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a小调圆舞曲 在这座繁华的沿海城市里,蓝调酒吧的规模远远称不上气派,但常年在门口停着的一排豪车,足以证明它不俗的格调。同样是昼伏夜出的公子哥儿寻欢作乐的地方,驻场的人在弹钢琴,听上去显然要比在敲架子鼓听起来要更衣冠楚楚,高档端庄。 连酒吧里负责端酒的女侍应生,看着都远比别处的更加精致漂亮。 陆恒将刚端过来的酒打开,给桌上的其他几人倒上。众人纷纷端起杯寒暄几句,其中一人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眼神频频瞟向已经渐渐走远的女侍应生。 陆恒在心里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朝对方眨了下眼:“怎么,陈少,看上那个蓝眼睛的外国妞儿了?别说,那副高傲的清冷劲儿真够味道。” 陈少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算作默认,又向女侍应生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楼大厅的舞池内,几对男女正随着悠扬的钢琴声跳着华尔兹,衣香鬓影间呼吸相贴,双向猎艳,撩拨着若有似无的暧昧。那个蓝眼睛美人儿的身影却已经隐没在人群中,彻底找不见了。 陈少有些可惜地收回视线,终于正眼看了陆恒一回:“生面孔,新来的?” “可不是么,听说刚来不到一个月,名副其实的冷美人儿,不少想尝鲜的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没摸着。”陆恒说不上是讥笑还是调侃地说,不以为然地砸了咂嘴,转向陈少时,又是一副显而易见的热络嘴脸,“这小美人儿肯定是在等着陈少呢,女人嘛,矜持点也好,这样征服起来才有成就感不是?” 陈少似笑非笑地晃着玻璃杯,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陆恒察言观色,非常机灵地立刻招来一名侍应生:“给我们再上两瓶皇家礼炮,让那个蓝眼睛小美人儿端过来。” 侍应生毕恭毕敬地应了,没过一会儿果然就见姑娘端着托盘穿过人群,款款地走过来。他们这桌就在演奏钢琴的旁边,本就是方便附庸风雅的人上去玩玩钢琴的专座,这下也算派上了用场。女侍应生在他们桌前站定的时候,陆恒稍稍起身,朝旁边正弹奏钢琴的人随口吩咐:“这首太催眠了,换首轻快甜蜜的曲子弹。” 他漫不经心地等了好几秒,见对方丝毫没有反应,这才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 纪千羽拿好托盘站在一侧,平静地抬起眼,和陆恒几人一起看了过去。 钢琴手低垂着眼睛,专注安静地弹着手底下的曲子,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流水般的乐音从黑白分明的琴键与修长有力的手中倾泻出去。吊灯的辉光在他的头顶均匀柔和地映照下来,将钢琴的烤漆镀上一层奢华的暗彩,罩住他半边专心致志的侧脸,凭生出数不清的低柔与优雅。 而他仿若对外界的声音通通充耳不闻,对这样灼灼的注视也恍若未觉,只自顾自地低着头,沉静地弹着他的《a小调圆舞曲》。 这首曲子尽管作为一首抒情怀乡的咏叹诗诞生,演奏时却总归带着舞曲的轻松与韵律,通常并不显得沉重。但它在这个年轻男人的手下,反复的咏叹被拉长,却又显得清清泠泠,并不过分缠绵,营造出一个更加适合亲昵絮语的空间。 恐怕也是陆恒觉得催眠的根源。 被一个不值一提的钢琴手下了面子,陆恒错愕地回过神来后顿时怒上心头。他冷冷地沉下脸,盯着钢琴手的视线寒光凛冽:“不识抬举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句话能马上让你滚——” 他正生气的时候,有句淡冷的英语突然飘了过来。 “先生请息怒,我的同事只是太专注于本职工作,还请您不要计较。” 几个公子哥儿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发现是女侍应生在说话后,顿时大感兴趣。陆恒顾不上和无关紧要的钢琴手较劲,朝陈少打了个心领神会的眼色,伸手就要来拉纪千羽的胳膊:“会说中文吗?今天我们陈少赏光来,贵酒吧是不是应该拿出点待客的气度来,派个人来给我们陈少敬杯酒啊——我看你就不错,来来来……” 他没想到的是,今天居然第二次被人下了面子。蓝眼睛小美人轻轻巧巧地避开他的手,朝他们稍稍鞠了个躬后便转过了身,看样子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般,已经要走了。 这怎么行?!陈少和一边的几个哥们还在看着,陆恒自觉面上无光,骂骂咧咧地就去搂小美人的腰:“操,什么玩意儿?!给脸不要脸,陈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本来还想让你喝杯酒就走,现在可没这好事了,乖乖留下来陪我们陈少一晚,今晚的事我就当做……”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美人儿猛地转过身来,恰到好处地躲开他过去搂腰的手,不退反进,几步又重新走回他们桌前。 这是想通了?陆恒心中一喜,面上越发不屑,果然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什么清冷美人,还不是照样乖乖…… 他的想法刚成形一半,猛地被四溅的玻璃碎片全部打断。陆恒吓了一大跳,仓皇地连忙后仰躲避飞散的碎玻璃,和其他人一起,惊怒交加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女侍应生。蓝眼睛美人手里拿着半个刚在桌上敲碎的锋利酒瓶子,晃了晃瓶底剩下的一点酒液,冷冷地朝他们看来。 “嘴巴放干净点。”她淡淡地说,蓝眼睛波澜不惊,开口的中文字正腔圆,“不是想喝吗,都特么倒是喝啊?” —— 这样令人震惊的举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好在以蓝调的格调,还能应付得起这样的小骚乱。酒吧的主人楚铭亲自出面,客气又圆滑地处理了整件事情,勉强哄走了恼怒的陆恒和神色不明的陈少,送人的时候不动声色转头,严厉地朝纪千羽投去了冷冷的一眼,歇业后算总账的意思表达得清楚明显。 纪千羽面无惧色地回了他个笑,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五个字。 卖艺不卖身。 接下来的营业时间,她恢复成冷冷淡淡的表情,旁若无人地继续装着中文盲半个哑巴,只是这一次落到她身上的视线多了许多打量。纪千羽目不斜视地端着托盘穿梭于人群,心中一片平静。 管他们呢,纪千羽淡淡地想,反正肯定又要换工作了。 果不其然,凌晨三点歇业打样之后,酒吧的员工们在楚铭面前站成一排,而楚铭只盯着她一个人定定地看。 “纪千羽。”他叫着她的名字,脸上半是愤怒半是无奈,“你算算你上班以来给酒吧添了多少乱,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惹了多少事出来?我当时雇用你的确是因为你脸好看,但你行事能不能别只用脸不用脑?退一步忍一点能死吗?” “死不了。”纪千羽平视前方,心平气和地理性回答,“但还包含退忍□□等其他业务的话,现在这点工资就太低了,我不做亏本买卖。” “行,你还瞧不上这儿了。”楚铭不怒反笑,稍显暴躁地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猛地停住看着她,“蓝调庙小容不下你,纪千羽,你结了这个月的工资,赔了今天酒吧的损失,另谋高就吧。” 横竖也该是这个结果,早已经预料到了。纪千羽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到更衣间将工作服换下留在酒吧。她这一来一去用了不少时间,等到换好自己的衣服出来时,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员工走得走散得散,只剩下楚铭还靠在吧台上给自己顺气,钢琴手坐在钢琴前面,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钢琴。 楚铭见她出来,稍微站直身,把一瓶酒递给她:“陈少那桌点的酒,算是今天酒吧的损失之一,你已经赔了这一瓶的钱,现在归你了。” 纪千羽接过没开封的酒瓶,发自内心地叹息了一声:“都还没开封,老板你就不能再放回去吗?” “卖出一瓶是一瓶。”楚铭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奸商气质表现得一览无余。纪千羽也只是说说,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摇了摇头,自己从吧台摸出个开瓶器,把红酒的木塞取了下来,给楚铭倒了一杯。 “谢谢老板这一个月的照顾了,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好意思。”纪千羽朝他举了举杯,楚铭摆摆手,非常不讲究地将红酒两口喝干,看她一眼,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人在潦倒时就得学会服软。”他说,“你太倔了,早晚要吃大亏。” “承你吉言。”纪千羽笑笑,犹豫了一下,又摸出一只玻璃瓶,把剩下的红酒都倒了进去,满满的一杯,端起来的时候酒液颤颤巍巍。 她端着杯径直走到钢琴手面前。 “刚才谢谢你帮我,《a小调圆舞曲》到那里就快结束了,谢谢你重弹一遍。”她说,举了举手中的杯。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现在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这杯酒算我请你。” 第02章 澄净之水 几秒种后,像是刚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钢琴手的目光从线条流畅的三角钢琴上移开,沉静地朝她看来。 纪千羽稍稍怔住,视线相接的这一刻,无端生出了一种冒昧打扰的歉疚。 他们共事了一个月,彼此却连一句话的交情都没有。她每次都卡着上班时间匆匆忙忙地来,根本无暇顾忌其他人都在干什么。而这个钢琴手在她的印象中也太过寡言少语,永远悄无声息地独自坐在三角钢琴后面,只有长久萦绕在酒吧里的琴声,证明他日复一日地来过。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照面。 这个男人比她预计得还要年轻,高鼻薄唇,英挺俊朗,眼睛的眸色在灯光下是纯正的黑色,让整个眉目都显得格外深邃。西装衬衫能将每个男人都粉饰成风度翩翩的绅士,但有的人费尽心机也照样与这身衣服格格不入,而有的人只需坐在那里,扑面便都是优雅的清贵气。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仿佛骤然陷入一片幽长空白的安静,连心跳声都顿时清晰了几分。纪千羽端着杯的手僵在半空片刻,正犹豫着是往前递还是收回来,年轻男人终于抬起手,将玻璃杯从她的手中接过。 “谢谢。” 随着手中一空,纪千羽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她从来不是个会胆小怯场的人,但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却莫名多了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这眼神太深刻又太淡薄,仿佛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一切伪装与表象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却又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冷眼旁观。 而她对这样置身事外的俯视反感得厉害。 酒已经给了,也是时候退场了。纪千羽调整心态,刚打算自行离开,却被一句话定在了原地。她诧异地转过身,看见钢琴手端着杯,正平静地看着她,正等着她的回答。 他问:“德语是你的母语?” 这句话就是用德语问出来的,发音严谨而标准,将这门公认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说得如同母语一般自然。纪千羽狐疑地看他一眼,一时摸不准他是天赋异禀还是有在德国生活的经历。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关系,她应了一声,点点头,挑了个自己最关心的事情问。 “是。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说中文的时候,卷舌音发成了小舌音。”钢琴手礼貌地朝她点点头,随后垂下眼睛,晃了晃杯壁低头浅酌,没有再次开口的意思。 于是纪千羽笑笑,礼貌地树了个拇指:“果然专业素养一流,视唱练耳水平实在超群。” 在这家酒吧还完欠下的最后一点人情之后,她收拾好东西,和楚铭进行最后的告别之后,正式被扫地出门。楚铭不知道是忙着回去补眠还是打算开始夜生活,很快便不见人影,她穿过酒吧长长的走廊,一个人走到外面。 推开原木色的酒吧大门之后,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下得还委实不小,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绵延成一道道透明的帘线,在黯淡的天光中隐约反射出灯牌的亮色。凌晨四点,出租车都不见踪影,纪千羽站在酒吧门口皱眉,不死心地又翻了一边手提包,无可奈何地站在招牌底下,只希望雨能渐渐小些。 毕竟她这一身行头可经不起雨淋,又没有什么换衣服的时间。今早学校有节不能逃的课要交作业,而她的作业纸上还是一片空白,再不去画室临场发奋,恐怕就要玩不转了。 她笔直地站在雨幕前,背着画夹的姿势像是骑士背着盾牌。栗色的长卷发利落地束成马尾垂在腰间,随着她无聊地转着头打量四周的动作而一晃一晃。 她来这边打工一个月,还没仔细打量过这片私人会所林立的高档休闲场所。街道两侧整整齐齐地泊着两排豪车,主人此时都享受着有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纪千羽视线放空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酒吧的木门被缓慢地从里面推开,而后大约是发现了她的存在,门被推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劳驾。”从里面传出了一个短促低沉的单词,依然是纯正的德语发音。纪千羽说了声抱歉,朝旁边走了两步,让出了开门的位置。钢琴手从里面将门推开,拿了柄黑色的长雨伞,出现在纪千羽的视线里。 他已经换下了酒店的工作服,双排风衣扣妥帖地尽数扣好,从里到外都是深深浅浅的黑与灰。他撑起自己的雨伞走入雨幕中,纪千羽一路注视着他的背影,没预料到他走了两步后突然转过身来。 “不回去?”他问,像一幅黑白照片般站在烟青色的天光中,雨水仿佛将他的眉目淡淡地晕开。纪千羽顿了一下,整了整自己肩上的画夹,惋惜地摇了摇头。 “素描纸和画板都不能淋雨。”她说,半开玩笑地问,“你打算日行一善,把伞借我?” 钢琴手如她所料的摇了摇头,态度却比她以为的要严谨许多。 “我也只有一把伞,自顾不暇,没法渡你。”他淡淡地说,视线在她的手指与画夹上慢慢地转了一圈。纪千羽顺着他的视线自己也看了一眼,只看见自己攥着画板肩带青白的手指,与指节侧边的磨出的薄茧。 “这双手可以创造很多更有意义的价值。”钢琴手朝她极淡地笑了笑,唇边弧度细微到几乎像是错觉,“不该拿来做端盘子这样的事情。” 这人管这么宽?纪千羽意外地扬起眉,半是讥诮半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没办法,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双手不拿来端盘子,这张嘴就要饿死了。有个说法叫有钱没处花的人才去搞艺术你知道吗?我现在艺术有了,就差钱了。” 钢琴手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要为钱能解决的事情牺牲什么。” “我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万万不能对吧?”纪千羽简直要翻白眼,心说我干嘛要跟一个今天之后再也见不到的人争辩这些。她在心中严厉地批评了一下自己,撇了撇嘴不再接话,钢琴手却在此时低头,没撑伞的那只手伸进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个信封递给纪千羽。 “这是什么?”纪千羽愣了一下,没有接,抬眼看着对面的年轻男人。 “《澄净之水》。”男人说,雨水顺着伞面滑落,一点点滴湿他半只伸出来的衣袖,拿着信封的手呈在她面前,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和现在的天气很应景,有时间可以听一听。” 纪千羽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思维考虑了一下,才分辨出他不是在对雨做赞美,而是在说马克西姆的一首钢琴曲。 ……所以这个人是递给了她什么,《澄净之水》的钢琴谱? 他的手执着地平伸着,半只袖子暴露在雨中,渐渐晕湿成不太明显的暗色。纪千羽微皱着眉看着对方,最终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我有时间会听。”她客气地点点头,对方也没有和她再多一句寒暄,见她收下后便收回手转身,一个人撑着伞,在雨中慢慢走远。 有了黑风衣的衬托,才发现这人实在颀长瘦削得太过。他撑着长柄黑伞慢慢走在雨中,带着莫名的老派浪漫意味,每一步都像是踩着音符。纪千羽捏着信封,纳闷地看着男人的背影,木门却又一次被人推开,楚铭换了身衣服急急地走出来,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还在喊:“遇风你等我一下,我开车送你回去——咦。” 他在自家酒店的灯牌下站住,疑惑地瞥了纪千羽一眼:“你还没走?” “没带伞。”纪千羽简洁地解释,发现楚铭正满脸古怪地盯着她手里的信封看。 “怎么了?”纪千羽低头仔细地看了一眼,在信封上发现了蓝调酒吧的印章,“不是我带出来的,我没公物私用……那个钢琴手刚才给我的。” 纪千羽顿了一下,诚实地说:“他待在你这儿也太屈才了。” “怎么就屈才了?”楚铭瞥她一眼,“他在我这儿弹得可是架雅马哈。” 纪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可那是双能跨十二度的手,这是钢琴家的起点,不是钢琴手。” “你懂钢琴?”楚铭有点诧异地扬眉,随后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但他现在技术不行了……信封是他给你的?我今天也给了他个信封,长得和这个一模一样。” 纪千羽疑惑地顿了一下,而后低头拆开信封。 一摞最大面值的人民币整整齐齐地收在信封里,纪千羽愣了一下,楚铭在旁边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这个月的薪水。你们之前认识?” “不认识。”纪千羽将信封合上,抬头看了一眼街上那个撑着伞的背影。这条街很长,他走得很慢,现在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纪千羽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将画夹摘下来抱在怀里,突然冲进了雨中。 楚铭错愕地喊声被远远甩在后面,她疾奔了几十米,由远及近地向独行的钢琴手跑去,不管不顾地撞进了那柄黑伞中。 撑伞的人被她撞得向前倾了一下,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她。一把伞遮在两个人的头顶,肩膀处都很快感受到粘稠的湿意。纪千羽看着他,扬起了手里的信封。 “这钱是你借我的?”她问。 钢琴手摇了摇头,正待开口,却被纪千羽先一步堵了回去。 “我很需要这笔钱。”她飞快地说,看着他的眼神冷静又坚定。 “你借给我吧。”她说。 “我叫纪千羽,以后会还你的。” 第03章 吉普赛女郎 街道两侧的会所招牌投射出斑斓的绚色,映进眼底时如同蕴进了所有的光彩。纪千羽昂着头执拗地看了年轻男人一会儿,艰难地从自己包里翻出了一根素描铅笔。 “给我留个联系方式,等我手头宽裕些时就还你。” 在她毫不妥协的姿态中,钢琴手最终接过了铅笔,在她一直拿着的信封上写了一串号码。他垂下眼睛时眼睫的阴影浅浅地打在眼底,像是带着数不清的孤寂与无可奈何,安静到一个细微的颤动打扰都突兀得惊心动魄。 纪千羽迟来地感到一丝不妥,这样量化别人的好意似乎不怎么好,于是搜肠刮肚地想要讲话补救,一着急中文说得都不大利落。 “诶,你不要多想,我不是……恩,怎么说……” “恩,我知道。”好在对方很快礼貌地截住了她艰难的表述,写完后将短短的笔头一并放进信封里,仔细地封好口重新递给她,“不用着急,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如果它能帮上你一点忙,那就比我带回去来得有意义。” 土豪的逻辑。纪千羽暗自嘀咕一声,收起信封时瞥见信封上只有一串数字,简简单单地罗列在那里,多余的笔画一个都没有,更别提名字。她盯着信封看了两秒,抬头看了挺拔俊秀的男人一眼。 “你不是随便写了个电话应付搪塞我吧?”她狐疑地问。 “不是。”钢琴手摇了摇头,转头看着伞外厚重的雨幕,神色平静淡泊。 “虽然的确抱着馈赠的心思。”他说,雨丝将黑眸中也映出一片温柔的淅淅沥沥,“但我尊重这样高贵的骄傲。” 纪千羽闻言微怔,这一次看了他很久。 “谢谢。” 她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中文说得又轻又疾,却莫名笃定对方一定听得到,而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撑着伞转过头来看她,视线在她的画板上停留片刻。 “下一个街口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说,将伞向她的画板方向稍稍倾斜一些,“我送你去那里,无论是买伞还是打车,都相对方便一些。” 豪华会所附近的便利店,一把雨伞信封里的钱就能少一半。不过当然要比站在这里来得好,纪千羽也承他这份情,道谢后跟上他的脚步,一起向街口的方向走,踏着一路模糊的光晕前行。 黑夜与白昼交汇的时间,仿佛世界都在绵密的雨声中安静下来。路灯渐次熄灭,他们并肩前行,中间礼貌地隔了一臂宽。从纪千羽的角度,眼角余光正好能看见男人干净的下巴,下颌线条格外好看,勾出一张弧度优美的脸,像是画纸上恰到好处的留白。 虽然算是无心,但这么暗中看着人家终归不好。纪千羽刻意地转开视线,看着越来越接近的便利店招牌,已经在酝酿道别的谢辞。一辆车在雨中划开两道飞溅的积水,在便利店门口停下,距离他们不过几米远。身材窈窕的女人从车里下来,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了一下,脸色猛地一变。 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敏锐地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眸光微动,朝她看了过来。 “认识的人。”纪千羽咬了下唇,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一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于是又补充一句,“不太喜欢的那种。”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礼貌地没有询问,也没有打扰。 但这个时候光不打扰也不太行,或许是他们的眼神太过专注灼灼,下车的女入若有所觉般顿了顿,缓慢地做出了个似乎要回头的动作。纪千羽顿时一急,想要转身避开视线,然而她的画板比她还宽,对方一定认得出来。 情急之下,纪千羽一咬牙,以一个艰难的姿势将画板绕到钢琴手身后藏起来,双手抱着画板。她的胳膊没有那么长,绕过一个成年男人之后几乎合不住画板,整个人都突然挤到了男人怀中。对方显然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被她抱住时整个人都骤然僵硬住,不知道是因为吓了一跳,还是极不习惯旁人的肢体接触。 “对不起……麻烦帮我个忙。”纪千羽低声说,在雨声中只有彼此可闻。她有些紧张地抱着自己的画板,贴在年轻男人的风衣扣子上,心因高度紧张跳得飞快。 好在对方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了,纪千羽极度尴尬之余还不忘自我安慰,不然她今天真是恩将仇报到家了,这么不是东西,自己都想锤自己两下。 傅遇风撑着伞,在纪千羽看不到的角度眼中满是惊愕,与逐渐不受控制升腾而起的烦躁和焦虑。努力压下生理上尖锐的不适,他看向正对面的便利店,浓妆艳抹的女人果然正回头向这边看来。 他闭了闭眼,将伞向前倾斜。 纪千羽忐忑地睁着眼,正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感到头顶的伞正在向下移动。她下意识抬头看去,正看见黑色的伞慢慢下倾,将她的整个后背都严密地遮住,于满目风雨之中,生生隔绝出一个安稳的世界。 站在suv前面的女人回过头时,只看见一把伞遮住相拥的两个人,雨幕中亲密无间地站着,犹如正在亲吻。 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多久,钢琴手很快将伞拿开,从车里下来的女人已经进了便利店,隔着透明玻璃背对他们站着,旁边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只扫了一眼,很快便将视线挪开,落到旁边的人身上时,意外地发现她正掏出手机,对着两人的背影干脆利落地拍了好几张。 纪千羽察觉到身旁男人的视线,转向他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手机:“祈祷她以后最好别再来惹我,不然她这被人包养的照片,我一定会给每个认识她的人都发一张。” 毕竟我可不是什么圣母跟好人。她在心里默默地补充完后面一句,发现钢琴手正看着她。 “是不是挺讨厌我这样的人?”她轻描淡写地问。钢琴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thegypsymaid》。”他突然说,看着纪千羽。 ……吉普赛女郎?纪千羽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一语双关的提供了钢琴曲的名称与对她的评价。正想说点什么,忽然看见男人浅淡的稍稍展眉。 “很适合你。”他说。 隔着模糊的光晕与飞溅的雨丝,他的微笑安静而温和,像是和潮湿的水汽一般沁入心底。纪千羽抱着画板,隔着一臂宽的距离看着他,而后同样微笑起来。 她眨了眨自己漂亮的蓝眼睛:“谢谢。” 这一夜的雨始终没有停,不过她在不久后就顺利地拦到了出租车。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她抱着完好无损的画板来到画室的时候,灰蒙蒙的天已经泛出了隐约的白,她将画板固定在画架上,找出铅笔和颜料,动笔之前犹豫了一下,在网上下载了首曲子,掏出耳机戴好。 《澄净之水》的演奏版本中带着的雨声和窗外混响成一片,在她耳边淅淅沥沥地垂落。温润的钢琴声像是雨满时流淌的泉水,湿漉漉地在萦绕在耳边。她的铅笔在素描纸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轮廓,打着草稿,在左上角留白处停顿片刻,写下了两句话。 「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遇见了一个钢琴家。」 「我要追他。」 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的喜好、身份、感情状态以及个人取向,甚至有很大可能于对方而言,这种沁人心脾的温柔只是一种礼貌与教养。 但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好,就算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也已经值得她去认认真真的争取一回。 她调了温柔模糊的蓝灰色涂背景,将两行字细致地覆盖抹去,一层层地涂着暗色的天空与模糊的街灯,与一个影影绰绰的撑着伞的人。 她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善解人意不给人添麻烦的好姑娘,她桀骜,偏激,瑕疵必报。但同时也恩怨分明,敢拼敢为,加之对自己足够诚实。 在他微笑起来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瞬间心跳如擂鼓。 她仔细专注地画着自己的画,直到画室的门口又传来一连串连续的声响,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妩媚美人走进画室,这个美人她刚刚还见过,这番看见她时,反倒是对方有些惊讶地掩唇而笑。 “千羽,你怎么在这儿啊?”杜若晓娇声说,撇开左右簇拥着她的女生,跑过去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纪千羽先一步放下了画笔和调色盘,这才让刚画好的画免于被毁厄运。杜若晓一派天真地笑着,配合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看,说不出的怪异。 “下着大雨,你还来这么早啊?”她大惊小怪地说,亲昵地朝她眨眨眼睛,“没人让你多留一会儿再过来吗?” 她不住宿舍,这句多留一会儿不知道又会在女生中间传出多少个版本。纪千羽笑笑,收拾自己的画纸画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我今天在酒吧打工时,又把一个红酒瓶敲碎在了让我敬酒的人脸上。想留我的人没你想得多。” 她收拾好画具,看向杜若晓,眯起眼睛淡淡地笑了一下。 “因为惹我的人,都要倒大霉。” 第04章 幻想即兴曲 杜若晓不自觉地稍微瑟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时,眼中闪过一片颇为恼恨的阴霾,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正待说些什么,纪千羽皱着眉,摘下耳机向这边看了一眼。 “你吵到我了。”她平静地陈述,投过来寡淡的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这样明显的拒绝,杜若晓不是笨人,不至于听不出来。于是只得讪讪地干笑两声,松开纪千羽的胳膊,灰溜溜地回到了几个女生簇拥的中间。而后没两分钟就自己恢复过来,昂着下巴和周围的小跟班们谈笑风生,春风得意的样子展露无疑。 纪千羽懒得多看,将耳机重新戴上后却怎么也找不回刚才的状态。搞艺术的人都是很相信灵感迸发的偶然性的,她又努力了一会儿,只得悻悻地在心里把杜若晓拎出来翻来覆去地骂了两遍,将耳机扯了下来。 好在她今早的进度非常顺利,作业已经画完了。纪千羽盯着自己的画等它风干,不自觉又开始神游天外地发起呆来。 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她摩挲着下巴认真地想。看上一个男人之后怎么办,倒追的第一步是什么,需不需要列个严谨的计划? 还有,怎么才能尽快从负债五位数的窘境中成功脱身,还是索性今朝有钱今朝花,从那个总是漏水的出租房中搬出来,换一个睡觉不用担心被隔壁吵醒的新单间? 时间在她这样充满智慧的严肃思索中过得飞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严厉的授课教授就已经走进了教室。画室中满是湿漉漉的水汽,他抱着一摞画纸进来,先在画室里环顾了一圈。 “都到了,很好。”他将画纸放到一边,挑剔地数了一遍人数,绷着脸推了推眼睛,背着手在学生中间穿梭踱步,“大家把作业交上来,上一次的作业我已经批改过了,画的质量参差不齐。这太不应该了,你们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了,这样的素质和能力,还想着顺利毕业?如果谁这一次的作业交上来还是这种水平,那我不得不考虑让他下学期重修了。” “不过好在还是有一些同学,保持了一如既往的高水平。”他的声音忽然缓和了不少,站到纪千羽的身边,稍微俯身,看着她画架上的画,“比如纪千羽同学的作品,非常好,技法纯熟,更难能可贵的是非常有灵性,这一次的作业完成得也相当不错,《雨》的主题,画面的构图与意境都可圈可点……” “只有这样的水平,”年迈的老教授又推推眼睛,忽而露出个极为罕见的笑容,“——才有资格作为送选作品,在学校的百年校庆中进行展览。” “全系只有两个展出名额,经过校方考量,纪千羽同学就是一个。” 画室内顿时响起一阵短促的惊呼声,而后悉悉索索的嗡鸣低语声霎时响起。老教授俨然地踱着方步走开,霎时所有视线如利针般扎向纪千羽,而她只是坐在那里,仿佛对这般视线通通没有察觉,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 杜若晓脸色阴沉地抿紧唇,捏着画笔的手越攥越紧。如果目光能杀人,那纪千羽早已死在她眼底下无数次。 她讨厌纪千羽到极致,却又对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在整个油画系乃至全校,纪千羽都是个颇为出名的人,她大三时从奥地利交换留学而来,长了张极为出色的脸,来报道的第一天系花的名头就暗中流传开来。而她来的时候那一身也很让人震撼,全身上下都是能让人脱口叫出来的牌子,一条手链的价格几乎就是别人一学期的生活费。 平心而论,在这座全国最好的美院里,不缺留学生,也不缺白富美。但天才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她从开学第一次交作业起,就成了所有老师永远交口称赞的高水平范本,不到一个月,油画系空降了一位蓝眼睛高岭之花的消息就几乎传遍了全校,而这个男女比例二比八的学校,朝她汇聚而来的绝大多数视线都带着无尽挑剔。 渐渐越是观察越是觉得,她似乎也没想象得那么十全十美。 杜若晓就是这其中感触最深的一个。作为纪千羽时间短暂的室友,她是第一个发现纪千羽秘密的人:这个外界传言的白富美来之后就再没添置过名牌衣物,也从来不用什么化妆品,每天都不见人影,她偷偷跟踪过一次之后,发现对方居然是在打工—— 打工!一个白富美去做兼职打工赚钱,谁信?! 在谨慎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杜若晓和学校的女生们终于能够确认对方其实外强中干,报道时那一身估计是砸锅卖铁拿出来充门面的,实际上穷困潦倒,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而已。 一个美丽又优秀的女孩儿,如果没有与之相配的身份背景,难免是要遭妒忌的。纪千羽也同样没能逃过这个定律,在随后几件事的逐渐累积之下,她几乎成了全校女生心照不宣的公敌,而这样不满的情绪越累越多,终于在某一天彻底爆发开来。 然后…… 杜若晓打了个寒噤,瞬间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慌乱而小心地看了纪千羽一眼,见对方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暗自松了口气,颇为狼狈地将视线匆忙移开。 手却不自觉抚上了自己的脸,时隔那么久之后,这里还忠诚地记录着彼时那火辣辣的疼。 —— 纪千羽下了课,被周教授召唤去了他的办公室。 周教授年事已高,已经将近退休的年纪,在学校管理层挂了个闲职,如今还在教课,全凭自己一腔爱岗敬业的奉献精神。大四的课已经很少了,大部分人都要开始为了前程奋斗奔波,美院本科能教的东西都很基础,艺术也是门需要不断探索的征途,是以学校的考研率非常高,大多数学生都会选择继续深造。 而有些优秀的学生,会在这个时候接到一张推介表。 “本系推介表有十张,我替你争取到了一个名额。之后还有初试和复试,但凭你的能力和水平,本校保研应该没什么问题。”周教授温和地说,对她的关爱显而易见,“只是其他我都不担心,却不好预估你的态度——你毕业后是打算留在国内?还是回奥地利?” 纪千羽站在周教授面前,意外地扬起眉:“教授不知道我的毕业去向,就帮我争取了申请表?我的交换生身份……按常理是拿不到推介的吧。” “规矩是人定的,而优秀的人值得学校为之破例。”周教授和蔼地摇了摇头,对她的疑问尽心解答,“有了这张表,你在做毕业选择时也多一个保障。毕竟背井离乡并不是这么好决定的事情。而且这只是推介,初试和复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水平。” 纪千羽低头看了推介表一会儿,抬手接了过来。 “我应该会留下来。”纪千羽将表仔细收好,朝周教授端正地鞠了个躬,“谢谢您的照顾。”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这个躬鞠得真心实意,周教授也不推辞的受了。只是在她直起腰后还是有些疑问,沉吟着开口问她。 “留在国内的决定下得这么早吗?家人不反对?” “不。”纪千羽顿了顿,轻描淡写地摇头笑笑。 “我来到国内就是为了找家人的……” “现在还没有找到。” “哦,抱歉。”周教授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叮嘱她复习和校庆的画两件事都不要耽搁,必要时可以不来上他的课。纪千羽尽数应下,下节课开始果然就不再去了,一边找着兼职一边复习枯燥的艺术史,倒是百年校庆的展览画没什么头绪,艺术这种东西,技法再出色,也是要靠那么一点灵光一现的。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度过了新生蜂拥而至的报道周,校园里到处都是踌躇满志的活跃的身影。他们学校的军训时间只有十天,这周大一也开始正式上课,百年校庆的文艺汇演招募工作也如火如荼地展开。 纪千羽带着耳机,抱着几本专业书走在校园里,目不斜视地大步路过大礼堂前面的招募点,突然被人叫住。她停下脚步,有些奇怪地转头看去,一个高大的男生从招募点里朝她用力挥手。 “纪千羽!”他匆匆跑过来,带着难以掩饰的高兴站在她面前,摸着头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着,“这些天上课一直没见着你,也没你的联系方式,看着你了赶紧来问一句……你要不要来校庆汇演里出一个节目?同学们那里你的呼声特别高啊。” “不了,谢谢。”纪千羽摘下半边耳机,看了他两秒,认出这是自己班上的同学绍远。于是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说完后戴上耳机就要继续往前走,冷不防一个转身,却突然愣了一下,整个人都定在原地。 在她前方不远处,钢琴手侧对着她,笔挺地站着。阳光灿烂地照下来,他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一层光里面,眉目平静温和,周身的气质依然清淡偏冷。 而他对面站着她们学校最负盛名的美女老师,正温柔缱绻地和他说话,眉眼间笑靥如花。 绍远不敢伸手拉她,依然在不死心地喋喋不休:“真的不来吗?校庆上群星荟萃啊!你的呼声真的特别高,其实校庆的话剧女主角一直空着,主创一直希望你能来演……” “他为什么在这儿?”纪千羽喃喃地问。 “谁?”绍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啊,你也知道傅遇风?一个在国外火过一段时间的钢琴家,不过似乎挺久没听到什么消息了……他是我们这次校庆汇演的表演嘉宾,听说我们学校之花许老师请了好多次才把他请过来……” “你刚才说话剧的女主角空着?”纪千羽突然转过头来看他。 绍远楞了一下,非常震惊于纪千羽态度的突然扭转,下意识点了点头:“是啊……” 接着他就看到全系闻名的冷艳美人,忽然笑了一下。 “我演。”她摘下耳机,掏出手机来在音乐播放界面点了暂停。绍远不受控制地在旁边瞟了一眼,看见播放界面停在《幻想即兴曲》上,被纪千羽飞快地点了退出。 不愧是女神,品味真是高啊……他由衷地在心里赞美,随即迟来地想起来一个传言,脸色瞬间就有点尴尬起来:“啊不过……我突然想起来……” “什么?”纪千羽看了他一眼。 “突然想起来,这个话剧的主创虽然中意你,不过有个人强烈地表达过想要演的意愿,主创那边似乎也不是很好拒绝……”绍远在纪千羽的目光中底气不足地说,声音越来越低,“这人你也认识……姚雨菱。” “说起来真是巧,你们的画也是我们系唯二被选到校庆上展览的哈。” 第05章 少女的祈祷 纪千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是个她很熟悉的名字,这一年以来无数人将她们放在一起比较,王不见王这种说法流传得轰轰烈烈,连她本人都有所耳闻。 但实际上她跟姚雨菱虽然都是油画系的学生,不过不在一个班,加之她一向来去如风,两人其实一直没什么接触,走在路上迎面撞见都不会互相点个头。纪千羽也不觉得她跟自己有仇,只不过实在是真的不熟。 但这种事情,就算认真解释了也不会有人真的相信,反而一副更加心领神会的样子。纪千羽懒得多说,只是皱着眉看了绍远几秒,又转过身看了一眼,下定决心般问:“主创现在在哪儿?我等下去见他们一面。” “啊?哦,就在他们话剧社的排练场地……”绍远下意识回答,待纪千羽朝他点点头后转身离开才反应过来,油画系的两位女神这是要开始互撕了?! 年度大戏啊!!绍远激动地搓搓手,一时在继续干活和前去围观中间犹豫不决。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得太多,纪千羽并没有直接朝着话剧社的方向走,而是方向偏了一些,径直走到了那一对赏心悦目的俊男靓女面前。 正面对面交谈的两人察觉到她的到来,都稍稍侧首向她看来。 视线相接的一瞬间,纪千羽稍稍眯起了眼睛。对面年轻男人的视线中先是闪过一丝讶然,很快便重归与平静,眼中的变化很细微,还是被纪千羽敏锐地捕捉到些许端倪。 他还记得她,纪千羽的心像是一下便落回了原处,稍稍垂眸,又抬眼看了过去。 “不好意思,有打扰到你们吗?”纪千羽笑笑,将怀里抱着的书向上提了提,先朝许镜打了个招呼,“许老师下午好。” “下午好。”许镜朝她客气地笑了笑,视线略带疑惑地在他们二人周遭看了一圈,有些惊讶地问,“你们两个认识啊?” “不算认识。”在钢琴手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纪千羽先一步接过了话头。她眨了眨眼睛,朝许镜摇了摇头,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傅遇风眉间神色微动,一句「有过一面之缘」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直接堵了回去,不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纪千羽,顺着她的话平静地点点头。 “傅遇风。”他稍稍低头,礼貌地看着纪千羽开口,“纪小姐,又见面了。” 这样直视着人的眼睛说话的动作,实在是很犯规,纪千羽转开视线,想了想却又不甘心地转回来,迎上这道目光展眉。 “是啊,真巧。” 她弯起眼,抱着书向周围看了一圈:“本来找你有点事,不过看你和许老师也在忙,那就算了。许老师是我们学校文艺工作的主心骨,你们继续忙正事。我等下也要去话剧社那边试角色,也是我们校庆汇演的参演节目,听说水平很不错,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去看看……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见。” “诶,纪千羽同学,等一下!”许镜一怔,连忙叫住她,朝傅遇风的方向看去,“遇风,你也难得来我们学校看看,我等下还要去各个部门之间协调一下,正犯愁劝不住你……你们认识的话,也和她一起去那边看看吧?我们学校的文艺汇演节目水平挺好的。” 傅遇风略微迟疑一下,最终点了点头:“那也好,占用你的工作时间,不好意思。” “没事,不能带你参观其实我挺遗憾的……”许镜朝他露出个温柔的笑容,转向纪千羽时眉间神色略略一整,“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纪千羽抱着书腾不出手,只得礼貌地微笑着,目送许镜的背影越走越远,隐没在人群中,而后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扬起头。 “许老师是你女朋友?”她稍稍挑眉,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年轻男人。对方显然没预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眉目间却也没有因此失了镇定。 “不是。” 他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跟着纪千羽的脚步向话剧社的方向走,影子在九月底的日光里被一点点浅浅地拖长。纪千羽不置可否地笑笑,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那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你喜欢她?” “也不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还能被追着再问一句,傅遇风稍稍扬眉,目不斜视地走过人行道边一排落着金色叶子的树,“纪小姐在查户口?” “户口上可不会写这些,不过我们许老师看起来可能对你有点意思,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拒绝,早做决定,别留不切实际的希望给别人。”纪千羽笑了笑,脚步微停,将怀里的书堆到一侧手臂上,吃力地腾出另一只手去翻口袋。几本书摞在一起,摇摇晃晃地水平横躺在纪千羽的胳膊上,颤颤巍巍地堆在一起,仿佛随时都会毫不含糊地尽数掉下来。 傅遇风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抵住几本书脊,防止它们真的突然滑落,而纪千羽也在这时候终于将手机翻了出来,点开拨号页面打出一串号码,将手机递给他。 “傅遇风是哪三个字?”她笑得明亮又狡黠。 傅遇风有些惊讶地顿了顿,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无声地将手机接了过去。 这样的纪千羽,看起来跟凌晨两点那个桀骜不驯的女侍应生简直判若两人。站在阳光下的这个姑娘蓝眼睛大而明亮,栗色卷发长而柔软,笑起来的样子清美又好看,像是一个普通又美好的花季少女,让人根本想象不出来,她游走在黑暗的角落中时,有着那样惊人的眼神,孤僻又冷漠,挣扎且不屈。 人的多面性与复杂性从来都是永恒的课题,而他却莫名觉得那个夜中一言不合就抄起酒瓶的姑娘,比现在这个来得更加沉重而真实。傅遇风低着头,认真地打着自己的名字,将手机递还给纪千羽时,纪千羽瞟了,果然是那两个字,遇见这个男人,果然像遇见抓不住的风。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她轻声说,待傅遇风看过来时,又已经神色如常地将手机收了回去,又将怀里的书调整了一下,“话剧社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底就是,我们走吧。” 他们在微风中并肩向话剧社前行,中间依然是不远不近的一臂宽。纪千羽低头走路,忽而听见旁边一声极淡的问询。 “你刚才说找我有点事?” 纪千羽眉间神色一动,脚步没停,头却向他的方向转了过去,好奇地看着他的表情。傅遇风在这样灼灼的注视中也没什么反应,稍稍垂眸,跟着她的步子,走得不快不慢,却莫名就会让人觉得他正在这里缓步徐行,每一步踩在树叶上的声音都泛着美妙的颤音。 我简直病入膏肓。纪千羽在心里冷静地判断,看着旁边这个人,忽然还是觉得有点怅然。 如果用一首钢琴曲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那一定是《少女的祈祷》。 ——我的心里仿佛已经写就了与你一生风花雪月的故事,就藏在这样云淡风轻不动声色的眉目之下,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好在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纪千羽转了转眼睛,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 “等道别时再跟你说。” 他们穿过稀疏的阳光与熙攘的人群,踩着一路的落叶来到话剧社。推开门时里面热闹非凡,见有人此时进来,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而这些视线在接触到她之后,通通变得颇为复杂,间或有看好戏的意味。在人群中心,姚雨菱看着她,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而她旁边的英俊男生见到她时同样怔了一下,随后眉间却像是带上了一层欣悦,整个五官都越发生动起来。 “刚才绍远跟我说时,我还以为他是在耍我……”男生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朝她灿烂地笑了一下,“纪千羽,你真的来了?” 眼前的情况恐怕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纪千羽在门口站了两秒,波澜不惊地走了进来:“听说主创的意愿比较强烈,我就过来看看。他人在哪儿?还有……” 纪千羽的视线顿了顿,瞟了一直盯着她看的姚雨菱一眼:“女主角你们已经定下了?” “我就是主创……啊对了,忘记介绍,我是设计系的江路晨,和你同级。”江路晨爽朗地笑了笑,听见她的话后连忙摇头,“不,只是还在商量……这位是?” 江路晨愣了一下,视线落在随后进来的傅遇风身上。纪千羽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之前不认识,便也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是我的朋友,陪我来这边看看。”她轻描淡写地说,侧向傅遇风,一只眼睛快速地眨了一下。傅遇风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似笑非笑,眼里简直非常清楚地写着三个字:哦?朋友? 撩人不成反被撩,纪千羽脸上一热,悻悻地转过头来,看着江路晨稍稍扬眉。 “所以现在是什么意思,要竞争吗?” 第06章 第三钢琴协奏曲 “要说竞争,其实也……”江路晨稍微犹豫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无法掩藏的热忱,“当时写剧本的时候就觉得这个角色很适合你,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聊聊,所以……” “所以只能暂时找我们话剧社的台柱来顶一下班喽,眼看着马上就要排练了,女主角的位置也不能一直空着是吧。”旁边有人拖长了声音开口,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颇有些隐隐的讥诮,“这下好了,女神终于到场,我们雨菱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免得耽误有些人的好事,对吧?” “储欣。”姚雨菱皱着眉喊了开口那女生的名字,声音依然是软糯温柔的,储欣板着脸,不情不愿地闭了嘴,朝纪千羽狠狠地翻了个眼白出来。纪千羽的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拉了张椅子坐下,迎上姚雨菱凝视着她的视线,无声地撇了下唇角,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 “我只是被绍远叫住,顺便来看一圈,角色合适就参加一下,不合适就算了。”她清清楚楚地说,视线似笑非笑地在姚雨菱和江路晨身上慢悠悠地打转,“结果到了才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女主角的主要戏份是抢男人?” “不是的。”江路晨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匆匆在桌上拿起装订着剧本的文件夹递给她,在一旁有点紧张地解释,“这个剧本的女主角是一个年轻的流□□画家,在流浪的过程中对于爱情、绘画以及人生的一些感悟,中间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聚散离合,最终都收进画笔里,算是个符合我们美院特色的话剧小品,全程以钢琴曲表现人物心境,很励志。” 这样的纯女主剧本,到头来缺个女主角?纪千羽不置可否,视线在角落里的钢琴上停了几秒:“原来那架钢琴不是你们社的摆设?” “其实也可以说就是摆设……”江路晨挠挠头,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幕剧的背景音乐都是钢琴曲,但这架钢琴的质量一般,选用的bgm里又有很难弹的曲目,钢琴手还不是主角,到现在还没找到愿意弹的人,打算到时候直接放磁带。” “原来是这样。”纪千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下意识瞟了坐在她旁边的傅遇风一眼。傅遇风就坐在她旁边,此时却仿佛离她格外远,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关心,沉静礼貌地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亮的光从外面斜照到桌子上,他整个人沐浴在清透的光里,看上去却比在街灯与夜雨中更加疏离而难以接近。 一瞬间的怔忡之后,纪千羽眨了下眼睛,低下头,大致翻了翻剧本:“我没演过话剧,对所有流程都不熟悉,你确定真的觉得我合适?” “没人比你更合适了。”江路晨看着她,微笑着点头应和。 因为这个女主角的原型就是你——他在心里默默补充。纪千羽当然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先行若有所思地合上了剧本。她还在这边考虑着角色,那边有人却已经坐不住了,储欣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若不是姚雨菱在桌底下使劲按住她的手,恐怕早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她拧紧眉毛,满脸的戒备与鄙夷,口不择言道,“插足别人有意思吗?!雨菱的演技这么好,你凭什么——” “储欣!”姚雨菱皱着眉厉喝一声,储欣被吓了一跳,震惊又委屈地看着她,眼圈都红了,“雨菱,我在替你打抱不平啊!怎么有人能这么不要脸,都不知道避嫌的吗?” “哦呦。”纪千羽双手交叠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打量着她们两个,“真热闹,避嫌这个词都出来了。我是从奥地利来的,中文不太好,谁给我解释一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储欣自知说错了话,讷讷着不怎么敢开口,脸上的表情却还带着些许不甘。周围人一片安静地看着她,纪千羽在灼灼的视线中无动于衷,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 “没有答案的话,我只能写了贴在公示栏里问了。” 美院的公示栏是学生们的宣传处,夹在食堂和教学楼中间,一般都被各个社团拿来贴招新海报用,曝光率高得惊人。要是被纪千羽写成海报贴到那里,无论是江路晨还是姚雨菱甚至储欣,都免不得被人指指戳戳地按着脊梁骨。储欣似乎终于回想起了传闻中的纪千羽是多么瑕疵必报的性格,涨得通红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我……”她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求助的视线不住地飘向姚雨菱,气势完全弱下来,又惧又怕地咬着下唇。姚雨菱在心里叹了口气,撑着胳膊站直身,抬起脸看着纪千羽,客气又疏离地朝她点点头。 “刚才储欣的言论有过激的地方,我替她道歉。”她淡淡地说,温柔中带着隐约的高傲,微扬起下巴,凛然地看了纪千羽一眼,“关于女主角的事情,你很合适,而我很喜欢,我们之间能不能来一个公平竞争?” “道歉我不接受,自己没长嘴,需要你来说?”纪千羽似笑非笑,言辞永远一语中的,不留假惺惺的情面。姚雨菱的脸色也稍微变了一下,纪千羽眯起眼睛,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至于要在话剧社这块地方展示什么,不关我事,随你的便。” 被她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激怒,姚雨菱脸色微沉地看了她几秒,转身走向了旁边的练习用空地。众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纪千羽收回视线,发现傅遇风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来,现在正看着她。 怎么了?她笑着比出清楚的口型。 傅遇风垂眸,稍稍向她靠近,用只有两人可闻的气音低声问:“既然不喜欢卷入麻烦,也不屑于争风吃醋,为什么还要去争?” 鼻间嗅到一缕清淡的冷香,一如这个男人的于寡淡中惊心动魄。纪千羽的眼睫垂下又抬起,犹如叹息般轻声说:“只是突然想参加这个校庆汇演,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位置给我,那么这唯一的一个机会,我并不想放弃……我这人偏执又认死理,如果自己想要什么,那就算所有人都从中阻挠,我也要尽全力争一争。” 傅遇风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而后没有评价什么,礼貌地重新坐正。那缕幽淡的冷香徘徊在一臂宽的距离之外,仿佛被一道无形地结界阻隔在里面。 其实我想参加这个汇演是因为你也参加,不过是处心积虑,为两个全然没有交集的人,多添加一种可能而已。纪千羽平视前方,眉目平静地想。 而你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一段密集的钢琴声打断了有些停滞的气氛,纪千羽精神一振,在听到前奏的时候便有些诧异地扬眉,看了正播放曲子的音响一眼。 想不到这种抒情类的意识流话剧,也配有这样激昂的乐音。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热烈,昂扬,雄壮,炫技,作为最难弹的钢琴曲之一广为人知。姚雨菱在随着音乐昂扬地表达什么,纪千羽没去注意,从音响上收回视线时,才发现连接音响设备的电脑就在自己旁边。纪千羽随意向屏幕上瞥了一眼,蓦地突然顿住,整个人都转向了电脑那边。 播放器乐曲标题栏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样一行字:《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傅遇风版本)。 她瞪着那行字看了好几秒,这才转过头去,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人。 听到自己的演奏版本,傅遇风看上去比想象中要来得平静许多——或者说毫无波澜。纪千羽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笔挺地坐着,眼睛平视前方,双手正随着乐曲的节奏,飞快地在腿上同步地弹着。 越是近距离观察之下,越能发现拉三到底有多难弹。他的手指几乎在腿上飞舞成两道残影,和弦速度快到看不清楚。纪千羽努力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全神贯注地看,渐渐却发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他现在弹得很快,速度达标,但渐渐低级的错误与不到位的按键似乎频频发生,十指的协调能力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退化,到最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乱按一通,而音响中放出来的依然是那样密集而完美的乐声,精巧繁复得无可挑剔。 这差异太过明显,两相对比之下更来得无比讽刺。十指在腿上一个急停,定格成一个有力而扭曲的姿势,傅遇风平视着前方,眼神沉静却没有焦点,他闭了闭眼睛,突然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纪千羽一怔,想也不想地马上追了出去,身后的乐声还在激昂地继续,江路晨的喊声被她头也不回地甩在后面。 “傅遇风!”她在门外长长的林荫路上追上了傅遇风,大口地喘着气,拽住他的袖子,在接触到他的视线后又猛然松开。傅遇风停下来看着她,纪千羽胸膛起伏不定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明亮到熠熠生辉。 “我想起我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了。”她努力平复着呼吸,颤抖着声音轻而快速地说,“我在奥地利听过你的名字,一个杰出而年轻的天才钢琴家,我去看过你的音乐会,你和你的斯坦威……你不该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在一个午夜场酒吧,默默无闻地弹雅马哈?!” 傅遇风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淡淡地垂下眼,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心向下,修长有力的五指张开,又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屈起。 “我的手现在已经,弹不了十二个跨度了。”他放下手,平静地说,“自从得了抑郁症之后,就再也弹不了了,对于一个钢琴演奏家来说,职业生涯也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纪千羽震惊地看着他,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但你看起来一切都好……” “是啊,看上去一切都好。”傅遇风轻声重复了一遍,忽而眉眼轻展,朝她露出了一个温柔如春风拂面般的笑。 “可是音乐知道你苦苦掩盖的一切。” 第07章 土耳其进行曲 抑郁症对一个人的影响究竟有多深?纪千羽说不清楚。她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但很清楚地知道让人当面自揭疮疤到底是件多么过分的事。傅遇风说话时风度翩翩的微笑着,而后朝她客气温和地看了一眼,只这一眼,顿时便让她感觉到,对方对于她明显的疏离与拒绝。 她莫名有一种感觉,这次道别之后,他们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可是这怎么行。 “我还有点事,接下来的时间恐怕要失陪了,许镜问起来的话,直接说是我执意要走,跟你无关。”傅遇风朝她礼貌地微微颔首,纪千羽没点头也没摇头,静静地看着他,在他转身将要离去时,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手。 感受到手心里男性手腕片刻的僵硬,纪千羽稍稍闭了眼,踩了两下脚底的落叶,在静默的空气中发出松脆的沙沙响:“你这人说话不算话啊,不是说临走之前要帮我个忙吗?” 被人肢体接触的感觉很糟糕,傅遇风稍稍皱眉,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听到纪千羽的话后顿了两秒,不带任何感□□彩,好看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纪千羽笑笑,松开手站直身,稍显笨拙地低头整理着书本。刚才追着傅遇风出来时,几本书匆忙抱到一边胳膊上环着,之前在紧张震惊交加中没有感觉出来,现在才发现它们已经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尽数掉下来。 她不得不停下话头,努力归拢着书本,结果心不静之下越着急越出错,到最后书还是哗啦啦掉了一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纪千羽烦躁地重重呼出口气,抬手用力抹了把脸。结果就在她盖住脸的这一会儿功夫,有个人先她一步,把地上的书都逐一捡了起来。 纪千羽低下头,看着自然而然弯腰帮她捡东西的傅遇风,一时百感交集。 这样一个温柔绅士写在骨子里的男人,原来比谁活得都压抑。 傅遇风把书递还给她的时候,纪千羽没有去接,而是稍稍偏头,向身后的话剧社排练处看了两眼:“刚才着急追你出来,那边估计已经算我自动弃权了,没办法……校庆汇演其实我还挺想上的,这下真可惜。” 她话说的委屈又婉转,脸上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表情,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眉眼稍稍弯起盈盈的笑意,找茬碰瓷得理直气壮。傅遇风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当刚才的话没听见一样,意外地顿了顿后,朝她稍稍扬起半边眉。 “你想怎么办?”他问。 “你汇演的时候是钢琴独奏吗,什么曲子?现在名单还没有正式确定的话,理论上是可以改的?”纪千羽问,得到对方肯定的颔首笑笑了笑,将自己的手五指张开,手心上翻露出纤长白皙的手给傅遇风看。 “我也会钢琴。”她说,大胆又直白地盯着傅遇风看,“你需要一个钢伴吗?我行不行?” 休息日的校园里熙熙攘攘,平日里被困在教室和画室中的艺术生们终于得以解放,纷纷欢呼着解放自我,漫天遍地去撒欢儿折腾,校园里到处都是三两成行的学生。大片阳光灿烂地照下来,将到处都染上明晃晃的光晕,傅遇风拿着几本书的手垂在身侧,笔挺地站着,将面前姑娘的样子收进眼底。 年轻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仰起脸,栗色的长卷发上落着暖洋洋的光晕,蓝眼睛里映着一片通透明净的天空。眉目轮廓深邃,天生带着些许疏离冷漠的精致美丽,笑起来时却像是眼角眉梢的冰都尽数划开,掺杂着纯情与风情的热烈性感顿时铺天盖地般骤然袭来。 她美得如此有攻击性,也是如此的懂得侍美行凶。 这无疑是个很有资本的女孩子,在最好的艺术院校读书,会画画,会弹钢琴,性格有趣,长得漂亮。即便现在境况不佳,然而人生不欺少年穷,毫无疑问她现在已经来到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这里就是一个很好的平台,只要她在现在的资本之上付出那么一点努力,这座全国最好的美院一定会送给她一个非常光明灿烂的未来。 她应该沿着这条路继续努力地走下去,而不是对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废人上心,表现出这么明显直白的好感。 在这座青春靓丽的校园里,阳光似乎都变得更加光鲜明亮,然而对有些东西天生不适合生存在阳光普照之下,比如一架沉木制作的钢琴,或是一个已经凋朽的病人。傅遇风垂下眼,将手中的几本书仔细地归拢叠放成一摞,递到纪千羽的面前。 纪千羽的睫毛颤了几下,眼中的光仿佛碎成一片,依然执拗地盯着他看。 “我不需要。”傅遇风沉静地说,把书放回她的臂弯,顿了顿后,轻声补上了一句。 “谢谢。” 这是他第一次用中文对她说这两个字,字正腔圆,真诚慎重,莫名比德语来得更加撩拨心弦。他说完话后又朝她点了点头,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在阳光的照射下也来得沉默瘦削,像是在一团虚光中独自渐渐走远,比雨中的那个背影更加孓然一身。 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上一次她捏着信封二话不说拔足追了上去,然而这一次,纪千羽抱着几本书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渐行渐远,到底没有再次上前。 她听得懂那句谢谢的意思,这拒绝温柔至极却又直接明显。对方的宣判如此即时而不容置喙,就算她还有三十六计七十二变可以施展,照样无力回天。 像是大多数单方面的爱恋一样,就算已经一个人无声地惊心动魄到极致,总归逃不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走到了终点。 那就这样吧。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抿着唇转过身,朝自己原本的目的地大步走去,现在还不到期末复习考试季,通宵自习室的位置很充足,她现在过去看保研的历年试题还可以看三个小时,到时间把书留在自习室,去做自己找到的新兼职。 而对一个人莫名其妙却又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感情,从他在雨中对自己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时无声开始,在收到这声谢谢后戛然而止。 她始终不会因为谁把自己变成一个低声下气的乞怜者,拉扯不清,纠缠不放,这样来自教养与性格的温柔也不值得她为之努力挽留,如果说心里还有一点割舍不下的牵扯,无非是因为还差了一声对傅遇风真诚的道谢。 谢他果然不喜欢就断然拒绝,没有留丝毫不切实际的希望给一个困境之中的姑娘。她像是个在汹涌浪潮中挣扎的溺水者,抱住块漂来的浮木就舍不得松开,然而这块浮木质量不佳,终将分崩离析,只有断然放弃继续寻找自救的方法,也许才能避免最终死在一块儿。 所以没关系,也谢谢你。她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般大步向前走着,长发与衣角带起一阵利落的风,一点水汽从眼中蔓延而来,来不及凝结成经营的水滴,就被吹干在风日里面。 她失恋了,世界没有因此产生丝毫改变。时间依然在大步向前,稍微懈怠一点,就要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接下来的这几天,她果然过得比之前还要忙碌。新兼职是给一个双语学校的中学生辅导德语,每周去两到三次,薪金远远比不上在蓝调,好在勉强能维持当月开销。她盘算了下时间觉得还好,又接了一个少女漫画的脚本,恶补了杂志社提供的一堆样稿后每晚点灯熬油地奋力折腾线稿,忙碌得根本没时间对自己的感情状况产生任何矫情。 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还有心思想这些。她在一周之后去还图书馆借的书时偶然想起傅遇风,想起的是不知道从他那儿借的那笔钱,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还。 所以那声谢谢留到还钱的时候正好,纪千羽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有说服力。然而计划永远是赶不上变化的,她站在蓝调酒吧门口的时候踟蹰了好几十秒,而后才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舞池,第一眼就看向了钢琴的位置,那里现在空空如也,傅遇风不在这里。纪千羽慢慢吐出口气,说不清里面包含的复杂情绪中,轻松和失落哪个更多些。 楚老板刚好在酒吧里无所事事地溜达,见到她过来时惊奇地迎了上来:“纪千羽?你怎么来了,还没找到兼职,想回来试试?” 不是。纪千羽摇了摇头:“我来这里和人谈事情。钢琴今天没人弹?” “没有,遇风昨天感冒了,我让他今天不用来了,好好休息一下……”楚铭顺口回答,而后愣了一下,就她前面的话追问了一句,“你和谁谈事情,居然约在这里?” 约在这里的,一般都不是单纯的谈事情啊……楚铭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和纪千羽没那么熟,看对方也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应该不用他去多嘴提醒什么。纪千羽对他的心理活动没有察觉,又看了眼钢琴后转头问他:“没人弹的话,能借我弹一下吗?” “你还真会弹啊?”楚铭有点意外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示意她自便,“弹首活泼些的听吧,遇风平时不太弹,偶尔换换风格。” “行。”纪千羽点头应下,走过去坐在钢琴后面,伸手在黑白琴键上虚抚一遍,仿佛摩挲着珍贵的回忆,而后将手放在钢琴上,弹了一首轻快的《土耳其进行曲》。 这首歌不适合跳优雅的华尔兹,恰恰倒是很合适。舞池中渐渐有了几个轻快起舞的年轻男女,纪千羽将曲子弹了两遍后起身离开,没有特意去同楚铭道别,从另一侧上了通往二楼包厢的楼梯,消失在暗色的入口后面。 钢琴声停止时楚铭自然感受得到,看着纪千羽走上二楼的背影砸了咂嘴,不知道是感慨还是惋惜,一转身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他后面,不由被吓了一跳。 “遇风?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让你今天休息吗?”他惊讶地问。 “只是普通感冒,没什么关系。”傅遇风的脸色比平常还要苍白两分,脸上稍有清减,五官更加清削,疏离的意味越发明显,“刚到不久。” “还是应该休息……”楚铭皱着眉头批评他,顺口朝他感慨,“那刚才的钢琴你听到了吗?弹琴的是纪千羽,就是你给过她钱的那个……没想到还能见到她。” 楚铭顿了顿,礼貌地没将话继续说下去,尽管*不离十,但纯凭猜测的事,他也没必要拿出来献宝般地分享,刻意地摆出副无限惋惜的架势来。傅遇风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一句后抬起头,向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看到了。”他说。 第08章 流浪者之歌 纪千羽推开包厢门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这和她的预期情况不符,也带给了她一丝微妙的不安。然而来都来了,断然没有掉头折返的道理,她定了定神,迈步走进去,回身带上包厢门,在几个陌生男人的注视下镇定地左右环视了一圈。 包厢里四张沙发围成环形,全都已经被人坐满,然而每个男人的身旁都有空位,带着直白到近乎粗鲁的昭然若揭。她在每个空位上都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视线在其中两张脸上短暂地顿了顿,最后一侧身来到角落里点歌屏幕的旁边,在手扶式立麦后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朝包厢里的男人们勾出一个浅淡的笑。 “严哥好像也没什么诚意。”她轻描淡写地说,将话筒移开,斜坐在高脚凳上翘起纤长的腿,微眯着眼睛稍稍扬起下巴,“我今天似乎是白来一趟了?” 被纪千羽称为严哥的人叫严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长了张看上去有些凶的脸,精壮,沉稳,被纪千羽点名挖苦看上去也没有动怒,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纪小姐还要什么诚意?我今天可是把大半的亲信都带来了,态度也算是给到了位,至于接下去如何发展,纪小姐值不值得这样的礼遇,那就要看纪小姐的表现了。” “我想我不太需要这样的礼遇。”纪千羽似笑非笑地扬起眉,视线半讥半讽地看向男人们有意无意留出来的空位,若有所指地说,“严哥也不用摆这些阵仗给我看,我不过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情——纪秋馥现在到底在哪里?” “馥姐的下落我们要是知道,也没什么不告诉你的道理。”严屹皱了皱眉头,朝纪千羽摊手,眉头拢起,做了个怪模怪样的无奈表情。 “纪小姐,我们也不介意跟你交个实底,你能查到馥姐曾经在这里待过已经很不容易,但馥姐从这里离开后去了哪里,我们也并不知情。”他开诚布公地说,模样看起来也颇为诚恳,说到最后倒是稍稍一顿,视线慢悠悠地落到纪千羽身上。 “说起来,纪小姐既然自称是馥姐的女儿,那馥姐的下落,怎么还需要问我们这些外人?”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严哥还是别问太多为好。”有一条线索断在这里,纪千羽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心里升腾起的焦虑与烦躁,面上不露声色地点点头,“那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另找办法了,麻烦严哥跑这一趟,先行告辞。” 严屹稍稍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别啊,纪小姐稍等。”他出声叫住做出起身动作的纪千羽,自己先一步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大部分男人也都跟着一起往外站,还坐着不动的两人就顿时显得格外突兀。 严屹朝长沙发上的两人瞥了一眼,向纪千羽意味不明地稍稍掀唇:“听说我这个不争气的侄子和他朋友曾经冒犯过纪小姐,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实在来得尴尬。两个小子如今也已经知道错了,只想跟纪小姐好好赔礼道歉一回,还望纪小姐能赏脸多留片刻,给他们一个赎罪忏悔的机会。” 陈少坐在长沙发的角落里,离手扶立麦最远的位置。他身旁坐着眉目沉沉的陆恒,两人一起朝纪千羽看去,纪千羽稍稍扬眉,没什么表情地坐了回去。 “行。”她痛快地说,翘起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拍子。 “想怎么道歉,来吧。”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掺和了。希望这次沟通足够愉快,我带着人先走一步,纪小姐,失陪。”严屹带着手下离开,走出包厢门时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纪千羽笔直地坐着,没有迎上视线也没有刻意回避,摩挲着手扶式立麦的收音器,眉眼漫不经心地垂落在一片黑漆漆的暗光里,看不清表情。 包厢门被他的人悄无生息地带上,拇指食指相错一拧,一声微不可查的落锁声淹没在包厢外的音乐声里,飘忽得如同错觉。 他们走向通往一楼舞池的螺旋扶梯。 这样自带保镖的典型大佬装扮,放在哪里恐怕都要被若有若无地避让注目,但在蓝调就不大会,基本没什么人会注意他们。这里本身成分就不太干净,老板楚铭是个各路都很吃得开的能人,背景也不容小觑,这家酒吧据说受着不少人的关照,出现个把怪人也不足为奇。 他们整齐有序地从二楼扶梯上下来,穿过舞池走向离开的长走廊,严屹身后的人在舞池边缘稍稍停下,恭敬地略略躬身问他:“严哥,我们现在是跟您回去,还是在这里等着陈少?” “在这儿等着吧,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别到最后人没到手,反惹得一身腥。”严屹不耐烦地摆摆手,只带着两个人朝长走廊尽头的酒吧大门处走去,剩下六个黑衣打扮的人则立在原地目送其离开,随后在舞池里找了张空桌子坐下,眼睛盯着二楼扶梯的方向,陷入沉默而警惕的等待。 等待片刻后也许会有的,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踉踉跄跄地跑下来。 “你什么打算?”酒吧的吧台边缘处,楚铭坐在高脚椅上晃着一杯香槟色的鸡尾酒,时不时漫不经心地抿上一口。他旁边挨着舞池最外围的小圆桌,傅遇风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板蓝根。 他捧起杯时手指搭在靛蓝色的杯壁上,冷热交错,骨节青白愈发明显。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罩进一团不真实的雾里,楚铭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等到傅遇风将杯放下时,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 沉静平淡得一如既往,毫无做出决定时的犹豫挣扎。 不管闲事也没什么不好,纪千羽今天又不是他们坑过来的。楚铭偏了偏头,顺着这样的不动声色的思路刚想了一半,就见傅遇风忽而站起身,朝他伸出手。 “给我样东西,我上去看一眼。”他说。 楚铭依言把他要的东西给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上次我就有点想问了,遇风,你看上那姑娘了?所以这么千方百计地想拉她一把?” “没有。”傅遇风淡淡地摇摇头,把要来的东西揣进风衣的口袋里,抬头看向二楼扶梯时,眉峰略微一动,随即慢慢舒展开来,“只是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一点没那么残忍的其他选择。” “毕竟活得这么顽强不服输的人,在对坚持与努力的价值彻底绝望之前,应该遇上一两次好事……让她知道这样的坚持是值得的,做过的善行终将换来很好的因果。” 仿若从眉梢眼角都沁出了两分淡薄的落寞,傅遇风低下头,一步步走上了二楼。 蓝调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好,走廊里依稀能听到楼下传来的音乐,包厢两侧却都非常安静,无论里面发出了多么凄厉的叫喊,都会被墙壁毫不留情地隔绝开来。他在二楼的包厢门中穿梭,很快找到了从外面被锁住的那一间。拧开门锁的时候一瞬间想了很多,只有最后停留在脑海中的想法还依稀记得。 他想,若是这残酷的黑暗没能点燃她心里明亮的火,那他一定选择转身离开。 然而现实总是和想象中不大一样,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一个削了半截的酒瓶迎面朝他的脸直直飞了过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险险避开,眼睛适应了包厢里昏暗的光线后才看见纪千羽正带着无法形容的错愕盯着他看,手里拿着的半截酒瓶还没来得及放开。 两人无声地对看了好几秒,纪千羽回过神来,错愕地发出疑问的单音:“呃……你……” 「你怎么来了酒吧」、「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和「你感冒好些了吗」同时堵在喉咙里,纪千羽张了张口,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也许需要帮忙。”傅遇风朝她客气地点了点头,随后顿了顿,有些古怪地看向她手里的半成品利器,“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 “不不不你没有多想!!”纪千羽顿时猛地摇头,让开两步示意他看看包厢里的全景,“我不小心给他们开瓢了,死是死不了,不过脸上血流得不少……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 “楼下还有他们的人等在那里,恐怕有点来不及。”傅遇风看了眼屋子,平静地说,随即向后退了一步,将门让了出来。 “脱身比较要紧,跟我来。” 纪千羽立刻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半截酒瓶随手扔在陆恒脸上,匆匆向傅遇风跑了过去。 暴露在明亮灯光下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样子看上去颇有些狼狈,栗色的长卷发凌乱地纠结成一团,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依稀还有撕扯的痕迹,脸上和胳膊上也有肉眼可见的淤青,看起来战况有点惨烈。纪千羽低着头迅速溜出来,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深灰色风衣,抬眼看去时,只见傅遇风走在前面衣衫单薄的背景。 纪千羽抿了抿唇,没有多做什么无谓的矫情,只是无声地将身上的大衣紧了紧,仿佛在依稀的温度中获得了极大的熨帖,眉眼都从尖锐的狂躁中温和平静下来,忽而眉眼一弯,脸上浅浅的梨涡顿时抿了出来。 他在前面曲曲折折地拐了段路,纪千羽跟着走出来时才发现这里似乎是蓝调的后面。傅遇风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辆黑色敞篷跑车旁边停了下来,纪千羽小碎步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探出头看:“你的车?” “楚铭的,借来救急用。”刚才从楚铭那里拿的就是车钥匙,傅遇风开了车门,把纪千羽在副驾驶上安顿好,一脚油门踩下去,跑车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缓缓驶离纸醉金迷的富人区,“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麻烦你了,我给你指路。”纪千羽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撕扯。敞篷跑车迎着夜风行驶不是一般的冷,纪千羽裹着风衣缩在副驾驶上,冻得声音都有点哆嗦,却还坚持努力地坐直身,并且坚决表示要唱歌。 “现在的景色多好!多适合高歌一曲啊!”她努力摘掉被风糊在脸上的头发,兴致勃勃地迎着风喊,“适合唱歌!适合画画!也适合弹钢琴!傅遇风你会弹《流浪者之歌》吗!此情此景多合适啊!” “那是首小提琴曲。”傅遇风在听到这一句后终于开口回了一句,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不要说太多话,容易呛风。” 哦,好。纪千羽痛快地应了,接下来果然乖乖闭上嘴,脸上的笑却一点一点从眉梢眼角扩散出来,比夜色中的万千灯火还要灿烂。 她临时租住的出租房离蓝调有一点远,到家的时候着实被夜风吹了个够呛。纪千羽哆嗦着下了车,掏出钥匙开了门,按亮灯的一刻还是有点紧张与局促:“我兼职一般做到很晚,不太适合住校,也没什么钱,租不起条件更好的房子,让你见笑了。” 这间出租房的确太过小了,也就是一个十平方米的单间,一角放置了锅碗调料,充作开放式小厨房,另一边摆着床和桌子,中间对着画板颜料和衣服用品,乱得一塌糊涂。纪千羽本来是坚持要让他进屋暖和一下再开车回去,强行拉了傅遇风进来,现在看着自己的房间,这种话就有点说不出口了,只能塌着肩膀碎碎念,自己也不知道具体都说了什么。 “那儿有个凳子,你坐吧,我坐床就好……平时没有人来,也放不下更多东西,也就这么凑合了。楚铭不是说你今天感冒放假吗,你为什么又去了?那你是看到我上去所以才过去看看的吗?我今晚其实主要是查到了些我妈妈的消息,想去仔细问问,没想到遇到这样的情况,枉我一做完兼职马不停蹄就过去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般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傅遇风看,眼睛明晃晃地映着白炽灯的光:“你是以为我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上去看看?” “不是。”傅遇风简单地说,视线在屋里看了一圈,最后看向她,只问了一句话。 “做完兼职就来了的话,晚饭吃了没有?” 纪千羽整个人都骤然僵硬了一下,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而一下子便落下泪来。 第09章 秋日私语 是没想到姑娘的眼泪来得这么突然,傅遇风怔了一下,看着她没有说话。纪千羽手忙脚乱地抬手抹眼泪,却是越抹越多,到最后自暴自弃般地用衣袖大力在脸上胡乱抹,发出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 狭小的出租屋里一时只能听见她哽咽的泣音。这眼泪来得突然而不受控制,心里不知多少委屈烦闷日积月累,现在都被这一声关心的热度灼烧出来,烫得她心里既酸且涩,无法与人明说,自己却无比清楚。 好在傅遇风也并没有问她突然情绪失控的原因,他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抹眼泪之余还伸出一只手在身前不断地探来探去,沉吟着在她面前的一堆东西前扫过,把被一堆颜料盒压在下面的抽纸挖出来递给她。 “谢谢。”纪千羽闷闷地说,抽出几张纸巾狼狈地糊着脸,余光瞥见傅遇风已经走到她一团凌乱的小厨房前面,翻看着她剩下的能吃的东西。纪千羽分神回忆了一下,发现只剩下一点米面等生活必备品,不由更加愁苦,心说要是今天知道傅遇风会来,一定提前备好时令蔬果供他一展厨艺…… “我也不太会做什么东西。”像是听到她心中所想一般,傅遇风弯腰从门后边拎出小半袋开了封的大米出来,“给你煮碗粥吧,手艺不好,别太嫌弃。” 纪千羽从一堆纸巾中抬起头来,悄无声息地看了傅遇风的背影一会儿:“情感上想说不嫌弃完全不嫌弃,但理智上觉得应该马上送你出门。” 傅遇风果然如她所料般装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我的情况你大致也看到了。”纪千羽把头抵在怀里抱着的衣服上,定定地看着傅遇风,神色一片沉静,眼神冷锐而明亮,“别对我这么好,虽然对你来说可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你很快就会毫无留恋地全身而退,而对于我来说,一直吃苦没什么,感受过更好的日子后又让我回去原来的生活,那太难熬了,比一直过不好的日子还要糟糕。” “我以为感受过更好的日子,才会为摆脱现在的生活而更加努力。”在她灼灼的注视中,傅遇风点了点头,转过身拧开火,架好锅倒入洗净的米和水,只留给她一个瘦削的背影。 “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你以后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只要你足够努力,那一天总会到来。” 火苗舔舐锅底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响,充满烟火气的白雾升腾起来,将他的声音也晕湿成柔软模糊的一片。 “蓝调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并不是个很承认努力价值的地方,以后不要再去了。” “管这么宽,你又不是我的谁……”纪千羽轻声嘀咕,声音不大,但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依然十分清楚。她带着点期待地看着傅遇风,等着他的回应,而傅遇风只肯留给她一个不可触及的背影,声音波澜不惊。 “只是个建议。”他淡淡地说,没有生气也没有迟疑,“不认可也没有关系。” 即便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回答,然而一阵浓烈的失落依然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纪千羽低低地应了一声,抱着傅遇风的大衣的手却紧了紧,毫无放开的打算。她眼神游移地想了一会儿,忽而清了清嗓子,开始哼起歌来。 果然对于音乐家来说,对音乐比对其他一切都来得敏感。刚才还一直礼貌疏离地背着身,避免与她正面接触的傅遇风闻声转过头来,几乎没有停顿地问出了曲子的名字:“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 恩。纪千羽笑眯眯地点头,朝他耸了耸肩:“我这儿可没有钢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弹给你听……其实我弹钢琴也还挺不错的,好歹十级也过了,不会很丢人的,你真的不考虑让我当你的钢伴吗?多可惜啊,双赢的事情,毕竟我那么想参加校庆汇演——” 傅遇风静静地看着她:“你真的想参加?” “我……”纪千羽短暂地停顿了两秒,还是觉得为了与他有交集才要参加这种话有点矫情,不好直接说出口,于是点了点头,“恩。” “我知道了。”傅遇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回过身拿起木勺在锅里搅了搅,关了火将锅断下来,粥乘在碗里,放在简陋的小桌子上。 “等粥凉些再喝。”他简单地叮嘱,将小饭桌上的东西仔细地收拢归位,拿起放在旁边的车钥匙,朝她客气地道别,“楚铭应该能把今天的那些人摆平,不管你想要达成的是什么目的,安全起见,以后不要再和这些人接触。” 纪千羽把一直拿着的风衣还给他,将他送出门,站在巷口看着敞篷跑车艰难地转了个身,朝着来路折返,忽而在冷风里开口。 “谢谢你。”她说,看着驾驶位上的傅遇风,忽而轻声笑起来,歪了歪头看他,“之前我觉得差你一声谢谢,打算留到还你钱的时候说,结果计划不如变化,没想到现在就不得不提前说出来了……下次见面只能说些别的了。” 她弯起唇角,在傅遇风开车经过她的时候抬起手臂朝他挥了挥,一个深深的梨涡浮现在脸上:“那就把「我喜欢你」这句,留到下次见面说吧。” 本来已经缓缓驶离的车子忽而停了下来,傅遇风从驾驶位上看她,纪千羽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这样的对视其实称不上胶着,因为纵使一方已经踌躇满志,另一方依旧淡如止水。傅遇风看着她,出口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别喜欢我。”他闭了闭眼,沉静地说,“我不是个好选择,不值得你这么执着。等你熬过这段最难的时间之后,自然会遇到更好的人,你的那个值得,在更好的未来等你。” “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又没让你回应,这都不行?”纪千羽的唇抿成一条线,不用说话也能看清其中的执着于倔强,她瞪着傅遇风看,不甘示弱地回,“我这人天生执着得要命,不答目的誓不罢休,不好意思啊。” 她笔直地站着,自以为威风八面,而傅遇风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了一下,愣愣地看着跑车驶离的背景,说不出话来。 擦身而过的时候,傅遇风轻声开口。 “那就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叫你我之间本无缘分,所有交集全靠我一个人死撑。纪千羽怔怔地看着傅遇风离去的背影,怎么走回自己家里的已经记不太清。她把凳子搬到小饭桌前面坐下,目光锋利地看着这一碗白粥良久。 这一去一回时间不长,白粥上隐约还能看见袅袅上升的雾气,旁边还有一小碟榨菜丝。她买的是三块钱一整块的普通榨菜,傅遇风切成细细的丝,似乎用开水烫过一遍,上面腻着的红油辣椒都被冲了下去,在碟子里乖顺地摞成小小的一团。 她忽而想起刚才莫名恸哭的理由。 在她很小的时候,一直觉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而她自己是不会哭的,别人的卖乖讨巧她学不来,只会以牙还牙地往死里报复。长大了之后却渐渐明白过来,所有人都是会哭的,只是有些人即便哭得再厉害也无人关怀,委屈不会因泪水得到丝毫慰藉,只有动手报复才能让一切得以释怀。 所以人并不真的需要哭,只是希望得到关心与注目。纪千羽疲惫地阖上眼睛,淡淡地想。所以你看,即便他这么拒我于千里之外,但我还是这么这么的,喜欢他。 如果纪秋馥没有在她很小时就毅然决然地离开奥地利,而是在她身边陪着她长大,那现在一切是不是都会全然不同?纪千羽扪心自问,随后又自行摇了摇头。 这比设想傅遇风不是抑郁症还让人来得难过,她悲哀地想,毕竟纪秋馥真的在十五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她,而后杳无音信十数年,直到最近才有了星点消息。她千里迢迢地奔赴国内,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而就算真的找到,那过去这么多年的回忆,依然再也回不来了。 她比谁都看得清楚明白,也比谁都放不开。 这一晚过得实在跌宕起伏,纪千羽收拾好心情,早早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是个天气不错的周末,德语家教的兼职不用做,她也没去学校,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常待的广场,支起了画架,一枝素描笔握在手里,给来来往往的行人写生。 这个广场附近有两条热闹繁华的商业街,人流量颇大,不时有人停下来让她画一张像,一次五十,她画得快,生意称得上不错。画了一上午后,纪千羽中场休息,含着矿泉水润湿发干的嘴唇。眼前的阳光忽然被遮住了一块儿,纪千羽抬起头,刚想说暂时不画半小时后再来,见了来人之后,顿时将话咽进了肚子里。 来人见她看过来,风度翩翩地朝她鞠了个躬,胸前的银质温斯特家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繁复的花纹缠绕在变体的w上,奢华得无需声张。 他说:“小姐,您来这里一年,终于想到要联系我了。” 第10章 蓝色多瑙河 纪千羽眼神深幽冷静地看着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看我不得不向你求援,那边的那位一定很有成就感吧?康尼。”她轻声说,脸上的表情似讥似讽。老康尼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正对着她的画板,举手投足都显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几乎全白的淡金色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道道皱纹不减蓝色眼睛的温和敏锐,比她刚才这一上午画的所有人都要来得更加上镜。 他端正地坐着,朝纪千羽心平气和地稍稍躬身:“小姐说笑了,我从奥地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照应您,您此时需要我的帮助,是我的荣幸。” “哦,那谢谢。”纪千羽无声勾唇,没有再说什么,手上的铅笔在素描纸上随手勾出一条条自由散漫的弧线。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无人关心两个正在画街头素描的外国人,便是有人经过时匆匆瞥上一眼,下一秒就各奔东西,将两人远远甩在后面。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对峙来得悄无声息而突如其来。纪千羽低眸,专注地盯着画板,康尼也极沉得住气,微笑着并不急于问询。相对坐了片刻,康尼无声地耸了耸肩,妥协般摊了摊手,主动打破了僵局。 “小姐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帮忙吗?”他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问,蓝眼睛释显得亲切温和,连脸上皱纹的弧度也带着令人舒服的善意。纪千羽抬起头看着他,康尼关怀地朝她笑笑,“听说小姐昨天晚上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令人震惊且遗憾的意外……也许这是您此时需要我的原因?希望您现在一切都好。” “我倒是没什么,反正死不了。”纪千羽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从善如流地莞尔,轻描淡写地说,“倒是你何必摆出这么震惊的样子,毕竟我能突然追查到纪秋馥的这一点线索……不也是你的手笔吗?” 康尼不疾不徐地摇了摇头:“小姐这样的猜测,真是令人伤心。” “伤心就不必了,还是多反省一下比较好。”纪千羽盯着指上落着的一层薄薄的铅笔灰,轻描淡写地吹了吹,“康尼这么聪明的人,这次居然找了两个猪队友,还没做什么,自己就吓破了胆子,什么都一股脑往外招。” 昨晚随着包厢门落锁的声音响起,那两个男人就蠢蠢欲动地凑了过来。不说根本没什么道歉的打算,言语和动作都来得下流不堪。她本来也没指望盘问出什么,倒是两个人自己送上门来,一句话就泄了自己的底。 那个叫陆恒的人稀溜溜地朝她摸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听说这个妞儿还是什么奥地利的落魄贵族,陈少,你说你要是收了这个妞儿,是不是还能当个便宜女婿,在奥地利白得一大片庄园啊?” 落魄贵族这四个字,实在是太微妙了。纪千羽拿锋利的裂口酒瓶拍两人满脸花的时候恍然地想,果然人都还是会有弱点和疏漏的,出了奥地利,不在自己的地盘之后,行事完美如康尼,也难免一上来就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给她。 毕竟在这个国度,知道她身份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而在她绝对还算是兴盛的家族前面加上落魄这个定语,诱使严屹敢放心对她下手,个中意味太过微妙,她要是还反应不过来,人生前二十年简直等同白活。 她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康尼看,康尼眼睛转了转,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是哪里出了纰漏,于是也恍然地笑笑,面不改色,风度翩翩地鼓了两下掌,语气真诚地赞美:“小姐如此聪慧,温斯特先生若是知晓,一定会非常欣慰。” 欣慰什么,怕是只会后悔这二十年没把她养傻吧。纪千羽淡淡地笑了两声,扬起一边唇角:“你说的是温斯特先生还是温斯特少爷?” 康尼温和从容地轻轻颔首:“我想都是一样的。” 还真就都是一样的。懒得就这个问题再和康尼扯皮,纪千羽不再回答,干脆利落地开门见山:“既然情况已经明了了,那么我想,康尼是不介意帮我解决掉这摊不大不小的麻烦的?” 既然把柄被她握在了手心,那么相对应的事情自然是逃不掉的。两人心中都明镜般清楚雪亮,康尼再次稍稍躬身,礼节无可挑剔地朝她微笑:“为小姐分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很好,纪千羽收回视线,忽而听见康尼问她:“交换生的两年时光也将很快过去,不知道小姐关于以后的打算是?” 纪千羽眼睛一转,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替你家少爷问的?” 康尼回以微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温和地回答:“只是出于关心,毕竟纪女士依然下落不明。” “哦,那我还没定呢,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奥地利还要看心情,纪秋馥这个人,找不到就算了,我也不太执念。” 在太阳下暴晒得久了还是不太舒服,纪千羽被晃得半眯起眼,定了定神后动手整理东西,把铅笔和素描纸收拢进画板里,站起身,带着冰凉的笑意,看了眼随着她的动作一并站起身的康尼。 “所以麻烦转告你家少爷,把我惹得心情糟糕其实没什么好处。毕竟只要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还在一天,他就一天不是温斯特家族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所以少在暗地里做些不入流的龌龊事——” “毕竟不管我是死是活,都能让他一辈子永远不得安宁。” 这句话字字都是事实,听上去多么有威慑力啊,纪千羽看着康尼淡淡地想。然而事实哪有这么美丽,她就像是迪斯尼童话里永恒的灰姑娘,可惜故事的走向不大一样。她们家的后母没带来恶姐姐,却生了个心机深沉的弟弟。而她也没有什么王子和南瓜马车,好在自己浑身带刺,勉强也能挣扎着活,再不济也能拼个鱼死网破。 像是被她这番话慑住,康尼收起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真正低眉敛目地应了一声。纪千羽神色寡淡地看了他片刻,忽而拧了下眉,再次开口:“其实还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能不能顺道给我予个方便,对你来说举手之劳,但我去查不怎么容易……和你的少爷没有利益冲突,是我的一点私事。” 康尼稍微愣了一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我是温斯特家族的上任管家,为小姐提供帮助是分内之事……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请您尽管开口。” 纪千羽看着他,慢慢咬住了唇:“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一个钢琴演奏家,不需要查私事,只想让你帮我搜集下他的演出录像,国内资源太少,几乎检索不到。” “他叫傅遇风,我曾经去看过一场他的音乐会。” 作为曾经的王牌管家,康尼办事果然还是十分有效率。蓝调严屹那边不知道进展如何,但纪千羽在隔天就收到了康尼传过来的视频资料。 「关于傅遇风先生的视频数量不多,这是钢琴演奏界一位早早升起又早早陨落的新星,二十岁即在一个国际演奏比赛上拿了金奖,行事低调,基本不在媒体面前露面,三四年后便没了消息,至今行踪不明——当然,我想傅先生的下落,小姐您已经知道了。」 看完康尼给出的补充说明之后,纪千羽点开了视频。 排列在第一个的,是他二十岁拿金奖时的决赛视频,看时间已经和现在相隔将近十年。视频中的傅遇风比现在的她还要年轻一些,穿上衬衫西装依然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修长挺拔地在一群高矮胖瘦的演奏家中间,是人群中毫无疑问的焦点。 那时他五官已经定型成现在温和清俊的样子,却明显要活跃得多,演奏结束站起身时,一手扶着钢琴一手拂在胸口,九十度角鞠躬后眉眼稍稍一扬,笑着向镜头看了一眼。 一时间那样的少年意气与风流写意简直无可阻挡,犹如盛夏的日光般从屏幕中扑面而来。纪千羽看着他捧起奖杯时的样子一会儿,点开了第二个视频。 在寥寥几个视频里,她像个迟来的见证者,遇见了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傅遇风。纪千羽看了视频后才发现原来他之前很喜欢笑,闭着眼睛弹钢琴的时候唇角会不自觉地稍稍扬起,睁开眼睛时是满眼如水的温柔。无论弹协奏曲、变奏曲、进行曲抑或圆舞曲,他永远显得不疾不徐,手拂在琴键上时犹如为钢琴施了魔法,高高低低的声音从指尖倾泻满地。 他演出结束时习惯鞠很深的躬,只穿经典款的黑西装白衬衫,没有现在看上去那么瘦削,和他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形影不离。 最后一个视频,记录的是她去了现场的那次音乐会。 那是一次颇负盛名的交响音乐团的新春音乐会,她当时流落街头,不想看见新年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鬼使神差就去买了票。进场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她在黑暗中摸索进来的时候,首席钢琴的乐音正好响了起来。 那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一首奥地利人耳熟能详的圆舞曲。她坐下后分神朝舞台一侧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首席钢琴竟然是个黑发黑眸的异乡人。 傅遇风这个名字,她当时曾在介绍册上漫不经心地瞟过,而后只当是过客,之后便再不记得。 而如今从摄像机位看的时候,纪千羽按下暂停,闭了闭眼睛。 原来从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怎么笑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遇见他……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纪千羽闭了闭眼睛,一个人对着电脑看了好久,直到电话铃声突兀地将她从沉思中抽离出来。纪千羽皱了皱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随后意外地稍稍扬眉,按下了接听。 “许老师?”她有些意外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喂,纪千羽同学吗?”许镜的声音传了出来,隔着电话听似乎有些异样,“你现在有时间来学校一趟吗?校庆汇演的参与人员刚定下来,要在一起开个会讲一下。” “我记得我应该没有参演?”纪千羽稍稍扬眉。 “原先是没有……”许镜在电话那头稍一踟蹰,慢慢地说,“但现在有了你的五分钟……纪千羽,你跟傅遇风是什么关系?” 第11章 D大调雨滴序曲 许镜抛出的这个问题,让纪千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学校。 她租住的出租屋离学校不近,大约是一班公共汽车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的距离。推开教室门的时候已经离通知的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原本其他人今天都在这里参加终选,结束后最终入围的就地开了个会,早早的已经散了。她到的时候只剩下许镜和几个学生还留在教室里,见门被推开,朝她的方向齐齐看来。 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视线已经在教室里飞快地扫了一圈。意料之中地没看到傅遇风的身影,纪千羽从心里发出无声的叹息,面上不露端倪地朝许镜走了过去。 “许老师,我来了。” “恩,你……先坐吧。”许镜看她的眼神中带着极力掩饰的不自然,另外几人朝她投过来的视线却没这么含蓄了,江路晨看向她时视线中的震惊还不算什么,她名义上的室友杜若晓看着她的视线之怨愤,简直像是恨不得将她立地生吞活剥。 这儿关她什么事,剧情发生神转折,话剧女主角换人了?纪千羽新奇地扫她一眼,转而看见一旁坐着的姚雨菱时,心里却是有了点数。 对方看着她的眼神虽然同样复杂无比,却反倒不像其他几人那样直白易懂。纪千羽以前和她没什么接触,上次打过交道后却顿时明白这绝对不是个简单角色。能像现在这样滴水不漏沉得住气,看来一方面是心里素质真的过硬,另一方面也必然证明事情的发展没有太出乎她的预计。 看来女主角这个位置,到最后还是落到了姚雨菱手上。 这些不相干的念头在脑中飞快地转了个圈,落座之时便被她全都抛在了脑后。许镜是话剧社的指导老师,现在留下来八成算是内部小会。纪千羽无意打扰,看向许镜,直接开门见山:“许老师说汇演突然给了我五分钟时间,具体是怎么回事?和傅遇风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们学校在邀请艺术界成功人士来进行表演的时候,时间都会给得相对宽松。遇风是我亲自邀请的,考虑到钢琴曲的时长问题,说好给他二十分钟时间,他以自己的状态不佳为由,只要了十分钟,大概只打算弹首钢琴小品。” “但是他昨晚联系我说……”许镜顿了顿,眼中的复杂神情终于掩饰不住,深深地向纪千羽看来,“说愿意给你匀一半时间出来,问他具体原因,只说自己准备的是肖邦的《d大调雨滴序曲》,只需要五分钟,如果余下的时间有自行调配权利的话,愿意予你一个方便。” “虽然按理来说,事关私事,我不该多问。但是……他的另一个要求是,不要把你们的节目排在一起。纪千羽同学,我实在很好奇,你方便为我解释一下原因吗?” 许镜和其他几人的视线都像针扎一般朝她刺了过来,纪千羽怔了半刻,深深吸了口气。 “我要是知道原因的话,也就不至于现在一头雾水地赶过来了。”她简洁地说,垂眸掏出手机,翻出存在手机里从未拨打过的号码,当场拨了过去。空荡荡的教室中手机听筒的声音来得莫名清晰,短短几十秒被拉到无限漫长,直到机械的女音播报着无人接听的消息,电话那头依然毫无反应。 纪千羽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许镜:“许老师,那我也表演弹钢琴吧。五分钟时间太短了,没什么好选择,拜托您不要把节目调开。” 许镜闻言,有些迟疑地微怔一下:“可是遇风他……” 纪千羽闭了闭眼,忽而微微笑起来。 “我当他的钢伴。”她柔和平静地陈述,“我之后去和他说,他既然能容我任性一回,那接下来的两回三回,又哪里还会远呢。” 一个眉眼精致至极的冷美人忽而笑起来,杀伤力实在很大,本来就对她很有些想法的江路晨几乎看得呆住。许镜看着她,感受却明显与其他人都大不相同。 她能看得出来,这样的如花笑靥里带着多少锐利与坚定。 纪千羽接电话时说的话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在她问出那句「你跟傅遇风是什么关系」之后,纪千羽沉默片刻,淡淡地说。 “在他眼里,大概没什么关系。” 可是如今看来,又哪里像是毫无关系的样子呢。许镜苦笑一声,完全没了开会讨论的心情。好在这几十分钟下来,话剧也算讨论出了个大致出来。她掩饰性地咳嗽几声,低着头收拾起了东西。 “那……我会视情况调整的,你们沟通好了就跟我说一声,时间上现在还可以有调整。话剧也就讨论到这里,老师接下去还有事情,先走一步,下次开会时间等我通知。” 她三两下收拾好了东西,几乎没怎么和几人寒暄,匆匆起身走了出去。教室的门被关上,只留几个互相认识的大四学生在原地大眼瞪小眼,油画系的三个姑娘各怀心事,一时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江路晨左右看看,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挑起了话题。 “纪千羽。”他叫了纪千羽一声,朝她露出个俊朗明亮的笑来,“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你了,那时候你那么匆忙的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现在还好吗?” 这些日子要说没发生什么事,实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两人不过一面之交,纪千羽无意和他分享自己的私事,于是客气地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半句。 “没什么。那天临时有事放了你鸽子,不好意思。” “那都没有关系……”江路晨连忙摆摆手示意不用道歉,而后犹豫地顿了顿,带着点试探地看着她,“那天和你一起来的朋友,是……傅遇风?” 纪千羽无声扬眉,朝江路晨神色冷淡地看了一眼,没有回答。江路晨讪讪地低下头,杜若晓看在眼里,终究按捺不住,抬高声音笑了两声。 “路晨,我们千羽背后可有钢琴家捧着,你就别这么献殷勤了吧,别给千羽添麻烦,还什么话剧女主角,我们千羽根本不稀罕好不好?哎呀……雨菱我不是说你,不好意思嘛。” 姚雨菱单手撑头,神色柔和地看着窗外,像是没听到一般。杜若晓挑拨不成,正觉无比尴尬,却见此时纪千羽似笑非笑地朝她看了一眼。 “别乱打趣,我其实眼光一般,心胸更小,真生了气的话,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派suv凌晨四点冒雨载我也哄不过来。我的脾气,若晓应该知道?” 凌晨四点,雨声的suv……杜若晓电光火石间回忆起这个时间,脸色顿时一白,一时心中惊骇无比,惊疑不定地看向纪千羽。纪千羽笑得一脸高深,在许镜之后站起身朝门外走,经过几人时眼角轻撇,淡淡莞尔。 “不过有一样倒是说对了。”纪千羽简洁地说,铿锵有力地大步走远,“这种女主角——” “我还真看不上。” 江路晨的眼神一瞬间便黯淡下来,杜若晓又怒又怕,姚雨菱看着窗外,眉目毫无波动,手却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指尖深嵌进掌心里,捏得一片青白。 她们之间总共也没交流多久,纪千羽出来时,距许镜离开时也不差多长时间。她加快脚步下了楼,拐过一个楼梯间的拐角,忽而顿住了脚步,整个人往后退了两个台阶,站回到下面一层楼梯视线的死角里。 许镜在下一层的楼梯上站着,纪千羽瞥见她的时候,看见她正掏出手机。原本是很正常的一幕,纪千羽却仿若冥冥中有所直觉,想也不想地就退了回来。 一分钟后,她站在上一层楼梯的台阶上,静静地听着下一层站着的许镜发出两声轻笑,语气柔和地低语。 “遇风。” 许镜说了这两个字之后,接下去并没有更加柔和的话语,他们之间的通话时间也出奇得短,很快许镜便挂了电话下楼。纪千羽拽出手机,盯着电话薄上的号码看了一会儿,重重按下了拨通。 在那么漫长的等待之后,依然无人等在电话那头。 说不见就不见,好骨气,好决心。纪千羽咬着牙把手机扔回包里,踢踢踏踏地下了楼,拦了辆车直奔蓝调酒吧,发了狠地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跟她比耐心真有意思,她忍了十五年才来到这个国度寻找血亲,一个躲着她却又要帮她的傅遇风,算得了什么? 然而蓝调依然没有傅遇风的踪影。 楚铭最近见她的次数有点多,看见她就反射性头疼。他坐在吧台旁边,置身事外地看着纪千羽像是要把钢琴盯穿的眼神,最终还是觉得好歹相识一场,到底于心不忍,叹了口气,坐到了她对面。 “遇风不在,那天晚上又吹了凉风,现在情况很糟糕,短时间内都不回来了,好好念书打工去吧,别来这儿费无用功了。” 纪千羽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执拗地摇了摇头:“他现在在哪儿,身边有没有人照顾?我是说女人。” “没有。”楚铭冷静地耸肩,“但是你不能去。” 纪千羽眉头一皱:“凭什么?” “因为他现在在抑郁症康复中心。”楚铭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说,“不是亲人不能去探望,这个病经不起外界刺激,我都去不了。” 第12章 你我之间 抑郁症康复中心。 这个词来得太过陌生,纪千羽轻微地恍惚了一瞬,而后抿紧唇看着楚铭,心知肚明自己现在已经开始强词夺理:“外界刺激怎么了,这个病这个状态维持现状有什么好?让他一辈子稳定在这个状态,在你的午夜场酒吧里当钢琴手?” 这句话来得实在太过尖锐,楚铭涵养再好,也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纪千羽,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别太自以为是,你这种倔性子,自己吃亏就算了,还要去搅合别人的人生,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合不合适,总要试过才知道。”纪千羽硬邦邦地回,楚铭气极反笑:“行,你有主意。你打算怎么试啊?” “给我康复中心的地址。” “……康复中心的地址?”楚铭愣了一下,收起脸上的笑,面色严肃地看着她,“做事不要太离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给的话我就自己去找。”纪千羽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铭,“怎么离谱了,我看病还不行啊?” 成功把楚铭噎到没话讲,纪千羽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地址,大获全胜地走出蓝调酒吧,楚铭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纪千羽的背影沉默无话,心中只觉百感交集。 她的志在必得与惶惑不安实在一样明显,色厉内荏得厉害。那双蓝眼睛里那么多的倔强要强与不管不顾,实在让人没法不为之动容。 楚铭叹息着揉了揉额头,忽而有些明白为何以傅遇风这样闲云野鹤的性格,当初也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施以援手。 这样的眼神实在太过难得,像是黑夜中点燃一团不甘熄灭的火。 楚铭给的地址很清楚,纪千羽查清公交线路,一刻不停地赶了过去,在车上用手机点开搜索引擎,开始临时抱佛脚的努力恶补。下了车站在康复中心门前时,在门口登记的保安约莫是看她眼生,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是……” 纪千羽无声垂眸,在登记表上一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信息,过了几秒方才开口回答,声音低若耳语。 “来找我的医生看病。” 十月底的天气,秋风迎面已经有了瑟瑟的凉意。她拢紧风衣一步步走上前去,推开医院的玻璃门,走进一个前所未闻的灰色世界。 这是本市唯一的一家抑郁症康复中心。抑郁症不是传统的生理疾病,在很多时候,会被人们错误地将其和精神病归结在一起。轻度和中度抑郁症的病状又不是特别明显,很多病患羞于就医问诊,普通医院的神经内科医生也□□乏力,无法将精力放到一个无法用医学手段根治的病上面。 抑郁症被称为心灵的感冒,心病这种东西,别人通常都是医不来的。 从她刚才搜索到的资料来看,这家抑郁症康复中心的建立历史也来得颇为坎坷,负责人是位德高望重的神经内科医生,退休后艰难成立了这家康复中心,每年的资金经费全靠各界补贴,最近两年来自社会的资助越来越少,常常需要自掏腰包填补空缺。 社会资助越来越少,实在也并不让人意外。这不像角膜移植或是普通疾病治疗,只要资金和设备到位,药到病除是早晚的事,即便最终患者被病魔带走了生命,至少最后一段时光受到了好的照顾,爱心人士的钱和善心都得到了最好的慰藉。 而抑郁症患者则截然不同。最好的特效药也无法根治患者郁结颓然的心,疾病本身不会带来生命危险,他们却每分每秒都在向死而生,死是解脱,挣扎的活。他们同样是迫切需要社会关怀的群体,但在这种关怀并没有明显增益的时候,自然也就变得越来越无人问津。 在这家康复中心里接受治疗的,基本上都是症状明显的中度与重度患者。纪千羽联系不上傅遇风,一路懵懵懂懂地摸索着向前走,与好几拨人迎面撞上。 她率先碰见的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单薄瘦弱,安静而沉默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把带血的水果刀被远远地扔在地上。周围围了好几个人,和他眉目相似的中年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搂着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 “我的儿啊,你哪里想不开,跟妈妈讲,跟妈妈讲!妈救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怎么忍心抛下妈自己走,让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妈妈不能没有你,你看看妈妈,跟妈说说话,你心里在想什么,跟妈妈讲好不好,好不好?儿啊,你要是走了,妈妈也活不下去了……” 这是绝望又撕心裂肺的悲鸣,尖锐又凄厉,字字泣血。纪千羽不受控制地将视线投向那边,男孩儿安静地坐在人群中间,被他妈妈搂着不断地摇晃着,却只是悄无声息地垂着眼,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般无动于衷地坐着,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刺目的红正一点点浸润蜿蜒。 他完全拒绝与外界的沟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挣脱。明明身处人群中间,孤独却像是无形的枷锁,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地束缚。 她猛地收回视线,狼狈地快速从这群人身侧逃离,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气,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至青白一片,自己却毫无察觉。 这样的例子却远不止这一例,她在康复中心的走廊里逐层楼地去看去找,一路碰见了躁狂到被人触碰一下都会几近疯狂的年轻姑娘,形销骨立到触目惊心的中年男人,行动迟缓眼神空洞的病号服患者……而更多人蜷缩在自己的病房里,安静沉默,不与人言,蜷缩着将自己从周围的环境中剥离开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衰败腐坏。 如同意识已经长久地停在了另一个独立的世界,只剩下空洞的躯壳还留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灵魂已经彻底剥离开来。 “他们在思考。”她路过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时,听见他对几个满面泪痕的家属叹着气说,“思考得特别深特别远,就是不肯睁眼看看这个实打实的世界。不要触碰他们,不要试图给他们压力……只能慢慢引导,靠他们自己想清楚。” “有的患者能在病情严重时依然保持清醒——这需要顽强的毅力,并且不能强求。因为对于患者来说太艰难了,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是种解脱,想要拥有清醒的意识才最为艰难和折磨。这样的患者,自杀的概率最高,因为走不出来又不愿沉沦,代表着最痛苦的一切。” 纪千羽脚步不停地从医生身边路过,越走越快,将叹息声远远地撇在后头。她在康复中心从下到上,一个个楼层仔细看过去,从六楼走廊的拐角处转过来时,突如其来地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傅遇风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旁边是康复中心负责人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人进进出出,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和面露憔悴的病患家属在他身边匆匆经过,而他安静沉默地垂着眼睛坐着,黑色的眸子中光华尽敛,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那个十来岁男孩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纪千羽僵在原地,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傅遇风……” 不远处坐着的男人眉目微动,极度意外地顿了两秒,稍稍侧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眼睛抬起时,仿佛光华霎时又重新聚在眼中,眉眼一瞬间生动起来。纪千羽霎时泪盈于睫,却又踟蹰着不敢上前,顿了片刻后从拿出手机按下拨号键,定定地盯着傅遇风看。 盯着震动不停的手机看了一会儿,傅遇风划开接听,将手机慢慢搁到耳边。 “我之前打你的电话,你怎么不接?”纪千羽轻声问。傅遇风沉默着没有说话,她眨了眨眼,如若未觉般继续,“谢谢你给我的五分钟,可是五分钟也弹不了什么,我想弹的曲子比这个的时间长。” 傅遇风顿了片刻,慢慢开口:“你想弹什么?” 不远处的声音与电话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与平时的温和疏朗无异。纪千羽一瞬间鼻酸得难以开口,深吸两口气后稳稳地回答:“thedaydream的《》。” 《你我之间》。 她拿着电话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傅遇风稍稍垂眸,双唇安分稳妥地合着,毫无开口的意思,于是抿了抿唇,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五分钟太短了,你的五分钟也太短了。节目就不要分了好不好,一起弹这首,我当你的钢伴行不行?我会努力的,一定不拖你的后腿,也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不答应……” “那谢谢你的好意,这五分钟我也不要了。” 这一次傅遇风终于有所反应。他稍稍侧眸,带着毫无波澜的淡薄眼神,沉静地向她看来。 “为什么?” 迎上他的视线,纪千羽终于无法再继续平静下去。她单手捂着脸慢慢蹲下,眼泪从指缝间急急地往下掉,声音哽咽地答。 “因为我知道你那么温柔……不会拒绝我……” “我见到了,不害怕,不死心,也不放弃……你不该坐在这里,也不该在蓝调弹钢琴,你让我试试好不好?就当是……帮我一把……” 第13章 爱之梦 她捏着电话的手用力到泛出一片青白,执着地搁在耳边,另一只手死死地遮住脸,水痕顺着指缝一点点流下来,蹲在那里的样子倔强又脆弱,骄傲与一腔孤勇全都折在里头。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片刻不停地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偶尔有好奇的视线落在上头。这样狼狈的样子在这个康复中心并不少见,这可能是个精神压力已经趋于极致的病人,也可能是个刚刚得知噩耗的家属。医院这种地方,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着最为残忍的现实,最为激烈无声的战斗,没有人会将太多精力,放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上头。 傅遇风慢慢闭了闭眼。 可是她不该出现在这里,接受旁人或好奇或怜悯的窥视。这是那样执着又那样骄傲的女孩子,没人有资格把她的坚持与倔强碾进泥里,七零八落地展示给旁人看。有些人生来就昂着头,经受的风波与坎坷再重,也没法学会退避与放弃。 说到底只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手机里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纪千羽闭着眼,死死盖住脸,在一片黑暗中听见傅遇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先起来。” “不起。”纪千羽咬着牙回答,声音闷闷地从掌心透出来,“我现在就想在这儿蹲着,你管这么宽?” 她说完后屏息又等了几秒,手机里没有再传来一丝半点回应。 果然在一段感情里,谁先喜欢上,谁就主动权顿失,只能忐忑不安地等着别人的宣判。纪千羽无声地苦笑一下,她是绝不吃亏的性格,人生的前二十年吃过很多苦,大多都能自己连撕带咬地报复回去,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在孤立无援的异国他乡,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依然不想放弃。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和之前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却仿若一下下在耳边响起,敲在心上。纪千羽烦躁地皱眉,下意识将手机拿开些许,在察觉到耳边的声音也随之渐弱后怔了两秒,骤然将手机贴回了耳侧。 她还硬撑着最后一点自尊,没有抬头向走廊那边看,渐渐听筒里的声音与身边的脚步声越发重合明显,她低着头蹲在原地,而脚步声停在了她的身前。 纪千羽猛地抬起头。 傅遇风站在她面前,眉目疏淡地低头看她。 他们也不过是几天没见,和上一次的灶台边为她煮粥的背影相比,面前这个人越发瘦削清减。两人视线相接,傅遇风叹了口气,略略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说,温和平静地看着她,“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纪千羽没有伸手,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刚被泪水彻底地洗过,像是下过雨后蔚蓝的天空。被她专注地看着时,有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锋利感。傅遇风没有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平静地看着她,纪千羽率先转开视线,而后又不服输地转回来。 “你很干脆地拒绝过我两次。”她说,“我刚刚在想,要是这一次你还是拒绝的话,我可能真的要放弃了。” 傅遇风眉眼微动,手在一瞬间肉眼可见地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忽而被纪千羽眼疾手快地拉住,十指交错,不留一丝缝隙地纠缠上来。 这是一双属于画师的手,小拇指与中指侧有着明显的薄茧,柔软纤细,触感像一块细腻的玉。这样执着又热烈的姑娘,手却冰得可怕,贴在掌心里时带着凛冽的冷,被另一双手掌心的温度慢慢裹挟,一点一点地暖起来。 还不习惯这样肌肤相贴的直接接触,傅遇风不可控制地稍稍拢起眉心,忍耐地看了亲密无间交错的十指一眼,却没有直接抽出手。纪千羽抬眼看他,唇边的笑一点点蔓延至眉梢眼角。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像是雪后初融稀薄的日光。 “我知道你还不习惯。”她说,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来。两人面对面对视,纪千羽眉峰一扬,将交握的十指捏得更紧。 “但你要慢慢习惯,毕竟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你现在拒绝不了我,以后也不行。傅遇风,你记住——” “我叫纪千羽,是你人生的现在和未来。” 都说谁先喜欢上谁就输得一塌糊涂。可爱情这个东西,本来就不讲道理。要么两厢情愿,要么两败俱伤,哪论什么输赢,谁又能全身而退呢。 纪千羽被傅遇风带出康复中心,一路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手也执着地拉着没有放开。傅遇风一路无话地走在她旁边,看着她笑容满面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记错的话,我刚才只是答应了你双钢琴演奏的事情?” 是啊。纪千羽转了转眼睛,痛快地点头承认。傅遇风又看了她一眼,良好的教养让他顿了顿,没有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然而纪千羽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现在心里转着的念头是什么。她轻飘飘地看了傅遇风一眼,自己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你想问又不是回应我的告白,我这么高兴干什么?” 傅遇风不置可否,纪千羽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耸耸肩。 “因为让人高兴的事情太少了,这已经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说,抬头看向高远的天空,“我不贪心,遇到一点点好的事情就能开心很久,往好的方向循序渐进着来没什么不好,我很怕一次得到的太多,以后就只剩下不断失去了。” “遇见你之后好像就开始交好运,谢谢。”她眉目明丽地莞尔,看到傅遇风的眼神之后眨了眨眼,轻巧地转开话题,“我不知道这么问算不算冒昧,你是怎么得抑郁症的?” 你遇见我,大抵算不上什么好的事情。傅遇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姑娘就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时间,迅速地转开话题。 有些事情她自己意识到,并坚持不在意,他目前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新问题不能不回答,傅遇风没有规避,短暂的思索过后,开口时眉目云淡风轻。 “有一段时间,站在一个人生的转折点。” “维也纳是音乐之都,但算不上是片音乐的净土。乐团里出了点事,当时音乐也恰好在一段瓶颈期,思虑得太多,又从外界得不到解答,慢慢就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一个封闭的思考里面,到最后身体还没有察觉出异样,音乐已经出了问题。” “我在维也纳弹的最后一首曲子是《爱之梦》,钢琴独奏。来的观众很多,而那首曲子,我到底没能弹到谢幕的时候。”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苦与痛,他如今说出来时,显得从容平静。纪千羽用力转过头去,不让傅遇风看见她的表情,眼底浓郁的悲恸与黯然是为了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维也纳何止不是音乐的净土,乐团的事也哪能漫不经心地一带而过。音乐不分国界,人心却并不纯粹。傅遇风作为亚裔,在白人区受到过的明里暗里的排斥,纪千羽感同身受,也心知肚明。钢琴是西方的浪漫,东方人天赋的展现总要在无数的轻视与打压里杀出重围。傅遇风少年成名,待过的乐团很多,直到最后一个乐团才成为首席钢琴。 而那时他在音乐学院念书时创作过的两首钢琴曲,卷入了一场抄袭风波里。 大多数人认可的八小节连续雷同标准在古典音乐界并不适用,重要的是,谣言总要比真相流传得快无数倍,傅遇风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抗争与努力她不清楚,只能从康尼给她的资料中勉强拼凑一二。而当最后他终于洗脱污名还自己一个清白之后,只留下了一首弹奏到一半的《爱之梦》,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 康尼给她的最后一个视频,就是那场未完成的演奏。 他还是那样一身样式正统的黑西装白衬衫,端正地坐着,露出英俊沉默的侧脸。这是他为自己正名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他不接受媒体采访,音乐爱好者们就带着自己的愧疚,一弃涌入了他的音乐会。 场中座无虚席,而他的钢琴声水一样漫延至那一个瞬间,手放在钢琴上,怎么都没办法再弹下去。钢琴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观众席逐渐响起嗡鸣的噪音。他坐在钢琴面前,镜头中只留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而后打在他身上的聚光灯忽而暗了下去,再次亮起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钢琴面前。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纪千羽说不上当时自己看着视频时是什么心情,此时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也许他那个时候已经在爱的疑惑前死去,深陷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天堂,也看不见爱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这些话傅遇风一句都没有提起,她也只能通通压在心底,最后露出个带着些怅然的笑来,手却不自觉地慢慢松了力道,忽而有些瑟缩不敢上前。 傅遇风自然不知道她此时的内心活动,他们并肩走过一个街口,傅遇风却忽而停了下来,转而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纪千羽一惊,下意识追过去,跟了两步却又停下来。 面前是一台自动贩售机,傅遇风走过去后,没一会儿便折了回来。 “加热过的。”他说,将一罐咖啡递给她,“拿着暖手吧,你的手太冷了。” 纪千羽无声地顿了顿后,低着头接过,将咖啡罐捧在手心里。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忽而抬起头,朝傅遇风定定地看。 “你的斯坦威还在吗?”她问。 “我想看看。” 第14章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那实在是架很漂亮的钢琴。 纪千羽曾在视频中数次看到过它。在音乐厅乐池的灯光下,每一道弧线都显得优美典雅,烤漆镀上一层迷离光亮的华贵黑色,黑白琴键被不断按压时,发出水一样流畅明亮的乐声。 如果说钢琴是精致的美人,那么钢琴家的演奏就是赋予这个美人眼睛的光彩与灵魂,每一架斯坦威都独一无二,只有一个人能让它真正活过来,赋予其生命。 亲眼见到它时,感觉又和看视频时不大一样,纪千羽发出一声赞美的叹息,只觉得真适合就这么站在这里,给钢琴画一张全身像。 这架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此时褪去了乐池舞台上的芒泽,就这么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衣冠楚楚的歌者优雅地敛裙躬身,只等有缘人出现,令它发出美妙的颤音。 木制钢琴晒不得阳光,它被安置在房间的角落里,旁边是实木色的书柜,里面的书将上中下三层摆得满满当当。金红色的夕阳透过窗户遥遥地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片耀目的光斑,整个书柜都沐浴在充盈着暖意的光里。 而地上摆着的琴凳像是光与影的分界,精准地将钢琴隔绝在这片带着温暖的光芒外面。 纪千羽在琴凳上坐下,回头兴致盎然地招了招手,示意傅遇风过来。 “说起来我都没怎么听过你现场演奏,以前在蓝调当服务生时只当时背景音乐,左耳进右耳出,现在后悔得要命。不过档次提高了还算有些收获,现在能为我弹一首听听吗?” 棕色长发的美人笑着回过头来,大片阳光铺在眼前,将她的蓝眼睛照耀得熠熠生辉,整个人像是被光晕包围。 阳光,一个特别的姑娘,和他的斯坦威。傅遇风站在门口,无端觉得这样的画面虚幻到几乎不似真实。然而蓝眼睛美人朝他亲昵地挥手,傅遇风看了片刻,提步走了过去。 光从他面前经过,又被他轻描淡写地甩在后头。 “想听什么?”他走到纪千羽身边,稍稍顿了一下。琴凳本身并不窄,但纪千羽坐得十分正中,根本没给他留可以坐的位置。短暂的踟蹰之后,傅遇风弯下腰,从纪千羽的身后绕过去,将双手放在钢琴上,做好了弹奏准备。纪千羽眼睛转了转,笑着地摇了摇头,稍稍向后仰,靠近傅遇风的耳畔低语。 “随便,只要是专门为我弹的,都行。” 她现在整个人都被傅遇风松松地圈进怀里,稍微侧眸就能看到傅遇风沉静的眼睛。离得近了越发感受到傅遇风的斯文俊秀,像一支狼毫笔行云流水地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眉目,流转着深浅浓淡的墨痕,每一次敛眸都如同光华流连,万语千言尽付与这一眼。 而他也只是短暂地思索片刻,随即便敲下第一个音符,叮叮咚咚的音符温柔地蔓延开来。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还真是完全印象派的音乐,纪千羽唇角一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首充盈着德彪西早期音乐风格的曲子并不难弹,以傅遇风现在的这个动作,弹起来也不太费力,只是踩不了弱音踏板,好在房间隔音相当不错,也没有什么大的关系。 可这真是太犯规了,纪千羽闭着眼睛想,你对我弹着这首曲子,却又对我没这个意思。 随着音乐的起承转合,切换琴键的过程中,两人难免要发生肢体接触。这么近的距离之下,才能发现傅遇风虽然极为瘦削,但手臂非常有力,是驾驭得了一切交响曲的出色水平, 被这样一双手臂环着,莫名便会觉得无比安心。纪千羽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不动声色地稍稍敛眸,将这样的绮念全部压回心里,在钢琴声结束的时候,波澜不惊地淡淡展眉。 “我很喜欢,谢谢。” 傅遇风在演奏完毕后就已经站直身,安静地立在她的后面。纪千羽低下头,手轻轻在黑白琴键上拂过,带出一连串高高低低流畅的连音。 “比我以前听过的任何斯坦威的声音都温柔。”纪千羽说,小心地将手伸了回来,“每架斯坦威都有不同的声音,你的……很好听。” 傅遇风低头看她,姑娘的脸罩在夕阳里,弧线温暖得不可思议,眼睛也似乎染上了别的颜色,倒映着稀薄的光芒,朝他温暖地笑开。 “谢谢你。”她说,“有的时候你以为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但其实还有那么一些人,是把你当成光去追逐的。” 傅遇风有些怔忡地看着她,感受到了她这声道谢中的复杂,一时却无从分辨其中到底包含了多少绵密的情感。而姑娘也显然并不打算给他一个视唱练耳的时间,纪千羽利索地站起身,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 “我猜你带我回家只是让我看看钢琴,并没有让我留宿的打算?” 丝毫不出她所料,傅遇风很快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纪千羽也不强求,轻松地朝他打了声招呼,客气地走出他的琴房。 “那我先走了,再晚赶不上我的家教了……价格很好的德语家教,没了这份薪水就真的活不下去了,虽然还你钱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只能先欠着了。” 那没有关系。傅遇风摇了摇头,看了迈步出去的纪千羽几秒,也走了出去,将一片夕阳慢慢地关在里头。 在纪千羽的视线将屋内快速地扫了好几圈之后,傅遇风才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一套宽敞的三室二厅,精装修,灰黑色的主色调让房子显得有些压抑,并不是能给人以放松的风格。但纪千羽对每一处都很喜欢,或许是爱屋及乌,连窗台上散落的琴谱看着都觉得顺眼。 不过看来初遇时傅遇风对她的慷慨支援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一次有意义的举手之劳,毕竟他看上去的确不怎么缺钱。纪千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想起自己欠傅遇风的那笔钱,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傅遇风的视线看了过来:“生病了?” “没有。”纪千羽莞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只是一个负债累累的穷鬼对于生活的控诉。” 她说得轻松,走得也干脆利落,出了门之后才放开嗓子又咳了两声,回过身时发现门还开着,傅遇风还在看着她,不由摆了摆手。 “没事,真没事,我没那么娇气……要来不及了,先走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片刻不停地转身离开,很快便消失在电梯里面。傅遇风关上门,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沙发里,无声地扬起脸,眼中神色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忧虑。 他是个钢琴家——至少曾经是个钢琴家。钢琴是他的珍宝,音乐是他的感官,今天他破例让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领域,而他从身到心竟然都对此毫无异议。 喜欢具体是种什么样的情感,他没经历过,也无从分辨。但是这样浓烈的感情汹涌而至,他仿佛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昏昏沉沉地旁观着躁动与不安泥沙俱下,一个清醒至极地选择了决然地一头栽了进去。 或许从一开始,他自己的心就已经给了他答案。他并不是一个怜香惜玉到有求必应的人,如果这个姑娘他能拒绝得了,那么哪还会有之后的一系列后来。 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一束光突然穿透厚重的黑暗照了进来。最开始觉得刺眼、炽热、烧灼心肺,却在感受过了这样的温度之后,很难再甘于沉眠在没有止境的寒夜里头。 他人生中的第一份感情,对错的时间不期而至。 好在他还有残存的清醒,能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及时叫停。 傅遇风疲惫地拿手遮着眼,安静而沉默地枯坐半晌,直到手机铃声打破了一室寂静。他睁开眼睛按下接听,楚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带着些焦虑地传了过来。 “遇风?千羽跟你在一起吗?”电话刚一接通,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傅遇风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之后低声开口。 “没有。” “啊?!”楚铭的声音顿时提了个高八度,傅遇风稍稍移开听筒,听见楚铭稍稍压低了声音,朝他快速地说明情况,“遇风你知道吗,纪千羽今天去康复中心找你了,她……” “我知道。”傅遇风轻轻打断了他。 “……是吗。”既然知道就说明见过,现在不在一起,楚铭选择不去多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打电话的来意说了出来。 “遇风,纪千羽那天在酒吧打了两个人你记得吧?这几天一直没消息,我原以为压下去了,结果没有……今天那个严哥放出话来,要好好「收拾」她一顿。”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给她打电话,结果没人接。” ……没人接? 傅遇风若有所觉般推开琴房的门,一部手机安静地放在他的书柜上,屏幕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动静。 第15章 当爱降临的时候 纪千羽是什么时候把手机遗落在这里的,他实在没有察觉。傅遇风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按亮屏幕,果然马上涌出来一堆挨挨挤挤的未接电话,从数量上足见楚铭的焦急。 纪千羽设置了密码锁,傅遇风当然不可能知道密码,这部手机没法提供更多的有用消息,也不能帮他联系上纪千羽。 他拿着重新黑屏的手机,有些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楚铭在电话那头不明就里,坐立不安地踱着步,一边来来回回地乱转一边抱怨,心情差得不行:“真是的,人到底跑哪儿去了?这可不是她一个酒瓶子能解决的问题,就会给人添麻烦,不遭罪不知道收敛……” “……遇风。”楚铭忽而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咳了两声,“按说你的私事我不该多问,但她是不是刚被你……拒绝了,所以伤心难过一个人静静去了啊?” “她说是去带一份德语家教。”傅遇风回过神来,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而后拧下门把手走出房间。电话那头传来悉索的声响,楚铭坐在沙发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傅遇风的清净,连忙抓紧时间跟他道别,打算再打两个电话试试看。 “遇风你在忙?那我先挂了,你那边要是有消息的话就马上通知……” “先别挂。”傅遇风出声止住了他的动作,在玄关换下拖鞋,扣好风衣的扣子,将纪千羽的手机拿上,回身带上房门,发出咔哒一声响。 “她的手机在我这儿,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只能尽量找找看。” “啊……恩。”楚铭错愕地张大嘴,机械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意识到傅遇风在叫他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刚刚那什么……遇风你问什么?” 面对楚铭这样不走心的状态,傅遇风没有多说什么,乘着电梯下了楼,沿着小区的人行路向前走。夕阳还没有完全光辉落尽,他沿着橘色的天空与绿色的草坪前行,匆匆路过牵着狗的年轻情侣和几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子,耐心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和她熟吗?她和你提到过她的兼职地点没有?” “怎么可能提到,我们完全不熟啊!”楚铭大感冤枉,心说我怎么会跟她熟,而且还是被你问,毕竟她倒追的又不是我…… “对不起。”傅遇风平静地道歉,声音里听不出来半分异样,眼底积聚的暗色无人察觉,“因为印象里你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有点意外。” 蓝调是什么地方,权钱美酒要什么没有。寒酸的美人楚铭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个,偶尔也有性子烈不服管的主儿出现,楚铭可从来不会主动触霉头,上心哪个人的下落和结果。就连前几天纪千羽在蓝调出事时,若不是傅遇风执意查看,楚铭看上去也没什么插手的意思。 无所谓诟病与否,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惹来楚铭恨铁不成钢的一个停顿。 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这么上心管她死活啊。楚铭又一次叹了口气,想了想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原本的想法:“我是不爱管闲事,不过纪千羽这姑娘我还是挺欣赏的……虽然现在有你的关系吧,但当时她来蓝调找兼职时,我明明觉得她应该是个麻烦,但还是聘用了她,也算是对她一直有那么点另眼相待吧。” 从酒吧老板的角度考虑,最为理想的女侍应生,应该是那些长得漂亮又满怀野心的女孩儿,拿青春漂亮当最大的资本,指望能在这个高档会所钓个金凯子,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他和这样的姑娘双方各取所需,交易愉快又默契,连工资经常都不用发——有本事的做不了几天侍应生就能直接坐上小开的车,没本事的纷纷很快死心,不再忍这样低声下气的工作。 “所以我经常需要应聘女侍应生,能来这儿应聘的,都是有野心的主儿。当时她一进门我就发现了,她是那一批里面需求最迫切的那个。”楚铭言简意赅地总结,而后无奈地耸了耸肩,补上了后半句话,“只不过别人都是迫切地想要攀高枝,而她是真的缺钱,迫切地需要一份糊口的工作维持生计。” “选择来这边应聘,估计也是实在走投无路,选了家工资高的来碰碰运气吧。我当时觉得,这么漂亮气质又好的姑娘,穿着全身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五的衣服到处晃,实在是太糟蹋那张脸了,不如就给个往上爬的机会,能爬上去也是她的造化。可惜……” “可惜那样的生活,有的姑娘趋之若鹜,也有的姑娘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侮辱。” 傅遇风淡淡地补上了后面的半句。他站在小区门口,前面是宽阔的马路,正值下班高峰,车如流水般次第经过,行人匆匆穿梭向远方的避风港。 而他在汹涌的人潮中孤零零地站着,找不到方向,也看不见归途。 楚铭只听见了他说的那句话,在隐约的汽车鸣笛声中无声地笑了一下,感慨地点点头。 “是啊。”他说,“所以这次突然挺想帮她一把的,你那个时候怎么说的来着?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活得这么顽强不服输的人,在对坚持与努力的价值彻底绝望之前,应该遇上一两次好事。 让她知道这样的坚持是值得的,做过的善行终将换来很好的因果。 “严屹这个人,我也算有点接触。油盐不进的性子,看着好像很大度,其实又阴又毒。他那个叫陈少的侄子窥觑纪千羽也不是一天两天,还有个叫陆恒的,上次在包厢里被酒瓶渣划花了脸,现在落了疤,这个时候放话要教训纪千羽,恐怕不是给点颜色看看那么简单。” “他们这行的人,都信奉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的。”楚铭声音发紧地说,透出两分难得的紧张,“我这边上次已经摆平得很难看了,这次不方便出面保她。她一个小姑娘,听你说还自己住,实在太危险了,就算今天联系上,以后怎么办?她家人都离得太远……学校呢,遇风你能不能联系上她的老师之类?” “能。”傅遇风怔了一下,忽而点点头,与楚铭简单道别后收了线,拨通了许镜的电话。许镜对他的来电显得非常惊喜,他言简意赅地把大致情况介绍完,想请许镜帮忙办理一下回校住宿的手续,一直对他的要求尽最大努力满足的许镜却顿了片刻,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这个手续我这儿倒是能办,十分钟的事。”许镜说,兀自摇了摇头,“但是恐怕她不会回来住的。” “纪千羽同学的事情我没有刻意了解过,知道得不全……但她在我们学校,很出名。她一年前刚作为交换生来我们学校,在人才辈出的油画系也是最出色的那个。女孩子多的地方攀比和羡慕都表现得很夸张,纪千羽那时候忙着打工赚钱养活自己,能不上的课都翘,但成绩又非常优秀,慢慢的就成了众矢之的,没过多久,以她室友为首的很多小姑娘就联起手来,说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是一次很恶劣的事件……具体如何恶劣我不便多说,学校给几个带头人都记了大过。那之后她就从宿舍搬了出去,再也没回来住过。这件事上学校有错在身,是不太方便劝她回来的。” 傅遇风紧皱着眉,沉默半晌后问:“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学校没有联系她的家长吗?” “联系了,不得不联系,因为……”许镜踟蹰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学校里一直说她如何草根出身奥地利的贫困家庭,但她的家人是我联系的,我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她本名叫狄安娜温斯特,就出身于我们知道的那个,奥地利最尊贵古老的家族。我和温斯特家族的管家通了电话,但是她家的管家说……” “说狄安娜小姐来国内是离家出走,温斯特家族已经断了她的一切物质资金,权当没有过这个女儿。” 究竟是如何与许镜结束通话的,傅遇风事后已经不大能回忆清楚。他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冷静不少,纪千羽联系不上,就直接去了她租住的出租房。他不太能记得清具体的路线,只记得那条路大致的方位和样子,沿路不知道沟通了多久,误打误撞地艰难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找到了这个地方。 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子,尽头破败的单间就是纪千羽的住处。天已经彻底地暗下来,路灯已经不知道坏了多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在尽头看见了纪千羽的房子—— 也看见了纪千羽。 等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借着黯淡的月光,才看见纪千羽为什么笔直地在门前站着没有进去。本来就破败不堪的小房子似乎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破坏,目见之处已经没有一丝完整的地方,她的画架,椅子,小饭桌,通通被人砸得七零八落,被子被扯得棉絮乱飞,上面被人泼了大片的水,湿漉漉地散发着难闻的霉气。 纪千羽定定地站着,眼神锋利地看着自己的住处。她面对傅遇风时总是笑得温暖又好看,如今露出这样乖戾如刀的眼神,本变清冷的气质一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傅遇风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她,纪千羽很快察觉到来自旁人的打量,森冷地侧眸看来。 见到傅遇风后她整个人都怔了一下,随即后退两步,下意识带着些抗拒的姿势,闭了闭眼,扬起笑容看向傅遇风:“你怎么在这儿?” 傅遇风看了她一会儿,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朝她递了过去。 “你忘在我那里了。” “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谢谢。”纪千羽顿了顿,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不好意思让你看着个笑话,我好像得罪了什么人……没办法,这里住不了了,只能再租新房子,好在搬家时也不用收拾东西了,落得轻松。” 傅遇风皱眉:“楚铭正联系你,说是你之前得罪的那伙人在对付你,外住不太安全。” “不外住我住哪儿?”纪千羽接过手机,错愕的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地笑笑,“哦,那我等会儿就会学校去睡,我在学校还有床位。你开车来了吗,送我过去?” 好。傅遇风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两人无声地向巷口走去。傅遇风这一次开来的是辆黑色的英菲尼迪,很低调的车型,车载音响里放着轻柔的钢琴曲。车里很干净,不像楚铭的suv那样零零碎碎的东西摆了一车。纪千羽坐在副驾驶上撑着头看向窗外,眼里倒映着街边的飞速掠过的万家灯火,眼底却是没有焦距的,连傅遇风时不时的注视都没有察觉。 是以等她察觉到路线不对的时候,傅遇风已经快开到了地下车库。纪千羽错愕地坐直身,看了眼周围又看向傅遇风:“我记得刚才是说让你送我到学校?没什么问题的,我跟我室友关系都还不错,不用担心。” 傅遇风把车停下,无声地卸下一口气后转过头来看她。 这一眼来得沉静而清明,纪千羽是何等七窍玲珑的人,一个对视就明白他已经看穿了自己蹩脚的谎言。纪千羽抬手揉了下额头,看着傅遇风没什么办法地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想帮我,谢谢你,可是有些事情也请你不要过多插手。这是我的人生,过好过坏都是我自己担着,我不需要其他人屡屡干预——尤其这种干预的动机不是想参与我余下的人生,只是怜悯随意地施以援手。” “这很让我难堪,几乎是将我这仅存的一点自尊都踩进泥里头。我想要的东西你既然给不了,那其他的部分,我也并不需要。” 傅遇风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像是有什么迅速而汹涌地塌陷下来。纪千羽看不清楚,也无意深究,解开安全带打算下车,却被傅遇风一把按住了手腕。她震惊地看回去,傅遇风对她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施舍。” 那是什么?助人为乐吗?纪千羽几乎要被气笑了,颇觉讽刺地耸了耸肩。 “难不成是喜欢我?那你亲我一下吧。”她说,挑衅地扬眉看了回去。 出乎她的意料,傅遇风没有马上移开视线,两人对视了数秒后,才忽而叹了口气。 “我喜欢你的蓝眼睛,像阳光灿烂的晴天,也像多瑙河泛起涟漪的水。”他温和地说,在纪千羽极度错愕的视线中抬起手,掌心的温度落在纪千羽微凉的鼻尖与眼睑上,倾身靠了过来。 “但是接吻应该闭着眼睛。” 唇上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来自一个浅尝辄止的吻。纪千羽纤长的眼睫在温热的掌心下剧烈地颤动片刻,而后渐渐安静下来。 车载音响的cd里来来回回循环着一首钢琴曲,纪千羽坐上车到现在一直心绪繁乱,没有认真听过,现在陷入极致安静的心颤时反倒有一两句音符飘进了耳朵,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一路围绕着自己的钢琴声究竟是什么。 《whenthelovefalls》。 《当爱降临的时候》。 第16章 小夜曲 被喜欢的人亲吻的瞬间,像是一大簇被风卷起又吹落的羽毛,轻柔烂漫地停在空中的那个慢镜头。 钢琴声带着炙热滚烫的温度,如潮水般朝她层层席卷而来,她在低柔绵密的浪潮中陷落,坠入吞没了所有夕照与微光的深海。 她迷失在这里,闭着眼睛,没有意识也没有呼吸,不知道是真实抑或梦境。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碰到了一双干燥温暖的手,将她从无止境的暗沉中拉上了岸。 刹那间新鲜的空气与鲜活的生命齐齐重新向她涌去,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汪洋风平浪静,稀薄的月亮从海平面上徐徐升起来。 车内昏暗的灯光下,他们在呼吸交错的温度中对视。一切似乎和上一秒没什么不同,却仿佛又已经相隔了漫长而无法言语的时间。纪千羽无声垂眸,指尖在唇瓣上轻轻划过,纤长的羽睫轻微颤动,在眼睑下打出浅淡的阴影,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究竟深陷于怎样的景况之中。 那样幽深又危险的美丽,会将不管不顾的擅入者温柔溺毙。 可是那又如何?她放下手,注视着傅遇风:“你说你喜欢我的眼睛,那你喜欢我吗?” 她的眼神来得极其深暗,像是神色熟虑后的了如指掌,也像下定决心后的波澜不惊。傅遇风安静地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说,抬起手摸了摸纪千羽柔软的棕色长发,“也许等到你有了真正喜欢的那个人那天,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我——都会说给你听。” “你觉得我不喜欢你?”纪千羽难以置信地坐直身,眉眼锋利地瞪着他。 “不,你喜欢。”傅遇风依旧摇头,在纪千羽疑惑的视线中安静地看着她,清淡地笑了一下,“可是这份喜欢来得太突兀也太复杂,像是孤身在寒夜中跋涉很久的人,突然邂逅了一盏灯,就算光芒极其微弱,可是若是已经疲惫至极,恐怕的确会选择栖息在这里。” “但在可以预见的前方,也许就是流光溢彩、光芒万丈的未来。你艰难而努力地前行了这么久,得到了不该只是这么一盏光芒微弱的归宿——即便能得到片刻慰藉,可是人生这么长,终将耗尽一时欢喜。我不想这么自私,也怕你会后悔。” “说了这么多,全都是狡辩。”纪千羽咬着唇,半分不肯退让地逼视着他,“感情这东西就是逾期不候,谁让你那个时候就那么巧出现在那里。我纪千羽看上一个人就不会再改,说要缠你一辈子,一天都不会少你信不信?” 傅遇风好脾气地笑笑,温和地回答:“不信。” “你……”纪千羽柳眉倒竖,刚要发作,却因为傅遇风随后的一句话,真个人如遭雷击,骤然定住,僵硬地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傅遇风温和清楚地问:“你为什么要找你的妈妈,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吗?” 她怎么可能会忘记。 她在奥地利的这二十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筹划,为自己的远赴异国他乡的寻亲做着扎实的准备。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暗中的动作她满不在乎,就算是这一次的出走,让她和自己的家族几乎断了所有关系,她也无动于衷,并且毫不后悔。 她的信念始终没有变过,寻找纪秋馥,问一个当年她毅然离去的原因……和将那个唯一将她捧在心上的妈妈找回来。 温斯特家族不是她的家,纪秋馥才是她苦苦寻觅的归路。傅遇风的出现是个意外,她本以为是自己这个溺水者终于找到了一块浮木,得以苟延残喘,当初却绝没有预料到,原来自己遇见的是一遍更深的海,在不断的下坠中怎么也挣脱不开。 纪千羽慢慢收起脸上的所有表情,深深地看着他:“你现在知道多少?” “其实也不是很多。”傅遇风说,迎上她审视的视线淡淡展眉,“只知道你叫狄安娜,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名字,给你取名的那个人,一定很爱你。” 像是心里最深的秘密被人看穿了一般,纪千羽在难堪与慌乱中,一丝无助终于无从遁形地显示了出来。她疲惫地深深呼吸,将脸埋进掌心里,将四肢蜷缩到一起。 “我知道,”她哑声开口,声音中带着无限的涩意,压抑得近乎窒息,“可是我找不到她……你也不要我……” “没有地方可去的话,就先住在这里。”傅遇风拔下车钥匙,退出车载音响的cd,温和地说,“这房子一个人住很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住进次卧。” 傅遇风将车开到自己的停车位上,从专属电梯上了楼,打开房门时,迎接他们的只有扑面而来的冷冷清清。 两人的神色都带着难言的疲惫。傅遇风先带着纪千羽去了次卧,房间遗留着久未住人的呆板。纪千羽完全没有随身行李,傅遇风拆了崭新的生活用具给她,在衣服上却犯了难,最后想起家里有没有用过的浴巾,匆匆给她翻出来才算勉强过关。 他在今天下午之前还对晚上发生的一切毫无自觉,自然也谈不上准备。多一个同居人不算小事,而他习惯面面俱到,迅速下了些同城速递的女装订单后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翻看着需要添置的东西。 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纪千羽已经洗好澡裹了浴巾出来。年轻姑娘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白皙的脸颊上带着水汽蒸腾出的晕红,身上带着他最熟悉的味道。她走到傅遇风面前,傅遇风应声抬头,而后忽而被人抽走手机扔到一边,纪千羽俯身逼近,发丝软软地垂下来,精致的锁骨上湿漉漉的水汽几乎肉眼可辨。 “刚才认真想了一下,关于住进你家这件事情,我还是很介意。”纪千羽闷闷地说,低下头定定地看着他,“非亲非故受人天大的恩惠,世上不该有这么好的事情,任何事情都要等价交换,不然厚着脸皮强行犯规也非常矫情。” “我现在没什么能给你的。”她看着傅遇风,慢慢地说,“你想要我吗?” 她这话说得平静无比,只有泛起青白的指节和偶然闪过的忐忑,隐约能窥见她此时内心强烈的紧张。傅遇风哑然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纪千羽坚持地低眸看她,而后一件风衣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严密地包裹起来。 “女孩子家,注意保护自己。”他摇了摇头,仔细地给她逐个扣好风衣的扣子,“你能给我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不要在意这个。” “什么东西?”纪千羽扬眉,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 傅遇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温和地说:“你只要知道有就好。” ——有的时候以为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但其实还有那么一些人,是把你当成光去追逐的。在这条看不见远方明灯的路上跋涉的人,何止她纪千羽一个。而这样漫长的寒夜里相互取暖,是他作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悔,只知道现在无法拒绝。 这些话他一句也没有说出口,而是看着纪千羽拧着眉的表情,忽而说:“你要是想报答的话,以后每天都听听我弹钢琴吧。”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真的在听我的钢琴了。虽然古典艺术本身就是件曲高和寡的事情,我如今的状态也远远弹不到可以供人欣赏品鉴的水平,但果然还是希望有谁能够……一直听下去。” 他说话时的表情大多温和有礼,进退得宜,相处时给人的感觉极为舒服自然。很难见到他这样有些怅然的表情。纪千羽心中微动,点了点头。 “只要你还愿意的话,我就一直听下去。”她说,撑着头看傅遇风,“我想听舒伯特的《小夜曲》,要弹吗?” 于是傅遇风果然给她弹了这首曲子,月光轻曼地照进来,d小调轻盈婉转,8小节抒情安谧,d大调高昂明丽,如同恋人之间最为亲密的絮语,天鹅之音浅唱低吟过每一个携手度过的晨昏。 他们并肩坐在琴凳上,在最能听到钢琴本音的位置上听着小夜曲反复悠长的咏叹与回响。纪千羽裹着男式风衣坐在傅遇风旁边,专注地看着他专心致志的侧脸,一曲终了,忽而说:“我想好校庆要画什么交上去展览了。” 傅遇风转头看她,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问。纪千羽明白他的画外音,失笑地摇了摇头。 “放心,只是和你有关,带给了我创作的灵感,并不是直接画你,也不需要你做模特。” ——你为我一个人弹钢琴的样子,我怎么可能画出来分享给别人看呢。 第17章 流动的城市 既然在未来不短的时间内都要住在一起,那大家就要正式开始认识彼此了。 这话听上去有些怪异,毕竟他们撑着一把伞走过下着雨的夜晚时,白日还有三分盛夏的暑气。而如今一场秋雨一场凉,街道两侧的落叶树已经由绿转黄,悄无声息地翩飞落地后,又被风缠缠绵绵地卷起来,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上演着无人知晓的拥吻离别。很快一个将穿过高楼与弄堂,山川与街道,而另一个则悄无声息地零落归根,留待来年一场崭新再会。 听上去似乎太过文艺了,纪千羽将看向窗外天空的视线收回来,放下画笔,将手拢在唇边,呼了一口热气上去。掌心快速地摩擦两下,将冻得有些反应迟钝的手揉得活络些。 多想无益,这座城市实在是越来越冷了,强烈建议学校给画室先把空调统一开了才是硬道理,再这么冷下去,真的已经冻到伸不出手画画了。 十一月中旬,早上七点半的画室,下着雨的周六。把时间地点结合起来看,画室里的人寥寥无几完全是一种必然。这座南国城市极致繁华,然而夏天燥热,冬天阴冷,没有暖气,并不十分宜居。这个时间还在画室里拼命的,要么是正赶着某个死线,满脸生不如死,要么是一心考研,锥刺股头悬梁发愤图强。 纪千羽两种都算,不过既不着急,也不斗志昂扬。她漫不经心地往掌心里呼着热气,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给自己的新室友发了条短信过去。 「看到桌子上的早餐了吗?今天下了雨,很冷,虽然昨天跟你说了要做火腿三明治,不过临时改主意煮了粥,在电饭煲里,你自己热一下。」 过一会儿傅遇风回了短信过来:「看到了。你出门时没带伞?玄关那里的伞还在。」 「忘了,我出门时雨正好停了一阵。」纪千羽看了眼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面不改色信口回答,反正傅遇风不会拆穿她,她最近说话变得越来越不讲逻辑。 「中午几点回来?我去接你。」 煞费苦心之后终于收到了想要的回应,纪千羽满意地稍稍扬唇,回了时间过去之后关掉短信页面,想了想却又重新点了进去,仔细地看了起来。 她和傅遇风认识的原因与过程都很特殊,感情又来得太过极端而汹涌。当时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同住一个屋檐下之后才极其明显地感受到,她以前对傅遇风的认识,的确太过单薄,这样的喜欢,事后自己回看,果然也不够郑重。 时间像是悄然变化的温度,慢慢变黄的叶子,绵延不绝的梅雨。凝重沉稳又润物无声,永无休止地日夜东流。她在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清晨,一条条翻看着两人这段时间发过的短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恩,原来这个人是这个样子。 一个老派浪漫到骨子里的绅士,带着优渥家境所培养出来的气质。进退适宜,教养良好,她搬进来的第二天就收到了来自同城速递的女士生活用品;平时从不干涉她的行动,只委婉地提醒过她家教的时间太晚,特殊时期下不算特别安全,有条件的话不如对时间稍作调整。 然而越了解这个人,越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礼貌而坚定的温和疏离。他不收纪千羽的房租,但是默认她承担家中三餐杂务的行为;不会拒绝纪千羽各种明里暗里的好意,但永远能不动声色地进行回馈。永远尊重公允,永远互不相欠。 作为一个同居的室友,这个人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但纪千羽搬过来不是要和他相安无事地做五好邻居的,她雄心壮志地打算反驳傅遇风对她的评价,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证明自己真的喜欢他喜欢得山崩地裂非君不嫁,但事实就摆在那里,很多时候她的确束手无策,感到由衷的无能为力,一堵墙横亘在两个人中间,而推翻它不是一个人单方面能完成的事情。 但是她谁也不能怪,不能怪傅遇风的冷淡,也不能为自己的不作为自怨自艾。 因为现在发生的一切,傅遇风都曾非常明确地与她讲明。而她偏不信邪,也拒不认命,不管不顾地喜欢上一个抑郁症患者,而后发现前人血淋淋的经验果然不是危言耸听,她有信心融化一块坚硬的冰,却没有把握该究竟如何软化裹在坚冰外面的岩层。 抑郁症患者这个群体,像是一座休眠中沉默的火山。平日里看上去完全与常人无异,然而你不知道那样的风平浪静下面,究竟涌动着多少惊涛骇浪的岩流,也不知道某年某日,那样焦躁的灼热会突然冷寂下来,远离生的喧嚣。 焦躁,悲观,厌世,绝望,幻觉,妄想,自杀,挣扎……他们心里永远有许多负面的情绪无声地厮杀拉扯,彻底放弃希望的人已经屈从于本能,还渴望保持常态的人还在苦苦坚持。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不动声色的表面下是一颗怎样绝望暗沉的心。 纪千羽曾一度乐观地以为傅遇风并没有陷入这样的状态,只是被抑郁症影响了手的状态,才无法继续在□□的乐池里弹他的钢琴。 而后她渐渐在傅遇风从不间断的服药、琴房夜里很少熄灭的灯、与他眼底永远的暗色中明白,就算他这么出色,这么体贴,这么优秀,这么温柔—— 在残忍的病魔面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是前路渺茫的孤女,他是饱受折磨的患者。都是别人眼里有着大好条件与光明前途的人,只有彼此才明白对方的路究竟有多么难走,仿佛人生已经行至穷途末路,只靠着强烈的不甘还硬撑着不肯倒地认输,尽管或许下一秒就都捱不过去,倒在逐光的路上。 她如今心底最深暗也最无法与人明言的不安惶恐,莫过于怕这个男人慷慨地接纳了她的颠沛狼狈之后,却没法和她一起,走向她那个开始有所起色的明天和以后。 总归还是那句话:多想无益。纪千羽深深地用力呼吸,放下手机,重新拿起画笔。蘸好颜料后却怎么都下不去笔,饱满的颜料在笔尖渐渐缀沉出摇摇晃晃的一滴,眼看着就要落在画纸上,被纪千羽搁回调色板上,盯着画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 画画这个事情,是很讲究心境和灵感的。即便距离交稿日期也所剩无多,但现在既然已经没了那个状态,那在这儿耗费再多时间也没有意义,只能先去调整状态,顺便找找灵感。 她正画着的是要交上去参加校庆展览的作品,草稿已经打好,在导师那儿过了审。导师称赞了她的立意,不过对她选择的绘画风格表示了极大的惊异。 “银色月光下深蓝色的大海,沉默的暗礁与黑色船影协助月亮构成画面的三角形,一个非常标准而稳妥的构图。但是……你确定是以这是你打算交上去的画作?” 是啊,纪千羽诚恳认真地问:“哪里有问题吗,有问题我改?” “倒是没问题……”导师摇摇头,将她的草稿放到一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只是没想到你会选择创作这么一副印象派的作品,虽然课程里什么流派都会涉及,不过按绘画水平来看,你对表现主义的理解最为深刻,” 自有肆意的扭曲与抽象化,她极为擅长用一种尖锐而充满灵气的笔触去挥洒出一个光怪陆离的画面,焦躁与恐慌或是愤怒与狂乱,通通在天马行空的线条中展露无形。老教授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会对表现主义有这么深刻的理解,但这是属于艺术狂怒,是一个艺术家最为宝贵的天分。 相较之下,相对柔和的印象派虽然纪千羽也很得心应手,但和表现主义风格的习作比起来,总归少了那么一些惊艳感。老教授委婉地提醒了纪千羽一句,却见年轻的蓝眼睛姑娘眼睛一弯,朝自己露出了个罕有的笑来。 “因为最近做了这个关于月光与海的,抓不住的梦。”她说。 “太想将梦见它的那一刻留存下来。” 既然事出有因,原因也可以接受,导师也就拍了板,过了她这个草图。天气湿冷有雨,背着画夹反而会让画沾了水汽,纪千羽将画留在画室里,一个人沿着走廊慢慢前行。 她本来以为自己要画一整个上午,离她告知傅遇风的时间还差很久。她没带伞也没带书,不方便去自习室,索性脚步一转,拐进了楼层尽头的琴房。 虽然是美院的教学楼,不过艺术不分家,她们在学各种流派时要结合音乐来讲的不在少数,以音乐为主题的创作也经常出现。这间琴房里放着几样常规的乐器,她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想了想,手指按上钢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按响了琴键。 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听见城市的心跳。《流动的城市》创作时间很新,乐声里却带着极为传统的悠扬。干净、空灵、温暖、恬静,她谱子记得不熟,弹得很慢,闭着眼睛安静地低着头,自己都不知道侧脸展露的沉静越来越像傅遇风样子。 曲子不长,她弹完后手还没离开琴键,忽而从门口处传来清脆的掌声。纪千羽转头,看见姚雨菱鼓掌的动作还没停,站在门口,定定地朝她看来。 第18章 匈牙利狂想曲 跳跃的食指在琴键上最后划出一串流畅的休止乐音,将弓起的指节展平,纪千羽留恋地虚拂过钢琴光洁的素色琴键,站起身,朝姚雨菱点了点头。 “你也要用?那不打扰。” 她们短暂地对看一眼,一个盈盈浅笑一个神色淡漠,俱都不动声色。 本来就不过是两面之缘的关系,两次见面的印象还都不怎么愉快,即便是同一个系的同学,实在也没必要摆这么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纪千羽在开始那一声招呼后站起身,不热络也不显得过于生硬,平静地朝琴房门口走去,却在快要接近时停下脚步。 姚雨菱只是微笑着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开门口位置。 “有事?”纪千羽稍稍扬眉,双手插兜,姿态闲适地站着。她比姚雨菱要高挑不少,低头看着娇小甜美的姚雨菱时气势惊人。姚雨菱略感不适地不自觉后退一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脸上的笑容短暂地僵硬了一下,而后迅速自行调整过来。 “这可就是取笑我了,我只会画画儿,哪里会弹钢琴啊。”姚雨菱莞尔,将发丝优雅地挽至而后,目光从纪千羽身上划过,落在后面的立式钢琴上,“之前看校庆的彩排节目单上你的节目是弹钢琴,一直很想听,今天终于听到了,你弹得真好。” “谢谢夸奖。”纪千羽扬唇笑了一下,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她这声称赞,而后无动于衷地继续直奔主题,“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麻烦让一下。” “……有。”姚雨菱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稍稍淡了些,“是这样的,除了话剧女主角之外,我还是这次校庆汇演的学生负责人之一,选拔人员定下之后,目前已经经过了两次彩排,但两次你的节目都缺席没有来,能问一下原因吗?” “没有进行现场弹奏的话,我们也无法控制前后节目的时间,会对节目的整体流程进行造成很大困扰,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缺席解释,我也好向其他演职人员交待。” 这一番话终于让纪千羽稍微有所动容。她怔了一下,略略皱了下眉,站直身,神色不明地看了姚雨菱一眼。 “我不知道汇演曾经有过两次彩排,没有人通知我。” “是这样吗?”姚雨菱表现出了极大的吃惊,她惊讶地看着纪千羽,有些为难地咬了下唇,“那……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不过既然这样,那也别太在意了,刚才的话当我没说。” “虽然对进度有所影响,但这不是你的错。” 她说完这番话后,踮着脚尖稍稍前倾,想要探身拍拍纪千羽的肩,却在接触到纪千羽的视线时骤然定住。纪千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见她停下动作后耸了耸肩。 “谢谢你安慰啊,不过本来就不是我的错。”她颇觉好笑地咂咂嘴,莫名其妙地看着姚雨菱,“演职人员通知不到位,是你们工作人员的问题吧。谁要是说通知了我结果我没收到,让她当面来和我说,或者调消息记录给我看,我手机常年不关机,连着两次漏收的几率不大。” 姚雨菱还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看着她,神色中看不出什么变化。纪千羽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左右,又朝她玩世不恭地扬起了半边眉:“而且你是学生负责人,可能知道得不大清楚,傅遇风是许镜许老师请过来表演的,既然许镜老师没有通知他,那就说明他本来就不用参加前几次彩排,我是他的钢伴,所以我也不用。” “何况总时间明明已经报上去了,那一分两分的时差要是都解决不了,那要主持人和节目负责人还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时从头到尾,连站着的姿势都没变一下,就那么带着点兴味地看着姚雨菱,漫不经心却又句句锋利。难为姚雨菱和她说到现在还能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纪千羽却已经失了耐心,伸手将姚雨菱客气地拨到一边,自己抬步走了出去。 “像我们这些学美术的,对微表情和肌肉线条的把握都是基本功。”和姚雨菱擦身而过时,纪千羽稍稍低头,在她耳边轻描淡写地弯唇。 “你的表情僵硬得都快掉渣了,你还好吗?” 姚雨菱的脸色终于在一瞬间彻底垮了下来,露出比寒冬更加凛冽的颜色,纪千羽却对她的脸色变化完全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地跨过琴房的大门,向走廊中去了。 跟不讨喜的人在一起纠缠些有的没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浪费时间。 先后从画室和琴房里满肚子不爽地溜出来,自习室离得太远,外面雨下得太大,没伞人士纪千羽不想动弹,只得坐在教学楼门前的台阶上,掏出手机骚扰傅遇风。傅遇风原本在练琴,被她一分钟两条短信的打扰着实在弹不下去,更可怕的是不回她就会被默认答应许多匪夷所思的条件,为了人身安全着想,傅遇风只得无奈地开始逐条回她。 「不去海边度假,不买冰激凌蛋糕,也不养猫,你自己说的东西都不算……不是自习去了吗?专心一点。」 「自习室人满为患,打扰我复习的心情。」纪千羽面不改色,在早上十点多的大雨中生机勃勃地回他,「下大雨好想跑步啊!大雨中跑步什么的感觉像拍电影!想想就觉得很激动!」 「会感冒。」傅遇风温和而理性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赞同。 「你这种老年人才会感冒,像我这种年轻人的身体好着呢。」纪千羽不以为然,十指如飞地发着短信,字里行间充满跃跃欲试,「我去了啊,你要不要一起来?」 「……你现在在哪儿?」傅遇风隔了半晌才回她,无可奈何的感觉简直要透过文字传递出来,「这位年轻的小姑娘,麻烦你老实待在原地,我现在去接你回来。」 「为什么啊?」纪千羽笑盈盈地回。 「给老年人一个表现的机会。」傅遇风冷静地给她分析情况,顺带贴心地送上另一个假设,「不过如果你病了之后不需要我替你去带德语家教,那你一切自便倒是也可以。」 「不就身体不舒服让你带过一次嘛,带出心理阴影了?」纪千羽明目张胆地嘲笑他,而后轻快地打下一行字。 「恩,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傅遇风没有回她,不知道是已经开了车出发来这边,还是刻意当做视而不见。他总是这样保持着温和而礼貌的距离,不会让她有丝毫寄人篱下的窘迫感,却也不会让她产生任何暧昧缠绵的错觉。 纪千羽收起手机,坐在台阶上看着面前连成线的大雨。地面上溅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雨丝连成线声势浩大地下个不停。这里上面有教学楼的房檐挡着,和台阶外的雨隔着一层湿润的水汽。纪千羽抱着膝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碰噼里啪啦往下掉的雨滴。深秋的雨打在皮肤上彻骨的凉,她瑟缩了一下,眼底却慢慢染上了些许微弱的笑意。 这样的雨太冷了,她不喜欢,碰一下都觉得难捱。傅遇风也很冷,但她喜欢得紧,喜欢到总觉得看见他才觉得踏实,自己都觉得自己骄纵任性到人神共愤,却还是在如愿以偿后,泛出大片自我厌弃的满足。 因为雨实在太冷了啊,纪千羽低下头,在看到傅遇风的车从校门口驶进来的时候,将手收了回去。 ——而他的掌心那么暖和。 车开到教学楼底下,傅遇风撑开伞下了车,果然看见纪千羽坐在台阶上,兴致盎然地朝自己招手,而后轻飘飘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第一时间把手塞到他的掌心里。 “太冷了。”她打了个寒颤,情真意切地说,“穿少了,失策失策。” 傅遇风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被她握着取暖,闻言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早上出门还不带伞。”他说,随后继续补充,“刚才还想在雨里跑圈。” “刚才是我年少无知!”纪千羽断然否认刚才的自己,无辜得好像个局外人。她脚步轻快地和傅遇风一起向车里走,临上车前却莫名觉得一阵心悸,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教学楼沉默地矗立在一片烟雾缭绕的雨中,看起来什么也没有。 这种心悸只是一闪而过的瞬间,却让她整晚都辗转反侧。她是个野兽直觉很灵敏的人,多少次靠这样的直觉逢凶化吉,这一次因为一无所知,格外觉得凶险。 而这样的心悸在一天后得到了印证,星期一的早晨,纪千羽拿着几本书走进校园,却莫名从迈进来的那一刻就觉得四面八方的视线都朝她看过来,夹杂着窃窃私语与不屑鄙夷,让人焦躁得厉害。 纪千羽平静地找导师聊了聊毕业设计的题目,给他看了目前展览画作的进展,午休时抱着书,和往常一样从校园的公示板前经过。 正值校园午间电台时间,沿路的广播里正放着慷慨激昂的《匈牙利狂想曲》。她在公示板前站定,看着上面硕大的海报照片与「油画系冷美人被人包养,走后门捞取好处无数」的公示,慢慢眯起了眼睛。 第19章 G小调前奏曲 照片大概是今天一大清早就被人贴到了公示板上,随着周一的上课铃声,被来来往往的学生们传遍了大半个校园。她抱着书来到公示板前站定的时候,人群自动向两边剥离开些许,仿佛她是什么面目可憎的病菌一般,接触一下都怕被沾染。 无数双眼睛遮遮掩掩或是光明正大地落在她身上,纪千羽抬起头,目光平视前方,波澜不惊地走上前去,将几张照片仔仔细细地逐张看了一遍。 她原以为毕竟是子虚乌有的事情,照片这种东西怎么也不会很出格,看清了才发觉竟然并非如此。幕后黑手动手能力颇强,一手ps玩得出神入化。她一打眼扫过去,几乎都要以为照片上面周旋于各种豪车之间,画着浓妆,放浪形骸的女人就是自己。 好在她平日里素来面无表情,仅存的一点温柔灿烂也从不展现在人前,照片里的她即使被描上浓妆,衣不蔽体,眼神依然是深幽清冷的,像一片静雨中暗色的海,寡淡又凉薄。 在她的前后左右,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向她涌来,无数不怀好意的声音以嬉笑的口气谈论着照片的身材,新闻的火辣,以及放荡美人的牌坊属性。她在学校认识的人不多,现在这些素未平生的陌生同龄人带着明目张胆的猥琐与下流视线看着她,间或有来自女生们早知如此的不屑与轻蔑。纪千羽微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忽而转身向身后看去。 在她走尽时被众人让出来的路,如今又已经合上了。见她回过身来,不少人都吓了一跳。视线十足下流嬉笑的人不少,却没有敢和纪千羽正面对视的。他们狼狈地匆匆低下头,眼看着就要重新把路给纪千羽让出来,等了几秒却不见她抹着眼泪崩溃的往人群中钻,有胆大的不由好奇地偷偷抬头向上瞄了一眼。 这一瞄却正好和纪千羽的视线撞在一起,几人匆匆低下头,却见纪千羽站在原地,朝他们伸出手。 “走得匆忙,没带画具。”她说,轻描淡写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冷淡淡,看不出有丝毫照片带来的异样,“谁有?借我用一下。” 美院的学生里,想找一两个背着画架画具的并不算太难。很快就有人抖着手,弱弱地将画具递了过来,居然还是个熟人,纪千羽看着他分神想了两秒,再一次想起这是自己班上的同学绍远。 就是那时叫住她,说主创拟邀她当话剧主角的那个人,间接给她找了个麻烦。纪千羽回忆到这里,眼神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提供画具这件事该谢还是要谢,纪千羽按部就班地客气了一下后朝他点点头,抽走他手上的画笔和颜料盒,却被人阻了一下。 绍远已经松了手,横空伸出来另一只手捏着颜料盒不放。江路晨大概从一开始就站在绍远旁边,如今突然□□来,连他旁边的绍远都没想到,和纪千羽一起满脸莫名地盯着他看。见纪千羽看过来,江路晨终于松开手,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心疼之色。 “纪千羽,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他沉静笃定地说,鼓励地看着她。纪千羽稍稍扬眉,他顿时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励般,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 “你放心,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你,我……我也会支持你的。”说完这句话后,江路晨稍稍站直,看着纪千羽,目光灼灼地继续,“就算事实真的是这样,但是谁年轻时还没个一时糊涂的时候,我能明白,这也不是你的错。” “我会保护你的。” 纪千羽先是意外地盯着他看,而后无声地掀唇笑笑,眼中冷光淡淡流转。 “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她说,扬起眉问,“这个时候说这些,你喜欢我?” 所有人都是一愣,根本没想到纪千羽在这个时刻,还有心思关心这些有的没的。江路晨也和所有人一起怔了一会儿,而后定了定神,郑重点头。 “对,”他坦然地说,眼带柔情地看着她,“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开始,对你一见钟情。”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管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我都愿意……对你负责。”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江路晨可不是这所美院里的无名之辈,设计系的系草,头顶的一排头衔同样金光闪闪,几乎没人料到江系草一直单身的原因,是对油画系的冷美人上了心。而且如今冷美人已经声名狼藉成这样,居然还表示愿意接盘负责,真爱两个字,实在是能担得起了。 这女人为什么这么幸运,就因为长了张好看的脸,所以行事再浪荡耻辱,也有人对她袒护?!她们等了这么久才又看到纪千羽的一个把柄,谁知又让她找到了靠山!女生们虎视眈眈地看着纪千羽,目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姚雨菱站在原地,几乎瞬间脸色便是一白,她带着些酸楚地定定看着江路晨,忽而看到纪千羽朝她的视线扫了一眼。 这一眼来得锋利而直接,直直地朝她射来。姚雨菱瞬间一个激灵,急忙错开视线,心跳一时剧烈无比。 那一瞬间她几乎可以笃定纪千羽知道了背后的事情,姚雨菱缓了缓神,小心翼翼地再次看向纪千羽,却见她已经将视线重新落到了江路晨身上。姚雨菱一阵心悸,却发现江路晨在纪千羽的注视下,原本满脸的柔情蜜意一点点淡了下去,整个人都开始有点僵硬。 在江路晨脸上的深情款款彻底消失下去之后,纪千羽云淡风轻地留下几句话,随即转过身,拿着颜料盒走向了公示板,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你还挺诚实的,说一见钟情,果然喜欢的就是脸,既然这张脸被p在谁的身体上,做了什么事,都无所谓。既然这样,去找这几张照片里的女人,然后带她去整容吧,她听到你不计较她的过去,说不定会挺高兴的。” “至于我的过去和未来,少自作多情了,关你屁事。” 这一番话就像是颗□□,一时将众人炸得都有些懵。纪千羽没管别人,用广告刷在颜料盒里沾满油彩,龙飞凤舞地在公示板上写了一整板字。 「照片背景为蓝调酒吧,原图女人身高165左右,照片时间夏末秋初。换脸ps光影有轻微偏差,妆面修图痕迹明显。凡能提供线索者皆有重谢,线索致电18xxxxxxxxx,王校长。」 她中文说得流利,字相对却不算那么漂亮,胜在颇为工整。如今笔走龙蛇之下,竟也写出了几分雷霆气势,周围众人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做下这一脸串的一切,如今大多数人都渐渐安静下来,躲躲闪闪地看着她,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看纪千羽反应,其中必有蹊跷。人群中却在这时突然冲出来了好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蓦地朝她扑了过来。 美院里搞行为艺术的学生很多,大多数也只是留个奇怪的发型,穿些花里胡哨的衣服,这几个扑出来的看年轻却不像学生,更像是社会上的小流氓,说话也流里流气,带着猥琐与脏字,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看着清冷实则放荡的不屑,以及下流不堪的恶劣推断,推推搡搡地朝她围了上来。 纪千羽迅速后退两步,忽而感到身后传来一阵阴风,来不及躲闪,脸上已经被尖尖的指甲用力划了一下,几条血痕顿时出现在脸上,血珠飞快地溢了出来。她没有抬手捂脸,而是迅速捏住后撤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掰,一声惨叫声响起,偷袭她的女人颓丧地蹲了下来。 杜若晓捧着自己手发出凄厉的尖叫,纪千羽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骤然粗暴地将她连踢带踹地拽了起来。杜若晓愤怒地狂叫,喊声发出一半,就被纪千羽猛地捏住了喉咙。 她吓得从喉咙里发出粗重得喘息,神色迅速由愤怒转为惊恐。纪千羽冷冷地看着她,在她仓皇的视线中,眼风如刀地看了眼在她捏住杜若晓的喉咙后,随即也跟着停下了的几个男人,红唇一弯,笑得森冷无比。 “杜若晓。”纪千羽眯起眼睛,捏着喉咙的手慢慢使力。 “看来你是忘了,当初做什么事被我的巴掌打到一周没法见人的。” 就是因为记得,才会到今天都这么愤恨与不甘心!杜若晓想说话,却被扼紧的喉咙逼得发不出一个字,脸色由红变紫,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惶恐,眼泪鼻涕狼狈地淌了一脸。她以为只是趁乱给纪千羽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而已,自己不会有什么事,因为她家里的背景纪千羽知道,纪千羽一定不敢动她…… 她却没想到纪千羽根本对这些不管不顾,简直像是疯了一样! 杜若晓涨紫了脸,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纪千羽笑了笑,看着由远及近快速跑来的警/察,慢慢松开手,轻轻拍了下杜若晓的脸,在她耳边低语。 “你忘了那个没关系,以后记住这点。” “只要我想,是可以杀了你的。” 杜若晓捂着自己一圈已经泛出淤青的指痕,惊恐地看着她不断摇头,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几个围上来的男人看上去完全是束手无策地站在那儿,被警/察制住。 在被新的一批人围住再走之前,纪千羽站在原地没动,掏出手机,给两个人打了电话。傅遇风的电话接通时,纪千羽站在一片嘈杂中间,听着电话那边传来温和静淡的声线,忽而发觉自己比预想中的来得还要镇定。 “遇风,我今晚不回家了,有点事。”她轻声说,长长的羽睫垂下,随即按下了挂断。 “突然很想听《g小调前奏曲》,等我回家时,记得弹给我听。” 她对着已经没有声音的手机补了一句,而后将手机扔在地下一脚踩碎,和神情烦躁的男人们与惊恐无比的杜若晓一起,被推搡着带上了车。 第20章 平均律 看/守/所惨白的灯光下,纪千羽垂着头,抱膝坐在墙角。柔软的栗色长发垂下来遮住整张脸,安静地闭目养神,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几个靠着墙蹲坐在另一侧的人目光不善地看着她,视线扫过她玲珑的曲线与纤长的腿,交换了好些个意味深长的奚落眼神。 “出来卖早晚有天会被抓的,现在的小姑娘,仗着有点姿色,心黑到没边了,被抓到罚一把狠的也是活该。看你还是个外国人,漂洋过海来这边捞钱?”有个人率先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纪千羽,目光暧昧地瞟了蹲在她旁边的几个男人。 “啧,口味还挺重的,什么客都接。价钱怎么算啊?留个联系方式,出去我去支持几回生意?” 他嬉皮笑脸地占着口头便宜,旁边的兄弟发出会意的笑声,饶有兴致地给他开口帮腔。原以为美人儿这样的姿势是羞愤交加,毕竟看着气质干净又没风尘味,八成是语言不通被谁骗了,可以任人调戏。没想到姑娘很快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接你妈。”她冷冷地说,字正腔圆,眼中凶光毕现,视线之狠戾,把几个老江湖都吓了一跳。她奚落地抬起眼笑了一下,几人顿时莫名觉得背后一凉。 “我这双高跟鞋一脚下去就能让你当不成男人,到时候我给你留个男科医院热线,让你尽情支持生意。”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中文说得比自己溜,几人难免被吓了一跳。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又太过狠辣,刚才开口撩闲的郭强悻悻咕哝了两句,沉默下来,满脸霉气地继续蹲着。 他们兄弟几个今天流年不利,在街上“做活儿”时被抓了个正着,人赃并获,钱没偷到手,反被热心群众们扭送到了这里。想到会留下案底,郭强心里就开始无声地骂街,却没想到在这里还会碰上一场艳遇,他平常太少遇上这个级别的美人儿,一时不住地咽着口水,视线根本没法从美人身上移开。 美人是下午被扭送进来的。说是扭送也不大贴切,当时她头一个进来,身后跟着个捂着手腕抽抽噎噎的姑娘,再后面是现在几个远远蹲在另一边的男人。 没过多久,那个捂着手腕嚎个不停的姑娘就被客气地放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这个蓝眼睛的外国妞就和他们一样被关在这里,除了被短暂地带出去两次又回来,剩下的时间都这么坐着,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毫无动静。 郭强又咽了下口水。他明白这个外国妞垂着头只是不愿理他们,但他可能再也没机会和长成这样的美女搭话,还是忍不住心里痒痒。挣扎再三,干巴巴地咳了一声,客客气气地清了清嗓子。 “那个,”他做足了礼貌的姿态,有点紧张地小声说,“这边其实管得不严,你要是犯的不是原则性错误的话,找个人把你保释出去就行了,都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天这么冷,在这儿过夜还挺、挺难捱的。” 这番话要是让道上的人听见,保守估计他要被笑上半年。郭强眼巴巴地看着,好在对面的姑娘闻声抬起头来,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 “我不能走。”她言简意赅地摇摇头,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郭强难掩好奇地看着她,忍不住提醒。 “那个和你一起进来的不就很快出去了吗?” 而后他就看见这个眉目如画的冷美人弯唇,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下。 “所以我更不能走。”她冷冷地说,“不然谁负责把这件事闹大呢?” 对面的男人张大了嘴,傻了一样看着她。纪千羽不予理会,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眼墙壁上挂着的钟表。 零点五十,果然要在这里待上一晚,好在她打从一开始做的就是长期抗争的准备,现在也不觉得失望。只是……纪千羽又看了眼时间,无声地垂下眸。 只是康尼没有来,她当时打的电话终究毫无作用。虽然早知道康尼不是她这边的人,但这一次没有到场,实在非常耐人寻味。不知道他是单纯想在她遇到麻烦时作壁上观,还是……这件事,本来就和它那个远在奥地利,手却伸得特别长的弟弟有关? 但是当时她在人群中扫过的那一眼,又几乎可以断定这件事情姚雨菱脱不开干系。个中究竟有何隐情,还要她出去后再做排查,总归现在来说,只能等着明天一早校长来把她保释回去。 别人来保释都不行,她从来不是吃闷亏的性子,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对她下手,这口气,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咽下。 这中间她被带出去过两次,第一次是最开始的审问,她坐在审讯椅上做笔录,轻描淡写地摊手。 “手机我摔了。”她说,眼神平静又锋利,“现在只能记住我们校长的电话,想要找人保释的话就给他打,让他亲自接我回去。” 校长的私人电话可不是哪个学生都能有的,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后只得放她回去,等杜若晓被保释出去后才又将她带了出来。这一次纪千羽的反应更干脆,她不卑不亢地挺直了背坐着,心平气和地摇头。 “我不是故意伤人,只是正当防卫。扭个手腕算几级伤残?把诊断书开给我。我当时受到了来自几个成年男人的恶意围堵,杜若晓冲我杀过来时,我只不过扭了她的手腕,自我保护而已。既然要揪着这点不放,那我被恶意伤害这一点,不查说不过去吧。” “我不想出去,我就待在这里,看看这个象征着公平与公正的地方,能不能还我一个公道。” 她对种种威逼利诱通通软硬不吃。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思路清晰地逐条反驳,只得被无奈地再次送了回来。 而现在,这个第三次又来了。门再次被打开,纪千羽抬起头,看见前两次来带她出去的人后站起身。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她问。民/警看了她一眼,这次脸色缓和许多。 “有人来保释你,跟我走吧。” 校长终于来了,纪千羽无声地松了口气,跟在后面走向接待室。她对这条路已经很熟,一路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难得生出几分歉疚。 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凌晨一点多来保释她出去,她鲜少给人填这么大麻烦,这一次实在身不由己。 门打开的时候,纪千羽迈步进去,抬头向房间里看了一眼。 而后她骤然停下身形,一只脚还在门外面,怎么都迈不进去。纪千羽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地,与来者视线相接时,几乎瞬间便慌乱起来。 “你……我……” 傅遇风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 “你先进来。” 周身的冷静锋利几乎一瞬间便消失殆尽,纪千羽手脚发软地走进去,眼神游弋闪躲,觉得非常难堪。 她特意告诉傅遇风自己今晚不回来,就是为了遮掩一下,不想让傅遇风看见她这么狼狈的一面,想不到还是被看了个彻底。她慢慢走进来,在傅遇风旁边坐下。想问的问题太多,最终她张了张口,讷讷地问:“这个时间不是蓝调的工作时间吗,你没过去?” 没有。傅遇风摇了摇头:“我在找你。” “发现你电话打不通时,有点担心。” 习惯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他原先可以整天整夜将手机扔到一边,被纪千羽这段时间密集的狂轰乱炸之后,收不到消息反而不大习惯。纪千羽有事外住没什么,但联系不上还是有些反常。他还记得严屹的事情,保险起见联系其他人问了些情况,阴差阳错地得知纪千羽在学校出了事。 而后他撑着伞走进晚上十一点的夜风冻雨中,先去了学校了解事情经过。守卫当时已经下班,只有值夜的一无所知的老大爷。他翻着校工通讯录该个打过去问情况,又被一知半解的人告知女生已经被保释出来。于是先是折回家看了一趟,又沿着纪千羽可能走过的路线都找了一遍,最终在凌晨一点多刺骨的冷意中来到了这里,在会客厅见到了神情疲倦又冷漠警惕的纪千羽。 走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无边际地寻找一个不知所踪的姑娘的心情,焦灼与担心都很难准确地形容出来。于是关于这些,他一个字都没有讲,只是仔细地看着纪千羽,抬起的手虚停在她的脸上。 “这里划破了,怎么伤到的?” 有很多种说出来可以起到安慰作用的借口,纪千羽向来擅长轻描淡写,这次却一个字都不想粉饰太平。 “……被人用指甲划的。” 见到傅遇风之后,仿佛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终于姗姗来迟地涌上心头,汹涌澎湃地将她几近淹没。她偏着头,侧脸在傅遇风的手心里猫一样地蹭了蹭,摩擦中些微的刺痛感像是被放大了数倍,比被划伤时还要疼上许多,瞬间逼红了她的眼眶。 而她随后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乖地将脸贴在他的掌心里,眼中雾蒙蒙一片,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心像是被这样的雾气氤湿成柔软一片,傅遇风叹了口气,轻声问她。 “疼吗?” 疼,特别疼。纪千羽用力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将头埋进傅遇风胸前,抱着他的腰,用力缩进傅遇风怀里。傅遇风没有推开她,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去,带着些哽咽声音闷闷地透出来。 “抓破我脸的人,我掰脱臼了她的手腕,围攻我的人,现在还蹲在隔壁房间。我一定要在这里等到明天,校长亲自来把我保释出去,照片的事情不算完,这口气我咽不下。” “可是这里好冷啊……又冷又疼,我睡不着……” “不跟我回家?”傅遇风问。 纪千羽摇摇头,却没有放开他:“我想听《g小调前奏曲》,听完之后就上战场打仗去。” “你说想听我就带来了。”傅遇风低头,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副耳机给纪千羽戴上,按下了播放键。 “不过这个时间不适合,先听首别的吧。” 《平均律》的乐音规律地响在耳边,流畅平和,让人的心也慢慢静下来。傅遇风解开大衣的扣子,将她包裹进更熨帖的一层,大衣在她眼前轻柔地盖住,带来一片温暖的黑暗。 “我还在念书的时候,睡不着时就会听《平均律》。规律,有序,永远十二分平均工整。钢琴有很多复杂的变化,但最基本的东西永远不变。” “而音乐能理清生命所不能理清的一切。” “睡吧,晚安。” 第21章 窗边的恋爱 尽管达成了「在明恋对象的怀里入睡」这种幸福的成就,但是实话实说,姿势的确比较艰难。他们将就着这么睡了一晚,在清晨稀薄的日光中醒来时,纪千羽游魂一样迷茫地闭着眼睛探出脑袋,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睑下边就被傅遇风抬手摸了摸。 “你看上去很憔悴。”他说,拇指在她的眼睑处轻轻摩挲几下。 不用他说出口,纪千羽也知道自己脸上一定已经现出了青痕。她身体素质不错,就是很容易显得疲惫——午夜场的兼职或是通宵之后,往往精神还很清醒,脸色已经憔悴得像鬼。 看上去似乎是很让人心疼的体质,不过没人心疼的时候,这种憔悴就像是身体的示弱,令她无比厌恶。 大抵是在乱七八糟的家庭里养成了令人讨厌的富贵病,人没觉得如何,身体就先一步开始抗议了,纪千羽暗自咕哝。 她有点起床气,现在不是很想说话,闭着眼睛仰着脸接受拇指温和的摩挲,在傅遇风的手离开后才挣开眼睛。 傅遇风看上去一切如常,根本不像是熬了整夜的样子。见纪千羽盯着他看,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我还好。” “一直有点失眠,这一晚其实和在琴房或是蓝调,也没有太多区别。” 其实并不只是有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靠药物与钢琴捱过所有漫长孤独的夜晚。之前从没有刻意说起过这个话题,但他知道纪千羽从搬过来的第二天起就心里有数。 从前他并不挑开戳破,保持着这样的心照不宣。而今主动提出来,只想无声地保持着基本的距离安全。 纪千羽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后点了点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沉默地坐直身。 傅遇风若有若无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她笔直地坐着,看着窗外一点点明亮起来的日光,心慢慢往下沉。 明明昨晚已经离得那么近,枕着他心跳的声音陷入沉眠。结果醒来之后又是这么一副温和却疏离的样子。她知道傅遇风心里有一堵很难越过的墙,一直心知肚明,也努力靠近至今。路是自己选的,她也并不会因为傅遇风的态度而就此放弃—— 说出来可能显得太过矫情,但她的确无可抑制地感到一丝委屈。 这份奇异的沉默保持到张校长来保释她的时候。学生间的嬉笑打闹不太能直接传到校长耳中,虽然事情闹得有点大,但早睡早起的老校长还是在今早才知道这个消息,片刻不停地赶来,办完手续后三人走出来,老校长欲言又止地拍着纪千羽的肩膀,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上次那起校领导震惊的校园暴力事件之后,他给了纪千羽自己的私人电话,承诺再有事请必定亲自处理。而今刚过了不到一年,在这个学生身上居然又出了同样的事情,连主要冲突对象都没有变——按纪千羽的性子,这一次恐怕也无法善了,而她成绩优异的留学生身份,让校方任何处理决议都要三思而后行。 对于纪千羽家里的情况,张校长一知半解。但他非常清楚杜若晓的背景,在心里觉得另一边显然更难办些。张校长为难地站定,看了纪千羽半晌,试探地问:“纪同学,这次的事情你准备……” 纪千羽抿唇,分毫不让地看着他:“希望得到校方公正公开的处理,如果得不到的话,我就自己去维权曝光,不管哪种解决方式,我都奉陪到底。” 果然是和预想中一模一样的回答。张校长报以无奈的苦笑,一转头看到站在一边的傅遇风,顿了顿,忽而有些疑惑地问:“这位先生是……?” 邀请傅遇风演出是许镜一手敲定的,他们二人之前倒真没见过。纪千羽正打算充当中间人,为两边介绍一下,傅遇风看了她一眼,先她一步开了口。 “她现在由我照顾,我们住在一起。”他平静地阐述着非常令人误解的事实,波澜不惊地点点头,“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 ……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太让人误会了?纪千羽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惊愕地看向傅遇风,一时拿不准他这么接话的用意。校长倒是在错愕过后精神一震,像是看到了什么救星般握了握傅遇风的手:“您好,方便借一步说话吗?有些关于纪同学的情况,想跟您谈一谈。” 也好。傅遇风点点头,两人果真向旁边走了几步,开始轻声交谈。不过时间颇短,纪千羽脑内的第十二个猜测还没有成形,就见两人已经结束了谈话,校长站在原地,傅遇风朝她走了过来。 看起来像是一场不欢而散,校长的表情并不好看。纪千羽最后看了一眼校长后转过身,和傅遇风朝停车的方向走,跟在他旁边饶有兴致地追问:“刚才你们谈什么了?关于我的吗?我想我有权知道,你也在奥地利生活过,在我的家乡没有为了谁好而隐瞒真相的说法——” “没打算瞒你。”傅遇风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让她坐进去,“你们校长把情况给我全面陈述了一下,包括事情闹大的风险与弊端,你的履历表,成绩单,奖学金,保研推介表,优秀毕业生等所有一系列荣誉,都有可能因为这件事化为泡影。最重要的是,对方的背景不容小觑,你的人身安全可能也会受到威胁。” 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合情合理,无需置疑。纪千羽一时无话,只得点点头,而后耸了耸肩:“差不多吧。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我问他这些事情你知不知道。” “知道。”纪千羽声音低了两度,说得不太有底气,却也没有瞒他,“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对我来说,比不上自己的尊严和傲气重要。” “我知道。”傅遇风应了一声,平视前方,纯黑色的英菲尼迪轻巧地划了出去,“所以我跟他说一切看你的意思。在学校没出结果之前,你可以不去学校上课,先在家里待着。” “不过说实话,我有点生气。” 气你活得这么肆意张扬不管不顾,看着淋漓畅快实则暗亏无数。偏偏自己还这么不在乎,一路张牙舞爪,结果路越走越窄,生生倔到把自己逼到了一条绝路。 他只说了那么一句,随后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安静沉默地开着车,眉眼比平时更带着两分霜冷。 而纪千羽却在片刻的怔忡过后,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刚刚初醒时的焦躁与委屈顿时都通通抛到了脑后,托腮看着窗外,翘起的唇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这样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他们到家之后,傅遇风为纪千羽的脸做了简单的处理,伤口不深,拉的口子却颇长,日后要是不能好利索,简直与毁容无异。纪千羽对此却毫不在意,处理好伤口后也不去睡觉,拖了凳子在琴房坐下,抽出本书架上的书看,隔一会儿就看看在旁边弹钢琴的傅遇风。 他在弹她之前想听的《g小调前奏曲》,节奏清跃昂扬,微低着头,视线落在钢琴上,指法中带着难得的激昂与铿锵。纪千羽捧着本书云里雾里地看了几眼,大部分时间都在歪着头专心欣赏傅遇风清俊的侧脸。视线又一次落回到书上,纪千羽敷衍地看了几秒,视线又不自觉悄悄溜了过去。 结果傅遇风弹琴的手没停,忽而转过头,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纪千羽吓了一跳,与他的视线定定地对看了几秒之后,缓慢地眨了眨眼,脸上慢慢生出一丝红晕,像是生了锈的机械一样,将脖子僵硬地向另一边扭。偏偏面上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虚张声势得太过浮夸,傅遇风善良地忍了几秒后,还是笑了出来。 连带着钢琴声也停了下来,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去重新弹起:“想看书的话就好好看,不想看就回去睡觉。” 我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我想哄你啊!纪千羽把书扔到一边,暗搓搓地溜了过去,将傅遇风的右手从钢琴上拿下来,在对方惊愕的眼神中将自己的右手放了上去,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 视唱练耳已成本能的钢琴家下意识听了一下:“克莱德曼的《窗边的恋爱》?” “是啊。”纪千羽点点头,认真地在钢琴上按着琴键,“怎么样,我弹得好听吗?” “不怎么样……弹错了。”傅遇风又听了一小节,严谨地回答,左手在琴键上给她做着示范,“节奏有点不对,有些音符也记错了,应该是这样……” 恩恩,纪千羽点点头,虚心听讲,右手不停,在傅遇风的示范中弹完了整首。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纪千羽坐在一半琴凳上,头向□□,靠在傅遇风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错了。”她轻声说,“不生气好不好?” 第22章 A小调钢琴协奏曲 不生气好不好。 最稳妥的回答是我其实也没怎么生气,从根本上说,你的事和我也并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是暂时同住一个屋檐下而已,选择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终归是自己的事,无论是多么难言的未来等在远方与尽头,酸甜苦辣,都要一个人承受。 然而年轻姑娘柔软的呼吸暖暖地贴在胳膊上,细碎的栗色发丝带着缠绵的重量落在肩头,像一只收拢了尖牙利爪,乖顺地依偎在他旁边的小动物。傅遇风闭了闭眼,忽而不想那么说。 人非草木,做不到对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他初见时欣赏纪千羽的骄傲倔强,再遇时怜惜她艰难困绝的处境,而今也无可抑制的因为她依赖示弱的姿态,内心一片柔软。 说到底这就是个很危险的想法:觉得她值得被更好的对待,于是当那个更好还没有来临时,索性自己先填补了这个空缺,在她一片黑暗的路上,亮起摇晃的微弱火光。 可他内心深处最为惶惑不安的同样也是这点:这是个值得更好的一切的姑娘,而他绝非那个最好的终点。 换做三年之前,他还在奥地利时相遇,那即使知晓未来将要面对什么的艰难险阻,他也一定义无反顾。 可惜今时今地,哪怕多留一刻,都只怕是自私贪得,惹人厌恶。 他一时沉默着没有说话,纪千羽也没有开口,安稳地靠在他肩上,耐心十足地等着他的回应。 不过这个回应到底是等得有点久,她开始用指尖一圈圈绕着自己的发尾,松松地绕几圈后抽出手指,让柔软的长发落回傅遇风的白衬衫上。 随意卷起的头发带出一点细碎的散发,泛出一点毛茸茸的浅色。他以前从未觉得这样的画面来得有多温暖隽永,这一幕却莫名被他深深地记着,许多年后回忆起来也觉得温柔。 纪千羽悠闲自在地重复着这种小动作,他也跟着出神地默默看了好一会儿。下一个瞬间忽然回过神来,傅遇风抬手揉了下眉心,放下手时忽而开口询问。 “千羽这个名字,是你自己起的?” 他问得有点突然且没头没脑,纪千羽下意识答了一句,意识到他开始跟自己说话之后抬头看他。 “不是,是我妈妈。”她摇摇头,自嘲地耸耸肩,“我的两个名字都是她起的,大概从一出生开始我爸爸就不太喜欢我……这两个名字都太柔软了,我猜我妈妈起名的时候是希望我长成个家教严谨的名门淑女,可惜我这人比较不争气……” 她一个人细碎地说了好一阵,语速快起来时发音的不自然就有点明显。傅遇风认真地看着她,在她这一段话说完后摇摇头,伸出手在自己的下唇上点了点。 “柔软。”他说,很慢地重复了一遍,“你这个词的发音有点奇怪。” “啊?嗯……”纪千羽眨眨眼,思考了一会儿,努力重复了一遍。 “柔——软。” “你这是在干什么,当我的中文老师吗?”纪千羽意外地看着他,露出一点介于好奇和好笑之间的表情,“这个音我发不太好没错,不过你是我的监护人吗,还要管发音问题,我成年好久了——” “你的名字在中文里读起来很有画面感。”傅遇风笑笑,仔细地向她描述,“很多雪白的绒羽漫天飘飞的样子,或是一只看起来羽毛干净蓬松的鸟,听上去和读起来的确都很柔软。” “嗯,然后呢?”纪千羽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不太高兴地鼓起脸,“我知道我很名不副实——” “没有。就算这么柔软的名字下面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姑娘……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千羽。” 从未有人将她的名字说得这样低回婉转,带着一点近乎呢喃的气音,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她心上,荡起一阵战栗的嗡鸣。 脸上不受控制地浮上一丝晕红,纪千羽睁大眼,无法动弹地看着他倾身向她靠近—— 而后屈起指节,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不轻不重,但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纪千羽有点怔愣地看着他,尚不知如何回应,却又被他的掌心按住刚刚被敲了一下的部分,轻轻揉了几下。 “所以今后别再这么任性了。”他叹息着说,“温和一点,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你应该像一片柔软坚韧的羽毛,任由雨过风吹去。而不是永远笔挺地站在那里,毕竟过刚易折,好歹行事多一点退路,好过每一天都过得如同豪赌。” “……嗯。”纪千羽闷闷地应了一声,垂着眼睛点点头,难得的柔和乖顺。傅遇风笑笑,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强求得来的,只能潜移默化地点滴改变。于是也不强求她再表什么态,站起身问她,“昨晚到现在没吃东西,饿不饿?想吃什么?” 纪千羽想了想:“白粥吧,其他的有点吃不下。” 就猜到是这样。傅遇风点点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要一个人扛着……我不是鼓励你还有下次,但不要怕添麻烦,你这个样子,别人只会更担心。” 好。纪千羽弯起眼笑着应了,傅遇风走出琴房,到厨房去煮粥。他在奥地利求学和演出那几年也都是自力更生,厨艺不算出色,但果腹毫无问题。眼下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背影和当初在简易出租房里的样子重合到一起。 现在柔和的日光温暖地洒进来,和当初简易出租房里昏暗的灯光不可同日而语。这个背影却越发显得清减,瘦削得几近嶙峋。 就是这个清瘦的背影,坚定地撑起了她的世界。 纪千羽溜出来站在门口,朝厨房的方向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回到琴房后手放在琴键上,几乎没怎么多想,流畅活泼的乐音已经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爱上一个钢琴家之后,她似乎也开始习惯用音乐来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格里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带着浓郁的斯堪的纳维□□调,浪漫又清丽,有点像是挪威民谣,按下琴键时北欧的浪漫迫不及待地流淌出来,活泼明媚又缠绵悱恻。 弹着钢琴的姑娘此时脸上却没有花一样的笑颜,她安静地垂着眼睛,眼睛在脸上打出浓密的阴影,沉浸在淙淙般的乐音里,甜蜜又难过。 就算她真的是柔软又坚韧的羽毛,除了风也无人懂得。 而她遇见的风,来得太过难以捉摸,她已经像是无根的浮羽,任由风吹向哪里去,只怕对方仍旧只当她是旅途的匆匆过客。 可悲的是即便如此,她也无力撼动,更不想挣脱。 纪千羽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没去学校,在家里专心看她的保研考试复习材料。对外的说法非常官方,而且无从挑理:脸被人划破了,在家专心养伤。 作为一个实打实的美女,这样的说辞不光合情合理,更会引起其他人的广泛同情。至于她的脸具体被划伤到什么程度,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各派说辞拥护者差点在校园bbs上打起来。 对此纪千羽毫不知情,就算知情必然也毫不在意。她专心地等着张校长那边的消息,在第六天终于等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回应。 杜若晓对她登报发表了公开道歉,虽然理由说得不清不楚,篇幅也极其有限,就在学生证丢失登报的旁边,但这场斗争到底再一次以纪千羽的大获全胜而终结,也让她再一次走进了师生们的公众视野。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一位蓝眼睛的留学生尽管没什么背景,但行事极其狠厉不留情面,绝对不要轻易招惹。要不是她长得实在很好看,说不定还会演变成什么校园惊悚传说。对此纪千羽不以为意,她在结果尘埃落定之后终于回了学校,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画室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之前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占时间,把她原本的计划破坏得十分彻底,导致她原本有条不紊的时间表被打乱,重新出现在学校时,校庆展出作品的截止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好在她早早定好了要画什么,心里也一直有一个模糊的想法,眼下细致地作画上色虽然繁琐,但也尚在可以应对的麻烦之内。纪千羽早出晚归地在画室勾画涂抹,要交上去的画终于一天天有了确切的样子。又是一天周末的清晨,纪千羽拿钥匙开了画室的门,踏进门时忽而怔了一下。 自从开始最后的上色工作之后,她就从教授那里要了个小画室,钥匙自己保管,只有自己进出。搞艺术都是忌被打扰的,教授十分理解,也给她开了绿灯。 而她今天早上走进画室,第一个感觉,就是在她走后有人进来过。 这份不详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纪千羽看向自己的画,几乎要成型的稿子上,杂七杂八颜色的线条凌乱地涂满了整张画,将她半个月以来的辛苦—— 彻彻底底地毁于一旦。 第23章 死亡华尔兹 纪千羽僵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定定地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儿。 这幅即将成型的画上,晕染着深深浅浅的蓝。银色月光照亮寂静的海平面,缱绻浮动着几抹银灰色的云影,轻纱一般朦朦胧胧地缠绕在天幕,隐约可见幽暗处几点星芒浅浅。 这幅画绘至今日,基本也到了可以最后收工的时候,只差最后一点细微的润色,就可以署上作品与她的名字。 这是她花了许多个日夜尽心完成的作品,见证了她和傅遇风走到今天最重要的一幕,是她做过的为数不多的美梦,一场不愿清醒的幻觉,费尽心思也想将那一刻完完整整地留存下来。 而今就这么被一些饱含着最大恶意的丑陋线条划破,她甚至还没有拿给傅遇风看过。 她慢慢抬手,捏住鼻子仰起头,用力地深深呼吸。 清晨的画室里,光穿过跃动的浮灰斜照进来。纪千羽在工作台与画架中间站了好一会儿,忽而拿起画笔和调色板,动作粗鲁地调好一种暗沉的蓝色,画笔饱蘸着颜料,就要朝画上抹去,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堪堪停下了笔。 她已经忘了自己那一刻想要做什么,或许是想用一种更深的蓝色覆盖上乱七八糟的繁线,或许是自己也想疯狂地在画上涂满燥郁的颜色,将这一次的失败摧毁得更加彻底。 然而她到底在那个关头停了下来,画笔饱蘸了浓郁的颜料,颤颤巍巍地下坠成饱满的一滴,摇摇晃晃地在笔尖凝成深沉的暗色,忽而被人大力一甩,连颜料带画笔被扔到了角落里。 纪千羽在画架前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儿,掏出新买的手机,仔细地将画面上的各种细节都稳妥地照好。 而后她迈出画室,在身后重新锁上门,转身向学校监控室的方向走。大步向前的身形逆着光,背影看起来决绝又铿锵。 当今这个年代,人们总是要后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的,校园更甚,因为人流密集,以防万一,监控设备同样非常齐整。这所美院的总监控室在艺术楼的顶层,距离她的小画室三个楼层,坐落在天台上的小房间里。平时在学校丢了什么钱包画夹之类都可以去查监控找找,画质清晰,一般都能将来龙去脉搞得明明白白。 纪千羽推开门,带着风走进去的时候,把坐在监控室里昏昏欲睡的大爷吓了一跳。好在她现在虽然已经怒极,意识上倒还算清醒,将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这幅画要在校庆上展出。大爷闻言不敢怠慢,颇为痛快地为她调了监控。 斜对着画室门口的有两个摄像头,眼下两幅录像一分为二地占据了整面墙。她昨晚离开画室时是晚上十点半,从监控中清晰可见稳妥地锁了门后方才离开,作案时间锁定在这一晚的九个小时里。 摄像头十六倍速地飞快放着,纪千羽微俯下身,聚精会神地盯着两个摄像头中的画面,眼睛实在撑不住了才飞快地眨一下。九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归有放完的时候。大爷跟着她一起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全程,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这位同学……昨晚好像没有其他人接近过这间画室?” 摄像头里的确什么异常的状况都没有记录下来,纪千羽抿唇,在大爷疑惑的视线中执拗地瞪着屏幕:“麻烦您倒着再放一遍。” 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却依然没有出现和上一次不同的结果。大爷这一次明显不如上一次精神头足,耐心地给她从后往前放了一遍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回看清楚了吗?真的没有人进来过。” 却没想到纪千羽咬着唇,定定地看了屏幕一会儿,抬手揉了下眉心。 “窗外呢的监控呢?其他楼层呢?我能逐一看一遍吗?” “诶你这个小同学怎么这么……”大爷有点不高兴地咕哝了两句,增加工作量倒没什么,但实在是什么都没发现,这种坚持就带着些令人讨厌的固执。然而她的要求也并不能完全算是无理取闹,大爷抱怨了几句之后,还是叹着气给她放了其他几个摄像头的拍摄画面。 同样一无所获。 “这一次死心了吧?”大爷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确定你的画真的是昨晚被人为破坏的吗?监控什么都没录下来,会不会是你……” 记错了,或是哗众取宠? 他看着垂着头的纪千羽,顿了顿,这句话到底没说出口。这么严重的事儿发生之后,她虽然显得焦灼又执拗,但又令人讶异地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和清醒,一次次毫无结果的重复播放也没能让她的眉梢动上半分。 这样的学生,应该不至于。 于是大爷犹豫片刻后,安慰地拍了拍纪千羽的肩,善意地对她进行提醒:“你也可以问问其他人有没有什么线索,想想自己得罪过谁,时间还来不来得及,不然重画一副……今天学校里有媒体来采访,校领导和资深教授一会儿都会过来,你不要乱跑,千万别一时心急,给学校造成什么不良影响,那可就太吃亏了。” 这两下拍肩像是终于将她僵硬的表情拍化,纪千羽回过头看了一眼,站起身,礼貌地应了一声,告别后走出监控室的表情与来时无二,这样的无功而返并没有折损她的冷静坚定,她出了门,靠着天台栏杆看了眼下面,果然看江学校门口聚集了数辆车,扛着摄影器材的人正从车上鱼贯下来。 她在监控室里耗费了不少时间,出来时来采访学校的记者都已经到了。纪千羽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脑门光亮的秃顶老头,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谢顶的老教授和其他人做了个告罪的手势,拿着电话向旁边走了几步。电话被对方接通,教授的声音和蔼地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纪千羽?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你的画已经画好了?我现在就在学校,中午的时候你拿来交给我。” “我恐怕交不了画了。”纪千羽耸了耸肩,抬头看向明朗无云的天际。冬月已经来临,呼吸在空气中晕开温热的白气,遮住她脸上的表情。 “教授,画昨晚被人划花了,我去查了监控,录像大概已经被人处理过了,现在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说话的声音异常平静,老教授愣了一下,一时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拙劣的玩笑。然而纪千羽却已经挂断了电话,苍白的提示音姗姗来迟地泄露出一丝颓败与痛苦。 有些人即便被打压摧残得体无完肤,也完全哭不出来。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而纪千羽从很小开始就知道自己向来孤立无援,哭毫无用处,不如以牙还牙地报复。 只是这一次……纪千羽挂断电话后沉默了片刻,在手机相册里挑了挑,把刚才盛怒之下拍的画挑了张角度最好的给他发了过去。 「本来想画完之后再带你来看的,现在没有办法,只能请你看这个了。」 发完之后,她深深呼吸几下,毅然走向了小画室,打开门,将刚刚被自己扔到角落里的调色盘和画笔捡了起来。 她现在连要报复谁都还不能确定,离截稿时间又只剩下区区三天。 不管怎么说,先赶出另一幅作品来交稿才是最要紧的事,她对校庆的展出名额并不过分上心,却没法辜负老教授为她辛苦争取来的难得机会。 她向来很难拒绝向自己探来的好意,哪怕对方只是无心之举,也向来珍而重之。 她插上耳机,拿起了画笔。 对于画家来说,复刻自己的作品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没有选择将那幅画重新画一遍出来,而是调好了浓郁的深色,换了枝细画笔,凝神思考数秒后,大开大合地开始了即兴创作。 耳机里《死亡华尔兹》的声音怪诞激烈,很难想象钢琴也能发出这么歇斯底里的乐音。她聚精会神地捏紧画笔,随着震颤的乐声在素描纸上快速勾画出看似杂乱的线条,几杆按粗细软硬排列在她的画架下面,不时被她极为快速地换上一支。 这是她最为擅长的表现主义画法,扭曲,抽象,夸张,怪诞,从上个世纪的北欧画坛流传下来,将动荡的不安与混乱的狂躁野蛮地展现在画布上。纪千羽抿着唇,不知道画了多久,忽而升起一阵强烈的心悸。 这让她终于停下画笔,回到现实中来。纪千羽顿了几秒,忽而反应过来刚才耳机里间歇性的钢琴声停顿是什么,连忙掏出手机来看。 傅遇风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而她刚才太过专注,对此一无所觉。 她盯着手机看了几秒,迅速拨了回去。 待接通声音徒劳地响了片刻,挂断于无人接听。强烈的心悸感越发明显,她在面对被毁于一旦的画时尚能冷静地去查监控,这一次却连再拨一次的时间都等不了。 仿若鬼使神差般,纪千羽看向窗外。 为了更好更细致地画出光影效果,画室的窗户都宽大又明亮。她坐在窗边向外瞥了一眼,外面是学校正门前的喷泉水池与小广场。窗边的树还绿着,叶片带着冬天特有的稀疏。 她透过零零落落的叶子看过去。 傅遇风被包围在媒体们的长/枪短炮中间,瘦削地站着,几乎要被就此掩埋。 第24章 暴风雨第三乐章 她从未在傅遇风的身上看到过那么沉重的疲倦。 这并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她比谁都心知肚明,却依然无法遏制地将他当做深深依赖的铠甲。在她认识傅遇风的这段时间里,看到的只有他入骨的温柔与淡淡的疏离,以及横亘在两人中间轻薄而沉重的抑郁。不谈及曾经,也没有以后,她几乎要忘记了傅遇风的另一面—— 他曾是在欧洲古典音乐圈声名鹊起的年轻钢琴演奏家,交响乐团的首席钢琴。 可那些曾有过的被聚光灯包围的日子,他讳莫如深,从未提及。如今再次身陷这种围堵之下,似乎也不显得高兴。纪千羽站在窗边向下看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人群中心隐约的人影,却莫名心悸,笃定他此时必然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来不及多想,纪千羽迅速站起身,匆匆向楼下跑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一波媒体的声势不小,本来是在采访校领导,现在团团将傅遇风围在中心,几个校领导都手足无措满脸尴尬地站在一边。纪千羽匆匆跑过来,老教授很快发现了她,朝她急切地招招手,示意她到这边来。 “怎么回事?”老教授焦急地问,仔细盯着她的表情,“你刚才在电话里说画被毁了,查不出来?还有救吗?现在打算怎么办?” “对,查不出来,录像大概被黑或是被掉包了。我现在正重画一副,不一定来得及。”纪千羽摇摇头,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简单说了两句,视线落在媒体包围的中心,片刻不曾移开。 “教授,那边怎么回事?” “事情具体是谁做的我们事后追查,这个事情交给我,你先尽力画……”教授仔细地叮嘱她,听见她新画的是表现主义后,多少松了口气。印象派的着色细致,是件慢工出细活的事情,表现主义却更偏向一时的灵感宣泄,更加具有集中的爆发力,创作用时也相对偏短,加之是纪千羽的拿手风格,即便离截稿时间只剩三天,她也有一半可能画得出来。 现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尽人事听天命,也不好给纪千羽太大压力。老教授善解人意地不太提及这些,听见纪千羽的疑问之后,自己也向那边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脑袋:“我也不太明白,那个年轻人开着车停在了我们校门口,下了车打着电话匆匆进来,也没向这边看。结果突然有个记者喊了句什么,好像是他的名字?结果所有人就都冲过去了。” “我这儿正想着你的事儿呢,被吓了一跳。这小伙子是谁啊,哪个名人?怎么突然来我们学校了?” 纪千羽抿着唇,没有回答。她站在人群外面,挤不进去,也不能将傅遇风带出来,只能手脚冰凉地站在一边,看着一个又一个尖锐恶意的提问向傅遇风抛去。 「请问傅遇风先生,你三年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原因是什么?」 「业界传言您退隐的原因是被交响乐团秘密开除,对此乐团没有回应,请问是否属实?」 「在您退隐之后,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新钢琴首席,对您的技艺与人品进行了从头到脚的批判,请问您对这些指罪作何感想?一直没有公开发布声明,是一种默认吗?」 「请问您出现在这所美院的原因是什么——」 够了。纪千羽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而不自知。老教授听了几句那边的动静,更加疑惑地摇摇头:“这听着可不像采访啊,质疑更多些……还是个争议人物?” “来采访的是哪家的记者?”纪千羽问。 “《艺术之声》、《绘画资讯》、《风云一观》还有《文艺月报》,”老教授准确地说,“最后一个就是艺术界那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报纸,总部在欧洲的那个。” 纪千羽眸中闪过利光,一言不发地沉默下来。 张校长没被人群挤出去,茫然到现在,终于反应过来。他之前见过傅遇风一次,如今听见名字后终于和人对上,意识到这是校庆上的嘉宾,于是干巴巴地咳了一声,越过傅遇风向记者们点点头。 “各位记者朋友们不要激动,傅先生是我们学校百年校庆的表演嘉宾,将在半月后的校庆上进行钢琴演奏,出现在我们学校并不奇怪……记者朋友们如果想要采访,我们可以稍后提供办公室作为采访地点,大家最好现在不要这样聚在一起。” 毕竟记者们这一次来是为了采访学校,逮着钢琴家后主题突然跑偏的确不合时宜。张校长说的这番话极为妥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没能让这群记者有序散开。张校长心中焦急,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傅遇风,用眼神向他急切地求助:“傅先生?您说句话?” 傅遇风抬起头看他一眼。 张校长一瞬间遍身一冷,这眼神太寡淡也太凉薄,多少复杂的情绪最终都映入沉沉的墨色里,悄无声息又无动于衷。 他终于开口时,声音带着些疲倦冷淡的沙哑。 “我与这个圈子暌违三年,以后大抵也不会再次涉足。请记者朋友不要打扰我的正常生活,我来这里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们这样让我很焦虑,也很困扰。” 什么重要的事要来学校做?包括张校长在内的不少人都心中嘀咕,却见傅遇风已经不再理会他们,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随后当众开始在手机中输入着什么。 震动声从手中传来,纪千羽愣了一下后急忙拿起手机,看到一条新的未读短信躺在手机页面上,发件人此时正被众人团团围住,纪千羽站在他的背后,两人隔着一道人墙, 「我看到你了,没事就好。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别过来,走时也别回头。」 纪千羽一瞬间有点哽咽,却是眼睛干涩到流不出泪来,空余一阵温热的刺痛。她的手悬在半空,看见人群包围中的傅遇风放下手,将手机揣回大衣的口袋里。 拒绝了与她的再次联系。 “关于你们刚才提到的这几件事情,*我不想泄露,而把道听途说的消息拿来质问本人,我想这是职业操守不合格的表现。”他淡淡地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没想到自己的知名度有这么高,但如果记者朋友们了解我的话,就应该知道我基本不接受采访,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如今的首席钢琴也和我没有关系,我们之间谈不上熟稔,我的技术与水平应该也不用他的评价作为参考。” 这番话回得不卑不亢又颇为铿锵,却让几个记者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纪千羽站在一边旁边,电光火石间忽而明白这种微笑代表着什么。 胸有成竹,早有准备——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相遇。 “谣言固然不值得提倡,但一个观点被大多数人广为流传承认时,将其否认为谣言是否太过刻意了?”一个记者抬高了声音问,似笑非笑地向前举了举话筒,“傅遇风先生,据我所知,国立奥地利交响乐团的首席钢琴已经向您下过公开比试的战书,您一直未曾露面,是否在躲这场约战?现在站了出来,又是否要开始为自己的清白证明?” 别答应,别答应……纪千羽紧紧盯着傅遇风的背影,心中的默念近乎歇斯底里。 “是的。”傅遇风挺直脊背,淡淡地说,“我会证明。” 你现在怎么证明?纪千羽一瞬间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住。她看着傅遇风沉默坚韧的背影,近乎绝望地想。傅遇风如今已经远不是几年前的巅峰状态,他现在的手根本支撑不了他完成一场巅峰级演奏家的较量,甚至根本达不到一个钢琴家的弹奏水准。 可对于傅遇风会答应这件事,无论是她、傅遇风自己,抑或那个促成傅遇风重回媒体视线的幕后黑手来说,应该都对这样必然的选择心知肚明。 毕竟在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其实是个那么骄傲的人。 纪千羽深深呼吸之后,一个人转身,离开记者包围中的傅遇风,按他的意思一个人向外走。校门口听着许多辆车,她在其中认出了一辆熟悉的英菲尼迪,下意识走过去看了看。 离得近了就听到一阵清晰的钢琴声,贝多芬的《暴风雨第三乐章》。傅遇风极少听这样节奏昂扬的曲子,纪千羽盯着车看了几秒,忽而意识到声音并不是从这辆车里传来。 她顿了顿,猛然抬头四顾。英菲尼迪旁边的宝马车缓缓摇下了车窗,副驾驶上的人抬起眼,轻飘飘地朝她看了一眼。 他的年纪尚还算是少年,五官极度精致,眉目轮廓极深,金色的头发像是流动的日光,深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影子。纪千羽站在原地,只觉得凉气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强烈的厌恶感令她无法动弹。 “你怎么在这儿?”她死死盯着少年,慢慢叫出他的名字。 “路加。” 像是被她的问题逗笑,少年忍俊不禁地勾起一边唇角。他原本五官精致标准,笑起来后却像是带上了一丝邪气,整个人的气息都骤然危险起来。 “我来看你啊。”他轻柔地说,深蓝色的眼睛深情又漠然。 “狄安娜。” 第25章 神秘园之歌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而今被少年慢条斯理地在唇齿间轻柔摩挲,优雅地吐出缠绵的音节,尾音带着一点点笑,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吐着艳丽的信子,从脊背一路舔舐到喉咙。 钢琴的声音像是躁狂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打在心上。车窗相隔,两双深浅不一的蓝眼睛相互对视,眼中都带着一片暗色。驾驶位上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康尼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副驾驶前恭敬地拉开车门,少年泛出冰冷金属色的马丁靴踩在地上,自车中一步迈下,站在纪千羽面前。 他看起来很年轻,却已经长得比纪千羽要高出不少。稍稍低下头,就将她放肆地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眼尾微微一挑,露出个玩味的笑。 “狄安娜。”他像是咏唱一般微微躬身,拉起纪千羽的手,将手背扺向唇边,留下一个绅士的轻吻。眼睛依然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和表情大相径庭。 “真遗憾这一次见到你,你还活得这么愚蠢而不自知。” “我过得如何,轮不到你操心。”一直沉默的纪千羽抬起眼,被少年落下轻吻的手挣开束缚,不退反进,一路虚划过他挺直的高鼻与深邃的蓝眼睛,在触及到金发时停下。 而后她反手粗暴用力地一拧一拽,在少年一声措手不及的痛呼声中,拽着他的头发向下拉,迫使他狼狈地低下头。纪千羽冷冰冰地抬头对视过去,眼中像是带着冷冽的冰霜,一字一句都说得平静又凶狠。 “采访傅遇风的这些记者,是你安排的?”她挺直地站着,高傲地昂着头,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全是轻蔑,“你玩的这些都是别人玩剩下的,真是又恶劣又愚蠢,和你一贯的自作聪明小混账形象不符啊,路加。” 被人扼住喉咙的少年在一开始的错愕之后,就重新归于平静,眼下正怡然自得地看着声色俱厉的纪千羽,对于她的提问,只是漫不经心地勾唇。 “方法能被代代流传下来,自然证明了它的生命力与可行性。况且这个结果究竟如何,我并不关心,就算是傅遇风赢了,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毕竟我只喜欢看猎物被困在笼子里,垂死挣扎的样子。” 他说这番话时,唇边仍然是带着笑的,骨节分明手却闲庭信步般抬起,精确地扼住了纪千羽的喉咙。纪千羽抓着他头发的手指捏紧,他也好整以暇地,将喉咙扼得更加用力。 纪千羽慢慢感觉到近乎窒息的难耐,手下攥得越发狠,几乎要将人的头骨一并拽下来。眼睛中的冰冷与不屑毫无胆怯与消减,更没有丝毫妥协。康尼一直低眉敛目地站在一边,不多时后抬起眼,意有所指地向两人鞠了个躬。 “还请小姐和少爷友好相处,不要任性,不要为先生带来困扰。” 那个老不死的。纪千羽冷淡地嗤笑一声,与路加在相互的逼视中同时慢慢放开手。视线的交缠在空中碰撞出激烈的火星,两人在那一刻都心知肚明—— 对方是真的想要了自己的命。 那个所谓的父亲还活着,是她至今还没能弄死路加的唯一原因,真让人遗憾。纪千羽双臂交叠环胸站好,看向康尼,眼中厉色一闪而过。 “因为一个没有赴的约,康尼,你大概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她在被带往看/守/所之前,除了隐晦的知会傅遇风之外,曾给康尼打过一个电话。而那一次,直到她隔天清晨被保释出去,康尼也没有如约前来。 她知道康尼不是她这边的人,当时心里也未必报着多大的期待,只是他究竟因何背叛,总要彻底弄个明白。 对于她的质询,康尼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又朝她鞠了个躬,礼仪无可挑剔:“恕难奉告,小姐,不过幸好您如今依旧平安无事,感谢神明庇佑。” 神明个屁,漫天神明没保她平安也不佑她小命,在凌晨一点的寒夜里找到她的,是个自顾不暇却温暖了她的男人。纪千羽垂眸,而后很快抬眼,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所以果然是你主子搞得鬼,别人哪来的这种本事,拍到我在蓝调打工时的样子,神不知鬼不觉监控看不到地溜进我的画室,甚至将你本来早该摆平的严屹等人又挑起来对付我。” “别人果然都没这份本事,也没这份恶毒。” 康尼脸上的微笑不变,对她的话只有彬彬有礼的沉默回应。路加稍稍扬起眉,感到十分有趣地看着她,蓝眼睛里兴味盎然,转眸间仿若有暗光流动。 “最了解彼此的果然是自己的敌人,狄安娜。”他抬手捏住纪千羽的下巴,稍稍抬起她的脸,被她快准狠地捏住手腕用力一掰,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轻笑着转而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过想来也不难猜,你哪里值得别人处心积虑地对付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唇畔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在她耳边微哑着嗓音低语。 “毕竟提早一步得到了那个女人的消息,我可是特地从奥地利赶来,专程想看看你狼狈不堪的样子呢……” “姐姐。” 那种熟悉的被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住的感觉再一次来临,纪千羽手脚冰凉地僵立在原地,被路加提到的「那个女人」四个字几乎夺取了全部的注意。 他知道多少?!他想要做什么?!纪千羽拼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立刻掐住他的喉咙,只向他看了一眼,带着难以压抑的声色俱厉。 “你想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路加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看着纪千羽,骤然笑得邪气无比。 他拥有从圣经里摘出的名字,平时也装得像个纯直正义的天使。而今肆无忌惮地朝纪千羽笑出漫无边际的血腥气,深蓝色的眼睛渐渐暗沉下去,如同在眼中凝成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 “总之是要做我最乐于见到的事情——” “让我的敌人陷入绝望。” 在纪千羽如刀的视线中,路加噙着明亮的笑,若无其事地朝康尼看了一眼。康尼会意地躬身拉开车门,他头也不回地坐进去。宝马车发动得悄无声息,在灰白色的天光中越过纪千羽,优雅地驶离。 真是个凛冽又严峻的冬天。纪千羽站在原地,压抑地深深呼吸,努力将从胸腔心口翻涌而起的一股腥甜气压下去。她按着胸口,呼吸里带着风穿过的空响,仿若不这么竭尽全力地换气,下一秒就将暴毙。 路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纪秋馥的消息?有什么消息渠道是她来到这片土地上一年有余依然不得其法,路加远在奥地利却能尽在掌握? 他会不会先她一步找到纪秋馥,然后…… 这个想法仿若一道尖刺的刺,产生后迅速将她自己扎得鲜血淋漓。纪千羽在剧烈的心悸中仓促回神,狼狈地左右四顾,怔怔地站在原地,从心底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惶然。 她并不是多么依赖别人的性格,她曾有过漫长的一无所有的日子,无论是傅遇风还是纪秋馥,相遇全凭上苍馈赠,错过也只当命里没有。 可如今却是这两个人都因为她陷入危机,纪千羽慢慢蹲下,栗色长发垂在眼前,靠着英菲尼迪蜷缩成一团,从未感到自我憎恶。 她不怕自己经历一切黑暗与风雨,却为自己将这份黑暗传染给带给自己光明的人,感到异常恐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纪千羽抬起头,眸光在抬起的一瞬间狠绝又锋利,却在看清眼前的面孔时,骤然软了下来。 “怎么了?你看上去很……无助。” 傅遇风弯着腰看她,见她抬起头后,脸上没有再次出现明显伤痕,总算松了口气,一转眼却看到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一圈清晰的指痕,眸光再次一紧。 “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被掐的地方肿起来了?纪千羽抬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圈清晰的指痕。 傅遇风还在关切地看着她,她的眼眶干涩无比。就不出泪来,只在凛冽的寒风里吸了吸鼻子,眨眨眼朝他露出个笑来。 “没什么,刚才看到了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也没吃亏。” 她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将原因一带而过,看着傅遇风好一会儿,渐渐要被从心底不断涌出的歉疚汹涌地淹没。 “对不起。” 她沉默半晌后,声音干哑地说。 “我大概……连累了你。” 她定了定神,省略了互相对峙的部分,将几句话交谈中得知的信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一个俯身一个仰头。纪千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小心翼翼又执拗倔强地看着他,不想将刚发现的秘密藏在心底,也不想用一切谎言掩饰太平。她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与傅遇风仔细说明,内心深处却又怕傅遇风真的怪她。 她像往常一样一直一直昂着头,却从未把自己摆到一个这么低的位置上过。 这种强撑的自尊折磨着她,眼睛睁得久了极度酸胀难过。她却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一直看着傅遇风,在对方的沉默中一点点沉下心来。 傅遇风离开奥地利回到国内,一个人隐姓埋名地生活三年,不惜到午夜场酒吧默默无闻地做着钢琴手,也不想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如今因为路加的恶意插手,他迫不得已地重回公众视线,带着一双对职业生涯产生拖累的手答应了一个约战,别说傅遇风,纪千羽扪心自问,如果谁对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那她就算不以牙还牙,也一定不会原谅。 她有坦白的权利,傅遇风也有不原谅的理由,合情合理,非常公平。 可是内心深处到底还在期待着什么。 眼皮仿若有千斤重,像是再承受不起这样的重量,纪千羽极慢地眨了下眼睛,还没有睁开时,眼睛上忽而覆上了一只温暖的手。 这样的暗沉与温度都有些熟悉,纪千羽的眼睫在掌心中颤抖地扫了几下,像是被这样的温度熨帖了一般,慢慢安稳地垂下。 “你太累了,不要想那么多。” 傅遇风在她面前蹲下,掌心盖住她的眼睛,温和地说。 “不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就算真的是你有不对的地方,被你这么看着,也很难有人真的忍心怪罪。” “女孩子的示弱、倔强、或是眼泪,都是自己的武器,可以伤人或是自保,用以达成某种目的。”他叹息着说,手向上移,温柔地摸了摸纪千羽的头顶。 “而从未将它当做武器的姑娘,不自觉露出这样的表情,才来得更加真挚与难以拒绝……情况总归不会变得更糟,你的画或是我的手,你的母亲或是我的病,虽然都已经既定发生,但毕竟也没到束手无策的时候。” 他说:“我还没有放弃,希望你也坚持下去。” ——她在期待的就是这个。 明明自己做的不够完美,也许拥有各种各样毛病,显然还棱角锋利难以接近。可是即便如此,内心深处依然还是会不自觉地期望有个人永远毫无芥蒂地朝她展开双臂。 对她说,没有关系。 她从未体会过这样无私的温情,而今终于在一个温和接纳了她的男人身上如愿以偿。 你看,你不嫌弃我,我也不放弃你,多么公平又合适,天生就该在一起。 纪千羽沉默片刻,颤抖着用力点头。傅遇风的手太过温暖,像是一股热流慢慢涌向她的四肢百骸,一点点驱散她从见到路加起周身彻骨的寒意,整个人都从僵硬中慢慢苏醒过来。 他们站起身,傅遇风拉开车门,纪千羽朝他摆了摆手。 “等我一下。”她说,转了个身匆匆向学校跑去,“我这几天不过来了,把画带回家里去画——” 她脚步匆匆地跑回艺术楼,到小画室里抱着自己的画夹出来。媒体记者们该挖的料挖完,已经各自散开,随着校领导参观校园,坐着本来的采访工作。她走出校门,发现傅遇风没有坐进车里,正倚在车外等她。 她的脚步顿时迫切起来,由大步走变成小跑,又跑得越来越急,风一般向傅遇风刮去。 这依然是个凛冽的冬,她却因为这样的跑动,额头上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那是她在经历了一天的惊愕、愤怒、疲惫、惶恐之后,像是倦极归巢的鸟,跑到微笑着的傅遇风身前时,仿佛一切倦怠纷乱的情绪都如潮水般消退,只剩下无尽的心安,她坐进副驾,抱着自己的画,靠着傅遇风的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她是真的以为,一切都不会变得更糟。 接下来的三天,她过得很忙碌。 绘画往往起源于瞬间的灵感,但成品绝非一蹴而就。确立了框架之后,纪千羽整日整夜地带着耳机拿着画笔,废寝忘食地在画纸上涂涂抹抹。傅遇风虽然没学过画画,但都算是搞艺术的,思维也差不了太多,他第一次看见纪千羽的画面时就愣了一下,在纪千羽休息时听了下她耳机里一直单曲循环着的《死亡华尔兹》,更是眉头大皱。 “虽然痛苦与燥郁都会产生伟大的艺术,但很多时候艺术家本人也会饱受折磨。”在第一天的晚餐时间时,傅遇风严肃地对她叮嘱,“不要听得太久,绘画工作之外听一点别的调节一下——怎么想起画一副色调这么暗沉的画?你原来定的那副不是很美吗?” 那张深蓝色的海面源于她与傅遇风唯一的吻之后的感觉,这种事情总不好信口就与当事人讲明,何况画已经被人破坏划花,就更没法直接说出来了。纪千羽咬着筷子,只是皱皱鼻子,轻描淡写地笑笑。 “那一副比较特殊。” 她不着痕迹地一笔带过,非常诚实地指指客厅那一副充斥着狂乱线条与疯狂配色的表现主义新作:“我其实本来就比较擅长画这种,可能我内心深处比较是这种人……” “这是什么逻辑,我弹贝多芬我就是贝多芬那样的人了吗?”傅遇风好笑地看她一眼,明显对她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感到无可奈何。但纪千羽的态度是传达过来了的,他想了想,转而问纪千羽,“那你介意休息时间听点别的吗?” 不介意啊,纪千羽连忙摇头,随后就发现傅遇风非常有行动力地当晚就打开了琴房门,她在画画间隙松口气摘下耳机的时候,总能听到或柔和舒缓或轻快活泼的各种圆舞曲、进行曲、小夜曲…… 统一简称为心灵鸡汤。 对于这样的行为,纪千羽交织着好笑又感动的情绪,心里又记下了傅遇风的一份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判别的标尺,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每个人都自己心里有数。 纪千羽不光有数,行事还十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从遇见傅遇风伊始,就在心里记下了傅遇风一个大大的人情,后来这份好越记越多,从未扣除过一星半点。 她清楚自己喜欢傅遇风,以前心里还总觉得这种喜欢自己有能力控制,现在一分一分好地数过来,才发现这种喜欢已经润物细无声地根深蒂固,再也割舍不断。 毕竟他是个这么容易被人喜欢上的人,你和他多相处一份,就又会发现一点佐证。 这些音乐让她平稳地度过两天两夜,在完成表现主义狂乱的线条中没有影响心情,也没有迷失自我。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结束一天的创作倦极而眠,琴房的灯却总是依旧亮着。 她在某一个凌晨三点多突然醒来,茫然地枯坐了一会儿下了床,悄无声息地来到琴房外面,将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小逢,无声地向内看去。 琴房的天花板上是盏普通的吊灯,光线惨白而冷静,明晃晃地在钢琴上映出淡漠的冷光。 傅遇风正在弹的却完全不是这样冷静如冰的曲子,李斯特的《钟》节奏快速鲜明,他的手在钢琴上密集有力地跳动,喧杂如同次第奏鸣的鼓点。一阵快速的嗡鸣过后,傅遇风重重按下一个琴键,纪千羽的心也随之剧烈的动了一下。 他这一拍没有跟上。 对于一个钢琴家来说,漏弹一拍虽然罕见,但并非无法补救。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将这一拍忽略过去,也可以将错就错,即兴弹上一段华彩,录制结束之后还能被乐迷当做难得的彩蛋收藏。 傅遇风之前也能做到这些,但是现在,他的手跟不上了。 何况这一拍的错失本身也绝非他的无心之失,是他竭尽全力的在谈,最终还是滞涩地没能跟上。 像是那一次纪千羽听到的无声的拉三那样,这一拍之后,演奏渐渐就开始整个脱离控制。上一次无声中见到这样的情景已经让人觉得揪心,而这一次,他的手在钢琴上快速地跃动,乐音却由动听渐渐变得刺耳,逐渐幻化成一种尖锐的利刃,将所有柔软都刺穿到鲜血淋漓。 傅遇风十指并下,重重按下钢琴十数个黑白键,斯坦威在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剧烈哀鸣之后,在嗡声中安静下来。 纪千羽闭上眼睛,一瞬间只觉不忍心再看。 傅遇风依旧脊背笔挺地坐在钢琴面前,长久的沉默之后,手重新放回到钢琴上面,轻轻按了下去。 这一次他弹的是《神秘园之歌》,舒缓音乐的包裹之下,仿佛刚才的燥郁都不复存在。他坐在钢琴面前,弹的安静又温柔,却仿佛从指尖倾泻出了满天满地悲伤的湖水。纪千羽在门外无声地听完了这一首,轻轻关上了门。 他现在不需要外人打扰,这些事情他不曾说过,但她都知道。 截稿的最后期限,是个日光稀薄的冬日晴天。 太阳挂在灰白色的天空中,显得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纪千羽背着画来到学校,来到老教授的办公室门外时,发现办公室里除了老教授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站着。 她无声地扬了下眉,站在门口,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同时转头朝她看来,姚雨菱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暗了暗,老教授脸上则浮现出明显的喜色,招手让她进来。 “看这样子是画完了?”教授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落在她的画夹上,乐呵呵地问。纪千羽点了点头,从画夹里抽出画,放到办公桌上。 “刚好赶上了。”她简洁地说,视线在办公桌上的另一幅画上漫不经心地扫过。 “姚雨菱同学的水平的确很高。” “不错吧?有这两幅画,我们油画系今年也能大放异彩。” 教授仔细端详了纪千羽这幅三天出品的表现主义画作后,终于对质量放下了心,将两幅画摆到一起,喜孜孜地左看右看,顺口闲话家常:“说起来你们两个也很奇怪,明明各有擅长的方向,这一次却都不约而同地选了不是自己最拿手流派的印象派。我之前还觉得类型好像有一点大众与重复了,这下倒是正好。” 被他提及的两人各自沉默,连眼神也没有交换一个。 “等会儿。你们都没给画起名字吗?”教授左右看了一会儿,忽而发现两人都没有选择在画上署名,也没有在画的背面提供作品信息,不由好奇地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这不是要来您这边交一趟吗,我就没有写,知道直接告诉您一声就行了。”姚雨菱笑着双手合掌,做了个抱歉的表情。美人做什么动作都是好看的,何况是她这样乌发如瀑眉眼典雅的温柔型。她朝教授带着点俏皮地笑出个酒窝,指了指自己的画。 “我画的是下着雪的夜晚与晚归的旅人,叫夜行或是旅者之类都太俗了,不如就叫……《唯一》吧。” 纪千羽的唇无声向上一撇。 “嗯?”老教授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夜行和旅人虽然的确不够惊艳,但唯一这个词也并没有比它们更特别,不知道姚雨菱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给作品命名当然是绘者的自由,老教授点了点头,也没有多问,转而看向纪千羽。 “你呢?” “《复仇》。”纪千羽朝教授笑笑,只说了两个字,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吝啬得近乎冷漠。 不过她为什么如此取名,原因非常明显,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教授点点头,给她们分别登记上名字,放下笔,这件事情就算大功告成。面对自己的得意门生,再严厉的教授脸上也难免浮现出和蔼的情绪,老教授分别拍拍她们的胳膊,叮嘱得温和又郑重。 “作品是反应艺术家心灵的重要途径,许多无法言明的情绪,在作品中都能表现出来。你们该学的技法都已经学到了,现在和艺术家的差距不在画功,在乎心境。” “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你们现在的画作里,技法纯熟,但是心境都有一点问题。不过让我有点意外的是,从这次的作品来看,姚雨菱,你的问题反而要明显一些。” 姚雨菱顿了顿,瞥了眼自己色调柔和的画与纪千羽挣扎扭曲的线条,没有说话。老教授却笑了,又拍了拍她的肩。 “知道你不理解,你看,纪千羽这一次选择的题材比你的边缘化这么多,情绪的展现也淋漓尽致,但在这幅画上,她的情绪宣泄得这么肆意——却始终是她自己可控的,将这种躁狂的情绪收房自如。而在你的画里,虽然不够明显……” “但你自己应该知道,你的表达里有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方。” 老教授功底深厚,一眼就发现了画作的问题,但他肯定想不到的是,对面的两个姑娘对这种原因都心照不宣。 “好的,我会注意。”被老教授当面揭了短,刚起的《唯一》两个字像是被甩在她脸上,带来火辣辣的疼。不去关注纪千羽此时流露出了何种意味的眼神,姚雨菱展开个有些勉强的笑,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 老教授的办公室在顶楼,她们两个都要下去,一时竟诡异沉默地并肩走了一路。楼梯很快就到了一楼,两人即将分道扬镳,纪千羽忽而转过头来,看了姚雨菱一眼。 “你认识路加?”她淡淡地问。 姚雨菱没怎么想到纪千羽会主动找她说话,一时愣了一下,听到她的话后又皱了皱眉:“什么路加?” 纪千羽仔细看了眼她的表情:“白头发老人,衣着打扮很考究。” 姚雨菱毕竟年纪尚浅,在她提及特征时,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不自在。纪千羽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向前走去,将姚雨菱一点点甩在后面。 “你这么忠心耿耿地给他卖命,却连认识他都不够资格,唯一小姐。” 姚雨菱现在是何反应,她没有兴趣关心。纪千羽背着空画夹走出教学楼,慢慢向校门口走。她只是来学校把画送过来,顺便要在附近买点颜料带回去,傅遇风开了车送她过来,现在就在校门外等着她。她背着画夹闲适地走过去,看见眼前的一幕后,脚步猛然顿住。 傅遇风面前站着个长发的女孩子,两人站得不近,纪千羽的视线落到女孩子脚边放着的小提琴,没来由却觉得碍眼无比。 她抿了抿唇,慢慢走了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姑娘是纯粹的东方人长相,在这里显得十分正常,但在奥地利的交响乐团里,黑发黑眸的首席钢琴与首席小提琴站在一起,的确显眼无比。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26章 G弦上的咏叹调 纪千羽背着画夹,若无其事地垂着眼睛,笔直地向着这碍眼的一幕走去。相对而立的两人先后发现了她,俱都转头朝她看来,她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步速均匀地前行,从两人身侧擦肩而过。 不认识的路人?姑娘犹疑地收回视线,下一秒却见刚才还好好站着的傅遇风忽而伸出手,拉住了来人背着的画夹,有些疑惑地问:“你去哪里?” 纪千羽顿住脚步,目光平静如水地转过头,视线在陌生姑娘的脸上一扫而过:“看你大概和人有事要谈,打算自己先回去。” “没有,只是恰巧遇见个故人,稍微等我一下,一起回去。”傅遇风朝她摇了摇头,转向拿着小提琴姑娘,客气地点了点头。 “在这里碰见你有点意外……宁薇,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真巧。”宁薇抬眸看着他,礼貌地翘了下唇角,却没有多少真切的笑意在里面,探究地看向一旁背着画夹的纪千羽。 她是个颇为年轻的女孩子,看上去和纪千羽一般年纪,甚至还要更小一些。长得颇为甜美,气质也很舒服,这么带着打量意味的视线,也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这位是?” 她问的当然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傅遇风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并没有仔细介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下纪千羽的名字后就没了下文。纪千羽抿了抿唇,略略侧眸看了眼傅遇风:“这位是?” 她将刚才宁薇问的话一字不落地又重复了一遍,看着傅遇风的视线意味深长。傅遇风有点意外地看她一眼,还未开口,宁薇已经笑了笑,主动朝她伸出手。 “我叫宁薇,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以前和傅遇风共事过。”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起,露出浅浅的酒窝与尖尖的虎牙,显得极为可爱。纪千羽学不来那样的笑,只神色淡淡地朝她点了点头,也就没了下文。 不过宁薇的关注重点显然并不在纪千羽身上,她看向傅遇风,活泼地歪了歪头:“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等见到你之后可要好好的说你一通。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而且从此人间蒸发一样,你也太让人担心了吧?至少也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啊!” “不好意思。”傅遇风抱歉地笑笑,摇了摇头,“我自己出了点事情,不得不立刻退出,希望没给你造成太大的麻烦。” “你还知道给我添麻烦了啊?”宁薇轻哼着皱了下鼻子,不满地瞪他一眼,“就不说乐团里就我们两个中国人,你不见了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问我你的下落了,你答应我要给我做钢伴的事呢,你是不是忘了?我怎么都找不见你,不得不找人顶替……” “不过现在好了!”她笑着合掌,愉快地扬了下眉,“又快到我举行个人音乐会的时间了,这一次你答应好的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能当我的钢伴了吧?” 在她轻快殷切的注视下,傅遇风稍稍敛眼,依然摇了摇头。 “抱歉。”他说,“我已经彻底隐退,不弹琴了。” “你搞什么!怎么说不弹就不弹了?!”宁薇愣了一下,随即柳眉倒竖,脸上的表情显得恨铁不成钢,“我本来不相信的,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那么有天分,你为什么要放弃?你要是真的放弃,为什么又要答应雷蒙的斗琴?!” “你知道我答应了雷蒙的斗琴?”傅遇风皱了皱眉。 “因为我就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找你!”宁薇胸膛起伏,顾不上自己话语的前后矛盾,定定地瞪着他,“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隐退了——你什么意思,专心谈恋爱谈到事业都要放弃?!” 这话说得就有些刺耳了,纪千羽在一边稍稍皱眉,冷冷地抬起眼:“就算他真的是,又关你什么事?” “你……”宁薇语塞了一下,凶巴巴地看着她,“你是谁啊?不要乱插话不懂吗?!” “没办法,这不说到了吗。”纪千羽耸耸肩,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他忙着跟我谈恋爱呢,就这么简单,对这个回答还满意吗?” “你们……”宁薇的脸色顿时一白,带着一丝不确定看向傅遇风时,傅遇风顿了顿,朝她摇了摇头。 “抱歉,我的确无法答应你。何况离你的音乐会也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钢伴应该早已经有了人选才对。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祝一切顺利。” “走吧。” 说完这番话后,傅遇风便带着纪千羽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宁薇被撇在后头,呆了几秒,猛地拎起自己的琴盒背在肩上,朝他们的背影形象全无地大喊:“傅遇风!你傻了吗?!大好前途你不要了?!你和雷蒙的斗琴评判标准掌握在他手上,这种比赛你会吃大亏的!” 她站在原地朝他们的背影喊,气得直跺脚:“傅遇风!你给我站住!你不给我当钢伴的话,我我我就,我就追你了啊!!” 他们渐渐走远,宁薇的声音也被远远撇在后面。纪千羽一路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上车时都一言不发。傅遇风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想了想没有着急发动车子,侧过头来看她。 “谢谢。”他说,抬手摸了下鼻尖,“本来是接你回去的,没想到还要靠你解围。” 听到这句话之后,纪千羽终于有所反应。她转过头看着他,蓝眼睛明亮又敏锐:“谢我干什么,难道我说你在忙着谈恋爱,其实是说出了你的心里话?” 傅遇风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纪千羽早知如此地笑笑,又问:“你不想让她知道,你退出乐坛的原因是抑郁症?” 傅遇风无声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纪千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包括你知道她的个人音乐会的开始时间——你在乎她?” “不是在乎她。”傅遇风摇了摇头,发动车子驶离了学校,叹息般的回答揉碎了消失在风里。 “只是总会以一种遗憾而不甘心的心情,注视着过去的自己吧。” 纪千羽沉默片刻,无声垂睫。 有些事情她一直明白,却又一直刻意视而不见。直到最近越来越多的人出现,无论是路加抑或宁薇,都让她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他们能在彼此最低谷时阴差阳错地相互依偎,但人生总要源源不断向前,而他们在通向各自未来的路上—— 早晚要分道扬镳。 她单手盖住脸,仰起头无声叹息,片刻后放下手,在傅遇风不时投来的视线中喃喃地说:“我是个不怎么信命的人。” “什么?”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傅遇风稍稍一顿,不明就里地扬了下眉。 “我只相信事在人为。”纪千羽耸耸肩,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偏过头来郑重其事地看着他。 “作为你的房客,我只是随便问问。”她说,玩味地勾了下唇角,“你和你的宁同事很熟吗,会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吗,我需要到时候避出去给你们创造独处空间吗?” “嗯?”傅遇风还开着车,不好发出更大的动作,只能疑问地看了她一眼,“以前是交情不错的同事,也许会来做客,不过你不用出去吧,为什么要避让?” 哦,这样。纪千羽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随手指了路边的一个停车点:“在那里停一下。” “你不是要去超市吗?”傅遇风意外地问。纪千羽没有回答,他只得在她指的地方停下,转头疑问地向她看来。 纪千羽不说话,拉开车门下车。 傅遇风惊讶地抬起眼:“你……” “我吃醋了。”纪千羽心平气和地说,朝他挥了挥手,自己转身向另一边走,“不过名不正言不顺,我也没法对你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找地方自己一个人静静。” 发生了什么事就吃醋了——不是,他什么都没做啊?傅遇风错愕地看着她走远几步,忽而又快步折了会来,从敞开的车窗里探进头来瞪他:“领回家不许进我房间!我看到别的女人的头发要打人的!” 她把话霸气地放下,随后不管傅遇风的反应,踢踢踏踏地大步走开,将英菲尼迪远远地撇在身后,转过一个拐角后脸上表情全收,看了眼手机上发来的地址,确认了下方向,抬步走了过去。 不远处的咖啡厅里,严屹已经如约抵达,正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等着她。 每个人都有秘密。 而她的秘密里,装着不想让傅遇风知道的,不择手段的自己。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27章 诺玛的回忆 几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在咖啡店里,看上去画风实在不搭,不过一字排开面无表情地站在严屹身后,气势倒是凸显得十分明显。咖啡厅里本来还有几个客人,见状后都三三两两地选择了起身离开,没多久后咖啡厅便冷清下来,纪千羽走过来时,最后两桌客人也结账走人,两拨人马擦肩而过,见纪千羽走进去,其中一对小情侣还好心地拦了她一下。 纪千羽谢过两人好意,步履不变地进了咖啡厅,站在入口处左右四顾片刻后,来到严屹对面坐下。正在喝咖啡的严屹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她,纪千羽单手撑着下巴,朝他弯起眼睛盈盈地笑了一下。 “严哥。” 她语气不算热络,却带着一点别样的亲切随意,神情姿态都颇为放松,半点不像是之前产生过剧烈冲突的样子。严屹放话要给纪千羽颜色瞧瞧的消息至今还流传在道上,两相对比,无端显得讽刺。 她的态度良好,做足了面子,严屹也就不再装模作样地拿着架势,放下咖啡杯,视线在她的脸上意味不明地扫过,朝她露出个笑来。 “上次见到你是产生了点不愉快的小误会,我这还是第一次仔细地看你……你真像馥姐,太像了,长得也像,性格也像。” “一样的果决作风,雷霆手段,好些年没见到这样的女人,真是怀念得紧。” “谢谢严哥夸奖,我妈妈离开时我还小,现在关于她的长相性格,其实都已经不太记得了。”纪千羽笑笑,低头在自己的咖啡杯里加了块方糖,瓷质的冰白勺在咖啡杯里慢慢地搅,“现在念念不忘的,也不过是些有关于母亲这个词的想象,具体的事情,还需要严哥多帮忙。” “好说,一定的。”严屹痛快地应了,摸摸下巴,带着些打量意味地又看了纪千羽一眼。 他和纪千羽,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当初一个叫康尼的外国人找上了他,向他打听纪秋馥的消息。他是纪秋馥的嫡系,这片地盘当年就是纪秋馥打下来的,她离开之后,大哥的名头才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自己头上。 如今时隔将近十年,突然冒出来一个自称是纪秋馥女人的姑娘,来向他询问纪秋馥的下落,在他回绝之后也没有放弃,甚至执着地要和他见上一面。他冷眼旁观一阵,在调查结果出来后,确定了这是个没什么背景的落魄姑娘,也就放下了心,不以为意,甚至打算给自己侄子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然而纪千羽的行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他那晚不过是带着人先行离开,打算成了年轻人的美事,没想到短短一个小时之后,他就接到了属下仓皇的电话。狼藉一片的包厢自不必说,陆恒被纪千羽用酒瓶碎片划裂了脸,而他的侄子,命根子被纪千羽一脚踩上去用力碾了碾,从那之后就算是绝后了。 严屹自然不知道,纪千羽在轻描淡写地收拾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之后,当晚还被人以保护的姿态带离了蓝调,悉心照顾,甚至又进行了一场失败的告白。但当他赶到之后,看着一片狼藉的包厢和□□不止的侄子,还是控制不住地觉得心下一冷。 他初时还觉得纪千羽和纪秋馥只是容貌相似,性格判若两人,如今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血缘之间奇妙的羁绊。这多像纪秋馥的作风,艳丽狠毒,蛇蝎美人,他当年见过纪秋馥谈笑间将各色枭雄人物漫不经心地玩弄于掌心,而今时隔多年,换她的女儿用血淋淋的一切清楚地宣告这点。 ——惹我的人都要死。 再这样的忌惮之下,虽然觉得她没什么后续的路数,他也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谨慎地按兵不动,没有主动去招惹纪千羽。但侄子被绝后这口气,以他严屹的身份,于公于私都绝不能轻易咽下,正在犹豫之时,康尼却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次康尼带来了两件事要与他合作,一件依然是询问纪秋馥的下落,另一件是对付纪千羽。 这个康尼是谁的人,为什么第一次替纪千羽传话,第二次又要害她,不关他的事,他也毫不关心。重点在于第一件事情难办,第二件事情却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严屹当机立断,在道上放出了要给纪千羽颜色瞧瞧的消息,随后也果真一切顺利地砸了她的出租屋。 正待近一步行动时,纪千羽忽而找上了他。 「我在偶然间拍到过两张有趣的照片,地点人物是凌晨雨夜里,市厅的刘秘书和他的秘密情人。」在发给他的消息中,纪千羽轻描淡写地说,「我猜严先生对这两张照片很感兴趣,不知道能不能以他为筹码,和严先生做个无伤大雅的交易?」 对于严屹这样的地下势力来讲,能搭上市厅的秘书长这条线,绝对是件诱惑力很高的事情。侄子和面子在这两张把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严屹没怎么犹豫,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在确认了两张照片的真实性后,信守承诺将和纪千羽的恩怨一笔勾销,在破坏了她的家之后再没有过其他动作。 那之后两人微妙地化干戈为玉帛,但彼此也心照不宣地再也联系过。昨天纪千羽忽而找上了他,约了今天的见面,严屹虽然摸不准她的意思,不过赴约当然没什么危险,也就带着人应邀前来。而今简单的寒暄客套过后,纪千羽只自顾自垂着眸,慢条斯理地啜饮着咖啡,他却不喜咖啡厅这种舒缓的小资情调,左右环视了一下后皱了皱眉头。 “这咖啡厅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听着闹心,换首别的。” “李斯特的《诺玛的回忆》,曲子表达的情感的确有点纷繁复杂,不过很耐听,我还蛮喜欢,进门时特意让她们换了这首来放。”纪千羽放下咖啡杯,稍稍抬起眼,笑得从容镇定,捉摸不透表情。严屹冷眼看了她几秒,忽而咂了砸嘴,意味不明地笑笑。 “你这么说,那我可得再听听。”严屹怡然自得地闭着眼睛,露出一副欣赏音乐的样子。慢悠悠地随着渐渐起伏激烈的钢琴声晃着头,嘴里还不忘与她闲话家常。 “有段时间没见了,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这儿是听说你过得不怎么好,前些天还进了趟局子。不过今天一照面看见你本人,又觉得果然还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姑娘看着好着呢。” “托严哥的福,还行吧。”纪千羽莞尔,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严屹清了清嗓子,睁开一只眼睛看了她一眼,“所以你今天约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和我聊聊家常?我下午还有点别的事,大概还能陪你聊五分钟。” “严哥说笑了。”纪千羽顿了顿,看着他笑了出来,“特意来找您,自然是有事要商量。之前一直没有联系,总觉得时机未到,自己也能解决,这一次却是觉得没什么办法了,只能麻烦严哥百忙之中抽时间来见我一面,就眼下的事情商量商量。” “哦?”严屹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语调上扬,换了个姿势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上次给我发照片做交易时,就是有事想找我谈呢。” “那次是个意外。”纪千羽摇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严哥砸了我的房子之后我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严哥这边的事情不处理掉的话,总怕也给人家带来麻烦。” 严屹闻言,意味深长地啧了啧:“那之后怎么也没听到你这边有消息传过来啊?蓝调的楚老板现在还一见着我就若有若无地劝我看开一点,手下留情放你一马呢。” 这话问得颇有技巧,严屹早知这样的情况,不过纪千羽选择怎么行事,归根结底和他也没有关系,是以之前一直没有理会,也没有拆穿。这一次却是一定要用这点拿捏她一下的,好叫纪千羽知道他严屹是什么人物,少指望用些低劣的伎俩来蒙骗他。 没想到这一问却也并没有拦得住纪千羽,她眨了眨眼,忽而笑起来,这一个笑容来得比之前的所有都要真诚甜美,温柔又明丽,带着无从忽视的狡黠与执拗。 “因为这是一个借口,也是一个理由。”她低柔地说,轻描淡写地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严屹,“从这个角度来说,严哥,我应该谢谢你。” 她这声谢谢来得莫名其妙,严屹隐隐约约摸出点她这番话的意思,却不好用这个理由你来我往地继续交锋了,于是轻咳两声,皱了下眉:“那这声谢我就收下了,纪小姐,这次找我过来到底什么事情?” 他转移话题的手段非常生硬,好在纪千羽也不去拆穿,从善如流地跟着转开了注意。她稍稍眯了下眼睛,用陈述句的语气问了个问题。 “只是随便问问。”她说,“严哥,你之前站出来对付我,是不是因为康尼来找过你?” 她居然能猜到这点,说明对自己的处境还是比较了解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跟康尼又没什么私人交情,是以很痛快地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猜测:“对,你很聪明。” “谢谢夸奖。”纪千羽笑笑,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后又落回到严屹身上。这一次她的视线比之前专注许多,严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心下正有些诧异,纪千羽的话已经问出了口。 “那我就再猜一点,康尼来找你的时候,除了说对付我,大概又问了一次我妈妈的事情?”纪千羽紧盯着他不放,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他为你引荐了个人,这个人叫路加。他开出了筹码——” 严屹面无表情地定定看着纪千羽,纪千羽慢慢呼出口气,靠回椅背上闭了闭眼,说完了最后的那一句话。 “——而你接受筹码,将我妈妈的下落告诉了他。” 严屹皱起眉,看了她两秒:“我说过了,馥姐的下落我也不清楚。” “那是因为我开出的筹码不够,这么重要的消息,之前我也的确不该指望问一下就能让你告诉我。”纪千羽对严屹的态度不置可否,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对严屹的说法表现出明显的心中有数,“可惜这一点我明白得太晚,现在亡羊补牢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严屹这一次看她的时间更长了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排除法吧。”纪千羽低头,顿了几秒,有些无奈地轻笑着耸了耸肩,朝他竖起几根手指,“首先,那个叫路加的金发小子,我和他较量从小到大,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渣了。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能用钱摆平——当然,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手法虽然愚蠢,但非常奏效。” “再有,理论上他是不会从奥地利跑到这里来的,毕竟又不懂中文,来了也没什么用,和你面谈展示的诚意大于实际意义。不过按我对他的了解来看,能对我造成致命打击的事情,他一定非常愿意来亲眼见证一番。” “最后……”纪千羽看着严屹,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眼里却并不带着笑意,“对于你知道纪秋馥下落的事情,我也只是猜测。你看,她那么早就毅然决然离开了我,临走前却让我知道了她的目的地是故国。那这一次她走的时候,人海茫茫,大概至少也会给你留下些线索。” “我猜她是个很自信也很享受他人追逐的女人,虽然我已经连她的样子都不太记得。” 严屹微张着嘴,定定地看了纪千羽良久,忽然抬起手鼓了两下掌,看着纪千羽,赞叹地摇了摇头。 “馥姐的孩子,果然也不简单。”他由衷地说,又拍了两下掌,“你们实在是太像了,虽然她一直风风光光,而你现在这么落魄,但我不得不说,你配当她的女儿,去找她吧,她一定会喜欢你的,风光,名声,地位……你有资本继承她的一切。” “谢谢。”纪千羽淡淡莞尔,礼貌地接受了他的称赞,平静如水地摇了摇头。 “我找她的原因没严哥想的这么复杂,千里迢迢地过来,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家而已。” “你的情况我听康尼介绍了一点,馥姐回国后,你的生父新娶了夫人是吧?还有了儿子,一直过着几近寄人篱下的日子,的确不大好过。”严屹啧了两声,看她的视线中带着些许同情,若有若无地接话,视线仿佛透过她看向了别处,“包括现在也是对吧?你这么迫切地想找到馥姐的心情,我还挺理解的。” “不过人是要讲信用的。”严峻啧了两下,露出为难的表情,“我的确不知道馥姐的下落,手里也只有一点点线索,还已经给了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按道上规矩来说,你的这单生意,我就不能做了。” “按先来后到的规矩,我应该才是占了先机的一方?”纪千羽问,在严屹似笑非笑的表情中稍稍敛目,“当然,价高者得的规矩我也懂,所以我要知道得比他更多。” “所以。”纪千羽抬起眼,视线定定地看着严屹,“我要付出多少筹码,这笔交易才能继续下去?” “这个嘛……”严屹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知道,你弟弟是个喜欢用钱摆平一切的人,开价实在惊人。至于你呢,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应该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还有另外一条道路可以选,不用钱我也可以将这个消息告诉你。” 纪千羽闻言稍稍凝眉,看着严屹,却没有说话。 严屹看着她,脸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神情,上下看了她两秒,忽而向她靠近。 两人的距离被大幅度拉短,严屹看着近在咫尺的晴空般的蓝眼睛,慢慢地笑了。 “我侄子很喜欢你。”他用气音在纪千羽耳边说话,眼中亮光一闪而过,“当然,我也很欣赏。如果你……”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纪千羽生硬地打断。她坐直身向后靠了靠,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冷淡,却也明显对他刚才的话置若罔闻。 “所以你想要多少钱?”她心平气和地问,仿若根本没有听到他刚才的暗示。 严屹脸上的表情阴了一下,看着她,缓缓地吐出了一个价格。 “一百万。” 一百万?!怎么不去抢?!纪千羽脸上露出明显的怒意,与之相反,严屹看着她,却忽而颇感有趣地笑了起来。 “一百万对你来说的确是有点多了。”他摆出副和蔼的表情,视线明确地越过纪千羽,向她的背后看去,“不过我猜你身后一直看着这边的那位,说不定会愿意替你出这笔钱?” 纪千羽怔了怔,意识到严屹这番话里可能指代的意思之后,忽而脸色惨变。 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纪千羽打了个寒颤,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连回身向后看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在瞬间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里,她的身后响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声音来得何其熟悉,让她的心在一片冰冷中不断下沉。 脚步声的主人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纪千羽僵硬地抬起眼睛,慢慢地看向来人。 傅遇风也正低着头看她。两人视线相对,各自沉默,纪千羽愣愣地看着他,看见傅遇风闭了闭眼,视线平静无波地看着她,眸色深如幽谭。 他轻声问:“这些东西你都预料到了,没有我的话,其实你也有办法解决一切?” 纪千羽看着他,无法将视线移开一丝半点,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 “果然。我认识的纪千羽,不会让自己置身于绝境的,总有办法度过难关,毕竟是这么要强的人。”傅遇风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发。 “能让你在这个过程中省力一点,我很荣幸。”他轻声说,最后看了她一眼,视线中的疏离与平淡,让纪千羽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但这毕竟是种利用。” ————————随章附赠补充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28章 孔雀舞曲 ——这毕竟是场利用。 你就这么看我。 不是这样的。纪千羽双唇僵硬地颤动着,缓缓抬头看向傅遇风,眼中掠过重重暗色的光与影,却在一瞬间用力咬住下唇,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不想在严屹面前露出这么明显的示弱,也不想再在傅遇风面前刻意流露出任何无助。今天得到纪秋馥的消息,也许她明天就会启程离去,留傅遇风在这里,总不能再带给他更多与自己有关的麻烦。 她喜欢上傅遇风是真的,得到了傅遇风无私的帮助与接纳也是真的,这些恩情她记着,这种喜欢她占着,但在遇到了纪秋馥的消息时,两相抉择,她到底没有犹豫。 两人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利用,她与傅遇风这一刻都心知肚明。 她利用了自己的喜欢,得到了傅遇风的照顾。在黑暗的路途中邂逅了一盏微弱的灯。这盏灯在寒夜中予她温暖与光火,燃烧自己几近油尽灯枯,而在光芒渐弱的时候,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要向着自己追逐的光明去了。 如果没有这一声利用,她不会知道傅遇风原来对自己也有所期待。他一直说着只做她前行路上短暂的栖息之处,原来内心深处也渴望着她能就这么留下来。 而她明白得到底为时过晚,知道了这一点,反而更加怯懦。 如果傅遇风不喜欢她,那她千般万般一厢情愿的好,约莫可以算作她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的报答。而若是傅遇风也不幸喜欢上了她,那如今所有挽留与解释就都像是锋利的攻击,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么忍心亲手在他心上划出鲜血淋漓的一刀。 她几近窒息地垂下眸,听见傅遇风声音平静地同严屹交涉。 “一百万买一条消息倒是没什么。”他沉静地说,“但是如果这一百万买到的消息,又会被你以更高的价格转手卖给另一个雇主,拿多得到的消息没有任何意义,一份重复的情报,其实等同于毫无价值。” “你要是想不到这点,我说不定真的会那么做,毕竟谈生意最要紧的,莫过于合作伙伴是个聪明人。”严屹耸耸肩,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笑了笑,举起手中的咖啡杯。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我卖给纪千羽的,将是我知道的关于馥姐的全部消息,这份消息我不会向她弟弟再次提供,无论以何种方式。” “我也可以在此保证,我卖给她弟弟时保留的部分,才是找到馥姐的关键。” “好,我相信严当家的信用。”傅遇风点了点头,拿起纪千羽身前的咖啡杯,和他举在半空中的杯子轻轻一碰,“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我没有带在身上,约个时间进行交易吧,希望合作愉快。” “成,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痛快。”严屹哈哈一笑,目的达成,也就不再过多扯皮,带着人站起身来,简单告辞后便浩浩荡荡地离开。咖啡厅里只剩下傅遇风和纪千羽,一站一坐地相对沉默,《诺玛的回忆》激烈的音符在咖啡厅中惨烈地碰撞,落下一地破碎的爱的纠缠。 纪千羽若有所觉般抬起头来,傅遇风也正低下头来看她。这一次视线相接,两人都没有选择退让回避。他们很少有这样直白的对视,也从未来得如此平静得毫无情绪。纪千羽盯着那双暗色的黑眼睛时几乎有些恍惚,忽而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 彼时他在交织的暗光之下,从低垂的眼睑到修长的指尖都悄无声息,只在黑白琴键中倾泻出如水的孤独,而今他站在暮色的斜晖之中,光影重叠,一切都没有变化。 干涩的蓝眼睛被升腾而上的辛辣意刺激得发疼,她用力闭了闭眼睛,执着地盯着傅遇风看。傅遇风在她的注视中垂眼,而后抬首,朝她安抚地轻轻颔首。 “和严屹约定的交易时间在十天之后,你们学校艺术节结束的时候。”他说,“那个时间应该比较方便你拿到消息后马上就走。” 纪千羽动了动嘴唇,开口的声音沙哑得过分:“你赶我走?” “不,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明白的。”傅遇风露出个淡淡的笑,眼神平静而清醒,“我不是赶你走——只不过是没有挽留。” 那你为什么不留?纪千羽垂下眼,只觉这句话像是沉重的因结出的苦涩的果,而她没有资格怨天尤人,只能选择自行接受。她垂着头,忽而听傅遇风又说:“这次的一百万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唐突,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缺这笔钱,如果它能帮上你一点忙,那就比留在我那里来得有意义。” “在你的人生路上,我能到的大概到此为止了。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不,我不想到此为止。”纪千羽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抬头看他,眼中芒泽大亮,蓝眼睛带着锐利的挣扎,细微地颤动着,“傅遇风,我只比你一直以为的景况要好那么一点,没那么惶惑无助,一切只靠别人施以怜悯的帮助……那不是我,我走不到那一步,没法将命运彻底地依托给哪个人。” “我向你隐瞒这件事情,不代表我不感激你对我的帮助与照顾。我处境艰难是真的,寻找母亲是真的,很依赖你也是真的——” 她颤动着眼睫,轻声说:“我从来没有游刃有余过,只是不想输,所以有所保留。” “但你保留的这部分,是给我造成困扰的根本。”傅遇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靠在桌前仰起头,视线落在虚空中一个漫无边际的点。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你有自己的路,早晚是要走的,所以一道线一定要画好,越界对彼此都是耽误。但朝夕相处的很多时候,我会因为你对我表现出的孤注一掷,而产生动摇。” “纪千羽,我不是圣人,没那么坚不可摧,做不到对别人全心全意的付出无动于衷。但如果这种付出一开始就源于一种刻意的计划,那我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让它回到自己顺其自然的轨道上去……无论你表现出的喜欢来自多少真心多少刻意,我都无法接受。” “因为我那么挣扎而小心翼翼的喜欢着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平静地转身离开。纪千羽坐在原地,夕阳温暖的余晖浪漫地照进来,而她在慢慢涌上的眼泪里睁大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看着一地散落的回忆渐渐消失殆尽。 她端起杯,慢慢将手中的咖啡一点点饮尽。加了糖的咖啡只带着一点回味式的苦,被她仔细地含在舌尖,将倾心积累的温暖柔软,一点点含成苦涩的好聚好散。 傅遇风当晚没有回家,电话也没有人接。纪千羽在家里等到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拿起钥匙出了家门,向蓝调走去。 她不知道傅遇风现在会不会在那里,幸运的是推开酒吧大门,在舞池中缓缓倾泻出的果然是她熟悉的钢琴声。纪千羽屏息走过去,在舞池边缘停下,远远地看着傅遇风,一时竟不敢靠近。 他在弹一首颇为晦涩的曲子,《献给逝去公主的孔雀舞曲》,缓慢,庄重,带着欧洲宫廷舞蹈音乐的严肃沉郁。帕凡舞步颇为生僻,如今鲜少有人会跳,这首曲子又不适合跳别的舞步,一时舞池里显得空空荡荡,楚铭坐在一边看着傅遇风,脸上的表情显得颇为纠结。 他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没多久就发现了站在一边的纪千羽,新奇地端了杯酒晃到她身前,朝她打了个招呼:“哎呦这是谁啊,这不纪千羽吗?好久不见了啊,遇风一出现你也跟着来了,你们俩已经成了连体婴了吗?诶你方不方便让遇风换首曲子弹,这一首客人high不起来啊……”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纪千羽的只言片语,终于意识到可能哪里出了问题。正踟蹰着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的时候,纪千羽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傅遇风吗?”她轻声问。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楚铭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心说你都倒追这么久了自己心里还没数吗。他纳闷地看着纪千羽,发现她是真的在等自己的答案后咂了咂嘴,沉思着喝了口酒。 “因为他对你好呗,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完全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简直越陷越深,都不像他了……很难有人不会因为这样的好而感动吧?不过你因为感动而顿时就爱上他了我也挺意外的……” “毕竟纪千羽,你清醒得近乎冷漠,不像是会那么轻易爱上别人的人。” ————————随章附赠补充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29章 G小调恰空 有那么一瞬间,楚铭敏锐地察觉到,在酒吧交错的暗光里,纪千羽向来明亮的蓝眼睛忽而黯淡下来,整个人嶙峋又孤峭地站在阴影中,寡淡尖锐得不成样子。 他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楚铭就算再迟钝,此刻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傅遇风和纪千羽之间的异样。他有心开解,但又不了解情况,稍稍踟蹰片刻,不经意看向傅遇风的方向时,忽而怔了一下。 “那姑娘是谁,怎么直接就冲着遇风去了?” “宁薇,他以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 他的话音刚落,边上就传来了纪千羽回答的声音。楚铭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她一眼。 只见她抿着唇,双臂环胸,满目风平浪静地看着那边,仿若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根本不关心宁薇将要做些什么。楚铭却是来了兴趣,稍稍站直身,饶有兴致地和纪千羽低声耳语。 “你之前见过她?”他问,好奇地上下打量了宁薇两眼,“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告诉她的?” 她自己都是猜着过来的好不好,纪千羽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怎么可能」。 “那就是遇风告诉她的?”楚铭一手握成拳,在另一只摊开的手掌心上像模像样地打了一下,满脸破获悬案的表情,“这姑娘不简单啊,还能使唤得动遇风给指路。” 纪千羽皱了皱眉,像是被楚铭的这个猜测蛰到一般,泛起一阵莫名的不自在。楚铭说完后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了片刻,却听见纪千羽淡淡地笑了一声。 “也许吧。”她站在角落里看着那边,语气生硬地说,慢慢眯起眼,“这是他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她向来清楚自己当初是靠着多么决绝的一腔孤勇,才换来傅遇风的注意与妥帖,步步退让,进而被她一点一滴的侵占渗透入自己的人生。 那么换个人也行吗?她也很漂亮,很执着,甚至比我爱得更加确定。 他们站在舞池的最角落,和钢琴离得不远不近,听得见跃动的琴声,却听不见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又一遍《孔雀舞曲》弹至尽头的时候,宁薇忽而取出自己的琴架在肩上,微偏着头闭上眼睛,弓弦架出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傅遇风没有看她,却在一曲结束之后,与她几乎同步地拉开了下一首曲子的合奏。 维塔利的《g小调恰空》。 弦乐器的声音悠长,音色响亮,在器乐合奏中总是表现得更加明显,钢琴的声音低柔,像是低回咏叹的颤音,在这首悲伤的曲子里如同清浅的叹息。 宁薇闭着眼睛,沾着松香的琴弓在琴弦徐徐拉动,偶尔逆映的浅光照出琴弦上松香的飞沫。她低垂着眼睛,拉琴的手很稳,慢慢却有晶莹的眼泪在脸上凝结,无声汹涌地滑落下来。 她依旧不疾不徐地拉着琴,安静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首曲子再长,终有弹完的时候。傅遇风在黑白琴键上按出一段轻巧的收尾,宁薇拉完最后一个音,将小提琴放下,像是脱力般慢慢滑坐在地上。 一切掩盖的真相在音乐中都将消弭于无形,没有什么比一场演奏更能直观地感受到演奏家的水平。他们曾是乐团里极其熟悉的搭档,而今在一个午夜场酒吧里完成了时隔三年的又一次合作,结果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宁薇还是那个宁薇,傅遇风却已经不是那个傅遇风了。他的节奏有问题,手速有问题,甚至在演奏出展现出的情感也有问题。按他今晚表现出的水平,别说和雷蒙比,甚至称他为钢琴演奏家,都已经是极为勉强的事情。 “你出事了。”宁薇喃喃地说,无声地抱着膝蜷缩成一团,默默地抬头看他,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挣扎与小心翼翼,“你的手,你的心……怎么了?” 傅遇风的手还搁在钢琴上,久久没有撤离。他垂着眼睛,视线落在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上,良久后慢慢地回。 “大概它正陷入一场迷惘。” “在这个时候?”宁薇难以置信地问,胸膛急促地起伏,“你知道雷蒙的条件吧,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旦你输了的话,这辈子不光永远没法在公众面前弹琴,他甚至要你再也不能碰琴啊!” 这一道约定或许没法真的面面俱到去管傅遇风私底下有没有摸琴,但宁薇对他何其熟悉,无比清楚若是这一次他真的输了,一诺千金,以后便真的再也不会碰他的钢琴。 这是何其残忍的代价,达到他们这样地位与技艺的人,哪一个不是真的将自己在乐器与音乐,当做毕生追逐的梦想? 这句话终于让傅遇风的视线从钢琴上离开。他坐在琴凳上垂下视线朝他看来,宁薇还蹲在地上,抬头看向他时,眼睛尽是迷茫与无助。 “我要帮你……可是怎么帮?”她喃喃地问,眼中又泛起了一点晶莹,“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早些时候见到的那个蓝眼睛女孩儿吗?” 纪千羽的脸几乎瞬间便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女人的第六感让她将这个人脱口而出,被震惊与难过压着的坏脾气终于涌现上来,宁薇抬手拉住傅遇风的胳膊,眼神灼灼地向他看去。 这一幕实在太过刺眼,纪千羽猛地皱眉,视线落在宁薇拉住傅遇风胳膊的手上,白皙的指尖搭在黑色的衣服上,浓烈的色差晃得人眼晕。 两人一坐一蹲深情对视,姑娘眼里灼灼的光闪耀到晃眼睛。楚铭轻声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转头看了纪千羽一眼,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慢慢转头朝他看来。 “这也许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纪千羽轻声说,而后顿了顿,留下一句话慢慢消散在空气里,抬步走了过去。 “但我做不到就这么看着。” 她走近的时候,正看见宁薇目光灼灼地抓着傅遇风的胳膊,声音急切地问他:“一定是那个蓝眼睛女人害你变成这样的,你不用骗我!她是不是对你下了什么蛊,为什么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是要护着她?!” “是。” “不是。” 两个声音同时想起,宁薇在听到那声「是」后迅速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随后辨认出傅遇风的声音是那个说「不是」的男声后顿感失望。她迷茫地转过头,视线一瞬间有点尴尬——背后编排人家结果被正主听见,不管怎么说都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然而更让她失语的还在后面,傅遇风看见纪千羽后眼神暗了暗,沉默数秒后站起身,朝她点了点头。 “原因其实很简单,抑郁症三个字,我想可以概括一切。” 在她震惊的失语中,傅遇风轻声说:“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失了。” 他拢了下身上的衣服,转身离去,至始至终没有多看纪千羽一眼。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这里也是自己好不容易打听到的,让他再走了去哪里找他?!宁薇在原地愣了半晌,忽而起身向门口跑去,穿过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跑去,推开大门,眼神瞬间一暗。 凌晨两点半的街道上空空荡荡,一场冬雨下得悄无声息,路灯的光在雨中昏昏沉沉,天地很空,不见傅遇风的身影。 宁薇跑出去后,纪千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抬步追了上去,冥冥中却没有选择和宁薇一同向大门进发,而是转了个身,绕过曲曲折折的房间,向酒吧的后门走去。 她不知道傅遇风究竟从哪里离开,冥冥中走向了这条路,要么是因为缘分,要么是因为有缘无分。 好在她赌对了,推开门的时候傅遇风还没有走得太远,冬雨下得冰凉一片,他撑着伞,走得很慢,一个背景就萧瑟得令人眼底泛酸。纪千羽吸了吸鼻子,压下心底的涩意,向着前方开口。 “傅遇风。”她说,“我没带伞。” 傅遇风依旧慢慢向前走去,没有因为她的出现加快步伐或是就此停留。 这场景何其熟悉,像是他们萍水相逢的初遇,可惜她现在已经没有勇气不管不顾地撞进他的伞里。纪千羽垂眸,平静地走进雨中。 这是南国一个寻常的冬,湿冷气像是从脚底渗入骨髓,雨水中带着未结成型的冰雪。她在雨中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只比傅遇风的步速快一点。头发慢慢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嘴唇泛出病态的苍白,她慢慢从他身旁经过,眼神颤抖地向他看了一眼。 一把伞终究遮在了她的头上。 只是遮住了从天际散落的雨丝,却仿佛将温度也慢慢带了回来。纪千羽站定,看着他笑笑:“要是真的下定决心了的话,就不要管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往前走,路那么长,像是能走到漫长的以后,你现在的不忍心,也许会让以后的你后悔。” 傅遇风在伞下低下头,眼中带着无限压抑地看着她,慢慢地问。 “你到底要干什么?” 纪千羽低下头,顿了几秒,忽而又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了他。 她整个人还是冷的,傅遇风的怀里也不见得有多暖和,反而被她沾湿了衣服,愈发泛出一点彻骨的冷意。 “我说过吗?我很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闷闷地说,抬头看着傅遇风,“为了回过来找我妈妈,我在奥地利明里暗里筹划了将近十年;来这边之后受人欺负,我当着所有人打了回去;杜若晓害我进了趟局子,我把那天拍的她的照片给了严屹,给他当做要挟照片中那个市厅秘书的把柄。” 很多需要忍耐与狠毒的事情,她半点没有避讳,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最后她安静地看着傅遇风,慢慢地说。 “而现在,不管用什么方法——” “你的喜欢,得到了就别想我放开。” 他们在雨中互不相让地沉默着对视片刻,傅遇风眼里的压抑仿佛寸寸碎裂,忍无可忍地按住她的后脑,用力吻上她的唇。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吻,不像耳鬓厮磨,更像是舔舐较量。纪千羽搂住他的脖子,扬起脸分毫不让地回应,舌尖在唇齿间撕咬出细小的伤口,交缠着腥甜的血气。 如同饮下了对方的骨血,也像是交换了沉重的明天。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30章 D小调奏鸣曲 他们吻得太过激烈凶狠,不像恋人之间的缠绵悱恻,更像是棋逢对手的对峙角逐。彼此都分毫不让地坚守着自己的领地,又想攻陷对方的心防与界限,所有的一切都坦荡地展示在对方面前,只看谁先心软妥协。 唇齿间的追逐告一段落,他们低喘着稍稍分开。纪千羽抬手摸了下唇角,不出意外地擦下一点尚未收敛的血的腥甜。冷冰冰的夜雨下得无声又静谧,潮湿的凉意慢慢爬入四肢百骸,她的眼睛却带着点燃寒夜的光亮,无声地舔了舔唇角,忽而露出个明丽狡黠的笑来。 “你知道吗?我从那个下着雨的晚上起,就下定了决心要追你。”她轻声说,一手拉下伞,另一只手环上傅遇风的脖子将他拉低,贴着他的唇,用气音笑着问。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追到了?” 他们离得太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傅遇风眉睫稍动,低头看着她,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的全是她的影子,眼睁睁地旁观着自己一点点泥足深陷下去。 “是。”他妥协地闭了闭眼,看着她摇了摇头,“如果你当初做出的决定是追上了就甩,那你可以开始了。” “不,我不是。”纪千羽摇摇头,抬起手,指尖摩挲上傅遇风的唇角,慢慢地描绘出他好看的唇型,放低了声音柔和地问:“但你一直顾及的那些问题呢?你的手,我的妈妈,你的病,我的未来,这些东西如今都不在乎了吗?” “不,我依然在乎。”傅遇风摇摇头,而后牵住她的手,叹息地在她的指尖上留下一连串蜻蜓点水般的细碎的吻。 “这些事情还是会让我如鲠在喉,非常顾忌,怕即便只有片刻的幸福安稳也是偷来的,早晚有一天要原样偿还。若早知如此,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可是我也是人,也来得非常自私。”他声音微哑地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很难形容我现在的做法到底有多不理智与冲动,但也许即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这么做。” “我不想你离开。” 这一句剖白终于让纪千羽重新露出好看的笑来,她依偎进这个瘦削的怀抱里,纤长的双臂搂上他的背,在淅沥的雨声里安稳地闭上眼。 “你说的那些我也不知道。”她喃喃地说,在傅遇风怀里猫一样蹭了蹭。 “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喜欢也许到不了全心全意的满,但是有一分算一分……全都系在你身上。” “我会努力改。”她收紧手臂,头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地透出来。 “你要等我……别不要我……” 爱明明就是个沦陷即无药可救的东西,傅遇风无声低叹,搂住她的腰,垂着眼将她慢慢扣紧。 所以怎么会呢。 即便依然面临着极其渺茫的未来,但如果身边有你在,那除非你厌倦了这一切抽身离去,我怎么可能舍得放开。 果然是从一开始,面对她的妥协就太多了,而后慢慢无法拒绝也成了一种习惯,到现在熟悉的离别也带着陌生的尖锐。傅遇风恍然地想,无声地摇了摇头,手指在她柔软的栗色长发中穿梭而过,温柔地揽住她单薄的肩头。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好在他明白得够晚。 就算问题其实依然摆在那里,就算她最终还是要走,就算这果真不过是短暂的偷来的甜蜜—— 她不愿放弃,他就无法离开。 对于成年人来说,接了吻就算在一起这种想法,和小孩子牵了手就算永恒的观点一样幼稚。但无可否认的是,即便身处浮躁的当下,依然有人平生不轻易许诺,心动后一个眼神就会定下一生。 幸运抑或不幸的是,他们都是这样的人。纪千羽挽着自己新上任的男朋友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话,笑得像是云拢雾收,露出一片皎洁的光风霁月。傅遇风走在她旁边,鲜少开口,挡不住眉眼温柔。 蓝调离傅遇风的家不远,一条路慢慢向前走,不长时间也能走到尽头。他们挨挨挤挤地分享着同一把伞,各自被水汽打湿一点肩头。进了家门时纪千羽站在玄关停住,不往里面走,傅遇风弯腰换好家居鞋,站直身时意外地发现纪千羽毫无动作。 “怎么了?”他意外地问,伸出手在纪千羽面前挥了挥。纪千羽眨了眨眼,转头看他,眼底映出壁灯柔软的光,晴空般的蓝色眸子闪闪发亮。 “我要多看两眼。”她悄声说,皱了皱鼻尖,自己也笑了,“就是觉得很奇妙……我离开时还在深刻地担心随时会被这里拒绝,结果几个小时之后我再见到它,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租客了。” “以前你在这里住的时候……我虐待你了吗?”傅遇风疑惑地稍稍扬眉,纪千羽莞尔,摇了摇头。 “我从住过来的第一天起,就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如今真的到来了,一时反而觉得有点不大真实。” “怎么才真实?”傅遇风失笑,向前迈了两步踏进屋里,弯腰从鞋柜里翻出一双加绒的厚拖鞋,回身在她面前半蹲下,将鞋放在她的脚边。 “不是水晶鞋。”他说,温和地耸了耸肩,“不过比水晶鞋来得暖和。” “不早了,赶快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刚淋了雨,小心感冒。” 好好好。纪千羽笑着应了,换上她巨大的兔子型加绒加厚水晶鞋,风一样刮去洗澡。主卧跟客厅都有一个浴室,时间上并不耽误,纪千羽吹干头发上的水时,在各个房间找了一圈,毫不意外地发现傅遇风已经坐到了琴房里。 钢琴来得娇贵,经不住阳光照射,也受不了太过潮湿,他洗完澡后一身清爽地坐在钢琴面前,手指在琴上拂过,《d小调奏鸣曲》轻快地流淌出来。 他弹得比原曲要慢上一点,明亮的节奏无端带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纪千羽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进来,刚站到他背后兴致勃勃地举起双手,傅遇风就恰到好处地问:“怎么不去睡觉?” 恶作剧出师未捷身先死,纪千羽灰溜溜地放下手,手臂缠上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灵活地转着眼睛:“还不困。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你背后长眼睛了吗?还是说钢琴家的视唱练耳水平已经能够听声辨位了?” “和这两样都没有关系。”傅遇风低笑,弹琴的手不停,慢悠悠地答她:“你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 哦,千里溃堤毁于细节。长长的栗色发丝从她肩头柔软地落下,像温暖的潮水般漫上傅遇风的肩臂与胸膛。纪千羽自己也埋头嗅了一口,清爽的柠檬味被热水浸成清甜的暖香,从感官上温和地蔓延开来,果然很好辨认。 她挂在傅遇风的背上,兴致来了开始东嗅西嗅。傅遇风也由着她胡闹,手下的钢琴声在动作中开始有些断断续续。 斯卡拉蒂的《d小调奏鸣曲》很长,弹到现在即便没有她胡闹的因素,他的手也差不多撑到了时间,开始出现细微的跟不上节奏与错音。纪千羽无声地听了几秒,歪过头来去戳他的脸:“我想睡觉了,要从今天开始一起吗?” 钢琴声顿时非常明显地乱了一拍,傅遇风校正了一下节奏,转过头看沉思地看她一眼:“谢谢邀请,我准备一下后尽快赴约。” ……谁邀请你了,不对,你要准备什么?!只是嘴上厉害,实际上同样没有经验的纪千羽脸一红,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松开他直起身,转到钢琴面前踢掉拖鞋,手一撑就坐在了钢琴上。 她坐的位置不算太中间,不过钢琴就那么大,总也是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光裸的足尖在琴面下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纪千羽低下头,看着坐在钢琴前的傅遇风,笑得志得意满。 “之前就想说了,不过身份不对,名不正言不顺,一直没有真的说出口。”纪千羽眨眨眼,稍稍俯身看着他,“以后晚上不要弹到这么晚,不然我会生气的。” 她这么坐上去后,傅遇风的弹奏顿时就便的比较艰难。右手部分的琴键被纪千羽挡住大半,傅遇风干脆将手撤了回来,只剩下左手还在尽量流畅地按着琴键,耐心地应她:“好,我会考虑,不过你先下来。” “我不。”纪千羽哼哼着拒绝,晃着腿兴致盎然地逗他,“坐一下怎么了,你心疼啊?虽然它很贵,不过钢琴和我,你选哪个?” 这种熟悉的二选一句式终于让傅遇风彻底停下来,在纪千羽狡黠的微笑里,他低笑着略略摇头。 “我选择惩罚蓄意捣乱的那个。”他说,站起身将纪千羽压在钢琴上,低头吻住了她。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31章 咏叹调与变奏 那之后的好几天,他们都将大把的时光散漫地消磨在琴房里。 校庆汇演也就是十来天后的事情,就算两人对节目都不是特别在意,也已经到了该做些练习的时间。《你我之间》这首曲子,一个人弹深情,两个人弹缠绵,旋律悠扬如斯,只要音阶无误,怎么也不会差得太多。 但纪千羽不一样,她有一种神奇的天赋,可以将一切深情与苦痛的情绪都弹得很诙谐。傅遇风曾以一个钢琴家的严肃身份,试图纠正纪千羽的错误代入基调,失败了几次后终于意识到女朋友是一切真理,不要试图扭转,遂对其放任自流,任她眼中晃动着狡黠灵动的笑,叮叮咚咚地按着他音色淳净的斯坦威,像是打了胜仗骄傲的孔雀,正在自己的地盘里肆无忌惮地耀武扬威。 所以说她果然是个极其有资本的女孩子,也非常懂得侍美扬威。傅遇风想起初时对纪千羽的观感评价,自己也忍不住失笑。 那时自己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姑娘放松肆意地待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心中升起那么多的眷恋与珍惜。 闲暇的时候——纪千羽对练习钢琴完全失去耐心的时候——他们也弹点儿别的,纪千羽完全走进一个钢琴家的生活与内心的时候,发现他们过得比自己想得还要枯燥。钢琴不光是用以表达情感的工具,也是一种重复无数次才能达到的熟稔。他每天都在花漫长的时间进行枯燥单调的基础练习,不管这样的基础练习是已经烂熟于心,还是现在的手部条件力所不能及。 又一个清晨,纪千羽从房间里洗漱完毕走出来时,眼神还带这点初醒的迷蒙。她极其本能地在家里找了一圈后拉开琴房的门,不出意外地又双叒叕发现傅遇风待在里面。 她拉开门时,《咏叹调与变奏》轻松明快的旋律在空气中愉悦地流动,她靠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傅遇风身上时,慢慢带上了一抹若有所思。 他们在一起之后共处的时间更多了,接触得也更加深入。傅遇风一直是个满足了她所有幻想的男人,在一起后的每一天都像是个最为奢侈的梦。 但她并没有因为沉溺在甜蜜的爱情中而忘记阳光背后的阴影,傅遇风与严屹约定好的交易时间一天天靠近,离去与否曾经为他们造成了最为严重的一次争吵。 而今时间越发临近,她心中没底,不光因为未知的前路与可能的消息,更是因为傅遇风从那之后,对此一直只字不提。 还有……她的视线落在傅遇风的背影与他的钢琴上,稍稍拧起眉,抬手揉了下眉心。 他和雷蒙斗琴的时间定在两个月之后,看上去时间不算紧迫,却因为傅遇风自己手的实际情况,怎么看都几乎是场必输的战斗。这份失败的代价太过沉重,是他无法忍受也无法接受的最为惨痛的离别,为了避免这种结局,无论要怎么努力,怎么调整,必然要从现在起,每一天都竭尽所能,尽最大努力。 但是他没有。 他们在一起之后,纪千羽便只能听见他弹这样轻松抑或悠扬的曲子,那些曾经遇见的深夜与凌晨交汇时间下,复杂钢琴曲带来的挫败与崩盘,再也没有过了。 他现在心里想着的,都是些什么呢?纪千羽出神地看着傅遇风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背后投来的视线太过专注明显,傅遇风按下最后一个琴键后转过身,朝纪千羽看来。 “早上好。”他温和地说,看清纪千羽身上的打扮后有些意外地扬眉,“你要出去?” 嗯。纪千羽点点头:“去学校一趟,在周教授那儿要填几个表,可能还有点别的事情。” 她说得很笼统,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不知道是不重要,还是不愿提及。傅遇风没有多问,只起身向她走去。纪千羽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两人额头相抵,碎发交缠在一起。 “我送你过去。” “今天不用了。”出乎意料的,纪千羽摇了摇头,瞥了眼窗外的天色,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今天自己慢慢溜达过去,就当做采风了,画画这个东西,还是很需要多看多想的。反正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现在才七点多,我醒得太早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傅遇风意外地问。 “还不是都怪你?”纪千羽哼了一声,瞥了傅遇风一眼,抬手摸了下肚子,“早饭的味道太香了……” 那还真是怪他。傅遇风失笑,由着她的想法来,两人在门口道别时,纪千羽踮起脚拉下他的头,轻声跟他咬耳朵。 “你和宁薇还有没有接触?” “没有。”傅遇风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地摇了摇头,“那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她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之后没遇见过。” “所以你有她的联系方式?”纪千羽极其敏锐地发现了其中没被提及的部分,傅遇风顿了顿,随即点点头。 “她这个人比较念旧,共事时的联系方式应该一直没有换,国内与国外的都是。” 纪千羽转转眼睛,朝他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你联系一下她吧,雷蒙那边的情况与乐团的现状,我想她比你要清楚得多。我猜你是不甘心的……这种事情我帮不上忙,只能尽量不因为自己的私人情绪,反而成为你的妨碍。” 他怎么可能甘心呢?曾经站上过那么高的位置,一夕从云端跌落进泥里。即便他如今身陷泥潭之中,依然干净出尘,但她哪里忍心拖累他一直留在这里。 宁薇未必知道所有的事情,也不一定真的能帮上至关重要的大忙。但她千里迢迢的从奥地利来到这里,足可见竭力帮忙的真心;而她如今让傅遇风开始接触的也不是宁薇本身,而是那个他原本所处的,没有她存在的过去。 也许也是个没有她存在的未来。 缘分或许只在当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明天可以拥有,但是。 纪千羽贴着他的耳侧说了几句话后,忽而偏了下头,真的咬了他的耳朵一口。 “但是你要把握好尺度。”她鼓着脸说,神情比一开始对傅遇风叮嘱时生动丰富得多,“我这人不怎么爱吃醋,但是我的人被别人染指了会很生气,领地意识太强真是没办法。” 了解了解,傅遇风原本听得很严肃,这下从善如流地点头,眼中的忍俊不禁简直无从掩饰:“我会多注意的。你的确是不爱吃醋,只是行动不是很灵敏。” “怎么说?”纪千羽扬了下眉。 傅遇风笑着捏了下她的鼻子:“走一路醋坛子撞翻一路,嗯?” 讨厌,不许说。纪千羽打掉他的手,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双唇浅尝辄止地轻触两下,来得愉悦又缠绵。 仓央嘉措有一句诗说得很好。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进入深冬时分,美院的师生越发忙碌起来。校庆在十二月底,过了校庆和元旦假期后就迎来了考试周。而于此同时,保研考试的时间也近了,笔试面试都在一月初,若是没什么问题,放假前就能确定最终的消息。 这是个纷繁忙碌的周一,排练校庆汇演的、准备期末考试的、备战保研的三波人马都忙得脚不沾地,整个校园上空都笼罩着焦躁的气息,学生们来去匆匆,校园里沸反盈天的喧嚣似乎也随着寒冬的冷意而有所减少。 纪千羽三路事情都沾了一点,不过在一学期的努力之后,三件事情都井井有条地各自进行。周教授今天叫她来填的是优秀学生评比的申请表,纪千羽一个半路转来的留学交换生,能争取到这种奖项全凭周教授大力照顾。国内外的课程有学分不能共用的地方,她在履历表上吃的亏,周教授一直在尽量给她补回来。 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纪千羽心知肚明,也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教了自己两学期的导师。老师对学生的好很多时候都不求回报,纪千羽只得挑自己最近的复习进度说了一点,总算让周教授看起来更高兴了些。 她从开了空调的办公室走出来,马上被走廊鼓起的冷风吹了个正着。这个国度南方的高楼都有些开放式的阳台和平顶的天台,和奥地利厚实的窗柩与尖尖的屋顶不大一样,总是汇集着大片的风盘旋缠绕,从空荡荡的走廊中呼啸而过,她很喜欢。 不过冷也是真的冷,她拢了拢围巾,沿着楼梯向下走出教学楼。操场上不是风口,反而没有那么冷,让她一瞬间几乎被冻僵的手脚渐渐恢复过来。学校的公示栏就在教学楼附近,纪千羽路过时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忽而愣了一下,停住脚步。 她当时用颜料写满了一公告栏的话当然已经被盖住了,但角落里有张不起眼的纸,看上去是新贴的,上面指名道姓,说捡到了她丢的东西。 她又是许多天没来学校了,能丢什么东西?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32章 激流练习曲 纪千羽驻足在公示栏前面,仰首看了告示一会儿,按照上面留下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人接起,比人声更先涌入听筒的是网络游戏轰鸣聒噪的特效声。纪千羽皱了下眉,将电话稍稍拿远,那头不紧不慢地传过来一声询问,听声音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生,音调拖长,尾音上挑,带着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 “谁啊?这么会挑时间。” “随便一挑,感谢夸奖。”纪千羽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眉,将告示又扫了一遍,单刀直入地说,“我看到你在找我,打电话来确认一下。你是谁?” “我在找你?”对方疑惑地重复一遍,几秒钟后了然地哦了一声,“你是纪千羽?” “是。”纪千羽耐心地回,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反正你又不认识。”对方干脆利落地回答,声音依然显得散漫,怎么听都觉得没个正形。纪千羽皱了下眉,在挂电话之前终于听到对方悠悠地补了一句。 “找你是因为我拿到了你要的p图过程和聊天记录,打给校长发现他对这个事情不怎么关心。就想问问你这消息还要不要,我该去哪儿领报酬?” p图过程和聊天记录? 纪千羽愣了一下,在冷风中心里骤然一片清醒。她当时在公示栏写下告示时并不指望真的有人去查,只不过借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今无心插柳忽而柳暗花明,她顿了片刻,对方也不急着催她,在游戏特效的声音中慢悠悠地等着。 “你叫什么?”纪千羽片刻后开口问。 “很重要吗?给你消息还要查户口啊。”对方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声询问。 无所谓,纪千羽耸耸肩,不去跟他纠结这个问题,从善如流地直接开口,眼中利光一闪而过:“那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当代活雷锋,你想要什么,先说说看。我要是付得起我们再谈,付不起你就把消息自行销毁了吧,或者去另一边当事人那里赚上一笔。” “我讨厌买方市场。”对方半真半假地抱怨,想了一会儿后打了个哈欠,“你都叫我雷锋了,我就做好事不留名给你看一下。给我留个邮箱,截图记录我发给你,不用你做什么——非要说的话,你之前帮了我一个忙,这次权当做我给你的谢礼。” 她之前做什么了?纪千羽再次皱眉。她绝对不是什么四处为他人奔波造福的性格,不关自己事的东西更是从来不管,如果对方说的话是真的,那么…… 利益共同者?纪千羽不置可否,垂下眼思考了片刻,留了个邮箱给他。 “打完这盘就给你发。”对方说,耳机里传来拆包装的声音,而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远又靠近。纪千羽扬眉,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语气中听不出有意无意。 “没有键盘的声音,活雷锋同学靠意念打游戏?” “当然不是。”对方淡定地说,“我写了个外挂,现在正无脑站桩输出……它打着我看着,就着五毛特效,特别下饭。” 纪千羽:“……” 纪千羽把电话挂了。 在学校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将手机揣回兜里,她转过身,背脊挺直地向校门口走。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肯定要查一下,不过这件事倒不是很急,毕竟这些证据具体要怎么用,也需要从长计议。 美院一个三个校门,教学楼旁边的这个是正门,出入最方便,外面的交通也比较便利,走其他的两个门要绕很远的一段路,想坐地铁还要绕回这边,算下来实在没有必要。 就算在这里能见到一辆令人讨厌的宝马车,那也是没有必要的。 对画面太过敏感有时也不是好事,路加的车正从校门口徐徐开进来,和它的主人一样姿态极其傲慢。纪千羽刚才已经从周教授口中知道了路加这些天都会来学校一趟,听说是代表奥地利的温斯特家族受邀前来,又表现出了一点愿意合作的意向,这段时间被校方供得像祖宗一样。 果然是长大成熟懂事了,现在干坏事还知道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一下。纪千羽刚才听到消息时不置可否,如今看见他的车,反而带出几分讥笑来。她站在路边,冷眼看着宝马车开进来,垂下眼向前走了几步,忽而若有所觉般抬起头来。 像是她在铅灰色的暗淡天光下一眼认出了路加的车一样,路加也在三两成行的校园里一眼发现了她。纪千羽对他的招呼是一个讥诮的冷笑,路加对她的招呼,则是骤然踩下油门,猛地加速朝她直直撞来。 纪千羽定定地站在原地,一步未动,紧盯着朝她撞来的宝马车。周围零星的行人里有两三个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发出惊骇的抽气,想要拉她一把却又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加速的车笔直地朝纪千羽撞来—— 而后一个猛然的急停,贴着她大衣的衣摆堪堪停住,轮胎在地上擦出清晰的划痕,发出凄厉刺耳的刹车声。 紧张围观的两个学生虚脱般松了口气,瞬间腿软的几乎站不住。纪千羽隔着挡风玻璃和路加对视,而后退后两步抬起腿,一脚踹在他的车前盖上,力道之大,直让前盖都凹了一块下去。 “你特么会开车吗?”纪千羽声音平静地问,左右看了一圈,弯腰从旁边的花坛里捡起块巴掌大的石头,拿在手上抛了两下,用力砸向挡风玻璃。 “不会开车你不会去死吗?!” 挡风玻璃应声而碎,几点溅起的玻璃渣飞向路加的脸,其中一道擦着脸颊飞快地划出去,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路加盯着她看了几秒,忽而笑了起来。 他笑得颇为愉悦,向后仰露出弧线漂亮的下颌,灿烂的金发与深蓝的眼睛本就像是暗光下耀眼的天明,而今竟也被这样的笑容比了下去。 他拉开车门下车,站在纪千羽面前抬起手,手指抚上自己脸上的细小伤口,擦出一点淡薄的血丝,垂着眸看了看,反手捏住纪千羽的下巴,食指慢慢拂过,将一点血丝擦在她的唇上。 纪千羽避让不及,被他摸上了嘴唇,瞬间恶心得想吐,穿着高跟鞋的脚踩上他的鞋,在上面用力地慢慢碾过。 “放开,蠢货。”她的嘴唇微动,气音在空气中微妙地爆破,眼中明晃晃的讥诮无所遁形。路加恍若未觉,彬彬有礼地笑着,靠近她压低声音。 “我怎么舍得放开你呢?狄安娜。” 他的视线在纪千羽脸上肆无忌惮地游移,忽而在某一刻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褪了下去。 他笑起来极有欺骗性,眉梢眼角上扬,眼中流淌着比发色更明亮的碎光,像是最无辜纯洁的孩子。不笑时眼底的桀骜阴沉方才渐渐显露,唇角的弧度寡情又淡漠,带着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睥睨与尽在掌握。 然而现在,他脸上的神情终于脱离了这般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露出了一丝不经遮掩的难看。他来来回回看了纪千羽好几遍,慢慢地开口。 “你不一样了。”他说,紧盯着纪千羽看,“为什么?” 纪千羽闻言,忽而眉眼舒展,朝他露出了个烂漫甜蜜的笑来。 “大概是因为我恋爱了吧。”她声音温柔地说。 她从来没对路加这么笑过,而今忽如其来的温软让路加顿时一怔,手下的力道稍稍一松,顿时被纪千羽抓住机会,反手一拳揍上他的侧脸,终于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骤然冷下脸,声音如冰地补上后面的半句话。 “不过关你屁事。” 她这一拳力道极重,直将路加的头打得侧向一边。周围响起几声零碎的惊呼,两人都没有在意。余光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向这边仓皇赶来,纪千羽转头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张校长和几个校领导向这边匆匆快步走来。 “哎呦,救兵来了。”纪千羽轻笑一下,转回身看着眼神阴沉的路加,波澜不惊地扬了下眉,“那就不打扰了,温斯特少爷您继续忙家族合作的事,受到顶级贵族教育的你,处理这些事情当然游刃有余。” “不过容我提醒一句。”她笑得很好看,眼中淡薄芒泽流转,轻描淡写地眨了眨眼,声音轻冷如冰。 “私生子就是私生子,穿上再华贵的衣服,骨子里的低劣也是变不了的。路加温斯特,你最好别妨碍我,夹紧尾巴行事,别留下什么把柄,更别让我抓住。” “你和你那个鸠占鹊巢的妈妈,总有一天……” 她眯起眼,淡淡地笑着,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两人却都明白这其中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 路加沉默着看了她几秒,忽而也笑了起来。 “怎么才算是妨碍你?”他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说,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睛。 “包不包括对那个傅遇风,做些什么?” 第33章 泉 纪千羽放下手,眼神一瞬间晦暗下来。 “劝你别打他的主意。”她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吐出来,声音平静地叙述,眼底毫无笑意。路加稍稍低下头看她,眼尾稍稍上挑的蓝眼睛里带着同样深沉的阴霾。纪千羽迎上这样的视线,极淡地勾了下唇角,并不带着丝毫秘密被人揭穿的惊慌失措。 “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她语声轻柔地说,一字一句都来得写意而平淡,“但是你记住,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就百倍千倍奉还给你。”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拿你给他陪葬,用你和你母亲的血洗刷温斯特族徽上的丑闻与耻辱。至于我做不做得到——” “你可以拿命来试。” 校领导赶到也就是转瞬间的事,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个正剑拔弩张地相互对视,近了反而发现两人都面带微笑,俊男美女站在一起颇具冲击力,一时倒有些游移不定起来。别的不说,这两位站在一起的样子实在颇为养眼,况且气氛虽然古怪,但也不太像是产生了什么需要调解的矛盾的样子。 这些小年轻的心思难琢磨,万一这架势是互相看对眼了呢?知道纪千羽也是来自奥地利的张校长迟疑地看了两人几眼,试探性地招呼了一下纪千羽:“纪同学?你和温斯特先生……” “我也来自奥地利。”纪千羽转眸,朝张校长微微笑了一下,难得的心平气和,在对方骤然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中朝几位校领导稍稍躬身,“恕我打扰了,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张校长巴不得和她永远不再打交道,况且在未来合作伙伴的面前怎么好意思凶相必现,顿时朝她连连摆手,示意她不用在意。纪千羽也不多废话,又朝几人弯了弯腰后,云淡风轻地转过身,继续向校门口走去。 背后投来几道明显的注视,最强烈的一道依然来自她最熟悉的人。纪千羽没有回头,不疾不徐地向外走。温斯特家族虽然古老,但延续至今旁支众多,正统继承者一脉一直人丁单薄。 现在世界上最后的两个温斯特家族的纯血统继承者都在这里,一个被众人簇拥着谈笑风生,一个在冷风中独自离去,背向而行,渐渐越隔越远,像是横亘出一条没有尽头的深渊,催使着两人大步向前。 所以为什么她一个孤女,在温斯特家族也尚算平安地长到了这么大,无非是因为在这个冷冰冰的家族中,没人比她来得更疯更狠。路加和那个女人被接进温斯特家族时她才九岁,生母不知所踪,突然冒出来个五岁的弟弟,满眼纯真无害地叫她姐姐。 她从第一次见面就讨厌这个所谓的弟弟,而后这个弟弟也果然不负众望,搬进来的第二天就敢打碎古董花瓶栽赃到她身上,在长辈面前满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拉着她的衣角替她假惺惺地求情,唇角恶意的笑容只让她知晓。 她当时是怎么做的来着? 哦,对了,她将路加推倒在那一片碎裂的废墟上,指间藏着一片锋利的碎瓷片,众目睽睽之下,朝他眉眼弯弯地伸出手。 这份锋利与尖锐只有路加见证并知晓,而他没有丝毫犹豫,笑着拉住了她伸出来的手,两人相视微笑,掌心里带着同样的鲜血淋漓,惨烈一如路加养了很久的割划伤与她被关的漫长的禁闭。 从那时到现在,这么多年漫长的恨,足够路加和她对彼此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路加当然知道,想要动她的人,碍她的事,拿捏她的软肋,那不拿命来赌,对谁都是侮辱。 但他如今是温斯特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当下呼风唤雨,未来也必将冠冕加身。他有对他寄予厚望的父母,以及一片光明的未来,那条命金贵得狠,恐怕不敢拿来冒险。 这和她不同,她拥有的东西太少,早有为之赴汤蹈火的觉悟。 人因羁绊寡薄而无所畏惧,也因心有软肋而无往不胜。 而她终将是一切结局的胜者。 深冬凛冽的黯淡天光之下,枯枝横斜出料峭的萧瑟。纪千羽出了校门,慢慢走在路上,迟来的感受到几分透骨的凉意。 早知道就听傅遇风的话,出门时把那条围巾围上了。一阵冷风吹来,纪千羽微不可查地瑟缩一下,缩了缩脖子如是想,一边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忍不住失笑。 ——这种刁蛮任性的想法,她之前从未有过,自从和傅遇风在一起后,倒时不时会突如其来地冒出来几个。观念之蛮不讲理强行推脱,时常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心头却又无可控制地涌上一种毫不道理的欢喜,活像一个不谙世事二十出头的单纯女孩子。 非常不像她,但这种被宠坏了的感觉实在太过让人眷恋。 如果这样的日子果真所剩不多,那不如在有限的时间里珍惜着尽情地过。纪千羽想到做到,当下掏出手机给傅遇风发消息撒娇:「外面太冷了,我要冻死了,你煮好姜汤在家里等我~」 「现在吗?我也在外面。」傅遇风很快回她,纪千羽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下一条短信就已经送达:「你现在还在学校附近吗?在的话过来找我,街口那家咖啡店,给你点杯热可可,等你过来喝。」 这还差不多。纪千羽翘了下唇角,满意地收起手机,步履轻快地调了个头,向傅遇风提供的地址走去。 大学附近奶茶店与咖啡店总是很多,方便大学生们有个聊天聚会的去处。傅遇风来的这家店规模中等,但装修与风景都相当不错,颇受美院上下的青睐。纪千羽推开玻璃门时左右四顾一圈,现在不是午间休息时间,三三两两地坐着些顾客,正是不冷清也不嘈杂的好时候。傅遇风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车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咖啡厅里正放着印象派大师拉威尔的名曲《泉》,像是阳光下的水珠洒向天空又剔透坠落,整个咖啡厅都在晶莹的水色中熠熠闪光。纪千羽眯起一只眼睛,无声抬手,朝他的方向比了个取景框。 稀薄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勉勉强强地映进来,他安静地坐在日光里,阳光将周围蒙上一层浅淡的薄晕,一路勾勒出笔挺的鼻梁与漂亮的下颌。虽然年纪本就不大,但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还小上一两岁,坐在那里的样子就像是每个女孩年少时都喜欢过的那类校园男神,成绩优秀,清俊温和,穿白衬衫特别好看,笑起来干净又清爽。 而现在这个人是我的。 察觉到来自不远处专注的凝视,傅遇风的视线转过来,和纪千羽打了个照面,看见她摆出的取景框后顿时笑了一下。纪千羽毫不脸红地放下手,轻快地朝他走过去,刚想在他对面坐下,却见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纪千羽转了转眼睛,笑眯眯地坐了过去。 “好看吗?”傅遇风支着头看她,饶有兴趣地问。 这是在问她刚才看到的一幕好不好看?纪千羽翘了下唇角,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还行吧,随便取个景,你知道我们这些搞艺术创作的,总是要时刻记录灵感的。” “恩,我明白。”同样是搞艺术创作的傅遇风点点头,对她的言论表示赞同,“毕竟灵感可遇不可求,遇上了当然要好好珍惜留住。” 这人…… 撩人不成反被撩,纪千羽强行转移话题:“我的热可可呢?” “四分钟前点下的,你来得很快。”傅遇风回答,看见纪千羽掏出手机接收邮件,有些意外地扬了下眉,“和导师的事情没有讨论完?” “不,不是学术邮件,有个人给我传了份聊天记录,和我那次进看/守/所的事情有关。”纪千羽埋头回答,视线在一片空白的发件人上面停了一会儿,而后点开附件中的图片,一张张看了起来。 果然是敢让她联系的人,黑科技使用得非常到位。这几张图片就是完整的交易记录,什么人委托什么人做一清二楚。不出她所料,个中果然有路加和姚雨菱的影子,杜若晓反而看上去和这件事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那天带着人来找她麻烦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看来不是藏得太深,就是被人拿来当枪利用。纪千羽倾向后者。 她和傅遇风并肩看着邮件里的图片,各自神色凝重,一时无人率先开口。咖啡厅的饮品被年轻的老板端了上来,放下饮品时好奇地看了坐在一起的他们一眼。 纪千羽抬手拿过自己的热可可,看见傅遇风将一杯蓝山拖到面前,搅着热气腾腾的可可随口问:“说起来你怎么在这里,约了人?” 恩。傅遇风点了点头,抬手看了下表:“看时间她也差不多来了。” 谁?纪千羽抬起头,迷茫了没一会儿,就看见咖啡厅的门再次被人打开,宁薇的身影显现出来,视线正好和她撞在一起。 纪千羽眯了下眼睛,两人都不自觉皱起了眉。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34章 蓝色狂想曲 “虽然我是说了不介意你跟她联系……”两个姑娘沉默地遥遥对看了几秒,纪千羽收回视线,双手捧起热可可喝了一口,眼睫低垂,若有若无地瞥了旁边的傅遇风一眼。 “不过你这个联系的速度,是不是也有些太快了?” 还说自己不是醋坛子。傅遇风失笑,朝正向这边走过来的宁薇招了招手,姿态倒也从容坦荡:“因为时间的确剩得不太多了,宁薇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做,不好耽搁人家太久。” “不过约在这里,的确是想让你们见上一面。” 让我们见面看什么,围观情敌之间相看两相厌?纪千羽意味不明地轻轻啧了一声,挺直脊背坐好,不动声色地看着宁薇走过来在他们对面坐下,看向两人的眼光也十分复杂。 “听你说找我过来有事,什么事啊?”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宁薇虽然并不觉得高兴,不过也没失了面上的礼数。她的视线在纪千羽身上转了一会儿,随即看向傅遇风,神情略有些不自在,“还是说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的确是有些事想要问你。”傅遇风摇摇头,拿起桌上的菜单向她递过去,“喝点什么?慢慢谈。” “拿铁,谢谢。”宁薇点点头,向走过来的老板如是交代。咖啡很快被送了上来,宁薇端起杯浅啜,姿态优雅端正,放下咖啡杯后朝傅遇风笑笑。 “我这人比较念旧,口味喜好一直都是老样子。” 哦。纪千羽面带标准微笑地捧着杯暖手,在傅遇风的颔首应答中八风不动。宁薇和傅遇风又说了几句话,视线又一次瞟向纪千羽那边,神色有些复杂地笑了笑。 “纪小姐怎么一直都不说话?我有这么可怕吗?” 当然没有,谁还怕你不成,不招惹你倒是自己送上来了。纪千羽放下杯,脸上的标准微笑维持不变,正想开口应答,傅遇风却在她前面将话接了过去。 “没有,她人比较害羞怕生,不太爱跟陌生人说话。”他自然而然地对宁薇说,在纪千羽霎时的瞠目结舌中,抬手亲昵地搂了下纪千羽的肩膀。 “说起来还没正式介绍过吧?宁薇,这是纪千羽,我女朋友,马上要毕业了,学油画的;千羽,这是宁薇,我在奥地利音乐学院时的同学,之后进了乐团也是同事,很多年的交情,算是我的老朋友了,别看现在气势很足,其实是个喜欢美食的路痴,平时比较脱线。” 哦,所以你们先是同学后是同事,交情很深关系亲厚。但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害羞怕生不爱跟陌生人说话是什么,自己在傅遇风眼里的印象原来是这样的吗?! 纪千羽惊愕地转头看着傅遇风,眼神像是这个傅遇风被人穿越了一样。 那边宁薇也万万没想到傅遇风这么随随便便就掀她的老底,顿时呛了一下,对着他愤而拍桌:“不是,等等,说好了外人面前不提这些,给我留点面子的呢?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说话不算话——哦,对了。” 她顿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恍然地指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哦,她又不是你的外人,所以你毫无压力的就说了……重色轻友!对得起我们的革.命友谊吗?!我警告你傅遇风,你再这样我也跟你女朋友掀你老底了啊——” 眼见提到自己,纪千羽暂且将视线从这个不太正常的傅遇风身上收回来,朝宁薇客气地笑了一下:“话我听到了,等我今晚就让他跪搓衣板,不把老底都逼问出来不让他起来。” 宁薇兴致勃勃:“搓衣板这种东西真的还有吗?不如跪方便面吧,可操作性高多了——说起来我们念书的时候开过一个玩笑,说是学钢琴的人就该罚他跪钢琴,蹲在琴凳上身体向前倾,碰到琴键就打一顿,发出声音也要打一顿……” 是吗?纪千羽微笑:“挺有意思的,我回去试试。” “诶?你真舍得啊?当时在学校留学圈里好多人就说别人都行,但谁能硬下心这么罚他傅遇风傅公子啊。”宁薇惊奇地歪着头看她,头发随着动作垂在一边的肩上。有的女孩子天生就是有这种气质,什么动作做起来都软萌又可爱,不像她,有些动作做起来简直就是在可以装嫩,别说别人,自己都不忍直视。纪千羽微妙地看了歪头的宁薇一眼,波澜不惊地回。 “有什么不舍得的,自家男朋友,当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这么说也对……”宁薇感慨地叹了口气,里面不知包含着多少复杂的喟叹。纪千羽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平静地笑笑。 “不知道他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不过大概和在我眼里的,不完全一样吧。” “毕竟观察的角度不同。” 这话来得同样并不热络,不过因为捉摸不透傅遇风的意思,所以来得十分谨慎保守。在她这么说过之后,宁薇迅速从方才那种恼羞成怒的轻松氛围中脱离出来,一时眼中又闪过些许复杂,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朝她点了点头。 两人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各自转开视线,宁薇撑着下巴看向傅遇风,多少有些纳闷:“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啊?不是真的就是来我面前秀一波恩爱的吧?” 当然不是。傅遇风摇了摇头,却也没有解释具体是因为什么。纪千羽看了他一眼,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可能是真心想介绍自己跟宁薇认识,但这种认识有什么用呢?不说明里暗里的情敌这件事情,她跟宁薇要不是因为傅遇风在,本身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若这的确是傅遇风的打算,那他的本意是什么,她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那就不想了。纪千羽耸了耸肩,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两人的对话。傅遇风正了神色,向宁薇问道:“距离你的个人音乐会举办时间不多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也就一周后吧。”提到这个消息,宁薇的眼神又暗了一下,低头端起拿铁喝了一口,掩盖眼中倾泻出的失落,“你和雷蒙斗琴是在哪里?奥地利吗?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出乎她的意料,傅遇风摇了摇头。 “不,在中国。”傅遇风笃定地说。这下连纪千羽也十分意外地朝他看来,在两个姑娘的注视下,傅遇风平静地笑了一下。 “很正常吧?既然比试是他提的,那规则和地点当然由我来决定。你回到奥地利后帮我转达一下,我在这里等他。” “……恕我直言,”宁薇惊愕地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虽然场地的更换会对演奏状态造成一定影响,在水平不相上下的演奏家中会成为一种决胜因素,但这个前提时比赛的双方差距不大,你现在……” “不是这个原因,我不去奥地利只是想免一次舟车劳顿,因为时间很赶。”傅遇风说,在两人疑惑的视线中,转头看了纪千羽一眼。 “我知道我自己的状态,但我不想输,所以……这场比试,大概只能比原创曲了。” “时间紧迫,好在创作的灵感就坐在我旁边。” 以她为灵感的原创钢琴曲。 纪千羽愣了片刻,突然在桌子下面伸出手,摸到傅遇风的手后紧紧攥住。像是察觉到她此刻的心情,傅遇风与她十指交错,温柔地将她微凉的指尖染上暖和的温度,一点点将她此刻的无数波澜迭起慢慢抚平,只剩下一点细微的涟漪,慢慢回荡在心里。 一首原创的钢琴曲,这是她自从听到这个比试之后,第一次听到一个有所转机的消息。傅遇风是有作曲才能的,但他也曾因作曲而遭受人生中一次最为冤屈的无妄之灾,更使他被抑郁症缠身,不得已隐姓埋名地离开奥地利。在这段时间里,她也曾想到过这样的方法,但人都有自己的逆鳞,她心知肚明,也从不奢求触及。 没想到他一直心中有数。 能成为所爱的人的创作灵感,对于从事艺术领域的他们来说,意味着无上的荣幸与最好的慰藉。她与傅遇风的相爱与在一起都来得突然仓促,甜蜜之下夜深人静细思时,总有种摇摇欲坠的惶恐。 而今这种惶恐终于如阳光下的初雪般慢慢消融,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轻松。 “原来是这样。”宁薇在片刻的怔忡之后,恍然地点了点头,“恭喜,我好像有一点放下心了。” “那就好。”傅遇风看着她,颇觉歉意地朝她笑笑。 “所以这一周时间里,在你回奥地利之前,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忙。” 以你的恋人为灵感所作的曲,还需要我的帮忙吗?宁薇愕然抬眼,看着垂下眼唇角带着清浅笑意的纪千羽,顿了几秒后慢慢看向傅遇风,在他的视线中怔了片刻,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35章 梦之安魂曲 隔天宁薇背着她的小提琴,拿着傅遇风给的地址来到他家门前,按响了门铃。 出乎她的意料,来开门的既不是傅遇风也不是纪千羽,而是个长得非常不错的年轻男人,一身打扮颇为考究,不过看上去莫名有点灰头土脸。宁薇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地址,视线迟疑地落在年轻男人的身上。 “你是……” “楚铭,遇风的朋友。”门前的这个楚铭是个自来熟,非常自然地将她拉了进来,关上门朝她爽朗地笑笑,气质让人觉得颇为舒服,“宁薇是吧?你好你好,遇风约了我今天把钢琴送过来,现在正在琴房里调整格局,尘土飞扬的,不如先在客厅坐会儿。” 好的。宁薇朝他感激地点头道谢,在沙发上坐下。楚铭轻车熟路地走进半开放式的厨房,在厨房里转了好几圈,泡了壶咖啡出来放在她面前,啧啧感叹两声:“上次来他家时厨房里还只有几样厨具呢,现在墙纸贴得花花绿绿的,还专门搞了个咖啡机,果然学会金屋藏娇之后生活质量飞跃了好几截……” “哦……他们住在一起。”宁薇微怔一下,而后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楚铭虽然察觉到宁薇有些异样,不过他只是个自来熟,又不是真的对宁薇很熟悉,于是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 “是啊,男女朋友嘛。” 他礼貌地陪着宁薇坐了一会儿,而后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朝她道别:“我还有点别的事,就先走了,也不用打扰他们,宁小姐等下看到遇风时帮我跟他说一声?” 成,没问题。宁薇做了个你放心的表情,朝他信誓旦旦地点点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等会儿见到了帮你转告——说起来你是来送傅遇风的斯坦威的吗?他怎么把钢琴放你这儿了?” “啊?不是,是我的一架雅马哈。”楚铭稍稍一怔,摇了摇头,“当时情况比较复杂,总之这架雅马哈之前也一直是他在弹,现在他干脆直接从我这儿买了下来,拿来给纪千羽练手,一周之后纪千羽她们学校有个校庆汇演,他们有个双钢琴弹奏的节目。” “钢琴照不得阳光,他琴房有一扇窗,现在挪家具也是为了让两架钢琴都妥善摆好,要不然哪用这么大阵仗。” 哦哦,原来是这样。宁薇了然地点点头,抬起胳膊朝他小小地挥了下手,目送他离开。琴房的隔音很好,不过现在没关严实,留了条小缝通风,重物挪动声与低微的说话声不时隐约飘出来,在空气中细细地散开。 感情真好啊,宁薇轻轻叹了口气,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失落,又或者二者都有。 三年前傅遇风突然从奥地利消失的时候,她也曾满心焦灼铺天盖地的找过。不过人海茫茫,想找一个杳无音信的人谈何容易,她又有自己放不下的小提琴,没法真的不管不顾地将音乐与事业彻底抛在一边。只能忐忑地留在原地,暗暗期待着有一天傅遇风能突然再次出现,和从前没有丝毫改变。 如果有那一天,那她一定克服心里的害羞与矜持,鼓足勇气,将想说的话对他说出口。 而后时光一晃就是三年。 这几年里她其实不能说是真的完全在等傅遇风,毕竟她事业稳定,演奏技艺精进,开了第二场个人音乐会,沿着既定轨迹过得忙碌而充实,只是感情方面有意回避一切可能,始终孓然一身。她一直很清楚这点,是以也经常告诉自己在等的不是傅遇风,只是没有出现比傅遇风更好的人选。 然而自己的心不会骗她,在前些天骤然得到了傅遇风的消息之后,她想都没想地抛下了手头的一切,在第三场个人音乐会举办之际,只身回到了国内,只为了找寻傅遇风的踪迹。 而后造化弄人,她找到了傅遇风,却对他现在的抑郁症束手无策;想要表明心意,却突然发现原来这三年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说不难过失落是假的,但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置喙或是不平的资格。毕竟所有的可能都出于她的自以为,而实际上,他们毕竟从未开始过。她从来不是傅遇风人生中的主角,以前还有这个念想,现在断了,仅此而已。 没人欠她什么,她也不过是想得不切实际,太好太多。 只是纪千羽……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吗? 宁薇坐在沙发里喝光了一杯咖啡,又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坐直身,下意识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正看见琴房的门被打开,纪千羽要出来,傅遇风在门口拦了她一下。 “鼻尖上是在哪里蹭的灰?”他说,伸手在她的鼻尖上摸了一下,带着些许笑意地看着她,“笨手笨脚的。” 眼见那点灰已经被毁尸灭迹,纪千羽有恃无恐,气焰嚣张地仰着脸作势要咬,追着手指咬了好几口,被傅遇风捧住脸颊,在鼻尖上亲了一下。 “笨手笨脚我也喜欢。”他说。纪千羽脸颊微红,哼了两声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大获全胜地走出琴房,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傅遇风则返身回到房间里,坐在了自己的钢琴面前。 宁薇定定地看着开到一半的房间门,冬日的低温阳光从窗户中吝啬地映进来,将一切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傅遇风坐在钢琴面前,像是坐在一团光里。两架纯黑色的钢琴被并排摆在一起,黑白琴键交错得亲密无间。 甜蜜的恋人,明亮的房间,优雅的钢琴,一切看上去那么好。 但宁薇想到昨天傅遇风的委托,从心头毫无预兆地升起一抹细微的疑惑。这种疑惑一经升起,就像是荆棘上细密的尖刺般令人无法不去在意,再看像这一幕就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宁薇稍稍皱眉,这种违和感在纪千羽朝她看过来时依然没有消失,只是对方的视线,让她也没有办法继续仔细地想下去。 宁薇从沙发上站起身,迎着纪千羽看过来的视线朝她笑了笑。 她一向活泼开朗,但大抵是因为曾经冤枉过人家被当场发现,在纪千羽面前,总是颇有些罕见的拘谨。纪千羽朝她点点头算作礼貌,但并没有像她一样标准地微笑起来。 准确地说,这个纪千羽,和她之前看到的都不太一样。 甚至和刚才在傅遇风面前那个温软任性会撒娇的女人,也不一样。 宁薇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弱,很快发现纪千羽此时这种冷淡的样子应该不是针对她,而是性格本来如此。这是她第一次和纪千羽的会面没有傅遇风在侧指导,两个人对视片刻,并没有产生什么天雷勾动地府的火花,纪千羽只是朝她简单地点了点头,而后便继续向厨房走去。 一个相当桀骜的人,冷漠,清醒,对大部分的人和事都无动于衷。 这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宁薇楞了一下,她一直以为纪千羽是那种外冷内热的性格,冷美人被爱恋融化成一滩春水。但今天与纪千羽的一个照面,顿时让她的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她依然来得桀骜而敏锐,在傅遇风面前有所改变,但并没有被傅遇风真的改变。 她们没有开口对话,只互相点了小头算作招呼。纪千羽收回视线,继续向厨房走去,宁薇犹豫了一下,起身来到琴房门前。 在琴房带着些清浅雾气的光里,傅遇风背对着她,慢慢地伸展着手指,在钢琴上还算流畅地弹着《梦之安魂曲》。这首歌的节奏来得很慢,也非常压抑,即便是经受了专业训练的钢琴家,也并不太会选择这种极度沉闷苍郁的曲子。宁薇向傅遇风走去,在他斜后方站定,看他低垂着眼睛,在琴键上按得不疾不徐。 宁薇长久地看了一会儿,视线越过傅遇风,定格在琴架中翻开的乐谱上。 “这种难度的曲子,你已经需要看乐谱弹奏了吗?你记不住谱子?”宁薇轻声问,闭上了眼睛。 “这么压抑,这么痛苦,你的手在犹豫,弹得很迷茫。” 傅遇风对她的话如同没有听见,无动于衷按部就班地在黑白琴键上穿梭。宁薇睁开眼,看了一眼被她随后带上的房门,压低了声音。 “傅遇风,你坦白告诉我……” “你的病,现在是什么程度?” 钢琴声终于停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程度不重要。”傅遇风低声说,抬起眼来,视线定格在半空中的一处。 “重要的事,它正在恶化。我知道原因,但没办法阻止。” “和纪千羽有关?”宁薇低声问。 “……是。”沉默片刻后,傅遇风静静地答。 第36章 暴风雨 宁薇心直口快惯了,问出纪千羽这个名字时什么都没有多想,话说出口时才感到迟来的不妥。不管是什么原因,人家毕竟是男女朋友,这么直接问好像有点儿…… 然而傅遇风无声地点了下头。 她一时无话,盯着傅遇风看了好一会儿,有些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嘴。 “……接下去的事,我方便听吗?”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傅遇风朝她安抚地笑笑,转回身,手指重新放在琴键上,信手按下零星的音符,像是在组织语言般,眉宇间带着些沉思之色。 除了这些之外,他看上去没有丝毫不妥。 ……不,不是这样。 宁薇不受控制地盯着他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脑海中忽而一个停顿,如同闪电划破沉重的夜空,电光火石之间回忆起他当年的样子,忽而明白过来他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 她认识的傅遇风,并不是个像现在这样彬彬有礼到近乎冷漠的人。之前她见傅遇风时,大多时间都有纪千羽在侧,那时他的眼神宁静温柔,是她幻想过许多次的样子,只是视线的焦点并没有落到她身上而已。 然而现在,没了纪千羽在一旁,他眉梢眼角流转出的凉薄霜意渐渐无所遁形。他按着琴键,深黑色的眼眸中灰蒙蒙一片,琴声像深秋冷月下流淌的泉水。 恍惚间已经不是她喜欢的那个温和的样子,他变得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只有真正察觉到之后才会发觉,个中藏了多少惊心动魄。 “我跟你说过吗?千羽是奥地利混血儿。”傅遇风突然开口,宁薇吓了一跳,虽然她看出来一点,但没说过就是没说过,遂诚实地摇摇头。傅遇风笑笑,手下按出几个连续的音符,音调起得很高,说话的声音也在其中显得悠远飘忽。 “她的本名是狄安娜,狄安娜温斯特,就是你知道的那家。” “温斯特?”宁薇吃了一惊。她在奥地利生活多年,职业原因,与奥地利的上流贵族社会偶有接触。温斯特家族的大名她自然并不陌生,不光正面接触过,也听过一些隐约的传闻。 虽然温斯特家族的旁支并不算少,但既然傅遇风刻意提起了这点……宁薇有些迟疑地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那路加温斯特是她的……” “同父异母的弟弟。”傅遇风说,没有从钢琴上移开视线,“我见过他。” “这么说我之前听说过纪千羽……”宁薇有些惊讶地皱起了眉,为这样阴差阳错感到震惊不已,“温斯特家现在的家主夫人不是原配,这点我听人说起过,连带着温斯特家的大小姐也听过一些传闻……她不是一直深居简出从不露面吗,和路加完全不一样,而且路加是第一继承人的话,那她显然就是被……不、不好意思,扯远了。” 宁薇回忆着自己知道的情况,顺口将心里想的都如实说了出来。说到一半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背后编排人家,连忙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硬生生地想将话题扭转开,这时才注意到了傅遇风后面的一句。 “你见过温斯特家少爷?”宁薇惊讶地问,“在奥地利的时候?” “不,是在和你重逢之前。”傅遇风扬了下唇角,眼中却没有染上丝毫愉悦的情绪,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寡淡地向她看来。 “那天千羽马上就要完成的作品,被人在夜里进入画室破坏,监控录像没有任何异样。我去学校接她回来,被突然出现的记者围堵,行踪曝光,也被迫答应了雷蒙的斗琴。你在奥地利看到的我的消息,就是因为这次的事情。要说背后没有人精心谋划,那一切未免也来得太过巧合。” 要不是纪千羽画作被毁情绪不对,他也不会动身去接;若是当天没有一群艺术界的业内人士在进行采访,他也未必能被人认出来;而最后被逼至答应雷蒙的约战,更不是他的风格。有人处心积虑要他答应这场不公平的比赛,让他远离这份事业与热爱。傅遇风条理清晰地回忆着当时的事情,眼神彻彻底底地冷了下来。 “千羽在我的要求下先走一步,结果遇到了路加温斯特,我赶到时人已经离开了,千羽脖子上有被人用力掐过的指痕。她向我提到了路加这个人,以及她母亲的行踪被路加掌握的消息。当晚千羽开始重新作画,而路加温斯特找我见了一面。” 当晚纪千羽摩拳擦掌地对着她进度缓慢的画下笔如飞,他原本打算留在家里陪着她,但毕竟在蓝调弹钢琴也是一份工作,在没遇到纪千羽前,他按部就班地做了将近三年。欠楚铭的这份人情他记在心里,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拂了楚铭的面子。 眼下楚铭的电话打不通,傅遇风沉吟片刻,还是去了蓝调一趟,却没想到那里今天等着他的,不是他弹了三年的雅马哈,而是两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看见他时眼中波澜乍起。 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他在微笑着的金发少年对面坐下时,视线先在他的手上停了一会儿。 “我的手怎么了吗,傅先生?”金发少年满眼笑意地问他,看上去纯良无害。站在他身后的白发老人彬彬有礼地朝他稍稍躬身。傅遇风在回了老人一个礼节性的动作之后,抬眸风平浪静地看了路加一眼。 “作为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手长得这么好,恐怕不应该是为了掐一位女士的脖子。” 他开口时说得是标准的德语。路加挑起一边眉毛,玩味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鲜血颜色的鸡尾酒在灯光下泛出不详的暗红,被他慢条斯理地浅啜饮下。 “你说的也许对。”他漫不经心地说,抬眸带着些微玩味的笑意看着他,“不过这似乎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和狄安娜进展到哪一步了,连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也要管?” “既然你先把手伸得这么长,那我也只好稍作回敬了——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路加单手撑着额头,懒洋洋地坐着,笑时稍稍眯了下眼睛,蓝眼睛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染上一层深重的暗色。他看着傅遇风,唇角的弧度怪异,声音低柔而清晰。 “狄安娜向来话少,我这个弟弟只好给她补充几句。她从奥地利千里迢迢来到中国,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自己一个人辛苦行事,又没什么朋友,活得非常艰难,又被周围的人孤立。这个时候,傅先生你出现了,哦,简直是救世主,长得好,性格温和,还拒绝不了她,那么当然,我聪明的狄安娜抓住了这个机会,虽然严屹那边她早就叫康尼摆平了,但他们还是做了一场戏,结局是她顺利住进了你家里,你担负起了她本该辛苦承受的一切。” “虽然口说无凭,不过我既然说了不会对你怎么样,当然也没去找什么证据,随便说说,傅先生也尽可以随便听听。”路加随便地说,放松地勾了下唇角,笑得邪气而蛊惑。 “不过你知道她是来找她母亲的吧?得到了下落之后,她就会马上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你根本不在她规划的未来里。狄安娜在奥地利是有婚约在身的你知道吗?傅先生不相信的话,大可当面去问。她不光从来不属于你,恐怕也从来没打过在你身边长久留下的心思。觉得她冷血吗?无情吗?心机深吗?不过你恐怕也不能怪她。” 像是终于说到了自己的重点,路加放下撑着额头的手,端起酒杯举到眼前,透过暗红色的液体向他看去,慢慢地勾起唇角:“悲观厌世、离群索居、精力减退、有自杀倾向,患有重度抑郁症的傅先生,能给一个健康女孩子正常的幸福吗?你明知道这点,依然自私地留着她。清醒的堕落也是堕落,你们两个,还真是没有谁比谁高贵。” “当然,我也一样堕落。”路加浅浅地笑着,向他举杯示意,优雅地将杯中的泛着些许腥气的液体一饮而尽。 “不过卑微的东西,我不喜欢总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他们也只聊到这里,而后各自离去。楚铭人不在酒吧里,手机也没带,傅遇风跟吧台的侍应生说了一下,让他转告楚铭一声自己的来意,便动身回了家。进门的时候纪千羽在客厅里专注地涂涂抹抹,听到他进来,从画架旁边探出头来:“你回来了?怎么去这么久,白天事情太多结果忘了吃饭,现在好像有点饿了……你不是也一样,现在不饿吗?” “给你买了生滚粥回来。”傅遇风将门关好,转身看了她几秒,微笑着举起手中的袋子。 “我吃过了,先去练会儿琴,你记得趁热吃。” 那之后他们相处,争执,冷战,在一起。时间像无处停歇的风一般倏忽而过,转眼到了现在,傅遇风敛眸,在宁薇无言的注视中,低低地笑了一声。 “自从得了抑郁症之后,经常觉得自己特别软弱且没用。有些事情可能换个角度想想就好了,也许一切也总会有转机。但这是我人生最身不由己的时候,某些瞬间的想法,让我自己也觉得陌生。” “我一直都很清醒,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却也的确无能为力。” “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堕落下去。” 第37章 爱的誓言 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宁薇得不到更多的消息。然而有一点,从她进门到现在,短短时间已经非常明了。 彼此相爱的人,被束缚着双手,艰难地拥抱在一起。情意在心口,秘密在背后,相隔距离不过一根肋骨,一阵狂风骤雨便能将其吹折。 明天与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会率先到来。 纪千羽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宁薇侧对着她坐着,低头专注地给琴弦抹松香。小提琴的琴弦金贵,她用的是顶级的金美人,松香粉末颤动在空气中的样子像是无声的叹息。 她与傅遇风的距离不远不近,纪千羽眯了下眼,敏锐地察觉到两个人之前的气氛有点压抑。不过他们看上去都十足平静,纪千羽也就没有多问,将托盘上的三杯花茶拿下来,一人身边搁了一杯。 这座城市的深冬已经到来,从玻璃窗向外望去,难得的晴天也难掩这个萧瑟季节的色调。纪千羽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直起身向窗外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时发现另外两个人都在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看。 “在找灵感吗?”鉴于那两人被发现后并没有收回视线,纪千羽也就不多调笑,落落大方地换了个姿势倚在窗边,气定神闲地看回去。宁薇认真地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试探性地用小提琴拉了一小段音符出来,征询地看向傅遇风。 即兴创作演奏的音调来得磕磕绊绊,算不上动听,但大致能感受到是带着些理智温柔的意味,转调与尾音都毫不拖泥带水。傅遇风沉吟着摇了摇头,眉心稍稍拢起。 “大概不是这个感觉。” 琴房里的两个姑娘同时垮了下肩膀。从纪千羽进到房间里之后,他们就开始敲定创作的主题风格。在她端茶啜饮的时候、谈笑风生的时候、羞涩嘴硬的时候……都研究了个遍,甚至将她不为人知的冷意都拿出来尝试了一下。 宁薇托着下巴看纪千羽,眼神开始有点发直:“我对她的灵感已经几乎要枯竭了,你对她的灵感呢,先拿出几个来看看啊……不要这么谨慎,发散一下!” 她不太走心地随口抱怨,虽然已经暌违三年,但傅遇风看起来和之前一样,来得谨慎理智,很少会拿废稿出来反复修改,落笔的雏形总是和最终结果相差不远。个人习惯问题,谈不上对错好坏,不过创作前期非常耗精力是真的,也拿不出什么成果与进展来。在宁薇有气无力的哀叹中,纪千羽抬手拢了下自己栗色的长发,沉吟着换了个姿势。 “你想要什么感觉?说出来我好配合一下。”创作者之间是能够明白创作时那种奇妙的感觉的,纪千羽没问得太具体,只是笼统地问了一句风格。没想到这个问题傅遇风同样无法回答她,傅遇风闭着眼睛斟酌片刻,放弃地摇了摇头。 “我说不上来,还没定好。”他说,比其他两人都来得心平气和,朝纪千羽带着些无奈地笑笑。 “大概在我心里……你可以是一切吧。” 同样的意思,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那么招人听呢。像是被人顺毛撸的猫,纪千羽眯起眼睛,没露出什么更明显的表情,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宁薇。 对方稍微鼓起脸,朝她回了个愁苦的表情,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掌心拂过眼角眉梢时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疲倦。 搞创作这件事情,向来是很耗精力的。何况宁薇跟她其实并不熟悉,来来回回地用琴声概括着对她的印象,以期能为傅遇风的创作打开一点新思路,在这件事上绝对尽了全力。时间已经不早,她在这里待了大半天时间,接下来还有事要做。宁薇看了眼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四肢,朝两人挥手道别。 “搞创作这个东西嘛,一天两天是肯定干不完的。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晚上回去我也再找找资料多想想,先走了,明天同一时间来哈。” 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再留宁薇恐怕会耽误人家正事。傅遇风看了眼表,朝她歉意地笑笑,换来宁薇一个浑不在意的挥手。她收拾好自己的琴盒,正待背到肩上,忽而听见纪千羽在和她说话。 纪千羽问她:“天色不早了,要留下吃个饭吗?” 诶?宁薇顿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了纪千羽一眼,见她站起身向自己看来,眼中淑淑淡淡,来得并不热情,但也毫无假意成分,就是普普通通地问了句话而已。她们下午的交流也不算很多,宁薇眨了眨眼,急忙摇头:“不用不用,我晚上有和老朋友的饭局,出国之后很久没见了……谢谢你啊,改天行吗,我后天没有饭约!能来蹭一顿吗?” 随便。纪千羽点点头。宁薇受宠若惊地朝她们挥手道别,一路思索着走了,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飘忽,似乎根本搞不懂刚刚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连背影都显得很茫然。傅遇风和纪千羽送她到门口,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傅遇风转头看向纪千羽,伸出手指点了下她的唇角。 “这个微微上扬的弧度很漂亮。”他真诚地赞美,带着些思索地看着她,“你对宁薇似乎印象还不错?那个邀约我也没太想到。” 我笑了吗?纪千羽也抬手摸了下唇角,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表情有所变化。听见傅遇风的疑问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我对人没有印象。” “只不过是将所有受到的对待原样奉还回去而已,被咬了一口我肯定咬回去,不过要是麻烦到了人家,也不至于梗着脖子连声道谢都不说。” 宁薇对两人关系的猜测虽然□□不离十,但也有不够准确的地方。比如纪千羽在傅遇风面前,其实并不怎么掩饰自己凉薄冷淡的性格,或者说,她瞒的方面并不是这个。她来得很清醒,对自己的性格和做法概括得也很恰当,末了还不忘用明察洞悉的眼神瞥了傅遇风一眼,促狭与嗔怪兼有。 “这不是你的目的吗?特意给我们牵了线,似乎很想让我们多认识一下。不过我一直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说为什么……”傅遇风在她的注视中做了个思索的表情,唇边的笑意却表明他心中早有答案。纪千羽稍稍扬眉,而后傅遇风抬手,将她颊边柔软的栗色细碎发丝挽到耳后,手指在她微卷的长发中穿过,满满的都是温柔。 “只是想你多交个朋友。” “不是我这样情况特殊处境消极的病人,而是一个或者很多个谈得来的好朋友。年龄相仿、性格合适、能互相促进、说一些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愿意说的体己话。我一直觉得你缺少这么个朋友,看到宁薇时实在觉得很合适,外力推动了一下。” 她想了很多种原因,不过从未想过是这么简单的要做朋友……纪千羽微张开嘴,带着点惊愕地看着傅遇风,不满地眯起眼睛:“我怎么就缺了,没有这种东西不能活吗?指望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获得慰藉是不是太飘忽了,你是觉得我很……” “没有。”傅遇风莞尔,像是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辩驳,手指离开她的发丝,轻轻抵在她的唇上,“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好,拥有什么都不过分。坚定的亲情、热烈的爱情、长久的友情,鲜花、掌声、荣誉、希望、前行的方向……你都应该有,也终将拥有。”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太过坦诚,也太过直白。纪千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拉下他的手指,闷闷地说:“不要为这些东西费力气了,只要你不离开我就足够了……” “可是我想给你全世界。”傅遇风低笑,在她耳边叹息这说,“只要你需要……” “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纪千羽沉默了一会儿,妥协地扁嘴,抱住傅遇风的要,将头埋进他的怀里,终于再度露出了一些傅遇风独享的柔顺与乖巧。 “好吧。”她说,“如果你坚持这么想的话,我承认宁薇还挺好的——至少比某些人好。” “某些人?”傅遇风不解地看她一眼。 “比如总给我找麻烦的,还有看不惯我却非要笑里藏刀地来贴我的,还有处心积虑想要找机会使坏的那些。”纪千羽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 “姚雨菱明晚办生日会,下午还来了好几条短信邀请我过去。地点倒是来得熟悉,就在蓝调,我那几张合成照片的拍摄地点,真会选地方。”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38章 六月船歌 一天后的傍晚,纪千羽站到了蓝调酒吧门前。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踏进蓝调的大门,这么想后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居然也莫名感觉到一阵新鲜。 其实掐指细算,距离她在蓝调为期一个月的短暂打工生涯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三个月,和她邂逅傅遇风的时间完全一致。这三个月里她身上的变化很多,好在蓝调一如既往地坐落在这里,色调低柔的暗光与悠长舒缓的音乐,还是她熟悉的老样子。 不过变化当然也还是有,比如原先摆着钢琴的台子被整个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个眉清目秀的dj,放着缠绵优雅的老式碟片,不时有大胆的姑娘上前搭讪,脸红心跳地喝着酒掩饰自己的窘态。而不再出现的钢琴与钢琴手,她晚上回去就都能看见,说不定还能在钢琴上天马行空地乱弹一气,而后去向钢琴手索一个蛮不讲理而甜蜜无比的晚安吻。 纪千羽眸光微动,视线温柔地落在曾经钢琴摆放的位置,脸上淡而真切的笑容自己都未曾注意。走在她身侧的人却发觉了她的情绪变化,顺着她的视线也跟着望过去,好奇地问:“在看什么?” 回忆骤然被人打断,纪千羽皱了下眉,唇边浅淡的笑意像是消融的冰雪般迅速归于无形。她收回视线,冷淡清浅地搁下一句话,随后也没管身旁人的反应,自顾自迈步向前走。 “和你没关系的事情,好奇心别那么重。” 被她撇在原地不管的江路晨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不得,顿了两秒后拔足追上她,脸色微沉:“纪千羽,我应该没有得罪你吧?只是喜欢过你而已,没追上是我没本事,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何必处处找我麻烦?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吗?” “我没那个时间找你麻烦,江同学,要是一直很介意,以后不如离我远一点避嫌。”纪千羽漠然开口,眉眼间俱是一片淡薄,“我希望你之后没跟你的所有朋友在背后编排我,如果你的确没有,那我跟你说声谢谢。” 她这番猜测来得很突然,显得没头没脑,江路晨却顿时僵了一下,眼中闪过几分惊讶与狼狈。 他在被纪千羽当面拒绝后的确丢尽颜面,堂堂系草被人这么不屑一顾,很多朋友也为他鸣着不平。他享受着朋友和姑娘们给他找的种种借口,默许了他们传播许多关于纪千羽的恶意猜测。但这些事情虽然在学校里也算是公开的秘密,但纪千羽不常来学校,又没什么朋友,应该不知道才对? 但她又说得这么笃定平静……似乎真的知道了什么。江路晨看了斜前方的纪千羽好几眼,想要开口否认,到底心里有鬼,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一路沉默地走向姚雨菱定好的包厢。 姚雨菱当然没那个本事包下蓝调,不过开一个包厢办生日会还是绰绰有余。纪千羽来时江路晨在一众起哄声中站起身,自告奋勇下楼接她过来。包厢里年轻男女的声音沸反扬天,他在姚雨菱定定的视线中稍作犹豫,还是当着她的面,推开门走了出去。 姚雨菱喜欢他喜欢得很明显,他当然心知肚明。但感情这种事向来没有道理可言,他承认姚雨菱条件不错,但还是为冷美人纪千羽动了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家境不错,看上的东西鲜有得不到的,虽然被纪千羽当众拒绝过,内心深处却仍然还未死心。 不过现在死心谈不上,倒真的有些后悔自己的多此一举。纪千羽对他实在太过冷淡,半点没有欲擒故纵的意味,他上赶着出来接她,也没落下什么好。两人一路沉默着走上二楼,在楼梯口忽然与一人迎面遇上。 江路晨本来没太关注这种细节,但他很快错愕地发现,纪千羽停下了脚步。 和他们面对面站着的是个俊朗的年轻男人,从头到脚一身低调奢华的牌子,不动声色地彰显着自己的品味与地位。他看向纪千羽,明显之前认识,问得十分熟稔。 “你怎么来了?”男人扬眉,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我好像知道了,同学聚会?” “生日会。不过也可以这么说。”纪千羽回答,语气并不热络,但话里话外的熟悉感实在不难感受。他们简单寒暄几句后,年轻男人朝她笑笑。 “有事记得找我,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事情都能给你摆平。”他说,拍了拍纪千羽的肩膀,绕过他们下楼去了。 江路晨的视线追着男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转脸看向纪千羽,几乎没怎么犹豫,劈头盖脸地问:“纪千羽,那是谁?是你的……吗?” 上赶着来查户口了?纪千羽神色微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回答,将他撇在身后,向前走了几步,握住包厢的门把手。江路晨站在原地,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 那个男人。怎么看都是个典型的家境优渥的小开。纪千羽对他冷淡到底,却对这种和颜悦色,果然是和姚雨菱所说的一样,纪千羽拒绝他,不过是因为纪千羽攀附他人惯了,看不上他这个学生? 像是什么事情终于得出结果,下定决心,江路晨抬步跟了上去,手指在掌心慢慢捏成拳。 楚铭自然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路过,和纪千羽说了两句话,就被人脑补成这样。不过就算知道了,肯定也只会笑着感慨一下这个智障横行的世界。而后熟稔地将这种人甩到一边去。 纪千羽没有楚铭那样的本事,怎么都甩脱不了江路晨完全不识眼色的死缠烂打,让她颇为不快。她推开包厢门,视线在包厢内的人员上快速掠过,杜若晓挽着姚雨菱的胳膊,两人亲亲热热地坐在沙发最中间,见她进来,唇角都是一弯。 茶几上杂七杂八的美食铺了一桌子,巨大的水果蛋糕放在最中间。边缘零零散散地放着成堆的酒瓶,看上去就是个绝对放纵的夜晚。 怪不得要执意邀请她也过来。纪千羽若有若无地淡笑一声,这个包厢里坐着的,基本都是美院这一届各系的风云人物。油画系之花姚雨菱有那个面子能把他们聚在一起,她虽然平时冷淡无比,大部分人却也认识。 当然,因为认识,所以更加冷淡与不喜欢,合情合理,逻辑上毫无问题。纪千羽收回视线,她和姚雨菱不和也算校园公认,也就没有故作热络,只朝她点点头算作招呼,便径直走到沙发角落坐下。姚雨菱和她身侧的杜若晓的视线齐齐顿了一下,有些古怪地看了眼她的旁边。 旁边怎么了?纪千羽扬眉,也朝旁边瞥了一眼。她选的这个位置,左右的人她之前都完全不认识,清一色显得比较冷淡,和包厢的画风不太搭,看上去反而比那些言笑晏晏的来得顺眼。 她旁边坐着男生低着头,手掩在唇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姿态随意地坐着,手机横在手上,漫不经心地打着游戏。纪千羽的视线落在屏幕上一会儿,从茶几上拿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开。 “游戏外挂手机上也能用?不会不稳定吗。”她轻描淡写地说。 “平常的是不太靠谱,不过我自己写的,没问题。”男生笃定地回答,顿了两秒后突然从游戏里抬起头,向她看了一眼。 纪千羽云淡风轻地看他一眼:“初次见面,怎么称呼?” “郑扬,视觉设计系。”郑扬意味不明地啧了一下,利落地自报家门。纪千羽笑笑,也朝他点了点头,将剥好的橘瓣塞进嘴里。 “我就不介绍了。”她说,“反正你是知道的,雷锋同学。” 从她说出外挂两个字的时候,郑扬就知道她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但这着实让他很好奇,郑扬回忆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我还是没想起来哪里让你认出来的,我刚才没说话吧?” “一个准画家对于视觉构建的出色个人素养。”在包厢里其他人不时朝这边看来的古怪视线中,纪千羽镇定自若地举起杯,云淡风轻地说,“当然,还有一个小原因是,你和你爸长得还挺像的。” 她见郑扬第一眼,心头霎时雪亮一片。杜若晓挽着的是市厅秘书的手,看男人的年龄,如果有孩子,大抵也该郑扬这么大了。 “我拍了你爸包养情人的照片拿去交易,你却反过来帮了我一把,为什么?” 几乎没人猜到一向走位飘忽的郑少爷和冷漠孤傲的纪美人居然相谈甚欢。在所有人惊诧的注视下,郑扬拿杯抵住唇,淡淡地笑了。 “拍照片就算是帮了我的忙。”他说,懒散地向沙发靠背上后仰,摸了摸下巴。 “作为对聪明人的欣赏与奖励,我决定多跟你说一句话。” “今晚不要乱吃东西。”他淡淡地说,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第39章 唐璜幻想曲 这种建议,听上去还真是不太妙。 手里的橘子剥到一半,纪千羽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又向嘴里塞了一瓣。郑扬本人完全没有他名字的那种干劲,懒洋洋地靠在沙发椅背上闭目养神,没管纪千羽在做什么,对别人的搭话也大多只回个单薄的语气助词,但看上去也并不是多高冷,只有一个态度表现得非常明白。 到场已经算是给了姚雨菱天大的面子,对于在这种聚会上搞人际关系这种事情,他完全没有兴趣。 这种态度很好,很清静。纪千羽看在眼里,有样学样活灵活用,专心致志地低头看手机,不言不语,对所有事情一概不掺和进去。本来女生小团体也是不接纳她的,想对她献殷勤的男生见到江路晨的待遇大多也都心有戚戚,一时她与郑扬周围仿佛自带结界,将热热闹闹的聚会氛围彻底隔绝在外面。 姚雨菱看在眼里,对两人的不配合心知肚明。然而人是她自己请的,现在这样也未尝没有料到过,于是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咬咬牙,带着甜蜜活泼的微笑与其他人谈笑风生,一眼都不看向她们这边,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只是这甜美的笑靥来得刻板牵强而饱含深意,的确还不如宁薇的傻笑来得顺眼。 这一晚如果能这么过去当然最好,不过纪千羽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生活永远不会按照期待的方向顺利发展。 会所包厢这种地方,吃当然不是主要的消遣方式,痛快地玩才是。桌上的东西被扫荡得差不多的时候,ktv的麦克风被人拿过来,头顶上的灯旋转出细碎梦幻的光点,将每个人的脸蒙上一层迷离与放肆。在一连串刻意抬高的欢声笑语中,纪千羽亮起的手机屏幕顿时变得很显眼。她自己不以为意,倒是很快有人注意了过来。 “纪千羽,我国国情出来玩儿不能带手机啊!”一个跟她完全不熟的男生朝她笑着说,一群女生在屏幕前嘻嘻哈哈地点歌,他坐在沙发上,将一只话筒朝她递了过来。 “被发现了可是要罚的,来一首吧?” 周围诡异地静了一刻,女生们从屏幕前抬起头来,纷纷朝这边看来。纪千羽从手机中抬起视线,在男生看上去心无城府的脸上转了一圈,淡淡地摇了摇头。 “五音不全,就不唱了,你们玩。” “那更要听了!大美人唱歌难得一见,过了这村以后可就没这店了!”有几个女生顿时笑了,随后叽叽喳喳地极力怂恿起来。纪千羽皱眉,将手机屏幕按灭,刚想开口,身旁传来了一声短促的鼻音,随后郑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浓浓的倦意。 “怎么了?这么吵。” ……这人刚才是在包厢里睡觉吗?在聚会上睡觉还要嫌别人吵? 杜若晓的面上顿时浮现出鄙夷之色,嘴唇动了动,看着郑扬,到底没敢开口。纪千羽扬起眉,听见边上的几个男生朝郑扬发出关切的询问。郑少爷无声地打了个哈欠,过了一会儿,像是在众人的声音中终于弄懂了刚才的喧嚣声因何而起,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这么说也没错。”他态度颇佳地点头附议这种说法,而后轻描淡写地话锋一转。 “那这么说我刚才睡觉,也该一起罚才是了?诶,那谁,再拿支话筒过来,我们一起唱一首。” 合唱?好些人怔忡之下,脸上露出了满是兴味的表情。郑扬的身份大家基本上都清楚,对他的性格更是都很了解。现在这么明显地帮着纪千羽说话,难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见之下顿时惊为天人,天雷勾动地火了? 一时间好些人的视线都明里暗里看向江路晨,后者的脸色果然带着明显的不好看。郑扬也向江路晨看了一眼,而后朝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而后那人马上去屏幕前给他点好歌,郑扬接过其他人递来的两支话筒,将其中一支拿给纪千羽。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他说,朝她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不过时机未到就剑拔弩张是很蠢的,你得学会在这之前迂回行事,来日方长,不要操之过急。”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纪千羽看了他一眼,在众人的注视中,抬手接过话筒,看了眼已经浮现出歌名的大屏幕,“不过你点的这首歌我没听过。” “你不是五音不全吗?那不正好。”郑扬笑笑,话筒在手上转了个花递到唇边,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出去。 “一首《电灯胆》送给大家,祝寿星生日快乐。” 满场鸦雀无声,众人神色诡异地听着逐渐清晰的前奏,并没有人回他。 纪千羽原先不懂这份沉默是因为什么,看完主歌部分后顿时就懂了。郑扬这个人也真是有意思,别人生日的时候点这么一手一男二女三人行的歌送给人家,怎么看都既诡异又不吉利,比她更像是要和姚雨菱过不去。 不过更有意思的是,他影射的究竟是谁呢?纪千羽又瞥了眼歌词,漫不经心地按照自己的喜好给歌词即兴作曲,视线在姚雨菱和杜若晓身上慢慢扫过去。两人手挽着手坐着,看上去亲密无间,灯光昏暗看不清表情,姿势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点僵硬。 姚雨菱喜欢江路晨,所以杜若晓也?纪千羽冷眼旁观,又看了眼江路晨的表情,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边又抬头看了和她面对面站着,唱得很不走心的郑扬,意味不明地轻轻一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知道杜若晓在这一位的掌心底下,还能无忧无虑地闹腾几天。 一首歌也不过是三分半时间,两人一个唱得不走心,一个当中即兴谱曲,对听歌的人来说着实是种摧残。谁都没有想到,纪千羽说自己五音不全居然不是自谦,而是真的完全不在调上,等她放下话筒的时候,很多人看着她的眼神几乎是悲愤的。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你一个学艺术的漂亮女孩儿,还会弹钢琴,为什么唱歌这么奔放肆意无拘无束啊?! 这些视线和纪千羽都没有关系,她将话筒随手放下,也不理会别人的目光,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刚才被叫起来时她将手机放回包里,包就放在自己的位置上,现在低头翻包摸手机,刚打开包顿时就愣了一下。 她随身带着的东西不多,现在一打开包一目了然,而她的手机已经不见踪影。 三分半钟。 纪千羽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郑扬慢她一步回来,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话筒还拿在手里,半途中突然被纪千羽伸长手一把抢了过来。他意外地抬起头,正看见纪千羽眉眼冷厉地在身侧握紧话筒,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语气肃寒得像是结了冰。 “看一下你的手机还在不在。” 郑扬无声一抬眉毛,坐下后摸了一下,拎出手机朝她晃了晃。 “手机借我用一下。”纪千羽伸出手,郑扬依言将手机递给她。只见她低头,快速拨打出一串数字,拨出半晌无人接听,抿着唇又调出短信页面发了条短信,依然是陌生号码。郑扬礼貌地转开视线,直到纪千羽将手机递还给他。 “给我男朋友发了条短信,以免有人冒充我做什么事情。”她淡淡地说,随后向郑扬旁边的几个男生投去短促的一瞥,将话筒举至唇边,声音划破下一首歌缠绵的前奏。 “不好意思问一下,”她说,“有没有人刚才摸黑拿错了东西?” 屏幕上的歌被人按了暂停,所有人诧异地朝她看来,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无辜,但也有可能每个人都是帮凶。 “千羽?丢了什么吗?”姚雨菱坐在正中间的位置遥遥地朝她看来,露出混杂着意外与震惊的表情,“很重要的东西吗?说出来大家帮你找找。” 既然在这里能丢,恐怕就变相的等于找不到了。何况现在问话的这一位,坐得很远,又是人群焦点,看上去清清白白,毫无嫌疑。纪千羽无声地看着她,在姚雨菱无辜与关切的目光中终于失去和她周旋的耐心,皱了下眉站起身。 “没什么,都没看到就可能是我丢在来时的路上了。”纪千羽淡淡地说,拎起自己的手提包站起身,“我沿路找找看,先走一步。” 姚雨菱怔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点点头,露出带点为难的神色。一直没有说话的杜若晓突然开口,朝她笑盈盈地佯作一副生气的样子。 “这样不太好吧?”她嘟起嘴,带着点娇嗔地说,“反正都已经丢了,回去再找也不迟嘛,雨菱后面还有好些节目呢,她为了今天的派对还花大价钱备下了进口的红酒给大家……” 她说到一半就渐渐收了声。一方面是自己知道该适可而止,另一方面在纪千羽的注视下也有些不自在。纪千羽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低眸笑了一下。 “酒呢?”纪千羽朝她伸出手。 “是不是我喝完了之后就能走?拿来。” 第40章 你离开的真相 郑扬原本已经靠回了沙发上,事不关己地摸出手机打游戏,听见她的话又抬起头来,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她当然没忘记郑扬刚才说过的话,不过今天既然局已经布到这里,敌众我寡,全身而退实在太过妄想。而那个有能力扭转局面的……纪千羽用余光瞥了一眼依然坐在原地的郑扬,毫不意外地转开视线。 而那个有能力扭转局面的,又没有理由大费周章地帮她。能告诉她里面有猫腻已经算是大发善心,接下来需要公开撕破脸的事情,隐姓埋名黄雀在后的雷锋同学,当然没有走到台前的意思。说到底像个没原则的老好人一样一直在不计回报帮她的,她长这么大,也就只遇见了傅遇风一个。 想到这个名字就不自觉会短暂地出一下神,刚才打他电话没接,希望发出的短信能尽快被他看到,不产生更严重的后果才好。纪千羽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姚雨菱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红色的酒液装了满满一玻璃杯,折射出包厢中的微弱的暗芒。 她手里拿着两杯红酒,将其中一杯递给纪千羽,举起另一杯朝她盈盈地笑着:“希望东西能平安找到,谢谢你今晚能来,千羽,这一杯我敬你。” 恭敬不如从命。纪千羽接过玻璃杯,下颌上扬出一个利落美丽的弧度,白皙的脖颈因吞咽的动作微微颤动,好几个男生都不自觉地跟着咽了口唾沫。姚雨菱无声地笑笑,自己也举起了酒杯慢慢地喝着,刚喝到一半,忽而被人攥住了手腕。 姚雨菱顿时惊了一下,差点被酒液呛到。她意外地抬起头,纪千羽拉住她的手腕,对她斜斜地勾起一边唇角,手臂无声地缠绕过来,修长莹润的指尖在暗色酒液的映衬下显出别样的白,抵在她唇边的动作也来得漂亮优雅。 一个赏心悦目的交杯酒姿势。 “不如一人一半?”纪千羽朝她勾着唇,倾身朝她贴近。姚雨菱一惊,胳膊猛地一挥,自己杯里的大半酒液几乎都洒到了纪千羽身上。不过慌乱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镇定下来,温柔款款地笑着,在众人兴奋的呼哨起哄声中配合着纪千羽,将酒杯凑至她唇边。 “千羽,来吧。”她笑着仰头看向纪千羽,与她幽深一片的蓝眼睛相互对视,两只玻璃杯抵住两双柔软的红唇,深深浅浅的笑意中多少博弈都来得云淡风轻。 一样的味道,和自己杯里的感觉并无二致。纪千羽抬手擦去唇边渐上的润泽水渍,靠近姚雨菱耳边,轻声发出湿润的吐息。 “听说你今年的生日派对提前了一个月,虽然是为我提前的,不过不好意思,失陪了。” 在姚雨菱变换不定的脸色中,纪千羽低低地笑出了声,捏住门把手打开包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包厢里年轻男女充满活力的喧杂被她撇在后面,纪千羽直奔会所工作人员用的洗手间,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深深地弯下腰,手指猛地抠向喉咙。 她这一天实在是没吃什么东西,痛苦地干呕数声后只吐出酒液和一点胃里的酸水。确定吐不出什么东西之后,纪千羽捂住翻腾不定的胃,用流水漱了下口,抬头看向洗手间的镜子。镜子前的自己狼狈地喘息着,眼睛在干呕中浸出了一层生理性的晶莹,被她抬手擦去。 她选择这么做,也是笃定了姚雨菱做的事不会太超出她的预计。这里是蓝调,是楚铭的地盘,她和楚铭还算熟悉的关系是姚雨菱所不知道的,所以只要在蓝调里,不管姚雨菱做什么,她其实都并不真正危险。这也是她喝下那杯酒的原因。 姚雨菱能搞到什么料,□□,□□,或者□□片? 今天大概是最后一种。纪千羽皱着眉,手抵在大理石洗手台上,弯腰往脸上泼了把水,抹着脸上的水珠,闭着眼,觉得四肢百骸果然涌上一些不受控制的麻痹无力,头也有点晕,胃里泛出的恶心却不能确定是催吐还是药物原因。 有这些也就足够了。纪千羽站直身,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下额头。她让姚雨菱喝她那半杯的时候,姚雨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或许自己那杯也加了料也说不定。艺术院校的学生过得总是要比普通大学生来得更放肆,无论是周末停在女生宿舍楼下成排的豪车,还是酒吧里陪着小开阔少胡闹的夜场,屡见不鲜,很多人也并不以为耻。 自己自甘堕落无所谓,拖别人下水真是卑劣又无耻。她到现在也不太懂她和姚雨菱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对自己处处针对。今晚喝了这杯酒,从聚会上脱身,是不是就避开了姚雨菱接下去的举动? 只是她有件事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针对她这件事也没什么时间限制,姚雨菱不惜提前时间办生日聚会,为的究竟是什么? 最近……难道还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事在同时发生? 想不通的事只能暂时搁到一边。纪千羽又往脸上拍了点冷水,闭了闭眼睛,活动了下有些无力的四肢,拉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她沿着走廊的壁灯一路曲曲折折地走向楼梯口,下了楼梯越过舞池,在吧台的边缘看见正皱着眉不时向楼上打量的楚铭。 “你看到短信下来了?”楚铭看见她,脸上明显就是一喜,站起身向她走了过来,“你联系上遇风了吗?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纪千羽正朝他走过来,闻言猛地站在原地,在楚铭的注视中脸色微变。 “我手机刚才被偷了。”她言简意赅地说,定定地看着楚铭,“你联系不上他?” “对,从刚才接到他的短信后就没联系上过。”楚铭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难看地拿出手机,当着纪千羽的面又给傅遇风打了过去。迎接他的依然是一片苍白的忙音。楚铭慢慢放下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就在我今晚遇见你之后没多久,他说今晚去赴严屹的约,让你聚会结束后在这里等他一下,他接你回去。我当时没多问,刚才心血来潮问了下他的进度,结果发现联系不上他。” “保险起见我联系了下严屹,毕竟也算说得上话,结果他告诉我,他们只是交换了钱和消息,傅遇风早已经从他那儿离开了。” 严屹手里的消息。 关于她母亲的去向。 傅遇风的踪迹,纪秋馥的下落。她最为珍视的两样东西如今都身陷危机重重的迷雾之中,像是刚才的酒姗姗来迟地发挥了效力,纪千羽摇晃了一下,一瞬间几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楚铭连忙伸手想要扶她一把,却见纪千羽又慢慢自己站好,朝他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在光影交错的舞池边缘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楚铭皱着眉担忧地看她两眼,犹豫再三,低声问她:“……你现在什么打算?” 纪千羽抬起眼,朝他伸出手。 “电话借我。” 楚铭无声地将手机递了过去,纪千羽的手指在上面悬停了一会儿,拨出了一个号码。这一次电话很快接通,楚铭竖着耳朵靠近,听见第一声后就愣了一下,默默地退了回来。 电话那边的人说的是德语。 纪千羽无声地收拢手指,将手机攥得死紧。路加在电话那头漫不经心地招呼了一声,三秒钟后便忽而笑了起来。 “狄安娜?”他语气轻柔地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开心,“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 “傅遇风在哪儿?”纪千羽沉默片刻,开口问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路加意味不明地轻轻哼了一声,拖长了声音回她。 “这么重要的情报,电话里说是不是太草率了?”他低低地笑着,单词的尾音千回百转,隐约甚至能听出一点令人脊背发冷的撒娇意味,“我们见个面吧,到时候有个选择,我想看着你做一下。” “好,你在哪儿?”纪千羽平静地一口答应,垂下眼,眼睫在脸上打出深深的阴影。路加有些意外地发出了一个鼻音,满是兴味地拖长了声音问她。 “都不问问我要你做的选择是什么吗?” “如果规避不了的话,一会儿就知道了。”纪千羽平静地回他,抬起眼,蓝色的瞳孔慢慢眯起。 “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注意一下。”她轻轻地说,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唇形开合,语气温柔得令人心惊。 “如果傅遇风有什么意外……路加。” “我就拿你心上的东西,给他偿命。” 第41章 ThemeOfBunsei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楚铭靠立在一边,纪千羽挂断电话,垂下手,他也随之站直,声音来得很低沉。纪千羽转动眼珠看向他,这个动作她做得很僵硬,瞳孔在浓重的暗光下泛出一种玻璃般坚硬脆裂的灰色,像是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楚铭说了什么。 “路加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纪千羽慢慢地摇了摇头,却又向楚铭伸出了一只手。 “给我一杯冰水,借我一样东西。”她说。 楚铭依言照做,目送她喝完了冰水,将东西贴身放好,推开蓝调的门,走出周遭的繁华与暖灯,融进望不到尽头的夜色。 冰冷的水与凛冽的冬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住,而后用力地胡乱绞在一起。十二月的北风从街上穿过,周遭灯红酒绿,依然无可避免带着料峭的孤冷。身上的衣服很快被寒风吹透,浸满黏腻的阴冷,被她用力裹紧,像是已经无法感知基本的温度,对一切都来得无动于衷。 路加给的地址离这里不远,想到他一直在离自己极尽的地方蛰伏,暗中谋划着一举一动,纪千羽唇角寡淡地一勾。这种感觉来得何其熟悉,这十几年来他们一直就像这样,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对彼此带着挫骨扬灰犹不能解的恨意,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也算使尽千方百计。 以往这个时候,她是有些兴奋的。博弈虽然有输有赢,不过压上赌注的那一刻往往足够刺激,在乏善可陈的人生里也算是一件值得放上注意力的大事。这也是她颇为自傲的一个本事:在这个家她虽然一直处于劣势,不过唯有在赌命的博弈上,她从来不输稳赢。 毕竟她除了自己的命,也没什么能作为赌注的东西,像是个输红了眼的疯狂赌徒,为了翻盘已经失去了理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赌。 这样的日子哪一天结束,未来究竟如何发展,她也许曾经无望地祈愿,又或者根本从来未曾想过。 而现在一个选择终于无可抑制地到来。 她还没有蛰伏到惊天翻盘,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那天,已经先赢回了自己的一点赌资。她无所依凭时不管不顾惯了,如今终于开始触底反弹,却已经不愿将好不容易拥有的一点希望都押在上头。 当一个人开始赌不起的时候,或许就是即将一败涂地的时候。 但是她输不起。纪千羽路过傅遇风的小区时绕进去看了看。她熟悉的那扇窗户如今安静沉默地和夜色暗成一片,她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在冷风中瑟缩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盏灯的光芒来得昏暗微弱,却是她在人间拥有的全部万家灯火。 她未曾奢求过,却侥幸曾经拥有。如今有人想将这些从她身边夺走—— 这感受果然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加折磨,却也给了她勇气,让她抗争到底。 路加的栖身之处在附近的一家茶楼三楼,坐落在繁华的商业街一侧,不知道是他买下的还是来自康尼的临时征用。纪千羽推门进去时向里面扫了一眼,古色古香的竹塌木桌,雕花屏风,泛着岁月的古旧色,在凛冽的冬日里从脚底泛出阴森的凉意。金发碧眼的美少年没个正形地坐在当中,显得极为突兀。 他身前摆着喝茶用的小几,纪千羽在对面坐下,抬起茶杯漫不经心地浅浅啜了一口。茶水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两人肖似的眉目与剑拔弩张的气氛,路加单手撑着额头,勾着唇一派温良地看着她。他这么看着人时太过有欺骗性,明澈纯净得如同孩子。但本质终究无从掩饰,从眼中玩味地泄露出些许。 “你瘦了,狄安娜。”他说,视线在她身上慢慢滑过,像一条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如同被阴冷地舔舐一遍,纪千羽将茶杯放回到小几上,开门见山地看向他。 “傅遇风呢?”她心平气和地问。路加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歪着头看她一会儿,饶有兴味地笑了。 “我要是不说呢?”他勾着唇,似笑非笑地抱怨,“狄安娜,我不太喜欢他,你能不能换一个我看着顺眼些的男朋友?” “看来你是不想说了。”纪千羽朝他笑笑,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平静地掏出了她向楚铭要来的东西。 一把锋利的长匕首。 “我们上次见面时,我这么跟你说过。”纪千羽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褪下刀鞘,抽出一抹开了刃的雪亮刀锋。她盯着刀尖上的锐光看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上次临别前她说过的话。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拿你陪葬。至于我能不能做得到,你可以拿命来试。” “路加。”她抬起头,朝他唇角一扬,露出个冰凉的笑来。 “现在你既然弄出了这样的事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做好了死的觉悟?” “不,我很怕死的。”路加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随手也扔了一把刀在桌上。这是把菱形的军刺,刀锋不反光,血槽暗沉沉地隐藏在铁刃的身后。路加慢条斯理地拿起军刺,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出口的声音低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定要找他吗?” “一定。” “他和纪秋馥呢,你选谁?” “不用你管。” “你这么在意他,他又有多在意你呢?” “关你屁事。” “倒是不关我什么事。”路加慢条斯理地拿到军刺,淡淡地笑了。 “但是……我想试试。” 怎么试?纪千羽为他的话短暂地愣了一瞬,脑海中瞬间警铃大作,然而路加的军刺已经带着风直直朝她刺了过来。起身躲开已经来不及,纪千羽咬着牙尽力偏头,手里的长匕首不闪不避地朝路加挥了出去。 匕首挥到肉的触感清晰地留在刀锋上,身上却没传来想象中的痛感。纪千羽一瞬间毫无来由地心跳如擂鼓,视线颤动,不受控制地朝旁边看了过去。 一只手挡在她的脸颊旁边,替她拦下了路加的军刺。军刺上的血槽往下滴着血,将她的衣袖慢慢染成暗色的一片。 她熟悉的手。 傅遇风的手。 纪千羽像是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般怔愣了片刻,随即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带着无限惊惶与恐惧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下一秒却又扑了上来,瑟缩着去碰傅遇风的手,却又没有触碰的勇气,手在他掌心与刀柄的上空哆嗦得不成样子。 “别过来。”傅遇风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她,下意识将鲜血淋漓的手藏在身后。他的脸因疼痛显得苍白无比,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定了定神,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我……没事。你怎么样?” “遇风……遇风?”她浑然不觉地僵硬站着,像是被傅遇风退后的两步刺痛了眼睛,抓着心口用力地急促喘息,眼中的恐惧已经积聚到崩溃边缘。她呆呆地看着傅遇风的手,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一柄刀会将血色浸满他修长的指尖,脸上的神色怔忡而恍惚。 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能在黑白琴键上张开十二个跨度,指尖稍硬,掌心干燥暖和。她喜欢去牵他的手,被十指交缠地握住的时候,像是被这个人细密温柔地保护着。 而现在它这般鲜血淋漓的样子,从身体到心都排斥得厉害。纪千羽狼狈地弯下腰,近乎声嘶力竭地干呕着,她今晚之前已经吐过一次,现在绞成一团又被人大力撕扯的胃实在不堪重负,已经连绿色的胆汁都呕出了一些。傅遇风不忍地低叹,朝她伸出手,猛然听见旁边传来几下零落的掌声。 “我还以为绑着你手的绳子已经足够结实了?”路加在一旁稍稍扬眉,饶有兴致地抬手鼓了两下掌。他的胳膊也被纪千羽的匕首划伤了一道,正往外冒着殷红的血,整个人却像是毫无察觉般若无其事。 “没想到被挣脱了啊,时机刚好,拿一只手救了狄安娜一命,太值了。” 纪千羽弯着腰,双眼在一片猛然涌上的水雾中陷入白茫茫一片,像是五官也被这片水雾完全封闭起来,整个人虚弱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傅遇风转头朝路加看了一眼,疼到一片惨白的脸上忽而浮起一个寡淡辽远的笑。 “我以为你只堵住了我的嘴,绑了我的双手,将我扔到后面无人看守,就是为了让我能及时挣脱束缚冲出来,替千羽挡这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平静地看着路加微变的脸色,“在刺过来之前,我正对着你,注意到你临到刺伤前还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和方向。” “路加温斯特。”他无波无澜地说,道破一个事实。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想杀千羽,是想折我的手吧。” “但是……让我有机会护了她一下,我还是挺高兴的。” 在路加猛然阴冷下来的脸色中,傅遇风将视线从路加身上收了回来,抬步向纪千羽走过去。短短几步路,他走得很慢,纪千羽狼狈地蹲在地上机械地不住干呕,眼泪流了一脸,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傅遇风蹲下手,完好的那只胳膊抬起,轻轻环住纪千羽的肩。 “没事了,千羽。”他温和地说,像是在给惊恐倦极的孩子讲一个轻柔的晚安故事。 “我们回家。” 像是被一个熟悉的温度唤回了些许理智,纪千羽眼睛机械地动了几下,僵硬地抬头看着他,视线在不小心扫到傅遇风鲜血淋漓的手时顿时反射般剧烈地抽动一下。傅遇风环住她的肩,带着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血滴随着脚步一路蜿蜒至门口,在路加的注视中,傅遇风打开门,将纪千羽带离了这个令她此后数年都将仓皇转醒、难以安眠的噩梦之地。 而一切也随之开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在夜色中无声地结伴走了一段。纪千羽精神恍惚,傅遇风疼痛难忍,两人走得跌跌撞撞,步履维艰,在某一处终至无力前行,虚弱地停了下来。 “我好像出了点问题。”傅遇风慢慢抬起手,盯着刀的视线自己也有些怔忡,像是有什么微弱的火光渐渐熄灭,眼中泛起一丝颓败空洞的灰色。他迟来地身形稍晃,脸色苍白地跌跌撞撞前行几步,无力地靠在墙边,慢慢滑坐下去。 傅遇风定了定神,视线转向依然在不自觉颤抖的纪千羽,朝她无力地笑笑。 “千羽,可能要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医院……然后叫楚铭过来处理剩下的事。我拿到了你母亲的大致地址,你现在动身的话,也许还能在校庆之前赶回来,到时候带着你母亲来看你的画,让她看看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狄安娜如今也已经长成了这么好的姑娘。” “我不去,遇风,我不要找她了,我留下来陪你……”纪千羽蹲在他身前看他,流着泪用力摇头,摇摇晃晃地便要站起身,“对,打电话,联系医院……我马上去联系,你等我一下,我很快……” “别这样,千羽。”傅遇风低眸,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温柔地摸摸她被泪水浸满的脸颊。 “去吧。”傅遇风轻声说,带着无限挣扎深深凝视着她,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疲惫地说出了最后两句话。在纪千羽脸上血色尽失的苍白颓败中,疲惫地闭上了眼。 “千羽,我没有怪你。” “只是大概,永远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曾经挣扎着坚持的一切。 再见了。 第42章 奥伯曼山谷 楚铭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纪千羽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木然地抬头看他。她脸上沾着一点血,看起来极为狼狈,蓝色的眼睛仿佛失了准焦,浑浊死寂得叫人心慌。 接触到纪千羽的视线时,楚铭的心不自觉向下一沉。 认识纪千羽到现在,他对这个姑娘最深刻的认识就是很倔强,也很坚强。生活并没有给予她多少善意,尽管如此,她还是活得非常努力,有原则到近乎偏激。尽管他无法评价这种偏执的对错,但看她眼眸熠熠生辉绝不服输的样子,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生出些信心来,仿佛一切果真事在人为,没什么生而注定无法改变。 但他同时是个成熟的成年人,明白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事情不讲道理,也无法公平。 然而看到这样的女孩子露出这样惶恐而无能为力的眼神,楚铭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几个小时前他刚见过纪千羽,谁能想到再见时就是这样的天翻地覆。他踌躇片刻,慢慢走上前去,安抚地拍了拍纪千羽的肩膀,在她旁边坐下,看向旁边诊室禁闭的门。 “情况怎么样?”他悄声问,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小心翼翼。 不知道。纪千羽抿着唇,沉默片刻后慢慢吐出口气:“右手被军刺扎了一下,伤口很深。” ……啊。楚铭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受伤程度是分轻重的,而对于一个钢琴家来说,伤在脸上大概都比伤在手上要好。手部状态几乎是一个钢琴家职业生涯寿命的决定性外部因素,傅遇风原本就因为抑郁症的关系,内部因素摇摇欲坠,现在如果手也出了致命问题…… 那几乎就等于彻底告别了职业生涯。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楚铭抵着额头重重叹气,叹了没几声又想起一旁神色木然的纪千羽,连忙神色一整,又去安慰她:“你先别着急,说不定情况没有这么糟呢?谁还没个磕磕绊绊的,养一下或许就……诶,遇风?!” 他话说到一半,诊室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傅遇风走了出来,手上缠着绷带,脸上的表情来得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楚铭一眼看见他,连忙生生止住自己说到一半的安慰,站起身朝傅遇风走过去:“没事吧?!医生怎么说?” 纪千羽在听见傅遇风三个字时身体条件反射般颤抖了一下,过了几秒,仿佛突然被人叫醒一般,眼神里重新带上了一点光亮。她抬起头,看着在她旁边站着的傅遇风,没有说话,眼睛里满是无声的小心翼翼,仿佛一碰就要彻底碎裂开去。 傅遇风没有看她。 他也没有看楚铭,只在楚铭站起身朝他走来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而后朝他们摇了摇头。 “情况不是很好。”他说,稍稍弯曲掌心,纱布上迅速沁出了一点肉眼可见的鲜红,“按手的状态来看,应该赶不上那场比试了。” 楚铭愣了愣,那场比试他是知道的,现在骤然闻听这种噩耗,一时说话都带着点结巴:“赶、赶不上……那……那你……” 傅遇风沉默地牵了下唇角,放下自己的手。 “无所谓了。”他淡淡的说。 他说这话时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来得心平气和,丝毫不像是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然而什么叫无所谓了啊?!这么大的事儿能无所谓吗?!楚铭心里一阵崩溃,他摸不清傅遇风的丝毫心理情绪,看他满脸风平浪静的样子,一时又实在有些犹疑,期期艾艾地咳了两下,勉强开口接话。 “啊……怎么能说无所谓呢?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那现在我们先……” “麻烦你送千羽回去。”傅遇风说,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他眼睛的瞳色是很纯正的黑,如今眸色微深,像是收敛了一切复杂的暗光,沉沉地看不见亮。纪千羽的视线一直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傅遇风与她的视线短暂相接,随后不着痕迹地无声转开。 “我需要一点私人空间,抱歉。”他轻轻地说,这声抱歉没有称谓,他们却都知道是对着谁。 “私人空间……对,自己一个人静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遇风你也别太多想……”楚铭干巴巴地点头,没话找话地嘀嘀咕咕唠叨了好一阵,朝傅遇风心事重重地保证,“行,我这就把纪千羽送回家去,你别在外面待太长时间啊,不然你家千羽该多担心……” 傅遇风没有回答他,只朝他又点了点头,而后收回视线,迈步向走廊的尽头走。 这一走就没有再回头。 凌晨的医院走廊空空荡荡,只有惨白的灯光昏暗地亮着,间或传来值班医生和护士走动的声音。楚铭对着傅遇风离去的方向发了会儿呆,打起精神拍了下旁边坐着的纪千羽的肩,自顾自站起身来。 “遇风走了,我们也回去吧……来,我送你。” “不,我不回去。”纪千羽从刚才一直沉默到现在,在听到这一句后突然猛地摇头。楚铭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她,见她慢慢站起身,脸色苍白得可怕,无声地摇了摇头。 “送我回蓝调,我有别的事情要做。”她用力呼吸几下,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活络了些,甚至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赶着我那些同学还没散场的时候问点事情。” “非得今天?”楚铭扬起眉问,“我答应了遇风把你送回家去。” “今天正好比较方便。”纪千羽耐心地跟他解释,耸了耸肩,甚至朝他笑了一下,“而且很顺路,对你来说不是挺好的吗?” “这不是重点。”楚铭摇摇头,收起脸上的表情,敏锐地看着她,“重点是,你看起来有点逃避回家去,为什么?” 纪千羽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回哪个家?” “还有哪个?”楚铭很是莫名地看着她,“遇风家……啊……” 他突然有点想通了纪千羽话里的重点,有点犹豫地顿了一下。纪千羽朝他笑笑,默默地垂下眼帘。 “是啊,他的家。” 她轻声说:“总不能因为我让他有家不能回吧,他现在不想见我,我先回避一下。” 楚铭一时默然。他看出傅遇风的表现有些奇怪,虽然当时没有多想,但纪千羽的话一说出口,他却顿时有种恍然的感觉,从心里认可了纪千羽的说法。但这种认识对纪千羽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他努力寻找着反驳的理由:“也不能这么说吧,遇风怎么会……” “不怪他。”纪千羽低声说,“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楚铭下意识就想反驳,却见纪千羽向前走了几步,推开了诊室的门。 门里值夜班的医生正趁着没有病人,疲惫地揉着额头稍作休息。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后打起精神看去,只见一个蓝眼睛的漂亮姑娘深深地望着他,眼神沉寂又难过。 “医生。”她低声问,“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手怎么样了?” “你是病人家属?”医生翻了翻病历表,抬头看了她一眼,“很严重,看伤口是被利器所扎,扎得很深,伤及筋骨,需要养很长时间,右手伤比较不方便,家属看着一些,让他不要动右手,不能握拳、写字,也不要沾水,按时打点滴,慢慢养。” 楚铭从后面探出头来,犹豫着问:“那……还能弹钢琴吗?他是个钢琴家。” “什么?”医生意外地看着他们,随即果断地摇了摇头,“养好了三五年之后或许还能试试,养不好的话应该一辈子都达不到职业级水准了,他的手筋和骨头都有断的地方,伤口还在指根附近,手指不能抻开,手也不能用力,恐怕……” “按最好的恢复情况来看,其实还有一点点可能。”医生严谨地说,而后看着病历,眼神渐渐严肃起来,“但鉴于病人的情况特殊,我有必要提醒家属要时刻注意,受到来自外界的重大打击,有可能引发抑郁症,一定要当心。” 诊室门口的两人沉默片刻,楚铭叹息着闭上眼。 “他已经是了。” 赶回蓝调酒吧的路上,楚铭全程都有点浑浑噩噩,车开得心不在焉,还被交警拦了一次测酒精反应,仪器显示他没喝酒时交警狐疑地一步三回头,跟了他们好一段路。折腾回蓝调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楚铭疲惫地锁好车,一回身发现纪千羽已经迈进了门,目不斜视地穿过舞池走上二楼,推开了她今晚去过的那扇包厢门。 包厢里的年轻男女们果然还在,桌上一片狼藉,大部分人东倒西歪地睡得昏天黑地。姚雨菱还保持着清醒,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噙着笑在和谁用手机聊天,听见包厢门被推开的声音意外地抬头,看见纪千羽时顿时脸色微变。 她的视线在纪千羽身上快速游移,发现她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后,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纪千羽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随后微微俯身,向她逼近。 “你偷了我的手机,现在打不打算还我?”她轻声问。 她这是找了一圈回来了?姚雨菱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什么拿了你的手机?你不是说丢在外面,出去找了吗?” 纪千羽静静地看着她,蓝色的眼睛泛起一层薄薄的冷光。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丢在哪儿,”她说,无声地勾了下唇角。 “我还知道是谁叫你这么做的,路加,对不对?” 听到这个名字时,姚雨菱猛地僵了一下,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猛地被纪千羽抬手,一个耳光重重甩在脸上。 “说真话。”她冷冷地说。 第43章 乌云 像是不敢置信自己被人甩了一巴掌般,姚雨菱愣了好一会儿,才有点恍惚地抬手捂住了脸。 纪千羽这一下打得很重,只一巴掌便打得她侧过了脸。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几个清晰的指痕,姚雨菱又惊又怒地看着她,声音尖锐地近乎刺耳。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啊!!” 她的话被又一个狠厉的巴掌强行打断。纪千羽眼都没眨,神色间的漠然都与刚才如出一辙。她慢条斯理地甩了甩手,姚雨菱的另一边脸迅速感觉到火辣辣的疼。 “你怎么?”她面无表情地问。 在纪千羽无波无澜的注视中,姚雨菱忽而敏锐地感受到一阵迟来的恐慌。路加吩咐她这么做时,她并不知道明确的具体原因,却在接到指令时就感到一阵快意。 看吧,纪千羽,人活得失败就是没办法,我不找你麻烦,也自有别的人来治你! 是以生日聚会提前,要请纪千羽过来添晦气,这些她都咬咬牙忍了,还自作主张地加了点内容,如愿以偿地看到纪千羽喝了那杯酒。但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现在一副要找她复仇的样子?! “我……”姚雨菱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强制镇定下来,摆出一副楚楚的表情道:“千羽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加害你,没有理由不是吗?” “是啊,我也想问。”纪千羽捏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眸色极淡,轻描淡写地问,“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不惜拍各种照片,找人ps成我,然后在校园散播消息,这是为什么?那一次公式栏前以为自己是黄雀在后?看到我和杜若晓被带走,心里特别高兴吧?”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到底,姚雨菱打了个寒噤,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一瞬。狂欢过后一片狼藉的包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虽然都人事不省,但毕竟也是将她丑恶的自我暴露于人前。 姚雨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勉强笑道:“……千羽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杜若晓现在就老实地醉躺在她附近,姚雨菱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挣扎着反驳两句。纪千羽看着她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没有因为她的话而产生半点额外的波动。 “姚雨菱。”她淡淡地说,“我手上有你的交易对话全记录。” 姚雨菱生生打了个寒噤,看着纪千羽,眼神中终于带上了些许恐惧。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嘶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吗?”纪千羽似乎是被她问住,偏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淡淡笑了起来。 她说:“我要让你穷途末路,身败名裂。” “你可以等着。” 和姚雨菱的对话没什么太大帮助,毕竟她也不过是路加信手拈来的一颗棋子,除了心思险恶之外,知道的东西没有太多。纪千羽一个手刀下去将她拍晕,扔下浑身瘫软的姚雨菱转身离开,靠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果然没过多久,郑扬就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推门出来。 “你也太冲动了,现在和姚雨菱摊牌又没什么大用,找准机会才能……呃。”郑扬话说到一半,走过来看见她的脸,脚步顿时就是一停。 “你不一样了。”他说,上上下下看了她一会儿,诚实地说。纪千羽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揉了下眉心,转头看向他。 “我没有时间了。”她说,神色寡淡而清醒,“所以只能主动出击。” “可能还需要你的一些帮忙……按照你的说法,互惠互利。” 郑扬看着她,耸耸肩笑笑。 “我尽量。” 他的这份谨慎与明哲保身合情合理,纪千羽和他草草说了两个细节,赶在包厢里佯醉真醉的人彻底清醒之前离开是非之地。纪千羽出了蓝调,站在酒吧门前好一会儿,迟迟没有动弹。 她再次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自己从今往后,也许真的再也无家可归。 “千羽?你还没走正好。”楚铭从蓝调外面回来,看着她欲言又止。纪千羽抬头撇他一眼,只淡淡地应了两个字。 “说话。”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楚铭顿了顿,迟疑地看着她,一张嘴开了又合,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遇风的手机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一直是无人接通的状况。他要是一直没回家,也没有来蓝调的话……” “那他现在人在哪儿啊?算我乌鸦嘴,但他不会又出什么意外吧?一个刚刚遭受了重大打击的病人……” 纪千羽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摇了摇头。 “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她说。 康复中心和医院没什么不同,空荡荡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穿梭着行色匆匆的医生与满脸木然的病人。纪千羽并不真的有把握傅遇风会在这里,然而在前台查了一下,果真在住院患者名单里看到了傅遇风的名字。 他的单人病房在六楼,安静得近乎与世隔绝。门没有关严实,露出一道小缝,她下意识蜷缩着身子,从门缝向里面无声地看去。 傅遇风靠坐在病床上,安静沉默地睁着眼睛。他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视线却没有虚焦在某处,如同带着无尽的清醒与冷意,无动于衷地置身流动的光阴。 像是沉默的冰河下潜伏着凶险的暗礁。从冰下蜿蜒流过的水没有丝毫端倪,如果不是置身其中,永远不知道底下蕴藏着怎样的锋利。 纪千羽微微失神,恍惚间想起了傅遇风为她弹过的曲子。那时他们刚刚把话说开,感情正浓,每天都要强行腻在一起。傅遇风弹琴时个人风格颇为鲜明,带着无限冷静严谨,又能听得出一点温柔的余韵,含而不露,乐音轻巧,非常好认。纪千羽闭着眼睛随便听都能听得出来那一首是他弹的,哪一首是逗她玩,像是永远严肃沉静的海面,而她知道她爱着的这片沉默的海洋,究竟带着怎样的波澜与观想。 而现在,她徒劳地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暗的帷幕落下,她在不断向深处坠落,这一次无人应答。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痴缠怔然,傅遇风稍稍敛目,若有所觉般朝她的方向看来。 他只看见一扇虚掩的门,半晌没人说话,纪千羽脊背贴在门板上,听见傅遇风沉默片刻后,轻轻问了一句。 “千羽?” 纪千羽无声地闭上眼睛,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浑身颤抖着抬手死死捂住嘴,无声地哭得泣不成声。这一刻让她见傅遇风,哪怕下一秒她也怕自己撑不住,立刻要被汹涌而至的挣扎与愧疚淹没。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看一个人的眼睛,她至今深爱着这双眼睛的轮廓,却只怕四目交接的刹那,看见的不是傅遇风温柔的眉眼,而是油尽灯枯,永夜将至,她还没找到更明亮的未来,这盏慷慨给予她全部温暖的灯,却要在她眼前熄灭了。 病房被猛地大力关上,脚步声匆匆敲打在安静走廊上的声音渐渐远去。纪千羽闷着头冲出康复中心的大楼,面向满街的车水马龙放声大哭,蹲着蜷缩成一团,狼狈地胡乱抹着眼泪。 医院门口向来不缺少生死离别,抑郁症这样压抑的宣判更加需要宣泄。门口的两个保安大抵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周遭行人带着同情的视线不时地落在她身上。 她要强了二十多年,面对什么样的困境都从未低下过骄傲的头,让所有探来的怜悯讥诮的视线都自惭形秽,从未被人以怜悯为缘由,用目光凌迟。纪千羽恍若未觉地捂住脸,咬着牙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出去,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一次未成形的见面,沿着命中注定的结局继续前行。她背着死亡缓刑的枷锁,没有被自己宽恕,也没有得到傅遇风的宣判。但至少让她坚定了一点,比起茫然无措地懊悔自责,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将功补过。 就算他没有追上来。 就算失去的已经再也不会回来。 纪千羽疲惫地深深呼吸,垂着头慢慢站了起来。她抬手将棕色的长发束到脑后,一步步走向了这个承载了许多梦想与希望的城市,干枯的枝条蜿蜒在她身后,送她一路向前。她在凛冽的冷风中缓缓前行,没有被风吹得动摇一下。 康复中心的病床上,傅遇风抬手按下了呼叫铃。没几秒护士便冲了进来,紧张得上下看了他一遍后,终于发现了他按呼叫铃的理由。 “怎么滚针了,不是说了不要乱动呀……”护士细声细气地劝他,神情带着点小心翼翼也带着点温柔写意。傅遇风没有说话,垂着眸看点滴重新输送到自己身体里,一滴,两滴,蔓延至青色的血管,像是要将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如果真是那样,倒也很好。傅遇风侧过头,看看地看了一眼窗外。北国的冬天常年阴着天,从他这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方稀疏的天宇,与远处建筑模糊的轮廓。 他沉默地看了半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点滴无声地慢慢落着,像是要将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殆尽。 或许那也没什么不好。千羽…… 希望你大步向前走。 永远别回头。 第44章 黑键练习曲 第二天一大早,纪千羽踩着上课铃声,准时出现在了教室里。 大四的课本来就少,她又得了周教授的特许,这一学期基本都没怎么在班上露过脸。她坐在自己的画架面前,清理着画笔与调色板上的浮灰,许多好奇探究的视线明里暗里落在她的身上,她对这一切恍若未觉,有条不紊地在画板上涂涂写写。 杜若晓早上没来教室,她昨晚酒喝得不少,凌晨才回来,翘了节课回寝室睡觉,刚睡醒就看见手机上好几条未读短信,平常对她前呼后拥的女生们争先恐后地朝她抱着信。她逐条看完,发现是纪千羽回学校上课后撇撇嘴,将手机随手扔到一边。 搞什么东西,突然回来假惺惺地上课干什么?一定是想做什么坏事,现在也就是她脾气好了,不然换做当初,直接带着人去使绊子,多痛快。 哪像现在这样…… 想到现在的处境,杜若晓顿时皱起眉,心情糟糕地低声骂了两句。她原本和市厅的那人打得火热,那人也对她照顾有佳,她被抓起来时一个电话就把她保了出来,有那人在一切行事都来得极其方便。然而最近不知道什么情况,那人对她渐渐越来越冷淡,若有若无地保持着距离,让她好些原本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事变得费力不少,着实令人气恼。 而这一切,都是纪千羽出现后就逐渐变得不受控制。杜若晓皱起眉,恨恨地暗骂着纪千羽,结果忽而听到她自己住下的寝室里发出一点怪异的声响。她心提到嗓子眼里,胆战心惊地朝发出响动的方向看去,警惕地盯着卫生间禁闭的房门。没过一会儿,水声传来,纪千羽擦着头发出来,扫了眼她瞪圆的眼镜后漫不经心地走向自己的位置,一句话也没有同她多说。 “你你……”杜若晓指着纪千羽,一时间吓得话都不怎么说得利索,“你怎么在这儿?!” “我回我自己寝室,你在那边乱叫什么?”纪千羽将半湿不干的毛巾挂到一边,转头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 “闭嘴。” 杜若晓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迅速闭口不言,过了几秒心里又觉得不岔,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虚张声势地问她,话语有点结巴。 “你……那你突然回来这边干什么?” 她们宿舍其实是四人间的配置,不过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这间屋子一直都是两个人住。她们之前曾闹出过惨重的不愉快,如今想起来,依然让她心有余悸,脸上还能隐约感受到那时火辣辣的疼。如今纪千羽又突然再次搬了回来,除了别有用心外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杜若晓缩了缩脖子,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惶。 但纪千羽似乎对搭理她没有丝毫兴趣,只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一句答一句,别的话一句也不多讲。 “保研考试要开始了,我在学校的通宵自习室待几天。”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听到了一个比较合情合理的答案,杜若晓终于稍微松了口气。校庆汇演之后第二天就是保研资格考核的比试,纪千羽两个都有参加,如今回寝室来住,多半是为了最大可能地节省时间。别的宿舍也未尝没有这么干的人,只是她跟纪千羽之前的不愉快闹得比较厉害,她又跟姚雨菱交好,再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是绝对不愿意的。 不过恐怕纪千羽心中的不情愿比她只多不少,而且……这个考试,她自己肯定还不知道,其实准不准备,都没有什么区别。 杜若晓想到这里,又觉得带上了几分莫名的快意,看着纪千羽的视线都带上了一丝怜悯。她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朝她堆起一个自己颇为擅长的甜笑:“哦,这样,你的兼职不做了?” “不做了。”纪千羽淡淡地说,收拾东西地动作微不可查地稍微顿了一下,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自顾自忙碌。杜若晓点点头,觉得情景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又随便找了个话题接了一句。 “哦,那正好。”她假笑了一下,做善解人意状点了点头,“住在学校正好,两天后就是校庆汇演了吧,正好排练一下你的节目。和你一起表演的那个钢琴家呢?他要是有空的话,不如也来我们的话剧里客串一把弹个钢琴?最后弹钢琴那段背景音乐还是只能放录音带,能有个人在旁边现场弹那当然是最好的。” 她自觉说的这番话没有什么问题,顶多是带了点若有若无酸溜溜的打趣奚落。没想到纪千羽听完后会是这么大反应,僵住片刻后,慢慢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杜若晓在温暖的空调房里瞬间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也是和纪千羽你死我活较过劲的人,却不论是一年前的对峙,还是一月前共同被抓,她都从未在纪千羽身上看到过这么凶狠乖戾的眼神。杜若晓趾高气昂惯了,却也特别惜命,她在纪千羽暴躁阴冷的眼神中僵硬着四肢,挣扎着努力挤出一两句破碎的辩解。 “我……我开玩笑的,你这人怎么……怎么这么认真啊?” 纪千羽无声垂眸,朝她走了过来。杜若晓仓皇后退,被纪千羽逼到桌前,背抵着桌沿,惊慌失措地向后仰,一个不注意,脑袋磕在书柜凸起的一条棱上,发出了一声结实的闷响,惊呼声卡在喉咙里要出不出,噎得她痛苦地扭曲着脸,纪千羽却没有就此离开,恐惧从她的心里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泛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千羽伸手,抓住了杜若晓的长发,将她的脸向上提。杜若晓被迫抬起脸,纪千羽的视线在她脸上慢慢扫视过去,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凭你们也配?”她轻声说。 配什么?杜若晓迷茫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纪千羽是在针对她刚才让钢琴家来谈背景音乐的事,连忙不迭摇头:“不……不,对不起……” 纪千羽没有再说话,冷冷地放开了她,背过身回去继续忙自己的事。杜若晓心有余悸地捏着胸口喘了两下,看着纪千羽的背影,再次不受控制地吓白了脸。 她自从那一次后就有些怕纪千羽,当时只觉得她这个人既冷又狠,如今却发现她已经变得偏激又极端,纪千羽揪住她头发的时候,她真的产生了一种对方要置她于死地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她的恐惧感又加深了一层,杜若晓谨慎地背着身躺回床上,惴惴不安地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床下悉悉索索的动静。 真是个疯子。她在心中暗骂,一边恨恨地想着不用现在这么嚣张,纪千羽也在这个学校蹦跶不了几天了,一边却又有些不抓重点地想,刚才纪千羽虽然看上去危险又可怕…… 却又让人觉得她非常脆弱且伤心。 这个离谱的认知让杜若晓自己也有点想笑,她撇了撇嘴,暂时将纪千羽的事情抛在脑后,却又觉得寝室怎么都有点待不下去,匆匆穿好衣服,背着画夹去了外面。 开关门声响起之后,纪千羽慢慢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坐在椅子上沉默片刻后趴在桌子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一点也不想重新回到这里,当初她刚刚从奥地利来到这里,没指望得到多么热切的关心,却也没想到有人对无冤无仇的陌路人也能恶意至此。她做完兼职后疲惫地回到寝室时,迎接她的有过被泼了水的被子,消失不见的论文画作,乃至奚落讥嘲的视线与神色玩味的眼神。而后这些暗地里悉悉索索的动静逐渐越来越大,她忙于奔波维持生计,在异国他乡形单影只地活下去,无心顾及女生间的勾心斗角,及至被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三角恋情里, 现在说出来也觉得太过荒唐可笑,她连那个男生的性命相貌都还没有认清,却已经被莫名其妙地被女生们单方面宣布忍耐到了极致。一场痛打婊气冲天假白富美的战斗就此轰轰烈烈地展开,她又一次推开寝室门的时候,迎接她的是颜料墨汁铺天盖地泼满她空间的宿舍,以及十来个虎视眈眈等着她回来的彪悍女生,摄像机尽职尽责地记录着一切,不日后便是她屈辱经历的证明。 她被好几双手拉了进去,宿舍门被轰然关紧。 后来的事情就没有超出应有的逻辑范围了,她睁开眼睛,手臂搁在额头上,淡淡转开视线。这一夜没能如其他人所愿,成为她不能提及的耻辱与黑历史,反倒是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她似笑非笑地睥睨着其他人,像是猎人看着一群待宰的绵羊。乱七八糟的手脚与指甲之中,她眯着眼睛,在其他人的视线从兴奋渐渐变为恐惧之中,一脚踢翻其中一个,脚漫不经心地搁在那人的脸上,用力碾了上去。 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怎么挑人,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就好,后来才发现踩的正好就是看不住男人还要叫嚷着弄死她的女生,也算恶有恶报。那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记不太清了,女生们聪明反被聪明误,笃定了她毫无反抗之力,一心想用摄像机记录所有她耻辱的瞬间,想不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次倒是彻底把自己栽了进去。 这件事之后到底是被谁压了下来已经不再重要,她也并不关心。只记得她后来回寝室时收拾东西计算损失,云淡风轻地站在门口按着计算器,屋里是几个女生闷头给她收拾清理,将没有被墨汁和颜料染上的东西一一打包。她一手拿好女生们战战兢兢递上来的赔偿,另一手一人给了她们几个巴掌,而后提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之后所有人见到她几乎就都绕着路走了,时日已久,她也没想到还有重新回到这里的一天。按说她即便不住在傅遇风的家,自己随便再找个小的出租屋住也是可以的,但偏偏这一次却没有这样做。 她其实很热衷于在陌生的地方快速地安定下来,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强,也许只是太过没有安全感。不管多小的地方,多简陋的条件,总也要亲手布置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这个地方是临时租用也好,寄人篱下也好,或许人总是缺什么就会更加渴望什么,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这种不与人严明的祈愿与盼望。 而今却觉得没有了这么做的力气与意义。她已经心知肚明,却还是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每分每秒地告诉自己—— 错过那个地方。 她就没有家了。 所以说其实她也不配,纪千羽沉默片刻,拿出新置办的手机,拨打了一个久未联系的号码,接通时分,对着电话那头疑惑的声音低声开口。 “许镜老师?我是纪千羽。” “抱歉在这种时候麻烦你,遇风出了一点问题,恐怕赶不上两天后的演出了。” 百年校庆作为学校近来最重要的大事,许镜自然尽心尽力,此刻正在学校的大礼堂里看着第四遍节目排练。看到纪千羽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之时,许镜一拍脑门,恍然想起这一组一直没参与排练的节目也该过问一下了,好歹最后一遍整体排练时要来一下,看看整体的最后效果。于是热情洋溢地接起了电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纪千羽的话打断。 听清楚纪千羽的话之后,许镜瞬间觉得眼前一黑。不论是处于对节目流程的负责,还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这个消息都足以让她觉得简直天崩地裂。 许镜蓦地倒吸了口凉气,匆匆离开座位,绕到角落里去接电话,一边走一边听着纪千羽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傅遇风有抑郁症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如今听纪千羽说得艰难含糊也没有起疑,只是犹豫着问她:“那……你们的节目要怎么办,我临时撤下?” 出乎她的意料,电话那头的纪千羽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问她:“我知道如果傅遇风不表演的话,这个节目光凭我,应该没有入选表演的资格。但是事出特殊,打这个电话就是想问一下许老师您,能不能帮我争取一下,将这个节目保留下来?” 许镜略微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她温和地问,声音不大,但意思表达得格外清楚,“如果老师没看错的话,纪同学一定要参演这个节目的原因,是因为遇风吧?如今他没法上场了,你……” 她问完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纪千羽静静地开口回答,声音不大,却来得颇为平静,也颇为坚定。 “是。”她坦率地说,而后淡淡地笑了一声,上扬的声音里仿佛写满无尽的苦涩,只听一声便让人觉得眼眶微热。 “就是因为他没法上场了,所以才格外想……弹给他听。” “即便他也许并不会听见。” 因为这么重要。 所以不能放弃。 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多说什么。许镜无声地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慢慢点了点头。 “好,我给你争取。”她深深呼吸,而后出言询问:“还是《》?” 纪千羽敛眸,默默地点了点头。 “……恩。” 《你我之间》。 接下来的两天,她果然来得早出晚归,忙碌无比。 杜若晓本来从她搬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心惊胆战,她虽然颇恨纪千羽,但除了那次公示栏前不小心暴露之外,其实并不想和纪千羽明着撕破脸。她对纪千羽始终是有些害怕与忌惮的,因此两人相处时总不自觉要带着笑脸,唯恐再惹着纪千羽哪里不痛快。 她穿衣服出去后在外面忐忑不安地晃了一天,在犹豫要不要出去住时发现了自己没带手机充电器,于是又灰溜溜地回了寝室,来到门前时发现灯暗着,纪千羽果然没有回来。 这个发现顿时让她松了口气,一身轻松地低头拿钥匙开门时却发现门缝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打开门后好奇地抽出来看,发现是两个窄窄的信封,上面都写着纪千羽的名字。 给纪千羽的?她今天才搬来,东西就送到这里来了……还是两个?杜若晓拿着信封狐疑地左看右看,好奇得要命,却碍于对纪千羽的害怕,不敢把封得好好的信封真的拆开来看,于是只得把两封信都搁在纪千羽的桌上,蹑手蹑脚自己洗漱好上了床,迅速入睡,争取眼不见为净,不为自己增加和纪千羽一分一秒不必要的相处。 于是当天凌晨纪千羽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杜若晓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睡得人事不知。她浑不在意地走向自己的桌子,意外地发现了桌上的两个信封。 准确地说,她并不意外会有信送到这里来,不过没料到会是两个。她随手拆开了其中的一个,展开纸张,视线在上面的一行行德文上仔细地逐词看过去。 她就说路加那个小混账怎么会好好的在奥地利不待,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虽然明面上挂了来美院考察合作的名头,不过要是真的信这个原因能请动温斯特家的继承人,那也来得太蠢。古老贵族世家到底如何培养自己的第一继承人,她作为离得最近的旁观者,是从小见证到大的,虽然权利很多,但责任也重,断没有找个由头出来躲闲进而兴奋作浪的道理。 路加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一个继承人所能拥有的私人度假时间。既然他迟迟不回去,还这么显而易见地一心针对她,那她几乎可以肯定,家族内部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她一年前不管不顾地只身离开温斯特家族时,从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和这个古老世家一刀两断的觉悟,后来她被家族除名的事情是真的,异国他乡断了经济来源,从那一刻起彻底谈不上什么血浓于水。 这一年她换过一次号码,和家族那边彻底断了联系,在消息闭塞的国内,完全不知道家族的任何近况。温斯特家前有路加明里向她挑衅,后有那个女人暗中给她下绊,只剩下一个完全对她漠不关心的亲生父亲,有也和没有无异。 她当了一年多的纪千羽,彻底舍弃了温斯特这个载满荣誉的姓氏,但温斯特却不肯放过她,路加既然敢做,就别怪她瑕疵必报,拼上一切也要掀了他的老底。她在温斯特家族生活二十年,虽然被继母继弟压得深居简出,暗亏无数,但到底不见得连一个亲信都没有。时隔一年多后她重新恢复了联系,仅仅两天之后,就收到了关于温斯特家族近况的详细回应。 这封信不长,只有两张信纸。她翻来覆去的看了四遍,放下信时,唇边已经带上了几分了然的冷笑。 果然不出她所料,温斯特家族内部出了问题。不过出的问题倒是的确让她颇为意外——居然是她那个极其凉薄的父亲身体出了状况,短短一年时间就病入膏肓,如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她那个便宜继母如今贴心地照顾着他,而路加没了严厉父亲的管束,也就有了时间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坚持不懈地要找她的麻烦。 不,不光是找她的麻烦,恐怕有更深层的考虑才对。按这封信里她父亲现在的病情来看,恐怕命不久矣。到时咽气衰亡之日,就是继承人继任家主之时——而若是那时身旁还有个第二继承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恐怕即便成功即位,也难免夜长梦多。 毕竟看这封信上的意思,她那个父亲时昏时醒的空当,坚持要派人把她找回去。他为什么执意要这么做,恐怕那两位来得比自己还要好奇。 不光好奇,而且惶恐,坐立不安,与除之而后快。 第二继承人狄安娜温斯特将信纸塞回到信封里,将信封细细撕碎,扔进旁边喝水的杯子里。信封上的字渐渐晕开,将水染成有些浑浊的暗灰色。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联系人,发了条消息过去。 「你技术怎么样,翻墙黑电脑时犯过事没有?被抓住过没有?」 「不要随便质疑一个男人的技术好吗?」郑扬十分不满地回她,回看了一遍她的问题后想了想,十分警惕地向她郑重提醒。 「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并不干什么会被抓的事情……事先说好,你要我顺手帮个忙倒是可以,但是潜入银行给你账户上加几个零这种事我是不干的——我要有那本事的话,我就二话不说先给自己改了不是?」 「潜入pc拷贝信息记录有没有问题?需要翻墙,语种是德语。」纪千羽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仔细地将基本情况向他补充说明。 「虽然是个人电脑,但防护系统应该很严密。保密程度比不上国有系统,但家族很有实力,为了保护秘密,多半设下的关卡不会太少。」 「……你玩得挺大啊?」郑扬顿了几秒,非常意外地回她,「可行性几率挺低的,我又不没见过那种防护系统,破译很费时间的啊大姐。没有什么辅助道具吗?」 「我电脑上有这套防护系统的初级版,你可以拿去研究一下原理。」纪千羽回,在郑扬的一串省略号后淡淡地补充,「自家防护系统,肯定没有病毒,放心研究。」 「你要对付的,是你自家人?多大仇啊。」郑扬带着些问她,纪千羽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着,动动指尖,轻描淡写地回他。 「越是自家人,仇越来得深。你不这么觉得吗?」 “当然,我也这么觉得。”片刻之后,郑扬回了她条语音,笑得颇为斯文。 “毕竟我要对付的,也是自家人。” 纪千羽放下手机起身,找出电脑联了网,让郑扬自己去折腾远程控制。她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有些疑惑地拿起另一封信,看了几秒,抬手从封口撕开。 刚才的信只有两页,这一封却只有一页信纸,来得比刚才那封还短。但纪千羽这一次看的时间比刚才那封还要长,信上寥寥几句,大意是严屹听楚铭提了几句最近的事情,既然已经钱货交易完毕,就不会因一点意外断了合作关系,他直接将纪秋馥的地址送到了纪千羽手上,去与不去,全看纪千羽自己的意思。 他在信纸的最后补了一句话:馥姐早已另嫁,结婚生子多年,她儿子现在也已经在上初中,日子过得很平静,应该也很幸福。 纪千羽拿着信纸,无声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像刚才一样将信纸塞回信封里,将信封几下撕碎。她捏着一团碎纸,手移到杯子上面,迟疑片刻后,却又慢慢收了回来。 她抿着唇,将手里的碎纸一点点展开,慢慢地重新拼好。旁边亮着的电脑屏幕上闪过无数行冰冷的代码,她对着一盏昏暗的台灯,桌上摊着破碎的信纸,外面是无尽的沉夜。 更远方万家灯火,繁华喧嚣乐声,曲罢无人应和。 第45章 永恒的真相 这团写着她离家至今全部意义的纸,一晚上被撕碎拼起好几次,最终还是被她扔进了水杯里,让暗灰色的水来得更浑浊了些。 她其实并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纪秋馥离开奥地利到现在已经十五年,她对这个母亲的残存印象虽然已经不够清晰,不过听严屹的回忆描述,这样的女人,走不出过去失败婚姻的阴影才是笑话。她在奥地利时也无数次地想过,在人海茫茫中找一个人固然艰难,但也许纪秋馥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这才是真正致命的地方。就算她侥幸找到了,然后呢?她又能怎么样呢? 去看看吧,大概也只是去看看。 她固然想要一个更好更圆满的结果,但纪秋馥如果真的有了自己更加平静的生活,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她一定不去打扰。毕竟她也是个这么心眼小又锱铢必较的人,不是只属于她的东西,她无意争抢,不想将自己最后的这么点骄傲也扔进尘埃里。 想见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那么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过的人。这是别人的触手可及,她的求而不得。她经历过见证过这么多的不公平,但无论是纪千羽还是狄安娜,念起时都像是残存着一点轻盈的温度,是她在无数个形单影只的日夜里掌心唯一的慰藉。 那么温柔。 所以她想见见这个人。 想问问她独自离开的理由,带着不平与委屈;也想对她说一声谢谢,带着沉默的感激。 这是她离开奥地利来到这里的全部理由,当时心无旁骛地找寻着纪秋馥离开时微茫的影子。她借着交换生的名额来到这里,纪秋馥的故乡,一点点踏遍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一点点渗透寻常巷陌中的幽暗势力,终于在一年后有了一些进展。然而她没有想到,也是在这里,最狼狈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地遇到了一个人,从此一切都开始变得脱离预定轨迹。 上天向来待她刻薄,她从没想过,能与这样的人相遇。 如果相遇之前漫长的不公与坎坷,都是为了能在那个时刻站在傅遇风面前,那么她想,她是愿意的。只是如果命运能再重来一次,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她一定不会追上去,但还是会请他喝一杯酒,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出手相救,这一次,不想拖累你了。 对她而言,遇见傅遇风,像是濒死之人意识恍惚时,见到的最后最好的幻觉。然而对傅遇风而言,她大概是一株吸取着攀附之树的菟丝花,交缠着一点点共同由荣转枯,像个无穷无尽的噩梦。 她并不善良单纯,为达目的多卑劣阴暗的手段都用,心思深沉善于隐忍,却唯独不想在傅遇风面前变成这样的人。 她还没有见到纪秋馥,但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她似乎已经找到了。 可惜她不配。 这张记录着纪秋馥地址的信,薄薄一张纸,字数不过几十,却是傅遇风在见到了真正的她后依然接纳了她的证明,更付出了一百万与一只右手的代价。她想起曾经朝夕相对时傅遇风微笑着却也带着淡淡阴霾的眼睛,想起他们心照不宣的到时终将离去的结局。 这是她一个人的追逐,却让另一个人付出了这么多代价。现在终于没有另一个傅遇风牵绊住她,她可以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开,前行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了。 仿佛多走一步都是背叛。 像是为什么永远有人热衷与询问另一半两个人同时落水时到底先救谁的问题,现实当然并不会每次都陷入这种窘境,也许也有两全其美的方式可以一并保全。但这个选择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是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刹那,你的心已经倾向了一边。 倾向一边,放弃一边,也许并不会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但你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什么原因,你已经放弃了他一回。 就像她当初还没拿到纪秋馥的下落时,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着自己那一点微弱的异想天开。她想着纪秋馥还没有忘了她这个女儿,她离开了温斯特世家,哪里都不想去,只想找到纪秋馥之后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下半生,努力自己拼出一个未来…… 然而事实告诉她,纪秋馥并不需要。 这一番千里迢迢的寻亲记,除了她自己,没有感动任何人。 她做出过这个决定,放弃过另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然后果真因果报应,一切都来得自作自受,异常公平。 信纸上的几行字每一个都来得无比沉重,她注视着水杯片刻,起身将水杯里的水倒进洗手池。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流下,将所有的讯息都尽数冲走。 ——那就这样吧。 互不打扰,保留着最后一点可笑的幻想,多好。 然而所有事情都不会随着她做下了决定而就此结束。 第二天一早,纪千羽拿着书早早到了自习室,看了一上午书后下午去了画室。这和她之前在学校过的生活按部就班得如出一辙,形单影只,好奇者众,但无人靠近。画架上的画勾好了最后一点线,纪千羽在调色盘上调好颜色,一笔笔细致地将颜料涂抹上去。第四只笔也蘸好饱满的颜料之后,郑扬的电话终于姗姗来迟地打了过来。 她还是用着周教授特批的小画室,看了眼电话后搁下笔,直接接了起来。郑扬的声音带着一点兴味,尾音上扬着,勾出一点笑。 “防御系统还挺有意思,不过有你这个作弊器在,破了。” 恩,挺好。纪千羽点点头应了一声,并不特别意外。郑扬在那头敲了两下键盘,调出个文件看了看:“德文我不太认识,哪些东西是你要的我不大确定,反正加密的文件都发给你了。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有。纪千羽想了想,冲着电话那头问:“你能不能留个信息,告诉他你已经黑进来过了?” “能倒是能。”郑扬饶有兴味地轻轻咋舌,“不过你这是?” “宣战。”纪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挂断电话,打开了郑扬传过来的文件。 能在路加的私人电脑上加密的文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过她给郑扬的既然是防御系统的初级版本,那权限有限,恐怕也拿不到最核心的部分,不然他们家一旦出了中高层的叛徒,岂不是整个家族的秘密都要完蛋,显然也并不现实。 所以这次宣战,到底要给路加留下点什么东西才好?纪千羽在所有文件中一一找过去,终于锁定了其中一个,噙着一点好看的笑,指尖在手机上飞快跳跃,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关上文件时信手翻着其他文件,视线在一个文件上掠过,愣了下后,视线又飞快地转回来。 去年温斯特家族一个分公司的财务报告,看文件大小,还颇为冗长。 去年的东西,路加会留着加密到现在?纪千羽皱了下眉,又将这个文件打开,仔细地一行行看着内容。果然和第一眼看起来一样,报告非常冗长无趣,而且没什么重点,纪千羽耐着性子逐词看过去,终于眼尾扫到一个有些突兀的财务表。 支出明细只有一行,德文标注的似乎是个中文地名。 她屏住呼吸凝神看去,终于确定那真的是个中文地名,而且是个她有些敏感的地方—— h市。 路加在纪秋馥所在的城市,购买了他的那把军刺。 虽然这一行明细里并没有提供更详细的内容,但纪千羽莫名骤然懂得,路加已经拿到了纪秋馥的准确地址。 他自己找到补全的,还是严屹直接告诉他的?更重要的是——路加有没有对纪秋馥做什么事?纪千羽出神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关掉文件。她压抑地深深呼吸几下,放下画笔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走了好一会儿,又拿起手机仔细地扫过去。支出明细后面跟着卖出者的联系方式,纪千羽抿了抿唇,照着这个号码拨了出去。 短暂的等待音过后,电话被人接起,对面的人尾音略扬,声音带着一点淡漠与慵懒,千回百折中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妩媚,漫不经心地问:“哪位?” 纪千羽僵立在原地,瞬间如遭雷击。 她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模模糊糊,音容笑貌因为时代久远,都记得并不清楚。然而此时此刻,鬼使神差,纪千羽颤抖着嘴唇,眼中带着滔天的惊愕与难以置信,艰难地开口。 “……纪秋馥。” 这本来该是个疑问的句式,她的尾音到最后却慢慢落了下去,声音里带着绝望,一点点至微不可闻。电话那头的女人颇有些意外地啧了一声,声音低柔地笑,只道:“哎呦,打这个电话的人,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小姑娘,你是谁?” 我是……纪千羽张了张口,又猛地抿起唇。她颤抖的眼神慢慢被自己强行压下,闭了闭眼,声音干涩地回:“你最近卖出了一把军刺?开了锋的。” “我最近卖出去的东西可多了去,哪儿能记得那么清楚。”纪秋馥在电话那头漫不经心地说,轻笑时仿佛撩拨着心底的弦,“不过这一类管制品,还是开了锋的,从我这儿买的可能性的确不小。怎么,不买东西只是问问?那我可就挂了。” 纪千羽听了这话,却没有什么反应。她有些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在纪秋馥挂断电话的前一秒机械地说:“你最近多注意你丈夫和儿子的安全,有人可能要对你不利。” 这句话让纪秋馥挂断电话的动作停了下来。她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低笑着兴致盎然地开口:“谁要对我不利啊?说说看。” “路加。”纪千羽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一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轻声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加上了姓氏。 “路加温斯特。”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地沉默,而后纪秋馥的声音陡然转厉,几乎带上了一丝阴狠,逼迫地声音沉沉地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纪千羽讽刺地牵了牵唇角,默默地按下了挂断。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如同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而后猛地将手机大力摔向地面,屏幕在巨大的摩擦碎裂声中碎渣四溅,她深深呼吸两下,颤抖着蹲下身去捡,在一片玻璃渣中捏住手机,柔软的掌心被玻璃硌得鲜血淋漓而又如同未觉。 纪秋馥,纪秋馥! 怎么能是她,怎么偏偏是她?! 她蹲在地上,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没能起身。像是一直以来的信念彻底崩塌,她眼前闪过一片白花花的光点,好半天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她脱力般慢慢坐下,手机屏碎得如同蜘蛛网,屏幕居然还能亮起来。她盯着手机怔怔地看着,而后翻出通讯薄,拨了个号码出去。 这一次电话很快被接起,对面的声音显得有点意外,不过依然彬彬有礼:“小姐?许久没有联系,听到您的声音非常高兴。” “康尼。”她抱着膝坐在地板上,眼神空茫一片,声音轻弱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康尼稍作迟疑,刚说了一半,又被纪千羽打断。 “h市。”她平静地说,声音如同一潭死水。 康尼怔了一下,这一次没有否认。 果然是这样。纪千羽将头埋进膝弯,问完这一句后,接下来也终归无话可说。她静静地挂断了电话,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站起身走出画室,在冬月凛冽的风里,终于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她现在有多冷就有多清醒。 趁着一切还没有来到最糟糕的境地……纪千羽匆匆锁上画室,走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拉开门坐了进去。 “去h市。” “小姑娘,出租车跑外省可是很……”司机听到她这句话,意外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纪千羽眼都不眨,木然地甩出去几张大票,司机见状也就闭了嘴,默默地按照她的说法,将计价器按下,无声地开了出去。 这座城市到h市并不太远,出租车也就是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纪千羽一路沉默地看着窗外,司机悄无声息地开着车,快要进入h市地界时,纪千羽翻出手机,再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你在哪儿?”她开门见山地问,纪秋馥在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却没有直接回答。 “你的消息来得真准,可惜迟了一小会儿。”她幽幽地说,声音里终于卸下了那抹可以撩拨的笑意,带着彻骨的凉意。 “我开始联系的时候,发现已经联系不上我儿子了,也许是失踪,也许是绑架,也许是撕票。现在人还在找,不过我想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消息?” “做这件事的人,我有他的号码,你记一下,然后自己追踪定位。以你的手段,应该没有问题。”纪千羽带着同样的凉意平静地说,报了康尼的号码给她。而后侧过头,车窗玻璃映出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见了我大概就会知道了……约个地点,见一面吧。” “纪秋馥。”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想见你很久了。” 纪秋馥顿了一下,报了个咖啡馆的地址给她。纪千羽依言告知司机位置,放下已经挂断的电话,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她比想象中的平静太多。 既不欣喜,也不难过,更像是终于要完成一个年岁已久的执念之前,带着一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怅然。 十五年光阴转瞬而至,过了今夜,大抵再也不剩下什么。 纪秋馥报的地址在h市的市中心,从市郊开到这里时有点堵车,终于到达时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纪秋馥付完车费开门下车,站在咖啡厅门外却不着急进去,站在门外仰头看了一会儿招牌。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开关门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索,纪千羽回过头去,看见几辆车一起停在咖啡厅门口。 最前面的路虎上面下来了个背着书包的少年,个子不高,脸上还带着点稚气未脱,背着书包的姿势很乖,老老实实地双肩扣着,看着眉清目秀,不过被脸上的一点畏缩拘谨之气减了不少分,总得来说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纪千羽盯着他,却没有移开视线。 她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影子,是自己对着镜子时的眉梢眼尾,也是记忆里最后一眼的缥缈模样。 少年刚下了车,看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在橱窗外面站着,下意识带着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咖啡厅里有人匆匆走了出来,快步来到他面前细细地检查,嘴里还在不住念叨:“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可担心死我了……” “妈,我没事。”见到熟悉的家人,少年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色间也不再那么拘谨,乖乖地站着,让他妈妈前前后后将他打量个遍,一边还在乖巧地安慰她:“没受什么伤,绑架我的那些人还开着车在路上呢,就被妈妈的人截下了,估计他们也完全没想到,领头的那个还叹了好几口气……妈,你真厉害!” 少年说话时不自觉带着些撒娇与崇拜的口吻,亲昵地在他妈妈的手下笑着。他妈妈摇了摇头,忍不住又摸摸他的脸:“这一次倒不是因为妈妈手眼通天,是有人……” 她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仿佛提起这个人才想起之前见面的约定,进而发现有人一直在看着她,眉眼锐利地朝纪千羽的方向看来。顺着她的视线,保镖们和少年都朝纪千羽看了过来,少年眼中的视线更加好奇,保镖们则大多数露出了极为惊愕的眼神。 纪千羽和纪秋馥并不算是那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母女,但她们站在一起时,旁人却又能很明显地发现她们一定有些关系——这是血浓于水的羁绊,无论当事人想不想承认,永远无可争辩地刻印在身上,相遇时便会一清二楚。 在周围人好奇的注视中,纪秋馥的眼神锐利地扫过纪千羽栗色的长发与湛蓝的眼睛,好半天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还在猜是谁,原来是你。”她波澜不惊地说,朝纪千羽点了点头。 “狄安娜,我们好久不见了。” 纪千羽看着她,同样淡淡地笑了一下。两人唇角抿出的弧度与温度都如出一辙,她的视线扫过紧紧站在一起的少年与纪秋馥,也朝他们点了点头。 “十五年,的确过了很久。” “妈,她是谁啊?”少年在旁边看了半天,视线在纪千羽和纪秋馥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忍不住探头向纪秋馥发出了一句疑问。纪秋馥看了纪千羽一眼,转向自己的儿子,朝他笑了笑,轻轻拍了下他的头。 “哪儿来那么多好奇?”她说,“这是我和我前夫的孩子,那个时候我还没认识你爸呢。” “……啊?!”少年万万没想到自己突然就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一时间错愕地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应了下来,视线在纪千羽身上转来转去,“那……那我是不是应该叫她,呃,姐姐?” “随便吧。”纪秋馥说,少年正在犹豫,突然听见一旁的纪千羽开了口。 “不用。”她冷淡地说,朝少年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是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少年看着她精致的脸与冰雪般的神情,弱弱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低低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站在纪秋馥旁边,不说话了。 纪秋馥有点意外地朝纪千羽看了她一眼,她原本也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也在猜测纪千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是所为何事,然而纪千羽这句话一出,她顿时敏锐地发现,不管纪千羽的来意究竟是什么,似乎都不是她所预料到的那些。 于是她没有再多寒暄什么,一行人沉默地进了咖啡厅,少年被纪秋馥赶去写作业,她们在角落里一张桌子前相对坐着,旁边是一盆高大的绿叶植物,挡住了若有若无带着好奇朝这边窥觑而来的视线。 侍者将两杯咖啡端了上来,纪秋馥搅了搅自己的那杯,甜腻腻的卡布奇诺上奶泡拉出漂亮的花,她递到唇边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这个咖啡厅是我的,平时除了交易些东西之外就在这里待着,地段不错,平常生意也过得去。今天下午小辰被绑架了,所以就没有开张,好在人很快就找回来了,这点我要多谢你。不过你告诉我那人的号码,你和那个小杂种之间恐怕相处得不怎么愉快?” 小杂种?纪千羽抬头看了纪秋馥一眼。 “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这个称呼,我走之后大概就没人这么叫了。”纪秋馥优雅地朝她笑了一下,手撑着下巴扬起一边柳眉:“小杂种说得是路加,我离开之前,他是跟他母亲的姓,还配不上温斯特这个姓氏。我走之后,应该就没有人这么叫他了吧?” 恩。纪千羽点点头,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现在他是温斯特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很风光。” “第一继承人?”纪秋馥的尾音上扬,带着点奚落的意味笑着朝她看了一眼,“你被挤下去了?保住位置的本事都没有,有点儿逊啊。” “不然呢?”纪千羽有些讽刺地笑了一下,抬头地朝她看来,无尽波涛暗涌都藏在平静的目光之下,“你一走了之得倒是很痛快,留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在那里,迎接她从来没听说过的继母和弟弟。你觉得我能做成什么样?挥着刀把他们一家三口都杀了,提着头来见你?” “这两句话说的,倒是有点我女儿的意思。”纪秋馥听见这句话反倒是笑了,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弯着唇眨了眨眼。 “我听严屹说起过你,和我年轻时倒真是有那么点像。他还说小辰性子太软,不适合接我的衣钵,你倒是很合适——我现在倒真有点觉得,他这么说也没错。” “我这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次那个小混账居然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肯定不会放过他,怎么也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你呢,你这么帮我,又特地千里迢迢的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纪千羽搅着咖啡的手停下,顿了一会儿后抬起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一直管路加叫着小杂种,你很恨他?”纪千羽轻声问。 “也不能说恨,和他比起来,我更厌恶他那个贱人妈妈。不过怎么说呢……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是种耻辱吧。”纪秋馥沉思着回答她,说到这里还弯着眸朝她调皮地笑笑。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又得到光阴格外的厚待,这么多年过去,一颦一笑间依然尽是风情。 “这个耻辱见证了我非常不堪的过去,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连个男人都看不住的事实。” 恩,原来是这样。纪千羽敛眸,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抬起头。纪秋馥接触到她视线的时候瞬间怔了一下,这样锋利的冷意她很久没见过,更没想过这种冷意来自于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正有些纳罕中,听见纪千羽冷冷地问她:“那你知道你曾经卖出过一把开了锋的军刺给路加,而后他用这把军刺,亲手废了我爱的人的一只手吗?” “他是个钢琴家。”纪千羽闭了闭眼,轻声补充。纪秋馥不受控制地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瞬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纪千羽将咖啡勺放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端起咖啡杯,用力一甩手,把整杯咖啡都泼到了纪秋馥脸上。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也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的眼睛闪着异样的锋锐光亮,看着纪秋馥脸上淅淅沥沥往下流淌的咖啡液,眼神颤抖了一下,随后很快挺直脊背坐好,侧脸显出一种别样的冷厉。 “纪秋馥。当年你抛下我一走了之有愧于我,今天我救了你的儿子有恩于你。这杯咖啡,你受不受?” 纪秋馥闭着眼睛,褐色的咖啡在脸上狼狈地蜿蜒流下。她的眉睫颤抖了一下,拿纸巾简单地抹了一下脸,慢慢地笑了起来。 “刚说有三分像我,现在看来,倒有□□分像了。”她睁开眼睛,淡淡地说,端起咖啡好整以暇地又喝了一口。纪千羽死死地盯着她看,纪秋馥看着她,忽而开口问她。 “你恨我?” 纪千羽僵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恨呢?”纪秋馥歪着头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一针见血地问,“是恨我当年抛弃了你?还是恨我间接毁了你的男人?” 不等纪千羽回答,纪秋馥忽而伸出手来,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眉目十足柔和,眼中芒泽也来得亲切,纪千羽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听见纪秋馥云淡风轻地开口对她说话。 “不管你恨的究竟是哪一点……”纪秋馥歪了下头,笑得灿烂又寡淡,“归根结底来说,都是你自己太没用了啊,傻姑娘。” 纪千羽的瞳孔骤然缩紧,听见纪秋馥看着她,无动于衷地继续:“阴差阳错帮了小杂种这件事情,我自然不会放过他,该处理的东西自己都会处理。但就你的事来看,就算我不卖给他那把刀,他早晚也会有其他办法害到你头上——因为你不够强。” “你要是够强,别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切断他的手。别人哪里害了你,你千倍万倍还回去。至于当初我撇下你自己走的时候,你没有留住我,也有你自己的原因,不是吗?” 不是,不是!纪千羽咬着牙看着她,纪秋馥微笑着和她对视,手还摸着她的头发没有放下来,悠悠地问她:“不然呢,你要怎么样,我间接害了你男人,你只泼我杯咖啡就够了吗?一刀插过来才对啊。你没有刀吗?来,我给你。” 一把刀被纪秋馥随手甩到身前,纪千羽垂目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她,没有动弹。纪秋馥笑了,收回手站起身,优雅地朝她点了点头。 “看,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就别谈什么报仇了。过去的事不会再来,要是真想替你男人出口气,就把小杂种踢出去,把温斯特家族夺回来。你也曾经是高高在上的第一继承人,让一个小杂种爬到自己头上,还害了你最在乎的人,甘心吗?不甘心就去抢吧。什么东西都一样,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全。” 她说完这番话,没有再看纪千羽,自顾自起身离开。纪千羽看着她的动作沉默片刻,在她离去时忽而出声问她。 “冒昧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她说,看着纪秋馥的背影,声音来得很低沉。 “你当年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上我一起?” 纪秋馥的动作因为她的问题而顿了片刻,而后转过头,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对我来说,你也是我一段耻辱经历的证明,狄安娜。”她对纪千羽轻柔地笑着,而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纪千羽独自坐在原地,对着桌上滚到一边的咖啡,无声垂下了眸,抬手摸了下眼角。 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她从h市回到自己的城市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凛冽的夜晚降临,纪千羽衣服穿得淡薄,衣摆被风鼓起,凛风刮在脸上如刀割面。她下了计程车,迷茫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康复中心的灯彻夜亮着,在夜色中矗立着冷峻的安宁。 她低下头,慢慢地走了进去。 傅遇风的病房她只来过一次,身体却像有意识般,径直朝着病房的方向走了过去。离得近了些突然听到病房里传来嘈杂的喧嚣声,纪千羽愣了愣,抬眸看了眼病房号,犹豫了一下,悄悄靠了过去。 病房门这一次关得严实,她抬手慢慢拉出一道小缝,犹豫着向里面看去。傅遇风坐在病床上,姿势与表情都与上次见到时并无二致,病床前这一次却围坐了几个人,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坐着,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正哭得厉害。 女人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依然能听出是个声音柔和的中年女声。从她的背影看,衣着气质都来得颇为高雅,即便处于极度的难过之中,依然没有失了基本的风仪。她侧过脸,朝站在一边的脸色沉重的医生疲惫地问:“我儿子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不很好。您看……”医生叹息着答她,伸手朝傅遇风看去,被他眼都不眨地挥手碰开,脸上显得更加冰冷。医生抽回手,有些无奈地朝中年女人摇了摇头。 “他以前就很抗拒外界接触,现在情况更加严重。这代表一种强烈的不信任,不配合……除了药物之外,外界能给他的帮助太少了,一切都得看他自己的努力。” “怎么会这样……遇风,你看妈妈一眼……”中年女人再次剧烈地哽咽了一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碰傅遇风的手。她的手刚一接近,傅遇风就皱起了眉,但看着她垂泪的眼睛,顿了片刻,并没有挥开她的手,只是向后退了退,拒绝的意味同样十分明显。 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抿着唇,微垂着眼,像是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不动不说话,也不歇斯底里,只这么无动于衷地坐着,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在他妈妈低泣的声音里,坐在一边的中年男人轻轻叹息。他的五官和傅遇风七成肖似,身份毫无疑问。他搂住妻子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转向医生时皱着眉商量:“我儿子现在这个情况,方便转院吗?康复中心的医疗实力有限,我们家有抑郁症领域更加权威的医生资源,应该比在这里好一些。” “转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精神矍铄的医生看起来是认识他们的,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你们家能找到更好的医生我当然是知道的,这个康复中心能给他提供的治疗也只到此为止了……但遇风会愿意听你们的话转院吗?他对这里……” 医生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说:“似乎有所留恋。” “他前些日子自己来这里,跟我说病情可能加重了的时候,手还被绷带缠着,看起来非常难过……但又不完全是因为手伤。” “那是因为什么?”夫妻俩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得不出答案后暂且将问题撇到一边,心事重重地向医生郑重地道:“我们两个也有事情在身,没法总在这里陪着,还要麻烦徐老……多劝劝他……” 傅母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徐老扶住他们,低低地叹息一声。 “当然,我会的。”他沉重地说,“我创办这家康复中心,正是要做好这些事情……你们放心,我一定尽力,但你们也知道,还是他自己配合。” 可是这点,又要怎么做到?几人心事重重地又都看了傅遇风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不言不语地垂着眸,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也像什么都不在乎。 夜色已深,他们又在病房待了一会儿,随后陆陆续续离开了房间。纪千羽等几人离去后无声地又回来,靠着门站在傅遇风的病房外面,好半天没有说话。 这一次傅遇风甚至都没有叫她一声千羽,纪千羽睁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她能说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她从路加那里拿到了能给他狠狠一击的资料,比如温斯特家族现在居然在火烧眉毛地想要把她找回去;比如她今天终于见到了纪秋馥,十五年执念一朝瓦解,一切终成空。 但这些话她最终都没有说,只是抿了抿唇,隔着一道门轻声问他。 “我后天要上去弹钢琴了,本来是我们两个弹的,我是你的钢伴,结果你失约了。” “你会去看吗?听你弹了那么多首曲子,这一首我想弹给你听。” 病房里没有回答。 她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吸了吸鼻子,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我等你。”她轻声说。 病房里依然没有回答。 第46章 月光边境 约定这种东西,许下时往往波澜不惊,漫不经心,像是一枚毫不起眼的暗引。只有时间知道它的意义、重量与价值,为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誓言,多少悲欢离合、生死相隔,纵有千钧之重,往往俱如草蛇灰线,全貌无从窥见。 就在刚刚,她单方面与傅遇风许下了一个约定,现在还不知道为了将其实现,到底要付出多少艰辛多少年。而现在她要去赴另一个人的约,推开蓝调的大门,上了二楼包厢,敲开门之后,几个保镖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地让开一条路出来,她从其中穿行过去,坐在了严屹的对面。 茶几上摆着进口的红酒和两只高脚杯,她坐下之后严屹拿起红酒,将木塞□□,给两人满满地倒了两杯。他看一眼瓶身上的法文,又用指节敲了敲杯壁,自嘲地摇着头砸了咂嘴。 “我也就是一粗人,附庸风雅可真是让人笑话。这酒喝着还不如黑啤舒服,也不知道贵在哪儿,瓶子硬得跟块石头似的,倒是很方便让你拎起来打人——你那凶悍的几下在我们地盘可也是传开了,都说不愧是馥姐的女儿,这武力值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见笑了,不过我和她不同。”纪千羽牵了牵嘴角,拿起一只高脚杯。里面的红酒倒得实在太满,被人拿起时酒液颤颤巍巍,半点没有品红酒时该有的优雅仪态。好在她看起来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仰头喝下的时候来得干脆利落,严屹在旁边给她鼓了两下掌,自己端起另一杯,喝酒的姿势像是在喝白开水。 “平时想不起来问,见到你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和他的狐朋狗友没再找你麻烦吧?”严屹问。纪千羽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垂着眸晃了晃高脚杯。 “严哥不用绕弯子了,我刚从h市回来,没辜负严哥特意把地址给我送来的一片苦心。” “要说一片苦心吧倒也不至于……”心思被人一句话点破,严屹的脸上显出两分尴尬来。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又干了一杯红酒,干巴巴地问:“这么说,馥姐你已经见到了?她还好吗?” 纪千羽抬眸看他一眼:“好奇的话怎么不自己去看?你不是她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吗。” “我还挺高兴你这么说的,不过……”严屹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馥姐应该不希望见到我吧,我实话实说,她对过去的东西,其实还挺无情的。” 像是这句话突然对上了纪千羽在意的某一点,她不动声色地笑笑,顿了片刻后不无嘲讽地道:“她原来对谁都是这样,我以为你们这些没哪里对不起她的,会让她多看一眼呢。” “不,我们有。”严屹突然说,纪千羽在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之后疑惑地看他一眼,严屹对她笑笑,默默地摇了摇头,“要是一直都做得好的话,她应该也根本不会离开这里吧。” 纪千羽稍微扬了下眉,不置可否。严屹看着她,突然说:“我知道你去见过馥姐了,看起来情况不算好。不过你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一面之缘恐怕解释不了这个复杂的世界。你心里如果也有那么一点疑问的话,愿意听我讲讲我看到的东西吗?” 纪千羽稍稍一顿,没有说话。严屹看着高脚杯里丝绒般顺滑的酒红色液体,眼中慢慢露出悠远的神色。 “十五年前这儿的酒吧还不叫蓝调,叫帝凯。那时候我二十来岁,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在这附近给人当马仔,十年过去,成了个还算过得去的小头目,天天就是打架,看场子,日子过得特没意思。我也想往上爬,不过这个阳光照不进的地方,完完全全地靠实力说话,我一个穷小子,拳头不够硬,也没什么背景,也就只能在底层混混,爬不上去的。” “遇见馥姐那晚,我经过帝凯后街的小巷子里,听见几个男人的狞笑声。我也不是那么见义勇为的热心人,路过就是路过,正要继续往前走,突然就听见里面有枪声。这个地界儿能摸着枪的少啊,我就赶紧走过去看,正看见馥姐满身满脸血地冲出来,手里拿着刀,见了我就要砍上来,我吓了一跳,但是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没有拿起手里的电棍打回去。” “然后她好像发现了我手里拿着东西却没动手,于是把刀收回去,推了我一把,自己踉踉跄跄地跑了。我当时壮着胆子继续往里看,几个人躺在血泊里面,都握着枪,还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我一直没有问为什么当时追杀馥姐的人是外国人,但你听到这里应该自己心里有数了,当时这批人,恐怕跟你爸爸——就是馥姐的前夫,有关系吧。” 纪千羽眉间神色微动,看着他不说话。严屹耸耸肩,粗声粗气地笑了一声。 “现在说这个那肯定有点像狡辩了,我也不知道你在你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不过看你从七岁平安活到现在,想着怎么着都能比那个时候跟着馥姐好吧。” “而且其实也不一定出得来,反正我要是一个大家族的扛把子,女人跑了也就算了,骨肉肯定得给我留下。” 严屹一边说着话,一边密切关注着纪千羽的表情,然而她眉宇间的神色太过波澜不惊,严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只得叹息了一声,自顾自继续。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见了这样的事情也没被吓住,犹豫了一下之后,反而顺着血迹追了过去。我平常也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那天没找到馥姐,血迹断了,跟丢了,再见到她的时候是两个月后,她带着一群人来挑帝凯的场子,我还没反应过来是她,她倒先认出了我。” “然后她跟她带过来的人说,这人曾经放过我一条生路,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里留下别动。” “然后她就带着人走了。” “然后你就这么死心塌地的在她手下做事了?”纪千羽冷眼看他半晌,语声寡淡地问。严屹乐了一下,出乎她意料地摇了摇头:“这世上的事儿,哪有那么多想当然啊。” “馥姐当晚是放过我了,然后隔天我就发现,我那个老大手底下这一带的地盘都被挑了,就剩下帝凯完好无损。他肯定就得怀疑我,不光怀疑,他直接打断了我一条腿,毒打一顿后叫几个人把我扔了出去。” “我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自从遇见馥姐之后一切都变样了,我那个时候对她真是深仇大恨,何去何从也不知道,结果机缘巧合之下,还是被她收留了。” “我自己别不过来那个劲,还是挺恨她的。结果后来她知道了这事儿,跟我说总有一天会给我补偿回来。我那时候还不信,结果她走的时候,手底下的人里我算是不起眼的那批,结果她留下的这些地方,一股脑全给了我。” “说了这么半天……”严屹又牛饮了几口红酒,放下杯问她,“我倒是一直忘了问,你这些年对你妈妈了解多少,你家里有人跟你提过她吗?” “没有。”纪千羽摇了摇头,双臂交环在胸前,靠坐在沙发上,并不看他,视线落在天花板柔和的壁灯上,盯着浅白色的光晕,仿佛突然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在温斯特家算是个人人讳莫如深的名字,声音照片一概没有,我那个继母住在她住过的房间里,要不是当时我已经记事,恐怕根本不会知道她这个人。” “那就是不了解她了?”严屹笑笑,慢慢摇了摇头。 “这么看我大概比你了解她,想跟你说的也就是这些你不知道的事。馥姐当年一个人顶着追杀艰难地到这里来,之后虽然坐稳了这片黑色地带的头一把交椅,不过一个漂亮女人,就算再狠再冷厉,照样会惹来不少莫名其妙的非议,只是看起来风光,处境并不能算好。” “她虽然手段铁腕,不过空降过来,根基不稳,之后被下面的人背叛反挑上来过三次,最后一次才彻底收拾服帖,但大概也是真的累了,把这里交给我,自己一个人走了。来也是一个人来,走也是一个人走,我最开始没骗你,是真的只知道她的大致去向,不知道具体地址,后来还是机缘巧合顺着查过去的,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平静很幸福,这样就挺好。” 纪千羽的视线始终定定地落在天花板朦胧的壁灯上面,睁着眼睛,没有表情,对严屹唠唠叨叨说的一串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也像把一切都听进了心里。严屹却没有完,还在对着她辛辛苦苦地继续,声音顺着寂静的空气飘进她的耳朵里。 “接下来的事我也就只是听说了。听说馥姐原先家里就是这条道上的,但后来爱上了个外国人,家里不同意,破釜沉舟地和他远走高飞到了个陌生的国度。后来她回来,自家也败了——我们这道根基不稳,培养起来不容易,败落总是很快的。也就相当于无家可归了吧,结果她自己还是硬生生地走过来了。她这半辈子对错不论,敢爱敢恨,应该是当得起的。” “我比你大了不少,斗胆叫你一声丫头。”尽管纪千羽的眼神没有朝她看来,严屹依然朝她笑笑,“千羽丫头,我知道你过得也挺苦,但希望你别怪她。她的路走得艰难嶙峋,你们两个太像了,太容易互相刺伤。但是你想想,你这么多年执着地找她,也是因为在你们有限的相处时间里,她也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全心全意的好过吧?” 这句话说完,他也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严屹住了口,依然觉得有些气闷,抬起杯将酒瓶里的酒都倒进高脚杯里,而后一饮而尽。他屏气凝神地等了好一会儿,依然没听到纪千羽的回应,忍不住稍觉忐忑地向她瞟了好几眼。纪千羽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装饰,良久后终于慢慢低下头来,看了他一眼。 严屹的心里瞬间一凉。 这眼神太过云淡风轻也太过波澜不惊,没有半点他希望看到的触动与思索,完全不像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的样子。严屹心中微冷,纪千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开口。 “所以呢?”她问。 什么所以?严屹一怔,不明就里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纪千羽闭了闭眼,唇畔勾出一抹笑,眼中像是含着遥远的未化的雪,清醒得近乎冷漠。 “所以呢?”她又重复了一遍,轻声道,“纪秋馥有苦衷,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有见了我依然当我是耻辱的理由。她活得不容易,我不能怪她,一切都必然向这个方向前行,是吗?” 听着……好像也有点不对?严屹迟疑了一下,一时没有接话。他看着纪千羽,却迟来地感受到什么不对来。 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冷静,坚定,没有多余的感情,身子却开始微微颤动起来,像是忍耐着所有的愤懑与不甘无从发泄,越是颤抖眼神越是锐利,像是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凶兽,要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她死死地盯着一时有些愣住的严屹,声音尖锐地问:“所以呢,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活该吗?因为她的苦衷有人为她伸冤,所以我就连怨她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严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摇头否认还待说些什么,纪千羽已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动的视线锋利而淡薄。 “你想这么以为是你自己的事,随你开心,你高兴就好,你想怎么开解都可以。” “但是不要来说服我。”她冷冷地说,绕过严屹的一众保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推开包厢门时像是走出了一个安静的结界,包厢外柔和的音乐声将她漫身包裹起来。纪千羽在走廊里无声地站了一会儿,忽而想起彼时她刚和严屹接触上,对方将她和他侄子不怀好意地反锁在包厢里。那时她挥着酒瓶子在包厢里自己杀出一片天,而后门被打开,柔和明亮的光照进昏暗的包厢,她狼狈的情状映进傅遇风眼底。 他站在光的那一方,带着她逃离了这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这中间经历的事情太多,如今想起这一幕,已经恍如隔世。纪千羽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忽而感受到彻骨的冷。她这一次干净齐整,走出来的姿态比上一次来得趾高气昂得多,然而再也没有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为她遮去不屈之下所有的狼狈,也没有一个背影走在她前面,能让她追着这道光走过无边的长夜。 所以她当时才说别对她太好。不然对于她来说,一直吃苦没什么,感受过更好的日子后又让她回去原来的生活,那太难熬了,比一直过不好的日子还要糟糕。 可是怎么办呢。 人总是在穷极一生去追逐自己渴望拥有的东西,费力千辛万苦,走遍长途跋涉,只要能拥有哪怕区区一秒,下一刻死去脸上也带着微笑。 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心甘情愿,哪怕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只希望她所渴望憧憬的那个人,远远地站在她穷极一生也追不到的地方微笑,那么遥远,那么美好。 愿世间一切苦痛都不加诸他身,愿他永远高高在上远离众生凡尘。 让一切成为最初的样子,让一切都活在最好的时间。 而她没有明亮的未来,愿意埋葬在逝去的昨天。 走廊里空无一人,音乐声依稀是温柔哀伤的调子。她笔直地站着,深深地将脸埋在掌心,在《月光边境》柔软的叹息中,泪水一滴滴从指缝中滴落,掉进柔软的地毯里。 悄无声息,没有人会记得。 第二天她去了一趟机场。 虽然最近的事情纷乱嘈杂汹涌而至,但与人定下的送别约定她还记在心里。可惜当初约定是两个人共同许诺的,如今来践行的只剩下她一个。纪千羽站在机场里,和宁薇沉默着互相对视,彼此都有些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们之间本来也来得没那么熟,不过是见过几面,全靠傅遇风从中维系,如今中心的人不在了,她们两个待在一起,怎么都觉得怪异。还是宁薇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拖着自己的随身行李箱站在安检外面,朝纪千羽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遇风很少失约的,这一次真是难得,下次见了他一定好好的罚他几杯,你到时可不要拦着。” 纪千羽看着她没有说话,宁薇也不觉得特别尴尬,笑眯眯的朝她歪了下头:“对了,我有跟你说过吗?我这次千里迢迢地从奥地利来到这里,目的当然不是帮你们谱曲当劳力的,我是来跟傅遇风告白的——虽然被你抢了先,话我没能说出口就是了。” 提到这件事情,纪千羽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她朝宁薇笑笑,唇角的弧度虽然很淡,但尚算真心实意:“其实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我们都还没有在一起。你运气不太好,晚来一步被我抢了先。” “啊?这么巧?”宁薇吃惊地张开了嘴,这个答案显然很出乎她的意料。她看着纪千羽,咬着唇想了想问:“那你们认识多久了啊?” 纪千羽:“半年吧。” “哦……”宁薇点点头,应了一声,眨眨眼,如释重负地朝她笑笑。 “那还好,不是我晚来一步。,”她轻声说,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认识他这是第九年了,感情果然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一条路,如果走在这条路上,那要不了多久就能走进他的心里,而如果没有那个缘分的话,怎么都不是没有办法的。” 说什么好像都显得刻意,纪千羽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宁薇却看着她继续问道:“有件事情我有点好奇,遇风在病情加重前自己其实有察觉,我问她是不是和你有关,他没有否认。你知道这件事吗?” 宁薇还不知道傅遇风的右手被伤也是因为她的原因,但若说之前傅遇风可以提及的状况,她也心知肚明。纪千羽无声地点了点头,无声垂眸,有些艰难地低声开口。 “……知道。” 可惜现在已经什么都晚了。 “你知道就好。”宁薇朝她点点头,对着她有些欲言又止,纪千羽猜到她要对自己说上一些指责的话,见此情况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这些日子压抑得太久,所有人都在对她说不怪她,不是她的错。但事实已然无可阻止地造成,这让她极度压抑,见到宁薇的架势,内心深处觉得被痛快淋漓地骂一顿也许反倒是种救赎。她没有开口打断宁薇的沉吟,只看着她不说话,很快就见宁薇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向她看来。 “这话我说出来可能比较逾越……”宁薇咬着唇道,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原因而太过愧疚,进而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进而想要远离弥补什么的。” 纪千羽愣了一下,同样没想到宁薇开口是这样的话。宁薇在她的视线中稍显拘谨,又顿了顿后耸了耸肩。 “如果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不要想太多。许多事情的因果都很复杂,弥补起来没完没了,删繁就简的话,其实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对他,让他的这种付出或是牺牲来的值得。” “其他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宁薇腼腆地笑笑,柔和地看着纪千羽,“不过有人跟你说过吗?他特别爱你。” “我和他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为了另一个人这么谨小慎微的样子。因为在乎,所以来得拘束,甚至还有些压抑,但是他提到你时总是笑着的。遇风这个人呢,平常总是看起来太过完美,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扛着,但是这样太累了……三年前谁都没有预料到他会得抑郁症,他的心里装着很多东西,尽管看起来云淡风轻,但其实扛得非常沉重。” “但是你呢……是会让他露出很温柔的笑容的人,只有你。” “所以希望你不要放弃,别放弃他,也被放弃你自己。”宁薇垂下眸,很快又抬起头来朝她笑笑。纪千羽怔怔地看着她,她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朝纪千羽张开手。 “我好像说得太多了,总之……祝你们一切顺利。” 她张开双臂,纪千羽看着她,慢慢地走过去。她们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无言地相拥,比这个烟青色的冬天来得更加温柔。 “谢谢。”两人松开之时,纪千羽低声说。宁薇听见了,只是笑笑,却没有说什么,拎起自己的随身行李,转身向安检口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朝她用力招手。 “再见——下次见一切都会好的!” 希望果真如此。纪千羽抬手朝她用力一摆,两个年轻姑娘各自转身,坚定地朝着自己该走的路,一步步踏实向前。 纪千羽出了机场大厅,却没有马上回去,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仰首看着机场的抵达时刻表。维也纳开往这座城市的航班四十分钟后抵达,一切顺利,没有延误,这么说来,一个小时后她就能再次见到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纪千羽等待的姿态颇为沉静,一个小时后,又一波人流团簇着向出口涌来,纪千羽没有看向那边,也没有动,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方才抬头看去。 轮廓极深的黑发年轻人正专注地看着她,英俊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冰蓝色的眼睛剔透多情。他见纪千羽望过来,朝她绅士地微微俯身,随后露出个大大的笑意。 “小姐?”他轻快地说,用力搂了她一下,“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利亚。”纪千羽笑笑,抬手回抱了他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利亚只亲昵地搂了她一下,随后很快放开,上上下下打量她一会儿,想起一件事,眼中又带了些许迷惑。 “小姐是在这里等这班飞机吗?”他略带些吃惊地问,“您对家族的接受度要比一年之前更加高……吗?” 他仔细地看了纪千羽两眼,摇头否认自己的结论。 “不,看上去不是这样的。” “别想太多,只是知道是你过来,又恰好之前来机场送人,所以等了你一下而已。”纪千羽耸耸肩,站起身向前走,利亚跟在她后面,一路左顾右盼,显得兴致勃勃,不忘好奇地问她:“小姐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这个简单。”纪千羽摇摇头,拦了辆车拉开门坐进去,利亚自觉地钻进后座,听见她的话后短暂地顿了一下。 她说:“如果不让你来,温斯特家还有谁有把握把我劝回去呢?” “这么想想,果然不是我来不行……亏我还以为他们是体恤我思念小姐多时,成全我一次呢。”利亚自己想了想,也笑了起来,探身到副驾驶,歪头去看纪千羽的表情,“说起来小姐你叫我提供给你的资料,用上了吗?” “用上了。”纪千羽答,抬手看了下自己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自己的指甲。 “具体效果如何,就看之后的检验了。” 利亚笑着看她,配合地鼓了两下掌:“小姐发现自己的所有卡都解冻了吧?决定好了吗,这一次跟我回去?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出乎他的意料,纪千羽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恩?利亚意外地直起身看着她,无声地用眼神询问着原因,纪千羽稍稍抿唇,过了一会儿后低声明确道:“不一定。” “为什么?”利亚这一次也惊讶地直接问了,这一次直接带上了非常具有诱惑力的细节,“家主如今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但还是坚持要找你回去,夫人从中阻挠了多少次都没有用。虽然不知道家主突然抽的什么疯,不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姐你有没有仔细想……” 纪千羽回头看了他一眼,利亚惊觉失言,迅速闭上了嘴。 “我有仔细想。”纪千羽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片刻后,慢慢摇了摇头。 “但是……我回去之后,就算真的去争,能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掌权家族企业,跻身名流圈,延续温斯特家族荣耀?”利亚张口就来,见纪千羽无动于衷的样子,无声地耸了耸肩,轻轻补上了一句。 “还能变强啊,变强多好,以后再也没人能夺走你珍视的东西,你想留住的东西,不用怕被别人夺走,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纪千羽慢慢转过身去看他,眼中满是恍惚与迷茫。利亚笑着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纪千羽的头发。 “虽然不知道小姐你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要在这里留一周,一周之后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看您自己的决定,我绝对不会强迫您。” 纪千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回头。两人之间的德语交流告一段落,出租车里的广播电台里是她最近更加熟悉的中文。她托着腮看向窗外,不期然想起傅遇风之前纠正她读音时候的那句话。 你的名字在中文里很有画面感,像是很多雪白的绒羽漫天飘飞的样子,或是一只看起来羽毛干净蓬松的鸟,听上去和读起来都很柔软。 她的眼神也不自觉柔软了一下,随即重归迷茫与黯淡。现在她的中文已经说的非常流利,然而那个对她这么描述的人…… 也许要失她明天的约了。 校庆的这一天终于来临,学校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成堆聚在一起的学生,各种装裱未装裱的画作沿摆了一路,优秀学生作品则和历代优秀毕业生作品一起,摆在学校的藏品美术馆里,供全校师生和到访宾客欣赏。 这是全国最为知名的美院,培养了国内画坛活跃的一半画家。这是个比较容易出功成名就人才的学校,若是平常不觉得有什么,那无疑能从现在的情况里看出端倪。各色豪车将学校围得水泄不通,挨挨挤挤地停在一起,进来也需要一番力气。维持秩序的老师和志愿生穿着单薄漂亮的礼物,忙得热火朝天,冬天里额头也沁出了细汗。 而这些热闹和礼堂后台通通没有关系,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能容纳全校所有师生的大礼堂陆陆续续涌进了许多人。 上一次学校大肆庆祝还是九十年校庆的时候,自然比不上如今百年的规模气派,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觉得颇为新奇。有人悄悄挑起一点后台的帷幕朝前台看去,见到人群顿时咋舌,有些震惊也颇为高兴。学生们在后台叽叽喳喳地化着妆,兴奋地讨论着等下的演出,纪千羽悄无声息地上好妆,一个人坐在化妆室,静静地出神。 江路晨和姚雨菱的话剧组自然也在后台,中间也隔不了多少距离,聚在一处站着。杜若晓在其中不知道说了什么,一时间那一圈的所有人都眼神闪烁地朝她看来,杜若晓见状更加得意,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两度。 “哎呦,你们看见她那身衣服了吗?薇彻当季最新款哦,灰姑娘女神为了这身新衣服是不是又省吃俭用了一学期,才买来这身礼服今天充门面用啊?” 周围的几个女生顿时笑了起来,男生们的视线也在她身上,带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纪千羽恍若未觉,根本不搭理他们这里的骚动,杜若晓得寸进尺,掩着唇窃窃地笑了两声。 “不过她前天来寝室住了诶,好像最近连兼职都不做了,攒够买礼服的钱之后就不做了吗?还是说其实是被哪个野男……” 纪千羽转过头,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杜若晓的话说到一半骤然噤声,她虽然对纪千羽各种看不惯,但有时会莫名有些怕她也是真的,如今纪千羽的眼神也并没有那么冷厉,然而不知为何,她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气焰骤然就消了下去。 消下去就算了,杜若晓悻悻地闭了嘴,一边却又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纪千羽现在看她的眼神更可怕了,像是在看一粒不入眼的尘埃,根本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可是凭什么?!她又生起气来。 此时杜若晓还在编排什么话,纪千羽已经无暇顾及,总归今天就是她的死期,不用她动手,一切自将进行。她抿了抿唇,破天荒地自己出去拨开一点帷幕看了看,视线在满场的热热闹闹,依然没有发现傅遇风的身影。 就算自己已经换上了最好看的裙子,妆点成最美丽的样子,那个自己最想让他看见的人,依然不知所踪。 纪千羽无声敛眸,很快又抬起头看,视线坚定地看着前面。 不,她依然相信……他一定会来。 她的节目在晚会偏向后半的时段,一个个节目按顺序热热闹闹地演着,她在后台按照调度随时待命,等到自己上场时面前已经摆了一架三角钢琴,纪千羽在琴凳上坐下,手抚过黑白琴键,一时百感交集。 她在提出要弹这首曲子时,与傅遇风尚且只有你我。而今时过境迁,他们却又卡在之间这里上下俱难,回首追溯,每一步竟然都走得如此坎坷。 可是她还没有放弃。 手指放在钢琴上,纪千羽垂着眸,缓缓弹出第一个音。这首钢琴曲名字来得缠绵,曲调却带着如夜月下涓涓流水般的冷。聚光灯凝聚成一束打在她的身上,她坐在光中,看不清舞台下面的脸,手指在琴键上划过之时有些恍惚地想,原来竟然是这种感觉。 身处人群中心,只有一架钢琴可以陪伴。站在掌声中间,一切都看不见。 傅遇风也是这种感觉吗?可是,他会因为想起一个人,而心中稍觉温暖吗? 就像她想起了他一样。 钢琴曲不长,五分钟时间,她在台上平稳地坐着,没出什么岔子,琴键的声音却如同泣音。曲终落幕,她在掌声中鞠了一躬,静静地退了出去,没人追究为什么校庆时要弹这么一首曲子,没人记得这曾经是一首双钢琴弹奏曲,也没有人看见,傅遇风曾经出现过的影子。 纪千羽一个人离开后台,靠近帷幕处黑漆漆的没有灯,另一边是新节目的声响,与观众愉悦的笑声。她一个人贴着昏暗的墙慢慢向前走,忽而若有所觉般,抬头看了一眼。 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傅遇风站在那里,侧对着舞台,不知道来了多久。他定定地看着纪千羽,表情没有变化,也没有开口说话,纪千羽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抬手抹了下眼角。 果然又哭了。她向来觉得哭毫无用处,遇见他却变得总是要哭。 也许是终于知道了哭泣时有人会为自己擦去眼泪,所以接受了这样脆弱的自己吧。纪千羽站在原地,一眨眼就有连串的泪珠落下来。她狼狈地用力擦着眼睛,看见傅遇风看了她片刻,慢慢朝她伸出手。 “千羽。”他低声说,声音因久未开口,带着一点沙哑。 “过来。” 纪千羽点点头,毫不迟疑地向他走去,却在手搭上傅遇风的手时为之迟疑。她知道傅遇风如今很抗拒与人接近,她也不是过去的自己,费尽心思也要拉住他的手不放开。一时只敢把手虚悬在他手的上方,隔空相贴,有些无措地抬头看他。 “你来了,我很……”高兴…… 剩下的半句话她没能说完,傅遇风微微垂目,手向前递,将她的手握进掌心,而后上前两步,将她抱进怀里。 “走到这里很难。”他沉默片刻,低声说,将她抱得更紧。 “但是我知道你在等我。千羽……” “傻姑娘。” 第47章 梦中的婚礼 这是个久违的拥抱,带着令她怀念的温度。这几天对两个人来说,都漫长如同捱过了分分秒秒的许多年。纪千羽用力地深深呼吸,手环上傅遇风的背,慢慢扣紧,过了一会儿后闭上眼睛,将头轻轻靠在傅遇风的肩头。 “我现在离你这么近,还是很害怕。”她低声说,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浓重涩意,些微哽咽地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无声摇了摇头。 “怕我一松手,你就不见了……这段感情里我强求太多,如愿以偿后总惶恐来得不够长久。即便知道那可能只是虚假的幸福,有一天你终将离我而去,但我不敢触碰这个可能性,想起就让我觉得绝望。” “人生那么长,遗憾那么多,失去对我来说早已不算什么,但唯独是你,我不愿放弃。” “遇风……”她喃喃地说,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手,指尖幽幽地缠上来,细密地交缠在一起,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要走了,你能来送我,真好。” 她冥冥中有种感觉,傅遇风是知道的,知道她终将离去,无论归路在哪里。就像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清幽的凉意,却又柔和而平静,仿佛夜月冷光下浮动的流水。 他看着她,没有提及丝毫关于离去的话题,只是问她:“冷吗?” 冷,当然冷。纪千羽还穿着演出服,及膝连身裙□□出光洁修长的双臂。她点了点头,傅遇风在她身上披了件大衣,两人在黑暗的角落中穿行,从专注的观众与卖力的表演者身后转出去,离开大礼堂,回了他们共同的家。 这个家最近一直没有人回来住过,短短几天时间,屋子里就没了人气,显得冷清无比。纪千羽披着衣服走进来,傅遇风低头在合拢的掌心里呵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他也衣衫单薄地走了一路,如今手带着凉意,掌心相贴时并不觉得温暖。纪千羽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他,他这时却放了手,低头在她唇角浅浅地印下一吻。 “我去烧点热水。”他说,从玄关走向了厨房。 纪千羽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也从玄关走进了室内,趁着这个功夫去浴室洗了个澡。等她出来的时候,客厅的沙发上电视机开着,热水、水果还有几块小甜点摆在茶几上,傅遇风坐在一边换台,听见响动后抬头看她:“你平常看的偶像剧,今天回来得晚,已经演完了一集半,要把剩下的看了吗?” 看吧。纪千羽应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傅遇风把热水递给他,入口温度稍烫,捧在手心刚好。纪千羽盯着那碟小点心看,傅遇风发现她的视线后笑笑:“感觉你今晚应该没吃什么东西,饿了的话就吃一点。或者想吃别的什么,我去做个夜宵?” 纪千羽想了想:“小馄饨?” 傅遇风想了想冰箱里的库存:“好像只有速冻饺子。” 那也行吧。纪千羽又想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傅遇风起身去给她煮了一碗,她吃得很快,吃完后一抹嘴,往沙发上一靠,懒洋洋地用脚蹭了蹭傅遇风的腿:“洗碗洗碗。” 傅遇风看了一眼完全空了的碗:“我煮的有点多……吃这么快,肚子舒服吗?” 他不说纪千羽还不觉得,一说顿时觉得肚子有点隐约的绞痛。她这几天基本都没怎么吃饭,不舒服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不过也有可能是心理原因,总之被傅遇风一说,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她皱着眉做起来,不舒服地哼哼两声,傅遇风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给你揉揉?” 也行。纪千羽大发慈悲地准了,躺在傅遇风腿上,让他给自己揉肚子。 她自己其实生得有点娇气,浑身痒痒肉,被谁碰一下都觉得不舒服,唯独傅遇风碰没事,可能是这双手很温暖又很有力,抵在她皮肤上的时候总会让她觉得安心。纪千羽闭着眼睛,感觉到傅遇风的手熨帖地烫在她的肌肤上,过了一会儿果然就不疼了,大抵真的是心理原因。 客厅的壁灯光芒柔和,她就这么在他腿上躺了好一会儿,终于半闭着眼睛低声开口:“为什么这样?” 傅遇风给她揉肚子的手没有停:“因为原本应该是这样。” “我不是个非常浪漫的人,虽然学的是西方的钢琴,但思想观念大概有点传统,很早就设想过未来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去她想去的地方,看她想看的风景。人生这么长,一个愿意将余生托付给我的姑娘,我一定不会辜负。她喜欢我,也喜欢我的钢琴,我喜欢她,也喜欢她的梦想。房子不要太大,但要隔音好,练琴的时候不会吵到她休息;床上有很柔软的垫子,她睡在中间,像是睡在一片裹着梦的云上面。” “她不用很会做饭,只要不嫌弃我的厨艺就好;要强一点或是脆弱一点都没有关系,有我在,肯定会将她保护得面面俱到;我会给她我所能给予的一切,只要我有,只要她要。”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傅遇风轻声说,手向上移,慢慢盖在她微闭着的眼睛上。 “但是现在,我遇到了这个姑娘,想要将一切给她,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拥有得太少。” 他低声说:“很不甘心,让你遇见现在的我。” 然后只能错过。 纪千羽闭着眼睛,沉默片刻,抬手覆上他的手,共同盖在眼睑上。 “没遇见我之前,你的她原本是什么样子?”她问。 傅遇风摇摇头:“没仔细想过。” “那现在呢?” 傅遇风顿了一会儿,轻声说:“长着一双很漂亮的蓝眼睛。” 纪千羽红唇弯出个好看的笑,笑着笑着,交错的掌心下又慢慢溢出湿润的水痕。 “我以前从没想过,会有个人对我这么好。”她说。 “爱这个字多渺茫啊,我从小到大见了这个字形形□□的所有意思,越发对它无法相信。我想我现在依然是不信的……” “我只是单纯的相信着你。” “相信你和所有的一切都不同。” 她将两人交叠的手从眼前拿开,坐起身,朝傅遇风的方向慢慢倾身。她刚洗过澡,穿着轻薄的睡裙出来,藕般的四肢纤长莹润,发丝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眉梢眼角无不柔软,只有眼中的芒泽沉静坚定。 这是她第二次做这样的事情。 上一次时,她说非亲非故受人天大的恩惠,世上不该有这么好的事情,任何事情都要等价交换,不然厚着脸皮强行犯规也非常矫情。 她问他,你想要我吗? 他说,女孩子家,注意保护自己。 这一次,她倾身向他贴近,带着细弱的绝望与强烈的挣扎,眼中含着一层浅淡的水雾,搂住他的脖子,声音低低地问他:“给我一个承诺好吗?” 这一次,他沉默片刻,叹息着俯身,在她的锁骨上留下第一个吻。 他说:“不要等太久。” ———— 一周时间倏忽而过,纪千羽再去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发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变化。 她校庆那一晚提前离场,没回宿舍,倒是错过了当时的一场好戏。彼时演出刚刚结束,大体上还算圆满,参演人员本来踌躇满志地要去庆功,却没想到被一个披头散发满脸凶横的中年女人堵在了门口。 按说一个人是堵不住可以让四人并肩同行的出口的,不过这一位左手菜刀右手照片,天女散花地那么一洒,有好奇的人上去捡了看,定睛看清上面的人之后,顿时惊呼声响成一片。照片里的男主角看不清楚,女主角不少人却是认识的,一时间许多人停滞不前,视线在人群中来来回回地扫,渐渐在女主角周围隔出一片空地来。 杜若晓本来在人群里好好地看着热闹,不成想渐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不由一阵心慌。她勉强定了定神,在众人的有意避让下抢到前面,捡起几张照片看,一见之下顿时像被烫着了般迅速甩开手,难以抑制地尖叫起来。 照片里的人是她,搔首弄姿,丑态百出,有些放浪形骸地样子她自己毫无印象,心里明镜般的被人陷害,然后更加致命的另一部分却无从辩驳,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手眼通天,竟然拿到了她和郑秘书长鬼混的照片…… 郑秘书长在这里因为角度问题,不算最熟悉的亲人根本认不出来他,而她杜若晓就惨了,这些照片曝光出来,她以后哪还能在这座城市继续待得下去?! 但是这个目露凶光的彪悍女人是谁?!郑秘书长的妻子她见过,是个颇有气质的女人,哪里是这么粗野糙陋的妇女,她又来找自己寻什么仇?! 被校长拉住说话,还没来得及离开的郑秘书长朝这边轻飘飘看了一眼。 “秘书长您放心,这只是个意外,我们学校的校风还是非常……”张校长抹了把头上的汗,艰难地迭声开口。这位秘书长极难伺候,现下又出了这档子事,让他面上极为无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马上有保安低眉顺眼又不容分辩地将杜若晓往门外赶。杜若晓不知在发什么呆,闪避不及,被妇人打了好几下,菜刀横在面前,才突然恐惧地打了个寒颤。 她忍不住想起刚才郑秘书长看她时的表情。 全然没有平日私下里那种温柔,看她的眼神不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快意与轻松。 她的心头霎时雪亮一片。 ——她的新鲜劲儿在郑秘书长眼中已经过去,慢慢开始变得让他厌烦,现在正好趁这个好机会……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彻底撇清关系,实在挺好。 这件事情当晚就传遍了半个校园,第二天更是到了几乎人尽皆知的地步。学艺术的女生接触的人杂,被包养其实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但被正主闹到了学校就显得很丢人了,更别说杜若晓脸上被划了好几刀,若是留了疤无异于毁容。学生们这时候的是非观总是来得很强烈,油画系颇出名的小美人永远成了笑柄。 当然,在这一事件中,为什么高管夫人的原配如此凶悍,照片里包养她的对象究竟是谁,从头到尾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快,更没有人公开站出来,提及什么人才能手眼通天拿到这样的私照。 人们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真相是不重要的。事件的始作俑者这几天一直窝在寝室里打游戏,纪千羽打去过一个电话表示恭喜,对方轻描淡写地应下,两人默契地共同揭过这一件事,不再提及。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很省力气。 保研考试举行的时间,是个非常普通的周五。艺术楼被清了几个教室出来充作考场,周教授当天有课,没当监考,下了课考试也已经快要结束了,溜溜达达地走过来,想要看看纪千羽答题的情况。 他透过教室的玻璃向内看,纪千羽坐在座位上出神,笔搁到一边,看起来已经答完了,见他在窗外,还朝他招了招手。老教授朝她点点头,站了没几分钟就打了结束铃,学生陆陆续续地从考场出来,纪千羽来到他面前,周教授和蔼地问她:“答得怎么样啊?” 纪千羽摇了摇头:“答得应该还可以,不过复试肯定是进不了了。” “啊?你说什么?”周教授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地重复了一遍。纪千羽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诚恳地看了过去。 “因为我要走了,家里出了点事,突然要接过回去。”她抱歉地说,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教授,今天来考试也是想再看你一眼,接我的人现在应该已经来了。” 接她的人?在周围学生不时投来的遮遮掩掩好奇注视中,她和周教授并肩走下楼梯,出了艺术楼。周教授往前一看,顿时吃惊地张开了嘴。 十几辆豪车整齐地停在路的两边,从车里依次下来数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侍者。利亚挺拔地站在一边,朝纪千羽露出绅士的笑容,路加站在最前面看着她们,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蓝色的眸子中光晕极深。见到纪千羽时,在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中顿了片刻,忽而扬唇,眉眼像是笼上了一层灿烂的阳光,连酒窝就笑了出来,仿佛将昏暗的天色都彻底照亮。 他朝纪千羽伸出手,温柔款款地喊她:“姐姐,我们回家。” 路加在学校考察的这段时间,因为长得帅,在学生里的存在感并不低。如今他这一声姐姐叫出来,许多人在大吃一惊的同时,不由朝纪千羽看了过去。 之前从未联系在一起想过,现在看他们面对面站着,竟然真的在两人脸上看出几分五官上的相似来,尤其那一双眼睛,眸色是深浅不同的蓝,眼尾上扬的弧度却是惊人的一致。 姐弟?!她们是姐弟?!纪千羽在这个学校最令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她没有和容貌才华相匹配的家世。一个天分卓绝的灰姑娘和一个只是稍逊一筹的公主,人们总是不自觉会对后者高看一眼,这正是踩低捧高的精髓。不知道有多少人议论过纪千羽的出身,在她遭遇难堪时带着讥笑地笑说谁叫她没投个好胎……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纪千羽是路加的姐姐?是温斯特家族的人?! 人群中的姚雨菱脸色苍白地连连后退几步,在她身边站着的几个女生更是怕得脸色发白。杜若晓如今深居简出避风头,不敢出来见人,她们这些参与过对纪千羽的打压的人如今心有戚戚,人人自危,死死盯着人群中心的纪千羽,心中尚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她怎么能摇身一变成贵族世家的大小姐呢?!她明明就是个名牌都用不起、靠兼职维持生计的穷姑娘,只是性子凶悍了些,却不足为惧…… “我们家大小姐在这里求学期间,感谢您的照顾。”利亚彬彬有礼地走上前来,在周教授面前单手拂胸,稍稍弯身:“如今家族事宜需要大小姐回去处理,向您承诺,温斯特家族的大门永远向您敞开,这一枚家族纹章请您收好,是您作为温斯特家族贵客的证明。” 利亚直起身站好,冲他活泼地笑着眨了下眼:“顺带一提,凭此纹章,您享有温斯特家族全部产品的五折优惠。” 一枚银质纹章嵌在黑丝绒盒子里,被他拿了出来。周教授下意识抬手接过,在周围倒吸一口凉气的视线中,着实感受到了这枚纹章沉甸甸的分量。 温斯特家族的领域,是奢侈品制造! 这样一个家族的女儿,怎么在国内会这么狼狈……?周教授从纹章上移开视线,疑惑地看向纪千羽,却只看见她的背影,笔直地挺着脊背,一步步走到路加面前,却没有理他悬在半空中的手,视而不见般地走了过去。 “航班要晚了,走吧。”她淡淡地说,坐进了一辆劳斯莱斯,车窗阻绝了众人窥觑的视线,路加神情自若地收回了手,其余的人陆陆续续也上了车,一列车队徐徐开动,驶离了这座一片安静的美院,一路向西,向机场方向义无反顾地开去。 约定的回国时间就是今天,因为她执意要考完这门试再走,时间的确颇为紧张。她到机场时将将用尽时间,上飞机时显得有点匆忙。 驶离这片灰蒙蒙的天空时,利亚朝她递过了几份文件:“小姐,您给路加少爷的那份还礼,让夫人很生气。” 纪千羽从舷窗向外看去,闻言只是静静地应了一声:“恩。”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非常不利的……”利亚皱着眉思索,遗憾地摇了摇头,“家主待您不亲厚,夫人掌家,路加少爷口蜜腹剑,回去之后如何钻营,如何取舍,通通都要从长计议,不知道您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 纪千羽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看他。 “做好了。”她轻声说。 她乘坐这一班飞机回到遥远的奥地利时,傅遇风在另一架飞机上,跟着父母一起回到自己的家乡。关于接下去如何治疗的事情,傅遇风没有多说,纪千羽也没有多问,只是夜半温存,傅遇风在她耳畔萦绕的声音轻柔温热,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温度。 无论前方要面临什么,这一次都不容她退缩犹疑,只能一直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为了和那个人再遇时,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第48章 东风练习曲 深蓝色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清淡的月光隐约而遥远。泛着浅灰夜色的银白细沙滩绵延无边,纪千羽光裸着足面,一个人无声向前。 泛起细碎浪潮的海面仿若陷入了一场静谧的沉眠,海风吹拂过她的发尾,在海面上吹开粼粼发亮的细碎光点。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空灵的乐声,引人向前的声调像是传说里人鱼拖着长长的半身尾对月相和。离得更近些才觉出个中区别,这声音不是模糊的歌,是她更加熟悉的,黑白琴键按动时泠泠的声响。 清冷温柔,忽近忽远。 她睁着眼睛看向未知的远方,孤注一掷地向前走,而后被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冰冷的海水淹没。 意识在粘稠的窒息中逐渐消散的时候,她猛地睁开了眼。 阳光从雕着繁复花纹的落地窗外灿烂地大片大片照进来,在她的床上铺开淡金色的光芒,她平躺在床上,视线正对着天花板上层层叠叠垂落下来的欧式吊灯,在日光下泛出隐约的亮色,显得很柔和。 纪千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无声地松了口气,慢慢抬起手臂,盖住生出一层细密冷汗的额头。 她又做梦了。 最近梦来得频繁密切,又不真切,醒来的一瞬间就忘了到底梦见过什么。但那种感觉还忠诚地留在心底,无论是压抑、挣扎还是眼底的湿意,她都一一记着,唯恐时间的流逝将一切都留在原地,未几时分,此情此景再也回忆不起。 一切都在永不停止向前的时光里渐渐成为过去,但有些事情,永远也不应该被人忘记。 然而一场梦毕竟就像是一场看不见敌人的战争,梦里千军万马过后带来的疲惫,全都由醒后的自己生受着。熟悉的疲累遍布全身,纪千羽保持着遮住一半眼睛的姿势,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直到房门被人轻轻叩响,轻细的德语被人刻意放柔,从门缝里传了进来。 “狄安娜小姐?您起了吗?” “嗯。”纪千羽坐起身,漫不经心地垂着眼,将头发扎起来。 “起了,进来吧。” 得到她的首肯之后,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女仆打扮的人走进来,一个替她拉开纱制的半透明蕾丝窗帘,另一个为她捧来衣物,垂着手站立在一边,在她换好衣服后悄无声息地将睡衣收走,而后朝她鞠了个躬,将她换下的睡衣仔细收好,片刻后直接拿去清洗。 她换好衣服,半闭着眼睛慢吞吞地走进房间里的盥洗室,洗脸刷牙洁面护肤。一身清爽地走出来时,被子已经被人叠好,床单平整得找不出一丝褶皱,地面也已经被仔细地清扫过,方才拉窗帘的女仆也朝她鞠了个躬,而后两人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纪千羽目送她们离开,坐到化妆镜前看了一会儿。镜中的美人轮廓深邃,蓝眼睛像是一片海,沉静地回望着她,良久没有和她开口说一句话。她垂下眸,拿起一边的日历,用眉笔在上面画了个圈。 第六天。 这是她回到奥地利,回到温斯特家族的第六天。 看起来又是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早晨,和已经过去的五天以及更早的二十年没什么太大区别。纪千羽拉开房间门走了出去,沿着铺红地毯的长走廊慢慢前行,经过一路鞠躬与问好声下了楼,在离地面还有三两级楼梯时抬起头,透过高高的落地窗向外面看了一眼。 虽然进入一月之后天气越发寒冷,外面却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刚下过一场小雪,庭院里绿色的松树上罩了层细细的绒白,好几个人正扫着地上的积雪,露出庭院里古朴气派的青石地面。几辆劳斯莱斯开进来,停在五层高独栋别墅旁边的车库,几个人从车上下来,打头的一位纪千羽太过熟悉,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 她垂着眸,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下来,正赶上路加推开房子的大门,卷进来一点细微的凉意。女仆将他的厚大衣挂在衣帽架上,他穿着正装衬衫马甲走进来,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了带着点邪气的笑意,看起来骤然成熟不少。他微皱着眉扯掉脖子上的领结,在长餐桌旁左侧的第一个位置上坐下。 纪千羽走过去,利亚站在一旁,朝她露出个笑容算作招呼,上前一步,为她拉开了长餐桌右侧的第一把椅子。她在餐桌前坐下,权当没看见餐桌上的另一对母子正都盯着她看,拿起刀叉,专心致志地切起了自己的培根煎蛋吐司。 沉默终将会被人打破,短暂的鸦雀无声之后,主位上传来了一声非常刻意的清咳,纪千羽头不抬眼不争地喝了一口热可可,主位上的那人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转向她,露出了一个亲热又甜蜜的笑容。 “狄安娜,早餐还合口味吗?怕你去东方之后吃不习惯这边的东西,家里今天才开始做日常的早餐。” 她亲切地问,眉眼都弯成柔和的弧度,显得非常亲昵自然,令人感到舒服。纪千羽放下杯子,擦拭了下嘴角之后抬头看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萨拉阿姨这么问,难不成是自己亲手做的?” “哦……当然不是。”萨拉显然对她的不配合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不答反问,还是让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她堆起笑容,正要继续循循善诱,纪千羽却没顺着她的意思配合,而是自行又点评了一句。 “不是的话最好,这个水准还赶不上我走时的味道,看来没有我在,厨师这一年也有些倦怠了。” 她淡声评价,在萨拉微微凝固的笑容中慢条斯理地切下一片吐司,忽然问:“爸爸呢,今天也身体格外不适,完全不能见人?” “是的,令人遗憾。”萨拉本来脸上有些阴霾,在听到她的后一句话后迅速转变为警惕。她做出副遗憾的表情,摇头叹息:“你爸爸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你回来之前我去病房见过他一次,他听说家里的生意又出现了一点小危机,就更加……唉。” 她欲言又止地说半句留半句,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纪千羽。见她满脸漠然与无动于衷,隐秘地朝自己儿子看了一眼。路加没有看她,似乎也没收到她的眼神,此时却盯着纪千羽,玩味地勾了下唇角。 “母亲,你怎么跟姐姐说这些?”他眉眼舒展地问,语气柔和到近乎诡异。萨拉不知道如何接话,却明白自己儿子绝不会说多余的话,于是配合地问:“哦?我说这个怎么了,我心疼自己的丈夫,有什么错?” 路加撑着下巴看着纪千羽,闻言低笑后耸了耸肩:“莱瑟家族的人,姐姐怎么会认识,我们家和他们的合作费用清单外泄这种事情,她显然并不清楚,你跟她说了也是害得她干着急,现在以紧急情况为由说服董事会拨款才是真的,我已经征得了其他董事的意外,拿到了追加的这笔钱,母亲不用担心。” 纪千羽闻言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向路加举了举手里的热可可杯,不咸不淡地道:“恭喜。” 他们相对坐着,带着一样笑意浅淡的眉眼,心中流转的估计也是一样的鄙夷。纪千羽心道你特么才不知道,这个消息分明就是我找人黑了你电脑后,把账单如实发到了莱瑟家族,就喜欢看你们这种吃了闷亏还有苦难言的样子。 不过这次虽然让萨拉和路加这对母女吃了个大亏,没成想路加还能说动董事会那群人追加资金,这么一看总觉得不够痛快。纪千羽摇头叹息,心里正腹诽之时,听见路加又一次开了口。 “而且……”他顿了一下,瞟了纪千羽一眼,漂亮的蓝眼睛中闪过真切的笑意,悠悠道:“而且,姐姐刚刚失恋,正伤心着,母亲不要给她太多压力。” “失恋?”这个展开明显让萨拉精神一振,她饶有兴致地看向路加,路加却不肯再说了,微笑着定定看着她,眼中一片明亮的深邃。 你他妈才分手。纪千羽微笑,看着路加,用中文字正腔圆地道:“我们好着呢,你要倒霉了,小杂种。” 她虽然不喜欢纪秋馥,不过不妨碍她把小杂种这个称呼拿来活学活用。在座的都是听不懂中文的人,茫然地看着她,纪千羽在各种各样的注视中喝完最后一口热可可,放下杯子站起身。 她走的方向不是上楼梯回房间,而是向大门走去。萨拉见她离开的方向,眼睛一眯,出言拦她:“狄安娜,你刚回来不久,还需要休息,恐怕不能……” “不能怎么?”纪千羽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轻声问:“不能出门?这又不是萨拉阿姨你说了算。毕竟……” “我想走的话,去哪儿您都拦不住,出国是,出门当然更是。” 她提到出国的时候,萨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纪千羽回过头拉开门,在众人的目送中,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 第49章 梅菲斯特圆舞曲 纪千羽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出来,迎着新鲜凛冽的空气做了个深呼吸,无声地松了口气。 终于出来了,路加在外面奔波的这几天,她被萨拉紧盯着不放,如果可能的话,看起来很想就这么把她关一辈子。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要是真的想走,萨拉这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哪能拦得住她。纪千羽勾出个略带不屑的弧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 但就是这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十几年前将纪秋馥挤出了温斯特家宅,光明正大地带着孩子搬了进来。她爸爸花名在外,这些年艳遇不断,萨拉却还是牢牢坐稳了正宫夫人的位置,带着儿子路加在温斯特家兴风作浪多年。如今这对母女下手越发狠厉阴毒,被捅了一刀的后果纪千羽已经切身领教过,的确像是一场噩梦。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前段时间以为自己费尽心思后,终能如愿以偿,没想到世事弄人,兜兜转转,终归回到了这座冷冰冰的家宅。 还是以这么难看的方式,无家可归,所有路都走尽,以失败者的姿态,狼狈地走回来。 但凡还有另外的选择,她都不会跟着利亚回到这里。纪千羽将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会儿,将自己烂熟于心的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依然是无人接听,和之前她联系过的一百四十二次一模一样。 从她来到奥地利之后,和傅遇风就彻底断了联系。她回家后被半强制地更换了手机号码,傅遇风大抵也是一样。两人如今天南地北,中间喝着绵延的土壤与辽阔的海洋,异国他乡的维系,不过这么一串冷冰冰的号码而已。然而如今这个号码她也打不通了,像是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样,让人心里无措又恐慌。 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地颈项相贴、呼吸交错过,然而那一点冷夜里的温度消失之后,像是一场梦一样,什么都抓不住了。 所以变强吧,昂着头站在所有人面前,张开双臂就不畏惧一切风雨。即便最终还是走投无路回了这里,然而这一次终究和过去截然不同。 曾经有多想断得一干二净,如今就有多想让自己执掌这里。壮大,掌权,新生,复仇,将一切流言蜚语与心怀恶意踩在脚下,哪怕人手凋敝,前路艰难,少有胜算把握。纪千羽垂下眼,叹息在空中氤氲开朦胧的白雾。她那团稀薄的雾气出神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一辆劳斯莱斯停在她面前,朝她按了下喇叭。 利亚从驾驶位探出头来,见她拉开车门坐进来后自觉地发动车子,边开边问:“大小姐,现在去哪里?” 纪千羽抱臂坐在后座,闭着眼睛养神。闻言没有抬眸,只说:“去总店。” 温斯特家族的总店,坐落在克恩顿大街上。这条奥地利最有名的商业步行街被称为金色的u字,汇聚了奥地利最有名的各色消费品,是这座音乐与艺术王国的购物天堂。利亚将车在入口处停好,两人信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刚下过雪,又出了太阳,克恩顿街头的针叶树上白皑皑一片,在温暖的照耀下到处都闪着明亮的金光。 然而却比不上温斯特家族的品牌店闪耀。 这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建筑,温斯特家族的家徽璀璨地绽放在黑色的招牌上,此刻天光大亮,从一尘不染的橱窗里向内凝望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一片黑夜,以及夜色中绚烂绽放的夺目光芒。 他们推开门走了进去,店内的天花板是一片晶莹光点织就的星空,地上不规则地生长出闪光的细密晶柱,展示台错落有致地陈列在店内各处,一楼是各色饰品手包,二楼则是中小型摆件与手表,三楼展示承接一些大型艺术品的加工制作。 如织的顾客在店中各处走着,不时发出隐约的惊叹与称赞。纪千羽与利亚长得都很令人赏心悦目,站在一起不时有人投来欣赏的一瞥,而后再多看一眼便会觉得有点错愕,这两人胸前的家族纹章,看着怎么这么令人眼熟呢? 那个小帅哥胸前的金色家徽的确颇为闪耀,但那个栗色头发蓝眼睛的姑娘,胸前徽章的质地容色来得如此剔透—— 这是属于水晶世家的光芒! 是的,这就是水晶世家温斯特家族成员的家徽,而且看成色质地,应该在家族中的地位还颇高。温斯特作为一个家族品牌,店员对家族成员的徽章还是很熟悉的。只是纪千羽往日不怎么公开到处露面,几个店员悄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确定这究竟是哪一位领导。索性派了个长得最甜美无害的出来,带着亲切的笑容走向纪千羽。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尊敬的温斯特小姐?” 纪千羽正盯着一处看得聚精会神,闻言回过头来,朝她点了点头后没有说话,视线又专注地朝那边转了回去。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利亚一头雾水地看了看纪千羽,觉得她十分反常,于是站出来半步,笑容无懈可击地打圆场:“谢谢,你们做得很好,狄安娜小姐很满意。” 狄安娜!狄安娜温斯特! 店员狠狠吃了一惊,就算纪千羽再怎么深居简出,再怎么没有实权,但这个名字还是来得让人无法忽视。美丽的女店员神色更加恭敬了些,朝纪千羽微微躬身,郑重地行了一礼:“感谢大小姐夸奖,我们会继续努力。” 她和利亚一唱一和,电光火石间闹出不小的动静。陆续有人遮遮掩掩地看向这边,纪千羽总算将视线收了回来,摆摆手示意不用,虚扶了她一把。店员直起身来,她和利亚同时敏锐地发现,纪千羽又将视线落到了另一边。 另一边有什么啊?两人难掩好奇,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一起往那边看。纪千羽却主动挑起了话题,她浅浅地眯了下眼睛,朝那边抬了抬下巴:“挺久不见有点不敢认了,你们帮我看一下,那边是不是菲力克斯?” 菲力克斯?利亚像是被这个名字扎了一下,迅速看向纪千羽指着的方向,再三确认了好几眼,有些尴尬地转回头来,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迟疑半天,诚实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的。” “哦,我就说看着像他。”纪千羽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两眼,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事不关己地点评,“离老远就感觉好像看到他在泡妞,仔细一看果然他是又在泡妞,这个人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而且荤素不忌,来者不拒,质量太低,不忍多看。” 利亚:“……菲力克斯至少脸还是可以看的,大概?” 纪千羽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不说话,鄙夷与不屑却表现得很明显。 放开他脸的问题不谈好吗,这个不是重点吧?!那边那个又在泡妞儿的是大小姐你的便宜未婚夫啊!!利亚艰难地憋了半天,内心也有点不太想提醒纪千羽这点,于是只能继续憋着。那头纪千羽说笑了几句后,显然无心这个没有营养的话题,直接提到了这一次来的重点。 她问那名店员:“我姑妈在吗?” 店员点了点头:“店长在三楼自己的办公室里,您现在要去找她吗?” “恩,这次来就是因为找她有事。”纪千羽点点头,让她带路。店员听话地带着她和利亚一路向前,绕过三两聚在展示柜前的顾客,向三楼的旋转楼梯方向走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过的路线正巧路过菲力克斯附近。 拜她的脸所赐,美女电波人形接收器菲力克斯在她经过时精准地转过头,一眼就发现了正在路过的她。 这就很尴尬了。菲力克斯应该是知道她这一年不在奥地利的,不过谁管他,跟他又不熟。纪千羽面不改色地继续路过,那边却显然并不想让她就这么安生地过去。挽住菲力克斯胳膊和他挤成一个人的小美女尖叫一声,声音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愤恨。 “狄安娜!” 哦呦,被点名了。纪千羽在心里翻白眼,然而她不认识这女人,脚步都没有停一下。小美女气极,旁边两人连忙相劝都毫无用处。她朝两人破有分寸地撒着小脾气,却见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后,纪千羽忽然停了下来。 小美女脸上一喜,却见纪千羽转过头来看她,眼神一瞬间冷到极点。这视线却不是对着她的,而是看向菲力克斯另一边站着的男人,慢慢眯起了眼。 “你叫什么?”她对着那人冷冷地问。 “我?”那男人一愣,显然没想到纪千羽会对他发问。不过他也是个颇傲的人,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怪模怪样地朝她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 “雷蒙。”他说,眼中带着玩味的骄矜倨傲之色。 “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钢琴首席。狄安娜小姐,您也认识我?” 他这么问的其实有些轻挑,看纪千羽冷若冰霜的样子,满以为她并不会回答。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纪千羽在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定定看了他半晌,而后缓缓扬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她说:“闻名已久。”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nag正版读者专享———— 第50章 蜂鸟 这话说出来,其他人多少都有一点吃惊。利亚看了纪千羽一眼,竟从她眼底发现了抑制不住的浓烈恨意。 这个发现让他有些忐忑,他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纪千羽,唯恐她出什么事,不动声色地向她又靠近了些。 在周围人带着点惊讶的注视中,雷蒙一头雾水地看着纪千羽,心中的意外比别人都要多。他虽然目前是国立交响乐团的钢琴首席,但艺术圈和贵族圈说到底还是两回事,并不存在互相尊敬的意思,何况看对面姑娘的表情,实在也不像是对他神往已久的样子。可是这个时候跟别人说他们完全不认识……别说别人,他自己都有点不敢信了。 雷蒙心中正惊疑不定,犹豫了一下,看向纪千羽,语气稍稍客气了些,显得有点不咸不淡的拿着腔调:“狄安娜小姐听说过我?那真令我荣幸。” “荣幸就不必了。”纪千羽仿佛在几个呼吸之间已经稍稍冷静了下来,只余看着雷蒙的一双眼睛依然幽深冷肃,唇角的弧度依然冰冷阴沉。她转动视线,忽而问:“你的钢琴是什么水平?我听说你最近与人有一场后果严重的比试。” “哦?狄安娜小姐连这个也听说了?”雷蒙饶有兴趣地扬起眉,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他摇摇头,手放在胸前,朝狄安娜行了个礼,直起身时带着古怪的笑意,轻浮地抬了抬眉毛。 “我是这个国家最好的钢琴家,狄安娜小姐。”他拖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长调,眼中闪动着显而易见的志得意满,“那个比试虽然噱头很大,不过我必赢无疑,若您是为了我的琴声而忧心,那么大可不必。” “我不担心这个。”纪千羽看着他,忽而唇角弧度微扬,笑容加深了些许。她摇摇头,在雷蒙疑惑的视线中淡淡道,“我只是担心这个赌注的筹码还不够多,不足以让雷蒙先生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 “虽然实力悬殊,不过我是很尊重比赛的,一定会做出最好的发挥。”雷蒙笑得有些懒散,却是紧盯着纪千羽,饶有兴趣地眯了下眼睛。 “狄安娜小姐想为我追加什么赌注吗?”他慢慢地问。 “当然。”纪千羽点点头,利亚不安地在后面动了一下,纪千羽看都没看他,只面站在她身前的雷蒙,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看了看。 “退出这个圈子,一辈子不能弹钢琴这种事情,说出来固然掷地有声,但执行起来没什么标准,怕是难免被人钻了空子,不如换一个更加直白明显的。”她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看,透过指缝看见雷蒙的笑容渐渐收起。 “当然,废了手这种事情我是不会拿来赌的。”她蓦然失笑,在雷蒙怔愣的表情中放下手,看向他耸了耸肩,“我这人喜欢看热闹,不如就赌一个秘密吧,在那场比试里谁输了,就要将一个一直藏着的秘密暴露在世人面前。至于这个秘密的分量轻重,或是后续如何,我来判定执行。而赢的那一方,可以由温斯特家族实现一个愿望。” “包括什么样的愿望?”雷蒙问。 “什么都包括。”纪千羽平静地答。 雷蒙意味深长地扬起眉:“如果我是对整个温斯特家族的渴望呢?” 这句话问得实在太过大胆和逾越,所幸店里几乎都是外国游客,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利亚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在后面用力拉了下她的衣摆,纪千羽不为所动,看着雷蒙的脸,回答得云淡风轻。 “那我会努力成为家主,然后让你娶了我——如果你赢了这场,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利亚在后面无声地倒吸了口凉气,周围的人似乎一瞬间都静了一些。 “听上去真有意思。”雷蒙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不过,尊敬的温斯特小姐,这场比试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为什么要答应让你插一脚进来?” “我没有理由,只有一个秘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纪千羽笑的颇为好看,她朝雷蒙勾了勾手,雷蒙警惕地看了她两秒,谨慎地靠近过来。纪千羽单手掩唇,在雷蒙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话,雷蒙愣了两秒,忽而脸色大变,猛地直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纪千羽慢慢直起身,眼神玩味地朝雷蒙微微一笑。雷蒙却像是被她的淡笑所惊吓到了一般,脸色阴沉地看着她,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狄安娜小姐有兴趣。”他说,又用回了这个颇有些轻佻的称呼,笑得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那么,当然,欢迎您加入这场豪赌。” “需要我做什么吗?” “当然。”纪千羽莞尔,朝他伸出一只手,两人双手交握了一下,松开时纪千羽收起笑,在雷蒙探究的视线中平静地开口。 “还请雷蒙先生务必将这个新增的赌约,告知给你的对手。” 他们相互对视着,气氛危险而古怪。在一旁被无视了的菲力克斯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看着纪千羽不爽地皱起了眉,出言就是一句隐隐的责备。 “狄安娜。”他板起脸看着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自己的未婚妻,提前管束一下有什么问题?他说这话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纪千羽本来脸上的神情冰冷一片,听见他开口后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只是眼中的神情纳罕中带着一点鄙夷,让他的心迅速向下一沉,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纪千羽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没有脑子的白痴,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当然是来自家的店面随便转转,不然你以为呢,看你泡一个整张脸都动过刀的十八线女明星吗?” 她说完这句话,自顾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继续向下说。菲力克斯却仿佛从她的表情和眼神里完完全全读懂了她的意思:智障让开,姑奶奶有事要忙,没时间和你扯皮。 偏偏这句话他又无法反驳,他阅女无数,这个小美女是不是整容脸他当然心知肚明,比纪千羽要清楚得多。送上门的也就顺便玩玩,他原先不觉得有什么,被纪千羽嘲讽地说出来后顿时觉得丢人,收回环在小明星腰上的手时动作快得惊人,堪称如避蛇蝎。 又是这种目空一切的眼神。菲力克斯被家里从小娇生惯养到大,除了在纪千羽这儿,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脸色便彻底难看起来。 和他们之前见过的寥寥几面相同,这一次见面,双方依然没有给彼此留下什么好印象。但这一次不同,菲力克斯知道她这一年离开了奥地利,现在见她又出现在这里,忍不住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出言讽刺:“我亲爱的未婚妻,美丽的月光女神,终于厌倦了外面的世界,回到了这片熟悉的牢笼里了吗?” 纪千羽看了他一眼,像是没听到他阴阳怪气话里有话的讥诮一般,认真地纠正了他的用词:“前。” 菲力克斯正酝酿着自己的情绪,被她不抓重点地打断后气势顿时一垮,隔了几秒后才想起来回她:“……你说什么?” “我说,前未婚妻。”纪千羽心平气和地说, ……怎么就前了?!菲力克斯错愕地看着她,刚想问她你吃错药了吗,就见纪千羽看了眼还贴在一起站着的他和小明星。 她明明比菲力克斯矮,这一眼却像是在俯视他一般。菲力克斯心里紧了一下,听见纪千羽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婚前出轨被我抓了个正着,我伤心欲绝愤而退婚。合情合理,就这么办吧,你可以通知你的一百零八个红颜知己,你恢复单身了,恭喜。” 菲力克斯:“……” 虽然他和纪千羽的确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甚至根本没见过几面。然而家族联姻岂是儿戏,就算他也对这番婚事并不满意,却也没有提出过反对——反正不耽误自己追求其他春天,温斯特家的大小姐识趣最好,不识趣他也无所谓。菲力克斯算盘打得很好,然而万万没想到纪千羽是这种逻辑。他惊愕地看着她,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纪千羽已经失去了和他们扯皮的耐心,转身继续向楼梯上走。 “我还有事,失陪了。” “等等!”纪千羽已经上了二楼,身影在楼梯上消失不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气,菲力克斯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几步冲上楼梯追上她,英俊的脸微微有点扭曲,看着她怒道:“狄安娜温斯特,你说清楚,怎么说退婚就退婚?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纪千羽凉凉地看他一眼:“所以呢,你是什么?” 菲力克斯顿时语塞:“……回答我上一个问题!” 哦,那也行。纪千羽站直身,看着拦住她满脸暴躁怒意的菲力克斯,无声地扬了下眉。 “因为我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说。 “我有要拿到的东西,要报的仇,要弄清的真相,还有要嫁的男人。很忙,没时间和你继续耗下去了。菲力克斯莱瑟,这场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都是受害者,何必揪着对方不放。你但凡还有点骨气,现在该做的就不应该是找我麻烦,而是回去和你哥哥一较高下。” “现在较不过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做个交易。” ————随章附赠超萌小剧场,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51章 梦中的鸟 交易? 菲力克斯紧紧地盯着她,喉结滚动,无意识地做了个紧张的吞咽动作。 他是莱瑟家的二少爷,上面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和他关系甚至还算不错。但莱瑟家族只需要一个家主,有那么一个样样优秀的第一继承人挡在前面,在大多数人眼里,他都毫无夺得继承权的指望,从这一点来说,和被继弟压着的狄安娜也没什么两样。 万人之上谁不想做呢?菲力克斯扪心自问,谨慎地看了一眼纪千羽,琢磨着她这番话的可靠程度。不过在他将纪千羽的话在脑中仔细过了几遍之后,忽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蓦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等等,你有要嫁的男人?谁?!” 纪千羽无言地看着他:“莱瑟少爷,您抓一下我们这次谈话的重点好吗?” “这不是重点吗?!”菲力克斯对这个问题十分坚持,看着纪千羽的眼神带着点莫名的纠结,“我不是你的未婚夫吗?为什么你有别的想嫁的男人?那个男人是谁?” 纪千羽想了想,看着他坦然地说:“我男朋友。” “……?!”菲力克斯悲愤地指着她,“你竟然出轨,你背叛了我?!你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但你没告诉我,你现在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呃……” 菲力克斯的义愤填膺进行到一半,看见纪千羽正用看神经病的眼神鄙夷地看着他,终于慢半拍地想起了自己今天本来是和假脸小明星出来约会的,结果半路看见了纪千羽,理论上来说,这属于他被纪千羽捉奸成双…… 不,冷静下来想想,他们的每次见面,好像都是他在泡妞被纪千羽看见…… 菲力克斯悻悻地摸了下鼻子,单方面的控诉终于偃旗息鼓。但他依旧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对着纪千羽嘟嘟囔囔地嘀咕:“我和那些女人都只是随便玩玩,可没有一个想娶的……” “哦。”纪千羽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带着些凉薄的笑意,轻飘飘地斜睨他一眼,“所以呢?你在向我展示你的眼光太高与口味太差?” 那当然也不是。菲力克斯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看着纪千羽的眼神却带着点自己也没发现的委屈:“我一直觉得娶你也还不错。” “因为我很省心,不会干涉到你?”纪千羽一句话直切要害地问。被她点明心中所想,菲力克斯无言以对。纪千羽朝他讽刺地勾了下唇角,板着脸背过身去,继续向前走。 “合作不谈就算了。”她淡淡地说,稳稳当当地在楼梯上一步步向前,“但是请不要拿你令人恶心的三观来侮辱我,莱瑟。” “我的男人永远是我一个人的骑士,你从来都不曾是那个人选。当初订婚仪式你我都没有到场,就算以后还有见鬼的结婚仪式,相信我,我也同样不会出席。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莱瑟少爷,希望您也还保留着当初的硬气。” 当初我没到场,是因为头天晚上在夜店玩得太疯,第二天没能起来而已,最后我还是去了的……菲力克斯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和狄安娜温斯特的这场联姻,像是被家族安排好的命运,的确一直让他心中不快,也将狄安娜视为自己的污点。自己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就算狄安娜今天这番话说得刺耳,然而……并没有错。 但是…… 菲力克斯站在原地,微仰起头看着纪千羽的背影,忽然开口问她:“你那个要嫁的人是在你离开的时候遇见的吗?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没有跟你一同出现,而是让你独自回来面对这些?” 这条凶险的路,这场关乎利益和荣耀的冒险,还有那个将你自己也赔上的赌约……如果他是爱你的,值得你爱的,那么此时此刻,他又为什么不在你的身边? 这句话终于让纪千羽前进的脚步停下来。然而也只有那么一瞬,她只是顿了一下,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因为他是我的骑士,但我不是公主——我也是他的英雄。” “看在曾经相识的份上奉劝一句,不要在雷蒙身上花太多精力与功夫。这个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有我狄安娜温斯特在的奥地利,将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谁护都没有,谁栏也不行。” 她继续向前走,这一次走得更加坚定,更加义无反顾,将菲力克斯与一切喧嚣杂乱都撇在后头。 菲力克斯看着她,在寥寥几面之中,纪千羽留给他的一直是冷淡的颔首,湛蓝的眼睛里讥诮与漠然都无所遁形,与他眼中的不屑与似笑非笑相互对应。这是他第一次看着纪千羽的背影离去,纤瘦的背挺得笔直,高昂着头不肯低下,不像是在走水晶辉映的璀璨之路,更像是走在拼杀的战场,抬眼回眸间俱是剑影刀光。 她在贵族社交圈一直有一个冷美人的称谓,人们带着欣赏与惊艳谈起她,谈来谈去这么多年,一直集中在她令人记忆深刻的五官和太过冷感的性格上。这个姑娘似乎从未在人前展露过这样的锋利与强硬——而现在像是蒙尘的明珠洗练一新,仿佛能在她身上看到渐渐聚拢的光,落在利刃出鞘的那一刻上。 她想做什么?或者说,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决定要做什么了……吗? 她的背影很快就转到更高的一层楼梯上,连背影都看不见了,菲力克斯却又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他无声地吐出口气,一个人对着空气喃喃地说话,而后兀自笑了笑,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极轻的喟叹,在空气里慢慢消散。 “那就……合作吧。” 来到三楼之后,空间顿觉开阔。几样大型水晶艺术品摆件辉光熠熠地陈列在那儿,像是为了不遮挡各自的光芒般,相互间摆得颇远,让行走其中的顾客都显得稀疏了一些。纪千羽穿过三三两两的人流,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这是扇异形门,边缘用水晶恰到好处地装饰着,看起来像是一件可以陈列在墙上的艺术品。 这扇门后面就是总店的办公室,纪千羽抬手敲门,手还没碰到门板,门便从里面开出一条小缝,一道颇有些冷淡的女声传了出来。 “进来。” 纪千羽耸了下肩,放下手,从善如流地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伊莉丝温斯特坐在办公桌后面,疑惑又严肃地看着她。 纪千羽莞尔,坐在她对面,语气平平地喊她:“好久不见,姑姑。” 这是个看上去就颇为严肃干练的女人,金发盘在脑后,整理得一丝不苟,和身上的黑色女士西装一样,让人完全挑不出错来。伊莉丝眯了下眼,深蓝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打量着她,听见她的问候时,淡淡的点了下头。 “好久不见。”她简单地说,下意识皱了下眉头,“你到这里来找我?” “是的。”纪千羽点点头。她乱七八糟的旁支亲戚虽然多,不过能让她正儿八经地叫一声姑姑的人,只有眼前这么一位。这是她爸爸同父同母的姐姐,因当年没有和她爸爸争夺家主之位,自身工作能力极为出色,这些年一直镇守总店,把握着温斯特这个商业品牌的风向与命脉。纪千羽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同她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我这次回家之后,还没见过父亲。”她直截了当地说,伊莉丝扬了下眉,不咸不淡地说:“总裁生病住院了,你应该从萨拉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纪千羽平静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听到了,但我不太相信。想请姑姑出面,带我去见父亲一面,有些话总得当面交流,不然隔着人传话,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伊莉丝点点头,冷淡地问:“合情合理。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 纪千羽眨了眨眼,轻轻笑了一下:“因为听说这一季度姑姑的设计案也被扣下了,我想你应该也想着什么时候见父亲一面问问,而不是让我的萨拉阿姨和路加弟弟替您下决议?” “是的,我有这种歌想法。”伊莉丝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该有的温度,反而带着点玩味:“那么另一个问题,我可以自己去,为什么带上你?” “因为姑姑需要我的支持。”纪千羽在伊莉丝的注视中分毫不让,撑着头对她柔和地弯唇,“而且姑姑自己去不了不是吗?不然哪里会等到今天。合作的话,还是要有些诚意的,姑姑说呢?” “你说得对。”伊莉丝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算是认同她的看法。两人在几句试探之后,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初步定了下来。后续的事情还要商议,不过时间并不合适在今天。伊莉丝周身的气势稍敛,这下看着纪千羽时,目光中终于带了点长辈看晚辈时的平和。 “如果交付诚意的话,你不如说说刚才在楼下与人愤而起争执的原因,狄安娜?” 虽然明知道店里的事当然瞒不过她,但这个问题还是让纪千羽微怔了一下。片刻之后,她露出个浅淡的笑来,说不上是喜悦或怅然,愤怒或失落,低眸慢慢摇了摇头。 “这就是个有点长的故事了。如果一句话总结的话……” “我希望让那个人知道一点消息,明白我的想法。” 什么消息? 我见到了你的那个对头,加入了你们的赌约,见证你走向你的未来。 什么想法? 我在等你,我相信你,我在未来等你,无所谓你的未来在哪儿。 纪千羽面对伊莉丝审视的视线,笑得有点无奈。她对她讲完了这个故事,但更多的东西都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无法与任何人言明。不是因为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赌约,而是那种冥冥之中笃定的平静—— 不是面对前路渺茫的歇斯底里,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消息。 因为他在孤军奋战,所以很想告诉他,我也为了那个共同的未来,在拼尽全力。 远在千万里之外,隔山隔海,一个人将两封传真放在面前,一字一句地看过去。两封传真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他却看得很慢,视线静静地落在一个名字上,像是一个轻吻落在微蹙的眉间。 良久后,他才将这两张纸拿开,被压在下面的黑白琴键悄无声息地露出来。他坐在钢琴前,却不伸手去碰,凛冬稀薄的日光微微地将一点光亮映入他的瞳孔,低眸时像是所有的光都被夜色遮住。他坐在剔透的光芒里,却依旧像是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夜里走了很久,低眉抬眼都是未化的风霜。 “你这是在逼我啊。”他低声喃喃自语,却是慢慢抬手,纤长有力的十指落到了钢琴上,苍白的手在黑白琴键中几乎带出虚幻的暗光,掌间清晰的伤口狰狞地横亘在掌心与琴键之间,仿佛贴合时就将撕裂。 他将琴键按了下去,弹几个音节就要顿一下,断断续续的旋律像是破碎的哭音,他的眉间却依然一片淡泊。 他披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坐在那里,无波无澜,不悲不喜,在巨大的三角钢琴面前显得并不高大,动作更谈不上沉重,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成风,指尖倾泻的声音却像是挣扎的嚎鸣,撕扯着一切看上去的云淡风轻,多少惊心动魄,只有自己明白。 “我会赢吗?”他无声地问,却并没有问谁,《梦中的鸟》流动的旋律将记忆冉冉升起,飞向月亮的注视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他将手慢慢展平,掌心贴在琴键上,忽而重重一按,激起一声铿锵的重音。 “可我怎么敢输?” ————随章附赠超长小注释,晋jin江jiang正版读者专享———— 第52章 克服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傅遇风的侧脸,稍稍愣了一下。 这几年傅遇风孤身在异国他乡漂泊,他和傅遇风接触不是很多,但相较之下,已经算是这个家里目前和他接触最多的一个。自从傅遇风回家之后,整天整夜地待在这间琴房里,不弹琴,没有明显的情绪,对他的治疗算得上配合,但也一直沉默。 而今天却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站在门口看了傅遇风一会儿,对方垂着眸,认真专注地按着琴键,弹得很慢,但在熹微的浅光中,莫名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缱绻与温情。 医生停下脚步没有打扰,在门口仔细地看着傅遇风,见他又弹了一会儿后克制地停了下来,手指伸平,掌心稳定地贴在琴键上,伤口没有撕裂,神色也来得平静。医生笑了笑,走上前去,坐在他旁边检查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而后将今天的药水推到针剂里,稳定地扎进他的静脉,给他挂上了点滴。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输液总是来得枯燥而漫长,非常消磨人的耐心与脾性,一次三个小时,今天还有两次,几乎是从睁开眼开始就要面对药水被一点点推进血液的滞涩感。 好在这一位是个非常沉默而坚忍的性格,医生抬手调了一下点滴的速度,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傅遇风今天的表情。输液太过频繁会让身体很不舒服,更别提他现在被扎得几乎满是针眼的手背。但他依然是那副平静无谓的表情,沉静得让医生又看了好一会儿,依然没看出明显端倪后才转开视线。 没想到傅遇风忽然开口问他:“我好些了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不过医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非常肯定的答复:“情况比任何时候都要遭,不过前景比任何时候都要好……你知道,抑郁症这种病,药物再好,都只是从旁辅助,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你自己的心——而我很欣慰的发现,你现在想要恢复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有了这个前提在,那么一切终将好转甚至康复。” “不过话虽如此,但现在对你施加的药量是你的身体能承受的极限,不要为了贪快而试图再次加重剂量了,我知道你在准备什么,但是,不行,更大剂量只会刺激得适得其反。” 恩,那也好。医生对他是不说假话的,傅遇风点点头,谢过他的诊断,而后垂下眸,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左手上扎着输液针头,稍微动作大些都有滚针的风险。他抬起右手看了看,雪白的纱布细密妥帖地层层包裹好掌心,遮住了那道难看的伤疤,但却明明白白地显露了他右手有损的事实。医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目光稍顿,却也没有瞒他,没等他问,便直接坦然地将他右手的情况说了出来。 “你放心,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你回来的这些天专家也来看过了,你的右手没有废,好好保养修整的话是能够恢复到原来水平的……当然,前提是好好保养修整,并且需要时间。无论如何,肯定是赶不上一个半月后你和雷蒙斗琴的时间的。” “虽然你一直非常沉稳冷静,但这个时候,还是有必要再跟你说一遍……为了明天和未来多做考虑,不要冲动,也不要冒险。” 傅遇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瞳孔是一种很深的黑,带着这样清冷的眼神抬起眸时,越发衬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被冷泉洗练过,凛然又澄净。医生顿了一下,听见他平静地开口,眼睛没有看向他,而是落到了虚空的某处。 “如果不冒险,也就没有明天可言了。”他说。 这样温柔而难过的眼神,是为了谁呢?医生无言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耸了耸肩,靠坐在椅子上,神色清明地看着他。 “术业有专攻,钢琴这个东西,我是不太懂的。不过你的病情我很明白,我想知道,你觉得你能为之一拼的理由,或者筹码,是什么?” 意料之外又理所当然的,傅遇风摇了摇头:“我想并没有这种东西。” “那为什么……”医生的半句话欲问不问,傅遇风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 “至少最基本的视唱练耳,不会因为我的病而拖我的后腿。而且……大概是最近药用的比较多,感觉记忆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恢复。我以前的记忆力算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还是那句话,这两项不太会拖后腿。” “最重要的是意境和手指的问题。”他将右手的五指微微张开,视线在分明的骨节和白色的纱布上慢慢游走,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但是你不懂,钢琴和音乐,都拥有无限可能。” “在钢琴的发展史上,出现过很多伟大的人物。他们无一不是天资卓越,生了一双天生弹钢琴的手,拥有敏锐的听觉和出色的艺术创作天赋。无数的名曲与演奏版本流传在世界上,这些完美乐曲的背后无一不站着伟岸健全的灵魂,但在肢体上未必如此。” “他们之中有的人失明,有的人失聪,有的人断臂。但他们都从未向命运屈服,迎击而上,最终成为我们耳熟能详的传奇与故事。有非常多的人倒在了这条路上,但他们证明了有的人可以赢,并且一旦能赢,将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妄自将自己和这些极其伟大的人物进行类比,未免显得太不自量力。但毕竟我如今并非身患绝症,也还暂时手脚健全,更加有绝不能输的理由。如果不去拼一把,实在无法甘心。更何况……”傅遇风淡淡地苦笑一下,收回手,垂眸注视着依然在无动于衷坠落流动进身体中的药液,发出一声带着苦笑的叹息。 “更何况,那些卓越的天赋,弹钢琴的手、敏锐的听觉、为人称道的创作天赋,天才钢琴家的名头,我都曾拥有过,自然也曾拥有过与之对应的……骄傲。” 我也曾是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战而败,葬送两个人的未来。 这是多么甜蜜的负担,这负担来得重若千斤,甚至可能为之赔上性命,但这甜蜜也来得刻骨铭心,足以让他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 执手与共,生死不惧。 “我也许可以理解你的态度和选择。”医生这一次看了他良久,两人无声对视,医生率先移开视线,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是你身患重度抑郁症,但依然出现了明显好转迹象的原因吧?你现在这样带有执念的眼神,可太不像一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抑郁症患者了。” 他半是释然半是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忽然正了正脸色,严肃地看着他,“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点,决心和意志都是好的,但是并不一定会成功——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没有谁能够例外。” 傅遇风看着他:“就像是医生也有救不回来的病人一样?” 医生默然片刻,苦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他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了一抹黯然,很快就像是从未出现过般消失不见。医生神情自若地坐正,脸上带着一点笑,看上去温和而容易接近,却和傅遇风完全称不上相同的类型。尽管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他看向傅遇风时,依然来得颇为真诚。 “不过还是祝福你,堂哥。” “谢谢。”傅遇风微微一笑,朝医生点头道谢。既是谢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治疗,也是谢自己这个堂弟的一句支持。两者对他来说同样重要,都让他的心愈发平静下来,对于前路也毫无退缩与迷茫。 既有信心,也有为了这个信心而付出努力的觉悟。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也起身离开。手上仍然挂着点滴,傅遇风在原处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拿起了那两张内容大体一致的传真。 指尖在白纸上慢慢摩挲,划过熟悉的名字时便是一顿。两张纸,他的手顿了六次,而后放下纸,给两封传真都发去了回信。 面对两张内容一致的传真,因为发出者的不同,回复的内容也截然不同。 传真越过山川湖海来到奥地利的时候,纪千羽正从那扇异形门里出来。温斯特总店的夜晚是不关闭的,愈到晚上愈是购物的天堂,伊莉丝却是会正点下班的,如无意外,她这个温斯特家族家主的姐姐,并不需要像一般员工那样,在店里鞠躬尽瘁地待满工作时间。 她是有自己的家的,不过今天在和纪千羽商量了关于温斯特家主的事情之后,觉得事不宜迟,从长计议不如快刀斩乱麻,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见机行事,毕竟迟则生变,还是越快越好。 于是这对姑姑和侄女难得并肩走在一起,穿过克恩顿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停车的地点走去。她们是分路来的,要回的却是同一个地方。由于利亚就跟在旁边,她们决定乘纪千羽的车回去,走到了停车的地方,三人却同时愣了一下。 这辆带着温斯特家徽的劳斯莱斯,置身在一地厚厚的玫瑰花瓣里面。 第53章 自新大陆 虽然听起来还带着点蹩脚的浪漫,不过看上去其实要糟糕很多——送花的人显然并不拥有太多基本的审美,玫瑰花在车身周围零零散散地铺着,看上去像是谁直接倒了一桶玫瑰花在上面,毫无造型与美感可言,简直像是在处理垃圾。 哪个认识她的人这么无聊?纪千羽看着车眯起眼睛,觉得简直像收到了一封战书。她没有贸然上前,和伊莉丝与利亚一起混在人群中间,盯着一地乱糟糟的花梗看了一会儿,拨通了菲力克斯的电话,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地询问:“你在搞什么鬼?” “你在说什么?”菲力克斯一头雾水地反问,纪千羽懒得和他多废话,挂了电话直接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很快菲力克斯的电话就回了过来,声音简直充满悲愤。 “不是我干的!我的审美怎么可能这么糟糕?!”菲力克斯闹心地说,声音都因为拔高而有些变调,“狄安娜,你是在侮辱我吗?!想我混迹情场多年,怎么会干出这种品味低劣的愚蠢举动?!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这么乱糟糟地铺一车,而是在你的挡风玻璃前放下一束最昂贵的香槟玫瑰,然后……” 纪千羽:“……你狠熟练嘛。” “也还好吧?”菲力克斯稍微跟她客气了一下,刚想眉飞色舞地继续,嘴正张到一半,就听见听筒那边传来了稳定的忙音。 纪千羽把电话挂了。 拿着手机半天反应不过来的菲力克斯:“……用完就扔!拔x无情!!又被甩了?!” 确定了不是菲力克斯无聊的恶作剧之后,纪千羽收起手机,眼中反倒带上了些许若有所思。她回到奥地利这件事,虽然动静不大,不过家族中该知道的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一时还真想不出这种闹着玩一样的手笔出自谁的主意。她顿了片刻,朝利亚使了个眼色,利亚会意上前,将车上的玫瑰花都草草扫掉,而后坐进了车里,发动了车子。 他往前开了一段,拐过一个拐角后消失不见。围观的人看到车主是个年轻男性之后发出调侃的笑声,没有热闹可看后也就三三两两的散了。纪千羽和伊莉丝随着人流向前挪动些许,转过拐角,果然看到利亚将车停在那里,正等着她们上来。 纪千羽拉开车门上去,利亚递给她一张纸:“大小姐,在挡风玻璃上看到的。” 这是一封颇为精致素雅的白底印花信笺,对折了一下,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纪千羽打开看了一眼,信笺中用铅字印了两行中文,十分普通的问候话语,落款没有名字,她翻来覆去地看着信笺,忽而发现印花的周围是不太明显的暗纹。 她盯着暗纹,顺着纹路自己描了一下,得出的结果却让她猛地一震,一下子坐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信笺,半晌没有说话。 她描出的是莱瑟家的家徽。 这是莱瑟家的家族信笺?这种信笺没什么太大用处,仅是无聊的贵族为了彰显身价的附属品,从暗纹的复杂程度能看出持有者在家族中的身份地位。按这封信笺来看,持有者应该地位颇高,能用这种信笺的人很好。菲力克斯算是一个,如果不是他做的话,那么…… 理查莱瑟? 菲力克斯的哥哥,也是她从路加手机里拷贝了商业文件之后,匿名发送邮件的收件人。 虽然同父同母,不过就纪千羽知道的情况来看,兄弟两个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厚,理查比菲力克斯大了八岁,成长年龄段几乎已经没有接轨的时间。菲力克斯之所以是个无法无天的花花公子,也和他这个哥哥有关。因为理查实在是非常严谨肃正,各方面都很优秀,是每家都希望拥有的那种标杆继承人,有这么个人在,菲力克斯自然也被家人纵容许多。 一个不会成为家主、富贵一生就好的二世祖,没有人会要求太多。 这么一个别人家的标杆孩子,她实在是没有与之接触过。之所以当初把邮件发给了理查,是因为那份文件里就有理查的私人邮箱,不用白不用,她当时也没时间去考虑别的人选。而理查完美地达成了她心里的期待,给路加添了麻烦,这么算起来,她还得谢谢理查。 然而问题也就来了——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理查为什么要送花给她?纪千羽顾虑重重地合上信笺,在心里反复思索她和理查之间有什么牵扯,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一会儿依然无果,皱着眉将信笺团成一团,随手扔进了街边路过的垃圾桶。 听说这一位的行事风格颇为直来直去,如果不是他人冒用名字的话,那么以不变应万变,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才是最好的应对。就算不是他的话,那么只要幕后人物不是单纯想拿她消遣,那么具体有什么居心,以后总会慢慢显示出来。 没有线索的东西先放到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和伊莉丝姑姑一起,见她那个父亲一面。 从她打开信笺到把信笺团成一团扔出车窗,心思百转千回,落到手上也只是片刻功夫的事情。伊莉丝坐在车后座,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利亚询问地看向她,纪千羽无声地朝他摇了摇头,视线落回到车窗外面。 几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回温斯特家族的一路都有些沉默。车开进熟悉的庭院之后,他们在大门前下了车,旁人为他们拉开大门,萨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皱着眉朝门口看来,路加在她身边靠着沙发站着,看到纪千羽时眼神闪了闪,朝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纪千羽扫了他一眼,像是没看到他隐约的恶意一般,不惊地收回视线。见到纪千羽和伊莉丝站在一起,萨拉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但伊莉丝作为家主的亲姐姐,面子不能不给,是以还是勉强朝他们笑了笑,站起身做了个迎接的姿势。 “真是很久没见到您了,伊莉丝姐姐。”她扯出个笑意,姿态优雅地做了个欢迎的动作,伊莉丝却不吃她这一套,走进来时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留下一串铿锵的声响,她和萨拉差不多高,看着萨拉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俯视的意味,说话时神色也来得并不和缓。 “同样问候你。”她冷淡地说,看不出半分问候的意味,客套的话也就说了这么半句,开门见山地问:“我是来见我弟弟的。卡尔呢?他在哪儿?听说病得不行了,公司的事情有一些需要他的决断,我需要和他见上一面,就现在。” “这……恐怕不太方便。”萨拉尽管知道她的脾气,依然被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下,忍了又忍才将难看的脸色压下些许,笑得依然颇为端庄圆滑:“卡尔在医院的病房里静养,离这里很远,姐姐如果有什么公事要商量的话,跟路加说也是一样的。他是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卡尔病重的时候,有权代他处理事务。” 萨拉说完这话后又顿了顿,看着萨拉目光微闪,多了几分底气,脸上的笑容更为自然:“伊莉丝姐姐,路加毕竟是第一继承人,希望您不要听信一些其他人的谣言,不然下了路加的面子,对我们家族和对那个位置,都不好。” 这番话就是在隐隐地敲打了。在这个家主病重的时机,若是摆明了不尊重路加,那就是对家主之位有什么别的想法。伊莉丝当年就主动放弃了这个位置,没有参加争夺,如今更没有这种想法,却被萨拉噎了一下,眉宇间顿时闪过些许怒色:“你……” “弟弟的面子当然是要给的。”纪千羽冷眼旁观,伊莉丝并不擅长说理打太极,没几句话便陷入劣势,她却没有这种短板,将伊莉丝的话头幽幽地接了过来:“不过前提是,父亲真的是病重而已。” 萨拉愣了一下,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狄安娜,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纪千羽眼尾一挑,在萨拉冷冷的注视中淡淡地笑了。“我回国到现在都还没见到父亲的人影,姑姑有公司要事处理也见不到父亲本人。别的重病患者还能见个家属,怎么到我们家,家属都不能见了。我有点不明白,父亲现在究竟是重病静养,还是已经彻底消失在奥地利了?” “你说什么呢?!”萨拉吓了一跳,虽然纪千羽说得夸张,但消失这个词却也没有说错,起码让她卡壳了一瞬。她那边接不下去,自然有人顶替她的位置。路加漫不经心地离开沙发站直身,眼中闪动着无辜纯良的光芒,悠悠地看向纪千羽。 “父亲怎么可能消失了,如果他消失,那又是谁千里迢迢地执意将姐姐接回来?” 执意要接她回来的当然不会是这对母子。纪千羽面无表情地双臂环胸站着,打量了一眼路加,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若是见不到,那我就……”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路加歪歪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就怎么样?” 纪千羽看着他,慢慢笑了。 “那我就拿你当人质好了。”她轻声说。利亚在路加身后无声地现出身形,将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抵在了路加的腰上。 第54章 升c小调前奏曲 整个大厅的气氛都僵了一下。 欧罗巴大陆的治安并不能说太好,起码这种冰冷的金属武器并不难购买。纪千羽能买到,所有人都并不感到奇怪,但让他们心惊的是,她竟然敢用这种武器抵在自家人的腰间。 她怎么敢——就这样明着来?! 萨拉为这样的变故而感到震惊不已,她又惊又怒地看着纪千羽,然而儿子在利亚的手上,她无法做出什么更激烈的举动,只得一抬手,让十几个庭院的保镖将他们团团围住。萨拉紧紧盯着纪千羽,声音尖锐而高亢,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纪千羽早已经千疮百孔。 “你想要干什么?!你敢动他一下——!!” “我不想干什么。”纪千羽抬起双手,冷淡地朝萨拉耸耸肩,“只是想让我亲爱的弟弟带我去见父亲一面。” 她原本一直冷硬抿起的唇角随着这句话而动了动,纪千羽闭了闭眼睛,再抬头看向萨拉时紧紧拧起了眉:“我不明白,萨拉阿姨,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那是我的父亲,我有见他的权利!我一个人问你时你连拒绝的理由都不给,那么现在呢,伊莉丝姑姑也来做一个见证,我就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让我见我自己的父亲?!” 这是纪千羽重新露面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她胸膛起伏,清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激动和愤怒。这样的纪千羽让萨拉美丽的脸几近扭曲,已经保持不住尚算美丽的和善嘴脸。路加却反而冷静下来,看着纪千羽有些扭曲的脸,颇为愉快地笑了起来。 “狄安娜,你知道,现在父亲病重,家中进入了一个危险时期。”他双臂环胸,兴味盎然地看着纪千羽,仿佛被人抵着的不是自己一般,朝她扬了下眉,慢慢地笑了,“不让你见父亲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父亲的安全。” “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拿武器对着他呢?就像你现在对着我一样。可以看出,你对温斯特家族从来都这么不在乎,难道我们要放你去见他,然后承担可能失去一位家主的结果吗?” “毕竟即使别人不知道,但是我一清二楚。狄安娜……”他微微笑着,眼神缠绵地看着纪千羽,淡色的薄唇一开一合,用带着笑的气音,朝她轻轻地说。 “你恨我,但是更恨他。我们的父亲……是你在这个家里最恨的人。” 除了纪千羽,没有人知道路加说这番话的原因。但是他们此时都听到了,路加语气中那股玩味与尽在掌控的意味。 那么,果真如此吗?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和路加遥遥相对而立的纪千羽,这是狄安娜,温斯特家族有名无实的大小姐,明明是正统的第一继承人,这些年来却一直被这对小三扶正的母子压在头上作威作福,所以她对她的父亲果然是……恨着的吗? 众目睽睽之下,纪千羽面无表情地看着路加,慢慢点了点头。 “是的。”她轻声说,“父亲——我当然恨他。”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竟然就直接这样干脆地承认了下来,连断言的路加本人都颇为惊讶,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纪千羽垂下眼帘,颇为讽刺地笑了一下:“难道你们觉得,我不该恨他吗?” “他背叛了与我妈妈的誓言和爱情,抛弃了我。把你们这对母子迎接进来,住在我妈妈住过的房间里,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不该恨他吗?他在我被继母以管束之名虐待时,在被所谓弟弟推进水里时,在我寻找母亲结果断绝了我的经济来源的时候……他在哪里?我的人生里哪有父亲母亲?!一个未经世事的二十岁姑娘,希望渺茫地漂泊在异国他乡,从那个时候起,狄安娜温斯特就已经死了!” 围住几人的保镖们面面相觑,在这一刻都迟疑了一瞬,为这一番话感到动容。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看着纪千羽长大的,自然明白她所说的并非假话。 在众人慢慢变得复杂的眼神中,纪千羽深深呼吸,用力低下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她肩膀的抽动来看,她大约是在哭泣。 哭得浑身颤抖,仍然倔强骄傲地不肯抬头。 她不该恨吗?不该恨所有人吗?许多人在这一刻扪心自问。 她凭什么不该怨恨?这里明明是她的家,住着的却不是她的家人! 路加看着她,眼中震惊猜疑忌惮逐一闪动,蓝色的眼睛里眸光几度变换,最终还是停留在了一种复杂的无措上。 他和他亲爱的狄安娜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彼此都恨不得对方立刻死不瞑目,但记忆中的狄安娜从来都神情冰冷地高昂着头,从未像现在这样脆弱的毫无防备。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变了?他深深地看着纪千羽,似乎要一眼望穿她的灵魂。然而纪千羽依旧低着头,连一眼都不曾向他或是任何一个人看去。 一声叹息打破诡异的沉默,伊莉丝无声叹了口气,看向站在路加身后的利亚:“够了。” 她这一声来得严肃而疲惫,利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松开了对路加的钳制,就这么向纪千羽走了过来。等他从路加身后显出身形时,所有人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并非他们一直所以为的枪,而只是一个花纹繁复的银质打火机,看样式,还是温斯特家族的特供品,和家中茶几上书房里随处可见的其他打火机没什么两样。 “大小姐怎么会拿武器抵着家人呢。”利亚在众人的注视中冷冷地撇唇,扫向萨拉和路加的眼神带着说不清的厌倦,“思想是每个人自己的权利,旁人无权干涉。但容我提醒诸位,大小姐想见家主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小姐是家主亲自下令要找到并带回家中的,这并不是大小姐的想法——是家主目前最为强烈的意思。” “当然,夫人和少爷的意思也很重要,如果取舍,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纪千羽会是这样的表现,萨拉整张脸都青了,而路加还是带着一抹沉思看着她,没有说话。利亚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像是一枚种子般种进了一些人心里,也让伊莉丝终于下定了决心。伊莉丝环视左右,看向萨拉,破天荒地朝她扬唇笑了一下。 “嫡系的事情,按理说应该自己内部处理。但现在除了卡尔,所有的嫡系都在这里,既然事情没能解决,只能特殊问题特殊对待,将这个问题摆到台面上谈。我会通知所有旁支的成员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将由全体家族定夺——家主现在究竟去了哪里,我想他们也很关心,好在我们家人少,不是么?” “不,不,这没有必……”萨拉张大了嘴,看上去有点愚蠢。嫡系的事情旁支插不了手这是共识,如今嫡系血脉凋敝,而家务事最难断,她才有可能推三阻四,将卡尔的消息一藏再藏。 然而特殊问题的确可以特殊对待,她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只是她是媳妇,并没有这个权利,但身为长姐的伊莉丝可以!她以为伊莉丝向来公正严肃不多管闲事,而今怎么也没想到,伊莉丝会为纪千羽出头。 明明她们两个也并不熟悉! 对于刚强个性与不屈意志的欣赏,萨拉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伊莉丝通知完萨拉决议就在明天之后,转向纪千羽时,眼神不太明显地柔和了下来。 “你不提起我几乎都要忘了。”她说,像是被这样颤抖着却不肯抬起地肩膀触动,罕见地抬手摸了摸年轻姑娘细软的栗色长发,“既然卡尔病危,那么继承人也要参与进家族高层的决议了。狄安娜,我会将你介绍给董事会的所有人。毕竟……” 她看了一眼脸色青白又说不出反驳话语的萨拉,以及神色不变的路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继承人一天不是家主,那么所有候选人都有竞争的资格。” 大厅中并没有监控设备,但是妙就妙在门廊的入口有一个,拍到的画面虽然残缺不全,声音却还算能够分辨,尤其纪千羽失控愤喊的那段尤其清楚。伊莉丝言出必行,没有多留便离开了老宅,看起来已经开始通知人过来。而一圈保镖也陆陆续续散去,萨拉眼见回天无力,多看纪千羽一眼都觉得牙要咬断,在保镖离开之前便已经没了人影。 利亚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下去,客厅里只剩下路加与纪千羽两人。路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纪千羽在他冰凉又滚烫的注视中,终于抬起头来。 她脸上果真带着满脸泪痕,看起来颇为狼狈,却随着她面无表情将眼泪擦去的动作,透出来一丝冷硬。她向路加走了几步,离开门廊摄像头的监控区域,站在路加对面,两人对视一会儿,纪千羽扬眉,朝他露出个甜甜的笑。 “你说的对,父亲的话,我是真的很恨他,比起恨你来说更恨他。” 她歪着头轻声说,而后看了眼路加刚刚被利亚抵住的部位,无辜地耸了耸肩:“放心吧,我不会随随便便瞄准你的,因为我一旦瞄准——” 她微笑着说:“就不会失手。” 路加眼睛骤然眯起,他看了纪千羽一会儿,抬手拂过她一缕柔软的发。 “你真的哭了。”他声音平静地陈述,“为什么?” 纪千羽扬了扬眉,像是很诧异他会问这种问题,而后淡淡地笑了。 “女孩子的示弱、倔强、或是眼泪,都是自己的武器,可以伤人或是自保,用以达成某种目的。而从未将它当做武器的姑娘,不自觉露出这样的表情,才来得更加真挚与难以拒绝。” 她说:“这是一个人教会我的,他最看不得我哭了,一哭他就心软,完全拿我没办法。” “武器是拿来对付敌人的,所以我现在把眼泪流在每一把刀刃上,面对他的时候,只要笑就好了。” 第55章 在阳光下 毕竟寡不敌众,萨拉的让步毫无悬念。第二天一早,纪千羽走出房间门下楼的时候,果然看见一楼的客厅里,一些有点眼熟的面孔在等着她。 伊莉丝做派颇为雷厉风行,说是要让旁支的人过来,果然就连夜将人都通知到了,而涉及到家主的事,也算和自己的前途利益息息相关,也没什么人加以怠慢。离得近的人今天一早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剩下的人约摸着下午也能到。纪千羽和他们都只是见过,没什么更深的交情,克制地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后便平静地坐在一边,纤长的羽睫垂下,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明明只沉默地坐在那里,但又很难让人真的忽视她。 几道目光明里暗里地落在她身上,纪千羽的长相在东方看来是眉眼深刻的西方面孔,但放到奥地利来看,五官又并不算典型立体,眼睛也不是欧洲人常见的极浅的冰蓝色,而是要深上许多。这些都是混血儿的显著特征,尽管每一样都并不折损她的美丽,但却像是无声的提醒,十数年过去,人们依然能透过她的脸,想起她那个早早离去的母亲。 纪秋馥这个名字,就像是一道禁忌,封印着温斯特家族一段很不愉快的经历。过去的十几年里纪千羽行事极为低调,尽管所有上一辈的恩怨情仇都和她并没有直接关系,到这些东西落到了她头上,所有人都觉得理应如此。 可是现在,她突然从角落里就这么站了出来,许多人忍不住心生猜测:她能在继母和继弟的围堵中做出这样的态度与架势,没有倚仗哪至于如此?看伊莉丝这样为她保驾护航的架势,莫非是卡尔……又突然念起了原配的旧情?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毕竟当年卡尔带着一个异国女子回到家族,一心要将她娶进来的时候,顶了天大的压力,照样没有往后退一步。大家族内部的兴与衰有时如同儿戏,最上层的人有权决定以下所有成员的境遇起伏。就像萨拉与路加母子,若是没有卡尔的看重,怎么可能越过纪千羽,做到今天的位置?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若是现在轮到纪千羽了呢? 没有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萨拉和路加母女也是如此,更别提他们的为人处世本来也不算滴水不漏。追随他们的人有一批,看不惯他的人当然也有一批,如今绕了几个弯想明白之后,有人看纪千羽的眼神中就带了点别的深意。纪千羽将这些尽收眼底,面上却没有挑明,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之后,起身迎向走进来的伊莉丝,朝她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姑姑。”她语带亲昵的喊了一声,人前从未笑得这么温柔好看。 纪千羽美则美矣,但平时无论什么时候见都是冷若冰霜地绷着脸,眉宇间神色淡淡的,一丁点儿的笑容都没有。冰山美人这套有的人特别受用,有的人特别反感,看不惯她的人向来大有人在。如今见她笑了,有人甚至愣了一下——这笑太过婉约柔美,几乎不像她了。 伊莉丝看着她,也短暂地愣了下神。然而微笑当然不让人讨厌,她走上来摸了下纪千羽的头发,难得带了点属于长辈的体贴:“昨晚没休息好?” 嗯。纪千羽点点头又摇摇头,旁若无人地又微笑了一下:“我没事。” “不用。”伊莉丝将手放下来,注意到客厅里几个已经到来的成员,于是向纪千羽简单介绍:“这些都是董事会的成员,昨天接到了我的电话今早就赶来了。” 她话来得简短,没有多说这份急忙赶来有心,也不去提醒纪千羽要挨个承他们的情。有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朝她绅士地颔首:“你放心,哪有女儿不能见父亲的。以上帝起誓,有我们在,这件事情绝不会就这样继续下去。” 他说完之后便住了口,其他人也没有接话,等着纪千羽的反应。纪千羽看着他顿了一下,目光有些复杂地在几人脸上掠过,在众人各异的脸色中低下头,又抬起眼,对着他们抿了下唇。 “这件事就辛苦你们了。”她说,随后声音放低,听上去有点窘迫,眼睛却是定定看着他们的,显得异常真诚。 “谢谢。” 这声谢让不少人都颇有些动容。纪千羽向来是冷淡而高傲的,就算刚才对着伊莉丝和颜悦色,姿态依然显得旁若无人,和这些年的态度并无二致。加之她以前鲜少交际,这声谢与唇角细微的礼貌弧度,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 高傲是高傲了些,性格倒是能摸得清楚,没有想象得那么难以相处。这般和颜悦色因为对纪千羽来说太过难得,所以更显诚意,许多人看着她的眼神就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了,对她和颜悦色不少不说,态度也真诚了许多。 这种时候就没人仔细想要是纪千羽果真是这种外冷内热的傲娇,何至于一个闺中密友都没有。纪千羽当然也不会提醒他们,她对自己认识的非常清楚,一点小小的合理改变刷回一些好感度之后,也没多做别的改变,依然我行我素,明明是一样的做派,但许多人就是在心里为她找好了理由,并且表示可以理解。 人心实在是个奇妙的东西,她向来对这些弯弯绕绕漠不关心,却并非因为束手无策。 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她的热烈的感情太少,全捧到那个人的面前都觉得不够,哪里舍得丁点浪费。 不过先期投入是必要的,就算本质上依然是场拼演技的较量,她也不会是输的那个。纪千羽这一天便一直低调地沉默着,偶尔对伊莉丝温婉信任地应声点头,偶尔在伊莉丝的引荐下对几个人感激地露出一点真诚。一天下来也算游刃有余,却没想到出发去医院的当口,有人看着她就有意无意地绕到了菲力克斯身上。 “狄安娜如今也已经长大成人,带着令人嫉妒的美丽,莱瑟先生的运气实在是令人惊羡。不知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完婚?” 这一刻,纪千羽心中无比清醒。 对看不惯路加的人来说,突然决定参与到家族继承权角逐的自己,无疑颇具有观察价值。而这个人说到这里,无非是想提醒一些心中有想法的人,自己是女性,联姻对象又是莱瑟家族,并不真的适合当温斯特家族的家主。 发问的人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已经和菲力克斯和平解除婚约,这个问题简直是撞到她手里的。然而她非常清楚,虽然当初婚约的缔结就非常值得商榷,但解除婚约的事情,无疑不应该自己来提,否则对菲力克斯的嫌弃就算是坐定事实了。虽然她嫌弃菲力克斯是真的,但对于莱瑟家族,她如今不该表现出丝毫怠慢。 可惜她心里万分清楚明白,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却告诉她,这样的隐瞒对自己真正的爱人来说是种伤害与不公,就算他并不介意,甚至并不知情。背着个莫名其妙婚约的是她,对傅遇风主动招惹的也是她。这和烂摊子她没有跟傅遇风讲,就是一直觉得自己处理好这件事情没有问题。尽管她总有种感觉,傅遇风似乎一直都知道什么,但愿这只是错觉。 如今还不是最好的时候,但问题已经到了这里。 瞒还是说?纪千羽笑笑,没有一秒犹豫。 “虽然这件事情说出来令人震惊,但我想还是有公之于众的必要。”纪千羽说,在众人意外的视线中平静地继续,“我和莱瑟先生已经解除了婚约,现在我和他并没有特殊关系。” “这场婚约生成时并没有得到我们本人的同意,但令人高兴的是,在解除时刻,我们都对此表示赞成。” 抛下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去医院的车也开了过来。纪千羽拉开车门坐进去,心中不免叹息。 先斩后奏了这件事虽然不后悔,但今天见了那个便宜父亲,怎么让他也接受这件事情,还真是个问题。 与此同时,莱瑟家族内,菲力克斯正在房间里无聊地打着游戏,丝毫不知道前未婚妻已经在和他划清界限了。门被人严谨地敲了两下,菲力克斯应声开门,见到来人瞬间紧张地顿了一下,才露出个有点不自在的笑来。 “……哥哥?” “打扰了。”理查莱瑟朝他淡淡地说,将手里的手机递给他。 “我的一个朋友,找你有些事情。” 他哥哥的朋友,居然能找他有事情?!菲力克斯觉得非常玄幻,然而理查已经将尚在通话中的手机给了他,他也只得接过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您好?” “您好。”电话里的声音温润而彬彬有礼,他不认识,对方的自报家门却让他如雷贯耳,而对方的第三句话,终于让他的眼神微微一凛。 对方说:“我叫傅遇风。” “是狄安娜的男朋友。” 第56章 格拉纳达之夜 傅遇风这个名字,菲力克斯是听过的。他与雷蒙关系不错,对雷蒙心里既轻视又重视的宿敌当然心中有数。说不上十分了解,但起码这个流星般飞快绽放又陨落的年轻钢琴家,他也曾听到过人们的喟叹与惋惜,也许还有那么一瞬间跟着唏嘘不已。 而今这个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带着一个令他措手不及的身份。菲力克斯在震惊怔愣之余,不期然想起了纪千羽对雷蒙的态度,她坚持强加的赌注,还有她决意解除的婚约。 怪不得她这么坚定,眼都不眨地赌上了自己的身家婚姻、前程命运,原来她早已将自己的未来托付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在这么多的前路不明与世事难料中,依旧安稳坚定。 哪怕孤军奋斗,哪怕自作主张,哪怕一厢情愿。 菲力克斯皱了皱眉,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如鲠在喉,全身上下都极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带着并不能通过电话传递的僵硬脸色,淡淡应了一声。 “我是菲力克斯,狄安娜的……未婚夫。” 虽然他和纪千羽已经达成了解除婚约的共识,他自己也对此适应良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不想在傅遇风面前说出前未婚夫这四个字。这个前字让他太过难受,他顿了一下后,还是没有将之说出口。对面却似乎并不介意,开口时声音依旧清润平和,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产生半点波澜。 “是的,我知道您。”傅遇风礼貌地说。菲力克斯扬了下眉,尽管对方并不在他面前,他依然慢慢站直身,郑重的态度显而易见,只用言语上的漫不经心勉强遮掩。 “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他这话委实问得毫不客气,理查在一旁皱了下眉,神色寡淡地看了他一眼。菲力克斯抿紧薄唇,头一次对他哥哥的眼神视若无睹。傅遇风有问必答,平静地说:“冒昧打扰,就狄安娜和莱瑟先生解除婚约一事,我希望能由莱瑟先生于人前主动提出,或许我们可以就这个问题谈谈条件。” 他能说出这句话,菲力克斯丝毫不觉得意外。狄安娜刚刚回来,又决定参与继承权的竞争,这个时候主动解除与莱瑟家族的婚约,无异于自断一臂,堪称百害而无一利。而如果由莱瑟家族主动提出,理由若是找的好,就能将狄安娜清清白白地摘出去。何况这理由都是现成的,不用费心找,他风流花名在外,新欢不断,对狄安娜这个未婚妻向来看不顺眼,主动解除婚约几乎都不让人觉得意外。 菲力克斯完全想得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依然为这句话而心头火起。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下,脸色更差了些,声音却突然显得玩味起来。 “对情人的体贴真是令人赞叹。不过我为什么要去做?对我,对莱瑟家族有什么好处?你为了她好,就要扯别人下水?这种自私的爱,恕我不敢苟同。” “事实上将您摘出去,对您而言不是一件坏事,毕竟狄安娜做的并不是件安全的事,若是最后失败,恐怕您也要饱受迁连。” 傅遇风比他想得还要镇静许多,或者说根本毫无波动。他的声调都没有抬高或降低,德文说得很标准:“对于莱瑟家族的好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可以帮忙拓宽莱瑟家族的中国市场。” 莱瑟家族做的生意,哪是想开拓就开拓的?菲力克斯为他的夸口讽刺勾唇,但他的笑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理查在他的目光中,又朝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证明他刚才看到的不是错觉,也证明对方所言非虚,傅遇风提出的这个条件,是可以言出必行的。 菲力克斯定定地看了理查一会儿,喉咙发干地陷入了沉默。 这实在太有诱惑性,他也是有做家主的野心的,如果能开拓家族,或是贡献能超过理查,那么……所以,该争取的一切资源,他都应该努力争取。 他的心里有些乱了,一时沉默着没有出声。傅遇风却忽而在电话里笑了一下,对他轻描淡写地说:“那么,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再次感谢您愿意挺身而出,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我还什么都没说!”菲力克斯拧紧眉,下意识大声反驳。 对上他忽然间有点激动的情绪,傅遇风半点变化都没有,彬彬有礼而又一针见血地道:“我以为刚才的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若是没有动摇,何来这份沉默。 像是最阴暗的心思忽然尽数暴露在阳光之下,菲力克斯瞬间无地自容,咬着牙一字一句发了狠地说:“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我和狄安娜也不是没有交情,就算这次她也没有履行婚约的义务,依旧是我对不起她更多。这件事我本来就打算自己出面对公众解释,明白吗?没有你瞎操的这份心,我同样不会害她!” 傅遇风在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他的话,而后接受了他的说法:“当然,也有这种可能。” 菲力克斯瞬间松了口气,恍然间居然有种被救赎的感觉。然而很快,傅遇风就亲手打破了他的这种心理,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一点温润,心平气和又慢条斯理地对他开口。 “但是你说得对,我的爱大概真的非常自私。我认为你和她之间以后只需要保持一种纯粹的利益关系,不需要你对她有什么愧疚、补偿或是什么别的心思,她不需要,她有我。” 有我就够了。 菲力克斯僵立在原地,被这个答案打击得精神怔忡。心中疯狂翻腾而起的是什么,他没时间分辨,恍惚间听见自己开口发问,声音来得遥远陌生。 “我们解除婚约的事情,是她告诉你的?” 傅遇风没有片刻停顿,自然而然地给了他一个答案。 “不是。” 不是纪千羽,那又是谁?这件事情他谁也没说!菲力克斯还不知道纪千羽已经在他莫名犹豫的时候,先一步自己公开了出去。他一言不发,许久都没有动一下。理查朝他点了点头,抽走了他手上的手机,带上房门,将他一个人关在了里面。 他拿着手机下楼,对傅遇风说:“你这个电话打得晚了一步。” “不晚。”傅遇风摇了摇头,意识到理查看不到后又说,“事后反转的效果也许比率先提出要好得多。她现在差的是一个真正融入奥地利贵族实权上层的机会,如果可以的话,理查,我希望莱瑟家族能够在这种时候出面,将解除婚约的原因反转一次,然后将她带进你的这个圈子。” “是的,我可以。”理查平静地说,“不过中国市场的推广这个筹码,并不能让我完全动心。” “这件事情,你不是不得不去做吗?”傅遇风温和地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拆穿他的考量,“莱瑟家族如果想得到来自水晶世家的长久的友谊,千羽当然要比路加合适。为了以后几十年省点心,该怎么做,你当然有自己的定论。” “或许。”理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冷漠的脸上难得带了一点好奇,“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她知道吗?” 现在是什么样子?傅遇风淡笑,摇了摇头。 “大概不知道,不过……” 他顿了顿,温柔地说:“应该没关系。” 无论是傅遇风的哪一面,都是她一个人的,这点不会改变。 对于情侣间这种莫名其妙的气场,理查不予置评,又问了几句傅遇风的病情和伤势。傅遇风并不瞒他,得知虽然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时间不等人之后,理查沉吟片刻,只说看他自己的造化。倒是转而想起纪千羽现在的处境,不由皱了皱眉。 “我或许可以在后期帮到一点,不过我有自己的原则,我不做扶贫投资,只与温斯特最有潜力的继承人来往。如何走到这一步,还要看狄安娜自己的本事。她有什么打算,你知道吗?” “不知道。”傅遇风这次的声音终于发生了变化。他沉默一会儿,苦笑一声。 “但我想,应该不会是一种常规而稳妥的办法……” 所谓心心相印,大抵不过如此。他们虽然自离别后全无联系,但此时一间高级病房里面,一束香水百合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卡尔半躺在病床上,看着纪千羽的眼神带着复杂的审视光芒。纪千羽在这样的目光下依然安之若素,低头翻着卡尔温斯特的病历,看上去专注至极。 “你见到你妈妈了?”卡尔忽然问。纪千羽合上病历,点了点头。 “是的,她过得很好。” “那……也好。”卡尔神色莫测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在纪千羽平静的表情中移开视线,叹了口气。 “她还很好,我却要死了。” “怎么会?不过是癌症而已,父亲这么年轻,当然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度过。” 卡尔皱着眉看她,不明白她明明看见病历却依然这么说的意思。然而很快,他周身巨震,几乎是发了狠地盯着纪千羽看。纪千羽波澜不惊地弯了弯唇,口齿清晰地将自己的言下之意说了一遍。 “当然。”她说,“即便这是一场生命的交换,我也会救您。” 第57章 b小调奏鸣曲 这个用生命来交换的拯救,实在太过沉重,也太过让人动心。卡尔沉默地靠坐在病床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的大女儿,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千载之前的东方国度,孝道盛行之时,曾赞至孝之子以血肉反哺双亲。苍老灵魂病困交缠之时,孝子舍康健之发肤,以同脉血肉为药引,换双亲情形好转。 传说不可全信,卡尔也只隐约听人讲过。然而此时因为纪千羽的话陷入思索,不免想到了这里。 现代医学中也有此类情形,然而越是贵族世家,越对此讳莫如深。同样的血脉,谁比谁更高贵,谁甘心为了别人,生生将自己的血肉挖出来一块,当做为别人铺路的药引?欧罗巴大陆不是孝道盛行的土壤,谁这么做,无疑只会遭人笑话。 纪千羽做出了这个承诺,势必就要坚守下去。然而其实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种交换当然令人震惊,但并不带着扭转乾坤的意义。 因为卡尔得的是肺癌。 并不是割肝或是换血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就算换了一个健康有力的肺部,该扩散的癌细胞还是会扩散,势不可挡,谁也没有本事将他逐渐枯朽流逝的生命注入新的生机—— 却的确可以进行奢侈的续命。 卡尔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对一个权利在手的男人来说,尚可以算还踌躇满志的时候。然而被雪茄和毒素侵蚀的肺部先一步罢工,萨拉趁虚而入把持住他和外界的联系。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心里把所有可能都考虑个遍,依然觉得没什么把握可言。 肺部移植的技术并不成熟,成功率极低,且肺癌进入到中晚期之后,无论怎么折腾,癌细胞都存在于血液之中,都已经几乎没了根治的可能。 但总归可以一试,为了一个可能性兴师动众地折腾或许遭人诟病,但若是对方也是自愿,甚至是在尽孝,那当然没有问题! 极浅的蓝色瞳孔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忽然点亮,卡尔用一种考量的视线看着纪千羽,还是先道:“这很危险,对你来说并不必要,我想你明白这点?” 手术成功率低,也许反会造成纪千羽肺部感染,更有可能这种牺牲毫无意义。这些卡尔心知肚明,但一句也不会说出口。他现在提醒一句危险,也算对这个女儿仁至义尽。卡尔心下如此打算,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拒绝。 他现在病入膏肓,已经几乎走到人生的尽头,这个时候突然出现能够多活几年的诱惑,又有谁能抵挡? “什么叫并不必要?”纪千羽淡淡莞尔,转了转眼睛反问,在卡尔的注视中,笑得明亮轻盈。 “向天凭空借来几年,与这个结果相比,区区一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卡尔的愿望凭什么要她来支付代价,纪千羽绝口不提。 “好!”卡尔心情激荡,纪千羽话音刚落,他便忍不住朗声开口。因为太过激动,说完后甚至开始剧烈地咳嗽。他垂着眼睛,胸腔震动,没能在此时抬头,看见纪千羽脸上眼底一片冰凉的笑容。 也没能及时想到,纪千羽是将他所有阴暗自我的心思都摸了个通透,才会只说了一句话,就正中他的胃口。 “你去配型,尽快,应该没有问题,是的,绝对不会有变故。毕竟是我的女儿,狄安娜……你真让我骄傲。” 卡尔咳完之后终于再度抬起头,他朝纪千羽眉目舒展地笑了,即便因病嶙峋消瘦,依然可见风度卓然的样子。被他这样眉眼温柔地看着,再多的苦压在心间,都能含出一抹甘之如饴来。 他长得极为出色,无论是纪千羽还是路加,都遗传了他的这份微笑的魅力。纪千羽以前不会用,现在终于会了,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心头越讥诮讽刺,笑容越真挚甜美。 她现在正拿着这朵玩弄人心灌溉出的虚伪的花,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她带着同样的微笑看回去,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好。 他们的这次见面时间不长,叙旧也不过寥寥几句,她推门出来的时候外面等着的人都极为意外,盯着她看了半天。纪千羽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任谁也看不出什么来,第一眼却看向了路加。他正姿态闲散地坐在一边,漫不经心看过来时表情自然神圣而无辜,和眼睛里冷漠的玩味形成强烈的对比。 纪千羽看着他,忽而露出个笑来。 她想起她在离开之前,最后问向卡尔的那个问题。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她回过身,看向病床上的男人,眉梢轻轻一挑。 “冒昧问一句,父亲这次为什么这么坚定地把我找回来?” 驱逐的也是你,找回来的也是你,两年之内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他改变了心意? “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我快要死了,当然,我之前也这么以为。”卡尔微笑着回答她,眉心稍稍拢起,让看到的人只想伸手为之抚平。 “但是,我并不喜欢被算计考量到头上的感觉,即便那是我的好儿子,但是抱歉,同样不行。” 这就是据说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纪千羽笑着看向在她的注视中有些莫名的路加,心中一片平静。 一切比她想的还要顺理成章。 她极少对路加露出这样的表情,路加虽然不知原因,却能断定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眯起眼睛看了纪千羽一会儿,在她说起要去配型的时候愣了一下,忽而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狄安娜!你疯了?!”纪千羽从他身前经过的时候,手腕被路加一把抓住。路加拧紧眉,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这么强烈的暴躁,他瞪着纪千羽,难以置信地问:“你恨他,但你选择舍身救他?!” “死不了。”纪千羽手腕被他紧紧攥着,眉头紧皱,不退反进,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打向他的脸。 她是想让路加后退一步,不得不松开她,没想到路加一步没退,生生站在原地挨了她这一巴掌,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蓝色的眼睛却依旧深深地望着她,里面仿若带着无尽的阴霾。 没退也好。纪千羽甩甩太过用力而生疼的手,眉目寡淡地看着路加脸上渐渐浮起清晰的掌印,心中波澜不惊。 这一巴掌,真是想打想得太久了。 她的眼神连一点细微的波澜都没有,路加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慢慢放开她。 “狄安娜,你对自己真狠。”他轻声说,眼睛里没有漫不经心或是戏谑残忍,反倒颇为复杂。但纪千羽无心探究他究竟为何反常,只在听见路加的下一句话时给了点反应。 路加说:“狄安娜,你是真的恨我。” 为了这一份恨,能将对卡尔的恨都暂时放到一边。 “你为什么对此还要质疑?”纪千羽抬眸,好笑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绕过他向前走。伊莉丝在不远处靠墙站着,对他们的互动冷眼旁观。 “路加,你可能现在都不知道,你的那一刀,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过没关系,这些事情,我早晚会一件一件的,让你全部知道。” 路加没有再说话,纪千羽不再管他,走到伊莉丝面前挽住她的胳膊:“姑姑,陪我一起去吧?” 手都已经挽上来了,现在征询未免太晚。伊莉丝瞥了她一眼,顿了顿,终究没有反驳,被她挽着下了楼,走出路加定定的视线。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给卡尔续命?”伊莉丝目视着前方问。 “不正常吗?他是我的父亲。”纪千羽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无动于衷也不意外,耸了耸肩,倒也非常坦诚。 “第几继承人不重要,老家主死去的那一天,就是新家主上位的时候,这一点无可改变。”她如是说,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悠悠的笑意。 “这一局才刚刚开始,父亲他当然不能死在这里。他的命必须再留几年,能时机合适的时候,再把站着的位置让出来。所以我要保他,不惜一切代价,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这话听得让人心底发冷。纪千羽也终于在此向她证明,她绝非之前自我展示的那般无害。伊莉丝沉默片刻,声音低低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总是要做决定站队的,不是她就是路加。既然伊莉丝不喜欢路加,那站到自己这边毋庸置疑。纪千羽心头雪亮,看着伊莉丝,却是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不过是赌姑姑对我的一份怜惜之心。”她垂下长长的眼睫,声音低柔婉转。 谁比谁真心?各取所需正好。纪千羽弯着唇等了一会儿,果然头上一沉,伊莉丝无声叹息,摸了摸她柔软的栗色长发。 “你赌赢了。”她淡淡地说。 我怎么可能输呢?纪千羽噙着笑,配合地蹭了蹭伊莉丝的手,轻松地流露出一点不自觉般的信任与依赖出来。 她们相携着做了配型检测,结果今天出不来,只能回去等,有温斯特家族的名头在,得到结果当然不会慢,没有必要在医院多待。纪千羽告别伊莉丝走出医院门口,坐上利亚的车,掏出手机来浏览信息,一打开页面就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疑惑地坐直身,仔细看向新闻。 果然是菲力克斯这个猪队友,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说,他又闹出了什么事? 第58章 降b小调奏鸣曲 这条新闻显然是刚刚发生的,因为涉及到的两个家族在奥地利颇具影响力,媒体来不及整理到每日新闻里,第一时间就被各大门户网站弹窗推送出来。无数同一时间点开的奥地利人都满怀好奇地打开网页链接,里面是一段视频,视频的主角却不是大家所想的菲力克斯,而是一个看上去颇为漂亮的女人,还有点眼熟,不过不太能叫出名字。 纪千羽也叫不出这个女人的名字,不过人她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那天见到菲力克斯时,他身边的那个十八线女明星吗? 她多少有些诧异地扬了下眉,隐约猜到了里面的内容会是什么,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点开视频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果然和她想得差不多,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和菲力克斯待在一起的那个。菲力克斯花名在外,两人在一起算是各取所需,小明星当然不会放过这种炒作机会,绯闻通稿之前就已经放出来炒过几轮。这次的视频看着像是手机偷拍,女明星的脸在夜店的灯光下笑得艳俗而花枝招展,她紧贴着旁边的男人坐在一个卡座里面,丰满的胸紧紧贴在对方的胳膊上。 这个男人却不是菲力克斯。他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小明星的下巴,调笑着问:“你最近不是和莱瑟家的二少在一起吗,怎么还有空来对我献殷勤?” “菲力克斯太轻浮了,让人没有安全感。哪比得上你啊?”小明星笑靥如花地说,眼神撩人地用光裸的小腿蹭了蹭男人的西装裤,“何况他还有个未婚妻,前几天和菲力克斯出去时还看到她了,真是晦气。” 那人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温斯特小姐?那可真是个美人。” “美有什么用?”小明星嗤笑,满脸的不屑与怨气,口无遮拦地摇了摇头,“整天冷着一张脸不知道做给谁看,看上去冰清玉洁,骨子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婊/子。看见我居然还朝菲力克斯甩脸色,她以为她是谁?全世界都要捧着她?我要是菲力克斯,才不会忍着她,一早退婚羞辱过去了事。” “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差别。”小明星神神秘秘地笑了,扬了扬手腕上一串璀璨剔透的水晶,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头发,“看到了吗?温斯特的顶级水晶,菲力克斯买了送给我做补偿的。人呐,出身可不能决定一切,菲力克斯以为她当时走了,我可看到了。她当时就在三楼的楼梯上看着,看着又能怎么样?想想她当时的脸色我就觉得痛快。” 卡座里的男男女女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快活。小明星又嘴巴不干净地说了几句关于她的脏话,而后是各种人对与温斯特家的冷美人小姐的恶意调侃。纪千羽看完后关上视频,仔细回想了好半晌,再次确认自己当时看了这个小明星一眼就走了,之后菲力克斯追上她,他们谈了些事情后她就上去了,谁会在意这种配角女人是活是死。 所以这些没发生过的情节,是谁教她这么说的? 答案当然显而易见。纪千羽发自内心地鼓了两下掌,感慨菲力克斯终于做了件好事。利亚好奇地从后视镜里看她,她轻松地扬了下眉,笑着将视频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 利亚想了想:“莱瑟少爷虽然向来风流,不过这种不尊重未婚妻的消息曝光出来,也的确是铁板钉钉的丑闻了。温斯特家族受到了伤害侮辱,退婚顺理成章,恭喜大小姐得偿所愿。” “是啊,完美。”纪千羽懒洋洋地说,点开视频下面的评论浏览了一遍。 “而且这个小明星,任谁都知道只是菲力克斯的一个玩物。她说的话既侮辱了我,又没人会真的将她的话当做菲力克斯的意思。顶多证明他既花心又愚蠢,但这显然是个公认的事实。从这点来说,难得莱瑟家主动承担了责任,又不会真的伤及莱瑟家的元气,出面时把这个小明星推出来接受众人怒火就可以了。这个处理方式真是漂亮,我都不敢相信是菲力克斯的主意了。” 说曹操曹操到,她这边刚说了两句话,下一秒被她谈论的人就打了电话过来。纪千羽接通电话,第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地跟菲力克斯说话:“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个可造之材?” “啊?哦……新闻你已经看到了。”她上来就是这么一句话,菲力克斯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却又故作自然地问:“还满意吗?为了让她说出这番话,我给了她一大笔钱。不过不可避免的还是冒犯了你,不好意思。” “无所谓,目的达到就好。”纪千羽不在意地挥挥手,对自己被人点名道姓地骂毫无反应,思索着转了转眼睛。“然后呢?你什么时候出面,然后来我家退婚?用不用我也露个面说几句?气愤至极或是故作坚强?如果有必要的话,嘤嘤嘤嘤也可以考虑。” “都行。”菲力克斯沉默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你可以问问我哥的意见,看他觉得你的哪种反应他比较好处理。” 他哥?纪千羽顿了两秒,极度意外地扬起眉。 “理查?这件事你们莱瑟家准备让理查出面?” “对。”菲力克斯肯定了她的说法,而后又低声解释:“我的分量不够,出面的话不如我哥出面来得效果好。” 道理的确是这样的,纪千羽当然知道。菲力克斯在莱瑟家没什么实权,社会形象更是太过轻浮,不够正面,哪点都比不上理查这个教科书式的继承人。理查出面,是莱瑟家族能做到的,对纪千羽最大的尊重,也表明了莱瑟家族愿意承担责任和护住纪千羽的意思。但是…… 纪千羽沉吟片刻,直截了当地问出心里的疑问:“但是这件事多少会对理查的形象有影响吧。你们家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愿意付出这样的交换?” 不是莱瑟家族看得起你,是有个人人连半点委屈也不愿意让你受,已经将所有后招和对策替你算无遗策地想好了。菲力克斯满心复杂地陷入了沉默,他有点想问纪千羽知不知道傅遇风联系他的事情,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念头压了下去。心底的不舒服再次浮现上来,让他无法忽视。 “或许你可以问问我哥。”他最后只这么言简意赅地说,将下一步的计划告知她,“今天和明天让这件事自由发酵一下,后天早上我哥会带着我,去你们家登门道歉,解除婚约,也许会带一点其他人过去,你到时在家等我们,方便的话,把家里能担事的长辈也留下来。” 这个好说。纪千羽又询问了一点细节后结束了通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机,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这种处理方式这么干脆老辣,她之前就觉得不是菲力克斯的风格,如果是理查的意思的话,那一切都变得非常合理。唯一不合理的地方就在于,她跟理查素不相识,对方为什么要替她做这些? 想到那次品味糟糕的玫瑰花与印着家族纹饰的信笺,纪千羽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心。 她心中有很多种设想与可能,唯一不可能的就是理查真的像他目前展现的那样,对她颇为上心。一切终究会有个理由,真相早晚会来,在那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硬道理。 比如适当联系一下对她心生好感的那些董事们,卡尔经营多年,手底下也不会真的无人可用。当然,这种资源卡尔只会对她开放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对她来说也已经颇为难得,起步太晚,差得太多,要赶上实在颇具难度。 好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进行。 当然,令她事先没有预估到的是,在事情酝酿发酵的这两天,她一直顶着所有人同情怜惜的视线。她之前慷慨激昂说的退婚,那些人只当是她提前一步看到了这个视频,心中委屈不过愤而断情,恍然大悟之下,对她的决定非常赞成与理解。纪千羽哭笑不得地接受着又一个董事的安慰,在心里叹气,这种说真话干坏事都没人相信的状态真是…… 太方便了。 好事做多了,就没人记得你的好了,不如自私一点,干脆做个坏人多好。 她在隔一天的晚上拿到了配型结果,不知道该说是血脉相连还是别的什么,世事按着它本来的规律进行,她果然是适合给卡尔做这个移植手术的。事不宜迟,双方都要调整到自己能做到的最佳状态,而后便进行手术,差不多就是一个月左右的事情。 留下萨拉路加和伊莉丝没有丝毫难度,她头天晚上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提了提明天自己有朋友上门,萨拉立刻坚定地留下来打算严防死守。伊莉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而路加似乎隐约明白要来的是什么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第二天却也没有离开。 理查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他在疏淡的日光中走在最前,带着一行人走了进来。纪千羽朝他看去,猝不及防却被他后面的人惊了一下。 她意外地看着宁薇站在一行人的最后,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朝她挥了挥手。 第59章 瓦妮莎的微笑 宁薇为什么在这里?虽然奥地利国立乐团的首席小提琴这一身份,在音乐之都奥立地的社会地位已经足够体面,但毕竟莱瑟家族这次是来登门道歉的,又不是什么上层阶级之间的交际,她出现在这里,的确是让人颇为意外。 不过看起来,莱瑟家族和音乐圈的名流交往密切倒是真的。无论是和菲力克斯关系不错的雷蒙,还是能跟着理查来到这里的宁薇,都证明了这一点。雷蒙这个名字在心头闪过的时候,纪千羽抬眼打量了一番,没在人群中看到雷蒙的身影,只看见菲力克斯站在理查身后直钩钩地看着她,眼神有些怔愣。 没有见到碍眼的人,让她心情好了些许。纪千羽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优雅而漫不经心地翘起修长细白的腿。红宝石高跟鞋贴合着脚面的弧度摇曳生姿,细长的鞋跟美丽而锋锐。黑色连身裙是极度修身的款式,长及膝上几公分,披了条深紫色的貂绒披肩,周身打扮得颇为素淡,只在耳垂与腕间缀上黑色的水晶挂坠,凭添三分神秘感。 她双臂交叠,眼神清冽地坐在沙发上,栗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尽数梳起,在脑后挽成平滑的发髻。唇色是热烈明艳的正红,湛蓝色的眼睛却像是一块冰。雪肤红唇,冰肌玉骨,红黑白的碰撞冲击无声又惊心动魄,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姿态甚至称不上端正庄肃,偏偏名门淑女的高贵凛然气度扑面而来,混杂着女人的妩媚与少女的冷然,气势极盛,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她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深居简出,鲜少出现在人前,最近两年更是身在远方,在女孩子最好的那两年里音信全无。是以众人虽然之前听过她冷美人的名头,但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见。不少人看着她,都短暂地失神了片刻,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菲力克斯,目光中的意味与感慨大同小异。 坐拥这样的美人还不为所动,转而去左拥右抱一堆庸脂俗粉。菲力克斯到底有没有审美,眼睛是瞎了吗? 不说菲力克斯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就是之前见过她数面的宁薇也为之失神。一行人中看起来最不受影响的,便是站在最前面的理查,他面色平静地垂目,稍稍躬身,朝纪千羽伸出一只手。 “理查莱瑟,为我弟弟菲力克斯的粗鲁冒犯前来,希望得到温斯特家族的谅解。很遗憾初次见面就是为了这种事情。” “狄安娜温斯特。”纪千羽红唇微扬,将手搭了上去。温斯特家族的主宅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从吊灯到地毯都保留了欧洲中世纪宫廷的繁华样式,鲜艳绮靡,带着华丽的颓废感。角落里摆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钢琴手的指尖拂过黑白琴键,倾泻出轻快的《瓦妮莎的微笑》,纪千羽和理查一站一坐,黑裙红鞋与西装领结,看起来像是一首古老的十四行诗。 当然,这些别人眼里的美景与气氛一半是自己的错觉,一半是纪千羽的刻意为之。这是她在其他贵族名流前的第一次亮相,虽然场合不算正式,但是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第二天她的模样观感就会传遍整个上层社会的年轻社交圈,让他们看到一个神秘优雅,高贵带刺的狄安娜温斯特,就是她的目的。 莱瑟家带来了贵族与名流,而她两侧的沙发上,一边坐着萨拉、路加和伊莉丝,另一边坐着家族企业的几个董事。她一个人坐在正对着来人的沙发上,气度无可挑剔,摆明的是一种有整个温斯特家族为她撑腰的态度。 阵势约莫是骗不过各家族的老狐狸们,不过唬唬这些小的,差不多已经够了。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意外的是理查表现得居然还挺配合。纪千羽悠悠地收回了手,漫不经心地低眸看了看葱白莹润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十指交叠,看向菲力克斯时眉峰微挑,。 “对于莱瑟少爷做出的这种荒唐的事,我已经有所耳闻。”她语气寡淡地说,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清冷,没有因为莱瑟家组上门道歉而露出半分缓和的意思。她看着理查和菲力克斯开口,语气微微发沉,和脸色一样冷淡。 “在贵家族说出解决的方案之前,我要先明确一点:你们有道歉的权利,我也有拒不原谅的自由。如果不能够接受的话就请回吧,我不需要私底下苍白的语言安抚。” 如果说莱瑟家亲自登门,已经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那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将这个退路干脆地堵死了。莱瑟家族的一行人有点发愣地看着她,显然没料到她如此强硬。萨拉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甘心地咬着嘴唇,在伊莉丝严厉的注视下,到底没敢站出来搅局。路加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视线转向理查时,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 “可以理解。”理查点点头,并没有被纪千羽的蛮横吓住。他侧眸看了一眼在他身侧半步后的菲力克斯,菲力克斯被他看了一眼,低着头,慢慢走上前来。 纪千羽看着菲力克斯,眼神陌生得仿佛两人从未见过。她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菲力克斯迎上她的视线,绷着脸,难得正式地说:“那个女人是我曾经的女伴,现在已经和平分手,我没有想到她会给你造成困扰。” “我预约了媒体记者明天见面,将带着那个女人出面,将一切解释清楚。该道的歉我会倒,婚约我也会解除,对你的精神损失补偿会尽快落实。不过狄安娜小姐,我有话想对你说。” “你我缔结婚约时如同儿戏,在座很多人都心知肚明。我并未认可过这场婚约,但也从未想过它会对你造成伤害。我会道歉,我会补偿,该担的责任我都会承担。但是狄安娜小姐,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所谓爱情或是女人的争风吃醋——只是应有的尊重与公正而已。虽然婚约即将解除,但我反倒认为,我们或许可以开始做个朋友?” 这番话说得真是漂亮。纪千羽玩味地眯起眼,用眼神向菲力克斯询问:谁给打的草稿? 菲力克斯背对着众人,隐秘地瞪了她一眼,视线却不自觉往理查的方向瞟了瞟。 太好猜了,真是没有难度。纪千羽心里失笑,觉得或许以后真的能和菲力克斯做个朋友也说不定。 至于理查……纪千羽的视线隐秘地朝他漫不经心瞟了一眼,收回视线时感慨,想让菲力克斯从他手里抢下家主之位,听上去真是像天方夜谭一般。如果不是必要,实在不想和这样滴水不漏的人对上。 不过事在人为,总要试上一试。 毕竟以后还有利益牵扯的地方,他这番话说得这么漂亮,再拿乔就是不识抬举了。纪千羽又装模作样地盯着菲力克斯看了一会儿,红唇总算撇出一个还算有点温度的笑意。莱瑟带来的一行人都松了口气,却听见她说:“既然这样,那请莱瑟少爷再为我做一件事情,做完之后,这件事就此揭过不提。” “什么事情?”菲力克斯面上一愣,用眼神询问她:之前没说过这个啊? 开一个画展,是她回来之后一直深思熟虑的一个部分。在奥地利,艺术家拥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她目前第二继承人的身份无法改变,但如果进入了艺术圈,那也就等于从另一条路进入了名流圈,能让她日后行事方便太多。 资金物质方面不难办到,难办的点在她的名气问题,所以没什么提前沟通的必要。纪千羽美眸微转,朝理查和菲力克斯淡淡点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加之还要解除婚约,我早晚也要在公众前出面一次。只是这一面,我却并不想与莱瑟少爷共同出镜,不如办一场画展,我虽然刚从学校毕业,不过粗略算算,积下的画也足够举办一场小型画展了。” “画展?”还没等理查和菲力克斯说话,后面跟着的一位莱瑟家族的人员忍不住嗤笑一声:“温斯特小姐,您是在用花边新闻亵渎艺术吗?” 大概没有哪个国家的艺术家,地位会比在奥地利更高了。这个国家对艺术家保持着狂热的崇拜与追逐,而纪千羽之前从未展现过相关的能力和天赋,也难怪遭人质疑。 他的想法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想法,既是莱瑟家能帮她把画展开起来,去的人档次如果不够,还是达不到她的目的。纪千羽微微蹙眉,这个问题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法。正想保持高冷把问题搪塞进去,站在后面的宁薇却突然开口说起话来。 “莱瑟先生,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宁薇微笑着说,“狄安娜小姐是一位低调但充满灵气的画家,我与狄安娜小姐是旧识,曾见过她的画作,的确非常出色。” “你们是旧识?”那人愣了一下,宁薇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不至于拿这话来开玩笑,一时有些犹疑。而在这时,一行人中的几个男男女女也都纷纷点头:“是的,对于狄安娜小姐的画作,我们的确曾有耳闻。” 除去莱瑟家的几个成员之外,一行人中剩下的都是奥地利颇具盛名的艺术家。有音乐界,有绘画界,如今他们纷纷异口同声地肯定纪千羽的水平,一时让几个莱瑟家族的成员都很意外。不过既然纪千羽的水平没问题,那开场画展对莱瑟家族当然也不是问题。 理查答应下来后,纪千羽朝旁边看去,几个董事立即心领神会地迎上来,和莱瑟家的人进行寒暄。场面顿时轻松活络起来,纪千羽坐在原处,看着几个为她说话的人,心中却颇为疑惑。 这些人除了宁薇以外,她都素不相识,只能叫出名字。他们加上理查,都在出手帮她,她什么时候人缘好到这种程度了,她怎么不知道? 在一片寒暄中,宁薇朝她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你好像变了很多。” “你却没怎么变。”纪千羽和她礼貌地打了招呼,莫名放松了些许。在这场名利周旋里,她在和所有人斗智斗勇,只有在面对宁薇时才会感受到一丝难得的轻松。这是傅遇风亲自挑选的,希望她好好相处的朋友,她如今和傅遇风许久未见,却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每一句话。 哪句话她都舍不得遗忘,珍而重之地严格执行,除了那句他说的不要等太久。 现在见到宁薇,纵使眼前依然在明枪暗刀尔虞我诈,她们还是抓紧时间叙了几句话的旧。纪千羽说话时也始终微蹙着眉,宁薇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 纪千羽犹豫片刻,觉得宁薇和这些艺术家们应该是认识的,遂把自己的疑惑用中文低声向她说了。没想到宁薇听到她的疑问后顿了顿,朝她露出一个带着点喟叹与感慨的笑来。 “是的,你和他们的确素不相识。但这一次,他们毫不犹豫地向你伸出了援手。”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宁薇说。 “而那个朋友拜托他们,如果有可能的话,照顾一下他心爱的姑娘。” 第60章 你的心河 宁薇认识傅遇风多年,从未想过还能见到他这样一面。 像他那样温和疏淡,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的人,也会为了一个姑娘牵肠挂肚至此,人在千里之外也要事事谋划,自己朝不保夕也想护她周全。 所以说爱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人变得不像自己,却又甘之如饴。宁薇心中叹息,苦笑着承认了这点。她曾经喜欢傅遇风很久,一直喜欢到知晓傅遇风有了心上人的时候。如今扪心自问,却非常清楚自己绝对无法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在他当年消失在奥地利的时候,她退缩了,没有放弃一切追上去,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终将放弃这段单方面的感情。 毕竟爱是这么激烈决绝的全心全意,她给不起,所以得不到,合该有此一劫,好在明白的不算太晚。 那么,纪千羽呢? 心念电转不过瞬息之间,宁薇收回有些恍惚的思绪,朝纪千羽凝神看去。这一眼却让她再次恍惚了一下,看着纪千羽,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纪千羽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头发妆容都一丝不苟,眸光流转间带着高贵的强硬,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心中一紧。这样的她,宁薇觉得很陌生,可念及她的身份,又觉得温斯特家的大小姐就应该是这幅样子才对,傅遇风面前的那个任性偏执的落魄姑娘,只是她在心上人面前的小意温存,刻意伪装。 可是如今这样通身高贵气度的纪千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僵坐着,一动不动,眼睛都不转一下,像是中了一条定身咒语,周遭的人影绰绰都成了虚影。宁薇在一旁看着担心,小幅度地碰了碰她:“千羽……?” 纪千羽的眼神颤抖了一下,屏住呼吸顿了两秒,慢慢转头看向宁薇。她用力地望向宁薇的眼底片刻,仿佛终于确认了这两句话的真实性,眼圈顿时便红了。 这是她和傅遇风分开到现在,第一次听到对方的消息。 第一次听人说起,在这个度日如年的时刻,他在遥远的另一边,同样也在为之尽最大的努力。她一直这么坚信,却是头一回感受到这份坚信的价值。 像是两颗距离遥远的探测器分隔在宇宙两端,沿着被设定好的轨迹各自沉默运行,不断地发射着探索信号,只为搜寻到曾经拥有又错过的交汇时刻。 如同隔着遥远星海的沉默相拥,为了相聚的一刻,各自长久漂泊。 这本是个令人惊喜交加的时刻,然而纪千羽忽而抬手盖住眼睛,用力地仰起头,将汹涌而至的泪意尽数咽回心底。 她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刻意想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会让她所有的隐忍与狠绝都化为无穷的力量,而后转为深刻的疲惫。她不能让这样的示弱与眼泪展现在人前,她时刻绷紧的心弦已经经受不起这样的大喜大悲。 情深不寿,不过如此。 宁薇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纪千羽,眼底也有些微的湿意。太过执着的人总是走的格外艰难,她见过之前的纪千羽,没有现在这么光鲜,却也不带着现在这样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 这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比别人多经受了这么多,得到的东西却并不对等。 宁薇低低叹息,眼中难掩不忍:“你……有什么想跟他说的吗?” 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像是断了音信的样子,不过她愿意尽力所能及的帮助。纪千羽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尚带着一点来不及消散的雾气,却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你。”她轻声说,蓝色的眼睛像是一片宁静的深海。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说……但并不是现在,而是在重逢的时刻与我们共同的未来。” 而现在。 她慢慢站起身,黑色的裙摆服帖地摇曳在光洁的小腿上面,行走间耳垂的挂坠闪烁出一点迷人的光晕。红唇轻抿,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恍若鼓点。 “打完这场仗就回老家结婚。”她眸光微闪,朝正看着她的宁薇扬唇,郑重地说:“到时请务必过来。” “在我的家乡,这其实是句flag……”宁薇无奈地说,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答应你。”她用力地点着头,看着纪千羽离去的背影。这个过分纤瘦的身影看上去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仿佛两句话就让她凭生出了能够撑到最后的动力。 一定要幸福啊,宁薇带着一点惆怅与洒脱地想。 因为没有人比你更值得。 ———— 莱瑟家族的动作比她预计到的还要利落许多,纪千羽头天晚上将宁薇说的两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眠,第二天就起的晚了些。等她一觉睡醒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头一天还在发酵期待着双方回应的媒体和公众,已经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回应。 这个回应却让他们都有些大跌眼镜的感觉。 纵然整件事情确实是莱瑟家族的不对,但莱瑟家这种全然理亏毫无二话的态度,还是让所有人非常意外。对一个家族来说,脸面何其重要,而面对菲力克斯的这件事,莱瑟家不仅没有遮着掩着,反而自己主动站出来,在自己的脸面上又踩了两脚。 出面道歉,解除婚约,惩治祸从口出的女明星,为温斯特家族拱手送上一个克恩顿大街上的独栋商品店面,以及为狄安娜小姐开办个人画展……认错的态度好到不可思议,对温斯特小姐的尊重显而易见,他们疯了不成?! 事出反常就会惹人多想,正常逻辑解释不通的时候,许多人就会千方百计地试图找出个合理的理由。于是在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之下,很快有人替莱瑟家族开解,又有人对温斯特家族大加理解同情,甚至还有人为菲力克斯喊起了冤……这场公关危机处理得简直是教科书式的漂亮,任谁也不会觉得两个家族的友谊会因此受到影响。 除此之外,温斯特家的大小姐狄安娜也算是正式出现在公众面前,照片也是头一次流传到了网络之上。许多人惊叹于她的美丽,替她打抱不平,也有人将她和路加菲力克斯等放在一起比较,虽然她对此毫不感冒。 爱美之心是人之天性,不管怎么说,这张脸为她的亮相,开了个最好的头。连同画展的事情也因为她的名声大噪而顺利许多,到时不管是欣赏还是凑热闹,总归不会门可罗雀。 虽然深居简出,但她的履历还算漂亮,她的画其实是获过奖的,只是之前无人在意。而今被人扒出来,免不了得到一片惊叹声,连带着许多人对她大为改观。 在这个艺术的国度,一个才华横溢又身份尊贵的美人,有资格得到众人的尊重与赞美。 纪千羽早早料到这个结果,对这个舆论走向并不吃惊,挑了个恰当的时机,放出了自己要捐肺给父亲的消息。 多么感人至深的父女情深,社交软件上再一次为之大哗,纪千羽却已经不再关心,她这段时日都在整理自己的旧画,顺便画几副新的,再有尽最大努力调养自己的身体。 她实在是太过消瘦,几乎已经到了营养不良的边缘,等于为手术凭添几分风险,让原本就不是十分把握的手术更加不令人放心。 纪千羽对此同样无可奈何,只得配合着医嘱尽量调养。但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对于手术推后的建议,她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 卡尔的身体已经拖不了太久,这是一场等价交换,她需要为卡尔续命去做自己的钻营,个中凶险如同赌博,富贵险中求,绝没有后退的道理。 日夜流转,日子过得飞快。画展当日,纪千羽穿了条低调又不掉身价的裙子,带着宽沿花帽,混在熙熙攘攘参观的人群当中,和众人一起,看着自己的画。 其实她是真的喜欢画画,在最开始无忧无虑的时候就拿起了画笔,这些年深居简出,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了画画上。虽然她远渡重洋是去找纪秋馥的消息,不过如果不是真的想深造,也不会坚持要去那边的美院交流学习,在学校里困那么久。 她有天分,也有毅力。她的所有导师都断言,只要她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一定会有令人羡慕的成就。可惜人生总有取舍,她选择了如今走的这条路,以后拿起画笔时,恐怕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心无旁骛。 这是她的第一场画展,也是最后一场了。 拜社交媒体和傅遇风的朋友们所赐,这场画展的人气和观者质量都可圈可点,她在人群中认出了一个颇为权威的评论家,看表情并无多少不满。几个评论家四处看了一圈,在一幅画前陆续驻足,纪千羽在心中无声轻叹,也跟着看了过去,眼神却在看清那边的情况后骤然一凝。 那边挂着的,是她最近几天新画的一副。蔚蓝色宁静的海面与清幽的月光,波澜闪闪发亮,渡船像行驶在一片星光上。 而她为之屏息的,却是背对着她,站在画前驻足的人影。这个人影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纪千羽怔怔地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有些僵硬地慢慢走了过去。 “……遇风?”她声音低低地问。 面前的男人应声转过头来。 第61章 爱的协奏曲 眼见面前人的动作,纪千羽有一瞬间仓皇。 她飞快垂眸,张了张口,徒劳地低声喃喃:“你别转身……” 你转过身,大概就不像他了。 然而这话毕竟说出来太过荒唐,她先叫出来一个名字,被惊扰的人转过头来看她,合情合理。她先是主动过来又置人于不顾,站在旁观视角来说,未免太过莫名其妙。 纪千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抬起头看着已经转过身来的男人,视线现在他的脸上默默转了一圈,而后迎上对方的眼神,礼貌疏离地勾了下唇角:“我认错人了,抱歉。” 年轻男人离她几步远站着,两人面面相觑。男人有些意外地稍稍扬眉,对面的姑娘笑得实在太过生硬,看上去的确不像是真的找他有事。于是他也礼貌地朝对方点点头,温和地笑笑:“没事。” 他顿了顿,又说:“你画得很好。” 纪千羽眼神微闪,忍不住片刻怔忡。 他背过身站在那里的时候,恍惚间的确给了她一种见到傅遇风的错觉。然而那毕竟只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肖似的背影,她知道那不是她找寻的人,走向这里只是挨不过心中怀念。但是这个男人细看起来,五官也和傅遇风有三分像,而他笑起来的时候,三分像就生生成了五分,那种从眼底满溢出来的沉静温和,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纪千羽有些狼狈地迅速移开视线,不让对面的人发现她那种透过眼前人怀念着什么的眼神。定了定心绪,想到他刚才说过的话,转过头来看了对方一眼。 “你认识我?还是见过我的照片?”她稍稍挑眉,视线越过他,落到墙上那幅与其他展出作品画风格格不入,但是极尽温柔的画作上。 “谢谢你的眼光。” “最近这段时间听人说过你。”对方回答得很随意,以一种仔细但并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视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对不起,职业病使然……想问一下,网传温斯特小姐不久后将会移植肺脏给自己的父亲,是真的吗?” “是真的。”纪千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视线在年轻男人的手上转了一圈,微微皱眉。 “你在看我的手吗?”对方察觉到她的视线,大方地抬起两只手,自己也看了看掌心和虎口,“虽然看着不太像,不过我的确是个医生……从事的领域不太需要拿手术刀,所以手上应该看不出什么端倪。” 中医,非临床专业,或者……纪千羽顿了顿,没有再想下去,简单地点了点头。两人素不相识,她没有去追究这番话真伪的必要,于是顺着他的话题问:“所以?” “粗略打量下来的话,以温斯特小姐的身体条件,并不适合去进行这样的手术移植。一个亚健康的成年人,肺的负担并不轻松。你做这样的手术移植,短时间也许不会反应到身体上,不过等你到了像你父亲那样的年龄的时候,这场移植的后果,百分之九十会体现出来。” 以何种方式体现,对方没有说明,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她当然知道,不过这是一场豪赌,她别无选择,也没有资格与人叫屈。纪千羽淡淡地眯了下眼:“这些事情,当然有人与我说明。不过依然感谢来自陌生人的关心。” 她这话说得生硬,对方去不以为意,像是没听到她隐隐不快的弦外之音,自然而然道:“不用客气,只是觉得,关心温斯特小姐的人,对此一定非常忧心,就算知道无法劝阻,但也恨不得舍身代之。” 明里暗里别有深意,不傻的都该听出来了。纪千羽面色一冷,波澜不惊抬眸,淡淡地问:“先生是亚洲人?在奥地利留学吗?” “不。”对方稍稍一怔,明显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但仍然从善如流地摇摇头:“我是中国人,来这边只是开个会。” “时间相近的医学领域专会,只有刚刚在法国结束的精神领域高新成果研讨会了。”纪千羽说,带着似笑非笑的凉意扬了扬唇。 “倒的确是不动手术刀的领域,但术业有专攻,一个优秀的医生,或许不该对不熟悉的领域指手画脚。” 她没法确定这个人的身份,但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用这种借口来阻止她的,只有路加无疑。不管她是猜对猜错,总之她不可能让这个人说出更多干扰的话。 她必须承认却非常害怕的一点,是对着这样似曾相识的微笑,她真的太过怀念。 “抱歉,是我唐突。”对方显然也明白过来了她话里的意思,无可奈何又有些好笑地耸了耸肩,朝她态度端正地道歉:“这件事揭过不提。不过隔行如隔山,你知道这个研讨会……所以你也在一直关注这个会吗?为什么?” 不是说揭过不提吗?纪千羽抬了抬眉,一言不发。 “好吧。”锋利,敏锐,桀骜,难以接近。年轻男人摸了摸鼻子,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看着竟然也并不显得尴尬。他稍稍侧身,视线又转向身后的画,踟蹰片刻,看向纪千羽。 “虽然非常失礼……不过这张画,我能照一张照片吗?” 场馆内除了特定的媒体和特邀艺术家评论家,其余游客是禁止拍照的。不过作者既然都站在这儿了,那能不能拍当然是一句话的事。纪千羽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看着他仔细地照好后问:“为什么?” “这张画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年轻男人收好相机,带着些许怀念的脸色,想了想后补充,“或者说,一个病人。” 这个回答太过出乎意料,纪千羽微微一怔,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祝你一切顺利。”他朝她再次礼貌地点了点头,抬步离开。 “对了……” 他走出去几步,转头向她看来,又露出那种她许久不见却依然熟悉的笑来。 “我叫傅淮景。”他说,“后会有期,这是我的病人和你的约定。” 你的病人,是谁?!纪千羽僵立在原地,傅淮景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很快便消失不见。她朝那个方向看了良久,转过头,视线落在那副画上。 这幅画的框架,她从和傅遇风相遇之后便有。她把这幅画定为参加校庆的作品,花了许多时间精雕细琢地勾勒,而后在即将完成之时被毁于一旦,傅遇风甚至都没有见过。 而今时隔良久,她以同样的题材画下了这幅画,展出在画展上最明显的位置,人潮往来,欣赏者众,只是她拿起画笔的理由,无法和她骄傲的作品站在一起。 可尽管几番辗转,这一次,他看得到。 纪千羽笔直地站着,面向她静谧的海,背对着熙攘的人群。她低下高昂的头,慢慢抬手将脸埋进掌心,久久没有动弹。 像是在进行一场肃穆的祈祷,耗尽她所有的虔诚。 她知道傅遇风不来见她的原因,就像她明明已经知道了宁薇等人和傅遇风有着联系,却依然没有向他传递只字片语那样,两人如今境遇都太过风雨飘摇。不顾一切地相拥而亡固然情比金坚,但顽强地生存下来以至反败为胜才更需要勇气。他们都曾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见证了彼此最颠沛狼狈的时刻,而今触底反弹,对方是全部坚持的勇气与努力的意义。 怕只怕相拥的温度软化了这份宁折不弯,所以宁愿各自卧薪尝胆。 开完画展之后,纪千羽的名气得到了肉眼可见的飙升。 这是许多原因混在一起后的必然结果,有莱瑟家族的宣传在先,卡尔的人脉暗中帮助在后,傅遇风的朋友们刻意褒扬,网友媒体们自发宣传,而她完美地担下了这些光环加身,沿着社会舆论的铺垫一步步向上走,姿态无可挑剔,高贵与生俱来。 打入名流圈这一步来得太过顺利,纪千羽也为之惊讶,却不至于自乱阵脚。她如今只能算是入了上流社会的眼,但是一日在温斯特家没有实权,一日就无法真正站稳脚跟。对于后续推进她已经有所计划,这个手术只是个开始,更多的战役还等在后面。 沿途一路风雨,而她大步向前。 卡尔的身体恢复比她的要快,或许因为心无旁骛,也或许这个男人本身的执念就相当惊人。反之纪千羽最近不太提得起精神,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手术开始前的三天,她从温斯特家的家宅搬到了医院的单间病房,美其名曰调理身体,实际为了提防暗中动作,总归是为了万无一失,搬过来的过程还算顺利。 她住的是个高级病房的单间,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位置隐蔽安稳静谧。纪千羽把利亚安排在门外当门神,除了伊莉丝谁都不见,每天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地过了两天半,从一个噩梦中满身冷汗地醒过来,睁开眼发现已经是夜色最深的时候。 她猛地坐起身喘着气,疲惫地抬手去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手刚抬到一半,就察觉到病房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谁?纪千羽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声来。她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似乎连呼吸都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慢慢摸上她的额头,仔细地擦去她额上的冷汗。 纪千羽抬起手,摸了摸她额头上的手。瘦削的骨节与清晰的血管在她颤抖的指尖下安静地栖息着,她碰了碰对方手背上明显的针孔,闭上眼,眼睫很快无声地湿了一片。 一片黑暗中,她被拥入一个久违的怀抱里。纪千羽伸手搂住他的腰,傅遇风擦去她脸上滚落的泪,在她耳边低低地叫她。 “千羽。” 恍如隔世,一别经年。 第62章 焰火 纪千羽抱着他,闭上眼,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声音低低地说:“再叫一遍。” 紧密贴合的胸膛上传来轻微的震动,傅遇风低笑,在她耳边又叫了一声。 “千羽。” 这两个音节在唇齿间慢慢驻留,而后被珍而重之地说出口。他念的极尽温柔,像是在叫一只看起来羽毛干净蓬松的鸟,或是描述着很多雪白的绒羽漫天飘飞的样子。纪千羽曾经听他这么形容过自己,但那时他尚不会这样低回婉转地叫她。而今像是隔着遥远的时间圆了一个曾经的愿望,美好得几近一个终将醒来的幻想。 可就算这是一场梦,她也愿意在这个有他的世界里就此长眠。 恩。纪千羽哑着嗓子应了一句,将脸埋进他怀里,声音发闷地说:“我曾经在心里说过,下一次见你时一定不会再有分离。你现在过来,我就要食言了,这点默契都没有,我好失望啊遇风。” 傅遇风闻言无奈地笑笑,低头看向紧紧搂着自己腰的手臂,以及深埋在自己怀里的头:“是吗?你的动作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它们都背叛了意志,特别没出息,我很嫌弃。”纪千羽低声咕哝,手却搂得更紧了些。个中带着多少不安与紧张,只有自己明白。 傅遇风摸了摸她柔软的栗色发丝,片刻的沉默过后方才开口,声音温和轻缓,听在纪千羽耳中却恍若一道惊雷。 他说:“可是我怕今天不来见你,会让我的余生都在痛苦与悔恨中度过。” 他什么都知道了。纪千羽心头一空。虽然他出现在这里,九成是已经知道了全部,可他这么说出口之后,到底还是将她所有的侥幸都击碎了个彻底。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要移肺给卡尔,但手术的时间是秘密,她现在的地点也是秘密。卡尔所在的医院保密性很高,她回来后进行了一场近似于要挟的闹剧后才辛苦找到。而今傅遇风却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出现在这里,她从噩梦中惊醒,他将她拥进怀里。一切都那么自然。 这才是最大的不合理。 她这段时间一直刻意回避着一个真切到近乎可怕的想法:她为了达成目的而选择的手段,也许傅遇风比她自己更加清楚。 进一步说,也许自己的所有事情他都清楚。虽然在他们的相处中,傅遇风同样处在最落魄的时刻,可她这一次回到奥地利,无论是宁薇和她的朋友们,还是对她的态度好到莫名其妙的莱瑟家族,这种开了挂似的感觉都让她受宠若惊。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除非有人为她不动声色地默默铺了路,否则路加在这片土地上经营多年,她绝不可能顺利至此。 让她最为心生疑虑的就是这两件事,而无论是抽丝拨茧地理性分析,还是遵从本心的自我感觉,傅遇风这个名字都盘桓在她的心间,让她既期待又惶恐。 如果他清楚的话,会怪她吗?纪千羽悄无声息地垂下眼帘,不安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其实比谁都清楚肺部移植的危险性,就目前的医学技术来说,成功率低到医生根本不建议进行手术。而手术失败的话,对卡尔来说不过是早死几天、晚死几天、或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区别,而对她来说,她才二十出头,她还很健康,这次手术夺去的,也许是她的生命和漫长遥远的未来。 可是人固有一死,重要的是怎么活着。她没有那么多可以徐徐图之的时间,只能在生死之间找寻活着的另一种可能。这个道理没人比她更明白,她用这个理由说服了伊莉丝,说服了利亚,说服了卡尔,甚至说服了她自己。 可她下意识从不去想傅遇风的反应,也不打算让他在第一时间知道。究其原因,无非是从心底觉得傅遇风不会答应,而面对着傅遇风,那些勇气全都离她而去,她怕自己硬不下心,无法将自己逼上绝路,然后努力浴火重生。 她想活得比谁都好,所以她一定要先死上一回。 心念电转间她想了太多太多,傅遇风之后便没有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应,手却依然无声地一下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发丝间穿过,带着稍高于体温的热度,奇迹般地让她从动荡惶惑中慢慢安定下来。 她咬着嘴唇,从他怀里稍稍离开些许,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是很少在傅遇风面前表露的清冽沉静。她面对傅遇风时的眼神里总是温柔热烈、充满爱意的,她用极冷极淡的眼神看过许多人,唯独对着傅遇风,怎么都舍不得。 “你会怪我吗?”她轻轻地问,自己清楚声音里带着多少颤抖的小心翼翼。 傅遇风与她对视片刻,叹息着抬手盖住她的眼睛。 “千羽,别这么看我。”傅遇风低低地说。这样凛冽又淡漠的眼神他只在和纪千羽初遇时见过,之后无论境遇是甜是苦,她看着自己时眼底总带着一点依赖与执着。他之前虽然看得清楚,也为之心折,但直到这一刻,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可能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纪千羽挺直身坐在原处,还等着他的回应,掌心下的眼睫不安地轻轻颤动,让他想起他们上一次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 上一次他对她说,接吻时应该闭着眼睛。 这一次,傅遇风低头,在她的唇上惩戒般地咬了一口。却又不舍得咬得太重,含住她冰凉的唇仔细安抚,带着全然的妥协与接纳,郑重地做出承诺。 “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情,或是做出何种选择,我都永远爱你。” 只是终归心里并不是全然无所芥蒂。傅遇风顿了顿,又轻轻地说:“但是替你觉得委屈,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她?纪千羽扪心自问,对这个问题同样无法回答。父母薄情,兄弟寡义,她想要的不多,却又被生生将每一个拥有的东西夺走。父亲当她是续命的手段,母亲对她弃如敝履。弟弟抢了她的东西,害了她爱的人,家族虎视眈眈,等着拆分她的一切。圣经说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受到神的祝福,那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这个世界对她如此刻薄? 可是那都没关系。纪千羽用力地反咬住傅遇风的唇瓣痴缠,红唇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身体向前倾倒向他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委屈。”她喃喃地说,“他们把一切都拿去,然后将你送了过来。” “将这个世界还给了我。” 她像是走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色很黑,她懵懵懂懂地向前闯,走得义无反顾,因为没有退路。 而后忽然有人过来牵住了她的手,这双手也带着寒冷的温度,同样迷失在这个看不见出路的荒野。但他走了过来,而后没有离开。 前方没有光亮,但他带着她,走在了归路上。 所有惶惑与不安都如浪潮般褪了下去,露出月光下风平浪静的深海。她感到久违的疲惫与轻松,手脚发软,精神也有点犯懒。纪千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朦胧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明天手术之后,如果我还能睁开眼睛的话,想第一个看见你。你等在手术室外面好不好?” “我明天还有点别的事情。”傅遇风出乎意料地说,但是并没有拒绝她的提议,“事情结束后我就赶过来,如果想第一个看见我的话,那听见我的声音之前,醒了也先不要睁开眼睛。” 他的话说的很合理,纪千羽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皱了皱眉,刨根问底地追问:“什么别的事情?” 傅遇风顿了顿,平静地说:“和雷蒙的事情。” 和雷蒙的事情。 和雷蒙的事情?! 仿佛心脏都骤然停跳了一拍,纪千羽骤然坐起身,带着无限惊怒地看着他,声音急切得语无伦次:“你们约定的是明天?!不,不是明天,我特意问过……等等,时间和具体地点是你定的,你为什么要定到明天?!你的手好了吗,真的没问题了吗,你们的比赛是有公正和影像转播的,绝对不能耍一时意气,还有没有可能变……更……”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渐渐冷静下来。时间定在明天,今晚已经没有了变更的可能,问题在于尽管她这几天在医院里深居简出,却没有一个人跟她提及这件事情。纪千羽用力深深呼吸,看向傅遇风时心里带着气,可看见他的脸时又不由鼻间一酸,再多的话俱都说不出来了。 “遇风……”她慢慢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哽咽。傅遇风摇了摇头,没什么办法地抹去她眼底的雾气。 “怎么又哭了,我没事。”他说,在纪千羽定定的注视中补充:“有人将身家婚姻都押到我身上了,我哪忍心让她失望?” 可这并不是一件能用毅力就完全办到的事情,纪千羽咬着牙,压抑地用力转过头,傅遇风托着她的后脑与她额头相抵,平静地闭上眼睛。 “睡吧。”他低声说,“睡上很漫长的一天,在看见我的时候醒来。” “然后我们一起,迎接一个全新的,共同的未来。” 第63章 黎明奏鸣曲 这座临海城市的春天来得很早。 暮春三月,路上已经有了葱茏的新绿,零零星星地指向了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点缀在高楼林立与弄堂巷陌之间,杂糅着古典与新潮的岁月雕琢痕迹,有着和奥地利截然不同的独特风情。钢琴说起来也是个有着久远历史与活跃生命力的音乐别类,选在这里进行一场音乐之间的胜负纷争,听上去别有一番意义。 宁薇的家乡不是这座城市,但这座城市是这个国度的缩影,她也不可谓不熟悉。只是再多的风景如今都没了欣赏的心情,宁薇穿着一身黑色晚礼服,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焦灼地左顾右盼,在离约定时间只剩半个小时的时候,终于在门口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心头骤然一松,只觉身上的冷汗都出了几层。 傅遇风朝她迎面走来,高级定制的黑西装白衬衫剪裁精致流畅,袖口细节雅致,温莎结端正平整,衬得他身形颀长,眉眼温润清朗,无论从东方还是西方的审美来看,都风度翩翩得无可挑剔。宁薇快步迎了上去,上下打量他一遍,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我都有点害怕你时间赶不上……看到飞机晚点的消息心都提起来了。” “没有晚太久。”傅遇风朝她笑笑,精神状态很好,看不出半点刚下飞机赶到这里的样子。他将衬衫袖口仔细扣好,毫不避讳地将手展露在人前,露出掌心里结疤还没有脱落的伤口。宁薇看着眼皮一跳,想了想却没有多问。这个时候再问他手部的情况显然毫无意义,她也相信傅遇风对此心中有数,没有一拼的能力不会贸然答应。 毕竟今天悬在他输赢结果上的代价,还有纪千羽的未来……宁薇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声音放低,不知是说给谁听:“这么长时间不见面忍都忍了,结果偏偏比赛前夕冒着赶不上的危险,也要去见她一面。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冲动的人?”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从他进场开始,周遭的视线陆陆续续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傅遇风朝四周自己熟悉的人颔首示意,看了眼旁边铺着白色方巾的长桌,从桌上随意拿起一杯红酒,朝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看的雷蒙遥遥示意。 桌上除了红酒之外,还有味道上好的香槟,等待结果出来之时为一方庆喝添彩。傅遇风神色不变,将空了的高脚杯放回原处,轻描淡写地又说:“而且真的是很想她了。” ……这个人面不改色的说这种话真的好吗?宁薇隔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傅遇风刚才说了什么,朝旁边的人投去震惊到有些呆滞的一瞥。傅遇风见状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我先过去了,用钢琴调整一下状态。” “一切顺利。”宁薇点了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开,走向大厅空地上相对而放的两架三角钢琴。傅遇风的黑色斯坦威放在左侧,他走向他的钢琴,雷蒙在另一边和他相向而行,两人几乎同时落座。宁薇站在傅遇风一侧向对面看去,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同僚们站在她的对面,看着雷蒙和傅遇风的同时也朝她目光复杂的看来。 偌大一个交响乐团,今天自然没有全部到场,但到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宁薇在心里低叹,她和这些同事们的交情只能算是泛泛,但毕竟都代表了奥地利古典音乐圈的最高水平,今天为两个出色的青年钢琴家比试做一个见证者,资格是勉强够了。 毕竟钢琴要在交响乐团中发挥作用,他们是共同演奏者,对水平与共鸣都最有发言权。而这场比试的三个评委来自五湖四海的三个国度,都是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一流钢琴演奏家,这个结果现场立出,公正权威,三个小时后就将尘埃落定。 衡量一个钢琴家水平的标准细碎复杂,而交响曲往往恢宏漫长。具现为一场比赛的话,三个小时是既能将技巧充分展示,又能考察持续演奏能力的时间,比赛规则则更为简单,两人相对弹奏,接力演奏与合奏俱可,演奏过程中最基本的考量是不错音漏音,更进一步的考量是对于钢琴曲技巧的应用与情感的处理,最直观的胜败则是能否接上与融入对方的演奏。 这个规则由傅遇风提出,包括雷蒙在内,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宁薇一方面觉得规则正常,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有些纳闷,这个规则看上去完全不偏向哪一方,这样的话,傅遇风不是也完全没有优势可言吗? 宁薇没有就这个问题问过傅遇风,事实上,这个规则固然没有明显的优势,但也有效规避了他的劣势。没有人比傅遇风自己更清楚,他并没有完全脱离伤病的困扰,他的手部目前的极限演奏时间,是三个半小时。 所以他务必要在这个时间内结束比赛。而去除掉这个最大的隐患。而除此之外,在比赛规则上,他有自己的风骨与傲气,不屑于运作些不入流的手段。 完全公平的情况下,雷蒙就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吗?傅遇风的手在钢琴上轻轻拂过,雷蒙的琴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响起。 拉赫玛尼诺夫《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 显然,雷蒙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对傅遇风离开奥地利时的状态,甚至傅遇风月前遭受的手伤都心知肚明,所以一开始就弹出了这首号称最为难弹的曲子。错杂狂乱的音符,快速变换的和弦,惊人的跨度,复杂的和声,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骤然打向地面,手在钢琴上甚至已经划出了虚影。 傅遇风的手放在钢琴上,没有抬头,也没有按下琴键。拉三分为三个乐章,雷蒙直接弹奏了以快著称的第二乐章,丰富的乐音与快速移动的手指带着强烈的个人炫技意味。但是拉三并不算长,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中间更是没有旋律较慢的修整与过渡,在雷蒙的第二乐章快要弹完的时候,傅遇风按下琴键,一段轻快的乐音从指尖倾泻出来,却并不是拉三曲目上的旋律。 是一段即兴的华彩,乐音并不喧宾夺主,反倒像是环绕在拉三第二乐章的收尾音中,起着锦上添花的作用。雷蒙也是久经考验的钢琴家,见他不按常理出来,断定他不敢冒这个险狂飙手速,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些许玩味的笑意,一气呵成地弹向了第二乐章的尾声。 他在钢琴上弹了几个音,脸色一凛,骤然觉得不对。 乐章的结束通常是渐低而渐弱的,像是强烈的情感将一切都燃烧殆尽,下一个乐章的开始,则是在灰烬中剥落的新生。但是拉三并非如此,在钢琴奏出快速的华彩音群时,升f小调接上,马上转d小调,钢琴以势不可挡的力量突然跃起,直接不间断的进入第三乐章。 傅遇风弹出的这段华彩,由于是即兴自创,他开始并没有听出端倪。但弹了几个第三乐章的音后骤然皱眉。在他第二乐章的变调间隙,这段华彩突然快速密集地串联起来,承接升f小调后骤然急转,成了主导乐声,从升f小调上一脉相承奏出,他找不到间隙转到d小调里,这个时候如果强行进入下一乐章,就会出现乐音上的不协调。 在这场比赛中,接不上对方的节奏,和输有什么两样? 雷蒙眯起了眼,脸上张扬的笑意潮水般褪了下去,眼底的阴沉与凝重渐渐显露出来。他从善如流地和着这段华彩弹了几个弱音,静观其变,看傅遇风要在这段华彩后接什么曲子。 从拉赫玛尼诺夫的风格来说,莫扎特或是李斯特的风格都很合适。但是从傅遇风的个人强项来说,肖邦,凯奇与德彪西,他猜测是这三个人其中一个的作品。 他一直都将傅遇风视为自己的宿敌,在傅遇风离开奥地利之前,他曾系统地研究过傅遇风的风格与技巧,比任何人研究得都要仔细。每个钢琴演奏家都有自己偏重的风格,虽然所有钢琴曲都能弹奏,但在弹到某一位音乐家的曲子时,风格上的融洽总是能引发更多的共鸣。 傅遇风演奏得最好的,是德彪西的作品。 温和从容的印象派风格,和傅遇风本人的性格非常贴合。弹奏德彪西的作品,要像羽毛拂过琴键一样轻柔,旋律与音节的变化起伏没有大开大落,非常细腻自然,需要演奏者拥有自然平和的心境,弹奏起来才能行云流水又灵气逼人。 傅遇风无疑符合这点,他的演奏也是德彪西作品中不得不提的优秀版本。但即便有华彩铺垫,德彪西的轻柔也很难接住拉赫玛尼诺夫的大开大合,因此雷蒙猜测傅遇风也许会灵活应变,用肖邦或是凯奇的作品来进行承接。这是两个极端,肖邦的变化丰富与诺奇的此处留白,将为这段乐音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延续风格。 手指跟着华彩弹出流畅的和音,雷蒙眯起了眼。 无论是哪一种,傅遇风难道以为,他会接不下去? 这段华彩终于结束,雷蒙屏气凝神,等待着傅遇风的后招。最开始的几个音符平平无奇,却让他莫名熟悉,雷蒙皱起眉,又听了几个音后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朝傅遇风看去。 贝多芬的《黎明奏鸣曲》! 和德彪西、凯奇或是肖邦比起来,贝多芬宛若重锤的演奏风格无疑更适合接住拉三的旋律。尽管《黎明奏鸣曲》并不算是昂扬激烈的风格,但是雷蒙的脸色依然微微扭曲,像是被冒犯了一般,脸色骤然转冷。 他能够继傅遇风之后当上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钢琴首席,就是因为他目前世界上,演奏贝多芬作品最为出色的演奏家之一。 在这场这么重要的比赛上,傅遇风要拿贝多芬的作品,来挑战他?! 第64章 伊斯拉美 雷蒙的手依然放在钢琴上,这是一场关于命运前途的较量,他不能停,也不能输,但此时仍然忍不住向傅遇风投去疑惑而嘲弄的视线。东方有句古话叫以己之短克彼之长,傅遇风莫不是一个人沉寂太久,连这种最基本的大忌都忘了? 但看上去不太像。傅遇风眼眸低垂,视线专注地定格在钢琴上,对他的凝视视若无睹,手指在钢琴上的跃动有条不紊,看不出丝毫歇斯底里的意味。他的周身毫不紧张气氛,并不像是在进行一场比赛,反而像是在进行着一种回忆与总结,动作平稳而慢条斯理。 像他弹奏的《黎明奏鸣曲》一样悠扬自然,弹着贝多芬的曲子,却并未给听者以贝多芬的感觉。 就是这里了,雷蒙控制不住地心头一跳。钢琴演奏家在演奏作品的时候,一般都有自己的擅长偏好,当然也有自己的弱势短板。现在这一代青年演奏家,包括他和傅遇风在内,技术水平都已经日臻成熟,单从演奏技巧上进行比较,他和傅遇风之间很难分出高下,各自的弱势与短板的也不体现在技术层面,而是展现在演奏的风格处理与情感表达上。 简单的说,个人特征会影响表演风格。如果说他雷蒙在演奏上是利剑甲胄的战士,傅遇风则是风度翩翩的绅士。平常一个弹着热血战歌,一个弹着风与物的赞美诗,炽热与清淡泾渭分明。虽然不是不能交叉弹奏,但个人风格所限,演奏过程中总是有比较擅长与不太擅长的部分。基于这种不擅长,演奏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不协调感,一般来说都很难彻底克服,毕竟越是优秀的演奏家,越是无法冲破自己的固有习惯。 傅遇风最适合在一个人的钢琴独奏上静静弹德彪西的《月光》,而他雷蒙的长项,就是激情澎湃的弹奏贝多芬的作品。这首《黎明变奏曲》风格不够典型,但傅遇风显然比他更无优势,用弹德彪西的技巧弹贝多芬,犹如文士挂枪,就算看上去像模像样,但是瞒不过他雷蒙的钢琴声! 雷蒙哼笑一声,收回视线,一直在弹着副调华彩的手蓄势待发,在e大调进行到副部主题的时候骤然发力,将明朗清澈的曲调揉碎在高昂的和弦上,右手高音区提了个八度几次反复,左手中音区密集配合,彻底将傅遇风的琴声压了下去。他对贝多芬的曲目何其了解,修改音高与抢拍快弹都信手拈来,立志于将傅遇风的节奏彻底打乱,余光瞥见几个评委都望向他这边,心中更是得意。 之前弹拉三的时候不就是不敢拼手速吗,现在他将《黎明变奏曲》也弹至最快,傅遇风还跟得上吗?雷蒙按着烂熟于心的拍子,轻松自如地不断提高着自己的速度。热烈的情绪,辉煌的颤音,阳光与浪潮从他指尖不断卷堆倾泻,而另一道柔和的旋转式音阶竟也奇迹般如影随形地跟上了他的速度,为合奏增加着丰富的层次与厚度。雷蒙密集地几近弹完一个乐章,心头涌起淡淡的惊异与不甘。 这样的快节奏傅遇风竟然能跟上,他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吗?他之前收到的情报明明是他的病或许已经无碍,但手应该还没有完全康复!不,不管怎样,这首曲子还可以弹得更快! 可是这个乐章快要弹完了,乐章与乐章的过渡渐低渐缓,并终将归于傅遇风一直在弹的旋转式音阶。雷蒙不甘心地咬牙,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傅遇风就不一定能跟上了!他的收尾弹奏速度不慢反快,手速已经飙到了极致,忽而听见另一道琴声乍停,傅遇风的双手离开了琴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雷蒙先是一喜,继而猛地一惊。 没有了傅遇风的副调合奏,他完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琴声。尖锐高亢,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毫无乐音与曲目应有的美感,简直像是一串令人崩溃的噪音,令人不忍卒听。 糟了,他太过急功近利,着了傅遇风的道!曲子的快慢固然可以由演奏家适当调节,但像他这种炫技式的大幅度提升速度,丝毫不顾及作品本身的情感与乐章的过渡,在一场这么正式的比赛中无疑是犯了大忌! 雷蒙心中暗恨,但毕竟心理素质过硬,迅速地从气愤与得意包围的狂躁状态中冷静下来,急忙放缓自己的节奏,虽然处置得当,毕竟覆水难收,过渡中多少显得生硬。傅遇风这时也重新按上了琴键,连弹出几个低沉而有力的重音。这显然不是《自然奏鸣曲》的音阶,他要换曲目了,雷蒙谨慎地弹出一段副调和弦配合,不甘而无可奈何地等着傅遇风下面的变调。 傅遇风在弹完这几个重音之后,手底连弹出几个低缓的音阶。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雷蒙心下恍然,这首曲子又称《东方幻想曲》,其中杂糅着浓郁的宗教风味,曲中有快有慢,非常难弹,但就目前的状态来看,他和傅遇风的技术都没有问题,那么这一首比的,就是这首曲子的情感处理了。 神秘的东方元素与更加神秘的回教风格,宗教元素往往显得庄严,但这偏偏是一首热情洋溢的舞曲,个中细节处理与情感表达,傅遇风作为东方人,无疑要比他更占优势。但是这种事情,傅遇风能想到,别人就想不到吗?雷蒙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在这首曲子的旋律刚刚想起时,就以和傅遇风一样的键位,开始了演奏。 这一首不分主调副调,双钢琴奏鸣,这种激烈狂热的风格,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三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乐章有条不紊地进行,时间也一分一秒的过去。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小时,比试也终于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三个评委坐在两架钢琴中间,其他人则围绕着几人站成一圈。两位演奏家专心致志地低着头,手在琴键上以相同的姿势飞舞,如同镜面两侧。 《伊斯拉美》的曲调刚刚响起时,宁薇手心里就捏了一把汗。她不知道傅遇风的极限是三个半小时,也推断不出这种高强度的演奏大大缩短了傅遇风的手部支撑时间。但她是场中和傅遇风最熟悉的人,她紧盯着傅遇风的手,身形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傅遇风游刃有余的状态,她见过很多。现在这样的情形她很陌生,只见过一次—— 在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 一个钢琴家的手绷紧到开始颤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手快支撑不住了。 还有四十五分钟,再坚持一下啊!宁薇僵硬地站着,视线紧紧黏在傅遇风的手上。两架钢琴相对放着,轰鸣的琴音完全交织在一起,《伊斯拉美》的乐音滑过了情感丰沛的慢音部分,节奏越来越快,由情感的处理渐渐过渡到转合的考验,两个人有致一同地加快了节奏,和《自然奏鸣曲》不同,《伊斯拉美》本来就被誉为十大最难演奏的曲目之一,这种高速准确而处理到为的演奏比拼,是在前奏鸣响之时就已经注定的部分。 一模一样的键位,一模一样的乐声,哪一个率先出了错,哪一个就提前出了局!所有人都紧张而兴奋地看着,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震颤激烈的钢琴声,在空气中相遇,碰撞,火花飞溅。宁薇垂下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看见第一滴鲜红色滴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时,眼中雾气弥漫,想扭过头不忍心再看,却连这样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手上的伤口还是裂开了,这样的拉扯碰撞,很疼吧? 可是他依然低垂着眸,专心致志地弹着,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 继宁薇之后,站在傅遇风身后的人很快也陆陆续续地发现了傅遇风的异常。人群中不由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离得近的几人迅速示意三个评委,评委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声开口阻止了比赛,动静越来越大,两架钢琴的琴声却都没有丝毫慢下来。 雷蒙对一切毫不知情,不甘心而没有停下来尚算可以理解,但傅遇风最清楚不过评委叫停的原因,手下依然没有丝毫停顿。 他清楚地表达了不想放弃的意愿,而这份意愿应当被人尊重。 喧嚣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连串的德文单词语不成句,钢琴上的血迹却越来越多,染红了一片素白的琴键,琴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义无反顾的惨烈决绝。《伊斯拉美》即将结束,宁薇眼泪流了满脸,死死捂住嘴,只怕如果不按住自己,下一秒就会大声喊出声来,替傅遇风做出停止的决定。 但是她不能,她没有这个资格!只剩下最后一首曲目的演奏时间,他已经撑了这么久,背负着自己的前途与另一个人的未来,就算现在叫停能避免手的情况恶化,但如果他和他的钢琴就停在这里,他和她的未来就到此为止,那对他而言,留下右手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无权决定,她不能说话!宁薇狼狈地死死咬住手背,泪眼朦胧中看到《伊斯拉美》弹至尾声,两个人终于同时慢了下来。 最后一首,别弹一首考验手的曲子了!宁薇在心中竭尽全力祈祷,胆战心惊地听见傅遇风在弹了几个低沉的弱音后,一刻不停地进入了最后一首曲目的演奏。 这一首曲子,宁薇太过熟悉。 李斯特的《爱之梦》,他四年前离开奥地利时,留下的最后一首没能弹完的曲子。 她几乎木然地站着,看着傅遇风的侧脸,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他戛然而止的道别。钢琴家都是正对着钢琴的,只留给观众一个遥远的侧脸,安静地坐在舞台的一角,在巨大的钢琴面前显得很渺小。 而后舞台上的聚光灯会从上空徐徐地垂落下来,在一片黑暗中照亮一方窄窄的天地。钢琴家坐在光里,眼前只有蔓延开的黑白琴键。那时他穿着样式正统的黑西装白衬衫,端正地坐着,露出英俊沉默的侧脸。琴声戛然而止时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中满是清冷遥远的空茫与绝望。而后所有灯光都暗了下去,他就这么和最后的光束一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这曾经是宁薇三年以来午夜梦回惊醒的梦魇,而这一次,他穿着肖似的正装,弹奏着同一架钢琴,早春的阳光从落地窗里毫不吝啬地照进来,他坐在一片永不熄灭的光里,在血色弥漫中低眸,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和缱绻。 在爱的疑惑前死去,也在爱的深吻中苏醒。 没有人能将他驱逐,只有他自己的心会蒙染埃尘与霾云。他曾背负着重重枷锁前行,而今往事已矣,云开月明,他弹得缓慢低回,极尽温柔,不是德彪西的印象,不是贝多芬的呐喊,不是李斯特的诉说—— 是他自己的爱与梦,歌与诗,心爱的姑娘与温暖的诺言。 在最后五分钟的时候,雷蒙脸色灰败地停下了手。合奏最忌情感的处理高下显见,他做了许多尝试,但无法融合的杂音始终显而易见,垂死挣扎没有丝毫意义。 名声,地位,前程,未来,这一场豪赌由他主动发起,直到停手前的上一秒,都从未想过最后会是他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四年前傅遇风没有说一声道别,而今重新归来,果然也轻描淡写。 比赛时间停止,傅遇风站起身。雷蒙最后一次抬起头看他,这才发现他还在滴着血的手。在场的人谁都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好在有最后一支钢琴曲的时间缓冲,急救箱也拿了过来。傅遇风经受了简单的包扎,缠着白色绷带的手垂在身侧,从他身旁走过。 “你赢了。”雷蒙面无表情地说,眼底是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深深的颓然。 “我不能输。”傅遇风转过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我的公主沉眠在布满荆棘的城堡里,等着我去将她唤醒。所以我不能倒在这里,无论对手是谁。” 这是他的使命,谁都无法代替。 她在等他前去,手术室的灯还没有熄。 第65章 顺风启程 在这座沿海城市里,刚刚结束一场惊动了整个古典音乐圈的比赛。 在这短短的三个小时里,集结了一场鲜为人知、长达数年的宿命恩怨,永远地成为了两个人命运的拐点。轰鸣激荡的余波像是一阵飓风般席卷了时刻关注着结果的所有人,而这场风暴中心最终的胜利者,却没有在人前留下只字片语,于尘埃落定的下一秒悄然离去,将所有的震惊与赞美都留在了原地。 回程的机票早已经定好,不做一分一秒的耽搁,即刻启程,跨越山川湖海,飞往遥远的另一片大陆。星移斗转,从日暮黄昏到熹光清晨,格外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昨天一整天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飞机上,落地时又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表演,傅遇风走下飞机时,眉宇间带着遮盖不住的疲惫,背脊挺得很直,每一步却都走得艰难。 然而这一段路还没有走到终点,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拦了辆车,直接赶赴医院。手术中的状态灯幽幽地照在零星站着人的走廊上,傅遇风在医院走廊外的座椅上坐定,慢慢吐出口气,头向后仰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这场手术的时间和他进行比赛的时间相近,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他幸不辱命,带着最好的结果回到这里,纪千羽却仍然没有从手术室里出来。 一场手术进行的越久,意味着情况越不乐观。他们曾经相隔万里,心却靠在一起,而现在只隔了一扇单薄的手术门,却有可能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中间是人的漫长短暂的一生。 多思无益,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在等待之后的结果,无论是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了决定。 手上的绷带还是上飞机前的那条,好在他之前其实预料到了比赛中可能出现的情况,随身携带着绷带和伤口的涂药。傅遇风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拆开绷带自行处理着裂开的伤口。创口二次撕裂的情况不容乐观,好在之前恢复的不错,应该不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他低着头,手上的新绷带缠到一半,空荡荡的走廊里传来一声响,手术室的门从里面打开,护士脚步匆匆地捧着托盘从里面出来,上面放着三两个被血浸透的医用棉,看上去触目惊心。 傅遇风猛地抬起头,有几个人的动作却比他来得更快。零星站在手术室旁的人迅速将护士围住,其中一个率先开口询问,声音镇定沉稳。 “温斯特先生怎么样了?手术还需要多长时间?” “这场手术本来就风险极大,进行到现在,所有的医护人员已经进了全力。好在虽然数次情况不容乐观,但现在最主要的移植部分已经完成,手术预计会在两个小时内结束。”护士被一群人紧紧围着围着走不开,不得不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而后皱着眉头道:“时间紧迫,请你们让开。” “好的,刚才多有冒犯。”刚才说话的人点了点头,带着人从护士周围散开。这是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一直零星地站在各处,护士离开后也都各自散开。不少人纷纷拿出手机,拨打电话或是发送信息,向电话另一边的人汇报着最新进展,只有两个人没有明显的动静。 其中一个傅遇风之前见过,利亚朝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眼底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焦灼和疲惫之色。另一个没有动作的是刚刚问话的男人,自顾自地靠回墙边,谁也没有理,却是意味不明地向他扫了一眼。 这应该都是温斯特家的人,不过显然分属不同派系。这场手术时间太过漫长,估计耗光了家属们的耐心,纷纷先行离去,只留下亲信追踪最新的消息,在手术结束时再重新出现,体现一点假惺惺的血脉情深。而那个没有多余动作的人,不出意外是卡尔温斯特的亲信,所以才不必向其他人汇报消息。 这个家主,比起在公众面前展示出的那个形象,显然来得更加深沉与不容小觑。傅遇风抬眸,不闪不避地对视过去,两人先后移开视线,各自心中都有考量。过了不知多久,走廊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阵喧哗之声,一行人从电梯中走出来,有致一同地向这边进发,原本站在原地的人则纷纷神色一整,恭敬地迎接着各自的上司。 手术即将结束,温斯特家族的成员一齐赶到了这里。接到消息的时间一致他刚刚从旁见证,但现在一同到来,则意味着这些人之间必然达成了一个互相制衡的关系。 都没有真的守在门外,所以谁也别想先到邀功?手术室外的等候区迅速被人争先恐后地占领,熙熙攘攘到有些拥挤。利亚趁乱向他靠近了一些,刚刚站定,却看到有人慢悠悠地在最后走过来,一路目不斜视地独自前行,却在走到傅遇风身边时,停了下来。 傅遇风平静地抬头看去,路加站在他身前,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路加的刀刺进了他的右手。如今伤口像是感到了罪魁祸首就在附近,突然钻心地疼了起来。路加的金发长了一点,看着没那么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似乎在短时间内成熟了不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傅遇风,眼中是一尘不染的淡蓝色,恍若一眼能望到底。 这双眼睛和他的主人一样,极具欺骗性。路加稍稍眯起眼,朝他缓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底恶意的玩味只有傅遇风能看见。路加稍稍皱起眉,轻声问左右:“在这个手术室里面,是温斯特家族最为纯正的血脉,理当容不得一点差池。无关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居然没人阻止吗?” “路加少爷您不认识他吗?”旁边的人有些愕然,“他来到这里的时间比较早,我们以为他是……”哪位家族成员的亲信? “不,我不认识他。”路加摇摇头,视线落在离傅遇风站得颇近的利亚身上,眼中像是堆起了极多的惊讶,看着利亚,眉头稍稍一扬。 “利亚,你认识他?他是姐姐的朋友吗?这个时候出现是……” 这句话就来得很恶毒了,利亚眼中满是狂躁,看着路加,却没有马上答话。 路加说不认识傅遇风,当然是在睁眼说瞎话,但他却不能直接说傅遇风就是纪千羽的朋友。有路加的一句话铺垫在先,这个时候会出现的朋友,当然是亲密到一定程度的,但大小姐刚刚退婚,现在怎么好出现一个能和家人一起等在手术室门外的朋友?!如果有的话,只要路加在背后稍稍动作,那么之前积累下来的优势就全都没有了! 他当然知道傅遇风和大小姐的关系,前一个晚上还在病房外见过。但现在这样的情况,毕竟亲疏有别,他没法就这么替大小姐埋下一个隐患……利亚咬咬牙,看向路加,生硬地笑了笑,刚想开口搪塞过去,忽然听见傅遇风开了口。 “我叫傅遇风,是名钢琴演奏家。”他说,看着路加微笑起来,周身气质清润,比路加的脸更加能给人舒适的好感。 “现在不是好时机,病人为先,我出现在这里,当然也不是恶意。我们之后总有机会认识的。不是吗?” 他微笑着放低声音,心平气和地看着路加,用气音说出了一个简短的单词。 “弟弟。” 路加陡然色变,脸色瞬间呈现出一种压抑不住的狰狞。他看着傅遇风,冷笑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嘶声咆哮:“这声弟弟是你能叫的吗?!” 傅遇风抬头看着他,眼神稍稍转冷,面色却出奇平静,朝路加淡淡地勾出一个似讥似讽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那声姐姐也不是你能叫的。” “当然,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叫。”傅遇风靠向椅背,闲适地坐着,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将五指收拢进包着纱布的掌心。 “我不屑于将这个原因公之于众,因为她并不在乎。不过路加,光与暗相生相成,一个人是不能克制本性压抑太久的,道貌岸然得越久,心里的阴暗越无法克制。到最后你一定会疯,而她和我……” “将见证一切。” “大话说得真满。”路加深深地看着他,讽刺地勾起薄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冷静下来。他转头向四周看去,周围人明里暗里都将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暗含深意地看着他,期望能从他身上找出一些破绽。 最近温斯特家族内部人心不稳,本来已经该时日不多的卡尔温斯特如今又有了延寿的希望,炙手可热的准家主顿时重新变成了观望中的第一继承人。而现在情况又有所变化,给了卡尔新生的狄安娜,会得不到卡尔的支持吗?如果有了卡尔的扶持,那么下一任的温斯特家主……谁又能断定到底是谁呢? 手术室的灯暗了下去,门被从里面打开,两个人被医护人员推了出来,转入看护病房。温斯特的一众家族成员蜂拥而上,围在病床旁边不肯离去,卡尔和狄安娜都静静地闭着眼睛,似乎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 “我得过去了。”路加朝他露出最后一个笑容,转过身利落地走向移动中的病床,“睁开眼的第一面就能见到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亲爱的父亲和姐姐想必会非常开心。” “她不会。”傅遇风没有起身,也没有看路加离去的背影,只是平静地笑笑,笃定地开口。 “她在等我。” 第66章 浪漫圆舞曲 纪千羽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那仿佛是段极为漫长的时光,她在生与死间经过的这一遭,像是解开了一些遥远低弱的封印,无数个零碎的片段向她汹涌而至,很快将她淹没在里头。她心无旁骛地在记忆的河流中缓步徐行,慢慢走过自己过去的二十余年人生。很多已经被记忆所抛弃的曾经,原来全都在心底记着。 她看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极为短暂的几年幸福平静的日子。那时卡尔比现在年轻和善许多,生活中也没有路加与萨拉这两个名字。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着那时的自己,一身被宠坏的任性与坏毛病,想必极不讨人喜欢。 但纪秋馥看她的眼神那么柔和,小小的她当时刚弄坏了一个心爱的玩具,正为自己无法将其复原而大发脾气。卡尔和纪秋馥都在旁边陪着她,卡尔蹲下身去归拢她散落一地的零件,纪秋馥则笑着将她搂进怀里抱起来,带着全然的明丽与温柔细声安慰她,笑起来的样子不带半点凉薄戾气。 他们坐在老宅前面的草坪上,阳光奢侈地洒落下来。两个人隔着小小的孩子接了个甜蜜的吻,四岁的她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搂着恢复如初的玩具安然入梦,直至陷入黑沉的梦境时分,都被纪秋馥温柔妥帖地抱在怀里头。 她直到现在,睡梦中都会无意识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有个说法是这样睡的人缺乏安全感,内心敏感且脆弱。她一直对此嗤之以鼻,今天才彻底明白原因。 原来最初的时候,她也曾经被人这么珍而重之地呵护着。而从萨拉和路加来到这座老宅,她真正记事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这么抱过她了。 就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所以即便自己已经回忆不起,即便卡尔已经再不是那时的父亲,她这十几年来,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离开这个国度,寻找纪秋馥的念头。 所以她孤注一掷地离开了奥地利远渡重洋,不惜彻底放弃温斯特家的一切,只为了得到纪秋馥的消息。然后她终于找到了,费尽千辛万苦,连她曾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也一并放弃,终于做到了纪秋馥的面前。 然后纪秋馥给了她最绝情的一刀,她表面云淡风轻毫不在乎,心中轰然坍塌的究竟是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但起码她这十几年的执着并不完全是场笑话,起码她从今天起可以确认,纪秋馥和卡尔是真的相爱过,卡尔也曾真的对她全心全意的好过。但就是这个时期,他们一家三口最为其乐融融的时候,路加就已经降生,而两年后,这对母子就彻底进驻了老宅,她的生活轨迹就此彻底改变。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卡尔背叛了他们的爱情?他为什么可以一边爱着纪秋馥,一边和别的女人生下私生子,一边疼宠着她,在路加出现后又迅速视她于无物,在她被冷落,排挤,欺负,驱逐中始终保持沉默? 她原先满心以为自己早晚会脱离这个家族,对一切都毫不在乎。而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要站上这个家族的最高处,对这个问题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仿佛蜿蜒跋涉过了没有尽头的长河,走过一路的波光粼粼,投身进一边带着凉意的夕阳里。纪千羽猛地睁开眼,脑中一瞬间一片空白,连今夕何夕都回忆不起,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一片暗色的空茫里,斜前方有金红色的光照进来,晃得她难受得眯起眼睛。 一个声音在她旁边响起,语速比她平日里熟悉的样子要快些,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与关切:“醒了?感觉怎么样?”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一样,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气。纪千羽下意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神智与记忆飞快地回笼,纪千羽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视野里一片灰色的空茫是傍晚没有开灯的天花板,斜方金红色的光线来自徐徐沉落的夕阳。她转了转眼睛,余光扫向病床的另一边,傅遇风坐在她身侧,正深深地看着她。 四肢渐渐恢复了些力气,纪千羽转过头看他,眨了眨眼睛,而后闭上眼,唇角轻轻向上扬了扬。 “看到你的一瞬间,有种睁开眼睛的意义已经完成了的感觉。”她轻声说。 “那怎么行。”傅遇风低笑,温柔地抬手抚过她的脸颊,“我们还有很多明天和以后,一天都不能浪费,大好时光都在后头。” 也对,纪千羽睁开眼睛看他:“我睡了多久?卡尔呢?” “卡尔在一天前醒过来了,你睡了两天,把其他探望的人都耗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傅遇风说,看见纪千羽努力地抬了抬手,连忙稍稍弯下身,向纪千羽靠近。 于是纪千羽如愿以偿地摸了摸他的下巴,抿着唇浅浅的笑:“有点扎手,第一次摸到。” “希望没有下次……”傅遇风这两天几乎没有睡过,更谈不上打理自己,他始终来得极为整洁,像这样狼狈的样子,之前也未曾有过。他拿冒出些青色的下巴在纪千羽的掌心蹭了一下,而后握紧她的指尖,在纪千羽的掌心里落下一个轻吻。 “不然我怕我承受不住。” “不会了。”纪千羽摇头莞尔,轻声答他,另一只手虚落在自己的胸口,慢慢拂过。 她已经没有下一次……可以割舍了。 调养身体这码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从她醒过来的消息传开之后,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探望,还都小心地和旁人错开时间,一副要和她来场你知我知的谈判的样子,又不肯现在就站到她的一边。说到底还是她根基不稳,不过既然卡尔还在,那么根基这种东西,就绝对并非不可弥补,她有了宝贵的几年时间,怎么利用,她心中已经大致有数。 不过从那次醒来的相见之后,她和傅遇风就没有再见过。毕竟还不算名正言顺,各自也还有事情处理。但面对心上人和面对不耐烦的人感觉当然不同,纪千羽撑着术后虚弱的病体打起精神接待,很快就烦不胜烦,耐着性子委以虚蛇地应付一番,把最重要的一批人都妥帖地处理好,而后毅然出院回了老宅,隔绝了包括媒体在内的大部分人探望的可能。 但从此深居简出不再露面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卡尔恢复的状况奇迹般的不错,对自己这个女儿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一个月后,终年偏冷的奥地利也进入了春归人间的季节,温斯特家族开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宴会,只为庆祝女儿彻底康复。 宴会层次颇高,奥地利的上层名流济济一堂。老宅内部被装点一新,猩红的地毯从正门一直铺到一楼大厅的尽头。二楼周围一圈是供客人暂作休息的房间,四面环形楼梯围绕,中间悬空,奢华璀璨的巨型水晶吊灯从二楼天花板上垂落下晶莹剔透的流苏,日常用餐用的方桌多加了三条,布置在一楼舞池的四周,摆放着上好的甜点与香槟红酒。 角落里的三角钢琴后,蜚声国际的奥地利演奏家弹着舒缓的《浪漫圆舞曲》。德彪西的钢琴曲总是来得斯文低柔,纪千羽拖着长长的礼服裙摆,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时,视线扫过黑色钢琴后面隐约可见的人影,透过这道影子想起了另一个人,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瞬。 不过四周莺莺燕燕的声音嘈杂,让她的注意力很快又集中回来。这场宴会里她是绝对的主角,随着卡尔的骤然重视,她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如今身边围着的,都是其他世家的名门淑女,各自穿着奢华名贵的礼服,举手投足间优雅得一板一眼,姿态摆得颇为矜持,却又向她展示着极大的热情。 这些姑娘和曾经的她一样,有着不俗的身份,完全代表着整个家族的意志,是联姻的最好筹码。现在这么朝她贴过来,无非是想和她建立点手帕交,一方面为以后晋升为夫人后的交际圈铺路,另一方面也想观望着看看,能不能和温斯特家族至今未婚的继承人路加扯上关系。 纪千羽以前和她们不熟,以后也没兴趣给她们拉皮条或是谈论家长里短。定位不同,没有必要多费力气,至始至终淡淡地应付着,走到受邀的宁薇身边,神色自若地和宁薇不时交谈,对这群名门淑女不冷不热。几个女人虽然心中都有不满,不过这个时候得罪狄安娜温斯特无疑是不明智的,于是纷纷簇拥在她身边没有离开,像是看不懂她的神色淡淡一般,与她亲密地交谈。 不过看她不惯的当然也有,两个纪千羽叫不上名字的年轻姑娘相互对看一眼,相携朝纪千羽优雅款款地走了过来。她们加入了纪千羽身前的包围圈,掩着唇朝纪千羽微笑,状似和她极为亲密地道:“狄安娜,你的身体康复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没话找话,打的什么主意?纪千羽不动声色地笑笑,并不接着她的话寒暄,而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好的差不多了,你们是?” “我们……”两个女人脸色都是不易察觉的一僵。纪千羽的确不认识她们,不过这样直接点出来让她们丢人,实在欺人太甚。一个女人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狄安娜不认识我没关系,很快就会认识了,我和菲力克斯订婚的消息不久后就会公布,毕竟也是曾经有过关系,以后也就熟悉了。” 既然无法和温斯特家联姻,那莱瑟家族当然要另找人选。而且由于处理得当,菲力克斯不光毫无负面影响,甚至昔日滥情的名声如今都好了不少。一直有不少家族视他为金龟婿,他们根本不相信纪千羽会舍得主动退婚,在私下里的揣摩颇多龌龊。纪千羽略略扬眉,看向矜持中隐含着得意的女人,平静地笑了一下。 “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一定要说的话,和你有关系的不是我,是那个小明星吧?” 和她搭话还要对她连削带打,纪千羽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这一次恐怕她找错了人。菲力克斯的准未婚妻脸色顿时一变,被她气得够呛,声音发冷地说:“狄安娜,我本来想关心一下你,既然你不领情,被抛弃也不需要关心,那算我多来一趟了,” 谁让你过来关心了,莫名其妙。纪千羽玩味勾唇,转过头去与周围的其他人谈笑风生,正眼都没有瞟过来一个。准未婚妻气得脸色发白,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纪千羽忽然转过头来。 她愣了一下,发现纪千羽并不是在看她,下意识回身,顺着纪千羽的方向看去。 衣香鬓影间,一个修长挺拔的男人朝这边走来,璀璨的水晶灯将他的五官渐渐映照清晰,黑发黑眸,纯正的东方面孔,周身除了黑白二色外别无他色,带着一种极为纯粹的优雅从容,向她们徐徐走来。 纪千羽在众星捧月的包围中带着些错愕地看向傅遇风,而他步履不改地向她的方向前行,在她身前站定,朝簇拥着她的姑娘们轻轻颔首,而后单手扶向胸口,微笑着朝她微微欠身。 “美丽的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第67章 黑猫的探戈 周围传来几声没能按捺住的低呼,围绕在纪千羽身边的淑女们面面相觑,脸上都不自觉地带上了点惊讶之色。 能出现在这个宴会上的人,无一例外,都处身于奥地利的上流阶层。圈子不大,哪个人的身份背景都不是秘密。有些人已经将傅遇风认了出来,看着他的眼神错愕中带着些许深思,视线在他和纪千羽中间来回巡视,好奇得要命。 音乐之都奥地利,恐怕是最关注那场比赛的国度。比赛结果已经经由媒体报道,迅速传遍了奥地利的各个阶层。一个曾经流星般升起又陨落的天才钢琴家,如今以这样万众瞩目的形式重新回到这里,拒绝了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首席邀请,回归后一直深居简出,没有流传任何新的消息。 谁也没能想到,这位钢琴家复出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会是在温斯特家族的宴会上。而且这位素来洁身自好,没有过任何绯闻的年轻演奏家,竟然会以这样风度翩翩的姿态,对炙手可热的新贵小姐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好感。 那一位刚刚冷嘲热讽完狄安娜小姐没人要,结果下一秒就出现了这么一个挺拔优秀的追随者……不少目光稀稀落落地投向菲力克斯的准未婚妻,相携而来的两人羞愤难当地涨红了脸,定定地看向傅遇风,眼中闪动着不甘与难堪,抿紧了唇没有说话。纪千羽瞟了两人一眼,忽而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身量修长高挑,不像其他姑娘般笑得矜持又甜蜜,在一众贵族小姐的包围下,脸色依然带着淡淡的凉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尽管她深居简出,依然凭着一张脸被冠上冷美人的美名。如今她在粉黛簇拥中美得锋芒毕露,像是蒙尘的明珠终于展露了一身璀璨风华,只是微微冷然地站在这里,已然光芒盛极。 而那一点淡淡的笑意稍瞬即逝,越是难得一见,越让人为之沦陷。 她微抬起下巴,看着面前一举一动都优雅妥帖得无可挑剔的男人,手指微曲虚抵在唇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涂着正红色的蔻丹,与雪肤红唇交相辉映,玩味地略略扬起眉。 “给我一个理由?”她问,带着温斯特家的大小姐理应有的一切骄矜高贵。傅遇风直起身,深深地看着她,眉眼舒展,笑得坦然清朗,光风霁月,眼底却带着化不开的热忱,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认真,像是看着一件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他微笑着轻声说:“因为你是我最深的向往。” 这个回答不错。纪千羽满意地抿了抿唇,右手搭上傅遇风做出邀请姿势的手,手指并拢,握住他半个手掌。傅遇风在一干人等的注视中将她拉出红粉包围,左手四指并拢,揽住她光裸莹润的肩头,翩然徐行,裙摆摇曳出优雅的弧度。 他们在柔和的钢琴声中滑入舞池。 姑娘们始终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纪千羽被带离后才回过神来。一时间人人神色都有些变换不定,菲力克斯的新未婚妻咬了咬牙,强撑着不屑地笑了两声:“那个人不是很久没有出现在奥地利了吗?温斯特家连这样的人都请,也真是不怕掉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我重要的朋友。”一道冷冰冰的低沉声音响起,姑娘们吓了一跳,纷纷看向出声的方向。理查从长桌上拿起一杯香槟,朝她们举了一下酒杯算作招呼,淡淡地看了脸色惨变的两人一眼。 “列那小姐,注意你的措辞。” 得罪了这个人是什么后果,在理查莱瑟面前,菲力克斯这个各方面都远远不及的第二继承人算什么?佩妮列那脸色苍白,眼底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她和她的姐妹朝理查深深地躬身道歉,久久不敢直起身,直到周围的低气压过去,渐渐响起零零碎碎的奚落轻语方才抬起头,理查莱瑟早已没了踪影,连背影都没有给她们留一个。 在大厅的另一个角落里,莱瑟家的两个兄弟面面相觑,菲力克斯目光闪了闪,皱着眉看向一边:“这个女人又不是我自己挑的,家族上面看中的,我还能推了不成?” “最好的那个,已经被你自己推掉了。”理查冷淡地说,将香槟杯子搁到一边,“希望你今后收收心,好歹将未婚妻装点成可以见人的样子,不然丢的是整个莱瑟家族的脸面。” 知道了知道了。菲力克斯心不甘情不愿地咕哝两声,看向舞池中的两人,眼神却是动了动:“哥,傅遇风是你带过来的?” “当然不是。”理查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以他们的关系,需要我把他带过来?” “但是他们刚才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熟啊?”菲力克斯费解地喃喃,转念一想,倒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虽然的确不适合表现得太熟。” 两个人的私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了,理查不置可否,却也向舞池那边看了一眼。 角落里的钢琴家换了一首轻快的圆舞曲,他们跳着维也纳华尔兹,在舞池里轻快地旋转,狄安娜纯白色的礼服裙摆摇曳生姿,头顶是璀璨的水晶灯,最耀眼的光华都降落在他们身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华尔兹风靡于欧洲音乐艺术最为璀璨的时期,许多伟大的钢琴家为它创作了无数的圆舞曲,悠扬的旋转中写满欧罗巴大陆古老而现代的风情。这种优雅的快步圆舞至今都以维也纳命名,慢步圆舞也脱身于维也纳华尔兹这个名字。纪千羽在轻快的圆舞曲中轻松自如地旋转,步法娴熟,一个错身间朝傅遇风扬起了眉:“我都不知道,你华尔兹居然跳得不错?” 我之前也不知道你跳得很好啊。傅遇风在心里说,却没有马上回答。果然,纪千羽的下句话马上跟了过来,还顺便隐秘地踩了他一脚,气势汹汹地问:“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面对这种声势浩大的强词夺理,傅遇风好脾气地没有反驳,在音乐声中一个优雅的前倾,靠近纪千羽,在她耳边低笑,用气音轻声问:“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施展美男计也没有用,男人都是骗子。耳垂被温热的呼吸声侵占得颤了颤,不受控制地晕红一片,纪千羽眼睛转了转,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左脚刷过右脚旁,横移一步,向□□斜时整个人像是被男人拥在怀里,脸贴在他的颈侧,眯起了眼睛。 “听说你拒绝了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聘请?” “恩。”傅遇风揽住她肩的手悄悄向后递了递,揽住她晚礼服外一片光滑细腻的背,堂而皇之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纪千羽调戏不成反被占便宜,抬眸似嗔似怪地瞪了他一眼。傅遇风不禁失笑,带着轻松的笑意,神情自若地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将这件外界盛传的事情坐实。并低声同纪千羽说明情况,言辞清晰,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比赛的结果是一道枷锁,虽然并不能从根本上约束雷蒙再不碰琴一下,却将他通往音乐界的门紧紧地关上了。纵使以后雷蒙还会演奏,但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必定不敢用他。我是前首席钢琴,找上我也是不难猜测的事情。” “不过我不想回去。”他淡淡地说,“那里的风格其实并不适合我,既然还有再选一次的机会,那我不会选择重蹈覆辙。” 重蹈的是什么覆辙,傅遇风没有明说,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场比赛如果不是傅遇风顶着必输的压力,绝处逢生,出乎意料地赢了,柳暗花明回到这里,那么一生都不能再光明正大演奏的就是他自己。定下比赛的人究竟报着何等心思,他们都心知肚明。而在国立交响乐团的这几年,让一个优秀正常的人患上抑郁症,纪千羽心中对这个地方的痛恨,恐怕比傅遇风自己更多。 “不去也很好。是不是有句古话叫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纪千羽努力回忆了一下问。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虽然自己平时十分注意,但关于古老的修辞用法、风俗历史,多少差了一些。傅遇风莞尔,揽着她的肩在音乐中转了一圈,点了点头。 “对。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不论怎么说,一切毕竟都在向好的方面进行。我当初离开奥地利时走的匆忙,住处还留在那里没有出售,这次回来后正好继续住在那里。不过三年来一直没人收拾,现在已经没法住了,只能先行打扫后重新装修,这些天一直在忙这件事情。” 这番话也算是将他这些天又没个音信的情况做了说明,纪千羽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轻快的钢琴声遮盖了两人低语的声音,傅遇风靠近她,声音微哑地问:“女主人什么时候去看看房子,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哦?纪千羽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刚才不是还一本正经地装不熟吗,怎么,现在又把我叫成女主人了?” 她这句话带着许多调笑的成分,傅遇风的脸色却稍稍一整。纪千羽愣了愣,不明就里地抬起头看他,傅遇风顿了顿,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熟悉的千羽,和现在在我面前的狄安娜温斯特小姐,确实有些不一样。千羽除了我一无所有,把我当成是最后的依靠,狄安娜温斯特却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似乎有没有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这说的是什么话?纪千羽狠狠地愣住,随即大怒,狠狠拧起了眉。她气冲冲地瞪着傅遇风,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傅遇风搂住她一个快速的旋转,她下意识地跟上他的舞步,却没设防他在旋转中低头,在她唇上快速地亲了一下。 场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落到他们身上,即使在快速旋转中应该没人看得清楚,但这太过不像是缜密如傅遇风会干的事情,纪千羽极为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傅遇风低叹了一声,视线在她的红唇上流连片刻,抬起头,温柔而热烈地看着她的眼睛。 “看不出来吗?千羽,我在重新追求你。” “即便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会放手。” 第68章 g小调夜曲 即便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会放手。 可是怎么会有那一天呢,即使世事难测。纪千羽忽而收起笑容,认真地看了傅遇风一会儿,牵了牵唇角,轻声说:“遇风,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这句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不再需要彼此,那么……答应我,让分别代替背叛,将一切停在最好的时候。” 她从梦见卡尔和纪秋馥的过去后就一直在想,誓言这种东西,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很可能经不起任何波折。它无法意味期限,无法代表什么,更不是一道枷锁,也许只能证明,在誓言说出口的那一刻,曾经的确真心过。 她在傅遇风之前,从来没有喜欢上一个人。而在喜欢上他之后,患得患失,千般强求,经历了许多难捱的时刻,现在的尘埃落定也无法让她真的心中安宁。傅遇风的话戳破了她从未与人言说过的忐忑,她被钢琴声与傅遇风温暖的手包围,原先微不可查的不安反倒在心中撕扯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她无法忽视,也不想隐瞒。 纪千羽的反应极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傅遇风怔了怔,纪千羽却已经抬起头来,脸上的认真与凝重统统归于无形,带着他熟悉的狡黠笑容捏了捏他的掌心:“怎么了,被我吓到了?这不是恋人间常用的说辞吗,不然我换个你熟悉的说法……”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板着脸作声色俱厉状,恶狠狠地说:“敢背叛我就打断你的腿!无论哪一条都打断!” 虽然话说得很有气势,声音也大了一些,但时间明显没有选好。就在她说完话的同一时间,《黑猫的探戈》弹至尾声,几个铿锵有力的收音后音乐就停了下来。下一首钢琴曲还没开始,场中的乐声顿时陷入短暂的停顿空白,活像是被她的威胁吓停了一般。而她的声音比音乐结束还要稍晚一点,附近的两对舞伴好像听到了什么,纷纷朝他们投来好奇的注视。 他们的舞步也停了下来。舞池中的其他人两两离开,纪千羽还保持着刚刚的表情,紧绷着脸,嘴唇几乎不动地说话:“他为什么停了,其他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他们看我的眼神怎么都怪怪的……不许笑!快带我离开这里!” 褪去了刚刚看向纪千羽时的讶然和探究,傅遇风顿了顿,什么都没说,眼中终于带上了些许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放开纪千羽的手,在众人面前绅士地后退一步,两人前后来到舞池边缘。纪千羽垂下眸,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异样,信手端起长桌上的红酒抿了一口,高脚杯拿在手中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见钢琴声重新响了起来。 这是在和我作对吗?纪千羽无话可说,眼角余光随意地看了看左右。新一支舞曲已经开始,周围想要向她邀舞的男士都有些蠢蠢欲动。不过鉴于傅遇风还在她身侧站着,暂时还没有人贸然走上前来。纪千羽晃了晃手里的高脚杯,看向傅遇风:“再跳一曲吗?” 傅遇风摇头:“原本可以,不过现在有了新的打算。” 什么打算?纪千羽稍稍挑眉,傅遇风放下红酒杯看向她:“非常荣幸收到今晚宴会的邀请,事实上今晚据我所知,还有其他的活动正在举行。现在去的话时间正好,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邀请狄安娜小姐一同前往?” 你没有这个荣幸,还有谁有呢?纪千羽暗自嘀咕。虽然看上去有点神神秘秘的,不过她还是像模像样地挺直脊背,正经地点点头:“当然,请您带路。” 傅遇风向四周笑了笑,权当将宴会的主角拐走的没有诚意的致歉。他们离开衣冠楚楚的人群,来到夜月当空的庭院。暮春的风吹在身上多少有些冷,纪千羽拖着长长的礼服裙摆,穿着露背礼服坐上傅遇风的车,轻车熟路地把傅遇风递过来的西装外套披在身上,踢掉脚上的高跟鞋,饶有兴趣地看着车驶出温斯特古宅的大门,向着月亮的方向前行。 “真的有这个活动吗,我们去哪儿?”她轻松地问,神情骤然从刚才那个高高在上的温斯特小姐中脱离出来,带上了许多的人间烟火气。宴会举行的时间在晚上七点半,现在出来的也不算太晚,他们还有差不多整个晚上的时间可以共同度过。这个认知让纪千羽觉得很愉快,笑眯眯地翘起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车的内壁,手撑在降下的车窗上,好奇地托着腮看他。 傅遇风莞尔,却不直接回答,只说:“是个我一直很想带你去的地方。” 车拐上一条主街,渐渐向市中心的方向开去。纪千羽之前虽然并不经常在人前出现,不过到底是奥地利原住民,对大小街道还算熟悉。车一路前行,跃过渐渐熟悉起来的风景,拐过一个街口,纪千羽眉一扬,在看见具体的建筑前将这片地方认了出来。 “……维也纳音乐大学?” 恩。傅遇风点点头,车从正门开了进去,在临近门口的停车处停下。两个人下了车,纪千羽紧了紧身上的西装外套,好奇地左顾右盼,傅遇风和她并肩走在主干道上,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侧的路灯柔和地照亮这片绿树氤氲的路,将一切映照的朦胧又浪漫。 “我在这里完成了本科和硕士的学业,在国内上完高中就来了这里,算是奥地利我最熟悉的地方,留下了很多回忆。” 这是欧洲现存最古老的音乐学院,坐落在欧罗巴大陆的中心奥地利,自成立之时即专门为上流社会输送艺术人才,这一宗旨至今未曾改变。这座古老的大学影响着音乐之都的风貌,也被维也纳的动荡风潮感染。几经历史变迁,仍然保留着许多古老的建筑。 他们在绿茵地上行走,路过一栋栋哥特式的尖顶与圆顶教堂式建筑,如同走过时代的变迁与展览。傅遇风牵着她的手,将一栋栋建筑中所保留的记忆依次坦诚地呈现在她面前。 “这里是我们的教室,平常上一些音乐史与音乐家的介绍,还有音乐赏析和诸多种类繁杂的课程。音乐史的教材有两个小提琴那么厚,上课当然是上不完的,考试又不划什么重点。偏偏还是一二年级的课程,那时我刚到奥地利,德语和古典德语也不太擅长,学起来非常吃力,只能每天都抽出些时间来背书,就在教学楼前面的树底下。” 纪千羽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教学楼前面有几棵很高的白桦树,现在刚到桦树发芽的季节,枝干上只有些细小的褐色凸起,尚没有半点绿意,几棵树都光秃秃的,好在足够挺拔,倒也并不难看。纪千羽目测了一下几棵树到教学楼的距离,饶有兴味地问:“这里难道不是男孩子们等待下课的姑娘一起去约会的绝佳地点?你站在那里背书,没有人觉得烦吗?” “我想是有的。”傅遇风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不过他们都没有我坚持的久,约会的男孩子来来去去,只有我始终留在那里。对那些树来说,兴许他们都是过客,只有我才是那个始终如一的赴约者?” 八成是他们都没熬过你,所以之后也没有人多说什么了吧。纪千羽失笑,听见傅遇风又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也实在没有女朋友可等。” 他们走近那些树,傅遇风站在树下,抬手摸了摸白桦树的树干。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我带着我的姑娘来看你。” “要跟它们打个招呼吗?”傅遇风转过头看他。纪千羽点点头,也摸了摸白桦树的树干。他们的另一只手还牵在一起,不远处教学楼依然有教室亮着灯。学校里的人来来去去,它们则始终站在这里,迎来送往,寒暑风雨,不知道在这之后它又见过多少个热恋中的男男女女,还有没有人站在这里啃过厚重的音乐史教材。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约定,许下诺言的人变个不停,然而总会有什么留在这里,与时间写在一起。 他们离开占地广阔的教学楼,一路继续前行。 三三两两的学生都在朝一个方向去,他们也和学生们一起,朝着那个方向前行。维也纳音乐大学占地面积不算太小,教学楼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逐渐成为一个发着光的模糊的影子。纪千羽一路左顾右盼,指着学生们前往的方向问:“我们要去的地方在那里?” 恩。傅遇风点点头,笑着耸了耸肩:“在学校的时候,琴房总是不够用……乐器这种东西,一天不练都会手生,每天一定要空出一段时间来练习演奏,无论是管弦乐器还是打击乐器,抑或教育系和作曲系都一样。琴房和这所大学一样历史悠久,建立时也不会想到这座大学之后会扩大规模,到现在房间总是很难抢。” 就是那栋建筑,傅遇风在经过的时候指给她看。那是一栋哥特式的尖顶楼,四层,每一个房间的灯都亮着。不少房间都紧紧地关着窗户,放上弱音器之后一丝一毫乐声都透露不出。也有疏忽大意的放了关紧窗子,零星悠悠的乐声就都顺着风飘了出来,有古老音乐家们的伟大作品,也有灵气四溢的即兴华彩。弹一段停一段的大抵是作曲系的学生们皱着眉想着调子,又或者面对生疏晦涩的曲谱弹得磕磕绊绊…… 许多乐音混合在一起,在遥远的夜色中杂糅成轻柔模糊的颤音,被风吹得很远。纪千羽走过去后回头看了那栋琴房一眼,偏过头看向傅遇风。傅遇风接收到她的视线,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来得早的话,我比较喜欢三楼的一间琴房,里面的钢琴音比较准,不过很难抢。我有时候也会抢不到,只能另找地方。” “如果那天没抢到位置又没有下雨的话,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就会到另一个露天场地去练琴,那样还可以合奏,而且更随意些。久而久之学校也默认了这种行为,天气好时还会提供一些不易随身携带的乐器放到那里供学生使用,久而久之,差不多也成了这个学校的特色和传统。”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夜月,湖边的绿茵草地上坐满了人。没抢到琴房位置的人显然不少,加上一些驻足围观的人,里外围了两三圈。他们挤到最前面,携带了乐器与占到了公共乐器的人都已经准备就位,钢琴显然是公用的那种,坐在钢琴前面的人正左顾右盼,看到傅遇风时眼神一亮,在他们走进时站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我念书时的学弟,硕士毕业那年他刚本科入学,现在也要硕士毕业了。拜托他今晚占了一下这里的位置。”傅遇风向纪千羽解释,拉着她坐在了琴凳上。小学弟兴奋地说了好一串,傅遇风向他表示了感谢后,他便高兴地退到一边。纪千羽有些发怔坐着,傅遇风带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碰上了琴键。 “我还欠你一场双钢琴演奏,那个时候来得太过遗憾,所以一直记着。”他温柔地说,“虽然时隔的有点久,不过……还有兴趣合奏一曲吗?” 第69章 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 他们上一次那个没有完成的合奏,离现在已经隔了一个冬天与春天的距离。彼时在那个凛冽的季节里,她独自一人在钢琴上弹出了两人份的《你我之间》,而他当时站在台下,隐蔽的角落里看着。前路像是蒙上了一层漫漫大雾,两个人相对站着,却说不清彼此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可即便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向彼此努力走进,有那时坚持的因,才有像在尘埃落定后美满宁静的果。纪千羽眨了眨眼睛,没有出言回答,却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钢琴上,认真专注地看着琴键,在小提琴悠扬的长音中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莫扎特的《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悠扬轻盈,不太像莫扎特本身的风格。小提琴先拉出了前奏,钢琴细密地跟上,随后弦乐部的中提琴大提琴也都加了进来。 这场临时组建的杂牌校园交响乐队配置不齐,只有弦乐组勉强算是饱满,其他铜管组木管组和打击乐器组都没有配全,大家也谈不上什么精妙的配合,随性地加入与撤离,想谈哪段弹哪段,中间拉小提琴的那位突发奇想,甚至即兴中途变了曲目,其他人心领神会,纷纷配合地接了下去。围观的学生们见状讶然过后,纷纷捧场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群在音乐上才华横移的学生,能用音乐将所有心底的思绪呈现剖白出来。乐声飞扬在如水的夜色中,他们肩并着肩,弹着一场相约久远的合奏,纪千羽低着头,在缠绵的钢琴声中,终于淡淡地扬起了唇角。 她明白傅遇风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也明白傅遇风想在琴声中对她说的是什么。一路走来,她有过许多前所未有的渴望、向往、迷惑、痛苦、彷徨。这些情绪没能敌过至始至终的坚定,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沉淀在心底。 那些幸福从来都写在故事书里,向往到真正来临之时,却又唯恐自己没有那个福气。 而这些都没有关系,让时间来见证,光阴做记录。这一笔风月她写得全心全意,只求不重蹈最怕的覆辙,有别于已经见证过的结局。 尽管命运无常,最难善始善终。 ———— 在这个信息爆炸又喜欢哗众取宠的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不计其数的新闻。这其中以娱乐新闻最为没用,也最为让普通群众津津乐道。他们对着公众人物的花边新闻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高谈阔论地提供着自己的想法,也为相关杂志增加着销量,奥地利最近出了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明星外,还有一个人意外地进入了公众视野。 这个人是温斯特家的大小姐狄安娜,前段时间还作为被退婚的同情对象出现,不过人家长得美,家世又好,许多人猜测她并不会空窗太久。不过谁也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感情创伤,似乎飞快地开始了一段新恋情。恋爱对象是在奥地利小有名气的华裔钢琴家,两人最近频频被拍到成双入对出现,似乎感情升温极快。 虽然男方钢琴家的身份并不算非常顶级,不过狄安娜也只是个家族中的大小姐,这么一看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公众对此反应大同小异,无非是大呼小叫两声般配后再送上祝福,上流社会中流传的评价则全然不同,多半是认为狄安娜在和莱瑟家族退婚之后,觉得联姻无望,自己已经自暴自弃了,对此颇多嘲笑,都在冷眼旁观。 这样风风雨雨的消息真真假假,伊莉丝并不能真的确定,也没有特意打电话问及。她平常镇守在总店,事务繁忙,不常有能腾出时间四处交游的时刻,再次见到纪千羽已经是两周之后。这个高纬度的国度真正地温暖了起来,老宅的庭院里风拂过一片青葱的树,吹过来时极其柔和。伊莉丝在门口下了车,一抬眼就看见纪千羽正坐在草坪上,惬意地享受着阳光。 她走过去时上下打量了自己这个侄女两眼,气色还算不错,和术后时见的那一面相比,实在是要好上很多。精致的女式衬衫穿得妥帖又随性,堪堪勾勒出姣好的身形。白色的圆桌似乎更适合摆在二楼的露天阳台而非草坪上,不过现在她在温斯特家正当宠,当然没有人多说什么。伊莉丝在她对面坐下,一低头就注意到了她手腕上崭新的女士手表,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姑姑?”纪千羽有些意外地问她,注意到她的视线后将衬衫袖子挽起,让她看得更清楚。 “好看吗?纯手工制作,看着的确比流水线的那些要有灵性。” “是你前几天被媒体拍到的那一条情侣表?”伊莉丝不答反问,见纪千羽点头确认,不由意外地扬起了眉:“最近有媒体捕风捉影说你坠入爱河,我原本是不大信的。” “新闻消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准事实究竟是什么。”纪千羽单手悠然地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答她,“不过这一条是真的,我的确是在恋爱中没错。” “狄安娜?”伊莉丝蹙起了眉,看着纪千羽抿了抿唇:“你之前跟我说的,你想要这个温斯特家,难道只是个玩笑?” “不,那也是真的。”像是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纪千羽平静地笑笑,坐直了身子,“姑姑,我明白你的想法,我只是没有打算把婚姻作为这件事筹码,不值得。” “可是你能利用的东西,其实没有你想象的多。”伊莉丝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的态度颇为认真后说:“你现在在家族中的地位看上去似乎不错,但那是你用健康作为代价换来的,虽然目的达成,但过程堪称惨烈,再也经不住这样一次交换了。除了这一点,你现在并没有什么别的依仗,而卡尔的宠爱——说句实话,这个词本身就很荒谬,我以为你很清楚。” “当然,这些都是事实。”伊莉丝能坦率地说出这番话,对她也已经算得上是掏心掏肺了。纪千羽心中雪亮,点点头,对伊莉丝说的每一句话都并不否认,却是转眸笑笑,悠悠地眯起眼睛,在日光中显得从容又镇定。 “但现在这个时候,要看的除了我得到了什么,还要看路加失去了什么——此消彼长四个字,说的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我父亲这个人,一辈子强势惯了。只要他还在一天,我和路加,都不能在家族的管理层面上做什么大的动作。我是原本就还没有涉及,但是当初我父亲病重时,路加几乎已经把这些都掌握在了手心里,现在卡尔正在让他一点一点地把权利重新吐出来,这个过程即使我不去掺和,想必他也已经很难受了。” 温斯特家最近的确发生了很多变化,这些变化从董事会中出现,隐秘地波及到温斯特家族企业的每一处。这些变化来得细微而不动声色,伊莉丝隐约有所察觉,但没想到纪千羽对此也心知肚明,心中不由一定。 殊不知从纪千羽的角度看,路加虽然看上去滴水不露,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萨拉最近看她的眼神越发压抑而怨毒,对手里有个拖后腿的,实在让这场游戏生生往下降了不止一个难度。 既然她心里有数就好。伊莉丝松了口气,对她莫名其妙出现的新恋情也不再追究,转而沉思片刻后,谨慎地说:“虽然情势不错,但是这些动作是卡尔做的,他可以把权利收回去,也能重新放出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你虽然能借一点力,但更核心的东西还是要靠自己。” “当然,我清楚这点。”纪千羽朝她笑了笑,唇角弧度虽然不大,却能明显地看出其中的亲昵与感激,让伊莉丝多少心中一暖。目的达成,纪千羽收回视线,矜持地喝了一口红茶后用方巾擦了擦唇角,浅浅地弯出一抹弧度来。 “不久之后就有一个机会,不知道姑姑有没有兴趣——镇守总店说着好听,实际上不过是给家族看店而已。姑姑是那么才华横溢的珠宝设计师,困在店里未免太过屈才,有没有兴趣自己成立一家分店,尽情发挥自己的设计天赋?” “这个……”伊莉丝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个。她的眉心因为这句话而一动,随即又沉寂下来,遗憾地摇摇头:“开一个独立于体系之外的分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是卖我设计的东西,以卡尔的性格,能使用温斯特这个品牌就不错了,不会提供任何帮助。除了要有设计师,还要有好的管理层,好的原料,好的销售渠道……只有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管理层可以高价聘,只要质量和样式足够新颖,销售渠道也不是问题。最主要的其实还是原料问题吧?”纪千羽一针见血地问。伊莉丝点了点头,纪千羽靠回椅背,轻描淡写地说:“这个问题,我帮姑姑解决。” “你怎么解决?”伊莉丝一愣,看着她疑惑地问。 “我去一趟水晶的原产地。”纪千羽笑笑,在伊莉丝震惊的视线中平静地说,“这座庞大的水晶之家,我早晚要握在手心里。既然如此,那就从最源头的部分,开始吧。” 第70章 斗牛士之歌 水晶作为一种并不算罕见的宝石,产地在世界地图上分布极广。其最为著名的产地位于南美,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水晶都从南美的水晶矿中出产。作为这一领域最为著名的水晶世家,温斯特家族与南美的几大水晶供货商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供应商们互相制衡,积极竞争,保持了紧密而良性的合作关系,支撑着庞大的水晶王国日复一日的产业发展。 如果说水晶产业施行评分制的话,制造技术、销售渠道等方面都是分数后缀中的无数个零,而水晶的货源无疑是最开始的那一位数字。这一位数字的大小,直接决定了宝石的质量与水晶的实际价值,是最为基础的立足之本。 温斯特家族非常清楚这一点,卡尔更是一直将水晶的供给方与设计方的人脉牢牢握在手心,即使是病重期间,路加也没能插手进这一领域,足见卡尔的重视与决心。也让他在出院后的收权行动中雷霆出击,重新将温斯特家族控制在手里,并没有费多大力气。 这对纪千羽来说是件好事,现在她和路加的差距在缩小,而卡尔的默许,又让她得以离开奥地利,前往水晶的原产地,去掌握一条自己的供给渠道。然而令卡尔也没有想到的是,纪千羽动身前往的目的地并不是南美,而是隔了广袤太平洋的南亚——那里也是水晶的主要产地之一,只是比南美的产量逊色太多,也就是全球水晶产量的2%左右。 对于这样的选择,纪千羽有自己的考量,伊莉丝也表示理解。 “百分之二听起来少,但毕竟是世界上水晶的主要产地之一,总量并不小。只是南亚的水晶相较于南美来说,不够集中,开采难度也大,做温斯特家族的日常大规模开销的话,性价比不高,所以一直没有涉足这一片地域。但既然我们目前只打算开一家店试水的话,这些产量就足够了,再说南美的顶级水晶都被家族早早预定好,我们现在想去分一杯羹,远比来南亚开拓新天地要难。对吧,狄安娜?” 伊莉丝仔细地分析完毕,向纪千羽投去询问的一瞥。纪千羽笑笑,手搭凉棚看向面前高大的棕榈树,在热烈的日光下眯起眼睛:“是这样没错,不过这边国家太多,水晶分布得零散,技术设备落后,开采又会对水晶矿脉产生二次破坏,进度比我预想的要慢。” 她们此时身处印度境内,刚从一个露天水晶开采矿中出来。这一带的开采结果也并不如人意,水晶产量不大不说,质量也上不得台面,无法作为高端奢侈品的原材料。不过也有能令人稍微振奋的事情,她们一行三人作为出手阔绰的水晶需求商,在最近数日的奔波中已经将名声打了出去,陆陆续续有大的供货商开始主动联系。 她们出了信号薄弱的矿脉开采区,坐上了雇佣的当地人地陪的车前往市中心,有供货商在那里约了纪千羽见面,看看有没有谈合作的可能。三人在车上坐定之后,利亚掏出手机看了看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有条不紊地给各方人马回复消息,拨打电话。虽然出生于德语区,但他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交流起来精明干练的气质显露无疑。伊莉丝瞥了利亚一眼,朝纪千羽扬扬眉毛:“恭喜。” “利亚一直也很优秀,不过我也没想到他很有这方面的才能。”纪千羽和伊莉丝并肩坐在车后排,看着副驾驶上有条不紊进行洽谈的路加,眼神不由闪了闪,“这么说来的话,留在温斯特家当管家,对他来说,的确是屈才了。” 利亚升任为温斯特老宅的管家,是前些天卡尔一手钦点的事。他原本就是上一任管家的儿子,如今老管家想要退休,卡尔考量之下,就将利亚提拔了上来。老管家一直以来立场颇为中立,对她对路加都一视同仁。而卡尔选择明确是纪千羽这一派的利亚当下一任管家,极大程度上表明了扶持她的意思,不知道路加和萨拉心里作何感想。 不过虽然是份好意,但卡尔也肯定想不到利亚其实是个经商的好材料。利亚挂断了一个电话,转身朝纪千羽汇报情况。纪千羽应答之后,看着利亚,眼中划过一抹深思。 “利亚。”她突然开口询问,语气颇为随意,仿佛一时兴起:“你是比较喜欢当管家,还是比较喜欢现在做的事情?” “啊?”利亚愣了一下,几秒钟后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兴致高昂地挥了挥手里的手机,“当然是现在的事情啊!感觉对大小姐的帮助更大!等大小姐在家族里站稳脚跟之后,就给我调个工作吧?” 纪千羽无声地眨了眨眼,点点头答应下来。 “好啊。”她说。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出色优秀又忠心耿耿的人才?”伊莉丝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有些好奇地问,“利亚可比他父亲要出挑多了,难为他从小就一直跟着你,对路加理都不理。” 纪千羽浅浅扬起唇角:“这中间原因我现在说不清,以后有机会慢慢讲吧。” 利亚想了想,对她的说法表示同意,颇为高兴地转过头去,继续翻看手机的未读信息。翻着翻着又转过身来,带着一点促狭的笑容扬了扬手机:“大小姐回个电话吧,你家那位找不到人,已经问到我这儿了。” ……本来从矿脉出来的时间就比预计的晚上不少,在车上又一直说话,忘了及时打电话。纪千羽赶紧翻出手机,不自觉心虚地缩了下脖子。伊莉丝和利亚看在眼里,彼此会心一笑,都没有出言说明。 在纪千羽越来越成熟强势的现在,只有那么一个人,会让她展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应有的生动与活力了。 纪千羽没有注意车内其他两人的无声交流,傅遇风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带着温和的笑意,让她的眉眼也不自觉柔和下来:“终于想起我了?” “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在水晶矿下耽搁了不少时间。”纪千羽眉头微蹙,叹着气抱怨。她和傅遇风交流用的是中文,车内的其他人都听不懂,说话时带上了些自己的真实情绪。 “这是来南亚走过的第三个国家了,还是没有找到让我满意的原矿,更勿论开采出产……温斯特家族之前一直没有涉及这一带是有道理的,这里太过危险,有没有相应的回报。” 南亚这片地带曾经是著名的三不管地区,至今依然经济落后、管理混乱、毒罪盛行。在上一个国家时她们经历了一次恐怖劫持,这也是傅遇风如今一旦没有联系到她,都会非常紧张的原因。相隔太远,很多地方兼顾不到,而富贵险中求,在找到高品质的水晶矿之前,她不能回去。眼下进展不顺,纪千羽不想让伊莉丝与利亚共同承担这份压力,只能闷闷不乐地将话讲给傅遇风听。 这其中的信任与依赖,傅遇风自然听得明白。他在电话那头随手弹了几个音,不紧不慢,旋律让人平静。纪千羽歪头听了一会儿,问他:“你的演出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傅遇风微笑着说。随着他的回归与演奏水平的恢复,事业正逐步迈向正轨。他拒绝了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首席邀请,选择成为一个独立的钢琴演奏家。而一切随之柳暗花明,在前不久接到了德国国立交响乐团的钢琴协奏邀请。 这同样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交响乐团,保留着最初的交响乐团经典建制,乐团中并没有常规钢琴,演出时如有必要,会邀请知名钢琴家合作演出。傅遇风正是因为这场演出,没能和纪千羽共同出行。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崭新开端,两个人都非常清楚。 所以一切总会好的。傅遇风安慰她:“说不定这一个见的就是你想要的?退一万步讲,南亚没有收获,就北上去国内,同样有不错的水晶原矿,而且这边已经说好了。” 这件事是她隔着病房门偷偷看过一面的傅遇风父母办的,一提到纪千羽就有些莫名的紧张。虽然不错的水晶矿和她追求的上等水晶矿还有区别,不过毕竟一条退路已经铺好,纪千羽有些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纪千羽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些许笑意,将视线投向了车窗外的风景。 这是个低纬度的热带国家,有着和奥地利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五月底的天气,已经燥热得几乎使人融化。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下来,仿佛将视线中都灼烧出几个黑色的盲点。纪千羽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发现视觉盲点依然存在,脸色不由一变。 “加快速度!”她猛地用英语厉声喊。车里的其他三人被她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看她。纪千羽死死盯着视线中渐渐放大的黑点,心跳骤然加快。 她们车一直开得不算快,如今几辆摩托车你追我赶地前进,成一个包抄的姿势,很快将她们的车渐渐围在了里面。每辆摩托车两人一组,手里的武器随着距离的接近逐渐清晰,脸上的表情带着莫大的兴奋与狰狞。 抢劫?还是……灭口? 第71章 匈牙利舞曲第五号 开着车的当地司机被纪千羽一吓,从后视镜上瞄了一眼后方严峻的情况,打了个寒噤,却没耽误手底下的动作,赶紧一脚油门踩实,车子往前猛地一蹿,和后方的几辆摩托车顿时拉开了距离。 这种临危不惧多少让人有些意外,纪千羽看了司机一眼,后者仿佛知道她视线的意味般,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用音调奇怪的英语安慰她:“是路上抢劫的飞车党,很常见,在偏僻的路上劫路过的车子。一般不会谋财害命,不过……” 他偷偷瞄了眼纪千羽的脸,干干地笑了两声:“还是别让她们追上的好。” 这片土地上允许私人佩枪,治安之混乱可见一斑,或许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犯罪,抢劫或许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她们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伊莉丝脸色紧绷,听到司机的描述后知晓不会危及性命,多少放松了一些。利亚的脸色却依然非常难看,他从后视镜向后面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冷冷地问:“这种级别的小喽啰会佩有正规枪/支吗?” 司机摇头:“肯定不会,一般他们用的都是手工步/枪,正规枪/支非常昂贵,能买得起的那种人都不会来街边无目的的打劫……怎么,他们有正规枪吗?!” 司机面色大变,苍白着脸向后面看了一眼,脚紧踩着油门不敢放开,方向盘几乎打到了底。利亚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将两支枪和两套防弹衣递到后排座位。 “穿上拿好,不要把头伸出窗外。” 在枪支管理极度混乱的国家,只要有钱,这种东西很容易买。她们入境后马上将这些东西准备齐全,以防万一,没想到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伊莉丝深吸口气,刚刚放下的心似乎又提了起来,面色凝重地拿起枪,穿好防弹衣,抿着唇一言不发。纪千羽从刚才起微冷的面色就没有任何变化,如今也只是深深地看了利亚一眼,默不作声地穿好。 利亚拿出枪上膛,定了定神,将枪/口伸出车窗外随时待命。现在最好的情况是这不过是群顺道打劫的飞车党,这辆汽车将它们远远甩开之后,他们就会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最坏的情况就是像现在这样,对方的摩托车性能极佳,在汽车的全力行驶中,双方距离依然不断缩短。而在进入枪/支射程的那一刻,每一辆摩托车上,都有一个人朝他们举起了枪。 利亚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双方在司机惨白的面色中,先后按下了扳机。 在这个国家来说,这是辆相当不错的汽车。他们一行人奔赴异国他乡,身无长物,唯一不缺的就是钱,待遇方面一直没有亏待自己。得益于当地糟糕的治安,这辆车上安了防/弹玻璃和防弹轮胎,如果不被近身,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证她们的安全。纪千羽回头看了眼渐渐拉近的车队,朝利亚说了三个字。 “射车胎。” 利亚微微一怔,向她投去了短暂的一瞥,眼中的震惊于复杂一闪而过,默默地依言开枪专射轮胎。伊莉丝先是一愣,而后赞同地点了点头,朝纪千羽投去惊喜的一瞥。纪千羽将视线从利亚身上收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问一旁手抖个不停的司机:“没经过训练的话,这么远的距离能帮得上忙吗?” “射车胎?”车老板问,笃定地摇了摇头,“新手肯定不行。” 那就算了。纪千羽将枪放在膝盖上,伸出手拍了拍车老板的背:“利亚只顾得上一边,麻烦尽量往另一侧开,将所有车都纳进枪/击范围,麻烦了。” 什么叫新手肯定不行,奥地利也是禁/枪的,但看利亚不还挺有模有样的吗?伊莉丝能听懂英语,闻言看了看司机,又看了看后方的战况。利亚的枪/法颇为生疏,射偏率也很高,但好歹初见成效,两辆汽车的轮胎被他扎爆,转瞬间便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只是穷追不舍跟上来的摩托车越发多了,十来个黑洞洞的枪/口朝汽车冷冰冰地树了起来。火力极为密集,好在对方的技术似乎比利亚还要惨不忍睹,可能是不适应正规枪的后座力,十枪里有七枪射空,车身暂时没有射穿,大抵还能顶上一会儿。但利亚一个人的火力组不成强效的封锁线,车与车间的距离不断拉近,伊莉丝和纪千羽回过头,从后座玻璃里向外看,已经能看见对方狞笑着的脸。 “我有点顶不住了……”敌众我寡,躲闪不及。一颗子弹射中了利亚的右胳膊,他闷哼了一声,不得已将疼到痉挛的右胳膊收回,从双手持枪变为单手持枪,吃力地看了纪千羽一眼,朝司机快速地说:“他们可能知道了我们要去的目的地,向另一个方向开!” “不行啊!你们要去的是市中心,另一个方向是治安混乱的贫民窟,那里更加……”司机打了个寒颤,猛地摇头拒绝。利亚咬着牙说:“反正不会比现在更遭,听我的话!” “可是……” “听他的话。”纪千羽打断司机的犹豫,朝后方冷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将自己一侧的车窗玻璃降下来一点。伊莉丝和利亚阻拦不急,看见纪千羽栗色的长发放出窗外,发丝在空中狂乱地飞舞,提气大声喝道:“谁雇你们来的,只要你们现在折返,我付双倍酬劳!” 在她发丝飘出车窗的一瞬间,后面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新情况。没人对纪千羽的话有所回应,火力却真真切切地减轻了片刻。摩托车上的几个小头目相互对看数秒,随即又狞笑着冲了上来,高声回答她:“等我们抓到你之后,再来听你的条件!” 面对这样的条件依然没有马上倒戈,看来一是雇佣方颇懂江湖规矩,他们的佣金估计已经到手了一半;二是狡猾且贪婪,不光没法用谈判的形式转危为安,从车里直接撒钱出去,让他们折返的想法也不切实际。纪千羽将随身带的背包扔到一边,司机从刚才起已经听他们的话,开往了混乱的贫民窟,车在公路上疾驰而过,沿路尘土飞扬。 枪声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开了多久,利亚的左手上又中了两枪,他们的子弹也已经尽数打光。沿路渐渐能看到一两个衣衫褴褛表情木然的难民,汽车无法像无人时般全力前进,灵活的摩托车速度却没有受太大的影响。此时她们身后还跟着四五辆摩托车,距离越来越近,枪声造成了沿路恐慌。没了子弹的利亚焦急地看着前方,忽而神色一呆。纪千羽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片刻,终于在此时拨打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立刻揭起,路加的声音传过来,纪千羽平静地笑笑,淡淡地说:“我可能要死在这里,回不去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怎么了姐姐?”路加问,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惊讶,“你要坚持住,愿上帝保佑你。” “跟上帝不熟,怕是没法得他眷顾。”纪千羽抬手揉了揉眉心,放下手时看着远方公路上停成一排拦住路的机车,无声地垂下眸,“好歹算是姐弟一场,姐姐临死前,弟弟想做什么,就赶快做吧。” “也好。“停顿片刻后,路加的声音极尽温柔地传来,“姐姐,现在我高兴的想唱歌,唱给你听好了。” 不等纪千羽回答,路加就真的在电话那头唱起了歌。是首极为静谧安详的圣诞赞美诗,他唱得心平气和,干净圣洁,像是一首挽歌,每一个音符都精挑细琢。车已经靠近了拦路的机车,被迫停下,后方追兵迅速地赶上来,前方机车上的人也随即掏出了枪—— 纪千羽慢慢地笑了,越笑越大声。电话对面的歌声戛然而止,纪千羽辛苦地止住笑声,开口时声音依然带着数不清的洒脱与愉悦。 “谢谢你,路加。”她说,脸上泛出浅浅的酒窝,“听到你的歌声之后,突然就觉得自己死不了了。你放心,在没把你送进地狱之前,我怎么舍得死呢?” “你……”路加张了张口,纪千羽挂断电话,司机的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的子弹来往,以车为中心,两派人马打成一团。 “这、这是……”车老板努力地辨认了一下前面的机车党,突然一拍大腿,“这些人的标志好像是我们当地一个颇有名的……” “黑/帮?”纪千羽问,车老板震惊地看她一眼,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纪千羽靠回靠背上笑着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别的情绪。 “这救兵总算是来得及时,不然只能给我们收尸了。这次你做得很好,记你一功,利亚。” “大小姐,我……”知道了她已经洞察一切,利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来只字片语。 “路加的这次事情策划得不够缜密,毕竟在南亚没什么势力,要是这次去南美,估计我就要死得透透的了。不过这次说来也算有点凶险,毕竟我身边可没什么能和南亚黑/帮扯上关系的人,只有去年认识的一个倒卖军/火的,好像勉强能扯上点关系。”纪千羽淡淡地笑着,抬起头盖住眼睛,语气已经颇为笃定。 “利亚。”她说,“你是纪秋馥的人。” 第72章 离别练习曲 外面的枪声还在继续,利亚转过身看她,眼中是一片黯淡的深重风云,费力地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看着比哭还要难看。 “大小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或许是从一开始吧。”纪千羽的手掌心依然盖在眼睑上,稀稀落落地笑了两声,像释然也像自嘲。 “我这个人,从小到大,一直不怎么天真。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相信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没有理由、毫无保留的好。小的时候你不从来理路加,只努力地照顾着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呢,这个人会对我这么好?” “我……”利亚急切地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却依然没能说出什么。纪千羽放下手,看了他一眼,极轻地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对那个时候的我而言,唯一有可能这么做的,只有纪秋馥。所以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告诉自己,你是我妈妈离开时留下来照顾我的人。后来长大了,渐渐明白纪秋馥并没有那么爱我,这个想法也就慢慢淡了。只是就算自欺欺人也好,我也一直告诉自己,就这么相信着,没什么不好。” “当然,在去年真正见到纪秋馥之后,我就彻底歇了这个心思。后来你来接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应该是真的……很纯粹地相信过你吧?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没学会做人要单纯些,该发现的问题,慢慢还是发现了。” “什么问题?”利亚低下头去,半晌,只问了这么一句。 纪千羽稍稍眯起眼睛,淡淡地说:“问题有很多,比如你好像知道得很多,有不少东西都是温斯特家族教不了你的。又比如说你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惊慌失措过,也毫不计较个人的得失,被萨拉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的刁难,还是过得不错。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你那完全中立的管家父亲,怎么会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一直放任自己的儿子旗帜鲜明的亲近我呢?” “所以你父亲也是纪秋馥的人,或者说,最开始只有他一个。他很忠心,暗里不动声色地保护着我,明里让自己的儿子光明正大的跟着我。我这么多年在家里过得虽然不如意,但也没像个真正的灰姑娘那样任人□□,应该有你们不小的原因在里面。” “从这点上说……”纪千羽看着利亚,极轻极淡地笑着,“无论你效忠于谁,我都要真心实意地对你说一声谢谢。” “大小姐,别这么对我……”利亚狼狈地低下头,纪千羽坐得颇为随意,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他在纪千羽面前从未这么无地自容过,这是一种保护,但何尝不是一种欺骗,纪千羽是那么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这种欺骗,又何尝不是将她的自傲与自尊上用力踩得粉碎? 他无法抬起头来,却又听见纪千羽继续问他:“这是我在南亚走的第三个国家,也是南亚最大的国家。如果在这里依然没有收获,我只能离开这里,去欧洲碰碰运气了。所以我们马上要见的那个水晶矿供应商,是你们安排的人吗?” “不……”利亚僵硬地低着头,半晌,慢慢地说,“……不算是。他手上掌握着一条很优秀的水晶矿脉,本来就是要和人做生意的,只不过是恰好和馥姨有些交情,如果你去和他谈合作的话,他……应该不会拒绝。” 纪千羽点了点头,视线望向窗外渐低渐稀的枪声,没有说话。 利亚等得心焦,屏气凝神地抬头悄悄看了眼纪千羽的侧脸,声音低低地问:“那大小姐……你会拒绝吗?” “为什么拒绝?”纪千羽勾了下唇角,神情看不出喜怒,“有生意能谈下来,挺好,签合同利索一些的话,还能早点回奥地利,多看几天遇风的排练。” “那……”利亚踟蹰半晌,咬着牙继续问,“你要不要……见馥姨一面?” 问完这句话后,利亚立刻低下了头。他垂着眼,感觉到纪千羽的视线移过来,在他身上停了很久。不同于纪千羽以往的任何一次凝视,这一次她的视线中没有任何温度,让利亚的心像是被浸没在冰冷的水中一般,不断下沉。 不知道过了多,纪千羽的声音终于响起。 “去,为什么不去?”她饶有兴味地问,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笑意。 “我这人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知恩图报。既然她帮了我这么大的忙,甚至走时留的后手让我受益这么多年,那我如果不去跟她说声谢谢,岂不是简直没有良心?” 利亚猛地抬头看她,一瞬间眼神似悲似哀,裹挟着深深的痛惜与郁色,神情复杂无比。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说任何话,车外的枪声终于止住,他在下一秒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仿佛忙着料理现场,实则完全不敢面对纪千羽,对视一眼都觉得呼吸艰难。 喧嚣声刚停,也不知道现在下去安不安全。纪千羽的手不自觉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耸耸肩,看向伊莉丝时抬头扶额,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来。 “让你见笑了,姑姑。”她叹着气说,神情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尴尬。伊莉丝不言不语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一向严肃的五官柔和下来,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在纪千羽的吃惊中低声开口,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辛苦你了。” 纪千羽被伊莉丝按在肩上,无数复杂的情绪堆积在心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自己引爆,她却没有哭也没有叫,没有倾诉也没有苦楚。 甚至没有一丝动容,甚至没有一丝动摇。她眼底带着浓浓的疲惫之色,却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她慢慢抬手抱住伊莉丝,良久后,低低说了一声。 “谢谢。” 和纪秋馥的见面,在纪千羽和水晶供应商谈完合同之后。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一项生意能够这么顺利的谈好,除了利亚的巧舌如簧与商业素质过硬之外,纪秋馥的面子占了绝大部分因素。能和她这个军/火商扯上关系的人,背景多半也并不简单,这对纪千羽来说大概是件好事,起码在这个混乱的国度里,不用太过担心自己货物的安全。 不过她们的见面拖到这之后,却并不是纪千羽的原因。纪秋馥三天前尚在h市陪老公孩子,一天时间交代日常运作,一天时间在天空中长途跋涉,最后一天昏天黑地睡了一觉,将时差倒好。第四天两人见面的时候,纪秋馥依然和上次见面一样容色出众光彩照人,岁月对她实在太过厚待,几乎不在身上留下光阴的风霜。 这是个极其厉害,极其有本事的女人。她获得过卡尔的真心,失去过家族的依仗,经历过失败的婚姻,厮杀过生死的血拼。而现在,犹如风云过尽,尘埃落定,她经历过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同时,也有本事把一份现世安稳紧紧攥在手心。 纪千羽扪心自问,只能说自愧不如。 依然是在一家咖啡厅里,纪秋馥端起面前咖啡喝了一口,好整以暇地单手托腮,眸光流转,看着纪千羽,礼貌含蓄地微笑了一下。 “被那个小杂种暗算到差点没命,你和上次见面相比,可没什么大长进。”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纪千羽垂着眸,漫不经心搅了搅咖啡,心平气和地耸了耸肩,“我心里还是下意识倾向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遇事想不到往人命的方向琢磨,手段还是不够狠。不过我现在有在乎的东西,比较怕因果报应,所以应该以后也不会拿这方面当进攻的手段,你说我没长进,或是烂泥扶不上墙,都没什么问题。” “哦呦。”纪秋馥轻轻咋舌,饶有兴致地扬起了眉,“成熟了不少嘛。” “承你吉言。”纪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算作回应,沉静地抬头看向她,“有三个问题想问你,如果方便的话,能给我一个真实的答案吗?” 纪秋馥眨了眨眼,笑着转了转眼睛:“你问,我看心情回答。” “也行。”纪千羽笑笑,没有因为她的回答产生半点波澜,开门见山地直入主题:“第一个问题,让温斯特家族的大管家死心塌地为你所用几十年,比拴住一个爱你的男人的心,还要难吗?” “你这个问题可太犀利了,直戳人伤疤,我有点不太想答。”纪秋馥笑得很慵懒,嘴上这么抱怨,神情上却没有流露出被冒犯或是生气的样子。她姿态慵懒地抬起指甲,垂着眸轻描淡写地吹了吹,做出个思考的表情。 “对于你或是我来说,爱这个词意味着很多东西。比如付出、誓言、依靠,或是忠贞。但对于有的人来说,爱这个词,仅仅是种情绪而已。他可以喜,可以悲,可以爱,也可以恨。并不意味着承诺,也不意味着枷锁。打个比方,我能得到很多男人的心,但能让心为我而跳的男人并不多。我曾经以为卡尔是那个男人,但他并不是,仅此而已。” “这么些年来,他是不是对萨拉和路加都客客气气,不冷不热?”纪秋馥含笑问。纪千羽想想卡尔对路加的态度,默默点了点头。纪秋馥笑得花枝乱颤,朝纪千羽悠然地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 “你相信吗?就他现在这一副要把家交给你的态度看,这么多年下来,他还爱着我呢。” 一个人可以一边爱着发妻,一边婚内出轨别的女人,甚至生下私生子吗?纪千羽定定地看着纪秋馥,没有说话。纪秋馥慵懒地眯起晕染风情的凤眼,玩味地点了点自己的唇瓣。 “不过你要是问我,为什么我在时他背叛了我,我离开时却对我念念不忘的话,那就要涉及到我临走时留给他的礼物了。” “什么礼物?”纪千羽看着她,不受控制地开口。 纪秋馥弯着唇角,悠悠地反问她:“你恨路加是因为他破坏了你原本幸福的生活,但你知道路加为什么那么恨你吗?” “因为他应该从踏入温斯特家之前就知道,你是温斯特家族的小公主,而他……不过是个小杂种啊。” 纪千羽呼吸微窒,皱起眉看了她半晌:“哪种意义上的小杂种?” 纪秋馥回看她,柔柔地笑了。 “这就要问他的母亲萨拉了,我给她留的那份礼物,她应该……印象深刻吧?” 第73章 夜莺 纪千羽呼吸起伏,皱着眉定定地看了纪秋馥好一会儿,在她悠然的视线中,慢慢闭上了眼睛,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和纪秋馥谈话,实在很容易就会被对方带住情绪和节奏,问不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倒在其次,这种被动的感觉实在让人无比难受。纪千羽闭上眼睛,将刚才的对话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睁开眼睛,朝纪秋馥摇了摇头。 “你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这毋庸置疑。但是如果说卡尔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儿子,恕我无法相信,那是我的父亲,我很了解他。”纪千羽双手交叉,平稳地搁在桌上,看向纪秋馥时稍稍歪了下头,姿态十分坦然,“我无意质疑你,不过这个说法实在太过荒谬,请你谅解。” “你有多了解他?比我还要了解吗?”纪秋馥玩味勾唇,看了纪千羽两眼,含笑道:“既然你问到这里,那我就不得不提一句我给萨拉留的礼物到底是什么了。” “是亲子鉴定书。”纪秋馥浅浅地笑着,稍稍眯起漂亮的眸子,眼中隐约有暗光闪过,“两份。” 纪千羽眉一扬,已然明白纪秋馥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卡尔之所以这么些年培养着又厌恶着路加,想必是因为纪秋馥准备的这两份亲子鉴定书,结果是不一样的。 “别那么看着我,好像突然发现我是那种故事里的终极反派boss一样。当然,或许我的确是,不过故事和生活的区别就是,反派也可能是有自己莫大的苦衷,而正派的智商又达不到能灭掉反派的高度。”在纪千羽深深的注视中,纪秋馥漫不经心地笑了,低眸晃着咖啡杯,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 “你要清楚,如果萨拉真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这份礼物也发挥不出应有的价值。卡尔这些年肯定查到了不少东西,大概也秘密检查了许多次。不过即使之后的结果全部一致,也消除不了一个多疑的人心中的疑虑。更何况之后的结果应该也有所差错——我的老朋友们看到这两个名字,说不定也会帮我一把。” 她说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离开了温斯特家族十几年,依然是笼罩在家族上空一道浓郁的阴霾。纪千羽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亲,一时百感交集。 “第二个问题,”她垂下眸子,沉默半晌后缓缓地问,“你既然有这种本事,当年为什么没带我一起走?既然将老管家和利亚安插在我身边,那么是否代表这些年,你其实也曾经关注过我?” 纪秋馥抬头看她,眼中芒泽刹那间锐利无比。而纪千羽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波澜不惊,心平气和,仿佛在看着一个交情不深的陌生人,眼中也毫无冰封之下的暗潮汹涌。 “和上次相比,你现在跟我说话,已经很理智而平静了。”纪秋馥缓缓地说,对她的问题不置可否,看着她不答反问。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的呢?一个委屈的女儿?又带着什么样的情绪呢?被隐瞒的愤怒?以为自己张牙舞爪了二十年,突然发现其实到现在过得不错都是因为有人撑腰?” “算不上。”纪千羽淡淡一哂,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强势且惯于掌控全局的人,对不在掌握中的事情不太满意而已。” 不是愤怒委屈,不出于母女亲情。 纪秋馥仔细注视着她的表情,像是在衡量她这话的真假一般,最终露出个浅浅的酒窝来。 “那就好。”她点点头,神情略微恍惚一瞬,笑容中终于带了些许淡淡的遗憾与自嘲。 “当年我是想带着你走的,但是没有办法。萨拉在确定有带着路加入主温斯特家族的可能之后,用了一些药……让卡尔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我做亲子鉴定书的事时不知道这点,知道这一点后就明白,卡尔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两个孩子了,其中一个的血统还说不清楚。所以他严防死守,绝不可能放你走。我无奈之下,只能曲折了一些别的方法。” “康尼是萨拉在温斯特家族的眼线,我走的时候把他弄下了台,换了新管家和他儿子来照应你。温斯特是个大家族,我在国内插手的余地很小,但也算是动用了各种关系来护你长大,再婚前其实我去偷偷看过你一次。你当时还在上小学,放学时有家里的车来接,我也就远远地看了一眼,没让你看到我。” 那再婚之后呢?纪千羽看着纪秋馥,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她长久地看着纪秋馥,交叠的十指因用力泛起淡淡的青色:“上次见面时,你说我也是你的耻辱,是不是真的?” 纪秋馥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不是。”她轻声回答,隔了好一会儿后又说,“你很好,是我配不上用「我的骄傲」这四个字。这些年我将对你亏欠的母爱都放在了小辰身上,而我在这么做的同时,也就没有权利与资格再插足进你的人生。” “为人父母,生养之恩。我对你没有养恩,所以你不必叫我一声母亲,不该对我抱有希望,不能将我视作你的退路。” 好,真好。纪千羽牵动唇角,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出了眼泪,被她干脆利落地用力擦去,抬头看向纪秋馥时眼中只剩冷静,点头的动作似有千钧之重,做起来却十足轻描淡写。 “我没有第三个问题要问了。”纪千羽整了整衣服,站起身,向纪秋馥投去最后一瞥。 “纪秋馥。”她淡淡地说,“受教了。” “不客气。”纪秋馥抬手将颊边的碎发轻轻挽至而后,抬起潋滟的眸,越过纪千羽,看向她身后渐行渐近的人,轻轻扬眉,“他是来接你的吗?” 谁?纪千羽愣了一下,顺着她视线的方向侧身看了一眼,极度意外地发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见她视线望过来,朝她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 “……遇风?!”纪千羽错愕地看看左右,确认自己的确身处一家印度咖啡厅里面,转向傅遇风时带着无法掩饰的欣喜与心虚。 遭受枪/击和来见纪秋馥这两件事情,她都没有向傅遇风提起。本意是觉得隔着电话的叙述不够详尽,慰藉也不够有力,不如见了面再说。但现在傅遇风突然出现在这里,顿时让她有种莫名的做了错事的心虚。只得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问:“你……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傅遇风像是明白她在心虚什么,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纪千羽背后一凉,下意识想缩脖子,强行忍住之后权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傅遇风有些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发,自觉向她解释:“印度有一个全球知名的音乐慈善家,这一次的钢琴协奏,我们想和他进行一次合作,也算是好事一桩。我假公济私,想着正好可以接你回去。” “你一个人来谈的?”纪千羽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他一眼。 “还有乐团的几个人。”傅遇风摇了摇头,朝后面随手指了指。纪千羽转头去看,脸色一变,回过头来瞪他:“你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又把他们就这么晾在一边?” “没办法,看到你我就过来了……而且你这边我实在很想来见一见。”傅遇风无辜地说,靠近她耳语,“你替我去暂且招待安抚一下,我马上就回去。” 傅遇风想见纪秋馥一面,纪千羽完全能够理解。只是……纪千羽想起刚才的对话,顿了顿,给了傅遇风一个眼神,没说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匆匆离开朝柏林乐团的人走去。傅遇风目送她离开,没有拉开椅子坐下,只稍稍弯下腰,朝仍坐在原处的纪秋馥笑笑,礼貌地伸出一只手。 “您好。我是傅遇风,一直都想见您一面。上次千羽说找到母亲时我正巧有些私事,没抽出身去见您,一直很遗憾。” 纪秋馥优雅地和他握了下手,垂下眼睫,露出个从容的浅笑:“我知道你。这声母亲就不必了,我刚才说话的声音,按你的距离,应该可以听到。” “听是听到了,不过我不太赞同。”傅遇风收回手,站直身。这个动作带着些居高临下俯视的意味,他的眼神却很自然,出口的字字句句也都心平气和。 “生恩养恩,的确是为人父母应该做到的事情。不过有一样没有尽到和不收这一声母亲并不能划等号。做出选择的时候当然人人都有苦衷,或许你当初的抛弃能够得到宽恕。不过对你而言,千羽和小辰,也没什么大区别吧?你对他们好坏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母爱,他们只是代表着你对于自己人生输赢的判定而已。” “承认自己的冷漠、无情和自私,有这么难吗?”他平静地笑着,一针见血地问,“纪女士,你对千羽的关注,敌不过对卡尔的恨,甚至都比不上对萨拉和路加的关注。你上次没有好好待千羽,这次态度却变了,不是因为你母爱的天性苏醒了,而是因为现在的她,有能力为你的复仇贡献一份力了,是吗?” “你什么意思?”纪秋馥收起笑容,面色微冷地看着他。傅遇风迎上这样的目光,不闪不避,眸光微闪,带着些许凉意,同样收起笑容,脸上是从未在纪千羽面前展示过的寒意。 “既然目标一致,合作也无妨。千羽觉得你们如今互不亏欠,和你毫无关系,不恨也不爱,她能就这么释怀当然很好,我乐于看到这些。但是纪女士,希望你自己心中有数——” “你又欠了她一回,这辈子都还不起。” 第74章 随想回旋曲 纪秋馥离开的时候,一言不发,连声最后的招呼也不打。纪千羽在和乐团的几人浅言寒暄,余光瞥见纪秋馥从她身侧匆匆走过,步履如风,面色冷然,连眼神也没有抛给她一个。 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傅遇风说了什么,能让纪秋馥的情绪波动这么大?纪千羽向旁边瞥了一眼,傅遇风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对她询问的眼光不予回应,面色自若地和小圆桌旁的其他几人谈笑风生,并将双方正式介绍了一遍。纪千羽挂着端庄的笑容轻轻颔首,眼睫低垂,向桌下看了一眼。 傅遇风正和旁边的小提琴手说着如何邀请音乐家进行合作,乐团的几人表示没有对此事没什么确切把握,谈及时都稍稍皱起了眉,显得心事重重。然而在无人注意的桌下,傅遇风的手正不动声色地拉住她的手,被她小幅度地拍了一下之后,锲而不舍地缠上来,指尖在她的掌心里若即若离地点染勾触,慢慢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划过,亲密暧昧如同抚摸拥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个人竟然干出这种事情。纪千羽抿了抿唇,正襟危坐地挺直背,觉得自己肯定脸红了。她隐秘地瞪了傅遇风一眼,示意他感快说正事,傅遇风被她看了一眼后微微一笑,见好就收,无比自然地主动进入了正题。 “总归是件好事,加拉瓦先生未必会拒绝。就目前来看,难办的地方主要在于无人引荐,加之加拉瓦先生未必空得出时间。各位不妨从这两个方面寻找突破试试,虽然这一次的合作邀请是由乐团发出,不过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这一次和印度慈善音乐家加拉瓦的慈善合作演出,纯粹是德国国立交响乐团的个人意愿。这场合作如果成功,无疑能将音乐会的规模向上提一个档次,但是著名音乐家总是很繁忙的,这么近的时间,档期上无论如何也不好协调,加之不太相熟,这都是难点所在。 对于乐团来说,傅遇风和加拉瓦的地位一样,都是他们的合作对象,只不过前者的合作已经定了而已。这个乐团的企划一向大胆,不然也不会邀请傅遇风这样刚刚复出的钢琴家,进行如此重要的演出,恐怕印度之行也是一次即兴之举。这种无计划的事,按理说不该让他操这份心,傅遇风来时也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评论,只说自己来接女朋友回国,和他们正好顺路。 是以现在傅遇风表态会在这件事上帮忙,虽然未必真的能够派上用场,却依然让乐团的几人感激涕零。不过毕竟一路走来只是恰好同路,眼下傅遇风也已经找到了女朋友,乐团的几人就没有过多打扰,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后便纷纷起身告辞,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纪千羽目送几人离开,将两人还交握在一起的手抬起来,似笑非笑地问:“傅先生这是在干什么,不打算松开吗?” “手要握一辈子的,现在松开怎么行?”傅遇风极其镇定地说,在纪千羽促狭的眼神中忽而微微叹了口气,五指从纪千羽的指间穿过,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我也有点后怕。”他收起笑容,低叹着说,“这一次实在危险,你这么要强独立,遇到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让我没法不担心。” 明白前几天经历的事情已经被傅遇风知道,纪千羽咬了咬嘴唇:“是我疏忽了,真的遇到这种事情,如果不是……纪秋馥出现,的确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输在不知道路加的手能伸这么长。”纪千羽心平气和地说,提到纪秋馥和路加都没有让她的表情发生变化,只是眼里多少显得有些唏嘘。 “不过也有收获,至少意外知道了路加为什么那么恨我。现在想想,我的这个家,实在是支离破碎,畸形得厉害。” 这个家前前后后只有五个人,两个母亲,两个儿女,两代人,两两之间恩怨交杂,爱恨凌乱,绝没有共存的可能。纪千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去想,只能感到世事讽刺。 她和所摒弃的委以虚蛇,被所追逐的弃如敝履。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抚上她的脸,纪千羽垂着眸,在傅遇风的手上蹭了蹭,轻笑了一下。 “我其实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不过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得这么清晰过。” 傅遇风捧住她的脸。 “现在有了。”他轻声说。 嗯。纪千羽看着他,弯起唇角,闭上了眼睛,带着难得的温顺与柔软依偎在他的掌心,眉间郁色慢慢淡去。 仿佛置身于明与暗的交界,她一直在过去的阴影中跋涉前行,走了太久太久,终于来到一线之隔的未来。 而她向前迈出一步。 抓住了一只手,走进了温暖明亮的未来。 纪秋馥带着人离开之后,咖啡厅终于开始接待新客。别的地方环境还不如这里,他们多留了一会儿,在一桌桌客人中不起眼地分享着各自的进度。 “那个叫加拉瓦音乐家……你认识?”说回乐团的话题,纪千羽回忆了一下傅遇风的态度,疑惑地扬了扬眉。 “也不算认识。”傅遇风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用词后谨慎地说,“只是我的一个导师和他算是有些交情,有他的引荐,应该能让加拉瓦先生对合作邀请考虑一番。” 虽然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这种没什么把握的事,不是傅遇风的作风。纪千羽不说话,只拿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傅遇风摸摸她的头,低笑着夸了她一句:“还挺了解我。” 那是当然。纪千羽勾唇轻哼一声,傅遇风坦白从宽:“我的一个导师和加拉瓦先生交情极佳,我算是导师的得意门生,之前在导师家其实见过加拉瓦先生一次,当时气氛还不凑。” 简单说清关系之后,傅遇风却又摇了摇头:“不过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也是真的。毕竟过去了好几年,这几年里我不进反退,应该已经让很多人失望了,其他人未必会念着之前的短暂交集。我也不会报太大的希望,一切权当是从头来过,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在国际古典乐坛杳无音信的这几年,其他人各有各的机缘,各有各的进步。纪千羽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太过坦然无所介怀,反而让她有些在意。纪千羽手肘撑在桌子上,侧过身来看他,只这么深深地看着,半晌无话。 “其实我一直有点在意。”她说,眉头因认真而微微皱起,“当年你……为什么离开?” 不是因为抑郁症这种看似合理的原因,明明是这么缜密疏淡内心坚定的人,如疏风朗月,永远低着谦虚理智的头,带着不卑不亢的心。这样的人即使卷入抄袭风波里,也会因为内心承受不住而一蹶不振吗?在沉渊昭雪之后仍然选择就此离去? 她在初见傅遇风,刚刚了解到这样的情况时,心里只觉得不甘痛惜,现在却越来越无法说服自己。纪千羽有些困扰地看着傅遇风,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回答,而傅遇风仿佛对她问出这个问题毫不意外,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她面前的咖啡。 “这个问题的答案,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咖啡快点喝,要凉了。” 现在还有她不方便知道的事吗?纪千羽顿了顿,却是依言端起咖啡杯,没有多说什么。 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无论是傅遇风的原因还是他和纪秋馥的交谈内容,她都并不着急。 毕竟眼下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 在印度的行程没有因为傅遇风的到来延长太久,在乐团的几个人都试过之后,傅遇风不动声色地引导他们查了查加拉瓦的社交圈,拐了几个弯把人情送了出去,随后就和纪千羽一起回了奥地利。纪千羽离开时伊莉丝和利亚也在其列,利亚看着她的眼神依然带着浓重的愧疚与难过,站得离她远远的。 不过订机票时座位号是在一起的,再躲也躲不了多远。纪千羽对此不置可否,在飞机的一路上都没有多说什么,却在落地之前问:“你对纪秋馥的忠诚有多少?” “……什么?”利亚顿了一下,看着纪千羽,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对纪秋馥的忠诚有多少?”纪千羽重复了一遍,淡淡地问,“能被我收买吗?” 利亚愣住了,久久地看着纪千羽没有说话。纪千羽闭着眼睛靠在傅遇风肩上假寐,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利亚的声音响起。 “大小姐,”他问,“你打算用什么收买我?” “这十几年的交情吧。”纪千羽没有犹豫,轻描淡写地回答。她没有特意去看利亚的表情,却在下飞机时看到利亚和往常一样错开半步跟在她身后,两人视线相对,没有只字片语,纪千羽转过头来,却是笑了一下。 不管利亚对她的这份好里曾经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这十几年来的照顾,她依然深深感激,也想要珍惜。 爱憎分明,大抵如此。 一行人又向前面走了一段路,马上要出机场,纪千羽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她眯起眼睛向前面看了一眼,路加站在对面,眸色深深地向她看来。 这场战争终于要发起最后的决斗,一切尘埃落定时—— 胜负输赢,生死勿论。 第75章 f小调钢琴五重奏 作为从小到大互相不对付至极的双方,路加就算是做戏,也不会主动过来接她,这一次露面想必是奉了卡尔的意思。别人家的父亲都希望自家孩子和和睦睦,卡尔却显然不这么想,他苦心孤诣地操纵引导着一切,一定要这一双儿女决出个你死我活来。 那么,他是希望谁死谁活呢?纪千羽看向路加,路加在接到她的目光后闪了闪,缓缓向她走了过来,面上渐渐绽开个明朗纯净的笑来。 “你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狄安娜。”他笑得明亮灿烂,极具欺骗性,仿佛在电话里为纪千羽提前唱着悼亡曲的那一幕从来没发生过。 路加现在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刚刚步入青年行列,这样笑起来显得心无城府,比两年前更加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纪千羽向他渐渐走近,挽着傅遇风的胳膊目不斜视地绕过他,对眼前站着的这个人视而不见,完全不给予任何反应。 擦肩而过时手腕被人拉住,纪千羽停下脚步,低头向手腕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还没等她说什么,一只手忽而进入到她的视线里,啪地一下打掉路加拉着她手腕不放的手,声音清脆,让一时不察、下意识收回了手的路加都愣了一下。 “好久不见了,弟弟。”傅遇风收回手,和颜悦色地向路加打了个招呼,将纪千羽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客气地朝他点点头:“我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人碰我家的手,不好意思了,麻烦弟弟以后注意一点。” 路加的脸色一瞬间仿佛闪过一丝阴霾,很快便消失不见,眼神微冷地看着傅遇风,站在原地没动:“我们自家姐弟说话,不知道关傅先生什么事情?” 傅遇风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对路加的反应毫不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自家姐弟?” 路加灿烂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回去,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低下头,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眼傅遇风的手,低声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傅先生,记性不好可是件很严重的事。” “既然付出和收获成正比,那么受伤又如何?”傅遇风不答反问,似笑非笑地扬起眉:“但这次你又没叫我姐夫,这份无理我可以原谅。不过奉劝一句,不要被一时的战况迷了眼睛,胜利属于最后站着的人,希望你记住这点,弟弟。” 他说完话后,没有再等路加的回答,带着纪千羽绕过紧抿嘴唇,一言不发的路加,不疾不徐地向前方走去。这一次他们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和伊莉丝、利亚一起,顺利地离开了机场,将路加远远地抛在后头。 有人出头的感觉真好,难怪那么多人都愿意找个靠山。纪千羽收回原本准备好的冰冷表情,和傅遇风并肩向前走,心情颇佳地舒展眉眼,却还是佯装严肃地看了傅遇风一眼:“就这么和路加决裂了?不像你一贯温和的风格嘛。太冲动了,万一以后难做多不好。” 明明没有了委以虚蛇的必要,换纪千羽自己来处理也是这样的结果。傅遇风心头雪亮,却没有戳破纪千羽的佯怒,只是温文尔雅地笑了笑,不过出口的话和表情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哦,看他不爽很久了,借题发挥一下。” 很好,很直白。纪千羽有些好笑地咋舌,将刚才的对话回忆了一遍后却是一顿,疑惑地稍稍皱起眉:“我怎么觉得你跟路加说的那句「自家姐弟」好像话里有话?” 跟纪秋馥之间分别的对话,两个人默契地都还没有向对方分享。关于路加的身世之谜,纪千羽本以为这是个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秘密,但又觉得傅遇风说的话别有深意,忍不住看着傅遇风问了出来,眼底疑惑探究的意味非常明显。 恩。傅遇风点点头,并没有瞒她:“我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这件事,比你知道的要早一些。在你做肺部移植手术还没有醒的时候,和路加提点过这一点。他现在应该依然以为你并不知情,所以有点顾忌。” ……这件事你也知道?!而且早这么多?!纪千羽震惊地停住脚步,一个眼刀飞过去:“你的机缘巧合还真多啊,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傅遇风也停下来,态度诚恳地低笑着认错:“以后就有了,我有的东西你都会有。” 说的比做的好听多了,纪千羽又白了他一眼,做出个暂时揭过以后算账的表情,两人继续向前。纪千羽稍稍落后一点,在傅遇风看不见的角落垂下眸,掩住眸底的流光潋滟。 虽然早知道傅遇风在奥地利的这几年,混得绝对没有落魄到需要黯然离开的地步。但混得不差和混得很好明显是两个不同的层面。无论是爱他的宁薇还是与他要好的理查,器重他的导师还是几年不见仍然对他和颜悦色的加拉瓦,甚至愿意为他撑场面而为她说话的同行,以及给他占着钢琴位置的学弟,似乎都从方面证明着他的人缘和影响,和她这种离开了完全无人惦记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的确是很难让人心生恶感的性格,包括自己不也沦陷的奇快无比。纪千羽忽而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情绪非常复杂,欢喜有之,羡慕有之,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不安。 欢喜在他归来时有这么多人驻足迎接,羡慕他有这么多真心相交的可靠朋友,也不安于这样广阔而纷乱的未来。她和傅遇风相识的时候,各自沦陷在人生的谷底,在一种最极端的情况下互相吸引,相依为命,如今共同迎来了柳暗花明,却也担心激流浪潮汹涌而至得太快,相牵的手握得不够紧,早晚会被冲开。 “怎么叹起气来了?”傅遇风听见她低叹的声音,有些疑惑地问。 “我说不太好。”纪千羽摇摇头,困扰地皱着眉,“就是……有点隐约的不安吧,但其实自己又知道,这种不安来得完全站不住脚。” 傅遇风沉默片刻,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是。” “为什么?”纪千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大概就是……我以为自己当初不顾一切握在掌心的,是颗只有我喜欢的玻璃珠。结果慢慢发现这其实是颗价值连城的珠宝,只是染上了层浮灰污垢而已。”傅遇风想了想,在纪千羽的注视中顿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现在它被擦干净,重新焕发出迷人光芒,欣赏它的人越来越多,我却不能笃定地说自己有拥有它的资格。最糟糕的是,我像是个贪婪吝啬的财主,就算明知道别人能给出更高的价格,但是……除非我死,谁也别想把我的珍宝从我掌心抢走。” 纪千羽愣住了。 所谓爱情,究竟是什么?珍而重之,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无论容貌高下,条件优劣,在真正陷进去之后,都会茫然,迟疑,彷徨无措。不安着同一件事情,期待着同一个未来,纪千羽心下柔软一片,抱住傅遇风的胳膊,忽而露出了个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 “担心什么,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时候你还对我无动于衷,我单方面的死缠烂打。康复中心的走廊里,我当时就对你那么说过——” 「我知道你还不习惯我的接触。但你要慢慢习惯,毕竟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你现在拒绝不了我,以后也不行。傅遇风,你记住——」 「我叫纪千羽,是你人生的现在和未来。」 那个时候的现在已经过去,当下已经是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未来了。纪千羽神采飞扬地靠近,朝傅遇风笑得明丽又得意。 “从我坚持与你妥协的那一天起,未来的种种就已经定型。以后如何当然没人知道,但是心都在这儿了,还怕把人丢了吗?” “恩,真好。”傅遇风低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个中带有多少宽慰与承诺,纪千羽感受得到,却不想细品。她看了看左右,万里晴空洒满初夏的日光,一行人刚出机场,周围依旧是人来人往。伊莉丝和利亚不远不近地走在他们后面,纪千羽唇角勾起一抹笑,忽而将眼睛闭上。 下一秒,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傅遇风的吻落在她的唇上。纪千羽闭着眼睛用力抱回去,耳畔灌满风的呼声与有力的心跳,只觉得在这个灿烂的时刻,又爱上了这个男人一回。 纪千羽带回了新的采购合同这件事,在温斯特家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卡尔态度暧昧,并没有明确地表扬什么,却也没有私吞这条新产线,按照当初的约定,允许了纪千羽另开一家店面。 纪千羽一直在等的也就是这个带着温斯特标志的新店面,从卡尔处拿到许可之后立刻着手开始布置,从选址到挑选管理人员面面俱到,甚至在温斯特的工厂里新加了一条生产线,专门为这家店生产一切水晶供应品。 卡尔给了她启动资金,纪千羽毫不扭捏地欣然接受,转身就将钱投进了各项建设当中。店铺热火朝天地定了地址,里面卖的东西却还是个迷。卡尔没有过多过问,温斯特的董事会成员们却多半抱着看好戏的心理。不过是一家门店而已,能经营出什么花儿来不成?怎么看都不如路加参与公司运作来得合理。 面对这样的众说纷纭,纪千羽通通没有理会。她现在也没有时间关注这些闲言碎语,在她的面前坐着她手中的所有资源与底牌,将手里的文件夹轻轻合上,纪千羽微微一笑。 “这个选择很有风险。”她说,“你们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