天,这才如此做的。听说今天薛老大人也去了秦王府……” 没等谢瑞说完,韦钰就举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而是随随便便拱拱手道:“我知道了,如今宫里也算是千头万绪,谢公公辛苦,就不用再送了,告辞。” 眼见韦钰头也不回地离去,想到人刚刚已经向皇帝讨要了来日前去鸩杀韦氏父子这个要命任务,谢瑞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总觉得这东都城内的重重杀机仿佛并未完全终结。 韦钰回来的次日,便请假不朝,在家守丧,百官之中虽有一两个聒噪他丧期出征的,可皇帝一律不予置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在了各镇节度使们突然大变的态度上。随着之前如同段燕赵这样的节度判官离京回镇,韦氏的最后一点屏障也为之消失殆尽。 而刘易峰所带的昭武节度使牙兵竟然一度围逼和乐公主府,这件事也在昭武节度使府紧急送来谢罪文书,卑躬屈膝连连请罪,并请诛一应人犯以儆效尤的陈词之下,谁也不敢再提韦钰弑母弑主的嫌疑。 然而,所有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韦钺浑然不知,当他被提出刑部大牢,被人塞上一辆干净整洁的马车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如释重负。如果皇帝真的要杀他,送到大牢里的一杯鸩酒,又或者是押往刑场斩首示众,这就行了,用得着如此礼遇? 因此,当下车看到卫南侯府那富丽堂皇的大门,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他竟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皇上他纵使是恨我韦家入骨又有什么用?只要姑姑在,只要她还有筹码在,皇上就不敢拿我如何!” 被关了这么多天,更亲眼目睹刘易峰在面前被人一刀砍死,韦钺已经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歇斯底里,哪怕是左右亲兵上来牢牢架住了他,他依旧冷笑连连,满不在乎。直到被人粗暴地推进一间屋子,他看到里头一张木轮椅上,赫然坐着韦泰,这才一下子面色苍白。 韦泰自从那一日遇刺之后,就被薛朝安置到了卫南侯府医治。这里毕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尽管知道自己已经断腿这一重真相后,他一度狂躁大怒,绝食断水,可终究最后还是惜命。如今回过神来,他再想想那指斥韦贵妃的供状,不知不觉就有些后悔。 但薛朝再也没来过,他纵使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可此时此刻看到韦钺,他却是怒从心头起,猛地想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兄妹二人挟持自己离开卫南侯府时,韦钺竟是打算连同自己这个父亲一并铲除!面对眼神躲闪的韦钺,他劈手就是一个杯子砸了过去,随即怒喝道:“你还有脸见我!” 韦钺原本有几分心虚,可躲过那个杯子,又听到这声怒喝,他顿时恼将上来,当即反唇相讥道:“我为什么没脸见你?是你杀了韦钰的亲娘,又不是我!是你当初好色无度要了琼娘,然后又翻脸不认人,生了儿子也不肯认,否则韦钰怎么会这么恨你,还捎带上了我?” 见韦泰气得浑身哆嗦,韦钺反而生出了一种极度的快意。他虽说是嫡长子,可在韦泰面前一样是被呼来喝去,何尝受到过真正的重视? 此时此刻,他便嘿然笑道:“你自己没本事压制韦钰,就把琼娘扣在家里当成出气筒,可你哪里想到,韦钰竟是这样狠心,根本就六亲不认!这次要不是贵妃娘娘,韦家就要到天牢里去蹲着等死了!” 韦泰强自说服自己不要去理会韦钺这揶揄讽刺,突然满脸阴沉地问道:“什么叫这次要不是贵妃娘娘?” 韦钺不以为意地哂然笑道:“如果不是贵妃娘娘,我能从刑部天牢出来,好好回到卫南侯府?” “你不是躲在刘易峰那儿吗?”韦泰之前还是从薛朝口中知道韦钺的去向,但自从薛朝离去,他就断绝了外界的消息,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韦钺竟然也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顿时又惊又怒,“你快说,你怎么进的刑部天牢,到底怎么一回事?” “自然是因为侯爷送进宫,指斥韦贵妃下毒害秦王殿下的陈情表,小侯爷才会被皇上派人从刘易峰那儿拎走。只可怜刘易峰为了升官不择手段,拼命对韦家摇尾巴,最后枉送了一条性命。”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韦泰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而韦钺也顾不得刚刚还对韦泰冷嘲热讽,一个箭步窜到了父亲身边,一手扶着轮椅。等父子俩看到大门徐徐推开,随即韦钰不慌不忙地进了屋子,无论是韦泰还是韦钺,一颗心全都渐渐沉了下去。 韦钺色厉内荏地喝道:“韦钰,你不是在家服丧吗?到这来干什么!” 第239章 了断君王天下事 “自然是奉旨来送你们上路。” 这一句话从韦钰口中说出来,谁都不会认为这是开玩笑。韦泰瞬间面色大变,韦钺更是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好容易才鼓足勇气嚷嚷道:“不可能!姑姑还在宫里,颖王也不在东都……” “你们的消息太滞后了,颖王早已在去保义节度使的半道上,被尹雄截了下来,如今已经被带回了宫中。贵妃娘娘的仙居殿更是早已封宫了。听说就连贵妃娘娘身边的一个亲信侍女,都已经为了少吃点苦头而服毒自尽。” 说到这里,韦钰见韦钺已经魂不附体,毫无风度地一屁股坐倒在地,而韦泰虽说仍是坐在轮椅上,可那惊惶恐惧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这些年他虽说早已自立,却一直没法将母亲从他们父子俩阴影之下解救出来,此时看到他们这番嘴脸,他终于笑了起来。 “至于我,让你们失望了,娘死了,我是很伤心,但我这个人从来就不会因为伤心就裹足不前,就和从前承睿去世的时候一样。”说出后半截的时候,韦钰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微笑,接下来的话却越发犀利。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贵妃娘娘确实玩得一手好伎俩,明里挑动六镇节度使派特使进京,请立太子,捣腾得整个东都城风起云涌,暗中却在鼓动河东节度使王怀义暗自蚕食昭义节度使,而后借道尚未完全从先头叛乱中恢复过来的河阳三城,从河阳桥直扑东都。” 说到这里,韦钰方才轻轻说道:“论理义成节度使距离东都,比河东要近的多,可贵妃娘娘却没有想到义成节度使,侯爷以为这是什么原因?不是因为贵妃娘娘信不过你,而是因为你是她的嫡亲兄长,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不想让你置身险地。可惜,有人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关键时刻在她的心里捅了一刀。” “你……你……” 韦泰死死捂着一阵阵抽痛的胸口,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韦钺则是早已从坐地姿势变成了悄然爬起身。恶向胆边生的他趁着韦钰得意,猛地朝对方扑了过去,可还没等他近前,就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大力打得他腾空飞起,重重撞在了墙壁上,如同挂画一般滑落摔在了地上。 “韦钺,这些年你风花雪月,养尊处优的时候,我却在苦练武艺,征战沙场,如今的你,还禁不起我一袖子!”韦钰垂下手来,头也不回地冷冷吩咐道,“来人,还不进来送卫南侯和小侯爷上路!” 随着大门再次被人推开,几个甲胄鲜亮的卫士大步进来,韦泰自知断腿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抗衡,心头一时悔恨欲狂。他眼睁睁看着韦钺被人反剪了胳膊,有人把一碗药送到了韦钺嘴边,他不禁厉声骂道:“韦钰,你弑父弒兄,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韦钰抬手示意韦钺面前那个军士暂时住手,随即才冲着韦泰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想说君命难违,不过这件事,本来用不着我这个刚刚晋升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的天子信臣亲自来办。可是,旧日之仇,旧日之恨,历历在目,所以我甫一回京,就直接向皇上请旨亲自来赐鸩。韦家主脉,从今日断绝,至于那些旁支,你不用担心我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还不配!” 这一次,刚刚从鬼门关上稍缓了片刻的韦钺终于回过神来。可惊魂未定的他还没等骂出口,就看到韦钰用那阴冷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小侯爷,当年你把我当牛做马,动辄鞭笞凌辱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今天?当年怀敬太子去世,你让下人放爆竹大肆庆祝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今天?你兢兢业业为颖王求太子之位,想让韦家千秋万代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今天?从今往后,曾经烜赫一时的韦家和纪家一样,全都是过去了!” 随着韦钰一个眼色,一个军士死死捏住了韦钺的下颌,将小半碗鸩酒全都灌了进去。尽管韦钺拼命挣扎,不少酒液都洒在了地上,可入口的那些仍旧让他只觉得五内俱焚。奈何手足全都被人死死钳制,动弹不得,他只能怨毒痛恨地死死等着韦钰,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韦泰只觉得整个人都快发疯了。哪怕他刚刚见到韦钺的时候,也曾经恨得想要杀了这个太让自己失望的嫡长子,可如今韦钰当着他的面就这么鸩杀了韦钺,他却仍旧几乎吐血。 当一个面色阴冷的军士手持鸩酒端到他的面前,另一个则是要依样画葫芦反剪他双臂灌酒时,他却忍不住大吼了一声:“韦钰,我好歹也是戎马半生的武人,你有种就给我一把剑!” “侯爷要自刎?”韦钰正看着韦钺那倒伏在地再无声息的尸体,闻听此言,却是想都不想地说,“听到侯爷的吩咐吗?给他一把剑,让他试试武人的死法。” 韦泰见一个军士想都不想就拔剑递给了他,他不禁恨得心头滴血。然而,他深知自己如今双腿尽断,怎么也不可能是硬生生打出一个雷神名头的韦钰对手,更何况还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军士。然而,韦钰此来分明是赐鸩,却只因为他这一句话就敢给他一把剑,内心深处的桀骜不驯展露无遗,这也让他觉察到了唯一报仇的机会。 “韦钰,你不要太得意了!狡兔死,走狗烹,当年荣王府那么多幕僚侍卫,尚且会被一把火烧死在临波阁上,你自恃功高,迟早也会有那一天!九幽黄泉之下,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眼看韦泰声色俱厉地喊过之后,立时横剑于颈,狠狠一拉,随着一道血线喷溅而出,那个他曾经痛恨了二十余年的人就这么软软滑落在地,那把剑更是叮当一声掉落了下来,韦钰先是露出了几分快意,随即却又冷漠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突然低低笑着,那笑声在狭小的室内回荡,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候,他的背后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戛然止住笑,冷冷问道:“什么事?” “大将军,西川兵书急递,姜将军报捷!西川十四城尽降!” “好,很好!” 韦钰脸上那冷意终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欣慰。他再也不看这血腥味浓重的屋子,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对父子身上再流连片刻,就转身大步出了屋子。站在阴沉沉的天空底下,他接过那亲兵送上的军报,从头到尾扫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姜明这小子,总算是没让我失望!走吧,进宫,向皇上复命!” 紫宸殿中,当韦钰俯首回禀赐死韦泰和韦钺父子的经过时,他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皇帝那一瞬间的迟疑和沉默。 心知肚明这是为了什么,他只当没察觉似的,低头说道:“皇上,如今韦家父子已经伏诛,还请将此事公诸于众,以儆效尤。另外,韦贵妃及颖王母子的处分,也请早日斟酌定下,以免日久天长而生变。”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用和煦的口气问道:“仙居殿已封,你回来之前几天,阿媛才负气去见过韦贵妃一次,你可要再去?” “清苑公主也去过?”韦钰踌躇一阵,随即就抬头说道,“若是皇上允准,臣自然想去,更想带着颖王殿下一起去。说实话,臣等这个机会,已经很多年了。” 皇帝没想到韦钰真的会顺杆爬上来,不但答应,还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最终爽快地答应道:“既如此,让谢瑞带你去吧!” 目送着韦钰跟着谢瑞离开那潇潇洒洒的背影,皇帝刚刚还笑意盈盈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阴霾。 “韦钰,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摇光的仰药自尽,仿佛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仙居殿上下内侍宫人丢掉了最后一点侥幸。韦贵妃反锁上了房门,却把妆奁盒子直接往外一扔,因此十数日之内,也不知道多少内侍宫人拿着那些曾经价值连城的东西去贿赂羽林卫士,希望能够从这个死地中逃脱。 结局却是一个个人都被羽林军押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也有宫女想过江陵郡主寄居此地时训练过她们,可甲胄兵器全都没有,她们渐渐也陷入了绝望。最终,还是有人鼓起勇气去敲韦贵妃的房门时,得到了这位贵妃娘娘的答复。 “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你们安安分分留在这里,我会对皇上说,任凭他处置,只要保你们一条命。想来你们任何狗急跳墙的方法都试过了,既然没用,那就不用再折腾了!” 当韦钰跟着谢瑞来到此间时,已经听谢瑞说起了之前那些天发生过的事。得知如今仙居殿上上下下心灰若死,再没有人设法逃脱,他不由得对韦贵妃那控制力刮目相看。 眼看彭忠已经把颖王押了过来,他就让这个留守羽林的心腹提着面如死灰的颖王,自己一马当先进了仙居殿。而谢瑞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止步于殿外,没有跟着进去。 当听到大门被人踹开的声音,韦贵妃却仿佛来的只是平常客人一般,淡淡地回过头来。认出是韦钰,又看到他身后那年轻军官押着的颖王承谦,她不禁哂然一笑。 “这么多年了,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 第240章 为母之心 “母亲,母亲救我!” 瞥了一眼被韦钰身后的彭忠丢在地上后,立时开始大声哭喊的颖王承谦,韦贵妃面上不动声色,手指甲却深深陷入了掌心,心底只有深深的后悔。 早知如此,当年就算拼却让肖琳琅疑忌,她也要好好教导这个儿子!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只能选择对承谦熟视无睹,因为面前站着的是韦钰。可接下来,承谦哭喊出来的一个消息,却让她再也没办法保持冷静。 “娘,救救我,韦钰这个心狠手辣的已经杀了舅舅和大表哥!” 饶是韦贵妃已经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可真正得知这样两条死讯,她仍旧不免一个踉跄,不得不支撑着一旁椅子的扶手,这才勉强站住了。她死死盯着面色沉静仿若无事的韦钰,良久才声音干涩地说:“想不到,纪家,韦家,一个个人或直接,或间接,都是死在你的手上。” “是啊,他们一个个全都在九幽黄泉等着我。”韦钰口气异常恬淡,仿佛只是在说吃饭喝水一般的小事,“想当初,两家人决定联手铲除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决定陷害荣王府那么多幕僚和侍卫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过有今天。” “韦家从来就没有当你是自己人,你一心一意为了李承睿报仇,我无话可说。我手上虽说没有沾着肖琳琅和李承睿的血,但是我在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们母子掉入万丈深渊,所以你说是我害了他们,我也无话可说。” “至于荣王府那些幕僚和侍卫,他们一个个全都把肖琳琅和李承睿母子当成主君,从来没有把我和那些妃妾,把承谦他们这些同样是荣王之子的孩子放在眼里,我当然不会把他们当成值得珍惜的人才,所以为了达成目的,我当然无视他们的生死!” 颖王听得几乎连呼吸都摒止了。他很想提醒母亲这种时候应该服软,可母亲那傲然挺立的样子,又让此时蜷缩在地上的他觉着无地自容,只能无意识地用手指抠着地面,心中拼命地猜测着父皇会对自己怎么样。 既然凉王都只不过是贬为庶人幽禁府宅,他也应该不会死对不对?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只听韦贵妃陡然提高了声音。 “但是,荣王府那些幕僚侍卫,我也好,纪飞菲也罢,顶多不过是用了反间计,真正杀了他们的不是别人,是你效忠的皇上,是你心心念念为之奔走的皇上,是承睿的父亲,是肖琳琅的丈夫!” 颖王已经被韦贵妃这话说得完全呆滞了,当他反应过来,慌忙去看韦钰和彭忠的表情时,就只见彭忠呆若木鸡,而韦钰则依旧是那张淡然无味的脸,似乎母亲说出来的不是什么惊天秘闻,而是根本不足为奇的小事而已。 “贵妃娘娘,我知道,你是一个在任何烂泥沼中都能挣扎求存的女人,但很可惜,哪怕你语不惊人死不休,可听的人既然是我,那么,挑唆离间这种事,你就不用想了。” 韦钰冷淡地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贵妃娘娘知道,昔日的纪太后,如今的纪庶人,被废之后一直在哪吗?赵美人至少还能安安稳稳呆在掖庭宫,但纪庶人却被幽禁在别宫,每日提水度日,只有日落,又或者水缸里水满,这才能休息。” “但水缸是无底的,永无溢满时。只可怜纪庶人当初在宫里青春永驻,比皇上身边不少妃嫔还更年轻,如今却已经满头白发。每时每刻,都有人看着,她想要跳井也好,其他寻死也好,全都办不到。但求速死却不可得,天下最可怜的事情莫过于此。” 瞥见颖王满脸悚然,韦钰就冷冷说道:“所以,贵妃娘娘如若为自己着想,为颖王着想,就不要再试图挑拨离间了。我只不过是来出一口多年郁积的气,你只要认小服低,让我心气顺了,也许我就直接把颖王留给你,让你们母子说几句话……” “我没有话要对这孽障说!”在听到纪太后的遭遇时,韦贵妃目光闪烁,可当听到韦钰说要把颖王留在仙居殿,她却脱口而出,也不看颖王那惨白的脸,冷冷说道,“我没有这种没出息只会哭爹喊娘的儿子,你把他带走!” 韦钰深深看着韦贵妃,眼见其满脸决然,他哪里不明白她的决断,当下就冲着彭忠打了个眼色。等到后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一把拽起颖王,逃也似地往外走,他这才徐徐前进几步,直接逼近了韦贵妃。 “贵妃娘娘,今日一见,也许便是永诀,好自为之。” “你也好自为之。”看着韦钰倏然转身,消失在了门外,韦贵妃喃喃自语道,“就算我不说,我不相信以你的聪明,就体会不出来,就会永远甘心当皇上的鹰犬。你已经为承睿做得足够多了,只要你也有相应的野心,只要你也有不甘心,那么,我就算死,也依旧合得上眼!” 她眼看着殿门再次被上了锁,随即转身蹒跚进了内殿,脚下的步子沉重得犹如灌了铅。 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亲生骨肉就在眼前,她却对你切齿痛恨。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亲生骨肉在你面前哀嚎求助,你却不但要漠然对他,还要出言恶毒。 她对清苑公主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母亲,那就临去的时候做一个好母亲,保住她身世的秘密,保住女儿最后一点尊严。她对颖王来说一直都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好母亲,那就临去的时候让他知道,母亲也不是万能的,在将来没有她的时候,他也能不再思母度日。 当韦贵妃走到那张多年没有枕边人的大床前,她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年肖琳琅那雍容端庄的样子,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姐姐,你一直都让人自惭形秽。为了丈夫,牺牲了自己的娘家,赢得了每一个幕僚,每一个侍卫的赞叹,也赢得了丈夫的敬重。可这又如何?你的儿子已经没了,可我的儿子至少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那就比你强!” 她在枕边摸索良久,最终拿出了一块头子尖锐的玉片。尽管封宫期间,并没有人来查抄她的东西,收走那些尖锐的金玉玉簪子和搔头,可此时此刻,她却选择了这一直随身带着的东西。 那是她在淄王府中,时时刻刻预备着撑不住用来自尽的东西。可那一次,她最终硬挺了过去,可如今却是不可能了。她再也没有能够帮助自己的兄长,再也没有能够救她的人。 划开腕脉任凭鲜血汩汩流出,最终眼前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韦贵妃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年兄长接应自己离开淄王府的一幕。 “就算梅花质本高洁,还不是一样要掉在污泥中任人践踏?你怕什么,有我呢!” “大哥,当年你能信我,为什么现在却不能……” 当高廷芳从深沉的睡眠中一下子惊醒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燥热。他伸出手来擦了擦额头,却发现恰是满头大汗。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发现是天光大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午休小憩,可却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早晚。 喉咙干渴的他摸索着想找个杯子,却只觉得胸口分外心悸,手一滑便碰翻了床边的小几。随着咣当一声,外头洛阳和疏影几乎同时冲了进来。 “世子殿下!”疏影眼尖,见高廷芳已然满头大汗,她立时对洛阳吩咐道,“快去请林先生……” “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不用惊动林先生。给我倒口水喝!” 洛阳有些犹豫,可看到高廷芳面色虽有些潮红,可看着确实还好,他连忙去倒了一杯水捧了过来。等到高廷芳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明显也顺过气来,他正绞尽脑汁想说什么轻松的话题,却不想高廷芳突然开口问道:“去打探打探,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见洛阳和疏影都愣在那儿,高廷芳便不容置疑地说:“快去,照我说的做!” 他从来不相信心血来潮的预感,可这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毫无来由,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个时辰后,当杜至和袁钊双双站在他面前,低声说出那两个消息时,高廷芳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太敏感。尽管知道这样的消息能传出来,必定是有人造势,他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道:“韦钰真的去赐死了卫南侯父子?韦贵妃真的在他去过仙居殿后就自尽了?” 袁钊言简意赅地点点头道:“是。” 杜至则在高廷芳的目光注视下,有些心虚地说:“我根本就没到玄真观就已经听到满大街都是如此传闻……这下子,韦钰的名声算是烂了大街了。” “他这么聪明的人,明明应该知道如今韦家已经是风雨飘摇,只需要自然等待那个结果就好,为什么还非要逞一时之快?” 高廷芳只觉得心中憋着一团说不出来的邪火,平生冷静自持的他,此时此刻恨不得砸东西来宣泄那股郁气:“孝道大如天,他就算再恨他们,就算不在乎人言,至少可以借着戴孝出征,如今再次回去守孝来避开这个漩涡,为什么还要主动踩进去?” 书房门外的承谨听见高廷芳这话,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径直走到高廷芳面前。不等高廷芳开口,他就主动说道:“大哥,我不想继续憋在王府了。既然韦大哥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我们也站出去吧,如此别人就会更多地注意我们!” 高廷芳微微一怔,心中立时欣慰十分。 尽管承谨还不是最明白那些争权夺利的奥秘,但这孩子就凭借本能,知道他们这时候出去和韦钰分庭抗礼,却也是一种最好的分谤和制衡!如此一来,狡兔死走狗烹的一幕,至少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出现了! 第241章 复出,分权 又是一个大朝日。 然而,对于文武百官来说,此番朝会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纪家已经被连根拔起,如今竟是轮到了韦家遭到了同样的一幕! 而作为执行者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功勋赫赫的韦钰!鸩杀父兄,逼死姑母,这简直是要在青史上留下滔天恶名的! 看着天津桥前那众多等候上朝的官员面孔中,不少都是曾经身处纪韦两家阵营的老相识;而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之中,有的憔悴,有的惊惧,有的麻木……刑部都官郎中房世美不由得百感交集。他以为自己会觉得畅快,可此时此刻心头却只有压抑。 明明曾经压制朝廷风气的纪韦两家倒台了,明明有才干的官员不得不在纪韦两家之中选一边,否则就很难升迁的现状即将得到改观,为什么他居然不那么高兴? 就在这时候,房世美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阵阵喧哗,扭头一看就发现似乎是起了骚动。他是已经进入正五品序列的高阶官员,距离最后头的队伍还有很远,因此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有消息传到了他这边。 “秦王傅高大人陪着秦王殿下来上朝了!” 房世美去秦王府亲自探望过好几次,前几日还和薛朝同行了一趟,恰逢韦钰回京,因此他早就知道承谨已经渐渐恢复过来,此时只是意外,还谈不上多少惊奇。 然而,对于大多数朝官来说,即便之前高廷芳代呈了承谨征辟王府官和金吾卫府属的奏疏,但因为消息一直被高廷芳牢牢封锁,因而谁都认为秦王承谨的状况不容乐观。 可如今,那位年少的秦王竟是来上朝了! 候着入宫的朝官不知不觉让出了中间的通路,与此同时,一双双眼睛情不自禁地朝后方望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瘦弱年少的承谨走在前头,宽袍大袖形销骨立的高廷芳紧随其后,尽管两人看上去显得苍白憔悴,但脊梁却都挺得笔直。 当房世美看到他们经过自己身侧时,本待开口打个招呼,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又止住了。可仿佛心有灵犀,他就只见高廷芳和承谨双双侧过头来,竟是笑着对他颔首致意。 这一刻,他虽然不能从那笑容中领会到承谨此刻复出的真意,可一直压抑的心情不禁有些松动。至少,在这一片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阴霾中,那股清流终于重新出现了。 承谨乃是亲王,当高廷芳在三品官队伍中停下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面露鼓励的高廷芳,原本微微不安的他立时心定了,继续举步往前走。 当来到最前头,看见昔日颖王和凉王的位子如今已经没有了主人,他面上露出了一丝惘然,随即却在几个皇兄身后站定了,丝毫没有理会前后那些嘈杂的议论声。 从天津桥鱼贯进宫,而后各自按照品级待遇,或骑马,或乘肩舆时,承谨这才借故把同样获准乘坐肩舆的高廷芳请了过来同乘。 很久没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头,如今又吹了些风,他的脸色显得微微有些苍白,可想到高廷芳坚拒让林御医相陪,道是不能让人觉得羸弱,他此刻不禁觉得高廷芳的决定异常周到。 刚刚前头还有皇兄毫不避忌地讽刺,道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竟还要出来逞能! 可此时他根本不提这些恶意的言语,而是有几分忧心忡忡地说:“高先生,我没有看到韦长史。” 高廷芳也同样没找到韦钰,心头不禁有些沉甸甸的。然而,考虑到抬肩舆的内侍都是内侍省出来的,他微微颔首,示意承谨稍安勿躁,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到了含元殿前,他下来整理了冠服,直到目送两乘肩舆离开,他这才沉声说:“韦钰要么是守丧在家,要么是提早来了。前者的话,今日你不用操之过急,但若是后者,纵使他认为我们是和他争,你却也不得不站出来。” 说到这里,见承谨有些黯然,但还是坚定地答应了下来,他就又提醒道:“如今承谦和承诚已然落马,你之前又已经中毒,你的兄长难免有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毕竟年少,如若有人冷眼或是恶语,你只当成不存在,但若是恶意挑衅,却也不用太客气。” “是,我知道了。”承谨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眉宇间颇有自信,“高先生放心,我只要自己表现出器量,至于其他人如何,却不与我相干!” 下头内侍飞报说是承谨毒伤痊愈,内侍监谢瑞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尽管这些天从内到外的关注点都在韦家身上,确实少有去注意承谨,可这么大的事情,秦王府怎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禀告?高廷芳不说,林御医也不说,这竟是全都指量着在今天给人一个“意外惊喜”? 可相比这个,眼下还有更棘手的情况! 他斜睨着没有按照礼制,而是早早在此等待群臣上殿的皇帝一眼,又偷瞥皇帝身边侍立的韦钰,心中着实有些忐忑。不论如何,韦钰站着的这个位置实在都太敏感了! “皇上,百官快上来了,请容臣退下与之同列。”韦钰微微弯了弯腰,若无其事地说,“臣可不希望秦王殿下这些皇子们一进来,就看到臣占了皇上身边这样一个位子。” 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你鞍前马后,立下了这么多功勋,还畏惧人言?朕让你站在这里,你就站在这里,难不成朕还不能嘉赏功臣?” 听到这话,韦钰没有再坚持,只不过,等站直身子之后,看见皇帝收回目光,他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冷意。 没有狡兔死,走狗烹,那就玩捧杀吗?只不过,这世上哪里会样样都如你所愿! 偌大的含元殿中,当群臣鱼贯而入,注意到了皇帝身边侍立的韦钰时,有人脚步错乱,也有人面露惊怒,更有的人戒惧、惊恐、不安……刹那之间,本来安静的队伍中,竟是有了小小的骚乱。走在最前头一队人中的承谨甚至听到有皇子在忿然嘟囔。 “父皇竟然如此宠信这不孝奸徒!” 承谨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而同样耳聪目明的高廷芳,也听到了周边人的不满的抱怨声。尤其是当百官站班,韦钰却依旧站在皇帝身边的位子不曾退下,那种惊怒和不满就更重了。 韦钰难道就不知道,这样跋扈的态度会激起众多不满? 眼见百官拜礼,韦钰眼睛眯起了一条缝,竟是不闪不避,站在皇帝身边生受了众人拜礼。 这一刻,就连谢瑞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心想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连他尚且在百官行礼时退到角落里避开远远的,韦钰这样侍立在天子身侧,岂不是变成了立皇帝? 眼见得百官起身之后,有人已经满脸忿然,似乎随时准备站出来指摘,他正暗自着急时,却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承谨。 “父皇,前时东都城内一片纷乱,儿臣毒伤稍愈,一直不敢声张,直到今日方才亲自上朝禀奏此事,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眼神闪烁,脸上却笑道:“你痊愈了就好,太医署也算有功了。” 高廷芳听到皇帝不提林御医,而是以太医署三个字指称,就知道皇帝的心中,只怕已经因为此次隐瞒而迁怒于林御医。他当即毫不迟疑地站了出来,长揖行礼道:“皇上,此事乃是臣一力主张,秦王殿下彼时正在休养,林御医拗不过臣的决意,这才不得不勉强听从。” 不等皇帝又或者百官之中有人开口说什么,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那时韦氏气焰嚣张,宫内宫外又是连番事故,臣生恐秦王殿下之事引来奸邪暗算,所以一直秘而不宣。若有欺君之罪,还请皇上只责臣一人。” 尽管高廷芳受了秦王傅之职,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虚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南平王世子对秦王爱护备至,曾经在传言兵败之时,拖着病躯四处奔走,在承谨中毒时又曾经日夜不眠不休守护,因此当他说出此时这话,没人怀疑他的诚意。 而就在此时,刑部尚书薛朝也站了出来,满脸歉然地说:“臣之前去秦王府探望秦王殿下,也得知了殿下终于化险为夷,平安康复的事,却因为顾虑朝中尚未彻底安定,不曾回禀皇上,也有欺瞒之罪。” 薛朝这个三朝元老,帝党忠臣尚且揽责上身,纵使皇帝心中实际上再不高兴,也只能笑呵呵地说:“八郎一介稚子,能得薛卿高卿如此照应,是他的福气,何来什么罪责?八郎,你此次转危为安,是多少人日夜相守的结果,你要好好记着才是。” “儿臣知道。”承谨一丝不苟地下拜行礼,随即却朗声说道,“儿臣在此番中毒之前,曾经向父皇恳请整饬金吾卫一事,承蒙父皇允准,因此儿臣今日复出之前,转托高先生上呈奏疏数道,征辟王府官和三卫府府属若干。趁着今日大朝,儿臣还想请父皇允准一件事。” 皇帝心中一动,当即点头道:“你讲。” “儿臣既然兼领金吾大将军,统领三卫府,翊卫府也在其中,而韦大将军既然统领羽林,儿臣恳请父皇解其翊卫府之权,将翊卫府正式配属在儿臣麾下。儿臣定当善待那些功勋彪炳的勇将雄兵,不会让韦大将军昔日一番苦心栽培白费。” 此话一出,刚刚还小小有些议论声的大殿之上一时一片肃静。 没有人想到,承谨复出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要分韦钰的兵权! 第242章 决裂 几乎就在承谨话音刚落时,韦钰就两眼死死盯住了承谨身后的高廷芳。 四目对视,他只看到了坚定的决意,眼神一时转厉,心中却深深叹了一口气。 尽管曾经十二年不见,尽管这一年中,他们也没有真正彼此袒露心扉,可他仍旧知道,那是他认识的承睿,骨子里的仁善从来都不曾放下过。 翊卫府曾经是雷神孟怀赢平蜀凯旋之后作为主官呆过的地方,可相比他如今真正的实力,只不过九牛一毛,他有什么舍不得? 可只要承谨做出如此姿态,那么在别人看来,就相当于和他彻底站在了对立面,可以说不但昔日情分再也没有,日后还必得要针锋相对。 对于功勋太多,尤其近些时日比昔日大将军郭涛更加显眼,甚至可能功高盖主的他来说,承谨这就相当于主动跳出来和他抗衡,对于皇帝来说,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可伴随着这样的举动,承谨也将会受到相当的疑忌,距离东宫之位反而更远了一步。 没有了纪韦两家掣肘,皇帝根本就不会随随便便册立东宫太子! 而且,他是那种需要分谤,需要制衡的人吗? 韦钰冷冷看了高廷芳一眼,目光须臾又落在了承谨的身上,竟是突然开口问道:“秦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承谨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冷冰冰的韦钰,可是,想到这几日的那些流言蜚语,想到韦钰对自己的照顾,想到父皇对纪韦两家的雷霆手段,他最终还是把心一横,鼓足勇气朝着韦钰瞪了回去。 “韦大将军如今是辅国大将军,就算还兼着羽林宿卫之责,却不是金吾大将军,若是还把着翊卫府不放,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殿下这话简直可笑,我韦钰什么时候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你觉得如果没有我吩咐,翊卫府那些骄兵悍将会听你的吗?” “我自然不如韦大将军功高,也远远不如你谋勇,但名正则言顺,除非父皇将翊卫府划归羽林,否则我坚持此请!” 纵使承谨之前平叛凯旋,可众多文武大臣对这位秦王的印象,始终有些模模糊糊。可此时此刻,眼见年少的承谨竟然敢和韦钰直接硬碰硬,不少厌恶韦钰弑杀父兄以及姑母的大臣,便跟着站了出来,纷纷力挺承谨的请求。 而一部分心热于韦钰如今赫赫权势的官员,也摩拳擦掌地上场支持韦钰。 一时间,这场朝会竟是变成了唇枪舌剑的辩论会。 皇帝冷眼旁观,见承谨激动得脸色通红,韦钰则是下了殿中与高廷芳激辩,那张宛若女子的脸如今冷意森然,他不禁哂然一笑,原本因为承谨毒伤初愈突然复出的惊怒,不知不觉也消解了几分。直到眼见薛朝出面做和事佬,最终却依旧不能压下情绪越来越激动的两人,高廷芳和韦钰甚至还有了两次肢体冲突,他心里终于有了数,突然重重一捶扶手。 “够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如此放肆!” 眼见大殿上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刚刚偏离站班的官员慌忙闪回原地,皇帝这才站起身来,目光扫视着这殿内殿外数百上千名官员。 “韦氏结党营私,谋害皇族,意图谋叛,桩桩件件都是铁证,幸得有韦钰大义灭亲,更亲自挥师平叛河东,因而朕之前叙功,进他为辅国大将军,仍兼羽林戍卫。他不顾丧母之痛,因朕夺情而悄然出征,此前已经请辞秦王长史,朕原本尚未答应,但如今看来,朕只能答应。” 高廷芳轻轻握住了右拳,见已然站在阶下的韦钰目光幽深,眼神和自己一触就立时移开,他不知道韦钰究竟是不愿意辅佐承谨,还是出于和自己让承谨出面和韦钰力顶那一样的考虑,坚辞秦王长史。然而,他仍然觉得揪心难过。 因为让他们不得不如此的,是他曾经那样敬爱的君父! 而皇帝稍稍一顿,随即沉声说道:“韦钰生母去世之后,他曾经为哀荣一再恳请,朕今日便在这大朝会上,给功臣一个特恩。今封韦钰齐国公,赠韦钰亡母李氏琼娘为齐国太夫人。” 此话一出,含元殿中顿时一片哗然。韦钰杀兄弑父,逼死姑母,如果这勉强还能够说是大义灭亲,当初只是卫南侯韦泰区区侍妾的琼娘,却因母以子贵,得赠超一品国夫人,这简直是挑战了礼教!然而,眼看韦钰下拜谢恩,他们还来不及反对,皇帝却又开了口。 “之前皇四女和乐公主亲自以子媳之身为齐国太夫人治丧,以使韦钰出征再无后顾之忧,此等孝义心肠,朕很是嘉许,今特增和乐公主食邑一千户。” 齐刷刷的抽气声再次响起,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敢随随便便驳斥了。皇帝显然就是一个劲地给韦钰加重恩荣,甚至不惜为此惠及和乐公主这个母兄全都受到贬斥的皇女,这代表什么?这岂不是说,韦钰接下来在朝中的地位无可动摇?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双怜悯的眼睛悄悄看向了承谨,全都在替这位可怜的嫡皇子默哀。 就算是已故贞静皇后肖琳琅之子又怎么样?皇帝如今重用韦钰之时,谁能撄其锋? 然而,皇帝一口气给了韦钰一个又一个体面之后,却是又叹了口气道:“八郎,你刚刚所请虽然冲动了一些,但心思是好的,可你自己觉得,你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吗?” 承谨原本已经认为,今天只怕要折戟而归,心里有些懊丧,可听到皇帝这么一问,他顿时又眼睛一亮。他睁大眼睛抬头看着皇帝,突然屈膝下拜道:“父皇,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担起重责。儿臣并非是要夺韦大将军之权,只是不希望功臣来日被人指摘恋栈权位!” “既如此,朕就容你试一试。”皇帝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微微一笑道,“三个月,朕给你三个月时间,若是你不能如之前上奏的那样,做出一点整饬三卫府的成绩来,那么,不但这翊卫府朕要收回来,你这金吾大将军之职,朕也一并收回来,你可愿立军令状?” 听出皇帝言语之中的弦外之音,即便承谨心中巨跳,但他仍是咬咬牙道:“儿臣有何不敢?若是三月之中,三卫府仍然没有任何改观,儿臣愿奉还金吾大将军之职!” “好!” 高廷芳见韦钰面沉如水,嘴角似乎还露出一丝嘲弄,他不禁心情异常复杂。 接下来的朝会上,不外乎就是封赏功臣,清算异己,归列的高廷芳已经没心思去听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了,只是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也没注意到身边其余几位王傅那带着恶意的目光。好容易捱到散朝,因为站的时间太长,他下龙首道时,步履不知不觉就有几分踉跄。 “高先生。” 见是承谨从后头追了上来,周遭几位官员少不得让路,等看到承谨竟是直接搀扶了高廷芳的胳膊,两人并肩往下走去,也不知道多少人看着眼睛圆瞪。 尽管颖王承谦和凉王承诚,这两位曾经炙手可热的皇子已然成了过去时,但剩下的那些皇子纵使不得宠,可对于王府官却大多呼来喝去,纵使王傅是钦点的重臣,也往往会受气,谁能像高廷芳这样得到承谨的真心敬重?当然,谁又像高廷芳这样真心照顾承谨? “如若秦王殿下真有那福分,也许这朝中倾轧也能少些……” “谁知道高廷芳不是提早下注,惺惺作态,如今不过是赌对了而已?” 晚一步下来的韦钰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眉头不禁紧紧皱起。他所过之处,顷刻之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清一色主动让路,纵使有人慢一拍,也会有同僚把他一把拉开。当他最终追上高廷芳和承谨时,四面八方的人已经全都躲得远远的。 “秦王殿下,高大人。” 高廷芳早就觉察到了韦钰的接近,此时轻轻拍了拍承谨的手,这才转过身来。三个人在这种场合彼此相对,他在沉默了一会儿,就第一个打破僵局开口道:“韦大人,公是公,私是私,秦王殿下身为金吾大将军,不可能坐视翊卫府游离在外。” “所以就要从我手中夺权?”韦钰犀利地反讽了一句,见承谨咬着嘴唇只不吭声,他就呵呵笑了起来,“好,很好,高廷芳,当初是我先和你决裂的,现如今你的做法也不为过。至于秦王殿下,也是我先不肯继续当秦王长史的,你的选择也同样没有错。”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从此之后,大家就是对手了,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眼见韦钰撂下这话就扬长而去,承谨面色巨变,可正要开口,他就觉察到高廷芳的手重重压在了自己的肩头,顿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走吧,不要在这种地方逞口舌之快,我们回去再说!” 直到高廷芳和承谨也上了肩舆离去,众多官员方才如释重负,却不免就韦钰刚刚的心狠手辣四个字激烈讨论了起来。 同样旁观了这一幕的薛朝沉着脸回到刑部衙门,一进屋子就命人找来了都官郎中房世美。 “韦钰是走火入魔了,只怕怀敬太子已经成了他的心结,所以哪怕是承谨,他也不可能接受成为东宫之选。你去告诉秦王殿下,这个差事不好接,既然他接了下来,就得有把韦钰当成真正对手的觉悟!” 一口气说到这里,薛朝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你再告诉高廷芳,如果之前秦王殿下是打着分谤,分权,保全韦钰的意思,那么你转告他,放弃这妄想。韦钰不是别人,不会领他这份情的!” 眼见房世美大惊失色,最终失魂落魄地去了,薛朝这才跌坐下来,心中只觉得前路异常迷茫。纪家和韦家都没有了,不是正该整饬朝纲,锐意进取吗? 皇帝容许韦钰去亲自处置韦贵妃和韦泰韦钺父子,让韦钰背负了那等骂名,却又给予了他这样的殊荣,这不是逼着韦钰在孤臣和权臣两条道中择选一条吗? 那个人怎么能逼……他真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第243章 死手 甫一回秦王府,高廷芳没有忙着给承谨出谋划策,而是在承谨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现在你不该来找我,清苑公主和房世美给你挑了那么多王府官,现在你可以说是麾下英才济济,你不忙着和这些新来的王府官磨合,想出如何在三个月内打开局面,却来找我?难不成日后你想被人戳脊梁骨,说是你因我成事?” “大哥!”承谨顿时变了脸色,随即垂头说道,“你别生气,我去就是了……” 见承谨垂头丧气地走了,就连从前不忿他抢了自家世子殿下东西的洛阳也忍不住低声嘀咕道:“世子殿下干嘛要对秦王殿下这么苛刻?” “因为我不可能陪他一辈子。” 高廷芳当然也察觉到了,承谨此次毒伤初愈之后,对自己的依恋比从前更深,甚至常常在称呼上省掉那个高字,这让他在欣慰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担忧承谨离不开自己。他回过头时,见洛阳满脸震惊,他就淡淡地吩咐道:“你去门外请孟宪将军来。” 因为高廷芳和承谨出宫之后就直奔秦王府,因此被请进来的孟宪并不知道今日含元殿中那场交锋。此时此刻见了高廷芳,他一丝不苟行了军礼,等到高廷芳笑着请他坐时,他往旁边椅子上坐下时,却是只坐了一丁点儿,小腿和大腿,大腿和脊背,竟是一个完美的直角。 高廷芳暗赞韦钰治军严谨,可此时此刻要面对这样一个显然把韦钰视之为恩主的人,他知道任何的遮掩都只是徒劳,因此索性直截了当挑明了今日含元殿之事。 见孟宪遽然色变,竟是愤而起身,他就沉声说道:“孟将军若是认为秦王殿下乃是为了蓄意谋夺韦大将军手中的兵权,那么,我有一句话却不得不说。俗话说,功高盖主者不赏,不是不赏,而是无物可赏。那么,你想过韦大将军的处境吗?” 原本已经准备忿然离去的孟宪顿时愣住了。韦钰并不喜欢用没有脑袋的莽将军,而是竭尽全力把他们这些虎贲磨砺得能够独当一面,所以,细细一想高廷芳这话的真意,他就不知不觉收回了已经跨出去的脚步,最终默默坐了下来。 “韦大将军今年尚不到三十,已经爵封国公,官居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再往上,可以说几乎没有多少上升的地步了。可如今大唐兵多将广,最有希望一统四海,别的不说,北伐二字,一直都是皇上最最牵挂的事。纪家和韦家既然倒台,试问韦大将军在朝还有对手吗?” 孟宪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说:“高大人你是说……” “接下来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知道,翊卫府中大多是韦大将军多年东征西讨的旧部,他必然不会都留给秦王殿下,我只求他能够看在昔日和秦王殿下师生兄弟一场的份上,留下几个人,不要把事情做绝。秦王殿下是什么人,他也好,你也好,心里都应该有数。他此时此刻的伤心,不比任何人少。” 说到这里,高廷芳起身对孟宪肃然一揖,见他连忙起身,回礼时却有些神情恍惚,他就继续说道:“秦王殿下既然已经毒伤痊愈,我建议孟将军上书请示,也不用继续守在这秦王府了。你是军中大将,有的是你跃马横刀,发挥所长的地方。当然,离开之前,希望你能向秦王殿下亲口说一声辞行。” 尽管没有立时答应,但孟宪匆匆离开,写了陈情书上奏之后,却是五味杂陈。而这道陈情书的回复效率,也比他想象中迅速许多,黄昏之前宫中就传命下来,让他回归翊卫府待命。临走时,他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亲自去向承谨辞了行。 承谨并不知道高廷芳已经对孟宪挑明了那件事,面对行礼辞行的孟宪,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亲自上前把孟宪搀扶了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孟将军,我对不起你……可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要和韦大将军争权,我一直都当他如师如兄……” 稍稍顿了一顿,承谨便抬起头说:“可我不得不这么做,还请孟将军转告他,他既然那样心心念念惦记着大哥,那么请他记住,大哥也一定正在默默关注着他,请他一定要保重自己,不要再糟蹋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功勋,还有自己来之不易的生活!” 直到此时,孟宪才几乎可以肯定,高廷芳的话并不是为承谨做矫饰。这个还保留了几分赤子之心的皇子,确实真的还记着韦钰的情分。因此,领队回翊卫府之后,他几乎毫不迟疑地立时往和乐公主府见韦钰,结果却被韦钰正在为生母琼娘斋戒守丧为由拒之门外。 犹不死心的他次日早早到了翊卫府,可等来的却只有单身前来的承谨。三四日之内,随着那些被征辟的属官以及一部分赋闲在家的军官全都集合了过来,承谨一连宣布了好几个条例,诸如让他们这些老人提带新人等等,又把当初韦钰在翊卫府中施行的大多数条例移植到了亲卫府和勋卫府,他渐渐觉得,承谨真的只是想要做出一个姿态,并不是为了夺韦钰的权。 而这样想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当护送江陵郡主回南平的黄轨风尘仆仆回归,得知朝中这连场变故,找孟宪喝酒时,私底下同样是这样的抱怨。 “皇上给大将军的殊恩太多,不是说给了特恩还不好,可干嘛让将军亲自去处死韦家父子,还去见韦贵妃最后一面?据说颖王即将被流放,这也是大将军的主意,这不是让大将军替皇上背黑锅吗?我看秦王殿下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恐怕真的是想帮将军。” “老黄,你也这么说?那就太好了,我就怕大将军想不通,一直都想去劝他来着,可他竟是大门一关谁都不见,我都快急死了。”孟宪高兴地拍了拍袍泽的肩膀,啧啧说道,“姜明在蜀中也干得有声有色,眼看就能平定叛乱,谁不说大将军手下没弱兵?” 两个人拿着酒盏一碰,最终同时大笑了起来。两人都随同承谨去河阳平叛,此时说起旧事,唏嘘不已,虽说彼此约定绝不背弃韦钰,可给承谨设绊子这种事,两人即便不说,那也绝对不屑于去做。 因此,当十余日之后的一个清晨,瘦了一圈的韦钰重新出现在人前,再一次踏足宫中时,听到的就是领路的小内侍在耳边喋喋不休,道是他昔日旧将在承谨麾下兢兢业业的事。 知道这是别人有心说给自己听的,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可当进入皇帝日常起居的贞观殿之后,他就毫不迟疑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皇上,臣疑心当初秦王殿下中毒一事,与秦王傅高廷芳有关。” 他无视一旁满脸震惊的谢瑞,以及眉头紧皱的皇帝,沉声说道:“臣追查得知,韦贵妃是从谢骁儿那里得到了醉芙蓉,也因此给了韦泰,但高廷芳的手中,也同样有醉芙蓉。” 他没有解释后头那一句话有何证据,犹如平铺直叙似的说道:“高廷芳自从来到东都之后,就曲意交好秦王殿下,所以臣怀疑,南平早就在东都布设有暗探,一直在暗中查探当年旧事,所以他才会那么准确地先是下注皇上,而后又下注承谨。” 谢瑞本能地意识到,韦钰这分明要剪除承谨一臂,纵使知道此时没有自己这个内侍监开口的余地,他仍是忍不住质问道:“韦大将军,这样天大的事情,你可有证据!” “当然有。”韦钰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皇帝,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臣没有记错,谢骁儿手中的醉芙蓉,已经被刑部尚书薛老大人焚毁,而韦泰和韦贵妃手中的醉芙蓉,也同样已经毁了。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持有醉芙蓉,那么,居心叵测四个字,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所以,臣请皇上允准,由臣查问此事。” 谢瑞几乎张大了嘴巴,想要驳斥这种荒谬的行径。然而,看到皇帝竟然真的在攒眉沉思,仿佛在考虑韦钰说法的真实性,他的一颗心不禁渐渐往无底深渊沉去。 对于如今拔除了纪家和韦家的皇帝而言,高廷芳的价值已经几乎不存在了,而韦钰如若一意孤行,日后南平王质问的时候,只要把一切推到韦钰身上,甚至可以让韦钰去南征南平,就可推卸得干干净净。而由此一来,承谨和韦钰之间,将真正成为死仇。 这几乎是不可能弥合的死仇! 果然,就在谢瑞彻底想通之后,皇帝便敲了敲扶手,沉声说道:“八郎如今白天都在三卫府中,你就去秦王府吧。记得不要动静太大,也不要伤了南平王世子。” 韦钰深深俯首道:“皇上放心,臣自然不会折辱了他。他是最识时务的,当知道何时该隐忍,何时该服输!” 当韦钰要了皇帝一道手书,而后扬长而去,谢瑞终究忍不住叫道:“皇上,如此是不是……” “朕要看看,韦钰和承谨之间,是不是真的决裂了。”说到这里,皇帝便若无其事地说,“至于高廷芳,若是日后证明他受了冤屈,朕自然会赔礼道歉,礼送他回国。” 那一刻,谢瑞只觉得整个人如同冻僵了一般。 明明权倾一时的纪韦两家已经倒台,皇帝还要在亲生儿子以及当初的心腹信臣之间玩弄权术? 第244章 诬陷 自从林御医跟着承谨从宫里出来,住进了秦王府后院,他就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大座院子作为药庐,又从自己的宅院里召来了两个用熟的小药童,整日里一张张清单开出去,这个药材那个药材张口就要,谁也不敢违逆了他。 而他得到这样的尊重,也确实做出了相应的贡献,不但承谨余毒为之一清,高廷芳的调养方子也是依据身体情况几日一变,连府中其余王府官以及侍卫等等,若有什么陈年旧疾,也大多腆着脸来找他看脉,他一向来者不拒。 久而久之,但凡他进出,别人都尊称一声林先生。 可眼下这位林先生却没有什么名医的派头。一身药味的他正撅着屁股在最下一层的抽屉中翻找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记得就放在这里的,怎么没有了呢……见鬼,到哪去了……” 翻来找去不见,他不禁烦躁了起来,遂头也不回地高声叫道:“清风,明月,死哪去了,快来帮我找东西!” 然而,平时只要高声一叫,就立时会应声而来的两个药童,此时此刻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林御医不由得眉头大皱,撑着地面站起身,刚要再叫嚷,他就只见大门突然被人推开。然而,他的眉头才舒展开一半,就立时僵在了那儿。因为那个进来的根本不是药童,而是韦钰! “林大人,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你了。” 林御医从洛阳以及其他人口中,听说过韦钰从前在太白别院和秦王府神出鬼没的往事。然而,那会儿韦钰和高廷芳关系还不错,和承谨更是有旧日之情,如此往来倒也不奇怪,可如今韦钰分明已经和高廷芳以及承谨彻底翻脸,那么他还来自己的药庐干什么? 一瞬间提起了十分警惕,林御医冷冷说道:“那是我分内之事。倒是韦大将军不请自来,如无要事还请回吧,不要做那不招人喜欢的恶客。” “呵呵。” 韦钰脸上一笑,脚下却倏然跨前,神乎其神地跨越了两人之间的七八步距离,直接来到了林御医眼前。然而,自从韦钰出现便始终绷紧神经的林御医哪会束手待毙,毫不犹豫地往后急退,右手寒光乍现,却是亮出了一根七寸长的笔直银针。 下一刻,刚刚被抖得笔直的银针突然变得柔软如蛇,竟是直刺韦钰右腕诸穴,而与此同时,林御医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高呼求援:“来……” 可就在他刚刚叫出了一个字的时候,韦钰一脚踢翻了旁边一个盛满了药材的竹匾,一时间,各种各样凌乱的药材兜头兜脸朝林御医当头倾泻了下去,那银针也一下子偏离了方向。 趁着这机会,韦钰蹂身而上,双指翻飞之间,制住了林御医胸前几处要害,又利落地将一团东西塞入了这位太医丞的口中。见林御医拼命挣扎,他就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林御医你是一片丹心,忠义双全的人。所以在找不出别的办法之下,我只能委屈你几天了。” 说完这话,韦钰不等林御医反应过来,就一掌轻轻击在了他的颈侧。眼见林御医头一偏,终于昏厥了过去,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进来吧,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把我要的东西找出来,否则,你们该知道我的手段!” 随着这吩咐,两个药童跌跌撞撞冲进了屋子,见林御医被韦钰制住,他们浑身一颤,慌忙开始东翻西找,不一会儿就是满头大汗。而韦钰则是伸手在林御医身上四处探寻了一遍,见一无所获,这才静静站在了那里。终于,他听到低低的一声欢喜惊呼。 “韦大将军,您看……” 见一个药童如获至宝一般,双手捧着一个药瓶匆匆过来,韦钰一手接过,随手磕开盖子,却是先放下林御医,这才轻轻用手在瓶口扇了扇,随即闪电一般将其关紧。 他微微一颔首,冷冷说道:“很好,接下来的事,你们俩记得怎么说。只要照我说得去做,我保你们平安无事,也不会牵连你们的家人。” 没有理会点头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两人,韦钰一把挟起林御医,大步走到了门边,他将瓷瓶交给了亦步亦趋跟过来的药童,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随随便便打开,我可救不了你。” 当韦钰悄悄带走林御医不久之后,一队兵马便将秦王府团团围住。门房见状大吃一惊,少不得立时禀报了进去。杜至又惊又怒,亲自到门口一看那些将卒的服色,便头也不回立时折返,匆匆来到承谨亲自给高廷芳择定,同样取名为致远斋的书房。 “世子殿下,来的是羽林,应该是韦钰率领,来者不善!” 即便之前承谨在含元殿上当众向韦钰夺权,高廷芳也没有想过,韦钰竟然会采取这样激烈的手段。然而,不论韦钰是否真的已经不念旧情,可在堂堂东都之中公然率兵围了秦王府,他却无论如何不相信那只是韦钰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深知其中定然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眼神阻止了怒气冲冲的洛阳,淡淡地说道:“不用慌,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当高廷芳一行人来到二门,却和一身戎装大步进来的韦钰迎面相撞。四目对视,高廷芳就只见韦钰那漆黑不见底的瞳仁之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不由得怔了一怔,这才沉声问道:“秦王殿下尚在翊卫府未归,不知韦大将军今日如此兴师动众,却是为何而来?” “自然不是为了秦王殿下,而是为了你。”韦钰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来人,给我围了太医丞林未德的药庐!” 高廷芳张开双手,拦住了立时三刻就要发作的洛阳和杜至,眼睁睁看着韦钰身后两队人马绕过他进了后院。他不闪不避地直视着韦钰的眼睛,强捺心头激愤。 韦钰看出了高廷芳的愤怒,却装作没看见:“高大人定然想问为什么?呵,那我就说实话好了,有传闻说,太医丞林未德私藏醉芙蓉。啧,之前秦王殿下在卫南侯府中毒,据说是雷公藤混杂了醉芙蓉。须知两种药中任何一种都能够置人于死地,何必非得两种毒药一起下那么麻烦?说不定下毒的人有两个,而不是只有一个呢?” 饶是洛阳素来头脑简单,可这时候要是再听不出韦钰的弦外之音,那就是傻子了。他忿然怒瞪韦钰,气咻咻地喝问道:“韦钰,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世子殿下毒害秦王殿下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韦钰哂然一笑,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 “你……” 这一次,就连杜至也终于忍不住了。他顾不得高廷芳的拦阻,一跃朝韦钰扑了过去,须臾便是几下拳脚相击,可是,当听到背后传来了高廷芳的喝止,又见韦钰闲庭信步应付裕如,更对身后吩咐说记下南平王世子侍卫意图谋刺辅国大将军,他终于为之悚然,不得不愤愤后退。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高廷芳只觉得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说不出是痛心还是失望。 醉芙蓉是清苑公主冒着生命危险,从和乐公主府中拿回来的,韦钰出征回来后得悉也并不奇怪。而当初为了避免牵连到赵淑妃以及和乐公主,进而危及已经废为庶人的凉王,此事他一直都秘而不宣。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了此物供林御医辨析,承谨终于余毒一清,如今却恐怕要成为他的罪证! 知道今日只怕无法善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地说:“林御医的药庐之中确实有醉芙蓉,但此事和林御医无关,是我……” 可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韦钰一口打断了:“高大人也不用忙着替人担责,你怎么知道,药庐之中就一定会搜出醉芙蓉来?” 眼下的韦钰竟是油盐不进,想到自己进京以来多次帮忙的林御医,高廷芳不由得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便顾不得那许多,打算对洛阳传音,吩咐他去翊卫府找承谨和疏影。可他这话还未出口,韦钰就重重冷笑了一声。 “高大人,我不得不提醒你,秦王府门外如今有不少弓弩手,如有意图遁逃者,杀无赦!” 高廷芳终于打消了一切侥幸。他一把扳住了洛阳的肩膀,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最终低声说道:“我知道了,今时不同往日,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只希望你留给我一些时间,我有话要交待洛阳和杜至。” “高大人尽管请便。”韦钰随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只要不是有人试图离开秦王府,我自然不会动任何一个高大人的下属。” 高廷芳知道韦钰心意已决,他也懒得与其继续多说,当下强硬地一手一个,把洛阳和杜至给拖走,又用严厉的眼神示意几个侍卫跟随他离开。走在半道上,他就遇上了闻讯出来的几个王府官,其中刘典签和许主簿最最义愤填膺。 他举手阻止了他们说话,沉声对包括洛阳杜至在内的所有人说道:“今日大势已定,谁也阻止不了韦钰,你们不要去做口舌之争。林御医那儿是有醉芙蓉,但那是清苑公主拼了命拿到,用来让林御医研制解毒的,但此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不论一会韦钰做什么,哪怕带走我,你们听之任之,不要再争。” “世子殿下!” 洛阳和杜至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可当高廷芳看过来时,他们却看出他眼中的一丝决然。想到韦钰和自家世子殿下从前的关系,他们最终都怏怏闭上了嘴。 “接下来,你们看好承谨,绝不能让他冲动胡来,如若可以,请了清苑公主过来陪他。另外,可以找都官郎中房大人商量,但尽量不要去搅扰刑部尚书薛老大人。此事非同寻常,不要去四处奔走设法,明白了吗?” 面对一群面色凝重的王府官,以及洛阳杜至和几个侍卫,高廷芳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在来东都之前,何尝想到过,事情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第245章 终不悔 不出高廷芳所料,韦钰的人轻轻松松便在林御医的药庐搜到了醉芙蓉,还抓到了两个小药童,可林御医本人却早已不知所踪。他还以为林御医临时有事,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出了门,心头除了庆幸,却也没有别的怀疑。因此当韦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时,他也没有抗争。 看到高廷芳一言不发就跟着自己那几个亲兵走了,韦钰见二门口那些王府官以及洛阳杜至等侍卫个个敢怒不敢言,分明是得了高廷芳严命,他少不得微微一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各位能有这般觉悟就好。否则,纵使我答应了皇上,绝不会折辱南平王世子,届时也未必收得住手。等秦王殿下回来之后,记得代我问一声好。” “混蛋,该死……” 尽管听到背后传来了洛阳按捺不住的骂声,但韦钰何等心志刚强的人,哪能理会这骂声?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秦王府大门,从属下口中确认高廷芳已经上了那辆特制的马车,他就翻身上马,随即传命收队。 随着刚刚将秦王府团团围住的羽林军须臾如同退潮一般走得干干净净,王府方才立时派人赶往翊卫府以及清苑公主的玄真观报信。 然而,韦钰却仿佛不知道这些飞速传递的消息,径直护送着马车到了大理寺。 自从卢正怡被罢免之后,刑部尚书薛朝举荐了杜弗担任新任大理寺卿。这位平素也算是铁面无私,可此时此刻,大理寺上上下下看到羽林军突然临门,更是从马车上押下来高廷芳,无不震惊失语,而有人去禀报大理寺卿杜弗时,得到的却是意义不明的三个字。 知道了。 当韦钰走在高廷芳前头,推开了天牢深处的一道栅栏门之后,他便转身冲着高廷芳身后的两个亲兵努了努嘴,等到他们二话不说迅速退下去外间看守望风,他方才看着面沉如水的高廷芳说:“想来高大人应该有很多话想要问我。” 高廷芳是有无数的话想要问韦钰,可此时此刻看着那个面色淡然,依旧秀逸俊美犹如女子的韦钰,他却只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抿紧了嘴唇,突然径直前行,直接从韦钰身旁通过。可就在他弯腰打算走入监房时,却被一把扣住了肩膀。 “高廷芳,你真的没有话要和我说?” “没有!”高廷芳终于怒气勃发,再也不记得要掩饰那所谓病躯孱弱,忿然一沉肩膀挣脱开来,随即转身直面韦钰,“我也许有很多话,想要对那个十三年来奔走挣扎,苦心孤诣报仇雪恨的韦钰说。但我没有话想要对如今走火入魔,早已连心都被蒙蔽了的韦钰说!” 韦钰抱手而立,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极冷,仿佛是大冷天中的一桶冰水,让人不寒而栗;那笑容却又滚热,如同大热天中的一把烈火,让人燥热狂乱。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在你眼里,从前的韦钰是忠臣良友,是值得天下人褒奖效仿的典范,是死去的怀敬太子李承睿如果活过来,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知己。而现在的韦钰,不过是一个沉醉权力,一个对敌人乃至于曾经的亲友也冷酷无情的卑劣小人,我没说错吧?” 见高廷芳几乎是踉踉跄跄后退进了监房,韦钰毫不客气地直接跟了进去,一字一句地说道:“可一个忠义无双的知己,他不可能像我这样冷血残酷地铲除掉纪家和韦家,他也不可能像我这样,翻脸无情地把曾经的盟友送入监狱,只因为他拦阻了我的路!高廷芳,从前的韦钰已经死了,在他的母亲琼娘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高廷芳终于忍不住面色煞白。 尽管江陵郡主曾经对他说过那样的猜测,尽管他也曾经怀疑过韦钰,然而,只要想起从前,只要想起这些年韦钰的挣扎和努力,他就不愿意相信那个现实。他不由自主再次后退了几步,直到脊背已经贴上了冰冷的墙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是我对承谨下的醉芙蓉。” 听到韦钰终于吐出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高廷芳不由得目呲俱裂。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仿佛用吃饭喝水口气捅破这层窗户纸的韦钰,几乎下意识地扑上前去,一把拽住了那领子。 “你知不知道承谨几乎丢了性命!他一直都把你当成嫡亲兄长,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那又怎么样?”韦钰利落地挣脱了高廷芳的钳制,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冷冷说道,“只要承谨在卫南侯府有个三长两短,韦家便难辞其咎,不论韦贵妃有千般谋划,万般算计,韦家人也只有一个下场。至于承谨,如果能活下来自然好,而如果他万一死了,那也是运气不好,其他皇子有的无能,有的无知,无论谁上位,都奈何我不得,都必须借重我。” 高廷芳脸上血色褪尽,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韦钰,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韦钰觉察到了高廷芳的目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你大概想说,倘若,怀敬太子还在世,看到现如今的我,他也许会悔不当初,后悔当初把我从污泥中拉出来,后悔交了我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朋友……” “别说了!”高廷芳怒喝一声打断了韦钰的话,人却最终颓然滑坐了下来,“他不会后悔当初交了你这个朋友,他只会后悔死得太早,和旧友阴阳相隔十三年,以至于昔日知己再难知心!” “是吗?”韦钰轻轻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是再也没有犹豫和彷徨,“可就算他在我面前,也阻止不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在生死线上挣扎过多少次,这才有如今的地位,这才有如今的权力,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从前只想用剩下的人生来为承睿复仇,但现在,我已经报仇雪恨,接下来的人生,我会为了自己活着!” 高廷芳曾经无数次希望韦钰能够为自己而活,不要沉浸在过去的仇恨之中,然而,当韦钰真正说出这种话,而且真正落实到了行动中时,他方才发现,自己没有释然,只有沉重。 看着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突然支撑着坐直了身子,用尽全力问道:“那你将我带到这里,给我安一个毒害秦王的罪名,难不成是想要逼迫承谨狂乱失措,铸成大错,而后让他和承谦承诚一般下场?” “他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还不值得我这么做。”韦钰已经走到了门边上,他转过头微微一笑,恰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厌倦了为人之下,被人驱策,我会趁着人人都认为我和承谨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做一件更加大逆不道的事。” 听到那锁门的声音,听到韦钰离开的脚步声,高廷芳几乎是一骨碌爬起身,飞也似地冲到了木门边,双手死死抓住了那粗大的木栅栏,厉声问道:“韦钰,你就不怕我将此事泄露出去?” “自从大理寺换了杜弗当大理寺卿,这座大理寺从上至下,就都是我的人,尤其是这座天牢。”韦钰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云淡风轻地说,“委屈高大人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等你日后出来的时候,那就是日月换新天了!” “韦钰……” 随着厚重的大门开启而后又关上,韦钰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高廷芳的怒吼,然而却又被厚重的大门完全隔绝。他闭上眼睛掩饰住那酸涩,随即自失地笑道:“我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竟然还不肯后悔当初,真是不可救药!这世上没有什么仁者无敌,只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韦贵妃自尽,卫南侯韦泰自刎,韦钺赐鸩。对于身上同样流着韦家血脉的清苑公主来说,当之前这一系列消息传到府中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让人关紧大门,谁都不见,旋即枯坐了整整一夜。而这一夜之后,她就一直昏昏沉沉,时悲时喜,连白昼黑夜都不知道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忘了吩咐不许开启玄真观大门,更不许人去秦王府。 韦钰尚且能为琼娘这位庶母服孝,如今的她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韦贵妃服孝,心中又是恨她赐给了自己那样肮脏污秽的血脉,又是不得不感激她把自己生下来,让自己有了肖琳琅这样的母亲,有了承睿那样的哥哥。 更何况,韦贵妃明明可以捅破她这卑贱的身世,可却选择把那样一个秘密带到九泉之下。 她明明不想亏欠那个女人这般人情的! “公主,公主!” 听到外间砰砰叩门声,清苑公主恍惚回过神,一时恼火正要责问,谁知道转瞬就听到了公主家令刘淼那焦急的声音。 “公主,并非卑职前来搅扰,实在是秦王府派人求救,说韦大将军以给秦王下毒为由,把秦王傅高大人强行押走了!” 第246章 牵动 当洛阳看到清苑公主提着裙子飞也似地奔跑过来时,看到她那脸上焦急的表情,一直苦苦压抑着担心和狂躁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前去扑通跪了下来,竟是直接哭了。 “公主,你救救我家世子殿下……” “起来说,快起来!”清苑公主深知高廷芳素来都是把身边两个近侍洛阳和疏影当成弟弟妹妹看待的,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直接蹲下来将洛阳扶了起来。见这十四五岁的小家伙竟是泣不成声,她连忙拿出手绢递了过去。 “慢慢说,不要急!你放心,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会管到底,所以别哭了!” 一旁的公主家令刘淼看到过这些天清苑公主那颓废失神的样子,此刻见其竟是突然打起了精神,还煞有介事地安慰洛阳,心想您自己明明也是需要安慰的那个。 然而,他更知道清苑公主和高廷芳那是险些成了夫妻的,就算现在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因此立时对四面的闲杂人等打着手势,等他们退下,他自己也蹑手蹑脚悄然闪了。 幸好,他一听说洛阳敲门,等弄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后,立刻就开门放了人进来! 洛阳好容易止住了抽噎,这才先将高廷芳跟着韦钰临走时的吩咐说了,随即不好意思地低头呢喃道:“世子殿下吩咐过,让公主去安慰秦王殿下,千万不要去试图救他,可我刚刚实在是忍不住。杜大哥去翊卫府找秦王殿下了……” “高大哥从来都是先想别人,再想自己的性子。”清苑公主嘴里说着这样安慰的话,尖锐的指甲险些掐破掌心。她简直想飞到韦钰面前,狠狠给这个混蛋一个耳光。 明明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把和乐公主和赵美人从韦家布设的陷阱之中拉了出来,如今韦钰回京没多久,竟敢拿着这醉芙蓉当借口陷害高廷芳?这混账到底想干什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我们直接去翊卫府。承谨是个外柔内刚的脾气,他一旦知道这件事,那么绝对忍不住,快走,别耽搁了!” 洛阳如释重负,立时使劲点了点头。而清苑公主突然要出门,这自然惊动了府中上下众多下人,可未曾想到清苑公主二话不说直接让人牵了一匹马,竟是骑上之后就带着骑马而来的洛阳匆匆出了门。刘淼劝阻不及,只能一面使劲催促家丁上马去追,一面团团转,最终决定派两个人去秦王府守株待兔。 当清苑公主和洛阳两骑人停在翊卫府门前时,恰好看到里头一阵骚乱,赫然是一群人正拦在承谨面前。两人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洛阳一气之下正要下马往里头闯,却突然被一跃下马的清苑公主伸手挡住。 “翊卫府重地,不能随便乱闯,你没见杜至也还在门外等着?等承谨出来再说话!” 杜至已经看见清苑公主来了,此时连忙迎了上前,他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清苑公主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他顺着清苑公主的视线望去,见其在看秦王承谨,他就连忙上了前去,低声说道:“公主,我之前假扮韦钰在翊卫府呆过一阵子,认识几个人,所以才把字条给秦王殿下送了进去,想来是秦王殿下知道之后忍不住说破,却反而被拦住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承谨背后男装打扮的疏影终于忍不住了,她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承谨身前,大声对那些翊卫府的将卒嚷嚷了两句,也不知道她又对承谨说了什么,承谨二话不说地往她背上一扑。 紧跟着,就只见疏影背着承谨,一个起落突破了那些拦截在面前的人,三两下就出了翊卫府大门。 直到这时候,疏影和承谨方才看到了清苑公主。疏影倒还好,清冷的脸上只不过露出了微微笑容,而承谨却是又惊又喜,同时更多的是伤心和委屈。他从疏影背上滑了下来,下意识地冲上前扑进了清苑公主怀中,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苑公主半蹲着搂了他,眼见翊卫府那些将卒呼啦啦好些冲了出来,其中有黄轨孟宪这些她依稀认识的老面孔,也有自己不认识的新面孔。她就徐徐站起身来。 “公主……”孟宪想也知道清苑公主是为什么来的,可他踌躇片刻,终究是上前拱手行礼道,“今天这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可韦大将军为人做事,绝不会公报私仇……” 清苑公主只觉得怒气直冲脑际,厉声反问道:“那你是觉得,秦王傅高大人就真的会做出毒害秦王的事?” 孟宪被噎得唯有苦笑:“卑职自然不敢这么说,可韦大将军很可能事先请示了皇上,又或者根本就是皇命在身,否则他怎敢用羽林军围了秦王府?卑职只是希望秦王殿下不要冲动,先打听清楚事情原委始末再做决断。公主,高大人为人我们也是有数的,可韦大将军带着我们出生入死,请恕我们难以相信他是会陷害人的卑劣小人。” 黄轨见孟宪这么说,慌忙也上前说道:“没错,我们拦着秦王,不是为了别的,只希望殿下能冷静一下,别让奸邪小人有机可趁!” 谁是奸邪小人! 承谨张口就想怒斥,可肩膀上一下子压了清苑公主的一双手,他顿时沉默了下来。下一刻,他就只听清苑公主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无非是想拦着秦王殿下去见韦钰,免得他们二人再起冲突,你们夹在中间难做。” 见众人之中,几个彪形大汉的脸色刷的红了,清苑公主便冷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我和承谨愿意和韦钰冲突?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当韦家是娘家,却一直都把韦钰当成亲人,承谨就更不用说了,他当年在观文殿坐井观天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外人就是韦钰!” 说到这里,她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连事先知会一声都没有,就那样对高大哥!” 她一把拉住承谨的手,不容置疑地说:“回秦王府,击鼓聚齐王府官议事!” 承谨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主心骨,立时点点头应道:“好!” 眼见清苑公主吩咐杜至带了承谨骑马,疏影和洛阳在两旁护持,自己也翻身上了马背,随即毫不留恋地一马当先疾驰离去,孟宪和黄轨全都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仿佛整个人头顶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作为翊卫府如今硕果仅存的两员虎贲,他们把其他将卒赶了回去,旋即往回走时,却是彼此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谁都没有提出,要去求见韦钰,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韦钰从来就不是会告诉你为什么的人,他只会明明白白告诉你,怎么做! 当清苑公主带着承谨以及洛阳杜至和疏影回到秦王府,立时击鼓聚集王府官的时候,今日这一系列事情的经过,也犹如旋风一般,在朝中迅速传开。刑部尚书薛朝几乎为之失语,召来都官郎中房世美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凌厉的质问。 “我让你带给秦王殿下和高廷芳的话,你没有转达吗?” 房世美冷汗涔涔,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自然是原话说了,但就算秦王殿下和高大人听进去了,显然,韦大将军动作如此之快,如此凌厉,谁都没想到……” 薛朝这才苦笑了一声,知道自己这脾气发得毫无来由。他往后一靠,喃喃自语道:“不知道这是不是皇上想看到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若是一直这样伤下去,伤的是我大唐的元气!北伐需要韦钰,这大唐的未来需要秦王,为何要自毁长城?” 紫宸殿中,皇帝在韦钰亲自过来禀报过后,就一直枯坐沉默着。谢瑞等得心焦而又不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皇帝的吩咐:“你去告诉尹雄,让他去一趟大理寺天牢,见一见高廷芳,看看他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谢瑞慌忙躬身答应。而接下来的几句话,却让他浑身几乎绷紧。 “然后让尹雄去一趟秦王府,申饬一下承谨,让他不要胡闹。韦钰素来公正明允,不会随随便便就给人定罪,等查清楚了,自然会还高廷芳一个公道。” 这到底是想要压制承谨,还是进一步撩拨承谨的神经?那毕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骤然之间最亲近的两个人竟是如此反目成仇,他怎么受得了? 尽管心下异常不安,但谢瑞还是硬着头皮答应,而后匆匆出了紫宸殿,赶往曜仪城。当他一路来到了尹雄那间极其阴森的屋子,看到那张银假面,他竟不由得先打了个寒噤,随即才小心翼翼说出了皇帝的吩咐。 “谢公公请向皇上复命,我知道了。” 见谢瑞满脸微妙地离去,张虎臣走到墙边,解下佩刀扣在腰带上,森然的银假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波动,但他的眼神却冷得可怕。 在没有这样的圣命之前,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方才按捺住没有去大理寺把高廷芳抢出来,可现在,他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走这一趟了。然而他现在最想做的,还是把这把刀架在韦钰的脖子上,质问这个世子殿下曾经最好的挚友缘何如此心狠手辣! 张虎臣并不知道,当自己匆匆离开曜仪城之后,圆璧城中,韦钰已是悄然而来。 第247章 重击 尽管名义上只统领半数羽林,还有半数则在尹雄麾下,但当韦钰大步走进曜仪城连日以来一直空缺的那座白虎堂时,他却头也不回地对紧随而来的彭忠吩咐道:“击鼓,聚将,左右羽林军所有将校,若有一刻钟不到者,斩!” 彭忠根本问都没问韦钰为何把手伸到了尹雄麾下,毕竟,他素来看不惯藏头露尾的尹雄,只觉得自家将军这命令理所当然,答应一声便立时前去传命。 随着三通鼓响,各方将校闻声而来,得知是韦钰聚将,其中原本还有些疑虑的人也立时闭上了想要抱怨的嘴,甚至没有一个人质疑韦钰理当守孝却被皇帝夺情之事。 当计时的香终于燃尽时,彭忠就匆匆上堂行礼道:“大将军,人都已经到齐了。” “很好。”韦钰微微眯起眼睛,颔首说道,“升帐!” 随着两列整整齐齐的军将上堂廷参,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的韦钰目视着他们那鲜亮的战袍战靴,那挂在腰侧的宝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最近很可能也是最后的那场征战。 那一次,他将失去母亲的痛楚,那些无可发泄的愤懑,全都寄托在了长枪和战刀之中,一场杀戮过后,身上的血渍竟是根本无法洗去。 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宫中纪韦余党不思悔改,密谋作乱,奉皇上御命,左右羽林立时进驻宫城,防戍各处!本大将军将自领精锐,护持紫宸殿!” 曾经权倾一时的纪氏和韦氏如今先后倒台,韦钰功勋卓著,之前又平叛河东归来,皇帝亲口褒奖,给予了无数殊荣,更超擢为辅国大将军,齐国公,因此韦钰这一道命令一下,竟是无人质疑真实性,从上到下凛然行礼遵令,随即鱼贯而出,恰是没有一丝杂声。 面对这令行禁止的场面,饶是韦钰早就料到此节,等人全都走后,他仍是不禁笑了起来。那笑声自始至终都是低低的,直到他转身看着那高悬着的皇帝钦赐白虎堂匾额。 “皇上,我这就率军进宫护驾,还请你好好等着!” 无论是之前封闭纪太后的仁寿殿和赵淑妃的集仙殿,还是后来封闭韦贵妃的仙居殿,又或者诛杀谢骁儿的那次,羽林军曾经数次入驻宫城。因此,这一回韦钰亲自调兵遣将,竟是掐准了时机,有效地截断了通风报信者,第一时间把洛阳宫各处全都纳入了掌控。 当他率军围住紫宸殿,自己独自按剑走上高高的台阶,直入这座皇帝便朝起居之地时,所到之处,人人噤若寒蝉。而且,随着第一个腿软的禁不住跪下俯伏,一时间,大堆内侍宫人纷纷下跪,没有一个敢抬头的。当谢瑞匆匆出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立时沉下了脸。 可他终究还知道自己惹不起韦钰,只能强压怒气上前,挤出一丝笑容问道:“韦大将军,皇上正在午休,差我来问问,为何这么大动静?” 韦钰环视左右,哂然一笑道:“宫中纪韦余党作乱,我自是率兵进宫勤王。” 勤王二字一出,饶是谢瑞打从得知讯息开始就有些惴惴然,此时也不由得面色大变。他刚想后退,却不料韦钰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动弹不得的他只能鼓起勇气提醒道:“韦大将军到底想干什么?你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就不怕有人出去嚷嚷一声,你这是犯上叛乱吗?” 韦钰冷笑一声,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谁信?” 这一次,谢瑞方才为之哑然。他看到韦钰随眼一瞥四面八方,人人都低低垂下了头,竟然没有一个想到出去示警的,他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沉向了无底深渊。 “驭下当恩威并济,可皇上因为之前被纪韦两家压制,已经习惯了玩弄帝王心术,而不是因循正道。相反,清洗起来的时候,却不惜大肆株连,这紫宸殿也好,贞观殿也罢,他施恩有多少,惩处的又有多少?人人震怖其威,却不曾感怀其德,又有多少人真正忠心耿耿?” 不等谢瑞答话,韦钰就盯着这位内侍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更何况,连为了他出生入死,对承谨更是一片丹心的南平王世子,秦王傅高廷芳,皇上都能因为一己之私说舍弃就舍弃,还能指望这些宫女内侍忠心回报?” “皇上是忘了孟子的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听明白韦钰这话里话外藏着的杀机,谢瑞终于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往地上跪坐了下来。当看到韦钰依旧抓着自己的手腕,缓缓蹲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谢公公应该听说过,什么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还请你好好呆在这里,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变成纪氏和韦氏的余党。” 纵使韦钰只有单身一人,可眼看他松开手大步往内殿走去,眼看四周围那么多内侍宫人,竟无一人挺身直斥其非,自己亦是双股打颤,难以站起身来,谢瑞仍是不禁心头绝望。那一刻,他无比后悔为了防止触怒皇帝,不曾对很多事情犯颜直谏。 可他是真的不敢,皇帝这些年根本就不是听得进人言的性子! 当韦钰走进内殿时,原本正在午休的皇帝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眼见得韦钰按剑而入,他再也不觉得这个年轻的宠臣男生女相,而是只感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煞气。饶是他事先已经做好打算,让韦钰和承谨两边拼一个你死我活,此时仍是难以按捺心头怒火。 “韦钰,若不是朕一次次超擢提拔,你哪有今日!连你也想要反叛吗?” “皇上,臣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站在那张宽大的床前,韦钰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而是就这么大剌剌地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皇帝的眼睛。 “狡兔死,走狗烹,皇上的这一手一直都玩得炉火纯青,只可惜,臣不是昔日荣王府那些愚忠之辈!” “你……”皇帝一下子脸色青白,恰是气得眉头倒竖,“你竟敢拿那些叛逆……” “叛逆?皇上敢当着大庭广众之下,栽赃是当初纪太后笼络了他们暗害承睿,可你敢当着贞静皇后和承睿母子的面那么说吗?”韦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那巨大的声响一时在寝殿当中回荡,震得皇帝脸色发白,“纪家和韦家确实居心叵测,罪该万死,可皇上扪心自问,你就对得起他们母子,对得起那些忠心耿耿为你奔走的人吗?” “你住口,住口!” 皇帝忘了韦钰那绝世武艺正是自己一手造就的,忘了他的赫赫军功也是自己一手培养的,此时下意识地将身边枕头靠垫等物一股脑儿朝韦钰丢了过去,直到其轻轻巧巧闪开,他方才终于回过几分神来,当即深吸一口气怒吼道:“韦钰,只要朕传出你谋逆的消息,你定当不得好死!” “所幸皇上之前将臣抬举得很高,说是忠臣良将的楷模,如今哪怕紫宸殿中有人出去说臣犯上作乱,只怕也会被群情激愤的羽林军给杀了。毕竟,这里头很多人都随臣出战过,虽不至于真的把臣当成是军神,却也绝不会怀疑臣的风骨气节。” 见皇帝终于露出了慌乱无措的表情,韦钰这才淡淡地说:“如果皇上在铲除纪家和韦家之后,乾纲独断,立时就册立太子,那么,臣恐怕也有些无计可施。但既然皇上也忌惮承谨这个之前拱出去的嫡皇子,甚至也不在乎高廷芳,那么,就不要怪臣钻空子了。” “你……你这个乱臣贼子,朕真是错看了你!” “皇上何止错看了我。你错看了很多人。”韦钰哂然一笑,却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当到了门口时,他就轻声说道,“皇上放心,我也不会随便让消息泄漏出去,否则,天下藩镇打着勤王的旗号群起反扑,我可不想接收一个天大的烂摊子。” 眼见得韦钰就这么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皇帝只觉得浑身力气一下子抽尽。哪怕是当年羽翼尽失,纪太后和韦贵妃更是联手害死了承睿,爱妻肖琳琅因此和他翻脸的时候,他也不像是此时那样无助。那时候他毕竟还是正统的天子,毕竟还有薛朝等一些忠心耿耿的臣子,毕竟还留着当年是荣王时,暗中栽培的一些班底。 可眼下,当他一直栽培信赖,却又打算趁着尾大不掉之前铲除的韦钰反手重重痛了他一刀,他竟是就被困在了这看似富丽堂皇的紫宸殿中! 当韦钰大步从内殿出来,看到谢瑞还呆呆地瘫坐在地,他就快步走上前去,突然一把将其拽了起来。没等谢瑞开口,他就低低一字一句地说道:“谢公公,这紫宸殿你是不能呆了,委屈你去观文殿里好好休息休息。只要你不四处乱窜,我不会对你如何。” 谢瑞张了张口,可看到韦钰那冷意森然的面孔,他立时闭上了嘴。等到被韦钰押出了紫宸殿,他有心大吼一声,可那种如同芒刺在背的感觉却让他不敢造次。直到被几个羽林军将士“护送”到了观文殿,见这几个人竟是转身就走,他方才重重掐了掐虎口。 韦钰竟然就这样把他丢在了这里,是瞅准了洛阳宫已经落入了羽林卫手中,他插翅难飞?若是这样,那他还能赌一赌一条生路! 第248章 笃信 到东都尚不足一年,这却已经是第二次坐牢了吧…… 坐在阴森简陋,但至少还干干净净的监房中,高廷芳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这一趟东都之行原本就只是一个意外,可他却终究难以抵挡用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堂堂正正回来的诱惑,最终甘冒奇险重回故地。从结果来说,曾经不可一世的纪家和韦家先后崩塌,他甚至找回了一母同胞的弟弟,不可谓不成功。 可是,他又怎么会想到,到了最终关头,竟然会被昔日视为知己挚友的韦钰送进了大牢,如今竟是完全和外间断绝了联系! “韦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乱如麻,难以保持镇定的情绪来思考,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过去的一幕幕。到最后,他不得不狠狠一咬舌尖,通过那股深深的刺痛来强迫自己冷静。 “韦钰既是说,这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应该不会打诳语……记得当初徐长厚曾经也被关在这里,险些被褚万强诳了自尽……” 他竭尽全力回忆着当初旧事,随即便意识到,韦钰既然能抓褚万强的现行,这里必定有一条通向外间的密道。 然而,这并不是他和韦钰儿时来过的地方,所谓密道也应该是这么多年来,韦钰通过主审那一个个假太子,然后通过翻新衙门悄悄布设的,他想借此逃脱却是难如登天。 可如果就被关在这个地方等着外间那天翻地覆的结局,他却又绝不能心甘! 高廷芳伸出手指,在地上画着自己之前被送进此间时记下的地图,却又通过从前来过大理寺时的记忆,划出了另外一张地图,通过两两比较,他努力回忆韦钰从前的行事习惯,甚至玩笑话,以及自己走过的刑部天牢那条密道,思量对方可能在布设密道时选择的思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监房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上。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响声。意识到有人来,他第一时间伸脚将地上那两张地图抹去。随着两个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少不得迅速思量着谁会在韦钰的严防死守之下来探望他。 然而,当他看清楚那个倏然出现在视野中的人影时,不由得心中大振。 “尹大将军,韦大将军奉圣命,把高大人押在这里……” “去开锁,皇上有话让我单独询问高大人。” 见那狱卒干笑着上来开锁,紧跟着就放了张虎臣进来,却是守在门前没有离去,高廷芳强捺心头激动,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直到戴着银面具的张虎臣直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高大人,皇上让我问你,韦大将军告你毒害秦王殿下,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廷芳头也不抬地撂下了一句似乎极其不耐烦的话,却直截了当地问道,“尹大将军怎么有空来看我一个待罪囚徒?” “皇上吩咐我来看你,之后则去秦王府申饬秦王殿下,让他不许胡闹,说皇上必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张虎臣心中烦躁,眼见得监房门外那狱卒还在虎视眈眈,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是一枚飞蝗石,耳听得东西击中人体的声音,他转身疾掠到了门前,正好稳稳扶住那个软软瘫倒的狱卒。等到确定人已经昏厥,他将其平放在地,这才匆匆回到高廷芳面前。 “世子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韦钰怎会突然如此狂悖……” “张大哥先不要问了。”高廷芳不想说出韦钰才是真正给承谨下醉芙蓉的人,直到这一刻,他的心里仍然不愿意相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张虎臣的手。 “韦钰只怕有心犯上作乱,你既然要去见承谨,那就告诉他,只说是我说的,让他立刻回翊卫府给我好好呆着。就算韦钰对黄轨孟宪那些虎贲有知遇之恩,谋反谋叛这种事,料想也不是每个人都肯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承谨曾经带他们平叛河阳,关键时刻,能够稳住一个人是一个。” “若是可以,你说动阿媛去见和乐公主,看看和乐公主是否知道此事。她们一个是韦钰多年旧友,一个是韦钰的妻子,事到如今,也许能劝一劝韦钰……” 听到高廷芳最初那论断,张虎臣先是一惊,等发现字字句句全都是试图劝说阻止韦钰,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声问道:“世子殿下就没有想过,韦钰这些年功勋卓著,又不知道你的存在,如今报仇雪恨之后再无牵挂,于是想要弑君犯上,尝一尝君临天下的滋味吗?” “你别说了!” 高廷芳脸色雪白,可是,面对张虎臣那情绪尽皆掩藏起来的目光,他最终颓然说道,“我知道,他也好,你也好,甚至我自己也好,对皇上都很失望,可谋朝篡位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这天下群雄并起,大唐号称最强,也不过是诸国之中的一国而已。纵使韦钰之前大破河东节度使王守义,可大唐有几十个藩镇!” 他一拳捶在墙头,沉声说道:“若不阻止韦钰,他转瞬间就会败亡,大唐也会万劫不复,这天下届时战火滔天,再无一统之日!” “世子殿下终究还是不肯当他是乱臣贼子。”张虎臣见高廷芳倏然抬头,先是愤怒,随即又颓然点了点头,他就不禁心中一暖。 相比疑心最重的皇帝,世子殿下这执拗的信任是最大的缺点,可何尝也不是最大的优点? 奈何他脸上那银质的假面上只能显出冰冷,表现不出其他的情绪,因此,他只是蹲下身,轻轻抱住了面前那位已然长大成人的小世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经过这么多事情,世子殿下还是当年的老样子。王妃如果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高兴的。你放心,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会照办的!” 见张虎臣转身出门,随即一把挟起地上那瘫软的狱卒,继而从其身上找到钥匙,却是迅速在什么东西上印了个模子,高廷芳立时心领神会,知道对方去见过承谨和清苑公主之后,一定会返回此地,把复制好的钥匙再给他送过来。 尽管能够逃脱监房,并不代表就能够逃出大理寺,但有了张虎臣这个知情者在外奔走,他还是稍稍放下了心头巨石。然而,等到张虎臣离开之后,他沉下心来继续思量,突然想到了刚刚自己遗漏的一个关键,顿时骤然色变。 如果说,韦钰并不是临时起意陷害他,也并不打算等待什么时机,在张虎臣奉命出宫的这个当口,岂不是一个实质上最好的时机? 出了监房,张虎臣随手将自己打昏的狱卒丢给牢头,却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迅速离开了大理寺,匆匆赶往了秦王府。 才到那座样式和昔日荣王府一模一样的王府大门,他就和迎面出来的清苑公主碰了个正着。尽管他已经回京多时,又兼领一半羽林军,但和清苑公主的照面却少之又少,平日更有许多别的人横亘其中,所以,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近距离见面,却还是第一次。 如此迎头撞上,清苑公主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端详这位父皇在韦钰之外最宠信的心腹。透过那一层冰冷的面具,她对着那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反应便想到了韦钰,随即便忍不住心中狂跳,隐约之中竟是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从前是不是见过这个尹雄?不,是一定见过他! 她知道开口询问也未必问得出什么,只能冷冷喝道:“尹大将军来秦王府干什么?莫非是韦大将军拿了南平王世子,这还不够,又要差你来押走承谨,又或者是我?” “公主说笑了,我刚奉圣命去过大理寺。” 见清苑公主眼神大亮,立时疾步冲了过来,不顾男女之别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张虎臣本来完全可以躲开,可不知怎的,竟是就这样任由她欺近身前。面对这个小时候曾经抱过的小郡主,他稍稍惘然了片刻,眼神就又回复了一贯的平静。 言简意赅地将高廷芳的话转达给了清苑公主,他就只见这位皇长女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战意。眼见其撇下自己大步往外走去,他想起高廷芳与其乃是兄妹,如今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这才冲着杜至使了个眼色。 直到杜至匆匆冲出来,追上了清苑公主,他就转身往门内看去,却看见秦王承谨也正匆匆朝着自己跑了出来。 “尹大将军!” 承谨至今还记得张虎臣亲自斩杀谢骁儿的一幕,对这位外貌有些骇人,行事也有些诡异的虎将却有几分好感,他急急忙忙迎上前,正要开口问时,却只听尹雄沉声说道:“秦王殿下,我奉圣命过来,能否进去说话?” “哦,好!” 承谨不解其意,连忙把人往里头请。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些王府官固然大多躲着素来阴森诡异的尹雄,可洛阳和疏影竟是一路主动相随。他最初还认为,他们只是不放心尹雄,所以要保护他的安全,可当进了书房,发现两人看向尹雄的目光极其炽烈,他不禁心中一动。 难不成……这位来自闽国的尹大将军和大哥有关联? 他先是觉得这种想法异常荒诞,可当看到洛阳和疏影自始至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尹雄,直到察觉他那狐疑的视线,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他就把心一横,决定试探一二。 “尹大将军,父皇若有旨意,我自然定当遵从,可大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这条命也是因为他才捡回来的!不管用什么代价,甚至我自己去代替他,我也要把他救出来!” 洛阳和疏影连日来已经习惯了承谨对高廷芳的称呼变化,而张虎臣却还是第一次。而素来缜密敏锐的他注视着承谨那坚定的眼神,突然沉声吩咐道:“洛阳,疏影,你们两个出去看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这……”洛阳还有点犹豫,可随着疏影一把拖了他走,他最终还是冲承谨打了个眼色,随即出了屋子。可当他和疏影关上房门之后,他却听到里头传来了张虎臣那低低的声音。 “殿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那一刻,他骇然向疏影看去,见她那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赫然也是茫然惊疑,他竟是有一种转身进去质问那两个人的冲动。 第249章 密道 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和尹雄两人,而尹雄竟是突然单刀直入问了如此问题,承谨顿时进退两难。 说了,如果尹雄真的是大哥昔日旧识,彼此也有默契,那自然最好,可如果不是呢? 而如果不说,尹雄此人如此老到,洛阳和疏影都退到了门外,他应付得了这位羽林大将军吗? 就在他斟酌犹豫之际,尹雄又开口说话了:“洛阳和疏影的武艺,大半都是我教的。所以,他们在人后都要叫我一声师父。不知道我这样说,秦王殿下是否能多信我一点?” “真的?”承谨只觉得眼睛一亮,发现外间的洛阳和疏影全都没吭声,竟是默认了尹雄的话,他不禁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了尹雄的手说,“那请尹大将军千万救救我大哥!” 这一声大哥再次叫出来,不但张虎臣再没有怀疑,就连外间的洛阳和疏影也同时确定了。 他们谁都没想到,就在高廷芳苦苦隐瞒这个事实的时候,承谨竟然知道了! 张虎臣没有去问承谨是什么时候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他苦笑着摩挲了一下这孩子的头,就犹如小时候他教导高廷芳武艺时一样。他长叹一声,低低地说道:“现在的问题在于,韦钰的背后有皇上的默许和纵容,可就连皇上也恐怕不知道,韦钰有谋逆犯上之意。” 此话一出,承谨顿时面色苍白。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腰顶上了书桌,这才勉强镇定了下来。他没有问尹雄为什么会这么说,不用想也知道,尹雄才刚刚去大理寺天牢探视过高廷芳,必定是高廷芳这么判断。 而高廷芳就是他的大哥李承睿,从前和韦钰是最好的知己,如若不是韦钰很可能对其说了些什么,又怎会如此言之凿凿地认为韦钰想要谋逆造反? 他使劲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问道:“那我能做什么?” 张虎臣以为承谨会难以置信,会伤心失望,会自怨自艾,可如今看到他这样振作起来,他不禁替自家世子殿下感到欣慰,深幸其没有看错人。 “世子殿下捎话给你,你没时间呆在秦王府了,回翊卫府去,不拘黄轨,孟宪,你能封锁消息,把他们留在翊卫府,那就是给韦钰减一分力量,那就是帮世子殿下。”见承谨想都不想就重重点头,张虎臣笑了笑,却伸手在那柔弱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 “清苑公主去了和乐公主府,你把握住金吾卫和新生的三卫府,那就还有希望。” 嘴上这么说,张虎臣心里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一阵冥思苦想之后,他陡然一凛,想到高廷芳既然已经意识到了韦钰逆谋,他却轻轻松松见到了高廷芳,足可见韦钰根本就已经不怕人揭发,暴露了那业已高炽的野心。 而且,他眼下奉圣命出宫,曜仪城中那近半羽林群龙无首,如若韦钰从天而降,只怕转瞬之间宫城就会易主! 毕竟,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褒奖抬举之下,韦钰功勋彪炳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只要打着平乱的幌子,羽林军有谁会不从这位辅国大将军?哪怕所谓的平乱实则是造反! 韦钰自己就是皇帝的女婿,危难之际同样是可以服众的! “不好!” 张虎臣轻呼一声,眼见大门被人砰的推开,洛阳和疏影齐齐冲了进来,他也来不及责备两人莽撞,立时摇摇头道:“是我疏忽了,只怕韦钰已经趁着我不在宫里,直接发动了起来。你们两个立时护送秦王殿下去翊卫府,我这就回大理寺,先救世子殿下!” 承谨一时为之骇然,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尹雄的手腕:“尹大将军,你是说今天?韦大哥今天就会……” “这个世上曾经最熟悉韦钰的人不是我,而是世子殿下,而如今他在大理寺天牢,足可见他认识的,也只是从前的那个韦钰而已。而这些年最熟悉韦钰的,应该是清苑公主,可如今她显然也被蒙在鼓里。至于秦王殿下你……” 张虎臣想到承谨在卫南侯府那次诡异的中毒,心里终于隐隐有了怀疑的人,更意识到高廷芳之前那语焉不详的话语中,还潜藏着更让人惊怒的事实。 他沉吟片刻,终究没有揭开此事,而是淡淡地对承谨说道:“秦王殿下认识的,也同样是从前的韦钰,所以眼下你与其问韦钰是否真的会今日动手,还不如像你之前问我那样,想想自己能做什么,能不能挽回此番大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旋即又提醒道:“如果可以,殿下绝对不要走漏韦钰谋反的风声。虽说你麾下是全新的班底,但相信你这个金吾大将军能办到!韦钰谋反之事一旦传出去,只怕接着反了的就是各地藩镇,单凭一个郭大将军,皇上再也压不住他们!洛阳,疏影,我把秦王殿下交给你们了!” 张虎臣再也不敢耽误时间,也顾不得再对洛阳和疏影解释什么,立时转身快步离去。 而承谨看到洛阳和疏影全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不想对他们说自己怎么知道高廷芳身份,索性咬咬牙说道:“洛阳,疏影,把上下能用的人都给我调度起来,用得上的我们全都带去翊卫府,至于暂时用不上的,暂时让他们离开秦王府,以免遇到危险!” 当张虎臣匆匆往大理寺赶的时候,心急如焚的高廷芳站在监房木栅栏边上,不得不几乎仔仔细细审视了自己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的每一块墙砖,再次确定了几个可能存在密道出口的范围。 想到自己在刑部天牢呆过,更走过那条密道,他突然有些怀念起刑部尚书薛朝那张苍老的面孔。可兵锋之下,纵使这位三朝老臣,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捕捉到了非常细小的嘎吱声。这和之前张虎臣出现时那通道尽头大门打开时的嘎啦声完全不同,声音极其轻微。如果不是此时此刻这偌大的地方只关了他一个人,他也许根本无法察觉。 他连忙凝神静气地分辨着声音来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怀疑过的一面墙上。 很快,那道墙果然是有了动静。随着墙壁无声无息地翻面,一个人影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下,这才看向了他,还不等高廷芳想明白,对方就一下子窜了出来,随即竟飞也似地冲到了木栅栏前。当看清楚对方的一刹那,他就完全愣住了。 竟是内侍监谢瑞! “高大人!” “谢公公,你怎么……” “来不及多说了,宫里已经天翻地覆,你快跟我出去,看能不能请秦王殿下调兵!” 谢瑞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竟是猛地朝那锁链砍去。然而,一刀下去,看到那铁链竟是迸出一串火星,却是岿然不动,他的脸色立时就变了。随着第二刀第三刀,往日削铁如泥的匕首竟是仿佛变成了赝品,他简直快要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手腕被人一把拽住了。看到高廷芳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随即把匕首夺了过去,他不禁有些茫然,可眼看高廷芳倏然举起匕首重重落了下去,随着那一道几乎足可夺目的寒光,刚刚他久久都砍不断的铁链应声落地,他不由瞠目结舌。 这是巧合,还是…… 可他已经来不及多问,就只见高廷芳已经拉开木栅栏从监房中出来,手中握着那把匕首,丝毫没有还给他的意思。他张了张口,正要催促高廷芳离开,却没想到这位南平王世子四处看了看,竟是突然走到墙角边,拿着匕首迅速刻了几个字。 他觑着眼睛一看,赫然是“安好,速归”。他弄不明白这是留给谁看的,可看到高廷芳已经当先钻入了密道,他连忙快速跟了上去,直到把密道的石门闭合,又上了一道锁,他回过头来发现高廷芳竟是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不禁有些急躁。 “高大人,时间紧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公公你知道,这条密道是谁造的?” 谢瑞顿时愣住了,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面色煞白:“是……韦钰……”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知有这条密道的,但如果我是韦钰,在你突然跑了,而且有可能知道这些密道的情况下,一定会很快派人进来搜索。” 说到这里,他就轻声说道:“与其转身一头撞入陷阱,还不如在这里先等一等。” 谢瑞微微有些醒悟:“高大人是说……” “尹大将军之前说过,去了秦王府之后还会回来。如果有他过来,我们至少还能多条路!” 虽说不大确定高廷芳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成算,但谢瑞自忖自己拿着削铁如泥的匕首尚且不能算是战力,此时也只能先听高廷芳的,目光却不住往高廷芳手中那把匕首看去。 刚刚到底是瞎猫碰着死老鼠,还是高廷芳根本就不是看上去的那般孱弱可欺? 就在他等得心浮气躁,忍不住伸手去拍高廷芳肩膀的时候,他突然只听高廷芳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嘘,那手顿时僵在了空气中。须臾,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哪怕隔着这厚厚的石门,他仍是听到了外间那脚步声和说话声,仿佛来的不只是一个人。 因为这一分神,谢瑞丝毫没有注意到,高廷芳轻轻拨开了那道反锁,随即将手轻轻压在了石门上,竟是把整个人保持在随时都能冲出去的姿态。 第250章 脱身 “尹大将军,您说是奉圣命探视南平王世子,可好端端的却把咱们大理寺的狱卒给打昏了,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刚刚杜大人已经问过怎么回事了,您好歹也给咱们大理寺留点脸面吧?” 走在前头的牢头嘴里这么说,眼角余光却一直都在打量尹雄。奈何那一张银面具将其人的表情遮掩得干干净净,他愣是什么都没瞧出来,心中不免骂了千遍万遍。 奈何人家是手握一半羽林军的天子近臣,他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狱卒,哪怕说是牢头,也不过一个名头而已,无品无级,嘴上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可当来到最深处的监房,看到那断裂在地的锁链,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可还不等他开口嚷嚷叫人,就只听尹雄突然开口说道:“墙上有字!” 牢头吃了一惊,立时朝着尹雄手指的方向扭头看了过去。认出那寥寥四个字,他完全不明其意,可下一刻,他就只见一旁的墙壁突然无声无息豁开一条口子。就在他瞠目结舌的目光中,一个人突然从里头闪了出来,不是高廷芳还有谁? 就是这么一分神,他只觉得脑后一下剧痛,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高廷芳见张虎臣趁着自己引开人的注意力猛下黑手,顿时想到了漂泊江湖的那些岁月,不禁微微一笑。 而跟着窜出来的谢瑞看到那牢头已经被打昏了在地,不禁按着胸口如释重负。他连忙先把密道入口虚掩了,随即就看着张虎臣说:“尹大将军,韦钰作乱,如今人在紫宸殿挟持了皇上,我是得到了亲信舍命通风报信,这才侥幸从密道逃生……” “我知道了。”张虎臣打断了谢瑞的唠叨,这才看了一眼地上那牢头,若有所思地说,“谢公公,高大人和这牢头身量差不多,我让他换上衣裳,然后假作人惹怒了我,被我打晕扛出去,约摸能够保证平安出门。至于你有三个选择,要么从这密道返回,要么你留在监房之中假扮高大人,要么我再叫一人进来扛人,你随我们一同出去。” 谢瑞顿时面色苍白。原路返回的危险不问可知,留在监房同样会险之又险,至于要靠乔装打扮混出大理寺,想也知道那是多么艰险的一条路! 他权衡再三,终究咬咬牙道:“劳烦尹大将军再叫一人进来……我这张脸好歹也有不少人认识,豁出去也许能拉几个人勤王……” “勤什么王?” 高廷芳和张虎臣几乎一口听声地吐出了四个字。见谢瑞一下子懵了,高廷芳便对尹雄点了点头,见人一阵风似的窜到了那边大门口望风,他这才终于有时间对谢瑞剖析清楚。 “尹大将军能够出现在这里,足可见韦钰只不过是控制了皇宫,并没有派出兵马控制东都,乃至于朝官和各大衙门,你这时候嚷嚷一声勤王,你认为东都城里还有谁能和统率过千军万马,人送雷神雅号的韦钰相抗衡?别说廷仪不在,就是她在,也只会摇头说,新军之将,怎能比得上万人敌。” “而且,若是你贸贸然嚷嚷勤王,韦钰破釜沉舟不顾一切,那只怕从宫里到宫外,乃至于天下,都要彻底乱了。韦钰之前大破河东节度使王守义,各地藩镇必定无不自危,怎么可能不趁着这时机讨要更大的好处!” 谢瑞这才悚然动容,确定高廷芳竟是不顾被韦钰陷害下狱的前嫌,不顾皇帝之前默许了韦钰那做法的旧恨,仍在竭尽全力帮着朝廷压下此番天大的乱子。想到这里,他退后两步就想翻身拜谢,不曾想却被高廷芳一把拽住。 “所以,谢公公你首先得仔细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从宫里逃出来的,又为何来找我?不要再说什么徒弟舍命给你通风报信这样的话!宫中密道岂是等闲,就算你是内侍监,舍了皇上独自逃出来,哪怕打着求援的借口,你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谢瑞没想到高廷芳身陷囹圄,竟然还能这样思路明晰,不由得冷汗涔涔。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抛开顾虑,实话实说道:“高大人,实不相瞒,是韦钰以纪韦两家余孽作乱为由,看住了紫宸殿,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之后,却是把我从皇上那儿带走了。” 说到这个,他至今仍是心有余悸:“我自忖必死,却没想到韦钰把我带出来之后,竟是没有对我如何,后来竟是把我丢到了如今空置的观文殿。虽说我从前也没得罪过韦钰,可若是他真的对皇上不利,又怎会留着我一个旧人,所以我当然只有跑。” 他也知道自己嘴碎,可韦钰围宫的突然,他跑出来的惊险,全都让他到现在都觉得浑身正在颤抖,因此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没有说到底怎么出宫的,而是拐到了另一个话题。 “至于这些密道,韦钰当初向皇上敬献过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的密道详图,皇上是吩咐我收起来的,还说也许将来能用上,我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上。之所以先来找高大人,而不是别人,是因为我知道的这些密道出入口都在宫里,没法通往宫外,我觉得高大人多智,秦王殿下又信得过你……” 高廷芳心中一动,韦钰献上的密道详图中,各种出入口都在宫里?不,据他所知,至少刑部天牢中的那条就是通往宫外,否则他之前因为假世子案被收监在刑部天牢的时候,韦钰又是怎么带他出去的? 这时候,张虎臣终于快步走了回来。他打断了谢瑞的唠唠叨叨,直截了当地说:“高大人,闲话少说,时间太长容易惹人怀疑,你先进监房躲一躲,让谢公公躲到密道里去,我再叫人进来。” 一刻钟之后,当两个狱卒被丢在天牢中,谢瑞低着头,跟在尹雄身后,费力地背着伪装昏迷的高廷芳出来时,他不用抬头都能察觉到那些各种各样的视线。他只觉得手在颤抖,就连步子也一步一停顿,非常不稳当。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竟是有人不知好歹地围了上来。 “尹大将军,这都已经两回了,咱们这些狱卒怎么就招你惹你了……” 这话才刚说了一大半,谢瑞就听到前头尹雄一声怒喝,当他抬起头时,就只见那个质问的人被直接打飞了出去,软软从墙上滑落了下来。眼见四周围噤若寒蝉,再没有任何杂音,他心中连叫阿弥陀佛,可下一刻,尹雄的一个动作却让他魂飞魄散。 因为尹雄竟然伸手指着他的鼻子。 “怎么招我惹我?我和高大人说话,他一个小小牢头不知道避开远远的,却竖起耳朵在那偷听,此等没眼色的人,岂能看管大理寺天牢这种地方?全都给我让路,我倒要让杜大人看看,大理寺中都是什么货色,他要不管我就呈报皇上!” 原来尹雄说的是他背着的高廷芳……等等,眼下竟是要去见杜弗? 谢瑞已经完完全全心乱如麻了,可想想自己和高廷芳如今一个是狱卒,一个是牢头的身份,如无意外绝不能离开天牢的范围,只有这个借口兴许可行,他也只能慌慌张张往外走。 因为尹雄这气势汹汹的话实在是威力太大,他就只见对方所到之处人人让路,他背着个高廷芳跟着,别人避若蛇蝎,轻轻巧巧就让他们走出了这片占地范围极大的天牢! 当最终跟着尹雄一路直闯,径直来到了大理寺卿杜弗的正堂门外时,谢瑞都不知道出了多少汗。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手臂被高廷芳轻轻捏了捏,耳畔也传来了一个极低的声音。 “一会儿见到杜大人时,你记得听尹大将军指令行事,我会尽力提醒你。” 大理寺正堂,当杜弗面对悍然闯入的尹雄三人时,不禁勃然大怒。然而,他拍案而起,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尹雄就用比他更凌厉的气势怒喝道:“杜大人,我是奉圣命来的,你这大理寺到底是听韦钰的,还是听皇上的!” 杜弗顿时僵立在了那儿,好半晌才压抑着怒气问道:“尹大将军这是想要拿着皇上压我?” 尹雄微微眯起了眼睛,却突然独自转身来到大门口,扫了一眼那些探头探脑的大理寺官吏,一字一句地喝道:“若是让我再发现杜大人这正堂之外十步内有人窥伺,杀无赦!” 他这戴着银面具的样子本来就有些吓人,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出,就只见一大堆脑袋瞬间缩了回去。而这时候,他才转身回来,冷冷看了面色铁青的杜弗一眼,沉声说道:“杜大人知不知道,韦钰趁着我奉旨出宫的当口,悍然从曜仪城中调了羽林军进宫,犯上作乱?” 那一瞬间,杜弗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伸手支撑着桌面,他几乎立时跌坐了下来。饶是如此,他还是瞬间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杜大人可以问问好容易才逃出来报信的谢公公!” 看到尹雄身边那两个狱卒打扮的人中,背人的那个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杜弗这才终于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心乱如麻的他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韦钰明明对我说,要匡扶社稷,重振乾坤……” 直到这时候,高廷芳才从谢瑞的背上稳稳当当下来。他见杜弗眼神恍惚,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便沉声喝道:“杜大人,当此之际,其他事情你也无能为力,你陪同尹大将军,带上谢公公,将我这个南平王世子转押刑部,总应该办得到吧?” 第251章 定策 刑部大堂,当都官郎中房世美踏进薛朝那间正堂时,他就只见老尚书满脸暮气和颓然。知道薛朝是不忍心看到好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再生变数,他不知道如何劝解,只能绞尽脑汁从别的方面出主意。 可是,当他刚提出,不妨想办法把高廷芳押解到刑部,等来的却是薛朝恼火的一捶桌子:“想当初你以为我为何会推荐杜弗出任大理寺卿?还不是因为韦钰一直都在我耳边说杜弗的好话!我又看杜弗确实精明强干,远胜卢正怡,这才举荐了他。” 说到这里,薛朝颇有几分痛心疾首:“如今看来,韦钰无利不起早,必定早就和杜弗暗通款曲。既如此,杜弗又岂会答应把高廷芳送来刑部!” 房世美正有几分讪讪的,毕竟,他之前得了薛朝吩咐去向承谨和高廷芳示警,如今却仍是让那对师生被韦钰算计,说起来这也是大大的失算。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小吏的声音:“老大人,房大人,外头大理寺卿杜大人来了……” 这话还没说完,薛朝就遽然起身道:“他来做什么!” 门外那小吏犹豫了片刻,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大理寺卿杜大人和尹大将军一块,把南平王世子……不,把秦王傅高大人送来了!” 此话一出,薛朝和房世美顿时面面相觑。两人之中无论哪个都是极其警醒的人,知道这时候没时间考虑太多,房世美就立时喜形于色地开口说道:“老大人在此稍待,我这就立时去迎接!” 见房世美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薛朝支撑着书桌,竭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却不如房世美这样乐观,也不会认为杜弗是想要借此和韦钰划清界限,更不会认为皇帝想要把人挪到自己的刑部,是为了在韦钰的强势之下保护高廷芳。 如果真的要保下这位南平王世子,秦王傅,皇帝怎会任凭韦钰那般折辱他? 不论心里如何没底,薛朝还是很快整了整衣冠,随即镇定自若地出了正堂。他论官职略高于杜弗,论资历更是远胜过杜弗,因此出了正堂降阶相迎,这已经算是很给杜弗面子。可当接着人时,他却发现,往日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的杜弗,这会儿却有些失魂落魄。 看到房世美正陪在高廷芳身边说着什么,而高廷芳尽管仍是形销骨立,却一如既往地从容冷静,对比杜弗那不同寻常的言行举止,薛朝敏锐地嗅出了几分不对劲来。而当他的目光从戴着银面具的尹雄,移到了一旁某个随员身上时,他面上纹丝不动,心中却为之大骇。 把人全都请到了正堂,他便对房世美沉声吩咐道:“你去外头看着,不管是天塌下来的要事,全都给我挡驾!” 正当房世美满脸不解,却不得不答应时,尹雄却突然开口说道:“不用房大人去了,我守着大门。” 眼见得尹雄径直走到门前站定,房世美更是心中惊疑,高廷芳就开口说道:“尹大将军武艺不下于韦钰,纵使蚊蝇也逃脱不了他的视听。长话短说,薛老大人,谢公公是从直通大理寺的密道出来找我的,据他所说,韦钰已经率左右羽林军占了洛阳宫。” 尽管在认出谢瑞的刹那,薛朝就已经猜测到了这个最恐怖的事实,可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一阵眩晕。而房世美的反应则比他更加强烈,这位都官郎中几乎是从椅子上直接蹦了起来,又惊又怒地叫道:“这简直是荒谬,韦钰他为什么……” 可他的质疑没有说完,就被薛朝直接打断了。历经三朝的刑部尚书扫了一眼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大理寺卿杜弗,沉声说道:“高大人既然到刑部来,是要借此机会出宫,调集东都城中的金吾卫,进宫勤王?” “不,韦钰乃是征战杀伐多年的虎将,秦王初出茅庐,不是对手,金吾卫中更有许多都是韦钰的旧部,一旦两军对战,万一有人倒戈,那就是大害。更何况,如此只会让整个东都都陷入大乱,届时再有藩镇叛乱,又或者打着勤王为旗号谋取私利,大唐就完了!” 高廷芳想都不想地说出了此言,随即就沉声说道:“薛老大人,事到如今,兵马相抗乃是最下策,我之前就请尹大将军带话给秦王殿下,让他固守翊卫府,统合金吾卫,把握住麾下每一个人,只要保证能在关键时刻维持东都安定,岿然不动就好。我现在过来,只想求您一件事。请您带着我入宫,我希望再见韦钰一次,再劝韦钰一次。” 薛朝没想到高廷芳在这等关头,竟是没有想着让承谨集合金吾卫围宫,又或者是暂时退出东都,争取外镇节度使之力和韦钰抗衡,而是让承谨弹压住金吾卫,维持住东都的安定。不但如此,高廷芳甚至宁可自己挺身涉险,再次进宫去劝阻韦钰。 他沉默片刻,随即呵呵笑道:“高大人如此年轻,尚且不顾惜性命,我这一介老朽,又怎能不舍命相陪?” 房世美顿时面色大变,几乎下意识地叫道:“我也一块去!” 话音刚落,高廷芳和薛朝就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不行!” 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高廷芳就沉声说道:“房大人年富力强,而且此时此刻,趁着皇城还未封锁,你应该立时出宫,带信给秦王殿下,不许他妄动,然后从旁建言辅佐。相比那些刚刚征辟的王府官,你常来常往秦王府,他对你更加信赖。” 薛朝亦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错,你莫非觉得自己的口才胜过高大人?给我好好预备一下,到时候安抚好心急如焚的秦王殿下才是正经!” 谢瑞见薛朝顷刻之间就已是做出决断,他就苦笑道:“我这内侍监留在外头也没什么用,自然还是陪同二位入宫去。” “谢公公是见证,与其入宫,还不如陪同杜大人去见鸿胪卿周大人,请周大人弹压皇城之内各官衙。”这一次反对的,却是转过头来的张虎臣,“有我陪同薛老大人和高大人一同入宫,定不会让他们有任何损伤!” 眼见众多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杜弗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从前只认为韦钰是天子信臣,更何况蹉跎多年方才能够一跃成为大理寺卿,自然对韦钰有些知遇之恩的感激,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因此成为韦钰门下,连带谋逆这种事都甘心相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站起身来:“谢谢诸位还信得过我!” 薛朝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杜弗的臂膀,低声说道:“韦钰进兵宫中,想来你也不会料到。你现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周大人之外,切勿再泄漏消息。万一消息出了东都,那就是天下大乱。” “是,薛老大人放心,我知道了。” 刑部大门口,众人分头行动之际,谢瑞却忍不住再次看了高廷芳一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当时大理寺监房中,高廷芳手起刀落,将那他奈何不得的铁链倏然砍断的情景。 尽管从前太医署一大堆太医全都证实,高廷芳乃是先天禀赋脆弱,又有阴阳逆行的绝症,可他仍然难以打消心头疑虑。 这位一直显得游刃有余的南平王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薛朝年迈,早年就获准能在皇城骑马,可此时却来不及为高廷芳预备肩舆。当他由房世美搀扶上马之后,本待回头请房世美去帮一把高廷芳,可看到尹雄不过伸手略一扶,高廷芳就稳稳上了马背,旋即竟是脊背挺得笔直,他的眼神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接下来的一路上,薛朝冷眼旁观,便发现尹雄和高廷芳常有不动声色的眼神交流。想到两人之中,尹雄曾经是闽国正使长乐侯,高廷芳则是南平王世子,怎么都不应该有交集,而且之前也从没听说过,两人有什么交情,他越来越有一种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就当他们快到长乐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知道皇城奔马绝不寻常,三人不约而同勒马转身,当发现来路上的两骑人一红一白,薛朝就只听尹雄失声惊呼道:“不好,我之前出宫在秦王府对清苑公主说,请她去和乐公主府……” 风驰电掣而来的两骑人中,眼尖的清苑公主一眼就认出了高廷芳,狂喜之余,却又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惊疑。然而,她没时间理会这么多,一路狂奔,直到眼看还差七八步远时方才开始勒马,最终堪堪停在了高廷芳身侧。 “高大哥,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高廷芳看到落后几步的和乐公主,见她一身缟素,面色苍白,尽管他很想把两人打发回去。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最终叹了一口气说:“二位公主过来说话吧。” 薛朝看着高廷芳勒转马头,带了清苑公主与和乐公主过来,想到如今宫里的局势,他也就不再犹豫,策马迎上去后,微微一拱手,随即直截了当地低声说:“二位公主,韦钰率领左右羽林卫入宫,围了紫宸殿,内侍监谢瑞从密道出宫见了高大人,大理寺卿杜大人幡然醒悟,这才有如今此行。” 尽管只是寥寥数语,哪怕尹雄之前在秦王府时就已经在话里透出了这重意思,但清苑公主仍是遽然色变。她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突然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三人。 “那你们三人这是想干什么,直接羊入虎口?” 面对清苑公主那愤怒的眼神,高廷芳又看了看面色苍白如纸的和乐公主,诚恳地说:“事到如今,他强我弱,又不能大动干戈,只有去直接面对这一个办法。二位公主既然来了,我有一事托付。” 第252章 坦白 长乐门前,当薛朝率先下马,大步走上前去时,老人的脸上带着几分悲壮和决然,步伐亦是越来越沉重。韦钰占了洛阳宫,就相当于在棋盘上占了棋眼,可他最担心的是,韦钰只看大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没有想到消息传出之后的后果。 因此,哪怕答应和高廷芳尹雄一同入宫,他仍旧不敢确定,韦钰是否会放他们入宫。他自己一介风烛残年的老人恐怕早已无人忌惮,可高廷芳是本该押在大理寺天牢的犯人,尹雄又受天子之命手掌羽林近半兵权,韦钰真的会放他们进长乐门吗? 还是干脆就在这长乐门前,直接来一场宫门喋血,清除异己? 薛朝难以确定,而正因为这样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不安,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接下来任人宰割的命运。他也想在此大喝一声韦钰谋反,看看能否有人愿意倒戈,可他深知皇帝才刚刚给予了韦钰太高的褒奖和殊恩,此话说出,无人相信。 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在片刻的等待后,迎来的却是守门军官笑呵呵的一句话:“韦大将军早就传话下来,说是薛老大人恐怕会奉圣命带高大人进宫。至于尹大将军,之前奉命出宫,如今回宫缴旨,正好和薛老大人高大人同路。” 薛朝几乎就想问一句,韦钰既是以平叛为由率左右羽林军突然进驻宫中,就没有下令你们加强宫门守御,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老尚书薛朝都尚且看出这宫门防守的松弛,高廷芳又岂会看不出来?然而,等到进了长乐门,看到门前一片空旷,根本就没有想象中那羽林巡行,黑云压城的场面,若非他心中意志颇坚,几乎想要停住脚步。趁着薛朝失神之际,他就冲着张虎臣微微颔首。 四目对视,尽管张虎臣再不愿意,却也知道自己站在明处,就会成为靶子,失去作用,因此,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略一点头就骤然疾掠离去。 等到薛朝被那衣袂破空声惊醒,再侧头看去时,就发现尹雄已经无影无踪了。 “尹大将军的兵权已经都被韦钰侵夺,他若是和我们一同进宫,若有变故,双拳难敌四手,所以我请他先行离开,看看能不能联络到靠得住的部属,届时万一有变,那么他至少可以充当一支奇兵。” 说到这里,高廷芳就走上前去,理所当然一般搀扶着薛朝的胳膊:“看这一片空旷的样子,只怕今日不但没有肩舆,也不会有人引路,只能靠我们两条腿一块走进去了。” 薛朝倒是不在意动动两条腿,可他侧头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高廷芳,随着一路前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高大人素来体弱,此番经历这样的波折,倒是看上去精神还好。” 自从踏进长乐门,高廷芳就知道,自己一直苦苦隐瞒的那个真相,只怕不可能再继续瞒人。否则,他没有半点把握能够说服韦钰,更没有把握在此之后说服冷酷绝情的皇帝。正因为如此,他尽管还带着阴阳逆行丹,却并没有再服下此药装病的打算。 事到临头,他需要那一身武艺! 他觉察到了身边那位老人犀利地投注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笑了笑之后就轻声说道:“薛老大人是否想听一听一个故事?” 薛朝哪里有那样的闲情逸致,然而,他看着高廷芳那侧脸,突然心中一动道:“既是一路走去也有些无聊,老夫洗耳恭听。” “二十多年前,南平王世子落地就先天不足,南平王千方百计求医问药却无计可施,虽说广纳姬妾,最终却也再没有一儿半女,所有的希望也就不得不寄托在了女儿江陵郡主身上。郡主素来是孝顺女儿,知道南平只不过弹丸之地,夹在诸多大国之间的区区小国,所以从小习武,长大之后,更是主动请缨编练新军。” 听着这种完全是旁观者似的讲述,薛朝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越发确定,高廷芳只怕要对自己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果然,高廷芳顿了一顿就继续往下说了起来。 “南平事大唐恭谨,北境几乎没有战事,而南境则是一直都和楚国有些摩擦,因此郡主编练的新军,自然就是水师。水师新军的编练地点,在太白湖,而南平王给她划定的练兵对象,则是一伙楚国暗中支持的水匪。尽管武艺不错,但郡主对于行军打仗可以说是初丁,之前又因为憋了一股气,没有问南平王要人,就只能派出麾下亲兵打听附近的能人异士。” “这样打听了一阵子,她终于听说,太白湖畔有一位隐士。求贤若渴的郡主便主动上门造访……” 高廷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薛朝听在耳中,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张浓淡相宜的荆南泽国画卷。他已经完全明白,那个所谓的隐士,只怕不是别人,正是眼前一直以南平王世子这一身份示人的高廷芳。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高廷芳口中那个能够和江陵郡主并肩大破水匪的隐士,缘何会成为如今这般体弱多病的模样。 “三年练兵,那位叫李元的隐士和郡主肝胆相照,互生情愫。可好景不长,纸包不住火,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南平王耳中。南平王直接派出了水师大都督冯骥远,把胆敢觊觎他女儿的李元押到了南平王宫。” “虽说有郡主求情,可南平王何等心志刚强的人,仍是不容置疑地决定把人逐出南平。可无巧不巧的是,就在此时,楚国大举侵攻的消息传来。李元献策,求大唐之力抗衡楚国。南平王改了主意,带着郡主和李元,来到了南平王世子的居处。” 觉察到自己扶着的老人身体一僵,高廷芳就轻声说道:“而直到这时候,南平王这才揭开了真相。他唯一的儿子早就死了,而为了国中安宁,他秘不发丧,始终没有对外宣告。他给了李元一个选择,让他成为南平王世子,出使大唐。但要让一个健全的人成为自幼体弱多病的高廷芳,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而南平王拿出来的,便是这么一瓶穿肠毒药。” 尽管高廷芳语气平淡,可薛朝却只觉得惊心动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问道:“就凭李元的智谋,难不成看不出南平王此计毒辣?如若他真的以高廷芳的身份堂堂正正现身人前,天下人再不会当他是李元,只会当他是高廷芳。那时候,他还怎么去迎娶江陵郡主?” “薛老大人说得不错,换成任何一个人是李元,都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做这样一件事,因为那注定了会和爱人失之交臂。但李元没有选择,因为他并不仅仅是江陵城外太白湖畔的一介隐士,因为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便是堂堂正正回到东都,因为他的身上还背负着期待。” 薛朝只觉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期待?那李元不是南平人?” “他是如假包换的大唐东都人士。他曾经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可那个名字如今却刻在庙堂神主上,供人祭祀参拜,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人前。” 高廷芳只觉得薛朝一下子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纵使他用再大的力气,老人的那双脚就如同深深扎根在了地里,再也难以挪动半步。明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却避开了老人那惊喜中糅合着惊怒的目光。 “他曾经回过东都好几次,但皇上深居简出,连上朝都很少出现。昔日旧友的身边密布着盯梢的眼线,层出不穷的假太子案已经让天下人把这当成了笑话,当事者更是心力交瘁。所剩无多的元老重臣要维持天下太平,长治久安,还要和纪家韦家周旋,他只觉得哪怕自己出现,也只会引发另一场天大的风波。于是,他只能远走高飞,却没想到在远离故土的南平,得到了一个天赐良机。” 说到这里,高廷芳看着面前已然老泪纵横的薛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眼神里却已经尽是难以掩饰的水光:“薛老大人,不论你是否肯原谅一个离开太久的游子,我都想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故土,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大唐,我只是……有不得不隐藏起来的理由。” “回来就好,只要你回来就好!” 薛朝连声重复着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字眼,仿佛不会说话了一般,紧紧握着高廷芳的臂膀,目光在他身上一遍一遍地打量着。他完全没有怀疑高廷芳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多年的阅历,以及这些时日和高廷芳的相处告诉他,那就是他曾经苦苦等待和盼望过的怀敬太子,那就是曾经仁厚善良,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的怀敬太子。 抬起袖子使劲擦了眼泪,这一次却换成薛朝拖着高廷芳快步往里走:“我们快去见韦钰,他一直都在苦苦等着你,只要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悬崖勒马,立时收手!” 可这一次,薛朝却感觉到高廷芳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和沉重。他狐疑地扭过头,却只见高廷芳面色复杂地说:“我是准备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我不知道,这是否会太迟……薛老大人,韦钰将我投进大理寺天牢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已经竭尽全力为怀敬太子报了仇。接下来,他会为了他自己而活着!” 第253章 曾记否 紫宸殿中,孤身一人的皇帝坐在床上,只觉得心情烦乱焦躁,心底对韦钰痛恨得无以复加。尽管皇帝就是孤家寡人,可他最痛恨的就是一人独处,这种再也品尝不到一呼百诺的滋味,让他几乎发狂。 他几次都想要下床,可身为皇帝,那些繁复的衣衫他从未自己穿过,再加上不甘心对韦钰示弱,使得他即便再耐不住性子,也只能继续坐在床上等。 这样的等待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才听到了一个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每一声都好似响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阵阵不舒服。当最终看到那步伐的主人打起门帘来到自己面前时,他不禁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一双手也不由得揪紧了被子。 “都已经快黄昏了,皇上也该起了。” 韦钰笑吟吟地走到床前,随即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也是臣记性不好,那些内侍宫人不在,怕是皇上不知道如何穿衣。既如此,让臣这个女婿勉为其难为皇上穿戴可好?” 你还知道是朕的女婿! 皇帝恨不得一口将人唾回去,可他终究还知道形势比人强,韦钰又是武艺高超,他如今完全不可能抗衡这个逆贼。因此,他冷哼一声,终究还是下了床来。 等到韦钰从衣架子上逐一取下从内到外一件件袍服,动作颇为熟练地给他一一穿上,他忍不住开口刺道:“看不出韦卿还有这才能。” “是啊,若是做不成这大将军,将来去做人侍仆,却也过得下去,毕竟,那曾是我本行。” 韦钰若无其事地接了话茬,等替皇帝束好玉带,重新起身,他的脊背再度挺得笔直。 “若不是怀敬太子,臣不会从那种看不到尽头和希望的生活中解脱了出来。而若不是皇上,臣也不可能学得文武艺,更不会有卖与帝王家的机会。如果不是这些年的生死磨砺,臣不会有今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怀敬太子的死,对我来说着实是一个契机。” “你……”皇帝气得须眉倒竖,一下子忘了自己如今正在韦钰的掌握之中,抬手指着韦钰的鼻子就骂道,“承睿若是看到你如此忘恩负义,他当初就不会把你从韦家拉出来!” “也许吧。”韦钰哂然一笑,心里想到的却是高廷芳在大理寺天牢中对他说的话。 皇帝已然后悔了,可他那个曾经的挚友,曾经的知己,却依旧坚定地说,不后悔。 他懒得再和皇帝多啰嗦,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了皇帝的胳膊:“说起来,谢公公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出宫去,还真是不容易。臣刚刚得到禀报,刑部尚书薛老大人正带着秦王傅高大人往紫宸殿来。他们既是敢孤身入宫,臣又怎么能不让他们见到皇上?” 听到谢瑞出宫,皇帝心中先是稍稍一松,可听到薛朝和高廷芳都进了宫,他一颗心转瞬间却再次揪紧了。 就算承谨手中握有东都城内的金吾卫和三卫府,总共也有数万兵马,可是,和功勋彪炳,戎马多年的韦钰比起来,无论威望还是谋略全都很不足,如果有薛朝这样有威望的老臣,高廷芳这样心思缜密的师长提点,那么也许还有对抗韦钰的希望,可现在后者两人都进了宫来,承谨一个人怎么可能面对这么复杂的局面? 要进宫也应该是承谨自己来才对! 莫非,承谨是想要借此机会,让韦钰杀了他,又借着薛朝和高廷芳,回头声称自己已经尽力,然后趁机自立为帝? 坏就坏在他之前终究想把尹雄培养成孤臣,因此曾经是闽国人的尹雄在军中没多大威望,帮不上承谨太多,顶多也就是一个打手而已!早知如此,他就该进一步让尹雄制衡韦钰,更不应该把大将军郭涛调到纪家大本营徐州去! “皇上放心,他们既然如此赤胆忠心,臣自然也会给他们一个说服乱臣贼子的机会。” 韦钰强硬地扶着皇帝往外走,眼见得到了紫宸殿的外殿,他就径直把皇帝搀到了居中的宝座上,这才在旁边站定,继而嘿然笑道:“说起来,臣倒是希望秦王殿下也能够冲动一点,一块进宫来,到时候这东都城内,就再也没有任何杂声了。” “你……” 皇帝已经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干脆说服自己不要再去听韦钰这些乱心神的言语,只闭目坐在那儿,心里快速转动着,但更盼望的是薛朝和高廷芳此番进宫,能够心有成算,而不是贸然冲动。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他终于听到殿外传来了羽林的通报声。 “刑部尚书薛朝,秦王傅高廷芳觐见!” 韦钰微微一笑,高声应道:“皇上有旨,传见!” 不多时,韦钰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而行,渐渐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发现是高廷芳搀扶着薛朝,而薛朝的一只手始终握在高廷芳搭在其左臂的手上,他就立时心知肚明,高廷芳只怕是在路上对薛朝表明了身份。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一片漠然。 皇帝虽说忍耐再三,可看到薛朝和高廷芳趋前行礼,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薛卿既然知道宫内已经落入逆贼掌控,缘何还要不惜这有用之身,冒险入宫?还有高卿,你既是被韦钰陷害,如今脱得囹圄,就应该好好辅佐承谨,夺回洛阳宫才是!” 高廷芳苦笑一声,拱了拱手道:“皇上的期望和信赖,臣感激不尽。然而臣那点微不足道的谋略,不足以和韦大将军这历经百战的大将抗衡。至于洛阳宫,素来就是墙高且深,一旦关上大门,单凭东都城内几万金吾卫,怎么可能攻进来?更何况,只要韦大将军放出消息,说是秦王谋逆,只怕转瞬间就会将卒倒戈。” 韦钰哂然笑道:“高大人倒是心如明镜,想得透彻。” 薛朝却终于耐不住心头恼火,怒瞪韦钰喝道:“韦钰,你还敢调侃高大人?怀敬太子对你何等器重信赖,皇上又对你何等恩宠,封你齐国公兼辅国大将军,可你是如何报皇上和怀敬太子父子两代君恩的?” “哈,哈哈哈哈!” 韦钰突然笑了起来,等笑过之后,他才淡淡说道:“我不是不想做忠臣良将,可皇上的意思,似乎想让我和秦王拼一个两败俱伤,到时候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拾掉我。既然被逼无奈,那么我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薛朝顿时被这话噎得为之哑然。他神情复杂地看向皇帝,见这位天子已经是气得额头青筋毕露,可眼神中终究流露出心虚,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一声,知道韦钰并不是空口说白话。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拿着旧日那些情分来劝韦钰收手,唯有看向了高廷芳。 也许只有曾经将韦钰从韦家那摊污泥中拉出来的这一位,才可能说服韦钰! 高廷芳之所以托薛朝把自己带到这紫宸殿,便是因为想要最后赌一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说道:“韦钰,能否退一步说话?” 韦钰似笑非笑地看了高廷芳一眼,淡然若定地说:“高大人不是最光明正大的人吗?为何此时却要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难不成你是觉得,当着皇上和薛老大人说话有什么不便?如果是这样,那我可真的要对你失望了。我韦钰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你在这里说服不了我,在私底下也同样说服不了我!” 见高廷芳赫然流露出了两难的表情,薛朝如何不知道他正在踌躇的是什么,正在痛苦的是什么。饶是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真相,此时此刻也不想看着高廷芳在这种被逼迫的情况下,吐露这个隐瞒了许久的秘密。可是,他更知道只有这个秘密可能让韦钰收手! 他终究不能硬生生看着此情此景成为僵局,当下躬身施礼道:“皇上,既是韦大将军不肯退让,那么,臣退让一步,臣在紫宸殿外看守。” 见薛朝竟是就这样面朝自己后退了几步,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皇帝顿时为之愕然。可是,他一下子醒悟到,薛朝会带着高廷芳入宫,接下来高廷芳会拿出来的,恐怕就是真正的杀手锏。他不由得一下子抓紧了扶手,死死盯着那个自己曾经非常赏识,却也一度打算放弃的南平王世子。 但使天下在手,江山永固,在他眼中,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了! 毕竟,他曾经因为这个天下,痛失了爱妻和长子…… 看到韦钰那双眼睛倏然转厉,看到皇帝那双炙热,却又带着几分盼望的表情,高廷芳垂下了眼睑,轻轻说道:“皇上可还记得,您二十五岁那年封了荣王,微服私访,却于回程途中遭遇大雨阻路,更遇山路崩塌,和怀敬太子以及韦钰三人夜宿山神庙,遇到刺客的往事?” 此话一出,皇帝登时面色大变。那是他人生中最危急的一次,情势之险恶,还要更加胜过这些年在纪韦两家夹缝中生存,以及在之前夺嫡时险象环生的那几次。此中经过,除却他死去的长子承睿,除却如今他身边的韦钰,怎还会有第四个人得知? 第254章 相认 皇帝的质疑声还未曾出口,韦钰就已经先冷笑了一声。 “这种东都城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亏高大人竟然能够打听到。” 高廷芳没有在意韦钰这仿佛是故意的挑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一夜,狂风暴雨,山神庙中处处漏水,纵使皇上和怀敬太子往日都是最注重仪表的人,被淋成落汤鸡之后,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可落地就安享富贵的他们对于那时的情况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韦钰推倒了那尊破烂神像,又在怀敬太子担心亵渎神灵时,声称那不是正神,而是淫词,所以理直气壮砸了当木柴,又亲自钻木取火,烧起了火堆取暖。” 他微微一顿,淡淡地反问道:“皇上可还记得,那时候您就第一次赞韦钰是人才?” 听到这里,皇帝的面色终于为之大变。那一夜之后,负责收拾善后的张虎臣等王府侍卫,也许会知道某些大概的情形,也许可能泄漏给他人,高廷芳也许可能由此打探得知,可是,如韦钰在山神庙中如何取火等等这样深入的细节,除非是当事者,那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是当初那座山神庙还藏着他们并没有发觉的第四个人,还是…… 皇帝不由自主扭头去看韦钰,却只见韦钰面沉如水,听得异常专注, “原本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一身湿透借宿山神庙,已经够狼狈了。可皇上和怀敬太子以及韦钰三人,没有一个料到,借着暴雨和山崩将他们和王府侍卫隔开本就是个阴谋。刺客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候造访,虽只一人,却是当年留下鬼见愁雅号,刑部追缉赏金榜上第一的强人。危急之刻,是怀敬太子和韦钰不惜阻挡在前,让皇上先走,争取叫来援兵,我没说错吧?” 这一刻,皇帝终于那张脸终于变得一片雪白。他绝不会怀疑当时那个刺客还活着。在承睿和韦钰奄奄一息被张虎臣背一个抱一个送回王府时,那位王府第一战将还带回了鬼见愁的首级。那张脸上最后的表情定格在得意洋洋,显然是没料到会在成功的刹那遭到致命一击。 而见过刺客的他,绝不会认错那张脸,也不相信张虎臣会随随便便弄一个人来糊弄自己,更不会觉得那个时候忠心耿耿的张虎臣会和那次几乎必杀之局的刺杀有什么关联。 所以,高廷芳绝对不会和刺客有什么关联。既然如此,这位南平王世子得知此事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 “那时候,韦钰只不过初学武艺,怀敬太子却是张虎臣的得意弟子,所以在支撑不住时,怀敬太子大声嚷嚷叫韦钰先走,看看能不能呼叫路人,惊动那些应该在找寻他们的王府侍卫。可韦钰哪怕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却不但不肯离开,还瞅准机会撒了鬼见愁一把香灰,趁机抱住了那个刺客的腿,只叫嚷怀敬太子能够尽快逃离。” “结果,两个傻瓜都想让对方先走,自己都不肯先撤,却被回过神之后的鬼见愁一人赏了穿心一剑。” 说到这里,高廷芳看着震惊得几乎站起身的皇帝,以及一旁如同冰块似的,脸色纹丝不动的韦钰,这才苦笑道:“如若不是这两个傻瓜的心都长偏了,想来也就没有如今这些事了。” 当着皇帝的面,他缓缓解开了衣襟,露出了自己的右胸。在那个位置,赫然一片平坦,看不出任何伤疤。然而,随着他揭开一角,将那一块如同皮肤似的东西完全揭起,皇帝顿时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惊呼出声。 在那形似皮肤的一层东西遮掩之下,赫然是一道并不算十分明显的伤疤! 尽管单单凭这一道伤口,完全无法说明什么,但高廷芳之前所说,字字句句都是只有三个人才知道的事,皇帝倘若再没有决断,那就枉为这么多年的天子了! 几乎是在惊呼出声之后,他直接离座而起,踉跄奔了下来,随即一把抱住了高廷芳的肩膀。他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陈年伤疤,情知并非假造,一时便下定了决心。 别说眼前这很可能真的是他分别十三年的嫡长子,就算不是,在韦钰已经反噬君父的情况下,他也一定要把人认下来! “承睿,真的是承睿吗?”皇帝的双手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竭尽全力方才能够站稳,“你既然早就到了东都,早就和我相见,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直拖到今天才肯站出来?啊?你知不知道,我每每午夜梦回就在想你,想你母亲,你好狠的心啊!” 见皇帝一时间已是泪眼婆娑,低着头,双肩一阵一阵抽动着,高廷芳不禁五味杂陈。他从潜意识中知道那也许有真情流露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皇帝在如今这险恶的局势下,不得不做出的姿态。可即便如此,从那时候终于踏入这座洛阳宫,在飞香殿中的初见,到如今的最终相认,他都不可能把对面那个人推开。 “父皇……” 听到这两个字,皇帝心中登时大喜。他再也没有犹豫,放开手一把将高廷芳揽入怀中。尽管往日他知道高廷芳形销骨立,消瘦异常,可此时此刻真的抱住了这个刚刚相认的儿子,他这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的长子是怎样一个情形。心中狠狠揪了一下,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这才松开手转身看着一动不动的韦钰。 “韦钰,你看到了,承睿已经回来了,你还要怎样?” 见韦钰仿佛冰雕一般,没有动作,不见表情,皇帝不由心中大急,当下加重了几分语气喝道:“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韦家那泥潭中拉出来,又是谁让你有如今为人上之人的机会?是承睿!你还有心吗,看到他回来就是这般漠然……” “父皇!”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高廷芳便终于听不下去了。他重重喝了一声之后,见皇帝扭头有些莫名愕然地看着自己,他这才轻声说道:“父皇,让我去和韦钰说两句。” 这是皇帝最想看到的局面,他立时让开了路,可看着高廷芳一步一步朝韦钰走去,看着韦钰依旧那般面无表情,他不禁心中急躁万分,突然想到长子从前是张虎臣的得意门生,如今却成了那样孱弱多病的模样,更是扼腕叹息。 承睿定是在这失踪的十三年间遇到了什么事,否则就凭他和张虎臣一同脱险,这么多年磨砺下来,武艺又怎会逊色于韦钰,只怕一个照面就能猝不及防把人拿下! 高廷芳一步一步走到韦钰面前,直到距离对方只四五步远,赫然一扑可及,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轻轻握紧了拳头。之前从长乐门进宫时,那些将卒竟是没有搜身,以至于他的身上现在还藏着当初谢瑞携出宫的那把匕首。然而,别说韦钰如今尚在鼎盛期,他却已是筋骨疲软,就算他们能够匹敌,他又怎么可能冲着苦心孤诣给自己报仇的故友挥刀相向? “十三年,你音讯全无,现在,却又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韦钰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直视着高廷芳的眼睛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韦钰,收手吧。”高廷芳准备了满腹理由想要劝说,可此时此刻说出口的,却只有这疲软无力的五个字。 “收手?如今左右羽林军都在我手,皇上亦在我指掌之中,进可挟天子以令诸侯,退可安然驻扎在宫中当我的大将军,我为什么要收手?难不成你以为我韦钰就该接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 高廷芳不用回头也能体会到皇帝那如同刀子一般的视线,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左右羽林军不过是不知道你谋逆,尹雄乃是闽国人,纵使之前也算是立下汗马功劳,可当然也及不上你威望功勋尽皆无双。可是,你忘了,宫外还有阿媛和承乐。” 此话一出,皇帝顿时心中一动,而韦钰则眼睛一下子眯缝了起来,眼神却变得杀气腾腾。 “长乐门的守卫不会放她们二人入宫的!” “你说得没错,但尹雄随我和薛老大人入宫,却没有一同到紫宸殿来,而是悄然消失,你以为这是为什么?不过是为了在谢瑞出宫的那条密道入口,给她们两个人做接应而已!就算你曾经派人在那儿守株待兔,又怎是尹雄的对手?” 高廷芳说到这里,一下子跨前一步,声色俱厉地说:“左右羽林军并不是你的私兵,有阿媛和承乐一同作证,只要知道你并不是清剿纪韦两家余党,只要知道你是犯上作乱,你以为还有多少人肯听你的?你之前是劳苦功高,可皇上已经封你母亲为齐国太夫人,封你齐国公,辅国大将军作为补偿,在外人眼中,你若是此时谋叛,就是忘恩负义!” 他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韦钰的手腕:“悬崖勒马,犹未晚矣!” 自从高廷芳表明身份之后,韦钰冷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哪怕你是承睿,哪怕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不利的消息,可我还是要说,已经晚了。” 第255章 不回头 已经晚了? 高廷芳只觉得整个人陡然一愣神。就在他这一分心的当口,就只见韦钰陡然挣脱,飞扑了上来。他下意识地侧身一闪,却只见韦钰如同一道闪电一般,骤然之间扑向了皇帝。他顿时醒悟到对方的目的,一时间为之大恐,慌忙飞扑了过去追。 然而,就是这毫厘之间的差别,他就只见韦钰已经是一手挟持了皇帝。见那位他曾经敬爱,却也曾经伤心失望过的君父在愕然之间就落入了韦钰手中,他来不及痛恨自己的一丝犹疑,怒声喝道:“韦钰,宫外一旦反戈,你插翅也难以飞出重围,为何还要一错再错?” 韦钰一手卡着皇帝的喉咙,见怀里那位曾经踌躇满志,曾经佯装消沉,也曾经得意忘形的天子,如今像是待宰羔羊一般拼命挣扎,想要喝骂却说不出话来,他便呵呵笑道:“你现在说这些,可皇上听在耳中,只怕仍会觉得,你是故意放纵我挟他为质。” 高廷芳浑身巨震,见皇帝看过来的目光先是充满了犹疑,随即却在韦钰有意放松手后,用尽全力叫道:“承睿,别听韦钰胡言乱语,我从来就没有疑心过你!再说,这天下原本就是你的……你快走,只要退到外间,向羽林军表明你的身份,韦钰拿住我又有何用?朕一把年纪了,就是拼着一死,也不会让他这乱臣贼子得逞!” 尽管皇帝说得情真意切,但曾经沧海难为水,高廷芳飘泊天下这么多年,阅尽世事,此番进京又看尽世态炎凉,哪里会瞧不出皇帝内心深处的疑忌。他哂然一笑,径直走上前去,再一次在韦钰身前数步远处停了下来。 “父皇年老体衰,更何况,韦钰,当初是我把你留在荣王府的,如今你既是不肯收手,便拿着我作为脱身的砝码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睛扫了一眼皇帝:“拿着父皇,你便是铁板钉钉的谋反,没有将卒肯跟着你,可若是你挟着我,凭你的聪明,大可编出一千个一万个脱身的理由。何为有利,何为有害,你还会不知道如何选吗?” 皇帝刚刚高悬的心一下子放入了下来,疑忌之心虽不曾尽去,可一丝愧疚还是终究生了出来。他见高廷芳步步紧逼,想到长子刚刚分明展露出相当的身手,分明不像此前看上去那样孱弱,一时又是期待,又是担心。 他竟有些不知道是该盼望高廷芳将自己从韦钰手中救出来,还是该盼望他不要贸贸然动手,以免激怒了心狠手辣的韦钰。 而与此同时,他更希望的是薛朝能够聪明一些,不要单单守在紫宸殿外,而是出去叫几个羽林军进来。若是让人看到韦钰挟持他的这一幕,他有十分把握能够让外间为之倒戈。 要知道,在将之前十数年内的那些弊政全都推到韦家和纪家头上之后,他已经建立起明君的印象! 韦钰没有回答,他只是好整以暇地挟持着皇帝,重新将这位至尊天子带回了高高的御座上,紧跟着这才放下了手。在这样的距离,他不担心任何人威胁到他,包括高廷芳。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嗤笑一声问道:“尹雄就是张虎臣吧?只有他才做得出这种效仿豫让漆身吞炭,大有古风的事。” 闻听此言,皇帝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张虎臣曾经是他最亲信的侍卫统领,曾经朝夕伴他左右,可自从他一眼看中尹雄的勇武之后,就从来都没有认出这位似乎永远游走在黑暗中的阴郁独行侠,便是昔日那个虽穿黑衣,却爽朗果决的勇士。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高廷芳身上,终于忍不住问道:“承睿,你和虎臣怎会变成如今这样子?” “一言难尽,日后若有机会,再对父皇解说。” 高廷芳此时却没有之前对薛朝解说时的兴致,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韦钰却饶有兴致地说道:“为何要日后呢?此时空闲很多,我正好也想看看,阿媛和承乐那两个丫头能不能把外间局势扭转过来。承睿,我们这么多年不见,我更想知道,你这十三年到底干了什么。” 韦钰稍稍停顿一下,随即皱眉问道:“最重要的是,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哪怕知道韦钰是拖延时间,可高廷芳自己也想拖延时间。然而,他对薛朝会直言相告,可此时对着皇帝和韦钰,他却一点都不想透露阴阳逆行丹,踌躇片刻,便将大半的篇幅放在去江陵太白湖畔定居之前,在外漂泊那些年的事。 听到高廷芳和那些王府遗属,在吴国找到了一片安身立命之处,筚路蓝缕地开创基业,如何在地主和商贾之中周旋,如何一点一点扎根下来,韦钰心中百感交集,侧头去看皇帝的时候,便流露出了深深的鄙夷和讥诮。 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皇帝又气又恨,可他对那些王府遗属确实大有亏欠,此时只能当成没有察觉到,只希望高廷芳能够把那一茬尽快说完。 终于,高廷芳说到了隐居江陵城郊太白湖畔那一段,他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等听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互生情愫,他忘了身边还有韦钰这大敌,一时又惊又喜。 “朕当初就说,如果承睿还在,和高廷仪乃是最般配的一对,没想到果然被我说中了!”惊喜之下,皇帝一会用朕,一会用我,恰是混乱得很。 可看着他那真心欣悦的笑脸,高廷芳却一点都没有在意这用词的混乱,反而觉得只有这一刻,他面前的才是父亲,而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 就连韦钰,此时也不禁笑了起来:“别人都说郎才女貌,可你们两个在一起,不能说英雄美人,却该说是闲逸名士配巾帼英豪才是。” 皇帝顿时眉头大皱:“胡说八道!明明是天作之合的大唐太子和南平王女……” 然而,他的话却一下子断在了喉咙口。韦钰曾经问过承睿是否可能还活着,而正是他曾经亲口在文武百官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怀敬太子早就死了。现如今,活生生的嫡长子就在眼前,而且竟然还是高廷芳。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嫉妒过高赖子居然能有这样的儿子,又感慨人竟是这般孱弱多病,没想到,那竟然就是他失散十三年的嫡长子! 高廷芳淡淡笑了笑:“大唐早就没有太子了。” 此话一出,不但皇帝面色紧绷,就连韦钰也是神情大变。可下一刻,他们二人就听到高廷芳拱了拱手说:“但大唐如今迭遭大变,确实需要一个太子。秦王承谨宽厚仁恕,恳请父皇早日立为太子,安定天下军心民心。” 皇帝顿时愣住了,他还来不及开口答应或是敷衍,一旁的韦钰就冷笑道:“承睿,你觉得如今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再说,承谨入主东宫,你将自己置身何处?” 高廷芳想也不想地说:“承谨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有能力的人,而我这个秦王傅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若是时时刻刻需要我在旁边指手画脚,他又如何服众?” 皇帝原本还有一丝疑忌,然而,听到高廷芳坦然说要离开,他不知不觉又生出了一丝慈父之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声音颤抖地说:“承睿,你就不能留下来……” 韦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皇帝的话:“皇上,是你自己一口咬定怀敬太子已经去世,你想怎么留下承睿?用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名义将他留下来?你一面认为承睿和江陵郡主是天生一对,一面却又要留着南平王世子在东都,你让世人皆知的这对兄妹如何在一起?” 被韦钰这样一戳破,皇帝顿时面如死灰。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自己曾经对薛朝在内的很多人赞叹过的卓尔不凡的南平王世子,那个如今宫内宫外无数人传唱的竹君子,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个自己从小一手栽培,视若半身的小小人影。 尽管那两个人影他从来都没有当成是一个人,但此时此刻他们却渐渐互相重合了起来。 看到皇帝顿时哑口无言,脸上的表情闪烁不明,仿佛在挣扎,又仿佛在后悔,高廷芳隐隐约约之间,终于意识到自己仿佛是错漏过了什么东西。韦钰这次突如其来的谋逆,如今看来绝非那么简单。就只刚刚诱使自己透露十三年来的经历,好似也是别有目的。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皇帝颓然长叹一声,脸上黯然而沮丧。 “承睿,是朕对不住你……朕已经用你母后的血书遗命,替承谨验明正身,向世人表明他是你幕后的儿子,可如今一个朕言之凿凿说已经死了的李承睿若是再死而复生,天下人会怎么看?最重要的是,诸国会怎么看?藩镇会怎么看?” 这是一个高廷芳并不意外的答案。他微微一笑,从容说道:“父皇,当儿臣用南平王世子这个身份出现在东都,便注定了,这辈子不可能再用李承睿三个字出现在人前。否则,难不成要对天下人说,当年怀敬太子李承睿并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而且还流落南平,和南平江陵郡主高廷仪倾心相许,此番更以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身份出使大唐,最终和皇上相认?” “每一个人都会认为,这是戏文里的故事,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听到这里,韦钰终于冷笑了一声:“简直伪善!一个为了一己之私,不敢承认嫡长子还好生生地流落在外。一个为了所谓天下太平,就不敢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既然你们不敢,非要把这天下重任推给承谨一介小儿,那么,我这个天子之婿又如何想不得御座?” 皇帝这才意识到,就算承睿一如年少时,还保留着骨子里的仁厚,不是会反噬君父的猛虎,可如今更大的敌人是身边这匹喂不饱的饿狼!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只听得外间突然传来了天大的喧哗。紧跟着,清苑公主与和乐公主领头,薛朝押后,然后是羽林中郎将彭忠带着一队士卒,竟是一大帮人闯了进来。面对这惊人的一幕,皇帝简直又惊又喜,几乎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韦钰率军逼宫,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呃!” 第256章 怀敬太子在此 众目睽睽之下,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韦钰的手瞬间把住了皇帝的脖子。 纵使对清苑公主与和乐公主的话一直都只是半信半疑,即便连薛朝佐证都不肯完全相信的彭忠,此时此刻,他也觉得脑际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了。至于底下那些羽林军将卒,那就更加躁动了起来,一时间殿上竟是一片慌乱。 当此之际,高廷芳再没有犹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过去,一掌直切韦钰颈侧,右腿则直取韦钰腰际。他以为韦钰的第一反应是把皇帝当成挡箭牌,令自己投鼠忌器不敢造次,可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韦钰竟是一把将皇帝丢了出去,随即瞬息之间和他交换了数招。 自从服下阴阳逆行丹,他就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练武强身,自己都知道这一身曾经几可匹敌军中大将的武艺退化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唯一庆幸的便是身体遗留了多年历练留下的本能和敏感。因此,几招过后,发现自己竟是没有落在下风,他就明白韦钰绝对是放了水。 可高廷芳固然如此觉得,却架不住下头一堆人对他的印象一向都是孱弱多病的南平王世子,见他竟能够和韦钰堪堪战成平手,也不知道多少人惊掉了眼珠子。 唯有知道内情的薛朝眼看彭忠和几个将士接住了皇帝,慌忙大声叫道:“快拦住韦钰,快救世子殿下……” 薛朝对高廷芳仍然习惯性地用当年的旧称,别人只以为他叫的是南平王世子,还感觉不到什么,可清苑公主就没办法保持镇定了。她下意识地大声叫道:“韦钰,你疯了吗?你明明知道他是大哥,你为什么要和大哥动手!” 打斗之中的高廷芳陡然听到清苑公主的话,陡然听到大哥这两个字,他顿时心神大乱。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今天踏入紫宸殿,自己揭破身份之前,他这自认为掩饰很好的伪装,竟然早就被韦钰和清苑公主识破! 他终于明白,为何清苑公主会上门逼婚,却在明明不应该知道他的为难时,不惜毁誉直接在皇帝面前悔婚。如果这一切都是她和韦钰已然知情的情况下,那么,他自以为是地苦苦掩藏了这么久,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面对他们,岂非这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而韦钰既然早就知道他是李承睿,又为什么…… 原本就不是韦钰对手,此时再这么一分神,高廷芳终于露出了一个不该有的大破绽。他瞬间就只觉得一个人影欺近过来,愣神过后,索性就干脆放弃了抵抗。 眼看韦钰右手直接掐在了高廷芳的脖子上,清苑公主终于完全呆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韦钰你这个疯子,你快住手……我求求你快住手!如果不是大哥,你怎么能有今天,明明是你带着我亲眼看到大哥祭祀母后,明明是你让我明里暗里帮着大哥,为什么现在你却……” “阿媛,人本来就是会变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承睿从火坑里拉出来的韦钰了。”韦钰轻轻眯了眯眼睛,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和承睿就把我当成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好了!” 清苑公主一再口称大哥,韦钰此时此刻又直呼承睿,看到薛朝老泪纵横,皇帝则有些痴痴呆呆,此时此刻,彭忠终于忍不住了,他不顾一切地跨前两步,声音颤抖地问道:“大将军,你们说得是什么意思?你挟持的不是南平王世子,秦王傅高大人吗?为什么……” “为什么清苑公主却叫他大哥?为什么我却叫他承睿?呵呵……哈哈哈哈哈!” 韦钰爆发出了一阵狂笑,直到笑出了眼泪,他这才看着皇帝说:“你何不问问皇上?想当初他因为层出不穷的假太子案,因为纪韦两家的压力太大,再加上那不知道为何的私心,所以一口咬定怀敬太子李承睿已经死了。可如今,人居然还活在这个世上,可他这个父亲却因为不愿对天下子民,诸国和藩镇承认自己当初错了,所以竟是不敢相认!” 眼见这句话就犹如一颗平静水面的巨石一般,翻起了巨大的波澜,韦钰方才斜睨了同样有些失魂落魄的高廷芳一眼:“还有我们的高大人也是一样,为了什么狗屁的兄弟亲情,为了什么所谓的天下太平,他忘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唐太子,几乎真把自己当成了南平王世子那个病秧子,只顾着辅佐一个年方十一的毛头孩子,全然不顾自己应该挑起的责任!” 说到这里,他才一字一句地说:“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皇上只知道玩弄帝王心术,太子只知道玩他的仁厚宽恕,那么,这重担我就一肩挑起来好了!彭忠,你给我闪开!” 彭忠下意识地愣了一愣,脚下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等到韦钰一手挟持着高廷芳冲了过来,他更是再次往退开了两步。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竟是有两个身影一下子占据了他刚刚的位置,而且不退反进,竟朝韦钰逼近了过去。 认出是清苑公主,以及韦钰的妻子和乐公主,他不禁越发五味杂陈。 “阿媛……”韦钰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紧跟着,他就用力一展披风,等到清苑公主因为那拂面的劲风本能地眯起眼睛时,他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掌直击其颈侧,却是看都没看一旁的和乐公主,只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接住了清苑公主,随即朝一旁的彭忠一扔。 就在彭忠慌慌张张接住并搀扶了清苑公主的一刹那,和乐公主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戾气。她陡然之间朝着韦钰冲了上来,见韦钰微微皱眉,竟然丝毫没有避让,她就顺势狠狠撞入了他的怀中,等到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看着那把扎在韦钰腰间的短剑,她终于笑出声来。 “韦钰,没有想到吧?没有想到纵横天下永不言败的你,居然也有被一个女人刺中的一天!”和乐公主见韦钰稍稍松开手,而高廷芳目光看向那瞬间鲜血泉涌而出的伤口,赫然满脸震惊,她脸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竟是显得分外神经质。 “你丢下你娘的丧事给我,把府里全都交托给我,还告诉我,你要出去打仗,我以为你是相信我,没想到你只不过是哄我这个傻丫头替你做事!我告诉你大姐辛辛苦苦,终于把韦贵妃给我娘,我娘又给了我的醉芙蓉给妥善处置了,可你呢?你却利用这个去诬陷南平王世子……不,我现在应该叫他大哥了……韦钰,你既然卑鄙无耻,就不要怪我!” 和乐公主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又咯吱咯吱大笑了起来:“韦钰你知道,大姐知道,大哥心里也知道,唯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唯有我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只能傻乎乎地去喜欢自己的嫡亲大哥,只能看着看着三哥一步一步陷入泥沼,只能身不由己嫁给你韦钰,你们谁考虑过我的感受?” 韦钰冷冷看着如同疯子一般癫狂的和乐公主,突然一把拔掉了腰间那短剑,任由那鲜血汩汩流出。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高廷芳猛然挣脱出了自己的钳制,却没有趁机逃脱,而是骈指连点,封住了伤口四周的要穴,随即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瓶。 不等高廷芳给他上药,韦钰就一把抢过了那个药瓶,却粗鲁地塞进了自己怀中,而后一把拖起人,飞快地朝外间冲去。当飞掠出了紫宸殿的刹那,他就只见黄昏的夕阳照着高高的台阶,自己原先的那支兵马影子拉得老长,正在另一支旌旗严整的队伍进逼下不断后退。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轻声说道:“到底是张虎臣,哪怕毁去容貌,依旧宝刀未老!只怕就连皇上也没察觉,他已经无声无息在羽林军中拉起了这样一支肯听他话的队伍!” 看到韦钰那张已然越来越苍白的脸,尽管心头愤怒,但高廷芳更多的却是深深的不安。他猝不及防地给了韦钰一记肘击,见其虽是痛得嘴角抽搐,却反而倏然出手制住自己要穴,让他再也动弹不得,他不禁怒喝道:“韦钰,收手吧!承乐那一刀你受伤不轻,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你就算最终功成,也只剩下半条命,这值得吗?” 听见后头那些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韦钰不禁哈哈大笑。他根本没有理会依旧不断渗出,将衣衫下摆染红的鲜血,竟是一把拎起高廷芳,在廊柱上几下借力之后,就轻轻巧巧跳上了高高的紫宸殿屋檐。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工部一辈子做了那么多首诗,却只有这首诗最合我心意!”说到这里,韦钰看了一眼一旁怒容满面的高廷芳,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喝道,“怀敬太子李承睿在此,若有擅动者,别怪我不顾他的性命!” 高廷芳只觉得脑际犹如一道闪电瞬间劈过。之前的疑惑也好,不安也罢,全都在这一刻有了一个清楚明晰的答案。 韦钰诬陷他私藏醉芙蓉毒害承谨,将他下狱,又趁着张虎臣奉旨出宫探视他时,矫诏率军进宫围了紫宸殿……这一切都根本就不是为了犯上作乱,自立为帝又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全都为了此刻,全都为了将他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公诸于众! 眼看韦钰出手,将刚刚制住他的要穴骤然解开,高廷芳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第257章 平生所愿 耳畔是各种大声呼喊喝骂,是刀剑摩擦碰撞的声音,是慌乱沉重的脚步声,然而,在这仅次于含元殿,比其余宫中建筑全都要更高的空旷屋顶,两人根本不用刻意压低声音,也不用担心他们之间的对话被人听去。 “为什么?”韦钰重复了一遍高廷芳的问题,随即哑然失笑道,“承睿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会猜不到?因为哪怕我对你说,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承睿,可不论我怎么劝你,甚至怎么求你,只要你打定主意的事,就永远不会改变,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高廷芳顿时面色煞白,下一刻,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揪住了韦钰的领子,厉声喝道:“就为了逼我向父皇表明身份,你就硬生生铺排出了如今这场面?你知道这也许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谋反作乱是什么罪名?你不想活了?” 在底下的人看来,韦钰竟是轻轻巧巧就被高廷芳揪住了领子,随即仰面摔倒在了屋檐上。包括被薛朝掐人中弄醒的清苑公主在内,也不知多少人恨不得插翅飞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 然而,彭忠倒是有这本领,奈何张虎臣虽说离开他老远,可他在那双虎视眈眈的眸子注视之下,生怕被认为是叛逆,于是不敢造次。 而曾经的荣王府侍卫统领张虎臣,如今掌握一半羽林军大权的尹大将军,却也只是仰头望着屋顶出神,没有贸贸然冲上去。 除了他二人之外,却再也没人有这本事了。皇帝几次蠕动嘴唇想要叫人,可眼见屋顶上那两个人仿佛扭打在一起,他最终保持着难言的沉默。 高廷芳没有想到,韦钰竟是连之前在紫宸殿时那种假意的放水都不愿意,轻轻巧巧就让自己将其掀翻在地,他不禁又气又急,但还是不忘先从韦钰身上找到那个瓷瓶,随即打开盖子就将药粉洒在了韦钰腰间那伤口上。可他这动作才刚刚开始,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你老是喜欢做这种最徒劳无益的事。” “你给我闭嘴!”高廷芳低喝一声,恼火地说道,“诸国之中,大唐虽为最强,却也是四面皆敌,北面更有契丹虎视眈眈,铲除纪韦之后,大唐已经元气大伤,禁不起折腾了!我就不信你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虎将,比我还看不清局势!” “承睿,你应该知道的,虽然我小时候就说过,要给你当宰相,但我那时候文不成武不就,根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如果不是你的死讯刺激了我,那就没有现在的韦钰了。你和我说什么局势,岂不是对牛弹琴?” 韦钰说到这里,见高廷芳一时脸色怔忡,他就呵呵笑道:“所以,什么征战无敌的雷神,什么杀伐果断的将军,什么手握大权的天子心腹,全都是我的一张皮。我在骨子里,就是那个闲散慵懒,更愿意躲在树上读书偷懒,更愿意当一个陪衬的韦钰而已。” 听到这样犀利的自陈,高廷芳已是面色煞白。 而韦钰却还在继续往下说:“我当然知道大唐并不像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所以我把你关进大理寺天牢就立刻率兵进了宫城,我知道你不会耽误时间,尹雄更不会耽误时间。如果一天之内,你的身份大白天下,而你又把这可笑的叛乱平息下去,那我这放纵一把又有多大危害?而皇上纵使再不愿意承认,你就是怀敬太子李承睿又怎么样?尹雄能答应吗?薛朝能答应吗?羽林军的将士能答应吗?” “我给彭忠在内的所有麾下心腹将领,都留下了亲笔信……” 见韦钰说着便大口大口吸着气,分明受伤极重,此时此刻,高廷芳终于明白,那时候以韦钰的身手,就算和乐公主的行刺猝不及防,如果不是心存死志,又怎么可能让其中了那一刀。他颓然坐倒在地,但他毕竟是心志坚毅的人,片刻功夫就强行打起了精神。 他一把抓住了韦钰的胳膊,想要把人架起来:“大将军郭涛虽说军功彪炳,但这些日子以来,你驰骋不败的赫赫威名,这才是让各镇节度使不敢轻举妄动的倚仗。你要是就这么自暴自弃,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送了性命,我就算真的得了东宫之位,得来的也只会是质疑和嘲笑!你既然敢因为我去逼宫,现在难道就不敢下去承担责任?起来,我们下去!” 韦钰看着高廷芳不由分说就上来拖拽自己,他不禁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他提起一口气使了个千斤坠,见高廷芳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自己挪动一寸,他这才淡淡地笑了笑。 “皇上早就容不下我了,哪怕你之前让承谨提出削我之权,出来和我分庭抗礼,那也只不过是拖日子。因为皇上知道,我娘死了,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高廷芳浑身一僵,手终于不知不觉松开了。韦钰生母琼娘的死,虽然是韦泰父子背了罪名,但他一直觉得事有蹊跷,江陵郡主更是怀疑过韦钰,他也不可避免地动过疑心。尽管他强行否认了这个可能,可如今韦钰吐露的这个凶手,却是他猜过,却最不愿意接受的! “直到我在娘死前一天去看她,我才知道,她这辈子是那么不容易,居然碰上我这个看似好强,却完全不体贴她苦楚的儿子。我明明因为她在韦家做小伏低,这才能够展翅高飞,却还反过来看不起她的牺牲。可是,就算她想用死来换取我的自由,她也不可能弄到毒药。果然,终究还是被我查了出来,皇上让人借慰问我的生母为由,去探望过她。” “而且,送了一瓶人参养荣丸。” 高廷芳不由得打消了最后一丝侥幸。他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却知道皇帝和韦钰之间确实已经不再可能有最后一丝转圜的地步。他不知道该劝什么,心中满满当当都是不甘。 明明他们已经将纪家和韦家两座大山完全搬开,为何到头来却仍是如此地步? “承谨会在卫南侯府中毒,是因为皇上在韦家掺了沙子,给他下了雷公藤,可却被我事先得到了消息,于是,我就加了一点醉芙蓉。虽说都是至毒之物,可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凭林御医的本事,也许能给承谨找到一丝回天的机会……” “我去见过韦贵妃,她说,当年琼华岛临波阁上那把火,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虽是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但我却愿意相信这句话。” “我本来是想杀了皇上,替娘报仇,也替你搬开最后一块绊脚石。可你终究骨子里还是当年的承睿,哪怕他那般凉薄,那般对不起你们母子和那些王府中人,你终究还是向着他,保着他。不过也好,你本来就不是我这样敢于弑父的逆子。更何况,如果没有他亲口对那么多羽林军承认你就是怀敬太子李承睿,你哪怕立下这平定韦氏余孽之乱的大功,也难以……” “别说了!” 高廷芳厉声喝止了韦钰,只觉得脑际心乱如麻。可当他眼看韦钰摇摇晃晃站起身时,他不由心中一跳,慌忙起身上前拦阻。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韦钰竟是突然扑上前来,他下意识地出手反击,可当两下过后,发现韦钰劲道疲软,远不如最初,他就渐渐犹疑了起来。 韦钰究竟还要死撑到何时? 可就是他这短短一阵失神,韦钰就已然欺近了他怀中,一只手只在他胸怀腰部一探,竟是倏然夺过了他从谢瑞那儿拿来的匕首,随即朝着他猛然挥落了下来。 瞧着那一道寒光擦着自己鼻尖落下,却对自己毫发无伤,而韦钰另一只手倏然锁住了自己的右臂,他一下子醒悟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住手,你给我住手!” 那一瞬间,高廷芳爆发出了最大的力量,抗拒韦钰那拖拽自己手腕的巨力。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刚分明还劲道疲软的韦钰,竟是强硬地压过了他的力量,硬是将他的手直直抵在了匕首的握柄上。眼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将那匕首深深刺进了韦钰的胸口,他不由发狠地发出了一声强烈的嘶吼,终于死命挣脱开来,随即踉跄后退了几步。 此时此刻,下头的彭忠终于再也忍受不住那强烈的忧惧和恐慌,猛地疾冲了过来,比他动作更快一步的则是张虎臣。后者几个起落,绕着廊柱飞掠而上,最终抢先上了屋顶。 “世子殿下!” “大将军!” 张虎臣疾扑上前,一把扶住了高廷芳,而彭忠则朝韦钰冲了过去。只不过,相对于浑浑噩噩被张虎臣抓住了胳膊的高廷芳,韦钰却直接伸手阻止了彭忠的靠近,继而惨然笑了起来。 “我如今是乱臣贼子,不敢当彭将军这一声大将军!” 韦钰眯起眼睛,随手朝胸口重重一拍,竟是将那原本就已经深深刺入的匕首直没入柄! 彭忠几乎目呲俱裂,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耳边传来了韦钰的传音:“不要为我报仇,我求仁得仁,这辈子已经活得够本了!留给你的信在你的战袍里,记得去看!” 眼看彭忠已经说不出话来,韦钰看了一眼几乎连站都站不住的高廷芳,却是没有对这位挚友和知己说什么。他缓缓后退,最终站在了屋脊边上,这才扫了一眼下头围观的众人,目光最终看向了脸色晦暗不明的皇帝。 “恭喜皇上,不但铲除了我这个乱臣贼子,还逼了怀敬太子承睿现身,找回了这个失散十几年的儿子!这些年欠皇上的,我已用多年赫赫战功还了,如今这率军逼宫,犯上作乱,横竖我也没有儿子孙子可杀,韦家的人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皇上想如何泄愤,悉听尊便!” 说到这里,他终究还是朝高廷芳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承睿,能这么快就收拾这场乱子,我终究还是输了给你,就和小时候读书练武,下棋画画一样!” 随着这句话,他往后一倒,整个人便从紫宸殿那高高的屋脊上摔落了下来! 第258章 心结难解 高廷芳如遭雷击。他几乎下意识甩开了张虎臣,飞也似地疾冲到了屋脊边上,纵身一跃。情知韦钰坠落在前,他干脆在半空中使了个千斤坠,终于使得下落之势更快过了韦钰。随着他勾手接住了韦钰,看清楚那把匕首已经深深扎在了其右胸,他只觉得脑际一阵空白。 想当初他和韦钰能够在那场可怕的刺杀之中逃出生天,就因为他们的心全都生在右边,于是那穿心一剑最终没有奏效。可如今就算他真的接住了韦钰,又到哪里去找人救他? 这世上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心灰意冷的他忘记了提聚真力,忘了下头是坚硬的地面,甚至没有听到地上那些人焦急的呼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死志,只认为是自己没有察觉到韦钰早已认出自己,只认为是自己没有开解韦钰连日以来的心结,只认为是自己没有发觉皇帝的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只认为是自己让韦钰落得这个地步! 直到他猛地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死死握紧,看到韦钰死死盯着他,他才恍然惊觉了过来。 尽管韦钰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那眼神却分明透露出唯一的一个意思。 李承睿,你要是敢就这么死了,我便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廷芳读懂了那眼眸中透露出来的警告,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口中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厉喝,整个人竟是借由这猛然提起的一股真气,几乎不可能一般在空中再次拔高了一尺。 便是这短短一尺的距离,后他一步跳下的张虎臣和彭忠终于追了上来。两人虽没有一句交谈,却默契地一左一右交错拽了高廷芳一把。 下一刻,三人几乎不分先后落地,可高廷芳毕竟多抱了一个人,当最终落地时,地上的反震力再加上他胸中一口真气已经泄了个干净,他脚下一个趔趄,喉咙口亦伴随着一阵腥甜,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张虎臣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高廷芳的右腕,等发现脉搏虽有些紊乱,总体却还算尚可,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却听到彭忠已经是叫了出来。 “大将军……” 见怀中韦钰那双常常露出讥诮和轻蔑的眼睛已经永远合上,高廷芳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好似在面前轰然崩塌了一般。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将韦钰放在了地上,随即接过了张虎臣从身上解下来的披风,僵硬地盖在了那冰凉的身体上。 紧跟着,刚刚跪坐的他就缓缓直起腿站起身,腰背也挺得笔直。他的视线略过了那些或关切或好奇或惊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皇帝身上。 清苑公主只看到韦钰和高廷芳在高高的屋檐上扭打,只看到韦钰在说完那些话之后高高坠落,只看到高廷芳奋不顾身地跳了下来,想要接住旧友……当两人眼看要一同坠地的时候,她几乎觉得天都要塌了。此时此刻,她虽然察觉到了高廷芳看皇帝的目光,但已经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出了。 她尚且如此,和乐公主就更加失魂落魄了。尽管奋起全身的力气给了韦钰那夺命一刀。可她从来不认为,这样就能让那个看上去永远都不会疲倦更不会病不会死的男人倒下。 当她看到高廷芳的一应动作,意识到那个男人,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丈夫竟然真的死了,她不由自主叫出了声来:“这不可能……他不可能真的死了!” 尽管知道和乐公主那一刀,是韦钰自己故意受的,而尚未成熟就已经受到一连串打击的和乐公主也相当无辜,然而,此时此刻高廷芳却没有办法去直视这位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所有的精气神,全都集中在了皇帝的身上。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去,声音低沉地说道:“父皇,我有话对你说。”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很不自然的表情。韦钰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高廷芳的真实身份宣扬得人尽皆知,这就已经很让他头痛了,而两人在屋檐上除了厮打,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无法确定。而且,韦钰在重伤坠落时,高廷芳的那种近乎本能的表现,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然而,素来支持承睿的薛朝在这儿,与其最亲近的清苑公主在这儿,韦钰的旧部和张虎臣在这儿,哪怕外间羽林军看似没有继续叛乱的迹象,他终究是在最最窘迫的时候,此时纵使大不情愿,他还是瞬间下定了决心,随即挤出了一丝笑容。 “承睿,朕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如今最大的事,难道不是安定宫内宫外,以免流言蜚语,还有安排韦钰的后事?他毕竟曾经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此番也就是一时糊涂做了一点错事,死后哀荣暂且不提,总不能让他就这样凄凉地躺在那里。” 皇帝说得动容,甚至还轻轻擦了擦眼角,这才再次看向了高廷芳:“你和他是曾经最好的知己好友,此番用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入京,又和他并肩铲除了纪家和韦家,如今你就先把他好好送回齐国公府去吧!” 说到这里,皇帝随眼一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和乐公主,见她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家那门楼上的匾额是和乐公主府,而不是齐国公府,他心里就更笃定了一些。 生怕高廷芳不同意,他甚至还看向了薛朝,希望薛朝能够帮忙提点一下此计用来安抚羽林军的重要性,然而,让他极其失望的是,这位往日非常信赖的元老重臣竟是浑浑噩噩,好似正在梦游。 高廷芳满肚子的话郁积在心里,可看到彭忠那悲愤至极的面孔,看到外间羽林军中间那股悲凉的氛围,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再说了,拱了拱手就答应道:“父皇既然这么说,我遵命就是。” 看到旁人大多都没有注意到高廷芳没有自称儿臣,张虎臣不由得眉头大皱。等看到皇帝眉间眼角的阴霾,他终究是在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 韦钰虽是想用自己的死给世子殿下铺开一条坦途,可终究不是那么容易的! 出宫的路上,皇帝特许派了一辆车运送韦钰的遗体。高廷芳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就上了车。彭忠本待主动请缨护送恩主遗体出宫,可终究更惦记着韦钰留给自己的信,再加上自知乃是韦钰亲信,他干脆瞅了个空子悄然离开。张虎臣虽说看到了,却一言不发,只当成没看见。 而这些小小的细节,高廷芳都没有去注意。坐在马车上的他神情恍惚,目光甚至根本不敢去看那条黑色大氅下掩盖的人体,更不愿意相信,当他们竟然彼此为敌的那一天,却也是彼此相认的那一天。而他终究是永远地错过了那个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友人。 和高廷芳以及和乐公主相比,尽管清苑公主同样只觉得好似做了一个天大的噩梦,但在出了长乐门之后,她终究意识到今日之事单凭自己绝对不可能拿出主意,因此捱到从天津桥离开了皇城,她就立时勒令肩舆停下,随即强硬地要来一匹马,上了马背就立时疾驰离去,却是打算去见承谨。 护送的羽林军虽是张虎臣挑选,但大多还没从今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竟是忘记了要分出几个人过去扈从。至于已经近乎痴呆的和乐公主,自然更不会注意到长姊的离开。 对于公主府上下来说,已经赫然是一时权臣之选的韦钰突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被送回来,而女主人和乐公主竟是失神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时间自然是一团乱。 所以,没有人怀疑高廷芳这个治丧者有什么不对,哪怕高廷芳把韦钰送入了鸣镝斋之后,就把自己和一个死人关在一起,也没有任何人敢去惊动。 等到匆匆变装从宫里出来的彭忠冲进公主府,这才得知高廷芳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做。尽管心头泣血,悲愤欲绝,可他终究是看过韦钰遗书的人,深知这一切都不能怪自始至终不愿意表露身份的高廷芳。然而,如今更重要的终究还是韦钰交待的去见那些部将,因此,他厉声叫来管家,令其立时按照之前给琼娘治丧的规程去置办一应物品,立时旋风似的出了门。 天色渐暗,西落的夕阳带走了最后一丝光芒,整个东都城渐渐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鸣镝斋中,在黑暗中继续枯坐了许久,高廷芳终究站起身来。然而,还不等他走到床前,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有人直接悍然闯了进来。心头火起的他扭头一看,等眯起眼睛认出来人是谁,他却只觉好似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林先生!” 林御医死沉着一张脸,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时,他就深深叹了一口气:“人都死了,我就不说他坏话了!总而言之一句话,醉芙蓉是韦钰从我那找出来的,我也是被他掳走的,只没想到一天之内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是自己一心求死,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 “就是因为心里知道,我才不能原谅自己。” 高廷芳苦笑一声,却没想到林御医气冲冲走到他面前,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他自己知道今日不止一次妄动真气,更是经历了从紫宸殿屋檐坠落的险境,此时也无心辩解什么。可是,当林御医一手重重击在了他的胸口,等到他一口淤血吐出时偏头躲开,而后又不由分说地往他嘴里丢了一颗药丸时,他还是终究将其嚼碎了咽下去。 “你如果不想辜负韦钰这一片苦心,那就好好活下去!” 骂过之后,林御医扭头就走。可当他来到门口猛地拉开大门时,却只见外头已经有一个人等候在那儿。见是谢瑞用见鬼似的眼神盯着自己瞧,他就不耐烦地冷哼道:“怎么,谢公公要把我这个毒害亲王的嫌疑犯给抓起来?” “哪里哪里。”谢瑞打了个哈哈,见林御医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他就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世子殿下,皇上想见您一面。” 第259章 温情脉脉终成空 带高廷芳进宫的路上,谢瑞几次都忍不住悄悄打量这位曾经是南平王世子,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怀敬太子李承睿的奇人。现如今,他算明白为何自己根本砍不动的大理寺天牢那铁锁,高廷芳却能将其轻轻巧巧截断了。 要知道,想当初的荣王世子李承睿,那本来就是年少便以文武双全闻名东都的。 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事,才让李承睿变成了现在的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又宁可隐瞒身份呆在东都城,甚至去辅佐幼弟承谨,也不肯对皇帝吐露身份? 尽管心里有这样的疑问,但谢瑞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那个答案,可他甚至连想都不太敢多想。尤其是念及匆匆赶去了翊卫府向承谨传旨的那个内侍少监,他更是忐忑不安,等皇帝的燕寝贞观殿眼看快到时,他方才终究低低提醒了一句。 “世子殿下,皇上心情非常不好,您还请多多留意,不要触怒了皇上。” 触怒……从前的他也许会时时刻刻担心这一点,可现在的他,还是会担心此事的人吗? 高廷芳心中冷笑,可仍然淡淡地对谢瑞说道:“谢公公,你之前历险出宫,救了我一次,我也尚未来得及谢过你。” “岂敢岂敢。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世子殿下身份,多有冒犯。” 谢瑞连忙解释了几句,见高廷芳浑然不以为意,等到将其带到贞观殿前,眼看人大步入内,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可就在他想再出声说什么的时候,他只觉得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顿时整个人都瞬间僵住了。 徐徐步入贞观殿,高廷芳就发现,这偌大的殿中竟然不见一个内侍宫女。知道接下来恐怕将是皇帝和自己的摊牌,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脚下步子随即就加快了一些。当进入殿中深处,看到那个支撑着头半睡半醒坐在软榻上的身影时,他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没有出声,榻上的人也没有察觉。这种难言的寂静足足持续了好一会儿,还是他最终打破了这种僵硬的氛围,沉声说道:“父皇。” 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睛,见高廷芳长揖不拜,他不由得抿紧了嘴唇,随即就叹了一口气道:“白天的时候危机四伏,兵荒马乱,朕也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更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这才借着让你去安排韦钰的后事,让你先出了宫……承睿,你不会怪我吧?” 察觉到皇帝最后没有自称朕,高廷芳心情复杂,却是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许久,他终究开口说道:“十三年了,世人都当我已经是死人,更何况父皇?” 见高廷芳终究回避了这个话题,皇帝终于坐直了身子,面上露出了几许恳求:“承睿,你能不能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真不知道,曾经一次次见过,嘉赏过,甚至嫉妒过的南平王世子,竟然就是我曾经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的承睿!” 犹豫片刻,高廷芳终究是依言走上前去,随即在软榻边屈单膝跪了下来。感觉到皇帝的那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庞,随即又轻轻按着自己的臂膀,仿佛在惊讶那瘦弱的身躯,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几滴温润的液体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从前朕只以为,你是从小体弱多病的南平王世子,太医也都说你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朕也没有多想,可现在……承睿,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虎臣,他怎会变成如今那个样子?他曾经是那样铁打的汉子,你也是从小筋骨强健,难不成是那时候逃生之际……” “父皇,都已经过去了。”高廷芳用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敷衍了皇帝的追问,然而,他紧跟着却抬起头说,“至少我和张大哥都活了下来。我更想问父皇,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皇帝扶着高廷芳双肩的手,一下子僵住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道:“之前那么多人在殿上质疑承谨身世的时候,你不是也听到了?朕为了让纪韦两家暂时放松警惕,谎报了她的死讯,可她伤心过度,生了承谨之后就……” 尽管皇帝说着说着就已经喉咙哽咽,可高廷芳在眼睛酸涩的同时,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请父皇告诉我实情,母亲是病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撒手人寰?” 面对长子那双丝毫不肯妥协的眼睛,皇帝挣扎良久,最终低声说道:“琳琅在生下承谨后不久,就因为心中悲恸,再加上怨恨朕放纵了纪家和韦家,所以她投环自尽了。” 高廷芳顿时面色大变。他瘫坐在地上,双手痉挛到抽搐,可最终却低吼道:“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皇帝顿时有些急了:“这是旁人谁都不知道的,我若是有一句虚言……” “母亲是最坚强的人。纵使失去了我,确实遭到天大的打击,可只要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刚刚降生的孩子,她不论有多大的悲恸,一定会坚强地活下来,一定会尽力多抚养他几年。母为子则强,母亲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对我说过这句话!曾经她失去外公和舅舅们的时候,也是为了我,这才坚强地熬了下来!所以,母亲病故也许有可能,但她自尽绝不可能!” 见皇帝顿时沉默了下来,高廷芳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父皇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难不成母亲的死还另有玄机?你忍心她在九幽黄泉怨恨我们父子吗?” “住口!” 皇帝终于遽然色变。厉声喝止了高廷芳之后,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高廷芳并未因此退缩,而是又问道:“除了母亲的死,我还有一件一定要知道的事。当初琼华岛上的那场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肆!你是这样对你的君父说话吗?”皇帝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竟是厉声咆哮了起来,“那是纪飞菲和韦玉楼勾结,是她们做的!” “如果是她们做的,父皇为什么还要对外人口口声声说,那些幕僚和侍卫是被纪庶人收买笼络的叛逆,为什么要他们至死还背负污名!那么多曾经替荣王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幕僚和侍卫,那么多曾经追随父皇的心腹肱股,父皇却不但看着他们含冤九泉,反而还亲口给他们加上了永远难以洗脱的罪名,父皇想过那些遗属是什么感受?” “住口,你给我住口!”皇帝已经彻底狂躁了起来,竟是使劲擂动身下的软榻。 可高廷芳却丝毫没有任何动容。他退后一步站起身来,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说:“皇上可知道,廷仪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曾经借口看守纪太后,仔仔细细盘问过她。纪太后承认了暗害母亲和我,却矢口否认曾经放了琼华岛临波阁上的那场火。” 见皇帝面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他便继续说道:“而韦钰说,他在见韦贵妃最后一面时,韦贵妃也矢口否认,曾经放过那把火。” “难不成你竟然愿意相信那些乱臣贼子的话,也不愿意相信朕的话!” 皇帝终于从软榻上跳了下来,那凶狠的眼神仿佛想把高廷芳完全吞噬下去。那一刻,刚刚父子温情脉脉的一幕完全无影无踪,有的只是狂暴和凶恶。 “你太让朕失望了,不……你根本就不是承睿,你不是那个朕自小带在身边的长子,你这个冒牌货……来人,快来人!” 听到这呼喝和指斥,高廷芳不禁笑了起来,那笑容再没有半点温度,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楚和背伤。 “我早就知道,父皇早已不是当年的父亲了。你痛恨纪家和韦家,不是因为痛失妻儿,也不是因为当年王府心腹尽丧,更不是为了他们擅权为害,放纵各地藩镇拥兵自重,而只是痛恨纪家和韦家夺走了你的权柄,让你形同傀儡。” “韦钰是犯上作乱,可父皇扪心自问,你就心安理得吗?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承谨又是怎么会那么巧在同一天在卫南侯府中毒的?韦钰说,下雷公藤的,是父皇放在卫南侯府的暗线,而醉芙蓉是他下的,两样混合,正是因为醉芙蓉少许中和了雷公藤的毒性,承谨这才能够捡回一条性命!也许韦钰确实心狠手辣,可父皇你呢?” “我实在是不明白,父皇你一面在朝堂上对那么多人说,承谨是母亲和你的儿子,是你苦心孤诣把他关在观文殿,这才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那么,在承谨的记忆里,父皇你为什么从来都是冷酷阴沉,从来对他漠不关心?” 高廷芳已经彻底把所有顾虑都置之度外,字字句句都是最凌厉的质问。自从回到东都之后,他的心中就郁积着无数的话,此时此刻毫无顾忌地一口气倒出来,他只觉得那些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痛快和释然。 而皇帝在呼喊来人之后,见人尚未进来,可高廷芳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终于气急了起来,一把抄起软榻上的一个玉枕,劈手重重丢了出去。眼见高廷芳偏头躲开,那玉枕重重砸在地上,玉片碎落一地,他不由得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吸气,眼神中满是怨恨。 “你母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一个个全都只会怪我!是我给了你们荣华富贵,你们能一个成为王妃,一个成为世子,全都是因为我!王府的那些人从前口口声声说效忠效死,难道就不应该为了朕的长治久安去死?” 厉声喝出这最后一句的时候,见高廷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皇帝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快意,竟是大声咆哮道:“你那样爱护承谨,把他当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他根本不是琳琅的儿子,那是一个冒牌货而已。他的母亲是一个宫女,朕只不过是宠幸了她一次,却没想到她难产而死时,竟然还给朕添了一个酷似你小时候的儿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是朕最重要的一颗砝码!” 第260章 永不弃 高廷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就此碎裂了开来。他呆呆地看着面色狰狞的皇帝,胸口一阵腥甜。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外间传来了啪的一声,当慌忙扭头去看时,他就只见承谨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门口,身前是掉落在地的题本。 尽管昨夜还在秦王府中商议如何重新整饬金吾卫,那题本便是曾经努力过的证据,尽管今日早上还高廷芳还送了承谨出门,但只是一日之间,他们曾经认为至少能维持许久的局势就轰然崩塌。 而此时此刻,面对皇帝骤然宣布的这个消息,不论久经沧海难为水的高廷芳,还是初出茅庐的承谨,四目对视之间,竟是谁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彼此。 “原来,我真的不是大哥的弟弟……” 承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脸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我本来就觉得好像在做梦,突然就能离开观文殿了,突然就在韦大哥之外,结识了肯对我好的高大哥,突然高大哥就成了我的先生,突然高大哥又成了我嫡亲的大哥……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本来就是我的痴心妄想。” 他的眼泪如同断线珠子似的掉落了下来,虽说没有放声,可那犹如泣血似的悲恸,却随着他的话语,点点滴滴渗进了高廷芳的心里。 “原来贞静皇后不是我的母亲,原来父皇还是和从前一样,根本就没有在乎过我,更不要说重视我……原来,我只不过是一个才来到世间就害死了母亲的孩子,是没有人期盼过的孩子……为什么不让我生下来就死了……” 哪怕高廷芳在皇帝残忍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得知承谨并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时,他曾经生出过一种说不出的愤懑,连同承谨一同恨了进去。可此时此刻,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委顿于地,倾诉着心头的绝望和痛楚,他的一颗心仍然狠狠悸动了一下。 他记起了他们在颖王府的初见,那个胆小羞怯,被兄姐瞧不起的孩子。 他记起了纪云霄指斥自己是冒牌货时,那个为他说话,而后又进宫求情的孩子。 他记起了韦钰把自己从刑部天牢弄出来,在翊卫府重新相见时,那个喜出望外,而后一点一滴成长的孩子。 他记起了自己正式成为秦王傅,朝夕相处,手把手教导的那个孩子。 无数的记忆倏然间浮上心头,以至于当高廷芳醒悟到,承谨恐怕也和韦钰以及清苑公主一样,早就知道了他是谁时,他更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失败极了。在僵立许久之后,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上前去,等到了承谨面前时,他缓缓蹲了下来,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冰凉的脸。 承谨呆呆地看着高廷芳,很想伸出手来抓住那只一如既往温暖的手,可他只不过刚刚抬起手,就最终颓然放下了。他只是一个生下来就害死母亲的孩子,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宫人之子,他怎么配叫他大哥?他怎么配做他的弟弟?怎么配承担他一直以来那样殷切的希望? 因此,当那只手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当自己再次被紧紧拥入那温暖的怀抱中时,承谨只觉得自己又在做一个永远都不会醒的美梦。他颤抖着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两下,当最终落在了高廷芳的脊背上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幸福得快要窒息了。 这竟然不是在做梦……大哥竟然在知道了他的身世后,还是抱了他! “对不起……” 听到高廷芳那近似于呢喃的三个字,承谨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他使劲吸了吸鼻子,语无伦次地说:“该我说对不起才对……不不,我一直都当大哥是最好的大哥……” 几句完全没条理的话之后,他终究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高廷芳,抽泣着说:“大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还肯认我这个弟弟! 搀扶了承谨站起身之后,高廷芳才转身看向了皇帝。他就只见这位天子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仿佛难以置信眼前的这一幕。他哂然一笑,习惯性地把承谨护在了身后。 “父皇是很会算计人心,却忘了这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我最初认识承谨时,并没有想过,他是母亲的儿子,只不过是觉得投缘,只不过是觉得喜欢。如今证明一切只不过是你的一出好戏。我是很伤心,是很难过,但我伤心难过的,不是我曾经在承谨身上错付了真心,而是你作为君父,却这样算计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纪家和韦家是该死,可承谨何其无辜,要被你丢出来,当成让那两家人疯狂的棋子?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想念母亲,想念我,说到底,你这辈子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因为你爱的只有你自己,其余人纵使死一千一万,也不会放在你心里!” 承谨满脸震惊地站在高廷芳身后,双手紧紧地抓着高廷芳背着的手,倍感温暖的同时,又觉得深深的钦佩。他曾经无数次把面前的高廷芳当成可以倚靠的亲人,曾经无数次惶恐过一梦醒后,对方会在自己的生命中永远消失,可现在那层泡影果然消散,可他却真真切切抓住了高廷芳的手!而且,大哥竟然敢于这样指斥父皇! 可他终究不想躲在高廷芳身后。鼓足勇气的他从高廷芳身后站了出来,第一次用平视的目光看着皇帝,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皇,既然我不是贞静皇后的儿子,请父皇重新对天下宣布大哥还活着,册立他为皇太子。我会全心全意辅佐大哥……” 这一次,皇帝终于从震惊失神中回过神来。他狂怒地打断了承谨的话,厉声喝道:“住口,朕还轮不到你一个黄口小儿教训!来人,快来人,把这两个悖逆犯上的给我拖出去!” 这一次的呼喝之后,殿外终于有了回应。随着一阵凌乱的步伐声,一大群全副武装甲士倏然冲进了殿内,呈半圆形堵截住了高廷芳和承谨的退路。 高廷芳不假思索地抓住了承谨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目光却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这些兵马。察觉到身后的承谨似乎非常紧张,连呼吸都已经快要停住了,他就笑着说道:“不用怕,有大哥在,大哥会带你平安出去的。” 皇帝却是恼羞成怒:“大言不惭!将他兄弟二人拿下!” 虽说斧钺就在面前,可承谨听到父皇口中那兄弟二人四个字,却只觉得开心雀跃极了。 然而,就在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不计代价和后果突出重围时,他却只见逼上前来的兵马把他和承谨当成空气一般,竟是倏然间越过他们,团团将皇帝围在当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皇帝终于意识到外间已然生变。他指着高廷芳和承谨,恶狠狠地骂道:“原来你们和韦钰一样,原来你们也是乱臣贼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廷芳镇定自若地笑了笑,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开口问道,“张大哥,是你吗?” 随着他的这个问题,皇帝一时面色越发狰狞,可当看到一身玄衣的张虎臣犹如一个孤影游魂似的出现在视线中时,他还是吓得后退了一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御座上。 “皇上看来很意外?”嗓音沙哑的张虎臣轻轻笑了笑,随即方才淡淡地说,“皇上是已经授意心腹去接收我的兵权,顺便将我拿下待问,可我已经错过一次,又怎能再错第二次?” “你……”皇帝又气又急,指着人几乎说不出话来。而张虎臣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他震惊失语,一下子瘫倒在御座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世子殿下不是想知道当年琼华岛上的真相吗?其实我和朱先生早就已经有数,只不过却不想说出来,让世子殿下自责难过而已。当初先帝把遗诏托付给太师,纪庶人虽说巧取豪夺,赚了定鼎之功,可她又哪里知道,到手的遗诏乃是朱先生妙笔,我亲手放到太师府去的。至于真正的那份遗诏,早就已经偷梁换柱了。” 高廷芳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隐隐约约也曾经往这上头想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君父竟然是篡改遗诏方才得以即位,而后还要尽杀功臣的小人。可此时此刻张虎臣一言既出,皇帝又是如此表现,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才是真相? “张大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懑和愧疚,“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就……” “如果不是世子殿下竟然瞒天过海到了东都,我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说的。朱先生临终前就交托过我,永远不要报仇,是我们自己瞎眼认错了主君,那么这苦果就我们自己承受。可如果有机会,至少要见皇帝一面,看看他是否还有脸面对我们!我此次到东都,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想知道,王妃究竟是死是活?如果她真的不在了,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这最后一句话,张虎臣运足了中气,对于皇帝来说,这就好似耳畔响起了一道炸雷。 那一瞬间,这位天子终于近乎崩溃。他下意识地抱着头蜷缩了起来,失声嚷嚷道:“这不能怪我,是琳琅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第261章 海阔天空 琳琅逼我的…… 对于高廷芳来说,这话就如同是当头一棒,断绝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当听说承谨不是母亲亲生,而是宫人之子,他在最初的伤心失望之后,却也曾经抱着那么一点奢望,期冀于母亲实际上和他以及张虎臣一样,离开了这座洛阳宫,如今还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可现如今,皇帝这心神失守之下说出来的话,却分明揭示了一个最残酷的可能。 高廷芳踉跄后退了一步,如果不是一旁还有承谨眼疾手快搀扶着,他甚至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个站立不稳,就这么栽倒在地。而比他情绪更激动的则是张虎臣,他一个腾跃,越过那些甲士,直接到了皇帝的面前,竟是声色俱厉地问道:“王妃到底怎么了?” 然而,失口透露出了那样一个讯息之后,皇帝却牙关紧咬,再也不肯出声。见此情景,张虎臣几乎想要拽起昔日主君的衣领严词逼问,可他终究过不了君臣之别那一关。而回头看见牙齿咯吱咯吱打架的高廷芳,同样满脸惶惑的承谨,他就知道不可能去逼他们兄弟俩上前质问,一时竟是心烦意乱。就当他一时有些彷徨无措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声音。 “王妃的事情,奴婢倒是曾经听说过一些。” 高廷芳也好,张虎臣也罢,两人几乎是第一时间朝声音来处看了过去。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则是刚刚还好似心乱如麻的皇帝。当认出那人时,皇帝立时勃然大怒。 “谢瑞,你好大的胆子!你跟着朕的时候,贞静皇后早就过世了!” 看到高廷芳扶着承谨的肩膀渐渐站直,随即踉跄走到了他的面前,谢瑞就退后一步深深施礼,这才低声说道:“世子殿下,奴婢只不过是一介刑余之人,当初寒微时,曾因为琐事几乎被先帝杖死,还是贞静皇后和世子殿下说了句公道话,这才救下了奴婢在内的十个人。” 高廷芳早已不记得那件事了。先帝是一个马上出身的暴君,鞭笞内侍几乎是家常便饭,他也好,母亲也罢,甚至就是父亲,曲意调护救下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人,自然不会单单记得一个谢瑞。他微微点了点头,张口想问,可最终却还是有些情怯。 承谨瞥了一眼高廷芳,终究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公公都知道什么?” 谢瑞看着额头青筋毕露的皇帝,尽管心下仍是惊惧难安,但想到刚刚险些被灭口时,正是张虎臣带人突袭而入,救了自己一命,他便下定了决心。 “奴婢跟着皇上时,确实是贞静皇后去世之后,但因为贞静皇后当年还是荣王妃时,就很得人心,所以宫中有不少人心向着她,每年祭日、生辰、中元、清明、冬至,这五个日子都常常有人暗中私祭。奴婢一次巡查时,曾经撞见一个老宫人私自祭祀,而后就常来往。她说她的妹妹就是自愿殉了贞静皇后的宫人,祭祀贞静皇后是其一,祭祀自己的妹妹是其二。” 听到这里,高廷芳已经意识到,接下来只怕是事情的关键。见皇帝犹如急了眼似的想要冲上前来,却被张虎臣死死拦住,他就沙哑着嗓子问道:“谢公公,请继续说。” “因为她祭祀的是贞静皇后,奴婢也常常和她同祭,后来看她贫苦,又几次送过东西给她。她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没多久就去世了,去世前见了奴婢一面。” 谢瑞见皇帝表情凶狠,似乎恨不得要把他吃下去,而高廷芳和张虎臣承谨,则是全都听得异常专注,他只觉得那桩藏在心里许久,使得自己常常辗转难眠,犹如噩梦似的消息,也许终于可以得到解脱了。 “那个老宫人告诉奴婢,当年宫变的那一日,她的妹妹紧急来见了她,说是贞静皇后在得知世子殿下的死讯,以及琼华岛上将临波阁烧成平地的那场火之后,来到了贞观殿,和皇上发生了剧烈的争执,而后,贞静皇后就死在了贞观殿里。” 说到这里,谢瑞的身子甚至在微微颤抖:“奴婢去查过,那个老宫人的妹妹说是殉葬的,实则却是在匆匆见了姐姐离开之后,回到宿处就被内侍监的人扑杀。事后,那几个内侍也都消失了。” 尽管谢瑞所言,字字句句都不过是旁证,但是,面对张虎臣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面对高廷芳如同针刺一般的目光,又在重重甲士包围之下,皇帝终于再也承受不了那巨大的压力。他神经质地低声说道:“这不能怪朕,是琳琅逼我的,她竟然骂朕是昏君……” 刹那间,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肖琳琅那张痛心疾首的脸。 “狡兔死,走狗烹,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你这皇位才刚坐上去,就算顾虑纪飞菲回过神来拿此把柄要挟你,她有证据吗?朱先生他们这些人认为你才是最适合做天下之主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做那种事情,又怎么会被人收买,更不要说出卖你!你一把火烧了临波阁,却被纪飞菲和韦玉楼早早探知消息,设下毒计害了承睿!” “明明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不想着巩固前朝,不想着重用那些为你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的人,却竟然玩弄这样的权术手段,我真是看错了你!若早知你是如此薄情寡义的昏君,我就不该为了你,牺牲了我的兄长,连累了我的嫂嫂和侄儿!可怜肖家几世鼎盛,却因为我遭了灭顶之灾,我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承睿!都怪我信错了人,爱错了人,托付错了人!” 随着那些贵重的钗环一样样被肖琳琅摘了下来,奋力丢在地上,他扑上前去想要阻拦,想要解释,可最终两个人却扭打在了一起,最终齐齐倒地。到最后,恼羞成怒的他仿佛鬼迷心窍一般,捡起一根金簪,深深扎进了爱人的喉咙。 当浑身沾血的他回过神时,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他牺牲了所有的心腹,牺牲了儿子,牺牲了妻子,倘若不能再拥有这个天下,他还有什么? “朕没有错,朕怎么会错……” 面对那个喃喃自语却终究不肯认错的皇帝,高廷芳只觉得心灰意冷。他看了一眼身边满脸惊骇和苦涩的承谨,突然开口说道:“承谨,你想当皇帝吗?” 承谨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大哥,你……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现在父皇如果退位,那个皇位你想坐上去吗?换言之,你想拥有这个大唐天下吗?” 说完这句话,高廷芳看到皇帝倏然之间跳了起来,那双一度黯淡的眼睛倏然间又闪动着阴狠的光芒,他就收回了目光,只是低头看着承谨。 在长兄的注视下,承谨渐渐平静了下来,却是摇了摇头说:“那是父皇最看重的东西,我不想要。大哥,我本来就没有想过去当太子,更不要说去当皇帝。只要你肯认我这个弟弟,我就觉得已经很知足了。” “父皇听到了吗?”高廷芳看着满脸难以置信的皇帝,呵呵一笑道,“对我来说,曾经跟着你耳濡目染,做一个合格的荣王世子,乃至于做一个仁厚的太子,那是希望天下官民百姓都能太平安康,而不是为了地位。对于承谨来说,他之前说想豁出去争,只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让承谦承诚得逞,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但从骨子里说,承谨和我一样,并不是一个愿意豁出一切,乃至于最宝贵的东西,也一定要去争皇位,争天下的人!父皇,不要把每个人都当成你!” 皇帝眯缝眼睛盯着高廷芳,他的感情告诉他,高廷芳说得是真话,可他的理智却告诉他,不能相信,哪怕那曾经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嫡长子,哪怕那曾经是他最心爱的儿子,然而,在肖琳琅被他错手所杀的事已然捅破的情况下,他和这个儿子已经完全势不两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色厉内荏地质问道:“你想怎么样?莫非是要和韦钰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 “哪怕父皇你说是失手也好,是意外也罢,母亲终究是因你而死。可她若是活着,定然不想看到我和你就此反目,刀兵相向。我知道,你一贯想的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也不会再带着承谨在你的眼前晃悠。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可以带承谨离开。” 皇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看到张虎臣并没有劝阻,承谨则是欣喜地抓紧了高廷芳的袖子,他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却又仿佛是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被人弃若敝屣,以至于好半晌方才迸出了一句话:“什么事?” “我只希望,父皇为昔日荣王府的那些幕僚和侍卫,平反昭雪。” 尽管这相当于亲口否认自己的金口玉言,然而,相对于如今的处境,皇帝还是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道:“好,朕可以承诺,必定尽快洗刷他们的冤屈,追赠他们官职!” 张虎臣突然插话道:“好教皇上得知,当年那份真正的遗诏,还在我的手里。” 见皇帝瞬间身体僵硬,继而一点点抬起头来,眼神中藏着难以掩饰的杀机,他就淡淡地说道:“世子殿下和秦王殿下不可能像韦钰那样弑父,我也一样。君臣无狱,可那不代表我就能轻易原谅你!更何况,皇上素来是兔死狗烹的性子,我不得不预作防范。只要皇上能够安安稳稳做你的大唐天子,收拾那些藩镇,又或者北伐建立你的功业,我们去过自己的日子,从此之后两不相干。” 他话锋突然一转:“可如若皇上耿耿于怀,又或者对南平有所怨恨,那这遗诏就要公诸于天下了。在皇上根基尚未完全稳健之前,还请不要轻举妄动。要知道,没有了韦钰,皇上是否还能全心全意信得过大将军郭涛?各藩镇又对皇上怎么看?千头万绪需要去理顺,皇上就不用惦记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了。” 高廷芳见张虎臣竟然用这样的办法断绝皇帝可能有的小心思,感激的同时,心中却又有些难过。他不愿意挟制君父,却也不愿意再留在这伤心之地,更不打算把皇帝曾经随手抛弃的承谨留在这个险恶的东都,因此,望着面色复杂的皇帝,他就再次开了口。 “我知道,之前听到我是怀敬太子的那些羽林将士,父皇也许会对他们心存忌讳,所以,我也请张大哥做了妥善安排。” 张虎臣见高廷芳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微微颔首道:“我带来的那些人,包括眼下这些,全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中有不少我当年一手送进羽林的孤儿。至于韦钰派去围了紫宸殿的那些将士,也同样都是他的心腹。我已经假传圣命,包括韦钰用过的那些虎贲在内,秦王殿下将带他们出使南平。” 皇帝先是愤怒,随即又渐渐松弛了下来。当这样一些潜在的威胁全都一次性去掉之后,尽管他仍然要担心被捅破隐秘的的危险,可终究比丢掉他最珍视的东西要好。 知道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高廷芳见承谨咬着嘴唇,显然没有话想要对皇帝说,他就举手深深一揖道:“父皇,今日一别,从此便是路人,我告退了。” 眼见高廷芳行礼后转身离开,承谨低着头,依样画葫芦行过礼,随即转身大步追上了大哥,又悄悄对一旁呆若木鸡的谢瑞做了个同行的手势。 看着谢瑞又惊又喜地追上高廷芳和承谨一同离去,看着张虎臣带走了那众多甲士,皇帝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化成了一声苦涩的叹息。 从此之后,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当高廷芳一马当先终于走出贞观殿时,就只见东边隐隐露出了金色的晨曦。一日血色,一夜暮色之后,这宫中终于即将迎来新的一天。那一刻,他察觉到承谨紧紧拉住了自己的手,随即就听到他喃喃说道:“大哥,如果韦大哥还在,那该有多好?” 高廷芳怔了一怔,看着那即将跃出的朝阳,突然伸手把承谨揽在了怀里。 “等到我们也一一下了黄泉,那时候,我们会在一起的。” 韦钰,我终究是辜负了你用血换来的机会,可哪怕母仇不共戴天,我终究没办法心安理得向自己的父亲举刀。我终究是个软弱的人…… 只愿来生,你遇到一个更能懂你的知己。 尾声 天下,天下! 齐国公韦钰突发狂症,从紫宸殿高处坠地而死。 因南平王世子,秦王傅高廷芳所请,皇帝遣秦王承谨出使南平,右羽林大将军尹雄率羽林金吾五千同行。 对于满朝文武来说,这两个消息无疑犹如晴天霹雳,让人久久难以回过神来。尤其是刑部都官郎中房世美更是难以置信,可刑部尚书薛朝却足足两日不曾出现,他左等右等,最终亲自登门求教时,得知的却是另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 “薛大人……打算辞官了?这怎么可能,薛老大人国之柱石,他怎么可能轻易辞官,怎么可能不和我说一声就轻易辞官!” 薛府门房无不知道常来常往的房世美是薛朝最器重的下属,甚至有将其作为接班人培养的意思。可此时此刻,面对悲愤欲绝的房世美,两个门房面面相觑的同时,最终却对房世美爱莫能助。其中一个想了又想,最终低低提醒了一句。 “我家老爷在辅国大将军韦钰出事的那天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才被秦王殿下和秦王傅高大人送回来,您不如去秦王府问问。” 想到韦钰明明犯上作乱,如今却成了狂症发作高坠而死,而承谨以及高廷芳却又突然要去南平,这其中定然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薛朝最终听了这个建议。然而,当他匆匆赶到秦王府,却发现这里比他想象的更加繁忙。 行李车马不断运送出来,从里到外都是高声嚷嚷。他试着往里闯,却骇然发现竟然没有人拦着自己,仿佛这座曾经戒备森严的王府,如今变成了一个空架子。直到来往多次,熟知这儿地形的他来到高廷芳的致远斋,这才迎面和杜至撞了个正着。 “杜校尉?秦王殿下和高大人……” 杜至倏然变了脸色,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冷冷说道:“既然是知道不少内情的房大人,我就不和你说那些鬼话了。秦王殿下不在这儿,他早就由尹雄送了离开东都。世子殿下就是这性子,别人永远比他自己更加要紧,那么多人的不满和怨气,全都要他来劝解平复!” 说到这里,他又忿忿不平地说:“你的老上司薛朝也在!” 房世美本就是为了薛朝和承谨的事情而来,如今承谨竟是莫名其妙地先离开了东都,仿佛避祸一般,而薛朝竟然就在这里,他自是一则忧心忡忡,一则喜出望外,也来不及计较杜至那脸色,连声谢过之后,就匆匆往里走去。 眼见洛阳和疏影两人守着门口,那警惕的视线仿佛连一只蚊子都不肯放过,却唯独对自己熟视无睹,房世美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不安。果然,当他快来到致远斋门口时,就只听里头传来了薛朝的咆哮。 “世子殿下,若不是张虎臣,纵使我三朝元老,如今也必定是一抔黄土,一夕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你却还要瞒着我到几时?皇上既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默认了你便是怀敬太子,如今却又分明不愿意承认此事,我跟着你和秦王殿下去南平,那又有什么不行?” 房世美只觉得浑身如遭雷击。薛朝这是咋说什么?高廷芳是怀敬太子……高廷芳便是当年的李承睿?为什么他与其来往那么久,对方却从来绝口不提?对,那一次他与其交心时,说起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大帮人对怀敬太子还活着的期待时,高廷芳甚至还给他泼了一盆凉水!而现在,这样一位人人皆知是南平王世子的角色,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怀敬太子? 几乎来不及多想,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悍然闯了进去。见屋子里正在争执的两个人倏然朝他看了过来,高廷芳只是微微一挑眉,不曾多说什么,薛朝却像如获至宝一般,快步朝他冲了过来,拽了他的手就把他拉到了高廷芳面前。 “世子殿下,如果你嫌弃我一介老朽,不肯带我去南平,那至少带上房世美!你为承谨挑选出来的那么多王府官和金吾府属,只要家无牵累,你都愿意带上,又不多一个他!我侍奉皇上多年,深知他的脾气。只凭房世美从前和我,和秦王殿下,和你的关系,皇上也不会放过他的!” 如果说刚刚房世美还有那么一丝怀疑,那么,随着此时薛朝这赤裸裸的陈词,他已经完全确定,自己刚刚没有听错,更没有任何领会错误。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高廷芳,见对方也神态复杂地看着自己,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异常沉重沙哑。 “高大人,薛老大人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高廷芳不想再多提那一日白昼到黑夜的重重变故,轻轻点了点头:“我给韦钰发丧之后,就启程,房大人若是可以,不妨给我帮个忙。从始至终,韦钰都只是在帮我,只不过是我这个愚钝到愚蠢的人,从来都没有体会他的苦心和好意。” 房世美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子从高廷芳的话中领会到某种他根本不曾想过的可能性,面色刷的惨白一片。他蹬蹬蹬后退了三步,待想要开口说话时,他只觉得喉咙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他满心惶惑惊惧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哥不用替韦钰忙活了。我刚刚去过承乐那儿,韦钰的部属比你想象得更加忠心耿耿,公主府那儿,韦钰的灵柩,连同承乐一块,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随着这句话,清苑公主推门进了屋子。她看了一眼薛朝和房世美,这才开口说道:“大哥,我就不去南平了。父皇早已不是当年的父皇,如果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应付他,他迟早有一天会不顾一切……我会在东都,为你和廷仪还有承谨祈福,为韦钰,还有韦贵妃他们念经赎罪。至于薛老大人和房世美,还请你不要丢下他们,他们足足等了你十三年!” “阿媛……”看着这个业已褪去所有青涩,已经完全绽放出自己光彩的妹妹,高廷芳只觉得五内俱焚。是他自以为隐秘周全,却没有注意到韦钰、清苑公主甚至承谨,每一个人都洞察到了他的身份,这才有了如今的悲剧。他很想如同儿时那样拥她入怀,可浑身发僵的他却无法做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阿媛,终有一日,我会带着承谨回来。” 就算那一日晚上,张虎臣控制的羽林军挟制了皇帝,最终夺宫成功,可得位不正,就要如同当今皇帝那样,畏首畏尾,而自身实力不足,要如何才能慑服藩镇? 而只要一个勤王的讯息,他们就会被四面群狼撕成碎片,大唐也会四分五裂。 与其如此,不若退一步,海阔天空,等待时机成熟后,拿着大义名分再回来! 秦王起行的那一日,鸿胪卿周平代天子郊送,百官送行,浩浩荡荡的护送队伍再加上围观百姓,恰是让东都定鼎门沸反盈天。在这无数的围观人之中,一辆朴素的马车夹杂在众多的车马当中,自是毫不起眼。 车夫眯缝着眼睛眺望着那些招展的旌旗,随即头也不回地对车厢中人说:“看看,你煞费苦心演了这么一出,结果呢?哼,果然是做老子的冷酷无情,做儿子的畏首畏尾!” “那又如何?至少我还赚了一堆眼泪,一堆叹息。”车中人悠悠长叹道,“从前他消失十三年,我苦心孤诣,兢兢业业,为他报仇雪恨,如今他哪怕是为了我,也不可能再去当闲云野鹤。更何况为了保全南平,为了保全承谨,为了他自己的爱人,他又怎能不全心投入?” 听到这低沉的声音,车夫不禁哂然冷笑了一声。 “想看人热闹,看人笑话,就直说,何必还拐弯抹角?居然嫌一个人寂寞,直接把媳妇也给拐带了出来,你就不怕她一气之下又刺你一刀?” 话音刚落,车内就传来了一个尖厉的声音:“林未德,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不说了!”车夫微微耸了耸肩,仿佛认输似的,“只要你们夫妻俩乐意就好。我也担惊受怕了五年,趁早去过过安生日子,等离开东都之后,你们夫妻俩可别搞出什么让我手忙脚乱的事情来!” 车内的女子顿时恼羞成怒了起来:“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随着那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渐次起行,车夫微微一扬马鞭,马车亦是渐渐起行,看那方向,赫然与大唐使团的方向截然相反。车厢中,一个脸上覆盖着一本书的男子懒洋洋躺在那儿,看也不看旁边气鼓鼓的女子,轻轻呵了一声。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承睿,这个天下,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收拾!” PS:正文到这里完结,接下来还会有一些番外,但最近忙得实在是没空写,所以要等一阵子再写再发。谢谢大家这将近一年以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