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海深仇(1) 左周竟宁十九年,随着左周王朝最后一座城池雁城被燕国攻破,控制了中原大陆近二百年的左周王朝彻底覆灭。 左周最后一个皇帝周沥王自缢雁城,从此战、耀、麟、旌、燕、成六国共存局势正式形成。 六国分歧不断,战争时有爆发,各家的兼并战争使得世事多变。 胜出者疆域变大了、人口变多了、财富也集中了,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发动更为持久、规模更大的战争。 六国战争纷乱,战争规模和烈度也急剧上升,百姓流离失所,凄惨度日。 战国历,英帝元康三年冬,战国兵马大元帅云艺率领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掉了六国中力量最为薄弱的成国,自此结束了六国分庭之势,开始了五国拉锯战。 战国从此国力大增,隐有临驾其它四国之上的态势。然,就在战国举国欢腾,四国惶惶皆以为英帝要启用云艺征战四国之际,英帝却以迅捷之态收了云艺兵权,并允其卸甲归田。 乱世出英才,而我们的故事便发生在这个狼烟四起、雄杰辈出、战乱纷纷的乱世…… 雪后的阳光总是耀眼而不带温暖,清晨第一缕银白的光线刺破云层照在弥漫天际的皑皑白雪上,映衬地天地更加广阔、明亮了。 辰时将至,三辆乌木马车摇摇晃晃压过厚厚积雪,缓缓驶出鹊歌城高大的南城门。 那打前的马车最为宽大,虽看不出有多精美,但阳光映照下马车乌木的纹路清晰可见,叫人一瞧便知那是上好的百年和州黑木。驾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更是毛色黑亮、目光炯炯。 残雪、老树、炊烟,银白色的原野上扑簌簌地积雪从树上掉落,马车压过厚雪咯吱吱的响,偶尔几声清亮的鹰叫,几声马儿激昂的喷鼻声,一切仿若画中。 突然打头的马车停了下来,车中传来一声清昂的问询。 “贺录,怎么了?” 驾车的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浓眉大眼,听到问询之音,恭敬回头,道:“老爷,许是有东西卡在了车轮中,我看看。” 贺录跳下马车正欲查看,雕花车门却被推开,一道青影闪过,车门接着被关上,而车旁的皑皑白雪地上却多了个身披青锦大麾的中年男人。 男人已届五十,却面目清雅,气度从容,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必定是个丰神俊朗、秀逸无双的美男子。 “老爷怎么亲自下来了,这些小事贺录来就行。” “车里太热,这么好的空气透透气也好。”男人上前拍拍贺录的肩膀,俯身检查起车轮来,动作间姿态雍容,贵气卓拔。 贺录笑笑,望着面前大麾下只着单衫的男人面上全是仰慕。他暗叹着,老爷果真英雄了得,宝刀未老,年过五旬身体健朗地叫他这个二十小子都自愧不如。 男人绕到马车左侧果见后轮车辙中卡着一块大石,他右手反掌,应声之下那大石竟四散而碎,飞溅开去,车轮却毫发无损。 “赶路吧,离下个城镇还远着,一会冉冉那疯丫头醒来怕是要叫饿了。” 贺录显然尚未从刚刚那风驰电掣的一掌中回过心神,他手掌翻转正潜心琢磨着方才男人那一掌,等应声,男人早已上了马车。 车中炭火红红,厚厚的毛毯塌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身白衣依在软靠上,怀中还抱着个红衣女孩。 女孩一点都没被方才的事所惊,睡得沉沉,浓黑纤长的睫毛随着马车轻动,粉粉的小脸上挂着香甜的笑。 “这丫头睡得倒是沉。”男人上了车俯身捏了捏小女孩水润的面颊,满意地听到一声不满的轻哼。 女孩将姣好的面颊更深地探向那美妇怀中,惹得美妇轻笑着慈爱地抚弄了下她柔软的发,这才抬头问道:“艺哥,离下个镇子还远吗?” “不远了,再半个时辰便能到。咱们在镇上休息一晚,明儿再赶路。如今交了兵权,辞了官也好,多少年没这般清闲了。以后我云艺可真成乡下老头子咯,要靠上山打猎养活全家,娘子可嫌弃否?”刚辞了官的战国名将云艺轻笑着眸带调侃望向结发夫人易燕萝。 “老爷眼带豪飞,做猎人定也苦不了我母女,只是……”易燕萝淡声而笑,话到一半眉眼间却蕴上了几分忧虑。 “萝妹是担心英帝不会轻易放过我?”云艺抬手抚过夫人微蹙的黛眉。 “英帝不似先帝心胸宽广,向来睚眦必报。他尚是皇子时老爷可没少得罪他,如今他刚登基便收了老爷兵权,我真担心……” 云艺小心地将易燕萝带进怀中,见她身前的小女孩毫无所觉,这才开口道:“萝妹放心,我带兵多年,他忌惮收我兵权也是应该。可我素无二心,如今主动交了兵权,他还待如何?何况我素有威望,想来皇上不会乱来。如今几国纷乱,皇上也没那工夫搭理我这老头子不是?萝妹不要多想了,不是一直盼着我能日日陪着你和孩子吗?” “有艺哥伴着,日后再不必担心你行军在外会受累受伤,我自是高兴。可能是这种日子来得太突然,反倒不安了。” 云艺正欲再安慰夫人几句,却听一声轻微的哼哼,小女孩睫毛轻动竟似要醒来了。云艺赶忙放开夫人,向后移了移,方坐好却听一声戏谑传来。 “嘻嘻,爹爹好投入,冉冉都醒好久了爹爹都没发现!不过爹爹可以和娘亲继续哦,冉冉很想要个小弟弟呢。” 云艺轻咳一声,伸出大掌拍向夫人怀中还闭着眼却笑得调皮的女儿,宠溺道:“你这鬼丫头!” “娘,爹打我!哎呦,好疼!”女孩嬉闹着睁开眼,本就姣好的面容被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眸点坠地更显精致轻灵、粉雕玉琢。 她瞪向云艺,满脸委屈的样子逗得易燕萝轻声笑了起来,“好了,别闹了,快洗把脸。” 说话间易燕萝便置好了温水,女孩冲云艺扮了个鬼脸,这才乖乖任由娘亲给自己洗脸、抹脸、梳头。收拾好,她便一把抓起外套披上,推开了车门。 “我去看看姐姐醒来没。”她说罢竟飞身向后面奔驰着的马车掠去,小小身影竟轻盈异常,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回转咯咯一笑便落在了后面的马车上。她还不忘回头对父母吐吐舌头,打开车门便钻了进去。 “不亏是我云艺的女儿,这轻功可比我小时候强上数倍!”云艺一脸骄傲道。 “女孩儿就应该像蝶儿,你偏要教冉冉武功,看到时候她嫁不出去怎么办!” “怎会嫁不出去?靖炎那小子已经天天追着冉冉跑了。我女儿将来长大定是巾帼英雄,多的是好男儿仰慕!”云艺开怀一笑。 “我只愿一双女儿将来都觅得好姻缘,一生都快快乐乐的。”易燕萝轻笑道,眸中全是为人母的慈爱。 贺录听着车后的动静,也开怀地裂了嘴巴,心中暗叹,这二小姐就是云家的小开心果。只要有她在保管哪里都是欢声笑语,也难怪老爷、夫人、大小姐都疼她到了骨头里。 不过也是,二小姐是老爷中年才得,从小就娇惯。虽是调皮却不娇蛮,才五岁便懂事得很,聪明伶俐,惹人怜爱。京都还有传言,说二小姐云罄冉开口所说第一句话便是一整句。 “爹爹,娘亲,女儿好喜欢你们。” 有阵子京都盛传云二小姐是神童,后来老爷出面澄清了此事。也是,怎么会有婴孩儿出口成句的,那还不成怪物了! 贺录一面想一面甩着马缰,后面的马车上不知怎么了又传出一阵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贺录被笑声感染,手中的马鞭挥得更加轻快。 于此同时,一队黑衣铁卫踏蹄出了鹊歌城的南城门。这队人个个腰跨宝剑,目光森寒,紧紧跟随着策马冲在最前的一匹乌黑雪蹄大马。 那高马之上却是个年纪甚小的男孩,他一身黑衣,身后的乌金银线狐裘大麾彰显着高贵身份,面容虽尚未长开,侧脸却已有刀刻的棱角,风雪卷荡也难掩他眸中的清寒和狠辣。 他手中马鞭狂虐而下,马儿吃痛,发疯般向前急冲,雪花飞溅,蹄声铿锵,竟带着杀气! 偶有行人路过,望一眼便觉心生寒意,然而同时也都不免暗自猜度,这是哪家的小孩,如此年纪便这般气势?这些人又是要赶着去做什么,怎如此杀气腾腾? 伸延石若桥 通天复奔月 触目石如剑 寒风映霜雪 这是一首描述蒙山的歌谣,吟唱的便是以雄伟之壮、高耸之境、凛冽之意而闻名五国的蒙山最高岭苍岭之景。 蒙山位于战国东南境,犹如一条横躺大地的卧龙,又如一只昂首摆尾的猛虎,高耸巍峨、雄伟壮观,成为一道保护战国东南边境不受它国侵扰的天然屏障。 此时的苍岭白雪皑皑,然而高峰之间围着的一处低谷却暖意融融。这皆是因为谷中有一处极大的温泉,即使是冰雪封山,泉水仍热意腾腾,温泉四周更是如同春日。 山谷中成片的云杉林,郁郁葱葱,林间有一空地,挺立起数间木屋。阳光下木屋整齐精致,木屋外尚有一圈精巧栅栏,建造的可谓处处精心。 云罄冉睁大眼睛望着这人间仙境,率先惊呼起来,她甩开父亲的手便向木屋冲。 “姐,你看,我们的新家可真好!”银铃般的嬉笑声尚未弥散,她小小的身影已推门进屋消失不见了。 云罄蝶明亮的眼眸亦是一片华彩,她转身看向父母,见母亲点头这才跨步向木屋走去,姿态娴雅。 易燕萝望着两个女儿以不同的姿态消失在眼前,心中欢喜满足。这两个孩子虽性子不同,却都是她的心头肉。 她满心蜜意地抬头,正撞上云艺柔和的目光,易燕萝眼眶微红,道:“这样的日子真像做梦……” “又傻了,快进去看看。”云艺面带歉疚,推开了栏杆。 易燕萝还没迈步,一声带着撒娇的悦耳童声便从屋中传出,伴随着那声音一道粉影闪过,转瞬便到了云艺面前。 “爹,娘,冉冉要最北面那间,从那小窗能看到温泉呢。”云罄冉眨巴着晶亮的黑眸,仰头说罢便学着姐姐平日的样子盈盈一拜。 她见父母半天没说话,小嘴一嘟,抬头却见爹娘一脸哭笑不得,而刚刚走出屋的姐姐亦是一脸取笑。 “怎么了?” “蝶儿,你来跟你妹妹说。”云夫人笑着摇头。 罄蝶闻言盈然走来,轻轻在妹妹满是茫然的面上爱怜抚过,笑道:“小妹,你一个动作错误百出!首先,俯身屈的是右腿,不是左腿。双手手指相扣,左手要叠在右手上面,你弄反了。还有,两手相叠放在左腰侧不是右腰!别的学的倒快,怎么一到礼节就不通了。” “我有错那么多吗?不管!反正冉冉要最北面那间小屋,谁都不能跟我抢。”云罄冉不以为意,双手掐腰,一副不给屋子便找人打架的态势。 罄蝶不觉扑哧一笑,拍拍妹妹的脸袋,“傻瓜,那屋中挂着爹爹新给你做的短枪,你没看到?” 罄冉一愣,感情那本来就是给她准备的房间啊!她一乐,扑向父亲,小哈巴狗般眨巴着晶亮的眼眸,撒娇道:“爹爹真厉害,神仙住的地方都能找到!” 她的讨好惹得云艺哈哈大笑,道:“巧嘴的丫头,走,帮你娘生火做饭,晚会儿你白叔和靖炎就采买东西回来了。” 一家上下齐动手,一桌香菜上厅来。 临近酉时,太阳已早早西斜,天穹似染,红光壮美。采买日常用品的白徽鸣和他九岁的儿子白靖炎也回到了木屋。 罄冉一天都欢欢喜喜,忙这忙那,现在望着一屋子熟悉的面孔,亲人温暖的笑脸,更是欢快极了。 此后这个仙境一般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和她最爱的人在一起,世上再没有谁比她更幸福了。 想着这些罄冉不觉鼻头微酸,忆及前世…… 前世的她是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父亲酗酒成狂,母亲受够了挨打受冻的日子与人私奔而去,却抛下了年仅八岁的她。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冬日的寒风,满地的空酒瓶子,父亲甩下的皮带和谩骂。 好不容易熬到成年,却被一场车祸夺去了性命,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感到的竟是解脱。 人生真是奇妙,闭眼睁眼间已换了个身体,再世为人。她不知道为何她会没走过那奈何桥便带着对前世的记忆重生,她唯一知道的是,今世她有了慈爱的父母!温柔的姐姐!疼爱她的白叔叔和宠溺她的小炎哥哥! 在充满爱的家庭中长大,真好…… 罄冉想着,置在炭火炉上的清酒已咕咕地冒出了白烟,散发出一屋酒香来。饭菜上齐,众人也不按什么位次,纷纷落座。 “今日云白两家乔迁新居,我,云罄冉,谨以此酒庆贺大家乔迁之喜,以后这里一定要天天充满笑声哦。”罄冉率先站起身笑嘻嘻地道,言罢便倒了一杯酒,昂头欲喝。 她手腕一紧,却是身旁的白靖炎抓住了她,笑道:“冉冉,你一小姑娘喝什么酒,这酒哥哥替你喝了。” 白靖炎是云艺好兄弟白徽鸣的儿子,白徽鸣做云艺的军师三十五个年头,两人同生共死岂止一两次?两家人早就亲如一家,靖炎更是和罄冉亲如兄妹。 罄冉回头一看,大家皆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们俩,罄冉狠瞪靖炎一眼,身子一转空着的左手便击上了靖炎抓着她的手腕。 哪知道靖炎似早洞察她会有此一招,手一松一挡便死死抓住了她袭来的手,另一只手飞快夺过了她手中酒杯,尚未等罄冉回过神一杯酒便已进了他的口中。 “冉妹,坐。我给你夹菜吃。” 罄冉气恼地望着他的笑颜,众人望着她气嘟嘟的双颊又是一阵哄笑。 晚膳便是在这样的笑语中开始和结束的,当月明星稀,四下静寂,罄冉躺在她的新床上,望着房中温馨的摆设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抹不去。 墙上挂着爹新给她做的短枪、小弓、木剑,桌上放着娘亲手缝制的棉衣,她枕着的狐狸毛软枕却是靖炎打来皮毛,姐姐亲手给她做的。 这样的日子天天被无尽的爱包围着,五年了,罄冉却一直觉得像场美梦般,可这梦却是那般甜蜜温馨,绵长暖心。 望着这充满爱的小屋,罄冉满心开怀,那里有什么睡意?她眸光一转干脆推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 第2章 血海深仇(2) 女孩小小的身影宛若林间小鹿轻盈跳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此时的她尚不知就是她的一时兴起竟救了自己一命。 僻静的松林,郁郁静默,轻风拂过,吹开松香,温泉叮咚,打着拍子。 罄冉跳跃在松树间,望着不远处月光下雾气弥漫的温泉,她乌黑的双眼愈发晶亮。扔下方才跃起时随手扯下的松枝,她施展轻功便飞掠而去,片刻就到了温泉岸边。 罄冉一屁股坐下便将鞋袜脱掉将白嫩的脚丫探进了水中。拨弄了一会,觉得不够畅快,她干脆站起来便要脱衣服。 谁知她刚解开两颗扣子就听一旁的阴暗处传来一声轻笑,罄冉一愣便大喝一声,“靖炎,你给我出来!” 话语一落果真白靖炎跳了出来,一脸笑意,“我就说数不到一百你一准脱衣服,果然吧,才数到七十七。” “你真无聊,大晚上跑这里数数。”罄冉气恼地看着眼前笑意盎然的小屁孩,真想扑上去咬他一口,为什么就是这么个不到十岁的小破孩每次都坏自己好事! “哈哈,冉妹这是洗澡不成,恼羞成怒了?”靖炎得意地眨巴着眼睛靠了过来。 罄冉白他一眼也不搭理他,穿起袜子,“你怎么在这里?” “嘿嘿,炎哥哥了解冉妹啊,我一早便知你今晚肯定跑来这里玩。”靖炎再次得意眨眼。 “恭喜你,猜对了。不过你要跟我娘乱说,我可生气啊。”穿好鞋袜,罄冉一脸警告地看向靖炎。 靖炎看着罄冉一本正经的小脸,正想调侃她几句,耳际却突然捕捉到什么,凝神静听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 虽说罄冉武功已不错,但毕竟习武不如靖炎时间长,耳力自也强不过他。见靖炎摆手,罄冉便觉不对,忙也收敛心神听了起来。 也正是此时,身在木屋的云艺猛地睁开如鹰一般的双眼,大喝一声便从床上飞身而起。 “萝妹,快去带冉冉和蝶儿!快!” 易燕萝听他大喝,迷蒙地睁开眼睛,见云艺已取过了支架上的银枪,方才他的话在耳边瞬间回响,她面色青白起来,立马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匆匆下床也顾不上穿鞋,拉了一件外套便向外跑,而此刻的云艺已经前去拍白徽鸣的门。 当易燕萝拉着云罄蝶慌乱跑出屋子时,云艺和白徽鸣已站在院中,一人执枪,一人拿剑。 “艺哥,冉冉不在!” “炎儿也不在,他俩应该在一起。”白徽鸣蹙眉道。 “走!”云艺冷声说着,此时这位万军阵前亦不变色的名将面上已初见苍白。 今晚要逃脱,万难!凭他的武功修为,早已听出这里现在已是高手云集! 云艺拉着罄蝶,护着易燕萝,四人跑向院外。然而刚出院子,几支飞箭便射了过来。挥枪格挡,云艺撒开拉着女儿的手果断道:“快跑,往北面!” 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天而降,四个黑衣人现身五米开外。 “走!”云艺大喝一声,手中寒枪横起便冲了上去。 易燕萝眸中含泪,咬牙拉住罄蝶的手便狠心向北面跑。白徽鸣却没有走,挥剑便跟着冲了上去。 “艺哥,我们兄弟并肩一战!” 院子三面燃起点点火光,无数的火把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过来。木屋前的松林里闪出数十个黑衣人,个个轻功精湛,瞬间便将云艺二人包围其中。 云艺看向白徽鸣,两人目光相撞,云艺大笑一声,“好!并肩作战!” 两人一个寒枪挥斥,一个青剑急扫,可那些黑衣人却也非等闲之辈,云艺寒枪之下不时有人惨叫,可白徽鸣却只能险险自保,不及片刻已伤痕累累。 此时那为数众多的火把已近在眼前,马蹄声响彻耳边。 一匹黑马从松林中急冲而出,马上之人锦袍白裘,乌金大麾在身后呼卷,正是年仅九岁的战国七皇子狄飒。 他勒缰马上,冷冷看向银枪酣走的云艺,眸仁紧缩,启口道:“夺命银枪,果真名不虚传。” 他言罢大麾一甩便取下了背上一支玄金弯弓,拉弦瞄射,金羽箭呼啸而出。几乎同时,一声痛呼响起,看着倒下之人,狄飒轻勾唇角。 “徽鸣!”云艺大喝一声,扑向白徽鸣,眼中蕴血。 “艺……哥,来世……我们还做……做兄弟。”白徽鸣口中涌出猩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啊!”一声恸喊撕破夜空,云艺浑身颤抖瞪向狄飒。 狄飒心底一寒,冲着手下道:“不许放冷箭,本皇子要领教下夺命寒枪的风采!” 说罢他便飞身从马上一跃而起,腰侧两道金光一闪便袭向云艺,凌厉的寒气直袭他心房处。 云艺银枪扫隔,锵的两声鸣响,那两道寒光被银枪格挡,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光夹着火花落在了三步开外。 狄飒武功再出众也只是和同龄人相比,哪里是云艺的对手?在云艺的反击之下他勉力抵挡了三招,只觉被寒枪震得心肺疼痛,他险险退后数步躲过一击横劈,方站定云艺的银枪已再次旋转着直刺他心房。 狄飒匆忙后退,将双轮护与胸前,寒气已到,咣的一声,一股大力击来,他身体便向远处飞撞而去,闷声倒在地上。 “七皇子!” 狄飒只觉眼前一黑,待缓过劲来,勉强撑起身体,一口鲜血涌出。他伸手抹了一把,看向正要飞身而去的云艺,冷冷举起右手,寒声道:“放箭!” 一声令下,早已用火箭瞄准云艺的数百弓箭手同时松手。轰天的鸣响,冲天的火光向着一处射去。 云艺大喝一声将手中银枪挥成银圈,火箭被他挡去,四散开来,一时间树木、木屋皆燃,冲天火光,熊熊而起。但终是一人之力难敌百箭,肩头中箭,腿部中箭,腰部中箭…… 云艺绝望地倒在一片火光中,疼痛他已感知不到,只是目光死死盯向北方。 那里,他的妻儿正和他一样面临着死亡,而他已再不能守护她们…… 恍惚间,他看到妻女的笑容,黑暗袭来…… 狄飒被扶起,他推开搀扶之人,一步步走向云艺,眸中复杂。 他静静站了片刻,眉宇震动,突然却弯身冲云艺鞠了一躬,这才回身跨上了马背,策马向北冲去。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两条鲜活的生命便永远消失了。 而此时的罄冉正被靖炎拉着向木屋急奔,那冲天的火光,惊心的箭鸣声让罄冉脚步踉跄,跌跌撞撞。 她心中浮浮沉沉辨不出滋味,只能本能地死盯火光处,跟着靖炎疯跑。 突然,远远的她看到了母亲和姐姐,可是和她们一起撞入眼中的还有她们身后的大批黑衣人。 显然,易燕萝也看到了她和靖炎,在他们尚未出声之际,易燕萝飞快看向靖炎,死死盯着他,她伸出右手狠狠地挥动。 那手势靖炎懂!那眼神靖炎亦懂! 萝姨在说,不要出声!不要过来!带罄冉走!快走! 靖炎心中闪过些什么他根本来不及捕捉,苦痛的抉择男孩是在一瞬间便做下的。 接着他在罄冉就要呼声之际,飞快地捂住她的嘴巴,一手点向她的后颈和肩部。他最后望了眼易燕萝,扛起罄冉便向暗夜中飞掠而去。 靖炎扛着罄冉一直奔到温泉处,那里岸边的暗处有个小石穴,该是水冲溶下形成的,极为隐蔽,是他刚刚才发现的。 他寻到那石穴,迅速将肩头的罄冉放下,男孩抚摸过女孩苍白的面颊,望着她死死瞪着自己的眼眸,他闭了闭眼,方才轻声道:“别恨我,我……只不能让你死。” 说罢,他便狠狠将她塞进了那穴中,随手托过一块大石将穴口堵住,男孩飞身潜入水中躲在了不远的一块大石后。 石穴极为窄小,罄冉几乎是被夹在其中。穴口虽是挡着石头,但透过缝隙、透过重重树影女孩却清楚地看到了那火光之处的每一个人。 他们将母亲和姐姐围在中间,突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竟动作了起来。 罄冉血眸圆瞪,身体中血气乱窜,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些人,那些人竟要羞辱娘亲和姐姐!他们是畜生!一群畜生! 头脑尖啸着,罄冉在绝望中看到她向来柔软温柔的母亲慌乱地拉着姐姐躲避着。她的面容偶尔冲向这边,撞入罄冉眸中,她冲血的眼睛只剩空洞,却依旧死死盯着。 盯着那群畜生将母亲和姐姐扑倒!盯着他们一涌而上!盯着他们淫笑着撕扯着母亲和姐姐的衣衫! 盯着她柔弱的母亲突然自头上拨出一支头钗来,银光闪过穿插了身上男人的脖颈;更盯着母亲嘶吼着用最后的力气将那尖锐的钗刺向咽喉! 她也同样盯着温雅的姐姐发疯般扑向母亲;盯着她仰天大喊;盯着她起身扑向兵勇手中的刀戟;盯着她惨白着面孔倒在血泊中;盯着这噩梦般的一切! 女孩瞪大眼眸,她发誓,这里的每张面孔她都要记住,总有一日,便是翻过这天地,她也要找到他们!只要她活着! 狄飒到时易燕萝和云罄蝶已双双自杀,望着那两张在血光下却刚硬不屈的脸,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了一丝懊悔难安来。 “殿下,还少两个人。”同样领命而来的大内禁军统领曲东平上前禀道。 “分头找,蠢材!”狄飒心中烦躁,不由狠狠瞪向他,曲东平赶忙应是。 火把顿时分散,向着温泉处搜寻而去! 众多的火把瞬时便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罄冉和靖炎藏身之处已有被火光照亮的趋势! 靖炎双目炯炯望着那些火光,狠狠咬牙,接着他潜进水中,游了两下便到了罄冉藏身石穴的后面,对着微微露出的石缝轻声道:“冉妹,我去引开他们,穴道解开一定弄清楚状况再出来,知道吗?” 男孩焦虑说着,久久没有听到女孩回话,他这才恍然想起早已点了女孩穴道。他暗骂自己果真是昏了头,或者是太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吧。 望着不断逼近的光火,男孩终是深深望了眼那石缝,握紧拳头,这才压下哽咽,又道:“冉妹,好好活着!” 说完这话,靖炎便咬牙潜入水中悄悄向对岸游去,接着他猛地从水中一跃而起,月光下带起层层水花,不高的身影飞踏岸边,便向隔岸松林飞扑了过去。 “在那边!” “放箭!” …… 吵杂声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远去了。 白靖炎!你这个笨蛋,你给我回来!回来! 那些光影在眼前晃动着,投入罄冉殷红的血眸中,她心中嘶喊着,血色的双眸再也受不住刺痛道道泪痕划过面颊,渗入石中,融入夜色。 然而那泪水却没有令女孩的眼眸模糊,反而使她的双眼更加凛冽,如同黑夜隐藏在草丛中的猛兽般发出嗜血的利光。 石穴外夜色沉沉,然而不远处的松林中却火光冲天,隐藏重重杀机。 这个血光之夜,竟似没有尽头般漫长…… 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淡青色的光幕,月落日出,天光渐渐放亮。当山中开始有鸟儿婉转的清鸣声,空气中却还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缓缓地新一轮暖阳高高挂与巅峰之上,天际苍穹似被燃烧了一般,天宇壮丽但又空灵开阔,然而这般的美景下却是一目萧瑟之景。 阳光照亮了地上的焦黑,一夜功夫已足够将几间小木屋烧成平地,连最高厚的横梁木亦不见了踪影,只有风过依稀可见几处火红。 焦黑的地面上并排放着云艺夫妻、云罄蝶和白徽鸣的尸体,尸体三步开外,狄飒一身威沉的站着,略带稚气的脸上双眉如同利剑长扫入鬓,一双深黑的眼眸却瞧着云艺的尸身闪动着复杂的光。 云艺银枪横扫的模样一直在他面前晃动着,父皇的话也在耳边回响着。 父皇说云艺在军中声望太高,早晚必反。 果真如此吗?倘若他要反,为何又主动放弃兵权?倘若他要反,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他杀与箭下?云艺为战国立下赫赫战功,他这般和残害功臣的奸佞小人又有何异? 狄飒眸中突然闪过悔恨和茫然,他烦躁地踱了两步。曲东平见狄飒如此面上闪过不耐,他蹙了蹙眉,咬咬牙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殿下,云艺小女儿还没下落,您看是否找找?陛下的意思是……” “曲东平,你烦不烦!”狄飒冷冷回头,见曲东平低了头,这才冷哼一声。 转头之际他却捕捉到一丝亮光,他飞身跃进那一片焦虚中,踢开微微冒着白烟的黑炭,脚下露出一根小银枪来。 他捡起那小银枪,只见它和云艺的那把知名的龙胆枪竟是一般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云艺的银枪足重八十五斤,而他现在手中的枪怕只有五六斤重,应该是给小孩练武用的吧。 细细看过,不知为何狄飒竟生出一股喜爱之情,他将那枪用衣袖细细擦过,这才交给身旁的侍从,“跟那龙胆枪放一处,仔细点。” “是。” “本殿下回京了,你们爱怎样怎样,这差事本殿下不干了!”狄飒言罢看也不再看曲东平一眼,翻身上马,飞冲而去,身影片刻便消失在了松林间。 男孩的身影隐没,曲东平挥手示意,一队黑衣人飞快扬鞭跟着绝尘而去。 “大人,我们怎么办?是不是也该回京去?” “笨蛋!殿下闹脾气,皇上自是不会怪罪,你我能比?”曲东平烦躁地一马鞭甩上那上前请示之人。 “是,是。大人说的是,可人不都死了吗?” 小兵一阵心惊,算上昨夜被他们逼得跳下悬崖的小子,已经死了五个人了。再说,云艺已经死掉了,难道还不能交差吗? “哼!皇上的旨意是一个不放,斩草除根!”曲东平鄙夷地望了眼满是惊恐的小兵厉声道。 “可这座山都要被小的们翻遍了,就是找不到云艺么女啊。” “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按理说不可能就这么不见了,除非……” “除非有人帮她!云罄冉定是被人救了,难道云艺还有同伙?” 曲东平怜悯地瞥了眼几个小兵,那眼神仿似在说你们总算还不傻,还有点脑子!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要将云艺的同伙一并引出来统统消灭,这样回京才能立功。” “大人说的是,只是怎么才能将人引出来?”小兵听到立功眉眼一亮。 “哼,蠢货!指望你们还不如指望头猪。吩咐下去,将云艺夫妇的尸体给本大人拉到庆城去,本大人要暴尸,就不信引不出人来!”曲东平得意说着,眸中闪过阴狠。 “大人高明,大人高明啊!”小兵忙奉承着,心底却微微发寒。 第3章 初识四郎(1) 蒙山真的很大,罄冉在大队撤离后才从石缝中钻出,如今她已在山谷中跌跌撞撞行了一日。她浑身疲惫地走出山谷,回头去望,雄山依旧耸立,仅仅一日却是物是人非。 罄冉还记得三天前当她初次看到蒙山时,那时候也是个清晨,红彤彤的太阳就挂在山巅,跃出遮盖它的云彩,放射出万丈光芒。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快乐啊,拉着姐姐唱着山歌,歌声荡出好远…… 母亲感叹置身蒙山便如入了仙境,父亲还道以后云家便是入住仙境的仙人了,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言道自己要成小仙女了,这便惹得姐姐一直大喊羞羞脸…… 家人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欢声笑语恍在耳边,罄冉茫然四顾,捉到的却唯有泪水两行。 罄冉已两个日夜不曾闭眼了,如今只觉头疼欲裂,双眼更是一凝神便会落泪,腿上灌了铅般沉重。 昨天她在山上吃了些松果,一夜过去腹中又涌出阵阵酸意。临到水边,罄冉飞奔过去,跪下便将头伸进了水中,冰冷让头脑清醒了起来。 她翻身在溪边躺下,望着天际的云层,只觉这天高地阔竟没有她容身之处,迷茫间却突然听到了一些声音。 罄冉凝神细听,果真,有人在说话!心头一惊,她赶忙一个翻滚藏匿在了溪水边一块大石后。 从枯草丛望出去尚未看到人影,声音却清晰响在了耳边,清亮间带着浓浓的慵懒,又透出几分机灵古怪,是个男孩的声音。 “去,不去,去……不去?啊!不能去京城?怎么可能,小毛驴,这朵花弄错了,我们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不去,去……不去?怎么还是不去,不对不对,再来。十局六胜!” “不去……” 随着那清亮的男声,罄冉只见一匹马嗒嗒迈着步从山脚处探出头来。那是一匹瘦小的马,毛色发灰,两耳高竖。马儿头上带着一只花环,已被拔的只残留下了一朵花。 就在罄冉观察间,那朵仅剩的山茶花成功被躺在马背上的人扯到了手中,又一场摧花游戏开始了。 “呜呜……小毛驴,最后一朵了。要不我们这次还从不去数起?” 马头挡住了目光,从罄冉的方向只能看到一只纤瘦白净的手捏着那只花在高空中摇晃着。 显然,那马儿嫌它的主人聒噪了,男孩的声音刚落,马儿竟摇了摇头,使劲打了个响鼻。 借着马儿的动作罄冉成功看到了马上的男孩,他穿着件雪白的锦袍,躺在马背上,一腿曲起,膝盖上架着另一只腿,那高高在上的脚还不时地摇晃着。 他的头顶随意扎着马尾,不似时下的小男孩梳成发髻,长长的头发散了一马鞍,随风轻扬,兴许是一瞥之下那闲散潇洒感染了罄冉,她竟微微愣神一下。 待到回神,那马儿已溜达到了近前的小路上。男孩依旧在叭叭地说个不停,手中的花却被他插在了发间,样子有些滑稽。 “小毛驴,你看,这一朵花一个意思。它们这么随意要是本公子听它们的,那显得本公子多没水平。爹爹说做人是要执着的,夫子说男人是要坚持的,连你这只小马都知道跑路要冲着一个方向。要是本公子听信这些花,那显得多……对了,随波逐流!哈哈,本公子也坚持一回,咱就去京城了!我跟你说,京城可好玩了,有好多好吃的,知道花记清蒸鱼吗?啧啧……那味道真不错!还有白老伯做的清水面,哎呀,又滑又香……” 男孩不停地说着,摇头晃脑,头上插着的红山茶也跟着动来动去。马儿似乎早已习惯他这般,竟微微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也晃起头来。 临到马儿从罄冉身前小路走过,罄冉这才发现那马耳朵又高又竖,长长的马尾竟被修剪过,秃秃的长着短毛,倒像是一只驴。罄冉唇角一抽,心道这男孩定是给马化妆的鼻祖。 随着马儿经过,罄冉也看清了男孩的面容,他瞧着不过八九岁,侧面柔和细白,阳光下更是渡着层金光般有着柔和的线条。 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上浓浓的睫毛长而卷曲,如同扇子闪动着金光,高挺的鼻,上翘的嘴角,一张一合的樱红薄唇。 一身白衣不算干净,带着风尘的气息,曲着腿,衣裳的褶皱处还能看到好几片红色的花瓣,整个人说不出的空灵与俊秀。 罄冉暗赞一声,发现这个好皮相的男孩长相似乎跟他的聒噪很不相称。 “别生气嘛,公子我说的这些美味虽然小毛驴不能吃。但是,你听好了,但是,京城郊外的草,本公子保证长得特别肥,吃起来特别香。” “小毛驴?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好吧,我承认冬天京城的草也是枯的,不过没关系,本公子可以为你多留几个月,哈哈,咱们到春草茵茵再回程。啊!这个主意不错。” 说话间,一人一马已经过罄冉躲的大石前向远处而去,罄冉望着马儿摇动的秃尾突然眸光一亮。 马!她现在不正需要一匹马吗! 她从石缝中出来便抓了一个留在山上继续寻找靖炎尸体的小兵,询问之下知道父母的尸身皆被带到了庆城暴尸,如今她迫切地想见到爹娘! 为此昨夜她都没有合眼,一直在赶路。现在马儿就在眼前,为什么要错过! 罄冉想着,握紧双拳,染着血丝的双眼为这突来的惊喜而闪着明光。打定主意,她再不犹豫,御气凝神,小小身体如同一道闪电,带着水花晶莹,一个纵跃,一个点地,直扑那马背上的男孩。眼见身影已至,罄冉五指张开便去扣男孩肩头。 虽是事出突然,男孩却仍警觉到了异变,眼眸尚未睁开,身体已向一旁歪去。他躲过罄冉的一抓,右手扣着马头身体一个飞旋,与马侧灵活一转,左腿便向罄冉扫来。 罄冉不妨他身手如此敏捷,险险避过,右脚在马头上一踏,纵身而起,小小的身子在空中一个倒扣便直插而下。 此时男孩已经坐于马上,仰头便要向上击出一掌,然而目光触到罄冉猩红的眼眸却是一愣。 男孩的双眼大而黑亮,眼珠像墨玉一样流转着,罄冉分明在他眸中看到了诧异。就是这诧异让他动作微顿,然而也正是这微顿便足够罄冉将他甩下马背。 一掌直击男孩面门,在他仰身相避之际,罄冉一个飞旋一手按住马头,一脚便飞踹上了男孩的胸膛。 男孩生生被踹下马背,翻身而起却见那容貌甜美却异常凶狠的小女孩一掌击上了他的小毛驴,马儿吃痛,一声嘶鸣冲向前去。 男孩大喊一声,“小女贼!不对,女强盗!给小爷回来!” 一面喊着,一面忙提气疾追,他瞪眼间却发现马儿吃痛下奔得飞快,转瞬竟跑出老远。男孩面容便是一跨,暗叹着,小毛驴啊小毛驴,公子我对你这么好,天天吃香喝辣你不好好跑路,现在你知道那女娃是谁啊,就这么卖命地跟着她跑! “借你马用用,这里只通庆城,马在庆城归还。” 罄冉大喝,手中却依旧狠狠地抖动着马缰,回头去看,那男孩已被远远甩开。 男孩眼见追赶不上,停下来将右手手指撮入唇间,罄冉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轻抿嘴角,回身拉紧了马缰。 果然,一声呼啸冲破云霄,罄冉身下的马儿听到主人召唤,一声长嘶,前蹄陡然纵起。 罄冉早有防范也不惊慌,小小身体在马上腾空而起,手中缰绳左右拉扯两下,接着她落于马上狠命抖缰,马儿被她一拉一扯再次吃痛,长鸣一声便又向前急冲而去。 男孩一直弯起的唇角却在看到罄冉动作后陡然一抿,双眸迸射出犀利,大声喊道:“死丫头,你弄疼它了,看小爷追到你不打你屁股!” 他的话罄冉听没听到已不好度量,此刻小道上压根就没了女孩和马儿的踪影。 男孩愤愤跺了两下脚,一把扯下头上插着的红花,撇撇嘴。 “花儿啊花儿,那小丫头长得怪好看,你说小爷追到她是打她屁股呢,还是把她绑起来亲她嘴巴呢?” “亲嘴,打屁股,亲嘴,打屁股……亲嘴?啊!好,就这么着!死丫头,给小爷等着!” 男孩言罢扔下手中光秃秃的花枝,撇嘴一笑大步便向前冲去。 翌日正午,罄冉藏在庆城外的小土堆后望着巍峨坚实的城门,阳光下城门的青石发出一片白森森的光,一如她心间的冰冷。 寒风吹过,她零乱的发被风吹起,有几丝覆上苍白的面颊,使稚气的脸蛋儿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和悲凉来。 她的目光穿透厚厚的城墙望向西面,就在那高高的城门中、在庆城的西市、在沾满污血的法场上,她的父母正盯着这青天白日,迎着这寒风猎猎,受人非议、被人指点、让人唾弃。 “通奸啊,这种人真是死也活该。” “你去看了吗?那男人都被烧成黑炭了,真吓人,我就看了一眼一天没吃下饭。” “看了,那女人倒是长得好看,一脸狐媚样,难怪干那种勾当。为了奸夫,连自己当家的都能狠心杀死,活该被暴尸。” “听说是京城的大官,什么大内禁军统领曲大人当场抓到他们通奸的。曲大人要捉拿他们,那男人还反抗,还杀了几个官兵,这才被火箭射成了那副样子。” …… 罄冉一路听了太多关于西市暴尸的事,从一开始尖叫着扑上去撕咬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到放声大笑讥讽这个荒谬的世道,再到伤痛地欲哭无泪,最后终是心成死灰。 通奸罪暴尸? 多么可笑的罪名!她简直要为那个曲大人喝彩了,他的想象力真是绝妙。 这群畜生!爹爹是当世名将,是为战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国家栋梁,是为战国百姓撑起一片安宁天地的英雄。他们暗杀了爹爹,又想引出她这个漏网之鱼,于是便卑鄙地用暴尸为饵。 可是他们敢直言那暴尸之人是赫赫有名,威震宇内的飞云侯云艺吗?他们不敢! 所以他们为爹爹和娘亲安上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通奸。他们知道就算不指名道姓,那有心之人比如她亦心中清楚,亦会前来。 看着吧,他们不是怕百姓知道他们的英雄已被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薄凉地暗害了吗?她偏要将这一切昭告天下,揭开帝王昏聩的嘴脸! 这苍天不长眼,这青天白日枉为人仰视,可她云罄冉不会就这么被打倒! 望着城墙下盘查甚严的兵士,罄冉蹙眉凝思,心中暗道,总会有办法进城的,不急,千万不能急。 女孩极目四望,竭力搜寻着进城的机会。经过观察她发现看守的兵士对年轻体壮的男子和她这般大的孩子查得特别严,这摆明了就是在找自己。 不能盲目往上撞,一定要冷静!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叫嚷声,罄冉回头正见一群男女老少穿着破旧,从远处树林冲了过来。他们手中拿着破碗,掂着破罐,吵吵嚷嚷直奔城门。 是一群叫花子! 罄冉目光一亮,将外套扯了,以最快的速度撕裂身上的单衣,在地上滚了几圈,又扯乱头发,在脸上抹了些灰土。 此刻叫花子们刚好冲到她藏身小凹坡的上面,罄冉毫不犹豫身影一闪便到了他们中间。 用不着她跑,一股推力从后面传来,一群人挤挤攘攘地向城门蜂拥冲去。罄冉心中纳闷,也不知这些人赶着做什么,竟跟不要命了般。 一阵风般一群人便到了城门下,守城兵士已执矛堵了一排,将他们挡在城外。叫花子们将手中破碗举得高高,推推嚷嚷向城中冲。 “别推,他娘的都别挤!这是要干什么?!” “肃静,嚷个屁!再推老子动手了!” “我们要进城,让我们进城。” …… 罄冉夹在叫花子中间,她本身量就小,一时间眼前晃动的全是穿破破烂烂裤子的脏腿。 叫花子身上的味道极难闻,鼻翼间充斥着怪味,四周吵哄哄,每个人都在吆喝着,罄冉便也放粗声音喊了起来。 突然一个身穿高级将领服饰的中年男人策马从城内过来,见这边混乱情景他大喝一声,“都别吵了,再吵按扰乱治安罪,全部入狱。” 男人有些功底,一声喝场面慢慢安静下来。罄冉躲在人群中隔着缝隙望过去,只见那人翻身下马,众士兵忙上前作揖。 “杨功曹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让小的们来通传一声就是。” “是啊,怎劳您亲自前来呢。” “这里怎么回事?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杨功曹怒道。 “叫花子嚷嚷着非要进城,这两日上面吩咐要严加查看……” “行了,李老相国家的小姐今日在西城街头布施。你把这些叫花子都堵在这里,那边冷了场你叫百姓们怎么看?先放人进去!” 小兵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杨功曹打断,他怒喝完,见小兵战战兢兢连连应是,这才翻身上马,“赶紧放人!” “是,是。” 那杨功曹刚打马离去,小兵们便赶忙让开了道,驱赶着人群。 “还不快滚。” 叫花子群一时间又乱了起来,罄冉难以相信自己竟这般容易混进了城。她脚下跑地疯快,生怕被突然冒出的人抓去,进了城也不敢脱离人群,跟着一干人向西城街头奔去。 西城街是庆城的繁华街区,热闹异常,一群衣衫褴褛,鸠衣百结,肮脏不堪的叫花子从这繁华的街市穿过,便宛若过街老鼠般为人不齿,格格不入,鄙夷的眼光追随一路,然而叫花子们面上却充斥着欣喜和兴奋。 罄冉混在其中,已顾不得路人瞧向她的目光,恍然间已跑到了西城街头。果然,远远便见几个衣衫鲜亮的侍女簇拥着一位仪态不凡,轻纱拂面的少女正在布施,想来那女子便是李相国府的小姐了。 李老相国罄冉倒是听爹爹说起过,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主张一切顺应自然,采取无为而治的做法。按罄冉的话说,他是根老油条,坚定地按照皇族制定的方针政策办事,从不逆着。 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他和爹爹一样辞官归野,然而结局却是这般不同。 圆滑的人如今高高在上,受人尊崇,享受着荣光万代。而耿直的人家破人亡,蒙受不白之冤,被暴尸唾弃。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吗? 罄冉冷笑,回神之际面前已乱作一团。 上百的叫花子一拥而上,白花花的馒头在眼前晃动着,一个馒头刚刚被洒出未等落地便会有几双黑手撕抢着。 抢到手的,看也不看胡乱地便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目光却仍盯着空中。 罄冉瞧着这一幕,混在叫花子中,心头说不出的悲凉。就在十日前,爹爹、娘和姐姐,她们便坐在不远的四层酒楼里品着香喷喷的菜食,欢声笑语地看着街头忙忙碌碌的人群。 那时候的她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却从不知父母为她撑起的是怎样一片晴空。 父亲总是说这是个乱事,说百姓疾苦、说世态炎凉、说战乱灾荒……那时候的她总是半信半疑。前世生长的和平民主的年代,她没有接触过战争,而这世的她从不知父母竟将她保护地那么好。 肚中空空,罄冉已好几天不曾进食,能撑到现在完全是靠意志力,可面对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她没有办法让自己挪动脚步加入他们。不是因为放不下颜面,仅仅是因为心中升腾起的悲凉,透骨蚀心的悲凉…… 罄冉低头轻笑,正欲转身,她的眼底却落入一抹月白。精致的雪锦广袖,繁琐的祥云银丝绣工,一双修长优雅的手托着一个大大的白面馒头送到了面前。 罄冉抬头,刺眼的阳光下她只觉眼前一阵黑云,微微眯眼隐约中有个淡雅的身影在晃动。 那该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阳光在他面上染起金边,在尚未看清他的面容前罄冉已感受到了那股出尘脱俗的气质,高雅的仿似天际蓝天白云。 罄冉轻轻眨眼,少年秀丽的面容映入眼幕。他含笑的明眸中倒映出狼狈的她,罄冉一瞬间竟如落入梦中,身心被清旷之气洗涤,她只觉心底的情绪忽而静默了下来…… “饿了吧,给你。” 雅然的声音似是来自梦中,和另一个声音重合,罄冉有一刹那的恍惚,好似沉沦梦中,时光流转,曾经靖炎也总这么说着啊…… 在她玩疯了突然饿的时候,不管何时何地,他总能变出吃的来。或是一颗糖,或是一块糕点,或是某样她爱吃的水果,然后笑嘻嘻地说:冉冉饿了吧?给你! 她会毫不客气地抓过塞进嘴中,然后他会闹着让她叫声炎哥哥。 第4章 初识四郎(2) 那个总是在不经意间宠着她的小男孩,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孩子。然而却是这个孩子在最后一刻,用他的命救了她,舍了他的命保护了她! 一股撕心的伤痛拉扯着心肺,罄冉眼眶一热,一滴晶莹的泪水便自行滑出了眼眶,正滴在那白花花的馒头上,阳光下印成暗暗一点。 罄冉忙扭头闭了下眼睛,待那股酸胀感过去这才抬头看向那少年。他也就十二三的模样,一条银丝带束发,双眸有着些许探究。 这是几日来第一个对她表示关爱的人,虽然他也是不经意的…… 罄冉正欲道谢,目光却落在了少年身后一群疯抢食物的乞丐身上,微动的手指一顿,目光穿过眼前之景恍然又落在远方。 她知道,隔着三道街便是西市,那里她的父母是不是正看着她?倘若他们知道她如同乞丐一般被人可怜,不知会有多么伤心…… “我不是乞丐,不过还是谢谢你。”罄冉点头谢过,转身便走。 少年一愣,方才他很远便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她太引人注目了,虽是一样衣着褴褛,可她的眼神太过清亮,便如黑玉明珠般让人望之一眼便心头一震。 她稚气的面上带着不合年龄的哀伤,分明已疲累不堪,可站在人群中却偏让人觉得傲然屹立,偶尔眼中滑过犀利,整个人深敛着清冷之气。 望着手中的馒头,那上面一点湿润清晰可见,少年竟心中一纠。他大步跨前,伸手便拉住了罄冉。 “你……” “表哥,你在干嘛?” 罄冉被少年拉住,扭头正欲询问,却见方才她看到的那个脸颊蒙纱的小姐笑着跑了过来,扯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拂开少女的手,只对罄冉道:“我没恶意,只是看你饿了……” 罄冉见少女蹙眉望着自己,打断少年的话,“我说了,我不是乞丐。” 那少女见罄冉这般,冷冷瞥了她一眼,拉着少年道:“表哥,这种不知好歹的下贱人你何必搭理,饿死她更好,死要面子活受罪!” 一股恼意涌上,罄冉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馒头,轻声一笑,嘴角噙着几分讥诮,“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小姐除了生了个好人家,也不见得就比我们这些人高贵到那里去吧?既没有那悲悯心肠又何必来施粥行善?” 见那少女被气得眼角通红,罄冉看向少年扬扬手中馒头,微微俯身,“多谢。” 她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快步向街角走去,可捏着手中的馒头,她心头却是酸涩难言。 少女恨恨地瞪着罄冉背影,那少年却不搭理她,目光久久望着罄冉的背影,轻声喃着方才她脱口而出的两句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暗念两句,面色一亮,甩开少女拉着自己的手便大步向罄冉离开的方向追去,可此刻街市上哪里还有罄冉的身影? 是日夜,月过中天,罄冉飞身潜了一家名声狼藉的大户,摸到一间雕花别致的门前,借着月光从怀中摸出竹签,伸进门缝将门闩起开,推门便闪进了屋。 灾难突临,罄冉如今身上分文没有,根本寸步难行,今夜她却是来做那盗取银钱的小贼的。借着推门一瞬间泻入的月光,她已将屋中情景收入眼中。 关上门,她也不急着翻箱倒柜,一面适应屋中光线,一面走至桌前取过桌上一块糕点填进了嘴中,吃了两块,将剩下的用布包起,这才闪进内室。 瞄了眼红色帷幔的大床,她脚步轻浅地移到梳妆台前,见首饰不少,目光微闪,将那些首饰用桌布包起,再不多留,闪出了屋。刚到院子,她正欲回身将房门关上,却是一声惊叫刺破了黑夜。 “有贼啊!抓贼!” 那声音来的极为突然,而且就响在她的耳边,直吓了罄冉一跳。 “抓贼!抓小贼!” 那喊声继续聒噪响起,竟不曾远去,罄冉赶忙回身,却见一步开外的屋檐上吊着一个身影,白衣在月光下闪着亮光,映着天际一弯明月,逍遥飘逸。 “嘻嘻,小妹妹,偷东西不好吧?”罄冉尚未反应过来,那吊在屋檐上的人已嬉笑着道。 罄冉只瞧见那倒挂的面上一双乌黑灵动的眸子,骨碌转着,发出机敏的微彩。 那人见罄冉愣住,却一个翻腾跳下地面,瞧向罄冉,咧嘴一笑,眨巴着眼睛道:“小抢马贼!怎么,一日不见就不认识小爷了?” 罄冉这才瞧清楚眼前人,可不正是昨日在苍山被她抢了马的小男孩嘛。此刻他嘴巴裂地老大,直露出两排白牙,那样子竟是愉悦万分。 “抓贼!” 院子喧闹起来,远处几个家丁听到喊声挥舞着长棍奔过来,罄冉才猛地回过神来,纵身便要向院角高墙跑。 身后传来一股劲风,她匆忙向栏杆处急闪,躲过一记掌风,耳边再次响起男孩可恶的声音。 “你们快点啊,女贼都要跑了!”男孩嬉笑着冲奔来的家丁嚷着。 罄冉恨得牙痒痒,一言不发地怒瞪他一眼,翻转着在回廊的栏杆上一蹬,借力便往房顶跳。可她刚跳起,脚下便是一沉,低头又是那双晶亮的眼眸眨巴着。 “偷马贼,别急着走啊。” 罄冉简直想一脚踹开他可恶的笑脸,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左手将包袱往屋顶一仍,空出手来抓住屋檐,双臂交错,一个使力,身体便旋转了起来,右脚飞快踹向男孩胸口。 男孩只得松开手,身体向后仰去,罄冉已飞身上了房顶,捡起包袱便要往夜色中冲。眼前白影却如同噩梦般再次闪过,男孩又一次挡在了身前。 罄冉嘴角紧抿,耳听院中动静越来越大,已到了屋檐下,望着男孩月光下姣好的眉眼,她怒从心生,浑身发抖,“你到底要怎样?” “嘻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偷马贼,你怎生做了小偷还这般的理直气壮!你这可不好,小小年纪都不学好,这若是长大了岂不危害国家,危害国家是小,叫你父母瞧着你这般伤心失望方是大事……” 男孩嬉笑着,似乎很享受罄冉怒目圆瞪的样子,她只问一句他却呜喱哇啦答个不停,答非所问,没一句重点。见罄冉面色变得阴沉,他反而越发兴奋了起来,语速更快,眉彩飞扬。 眼见已有两个大汉吆喝着跳上房来,罄冉才从男孩的口水炮轰中回过神来,低咒一声,将手中包袱往背后一绑,凌空跳起,右手急出,挥掌击上。 “哎呀,抢马贼,我还没说完呢。”男孩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躲闪,抓住罄冉伸出的右手,另一只手也不慢,袭向她胸前系着的包裹。 罄冉直想破口大骂,身体向后一仰,躲过他抓来的手,飞身侧翻,借势而起一脚踹向男孩一口白牙。 “真狠心,小爷的脸这般讨喜,踢坏了就讨不到媳妇了。”男孩说着竟主动松开了手,向后急退几步,还一脸惊吓般用手使劲拍打着胸口。 “吓死了,吓死了,幸亏小爷躲的快。” 罄冉一愣,那一脚凭男孩的武功一定是躲的过的,却不知他为何松手。余光一闪,罄冉迅速向右侧翻身躲过一刀,却是张府护院到了近前。 “喂,女娃娃极厉害,小爷不帮你们了,你们可要小心啊。”男孩说着闲闲走了几步在屋脊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看得起劲。 罄冉知道她若不出狠招,便难以脱身。若被抓去官府,那便别想活着出来。故而招招狠辣,瞅准时机,飞身一跳,抓住挥刀而来大汉的右腕,一个旋转只听咔嚓一声他惨叫着手中长刀脱手。 罄冉接过,在屋顶一个翻滚,挥刀便扫向另一大汉的双腿。那大汉听到惨叫,见同伴痛吟着弯腰,不想小小孩童却有如此身手,正吃惊罄冉的刀已挥到。他惊得瞪大了眼,竟是愣住。 只听一声轻响,罄冉挥出的刀硬生生被打偏了方向,那大汉已回神退开数步,一脸苍白。 “丫头,这可不好,会死人的。” 打偏她刀身的是一片青瓦,谁人所为罄冉便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她见又有数人上了房顶,提气便要再逃,然青瓦再至,正打在身前,迫使她不得不躲闪着。 男孩玩得不亦乐乎,不断从身旁翻起青瓦执向罄冉,一面还嚷嚷着,“左边,右边,这片扔你头顶。” 青瓦如同落花在身旁翻飞,罄冉一阵头疼,直欲发疯。 “脚下。” 又传来喊声,罄冉直觉抬脚,胸口却是一疼,一块瓦打在身前落于地上碎成两块。 “哎呀,上当了!再来,头顶。”男孩欢笑着,又扔出一块青瓦。 罄冉忙凝神躲闪,可却惊异的发现这次男孩扔偏了。她正惊疑,一声惨叫从身下传来,罄冉回头却见一名护院正趴在她所站之处的屋檐上,手中一把刀明晃晃发着光。而那人此刻捂着眼睛惨呼着,月光下有殷红的液体从他手缝间流出。 罄冉一阵心惊,恍然明了,方才要不是男孩那一瓦怕是她要挨上一刀了。她想不明白男孩到底什么意思,已被六七个汉子缠住。挥动着手中大刀,她运用绝好的轻功,来回抵挡着,却听屋檐下吵吵嚷嚷。 “快,把那小贼给我抓下来。” 罄冉心惊,现在她已脱身不得,再有人上来她怕是只能束手就擒了。她心头焦虑,动作难免受到影响,弯腰躲过一拳,却眼见一棒飞来正扫向她的脚,欲跳起头顶却一阵阴寒。她赶忙反手向上,咣的一声用刀挡去一击。 正等待着脚下那棒扫来,男孩却突然又执来一片青瓦,瓦片击在木棒上非但没有碎裂,却将木棒给打断了! “哎呀,虽说小娃娃是个女贼,可你们这么多大汉围她一个好像不太好哦。” 虽说男孩帮罄冉挡去了一劫,但随着爬上房顶之人越来越多,罄冉已招架地极为狼狈。她一面应付着家丁,一面用余光注意着屋脊上的那抹白影,生怕那可恶的男孩再做出什么来。 “冷大侠来了!” 却与此时,下面一片欢呼,罄冉一惊,却见屋脊上的男孩也站了起来! 她正欲留意,只觉一阵清风拂过,带起月影重重,眼前一晃,已有一道白影穿插而过,一声龙吟,白光乍见。待罄冉回过神,男孩已和一道灰色身影交缠在了一起。 “冷大侠,快将这两个小贼抓住!” 院中传来一阵喧嚣,罄冉不明所以,但显然男孩和那冷大侠交手却使得围着她的护院们分了神,罄冉瞅准时机,手脚并用,挥刀砍上一人肩膀,一脚踢中一人小腹,身体轻纵而起,飞身再次向夜色中冲。 “死丫头,小爷帮你,你怎忘恩负义,弃我不顾?” 一声清喝传来,罄冉只觉一物斜斜飞来,她翻身避过,那东西险险擦过耳垂砸在房瓦上,骨碌碌滚下了地,竟是一个苹果。 这一阵耽搁,她再次脱身不得,被人缠住。罄冉心头急怒,一面挥刀抵挡,一面分神去看那男孩。现在她算知道了,这小混蛋分明是来搅局的,她跑他便挡,她有危险他便帮,气煞人了。 男孩似感受到她扫来的目光,交手之际还嘻嘻一笑,“这人好厉害,我替你挡挡,不用太感谢,小爷最见不惯以多欺少。” 他言罢旋身右足蹬上一棵高树,身形在空中如鲤鱼劲跃,转腾间躲过那灰衣人的一剑,手中长剑毅然射出,寒光似流星向那灰衣逼去。 罄冉看得清楚,一阵心惊,不想这混蛋竟有一身如此好的剑术。剑光凌厉,灰衣人险险避过要害,脚下一滞,气息一乱竟直直跌倒在地,捂着涌出鲜血的左臂。 “冷大侠受伤了!” 院中一阵慌乱,围着罄冉的人似有些胆怯,竟齐齐退后几步愣在当场。 “哈哈,这样也敢称大侠?哎,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就没点自知之明呢。”男孩坐在树枝间,来回晃荡着双腿,白衣飘荡,一脸嘲讽。 那被称冷大侠的灰衣人大概四五十岁,被一个锦衣大胖子扶着,一脸苍白地瞪着树枝上讥诮连连的男孩,表情震惊。 “怎么?吓破胆了?”男孩似是很得意,面上浮现出几分不屑,冷冷盯着灰衣人。 “四……你是四……”灰衣人被他盯着,竟是一抖。 “死什么死?怕死啊?嘻嘻,跪下来磕几个头小爷便绕你。”男孩打断灰衣人的话,面上又带上了那副嬉笑神情。 第5章 初识四郎(3) 罄冉只觉男孩和灰衣人之间似有着什么奇异的暗流,方才灰衣人的表情分明就是认识男孩,而且他似很惧怕男孩。 “你,你……”灰衣人听到男孩这般说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啧啧,算了,瞧把你吓的。那个,你,对,张家老爷,小爷刚从京城过来,这个狗屁冷大侠跟京城通缉文书上的人怎么长的那么像呢。你是不是窝藏朝廷罪犯了,这可是大罪啊。” 男孩轻转手腕,把玩着寒剑,轻飘飘的话却让那张老爷吓得往后一倒,放开了扶着灰衣人的手。 “呀,怎么也吓成这样?看来被小爷说中了!哈哈,胖子,你不用担心,小爷不会去告发你的。我这妹子实在调皮,有得罪张老爷的还请海涵,我这就带她回去了。” 男孩的话还没说完,身影一闪便到了罄冉身边,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扯着她便欲转身,刚走两步却突然转过身。罄冉不妨差点没撞到他,蹙眉抬头正见他低头看来,眼眸闪亮宛若星辰,他冲罄冉眨巴了两下眼睛又看向张胖子,面容若有所思。 “坏了,张老爷,我和妹妹盘缠好像不太够,这一路前去京城,路途遥遥,真要走投无路,说不定小爷我一冲动就去府衙告发点事,官府的赏银虽是不多,可这……” “快,快,给这位小公子和小小姐取些银两来。”张府的老爷听他这般说,忙嚷嚷着踹了身旁小厮一脚。 没一会一袋银子便被扔上了房顶,男孩踮了下,似觉得有些少了,面容一跨,撇撇嘴,“张老爷,不是我说,你们张府老少就值这点钱?” “蠢材!小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取,这就去。”张老爷怒气冲冲地又踹那小厮一脚,转身似乎想起什么,回身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忙让人送了上来。 男孩这才眉开眼笑,抓着罄冉的手轻轻一扯,见她望过来,极为得意地笑着扬了扬手中银票,“妹妹,还不快谢谢张老爷,这下咱们可不用挨饿去京城了。” 罄冉被他绚烂的笑气地胸口直堵,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她心中有气,脚下难免有些重,踩得瓦片嘎嘎直响。 “嘿嘿,我家妹子脾气不好,张老爷见谅。老爷您如此慷慨,小爷我从京都回来一定来拜谢。妹妹,等等兄长啊。” 听到男孩的话,罄冉回头极为同情的看了一眼那张老爷,果见他面上笑容一僵。眼光瞄到那依旧坐在地上的灰衣人,罄冉心中疑惑重重。却不知这男孩是何来历,又和灰衣人有何牵扯,竟能将他吓成这样。 男孩的脚步声接近,罄冉再不多看,飞身纵起便向黑夜冲去。 罄冉的轻功本就不及男孩,她现在身上又极度虚脱,哪里走的开,几下就被男孩追上。 “小抢马贼,等等我啊,走那么快做什么。小爷我方才救你与危难,做人不可以这么不厚道,起码要谢谢我嘛。不说用银两谢了,亲个总是可以的吧。”男孩吵吵嚷嚷亦步亦趋地跟上罄冉,浓密的睫毛眨巴着将姣好的脸凑到她的面前,一副等着她亲的陶醉样。 罄冉简直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厚颜之人,若非他搅局,她现在早抱着偷来的首饰找到安身之处了。 她气愤地伸手推开男孩月光下闪着淡淡光辉的脸,他竟没有躲开,被罄冉推得一个踉跄。罄冉一愣,心知男孩又在戏弄她,也不再管他,大步往前走。 “抢马贼,别走啊,我的马在哪里,你还没还我呢!” “喂,你怎么不理我?生气了?” “我抢的银两全分你还不行吗?来,给哥哥笑个!”男孩踉跄追上罄冉,见她始终不搭理自己,便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竟是不放了。 “你的马在城南的林子里,这些首饰是我借马的费用,你别跟着我了!”罄冉忍无可忍,从包袱中胡乱抓了两只金钗塞在男孩怀中,甩脱他,扭头就走。 男孩却还是不让她清净,再次扑了上来,一脸笑意,“你别这么不友好嘛,做人要广结善缘才好。你瞧,你呢喜欢偷偷摸摸,我呢喜欢劫富济贫,咱俩搭个伙多好?我每回抢来的银子分你一份可好?” 他在耳边聒噪着,罄冉不理,只顾蹙眉往前走。 “分你银子都不行?还是你嫌一份太少?” 见罄冉一脸冷漠绕道而行,男孩一个咬牙上前一步,“我分你一半还不行嘛,哪,现在就给你!这下总该笑笑了吧。”男孩说着便把方才得来的银票子抽出两张塞在了罄冉的怀里。 “走开!” “唔,难道你还想全要?这不好吧,做人不能太贪心的!” 罄冉被他缠得气不打一处来,将方才从护院手中抢来的刀抬臂便扔了出去。谁知男孩竟是瞪大了眼睛,躲也不躲,接着他啊的一声大叫,刀光一闪从他头顶飞过,堪堪削散他的发带,长发挥洒而下,那刀飞出去插入街旁一家木门上,颤巍巍摇摆不停。 接着男孩两眼一翻,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倒了下去! 罄冉诧异地瞪着他,半天都不见他动上一动,竟似真的被吓晕了。她虽狐疑,可方才男孩面上表情不似作假,罄冉不觉担忧。 难道方才出手太突然? 她心中拿捏不定,忙蹙眉蹲下,拍着男孩的脸颊气恼道:“我知道你是装的,快点给我起来!” “混蛋,快起来。” “嘻嘻,我不叫混蛋,小妹妹叫我四郎吧,小哥我排行老四,爹娘都叫我小四。”男孩猛然睁开眼睛,黑如点漆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闪如辰星。 罄冉见他这般,暗骂自己没用,被个小孩戏弄地团团转。她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上,在男孩白衣上留下一个黑脚印,抬步就走。 罄冉连日不曾好好休息,方才一翻动作又太耗心力,这下猛然起身,走了两步顿时便感一阵昏天暗地,尚未明白自己怎么了,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而地上躺着的男孩见罄冉起身便走,正撑地而起,哪里能预料到罄冉会突然倒下?他不及反应罄冉已倒在了他半起的身上,直砸地他撑在地上的手一歪,漂亮的侧脸狠狠撞在了地上。 “啊!小爷毁容了!” 男孩顿时惨叫一声便闭眼趴在了地上,他半响不见罄冉有丝毫反应,这才觉出不妙来,翻身推开罄冉。 不知从那里荡来一片黑云将皎月遮住,头顶的苍穹漆黑如墨,仅余的几点寒星若隐若现,洒下微弱的光芒。借着微光,他只见女孩衣着褴褛,纤瘦的身体瑟瑟发抖,脸颊微微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男孩挑眉,探手抚上罄冉的额头,只觉触手滚烫,“哎呦,发烧了。真是,还有比小爷厚脸皮的,方才还冷面相向,现在就把自己赖给小爷了!罢了,看在小丫头有点意思的份上,小爷就再帮你一回吧。”自称四郎的男孩说罢,翻身蹲在罄冉身边,扯住她的胳膊就要往背上甩。 突然他又停住动作,嘻嘻一笑,樱红的小嘴嘟了下,用雪白的衣袖给罄冉使劲擦了两把脸,俯身便在她通红的侧脸上亲了两口,吧唧的响声在空荡的街上久久不去。 他似很得意,哈哈一笑,这才背上罄冉向街头走,嘴里还念念有词。 半个时辰后,四郎背着罄冉溜进了一家大户,寻了间无人的耳房,将罄冉放在床上,盖上被子,闪身而出,片刻他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闪进了屋。 “爹,娘!别丢下冉冉,别走……” “我云罄冉不会放过你们!” 刚进屋四郎便听到了罄冉的呼叫,他眉头一挑,端着药来到床前,看着晕迷中还不断淌出泪水的小女孩,他竟心头一酸。 虽是黑暗中,他也可看见她那长长细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上面浮着一层水光,泪水不断淌下,打湿了面颊。她睡得极不安稳,不断伸手在空中乱抓,似是想抓到些什么才能安心。 “姐,快,快跑!” 见罄冉再次伸出双手,四郎身子一闪便让她抓住了胳膊,俯身在床边坐下,见她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得意一笑。 “云罄冉吗?呵呵,这回可是你求小爷的。” 言罢他昂头就这碗喝了一大口黑药汤俯身便封上了罄冉的唇,将苦药给她一点点灌进去,手腕一翻那药碗便在空中划过弧度,在桌上落定。 他不甚在意地抹了一把嘴,嘻嘻一笑,“你看,我要喂你药,可你拉着我的手不放。一只手可没办法喂你喝药,所以小爷只能用嘴咯,聪明吧?小妹妹,好好休息,小爷还有事,一会再回来陪你哦。” 他说罢便起了身,可罄冉却死死拽着他的右臂不放,他俯身得意一笑,“这么舍不得我走……” “炎哥哥……” 罄的梦语打断男孩得意的话,他眉头一扬,撇嘴道:“没良心的丫头。”说罢狠狠抽出手臂,冲伸手乱抓的罄冉扮了个鬼脸,大步出了房。 四郎出了屋,纵身一闪小小的身影便没入了暗夜之中,片刻他便又回到了方才偶遇罄冉的张府,隐在了府外的大树上。 过了一会,一个人影从府中闪了出来,鬼鬼祟祟往城西而去,轻功却是不错。 四郎红唇一抿闪过一丝讥诮,待那身影在街角消失他才豁然睁开眼睛飞身跟上。 那人影穿过半个庆城,停在一高阶红灯,门前镇狮的府邸前,来回望了几下,这才慌慌张张跑上了高阶。 府邸前赫然有一队士兵把守,那人和士兵争执着什么,过了半天,士兵非但没有放行,反倒拔剑相向,那人又在府门前徘徊一阵才转身离开。 屋檐上的明灯一照,那黑色斗篷之下的人赫然便是方才张府被四郎吓坏的冷大侠。 四郎隐在暗处见他灰溜溜而去,晶眸闪过讽刺。他闪身挨近府邸,绕到后门,细听府中动静,待听闻守门兵勇交接,他眸光一亮,运起轻功,已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从府邸东南角翻墙而入,迅速找到隐蔽的树丛藏了起来。 观望了一会,他小心避过几队官兵,向正院大屋潜去。正院高堂极为气派,四郎撇嘴,“不愧是城守府。” 他潜伏了一阵见正屋无哨兵值守,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便知是有人在屋中密谈,撤去了侍卫。 他凝神静听,却什么也听不清楚,见正屋东首窗外不远处就是假山,他提起真气,收敛全身气息,从门前迅速闪身窜过,滚到了那处假山暗影中,屋中的说话声便落到了耳中。 “如此咱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哈哈,承蒙曲大人提点,以后还请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四郎双目微眯,轻勾唇角,面容竟是充满残酷意味。 “那是自然,庆城是要塞重关,海大人手掌庆城兵马,是皇上的股肱之臣,以后我曲东平也要多多仰仗大人啊。” “不敢不敢,曲大人,来来吃菜。” “这次差事本已办妥,哪知云艺竟有同伙,本官就不信这两日西市暴尸引不出他们!” “大人高明啊。” “哈哈,斩草除根,皇上将差事交由本官,是皇恩浩荡。等本官抓到云艺么女云罄冉,这差事就算办好了。” 云艺?云罄冉?四郎眸光微跳,已从只言片语中恍悟了,低喃一声,“哎,功高震主啊……” 接着他又挑起眉,轻勾唇角,“小抢马贼云罄冉,嘿嘿,有点意思。” 言罢又听了两句,他便闪身到了后堂,用指戳破窗纸向里观望。从小洞望去隐约可见外室执杯谄笑之人,他双眸闪过清冷暗波。他眼光一转,落在内室书房墙角藤木架上挂着的一副盔甲上,身子蓦然一僵,久久不动了。半响他才深呼一口气,闪身又钻进了不远处的假山翠嶂之中。 许久,丫鬟鱼贯进了屋,搀扶着屋中吃酒的两人出来。四郎见机不可失,身影如鬼魅在夜空一划,便从小窗滚落进了内室。 他飞快地从藤木架上卸下那套金甲,找了块桌布裹好背在身上。趁着侍卫尚未归位,施展轻功沿着来路躲过巡逻士兵出了城守府。等他再次回到安置罄冉的房中已是天光将亮,而床上却已空无一人。 四郎似也不介意,只撇撇嘴嘟囔一声,“云艺义薄云天,怎教出这没良心的死丫头,后继无人啊……” 接着他便将身后巨大的包袱卸下放在了桌上,手指微抖着触上包裹,两行清泪无声滑过,向来嬉笑轻狂的面上竟是说不出的寥落神伤。 “爹,您的金甲小四寻回来了……” 第6章 搅起风波(1) 黑云遮月,寒风漫野。这样的天气连打更人都偷起懒来,远远传来几声鸣响,却没有了叫更声。 罄冉独自走在空荡的街头,紧紧裹着衣服,可宽大而不合身的衣服仍是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寒意四处袭来。 狰狞夜色下,空旷的街道便如一个巨大的黑洞,随时准备噬人吞骨。 罄冉抚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撑着墙喘息几口,这才抬起倔强的小脸,睁着被高温烫得微红的双目再次踏上漆黑的长街。 罄冉方才体力透支,又发起热来,这才会晕迷了过去,被四郎灌了一碗药,她很快便醒了过来。她和那四郎非亲非故,岂会留在原处等他回来,悠悠转醒后便离开了那屋子。 借着微光她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数道街巷,一个时辰后寻到了一处大宅,见宅外宅内皆一片漆黑,她双眸一亮。 从后院翻墙而入,细听片刻,院内毫无声息,罄冉借着微光依稀可见院中杂草横生,一张青石小桌上早已积了厚厚的灰尘,果真是一处废宅呢。 虽是这般想着,罄冉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来回循着东西院检查了一遍,这才摸进一间女眷居住的屋子。衣柜里尚有丢弃的细软,她找了些裹住身体便在床上靠墙休息了起来。 身上的疲累令她很快就沉入了梦境,再次睁开眼已是天光微亮。到底身体底子极好,休息一夜烧竟已褪去。 罄冉从怀中摸出昨日自张府中顺出的糕点吃了,身上便有了些许力气。她舒了一口气,也不急着行动,只静静坐着蹙眉思索。 想清楚需要的东西,罄冉不再迟疑,推开衣柜,从破旧的衣物中翻找了件小男孩穿的衣服,她换上后对镜整理好头发,便踏步而出,仔细聆听了街上的动静,这才翻墙混入了街市。 早市方开,街上倒也热闹,罄冉将昨夜收获的首饰当掉,寻了间药铺看过病,买了些需要的东西,又回到废院熬药服下,便混进了茶楼,听了一日倒是对庆城有了不少了解。 天尚未黑,她便早早回到了废院,点燃烛火,收拾好桌案,将买好的笔墨纸张拿出,忙活了起来。 子时,她带着写好的纸张,提着早已准备妥当的东西悄悄出了废院。游走大街小巷,小心地将写好的纸张贴得满街都是。从废院所处的北街一直行到庆城最南,直到最后一张纸被贴上她才舒了一口气。 白色的纸在月光下发出亮光,闪动着令人心寒的温度,罄冉唇边浮上冷笑,再不多做停留,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街头。 翌日,罄冉早早便来到了街头,望着不远处拥挤的人群,唇角扬起轻笑。她一蹦一跳跑了过去,因个头矮,她看不到人群前面的情景,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正朗朗念着墙上贴着的白纸上所写的诗文: 战国纷纷交相攻,狼烟滚滚战七雄。 兵锋刀利弓满盈,席卷须待良将擎。 徽州异人阆县出,少年便作熊罴行。 先帝号之飞云侯,天下闻之如丧胆。 为报君国意方踌,鸟尽弓藏烹功侯。 古来功高招谗言,蒙山苍岭叹鬼仇。 世人怜之泪滂沱,今我念之心洪波。 中州良将复几多,夺命银枪不复见。 此处都是普通百姓,认字的人不多,那人一念完,便有一人喊了起来。 “林伯,这什么意思?那句先帝号之飞云侯,老朱我是听懂了,不是说的咱飞云侯云艺云将军吗?” “是不是云将军又打胜仗了?” “不对啊,云将军不是辞官归隐了吗?” 众人一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了起来,罄冉紧紧咬着牙关,心头剧跳,忍住眼泪,装着茫然。 却听一个高亮的声音喊道:“大家别吵了,听林伯怎么说。我牛二虽说没念过书,可听这几句诗怎么不像好话啊。那句鸟尽弓藏烹功侯,好多戏词里都有,可不是什么好词啊!” “是,是。那蒙山苍岭叹鬼仇是啥意思?我也听着不吉利。” “林伯,你快跟大家说说,是不是咱云将军出事了?” 众人的声音中难免带着焦虑和担忧,罄冉只觉一阵绞心般的疼痛,赶忙低头拭去了泪水,心中暗道:爹爹,您都看到了吗?您一心为国,南征北战,为这战国守护一片安宁,百姓们终是没有忘记您,他们都记在心间呢! “这,我……乡亲们,既然大家要我讲,那我就直言了。这‘为报君国意方踌,鸟尽弓藏烹功侯。古来功高招谗言,蒙山苍岭叹鬼仇。’正是说皇上听信谗言,将云将军杀死在了蒙山苍岭。还有这最后一句‘夺命银枪不复见’也是说……” “怎么可能?皇上怎么会杀云将军!林伯你要不懂就别乱说。” “我……我没有乱说啊,这诗的意思就是这样。所谓不复见,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弄错了?上面所说另有其人。” “怎么会,大家看,这‘徽州异人阆县出’,还有这句‘先帝号之飞云侯’,可不就说的云大帅,云帅祖籍就是徽州阆县。” “这么说云将军真在苍岭遇害了?” “苍岭?那不是离这里不远嘛。” 众人一言一语说着,罄冉瞅准时机大叫一声,一脸惊恐地往后一退,跌倒在了地上。 她的惊呼声极大,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晶亮的眼眸中全是害怕。 “小子,快起来,摔疼了吧?”一个大婶上前扶起罄冉,只觉这孩子长的好,看着都让人心疼。 “你们……婶婶,那东西真是说云将军在苍岭……被杀了吗?” “这孩子莫非跟云将军有什么关系?怎么……” “孩子,你认识云将军?”一个老伯上前和蔼地看着罄冉。 罄冉听出正是那林伯,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惶恐。 “孩子,你别怕,慢慢说。” “我……我不认识云将军,我只是听爹爹说他是个大好人,是英雄。我……我和爹爹几天前从苍岭路过,我……晚上,我们看见……谷中起火,好大的火,好怕……” “别怕,慢慢说。”林伯见小男孩一脸惊恐,语无伦次,分明就是受了惊吓,忙上前抚摸着他的头慈蔼道。 “我和爹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跑去看。我们……我们看见……” “看见什么?”众人焦急地催促着。 罄冉眼泪便冒了出来,她已分不清此刻是做戏,还是真怕,只是控制不住眼眶发热,泪水横流,断断续续道:“看见好多官兵,还有个使银枪的人,他好厉害,那些官兵想杀他都被他杀死了,可后来官兵放了火箭,好多好多火箭,把他射死了,全身都是箭!啊!好怕!”罄冉一口气说完,扑进那扶着她的大婶怀中颤抖着哭了起来。 “天啊,这难道是真的!” 众人一愣之下,轰然乱了起来,一言一语,面上全是惊惧。 “小娃娃,来,你再告诉老伯,还看到什么?” “我……我和爹爹吓得不敢再看,后来听到有个当官的说,说什么暴尸,还说……说要引什么人出来斩草除根。他们还放火烧了房子,好大的火。” “对!前日祥和堂的马大夫也说他们从苍岭采药回来,见苍岭上确实有官兵守着一处烧焦的废墟。难道真是云将军出事了?云将军不就使的银枪吗?” “啊,我想起来了。好些天前德善酒楼的小二李老八还说云将军去他们酒楼吃饭了,说那人亲口承认是云将军,还跟他说了好一会话,问咱们庆州百姓生活可好什么的。我当时只当是李老八吹牛,难道竟是真的?” “暴尸?西市不是就有一男一女在暴尸吗?那男的也是用火箭射死,烧得不见人形了……” 罄冉见人群越聚越多,场面也越来越混乱,大家一言一语吵着,已经不再有人注意她,便小心地退出了人群。她刚闪身到街角,却听远处传来呼喊。 “庆州书院的刘先生带着学生们正往官府去呢,说是要问清楚云将军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大家快跟着去啊!” 望着蜂拥远去的人群,罄冉狠狠地咬住了嘴唇,一排血痕从苍白的唇间渗出。 “云罄冉。” 一声清朗的男音从身后传来,罄冉心头一寒,回身却见晨光霞彩中,一抹雪柔白影站在她的身后,正是当日在西市送予她馒头的少年。 他依旧白衫轻浮,玉面冠发,眸若繁星,薄唇微扬带着清风暖阳般的笑意。见罄冉一脸戒备地盯着自己,他丝毫不被影响,甚至扬眉轻笑数声,意态闲雅。 “凤瑛。” 少年突然出声,他的声音似清风拂过罄冉耳畔,罄冉不由瞳孔一缩。 凤瑛,这应是他的名字。当日罄冉听那李丞相家的小姐叫这少年表哥,她便有意躲避此人。如李相这般人物,家中密探、暗线自是不少。消息之灵通必能知晓暴尸之事的真相,这少年既连李相府的小姐都讨好巴结,只怕身份也是不低。 如今他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罄冉一点也不奇怪,一惊之后便满脸戒备地盯着这个叫凤瑛的少年,冷声道。 “你想如何?” 凤瑛见罄冉小刺猬般竖起敌意,心知她是误会被他监视跟踪,便神情无辜而坦然的轻笑着,朗声道:“瑛不欲如何,只是碰巧今日心情畅快想出门逛逛,从府中后门出来,碰巧又走了这条小巷,又碰巧遇到了小妹妹,再碰巧看到了一出好戏。如厮缘分,凤某也觉奇妙,小丫头误会也是应当。” 罄冉蹙眉,这才想起昨日在茶楼似乎听到李老相国的府邸便建造在这庆城东街。对于凤瑛的话罄冉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现在这人知道了她的身份,那么他会怎么做? 莫名的罄冉总觉得眼前这个笑若清风的少年不若表面上显现的那般无害温润。她微微点头算接受了凤瑛的说辞,冷声道:“你要拿我见官?” “我为何要拿你见官?我非战国人,战国事凤瑛不欲搅入。何况云将军一代英豪、神勇将帅,凤瑛仰慕已久,只是不想……哎,战英帝如此残害忠良,真是令人心寒。” 凤瑛一双清眉蹙起,削薄的双唇紧闭,言语中带着一丝哀思和怅然,谈及云艺时眸中的仰慕之情浓郁如墨。 罄冉听得他的话只觉一股悲愤从心底涌动不息,望着眼前之人也不再那般敌意。她逼回眼中热泪,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双臂平举,双手合拢躬身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凤瑛微愣,大步跨前扶起罄冉,触手只觉女孩瘦骨嶙峋,莫名竟一股心酸,扶着她的手更是不忍松开。 罄冉抬头正迎上他微微发怔的双眸,那眸中星星点点的怜惜让她心跳微漏,忙退后一步,抬头清朗道:“今日承蒙公子回护之恩,罄冉感激不尽,只是我还有事在身,请恕……” 罄冉的话客套,却没有丝毫实质性的谢意,只是甩脱凤瑛的托辞罢了。 凤瑛闻言挑眉一笑,眸中闪过玩味,仿若落叶轻扫湖面,微波稍瞬即逝,他温声一笑打断罄冉,“呵呵,让我猜猜你急着去哪里吧。定不是去官府衙门看书生请愿,我想你现在怕是赶着去西市吧?呵呵,小丫头现在一定最关心到底有没有人去指正那暴尸之人就是云将军和云夫人。” 凤瑛的话让罄冉一惊,她确实是要赶去西市。一方面她得确认有没有人证实爹娘身份,另一方面她更要知道那确认之人是谁,再一个原因她也必须趁乱弄清楚西市刑场附近官兵的防守情况。 “小丫头之所以演方才的戏就是想让大家怀疑那西市正遭暴尸的两具尸体便是云将军夫妇。因你知道,云将军颇具威名,战南闯北,这庆城中定有人是见过他和云夫人的。之前无人认出那尸首,一是云将军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纵使云夫人尚可辨认,可夫人毕竟是妇人,见过她的人不多。便是见了也是匆匆一面,就算有人觉得那女尸眼熟,也想不到会是云夫人。可现在不一样了,小丫头这一闹,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那两具尸首上,要知道用心看东西和不用心可是两码事。” 凤瑛轻声说着,见罄冉小脸惨白,这才发现他这般剖析事态,说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定是句句锥心,字字刺耳。 一时间凤瑛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暗骂自己今日失常,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他的话确实让罄冉心中伤痛,他一口一句尸体,让她心头如同压上了巨鼎喘息艰难。 罄冉的目的确实是要人去确认爹娘尸体,只有这样她才能成功挑起城中混乱,只要百姓激愤,她便一定能想办法将爹娘的尸首抢回来。 见凤瑛托着锦帕送到面前,罄冉并不理会,倔强地抬起红红的眼睛看向凤瑛,“凤公子真是聪明人,既然你不打算将我送官,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我……抱歉。如果你想知道西市的情况,呆在这里一会便有消息,你还是不要去西市了,不安全。” 凤瑛见罄冉好不容易和缓的面容再次冷硬起来,恨不能咬掉舌头,他蹙眉焦急说着,只觉话语艰涩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小女孩不再如此怒目相向。 “呆这里便有消息?凤公子可真是热心,罄冉感激不尽。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就算那西市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再会。”罄冉不无讽刺挑起唇角,说罢转身便出了小巷。 凤瑛心知又被误会,紧跟了两步,右手伸出欲拽住她,可犹豫了下便苦笑摇头,瞧着罄冉的身影远去了。此时一个黑影闪了出来,躬身站在了凤瑛身旁。 “怎么样?”凤瑛也不看他,站在巷口目光依旧望着远处,问着男子。 “有个老伯,是以前军中的伙夫,后来伤了腿便……” 男子的话被凤瑛冷声打断,“我只要结果。” “是。两具尸首已被指认确为云艺夫妇,现在民情激愤,百姓吵着要官府给个交代,哭声冲天。海宁从庆城军中急调了步兵营正往西市赶。” 凤瑛点点头,犹豫片刻,轻瞥身旁之人,“跟着那小女孩,她若出事你便也不用回来了。” 那黑衣男子微愣,抬头道:“世子,属下不明,世子为何要插手此事。” “本公子自有计量,你只管护她周全便是。”风瑛冷声说转身便向巷中走去。 男子眉头微动,终是应了一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只觉今日的世子脾气好大。他摇头不再多想,飞身便闪入了街头,向西市疾走而去。 庆城西牌楼前的广场自北周王朝时便是庆城刑场所在,历经一百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横尸西市、血染黄尘。 他们当中,有的人死有余辜,在刑场受刑时,百姓围观,拍手称快,而亦有些人蒙冤含血,亦不乏百姓携酒到刑场祭奠恸哭。 可不管是谩骂还是恸哭,不论淡漠还是唏嘘,这西市也就处刑之时能热闹一阵,平时是谁也不愿多靠前一步的。仿似多走近一步便会染上晦气,西市的广场更是经年飘散着血腥气,让人不寒而栗。 元康三年腊月七日,时值严冬,天晴,无风。 天光方亮,西市便热闹了起来,成群结队的百姓相拥着往刑场跑,他们面容悲愤,哭喊恸天,这皆因城中传言西市这两日被暴尸的两具尸体乃是赫赫有名,威慑宇内的云艺及其妻子。 这事说来也怪,几日前官府拉出两具尸体说是被当场抓到的通奸男女,男人还抵抗官府,杀伤府兵被当场射杀。庆城百姓有不少来看热闹,谩骂者,唾弃者比比皆是。 这事在庆城闹了几日,眼瞅着已经过去,西市又恢复了安静。可这日百姓出门突然发现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读之内容更是骇人听闻,竟说百姓敬仰的云将军遇害了! 就在百姓奔走相告之际,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说西市暴尸的竟是云将军和云夫人的尸首。百姓虽是不明就里,可依旧纷纷赶往西市寻求真相。就在百姓不断聚拢之时,爆出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已经有数人出来指正,那女尸正是云艺之妻易氏。这些人中有当年在军中供职的军人,亦有负伤退伍的军中伙夫,更有在京中大官府中当过差的丫鬟,他们众口一词均说曾见过易氏,肯定那女尸便是云夫人。 而庆城暮春堂的老大夫更是亲往刑场在百姓面前为那具男尸验尸,验尸结果显示男尸年龄约在五十上下,肋下第二根骨头及右腿腿骨有明显裂痕,是积年旧伤。 接着便有在军中当过小将领的白姓之人证实云将军早年领兵打仗确实肋骨、右腿骨折过。 第7章 搅起风波(2) 这下百姓更群情激愤,怒不可遏,要求官府出面说明真相,更有甚者和看守刑场的官兵已发生了冲突,动起手来,抢夺尸首,事态瞬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罄冉混在人群中,看着纷纷往西市赶的百姓,心头百感交集。这些质朴的百姓如此纯善,他们甚至不曾见过爹爹,却情愿为儒慕之人与官府作对。 看着他们洒泪奔走,抛洒纸钱,听着他们愤怒恸哭,罄冉只觉有万千尖利的锋针刺透心窝,泪眼迷蒙中,她终于跑到了刑场,脚下虚浮,浑身颤抖。 这个地方,她自打踏进庆城便发疯地想来,现在她终于来了。 爹爹,娘亲,冉冉来晚了…… 罄冉心头尖啸着挤入人群,一点点靠近刑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她什么都听不到,目光只紧紧盯着前方。她知道在这层层人群之后,她的父母,无数次给予她温情的父母正静静地躺着,他们在等她! 近了,近了…… 当罄冉终于站在最前方,她双眸紧缩,愣愣地瞪着高台上摆着的两具尸首,她难以相信那是疼她爱她的爹爹和娘亲。 她的爹爹是那般英俊,他说起话来那般爽朗,他笑起来那般豪爽,他走起路来那般威沉,他武起枪来那般凛冽。 他仅用一只手便可托起她在空中抛洒,他会用胸膛将她冰冷的手捂得火热…… 他不该是眼前这般,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那团黑炭怎么可能是她的爹爹,怎么可能! 还有娘亲,她的娘亲总是笑语温暖,似水温柔;她的手柔软的像是天际的薄云,抚过面颊便如清泉洗石般舒爽;她的怀抱总是带着春日花香,躺在其中如同阳光暖照;她的眼神总是那般慈爱,让她感觉日日身在蜜罐…… 她不该面容僵硬,她不该死气沉沉,她不该闭目不语!不该! 人群拥挤着,罄冉身如僵木,被一个大力推倒在地上,小手被人踏上,可她已毫无知觉。她愣愣地盯着台上那两具尸体,浑身冰冷,连泪水都冻结成了冰,化成万千利刃在眼底根生。 突然腰际一紧,有个力量将她从地上拉起。罄冉愣愣回神,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白色。罄冉还没回过神来,后背传来一记拥挤将她整个推入了那抹白色之中,身前之人身体微僵,随即紧紧地将她揽入了怀中,阻挡了外界的冲力。 罄冉只觉身体浮浮沉沉,鼻翼间呼吸着温暖的墨香,这个怀抱和爹爹充满阳刚的怀抱不同,可却同样温暖,令她有想哭的冲动。她轻轻抬头,跌入了一双满含疼惜的眼眸。 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娘亲,当她练武受伤时,娘亲便是这般的眼神。她又恍然觉得是姐姐,是她调皮受伤时姐姐的眼神,抑或是爹爹,是靖炎…… “你这样父母在天之灵不会开心的。” 微怒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如斯陌生。罄冉身子一僵,眨了下眼睛一行清泪滑过脸庞,将那层迷蒙带走。她看到了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容。玉面冠发,是那位凤公子。 凤瑛护着罄冉,带着她往人群稀疏的地方退。罄冉麻木地任由他拉着,浑身僵硬。 将罄冉带到安宁之处,凤瑛回身望着她木偶般无神的小脸,轻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白的锦帕,拉起她被人群踩过正不断往外淌血的手清理起来。 罄冉愣愣地任由他温柔地替她包扎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暖,抬头见他胸前舒云般的白色被她染上了几片黑印和血痕,这种被疼惜的感觉让她心头一暖,淌出两行热泪,喃喃道:“为什么要对我好?” 凤瑛手下的动作一顿,望着女孩水光潋滟中闪着执拗的双眸,心头一触,低头继续着手中的动作,轻声一笑,“为何不能对你好?” 罄冉一愣,第一次在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真切的温暖,被握着的手一颤。 就在此时,从街头奔涌过来一队手持长矛的官兵,他们一到便喝嚷着将人群团团围住,带头小将大声安抚着场中激烈的人群。 “跟我来。”凤瑛蹙眉,拉起罄冉便要向后退。 “不,我一定要在这里。何况现在走更引人瞩目,我还有事要做,不能离开。”罄冉挣脱凤瑛,固执地说着。 凤瑛见她眸光坚定,似有星火在其间引燃,轻声一叹重又走了回来,“到里面去。”凤瑛说着便再次拉起罄冉的手打先向人群中挤。 罄冉被他拉着,抬头望着少年已见欣长的背影,看他为她挣开一条通道,舒展的白衣被挤出褶皱,额头冒出细密的薄汗,只觉他紧紧包着她的手竟是如斯温暖。 刑场上经过片刻吵闹,终于被突如其来的官兵惊喝,慢慢安静下来。新来的领头跳上邢台,罄冉冷眼望去,竟是那日在城门处见到的杨功曹,只见他蹙眉喊着。 “乡亲们安静,本人杨国安,乃庆州功曹,现奉海大人之命到此探查。百姓们对官府有什么不满的,有什么冤情,都可以跟我说,杨某定将乡亲们的意思呈报城守大人。” “那就请杨大人先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将军和夫人怎么会被杀害,又为何要在此暴尸?” 杨国安的话刚落,已有人站出来质问,面上颇有几分激慨。 “为何官府说这两具尸体是通奸被抓的一对男女,怎么可以如此掩人耳目?如此侮辱我们国家的英雄!” 有人激怒道,百姓纷纷响应。罄冉仔细观察着打头叫嚷的那几人,心中不辨悲喜。 “这分明就是云将军及夫人,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冤情吗?” “是啊,解释清楚!不然我们不会走。要不是云将军丰德二十一年据敌虎门关外,我们庆城的百姓就要遭受战火,云将军就是我们庆城百姓的再生父母,我们不能让他受此大冤!” “对,不能让云将军受此大冤,朝廷要给个交代!” …… 杨国安蹙眉望着再次激烈的群众,心知事态已不是他这个小小功曹能控制的了,便大声喝道:“乡亲们别吵,相信倘若事实真如大家所言,城守大人一定会给百姓们一个交代。本大人现在需要知道,是谁指认这两具尸体是云将军和夫人的?” “老夫曾在军中做伙夫,且有幸见过云夫人一面。”一个头发灰白,衣衫破旧的老年人拄着拐杖上前一步,言语铿锵。 “还有末将,末将乃驻守青河关的郎将,此次是军假回乡探视父母。末将也曾有幸见过云夫人,可以作证。”衣衫朴素,一脸坚毅的中年男子上前道。 众人听他自称是朝廷中人,不免又纷纷叫嚷了起来,有不少人再次恸哭了起来。接下来又有几人上前作证,言之凿凿,表情激愤。 罄冉死死咬牙才没让自己冲上去告诉大家,她便是云罄冉,告诉大家那火光之夜所发生的一切。她多想就此冲上去指控这一切,向这朗朗乾坤讨一个公道,让这悠悠众口来评说黑白。 凤瑛站在罄冉身后从侧后面望着她,只见女孩的眉宇紧蹙,本已凹陷的小脸因紧咬牙关被拉出了一条坚毅侧影,竟让他不忍相望。 他低头却又望到女孩紧握的双手,方才他为她包扎之处,由于用力又渗出了殷红来,血色蕴开在雪白的锦帕上,纵使他非心软之人亦难免动容。 他侧身将罄冉拉过,俯身拉起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成拳的手指,“杨国安还算正值,不过庆城郡守海宁却是小人,怕是早已和曲东平勾结。我想你若用意是以百姓给官府施压,让官府承认云将军之事,怕……”凤瑛低声说着,意图转移罄冉的注意力。 罄冉听凤瑛提及曲东平,这才望了他一眼,心头一冷,暗道那李相国果真知道云家之事,“曲东平?原来那些狗兵口中的曲大人叫曲东平……”罄冉冷哼一声。 曲东平,她会记住! 凤瑛蹙眉,唇角微动,却听罄冉又道:“我想百姓就算再闹,曲东平也不会亲口承认死尸就是我爹爹和娘亲,他不会自己掌自己嘴巴,何况承认了便只能令百姓更激愤而不能平息事端。” “现在事情闹得这般大,官府倒是有可能将尸体早早下葬。没有了尸体,百姓也就不好闹事了。”凤瑛只觉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小女孩,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如此深的心机,能如此冷静,懂事,却让人如斯震动怜惜。 “凭我一己之力没想让官府怎样,我的心很小,只想让爹娘早日入土为安。终有一日,我会让战英帝付出代价,一定会。”罄冉目光坚定望向远方,双手再次狠握了起来。 凤瑛一叹,却没有说话,蹙眉望着女孩,只觉她小小的身体里似有无法挡拒的磅礴力量蕴藉,让他震动不已。 台上的杨国安也在百姓的吵嚷中惊惧不已,想起海大人吩咐他领兵过来时的焦躁不安,杨国安心中已是相信了百姓的话。他心中沉重,半响才大喝道:“乡亲们安静,大家先行回去。本大人会带着这几个证人前往官府,定会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给乡亲们一个公道。也请乡亲们稍安勿躁,不要再寻衅滋事,倘若再哄抢尸首跟官兵发生打斗,一律入狱查办。” 杨国安说罢,百姓再次激愤起来,喊着要城守出来说个清楚。杨国大喝一声,再道:“乡亲们若不放心,可以派两名代表同杨某一起前往衙门。” 一阵喧嚣后,众人推举出了三个颇有声望的老者,一行人在那杨功曹的带领下往城守府而去。留下的百姓这才安宁了下来,在广场上席地而坐等待事态发展。 凤瑛劝罄冉离开,可她却不肯答应,非要混在人群中将那几个言语激愤的百姓认了个清楚,又打探了那人的身世情况,家住何处,将刑场附近守兵情况细心看了个遍,这才跟着凤瑛悄悄向远处走去。 罄冉和凤瑛方出西市,便觉大地震动,竟有大批官兵向这边涌来。罄冉冷眸微凛,正欲找寻躲避之处,凤瑛却先一步拉住了她,道:“跟我来。” 罄冉不妨,一时被他带的脚步踉跄。抬头正撞上凤瑛回望的双眸,她只觉他的目光深浅不定,仿似蒙着迷雾让人观不透、摸不清,似隔岸观火,隔雾看花。 罄冉低头,又感他握着她的手是那般用力,带着不容分说的坚持。她被他拉着往小道中跑,望着少年白袍轻扬,她微微愣神。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帮她,倘若知道他的目的她会心安,会思忖。可他今日的多次凭空出现,出手相帮,却让她丝毫看不出目的,这反而让她不安了。不知为何,罄冉总觉得凤瑛不像心善到对不平之事横加插手之人。 罄冉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警觉来自哪里,也许是凤瑛不一般的身份,也许是他对事态的了解,更或许是她已经失掉了对人基本的信任?她讨厌现在噤若寒蝉的自己,可她还有其它选择吗? 没有啊!因为她想活着!可现在就是这最简单的活着却显得那般艰难!她深恐在她未知的前方会是陷阱,这种步步惊心的感觉让她如同失去母狼的幼仔一般张开爪子对一切接近的人竖起戒备。 罄冉兀自恍神,凤瑛已带着她绕进了一家酒楼。酒楼三层,富丽堂皇,凤瑛扔给老板一锭银,吩咐一声,带着罄冉便上了三楼。 他在靠西名唤“弦芾”的雅间门前停下,推开雕花红木刻门,撩袍而入,回头望着蹙眉站定的罄冉从容一笑,“进来吧,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罄冉犹豫了下,才咬唇进了门,回身将房门关上。凤瑛眉宇一挑,对罄冉的犹豫不置可否,回身走至窗边,推开了窗户,隔着窗缝向外看,“你过来。” 罄冉见他错身让开窗户,几步上前。从这窗缝,赫然能够将西市刑场的一切收录眼底,罄冉回头望了眼凤瑛。 凤瑛轻笑,“你现在该是关心刑场的情景吧。” 罄冉回他极淡的一笑,“谢谢。” 见她扭头望向外面,凤瑛却久久望着她的后脑,他眉心微动。方才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虽然只是轻牵嘴角,可他只觉女孩的笑竟似深湖雾开,青影水光,笑的如此冷冽,却又漾着一抹难得的柔和。 第8章 搅起风波(3) 突然他又觉得一个小女孩的笑竟让自己失神至此有些荒谬,他蹙眉别开了目光,在屋中梨木桌前坐定,拿起桌上青瓷花瓶摩挲着,凝神听着窗外的喧闹声。 刑场上新的官兵一到便将百姓团团围住,执枪相对,面容威严,丝毫没有方才官兵态度和善。百姓似也感觉到了事态变化,纷纷站了起来。 没一会官兵和百姓便起了争执,可这回官兵竟采取强硬手段,将几个特别愤慨的百姓锁拿了起来。 就在此时两顶紫篷轿子被抬着由官兵开道敲着鸣锣进了刑场,百姓面面相觑。待轿子停下,两个身着官袍之人从轿中下来,步上台子。 罄冉死死盯着身着青色官袍之人,那人便是化成灰她也识得,那人正是当夜最先扑到母亲身上的男人!女孩抓着窗棂的手狠狠用力,指甲深陷木隙,蕴出血迹来。 凤瑛步至她的身后,望了眼她的双手,眸光转向窗外淡淡道,“那便是曲东平,另一个是庆城郡守海宁。” 说话间那边海宁已开了口,他有些武功底子,声若洪钟,罄冉只隐约听到他向百姓介绍了曲东平,并说皇上圣前伴驾的禁卫军统领曲大人会为百姓们解惑。 接着曲东平笑着上前,罄冉蹙眉凝神也没听到一句,只听他说罢,百姓们似愣了一刻,接着爆发出一阵轰动。 罄冉回头看向凤瑛,见他长眉微锁,眸中幽深,知道他定是听清楚了,忙问:“他说什么?” 凤瑛看向罄冉,望着女孩冷眸中的执拗,犹豫了下才道:“他说……云将军已携家小在鲁州隐居,已抓到了昨夜张贴告示之人,经审讯那人承认是成国之人,因你爹爹灭了他的国家,他心怀怨恨,这才潜入庆城制造混乱,意图扰乱战国,好让成国死灰复燃。说尸首也是成国人事先安排的,并非通奸男女,而是潜藏战国的奸细,他们都是成国人,是那张贴告示之人的同伙。关府之所以隐瞒真相,是恐百姓听后慌乱。” 凤瑛说罢见罄冉冷冷回头,双眸血红,不免有些担忧,又道:“你还好吧?” 罄冉不答,回头再望果真见官府拖着一个半死不活之人上了邢台,那人一身血迹,衣饰发型却并非战国之貌,想来便是他们找来的所谓成国奸细。 女孩冷冷看着这一切,她寒冰般的心已经再激不起丝毫愤慨,只觉可笑,着实可笑!像是苍天在导演一出精彩纷呈的戏,残忍地欣赏着芸芸众生挣扎其间。 百姓似已信了几分,对那台上的血衣人指指点点,还有人冲邢台上喊着什么,海宁上前大喝道:“既是图谋已久,他们自是要找肖似云夫人和云将军之人,这样才能掀起风波。他们心知云将军威功赫赫,见过将军之人甚多,尸首定会被发现异端。这才想到此计,只用肖似云夫人的女子混淆是非黑白。百姓们若有不明,后日在官衙,本官将带今日指正尸首的百姓再次认尸,一定让百姓们心中清楚成国人的诡计。” 他喊罢,百姓面面相觑,一阵商议后已相信了官府之言,有的更是意图冲上捶打那血衣人。官兵赶忙上前拦住,海宁再次道:“来人,将此贼人就地处斩,和那两个贼子一起暴尸。” 罄冉看到此时,狠狠将窗户关上,回身便向外走。凤瑛赶忙跟上抓住她,罄冉回头冷冷望着他,“放手!” 凤瑛蹙眉,“你要去做什么?” 罄冉也不回他,看向他拉着自己的手臂,狠狠一甩。女孩的力道竟是极大,凤瑛不妨被她挣脱,眼见她推门便要跨出雅间。凤瑛飞身上前,弯腰便将罄冉携在了腋下,右手重新关好门,这才转身,带着手脚并用飞踢乱抓的罄冉向内室走。 罄冉挣扎着,叫嚷着,可他竟说什么也不放手,任由她捶打他。听女孩嘶吼的声音越来越大,凤瑛忙将携着她的手臂一提,抬起右手掩上了她的嘴。 罄冉毫不迟疑地便咬了上去,凤瑛闷哼一声,左臂一甩便将罄冉狠狠扔在了里屋的床上。罄冉双眸欲裂,正欲爬起,一个大力压来。凤瑛将她死死压在床上,罄冉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屁股上一痛,竟是他伸手重重打了上来。 他不停地挥打着,罄冉从一开始地死力挣扎,到慢慢停下,再到静静趴着泪流满面,只觉心头悲怆难抑,想要嘶吼出声可偏偏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堵在心间,让她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凤瑛见罄冉没了动静,这才放下已感酸痛的手臂,望了她一会,叹息一声将她拉起,伸手为她擦去泪水,“知道错了?” “我恨他们!”罄冉吞下哽咽,冷声说道。 凤瑛望着女孩染着浓浓仇恨的小脸,只觉停留在她脸庞的指尖传来透心的凉意,竟是那般让他心触。他愣了一下,方错开目光,站了起来,“凭你一人不可能抢回你爹娘的。” 罄冉深吸一口气,抽了抽鼻子从床上爬起来,望着少年修长的背影,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何帮我?” 凤瑛一愣,侧头看向她,半响轻缓一笑,“我为什么不能帮你?” 罄冉听着他与早上如出一辙的回答冷笑一声,“我要听真话。” 凤瑛再度一愣,在女孩晶亮眼眸的注视下竟有些不敢相视,他定了定心神这才笑道:“想做一件事不一定要理由吧?” 罄冉见他这般,再不多言,只弯腰一礼,“既然凤公子不愿实言相告,今日之恩罄冉定记在心头,罄冉不欲拖累公子,更不想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就此告别。” 说罢转身便向外走,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决绝。 凤瑛一愣,忙转身,“小妹妹等等。” 罄冉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傻事。我这条命是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定会好好珍惜。” 见她再次举步,凤瑛长眸微敛,就在她触手房门之际启口道:“凤瑛确实有所图谋。” 罄冉听他话语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清冷,少了几许雅然却多了些真实,这才放下了抬起的手臂,回过身来。 凤瑛清浅一笑,抬步走至外屋在桌前坐下,“要站着说?” 罄冉见他眉梢微扬,带着几分讥诮,也不多想,迈步在小桌另一面坐下。 凤瑛伸手倒了一杯茶推至她的面前,又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轻呷一口,这才笑道:“自战成帝修养生息后战国国力渐强,如今战国又灭掉成国。成国富饶,良田遍布,皆为战国所有,可谓如虎添翼。战英帝,其人狡诈、残暴、嗜血,又尚武,是个领过兵打过仗的皇帝。以战国如今国力,再加上一个喜好征战的皇帝,对其它四国不是好事。对凤瑛这个耀国人来说,战国,越乱越好。” 罄冉倒不想会听到这样的说辞,微微一愣,蹙起了眉,“就凭我?我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凭我能让战国陷入混乱?凤公子可真高看罄冉。” 凤瑛听她话带讽刺也不介意,舒缓一笑,“你看低自己了,经你一闹,庆城虽事态被平息了,但流言却平息不了。百姓好骗,可朝堂上的官员却没那么容易欺哄。云将军多年领兵,威震战国,军营中追随者众,试想他们听到流言会如何?别的凤瑛不敢说,云鹰军却定然会出乱子!朝堂上的大臣也许畏惧皇威不会做什么,但心中却会有另一番计量。你看着吧,战国虽是不会大乱,小乱却是有的。所以,你的事,凤瑛乐见其成,必要时不介意推上一把。” 罄冉见他浅笑如风,眸中却带着令人心惧的冷意,心中微涩,半响才道:“我方才要是冲出去,被抓到、被处死,也许效果会更好。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信物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你会不会后悔方才拦下我?” 凤瑛一愣,只觉女孩的话语极轻,却带着浓浓的没落,看向他的明眸因方才的哭泣还带着几分水样的润泽,几分清亮,几分氤氲。 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心口一纠,微微蹙眉,“你说的没错,那样会让百姓再次动摇,会把事态弄大。可我不后悔,凤瑛儒慕云将军久已,如今他已逝,你是他唯一的后人,凤瑛自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何况,凤瑛虽自认不是善人,可心中却还有些正义感,能辨得明是非曲直。” 罄冉直直望着凤瑛,见他眸中闪着真挚,想起他方才死死携着她,不让她出去的样子,心头一软。屁股传来的疼痛还在提醒着她方才的一切,方才她分明感受到了他的焦虑和关切。他虽利用了她,可却并没有算计她,亦没有伤害她,相反却多次相帮。话说明白了,罄冉反倒轻松了不少,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凤瑛放在桌上的右手,那上面赫然有一排牙印,罄冉有些歉疚的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凤瑛将广袖一扬掩住露在外面的牙印,轻声笑道:“我都说完了,你也有话跟我说吧?” 罄冉犹豫了下,这才说道:“我本是想从那些激愤的百姓中找些帮手,我身上有父亲留下的遗物,能证明我的身份,我想只要我拿出来,他们应该能相信我,会帮我。只是,现在……” 罄冉面上闪过愧疚和伤怀,咬唇才又道:“刚刚听海宁的话,后天他会让今日辨尸的那几个人再次认尸,他将时间定在后日,而不是现下,我想他们定是要用非常手段让那几个百姓就范,让他们不敢再说真话。我连累了那些人,不想再连累更多人。所以……” “所以你现在犹豫了?”凤瑛挑眉接过她的话。 “恩。我要做的事太危险,这些百姓这般爱戴爹爹,我已很感激了,岂有连累他们的道理?”罄冉蹙眉说着,面上闪过不忍。 凤瑛望着她半天,轻声一叹,“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罄冉低头,半响才道:“我想请你帮忙,你能借我几个人用两日吗?” 凤瑛没有立刻回答罄冉,他慢条斯理地饮了几口茶,这才轻笑道:“人,凤瑛可以相借,只是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罄冉眼眸一亮忙问道。 “你小小年纪便能吟诗作词,凤瑛虽不才,但也算是个雅人。待你将父母安葬,可愿随在我身边?与我,平日里也能有个品诗论词的朋友,与你,有个安身之所,又能够远离战国,岂不甚好?” 罄冉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望着凤瑛半响,才低头思忖起来。把父母安葬后她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安身,更要躲避朝廷的搜捕,跟凤瑛远离战国实为一个很好的选择。可倘若真跟他走,从此她便只能寄人篱下,从此便是还不尽的恩情。凤瑛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不然不会关心国事,制乱于战国。他这样的人,以后怕是多做大事,她受制于他,万一凤瑛提出过分要求,她是应还是不应,还能独善其身吗? 凤瑛见罄冉默然不语,也不着急,心中却已笃定她无处可去,自己雪中送炭,她必定会答应自己。见罄冉眉头紧锁,凤瑛唇角浮出一道浅浅的弧度。 罄冉来回思索,终是心中一凛,抬头道:“你说的我不能答应,不过,倘若你帮了我,我答应将来为公子做三件事。” 凤瑛万万没想到她会这般说,愣然片刻,放下茶盏,挑眉道:“你为我做三件事?” “是!我现在说这话有些托大,但我总有长大的一天。将来公子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答应尽我所能为公子做三件事。现在我无依无靠,公子如果能答应我,我定永远感念公子的恩典。”罄冉朗声说着,言语间带着几分自傲和担当,似又隐约带着些恳求。 凤瑛听着女孩铿锵的话语,望着她熠熠生辉的双眸,站起身来,负手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终是笑道:“罢了,你若真不愿随我身侧,那便依你吧。只你现在需应我一件事。” 罄冉嘴角的浅笑微凝,起身道:“什么?” 凤瑛见她紧张,跨近一步,笑道:“我就那么可怕?你是第一个对我事事提防的人。” “我……只是担心公子的要求我做不到,没有……”罄冉面上浮起红晕,有些尴尬道。 凤瑛抬了抬手止住罄冉,笑道:“那倒不会,凤瑛这要求你定能做到!我这要求很简单,以后别叫我什么公子了,唤我一声凤大哥可好?” 罄冉见他笑若春风,便微微一笑,退后一步长揖道:“罄冉谢凤大哥大恩。” 凤瑛忙上前扶起她,“先离开这里吧,怕是官府很快就要搜街了。” 第9章 炸毁西市(1) 这日夜,依旧是那个废弃的宅邸中,罄冉坐在桌前提笔写写画画,不时还抓抓头皮,蹙眉深思。许久,她停下笔,将写好的东西细看一遍,然后似松了一口气,起身便向外走,将凤瑛手下寻来的几个大瓮清洗干净,又用废弃的碎布擦拭干。准备泥、碎瓷片、竹签、粗麻绳等等,待一切就绪便坐下打开了凤瑛按她要求为她准备好的一堆东西。她深吸一口气便低头忙碌了起来,微暗的烛光将女孩身影照得模模糊糊,投射在破旧的茜纱窗上,小小的身影却显出几分宁静和说不出的沉冷来。 翌日,天近正午,暖阳当头,一碧晴空下,数团卷涌的白云被轻风吹得时聚时散,曼妙变换着姿态。 西市的刑场上略显安静,几十个官兵围在邢台后搭起的凉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这苦差事。西市这两日非常热闹,尸首暴尸,他们奉命负责看管尸体,又肩负特殊任务,生恐出了纰漏。清晨天未亮便守在这里,到现在一口热饭也没吃到,此刻就是铁打的人也难免露出疲态。 现下正是饭点,百姓皆散,好不容易刑场清净,他们不时盯向街头,只盼着轮班之人早早到来。没一会街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们不免露出笑容纷纷站了起来。 “哎呀,可算是来了,老子都饿死了。” “走咯,这鬼差事,日头这么大也不暖和,再不吃饭冷死在这里了。” “妈的,死了还不让人安生,要老子说鞭尸一日扔去喂狗,就不信听到这样的消息还引不出贼子。” 说话间一队士兵执枪绕过街角走了过来,这边等着换班的士兵纷纷跳下邢台,整理队伍准备交接。可就在此时,一声轰响传来,邢台前的士兵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之景,眸中皆被惊恐占据! 只见街头此刻硝烟滚滚,房屋轰然倒塌,尘土四散,惨声震天。而他们期待的换班队伍已经消失在眼前,被一层层涌天的尘土挡住,只听声声惨叫传来。士兵还在愣神中,耳边又传来阵阵轰响,与方才的响声如出一辙。震天的爆响,宛若雷鸣般一声接一声,纷纷在西市周围响起。声音震荡着,宛若魔音。守着邢台的士兵已是面色苍白,只能盯着不远处的同伴发抖。 那当先而立的领头人高江此刻满头汗水,望着街头瞬间被夷为废墟的恐怖场景目瞪口呆,盯着方才还步伐雄健,瞬间却躺在地上哀哀惨叫的同伴冷汗森森。他的目力极好,虽是刑场离街头尚有一段距离,可他却能清晰地看到正躺在地上哀呼的那些同伴。他们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被炸掉了腿,哀呼着捂着断肢;有的面上插着碎瓷片,捂着的双手不断渗出鲜血;更有的被尖锐的铁片刺成了蜂窝,全然没了声息;还有些已被压在了砖石下,仅剩一条手臂做着挣扎…… 入目一片狼藉,满眼猩红。那是什么?天哪!太可怕了!听着耳边传来的一声声轰响,看着眼前之景,他只觉浑身发冷。现在是换守之时,如果他没有弄错,那些轰响传来的方向皆是有重兵把守的要害。也就是说,西市所有驻兵之处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就是傻子也知道这轰响是冲什么来的。 高江猛然回过神来,大喝一声:“快!守住尸体!” 然而他的话刚落,便觉耳边一声响,眼前腾起了阵阵白雾,他不及闭眼,白雾已冲进了眼中,一阵针刺般的疼。他用手摸着眼睛,大声喊道:“闭眼,是石灰,快闭……咳咳……” 白雾冲进口中,他喉咙发涩,剧烈咳嗽着,心中生出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惊惧和恐慌。虽是如此可高江心中也清楚,曲东平向来心狠手辣,倘若尸首在他手中出事定然活不了。他压下恐惧摩挲着爬上邢台,努力睁开眼。可看到的情景却让他心中冰凉,邢台上此刻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三具尸首!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直直倒下了邢台。 一碧晴空,白云轻卷,暖阳缓升。 一座朱红高阶的府邸前,数十名环珠戴翠的侍女分立两侧,众多侍卫精神抖擞地护着一辆停在府前的马车,纷纷望向朱红大门洞开的府内。没一会,府中传出笑语声,脚步声渐进,众人忙垂首静待。 凤瑛扶着一位老者缓缓向府门而来,那老者步履沉稳,目中精湛,正是卸甲归田的李老相国。他拉着凤瑛,低声交代着,“回去也好,告诉你母亲不用惦记外公。” “是,外公要好好保重身体,明年外公寿辰,孙儿定和母亲一道回来看您。”凤瑛搀扶着李相国步出高槛。 “好,好。外公等着你,到时候可要考较你的学问啊。” “外公等着吧,明年孙儿定要赢外公几局棋不可。外公莫再送了,外面风寒。”凤瑛向身后的老管家递了个眼色,管家忙上前接过了李老相国的手。凤瑛就势一甩雪白的披风,回退一步,单膝跪地,“孙儿拜别外公。” “起来吧,快上车吧。” 凤瑛也不再多说,起身便要向马车走,李相国却跨前一步,“你父亲遇事沉稳不足,瑛儿能劝着些便劝着些。” 凤瑛挥袍回身,长揖一礼,道:“外公放心。” “瑛儿莫要行事任性,莫轻易伸手,要知世情复杂,人心险恶,看事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凡事三思后行。你遇事素来谨慎,小小年纪便心思缜密,只是处事尚失之尖锐,欠稳妥,还需磨磨性子。”李相国用他微显苍老的声音道。 凤瑛眉宇微跳,俯身又恭谨一礼,“瑛儿谢外公指点。” “去吧。” 凤瑛再拜,这才登上马车。 马车滚滚而动,没一会便驶进了庆城中街大道,侍卫驾马开道,百姓纷纷避让。马车穿过街市,驶入庆城西街,凤瑛霍然睁开双眸,推开车窗向外看。 西街本是庆城繁华所在,可今日却冷冷清清,马车跑的飞快。凤瑛清晰地扑捉到几处坍塌和狼藉,他目光穿过西街落在几道墙后,那是西市刑场的方向。 瞧着那里,凤瑛眉宇微蹙,眼眸低垂望向脚底,面容在窗外光影变幻间阴阴沉沉。 想起那日在西街之上,他第一次遇到罄冉,那时的西街可不是这般模样。人潮鼎沸,繁华昌旺,而就是昨日,一场惊动整个庆城的刑场劫尸事件轰然发生。这个繁华之所便因为离近刑场而遭受炸毁,士兵死伤无数,血流如雨,洗涮了西街。可谁又能想到他凤瑛也参与了这次刑场血案,又有谁会相信这样的手笔,只来自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凤瑛双眸猝然眯起,鼻翼微跳,因着身体后仰的动作,面容隐在暗影中,显得有些模糊。此时马车突然减速,凤瑛将思绪拉回,直起身体将车窗推开看向外面。原来已经到了南城门,官兵封城,凤捷正御马于之交涉。 没一会凤捷便驾马而回,在马车旁翻身下马,垂首道:“世子,庆城军要检查马车方准出城。” 凤瑛轻哼一声,瞥了眼守护在旁的少年凤戈。凤戈忙撩开车帘,飞身下了马车。凤瑛弯腰便要下车,却是一个沉亮的声音响起。 “世子殿下不必下车,末将也是例行公事。” 凤瑛抬头望去,正是杨国安,他就势落座,含笑道:“有劳杨功曹。” 杨国安朗声一笑,“世子要回去了?耀国是战国的兄弟,两国向来和睦友好。日前耀国公主又联姻皇上,世子前来为老相国祝寿,皇上专门交代海大人要好好招待。大人吩咐我等多次,末将怎敢让世子下车?” 凤瑛轻笑点头,“可是为了昨日西市之事?” “是啊,世子昨日受惊了吧?”杨国安关切道。 “凤瑛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没有听到声响,倒是外公他老人家稍受惊吓。” “开城门,恭送世子殿下。”此时小兵已大致检查了下马车,杨功曹挥手示意庆城军开门。 凤戈跳上马车,见凤瑛笑着对杨国安点头还礼,这才不急不缓地放下车帘。马车再次滚滚而动,驶出了高大坚厚的城门。待队伍行出小半个时辰,进入山谷。凤瑛右脚轻划,在马车左角侧壁触到一处凸起,他使力一提,只听一声清亮的震响。接着马车中部一块隔板翻开,露出小夹层来,夹层中一个垂髻男孩纵身而起,瞬间便坐在了凤戈身旁。 她小小年纪一双眼眸却带着清冷,浑身上下更散发着有别同龄人的孤傲和倔强,正是扮成男装的云罄冉。凤瑛望了她一眼,脚下一踢,隔板归位,“在里面闷坏了吧?” 罄冉摇头,心中轻松,微牵唇角朗声道:“谢谢凤大哥。” 凤瑛只笑着点头,身子随着起伏的马车上下颠簸,光影从面上滑过,玉面浅笑,暖人心胸。他瞧着罄冉,突然挑眉笑道:“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罄冉一愣,半响才起身一礼,“凤大哥的恩情,罄冉铭记于心。我承诺为凤大哥做三件事,也言出必行,绝不会赖账。”她口中虽是这般说,心头却有些打鼓。尤其是昨日炸毁西市后,就一直隐隐不安。 这个年代是没有炸药的,她倘若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此法的。因知道那对自己来说会是一个麻烦,试问这样的乱世,既有这般有威力的东西问世,哪个国家不想据为己有,好趁机称雄天下?倘若让人知道火药出自她手,那对她来说将是又一场灾难,又一场逃难。她更不欲打破这世界的平衡,这里该有这里的发展规律。倘若火药真经她的手在此问世,她定会成为千古罪人,试想那得到火药的一国将会陷入怎样的疯狂,而其它国家无疑会沦为炼狱。 罄冉前世是学化工的,制作炸药自难不倒她,只是想到一瞬间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流逝,而这些皆出自她手。尽管她一遍遍用不得已说服自己,可心头却压不下那股恐慌。从昨日到现在她都未曾合眼,闭上眼,耳边便会响起那声声轰响,震得她心神俱碎。昨夜望着爹爹和娘亲的尸首被大火吞去,她便在心头暗暗发誓,今生定再不用火药杀人。想着这些,感受着凤瑛若有似无的目光,罄冉的心再次高高吊起。他是唯一知道西市爆炸出自她手的人,倘若他动了心思不放过她怎么办? 罄冉心头乱糟糟,而凤瑛却轻笑了起来。听着她方才的话,只觉她分明便是在搪塞自己,句句不离日后,分明就是想撇个干净。望着女孩低垂的头顶,凤瑛嘴角轻勾,抬眸撇了眼凤戈,凤戈忙推开车门,翻身从飞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 罄冉只听砰地一声,回头正迎上被死死甩上的车门,她心中一紧,回头瞪向凤瑛,微微侧身,使自己有足够的空间伸展动作,以防凤瑛突然发起攻势。 凤瑛似很欣赏她的反应,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直到她额头青筋突突跳起,他才清风般一笑,淡声道:“我现在便有一件事需你做。” 他的话语清浅,如春风拂过面颊,笑容观之可亲,然罄冉却在他眸中看不到丝毫暖意,她心中一震,猝然屏息,半响才笑道:“凤大哥请讲。” 凤瑛对人向来温和有礼,可从他第一次见罄冉起,她便对他多有提防。纵使他为她做了这许多事后,她仍不曾稍稍赋予信任。望着女孩潜静的双眸,凤瑛难免心生不悦,沉默半响,转而却又一笑,朗声道:“罄冉何以如此紧张?” 罄冉只觉他笑地突兀,越发紧张,低头道:“许是昨夜没有休息的缘故,再加上西市的事,罄冉实在心有余悸。” 凤瑛轻声一笑,示意罄冉在身旁坐下,望了她片刻,终是决定不再周旋,抬头问道:“昨日你让凤捷他们引燃的东西是什么?何以威力那般大?” 不知为何,罄冉听他直接相询竟松了一口气,心跳也渐渐平稳了下来。抬头望向凤瑛,见他目光柔和,虽有探究却没有了方才的阴沉,便回道:“那个叫火罐炮,下粗上细,每罐装上火药,再装入铁蒺藜、碎石、碎铁等物,在细口装上引信。点燃引信,火罐爆炸,威力自是强大。只是这种东西太过霸道,用之无益。昨日倘若不是罄冉迫不得已,也不会……罄冉昨日当着爹娘的面已立下重誓,此后再不以此物害人。” 凤瑛眉梢微扬,“火药?” 罄冉点头,不再言语。 凤瑛微微一笑,“为何说此物用之无益?” “凤大哥也看到了,火药虽威力强大,可太过霸道,不然何故庆城百姓会惶惶不安?我昨天一晚上都不敢闭眼,想到当时西市的惨叫声,我……”罄冉说着,眉头已紧紧蹙起,面色也显得苍白。 凤瑛双眸微缩,随即轻笑着拍了拍罄冉的手,“别想那些了,都过去了。云将军和夫人在天之灵看到你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定会欣慰的。” 凤瑛说罢,见罄冉神色稍缓又问道:“只是……这火罐炮如此厉害,云将军何以没用在战场上?” 罄冉心一凛,努力不让自己慌神,望着凤瑛,“凤大哥有所不知,火罐炮虽是厉害,但太过危险,稍不留意便会爆炸,伤及自己。昨日若非凤捷大哥他们武艺高强,我是万不敢让他们引燃此物的。不仅如此,这火药除了我让凤捷大哥准备的那些材料外,还需一种很罕见的原料。那原料爹爹也只寻到一点,不可能大量制作炸药。不瞒凤大哥,爹爹留下的原料昨日罄冉已经全部用光了。” 凤瑛紧盯罄冉,见她面容无异,神情坦然,这才一笑,轻声道:“那可真是可惜,你记得那种原料是什么吗?” 罄冉蹙眉思索一下才道:“这个真不记得了,好像叫……绿什么石。爹爹把它磨成碎末,放在小瓷瓶里,还是我偷偷拿出来的,倘若爹爹知道定要骂我淘气,可我现在多想再听他骂我几声,就是狠狠的打我一顿也是好的……” 凤瑛见罄冉红了眼圈,沉吟一声,随即笑道:“看我,净问这些惹你不快,倒还没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去哪里?” 罄冉抱紧怀中的包袱,轻声一叹,“我想将爹娘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 “徽州阆县?” 罄冉点头应是,凤瑛微微蹙眉,“那可远着呢,你在家乡可还有亲人?” “没了,不过多远的路,我都不怕,定要将爹爹和娘亲的骨灰送回去。爹爹多年征战,自从少年离乡便一直没有机会回去,他总说将来定要落叶归根。” 凤瑛深叹一声,“我派些人护送你可好?” “凤大哥对罄冉的恩情罄冉已是感激不尽,岂可再麻烦凤大哥?何况罄冉现在是战国要悬赏抓捕的罪人,战耀两国一向和睦,倘使战英帝知道凤大哥帮过我,岂不是拖累了大哥?”罄冉打断凤瑛的话急急说道。 凤瑛唇角微动,似笑非笑,半响才道:“也罢,有缘自会相见。绕过前面的山涧,沿东就是通向徽州的官道,我便在那里送别你吧。” 罄冉将包袱放下,起身一拜,半响才哽咽道:“凤大哥对我真好。” 凤瑛笑笑,伸手扶起她,“承王府随时为你打开,这块玉你拿着,什么时候想凤大哥了,也来看看我。” 他说着从腰际扯下一块白丝系着的青玉递给罄冉,罄冉也不客气,笑着接过,“日后定是要去拜访大哥的。” 将玉细心收好,罄冉抱起包袱只觉手心已出了一层冷汗。她只觉这凤瑛虽是年幼,但处事太过老道,着实叫人不敢小瞧。见凤瑛扭头看向窗外,阳光透过林间树隙打在他的侧面,光影斑驳,他眉宇微蹙,似在想着什么,并不再关注自己,罄冉才低头抚摩着手中的瓷坛。她想着爹娘的音容笑貌,一时怔怔不知身在何方。加之她两日两夜不眠不休,现在精神一放松,随着马车轻晃,没一会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凤瑛这才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望着女孩沉静的面容,思虑沉沉。半响随手拿过身旁叠放齐整的月白锦衣轻轻一抖,披在了罄冉身上。 一个时辰后,罄冉拜别凤瑛独自踏上了前往徽州的官道,小小的身影一步步远去,竟是说不出的坚定和傲然。 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凤瑛才吩咐马车开启,一队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踏尘而去。行出没一会,凤戈飞身上了马车,躬身道:“已让凤捷跟去了。” 凤瑛微微点了下头,依旧低眸深思。半响不听凤戈有动静,抬头见他愣愣站着,便道:“怎么了?” 凤戈咬唇,“属下不明白世子为何要放她走。” 第10章 炸毁西市(2) 凤瑛轻笑,示意他坐下,“我本以为帮她渡过难关,她便会感念我的恩情,她无处可去,定会跟我回府,为我所用。倒不想……这丫头不简单啊。你看她说话、行事,哪点像个六岁的孩子?既心不在此,硬留也无益处,反倒失了她对我的信任,倒不如放她走,让她感念。” “世子难道相信那丫头的话?倘若她被别人所用,那……” “她的那些话,虚虚实实,不足为信。只是那火药,她是不会轻易予人的,这丫头聪明着呢。只让凤捷盯着便是,一个小丫头还不足花那么多心思。只是,倘若她果真被他人所用……”凤瑛眉头微蹙。 凤戈听他久久不语,微微抬头,“可要除掉?” 凤瑛轻叩膝盖的手微微一顿,冷冷抬头瞥了一眼凤戈。 “凤戈自作主张,请世子责罚。”凤戈被他目光扫到,忙单膝跪下。 “起来吧,凤捷未必能盯得住她呢。今晚赶到襄泛,吩咐下去,中午不再休息。”凤瑛收敛目光。 凤戈舒了一口气,领命起身出了马车,回头借着关门的动作望了眼凤瑛,只见少年眉头微蹙,竟带着几丝茫然和郁郁。 燕舞莺鸣,新蝉乍叫,雨垂纤草,风聚落花。数月后,战国京郊。 罄冉一身男装,靠着水边的大石吹着清风,从怀中摸出干粮来就着水一口口地吞咽着。 自那日别了凤瑛,她一路装着往徽州走了两日,这才寻到机会甩掉了凤瑛安置在身后的尾巴,待确定已摆脱了跟踪,才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葬了父母的骨灰。因战国四处通缉她,罄冉便一路向最危险的京城而来,这一路行的很慢,她为了掩盖身份,想尽了法子,用尽了心思,如今京都在望,她心神一松,精神也好了许多。 一路风尘,小半年下来她的面容黝黑了不少,对河自照,倒真看不出是个女孩子,那水中倒影邋遢,分明就是个农家逃家的顽皮小子,罄冉瞧着水中倒影摇头叹息。 就在此刻,噗通一声传来,罄冉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溅了一身水花,半边身子湿尽。她跳起身来,怒目抬头,却见河边树上吊着一个身影,那人手中还握着一块大石,方才分明就是此人在河中砸了块石头,才害的她衣衫尽湿的! 青衫摇晃,带起阳光闪烁,那人身形还摆动着,罄冉被他晃得一阵烦闷。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嘻嘻一笑从树上翻落而下,眉眼间尽是洒脱不羁,颇是自在。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他脸上,越发衬得他笑意可恶。 罄冉眉头一蹙,转身便走。暗道这人真是属猴子的,每次都倒吊着出现,还是只泼皮猴子,每次都这么惹人厌! “嘿嘿,小抢马贼和四郎缘分不浅啊,竟能在这京城碰上,来来,我们好好叙叙旧嘛。”清亮的笑声由远及近,瞬间便从树下飘移到了罄冉耳际,四郎笑着将晶亮的眼眸凑上。 他的身影极快,半年不见,轻功竟似又见精进。罄冉不及防,差点撞上他凑上来的可恶笑脸,脚步骤然停下,身子不稳,她本能伸手推了他一下,退后两步方才站定。她本沿着河岸走,这一滑差点没跌进河中,心神方定,却听一声惨呼传来。回头却见四郎跌坐在地,正一脸委屈地瞪着她,一手还不停揉捏着右脚。 “哎呦,真狠心,怎么能那么大力推人呢。一点女孩子样儿都没,吃什么长成这样的……” 见他委屈地瞪眼望来,双腮鼓鼓,罄冉眉宇紧蹙,直想上前狠狠跺他两脚,天知道她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谁知他怎么会跌倒在地。 “没用。”冷哼一声,罄冉迈步绕过他就往前走。 “小抢马贼,小妹妹……等等我嘛,做人不可以这样的。我好歹也算帮过你的忙啊,怎么半年不见,你这不爱理人又忘恩负义的性子一点没变呢?”四郎见她迈步就走,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衣襟上的灰尘,一瘸一拐跟着罄冉嚷嚷。 罄冉被他吵得头疼,怒目瞪来,却见四郎一颤之下灿烂一笑,“嘿嘿,小爷知道自己长的好,可妹妹也不用吃惊成这样吧?瞧瞧,瞧瞧,这大眼睛中就写了四个字——惊为天人!” 罄冉直觉自己跟这小孩完全没有沟通的可能性,这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眼前晃动的哪里是什么粉面,整个便是机关枪都打不透的厚城墙。她不欲搭理他,白他一眼去扯栓在树上的马儿。 显然,四郎的耐力是很好的,见罄冉不说话也不生气,瘸着腿一蹦一跳跟上,嘻嘻笑道:“别这样嘛,赖好你我也是旧识。” 四郎说着,见罄冉竟然欲翻身上马,眉眼一拧,又哀呼道:“云罄冉,你这没良心的!” 罄冉猛然听他唤出自己的名字,一惊之下,目光陡然便凌厉了起来。她停下上马的动作,神情戒备盯向四郎。 四郎却是浑身一抖,眨巴着眼睛道:“你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女娃娃脾气可真怪!” 罄冉冷哼一声,“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想要作何?!” 四郎闻言,却眉眼染笑,乌黑的双眸越发显得晶亮,嘻嘻笑道:“那夜你说梦话自己告诉我的啊,妹妹忘记了吗?妹妹还拉着哥哥的手叫哥哥别走呢……啧啧,这才半年,怎生就移情别恋,忘记了情哥哥。” 慧安一阵狐疑,但也知道这四郎不简单,她瞧不出他的目的,便也不愿再和他纠缠,翻身便上了马。 四郎不想罄冉说走便走,竟是不再探究了,一愣之下才叫道:“哎呀,冉妹别走啊,我不叫你名字了还不成嘛,怎么人的名字取了却不让人叫呢!” 罄冉扬鞭奔驰,那四郎竟不依不舍地用轻功紧紧跟着。她身下本就是匹小马,再加上身处密林,马速不快,一时哪能甩脱他?只见他青衣飘荡,一时在她左边,一时在她右边,哪里还有方才的一瘸一拐样儿?清亮的声音宛若魔音,弄得罄冉一阵头疼。她狠狠勒马,怒目瞪去,大喝一声,“你到底要怎样!” 四郎非但不怕反倒哈哈一笑,扬声在马前一个轻快跳跃,“哎呀,妹妹生气也好看。” 罄冉见他这般气地差点没背过气来,冷笑一声马鞭甩出。四郎虽早有防备,可她这一鞭极为凛冽,携带着雷鸣之音席卷向他的上身。他大叫一声,身体骤然后仰,凛然的光芒险险从面前擦过,带起一阵寒意。 罄冉轻勾唇角,手中鞭子宛若灵蛇,尚未收回便猛然转了方向,缠上了四郎仰身露在半空的腰扣,她手臂一扬,腰带便跟着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弧度,青色的腰带便落在了罄冉手中。罄冉再不多看他一眼,浅笑出声,扬鞭策马而出,余光扫到一个弯腰蹦跳的身影。她心中暗笑,这下看你还怎么追! 身后几乎立刻传来一阵哀鸣,哇哇大叫声冲破密林,惊起一阵午后休憩的林鸟。 “啊!奇耻大辱啊!” “啊!把我腰带还回来!” “回来,小爷掉着裤子怎么见人啊!” “呜呜……你怎么脱我裤子……没脸见人了……” 断断续续的哀鸣声传来,罄冉回头,正见那四郎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冲她挥手,上蹿下跳宛若猴子。 罄冉心中畅快,唇边已露出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欢欣的笑容,扬鞭飞驰,不由扬声喊道:“您那手可提好了,裤子掉下来吓坏小姑娘可就不好了。”声音久久在林中回荡,竟是说不出的轻快,宛若骄阳终冲破乌云,深湖迷雾洞开。 四郎见她身影消失,撇撇嘴,“死丫头,腰带舍去博妹一笑,这出戏倒也合乎小爷的风流本性。” 说罢他右手轻扬,与嘴边一声清啸,不一会嗒嗒马蹄声冲破林间幽静。那飞蹄而来的正是他的小毛驴,它奔到男孩身前竟绕着他跑了一圈,这才停下,鄙夷地喷了下响鼻。四郎轻拍马头,从马背上扯下包袱,一手拉开包袱,从中翻出一条淡蓝的腰带系上,转了个圈,冲小毛驴扬扬头,这才翻身上马。 “兄弟,走吧,咱找情妹妹去。定要报了脱裤之仇!嘿嘿,你说情妹妹要知道小爷给她的马动了手脚,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夏景迤逦,暖风拂面。 罄冉刚教训了那厚脸皮四郎,再加上阳光明媚,京都在望,心情颇多。她策马冲出密林,没一会便到了鹊歌城郊外南山。南山春花已经落尽,落花红红白白、飘飘絮絮,或随风轻扬,或随水逐流,衬着山峦空灵,碧萝翠树,绿色喜人。 翻过南山便可到达鹊歌城,眼见天色不早,罄冉也不急着赶路,只道这晚在山上呆一夜,明日城门开了再进城。她在山谷一带绿水勒马,刚在水边坐下便听马儿悲鸣一声。她回头去看,只见马儿口吐白沫,卧倒于地。她大吃一惊,见马儿发病很急,这一路又没吃什么毒草,不免心疑,细细检查马儿口鼻,只见马鼻处尚残留着一点白粉,她眸光骤然清冷。 “死小孩!”罄冉低咒一声从马背上扯下水囊,给马儿冲洗了鼻子,又灌了些水,见它似乎好了不少,罄冉才在马儿身旁坐下,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 可恶至极!罄冉正暗骂着,一阵欢快的笑声远远传来,直激得她一蹦而起,扭头望去,正见四郎打马从山道上冲来,一面还挥手吆喝着。 “情妹妹,咱们又见面了啊。” 夕阳低垂洒在他身后,他的笑容绚烂,霞光挂在身后,发顶宛若罩着流光溢彩的珠宝,一口白牙,让罄冉有一拳击打过去的冲动。 四郎跑至罄冉身旁,正待翻身下马,他身下的小毛驴却嘶鸣一声向罄冉蹭来,大眼晶亮,欢快地甩着秃尾,四蹄欢腾地踢踏着。罄冉一怔,没想到这马儿还认识自己,她心头一软,伸手抚摸着小毛驴的鬃毛。 “妹妹对小毛驴倒好,都把情哥哥给冷落了。”四郎笑着下马,凑近罄冉。 罄冉发现她之所以每每被他气得憋闷完全在于这四郎脸皮太厚,她再冷漠以对,他也不放在心上。她越冷漠他越起劲,她越生气他越高兴。自认耍赖功夫抵不上这人,罄冉干脆不再跟他冷耗。 “解药。”她瞪向四郎。 “什么解药?”四郎大眼一弯,满是笑意。 “少装蒜。”罄冉走向倒地的马儿,蹙眉怒目瞥向四郎。 第11章 炸毁西市(3) 四郎嘻嘻一笑,便从怀中取出一堆小瓷瓶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翻翻找找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的道:“腐骨散、麻麻痒、穿心膏、七虫咬……” 罄冉眉头微蹙,暗自警觉。 “啊!找到了,让它闻闻这个一准儿便好。”四郎翻找半天,小瓷瓶被他弄得叮叮当当响,这才翻找出一个翠绿的瓷瓶来。他拿着瓷瓶扬扬手,冲罄冉挤挤眉,这才拔开瓶子,伸手就往马鼻处放,可就在手要接近马鼻时,他的手腕一翻竟向罄冉挥来。 罄冉一惊,身体猛然向一旁闪,可他的动作极快,手如灵蛇,瓷瓶已凑在了她的鼻息。就在她纵起翻身的那一刻分明就闻到了一丝异香,她只觉眼前一阵模糊,脚下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哈哈,妹妹,这下小爷看你往那里跑!”四郎嘻嘻一笑,蹲下将满是得意的小脸凑近罄冉。 “你是谁?要怎么样?”罄冉冷声瞪向四郎。 四郎却摇头轻笑,“我是四郎啊,是情妹妹的情哥哥,小丫头,我们赖好也算旧识,不要那么大敌意嘛。” 罄冉直想撕破他那张笑容灿烂的脸,这人暗自给她用毒,居然还怪她有敌意,果真是贼喊抓贼。见男孩压根就没想正经说话,她冷冷扫了他一眼,干脆不再多言。四郎见此,撇撇嘴从里袖中抽出一根银针,走至马儿身旁,低头在马头扎了几下,那本倒在地上喘息的马儿嘶鸣一声,拔蹄而起。 “真乖,小毛驴,这是小爷给你新找的媳妇,快带着玩去吧。”四郎抚摸着罄冉坐骑的鬃毛,一面拍拍扬蹄的小毛驴。 小毛驴竟似听懂了他的话,前蹄飞起便向山间冲去,跑出一阵又停住不前,回头望来,像是不明白新找的媳妇为何没跟上一般。 “情妹妹,你这马儿叫什么?它怎么不听我的!”四郎嚷嚷着瞪向罄冉。 罄冉瞥了他一眼,“没名字,你给它吃毒药它不踢你就不错了。” 四郎本以为她不会回答,没想到竟听她说话,一怔之下,绕着罄冉转了两圈,口中喃喃道:“原来情妹妹喜欢用强的,情哥哥知道了。” 罄冉听到他的话差点没气的喷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不多言。 四郎却跨步使劲甩了马儿一鞭,马儿嘶鸣一声冲向了山道,和小毛驴汇合,欢快地嗒嗒而去了。 罄冉心知四郎将她迷倒,再将马儿放走,定是有目的。她方才见四郎拿出那么多瓶子便留了个心眼,故而见他拔瓶便已屏息,虽匆忙间闻到了一丝异香,现在身上稍有不适,但却是无碍的。她将计就计倒在了地上,便是想要看看四郎究竟要做何。 四郎哪里知道她这心思,见她呆坐不语,嘻嘻一笑,在她身旁蹲下,道:“情妹妹,你看现在天色这么晚了,我们是不是该找个休息的地方?我知道前面不远有处荒庙,咱们到那里将就一晚怎样?” 罄冉眉宇一挑,“脚软,走不成。” “哈哈,没关系,情哥哥背你啊。”四郎嘻嘻一笑侧身便将她拉起负在了背上,步履轻快便向北面山峰行。 罄冉倒也乐得轻松,趴在他背上,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心道倘若这厮知道她能走路,不知会是何种表情。一时又想,也不知这人费尽心思要把她带到那破庙做什么。不过不知为何,他这般算计她,可她竟莫名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可能是他的眼睛太过干净,身上的气质太过清爽,虽是调皮可却从没让她感到过阴沉。 待行了有一炷香功夫,天光已隐暗下去,四郎所说的庙宇也终于隐约可见。庙宇不大,依山而建,掩映在绿树翠林之中,透出火光,竟有人! 罄冉正诧异,四郎却将她放下,嘿嘿一笑,伸手便将外衣脱掉,露出一件破旧的布衣来。他也不多言,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弄得一身脏兮兮,这才步至罄冉身旁,往她身上也抹了不少土。罄冉一直安安静静,只等他开口。 果然,他弄好这一切,嘻嘻一笑道:“你知道那庙中是什么人吗?” 罄冉冷哼一声,“有话就说。” 四郎嘻嘻一笑,随即面容一冷恐吓道:“那庙中现在可全是官兵!你说我把你交给他们能换多少赏银?情妹妹怕了吗?不,该叫云罄冉云妹妹才是。” 四郎恶狠狠的话非但没让罄冉害怕,却让她双眉一挑,嘲讽地勾起了唇角。四郎方才叫出她的名字,罄冉便直觉他定已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听到他说这话却是一点也不惊奇的。 “你不怕?还是你不信?小爷现在就把你交给官兵去。”四郎说着,跨步上前便要去拉罄冉。 罄冉靠着大树的身子骤然纵起,双手抓住树枝在枝头一荡,身影纵出,轻盈落在了几步开外。 “你没中毒?!”四郎一惊,瞪大双眼望着她。 罄冉冷哼一声,“你骗三岁小孩啊,既要将我交官,还需要这般装扮一翻?” 她挑眉望着四郎一身脏乱的衣服,指着他方才抹在自己衣襟和脸上的尘土讽刺道:“难道你要告诉官兵你抓我颇费了些力气,还指望官兵赔你衣服钱不成?” 四郎扬眉一笑,“云妹妹真聪明,他们看我这般辛苦自是会多给几个赏钱的。” 罄冉冷哼,那日他得来的银票随手便塞在了她身上,这种会将大把银票随意乱放的人,鬼才信他会贪图那几个赏钱。 “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说我走了。”罄冉说罢,转身便作势欲走。 四郎赶忙追上,凑近罄冉笑道:“我说还不行嘛,云妹妹先坐,我们商量个事儿。” 罄冉见他靠近,生怕他再使毒,忙闪身一旁,寻了一块大石落座。 四郎见此也不计较,在她身旁席地而坐,开口道:“英帝前不久册封了一个月妃,据说这月妃生的很美,极得宠。她本是雁城人士,多年离乡,甚为想家,终日郁郁寡欢,英帝为此非常苦恼。前些日子月妃提出想找个家乡人说说话,英帝便下旨在京城寻找雁城女子征入宫中做宫女,以解月妃乡愁之苦。可雁城距此路途遥遥,此地雁城人本就极少,这两日过去了,竟还是没寻到合适人选,现在那庙宇中呆的便是京府衙门往附近村落寻人的差役。” 罄冉蹙眉,她早年便听爹爹说过,雁城临海,那里风俗语言都别具一格,却不想偌大的战国京城居然连个会说雁城话的侍女都找不到。不过四郎说这些却是要做何? 见罄冉挑眉望向他,四郎黑亮的眼珠一转,“你想不想进宫转转?我听说战国皇宫建造的极为精美,宫中珍宝无数,妹妹想不想去见识一番?” 罄冉闻言一愣,这小孩竟是想到皇宫去偷东西?真不知该说他大胆还是该骂他天真! 听他话的意思便知他定是会说雁城话的,罄冉回想着四郎的举止,只觉这随时嬉笑的男孩一点都不简单。 “十句话没一句真的,你自己见识去吧,我不稀罕。” 她说着便要起身,四郎忙伸手拉住她,嘿嘿一笑,“天地良心,我刚才说的可没一句假话。” “那好,我问你,你去皇宫果真只是想见识下顺便再捞几件宝贝?”罄冉拂开他的手,目光嘲讽。 “嘿嘿,我去皇宫确实有我的目的,只是不能告诉你。不过云妹难道就不动心?这么好的机会混进皇宫,接近英帝,难道云妹不想试试?说不定……” 罄冉闻言莫名一恼,打断他,“说不定什么?就凭我一个孩童就算是入了宫,难道会有机会杀掉战英帝?笑话!” 四郎见她迈步便向来路回走,忙快步跟上,“就算杀不了英帝能见见他难道不好吗?你要报仇,要对付他,总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有的放矢,所谓知己知彼呢。如此机会可不多,再说你现在小小孩童,行事反而会方便,谁会将注意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 罄冉脚步一顿,心中微动,可却生生压下那份冲动。她心知进宫要冒怎样的危险,再来她根本不认识这男孩,万一有差便是万劫不复。 四郎却也不急,紧追不舍,又道:“你现在被通缉,这半年来怕是没睡过安稳觉吧?现在的皇宫对你来说该是最安全的地方,难道你不这样觉得吗?” 罄冉脚步不停,眉头微蹙,心道这男孩怕是心机之深不低于那凤瑛。他这些话,句句紧抓要害,这般会说服人,果真是知道她的软肋所在。 四郎见罄冉越走越快,眉宇间这才有了些焦急,伸手拉住她,待她望过来,他肃整面容极为认真道:“一个月,最多一个月,我定安全带你出宫,你相信我。” 男孩虽面容尚小,可眸光竟是说不出的坚定,眉宇间闪现的担当和决然令罄冉一愣。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见他目光坦然,月光下黑亮的双眸熠熠生辉,几分清亮、几分真挚、几分恳切、几分执着。他那神情竟肖极了靖炎,曾经那个总缠着她的男孩也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 “冉冉,等我长大娶你好不好?我定好好待你,就像你爹对萝姨一般,你相信我。” 罄冉心头一触,莫名地已相信眼前男孩定不会伤害自己。她双眸轻眨,低头片刻,半响抬头道:“两个问题。” 四郎双眸一亮,轻呼一声,“你答应了?好,别说两个问题,十个八个你只管问,四郎定据实以告。” 罄冉点头,“你是谁?我总要知道你是谁,才能考虑要不要信你吧。” 四郎裂嘴一笑,“蔺琦墨,麟国人。我不是战国人,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没算计你的理由。” 麟国与战国之间尚隔着燕国,两国之间向来没什么来往,罄冉心知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你既会雁城话,想要进宫自去便是,为何非要拖上我?要知道我现在可是逆贼,倘若我被发现你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 “我也想自己进宫,可宫里要的是婢女不要男童啊。”四郎苦恼说道。 罄冉蹙眉:“带上我难道你就变成女童了?再说我也不会说什么雁城话。” “这个好办,等下你只装成是我的妹妹,饥饿虚弱地已说不出话了,其它交给我就好。”四郎朗声道。 “这么说你随便找个女子便可,为何偏要找我?” 四郎眨眼,“我想跟妹妹多亲近啊。” 见罄冉冷目扫来,四郎撇撇嘴,“我在这京城并没有相识的人,进宫又不是好事,还有危险,四郎不欲害人。找你是因为你会功夫,进宫危险小点,再说我们各取所需,岂不甚好?” 第12章 携伴进宫(1) 天上霜,凭时起,月转昔容,霜色有无中。 相识常在雨朦夜,朱窗素纸,相隔相与,清冷话凄凉。 月半风起,声渐响,炉旁温酒,青梅水中香。 户中银妆微亮,明月光,应是天霜,凝心化纸,欲问座旁,可有一席安吾乡? 低低的曲调带着浓重的哭腔回荡在山谷间,凄凉悲楚。 罄冉趴在四郎背上,听他一步一哽咽地唱着歌。他用的是雁城话,曲调艰涩,罄冉一句也没听懂,只觉那歌声很是缠绵婉转。两人一步步接近隐藏在山腰的庙宇,听四郎说庙宇是为纪念前朝名将蔺拓而建,如今已成荒庙。 罄冉望着庙宇中透出的火光,眯起了双眸。她之所以决定进宫,除了四郎说的那些理由外,也有自己的考虑。倘若她现在进宫潜伏,只要有耐心,有毅力,慢慢找寻机会,她相信定有办法接近战英帝,报得大仇。她倒不担心四郎会对自己不利,除了心中莫名的信任外,他既让她以他妹妹的身份混进宫,那两人便是绑在一起的蚂蚱,定是要同进退的。他进宫的目的不愿告诉她,无所谓,就如他说的,他们各取所需便是。 庙宇已在跟前,罄冉收回心神,闭目死死趴在了四郎背上。 四郎见庙中有人影闪出,歌声更加嘹亮起来。一声一泣,加之小孩声音本就要尖锐一些,这下那歌声就有些凄厉起来。 破庙那边当即便有人大喝一声,“是人是鬼?出来!” 听到喝声罄冉撇撇嘴,狠撞了一下四郎的腰,心道别还没说话他们便被当成厉鬼射死。四郎被她大力一撞,大叫一声,接着便直直向后倒来,死死砸在了罄冉身上。 罄冉疼得闷哼一声,瞪向四郎,却见他迅速吐吐舌头,接着便哇哇大哭了起来。 “小妹……呜呜……你醒醒,别吓哥哥啊。” 他哭声甚大,说的又是雁城话,罄冉虽听不懂可却能猜到他喊的什么,暗自白了白眼。 “他妈的,是两个小孩,吓死老子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兵勇举着火把,待看清两人骂骂咧咧道。 接着又有两人跟了过来,对着四郎喊道:“别哭了,大半夜的也不怕招来冤鬼。” 树影重重,火把微弱的光线打在面上,罄冉微微睁开双眸,从眼缝中见四郎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官军身旁,一阵的哭求,光影下他一张小脸上泪水涟涟,明明闪闪。罄冉冷哼,这厮可不是一般的能装,演戏功夫炉火纯青。 “老朱,我怎么听他说话这调调像是陆大人说的那雁城话?”小兵踢开四郎,问向旁边的络腮胡。 络腮胡正沉吟,四郎却大叫一声,“官爷,救救我妹妹吧,她都快饿死了,你们好人有好报,求求你们救救她,赏两口吃的。” “嘿,你小子会说战国话,那他妈鬼叫什么!”高个的小兵上前就要踢四郎。 四郎吓得一哆嗦,身体微微向后一侧,高个一脚踢空踉跄两下,正惊疑,却见四郎缩在地上抖成一片,他暗骂一声邪气。 络腮胡子却蹲下和颜悦色问道:“小子,你方才说的可是雁城话?” 四郎一抖,抬头抽泣道:“我……我和妹妹都是雁城人,跟着爹爹跑生意,碰到山贼……爹爹死了,我们……呜呜……” 络腮胡子眼眸一亮,那另外的两个小兵也神色一怔。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高个说着便走至罄冉身旁蹲下,拍了拍她的脸,回头道:“没事,饿的,吃点东西一准就活蹦乱跳。” “军爷,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四郎哭声又起。 络腮胡子一笑,“放心,我们自会救她。带进去,听听头儿怎么说。”他说罢兴冲冲就往庙里冲,矮个的小兵正欲过来抱罄冉,四郎赶忙扑到他面前做了个揖。 “岂能劳累军爷,我来我来。”四郎说着弯腰便将罄冉背在背上,脚步踉跄地跟着进了庙。 火光大盛,罄冉闭紧了眼睛,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耳听庙中气息,只觉人数不少。那络腮胡子低低说了他们的情况,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雁城人?好,好。说两句雁城话听听。” “军爷,我们是雁城人,我妹妹快死了,您可怜可怜,赏口吃的吧。”四郎哭喊声响起,用的是雁城话。 “头儿,我看了,那小丫头是饿的,吃些东西就好。” “确实是雁城话,小子,你妹妹今年多大?”小将领模样的人问道。 四郎抽泣道:“回军爷的话,家妹八岁了。” 罄冉知道他故意将她年纪说的大些,也好符合宫中侍女的条件,好在她个头比同龄人要高,想来那军爷也发现不了什么。 “小子,我们是奉命给宫中娘娘找婢女的,你这妹子刚好合条件。既你无处可去,不如将你这妹妹卖了,也好换个饭钱。你妹妹进了宫,也不愁会饿死,你觉得怎样?” “不!我就是饿死也要和妹妹一起……呜呜……家人都死了,我就剩妹妹了。”四郎哭喊道。 “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你就等着她饿死吧。” “求求官爷,救救她吧,我……我能不能也进宫?只要你们救救妹妹,我做什么都行。”四郎的哀嚎声响起,罄冉也万分紧张起来,需知倘若四郎进不了宫,她可不会什么雁城话! 就在她紧张不已时,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宫中没要男童啊,不过既是给娘娘解闷,你又会说雁城话……这样吧,明日我派人送你们进宫,到时候见了梁公公,能不能入宫就看你的造化了。” “先给他们些吃的,别饿死了。” 翌日,日影西斜,落日熔金,战国皇宫。 罄冉和蔺琦墨被四个太监带领着从亦奴门绕过重重前殿往宫中专为新来侍女太监准备的庆侍坊走。罄冉一脸冰霜,身旁的四郎却眉眼含笑,一脸喜庆,还不时问东问西,直惹得几个领路太监嘲笑连连。 罄冉本还担忧那梁公公不允他入宫,谁知她再次见识了四郎的嘴皮子功夫,一通马屁拍下去,竟拍得那梁胖子心花怒放,最后非但允了他入宫,还多给了二两卖身银子。罄冉又瞥了眼身旁蹦来跳去,异常兴奋的四郎,便不再关注他,仔细将一路宫阁殿宇,路径曲廊,守军巡防一一记入心间。 只是她眸光流转间,却没有留意到男孩偶然看来的清澄目光。她更没注意到,每当有兵勇经过时男孩的动作、笑声便会愈发夸张。 三日后,罄冉二人已初学了宫廷礼仪,被月琴宫的大侍女萍儿领着,穿庭越阁,往月妃宫中走。 晴空下的战国皇宫处处精美,雕梁文砖,画角飞帘,曲廊朱栏,流水垒石。 然而这些罄冉压根看不在眼中,她只留意这宫阁间的布局、路径、防守。待走至前庭与后宫的交界,却见廊道尽头高大的凤月门外跪着一个笔直的身影。 罄冉脚步猛然一顿,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双拳猝然握起。突然,她紧握的手被一股温暖包裹,罄冉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却撞上蔺琦墨关切的黑眸,见他笑着冲自己摇头,罄冉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低头快步跟上前方的萍儿。走了两步罄冉却又禁不住后头,但见那身影依旧不动如山,孤单地跪在晴空下,看上去孤独而桀骜。 “那是七皇子殿下,他性格孤僻却深得陛下宠爱,你们今后可要小心,别得罪了这位祖宗。”萍儿见罄冉回头,吩咐道。 罄冉忙收回目光,连声称是,四郎却好奇问着,“萍姐姐,他为何被罚跪?” “没人罚七皇子,是他自己要跪在那里的。” “为什么?” “前些时日,云鹰军、神健营、兵激营、策卫营发生了兵变,陛下将领头闹事的抓了起来,好像是判了斩刑,殿下这两日正求情呢。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七殿下性子冷漠,你们只记得别得罪他便是,快跟我走,娘娘还等着呢。”萍儿说着加快了脚步。 罄冉却脚步微顿,方才萍儿所说的几个兵营皆曾在她父亲治下,想来他们是知晓了父亲遇害的事,这才发生了兵变。听领头之人已被判刑,罄冉心中既感动又愧疚,想起那七皇子,罄冉再次回头,那清拔的身影已隐在了花木宫阁外。罄冉冷笑一声,提步而上。四郎也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凤月门的方向,心中暗忖,皇七子狄飒,倒还有些见识。 再走没一刻便到了月琴宫,罄冉低头和四郎一同跟随着萍儿进了大殿,跪地行礼,却听一个威仪的声音沉沉道。 “朕今日也听听这雁城话到底有多特别。” 不想这么快便见到了战英帝,罄冉猛然一僵,银牙紧咬,双眸喷火。微微抬头果然撇见一抹明黄,罄冉压下仇愤,心生惊惧,这雁城话她压根就不会! “快快起来,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就在此时月妃的声音响起,舒缓而清脆,如同清泉滑过心间,罄冉心头的焦躁和紧张竟稍稍压下了些。 她不会雁城话,这事四郎最清楚,可这两日他也从没想着要教她说几句雁城话。所以,尽管四郎从没告诉她月妃和他有关系,但罄冉却肯定这月妃娘娘定是他在宫中的内应。 罄冉深吸一口气慢慢抬头,用余光去望那月妃,绯衣宫装,看上去不过二十岁,面若春花,美若天仙。可罄冉没心思注意这些,她只留意月妃的神情,见她在看到四郎的一刻,微挑的凤眸有一刻的大睁,罄冉心神一松,紧握的手也伸展开来。 “爱妃,这雁城人个个都这般水灵吗?爱妃容貌无双,随便找来的两个孩子也这般粉雕玉琢。” 战英帝威严的声音响起,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面上,罄冉装作害怕微微一抖,低下了头。四郎亦不想刚入宫便碰到了战英帝,他担忧罄冉压制不住仇恨,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她,见她并无异常这才放心。 “是啊,臣妾也觉得这两个孩子长的好呢,看到他们臣妾就能想到雁城碧蓝的天。不是臣妾自夸,雁城钟灵毓秀孕育这般孩童也不甚稀奇。” “哈哈,爱妃这么说朕还真想去雁城看看,你们两人快陪娘娘说说家乡话,朕也听听鲜。” 四郎瞥了眼罄冉,赶忙开口说了句什么,末了还跪地磕了个头。月妃笑声传来,对四郎连连点头笑语,战英帝却挑眉不解,看向罄冉。罄冉感受到皇帝威严的目光,心知她不开口定然被疑。想来这屋中并没有能听懂雁城话的人,不然也不必大费周折从宫外找人,已经确定月妃是自己人,再加上也不见四郎紧张,罄冉底气十足开口。 英语加日语加粤语,语速极快乱七八糟得说了一长串,末了她也一本正经地磕了一个头,低头间分明看到一旁四郎双肩不停抖动。 屋中一时静寂无声,就在罄冉以为自己闯了祸的时候,月妃笑声响起,回了几句雁城话。 “爱妃,你们这说的什么,朕一句也没听懂,只是这小宫女朕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战英帝拍着月妃手臂,目光紧盯罄冉。 四郎一惊,微微抬头望了眼月妃,月妃便笑道:“那可真是她的福气,皇上都不看臣妾了呢。” “哈哈,朕的月妃莫不是吃味了?” “皇上这鲜儿也听了,还是让他们先退下吧,臣妾可不想错失和皇上独处的时间。” “哈哈,好好,今日难得爱妃高兴,退下领赏吧。” 罄冉松了一口气,起身躬身而出,刚出了月洞门,四郎便凑了上来,嘻嘻低笑,“我倒不知云妹妹还会说雁城话。” 罄冉见前面的宫女太监只低头行路,这才瞪向四郎狠声道:“我倒不想连月妃都是四郎的人,四郎来头不小啊。” 四郎听罄冉嘲讽,笑容微滞,随即苦笑一下轻声道:“四郎只是个孤儿,云妹妹要指望四郎有什么大来头怕是要失望了。” 罄冉听他语气低落竟不似寻常嬉笑不恭的模样,她微微一怔,四郎已快步跟上了前面太监,身影在宽大的宫服下略显寥落,竟让罄冉一瞬间莫名心疼。 夜幕降临,月妃打发走了侍女,一个人静坐在屋中出神。 雕刻着并蒂莲的红木花架上新插的莲籘花在昏暗的房间里吐露着清新芬芳。 她望着更漏,微微蹙眉,心中焦躁夹杂着欢喜令她坐立难安,眼见过了子时,夜色越发迷蒙,她心头微乱,暗念,死小子,怎么还不来…… 突然轻轻的叩击声响起,月妃快步走到门前,手按在门把上微微颤抖着,只觉自己像是失去了打开门的勇气,一时间心头酸甜悲喜交错不辨,半响才长吸一口气轻轻打开了门。 一个身影闪入,尚未看清已扑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月妃眼眶一热,回抱着怀中长大许多的小子,一行清泪滑落,低低唤道。 “小四……” 四郎抬头,隐去微热的眼眶,嬉笑唤道:“二姐,小四可算找到你了。” 月妃望着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庞,又是一阵落泪,她侧头避过四郎欢喜的目光,拉着他的手向里屋走。 “死小子,还是这么调皮。皇宫是你玩闹的地方吗?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总是有办法通消息的,何必冒险进来。万一有个……我怎么向死去的爹娘交代。” 听着姐姐絮絮叨叨的关切声,四郎心头欢喜,笑着挽上月妃的手臂,“又听到二姐骂我死小子了,真好。” 月妃笑着回头轻点四郎眉心,拉他在床前坐下,上下打量着他。眼前旧事浮浮沉沉,半响她才压制住心头的纷乱轻声道:“跟二姐说说,你这三年过的可好?” 四郎轻轻一笑,抚上月妃的手,“我很好,二姐看我长得不是白白胖胖吗,只是叔父严厉,去岁我便得知了二姐消息,他却不让我来寻你。” 月妃微微拧眉,“你这趟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四郎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叔父让我来战国办事。二姐,你跟我走吧,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是你呆的,要报仇总有法子的。二姐,你只等我长大,一定取下燕帝的脑袋祭奠爹娘在天之灵。你跟我出宫,别在这里了!” 不想自己年幼的弟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月妃一阵恍惚,曾几何时,幼弟也长大了,这般懂事了……她眸中含泪,半响才道:“你不必担忧姐姐,只跟着叔父好好学功夫,将来沙场立威,做和爹爹一样的英雄,为我们蔺家光耀门楣!爹娘还有大姐、三弟定会高兴的。报仇的事,你就别想了,仇恨太沉重,不该是你想的事,二姐自有主张。” 四郎眼眸一红,猛然站起,怒声道:“二姐,我不是孩子了。我只有二姐一个亲人了,我是蔺家唯一的男子,该我来护着二姐!二姐要报仇,小四来!小四不要二姐呆在这种地方,每天对着不喜的人强颜欢笑。” 月妃悲喜交加地拉过四郎,“真长大了,只是这事你得听姐姐的。自打你廉哥哥死后,二姐就没有喜欢的人了,对那战英帝无所谓什么不喜欢。二姐只将他视为一把利刃,一把能为我报仇雪恨的利刃。二姐定要让他发兵攻打燕国不可,燕帝的头颅二姐必取!小四,你还小,听姐姐的,莫整日想着报仇,那样便没有快乐了。二姐在这里很好,战英帝对二姐也不错……” “二姐,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小四今年快九岁了,不小了,很多道理我懂!雁城破,沥王自缢,爹爹率领雁城守军抵死相抗,成就了忠名。我有时候觉得不该怨恨那燕帝,大势所趋,战争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我不明白……” “小四,你住口!燕帝杀我蔺氏一族,这仇不共戴天,你休要胡言乱语。早早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丢掉,二姐不让你报仇,可你说这些话怎么对得起爹娘!你再这般说就休要再叫我姐姐!”月妃扬声激言呵斥。 四郎微微低头,跪在她面前将头放在她的膝间,“二姐,我不会把报仇的事都压在你身上。小四定好好学武艺学兵法,将来挥兵扫平燕国,取燕帝首级。只是小四做这些不是为了爹娘在天之灵,只为姐姐,如果小四这么做能让二姐高兴,小四怎样都行。” 月妃泪水再次滑下,微哽半刻才抚摸着他的头笑道:“姐姐只要小四好好长大便高兴了。我们姐弟三年不见,不说这些伤心事。对了,今日那小丫头是谁?” “她是云艺的小女儿。” “云艺的女儿?”月妃微怔,半响又是一笑,“倒是个机灵的丫头,聪明劲儿不比小四少呢。” “姐姐喜欢她?”四郎抬头晶亮的黑眸熠熠生辉。 月妃一笑,点头道:“看来这丫头倒是甚得小四喜爱。” “二姐,小四是挺喜欢那丫头的,我跟你说,第一次见那丫头她竟然抢了爹爹送我的小毛驴,简直可恶……” 光影微晃,四郎低低给姐姐讲述着,话语轻快,不时还加以动作,手舞足蹈,惹得月妃笑容不断。 第13章 携伴进宫(2) 屋外月影婆娑,树影斑驳,微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如同屋中低诉思念的姐弟,唱诉着夜的妖娆。 接下来的几日罄冉在月琴宫中过得极为平静,每日除了学习宫中礼节,她将时间都用在了打探宫中布局之上,日日缠着宫女给她说宫里的事,大事小事,有用没用一律记在心间。 月妃每天都会召她和四郎前去陪着聊天,多是四郎陪她,两人也不知说的什么,时常开怀而笑。罄冉看出两人关系定是不浅,有时候她看到两人相处的情景总能想起自己和姐姐,觉得两人之间有股暖暖的亲情流淌。虽是听不懂两人的话,可罄冉却觉得每日四郎都在想尽办法,用尽言语让月妃开心。 自那日后,战英帝便没有再到月琴宫来,听宫女说这几日朝堂上为不久前几大军营兵变的事纷争不断,尤其是朝中武将对战英帝欲斩兵变领头的判处颇有争议。战英帝整日眉宇深蹙,已几日不曾临幸妃嫔。 听到这些罄冉一时也分辨不清喜悲,只是想起凤瑛之前所说的话,想到现在他预料的事情一一应验,战国果然因自己在雁城所为而掀起了风波,不免一阵唏嘘,只道他心机深沉,叫人惧怕。 这日清晨,天方亮,罄冉便爬了起来,将花阁中的盆景一盆盆搬出来晒太阳。这本不是她的工作,可管这些花草的宫女月明已经进宫十年,对这宫中可谓再熟悉不过。罄冉每日在她面前扮乖,自能探听到不少宫里的事。 搬了没一会罄冉便出了一身汗,坐在台阶上抹了一把汗,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突然只见一大群蓝莺鸟从东面天空划过,清脆的叫声撕破清晨的宁静,扑簌簌的拍翅声越来越近,转眼便从头顶飞掠而过。 罄冉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蓝莺鸟聚集一处,觉得有趣便站了起来目光追随着那群鸟儿,却见它们在不远处纷纷降落不见了踪影。 “青儿,这么早就起来了,看什么呢,瞧你出神的。” 罄冉正兀自惊疑,身后传来月明的笑声,她回头一笑,“月姐姐来了,我刚才看到一群蓝莺鸟,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蓝莺鸟呢,真真奇怪。” 月明一笑,“那鸟都是从乾垣殿飞过来的。每天这个时辰飞过来,到子时又飞回去,我来这宫中十年,日日如此,你再过些日子也就不稀奇了。往后一看到蓝莺鸟飞过便知是辰正,皇上下朝也快回到后宫了。” 罄冉诧异挑眉,“乾垣殿?那不是皇上上朝的大殿吗,怎么能让这些鸟儿飞来飞去不捕杀?” “这蓝莺鸟是吉祥的鸟,这么多鸟聚集在一起甚为少见。听说圣祖皇帝当年见到此景,言道蓝莺鸟喜聚乾垣殿定能福佑战国国泰民安,这鸟儿白天离开,夜晚归去,又不筑巢,倒也不影响乾垣殿的威仪。所以这蓝莺鸟便成了皇宫的圣物,别说捕杀了,就是逮上一只玩玩都是要杖责的。” 罄冉点点头,若有所思,半响又问,“乾垣殿可是终年燃着酝钼香?” 月明正执着剪刀修剪花木,听到这话诧异抬头,“是啊,你怎知道?” 罄冉赶忙一笑,“听明心姐姐说起过,月明姐姐,这花被你这般一修剪真好看。” “你的小嘴倒是甜,这花……” 月明笑着说着,可罄冉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她目光望向不远的天空,唇角微扬。 祥鸟?圣物?好笑! 这日下午月妃如往常一般将罄冉和四郎唤去,屏退了侍女,和四郎聊着天。罄冉听不懂,便随意翻着月妃放在桌上的诗集。她看了会觉得没趣,抬头望向月妃,但见四郎眉飞色舞不知说了什么,她盈盈一笑,人如娇花,明艳无双。四郎也欢声而笑,还将脸凑到月妃面上,惹得月妃连连后退。 罄冉目光一凝,只觉这两人长的竟极为相似!心中电光石闪,微微了然,随即想起姐姐,神色黯然,不觉便发起呆来。 罄冉正愣神,却听一声大呼响在耳边,她一惊之下身子一抖,手中书册跌落桌上。 清亮的笑声响起,罄冉怒目抬头,正见四郎满脸得意,笑容狡黠。 “小四还是这般淘气,你莫怪他。这孩子也就爱闹喜欢的人,小四这般可是喜欢你呢。”月妃笑意盈盈看向罄冉。 罄冉瞪着四郎,正兀自气恼,听到月妃这话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皇上驾到。” 却于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月妃一惊,迅速和四郎交换了一个眼光,起身便向殿外迎去。罄冉也赶忙将屋中收拾好,紧步跟上。 “哈哈,爱妃,看朕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战英帝的笑声刚落,人已到了近前,未待月妃行礼便将她托起。 “皇上带的物事自是好的。”月妃笑着接过太监奉上的镂空小盒,只觉一股清凉透入掌心异常舒服。 她微微挑眉,将盒子打开,淡淡的光辉从盒中射出,竟是一颗掌心大小的珠子,七彩流转异常美丽。 战英帝此时已坐定,见四郎和罄冉跪在地上,笑道:“爱妃倒是喜欢这两个奴才,起来吧。” “皇上,这可是流芸石?” “爱妃果然博文,确实是流芸石。这是绵止国方进贡的,朕瞅着好看便送到爱妃这里了。” 月妃忙笑着谢恩,慢步走至窗前,将窗户推开,对着阳光细看。 “皇上有所不知,这流芸石可不止好看而已,还有驱忧郁、美容颜的效用呢。” 阳光下那珠子发出耀眼的光芒,月妃说着目光在罄冉和四郎处稍稍一转,眉宇微挑,随即她微微侧身,手指轻轻一松那珠子便脱手掉落。 “啊!” 珠子脱手,月妃惊呼一声。罄冉也瞧见了这一幕,心中一惊,却见光影一闪,只眨眼功夫一柄宽刃匕首便带着那颗坠落的珠子刺破空气,直直钉在了窗棂上。 锋利的刀刃刺入窗棂,却刚巧将那珠子卡在了窗棂和手柄之间,珠子竟完好无损! “万幸万幸,臣妾失手险些弄碎皇上赏赐的宝物,臣妾……” 月妃正欲跪地请罪,战英帝哈哈一笑扶起她,拉着她走至窗边取下那珠子再次放入她手中,“爱妃这次可拿好了。” 罄冉瞧着这一幕却心头巨震,她万没想到战英帝的武功竟会这般厉害!休说是那股眼力劲儿,就是那匕首刺出的速度和力道也需武功高深才可,她只觉心生寒意,一阵悲凉。 四郎也是一惊,感念地望了眼月妃,随即又瞄了眼罄冉。 “你们退下吧。”月妃吩咐道,四郎和罄冉忙躬身而出。 罄冉心中烦躁,出了大殿便走得飞快,四郎却不依不舍追着。四下望了眼,闪身揽在罄冉身前。 “不想那战英帝功夫竟如此了得,不过情妹妹也莫怕,情哥哥自会保护你的。” 罄冉不想理他,绕过他便往前走。四郎再次挡住她笑道:“不逗你了还不成嘛,先别走。我和娘娘说好了,月末便送我出宫,你要怎样?你要想留在宫中,我便托娘娘以后照顾你,你要……” “我和你一起出宫。”罄冉果决道。 四郎一愣,随即眸中盛满了赞许,“云妹妹果真是聪明人。” 罄冉冷哼一声,目有不甘。她本欲留在宫中伺机报仇,可所有的想法在看到刚才那一幕时便全被否定了。留在宫中,她便没有机会练功,而凭她现在的武功根本就不是战英帝的对手。双手紧握,罄冉恨恨回头瞪向远方,目光自东方天际划过,突然一滞,她眸光微亮,随即冷冷勾起了唇角。 既然进了宫,纵使不能报仇,她也要搅得这皇宫上下鸡犬不宁。 天晴,炫目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散落一地,灼热的空气仿似凝滞般停留在宫阁间,树叶无声,蝉鸣燥燥。 已是盛夏,再加上今年大旱,使得天地间异常燥热。宫中镇冰司早已按规矩给各宫发放了冰块,月妃正身受皇宠,镇冰司自不敢怠慢。冰盆置了满殿,丝丝凉意透出,凉爽舒适。 罄冉和四郎一前一后从月妃寝殿走出,只觉迎面一股热浪扑来。四郎撇撇嘴,转身便又跑了进去,站在一处冰盆前伸手抓了把碎冰。 “这天真怪,也不下雨,热死了!我再凉快会儿,妹妹也回来吧。” 罄冉回头望了他一眼,摇摇头步出了大殿。闷热的空气裹了一身,她抬头望着被烈阳照的明晃晃的琉璃瓦轻勾唇角。 转眼进宫已两月有余,她虽说没有机会对战英帝下手,可倒也不是毫无收获,起码对这皇宫和战英帝她不再一无所知。再有四日月妃便要送他们出宫了,罄冉想着这两个月的宫中生活,心生不甘。想到数次那战英帝就近在眼前,可自己却无力为家人雪恨,她便心生躁动。可又能怎样呢?技不如人,便只能隐忍。 耳边响起嬉笑声,四郎一晃已挡在了罄冉身前,抓起她的手便将一捧碎冰放在了她的掌心。清凉传来,多少驱散了暑热,罄冉挑眉看他,四郎却讨好一笑,将冰凉的手伸出猛地捧上罄冉面颊,丝丝凉意传来,罄冉本欲避开竟有些贪恋他手心传来的凉意,定定站在了原处。 第14章 携伴进宫(3) “你的脸都被太阳晒红了,我给你冰冰。”四郎眉眼弯弯道。 这些日随着两人越来越相熟,四郎总爱做些小动作,或是拉个手,或是抱她一下,或是捧着她的脸嘻嘻说好看。罄冉只当他是孩子,从一开始的相避,到现在已是没了反应,由着他闹。他的话只让罄冉微微挑眉,白了他一眼,兀自看向不远处金色的琉璃瓦顶。马上要出宫,筹谋的事也该付诸行动了,今晚她便要这皇宫翻天。 “妹妹在算计谁?啧啧……看这冰冷的眼神,越发衬得妹妹冰雪美丽,与众不同,四郎喜欢。” 四郎凑上红扑扑的脸笑道,他的呼吸便喷在鼻尖,罄冉骤然拉回视线,狠狠瞪他一眼,一把挥开他放在脸颊的双手,绕过他便往前走。 “我是蛇蝎,天天想着算计人,你最好离我远点,省得被我算计。” 四郎嬉笑追上,缠着罄冉,“得妹妹算计乃是四郎荣幸。” 罄冉脚步一停,回身冲他莞尔一笑,笑容在烈阳下绚烂如烟花在四郎眼中盛开,他何曾见她这般笑过,一时呆愣当场。说时迟那时快,罄冉一手抓住四郎衣领,手一扬,刚才四郎给她的那些碎冰便尽数灌入了他的衣中。身上的闷热触上冰块的寒气,冷与热激撞,四郎顿时便上蹦下跳起来。 罄冉迈步便向回廊尽头而去,听着身后四郎的尖叫声,唇边笑意慢慢扩大。 “云妹妹,没想到你笑起来也这般好看,哥哥真欢喜。” 身后传来四郎的笑声,罄冉也不作答,快步转过廊道消失在了回廊间。四郎嘿嘿一笑,身影一纵便坐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将背紧紧贴向廊柱,背上碎冰传来透骨凉意,他开怀一笑,“真舒服。” 夜幕降临,月琴宫一角。 罄冉猫着身在暗影中蹲下,一阵忙碌,她望望黑沉的天幕,手中火光一闪,将酝钼香燃起,香气慢慢浓郁。 她蹲下静静等待着,没多久细微的声响传来,她唇角一勾,“来了……” 果然,扑棱扑棱声越来越近,片刻便有一群鸟儿从天空飞聚而下,落在那酝钼香炉旁慢慢安静了下来。眼见鸟儿越聚越多,罄冉打量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地探身挪了一步,手在身旁石头上一扳,一个大笼子从天而降,受惊的鸟儿扑簌簌而飞。 罄冉望着被罩在笼中不停扑扇翅膀的鸟儿得意一笑,她将捕到的鸟儿一只只小心掏出放在袋子里,用绳子扎好,猫着身子便飞身闪入了宫阁间。她对月琴宫的防守了然于心,灵巧躲过守夜太监片刻便回到了自己住的小院。点上灯,从床下拉出一个包袱,倒出一堆杏核,杏核的一端皆绑着红线,她从袋子中将鸟儿一只只拿出,在腿上绑好杏核,再扔入另一只袋子。待杏核全部用完,鸟儿竟还有剩余,她看了看沙漏,起身抓起袋子便出了房,抬头仰望夜空,目光幽沉。 没有月亮的幕空,夜色迷蒙,黑影重重,漆黑阴霾。 她低头蹲下,将口袋打开,轻轻一抖,鸟儿扑扇着翅膀纷纷而起,汇成一条黑色的条带在天空兜转两圈,便同时朝着东面前朝的方向而去,如同一抹飞快移动的乌云直逼乾垣殿。 “嘿嘿,妹妹这是忙的什么?四郎瞅了半天也没瞅明白呢。” 笑声自头顶传来,罄冉头也不回便向房中走,四郎忙从屋顶跳下,在她关门之际硬挤了进来。 罄冉方才回屋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只是懒得理他罢了,如今见他挤进房中便也任由他去。她倒了水灌了两口,见四郎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满脸好奇,亦瞪向他,“我要休息了。” 四郎却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妹妹睡吧,四郎守夜。” 罄冉见他又懒皮,懒得跟他计较,回步便爬上了床,闭目静静等待着。四郎知她有心事,又好奇她所做为何,便也不多言,倒了水从书柜上抽了一本书竟安然看起书来。正待翻页,却听外面传来惊呼声,一声高过一声,罄冉猛然睁开眼睛,面有喜色。 四郎凝神去听,喧嚣声竟是从前朝传来。没一会儿月琴宫也沸腾了起来,吵声阵阵,屋外传来宫侍们杂乱的脚步声。 “乾垣殿走水了!天,好大的火!” 微月宫中,战英帝方和明妃安寝,却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嚣声。战英帝霍然坐起,便见一个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浑身哆嗦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大事不好了……” 战英帝脸色阴沉任由明妃给他套上袍子,“慌什么!” “回……回皇上,是乾垣殿……不知为何,走了水……” 战英帝一听说是乾垣殿失火,心头猛地一纠。乾垣殿是百官上朝之地,是龙座所在,皇权、皇位的象征,怎么能发生失火这样的事?!他急忙推开明妃,从床上跳了下来,也不待太监服侍穿靴,自己两下登上,慌慌张张奔出了殿。 殿外太监宫女见他出来,跪了一地,战英帝望向乾垣殿,只见火光冲天,半边天已被烧得红彤彤,他不想竟已烧得如此厉害,一脚踹上身旁连连磕头的太监。 “快给朕救火!” 等战英帝赶到乾垣殿时,广场上早已人声鼎沸,火头如潮水般已包围了整个大殿。烈焰滚滚,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禁卫军、太监正纷纷泼水救火,无奈乾垣殿纯木构建,火势太大,一桶桶水浇上竟是一点作用都无。烈火不刻便将整个殿宇吞没,火云狂卷下,椽子大梁不断断裂,砸在地上发出轰响,溅起更烈的火团。 战英帝急得团团转,不停冲身旁太监发火,可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宏伟的乾垣殿被一点点付之一炬。 待天光初亮,火势才被扑灭,浓雾一般的黑丝袅袅浮动,灰苍苍的殿顶压着的也不知是烟还是云,而雄伟的乾垣殿已不复存在,只剩残败的余灰风一吹噗噗作响。 罄冉一直望着乾垣殿的方向,直到看不到一丝火光才转身进房。 四郎正执杯饮茶,见她进来忙给她倒了一杯捧上,嘻嘻一笑,“你在那鸟上挂的什么东西,怎么放出去就着了火?” 罄冉仰头将茶喝下,见他巴巴望着自己,随口道:“杏核里面放了艾草,有几只藏了火种。” 四郎眼睛一亮,连连拍手称妙,绕着罄冉转了几圈,“艾草本就易燃,怪不得没一阵就着了火。” 罄冉瞥他一眼,伸手拽住他便往外扯,一把将他推出门,“我要睡觉了。” 她将门关上,四郎耸耸肩,望着紧闭的房门,再看看东面天空,撇撇嘴哼着小调悠然而去。 翌日,四郎和罄冉正往月妃宫走,刚转过回廊,便听不远处几个太监窝在花荫下嚼舌头。 “听说从乾垣殿废墟里发现那东西可是……可是……” “是什么?你倒快说啊!” “是……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再传了啊。听说是云艺云将军生前之物,是先帝钦赐的。” “云……云将军?” “听说禁军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起的火,难道真是,真是云将军的厉鬼前来……” “我听说昨夜皇上还梦魇着了……” “别说了,这可不能乱说,咱们快散了吧。” 几个太监猫着远去,四郎嘿嘿一笑凑近罄冉,“你倒聪明,自打今儿,怕是那英帝睡不安稳咯。” 乾垣殿着火,英帝传旨天下: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之过,朕自当修身齐德,以求天佑。 自此战国屡次想重修乾垣殿,然皆因诸多事耽搁,致使皇宫之中本该最显赫的地方却数十年乃一片焦黑的废墟,而英帝到死也未能再坐上那象征最高皇权的龙椅。 火后,英帝令探查起火缘由,禁卫自灰烬中找到一只虎形玉佩,呈与英帝。英帝看后大惊,自椅中惊呼而起,面无血色。自此后宫中盛传英帝为鬼怪所困,夜夜不能安眠。 两日后,鹊歌城郊外,罄冉端坐马上,回望京都,神情不辨。 四郎见她如此,不免轻叹一声,道:“云妹,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有去的地方吗?” 罄冉见他满脸担忧,却是一笑,“谢谢你这三个月的帮助,这天大地大总有容我之地,罄冉就此告别。” 四郎见她竟一点留恋都没,不觉面容一跨,半响才道:“你可愿随我去……” “我不愿。”罄冉打断他的话,见他蹙眉这才又道。 “我有我要做的事,这些日子谢谢你,我……会记住你这个朋友的。” 四郎听她说朋友,微微一怔,随即哈哈而笑,“好,云妹妹,后会有期,我也会记住你这个情妹妹的。” 他说罢大喝一声,一抖马缰奔驰而去,身影在一片绿色的田地间潇洒天成。 “云妹,要记得情哥哥啊!” 罄冉不想他说走就走,望着他渐远的身影心头终是生出一丝不舍来,他爽朗的声音传来,罄冉扬声,“我会的,蔺琦墨。” 四郎听她唤自己的名字勒马转头,远远的女孩身影笔直昂首马上,虽是看不清面容,可他知道她定在笑,如他一样。他冲罄冉使劲挥挥手,一扯马缰飞驰而去。 身后罄冉亦掉转马头,回望京都,觉得这几个月的光阴,如同一场梦,她终由那沉闷压抑的宫中而出,只不知命运在前方又为自己安排了怎样的路? 天空中,一群雁鸟飞过,罄冉扬唇而笑,猛然扬鞭。 不管如何,她定要保护好自己,定要坚韧成大。 第15章 时光荏苒(1) 战英帝元康十五年,秋季,清晨。 峰顶上太阳还没露头,已经有一个身影在练武了。 峰岭巅处,白影舞动,剑气纵横,冷风飕飕,寒光点点。朦胧的光线下,那身姿仿似白龙在空中盘旋,又如冰雪在天地间狂卷。晨雾在那身影舞动间凝聚,又随着剑招迸散,一招雁落平湖,一声清喝,手中长剑直刺一颗大树,咔声连响,树枝纷纷断裂,散落一地。 罄冉收剑而立,望着天际缓缓升起的金阳轻声一叹。 已经十一个年头了,这般习武一日日竟似没有尽头。风雨无阻、寒署不断,终于要结束了么…… 缓步在崖边儿坐下,望着雾濛濛的山峦,足下的苍山仿佛还在睡梦中,天际间静悄悄笼罩在白色的晨雾中。金色的阳光刺破雾层,天地间的一切却仍旧朦朦胧胧,那般不真切。 她浓密的睫毛轻闪,带着一层金光覆盖了眼中的清冷。望着手中厚厚的剑茧,从未有过的酸楚突然间涌上心头,眼眶湿润,一行清泪便毫无征兆地垂落而下。晶莹的泪珠在金阳下闪过如宝石般的光彩,沿着优美的下颌滴在手上,她猛地抹尽眼泪,嗖地站了起来。 晨阳高挂山端,她眯眼望着湛蓝的天空,低头间只见锋锐的剑尖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她双眸一凛,“十一年,爹,娘,冉冉已不能再忍!” 说罢,她昂头便向山下走。秋天的山巅颇有些寒意,方才淌下的汗水湿淋淋黏在身上,呼出的气形成股股白雾,山风吹过,略有冷意。 山下的村子在阳光下仿若沉睡在山峦环抱中的婴儿,恬静而安宁,轻悄悄地沐浴着暖阳,享受着山风。 罄冉唇边荡漾起温柔的笑意,十一年了,她生活在这个朴实的小山村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离开鹊歌城之后,她想起父亲以前曾提起过,在战国和旌国的边境云荡山上住着一位自号‘黄石老怪’的老者。据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但是人人皆知他天文地理、文韬武略、岐黄医道样样精通。只是此人性格古怪,从不收徒传钵。父亲还说,他年少时就曾想拜在黄石老怪门下,可无奈千里迢迢到了云荡山,终日找寻也未找到他,只得含恨而回。 罄冉想起这事便从鹊歌城一路向云荡山而来,也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天意如此,她到云荡山的当日便遇到了这古怪的黄石老怪。老人并不如外传的那般道骨仙风,看上去倒似个普通的乡下老头,瘦骨嶙峋,面黄肌瘦。 罄冉见到他的时候他正靠着破墙晒太阳,刚巧一条毒蛇欺近他,在他腿上咬了一口。罄冉惊呼一声奔过去相询,老人竟毫无反应,连眼睛都不曾睁开。她心生焦虑,又不忍眼睁睁看着老人送死,于是便撕开他的裤子,咬牙对着那满是污垢的腿凑了上去,最后帮老人吸出毒血,她却昏了过去。 醒来后便到了眼前的山村,老人从未自称是黄石老怪,可却每日教导她习武,不时还扔些兵书和药典之类的奇书给她。老人很少说话,声音沙哑难听,可她有不懂的地方相询,他却会细心讲解。平日老人就似这山中普通的老者一般,种田串门,毫无异常。 罄冉也不甚多言,每日除了习武看书便是做饭洗衣,偶尔也下地干活,出山采买用品。初来这里的日子过的极为平静,两人便似一对相依为命的爷孙一般,直到六年前老人过世。他留下了一堆书籍,毫无预兆地便在那年冬至驾鹤西去,罄冉无疑是伤感的,可也未曾落泪。 她安安静静地将老人安葬,之后便又是年复一年的习武,只是出山的时候多了很多。因为她知道,她需要磨练,不能空泛练武,她更需要实战经验。每次下山她都会找武功高强的人比试,有时候碰到官府悬赏逃犯,也会挣些赏钱。十一年便这般平静地过来了,她对这个质朴的小山村产生了极为浓厚的感情。要不是心中的仇恨,罄冉真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就这般倒也安宁。 回想间已到了山脚下,不远处一个小男孩背着竹篓一蹦一跳走来,嘴里还哼唱着小调。他身后一条大黄狗看到罄冉,大叫两声便扑了上来,围着罄冉快乐地打着转儿。 男孩听到狗叫,抬头正见罄冉从身后袋子中扔出一只野兔,大黄旺旺叫着刁起那兔子,摇着尾巴一溜烟跑进了山林。男孩忙快步跑上,笑道:“冉姐姐,你今日下山好早啊。” “恩,小六,你爷爷的腿可好了?”罄冉点头问道。 “能下床了,我娘说等爷爷的腿好了,就请姐姐去我家吃饭呢,还说要买露芽镇老张家的点心呢,到时姐姐可一定要来啊。”小六仰着头笑道,说到那点心,乌黑的眼珠一转满脸希翼。 罄冉见阳光下男孩的笑容单纯而诚挚,心中一软抚着他的头发,“姐姐要出门办点事,怕是很久都回不来。你跟大婶子说,爷爷的腿再两个月才能拆石膏,可别忘了。” 小六呆了半天,双颊一红,望着罄冉美丽的面容竟有些不好意思。见她直盯着自己,忙胡乱点了点头。 罄冉见状,便迈步向山下走去。小六望着她的身影,心道冉姐姐今日真和善。他很喜欢这个美丽的大姐姐,只是她不爱笑,虽然对大家都很和蔼,可他却从不敢像对村口刘丫那般跟冉姐姐胡闹,总觉冉姐姐跟他们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她就像……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可是今日姐姐竟摸了他的头呢,真好。等等,方才姐姐说出门办事,很久不回来? 他这才恍神,忙快步跟了两下,望着已快消失在山道上的罄冉喊道:“冉姐姐,你要去哪里?去很长时间吗?” 罄冉回头,见小六一脸焦急,心中一暖,脸上浮现一个柔和的笑,“姐姐回来给你带京城的桂花糕。” 说罢她轻轻挥手,回头跨步间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道间。她回到村中,在巷尾一扇木门停下,推开院门进了院子。她将身后野味扔在大石桌上,打了水清洗一翻,拿起那袋野味便钻进了灶间,出来时一手拎着一个食盒,一手拎着酒坛子。 罄冉出了院子,身影一纵,如飞掠天际的雀鸟,身姿轻盈闪过,转眼便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峭壁。在峭壁上几颗苍松挺立,松间赫然有着一座孤坟。罄冉站在孤坟前望了片刻,缓缓跪下,将食盒打开,一层层取出六盘热气腾腾的菜,一一摆在坟前。 打开酒坛,酒香扑鼻,她轻声一笑:“师傅,是您喜欢的冽水酿,这几个菜也是您生前爱吃的。” 她微微一顿,眉宇微跳,这才又道:“师傅,徒儿要走了。这可能是徒儿最后一次来看您了,这酒徒儿敬您。” 她说罢,扬起手腕,将半坛酒洒在地上,剩下的半坛便是一个昂头,手腕高扬,清酒慢落,如一带白瀑尽数流入樱红薄唇间。清冽的酒灌肚带起一股股暖意,罄冉双颊嫣红起来,本清冷高华的面容倒多出几分少女的娇媚来。 鹊歌城,战国帝都,繁华之地。 罄冉一袭月白衣衫昂然马上,头戴帷帽,仰望着城门上方的“鹊歌”二字,表情凝然,帷帽上的青纱被风吹起,她秀美的下巴若隐若现,带着微扬的弧度,显出几分清冷和傲然。 往事如梦,只有这城楼岿然不动,却不知其间又见证了多少世间悲欢。 罄冉轻叹一声,迈步加入了入城的人流。由于战英帝五十寿诞将到,城中处处透着喜庆,几处一祭,几步一坛,红幡和明灯更是挂满了街头。罄冉只觉鹊歌城更加宏丽了,屋舍连绵,酒铺食店,林立街头,车水马龙,行人如鲫,一派旺盛之象。眼见天色已晚,她在一家名曰“祥和楼”的旅肆驻足,站在门前迎客的的店小二忙机灵地迎了上来。 “客官用膳还是住店?您嘞,里面请。” “一间上房。”罄冉将马缰交与小二,取下行李,迈步跨上台阶。 “甲子房客人一位。”小二忙回身吆喝,对罄冉再行一礼这才拉着马儿前往安置。 酒楼中楼上楼上皆是客人,堂中尚有一方小台,此刻月琴婉转,二胡低诉,一小生,一花旦正唱着《桃花扇》。那花旦有一把极好的嗓子,一抬眼,一甩袖,都是无尽的风情,听得楼上楼下客人彩声连连。小二穿行其间上菜倒酒,仅仅有条,不见惊乱。侍者听到小二的呼声迎了上来,接过罄冉手中包袱将她带向后院。 后院倒显清净,和前堂的喧嚣截然不同,二人穿过一条廊道便到了客房区。小二将罄冉带到甲子号房,放下行李躬身笑道:“热水马上送到,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罄冉从腰间摸出碎银打赏,小二眉开眼笑。 “客官可要用什么膳食?小的给您送来。” “不必了,下去吧,我素喜清净,没事别来打扰。”罄冉摆手道。 小二应声退下,罄冉才将帷帽扯下,将行李归置好,收拾一翻,推门而出。她步至大堂上了二楼,在靠窗的角落坐下,随意点了两样小菜。刚欲执壶倒茶,却听窗外街道上传来一阵喧嚣,她手上微微一顿望向楼下。 “耀国的凤相来了,快看!” “真气派啊!看这架势!” “麟国的少将军,旌国的翼王都来了,这凤相一到,四国的少年英雄可就聚齐了。” …… 罄冉心头一跳,挑眉望向街头,只见人群纷纷拥挤着看向东面。不多时,一队骑兵开道,长长的仪仗队伍护送着一辆精美马车缓缓而来。 大队行至楼前,罄冉只见数十骑侍卫个个高挺彪悍,驽马鲜衣,拱卫着马车。那马车珍珠玉帘,车外更有数十名侍女前呼后拥,个个美艳不凡。那拉车的四匹马更是通体雪白,踏云名驹。 罄冉微微扬唇,面有微嘲,怪不得百姓直呼好大的排场。 车中,凤瑛侧卧在一张雕工精细的卧椅上,两名美侍跪于椅旁,一人正剥着枚这秋季难得一见的水晶荔枝,一人则轻轻给凤瑛捶着双腿。 侍女剥好荔枝用银具剔除果核,纱袖一扬将荔枝送到凤瑛嘴边,凤瑛张嘴接住,舌尖一卷便带入了口中,动作间说不尽的慵懒风流。果香入口他突然眉心一跳,微微侧身抬手撩起珍珠窗帘向外看。 他目光一转落在一家酒楼之上,眉心微蹙来回搜寻着,眼中闪过几分疑惑,正待收回目光眼底却滑过一抹青影。 那身影对窗而坐,姿态淡然。凤瑛尚不及看清那人马车已是一晃而过,他微微掩眸,手一放珠帘叮咚,靠在软枕上闭上了眼。心中却兀自奇怪,方才心头那一触到底来自哪里?随即他晒然一笑,挥手令侍女退下从案上取过丢置的书看了起来。 “啧啧,真是气派,瞧那些小娘们水灵的!” “老袁,你就别艳羡了,你那第六房的小妾模样也不赖。” “那小蹄子哪能和那些仙女一样的耀国侍女比?” “那是,人家凤相权倾朝野,自是漂亮娘们随便选,你那几房小妾是比不得。” 罄冉听着对桌两个形容低俗的男子的对话心生厌恶,将头扭向窗外。 “权倾朝野又怎样?皇帝的女人照样沾不得。” “嘿嘿,这话你可说错了,凤瑛在耀国可比皇帝要大。休说那耀国小皇帝还没女人,便是有那也只有凤瑛跟皇帝抢女人的份,没有皇帝跟他抢的理!” 话语自动入耳,罄冉听到此处微微挑眉,凝神侧目。 “此话怎讲?” “不知道了吧。凤瑛在耀国可是一手遮天,耀国小皇帝才刚六岁,皇太后又是凤瑛的嫡亲姐姐。年前凤瑛刚被封为氿乾王,百官对这氿乾王可是需行折腰礼的。” “氿乾王?这氿和九谐音,历来可只有皇帝的尊号能用啊。” “嘿嘿,懂了吧?皇帝的小命怕早就捏在凤相手里了。” 这边话语刚落,楼上它桌也纷纷议论了起来,皆是在谈战英帝的五十寿诞,谈这次被请来的四国使者。议论声随风飘来,罄冉却似没有听入耳中,她垂眸轻抿杯中之酒,遥望着街上人头攒动,思虑着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行动。 此时却听一人走至对面桌前笑道:“请问兄台刚才说的什么战七、旌翼、耀瑛、麟郎指的是何意?” “这都不知道?来来,这我可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战七自不必多说,指的便是咱们战国七皇子狄飒殿下,旌翼说的是旌国的翼王燕奚痕,耀瑛自不必提,麟郎指的却为麟国的清远候蔺琦墨,此人小名四郎,故有麟郎一说。这四个人那是当今有名的少爷英豪,哪个不是少年得志,权霸一方?这将来的数十年怕都是他们的天地咯。” “这四个人哪个更厉害?” “哈哈,哪个更厉害?这我哪里知道!他们又没比试过。倘若四国开战或可一较,不然可真不好说。听说这四人除了凤相外,其它三人武功不相上下。七殿下擅用飞轮,翼王擅枪,玄甲银枪战九州,至今都未曾遇到对手。清远候,他擅剑,一柄清茗剑横扫千军,帮其叔父扫湖州,震吴王,虽弱冠之龄,在麟国也是战功赫赫。” 问话的男子听得愣神,脸上浮现仰慕,不免又道:“那凤相呢?他的武功如何?” “凤相?听说是个翩翩君子,素喜弄琴,从没人见过他动刀动剑。你没看刚才那架势?怕是连马都不会骑,还得用车拉着。” 那讲话之人声如洪钟,他的话声早压下了酒楼里其它议论声。现在他此话一出,楼中更是听者一阵哄笑。 罄冉却又是一嘲,怕那翩翩公子只是表象罢了,一朝权相又岂会是良善只弄琴弦之人? 此时,与罄冉一般面含嘲讽的还有靠近廊道而坐的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人,他听到那汉子的话亦是眸露嘲意,薄锐的唇角微挑。 坐与他身旁的锦衣男子轻笑道:“却不知凤瑛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锦衣男子说罢见主子只微微一笑,便凑近几分又道:“王爷,以您看,您的功夫和那三人相较如何?” “狄飒、蔺琦墨不相上下,那凤瑛怕是功夫尚在我等之上。”男人轻呷茶水,眸中微沉。 锦衣男子一惊,正欲说话,却见主子目光定在一处,神情竟极为认真。他微微诧异,扭头去看。 但见一青衫男子独自坐在窗边的楠木桌前,背对众人,持杯轻饮,身形如烟如柳。一抹青色,衬着阁外透入的明光,如青烟朦胧,又似繁花泄地,竟似将这一方喧嚣完全隔绝在外。 “好风采!”锦衣男子轻赞一声,回头见王爷已收回目光,兀自饮茶,他不免有些讪讪。 正无趣却听旁边一桌又议论起了这次战英帝的寿宴。 “听说紫锦轩的绸缎都被哄抢一空了,城里的各大珠宝行更是日日宾客如云,还有不少人家都跑到附近城郡去采买衣装首饰呢。” “胭脂铺子的生意那才叫好呢,镶红阁前些日干脆连门槛都给拆了,不然怕是要被踏烂了。” “我要是有闺女也得好好给她捯饬捯饬,定是要送去裳阅衙试试的,这万一被选上了,可就能在四国使者面前,在国宴上给皇上献艺了。” “你就得了吧,就你那怂样儿有个闺女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裳阅衙你以为那么好进?就东街吴家的闺女,知名的美人,去了愣是连门都没让进。” …… 罄冉知道他们说的是“选才”一事。 战英帝五十寿诞,四国来贺,贺者都是权霸朝野之人。 权相凤瑛,少年将军蔺琦墨,旌国皇帝唯一的弟弟翼王燕奚痕,那燕国虽是派了个老臣,可也是赫赫有名的学术大儒高祥高太傅。 战英帝为了彰显国威,便下令选取才艺高绝,容貌出众的女子前往宫中,这些女子再经过一翻挑选,胜出者将在国宴上献艺。 而她这次之所以下山便是冲着这“选才”而来! 明日便是裳阅衙“选才”的最后一天了,她定要借此入宫,她云罄冉会让战英帝的寿宴变成一场丧宴! 酒楼中依旧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战英帝的寿宴和那几个备受瞩目的少年英杰。 罄冉慢条斯理地用着膳食,听那些讨论越来越落俗套,越来越不堪入耳,便望向楼下。 正堂中央戏台上花旦和小生已经退下,一个白发老者正拉着二胡,用他沧桑暗哑的声音一字字唱着,“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 第16章 时光荏苒(2) 这等曲调,苍凉低转,自是不得楼下找乐子的宾客欢喜。虽是没有喝彩声,老者却依旧唱得极为认真,手一提一声微亮的羽音响起,他继续唱道:“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 见一个锦衣壮汉吆喝着要老头退场,罄冉兀自一笑,抬手昂首饮尽杯中酒,轻声接口道:“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罄冉的话极低,可那坐在廊道的男人却眉宇一跳,扭头望了她一眼。随即目光瞟向楼下,望着那老者,眸中波光微闪。 又听了一阵,眼见天色不早,罄冉将一锭碎银放在桌上,青袍一晃,起身便往廊道走。 刚回身便敏锐地察觉到一束打量的目光,罄冉眉宇不动回望看去。 只见廊道边一张檀木桌前端坐着两个挺拔的身影,那身着黑色锦袍,样貌英俊的男子正盯着自己,那可谓放肆的打量目光便来自这里。 罄冉见他面有笑意,双眸清澄,英俊的面上更是带着北方男子特有的爽朗之态。知他没有恶意,便对其轻轻颔首,举步间望向他对面端坐的男人。 那男人身量极为高大,一袭月白云纹锦缎长衫,他微微低着头,从罄冉的方向只能看到他饱满而充满阳刚气的额头和飞入云鬓的长眉,但从那刀刻般的眉峰便能看出男人性情定是刚毅坚韧的。 罄冉正欲收回目光,那人却猛然抬头望了过来。罄冉心生一惊,脚下一顿。 这是个长相不俗的男人,尤其是他的眼睛,目光柔和之后隐着的冷竣威严如腊月寒冰,让人心惊。 罄冉知道,她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同样在打量着自己。交错而过的那一瞬,她分明看到那人微微蹙了下眉头,想来是从未见过她这般目光放肆的女子吧。 忽视身后两道炽热的目光,罄冉轻挑唇角。那两人,怕是不简单呐。先不论气质,单单那一身的穿戴,便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如果她没有看错,那目光骇人着月白长衫的男人,其发冠可是宫中之物。 “王爷,那分明是个貌美女子,举手投足虽是俊雅,可动作却丝毫不见女态。这要不是看到她的脖子,苏亮还真将人当成俊小子咯。”苏亮见罄冉身影消失,兀自愣神片刻才笑着晃头道。 燕奚痕望向方才罄冉端坐的小桌,但见两碟冷菜,一杯清酒,青瓷酒杯在灯光下发出冷光,宛若那清鸿水眸,清冷却不失晶莹。 听到苏亮的话,燕奚痕兀自一笑,这女子确实很特别。 女扮男装的他见的多了,京城官宦小姐闲来无趣也有不少女扮男装出门游玩的,多是贴上两道八字须,将脸涂黑,衣饰上也多加遮掩。可姿态忸怩,令人一眼便能望出端倪。 而这女子很奇怪,奇就奇在她分明一身男装,可却丝毫不掩饰女子身份。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容貌上更是毫无修饰,只是如同男子一般束发而已。但那动作间却毫无扭捏之态,从容俊逸,俊雅潇洒,竟皆是男儿之态。 楼下小旦柔婉的嗓音又起,燕奚痕回神,敛眸望向苏亮,朗声道:“走吧,本王也该会会那耀国权相了。” 元康十五年九月初三,秋高气爽,晴空无波,金秋的阳光刺破第一抹云层洒照人间,绽放出迷人的光彩。 这日正是战国万寿节,一早整个战国便忙碌了起来,官员早早设坛而拜,高高的城墙上,街头上挂满了红灯笼,花团锦簇,彩旗飘扬。 为了战英帝的寿诞,朝廷大赦天下,官府不理刑名,一个月前更是禁止屠宰。宫中用彩画、布匹将殿宇包装得绚丽多姿,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四处摇曳。天还未亮战英帝便亲临正和殿,在高高的御阶上接受百官朝贺。美中不足的是这些本该是在乾垣殿举行的,然而众所周知,乾垣殿已在十一年前毁于一场天火。 此刻罄冉却也置身在这重重宫墙之中,凭借她的姿色和琴艺,却是轻轻松松就通过了“选才”,在三日前便被送入宫中,和其她被选的女子一起在霓芸院受了三日宫廷礼仪训练,只待今日夜宴到来,为战英帝和四国使臣献艺。 当夜色慢慢覆盖整个天幕,皇宫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飘渺如梦,宛若仙境,而世间一切贪恋和欲念也在暮色下蠢蠢而动。 夜宴要在正和殿举行,酉时,殿中已安置妥当,龙椅在御台上散发出金光,御台的侧面则是众宫妃的位置,那里早垂下了细纱,影影绰绰惹人遐思。 御台的下一阶安置着四个独立席案,是为四国使臣而设。再往下才是战国皇子及众位臣工的习座。殿中则用上等红镶毯铺地,正是舞台所在。 酉时正刻,众臣工已在殿中列坐,而四国使臣则会在半个时辰后到达,此刻没有皇帝及使节在,气氛轻松而热烈。百官们各依亲疏,自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而皇宫宣和门处,燕国使臣高祥一身灰色儒袍从轿中缓缓迈出,苍老的面上带着淡然祥和的笑意,宫灯照映下他鸡皮鹤发,然其身板却笔直坚挺。 凤瑛自马车上撩袍而下,一袭深紫色秋衫,绣滚蟒银边,金冠束发,腰缠宝带,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风流俊秀更胜往日。 他望着宣和门上高高的金匾扬眉一笑,笑若春风。见高祥迈步,他抬手施礼,“老太傅先请。” 高祥也不客气,颔首而笑,目有神光,“凤相抬举,老朽便生受了。” 他说着便迈步第一个进了宣和门,此时燕奚痕和蔺琦墨才并骑而来,凤瑛脚步一顿。 旌国和麟国本就交好,麟国吴王策乱,旌国曾派翼王领兵相助,这二人一起来却也不是什么奇事。 凤瑛笑望二人,只见燕奚痕一身天青色长袍,广袖在秋风下卷荡,映着宫中华丽的灯火显得有些肃淡,可却更衬托出其身量高大,英挺不凡。凤瑛早就听说翼王性情沉稳内敛,只此风姿便可见一斑。 蔺琦墨则一袭白色儒衫,白衣迎风,衣袖鼓动若雪。人美冠玉,皎若雪莲,黑发用碧玉簪挽住,鼻挺秀峰,眉似墨裁,目若黑石。 凤瑛早闻此人生的貌美,又有小名四郎,早年领兵不少大将欺他年幼,心中不服,又见其貌美,酷似兔儿爷,便直称他美四郎以视羞辱。如今一见,凤瑛不免挑眉。他观望间蔺琦墨却不知对燕奚痕说着什么,眉眼间净是笑意,越发衬得整个人俊美无双。两人打马宫前,拉辔停马,同时翻身下马,动作间一人利落凛然,一人俊逸潇洒。 燕奚痕将马缰甩与宫人,上前冲凤瑛抱手一礼朗声道:“我与四郎劳凤相相候,却之不恭。” 凤瑛舒雅一笑,清润声音滑过夜色,“二位风姿卓拔,赏心悦目,凤瑛等的可是欢悦异常。” 燕奚痕朗声一笑,“早闻耀国凤相温润如玉,君子如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凤瑛笑意更染,望向蔺琦墨,“凤瑛早闻蔺四郎俊美无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燕奚痕眉宇微动,五国之中谁人不知,蔺少帅最讨厌的事便是别人称呼其四郎,他和蔺琦墨虽是旧识,可称呼其四郎也是从昨夜才开始的,凤瑛这话听在蔺琦墨耳中只怕不中听呢。 蔺琦墨听凤瑛如此说,却是扬眉一笑,黑亮的桃花眼往燕奚痕处一晃,“原道景轩不善言辞,今日方知只是时候未到,氿乾王风姿果真不凡。” 凤瑛虽是被封为氿乾王,可国人这般称是尊号,外人称却是讽刺。这点凤瑛岂会不知?可此刻他却面无异色,脸上笑意甚至更甚几分,朗月般一笑,“四郎见笑,请。” 戌时正点,钟声震响,战英帝终于从正和殿偏殿移驾。 “皇上驾到。” 传侍太监清亮的声音响彻宫殿,战英帝满面笑意迈着威严的步伐大步跨进了正和殿,百官起身行拜叩之礼,殿中黑鸦鸦跪倒一地。 狄飒跟在战英帝身后,今日的他一身喜庆的红袍,金丝盘蟒暗纹,行动间光华闪烁,宫灯将他本冷硬的面容渲染出一丝罕见的柔和。 战英帝笑着示意百官平身,有些大臣起身间不免留意到那抹红色,众人从未见七皇子着黑色之外的颜色,如今瞧着稀奇,不少人已偷眼望了过去。狄飒微微停住脚步,眼波一扫,冷冽如霜,竟让那些人齐齐暗吸一口凉气,悄然低下了头。狄飒这才微抿唇角,抬步走向席案,撩袍而坐。 战英帝已和四国使臣寒暄几句,笑意盎然地望着殿中臣子,见殿中一派喜庆,众皇子各有千秋,文官恭顺,武官持重,纱幕后更有后宫嫔妃佳丽如云。再加上四国来贺,普天同庆,如此盛况,他只觉满身畅然,豪气荡生。 第17章 时光荏苒(3) 礼官上前执礼,众皇子、臣工纷纷起身,俯跪举杯邀祝圣上千秋万岁。四国使臣也起身,举杯相贺,接着宫女川流不息地将热腾腾的肴馔摆上席案,殿中鼓乐齐鸣,歌女长袖善舞,火红的衣裙翩翩。 袅娜宫娥鱼贯而入,手捧鎏金酒盏脚步轻盈,行动间酒香馥郁。战英帝见此情此景自是高兴,不时同使臣点头示意,举杯相邀。 一曲歌舞毕,舞女齐声恭贺皇帝千秋万岁,领赏谢恩便流云般退了下去。 此时高祥起身举杯,苍老的声音却清晰地响彻殿宇,“恭贺陛下千秋万岁,福寿绵绵,此乃我燕国的贺礼,还望陛下笑纳。” 战英帝哈哈而笑,挥手示意,宫廷大总管梁安忙一挥拂尘步下御台,接过贺礼送到了战英帝面前。 战英帝将锦盒打开,却见一株难得一见的千年老山参,华灯下主根、侧根、芦头、环纹及不定根十分完美。虽是不出彩,可燕战两国向来没什么交情,还颇有摩擦,这贺礼谈不上贵重,却也合仪。 战英帝朗声一笑,“也请高太傅带本王问候燕帝。” 接着燕奚痕撩袍而起,他望了眼台下,这才笑道:“旌国恭祝陛下圣体安康。”一句话简简单单,不卑不亢,挥手间霸气浑然天成,侍者已从席后步出呈上了贺礼。 梁安接过,只觉手臂一沉,微微诧异,呈与战英帝。 长盒被打开,却见一支钢铁锻造的莲花沉睡在锦盒中,银光四射,殿中众人神色各异。 凤瑛挑眉,随即几不可闻地一笑,蔺琦墨也扬唇一笑,抬臂轻呷了一口酒,美滋滋地砸吧了几下嘴。 狄飒眉宇一冷,面色微沉,冷哼一声。 燕奚痕却毫无所觉般,朗声道:“莲花一支,寓意佛心慈悲,托借万物感化世人的向善之心,皇兄在翼城恭贺陛下寿辰。” 战国自年前便和旌国边境紧张,旌国虽是国力不如战国,可却有独一的钢铁锻造技术,在战场上两国多有碰撞,旌国便是凭借此技术占了上风。在两国关系紧张的此时,送这般贺礼,其意不言自喻。旌国这是在表态,表明并不会惧怕战国! 战英帝眸中锐利转瞬而逝,挥手示意梁安将贺礼撤下,笑道:“翼王代朕多谢令皇兄。” 燕奚痕淡笑回坐,众人齐齐舒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兀自执着酒杯笑意融融的蔺琦墨。 静默半响,蔺琦墨似才感受到众人视线,放下杯盏,茫然眨眼却是望向凤瑛。 凤瑛见众人全看了过来,也不在意,摆袍起身一笑,如沐春风,“耀国的贺礼宫宴之后陛下自会见到,瑛在此先恭祝陛下寿比南山,恭祝战耀两国友好和睦。” 众人齐齐诧异,战英帝也面露兴致,哈哈一笑,“朕甚为期待,王爷请。” 见战英帝举杯示意,凤瑛笑着回敬。尚未回座蔺琦墨已站了起来,珠玉般的清悦之音响起,“我麟国恭祝陛下福乐绵绵,祝战国国泰民安。” 他手一挥,小厮捧上一只锦盒,待锦盒打开,殿上众人齐齐抽了一口气。只见那盒中一方玉玺,光芒四射,陈列在金黄的锻锦中。 “金镶玉玺!”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战英帝更是从龙椅上霍然起身,突又按捺住心中激动缓缓坐下,朗声一笑。 “恭贺皇上喜得金镶玉玺。”曲东平最先起身俯地跪首。 左周传国玉玺,如今五国先祖皆是左周臣子,燕国攻克雁城,周沥王自缢,然而燕国人将雁城掘地三尺也未找到这方传国玉玺,如今在此重现,怎不叫人惊异! 众臣公也忙纷纷起身,恭贺声大起。 狄飒跪首却是微微蹙眉,冷冽的目光抬起瞥了眼兀自笑得绚烂的蔺琦墨,不禁心道,传国玉玺如此重器,据之,焉知非祸? 几国皆呈上贺礼,一翻相庆后,礼官示意歌舞继续。众人笑语宴宴,却见一个满身红装的女子自殿外缓步走来,窈窕的身姿一点点的清晰,让人恨不得起身伸头好把她看个清楚。 红衣红带,女子抱着一把乌尾琴缓缓走来,墨发飞扬,姿态翩然。夜风突盛,卷起数朵红菊,扑上她的衣袂,宛如妖红盛燃于火,魅惑难言。 当女子走近,众人不免惊呼出声,本以为今日殿中已是各种风姿皆具,却不想此刻方显完美。 今日穿戴红色之人何其多,宫女、舞女,甚至七皇子,可此女一到,众人方知原来红色也可以被穿得如此冷艳、如此热烈,似冰似火,叫人不辨心绪。 大殿之上一时静谧,众人猝不及防地齐齐被卷入了一场艳色盛宴之中,此女却正是云罄冉。 她踩着红毯缓缓走上正和殿的高阶,无数盏琉璃灯将整个宫宇照的明华如昼,她红衣随着夜风招展,搭在双臂的长带披帛更是和着腰际流苏飞飞扬扬,在夜空中卷荡舞蹈。 她长袖抱琴,一步步进入殿中。不似那些舞女低头顺目,她高昂着头,长眉飞鬓,晶眸奇绝,曳地长裙飘洒身后,环佩清越。她在殿中长案停步,缓缓垂首将怀中乌尾琴放下,撩裙而坐,宽大的广袖在华灯下划过优美弧度,姿态高雅清绝。 凤瑛望着她一步步走来,莫名地竟心中一触,正执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无疑这个女子是美艳的,甚至堪称绝色,可是美貌的女子何其多,他从不是一个贪图美色的人。只是这个女子身上的气质太特别,她宛若一朵墨菊,开于老秋,色浓不重,在色彩缤纷的秋菊衬托下,凝重而不失活泼,华丽而不失娇媚。 蔺琦墨本是灿烂的笑在女子一步步走来时莫名一凝,他目光微闪。燕奚痕却敛目望了眼对面目光幽深盯着罄冉的凤瑛,面有所思。狄飒剑眉轻挑,随即四顾那些目露轻狂的臣公,冷哼一声,目有不屑。 众人表情各异,罄冉却安然落座,红色锦袖下如玉的手缓缓抬起,珍珠粉点缀绘制的美甲在华灯下一晃,十指若两片轻鸿落于琴弦。红色的广袖与乌黑色古筝交相辉映,手指微微弯曲,左手按弦,右手弹弦,一段音律缓缓流出。 众人只觉神情倏然清爽许多,已被带入了另一方天地。 那琴音响起,凤瑛却挑眉,几不可闻地咦了一声。 他的声音极小,只微微在喉间吟动,可坐与他身侧的蔺琦墨却听得清楚,望向罄冉的目光滑向她十指拨动的琴弦。 罄冉所谈正是一曲《平沙雁落》,初时曲调悠扬流畅,似有时隐时现的雁鸣从弦间歌出,众人似是看到了雁群降落前在天空盘旋顾盼的情景。 罄冉弹奏间目光并不停顿在琴弦上,她美目顾盼,流转间冷艳清绝,目光似无停顿地在大殿滑过,可只此瞬间已将殿中情景收入脑中。 她心中默想着狄飒所在的方位,手指飞走,琴音已是拨高。 雁群翔而后集,惊而复起,曲调一波比一波高,层层直上,她眉宇挑起,昂起了头盯向高高在上的战英帝。 突然曲调升至最高,她抱琴一纵而起,身影腾起空中,手中却是不停,随着铮然之音响彻殿宇,一只飞镖已是携带着寒风呼啸着从乌尾琴中飞射而出,向战英帝疾掠而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尚不及反应那镖已到了战英帝近前。 战英帝惊呼一声,瞪大眼眸,直觉拉过龙椅近前太监,一声惨叫传来,太监已重重倒在了他的身上。他来不及再做动作一声更高的尖锐琴声再次传来,他眼望着又一只镖激飞而来。 此刻那抹飞扬在空中的红色身影便如地狱修罗般让他惊恐,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龙颜,吓得大呼一声向龙椅一侧躲闪,狼狈不堪。 可令他更加惊惧的是,另一镖已到了眼底,正冲着他的双目呼啸而来。女子竟似早料到他会向这边躲避,他眼见已无时间躲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表情扭曲,满脸苍白,那镖在他红色的眼中急速变大。 可就在镖飞至面前的一刻,一声清脆的碰击传来,那镖竟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晃从他头顶飞射而过,直直插在了龙椅后正惊慌躲避的梁安眉心。 梁安连惊呼都不及脱口,面中已是多个个黑洞,直直向前倒去,滚下了御台。此刻的罄冉已经和狄飒战在了一起,大殿上一片惊呼。 战英帝冷汗森森,心有余悸地瞪着滚下台阶的梁安,心狂跳不止,此时战国的老将军易苍已冲上了御台,挡在了他的身前。 “快!护驾!” 几个御前侍卫拥上来,将倒在战英帝腿上的太监拉开,战英帝竟是在侍从的扶持下才站起身来,被护送着退向偏殿。他下了台阶又觉丢人,转身吼道:“给朕留活口!” 蔺琦墨听到这话挑眉一笑,目光更加炙热地望向场中的红影。他余光看向殿下东躲西藏的百官,笑得越发幸灾乐祸,只是笑容间却莫名多了些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紧张。 凤瑛目光亦追随着罄冉,神情淡然,只微微握着的手却暴露了心间的沉思。他也看到了殿中躲藏惊呼着的百官,不免轻挑薄唇,暗嘲,战国,也不过如此。 燕奚痕却微微抿唇,神思不辨。 第18章 殿中激斗(1) 华灯下,两道红影交错飞旋,劲暴者如鹤唳晴空,轻盈者如光渡星野。 狄飒掌势卓然凌厉,威势十足,罄冉则清飒自如,飘然若云,两人片刻已是战了数招。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七皇子,接着。” 一道金光滑过殿宇,威沉的响声传来,罄冉心生一惊,是狄飒的金轮到了! 她一个回身正见狄飒与同时飘然落地,金光一闪两手间已多了两个巨大的金轮。双轮各有五个锯齿,齿锋锐利,在华灯下闪着狰狞的冷光。 罄冉心一紧,狄飒已右臂骤扬,飞轮呼啸,直逼罄冉眉宇! 罄冉只欲在大队禁卫军到来前脱身,她知摆脱不了狄飒便无法顺利离开,眼见一道金光夹带着雷烈之势横向扫来,罄冉双眸骤敛,御气向后错身。 狄飒的金轮果真厉害,轮未到攻势已近,森森呼啸,金光毕现,金轮夺命,名不虚传。 狄飒十指插在金轮指洞中,双臂疾走,纵身便向罄冉扑来,招式不断,锯齿翻转,一时间大殿之上金光游舞,金轮带动风声鼓鼓而响,便如夺命鬼音,说不出的恐怖。 大殿上未及退出的百官更是战战兢兢缩在桌下不敢露头,那些武官眼见七皇子轮风狠辣,根本无从相帮,便纷纷散开在殿内四周,防守有序。 罄冉将殿内情景收入眼中,心头冷笑,却也不惊。她目光瞥向殿外,只要冲出大殿,夜色掩身,他们便再奈何不了她了。 她提气纵身,身影如一道鸿雁在大殿之上疾走,躲闪着狄飒的攻势不断找机会向殿门靠近。可显然狄飒也看出了她的意图,紧紧追随着罄冉的身影,金轮呼呼而响。 罄冉身影飘然如羽,轻灵如燕,一时间大殿之上两道红影被金光隔开,相互追缠着,红影层叠幻出,流光溢彩,两相飞舞。 狄飒眼见罄冉轻功厉害,竟无法靠近她,便惊喝一声,足下连踏,御气右手,铁腕翻滚间飞轮带出一声尖锐的鸣响,直直脱手冲罄冉背部旋插而去。 风雷之势飞快压来,金轮未到罄冉身后衣衫已被轮风扫到,锦裂之声传来。她面色微变,目光在前方所站一名武将面上带上,薄唇轻挑,身形旋转,金轮从她肋侧旋转着飞过,青丝飞舞被锯齿扫到,黑发飞扬而落。 那金光被罄冉避过直直冲向站在殿侧的武将,武将只觉罄冉身影一闪,金轮便从天而降,他惊呼一声,金光已到,一声惨叫传来,右臂飞出,他面色苍白倒在地上捂住被削掉的肩膀大叫连连。 罄冉冷笑一声,回头却见狄飒已接住了旋转飞回的金轮,她眉宇微动。 狄飒双手翻转金轮再次扑来,罄冉身影再闪,串花拂柳一般精妙闪过阴霾无比的攻击。飞动间一个熟悉的面孔闪入眸中,罄冉双眸瞬间眯起,似有冰破飞激而出。 曲东平!是曲东平狗贼! 他正趴在桌下探出头向外看,纵使面容苍老不少,罄冉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她心胸间一股愤慨涌上,正欲扑向那边,狄飒再次冲来。 罄冉眼前闪过爹爹的音容笑貌,她清冷的眸底暗云涌动,隐约可见竟是杀机。她不再回避狄飒手中金轮,双掌探出,灵蛇一般绕过金轮,紧接着五指曲起,指若葱削的纤纤玉手,顷刻间已如鹰爪一般袭向狄飒的手腕,动作竟是灵狐般的敏捷。 狄飒一招攻来,见她竟然没有躲闪,心头诧异间撞上少女雪寒的冰眸,不知为何,她那双清冷似腊月寒潭一般的眸子竟叫他一个愣神。 他这愣神只是一瞬间而已,但是高手对决岂容瞬间走神?便是这眨眼的瞬间,罄冉的右手已经攻到,狄飒只觉左手手腕一麻,金轮已脱手掉落。 待两抹身影再次错开、站定,众人所见之下,七皇子手中的金轮只剩下一个,而另一把金轮已经被握在了罄冉的手中。她白皙的右手臂上赫然一道深深的伤口,触目惊心,兀自低落一道殷红。 狄飒刚毅的薄唇紧紧抿起,却抑制不住心底的那丝震惊。金轮脱手,二十余年这是第一次,望着女子冷清的双眸,他心中五味杂陈,额际青筋跳动。 殿上本慵懒而依的那抹轻逸白影微微一震,缓缓将手中的玉杯放下,目光望着罄冉指尖不断滴落的殷红,唇角抿起,神思不辨,而那晶亮的眸中却是闪过耐人寻味的色彩。 凤瑛微微侧头看向蔺琦墨,嘴角勾起,玩味而笑,“怎么了?四郎好像有些紧张。” 蔺琦墨轻笑,抬手再次执杯,俊逸回眸迎上凤瑛秋水含笑的深眸,举杯含酒。接着他目光再次望向罄冉,毫不避讳,淡声清越。 “这般美人儿受伤,四郎自是心疼的,狄飒真不识风情。都说氿乾王君子如玉,最懂怜香惜玉,难道氿乾王不紧张?”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凤瑛一直握着的双手,轻笑挑眉。 凤眸灿若繁星的眸子笑意更胜,点头回首,便也举杯轻呷,目光却不再离开殿中半分。 燕奚痕淡然的目光滑过两人,目有所思,看向场中的目光不免又认真了几分。 狄飒虽然一把金轮被罄冉夺取,但是他手持单轮,攻势依然不减丝毫,金光大盛之处,狄飒身影猛然拔高,飞跃而起,金轮自上而下攻至。 罄冉猛然错开的瞬间,狄飒紧接着扔出手中的金轮,罄冉身影未定,金轮再次攻至。 望着这场厮杀,殿中众人俱是一惊,七皇子自不必说,如今竟有一名妙龄女子能与其平分秋色,众人望向女子的目光已不经意中多了些它意。 见狄飒手中金轮脱出,燕奚痕身后的苏亮惊呼一声,“雪轮舞,狄飒的杀手锏!” 燕奚痕微微侧头,苏亮撇撇嘴,却见凤瑛和蔺琦墨目光也在他面上稍纵停留。 罄冉何等耳力,自是也听到了他那声惊叫,神思一紧,眼见金轮已闪到她身前,带动金光闪晃,果真如一场金色狂雪激卷而来。她不及细想,挥出那把夺来的金轮,挡在身前。 金轮飞冲而来,刺破金雪,她只觉手臂猛然一震,身影已被震出一丈之外,胸中似被挤压过,难受异常。罄冉面色一变,不想那飞旋的金轮竟然有如此雷霆之势。 她强忍住胸口的那阵翻涌,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金轮,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那一缕笑意,倾国倾城,只见她手一扬,金轮骤然飞出,竟似在空中擦出火花一般。 众人猛吸一口冷气,想不到少女掷金轮的手法这么高明。等到众人眸光落定,却见那把明晃晃的金轮赫然飞上了屋顶,半个轮身没在房梁之中。 凤瑛深潭般的眸中闪过一丝轻笑,扭头看向四郎,清淡无比地开口道:“果然是个才智双全的美人,四郎好眼光。” 蔺琦墨斜望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鼻翼轻轻扇动几下,还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狄飒何曾受过如此羞辱,见罄冉目有挑衅,他双瞳猩红,眼见女子飞身向殿门而去,他御气掌中,已经回旋掌中的单轮再次飞出。 罄冉却似早知他会如此,猛然翻身,右手抓过裙摆处,手中已是多了五个泪珠形的铃铛,铃铛一端极为尖锐,她瞅准时机,在金轮闪至身前之际用尽全力向旁飞闪,同时回身将手中银铃执出。 场中众人望见她的动作皆是惊异,然而下一刻就在金轮拍上殿中朱红龙柱时,那五个锥形的铃铛也直追而上,尖尖的一端撞上金轮,擦出金光四溅,尖端直直没入龙柱,徒留五个圆头将五指洞填满。金轮已是被死死钉在了柱子上,带起殿中一股震动。 狄飒顿时双手空空,望着被钉在柱子上的金轮面色铁青,而罄冉方才躲闪间却被他轮风扫到,身上多处衣衫已裂,她忍住疼痛,长长的披帛挥出,宛若一道红桥,在众人尚未反应时便缠上了曲东平露在桌外的双脚,狠力一扯。 一声杀猪般的尖叫传来,曲东平已被她长带拉起,瞬间便被她扣住了喉咙挡在身前。 看到这一幕,凤瑛面容微变,而蔺琦墨身影微动,两人余光互扫一眼又瞬间移开。两人的动作落入燕奚痕眸中,他心中的疑惑更甚几分。 罄冉挑眉望向狄飒,拉着面色惨白的曲东平不断向后退,直到退至碎琴处才停下,她的目光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上带过,最后依旧停留在狄飒面上。 “你不会以为凭他便能救你的命吧?”狄飒冷声道。 罄冉失笑,笑声竟叮咚如铃,“谁人不知七皇子狠辣,六亲不认。他?算个什么!” 罄冉冷眸瞥向曲东平,手中传来阵阵哆嗦,她目有不甘,有愤怒,有激狂。 她宁愿这人现下有些骨气,也不愿承认英武的爹爹、聪慧的娘亲、刚毅的姐姐,她们便是死在这种孬种手中。 见狄飒身影微动,罄冉咬牙回神,手腕一动,咔嚓一声便捏断了曲东平的脖颈,那骨裂之声响彻殿宇,她脚下同时狠踢而出。 十道琴弦便如破风而出的利剑,颤动着飞驰而出,又宛若十道流星,飞闪着纵向殿口。那里一排弓手正执弓而立,琴弦来的太快,快到他们尚不及反应,已被琴弦穿喉,来不及呼声,便直直向后倒去。 “小心伤了你们禁军统领。”于此同时罄冉高呼一声,扯过已经死去的曲东平闪身便纵出了大殿。 一切来的太快,连凤瑛都以为女子是要用曲东平做人质,却不想她说杀便杀,这女子够胆量,也够聪明,更够果断。 蔺琦墨眼见罄冉当着狄飒的面杀了曲东平,再听她那声高呼,他禁不住灿烂一笑,看向殿中冷冷而立的狄飒,歪唇摇头。接着他才身影拔起,高呼一声,“哎呀,怎么跑了,快追啊。” 起身间凤瑛和燕奚痕也已撩袍而起,三人对望一眼神色各异却齐齐下了御台红阶。 此刻狄飒已经飞身出了大殿,殿外一众禁卫军箭驽齐发,箭羽声响彻夜空。大殿之上的文臣们终年在京,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噤若寒蝉,有的已抱成一团,瑟抖不已。 罄冉闪身而出,虽用曲东平护着身体,可奈何箭支太多,仍免不了臂上受了一箭。好在她轻功奇佳,转眼已冲破箭阵纵向了殿角。 耳听前殿三面皆有威沉的脚步声急速而来,她在殿角处一闪,将手中已被射成刺猬的曲东平扔出,一个纵身便向殿后而去。 狄飒追出殿外狭长的双眸凝滞在殿角,正瞥到那红影瞬闪而逝。他随手夺过一把劲弓飞身便追了上去,而被罄冉扔向这方的曲东平,他竟连瞥都不曾瞥上一眼,直直便从尸体上横跨而过。 凤瑛从御前红阶上走下,回眸扫了一眼殿中的狼藉景象,嘴角勾起一抹清淡浅笑,趁着回视的工夫,他已几不可察地放慢了脚步,微微落后蔺琦墨和燕奚痕。 待到前方二人步出数步,他环视四周,微微弯身,俊逸之姿从地上挽起一缕秀发,却是罄冉跟狄飒交手时,被他金轮削掉的那段青丝。 他抬步间将那缕黑发凑近鼻息,从那发丝间竟有幽幽不明晰的兰香传来。他眸光微闪,唇角轻勾,负手身后掌心一动,那缕发丝便再次悠悠荡荡落在了殿中。 蔺琦墨走到宫门前,发现凤瑛并未跟上,他微微惊疑,眼角余光回瞥正见凤瑛轻嗅着一缕丝发。他心头一滞,面有所思。若他猜测没错,方才那女子应该是云罄冉才对,可凤瑛难道也认识她? 见凤瑛举步而来,蔺琦墨收回神思对他轻轻一笑,眸中色彩耐人寻味,凤瑛面上却没有丝毫不适之色,回他一个清爽笑容,深眸点点星光流畅而出。 他轻笑着从蔺琦墨的身旁大步而过,在燕奚痕欣长的身姿旁站定,燕奚痕淡笑着望了他一眼,随即饶有兴致地遥望着宫中杂乱之景。 蔺琦墨又望了眼那地上的一抹青丝,扭头间身影一动竟又轻轻后退了两步。他回望殿内红纱,那纱幔之后一抹清秀的身影若隐若现,蔺琦墨眼眸一亮。姐姐果真尚未离开,他不动声色地冲那边微微抬手,浅笑一下举步出了大殿。 月妃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心中有些想法破土而出,她招手冲身边宫女微微点了下头,那随身宫女便轻移莲步,从侧廊而出,没一会便到了殿外。 蔺琦墨正移步廊下,那宫女从侧廊闪身而出,正巧和他撞在一起,蔺琦墨忙假装去扶她,低头间在宫女的耳边低语几句,接着抬头轻笑一声,举步向前方不远处站立的凤燕二人走去。 凤瑛转头望见蔺琦墨的动作,轻声一笑看向燕奚痕,道:“都说风流蔺少将,果真不错。在这战国皇宫中竟也不见收敛,凤某望尘莫及啊。” 燕奚痕淡笑回首,正见蔺琦墨挂着偷腥后的笑意举步而来,他微微摇头看向凤瑛,“四郎少年风流,也无可厚非。” “怎么?汣乾王嫉妒四郎比你受美人青睐?”蔺琦墨话音圆润从身后传来,令人心神荡漾,燕奚痕朗笑一声,便又转眸望向火光大胜之处,却见大队的皇宫守卫朝后宫奔去,燕奚痕回头正听凤瑛朗笑道。 “四郎风采凤某可比不得,后宫我们怕是去不了,这热闹也瞧不上了。哎,可惜了那美人,被这么多禁军追着又身受重伤,想来是凶多吉少了。”凤瑛说罢,笑望蔺琦墨一眼便举步向侧殿而去。 蔺琦墨微微耸肩,抬眼望了下后宫的方向,果真火把大盛,怕是整个禁军已将后宫团团包围。 此时,燕奚痕也已回身,“今日战英帝颜面尽失,四郎不去表示一下?” 蔺琦墨听他话语中带着分明的嘲弄和打趣不免一愣,燕奚痕此人虽是只比他年长四岁,可难得的性情极为沉稳,这般打趣他倒是首次得遇。他随即想到战旌两国态势,想来女子这么一闹,倒是令旌国得意了。 蔺琦墨不觉又爽朗一笑,眉宇一挑,“去,怎么不去。四郎尊老爱幼,战英帝受此惊吓自是要去安抚一下的。燕兄请!” 燕奚痕会意而笑,两人举步间却见一个宫女急急从侧殿奔出,待见到蔺琦墨的身影忙奔了过来惊呼道:“蔺将军,您快去看看娘娘吧,恐是方才受了惊吓,突然便气喘不止……” 蔺琦墨神色大变,忙疾呼一声,在宫女的带领下连招呼都没打便匆匆朝侧殿跑去。身后燕奚痕目光深沉,脚步也慢了起来,低头微思。蔺琦墨的姐姐乃是战英帝的月妃娘娘,这事他是知道的。听说姐弟两人失散多年,蔺琦墨去年出使战国在宫宴上两人才幸得重逢。月妃受宠,这次蔺琦墨前来贺寿进宫看望其姐岂止一次?这对于后宫女子来说可是万般恩宠了。 月妃既这般受宠,便万不是寻常女子,又岂会被方才情景吓得失常?想到方才殿中蔺琦墨和凤瑛的种种异常,燕奚痕脚步微沉,侧头又望了眼后宫方向。 那女子到底是何身份,竟能牵动这般大的动静……他这个从来都缺乏好奇心的人也不免勾起兴趣了。 蔺琦墨跟着宫女匆匆奔入侧殿,宫妃早已被安置妥当,他只听殿内明黄的帷幕后隐隐传来痛呼声,宫女带着他直接进了内殿。 战英帝正一手搂着月妃低声安慰,却听月妃一声声唤着,“小四……小四。” 蔺琦墨忙闪身到了床前,战英帝抬头急声道:“蔺将军,爱妃这是怎么了?你不来她不愿就医,你快劝劝她!” 蔺琦墨见月妃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一双手更是紧紧地揪着胸前衣衫,大惊之下,忙在她胸前几处大穴骤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凑近她鼻翼让她深深嗅了两口。 月妃这才缓缓放松了表情,慢慢地脸上也恢复了红晕,她虚弱地望向战英帝,道:“臣妾让皇上担忧了。” 战英帝见她已经无事,安抚几句,蹙眉望向蔺琦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姐生来体弱,素有旧疾,已多年不曾发病。可能是方才受了惊吓,这才引发。已经无事了,只是这几日需好好休息。陛下能否容蔺某送姐姐回去?有些要注意的还需交代宫女留心。” “快,送月妃回宫。爱妃,你回宫好好休息,朕处理好事情就去看你。”战英帝温声安慰。 “琦墨代姐姐谢过陛下厚爱,陛下也需好生歇息才是。”蔺琦墨笑着说罢回身便跟着宫女匆匆出了殿。 第19章 殿中激斗(2) 宫女扶着月妃出了侧殿,早已有马车停候,她扶着宫女的手上车,方坐定面上神情便恢复了清爽和恬淡,哪里像是生病之人? 蔺琦墨闪身钻入马车,吩咐一声,马车滚滚而动在一队禁卫军的护送下向后宫而去。 见蔺琦墨望过来,月妃压低声音,“那是罄冉?” 蔺琦墨挑眉一笑,“姐姐倒是记挂那丫头,小四想十之八九是她。” 月妃微微摇头,“这孩子……方才见她直逼那曲东平我就猜会是她。哎,十一年了,怎么还这般冲动,怕是受了重伤。” 蔺琦墨却是一笑,“这丫头有点胆量,功夫不在小四之下。战英帝这些年日日被噩梦缠身,宫中防范极严,他更是一步也不踏出皇宫。对付他,怕也只有这么出其不意方能凑效。” 月妃点头,随即又微微蹙眉,“狄飒可不是好相与的,你还是快些找到那丫头吧,晚了也许就来不及了。” 月妃说罢轻拍车壁,“快些。” 太监应声将马车赶得飞快,一路回到月琴宫,蔺琦墨将月妃送入寝宫,出来时白衣上赫然沾着一片晦物。宫女忙惊呼一声上前,执起绢帕便要给他清理。 “这可如何是好?七皇子先前住在霜桐宫,三年前才开府建制,奴婢现在就去问问,找件男衫来。” 蔺琦墨摇手避过,“算了,回使馆再换吧。娘娘方才吐过,温些莲子粥来,仔细照看着。” 宫女应声,见他快步往殿外走,忙追上,“要不将军乘娘娘的马车回去吧,这衣服……” “恩。”蔺琦墨望了眼胸前的一片深色,蹙眉点头。 待闪身上了马车,他神思一转,想着方才来路禁卫军追赶的方向和火把大盛之处,扬声道:“小东子,走西华门,绕过株顺宫,从恻云门出后宫。” 小东子应声扬鞭,马车便向东面较为偏僻的西华门而去。 却说罄冉飞身来到殿后遥望一眼,见皇宫和数年前并无变化,她心中一定,急压胸前几处伤口,飞身便向东面跑去。 翻过两处高墙,躲闪过两批禁卫军,眼见迎面一堵高达近十米的厚墙挡路,罄冉抿唇。 身后急急的脚步声迅速而来,她跑动间,扯落身上长绫,抬手一抛,长绫一端已是缚住宫殿的一角,她回望一眼身后大批的追兵,露出一抹笑意,媚艳如花,伸手挽住长绫,身影一荡,飞升而起。 宫灯掩映,她红色的长裙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轻透灵动,随风飞扬,长长的披帛在风中此起彼伏,似乎已幻化为她飞翔的羽翼,观者为之心神动荡。 夜风猎猎,扬起女子乌黑的长发,映着月上殿宇,竟似月宫娇娥,又若飞天仙女,那回望的笑容映亮了整片夜空。 狄飒远远看到这一幕,手中将要破弦而出的箭羽为之一顿,转瞬间女子的身影已飘然落入了那高墙之后。 狄飒骤然捏紧手中弓弩,狠命一握,弓弦应声而断,似在愤懑自己方才的失神,又似怕这劲弓伤到那天仙一般的身姿。他心中五味杂陈,旋即,猛然吼道:“还不快追!”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绕道宫门朝后宫追去。 罄冉进入后宫,心知狄飒带兵马上便到,她匆忙辨别方向,朝后宫最为冷清的西面急掠。 没跑一阵,身后便传来了纷乱的追赶声,点点火把正急速向这方聚拢。罄冉拧眉,放缓速度,将身上几处不断淌着鲜血的伤口草草裹好。倘若不是这些血迹追兵岂有这么快便发现她行踪的道理? 她翻身穿越在层层楼台间,在一处花园停下,靠着大树微微喘息,见火光慢慢移来却也不急,飞快脱下身上的红色外套,露出一袭紧身夜行衣来。找了块轻重合适的石头用那红衣缚上,匆匆翻上大树,在枝桠间一阵忙碌。 眼见禁卫军匆匆追来,她将整个身体贴近树干,手中一动,那地上被红衣包着的石头便高高飞向了不远处的宫墙。噗通一声传来,那红衣裹着重石自空中晃过红影,正落在隔墙院内的深湖之中。 “在那边!快追!” “快!快!” 罄冉望着大队禁卫从身下经过匆匆赶往湖边,不免松了口气,火光稍远,她用力按住右臂箭羽,长眉拧紧,黑亮的眸子如夜鹰四望重重宫宇,见无人注意这边,飞身便闪入了东面的幽院向西面宁静的殿宇奔走。 她隐入一个幽静的宫楼,眼见株顺宫三字在烛光下闪烁,目有微光,又向西面奔走。翻过一道宫墙,只听隔着朱墙传来一阵马蹄声。 罄冉眸有惊异,闪身翻上墙正见不远高墙夹着的宫道间一辆马车缓缓而来,马车摇动间车角宫灯晃晃闪闪。 此时这里怎会有马车经过?她来不及细想,前方不远处便是出后宫的恻云门,显然这车是要出宫的! 此时的狄飒正带着禁卫军在湖边搜查,眼见禁卫军将整个湖照的波光粼粼,亮若白昼,他微微抿唇。 湖面上早已恢复平静,他目光落在湖中,黑若点漆的双眸幽光起伏。 那女子果真眼见走投无路便投湖了吗?直觉不会这般简单,女子万万不是这样的人! 可刚刚他分明便见她飞身从墙上越过落入了湖中,他的心间不知为何竟涌出一阵烦躁。 眼见禁卫军将整个碧湖团团围住已经开始打捞,他望了望宫墙,走至湖边细细查看着。目光在几根断枝上骤然停顿,快步而至,拾起那断树枝查看。再望了眼旁边院子的桦树,他目光锐利骤闪,冷声喝道:“别捞了,给本王翻遍整个后宫也要将人找到!” 禁卫军虽是诧异却不敢怠慢,心知定是七皇子发现了什么,瞬间分成几组向不同的方向散开,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此时的凤瑛刚刚出了皇宫,回望一眼明华如昼、壮阔恢弘的战国皇宫,他轻勾唇角冷笑一声,撩袍上了马车,慵懒地靠向车壁,轻声道:“留意蔺琦墨,看他是否带人回使馆,报与我知道。” “是。”一个微冷的声音仿似鬼魅般突兀响起,马车滚动间已有一道黑影闪身从车底滑出消失在了夜色间,恍若幽冥。 株顺宫亦是后妃生活休憩之地,多住的是后宫低级宫娥,这里除了内侍,朝廷命官及禁卫军一般是不得入内的。 感觉马车行的飞快,蔺琦墨微微掀开车帘,马车正行过西华门进入株顺宫和宝路殿的交道,高高的朱红墙竖立两侧,道间异常安静,经过这个长廊转弯便临近出后宫的恻云门,他不免微微蹙眉。 心念难道那丫头并未往这边跑? 不对啊,刚刚依照他看到的禁卫军追兵方向,她应该是向这边而来。以她对皇宫的熟悉该知道株顺宫这里防守最为稀疏,禁卫军想要过来需要的时间也最长。 罄冉聪明异常,该是往这里来了,至今未曾出现,难道是受了重伤,出了意外? 蔺琦墨眼见马车已经快行出高墙,正欲唤小东子把车放慢,却觉一股诡异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他心念一动,微微闭目,转瞬间喉咙上已多了一抹寒光,感受到极具压迫力的冰冷视线盯在自己身上,蔺琦墨却挑唇一笑,灿若星河的眼眸顺势睁开,撞进一双清冷若雪的水眸。 他眸光一亮,黑浓的睫毛轻动,毫无避讳地上下在罄冉身上扫视,最后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紧盯着自己的双眸上。 只见灯影下,她侬丽的双眸泛着点点清冷之光,衬着白玉般的脸庞,如一朵滚动着晶莹露珠的芍药,让他的目光为之一凝。 罄冉也死死盯着蔺琦墨,面上表情冷峻而微疑,只觉面前之人着实不简单。长相不凡且不说,从后宫出来却并非太监真真奇怪,而且此人双眸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盯着人的目光却甚是讨厌。 她冷冷瞥了一眼他修长挺秀的身躯,只觉那昂藏在白衣下的身体柔韧有力,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只是这人为何看上去那般眼熟? 蔺琦墨见她目有所思,勾唇轻笑。 罄冉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着实未想到此人这般不要命,手中一紧,森寒的匕首便又欺近了几分,眼见已经深深抵入了他的颈窝。 蔺琦墨见罄冉目光上下扫视自己,只觉从未被年轻女子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过,他双眸微眯,面上笑意更深,竟略带享受之色。 他心知她并未认出自己,竟莫名升起一股恼意,目光放肆地在罄冉胸前扫过,“姑娘倘若看上了在下不妨直说,不必如此的。姑娘这般样貌,在下很是乐意屈从。” 第20章 殿中激斗(3) 他许是怕被外面人听到声响,刻意压低了声音,略带低哑的男音,和他放肆地落在胸前的目光,叫罄冉瞬间目光一凝,低头正见身上黑衣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白皙若隐若现。 她这些年一直在山上,甚少下山,虽算不上不谙世事,可也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面上不免一红,手中的寒刃却是狠狠刺向蔺琦墨的脖颈。只是他这一开口,那股熟悉的感觉便越发勾起了思绪。 蔺琦墨只觉颈间一疼,忙收了目光微微靠向车壁避开锋芒,“姑娘小心点,郎君我娇弱的很,万一不小心刺破了,姑娘不心疼也就罢了,可一会儿出宫怕是要麻烦了。” 他那声郎君让罄冉眼眸一眯,微怔一下,“四郎?” 罄冉自知方才蔺琦墨也在殿中,可她心思一直都放在了战英帝身上,自到殿中便不曾瞧过中台,故而一时却是没能认出蔺琦墨来。 “啊!情妹妹认出情哥哥了?来亲个!”蔺琦墨哇哇一叫,伸手便要去拨罄冉抵在脖子上的寒刃。 罄冉微微松了一口气,竟有种想翻白眼的冲动。她认出蔺琦墨便知他定然是为她而来,再加上心头莫名的信任,见他的手推向匕首,就势便把它放了下来。 心神微松只觉身上四处疼痛,她微微晃动一下,扶着车壁正欲坐下,刚巧蔺琦墨起身上前,马车竟在同时晃动一下,停了下来。 罄冉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向前扑去,正好撞在蔺琦墨身上,他就势倒在座上,顺手便将罄冉抱在了怀中。 身体被一双铁臂钳着,鼻翼间一股陌生的男儿阳刚气传来,罄冉一惊,蹙眉瞪目。 这厮分明就是故意的! “将军?怎么了?” 外头太监听到了动静,停了马车。罄冉身体一僵,便不敢再挣扎。 蔺琦墨戏谑地看她一眼,想到每次见她,她似乎都张牙舞爪的,不免一笑,懒洋洋抬眸肃声道:“没事,本将军想起以前曾逗弄过的一只猫来,一时好笑而已,快走吧。”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罄冉微微一挣,蔺琦墨本扣在她腰际的手便松开了。罄冉见他一脸得意,瞪他一眼,暗骂这厮长了一双猫眼,爪子也比猫贱,闷声咬牙,道:“你才是猫。” 感觉马车转弯,蔺琦墨淡淡挑眉,不再言语,只微微侧身,“过来。” 月光淡影,带着一种迷蒙清冷之意均匀地涂抹在宫殿朱墙上,恻云门在一大队禁卫军的守护下,火把焰焰,肃整紧持。它就像是遏制后宫的一个巨钳,将后宫和前庭分隔开来,将大内后妃宫娥钳制在重重红墙中。 马车缓缓靠近恻云门,随着车身轻晃,罄冉只觉浑身紧绷,异常难受。她此刻就侧躺在软榻上,背贴车壁,而她的身前则紧紧贴着蔺琦墨。 罄冉能清晰感受到他紧绷的胸膛,沉稳的心跳,突兀的阳光气息,她从没和哪个男人这么亲近过,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蔺琦墨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轻声闷笑,带动身体一阵颤动摩擦过罄冉的身体。罄冉浑身一僵,腿一曲狠狠撞向他的腿窝,蔺琦墨不妨,抽了口冷气,兀自撇嘴,马车已经行至恻云门。 禁卫们见马车过来,大喝一声,瞬间呈现防御状态,手中长刀,层层叠叠,将恻云门围了个严严实实。 小东子勒缰停车,禁卫军后卫校尉长高顺虎目圆瞪,将佩刀一拂,跨步上前,厉喝一声,“什么人?” 小东子从怀中掏出腰牌,扬声,“月妃宫的,奉皇上之命送蔺将军出宫。” 高顺面容微松,跨步车前。小东子将腰牌递上,一个小兵上前小声对高顺耳语了几句,高顺眉宇微展,将腰牌递回,“原来是月妃娘娘病了,蔺将军辛劳了,只是月琴宫的怎么从此处出宫?” 小东子笑道:“凤月门那边正搜捕刺客呢,将军的衣衫脏了,赶着回使馆呢。” 高顺点点头,微微躬身,“蔺将军,刺客的事将军也清楚,这马车下官需得检查一下,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车中传来一声慵懒的低哼,小东子赶忙将车门推开,顿时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马车中。 只见一个身着白底苏缎,上隐银丝烟云的男子横卧在宽敞的马车中,姿态慵闲,面上表情淡淡,只是那白玉肌肤,乌发散垂,桃樱红唇,却是令众人微抽一口气。 看守宫门的这些禁军虽是没有参加宫宴,但蔺琦墨的威名却是听过的,如今得见均是一惊,谁能想到赫赫有名的麟国少年将军竟是这幅“娇弱”模样。 高顺也是一愣,他站的离近马车,从车中隐约传来阵阵熏香,更是令他一怔,半响未回过神来。 蔺琦墨似乎感受到气氛的怪异,他微挑双眸冷冷瞥向高顺,“怎么?高大人又不搜了?本将军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们在此耗时间,芸湖的姑娘们还等着本将军呢。” 他后两句说的暧昧,罄冉不自觉地微微动了下,蔺琦墨后撑的手臂狠狠一紧,罄冉再不敢动了。 见蔺琦墨已有恼意,高顺忙收回目光,吩咐手下上前搜查,罄冉只觉身下一阵咣咣当当,显是禁卫军正在搜查车底。 “大人,除了车中都搜了。” 高顺点头,冲车中拱手笑道:“蔺将军,您能不能出来一下,待我的人搜了车中便送将军出宫。” 蔺琦墨慵懒抬眸,身子又向后靠了靠,那样子竟似个被宠坏的纨绔公子,“本将军懒得动,你们爱搜就自个儿进来。” 说罢见高顺蹙眉,他冷哼一声,“这马车中一目了然,高大人不会是怀疑本将军窃取了你们宫中之物吧?” 高顺赶忙摇头赔罪,可右手却是微微一挥施了个眼色,立马便有一队禁卫涌向马车。 蔺琦墨心神一凝。 罄冉虽是被他挡得严实,又有车壁上的流苏相遮,再加上车中光影昏暗,禁卫军只在车下自是发现不了其中端倪,可这上了马车却难说了。 眼见禁卫已经走上前来,他冷声道:“要搜就快点,没看到本将军一身晦物急着回去换衣服吗?” 此时的罄冉也是一阵心惊,她躲在蔺琦墨身后只觉他身材异常欣长,倒是把自己挡得严实,可这禁卫上车看不看得到她先不论,单车上隐约的血腥味就会出纰漏。 眼见禁卫军已有一人要跃上马车,另一队禁卫军却匆匆而来,打头之人一身铠甲,眉眼英挺,正是禁军副统领程英。 他快步走来,望向高顺,“怎么回事?” “是蔺将军要出宫,卑职正在例行检查。” 那正欲上车的禁卫军见程英过来,便躬身而立,程英笑着上前,“原来是蔺将军,陛下刚才还问起将军,怕刺客惊了您,程某马上送您出宫,将军慢走。” “这马车一目了然,还搜什么!将军乃我战国贵客,还不快快放行。”程英厉叱道。 高顺忙吩咐禁军让道,蔺琦墨目光闪了闪,仔细瞧了程英一眼,这才冲他微微颔首,小东子关上车门,马车飞驰,出了恻云门。 待行出一段,蔺琦墨才觉不对,身后罄冉竟毫无反应。他身影一动,翻下软榻,回头却见罄冉苍白着面色竟是晕了过去。 见少女面色苍白如纸,细密秀气的睫毛轻轻颤抖,面容宁淡,没有了方才的凛冽,却多了几分娇柔,他心一紧。 撇唇望向罄冉染血的黑衣,目光停顿在她尚插着一支箭羽的颈窝。想来方才她闪身入车已是拼命一搏,如今脱离危险心神一松便晕了过去。 “死丫头,还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总如此晕倒在男人面前可不好,是要吃亏的。” 他喃喃说着,伸手便探向了罄冉胸前衣襟,锦缎破裂声顺势而起。 马车疾驰在青石路上,偶有清风带过,扬起车帘轻晃。 月光碎落,带着清冷迷蒙之意滑入车中,落在罄冉冰雪般细腻的肌肤上。 她身上的紧身衣已被蔺琦墨大力撕开,月白色的肚兜遮不住曼妙身躯及那冰晶玉肤。 美人艳姿丽容,凤眉高挑,墨发散舞,衣不蔽体,若不是那肚兜上宛若红莲一般的血迹,这幅画面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销魂。 蔺琦墨扯开罄冉的衣襟,竟有片刻的呆愣,半响才自嘲一笑。心叹,看来自己并非想象中那般心坚如铁。 他微微侧头,闭目平复了下狂乱的心跳,这才在软榻旁跪坐。从软榻下暗格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将其打开,里面竟是一应处理外伤的药物。 他兀自挑眉便动作了起来,用纱布蘸药将罄冉身上大小伤口擦干净,抹药,包扎,一气呵成。 虽是这些动作再熟悉不过,可他手上却多有凝滞,待处理好罄冉身上细碎伤口,他已满头大汗。 舒了一口气看向她肩窝处的箭羽,蔺琦墨掀帘望了眼车外,而后扬声道:“去芸湖。” 小东子应声转道,马车向着外城芸湖飞驰而去。 第21章 使馆风波(1) 行出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已远远离开了皇城。外城不同皇城,人声喧嚣,花灯明照,甚为热闹,小东子策马直奔芸湖。 待到了芸湖,远远的只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建在水光中,在数十座画舫的簇拥下显得异常惹眼,正是这十里风月场最为有名的烟雨楼。 小东子将马车赶至烟雨楼前的湖边,四周华灯炫目,一道九曲桥通向湖中高楼,早已有数十名华服丽女站在湖边。 见小东子将车停靠,众女摇曳着手中锦帕纷纷涌了上来。 蔺琦墨刚从车上下来,便被女子们团团围住。 “哎呦,原来是蔺将军。” “蔺将军可算又来了,让我们姐妹们想坏了。” “两日不见,将军越发英俊了。” …… 姑娘的娇笑声此起彼伏,蔺琦墨随手拉过一粉衣姑娘轻拥逗弄,一面望向楼中。他见一个身着红衣的高挑女子娇笑而来,便收了目光,捏着胸前依靠那翠衣姑娘的粉面,调笑道:“爷这不是来了。” “奴家就说今儿星月皎洁,定是有贵人要来我这烟雨楼,可不就等到了蔺将军。” 红衣女子摇步而来,乌发高挽,娇声悦耳,一双眸秋水轻扬,两道眉青山长画,身姿秀雅,正是楼主柳星儿。 蔺琦墨望向柳星儿,眉眼飞扬,“楼主这里可是鹊歌城一极妙之处,蔺某岂能只来两次?” 他说着几不可查对柳星儿施了个眼色,微瞥了马车一眼。柳星儿娇笑点头,轻抚香巾。 “蔺将军说的是,姑娘们还不快迎将军进去,今日定要将军尽欢才不枉将军高看我们烟雨楼。” 蔺琦墨朗声一笑,拥紧怀中娇人,引得她一声娇呼,红翠飞扬,簇拥着他向楼中而去。 蔺琦墨进了楼便被三个翠衫女子引领着登上三楼,跨步进入最里一间雅室,他挥袍在梨木矮榻上一躺,冲几个婢女挥手。 “你们都退下吧,本将军自行等清月姑娘。” 关门声传来,他微微闭目,稍有片刻,屏风后传出微乱的脚步声,没一会柳星儿便从屏风后闪身而出。 蔺琦墨一跃而起,正见她身后一黑衣男子抱着罄冉绕过屏风,他跨步上前接过罄冉,飞快便闪身床前将她轻放在了床上。 “没人发现吧?” “没有,我已经吩咐小东子回去了。这姑娘失血过多,箭伤可耽误不得了。”星儿说着,挥手示意黑衣男子退下。 蔺琦墨点头,“我这就给她拔箭,还得烦劳柳姐姐多多留意外面。” “公子放心。” 蔺琦墨见她退出,跨步上前将罄冉身上裹着的黑布拉开,彻底撕开她那件黑色紧身衣,他稳了稳心神,努力不将目光滑向她胸前的凸起,凝眸忙碌了起来。 “这姑娘是战国通缉的要犯,公子不妨将她留在星儿这里,带回使馆怕不合适。” “不,你去准备,我带她回使馆。” “不妥吧?” “放心吧,有姐姐在,英帝不会怀疑我。至于狄飒,他也不敢公然忤逆英帝,冲撞使臣。” “公子可是担心凤瑛?” “凤瑛此人心机颇深,如今战麟两国结盟在即,倘若被他抓到把柄,怕会生出事端,想他万万料不到我会将人带回使馆。” “公子此番虚虚实实,那凤瑛定以为人在我这处。” “怕也只能瞒得住他两日,那尾随马车的人可走了?” “走了,只是那人功夫极高……” …… 罄冉蹙眉,回想着这些迷蒙中听到的话,分析着自己的处境,现在她应该是被带到了使臣馆吧。 战麟两国结盟,罄冉倒略有听闻,蔺琦墨说不能让凤瑛抓到把柄,想来耀国有破坏结盟的意思。 那么蔺琦墨呢?他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救了自己却是为何? 她正思虑,却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她心神一凝,忙闭上了眼睛。 蔺琦墨从屋外端着水盆进来,将铜盆放在六角鼎架上,拧了毛巾,走向床榻。 走了两步,脚下却一顿,随即望着床上闭目的罄冉他唇角一勾,脚下轻快走向罄冉,在床上坐下,伸手便去解她胸前衣襟。 正闭目假寐的罄冉一惊,猛然睁开眼正撞上他坏笑的黑瞳。 “你做什么!” “冉妹妹醒了啊?瞧你把伤口又挣开了,四郎正准备给你换药呢,情哥哥好吧?”蔺琦墨眨巴着晶亮的黑眸笑道。 罄冉方才就发现身上的伤口已被处理过,连她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上了珍珠白的裙衫,如今见他这般,想起晕迷中抚摸上身体的那双宽厚却温暖的手,一股羞恼袭上心头,冲的她面容登时绯红一片。 她心知这事怪不得蔺琦墨,相反还该谢谢他,可那谢字在他戏谑的目光下怎也道不出,只能头一扭蹙眉不语。她闷了半响,感觉蔺琦墨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这才回眸咬牙,“这次算我欠你的。” 蔺琦墨本以为她会怒目相向,或是干脆动手要杀了自己,再不济和大部分女子遇到这种事一般寻死觅活,却万万没料到她会这般,愣在了当场,半响他才干笑两声,喃喃道:“早知冉妹这般大方,方才该多看会儿的,失策失策啊!” 罄冉微怔一下,气的伸手便要去抓床上瓷枕,却不想带动了伤口,她冷抽一口气,一阵晕眩袭来。身体一软,已被蔺琦墨点上了穴道,她怒目瞪向他,眼见他贼笑着向她探出手来。 “不过没关系,现在看更好,冉妹不要害羞哦。” “你要干什么!?” 罄冉眼睁睁看着那厮挑开胸前的衣服,露出绯红色的肚兜,气得胸脯起伏不停。 蔺琦墨眸光黝黑而过,忙收回了视线,兀自咽了口气,瞪向罄冉,“我给你检查伤口,就你这副模样,爷还没兴趣呢。” 罄冉狐疑看他,见他目光移向自己肩窝处,神情专注,果真只是要看看她的伤口,她松了一口气,又觉不好意思,扭头将脸埋在了被褥间。 一翻动作伤口果真又渗出了血,感受他修长的双手在肩窝处动作,罄冉咬牙不让自己多想,心里却愤愤然。 什么叫她这副模样没兴趣,她的模样怎么了!至于一副鄙夷神情吗! 没一会蔺琦墨便重新包扎好了伤口,起身望了眼罄冉,见她兀自不语,瞟了眼桌上的铜镜,眸中带笑,唇角一勾便走了过去。 他将铜镜拿起,放在床边,委屈道:“本来想给冉妹妹洗脸的,既然你这么凶,就自己来吧,四郎走了。” 他说罢竟一溜烟消失在了房中,那姿态瞧着却是急切的很,罄冉心下狐疑,拿起镜子一望,顿时哭笑不得。 只见镜中的她顶着两对黑糊糊的熊猫眼,嘴巴更是红红一片,脸上似一张杂乱的水彩画,精彩纷呈。 她为了夜宴专门调制了化妆的眼影,水粉,在脸上动了些手脚。这些妆容需用特殊的药水才能洗去,想来是四郎用水给她擦洗脸蛋儿才会弄成这样,怪不得他方才说她这般模样没兴趣,这样子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想着方才蔺琦墨溜走的干脆身影,罄冉不由失笑。 秋夜,清新宁静,月光如水。 凤瑛从马车中撩袍而出,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这才不紧不慢地跳下马车,负手仰望着高阶大门上悬挂的匾额,三个烫金大字写着使臣馆,夜色明灯下熠熠生辉。 “使臣……”他喃喃而语,忽而一笑望向身旁的凤捷,“你可知这使臣二字的来历?” 凤捷一愣,见凤瑛面有笑意,竟似心情极好,他便笑着答道:“回相爷,郑国以前出使他国的官员被叫做宁卿,使臣一词是从北秦才开始沿用的。据史册记载,北秦禹王时,国主派宁卿出使阿帕国,为显示北秦天朝风范,禹王为那派遣的官员御赐出使凭证,凭证叫使节,由铜铸成,在其上雕刻北秦圣兽,已示郑重,此后宁卿便被改成了使节卿,左周时周诃王又觉使节卿太过绕嘴,于是便改成了使臣,沿用至今。” 凤瑛轻轻点头,岿然一叹,“各国使节之上所刻动物皆有不同,我耀国以凤为图,麟国刻之以鹰,燕国为蛇,旌国以枭,战国承袭了左周,刻之以大虫。使节取材也各不相同,木、铜、铁、钢、玉。可这五支使节却有一个共同点,你可知是什么?” 凤捷微怔,迎上凤瑛隐有暗光的眼眸,他手心竟有汗渗出,蹙眉片刻躬身道:“属下愚钝。” 凤瑛却也不在意,只微微一笑目光又滑向那几个鎏金大字,“北秦禹王为显北秦天朝风范而铸造使节,如今这使节材质,样貌多有变化,可它代表的本意却从不曾有变。” 凤捷微愣,随即恍然,单膝跪地昂声道:“属下定衷心为国,绝不辱没耀国二字。” 凤瑛见他这般却又是一笑,轻轻抬袖,目光望向皇城方向,今日殿上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明争暗斗。 高祥送上的贺礼太过寻常;燕奚痕献上的钢莲隐透锋锐;蔺琦墨……镶金玉玺,一箭双雕;至于他送入宫的贺礼,怕是经过那红衣女子一闹,战英帝是无福享受了。 这小小的使臣馆,平静和乐的表象下隐藏的又是什么…… 耳边传来清晰的马蹄声,铿锵有力,凤瑛微微侧头正见燕奚痕打马驰来,青袍舞动,更衬得身形笔挺昂然。 “单听这马蹄声便知是翼王归来。”凤瑛见燕奚痕翻身下马,笑道。 燕奚痕爽朗一笑,将马缰甩给迎上的兵勇,“此处风景倒也奇佳,凤相好兴致。” 使臣馆的前方乃是一波碧湖,围着碧湖是一片枫叶林,如今已艳丽火红,映照地一池碧水也红光点点。 两人相视一笑,皆是伸手相请,同时踏上了台阶。入了使臣馆一阵寒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更有落叶翻飞而舞,微有萧索之意。 不知为何凤瑛心头竟涌上一丝怅然,轻声一叹,“秋风秋雨愁煞人啊,怕是明日要下雨了。” 燕奚痕抬眼望向天幕,朗声而笑,“秋风之性劲且刚,下场雨倒也清爽。” “哈哈,翼王此言有理,倒是凤某伤春悲秋了。” 两人再谈几句穿过一处抄手走廊,迎面铺展开两条路,二人客套几句便可自而回。 凤瑛回到寝殿沐浴过后便入了书房,依着软塌翻着书,更有两个姿色上乘的婢女给他轻轻捶打着双腿。 灯烛渐瘦,灯花爆开,他将书随手放在一旁,望了望更漏,摆手示意两个婢女下去。兀自闭目没多久,便有一个黑影闪入房中,跪地领命。 “相爷。” 凤瑛依旧半闭着眼眸,只轻轻抬了下右手食指。黑衣人见状也不起身,仍旧单膝跪地扬声道:“蔺琦墨将人带到了芸湖的烟雨楼,属下本欲进入查看,奈何……” “被察觉了?” “属下无能。”黑衣人低头。 凤瑛摆摆手示意黑衣人起身,睁开眼眸望着跳动的烛火,“让人留意烟雨楼,将那女子找出来,另外再着人盯着蔺琦墨,使臣馆这边也不能放松。” 黑衣人见他目有所思但却不再开口,躬身而退。 凤瑛轻抚额头,微微挑眉。 今日在大殿上他总觉那女子异常熟悉,后来捡了那散落在地的发丝,细辨之下这才确定了那女子便是多年前庆城得遇的小友云罄冉。 他没有任何动作,却是发现了蔺琦墨同样也极为关注那女子的缘故。果然,月妃碰巧发病,蔺琦墨乘马车离宫,若是他没有料错,云罄冉此刻必已被蔺琦墨救下。 他本就不欲战、麟两国结盟顺利,如今蔺琦墨竟果真救了那丫头,这倒是一举两得。只是他们一个是麟国人,一个是战国云艺遗孤,却不知此二人是如何相熟的。 还有,今日殿上燕奚痕帮战英帝抵挡掉那最后一枚飞镖,虽是察觉的人不多,可他却是看得真真。战旌两国本就形势紧张,可燕奚痕却出手相帮战英帝…… 英帝逝,狄飒克成大统的可能极大,狄飒不可小觑,燕奚痕此番作为,未雨绸缪啊。怕是这翼王比传闻中更加沉稳善谋……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翌日却金阳洒照,晨光落在宫宇间,皇宫被洗刷一净,再没有了昨夜的喧嚣,归于静谧。 狄飒带着禁卫军已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眼见天光已亮却毫无所获,不免气闷,面色铁青。 他负手站在重安殿中,望着四处搜寻的禁卫们,眼眸中锐利迸现。这是唯一一个尚未搜查的宫殿了,倘若此处也寻不到那女子,怕是她已逃遁出宫了。 “王爷,一无所获。” 狄飒眼见众禁卫已在殿前院子集中,他双拳紧握,长眸微眯。 却在此时一名禁卫匆匆自院外奔来,入了大殿直直跪倒,禀道:“王爷,华英殿的耳房中发现了一件黑色夜行衣。” “走。”狄飒双眸一闪,大步便跨出了高槛。 一行人到了华英殿已有侍卫捧着那件搜出的黑衣呈到了狄飒面前,侍卫送上鹿皮手套,狄飒戴上,这才自托盘上取过黑衣。 一翻搜查,他将黑衣放在鼻翼轻闻,随手便又将衣服扔在了托盘上,冷冷望向耳房中被押出的几个宫女。 “是从谁的物件中翻出的?” “回王爷,那宫女已投井,正在打捞。不过据查,宫女名紫苑,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其母乃是……燕国人。” 狄飒冷哼一声,瞥了眼说话的侍卫,“昨夜只有恻云门出去一辆马车?” “是,高顺昨夜把守恻云门,是送蔺将军出宫的马车。” “去唤高顺过来问话。”狄飒在殿前高椅上坐下,轻敲椅背,面色阴沉。 侍卫正欲领命而去,却听一声清亮的喊声。 “皇上驾到。” 狄飒双眸一眯,冷冷望了眼身旁众人,见战英帝迈步进来,才领着众人见礼。 战英帝和月妃在首位坐下,他冷声喝道:“秦妃呢?将她给朕带来。” 狄飒一惊,抬眸望了眼兀自而坐的月妃,低头间薄唇紧抿。 先前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见战英帝面色不好,更是瑟瑟发抖。这华英宫可不就是秦妃的寝宫,想来战英帝是怀疑秦妃了。 没一会一个宫装丽人在两个宫女搀扶下跌跌撞撞扑在了战英帝面前。 “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狄飒瞥向秦妃,眉头微蹙,暗道愚蠢。 果然便听战英帝冷笑道:“朕还什么都没有问,秦妃你喊什么冤!” 秦妃面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战战兢兢看向战英帝,却见他脖颈处缠着纱布,显是昨夜受了伤。秦妃身子一抖便垂下了头,再不敢言语。 月妃起身去扶她,“皇上,秦妃姐姐受了惊吓,这才语无伦次,皇上莫要怪罪。虽说秦妃姐姐的母亲原是燕国人,可那宫女已畏罪自杀,此事定是与姐姐无关的。” “秦妃的母亲是燕国人?”战英帝蹙眉。 “回父皇,秦夫人是缺城人,缺城二十四年前已归入我战国,何来燕国人之说?”狄飒冷冷说着,抬眸瞥了眼月妃。 月妃却也不惊,轻笑道:“是臣妾妄言了,皇上还是让姐姐起来吧,臣妾愿以性命担保,此事和姐姐无关。” “起来吧。此事一目了然,那宫女既是燕国奸细,昨夜的女刺客便定然在燕国使馆中藏匿,飒儿,你这就领兵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父皇,此事怕没那么简单,那刺客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小宫女能窝藏得了的?儿臣方才闻过那件夜行衣,上面隐有星海香的味道。星海香极为珍贵,乃是流砂小国送与战国的贡品,儿臣记得父皇似是赏赐给了月妃、瞳妃、如妃,我母妃也得了些。可独独没有赏赐秦妃娘娘,这夜行衣在华英宫出现着实奇怪。” 月妃心中一惊,暗自握拳,心叹这砮王狄飒果真心思缜密,竟注意到了熏香,也怪她当时情急,没有考虑妥当。 见战英帝面有所思,月妃笑道:“王爷这是在怀疑本宫?皇上,那星海香臣妾虽有幸获赐,但却吩咐宫人分成数份往各宫姐妹处都送了些。萍儿,可是这样?” “回娘娘,奴婢按娘娘的吩咐各宫都有送,秦妃娘娘这里也是送了的。” 狄飒冷笑,“本王并没有怀疑月妃的意思,本王只是觉得这事蹊跷罢了。” 战英帝沉吟一声,大喝道:“好了,都别说了。朕昨日留在月妃处,月妃自不可能藏匿刺客。先将燕国使馆给朕团团封住,朕倒要问个清楚。” 见战英帝挥袍起身,众人正欲跪地恭送,却听月妃道:“皇上,臣妾自从昨夜就心有余悸,实在是放心不下陛下,能不能让砮王贴身保护陛下一日,万一那刺客尚未逃遁出宫,有砮王在陛下身边也可确保万无一失。” 战英帝闻言轻拍月妃的柔胰,“还是你贴心,飒儿,你便留在宫中吧。” 狄飒跪地领命,见战英帝携月妃而去,蹙眉半响才缓缓起身,冲禁军小统领李杨招手,“你和高顺带兵去使馆,多留意麟国使馆!” 第22章 使馆风波(2) 使臣馆本就离皇宫极近,禁卫军训练有素,没一盏香功夫已将燕国使馆围了个严实,一翻搜查竟毫无所获。 李扬心中惦念着狄飒交代的事,要他们多留意麟国使馆,可如今战麟两国交好,实在没有理由让禁卫军前往搜查。他正思虑,却见凤瑛一袭白衣飘扬,踏着清风,款步而来。 他忙躬身迎上,“凤相受惊扰了。” “李大人说哪里话,战国发生了这样的事,凤某也甚为忧虑。陛下可龙体大安?”凤瑛温和而笑。 “劳凤相惦念,陛下一切安好。” “凤某也希望能早日找到那刺客,既将军怀疑她藏身在这使馆中,单搜燕国使馆难免有失公允,我耀国为示清白,自愿请禁军前往搜查,将军请。”凤瑛说着白袍轻拂,让开了道路。 李扬眼眸一亮,“哈哈,多谢凤相体谅下官,如此不如全搜,方显公道。再来,万一刺客真藏匿在这使馆中,我战国也需保护各位使臣的安全。” “李大人说的是,请。” 李扬挥手,禁卫瞬间散开,向使馆各院分散开来。 许是失血过多,罄冉一夜睡得极为香甜。待睁开眼睛天光已大亮,她习惯性地欲抬起右手抚额,可手一动便感觉不对。 低头一望,她险些尖叫出声,只见一双修长的铁臂横空而出,压过右臂正停留在她的胸前。 “唔……早啊。”蔺琦墨恰在此时睁开黑亮的桃花眼,不忘冲罄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罄冉怒目盯向他,“拿开!” “什么?” 罄冉见他装傻,左手抬起五指成爪,瞬间袭向蔺琦墨的右臂。 蔺琦墨见到她这般,嘻嘻一笑,旋即眸中擒住一抹放肆的笑意,右手抬起,灵巧的错开她的手掌按住了她的肩头。 罄冉不想他竟还有脸还手,猛然侧过身,双掌齐齐向他拍出。 蔺琦墨此刻侧躺在床上,如此近的距离却是无法躲闪的,他恐罄冉挣开伤口,眸光一闪,索性将整个身体压向了罄冉。 罄冉一惊之下,慌忙张臂阻拦,却是晚了一步,手臂刚好被他困住。 下一刻他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罄冉双腿正欲曲起,蔺琦墨却似早知她会如此,动作迅捷如一只伺机待发的猎豹,手腕如铁圈般狠狠锁住罄冉手臂,有力的双腿更上纠缠住她修长的腿,死死压着她的关节。 罄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贴近的俊美容颜,挣扎了几下,蔺琦墨压得死死,她根本就没法动弹。 两人这样贴身挨着,恰逢昨夜罄冉又脱了外衣,而蔺琦墨更是只着了件单衣,一时间彼此之间肌肤的热度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罄冉一阵恼火,又觉尴尬,双颊飞红一片,却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一大早的,冉冉就这么热情。是不是看四郎我长得英俊,见色起意了?” 见色起意? 罄冉望着他一脸痞子样,只觉一阵恶心。蔺琦墨将她带回使馆,却是藏在了他的卧房之中,可明明昨夜他是睡在地板上的,天知道怎么一觉起来,这人却到了她的床上! 她狠狠眯眼,只叹自己到底低估了这人的无耻!她正欲用力震开蔺琦墨的钳制,却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将军不好了,禁卫军前来搜查了。” 屋中的两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掐架,俱是一惊,对望一眼。蔺琦墨正欲闪身而起,耳边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来不及了! 他望向身下罄冉,而她正蹙眉四下打量房中,找寻躲避之所。 蔺琦墨对这房中物事再熟悉不过,心知根本就无从躲避,他心念微动,一手探出去便欲扯罄冉衣衫,一手更是瞬间将自己的衣襟拉开,露出胸前坚硬昂然的肌肤来。 “你做什么?”罄冉一惊。 “不想被发现就配合点,哥哥会很温柔的。”蔺琦墨眨着宝石般的黑眸,秀美的双眸不怀好意地在罄冉身上滑过,笑语间哪有半分紧张? 罄冉眼见他此刻还有工夫开玩笑,直欲怒骂,一手按住他伸向襟口的手,怒目瞪他。 她心知蔺琦墨的想法,虽是认同他的办法,可要她在众人面前行这种事,那是万万不行的,就算是做戏也不成。 耳听外面响声越来越大,她一个咬牙,翻身强势将蔺琦墨压在了身下。 瞬间两人的姿态便翻天覆地,蔺琦墨被罄冉压着躺在软被间,而罄冉则跪坐在他的胯间,修长的双腿便紧贴着他的腰际。 蔺琦墨尚未回过神来,却听罄冉冷声一笑,“我这个模样还是在上面的好。” 她说罢趁蔺琦墨目瞪口呆,撕拉一声便将他的上衣扯落,随手扔在地上,又从床上扯过几件外套扔得满屋都是,望了眼蔺琦墨疏疏松松系在腰间的白玉腰带。 她眉宇一蹙,狠力便扯了下来,看着蔺琦墨伸手去拉正欲往床下滑落的长袍,罄冉鄙夷瞥他一眼,“就你这样?本姑娘可没兴趣!” 她说话间将自己的头发扯乱,尽数拉在房门的一边,遮盖住面颊,待她方甩好头发,屋外已传来了喝声。 “搜!” “你们不能进去,这是将军的寝室!不能进去!” “昨日宫中进了刺客,我等是奉命搜查,得罪了!搜!” 罄冉耳听纷乱的脚步声已向房门急速而来,她唇角一扯,手腕翻转,只听啪啪两下破空声响彻房中。 她手中的白玉腰带应声挥出,带起劲风,瞬间蔺琦墨白瓷般的胸膛上已是多了两道红痕。 蔺琦墨哪料到她会这般,一时不防,胸前已交错了两道长痕,眼见鲜血便要流出,他哀呼一声,瞪向罄冉,满脸愤怒。 罄冉却毫不在意,压下身躯,俯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叫啊。” 那娇软柔腻的声音传到蔺琦墨的耳中,竟凭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诱惑。他心头一颤,眼见女子直起身体,乌黑的长发在眼前晃动,曼妙的身姿高昂身上,他禁不住一阵恍惚。 然而就在这恍惚的当头,一记破空声再次传来,这次罄冉竟用了大力,顿时皮开肉绽,蔺琦墨的胸前便宛若有红莲层层盛开,红光雪肤,妖冶异常。 他大呼一声,面上表情已黑沉一片。 显然,屋外禁卫军也听到了他那声惨叫,屋门被大力撞开,一群禁卫军望着屋中情景,惊得僵立原地,目瞪口呆。 只见大床上,威名赫赫的蔺将军被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压在身下,那女子正挥动着一条腰带往将军身上抽打。 而少年将军媚眼迷离,衣不蔽体,白玉般的胸膛上交织着红痕数道。他长发散乱,红唇妖娆,俊颜绯红,那样子竟是妖冶不可方物。 屋中情景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迷乱,让人窒息的迷乱。 就在禁卫军暗吞口水,浮想联翩之际,一声大喝穿刺了小院。 “谁让你们进来的,都他妈的给本将军出去!滚!” 那暴喝声传来,同时伴随着一记狠劲的掌风,被踢开的房门瞬间被那掌风袭到,砰的关上。也掩住了屋中的迷乱之色,恍惚中人们只看到少年将军面若修罗。 房门关上,众人才从刚才的视觉冲击中回过神,口干舌燥者有之,面露鄙夷者有之,偷竖双耳者有之,面面相觑者有之。 可是当上禁卫军的哪个也不是傻子,从刚才的情景还看不出来吗? 显然,这麟国的少年将军是个受虐狂啊!都被打成那样子了,居然还那般享受……想到方才撞门前听到的那声迷离的叫声,众人不免齐齐唏嘘。 “李大人,还……还搜吗?”一个禁卫军舔舔干燥的嘴唇上前请示。 李杨轻咳一声,浑身不自在地整整衣服,这才挥手道:“撤,撤。还搜什么!” 禁卫军如获大赦,纷纷而退。 耳听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四下又恢复了静寂,罄冉才舒了一口气,松了紧绷的身体。 “爷要是找不到媳妇,冉冉可要负责哦。” 蔺琦墨的哀叹声响起,罄冉不由白他一眼,冷冷起身,“你还是先想想怎么送走我吧。” “不急,起码这几日不会再有人来搜查。” 听蔺琦墨说得肯定,罄冉却兀自挑眉。休说呆在这里安全不安全,单是和这厮相处,罄冉便有一万个不愿意,她正想着逃离的可能性,却见蔺琦墨伸手便抚上了她垂在胸前的长发。 罄冉一惊,正欲后闪,却听蔺琦墨淡笑道:“凝露丹。” 罄冉一愣,微微蹙眉,“什么凝露丹?” 四郎却将她的发挑起,凑近鼻翼深嗅一口,一脸陶醉,“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真香。” 罄冉莫名打了个冷颤,一把抽回自己散落在他指尖的长发,冷冷瞪他,“你到底说是不说。” 蔺琦墨撇撇嘴,“那凝露丹用在你身上可真真是浪费,你这女人又凶,又丑,还不懂情调,真不知凤瑛是怎么惦记上你的。” 罄冉听他提起凤瑛,心便一跳,只觉狐疑。她拉了一缕长发放在鼻尖轻嗅,却什么也没闻到。 第23章 使馆风波(3) “凝露丹是用七种珍贵花木、七种珍贵药草,捣烂煎熬而成,服用者没有任何感觉,但是身上却会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兰香。樱雀鸟对这种香味颇为敏感,能在数百里之内准确捕捉到。樱雀鸟乃耀国独有之物,甚为难养,只供皇室赏玩之用,冉冉是知道的吧?”蔺琦墨说着,不忘上下打量了罄冉两眼。 “七种珍贵花木?” “对,俱是稀有之物,所以凝露丹可是珍品,只吃上一粒便能终生含香呢。而且凝露丹女子服用有驻颜功效,对习武之人更是通经练脉的圣品。这东西,整个耀国,怕也不会多于五颗。凤瑛竟会舍得用在你这丫头身上,啧啧,真不知道是什么眼光。” 方才罄冉的发丝落在面上,蔺琦墨便嗅到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忆及在宫宴上凤瑛捡起罄冉掉落的发丝轻嗅的情景,便已笃定这香是凤瑛所下了。 罄冉的面色随着蔺琦墨话语落下,越发清冷。当年凤瑛派人跟着她,她本以为甩掉那些人便算逃脱了,不想凤瑛竟还留了这么一手,真真可恶。 “有没有解药?” “解药?这东西又不是毒,可是万金难买的圣品,要什么解药!”蔺琦墨惊声道,可表情却甚为幸灾乐祸。 罄冉一听,只恨得双眸翻涌,冷声道:“你不怕凤瑛找到我破坏战麟两国结盟?” 蔺琦墨耸耸肩,“怕有什么用,经过刚刚,他现在早就已经知道了。怕是这院子外头,已布满了他的眼线。不过,你是怎么招惹到凤瑛的?” 罄冉一惊,却不答他的话,只微微蹙了眉,“你准备怎么送我出去?” “我为什么要送你出去?四郎可喜欢冉冉的紧,还想多和冉冉亲近亲近呢。再说了,冉冉武功高强,也用不着四郎来想办法啊。” 蔺琦墨说着,抬步走至小桌边坐下,捻了一粒花生轻轻一抛,接入嘴中,一脸悠闲。 罄冉却也不急,心知他定不会让自己落在凤瑛手中,如今他们是绑在一棵草上的蚂蚱。她这般想着,便不再搭理蔺琦墨,兀自盘膝而坐,运功御气,治疗内伤。 蔺琦墨见她这般却是一愣,眼见她已经闭目,便也不好打扰,抛起几粒花生,讪讪地又呆了一会,便拉好衣衫向房门走去。 临到屋门,却脚下一顿,想起方才的情景,竟觉手上无力。这出去,还真不知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自己呢,他兀自吞吞口水,鼻翼轻跳,深吸一口气,这才硬着头皮,闪身出了房。 蔺琦墨虽嘴上说不急,面上嬉笑取闹,可心中却也知道必须尽快把罄冉送走,不然真被搜到怕要坏事。 临到傍晚,他已做好了安排,捧着一套麟国侍卫的装束进了寝室。见罄冉依旧盘膝坐在床上,运功疗伤,他挑眉走至床前,将衣服放在床上,伸手在罄冉眼前晃了几下,眼见罄冉连睫毛都不曾动一下,却觉无趣,闪身在小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罄冉这才收了气,双眸瞥了眼他放在一旁的衣服,微微一思,开口道:“看来你打算让我光明正大从使馆正门出去喽?倒是个好办法,只是我这脸上花花绿绿的,有些惹人注意。” 罄冉脸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颜料因缺少药水,一直都没能洗掉。 蔺琦墨听她这般说,却毫无动作,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还轻声哼了一下。 罄冉见他微微嘟着嘴,竟似在赌气,不免哭笑不得。不就是方才他进来自己没搭理他嘛,至于这样啊。 他既然不出声,她却也没哄人的闲心,干脆闭目继续运功。 蔺琦墨虽扭过了头,可余光一直在留意着罄冉,见她闭上了眼,他只觉一阵气闷,忽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跳到罄冉面前,来回狠狠跺了两下脚,又重重咳嗽了数声,眼见罄冉还是毫无反应,他嘿嘿一笑凑近罄冉。 “冉冉,你都要走了,就没有话跟情哥哥说?” 罄冉这才睁眼望他,淡淡一笑,“有啊。” “什么?什么?四郎洗耳恭听。”蔺琦墨立马双眸放光,将脸蛋儿凑得更近。 罄冉却微微仰身,瞥向那套衣服,“你好像忘了拿鞋子。” 蔺琦墨面上神情顿时凝结,半响才勉强开口,“还有什么话?” 罄冉面上闪动思虑,见他眸光越来越晶亮,才将头一垂摇头道:“没了。” 蔺琦墨呜咽一声,霍然站起身来,双手颤抖着指向罄冉,“你……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枉四郎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哼,现在的小姑娘,真是越来越不知感恩,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罄冉见他浑身颤抖,不免扑哧一笑,整了整面容认真望向他,“谢谢你。” 蔺琦墨一怔,旋即面上浮起清风朗月般欢悦的笑容来。可那笑还未蔓延到整张脸,已换成了他平日嬉闹的神情,凑近罄冉绵声道:“怎么谢?让爷香一个如何?” 罄冉白他一眼,正待开口,却听房外传来脚步声。 “将军,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都拿进来吧。”蔺琦墨面容一衰,随即才回头扬声道。 一个中年男人进入房中,将一包东西放在了桌上便躬身退下,从进屋到出房垂首恭敬,连抬头望一眼罄冉都不曾。这倒让罄冉微微挑起了眉,倒不想蔺琦墨还蛮得属下敬畏。 “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今夜戌时我会吩咐我的人穿上夜行衣从四面同时逃出院子,同时会有一队麟国侍从自院门出馆,你混在其中,出了使馆只要到人多的地方便好说了。为了不让凤瑛起疑,我就不送你了。只是冉冉可一定不要忘了四郎的好啊,四郎我多想永远把冉冉留在身边啊……” 罄冉本听他说的认真,也用心在听,哪诚想他突然就又胡说八道起来,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接着霍然起身便去翻那放在桌上的包袱,眼见里面果真都是能用得上的东西,便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她将几个小瓷瓶取出,一一闻过,正是用来洗脸的几味药。她回头正欲去拿铜盆,却一下撞在了蔺琦墨身上。 “冉冉,你怎么都不理我,都要走了,也不好好跟四郎说说话,太薄情了。” 眼见他堵在身前不让路,罄冉瞪他一眼,“出去,我要洗脸了。” 蔺琦墨却眼眸一亮,立马闪开,眨巴着眼睛道:“冉冉要洗脸?太好了,四郎总算能知道冉冉的真面目了。” 罄冉只觉被他笑得一阵目眩,然而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唤声。蔺琦墨微微侧头,面上表情有瞬间的沉思,回头却又是骗死人的笑容。 “嘿嘿,四郎有点事要出去一下,冉冉可要等等四郎哦。” 罄冉见他一阵风般出去,赶忙收拾着去洗脸,复又觉得自己好笑,竟似怕他看一般,兀自笑笑便又忙碌了起来。 她洗了脸,便坐在梳妆镜前收拾起了自己,先将发梳成男子髻发,又将修长的眉毛用短刃硬生生刮掉一截,再用炭笔给细细加浓,在尾稍处压低。 乌药在鼻侧淡淡地抹出阴影,俊挺的鼻梁大了一个圈还显得极为平塌。用炭笔画过眼睛,将眼角画垂,登时人也变得不那么精神了。 最后用胭脂和了松胶,贴在嘴巴下面,可不就是一颗大红痣,这下再看镜中人,竟连自己都觉得异常陌生。先前扮成妖女还能看到些本来的影子,这下好,竟生生变成了个面色寻常的男子。 罄冉撇撇嘴,起身关好门,用束布束好胸,再穿上蔺琦墨送来的衣服,套上鞋子,正好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 她心想定是蔺琦墨回来了,竟突然生了逗弄他的心思。闪身到房门,松了门闩,眼见他低头进来,劈头就是一掌。 蔺琦墨一惊,身躯急挺错开那一掌,手腕一翻向身侧罄冉袭去。 顿时掌风四起,一人如狸猫矫捷,一人若豺豹迅猛,一来一去,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数招,竟连对方面容都不曾看清。 待两人身影错开,蔺琦墨眼见与自己交手之人竟穿着麟国侍从装,再望屋中已没有了罄冉的身影。他微微一怔,随即大叫一声,再次用他纤长的手指颤巍巍指向罄冉。 “你,你!啊!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如刚才那张鬼脸呢。” 罄冉见他错胸顿足不免好笑,迈步走向小桌,将东西收拾妥当,眼见天光已暗,便回头望向蔺琦墨。 “这两日谢谢你。” 蔺琦墨竟难得的没有笑闹,只定定望着罄冉,半响才道:“虽是有程英帮你,但你进宫行刺战英帝还是太过鲁莽,以后莫要这样了。” 罄冉不想他竟瞧出了程英那日是故意放水,又因第一次见他这般认真说话,不觉微微怔住,瞧着蔺琦墨,只觉他的眸中似有暖意融融的火光在燃烧,那般晶亮真诚。 “哈哈,这样冉冉就感动了?”蔺琦墨却是朗笑着上前,在罄冉肩头一搭手臂,笑得满面开花。 罄冉蹙眉闪开,一阵气闷,恰在此时院中传来了脚步声。 “你出去吧,接你的人来了。出了使馆,便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使馆外有狄飒的人守着,小心点。” 罄冉望了片刻,淡笑点头,转身便向外走去。蔺琦墨望了眼小桌上放的包袱,复又瞥向空手而出的罄冉,轻轻撇了撇嘴。 “倔强的女人,有钱白拿还不要。” 罄冉随着那些麟国侍从刚走到院门口,却听一阵喧嚣从后院传来,隐约正是蔺琦墨寝房的方向。 第24章 少不更事(1) 罄冉闻声回头,不觉一惊,但见浓烟阵阵从小院中腾起,接着火光冲天,瞬间映亮了一方天空,喧嚣声越来越大,隐隐传来呼喊声。 “走水了!快!救火啊!” “姑娘,咱们快走吧。” 罄冉身旁的一名男子微微靠近她,低声道。 罄冉回头,对他轻轻点头,重新迈步向门口走,心中却是多了份暖意,只因她知蔺琦墨刻意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好让她能顺利逃脱。 不过这使馆反正也是战国的,想来他烧的该是蛮开心吧…… 罄冉随着几个麟国侍卫出了院落,外面已一片喧闹。使馆的战国侍卫、宫侍们正提着水桶,拿着扑火物事向这边冲,罄冉本还担心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眼见四下混乱,看来所虑多余了。 她心神刚松,却扑捉到一抹雪色,目光为之一凝,正见凤瑛衣衫飘然从另一处院落缓步而出。 月光皎洁一方,恰似落在那一抹雪白之上,映得他衣炔摆动间似有光华从中流泻,腰间丝绦缀着的碧玉琅环在一抹雪色中随着他的脚步彼起彼落。 朗月之下,他身形挺拔修长,容颜清俊,目若繁星,迈步间从容优雅,一袭白衫在蔺琦墨穿来是潇洒不羁,在他穿来却是高华闲雅。 他大步向这边走来,正和罄冉迎面撞上,目光微转,瞬间便锁定了罄冉,见只是个面容寻常的士兵,不免微微诧异,正欲再看,那士兵却似乎被他盯得慌了神,身体一缩,低下了头。 凤瑛脚步微顿,而便在这瞬间,那一队士兵已从身旁走过。 罄冉一行人出了使馆,早有蔺琦墨安排的人送上了马匹,他们打马便向外城奔。罄冉一路留神,确定并无跟随之人,这才松了心神。 月上中天,禁卫军副统领程英府邸。 院子里下人已歇息,只有几盏风灯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发出微光。程英负手站在院中,聆听着不远街上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远去,蹙起了眉。 皇帝寿宴遇刺,为了追捕刺客,如今京城一到亥时便全城宵禁。巡逻兵勇一队接着一队,严密盘查所有可疑之人。 程英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眼见天幕深沉,他叹息一声,拧眉向房中走。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双眸一亮,正欲跨步,眼前一晃,从屋顶跳下一个黑影。 “大哥哥。” 程英面上瞬间染起了笑意,上下打量着来人,只见她微带笑意,盈盈站在眼前,目光清亮如两泉湖水。 程英忙侧身让门,眼眸四射,聆听着四周的动静,见毫无异样,这才回身将房门关上。 “冉冉,你这一天一夜躲在什么地方?现在京城盘查的这么严,你怎么不早些到我这里来?” “让大哥哥担心了,我这一日都在使臣馆,倒也安全。怕狄飒已经怀疑到大哥哥,所以干脆就呆在那里了。”罄冉淡笑说着,在小桌前坐下,倒了两杯水示意程英坐下。 眼见他满面担忧,罄冉心中感激,便又道:“我这不是好好的。” 程英叹息一声,大哥哥早不让你去行刺战英帝,你怎么偏不听呢,非要做这般危险的事,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大帅。你去也就罢了,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好歹我也是个禁卫军副统领,帮你将后路铺好还是能做到的……” 罄冉笑着打断他的话,“大哥哥,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你不为嫂嫂想想,也要多多顾念狗剩啊。当年爹爹的旧部多受牵连,你如今能当上禁军副统领已是不易,罄冉怎好……” 罄冉的话尚未说完,却听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程英一惊,和罄冉对望一眼,站了起来。 罄冉闪身没入暗处,院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老爷,砮王殿下来了,已进了府门。” 罄冉一惊,从暗处闪身而出,正对上程英沉重的面容。 “看来狄飒是心生怀疑了。”罄冉说着便要往屋外冲。 程英心知她是怕连累自己一家,忙伸手拉住她,急急道:“快躲起来,真要搜到你,大不了这官不做了,冉冉休要陷我于不义。” 罄冉见他眸中全是坚持,心知现在出去未必来得及,情况不明,也确实不易鲁莽,点点头收住了脚步。 程英这才松了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茶盏,见罄冉领会,他才不慌不忙地推门而出。 程英刚迈出月门便见狄飒迎面而来,一袭玄色紧身劲装,黑色大麾自宽大的肩头倾泻而下,随着步伐麾角张扬而起,更显得身形挺拔修长,整个人宛若一柄悬而未发的剑。 程英一惊,不想狄飒的速度竟这般快,眼见他孤身一人,心下稍安,快步迎上,跪地施礼。 “微臣迎接来迟,王爷恕罪。” 狄飒右手微抬,淡声道:“程大人请起,本王巡防至此,来讨杯清茶,搅扰程大人了,大人不会见怪吧?” 程英心中摸不定他为何而来,忙起身笑道:“王爷折杀下官了,王爷能入府,实乃下官福分。还请王爷移步正堂,容下官奉上……” 狄飒却淡淡一笑打断程英的话,目光落在他身后月门的匾额上,“书庐?这可是程大人的书院?” 程英双手微握,笑着应道:“正是下官书院。” 狄飒颔首,挑眉道:“不必麻烦了,本王便在程大人书房饮上一杯清茶便可。” 他说着便举步向院中走,程英无奈挥手示意下人奉茶,快步跟上。 两人进了房,狄飒眼见房中装饰简单,却处处透着清雅,三大排书架整整齐齐排列在房,其上纤尘不染,不免兀自挑眉,“倒不想程大人不光武功卓绝,还是个文武双绝的奇才。” 他目光四射,随即落在东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石梅图》微微凝滞。 程英目光在光影暗淡的书架后稍做停留,他心中很清楚,这屋中能够躲人的也就是那书架后面的一个小夹缝。 眼见狄飒并未留意那处,他松了一口气,抬步上前笑道:“蔺啸的《石梅图》。这是下官无意间觅得的,是张赝品,不过能临的这般真倒也少有,下官心中喜欢就挂在这处了,王爷见笑。” 狄飒却轻牵唇角,“程大人这幅《石梅图》可不是赝品,再真不过了。” 程英一愣,盯向墙上的画,“怎么可能?这画下官仅用了一百纹银,怎么会是真迹?” 感受到狄飒斜睨而来的目光,他微微一惊,这才想到和自己说话的人乃是堂堂王爷,忙将心思从画中拉回,微微躬身,“下官失礼,王爷既说是真迹,那定是无疑了。” 狄飒却也不在意,指向那画,“你看,这梅花用圈花法,先以硬毫勾线,复用淡墨勾其轮廓,运笔简洁有力。寿山石,用浓淡水墨晕染而成,刚劲中不失端凝,与梅之风骨相呼应。这梅花的枝干乃是勾皴法,为表现老干边缘的涩质感,用了侧锋逆行运笔,格调高古,独树一帜,可谓空前,这些皆是蔺啸的惯用手法。这画仅绘一枝梅,单有四朵梅花在梅枝上孤立绽放,揭示了画者孤独落寞的心态,该是其后期所作。” 程英大喜,双手相搓,满目亮光,大步走至画前细细观察,连连称是,意态癫狂。 狄飒见他这般却微微诧异,倒不想程英一介武夫,竟也是喜画之人,心中更加对其另眼相看。 罄冉躲在书架后,隐没在暗处,狄飒自看不到她。可她却是将屋中情景全部收入眼中,眼见程英满心欢喜,心思全在一幅画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心知大哥哥对蔺啸的仰慕,奈何其画作极少,虽其辞世不过二十年,可其画作却多在战乱中遗失,留世很少。赝品大哥哥都珍之又珍,如今知道是真迹,自是一时情难自抑。 不过这样也好,她还心忧大哥哥紧张,让狄飒察觉出端倪呢。她心知狄飒武艺惊人,不敢多加打量,垂了双眸,只静静听着屋中响动,心中的紧张却少了许多。 “呀,王爷请坐,下官失仪。”程英回头见狄飒站在原地,赶忙让座,目光在书架后一闪,暗骂自己大意。 狄飒颔首,举步走向小桌,眼见上面还有一盏清茶,徐徐冒着热气,他拂袍在程英拉好的凳子上坐下,示意程英落座,“程大人入夜还有独自品茶的习惯?” 程英忙将那一杯清茶推开,“丑时臣还需去和高大人换班,怕犯困,喝茶提提神。” 此时两个婢女才匆匆自主屋被调来,忙着上前奉茶,待她们退下,狄飒呷了一口茶赞赏的看向程英,“这几日为刺客的事程大人也辛苦了。” “不敢不敢。” 程英连声称着,望着狄飒悲喜不辨的面容,心中更猜疑不定,万想不明白这冷面王爷今日所来为何。 他正兀自惊异,却见狄飒将茶盏放下,清冷的目光移了过来,程英一惊,忙收敛心神。 “程将军与本王素无交往,可知本王为何会在父皇面前举荐将军做禁卫军副统领?” 狄飒的面容在烛光下略显清隽,却是少有的温和,程英心头一跳,目露惑然。 自从云艺去世,在朝堂上和云艺相好的朝臣被打压的极为严重,在军中如他程英这样的云艺旧部,更是杀的杀,贬的贬。 程英也不例外,曾被贬为祥驎坊校尉,说的好听了是个从七品的官,说的难听不过就是个喂马的。可在禁卫军出缺时,狄飒却举荐了他,当时他还心中惊惑重重。 本以为他举荐、提拔自己,总会有所图谋,却不想这些年来,论起两人第一次私下说话便是今晚这次。如今听狄飒问起,他不免紧张了几分。 “下官不知。” 狄飒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副《石梅图》上,“蔺啸乃武将,被喻为梅花屋主,画梅一绝,也算是一代奇才,想来定是颇爱梅才能画出梅之风骨。不过,程大人敬仰蔺啸想来不是单为其画吧?” 程英一愣,见狄飒目光虽清冷,却不锐利,便回道:“下官所敬乃是蔺啸其人,敬其对沥王的衷心。人人都道蔺啸乃愚忠,可下官却并不这么以为。” 狄飒微微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蔺啸此人并不是涂有武艺的粗人,他志向远大,自幼刻苦读书,尤喜兵法。他生逢乱世,时局不靖,烽火连延,他总想廓清天下,这从他很多诗作中不难看到。他难道便不知左周气数已尽?难道便不知沥王绝非明君?他知道!可他早年落魄时受过沥王的恩典,沥王虽昏聩,可对其却信任有佳,委以重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蔺啸心知他一人就是天纵奇才,也难力挽狂澜,可他还是对沥王尽忠到了最后,直至雁城被灭沥王自缢。下官敬之,乃其忠义。” 狄飒点头,“程大人乃性情中人,当年云将军视程大人为亲子,大人对云将军怕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 程英一惊,却见狄飒面色淡淡,竟似只是随意而言,程英额头却还是浮出了细汗。 隐在暗处的罄冉心跳也漏了一拍,她本以为狄飒只会怀疑是大哥哥放走了她,却不想他竟连她的身份也猜到了。 那么他今日来到底为何?若是恶意,却偏偏独自前来,姿态也不像。若不是恶意,现在又提到爹爹…… “程大人不必紧张,本王也只是随口说说。程大人对云将军的情意本王心中清楚,程大人可以敬仰蔺啸忠义,难不成却不允本王赏识你对云将军这份情意?” 狄飒微微一顿,复又道:“云将军忠心耿耿,当年是本王少不更事……” 他面容闪过隐痛,随即摇头又道:“此事不提也罢,大人对朝廷的衷心本王信得过,这便是本王当初举荐你的缘由。本王自己也想为当年的事弥补一二,倘若当年本王不是年少,许多事看的不够明白,定会劝阻父皇,如今想来……” 程英定定望向狄飒,开始只道他是故意这般说用意拉拢自己,可眼见他清冷的眸中闪动着清晰可辨的懊悔,程英心生感叹,竟是默默不能言语,眼眶也是一红。 罄冉双手紧握,心中情绪万千,万不想竟会听到这番类似忏悔的话。她紧咬牙关,忍住不让自己有鲁莽的举动。心头却有一个力量在嘶喊着,为父亲鸣不平。 错了?他竟这般轻飘飘的说错了!将一切都纠结为少不更事!多么可笑,她根本不屑他的忏悔,爹爹也不屑! “本王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求证。” 罄冉胸臆起伏间,却听狄飒再次开口,她忙深吸一口气,安抚着心绪。 “那刺客可是云艺遗孤云罄冉?”狄飒问出,见程英默声不言,轻声一叹又道。 “方才本王说的话对父皇已是大不敬,但却句句都是本王心底的话。程大人若是不信本王也罢,本王就此告辞。” 程英见他竟果真起身迈步,忙站了起来,犹豫了两下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 罄冉听狄飒脚步声远去,便再无法压抑心中情绪,凝眸盯向了他的背影。她面前不断浮现十一年前那夜的惨况,不觉间盯着狄飒背影的目光越发锐利起来。 突然狄飒顿住脚步,猛地回头,目光清冷,穿过重重书架落在了罄冉所在之处,罄冉一惊忙强压下种种情绪收回目光。 狄飒却依旧盯着那处,目光微闪。 程英一惊,忙上前一步,“下官送王爷。” 狄飒这才回头,望向小桌,面前浮现方才进屋时桌上的那一杯清茶,目有所思。 接着他竟猛然回身,面向书架的方向向前走了数步。程英登时一个惊慌,紧跟而上,手握成拳。罄冉亦身体微动,做好了应变准备。 狄飒却余光瞥了眼程英,接着停步在了书架一步之前,目光望向罄冉的方向,似是过了许久,又似只是片刻,他突然扬声道:“云将军衷心耿耿,为我战国立下汗马功劳,是我狄氏有愧其忠义,狄飒深表歉意。” 狄飒言罢竟俯身行了个礼,随即转身望向程英,“天色不早了,本王不打扰程大人,谢谢大人的清茶,本王告辞,大人不必相送。” 程英见他大步向屋外走去,望着他刚直的背影竟呆立当场。心中却隐隐叹服,这七皇子向来以狠辣著称,却不想也是性情中人,身处高位,还能坦诚认错,也不失男子磊落。 他听到身后传来响动,猛然一惊,罄冉已跨步而出,面容情绪难辨,越发显得清丽冷傲。 “你怎么就出来了!”程英一惊,忙大步去关门。 “不必了,大哥哥,他知道我躲在后面。” 程英一愣,脚步一顿,想到方才狄飒的动作,和那几句面向书架说的话,果真是已经察觉。 程英微微蹙眉,“他是怎么发现的?” 罄冉轻挑唇角,“狄飒武功不差,方才我虽情绪失控可让他肯定我在房中的却是那桌上的杯子。” 程英不解,望向小桌,却听罄冉道:“大哥哥是个左撇子,方才我收拾桌上茶杯和椅子却忘了这事,他进来看了那杯子和凳子的摆放位置心中可能就已经有疑,后来我情绪失控,他便怀疑我藏身在书架之后,两者加一起便肯定了。” 程英想起方才狄飒目光在小桌前停顿,想想果真如罄冉所说,不免感叹,“砮王心思严谨,纤毫必查,果真少年英才。” 罄冉冷哼一声,见程英目有疼惜,微微一笑,“大哥哥,我不易在此久留,刚才狄飒虽放过了我,保不准他会后悔。我走后,大哥哥也要对他多加提防才是。” 程英一惊,“你去哪里?现在全城都是搜捕的官兵,你能躲到什么地方?他既心知是我放了你,又在刚刚没有为难我们,便定不会再来。砮王虽狠辣,却也并非反复无常之人。再说,我看他那样子,倒不像作假。冉冉还是留在我这里吧,等风声过了,你想做什么大哥哥都不留你,只现在不能让你走。” 罄冉面有动容,十一年前战国皇宫中狄飒在凤月门外长跪的铿直背影闪过心头,可她却还是摇头冷声道:“不,我信不过他。谁知道他那番话是不是别有图谋,我云罄冉也不稀罕他什么忏悔和道歉。爹爹的死他万死不能抵过!大哥哥放心,我定保护好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我先前放在这里的易容物事可还在?” 程英还欲再劝,可心中对狄飒也不甚放心,蹙眉思虑片刻才道:“不在我这处也好,你留在这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在寝房,你等我取来。” 罄冉点头,程英快步而去,没一会便提着个黑包袱回来。 罄冉将包袱捆好,负在背上,看向程英,“大哥哥,我走了。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时方能再见,你多保重。” 程英心生歉疚,只觉自己能做的终是太少,跨前一步拉过罄冉的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仇我终是要报的。” 程英眼眸一热,“大帅要是还在,定不会……” 第25章 少不更事(2) “大哥哥,你不用劝我。我杀了战英帝,怕是爹爹泉下未必高兴,可我放不下……你们有你们的坚持,尽忠报国,虽死无憾,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也有我的坚持,此仇不报,我永远也不能活的安心,睡的踏实。大哥哥也莫为冉冉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眼见少女本该娇柔的面上净是冷硬果决,程英侧头轻眨双眸,这才回身拍拍罄冉的手,“大哥哥对不住你。” 罄冉笑笑,用力一握他的手,跨步而出,身影一纵如狸猫迅捷,一晃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程英兀自僵立半响,终是长声一叹,心头暗念,恩师,您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冉冉。 鹊歌城是五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经济繁华自是不必多言。 天还没亮透,街头已各色小摊铺支起,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 罄冉此刻一身粗布长衫,腰际系着大麻绳腰带,头带灰色麻布巾,抹黑了脸,整个人比昨日扮小兵时更见平凡。 她慢步在街头晃着,眼见一队官兵吆喝着从前方冲来,她不躲不避只侧身微微让道。待官兵从身旁呼啸而过,她才一笑接着向前走去。 她身上伤势未好,思虑来思虑去此刻也就牢房最是安全,也最适合养伤,故而索性就在大街上偷了两只玉镯,很快她就被关进了官府大牢。 她事先已经想好偷两只玉镯也就关上一个月,到了期限自会被释放出狱,所以自进了牢狱便心无旁虑,每日只专心休息养伤。 她被关押的地方只是普通牢房,男女皆有,每日哭声喊声不断。 罄冉和三个大汉关在一起,对于这三个狱友她毫无兴趣,而那三人自打知道她是因偷鸡摸狗被抓了进来,看她的目光除了鄙夷还是鄙夷。 他们不搭理自己,罄冉也乐得清闲,她每日安静地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多是闭着双目,打坐疗伤,偶尔睁开眼睛,只看向牢狱上方的一个小小窗户。 从她坐着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蓝的天空。时而会有鸟儿飞过,留下几声欢快啾鸣。如此一晃便是三日,罄冉的伤也在慢慢的恢复中。 她本以为这半个月都会如此平静无波的度过,却不想这般藏匿,她还是被有心人寻到了…… 这日傍晚,当牢头恭恭敬敬地在前开道,躬身带进几个锦衣人时,罄冉并未在意,依旧闭着双眸,直到察觉到一股令人心惊的目光,她才缓缓睁开眼眸。 入目一个身影清隽的男子站在廊道上,雪白的长衫在微光下发着亮光,柔和而熨帖地包裹着男子修长的身躯。他的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兰玉树,与这牢房格格不入,正静静望着她。他见她看过去忽而舒缓一笑,顿时便是朗月出天山,春风拂干田。 男子一双漆黑不见底的双眸更是宛若碧湖,一笑间,双瞳犹如映了湛蓝的天空,波光滢滢。 “你可让凤瑛好找。”凤瑛跨步立于狱道中目光淡淡落在罄冉身上。 罄冉却也不惊,只是静静坐着望他,唇际似笑非笑。 狱头打开牢门,躬身进入,笑着冲罄冉点头哈腰道:“小人实在不知公子乃是耀国飞远将军府的小少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公子请。” 罄冉挑眉,凤瑛已弯腰步入了牢房,淡声而笑,“可玩够了?你可让凤哥哥好找,怎么贪玩的性子就是改不掉。你若不回去,姚将军可是要跟凤哥哥拼命的。” 他说罢又看向那牢头,笑道:“这孩子犯了点错,被姚将军打了,结果负气离家。这不,竟躲到了这里,可真让人好找,凤某这就带人走了,劳烦了。” 牢头见凤瑛冲自己笑,还和自己和颜悦色的讲话,只觉浑身飘飘忽忽,半响都回不过神来。暗道,这耀国的丞相大人果真风采无双,如此和蔼可亲,以后谁要说他是奸臣,是乱臣贼子,他张牢头便第一个不允。 罄冉耳听他话语带宠,又见他笑容温雅,看向凤瑛的眸中已是带上了分明的嘲意。她目光四扫,眼见牢道中分散而立的数个黑衣人,个个虎目精深,气息绵长,俨然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再看凤瑛逸立身前,笑意清浅,她便知此番只能随他离去,万万没有逃走机会,便轻撩袍角站了起来,微微抚过衣上尘土,看都不看凤瑛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而出。 凤瑛也不介意,对牢头轻轻颔首,跟着步出了牢房。 罄冉出了牢狱,刺眼的阳光一晃,她垂眸闭目,待慢慢适应了阳光,这才睁开眼眸。但见道上长长的队伍恭候一旁,和那日她在酒楼上看到的凤瑛入城时情景一般无二,心知是凤瑛要回国了,自己此番被他胁持,倒是也不无益处。 一个貌美侍女碎步上前,引了罄冉到一辆宽大马车前,早已有婢女移了绣蹲,罄冉踩了登上马车,回头间正见凤瑛一袭雪色纱袍,俊面含笑,悠悠走近。她目光一晃,弯腰进了马车。 车内装饰精致,车顶垂下一只精巧的镂空熏球,正袅袅升腾着淡香。一声清脆的鸟鸣响起,罄冉扭头,却见马车一角挂着个极为精美的金丝鸟笼,笼中一只通体雪白的鸟正睁着乌黑的圆眼瞪着自己,状似好奇。 罄冉双眸微眯,心道这大概就是蔺琦墨所说的樱雀鸟,她本以为此处离耀国遥远,凤瑛就算令人昼夜兼程将鸟从耀国京都送来也要月余,这才安心藏身在监牢之中,却不想…… 暗骂都是此鸟惹得祸,罄冉冷哼一声,那鸟竟似察觉到了她的敌意,扑扇几下翅膀,鸣叫一声,叫声婉转如歌,姿态却充满了攻击性。 耳听马车外传来动静,罄冉转身落座,刚抬头,珠帘一荡,凤瑛已闪身而入,清风一笑,迈步越过她,落座在了软榻上。 凤瑛望了罄冉一眼,见她面容清冷,他越发笑的温和,抬手轻敲车壁。车夫长喝一声,马车滚滚而动。 凤瑛执起茶壶倒了两杯清茶,一杯推至罄冉一边,见她连眼皮都不曾抬起,只淡淡一笑便仰身靠在了软垫上,随手拿起身旁散落的书翻看了起来。 车中一时静寂,罄冉从微微荡起的珠帘往外看,路上行人如织,热闹非凡,眼见马车向东行进,看来真是要出城,她垂下双眸,掩眸而思。 凤瑛目光滑动,翻了一页,随即执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便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书页。 罄冉望他一眼,但见他白色的纱衣荡下软榻,随着马车晃动飘扬,靠着软榻,姿态闲雅,仿若春柳。 在牢房近三日,她滴水未沾,此刻却也渴了。她移开目光,执起茶盏几口灌下茶水,又倒了几杯饮下,这才觉得唇不再发干。 凤瑛余光扫到她的动作,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将书卷一合,随手放在桌上,双手交叠,枕与脑后,闭上了双眼。 任是罄冉心性冷漠,被这般对待也难掩心头怒气,她蹙眉去看凤瑛。马车颠簸,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影,光阴溯转,罄冉一时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季。 同样是在马车中,少年玉面浅笑,光影从面上滑过,笑意暖人心胸。那年他帮自己逃出庆城,虽是心思不纯,可罄冉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帮了她很大忙的。若不是他在酒楼中拦下她,任由她冲动行事,也许她早已命落黄泉了。 这般想着,罄冉拧紧的眉宇微展,目光微微收敛。却在此时凤瑛倏然睁开了眼眸,一双凤目眸如琉璃,静静凝视着罄冉,面容平淡。 罄冉一惊,尚未细思,已是别开了目光,突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目光清冷再次盯向凤瑛。 却见凤瑛黑眸瞬间笑意腾腾,唇角露出俊雅笑容,“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罄冉不想他出口便是关切,神情自然,倒仿若两人乃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她心中虽知道这份关心真假不辨,可在他笑意融融的目光下竟抑不住心头涌上暖意。 暗道这凤瑛果真不简单,单是一笑便让自己险些松了心神,罄冉兀自一凛,道:“不劳凤相惦念。” 凤瑛淡笑,面有黯然,“一别十多年,冉冉跟凤大哥生疏了。” 罄冉但觉他那笑容隐含惆怅,倒似她欺负了他一般,挑眉冷嘲,“我倒不知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姓姚的爹。” “权宜之计,冉冉是在为此生气?那凤瑛先给冉冉赔罪了。”凤瑛说着竟站起身来,长揖一礼,面上更是笑容不减。 罄冉顿时生起铁棍捶上棉絮的无力感,只觉面对此人,生气发怒根本就无济于事。一时间又想起蔺琦墨来,只觉这两人虽是性格迥异,可都有本事让人深感无力。 她冷哼一声,干脆不再说话,仰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 凤瑛却也不介意,抚袍重新靠向软榻,却不再闭目歇息,广袖一晃取下挂在马车角壁的鸟笼,逗起了鸟儿。 那樱雀鸟鸣声如歌,不似夜莺的鸣叫声高亢明亮,但却清空恬淡,婉转若浅溪滑过青石,让人浮躁的心一下子归于沉静。 第26章 少不更事(3) 这般鸟鸣本该让人舒心,可罄冉听之却心间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再想到身上的凝露丹,怒由心生,右手一翻袭向鸟笼。 凤瑛一惊,右手一抬将鸟笼向后送去,身躯急向后仰,避过她的一掌。 罄冉却欺身向前右手如爪,再次扑向那鸟笼。凤瑛雪袍一扬探出右手扣向罄冉手腕。罄冉右手猛然向下一翻,一撤,左手快速探出。 两人一来一回,转眼已交手数翻。 罄冉眼见凤瑛一手护笼,仅以一手相挡,竟从容不显慌乱,动作间更是静逸自如,内力极为绵长,她不免心中微凛,加快了招式,顿时双臂翻飞,带起凛冽的寒意。 凤瑛眉宇微跳,他清俊的身影豁然立起,神情也变得专注了起来。 摇晃的马车中,一时间身影交错,响声阵阵,加之鸟儿的清鸣,车中一时好不热闹。 凤瑛一手相抗,又要回护鸟笼,罄冉下手又毫不留情,他只能连连回避,白色的轻袍在马车中不时划过优美的弧线。 “冉冉何必跟一只鸟儿计较,倘若冉冉不喜它,我将它放生便是,何必如此。” 凤瑛抬臂,架住罄冉一波又一波的攻击,面容微沉道。 罄冉见他内力运转得十分娴熟圆润,好胜心起,加之心间本有怒气,现在又观凤瑛似极重视那鸟儿。她原本倒没想真把那鸟儿怎样,现在却是誓要取了鸟的性命不可。 身形轻舞,腾挪侧闪,双手以各种姿态袭向凤瑛,招式也越来越快。 凤瑛眼见她这般,唇角含笑,不再躲避,开始正面迎击,一来一回,斗至激烈处,虽身处马车,动作舒展有阻,却也生出几分酣畅淋漓之感。 罄冉只觉胸中似有激流汹涌,气运全身,身体忽然一侧,闪过凤瑛攻向其右肋的一招,身子一转,又猛然向后倾去,竟直直砸向凤瑛。 一股怪味冲入鼻翼,凤瑛微微蹙眉,倒退几步已是身体贴向了车壁,眼见罄冉要撞上身体,他本能间右手探出,一个海底捞月,搂上了罄冉后仰的身体,紧接着罄冉整个身子便躺在了他的怀中。 四目交接,凤瑛眸光一幽,只觉少女的双眸晶澈,却又隐含清冷,眼见那眸中一转间俱是戏谑的嘲意。凤瑛闪神,暗叫一声不好。 罄冉却恰与此时飞抬右脚,侧身朝鸟笼踢去,动作迅捷无比,却又沉稳有力。而她显然是下了狠手,那一脚力发千钧,鸟笼应声被她踢扁,而笼中之鸟鸣声戛然而止,那鸟已命归黄泉。 凤瑛眉宇蹙起,很快却又舒展开来,将手中鸟笼随手扔向软榻,广袖一扬,搂上罄冉的腰,双臂骤然施力将罄冉紧紧锁在了怀中。 罄冉本以为他会大怒,加上她在牢房中呆了几日,身上一股怪味,方才她向后倒去凤瑛便如所料,连连后退,可现在他竟反常地抱着自己不放。她一呆之下,愣在当场。 凤瑛却低头悠然而笑,“气可消了?” 罄冉感觉到他搂住自己腰际的手滚烫有力,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竟一阵慌乱,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挑眉道:“罄冉身上又脏又臭,别辱了相爷的衣。” 凤瑛笑容不减,身子慢慢下俯,逼得罄冉微眯双眼,温热的气息扑近,“叫我凤大哥,我便放手。” 他说着微挑双眸,笑容竟带着几分得意和戏谑。 罄冉眼见他的笑容在面前逐渐放大,他呼出的气息带着动作间的潮热,扑入全身每一个毛孔,腰间的双臂更滚烫地灼热着每一寸肌肤,偏偏他的左手又扣在腰俞穴,督脉气血由此输向腰之各部,罄冉不敢乱动,面容微冷。 眼见凤瑛面容又向下压了寸许,他长长的睫毛清晰可数,罄冉一慌忙扭头冲口道:“凤大哥。” 凤瑛身体似有瞬间的紧绷,随即朗声一笑,松开了手。闪身取了扔在软榻上的鸟笼,掀帘步出了马车。 他一出去,罄冉只觉马车宽畅了不少,这才察觉凤瑛此人虽外表温润,可给人的压力却丝毫与气质不符。 她恨恨落座,又感胸间舒坦了不少,自打那日被狄飒伤到,这些日虽是多有调息,可总觉胸间窒闷,方才一翻攻势,出了一身薄汗,却觉畅快淋漓,现在想来只觉甚为奇怪。 目光移向袅袅升腾白烟的熏笼,罄冉心念一动,起身凑近那熏笼细闻,猛然一怔。 竟是薄雁草的味道。 这薄雁草极为难觅,多生在悬崖峭壁之上,甚难成活,与练武之人却是极好的治疗内伤良药。大汗淋漓中浸泡之,更利药效发挥。 刚刚凤瑛……莫不是故意引自己出手? 罄冉蹙眉抚额,目光穿过晃动的珠帘望向天际湛蓝,眼前闪过凤瑛笑意盎然的面容,越发迷惑了。 凤瑛再次回到车中时罄冉已靠着车壁睡着了,许是内伤未好,再加上方才一翻动作消耗了心神,她睡得极沉。 凤瑛望着她紧闭的眼眸,目光轻闪。她的面上虽是做了许多修饰,可那长长的睫毛,线条秀美的脸型却无不张扬着掩饰下的美丽。 凤瑛眼前恍然滑过那日少女红衣翩翩,惊动满殿喧嚣的情景,他挑眉轻笑,缓缓靠近罄冉,伸手在她睡穴微按。罄冉原还僵直靠在车壁上的身子便软软倒下,凤瑛适时接过,让她靠在怀中,俯身将她抱起放在软榻上,又替她盖上狐裘,轻敲车壁,马车再次滚滚而动。 凤瑛在方才罄冉落座的硬椅上坐下,隐隐地从罄冉身上传来一股股怪味往鼻翼中钻,他兀自抬起衣袖闻了闻身上,蹙眉一叹,他望向睡得沉沉的罄冉微微抿唇,心道自己这衣服真真是白换了。 伸手推开车窗,清风吹进,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又随手拿起放在小桌上的书,依着车窗,翻看了起来。 罄冉醒来时只觉身下摇摇晃晃,忍不住微微蹙眉,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待脑中微微清醒,她猛然一惊,睁开了眼眸。 入目,一人一袭青衫,背对她而坐正望着窗外景色,背脊挺直,宛若青松,正是凤瑛。 他似察觉到她的关注,蓦然回过头来,正迎上罄冉睡眼惺忪的双眸。 罄冉一愣,错开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自塌上起身。肩头的白色狐裘散落,灯影下那狐裘的毛领处赫然黑了一片,正是方才她脖颈接触之处。 罄冉抬头,眼见凤瑛目光也落在那狐裘上,不免面上一红。刚刚用身体去熏凤瑛的勇气已是不见,马车中静寂无声,在他含笑的目光下,罄冉只觉一阵尴尬。 “前头是红河镇,可饿了?” 一阵冷风吹来,罄冉抬眸望向窗外,天光已暗,黑幕上没有一颗星星,倒似要下雨了。 她眼见凤瑛端坐一边的窗户洞开着,寒风不断灌入,将他的黑发吹得纷纷扬扬。鼻翼间涌动着自己身上发出的股股怪味,瞧凤瑛被寒风吹的两颊发红,罄冉心中了然,一阵畅然,看向凤瑛淡淡一笑。 “是饿了。” 凤瑛见她笑,却是一愣,扬声冲外吩咐,“行快些。” 车夫应声,大喝扬鞭,马车一晃,向前快速驶去。罄冉将自己一边的车窗打开,探出头去看。 马车前后数十骑前呼后拥,马上男子皆是黑衣束甲,神采奕奕。眼见那些随车出城的侍女皆已不见,她微微垂眸,也不多言,依着车窗吹起了冷风。 车驾果真没一会便进了一座小镇,罄冉仰头去望,正是红河镇。这是去耀国的东进之路,罄冉这些年所呆的云荡山虽是在战国和旌国边境,可旌、耀两国本就临近。这鹊歌城以东的城镇她倒也清楚,心中微微安定,面上有清冷之感袭上,罄冉一愣,抬头间竟是天幕不知何时落起雨来。 “小心着凉,进来吧。” 凤瑛舒雅的声音传来,罄冉点点头,探身入了马车,将车窗关上。 她回头见凤瑛面带笑意,眸中闪烁着关切,真真假假倒也看不分明。便也回以浅笑就转开了目光,也无心多加探究。 心想反正对此人冷面相向也没有用,再加上两人也无甚深仇大恨,真细细算来,凤瑛却是帮过自己不少。单单说现在,他可能还是因为火药的事容不得自己落入他人之手,再不然就是想将自己收为己用。可她不是也想顺势依靠他离开鹊歌城吗? 谁也不比谁真诚到哪里去,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又何必斤斤计较。 就这般跟着他倒也不错,起码不会受饿挨冻,待想离开了,想办法甩脱他便是,总会有机会的。现在,倒不妨平心静气地和他好好相处,毕竟伸手打笑脸人这样的事,自己还欠功力。 罄冉思虑间马车已停靠在了一家旅舍外,凤瑛跃下马车,早已有下人打起了伞盖,他笼了笼狐裘,回身笑着冲罄冉抬手。 罄冉一愣,撇了眼他伸来的修长手指,微微挑眉,“凤大哥看我这般需要吗?” 说着已是手撩袍角,跳下了马车,身影一晃绕过凤瑛,直接便迈步入了雨幕。 凤瑛抬起的手指微动,瞧了眼罄冉昂首雨幕中的身影,这才摇头而笑,接过侍从递上的锦帕拭去上面的落雨,跟着迈入了旅舍。 第27章 喋血迷情(1) 红河镇是个小镇,旅舍甚为简陋,也没什么客人,倒是能住的下他们这一队人。 凤瑛进了旅舍冲罄冉客气几声便兀自进了房,灯影下他似乎在看什么东西,不时还用笔批写几下。罄冉心想凤瑛身为权相,左不过是秘折之类的东西,瞥了几眼便失了兴趣,兀自在大堂中坐着发呆。 那些侍卫倒是极有秩序,或坐着喝茶,或忙着给凤瑛做膳食,或忙着烧沐浴热水,凡是伺候凤瑛的一切事务,事无巨细皆不假店家之手,倒是将店家吓得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罄冉早就听闻凤相奢华,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如今得见,不免心中微嘲。这厮少年得志,一手遮天,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呢。 “公子,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公子请。”一个相貌英挺的男子上前垂首道。 罄冉一愣,不想自己也能跟着得益,想着方才心中的诽谤,不免唇角划过一丝自嘲。她随着那男子入了房,眸光撇到浴盆边放置的一套雪白男式镶绣秋衫,笑意便更深了。 伸手摸了摸水,刚刚好,热气升腾,隐隐有淡香浮起,罄冉抬起衣袖闻了闻腋下,呼吸一窒。想起方才在马车中的情景,想来凤瑛这般讲究的人,当时忍受着她身上的恶臭,还要浅笑连连,罄冉心头就升起一丝得意来,心情顺畅地除去衣物便跳入了水中。 一翻清洗,将那镶绣的长衫穿上,在小铜镜前落座,望着镜中映出的清丽面容,她目光一凝,微微一思。 转身从破衣服中翻出几个小瓷瓶,正是自己易容用的东西,她挑唇一笑,重新在镜前落座,忙碌了起来。 对镜描画,没多时镜中人已是变了副模样,这次罄冉没有将自己往丑处打扮,反倒处处彰显优点。 将眉加浓加密,将双眸勾得狭长而上挑,将鼻扫得更挺,将脸画出坚硬的线条,将唇角掠出薄锐的锋线。 顿时整个人便一晃变成了清冷挺俊的少年公子,配着一袭白衣,越发高华傲然。 房外适时响起敲门声,罄冉将案上散落的瓷瓶收好,重新藏入怀中,这才跨步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男子正是方才带她入屋的那英挺侍卫,此刻他正瞪大了眼,一脸惊讶地张着嘴。不过到底是凤瑛的近身侍卫,片刻他便收敛了面上表情,又恢复了那种无情无绪的面容,低头躬身让道。 “公子请,相爷正在房中等候公子用膳。” 罄冉点头,迈步而出,跟着他走至隔壁房门。男子推开门扉,迎面凤瑛正就着铜盆净手。 素白的修长双手轻撩清水,动作优雅,水声如歌,与房中简陋的布局格格不入,却又异乎寻常的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罄冉迈步而入,他也不回头只淡笑道:“冉冉不必客气,坐吧。” 侍从拉开椅子,罄冉落座,眼见凤瑛净了手,侍从奉上香巾,他擦了擦手,又掷回铜盆中,接过侍从奉上的清茶和洁盐,轻嗽数口,吐于漱盆之中,这才欲转身。罄冉忙收了目光,望向满桌菜肴。 凤瑛转身却也一愣,微眯着眼将罄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才笑着落座:“冉冉这般装扮,风采倒是不输蔺四郎。” 罄冉听他这般说,蔺琦墨嬉笑风流的嘴脸便在眼前滑过,她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丝不快。 凤瑛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唇角轻挑,执起了银箸,夹了段清笋笑着放入罄冉面前碗中。 “这菌溜青笋味道很独特,是用新鲜蘑菇、香菌、兔肉炖过的高汤浸泡后方入锅清炒的。虽是简单倒也清爽,冉冉试试。” 罄冉眼见面前菜色荤素调配,色彩搭配显是用过心的,就连盛菜的瓷器都是成套精美,显然不是这旅舍所有。她的眼前晃过前些时日在牢狱中每日狱友们为争抢一只浸过馊水的黑面馒头尤且要拼的你死我活的情景,不免轻嘲道。 “这清笋可不是这季节的东西,依我看这菜可称不上简单。” 凤瑛却也不介意,只撇了罄冉一眼,淡笑着又夹了一块瘦肉放入她碗中,“冉冉这几日吃苦了,多用些。” 他见罄冉虽不说话,却执起了银箸便也不再多言,用起了膳。 罄冉瞥他一眼,尝了尝他夹到碗中的瘦肉,只觉味道极为鲜美,不免眼睛一亮,又细品了两块,却见凤瑛含笑望来。 “冉冉觉得这樱雀鸟的肉可还入口?那不妨多用些。”他说着示意一旁侍从,侍从忙跨步上前将那盘肉移到了罄冉面前。 罄冉口中咀嚼动作一顿,禁不住想起那只樱雀鸟圆瞪的黑眼珠和它歌声般的鸣叫,心里便是一阵发怵。瞥了眼凤瑛,又动起了筷子,却再不碰那一叠樱雀鸟肉了。 凤瑛勾唇笑了笑,便也不再言语。罄冉不得不承认,凤瑛很会享受。一顿饭吃下来,罄冉只觉异常舒服,果真是色香味俱全,怕是连各种营养也是均衡搭配的。 两人用过膳,侍从撤下盘碟,又奉上香茗。凤瑛轻呷了口茶,望向兀自垂眸不语的罄冉。 “冉冉没有话要问凤大哥?” 罄冉挑眉一笑,“我问了,你便会回答吗?” 凤瑛淡然而笑,微微颔首。 “你要带我去哪里?” “耀国帝都。” “你为何要花这般大的工夫来找我?” “冉冉这话奇怪,凤大哥只是担心你而已。” “哦?那当年给我吃凝露丹也是担心我?” “凝露丹是千金难买的圣药,当年冉冉几日几夜未曾休息,凤大哥只是怕你身子承受不住。” 罄冉听到此,再不多问,轻嘲而笑,起身便向外走。 “凤大哥对罄冉的好,罄冉心领了,想必凤大哥也累了,罄冉不打扰了。” 凤瑛见罄冉头也不回拂袖而去,却是微微挑眉,笑容更深。轻呷了口茶,慢悠悠抬头,冲一旁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点头迈步而出。 罄冉回到房间盘膝而坐,运气数周,便和衣躺下,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雨已经越下越大,暴雨斜飞砸在窗棂上,砰砰而响。寒风呼啸,将外面的一切声音都弥散在了风雨中。可罄冉还是隐约扑捉到了绵长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房间外果然是布满了高手。 想到方才凤瑛的回话,和他面上和炯如风的笑容,罄冉不免挑眉。她能想象,倘若自己现在跑去质问他,为何在她的房外布满耳目,他定会很肯定的告诉自己,这完全是为她的安全考虑。 眼前清晰滑过凤瑛面上的真挚和柔和,罄冉不觉好笑,男人演起戏来比之女人可要有水准的多。 她翻了身不再多想,闭目间聆听着落雨的声音,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临到半夜,罄冉却突然睁开了眼眸,细细聆听,眉宇一跳,翻身而起。 几乎同时,隔壁的凤瑛也察觉到了异常,长长的睫毛微闪,却没有动作,只留意着外面的声响。 没一会,嘈乱的声响传来,声音越来越大,偶尔几声惨叫刺破了夜的寂静,显是他的近卫风啸卫和人交上了手。 凤瑛并不心慌,他知这旅舍附近有近百名暗卫,除非是大批敌人来袭,否则无人能突破至他的寝室。 片刻后,耳听动静越来越大,他才睁开了眼眸,微微蹙眉,坐起了身。 “十三,怎么回事?” “回相爷,凤捷已带人迎击,相爷无需多虑。” 屋外传来应话声,凤瑛沉吟一声,正待躺下,却听不远处传来凤捷的怒喝声,接着嘹亮的啸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正是风啸卫遇到强敌时才发出的信号。 凤瑛猛然起身,扯过一旁长袍急速披上,但听外面的啸声已是越来越急,显然来者甚众,而且武功不低。凤瑛面色凛然,闪至窗前,推开窗户向外望。 院子中黑影重重,剑光如织,风啸卫和一群黑衣人战的难分彼此,更有黑衣人不断从外涌入,外面的风啸卫已是不敌。 凤瑛双眸眯起,正欲闪身而出,三道凌厉的箭气带着破空之音骤然而至,箭势甚为骇人。 凤瑛不敢硬接,错身间白袍飞掠,那三只白翎箭已从身侧飞入房中,竟直直没入墙中,深达数寸! 凤瑛目光落在那巍巍颤动的箭羽上,面色微沉。身影闪动,掠过悬与帐侧的宝清剑便冲出了房。 此时庭院之中黑衣人又多了一倍,仅剩为数不多的风啸卫在苦苦抵抗,凤瑛不想这群人的速度竟如此之快,面容又沉了几分。 此时身际气息浮动,十四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呈半月形将凤瑛围堵在了廊下。凤瑛却不惊慌,目光四扫,清风而笑。 “云燕十四鹰,果真名不虚传。” 黑衣人似不想他竟如此快便分辨出了他们的身份,微微一怔,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位列正中的貌美女子娇俏一笑,声若清铃。 “凤相好眼力。” “七妹莫要跟他啰嗦,动手,迟恐生变。” 那人话语一落,十四人身影同时移动,攻势凌厉直逼凤瑛。屋檐下顿时宛若群燕惊飞,令人眼花缭乱。 凤瑛手中长剑破鞘而出,只觉周身杀机重重,他下手也毫不留情,剑势如风如雷,身形卷旋间带起层层雪痕,转眼已从屋檐交手数遭,战到了庭院中。 此时看守罄冉的风啸卫眼见形势危急,早已加入了战斗,可他们迎敌间却仍将罄冉围在中间。 黑衣人越来越多,风啸卫纵使武功高强,可也抵不过这般疯狂自残性的袭击,渐渐的围在罄冉周身的风啸卫越来越少。 罄冉却无动于衷地站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庭院中衣炔翻飞的凤瑛。 显然那围着他的十四人是这些黑衣人中武功最为高强的,而且他们默契很高,攻守有序,武器长短有异,配合极好。 凤瑛虽武功高强,可一时竟伤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那十四人显然也奈何不了凤瑛。十四人围成的圆弧中,顿时陷入了胶着的耐力战。 罄冉一瞬不瞬盯着凤瑛,只觉他剑势变幻莫测,一时霸道,一时轻灵。霸气时凛冽无比,与其清风俊雅的形象完全不符,轻灵时却又翩翩若仙,让人恍若观舞。 围着他的黑衣人攻起的劲风荡起他的衣炔,而他如同穿行在狂风骇浪中的扁舟,又似狂风暴雨下的青松,每每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剑,却总能破除密若丝织的攻势。 罄冉正兀自心惊,余光却见一直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一名风啸卫右腿一曲跪在了地上。那个身影她认识,正是傍晚传膳的男子。 罄冉扭头间手指飞动,一直捏在手中把玩的两枚腰果破风而去,正打上刺向男子的两柄寒剑上,生生将那寒剑击偏寸许。 而男子也恰在此时挥动手中长剑,剑气横扫,两个黑衣人血流如注,截腰而亡。男子起身回望,冲罄冉感激一笑,便又加入了战斗。 此刻数个黑衣人御气而起,向罄冉飞冲而来,罄冉蹙眉,正欲迎战,却是不远处一名一直留意罄冉的黑衣人大声喝道。 “他武功甚高,莫要管他,全力击杀凤贼。” 黑衣人听令瞬间向凤瑛处凝聚,罄冉扬眉淡笑,心知这些人今夜怕是誓要取凤瑛性命的。 方才听黑衣人言及“凤贼”,想来这些人定是耀国人士,而且认定了凤瑛是奸相,窃国之人。 凤瑛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可那笑意盎然却只是张假面,相交之人,怕在他心中,也都是一颗颗的棋子。便是出行,亦要带上大批的侍卫,所谓青云志,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罄冉思虑间,院中风啸卫已越来越少,仅剩的十几人皆是以一抵十,甚为辛苦。罄冉正思虑不再看这热闹,纵身走人之际,却听一声惊呼传来。 “凤哥哥!君儿来了!” 罄冉扬眉去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飞奔而来,黑发飞扬,眉目娇美。女子显然很担忧凤瑛,奔的很急,一双妙目全盯向被黑衣人围攻的凤瑛。 罄冉望向凤瑛,分明见刀光闪动间,寒影映亮了他清隽的眉宇,在听到女子喝声时,其上一道清痕折起。罄冉唇角一挑,靠向廊柱观望了起来。 那自称君儿的少女片刻便到了院中,手中长鞭挥舞着向凤瑛处跑。 她虽是武功不强,可冲来的极为突然,黑衣人竟被她伤到几个。眼见她越冲越近,十数个黑衣人同时闪动,将她围了个严实,眨眼间女子已险象环生,面色煞白。 罄冉不免摇头失笑,真不知该说这少女天真痴情好,还是莽撞愚蠢好。 罄冉清冷的目光瞥向凤瑛,但见他正努力向少女靠拢,奈何围着他的人太多,虽多被他所伤,可竟毫不退缩,凤瑛几次突围皆被缠住。 罄冉挑眉而笑,一脚支地,靠向身后墙壁,神情慵懒地望向那少女,只等凤瑛看来。 那少女惊呼一声,罄冉也适时感受到了凤瑛扫过来的视线,她瞬间扭头,撞上他微有怒意的目光,轻勾唇角,朗声问道。 “凝露丹可有解药?” 凤瑛身型后翻,避过一刀,扭转腰身间利落送出一剑,剑光四射,立时倒下两人。他目光掠过不远处惊叫连连的少女,容不得多做计较,目光微寒望向浅笑慵懒的罄冉。 “有。” 罄冉目光一闪,直逼凤瑛。凤瑛长喝一声,剑势骤然强劲,逼得周身黑衣人惨叫连连,他眼见一时根本突不出去,而那红衣少女长鞭已脱手飞出,恨恨回头盯向罄冉冷声道:“救她。” 罄冉听罢扬唇而笑,心知她和凤瑛已经达成了共识,眼见那少女面色煞白地瞪向正旋刺胸前的寒刃,罄冉纵身而跃。 她急速折下廊下一根枯枝,运力弹出,恰将那寒刃架开。身形疾射,足下一带,便挑起了一柄青剑,手中寒光一闪,纵入了黑衣人的攻击圈,瞬间便将那红衣女子护在了身后,清冷的目光四扫,剑尖带起一层寒光。 长剑一晃,卷旋起层层银光,手中若有龙吟,剑气强盛,呛声不绝,片刻间便逼退了那些围攻少女的黑衣人。 黑衣人不想此间竟还有这般武功不下凤瑛的高手,不免齐齐色变,目光阴狠了起来。而恰在此时,罄冉身后的少女却似刚回过心神,竟挣扎着呼喊着又要往凤瑛那处去。 黑衣人见罄冉分神,对视一眼,骤然出击。罄冉心知这些人狠辣,不敢怠慢,手中招式不断,动作迅捷,真气更是激起她白色长袍随风劲鼓,龙吟声烈,响彻小院。 凤瑛眼见罄冉身影如孤鸿掠影,剑气逼人,竟是不在自己之下,不免微微心惊。心知那日在大殿之上她是没有顺手的武器,不然狄飒未必能重伤与她。 罄冉拉着少女穿行在刀光剑影中,不时发出狠烈的攻击,虽是围攻的黑衣人越来越多倒也游刃有余。只是少女一直挣扎,惹得她甚是心烦。 眼见一名黑衣人刀柄横扫袭向身后,她微微扬唇,只在那刀刃要扫上少女时将她使力一拉,少女身影一动,那黑衣人刀锋横过罄冉弯下的腰,手腕却狠狠撞上正直起身子的少女。 少女脖颈受撞,哎呦一声,软软昏了过去。罄冉将她软倒的身体拉在身前放下,护在原地承接着攻势。 却在此时远方响起了马蹄声,蹄声虽远,可却能听出雷霆之势。凤瑛双眸眯起,面有笑意。仅剩的五六个风啸卫更是精神一震,动作越发勇猛。 罄冉见黑衣人动作微滞,心知是凤瑛的救兵到了,微抿双唇。 果然黑衣人耳听马蹄声越来越近,再看凤瑛竟无甚重伤,心知今日已是功败垂成,一人大喝一声。 “撤!” 顿时众人身影翻飞,交相呼应掩护着同伴向院外撤去。凤瑛眼见风啸卫紧追直上,将手中长剑归于鞘中,淡声道。 “不必追了。” 便在眨眼间,院中黑衣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一地的尸体。 罄冉眼见那几个满身鲜血的风啸卫自觉检查着院中伤兵,掌握未及逃走的黑衣人,以及为自己人点穴止血,清点伤亡。 她望向凤瑛,眸中不免多了些感叹。心道此人虽是阴阳脸,甚为可恶。可能力卓群,也难怪能位极人臣。 片刻便有大批侍卫涌入院中,火把将庭院照的亮若白昼,罄冉眼见这批来的人皆是风啸卫衣饰,不免暗自心惊。 方才她已见识到了风啸卫的手段,武功个个不低,却不想这般近卫凤瑛竟还有这么多。 眼见众人忙碌着收拾院中残局,另有两人跟凤瑛汇报着什么。他神情淡然听完挥了挥手,接着便有一批风啸卫撤出了庭院,想来是去追那些黑衣人了。 第28章 喋血迷情(2) 罄冉正欲举步回房,却是凤瑛挥退侍卫走了过来。他身上多有血迹,映得清俊的面容多了几分平日不曾有的冷然,罄冉淡笑迎上他的目光,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红衣少女。 “幸不辱命。” 凤瑛却看都不看那少女一眼,只定定望着罄冉,目光深深沉沉,半响他才清风一笑,“冉冉好剑法。” 罄冉见他挥退了所有风啸卫,此刻却又扔那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上,悠哉游哉地谈论她的剑法,不免心有诧异。刚才看他分明挺在意这女子的,怎么片刻便这般冰冷。 “她冻坏了你可别怨我。” 凤瑛却是低头撇了那少女一眼,眸中分明有冷意迸出,“凤瑛生平最不喜受人威胁,冉冉是第一个,而她……”他说着长眉轻挑,凑近罄冉,话语便吐在罄冉的耳边。 “是你的帮凶。” 他潮热的呼气喷吐在耳际,吹拂起几缕发丝,荡得耳朵微痒,罄冉退后几步。 “凤大哥不会出尔反尔吧?” 凤瑛勾唇一笑,凤眸微微上挑撇了罄冉一眼,转身走至庭院中的石桌前,撩袍落座,这才慢悠悠抬头看向罄冉。 他望着罄冉如白玉般精美的面庞,目光滑过她浓黑的剑眉,乌黑的狭眸,清冷的目光,扫过她嫣红的双唇。他突儿勾唇一笑,笑意竟有几分轻挑,倒和他平日里温润如风的笑极为不同。 顿时,罄冉只感男子满身风流,散发着几丝蛊惑,她正不安,却见凤瑛缓缓抬起了右手,他左手将雪白的广袖挽上,露出羊脂玉般精美的手臂。 手一扬,寒光骤闪,一道殷红的血丝便赫然爬上了他的右手腕。罄冉呼吸一窒,眼见红色蕴出,白红相映,宛若红梅开与冰雪,而凤瑛面上笑意竟是更深,罄冉微微蹙起了眉。 凤瑛却是将身体向小桌靠了靠,姿态舒雅,清俊眉目挑起,笑着伸出了右手。 “不是要解药吗?自己来拿。” 罄冉一愣,瞪向他不断淌出血迹的手腕,目有不解。 却听凤瑛淡声道:“我的血便是解药,信不信随你。” 迎上他漆黑不见丝毫波动的双眸,再望他白玉雕塑般刚劲的手臂,罄冉一阵心跳加速。目光探究的望着凤瑛,见他不似开玩笑,而他更不会是无聊到这般消遣她的人。 罄冉蹙眉,随即却一步步走向凤瑛,在他一步开外站定,面有犹豫。却听凤瑛忽而一笑,话语轻挑道:“凤大哥这般牺牲,冉冉不心疼吗?” 罄冉一愣,但见那血珠在他腕下凝聚,一滴滴落入泥土,她深吸一口气,雪色长袍一撩便单膝跪在了凤瑛身前。纤长的睫毛轻闪,凑近身体,将嫣红的双唇慢慢贴上了凤瑛淌血的手腕上。 她的唇带着夜风的清凉,而凤瑛的腕却是血气涌激的火热,冰与火的交融,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毛孔。顿时两人身体均是一震,万籁俱寂。 罄冉双唇微僵,分明感觉唇下肌肤有片刻的轻颤。她呼吸一窒,半响才双唇微动,轻轻吸允了起来。 唇齿间涌上鲜血的腥热,罄冉头皮一阵发麻。 院中虽是尸首早已被风啸卫拖走,可寒风中无处不是血的味道。凌乱的血迹,雪白的长袍,如玉的手腕,罄冉心跳砰砰做烈。 她半响不听凤瑛言语,不知该用多少血才能化解体内的凝露丹,只能一直俯在凤瑛腕间。偏那伤口细长,鲜血淌的极慢,她双颊红透,尴尬异常。一时又觉自己便如电影中的吸血女鬼,荒谬感袭上心头,倒是舒缓了胸间的剧跳。 凤瑛定定望着俯在身前的少女,她此刻一袭男装,墨发高悬,长丝翩飞,雪白的袍子若白莲在俊逸的身下盛开。 她白玉般精美的额头在眼前晃动,长眉俊美,睫毛轻闪。雨后的空气清晰如洗,少女眉目清晰,黑白相映,眉目仿若墨色在瓷玉的冰肌上蕴开,仿若画卷。 腕间传来的酥麻直入心扉,凤瑛竟愣在当场,失了心神。 罄冉半响不见凤瑛反应,心中微惑,轻轻抬起了头,凤瑛这才惊醒过来。 他轻咳一声,淡然而笑,望着罄冉的双目更是黑不见底,翻涌着令人心惊的光痕。 “冉冉是要榨干凤大哥的血吗?” 罄冉面容一红,赶忙离开了他的手腕,喃喃道:“你又没说可以了。” 凤瑛却是笑容微敛,轻声道:“别动。” 罄冉只觉他目光柔和而专注,似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让她僵立在侧,正不知所措,凤瑛已抬起了手臂,修长的手指轻轻触上了她的唇际。 “这里有血迹。” 他的声音微沉,似压抑着某种情绪,罄冉只觉他温润的手指触上了唇角,莫名一股暧昧感排山倒海淹没了她。她心生一惊,正欲起身,却听一声尖叫响在身后。 “啊!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凤瑛和罄冉同时一惊,回头去看,却见那红衣少女坐在地上,瞪大的眼眸中俱是难以置信,一脸见鬼般望着他们。 罄冉低头望着自己一身男式雪袍,苦苦一笑,看来他们……被看成是断袖了…… 由于昨夜旅舍的动静太大,红河镇连夜呈报了州郡,翌日清晨旅舍便被战国湖州守军围了个严实。 凤瑛一翻交涉,小小郡守自不敢怠慢,只是死伤太多,虽凤瑛言死者都是耀国人,可怎么说人是死在战国的领土上,麻烦事却也不少,这样便耽误了行程。 罄冉倒无所谓,整日都在房中看书,午后出门一会还碰到了那自称君儿的少女,少女一记毒眼扫来,显然还在鄙夷罄冉不要脸地竟玷污了她的凤哥哥。 罄冉也懒得解释,转身便回了房。调息运功,只觉内伤已好了七八,心下稍定。 自昨夜起这旅舍便被风啸卫守护地滴水不漏,罄冉心知错过了逃离机会,如今想要逃脱更为不易,可想到体内的凝露丹已解,便觉得值了,反正现在刚离开鹊歌城没多远,倒不妨就在风啸卫的保护下走远点。 凤瑛一心想将自己收为己用,还不至于伤害与她,时间久了总有机会逃脱的。 其实罄冉也想过跟随凤瑛去耀国,可再三考虑,总觉得凤瑛此人太过老成,为人阴险,不适合追随。再加上耀国朝局复杂,凤瑛虽一手遮天,可耀国也还有一群保皇派,昨夜的袭击便能窥探一二。罄冉再三考虑,实也不欲搅进耀国内斗中,所以还是早早逃脱的好。 临近旁晚,罄冉推门而出,一场秋雨一场寒,眼见树叶纷纷落入泥土,天气又阴冷了几分,冬日已瞬息而至。 正欲迈步回房,眼前墨色一闪,凤瑛迈着舒缓的步子进了庭院,寒风吹起他的袍角,落叶卷飞,他踏叶而来,面上依旧是清朗如风的笑。映着天际的夕阳,整个人越发温若洗玉。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冉冉好兴致。” 凤瑛笑着而来,目光点点幽深笼在罄冉身上。他这般目光让罄冉莫名想到昨夜的一幕,眉宇微蹙,却见西房门被大力推开,红影一闪,君儿已满脸兴奋奔了出来。 “凤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人家手臂都受伤了,你也不关心一下。” 凤瑛眼见君儿要扑上自己的手臂,借着抬臂的动作避过,笑着道:“昨日死了那么多人,凤某难免要处理一下,怠慢了君儿,可真是凤某的过错。” 君儿听他这般说,再见他目光含笑,只觉心头一甜,在他柔若清风的目光下不免红了双颊。 “凤哥哥,我的樱歌儿呢?怎么没有见到它,我这些日子没有它在身边都睡不着觉呢。” 凤瑛笑容稍减,面有愧色,半响才蹙眉道:“君儿,凤哥哥对不住你,樱歌儿……被歹人杀了。凤哥哥回京一定再补上你一只一模一样的,可好?” 罄冉依在门上挑眉看着这一幕,不免都要为凤瑛的做戏喝彩了。她分明看到凤瑛眸底的不耐,只是却不知道这少女是何等身份,竟能让凤瑛如此费心对待。 一晃数日,当清雪初落时,大队也到了耀国的边关重镇露州,露州乃耀国有名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庶,民多商贾。 罄冉坐于马车上,亦能感受到城中的繁华热闹。身在马车另一侧的陆悦君更是一脸兴奋,掀开车帘望向车外,不时回头冲凤瑛笑语。 “凤哥哥,你看那边,是不是在玩杂耍。” “凤哥哥,那个泥捏的小人儿好好玩!” …… 陆悦君每每回头,凤瑛都回以淡笑,一派温润,却并不说话。 相处数日,罄冉发现这陆悦君甚为单纯,乃是耀国录郡王的幺女。那录郡王手握重兵,是耀国首屈一指的异姓王,祖上曾得耀国王室恩典,如今夹在皇室和凤瑛之间,却一直保持中立,也难怪凤瑛对陆悦君多有敷衍。 陆悦君却一门心思扑在了凤瑛身上,处处体贴,事事讨好。这次更是偷跑出府到战国寻找凤瑛,往往凤瑛一句温语便能让她高兴上一天。 马车摇摇行出露州城,再向东行,没多久便至一处山涧。惨淡的冬阳在东方厚厚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转瞬便又被雾气遮没,寒风刮来钻入脖颈和衣袖,罄冉却不觉寒冷,兀自依靠着车窗望着外面的风景。寒风吹起她鬓边长发,越发显得面容清冷。 “凤哥哥,好冷啊,让他把车窗关上好不好?” 一阵寒风灌入,将车中炭火吹得红光闪烁,陆悦君身子一抖,犹豫地望了眼罄冉,委屈着看向凤瑛。 这些日子陆悦君也看出来了,凤哥哥很重视这名冷艳男子,她虽是甚为不喜有他同行打扰自己和凤哥哥独处,可却丝毫不敢多言。再加上她莫名有些怕男子清冷的气质,此刻虽心有不满,却只能可怜兮兮地恳求凤瑛。 凤瑛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兀自望了眼陆悦君,尚未去看罄冉,罄冉已霍然关上了窗户。与此同时,身影一动,起身钻出了马车。 她刚刚在车外落座,只觉肩头一暖,低头却见身上多了件雪白的狐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何人所为。这些时日凤瑛多有关心,可谓事事体贴,罄冉心中雪亮,便也每每回以做戏的浅笑。 “谢谢凤大哥。” “冉冉何必跟我这般客气。”凤瑛说罢,正欲在罄冉身边落座,却见迎面疾驰而来数十骑黑袍男子,他展颜一笑,回头道。 “仲卿倒是消息灵通,迎妹来了。” 话语方落,陆悦君便从马车中钻了出来,满脸开心冲着迎面而来的马队挥手。 “哥哥!” 罄冉兀自坐着,目光却盯向前方,只见当前一人身着玄色镶金劲装,面容俊秀,乌发飞扬,御马从山道俯冲而下,姿态英气勃发,神采奕奕。 罄冉早就听说耀国录郡王之子陆悦峰,表字仲卿武艺超群,又深谙兵法,如今得见,不免细细打量着。 陆悦峰一骑远远甩出众人从山坡上飞冲而下,在马车前勒住骏马,望着站在马车上的凤瑛,脸上绽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他随即身影一纵,落地时已到了马车近前,一撩袍角便欲单膝跪下。凤瑛纵下马车,将他一把抱住,二人同时爽朗而笑,身后众多风啸卫亦满面欣喜激动之色。 罄冉只觉凤瑛这一笑与往日极为不同,竟是发自真心的笑,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变得很不一样,英朗不少,不免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凤瑛笑意腾腾的目光扫了过来,罄冉才忙错开目光,再望过去时正见凤瑛握住陆悦峰的双肩细看他几眼,笑道:“还是这西边的水土养人,仲卿再回京城,可要把满城的世家公子哥儿都给比下去了。” 身后风啸卫轰然而笑,更有胆大的吆喝道:“咱们风啸卫的一品武将郎风姿自是那些个世家公子哥比不得的。” 罄冉双眸微眯,她心知风啸卫乃凤瑛的近卫,却不想陆悦峰身为郡王之子竟亦是其中一员。看来,录郡王早就不是什么中立力量,不知何时已被凤瑛揽为麾下了。 只是她却不明白,这样隐秘的事,凤瑛何以对自己竟毫不掩饰,难道在他看来一入耀国,她云罄冉便再逃不出他手掌心了? “哥哥,你们说话都不理君儿,太过分了。” 第29章 喋血迷情(3) 陆悦君嗔声响起,凤瑛微笑道:“仲卿,你这妹妹凤瑛可是完璧归赵了。” 他说完微微侧头,意味不明地望了罄冉一眼。罄冉承接到他幽深重重的目光,微有不解,诧异间凤瑛已收回了目光。 陆仲卿顺着凤瑛的目光瞥了一眼罄冉,只觉她清冷若雪,俊美出尘,竟是气质超群,他微微一愣,见凤瑛收回目光,才强迫自己拉回视线,笑着道:“小妹被娇惯坏了,多谢相爷担待。父亲已在庄中备好酒宴,相爷请。” 陆仲卿说着回身牵过一匹通体漆黑,脚踏白云的骏马,一望便是匹神驹。马儿目光炯炯望着凤瑛,不断踢着四蹄,将头往凤瑛身上蹭,显是认识他。 “飞傲可日日盼着相爷呢。” 凤瑛抚摸着马儿明亮的鬃毛,眸若暖阳,面容越发显得清爽柔和。 “哥哥和凤哥哥都骑马,君儿也要骑,才不要再回去坐那那车呢!”陆悦君语带委屈若有意地瞥了眼一直冷漠坐在马车上的罄冉。 陆仲卿一怔,目光再次扫过罄冉,面有异色。 凤瑛却微笑,侧身道:“这里可没空闲的马匹,君儿想骑马,飞傲让与君儿便是。我正巧有些疲累,坐马车便好。” 他说着也不给陆悦君开口的机会,转身一纵便站在了罄冉身旁。 陆悦君回头望了他两眼,满目委屈,只能不甘不愿地爬上了马背。 陆仲卿回望一眼,见凤瑛在罄冉身旁落座,姿态娴雅,一时更加惊异。他自小和凤瑛相识,自知这位权倾朝野的少年丞相生活奢华,从未见他这般不修边幅过,他的目光不免再次望向罄冉。 罄冉却恰与此时抬眸望来,清冷的目光扫过陆仲卿,他只觉那目光冷冽如霜,却偏又澈如秋水,心头一跳,忙收回了视线。 罄冉垂眸,凤瑛却凑近她笑道:“仲卿和我甚为亲厚,他的妹妹我自是要多加照顾的。” 罄冉只觉他话语间带着解释的意味,莫名一怔,回头却见他近在咫尺的黑瞳中盈满了戏谑的笑意,映着她小小的面容在眼眸中闪动,罄冉一慌,错开了目光。 “你对她怎样关我何事。” 凤瑛却轻笑出声,笑声欢悦,双掌交叠枕与脑后,兀自躺在了马车外。 “我也没说跟冉冉有关啊。” 山路拐了个弯,陆悦峰带着众人东拐西拐穿过一片树林,便进入一个山谷。 山谷位于背风处,谷外是严寒冰冻,谷内却温暖如春,绿树红花,妖妖娆娆,更有数百棵娇艳欲滴的红梅,衬上谷中一片雾气腾腾的湖面,宛如进入了人间仙境。山谷中央,一排雕栏玉砌的房屋便如同那琼楼玉宇,天上楼阁。 罄冉一惊,不想录郡王竟在此处有这么大的宅院。 入了府,罄冉只道劳累,凤瑛便吩咐下去,自有侍女带着她穿过重重楼阁,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 一翻洗漱,罄冉早早睡下,饱睡一夜,翌日起来天光已大亮。 她穿戴整齐,出了房,却见昨两个侍女正在院中梅树下笑着说话。一个正端着绣绷绣花,一个则托腮细看,两人神情柔和恬静。 她一怔,只觉这个场景好熟悉。多年前,母亲和姐姐也是这般,一个绣一个看。她却每每在一旁跳来蹦去的捣乱。那样的日子远的似是一场梦,罄冉苦涩而笑。 母亲一直希望她能快快乐乐的,做个普通却幸福的女子,每次她跟父亲舞枪弄剑,母亲都颇有微词。当时她不认同母亲的看法,总想着跟父亲学好功夫,将来行走山水之间,岂不美哉。 可是如今,望着这两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她却突然羡慕了起来。何时自己脸上也会有这样恬淡的表情…… 陆君悦进了小院,看到的便是罄冉苦涩的笑容,怔然的目光。她一愣,只觉自从她见到这个绝冷美男子后,第一次从他面上看到冷淡冰冷之外的表情。这男子就连对凤哥哥笑都是疏离淡然的,却不想他也有这么深刻的神情。 陆君悦大步走入院中,罄冉已回过心神,看向她。 两个侍女看到陆君悦忙起身行礼,陆君悦挥手令她们下去便几步走上了台阶,探究的目光直盯罄冉。 “郡主何事?”罄冉兀自拂袖回屋在凳子上落座,目光淡淡落在院外的梅树上。 陆君悦见罄冉在她的地盘还敢如此无礼,想到这些日碍于凤哥哥自己看人眼色,可谓受尽了委屈。她只觉一股火气升起,出口的话语便也横了起来。 “你和凤哥哥到底什么关系?”她说着在罄冉面前站定,直直挡住了罄冉望向院中的目光。 罄冉也不在意,倒了杯水兀自呷着,这才慢悠悠道:“郡主想听到怎么样的回答?” 陆君悦在罄冉身旁恨恨落座,“那天凤哥哥为什么让你亲他……亲他手!为什么他让你和他住在一个院子?” 罄冉一愣,却不想凤瑛也住在这院中,难怪处处精致。淡淡瞥了眼陆君悦,罄冉轻哼,“我和他什么关系?你觉得会是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凤哥哥为什么总对你笑,对你那么好?” 罄冉又笑,满是讥讽道:“他喜欢我,郡主聪颖难道便看不出来?” 陆君悦一愣,旋即猛然起身,一脸怒容,“你胡说!你是男人,凤哥哥怎么可能会喜欢你!你休要诋毁凤哥哥,凤哥哥堂堂男子,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那日他让我亲他的手,你也看到了。他不光是断袖,而且还是虐待狂,他喜欢做那种事情的时候将我锁起来,有时候还用鞭子打我。当然,有时候他兴致高了,也会允我抽打他,还会……” 罄冉冷冷说着,眼望着陆君悦越来越惊恐的表情,越来越红的面容,只求她快点出声,自己可已经词穷了。 “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不信,我一句都不信!我这就找凤哥哥问个清楚!”陆君悦说着便欲转身。 罄冉却猛然起身,挡在了她身前,面有恳求。 “郡主,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想被他……我家中已有妻子,我的妻子很美丽,很温柔,我很爱她。我们本过着安静幸福的生活,是凤瑛那恶魔生生拆散了我们!我恨他,可又不敢忤逆他。我……我真想我的妻子。郡主,你帮帮我,帮我逃出这里好不好?郡主进来时也该看到了,这院外围满了风啸卫,我虽功夫还行,可这么多人看着,怎么也逃不出去的。” 陆悦君见罄冉神情真挚,满脸恳求。眼前不断滑过那日看到的一幕,那时候眼前这个男人亲吻着凤哥哥,凤哥哥分明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自己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好温柔,就像爹爹看娘亲时一样。 她细细想来,一路上凤哥哥确实是时时刻刻都让风啸卫跟着这个男子。而且自己问起男子的身份,凤哥哥也总是扯开话题。还有刚刚她进院时男子面上苦涩的笑容,他定是想到自己的妻子了吧。 陆君悦越想越狐疑,越想越觉得这事是真的,小脸顿时煞白。 罄冉见她面容几变,便加油添醋地又道:“郡主若是不帮我,我便也不苟活在这世上了。我若不是心系我那娘子,想再见她一面,我……我早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陆君悦见罄冉面容凄切,竟多了几分柔弱,衬得冷艳的面容越发耀目,多了几分柔和若女性的风姿。她想起以前听到的关于断袖的说法,似乎断袖的男子都喜欢这种有些女态的男子。 难道凤哥哥果真是…… 她心一惊,顿时情绪复杂,只觉脑中轰轰直响,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倾心的凤哥哥,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变成了一个恶魔。 “郡主?” 陆君悦猛然回神,“我想想,我要好好想想。” 罄冉见她失神的回身,忙追上两步,“郡主即便不信,请您也万不要将此事告诉凤瑛,他……他会折磨死我的。” 陆君悦一愣,探究看向罄冉。 罄冉心知她生了疑心,忙又道:“郡主不知,凤瑛他断袖之事瞒得极好。当初他抓我时将我的随从都杀了,真真可怕。” 陆君悦盯着罄冉半响,见她神情当真是怕极,点了点头,便失神落魄地出了院子。 罄冉见她消失在院中,禁不住轻声而笑。 她这番话漏洞百出,怕也只能骗骗陆君悦这样的单纯小姐。而且是在陆君悦心思烦乱不及细想之时,如今只有等了,若是今日那陆君悦还没有消息传来,那便是不准备帮她了。 不过倘若陆君悦真相信了她的这番鬼话,罄冉却有信心她一定会帮自己。一路而来,她发现陆君悦虽娇蛮,但心性却极为善良。 她这般欺骗她,虽是迫于无奈,但也希望能借此让陆君悦对凤瑛产生恐惧心理,凤瑛实非良人,陆君悦痴心与他,终是要心伤…… 凤瑛想来有许多事情要和录郡王商谈,一早罄冉没见到他的人影,本以为中午会见到他,却不想他竟没回小院用膳。 罄冉独自用过午膳,正欲打坐练功,却听院外传来脚步声。步履清浅,节奏却不慢,罄冉一听便知是陆君悦,顿时勾起了双唇。 果然,没一会陆君悦便推门而入,也不多绕弯子,直接便道。 “今晚爹爹设宴,凤哥哥让你去的话你推脱了便是,我会想法子来这里找你。” 她说罢便转身直直出了院子,罄冉见少女半日竟似憔悴了很多,不觉一叹。 旁晚,凤瑛回到小院,果真提出让罄冉一道出席晚宴,罄冉自是推辞。 凤瑛倒也不强求,只是颇为狐疑地盯着罄冉笑问。 “陆君悦今日来找过你两次?” 罄冉一惊,淡淡道:“她为樱雀鸟的事来兴师问罪,我只是将樱歌儿死时的惨状给她描述了一下,外加形容了下樱雀肉的美味。怎么?王爷心疼了?” 凤瑛歪唇一笑凑近罄冉,“怪不得陆君悦一脸失神落魄,原来冉冉对付女子也这么有一套。只是,为何陆君悦今日才想起这事?” 罄冉冷哼一声看向凤瑛,“原先有你做我靠山她奈何不了我,如今有他爹爹和哥哥撑腰,自是不同。” 凤瑛却朗声一笑,抬步而出,步出房门却又回头,挑眉一笑。 “凤大哥可是很荣幸能成为冉冉的靠山。” 是日夜,竟下起了大雪,罄冉见天色越来越暗,可陆君悦还不曾来,不免有些狐疑。正来回踱步,却听内室房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她一惊,闪身入屋。 叩击声传来,接着一声脆响,东面的墙壁已慢慢洞开,这屋中竟有密道! 罄冉挑眉含笑,陆君悦便从墙后探出了头来。 “进来。” 罄冉闪身而入,陆君悦在墙面凸扣上一按,身后墙壁慢慢合上。罄冉只见密道甚窄,两壁皆是青石砌凿,不甚在意,微微一笑。 “我只带你到前面岔口。我要快些回去,不然爹爹和凤……他们恐会生疑。你自己沿着这条密道一直往前,出口是北山。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你自己好自为之。但愿你能和你妻子早日相聚,也不枉我冒险救你。” 陆君悦说着已到了一处岔口,她回身将火把递给罄冉,转身便欲走,竟似极不想再看她一眼。 罄冉知她心思,明她心有芥蒂,见她按了机关,轻声道。 “陆小姐,你和个好姑娘,而那凤瑛心机深沉,绝非良偶,小姐聪颖,必知取舍。今日小姐恩情,在下铭记于心,就此作别。”罄冉说罢,长揖一礼,转身沿着密道向漆黑的尽头走去。 陆君悦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的话,只觉心头闷闷的极为难受,待前方火光消失,她仍怔怔望着黑漆漆的廊道尽头,半响才回过神,跨步而出。 罄冉出了密道,果真见群山环势,密道便在半山腰间。银辉清照,雪舞飞卷,寒风拂过,吹得她微微瑟缩了下。 她知凤瑛一旦发现她逃逸,定会派人来追,故而不敢耽搁,施展轻功便纵入了雪峰起伏间。 一夜疾奔,曙光大胜时,她略微改扮了装束便向距离最近的露州奔去。 只要到了露州,买上一匹上好的马,一路向北再转道溪凤河,越国境,由旌国境内迂回向西,便能到云荡山。 凤瑛在耀国势力太大,这一路藏身不明智,只有以快取胜,她就不信自己不眠不休,还快不过凤瑛。待他发现自己不见,派人来寻自己,总是要花时间部署的吧? 第30章 青丝飞断(1) 一夜落雪,天光大盛时,院中已银装素裹,红梅披了雪衣愈发俏丽。 凤瑛昨夜盛酒,这日他起的极晚,推门而出时阳光照的梅枝轻雪亮光闪闪。他轻笑着任由侍女披上暖裘,抬步入了院子。 瞥向对面紧闭的门扉,问道:“公子可是已用过早膳?” 侍女忙躬身道:“公子尚不曾醒来,奴婢们不敢打扰。” 凤瑛目光一凝,眉宇微跳,大步便向对面房直直走去。上得台阶,一把便将房门推开,目光四扫,面容一冷,轻哼一声。 “让外面的风啸卫都进来,去请你家少爷。” 凤瑛撩袍在小桌旁落座,眼见侍女慌慌张张跑出去,他双眸微眯,隐有冷意。 风啸卫一进院落见凤瑛坐在罄冉屋中,面色不悦,便心头一惊,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凤捷更是几步迈上台阶,在廊下单膝而跪,“属下失职,只是属下们守护一夜,并不曾懈怠,不曾察觉异常,亦未曾听到房中传出响动。” 凤瑛却目光不动,亦不开口让他起来。院中风啸卫瞬间跟着跪地,气氛低到了极点。 陆悦峰大步进入院中,看到的就是这般情景,他面容微变,心中不免对罄冉的身份更加猜疑。他眉宇微蹙,想着昨日晚宴上妹妹的神情,目光微闪,迈步进了屋。 “相爷,这事怨不得他们,想来……是君悦那丫头惹的祸。”陆君峰说罢,回头吩咐。 “去请小姐过来。” “不用请了,我自己来了。人是我放走的,跟他们无关。”清脆的女声在院中响起。 陆君悦迈步而来,上了台阶,在廊下站立,低头又道:“凤哥哥要罚就罚我吧,人是我放走的。” “你!小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真是哥哥宠坏你了!越来越无法无天。相爷,您看怎么处置,不必顾念,这丫头真该好好治治了。” 凤瑛见陆君悦一直低着头,余光瞥了眼陆君峰,忽而一笑,“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放了就放了吧,她既无心在这里,留了人又有何用?” 陆君悦却突然抬头,满脸诧异,“凤哥哥肯放过他了?” 凤瑛又笑,“这话怎讲?我何时为难过她。她是战国逃逸的重犯,我见她身手不凡,便帮了她一把,要笼络与她。她利用我逃出了战国,如今眼见已经安全,不想报恩,竟又利用你跑掉。凤哥哥还真好奇,她是怎么说服你的?” 陆君悦啊地一声大叫,气得浑身颤抖,转身就跑,“他骗得我好苦,看我找到他不扒了他的皮!” 陆君峰一把抓住她,将她拎了回来,蹙眉喝道:“他到底是怎么骗的你,还有你可是昨夜借故退席的时候送他走的?” “他无耻,说……说凤哥哥有龙阳之好,还说他家中有妻子相候,说他甚为思念妻子,是凤哥哥强迫他……我真是瞎了眼了,怎么会相信这种小人!”陆君悦气恼,冲口而出。 陆君峰一愣,随即却一阵憋笑。 龙阳之好?相爷? 院中风啸卫也是一阵好笑,憋的面色微红,有些自制力差点的,已是双肩颤抖不已。 “你这死丫头,真真是……没脑子。”陆君峰强忍着笑,闷声骂道。 凤瑛面色阴沉,霍然而起,众人忙收拾表情,各自将头垂得更低。 “看守不严,各去领十军棍。” 众人忙躬身而出,凤瑛瞥了眼显是知道说错话的陆君悦,瞬间便平复了心绪,清风一笑看向陆君峰,道:“仲卿,这可是今冬第一场雪,有没有兴趣一登东坪山?” 陆君峰一愣,朗然一笑,“相爷相邀,仲卿荣幸之至。” 陆君悦眼见二人先后而出,只觉一阵气恼,欲出言跟上,可又不好意思,一时呆立当场,望着凤瑛的背影怔怔出神。 东坪山顶,凤瑛勒马崖边儿,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他俯瞰着银山素裹,远近苍茫起伏,他眸光微敛,远眺间,身影拂去清和,隐有睥睨天下的傲气凛然。 马儿嘶鸣声传来,陆君峰也攀上了山巅,勒马在凤瑛近前,笑道。 “还是相爷先了一步。” 凤瑛淡笑,翻身下马,负手在崖边站立,仰望浩瀚天幕,素日含笑的面容平静无波。 陆君峰跟上在他的身侧站立,望着崖下,风搅雪,雪裹风,好不壮观。他默然片刻,笑着道。 “小妹鲁莽,相爷……” 凤瑛摆手而笑,“罢了,是我疏忽了。” “相爷为何不派人去追,仲卿愿带人亲往,定将人拿回以补小妹之过。” “她既然已走了一夜便追不回来了,算了,我再想法子找寻吧。”凤瑛暗叹一声,轻瞥一眼陆君峰,见他满面愧意,这才又是一笑,道。 “仲卿不必挂怀,也不是多重要的人。”凤瑛说罢,遥望苍茫雪山,目光落在西山的方向,长声一叹。 “明日就要回京了,军营是来不及去了。许久不见兄弟们,甚为想念啊。回去又得过那种勾心斗角的日子,还是仲卿在这边关好啊,能活得光明磊落,舒心畅意。” 陆君峰一怔,锵然道:“相爷,弟兄们誓死追随相爷。相爷将这十五万边军交给属下,属下定誓死守卫平郡。” 凤瑛朗笑,回身重重拍了下陆君峰的肩膀,却只用力道出一字,“好!” 他沉默良久,仰望天幕,迎着寒风呼卷,面容微沉,沉声道:“你自小聪颖,我们又一起读书习字,素来亲厚。有你在此镇守,帮我守住着半壁江山,我在朝中便能进退自如。只是这千里沃土,安民施政却非一日之功,你性子刚毅有余,沉稳不足,还需再磨练磨练。” 陆君峰赧然一笑,道:“如今方知相爷早年让属下细读历年民声考录的缘由了,相爷放心,属下定不辱命。有余远守着琼北,高复镇守江宁,相爷在朝中大刀阔斧,无需顾虑。” 凤瑛回头与他对视,二人会心一笑,他翻身上马,广袖一挥,摇指四野,目光炯炯,“仲卿,终有一日,这天下会四海归一,百姓会安居乐业。这些绝非短短数年可以实现,也许穷尽你我一生都未得见,但我却相信,这耀国终会在我凤瑛的手中内政清明,万众归心,四海来朝!” 陆君峰只觉马上之人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势,和他平日的温润如玉判若两人,却又是那般的风姿卓越。他遥望苍茫山岭,壮志直冲九霄,忍不住肃然道。 “仲卿愿终生追随相爷,立下不世功勋。” 凤瑛朗然而笑,“好!仲卿,我们再来赛一程,你若赢了便将我书房珍藏的那把青云剑赠予你。” “相爷此话当真?那剑相爷可珍藏了十五年,连擦拭都不假他人之手,仲卿心往久已啊。”陆君峰一个纵身腾上马背,目有兴奋。 凤瑛淡笑,“本相何时说话不算数了?小子别高兴,需得赢了才行。” “哈哈,今儿仲卿誓要赢了相爷这彩头。”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清喝一声向山道冲去,马践落雪,蹄破山河,畅快酣然,乃是英雄本色。 罄冉在露州买了匹上好的马,一路风餐露宿,换了几匹马终在第四日赶到了旌战两国的边境城市同洲。 她找了家茶楼,随意点了几碟小菜,一壶清酒。一面用着,一面听着楼中杂人的闲谈。 突然,她面容一沉,望向东首窗边的几人,只听那些人兴致勃勃地在谈论着不久前战麟两国的结盟。 这两国的结盟罄冉是知道的,可却从不知这其中尚且有她一份功劳。 “什么?燕国竟敢派刺客在战英帝寿辰上行刺杀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别是瞎说的吧,还女刺客,谁信!” “嘿,你们还别不信,我前日刚从战国回来。现在整个战国都将这事传遍了!听说那女刺客极为厉害,众目睽睽下杀了禁军统领曲东平。后来还从守卫森严的皇宫中逃了出来,愣是没找到人!你们也不想想,皇宫防守多严密,那刺客就是再厉害,没有内应怎么可能逃走。” “有道理。” “你们知道是谁帮了那刺客吗?战国的砮王可是亲自搜查,最后在华英宫中找到了女刺客的夜行衣,那华英宫的秦妃娘娘可和燕国有很大关系的。秦妃的生母,那可是燕国人。你们说,刺客不是燕国派来的又是谁?” “恩,难怪战英帝这么着急发兵,哎。这燕国被两国夹击,怕是气数要尽了。” …… 罄冉听着这些话,唇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讥讽而冷极。 本以为他是单纯的只为救她而冒险,却不想他竟也在不觉中利用了她。是啊,蔺琦墨少年有成,乃是麟国第一将,岂会简单?是她太过天真了,还是她太过苛求? 罢了,这样也好,省得每每总也想起临别时他的笑,总也觉得有愧与人。 罄冉想着,竟再无胃口,昂头饮下一杯清酒,扔了一锭碎银,起身便出了酒楼。 她翻身上马,待行至西城门,却见城门紧闭,士兵把守森严。她这一路已听闻,自翼王燕奚痕在战英帝寿辰上送了那黑钢莲花,战旌两国的关系就越发紧张,不想竟连边关都已关闭。 她微微蹙眉,打马上前,立马便有旌国士兵上前喝道:“停下!做什么的?不知道封境了吗?赶紧走开!” 罄冉无奈,只得回马向东门而去,唯今也只能从城外西面的峭壁翻过,绕道回云荡山了。 她一骑飞驰,到了号称万夫莫开的云荡山东面悬崖,收缰引辔,欲止坐骑。不料势激力迫,骏马突然人立而起。她忙左手按住银鞍,用力一撑,身子微微升起寸许,化去坐骑腾冲力道,复又安然落坐马上。 接着她才翻身下马,将马鞍歇下,轻拍马儿,“去吧,这些日辛苦你了,如今你自由了。” 她说罢猛然一拍马身,马儿嘶鸣一声,向谷中跑去。 罄冉见它消失,这才提一口气,手攀凸石,足踩凹岩,猱身跃上,纵到高崖崖边,沿着峭壁向上攀爬。 高崖之上罡风猛烈,呼啸作响,烈风狂飙之中,罄冉却含气凝立,披风当襟,轻衣飘扬,她望了眼脚下的山峦,叹息一声。 本以为此去能手刃战英帝,却不想终是失败而归,看来自己需得考虑另外的道路了,行刺一事,终是太过天真了。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迈步下山,身影轻盈,待夕阳低垂时终于到了云荡山中的马原村。 可她尚未进村便察觉到了异常,以往这个时候乡亲们会三三两两的聚在街头巷尾闲谈,可这日竟不见一人。 而且村中竟毫无炊烟,这岂不奇怪! 她正兀自惊异,鼻尖却嗅到了一丝异味!是血腥味! 罄冉大惊,四顾之下,寻找隐蔽的小道闪进村中。 却见整个村子尸积如山,血流成河,阴风惨厉,犹若鬼市。单是断手残足便到处皆是,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尸首皆被砍去头颅,惨不忍睹。更兼四下里一股股血腥尸臭味道,弥漫其间,令人欲呕! 罄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她缓缓闭目,平复下心头惊惧,这才一步步踏入村中希望能找到尚有生息的村人。可是,找遍了整个村子,竟没有一人生还。 她心头沉重,大步向家中去,步入院中,进了内室,顿时面容一僵。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爬在床沿上,一手还死死地抓着床单,头颅却被一刀砍去,墙上尚且还留着一滩污血。 罄冉不忍相看,闭目间,面前似乎还晃着男孩灿烂的笑脸,漆黑的眼珠。 “冉姐姐,你今天下山好早啊!” “冉姐姐,我娘说等爷爷腿好了,要请姐姐到我家吃饭呢,姐姐可一定要来啊!” “冉姐姐,你要去哪里?去很长时间吗?” 小六……那是小六,连这么小的孩童都不放过,何其残忍! 罄冉双拳紧握,抑不住胸间剧烈起伏的怒气。她默然半响,跨步上前,将早已僵直的小小身体拉入怀中。掰开男孩紧紧抓着床单的手,将他放在床上,抖了凌乱的被子给男孩盖上,遮住他血肉模糊的脖颈。 默然片刻,她愤然而起,大步便出了院子。在东墙下有节奏的轻敲几下,脚下咔嚓一声,显出一个石阶来。她迈步进入地窖,轻扣机关,窖顶轰然合上,与此同时,窖中也火光大亮。 她下了台阶,但见窖中一切如故,这才松了一口气。地窖中乃是师傅留下的各种珍贵书籍、药剂、沉酒、及珍藏的几件神器等物。 罄冉在软榻上坐定,明灯下面容清冷,薄锐的双唇更是紧紧抿着,显是压抑着情绪。 虽然村中家家户户皆被洗劫,可她却不会傻傻的以为村中百姓是被山贼所掠。一来山贼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二来杀死这些百姓对山贼毫无益处,若是山贼将百姓留下,过几年再来行抢岂不更好。再来,山贼也没必要将百姓的首级砍下。 首级…… 怕也只有一种用处,战国历来以首级点算军功,谁斩杀的敌军首级多,便会得到厚赏,将领更可加录军功,待军功到了便能加官晋爵。 如果她没有弄错的话,战国和旌国刚刚在云荡山不远的平陵源起了一次冲突,两方皆有死伤呢。 乱世!这便是所谓的乱世,煌煌一国,竟荒谬到用自己同袍的血来做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军队不再是保家卫国的存在,而成了百姓的梦魇!这便是战国!便是这个令人窒息的乱世! 罄冉越想越是气愤,越想越觉荒谬,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半响她才收住笑,恨恨起身。 爹爹,这便是您守护的战国,女儿十多年来只欲取战英帝首级为您报仇,从未想过要与您深爱的战国为敌。 可是现在,您老看到了吗?战国已经不值得女儿信仰,女儿今日要忤逆爹爹了,自此女儿再不固守战国之人的成约。女儿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这乱世女儿受够了,亦要如男儿为苍生谋福祉,女儿要皆尽所能,令这乱世早日结束! 罄冉目光炯炯,心中已有了决断。她要从军!而且,她要投军旌国。 放眼天下五国,战英帝好功喜大,双目闭塞,致使战国百姓深受其害。耀国凤瑛专权,皇权旁落,朝中大臣勾心斗角,不能同心。麟国新皇心胸狭窄,极难容人,疑心甚众,非为明主。燕国更不必多提,如今被战旌两国夹击,怕是不日而亡。 唯今只有投身旌国,其国主旌文帝,素来爱民如子,心胸宽大,又有翼王燕奚痕这般才能俱佳之人衷心辅佐,百姓虽深受战国欺凌,可却颇有傲骨,万众一心。 她若投军旌国定能一展才能,为民立命。况且,战旌两国关系紧张,终会一决沙场,投军旌国,早晚有一日她要领兵长驱直入,令战英帝生不如死! 罄冉拿定主意,便忙碌了起来。首先是将一身打扮重新改过,既是要从军,便是长久打算,不能马虎。 她将长发散开,在镜前端坐,用梳篦梳过,长袖一挥,抽出长剑,寒光一闪,青丝飞落。 她看都不看一眼,用方巾将头发裹好,从水瓮汲了水,细细清洗过脸,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接着走至案架,从架子上翻寻了两个瓷瓶,倒出一红一黑两粒药丸来,用水送下。没一会便觉一股燥热之气从胸间涌出,喉间更是刺痛难言,直呛得她口鼻辣痛,泪水连连。 她蹙眉忍住,片刻那股难受远去,她再对镜而照,抬起脖颈,那光洁的颈部已多了一处凸起,分明便是男子的喉结,形状,样子竟丝毫不差。 “老头的药果真好用!” 出口的声音再不如原本的清雅动听,略带沉音,虽听上去依旧清朗,可却少了女子的圆润清丽,而多了几分男子的沉哑有力。 她望着镜中人,绝美俊秀,如黑缎的发仅用一方青帕束起,肤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唇点桃夭。 虽略显女子妖媚,可姿容却清冷高洁,眉宇间更是多了这个时代男子才有的坚毅,睿智。再配上明显的喉结,和男子的声音,纵使有人生疑,觉得她女态,想也不会怀疑她的女儿身。 夜色凄迷,罄冉才出了村子,身影如电向云荡山下不远的战国驻守军营掠去。 到达军营已是月上中天,整个军营静悄悄,唯有一堆堆篝火发出微弱的光。 罄冉闪身入营,见营中高台上悬挂着一颗颗头颅,夜色下那头颅上的乱发飞舞着极为可怖,她目光陡然阴冷。 接着她也不再多看,顾目而盼,将营中情景收入眼中,找准主帐便小心地避过守军,穿过数座营帐,到了那主营近前,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她已利落地解决掉了立在帐前打盹的四名守军。 罄冉入了大帐,目光落在床前衣架上挂着的高级将领穿戴的盔甲上,接着在地上一滚,便到了床前。床上一个大胡子男人正睡得香甜,罄冉不再等,手中长剑出鞘。 第31章 青丝飞断(2) 显然那床上的将军也是身经百战,生死关头不知遇过多少,剑光一闪,他竟猛然睁开了双眼,然而罄冉动作实在太快,他只觉寒气扑面,只来得及张大了嘴,尚不及反应头颅已被罄冉斩下。 两国交战,向来不屑用此暗杀之计,可她云罄冉非是将士,只为乡亲们报仇,亦不怕被指点什么光彩不光彩。 罄冉闪身避开喷涌而出的鲜血,扯了床帐将头颅包住,细细聆听后,便出了帐,施展绝好的轻功没一会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入了夜色。 天光方亮,同洲不远的旌国镇西军营中已声响不断,操枪声,搏击声,跑步声,嘶喊声……显是营中士兵已投入到了新一日的操练之中。 这支镇西军是翼王燕奚痕一手带出,乃旌国首屈一指的精兵,不知多少次令战国人受挫,军风更是严明,被称为旌国的铁血战士。 守营的一队士兵此刻精神抖擞地执枪而立,目光炯炯。 却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虽只一骑但马蹄声践踏如雷,迅捷有力。看守的兵勇不免对望,这样的蹄声,这样的速度,也不知是何人策马而来…… 众人齐齐看向远处,不一会一人一骑出现在视野中。 好风姿! 却见那马上之人青衫飞扬,驰骋间自有一股洒脱不羁,飞马疾驰,风华翩翩,如明波朗月春风过境,俊雅而舒朗,竟是个美男子。 待那一骑而近,众人不觉又心生喟叹。 好容貌! 但见男子神情清冷,驾驭马上,一双星冷深寂的眸子中迸发出沉静的目光,却又自带一股威势,便如锋冷长剑漠漠寒光,让人折服。 一名小兵上前,不由躬身道:“这里乃军中重地,公子可是有事?若是无事,还请速速离去。” 罄冉见守备森严,且那上前问询之人态度虽谦恭却也不卑不亢,不免微挑双眉,心知自己此来,没有来错,此军果真称得上是铁血战士。 她正欲说话,却听不远处传来清朗之声。 “怎么了?” 说话间,一个相貌出众,着铠甲的男子大步而来。 罄冉凝眸望去,轻勾唇角。这个男人她见过,正是那次在酒楼中,大肆打量她的两名男子中的其中一个。想到当时和这男子在一处的那位穿月白衣服的男人,罄冉思绪微动。 翼王燕奚痕,原来我们早就见过了。 苏亮大步而出,望向罄冉,方才他远远便注意到了这边情况。来了这么精彩的男子,他苏亮岂有不过来结识的道理? “在下乃军中少郎将,敢问这位仁兄可有事?” 罄冉也不多言,将手中布包向前一扔,苏亮抬手接过,笑着道:“仁兄有话只管说来,军中可是不能私自收礼的。” 罄冉扬眉,“不是礼品,乃是本人的投军诚意,郎将大人不妨打开看看,可是衬心。” 听罄冉这般说,苏亮却一怔,见面前男子形容优雅,再加上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心生好感,爽朗一笑便两下打开了那布包。 “啊!” 眼见手中乃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苏亮不妨,纵使见惯了此物,也不免惊呼一声,险些将手中之物抛出。 耳边响起一阵轻笑声,他抬头愤愤然盯着笑意盎然的罄冉,实在不明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人。他这分明就是有意戏弄自己,方才任谁看了他的表情都会以为布包中是什么极好的东西。 苏亮心中闷闷,却不愿承认自己被吓到了,他低头将人头拎起,一望之下却是一惊,“这不是……不是……” 罄冉见他一脸惊异,结结巴巴话也说不完整,便接口道:“正是战国的骁勇将军马国成,也是本公子投军的诚意。” 苏亮面容微变,随即却一笑,乐呵呵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先跟本参将进营中细细道来,待本参将禀明了王爷,自会安排,如何?” 罄冉翻身下马,抱拳道:“在下姓易,单名一个青字,还望参将大人在王爷面前多多美言。” 苏亮吩咐小兵将罄冉的马带往马厩,一面道:“那是那是,本参将和易兄弟一见如故,自希望易兄弟能留在营中。本人姓苏,单名一个亮字。” 罄冉想起苏亮在酒楼中放肆的目光,忙躬身扬声道:“啊!原来是苏兄?以后还请苏兄多多照顾。” 苏亮在她晶亮的目光下莫名一阵寒颤,怎么听怎么觉着那“苏兄”在他口中说出听上去极为别扭,倒似“酥胸”? 他眼望面前男子,却见他一脸清风笑意,分明就是儒雅之人,这才暗道定是自己多心,尴尬一笑,“呵呵,易兄弟还是叫我苏亮吧,你先等等,我去向王爷请示。” 罄冉点头,望着苏亮脚步匆匆而去,轻勾唇角笑了起来。 苏亮进了大帐,却见燕奚痕一身便服正坐在长案后反反复复摆弄着一把巨弓。他见燕奚痕神情专注,也不敢打扰,躬身立在了一旁。 燕奚痕调试了几下弓弦,霍然起身,将一支金羽箭搭在弦上,轻轻一拉便是满弓,他右手一松,弓弦发出一声极大的轰鸣,竟似弓弦上积压了强大的能量一般,与此同时金羽箭破空而出,直直飞出大帐,射入辕门之外的木桩上,接着竟破桩而出,冲向了天际。 射程威力竟是亘古未见! 苏亮忍不住惊呼一声,“好强的威力!这射日弓总算是被王爷研制成了!” 燕奚痕亦眸光微闪,面带欣悦,大臂一伸将巨弓递给苏亮。 “拿去兵器司赶制,务必让每个弓箭兵能人手一支。若是军费不够,就从本王的食禄中扣。那是什么?” 苏亮这才恍然,赶忙将布包扔在了地上,一脚踢开,“是一个自称易青的男子送来的,说是要投军,这是他投军的诚意。” 燕奚痕目光扫过地上的人头,微微挑眉,“马国成?他既要投军,便令他先去步兵营吧。” 他说着在主座撩袍而坐,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见苏亮站着不动,轻挑双眸,“还有事?” 苏亮面有不解,“王爷不见见那易青?此人来的着实奇怪,他又杀了马国成,别是战国故意嫁祸我旌国,别有图谋。” 燕奚痕轻笑,“不必了,就算是心怀不轨,这人头已在我大帐之中。欲加其罪,何患无辞。果真战国前来兴兵问罪,本王求之不得,倒还要趁此试探下战国虚实呢,你多留意他便是。” 苏亮应声领命,转身把玩着手中劲弓,正欲大步而去,燕奚痕却微微蹙眉,“慌什么!把这脏东西带出去扔了。” 苏亮一愣,忙冲燕奚痕嘿嘿一笑,弯腰提起那人头,似是想到什么目光一亮,脚步轻快出了大帐。 他出了大帐便直直走向罄冉,面有难色地将那布包递上,蹙眉一叹,“哎,你这诚意王爷看不上,你还是赶紧走吧。” 罄冉一愣,眉宇蹙起,心知自己只怕是被怀疑成奸细了,原想现在不是征兵之时,拿了这人头一定会被重用,倒是欠考虑了。 她心头郁郁接过那人头,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苏亮却一阵呆愣,忙上前拦住她,“喂,你这小子怎么说走便走,一点坚持都没有,现在的年轻人都你这样吗?” 罄冉目光狐疑看向他,“莫不成我还求你们收下我?” 苏亮鼻翼微跳,撇撇嘴气闷道:“我方才是逗你的,王爷让你先去步兵营报到,这人头你自行处理了吧。本参将还有事,你自行去步兵营吧。” 苏亮说罢,转身便走。 罄冉向前走了两步却又站定回望主帐,方才那力运千钧的一箭该是出自燕奚痕之手吧,不枉有当今四大名将之称,果真有非凡之处。 只是她云罄冉也不会差了,早晚有一日要让那帐中之人刮目相看! 罄冉化名易青投入了镇西军中,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军旅生活会如此艰苦。 燕奚痕治军极严,每日天尚不亮便要起来操练,有时甚至要顶着寒风刺骨,顶着飞雪穿身。她虽多年来日日到山顶练武,可却也没有这么早起过。 操练到天亮才能用些膳食,军营的膳食自好不到哪里去。接下来便是一日的对练,步兵营会分成两队,相互练习搏击。待到下午又要练习阵法,一日竟是没片刻空闲。 不过令罄冉欣慰的是,那严厉的翼王竟每日都和大家一样早起,好几次远远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罄冉便升起几分激赞,默默将心中的苦都压了下来。 镇西军的士兵们也把燕奚痕当神一般崇拜,罄冉倒对这个翼王越来越好奇了起来,每每望见那个身影,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战云密布,战事将起。 在旌国和战国交界处,有一个小镇名曰驼马店。小镇位于旌国关卡寒谷关的西面数里,身在山谷之中,极为隐蔽,但历来便被视为是旌国之境,镇中人也自称是旌国子民。 可便在近一月前,旌国寒谷关驻军巡逻至这个小村落,却发现这个村落的人凭空消失了,数千人的小镇空无一人。驻军多次侦查却毫无线索,此事一下被传为奇闻。 直到三日前,一名妇女跌跌撞撞到了寒谷关哭喊着要见驻军统领,小镇之事才浮出水面。 原来是驻扎在战国边境的守军,不甘军旅寂寞,又恰逢朝廷新任命的守军将领万年达乃是个极为好色之人。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万年达竟亲自带兵,血洗驼马店,杀掉所有男人,掳走了镇中妇女。 第32章 青丝飞断(3) 事后他们更是毁尸灭迹,将男人的尸体拖回战国境内喂了野狼,而这些女人便成了战国驻军每夜的暖床奴,被糟蹋凌辱。 小镇虽不大,人口不多,可却个个都是旌国子民,再加上寒谷关官兵多有镇中之人。一时间,整个寒谷关军心愤然。 战旌两国驻军本就临近,消息尚不及禀报给燕奚痕,又恰逢战国巡视兵与旌国哨兵相碰,当即便是一场厮杀,战国哨兵死伤甚众。 当日万年达便领着两万战国兵勇气势汹汹到了寒谷关,一翻辱骂叫阵,关中本就激愤,再见此景,哪里能压制地住怒火?当即便出关迎战,发生了更大的冲突,万年达最后领着不足一万的兵马铩羽而归。 战旌两国战事本就一触即发,如今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冲突,顿时便是两国百姓都觉战事近了。 消息传到镇西军营时,燕奚痕蹙眉片刻,便做了一翻战备部署。 罄冉也在部署的兵勇之中,当日便跟着步兵营依军令向寒谷关以西的高峰涧奔进,虽是不明此去作何,但是她心中却颇有几分激动,心道,总算是练兵多日到了用兵一时之际了。 罄冉跟着步兵营顶着寒风,翻山越岭,寂肃而行,穿过数座山峰,终于在黎明破晓时赶到了高峰涧的谷口。 他们依军令,潜伏在谷两旁的山峰乱石间,待掩好身形,罄冉顾目四望,不免心中有些发沉。 这一路她留意着谷中地形,自发现高峰涧峡谷崎岖,而他们现在潜伏的谷口,怎么看也不是易于设伏之处。她心头剧跳,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一次上战场便会碰到一场以命搏命的死战。 是的,她根据谷中地形已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高峰涧峭壁徒立,乃是设防潜伏的极妙之处,倘若能将敌军引入谷中,前后堵截,再高空设伏,那敌军便是人数再多,也无济于事,插翅难飞。 当然,敌军也不是傻子,定是要派了前锋军进入谷中查探,得知谷中无异才会大军进谷。 而他们现在潜藏在谷口,定是诱敌所用。先制造出大军阵势,激战而退,这才能让敌军深以为乃是旌国大军不敌,才能诱敌入谷。 这样的话,此战定会惨烈无比,罄冉望向不远处的步兵统领马刚,却见他亦神色肃然,满面沉重,眉宇紧紧蹙着。 这更让罄冉坚定了心中所想,她顾目四望,眼前晃动的是一张张鲜活的面容。然而,这些面容会有多少再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罄冉心中恻然,眼眶微微发热,刺骨的风吹起长发,她敛神凝息,不再多想,目光炯炯望向山道。 临近正午,太阳白花花当空罩下,可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刺目的阳光打在山石间,石头更见生硬,让人心生寒意。 潜伏两个时辰了,可敌军还没有到,罄冉只觉身体发僵,浑身发冷。眼睛更是被寒风刺得生疼,她微微闭目,轻揉眼角。 却在此时,山路尽头,鸟群冲天而起,罄冉猛然睁开眼眸。 来了! 果然,片刻后,山道间烟尘滚滚而起,冲入天际,密集的马蹄声惊天动地,顿时整个山谷都颤抖了起来。 罄冉双拳握紧,手心已冒出了汗,毕竟她是第一次上战场,她虽武功高,但那都是些江湖技艺,未必便适合战场,故而她心中还是有所担忧的。 她凝眸间,已看清敌军明晃晃的弓弩刀剑在阳光下散发而出的冲天寒光。黑压压的大队向这边压来,目所及,没有尽头,来军竟在数万之上! 而他们,却只有五千人!罄冉心一紧,蹙起了剑眉。 敌军越来越近,待大军停在谷口,罄冉凝眸望向那一骑高立阵前的男人,突然目光凝滞。 她双眸眯起,直盯那人面上一块青色胎记,右手猛然握紧手中长剑,骨节凸显,胸臆起伏。 那人她见过! 她清晰的记得,那夜,她藏身在石穴中,火光盛亮之处,扑向姐姐的兵勇中便有一人面上赫然长着这么一块青色胎记。 罄冉银牙紧咬,死死压制住心头激荡,不让自己有冲动之举。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马刚右手高高扬起,又陡然沉压,顿时,藏身在谷前的弓弩手瞬间起身。 雕弓强矢,震耳欲聋,漫天的箭光刺破了苍白的天空,一轮密集的箭雨过后,谷中战国军队已马嘶乱蹄,稍有慌乱,死伤不少。 他们虽有慌乱,可队形却不曾有变,实为劲旅。 罄冉余光但见旗牌官令旗一挥,她顿时便如一道黑色的急电,迅捷冲出,直逼敌军阵前那高头大马上的统领而去。 此时,身后进攻号角才方方吹响。隐没在山道中的旌国将士纷纷涌出,向谷下逼压,嘶吼声震动山谷。 马刚一刀将一人半边臂膀劈下,只觉眼前一晃,一个人影已从头顶闪过。他心生一惊,暗念,好功夫! 凝眸去看,却是那叫易青的小兵,他利落劈倒数个敌军,纵身已向敌军更加密集的前方突去,被数十个敌军围攻,却仍所向披靡,武功竟极为卓绝不凡。 马刚暗赞,倒是个不怕死的。难怪出营时苏参将让自己好好留意这小子,回去细细禀报,想来定是王爷有意要培养提拔这小子。 他正思虑,一人横刀劈来,他忙收回心神,大喝一声,扬刀挡扫。 鼓声如雷,烽火冲天,杀声四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便是战场。宁静的谷口,顷刻间便成人间修罗场。 敌军蜂拥而来,已谈不上什么招式,此刻罄冉只能本能地挥动着手中寒剑,一刻也不敢松懈,她深知这是战场,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长剑飞走,臂力迅猛,所过之处激起一片血舞,她偶尔四望,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双双杀红了眼的眸子。 此刻,谁都不肯退让一步,生死一线之间,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这镇西军乃是燕奚痕亲自督导训练的精兵,一个个悍然无畏,两军如激流想撞,人人咬牙砍杀,到处皆是血肉飞溅。 罄冉心头涌出一股悲壮之情,此刻方知何谓战场。她长啸一声,清隽的身影翩飞若鸿。 她心知,此刻多拖一刻,主力便能多一刻在谷中设伏,此刻能多杀一个敌军,便越能迷惑敌人,诱其入谷。 这般想着,她手中长剑更是挥动如流水不息,激起一阵白光寒寒。惨叫声不绝于耳,顷刻她已化身索命修罗。 这一场诱敌战前所未有的激烈,谷内回荡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山上的苍石早已渐染上腥红,漫天蔓延的都是血色。 不知这般厮杀了多久,有一个时辰,还是有两个时辰? 马刚顾目四望,眼见时机已到,再顶下去怕是要自爆其短。他大喝一声,旗牌官已扬起了大旗,鸣金声响起,顿时战国军队开始纷纷回退。 罄冉耳听撤退的金锣声响,四顾间,将围着的数个敌军扫落马下,也向谷中撤去。 她见敌军穷追不舍,而己方却因后退被劈中后背倒下者不计其数。她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大家莫慌,汇合起来,相互照应,围成圈旋转后撤。” 她这一声清喝运气其中,声声震彻,不停在山谷回荡。众人听得,忙向一处合拢,罄冉更剑光所向,将冲来的敌骑杀得纷纷落下马背。 待她带着一队人和越来越多的士兵汇合起来,气势也越来越盛。罄冉指挥着大家围成圈,回旋着护着同伴,来回冲击着向后退。 她顾目四望,眼见何处有己方士兵落单,便指挥前往援救。人球越滚越大,气势也越来越不可阻挡,众人且战且退,终是杀出一条血路,向谷中逃去。 战国大军眼见旌军败退,震天喝喊跟着追随而来。 罄冉只见身后几人被敌军缠住,她飞身而起,在一旁山壁间一踏,身影拔出,瞬间便到了队伍最后,几下解决掉打头而来的数个敌军,大喝一声。 “快撤!” 有了这一强力同伴断后,众人且战且退,向深谷之中逃去。退出近千米,罄冉见前方乱石嶙峋,隐含杀机,而不远处又恰是山谷转弯之所。便察觉了乱石中的异样,这山谷两侧藏了人! 她望向前方,但见步兵营多已撤过了弯道,只有他们这一队人,因为被敌军撕咬着不放,滞后在此。她心生一惊,心知山间的伏兵万不会因为他们这几个人,而失去伏击的机会。万一他们不能及时撤出,箭雨一下,只能为后面的战国大队陪葬了。 心念陡转,她大喝一声。 “你们快退!快!” 她喝罢,便飞冲而出,向着黑压压而来的敌军冲去。罄冉手中长剑暴走,身影如飞,纵跃在山道间,拼死拖住敌军,身上片刻便多了好几处伤痕。 眼见众人已跑出十数米,她轻啸一声,一剑刺入一人脖颈,将其甩下马背,踏蹬御马,劈落周围数人,掉转马头便向弯道冲去。 刚过了弯道,她心一跳,眯眼望去,但见不远处,金色的盘龙大旗下,一个英挺欣长的身影肃然端坐马上。银盔乌靴,面沉如水,眼神凛冽森寒地注视着这边,正是翼王燕奚痕。 此刻他正将带着冷酷意味的目光逼向她,迎上那目光罄冉不觉心一紧,而燕奚痕已转开了目光,突然仰手,瞬间掌中已多了一把巨弓,不待罄冉反应,他手中劲箭如流星般骤然射出。 燕奚痕一发数支,威力极大,带起强劲的箭风扑面而来。罄冉根本不及反应,箭光已至。 罄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瞪大了双眸,死死盯着燕奚痕,目光愤怒。 他竟要射死她!便是怀疑她是奸细也不能这般啊! 第33章 血染战袍(1) 箭羽骤然而至,罄冉正欲抵挡,却觉出不对,微一犹豫,那箭羽已穿身而过,从她双颊、头顶、身侧疾飞而过。 “当当当”连声巨响在身后传来,罄冉回头去望,却见敌军已冲过了弯道。先头几人,被燕奚痕箭羽所击,竟铠甲破碎,利箭生生穿过几名骑兵胸膛,激起漫天血雨,箭势一直穿过七八名骑兵之身方缓缓落地。 罄冉大惊,好箭法! 却在此时,弯道那边传来一阵阵惨叫声,罄冉心知是埋伏在山谷中的伏兵出动了,不免眉宇染笑,回头正见燕奚痕一马当先向这边冲来。 他身后的大军更是滚滚而动,罄冉大惊,赶忙飞身而起,夺了一匹战马,勒转马头向敌军冲杀而去。 飞驰而来的燕奚痕双眸紧盯罄冉,眸中隐含沉思,唇角却勾起了浅淡的笑意。 战军前军被大军阻挡,骤然停下,后军不妨,顿时冲撞上前方同伴,人仰马翻。 军后更有数十块大石滚滚而落,顿时便将山道堵了个死死。再有山谷上如同雨幕一般的飞箭流矢,巨石滚木,顿时战国大军死伤无数,惨叫声不绝于耳。 罄冉厮杀在前,冲过山道,但见被夹在谷中的战国军队经过片刻慌乱竟然恢复了阵型。 他们骑兵不断压向前来,盾牌手相互聚拢着向山谷上冲去。还有一对盾牌手掩护着数辆推至道旁的弩车向山谷上方发送火箭。 弩车威力极大,虽是自下往上射击,竟也瞬间放倒一片旌国军士,许多士兵身上着了火,从山谷间滚落而下,呼叫哀嚎声不绝。 罄冉大喝一声,眼眸斗转,一马飞冲,夺过道旁一名弓弩手的弓箭,身影拔起,余光却见一袭黑影闪过,迅捷如雁,正是燕奚痕。 他从马上拔起身姿,在山道绝壁上一踏,回身时十余支长箭如流星般射出,无一虚发,转瞬便将敌军十余名操控弩车的火箭手毙于箭下。 罄冉见此便将抢夺来的弓箭负在了身后,双眸轻闪,飞身踏上一人肩膀,便扑向不远处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她飞身上马,马儿嘶鸣一声,四蹄飞动,接着竟人立而起,只欲将她甩下马背。 罄冉也不心惊,揽缰控辔,左手按住马鞍,用力一撑,身子微微升起寸许,化去坐骑腾冲力道,复又安然落坐马上。双臂施力,勒紧马缰,马辔深深陷入马嘴,马儿吃痛,再不敢猖狂。 罄冉冷哼一声,御马向战国军中飞冲,身形在马上马下腾移,移动间扫落数名敌军,冲到山道旁,右手一晃,气贯剑尖,横扫而过,瞬间将敌军前排火箭手杀伐殆尽。 她回头却扑捉到一抹凌厉的目光,她兀自一惊。却是燕奚痕冷冷站在一块巨石上,眼中寒光点点正落在她拉缰的手上。 罄冉不解,低头却见身下马儿毛色纯白,镶以银鞍,络以金脑。眼前晃过方才燕奚痕一人一骑傲立谷间的样子,顿时惊悟,自己心切间竟是夺了他的坐骑。 罄冉莫名一阵愉悦,仰头冲燕奚痕勾唇一笑,充满了挑衅。她目光一晃,骤然凝滞,却见战国后军之中,那青胎将领正打马指挥着骑兵突围。 罄冉银牙紧咬,一声长啸,马蹄高高扬起,一马当先便向那处冲去,目光直逼那人。她神色冷漠,手里银光闪闪,剑光所到之处,立刻便是一条血路,有的人甚至连她手中的武器都没看清楚,就已经倒下。 变幻莫测的角度,凛冽迅猛的招式,如霜的容颜,拼凑在一起,不少人已注意到了这边情景,莫不胆寒。 而她身后的众多旌国士兵,更是精神大振,呼啸着紧跟而来。而战国军被她声势所慑,竟一时暗然无声。 燕奚痕望着罄冉背影,见她身形清瘦,于万军之中却是威风凛凛,傲骨铮铮,他眸中不免浮浮沉沉赞许之意更深。 方被派来接替马国成,胜任骁勇将军的万年达正大声喝令着骑兵轮番冲锋,目光一扫,却见一人飞冲而来,所过之处战国士兵无有能敌。 那人面容清冷,宛若神祗,目光猩红直盯自己,那种仇恨的目光竟让他心一胆颤,不自觉已勒紧了手中缰绳。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四蹄乱蹿,他凝眸再望,那人已迫近身前,他甚至能感受到男子双瞳中迸射而出的寒光。 罄冉衣衫红透,整个人如同从炼狱中飞驰而来的修罗,所过之处,剑光剑气掠过一片血雨,耳畔是各种惨绝人寰的凄厉狼嚎,是利剑刺入心脏后鲜血汩汩淌出的声音,是马蹄踏过人的脊骨响起的咯咯断骨声,是残躯摇晃倒地的落地声…… “拿命来!” 万年达竟被震在当场,眼见那一双红瞳越来越近,他才猛然惊醒,面色惨白,惊呼一声。 “快!射死他!快!” 他一面喝一面急转马头,向军后躲避。 罄冉见离目标越来越近,那人却突然向后遁去,岂能如他所愿? 她身体拔起,御气如一道利箭直逼那人,然而此时乱箭破空而来。她手中寒剑旋起寒光,抵挡住箭羽,待落地,那人已隐没在了层层敌军之后。 罄冉见敌军向自己压来,暴喝一声,再次飞冲而起,手中长剑归于鞘中,她伸手夺过对手长枪,银枪纵横,所向披靡,瞬时便向敌军逼压数米,眼见不远处军旗招展,她双唇紧抿,一声暴喝,放倒两人,身体若惊鸿之鸟,飘忽而起,骤然欺近那面大旗。 那守护控旗兵的小将见她冲来,忙策马迎战,口中大吼着,手中长戟如狂风暴雨般刺向罄冉。罄冉见他冲势十分之猛,知不可强搠,长枪后刺猛然放倒右侧一人,枪影翻动,身侧人纷纷回避,她身体骤然在地上一滚,回身间那控旗兵已迫在近前。 她唇角轻勾,手中长枪适时送出,一枪刺中马身,马儿嘶嚎,顿时将那小兵甩下马来,小兵堪堪在地上站定,迎面便是一枪直送腰间,他缓缓倒下。 罄冉顺势接过大旗,回落马上,挥舞着大旗,一阵胡乱冲锋。顿时战国大军不明所以,跟着中军大旗纷纷而动,阵型顿时便乱作一团。 燕奚痕眼见敌军大势已去,负手立于巨石之上,遥望着那个嚣张跋扈在敌军中冲撞的身影,唇边含笑点了点头。 苏亮从山谷上下来,几个腾空翻在他身后落定,见他目光专注望向前方,不免跟着看去。却是一惊,惊呼道:“那不是易青吗?他怎么控着敌军的中军大旗!” 再看却是失笑,但见敌军在这易青的搅局下,已乱作一团,更有不少小队冲撞在了一起,真真是一锅粥! 他正失笑,却又望到罄冉身下的马匹,顿时惊大了双眸,“他怎么骑着王爷的飞流?飞流竟让他骑!” 燕奚痕笑容微敛,侧头瞥向苏亮,“闲着没事去帮帮他,这小子有几分胆量。” 苏亮一愣,见燕奚痕目光含笑,不免挑眉,“王爷这么快便相信这小子了?” 燕奚痕目光远望,“你见过这般嚣张的奸细吗?” 苏亮哈哈一笑,朗声道:“得令。” 他说着便从大石上腾势而起,领着一队人向罄冉处厮杀而去。 罄冉一面控着大旗,一面手中长枪飞走,忽然一道寒气袭来,她心念电闪,手随心动,身子向后倾倒,躲过致命的一剑,同时银枪横扫一圈,将一敌军扫落马下。 没等她立起身,又一敌军将领的剑招如潮水般递来,罄冉忙将手中大旗侧挥,那旗便被剑势劈碎却阻了敌人攻势。 她正欲起身相抗,却听一声惨叫传来,起身正见那敌将被苏亮长枪刺破心窝,而苏亮正颇为得意地冲她笑。 罄冉回他一笑,回望间,又扑捉到了那个青胎统领,她一把扯过苏亮马侧悬着的弓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顿时三支箭羽破空而出,直直逼向正挥动长枪厮杀着的万年达。 万年达此人虽是好色,武功却也不低,他斩落一人,觉出凌厉的箭势瞬息而至,凭着风声,侧身便躲过了直冲脑门的一箭。 他正后怕,只觉胸间一痛,接着空气便越来越稀疏,他不明间,已七绝倒下。 罄冉冷冷望着那边,双眸闪动,苏亮却呵呵一笑,“你跟他有仇?啧啧,战国两员大将皆死在你手,这万元达刚到边关就埋骨青山,真真命好啊。” 罄冉心知他的意思,打了如此败仗,留着也是死,她心情不悦,冷眸回头,“你们不是怀疑我是奸细吗?怎么?这样便信我了?” 苏亮尴尬一笑,复又朗声道:“苏亮回头请易兄弟喝酒抵罪,如何?” 此役镇西军大捷,战国损兵折将,两万八千大军几近全军覆没,大将战死,战军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慌,关卡紧闭,边关谍报八百里加急飞奏鹊歌城。 翌日天光微亮,战役才彻底结束,罄冉坐在大石上,仰望着天空中不停盘旋的一群鹰鹫,只觉心寒阵阵。再扫向四周,旌国的士兵们正在清理着战场,小小的山道间血红一片,到处都是堆叠的尸首,残肢断臂,血肉模糊。 集合的号角吹响,罄冉只觉浑身无力,喘息着起身,向人群中走去。待穿过骑兵营步至她所在的步兵营,却是一愣,却见稀稀落落不过数百人相互扶持着站在那里。人人面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个个身上都是鲜血便染。 罄冉眼眶一阵发热,出营时尚有五千人转眼间竟十之九死…… 一个个不算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滑过,罄冉心痛闭目。一阵骚动传来,她睁开眼眸,一群步兵营的兄弟搀扶着涌了过来,血色模糊的面上却闪亮着笑容。他们个个目有感激,面含真切的笑容望着她,罄冉不免呆立在场。 “谢谢易兄弟救命之恩!”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跟着众人皆大喝出声。 “谢易兄弟救命之恩!” …… 真挚的话语震破山谷,久久回荡,罄冉望着他们,眼见他们竟有下跪的趋势,忙上前扶住,面有赧然道:“当时的情况,是我们互相帮助才闯出一条血路的,你们不必如此,说起来,易青也该谢谢大家。” 众人一听,望向罄冉的双眸中敬重之意更浓。 “易兄弟,若不是你指挥大家滚成人球,我们这些人哪里能活到现在。” “是啊,我当时被一群战国骑兵围着,都以为死定了。” “当时若不是易兄弟拖住了追兵,咱们也不可能跑过潜伏区。” …… 罄冉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望着他们面上带着的劫后重生的笑容,只觉眼眶发热,忙轻眨睫羽,抬手重重拍向身旁士兵的肩头。 “今后大家就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同生共死!” …… 不远处别营士兵也都纷纷望了过来,他们心知步兵营这次诱敌凶险,死伤无数,更是心有恻然。耳听这边吼声震天,心有触动,也都跟着喊了起来。 顿时整个山谷激荡起一股豪气,那是凝聚的力量,是同生共死迸发而出的团结,是劫后重生焕发而出的激情。 燕奚痕端坐飞流之上,傲然立在半山腰的平台俯视着谷中情景,目光定定落在罄冉身上,此刻,这个叫易青的男子定然不知自己身上焕发出的是怎样令人震撼的魅力,便如有万丈光芒从他身上迸发而出,燕奚痕知道,那是人格的魅力。 苏亮亦是心中激荡,半响才回过神来,朗声一笑,“这般情景倒是有数年不曾见到了,上次兄弟们这般高呼王爷可还记得?” 燕奚痕目光低垂,唇角隐笑,岂会忘记? 燕奚痕收敛了唇角笑痕,回头道:“易青的那匹马,还给他吧。” 苏亮一愣,随即朗声一笑,“王爷倒是惜才,看来苏亮要失宠咯。” 燕奚痕微微一笑,回头望向罄冉,“怎么?你莫不是怀念方入镇西军的日子了吧?” 苏亮朗声而笑,想起那时候王爷派给自己的任务总是最重的,每日自己更是要比别人少休息一个时辰,初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王爷。苏亮看向谷中的罄冉,不免暗自为她捏了一把汗。 待清点完战场,罄冉便跟着大队向谷外奔进,抬头却见苏亮打马从前队冲来,眼见他目光晶亮盯着自己,罄冉挑了挑眉。 苏亮冲至罄冉身旁翻身下马,跨前一步便将手中缰绳递给了罄冉,“给你的马,王爷体谅你一夜激战,特允你骑马归营。” 罄冉一愣,这才发现他马儿后面跟着的赫然便是自己在耀国时买来逃命的那匹马。后来在断崖她放了这马自由,没想到从战国军营出来这马儿竟从山林中冲了出来。 后来她便骑着它到了旌国营中,由于被分到了步兵营,马儿自是充了公。罄冉见这马儿又回到了眼前,一阵欢喜。 显然,马儿也高兴非常,欢腾着扬起前蹄,侧头蹭着罄冉的面颊,惹得罄冉笑着连连后退。 她爱怜地摸着马儿的鬃毛,将手伸至它的鼻翼,任由马儿轻舔着,目光已不自觉中带上了暖意。 苏亮翻身上马,朗笑,“你倒是个爱马的。” 罄冉扬眉而笑,也不答话,翻身上马,马儿欢悦地蹦跳着,飞冲而出。 罄冉迎风驰骋只觉胸前的那股闷气纾解了不少,抚摸着身下马儿柔顺的鬃毛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便叫清风可好?” 感受到罄冉的爱抚,马儿嘶鸣一声,脚下更欢快起来,罄冉也朗声而笑。 苏亮从身后追来,竟扬鞭打向马尾,清风呼啸一声,冲的更急,罄冉忙调整身姿,身后传来苏亮的朗笑声。 “易兄弟,你这马术不错啊,改日可要塞上一程的。” 马儿飞冲,转眼便到了队伍最前方,而那里金色的盘龙大旗下,燕奚痕昂然马上,一骑在前,听到这边马嘶声修韧的脖颈扭过望了过来,恰好对上罄冉含笑的目光。 离得近了罄冉才发现,此人长得竟是极为英俊,双眉飞鬓,鼻隆挺直,双唇微厚,一双眼睛无比沉静。这样的面容虽第一眼看上去不会令人失了心神,可却自有一股大气,整张脸给人的感觉便是硬朗。 罄冉打量燕奚痕的同时,他也同样在打量着罄冉,双眸微眯,带着越来越浓重的赞赏。 “易青,这是王爷,还不快谢谢王爷将马还予你。”苏亮打马过来,笑道。 罄冉这才收回目光,瞪了眼苏亮,“既然你也说了清风是我的马,还回来是应当的,我为何要谢他。” 罄冉说罢再不看他一眼,清喝一声,扬鞭便冲了出去。 燕奚痕凝望着她绝尘而去的孤傲身影,见她消失在谷道间,眉宇微蹙,眼中隐有所思。他此刻已能确定此人参军未有恶意,故已有心栽培,但此人必大有来头,能不能为他所用还尚需观察啊。 苏亮见他神情严肃,忙道:“王爷,易青他刚入军营,难免意气用事,王爷莫要怪他。” 燕奚痕听他话语中尽是焦急,扬眉望向他,忽而一笑,“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这么快便把你收买了?” 苏亮一怔,摇头苦笑,“王爷没生气啊!害我白担心一场。” 燕奚痕却轻笑,复又目光轻闪望向前方,“明日让这小子到燕云卫报到。” 他说罢亦是大喝一声,飞流嘶鸣一声,直冲而出。 回到大营,已是入夜,星幕如画,弦月微斜,凉风轻拂。 一场胜仗一进军营,将士们便进入了欢腾之中,这场仗乃是战旌两国多年来打得最为痛快,战果最丰的一次。 以往,旌国碍于战国强大,虽战国年年犯境,旌国却不敢正面还击。两国这些年积怨颇深,这次高峰涧一役连带之前的寒谷关一役共歼灭战国军近四万众,主将万年达惨死,生擒战国副将等十四名,降敌八千。 旌国出了一口恶气,营中士气极为高涨,各处燃起火堆,饮酒吃肉,以示庆祝。 中军心知战国不可能再行攻击,便也不曾下令约束,一时间整个军营处处笑闹,烤肉的香气荡在四周。 罄冉被步兵营的兄弟们围在中间,他们热情地邀请她喝酒吃肉,她也都笑着接受。望着众人兴奋的面容,一时又想起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将士们,罄冉却万万做不到和他们一样欢欣笑唱。 战场的残酷果真还是不太适合女子,在这里人的生命太过卑贱,谁也不会比谁高贵多少。死亡不过是家常便饭,战场便是这般,只有不停的奔走,只有不断的厮杀,人的心也会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变得坚硬如钢。 罄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有一日,和这些士兵一样,看着同营军士倒在血泊中,变得无动于衷,变得麻木不仁。也许会的,纵使伤心又能怎样?难道流几滴眼泪,哀叹几声能够阻止这无情的战争吗? 第34章 血染战袍(2) 在这里人会变得渺小,犹如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尘埃,罄冉苦笑,仰头抬臂,手中酒坛倾泻,一道银箭在火光下带着粼粼波光射入喉中。 “好酒量!” …… 一声声喝彩自身旁传出,罄冉扔掉已空的酒坛,笑着望向众人生动的面孔。多么可爱的战士,勇敢无惧,真挚如火,激昂着生命的光彩。 罄冉心中一股豪情滋生,真高兴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猛然起身,拔出长剑,笑道:“当此豪情之时,该以歌相和,纪念步兵营及镇西军中死难的兄弟们!” 她说着手中长剑一擎,飞身一掠便到了火光之旁,眼中渐涌暖意,望着四周使劲拍手吆喝的士兵,手中长剑挥舞,三尺青锋刺破天空。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月华当空,火光闪烁,寒风拂面,随着罄冉高昂的歌声一声声响起,她修长的身体矫健如飞,手中长剑舞动游龙,锋烁寒光,飒沓如风。 远处的士兵们望到这边情景纷纷涌了过来,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歌声如织,响彻天幕。歌声激昂,满腔壮志,剑光熠熠,剑气纵横。 空气似乎在这一刹那凝结,千万双眼睛随着罄冉舞剑之姿心驰神摇,仿见血染沙场,仿见建功立业,凯歌高奏。 人人心中豪气上涌,血脉贲张,加之这歌曲调简单,又只有区区几句歌词,众人默默听了几遍,不免击打着刀鞘,和着节奏,跟着大声唱了起来。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罄冉耳听众人相和,剑势越发狂走,顿时便是飞沙漫天,慷慨豪情尽诉剑尖。 无人注意到,此刻燕奚痕和苏亮正站在众人之后也在默默望着这一幕。 燕奚痕目光炯炯望着被围在中央舞剑的罄冉,只觉那飒爽英姿可令空中明月都失去光彩,望着那飞扬的面容,英挺俊秀的身姿,也被这激盎的情绪感染,轻轻唱了起来。 心中却想着,这个叫易青的男子,呼啸沙场,傲骨铮铮,敢在战场上抢他飞流,这般男子,当是男儿丈夫,此般男儿好好培养定能成为一员虎将! “唱的好!唱的好!” 罄冉歌声一落,场中片刻静寂,接着爆发出如火的掌声。苏亮亦跟着拍手大喝,燕奚痕却爽朗一笑,转身大步回了营帐。 高峰涧一役后,罄冉便被调入了燕奚痕的近卫燕云卫中,做了他的一名亲卫兵。 燕云卫不同步兵营,这里的每一个人身手都极为了得,不光是武艺上,其心智、毅力等皆是军中的佼佼者。这里的训练也不同步兵营,早上的训练大家手中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也不用天天排练队形,倒是多了许多空余时间。 这日清晨,罄冉如同以往听到叫起的号角声便出营投入了一日的训练。 她到了校场拔出长剑便舞动了起来,身影移动间,却见燕奚痕一身黑衣劲装,腰系织锦武士巾,脚蹬黑缎靴自辕门外步了进来,想是视察他营刚回来。 不想这位王爷每日起的这般早,罄冉结舌,望着他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赞赏。燕奚痕却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望了过来,罄冉一惊,忙收回了目光。 余光见燕奚痕步入沙场,指点着燕云卫的功夫,她不免挑眉,这人竟似十八般兵器都会呢。她正惊疑,燕奚痕已走了过来,罄冉心一紧,选了一套稀疏平常的剑法练了起来。 燕奚痕立于一旁,看了片刻,只觉她的剑招洒脱,遒劲中透出飘逸,虽是一套简单的剑法,却沉着中变化无穷,宛若天成,如有神助,显是出自名师指点。他微微挑眉,不免看得更加认真起来。 罄冉半响不见他有所动,也不听他开口,却分明感受到落于身上的两道仿若实质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下,只觉每一个动作都异常别扭,干脆收了剑,站定看向燕奚痕。 “王爷,属下这套剑法有问题?” 燕奚痕这才微微一笑,“你这剑法看似简单,却变化无穷。你练得很好,看得出下了苦功夫。只是你的剑气中沉稳不足,却多了丝戾气,显是心头有恨。招式变幻间又失之尖锐,乃是愤意郁结于心所致,你小小年纪,怎会……” 罄冉只觉他的一双眼睛如豹子一般闪烁着光芒,盯着她更是让她有被整个看透的感觉,仿似自己一下子便变得透明了。 那些遥远的记忆铺天盖地破空袭来,那些暗夜中不欲被人看到的伤痕,似乎一下次展露在了人前,让她有瞬间的惊慌失措。 她忙收拾心神,睫羽轻闪躲开了燕奚痕注视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复又抬起头来,果然打断燕奚痕的话。 “属下年幼,心浮气躁,剑势失之沉稳,定会注意。” 燕奚痕见罄冉如此也不欲多做探究,正欲指点她两下,却听耳边传来鼓声。 “早训结束了,属下去领军粮,谢王爷指点。”罄冉生恐燕奚痕再问她来历,武功出处的事,说罢便匆匆转身,快步而去。 燕奚痕眼见她这般,微微蹙眉,半响却挑唇笑了笑,越发肯定眼前人绝非奸细。 用过早膳便是燕云卫每日的对打厮练时间,顿时沙场上刀光剑影,拳脚霍霍。 罄冉之前显露了身手,燕云卫又个个都是好武之人,这些天倒是有不少来找她对练的。 罄冉只觉他们虽是个个好胜,但却不存在任何的挑衅心理,都是豪爽之人,于是便也尽数接受,和他们比试每每见到他们招式中有破绽就隐晦指出,众人见她甚为可亲,武功又极高,也谦逊的很,不免纷纷前来,一个退下另一个马上找了上来,没两日罄冉在燕云卫便有了极好的人缘。 现下她长剑挑去一名燕云卫手中大刀,又细细跟他讲了几个招式,眼见他笑着走开。罄冉正欲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却见另一名燕云卫提着斧锤笑着走了过来。 罄冉方才对练数人,已觉累了,又感口干舌燥,欲拒绝但见那过来的男子满脸兴冲冲,不免就有些犹豫,却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叫声。 “易青,王爷说了,你不必跟着他们练武了,过来帐中听令。” 罄冉回头,正见苏亮冲她不停眨巴着眼睛。她心下一乐,扭头冲那提着双锤的大高个抱歉一笑,忙转身向大帐走去。 罄冉大步进了营帐,却见苏亮已落座和燕奚痕对弈,见她进来,燕奚痕目光随意地掠过来,淡淡道。 “燕云卫都是血性汉子,你既加入就安心呆在这里。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他们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罄冉眼见他目光落在棋盘上,险些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随即又从他话语中听出了几分关切之意,便浅浅一笑,看向棋盘。 苏亮思虑半响,落下一字在平四路上,抬头朗声一笑,“都是大男人,有啥不好意思说的。我看你神情分明就是累了,怎么还傻乎乎任由他们闹腾。有时候看你这人挺精明的,怎么小事上倒似少了跟筋。” 罄冉一愣,回头从这处可不就正好能看到她方才呆的那沙场。她心中涌起暖意,罄冉回头冲苏亮一笑。 “谢谢苏兄解围了。” 苏亮却是看向燕奚痕,“我可不敢假传命令,再说,我跟王爷下棋,十个脑袋都不够用的,可没闲工夫看你,要谢就谢王爷。” 罄冉看向燕奚痕,忙笑道:“属下谢王爷关照。” 燕奚痕只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专注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罄冉便也不再多言,认真瞧起棋来。 苏亮虽是棋风弱,可棋势倒也透着几分潇洒深刻,颇有大将之风。而燕奚痕的棋果真如其人,浩然烟波,大气纵横。罄冉再看一阵,眼见苏亮已无活路,不免兀自挑眉,笑着起身。 苏亮也哇地大叫一声,惨呼道:“又输了。” “这次少输三颗子,有进步。”燕奚痕随意轻拨了下棋子,笑道。 苏亮也不甚在意,哈哈一笑起身道:“王爷,这次前往勘探地形,是不是还是我和高翔那小子前往?我去叫他准备,明儿就出发。” 燕奚痕却目光轻沉,道,“不,这次本王会亲自去,你留在营中。” 苏亮一愣,想了半天也不明白王爷怎会要亲自前往,正欲询问,燕奚痕却抬头望向罄冉。 “易青和本王同去。” 罄冉一愣,忙躬身应是,苏亮却瞧着她哈哈一笑,道:“易青还不快谢谢王爷,王爷勘测地形可是很有一套,这是要亲自栽培指点你呢!” 罄冉目光不觉一亮,她早知自她进入军营燕奚痕便一直对她多有怀疑,想来经过这几日的观察,自己是得到他的认可了!罄冉忙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地道:“易青谢王爷栽培!” 翌日,天光未亮,罄冉便跟着燕奚痕出了军营,一路向高松岭而去。 这次出行乃是为了勘探高松岭一路的地形,两人自是不能身着军衣的。 燕奚痕一袭墨紫长袍,乌发轻束,端坐马上,动作舒展从容,面上少了几分身在军营的肃穆,倒是多了几分清朗俊逸。 罄冉则是一套黑色劲装,做侍卫打扮,劲装裹身,更是显得身材高挑,精神奕奕。 由于战旌两国交战,前往高松岭的一路上基本都没遇到什么人,一路西行,两人只在几处哨所看到了些战国哨兵。 这日夕阳西下,两人在一处山谷停了下来,燕奚痕指着前方的高谷,告诉罄冉那处便是他们的目的地高松岭。 这一路燕奚痕给她讲了这附近的地形,及旌国的战略部署,结合地形不时给她讲些兵法常识,何处适合伏兵,何处会有水源,何种地形是战略要塞,必要抢先占领…… 以前罄冉虽也瞧了不少兵书,但那些都是生硬的理论,如今燕奚痕结合各处地形与她细细讲来,不过几日罄冉便受益匪浅。 第35章 血染战袍(3) 只这一路就罄冉和燕奚痕两人,罄冉又是女扮男装,生活上就多有不便,除却这些,两人倒是相处的极为愉快,也越来越融洽默契起来。许是燕奚痕瞧罄冉年纪尚轻,一路非但不摆王爷架子,放倒对罄冉多有照顾。 罄冉心生感激,又欣赏燕奚痕的亲和博学,在燕奚痕面前也慢慢敞开了心怀,两人相处间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的袍泽之情。 这夜入夜,罄冉自动捡了些干柴生火,燕奚痕依旧负责去打野味。 可片刻他却匆匆归来,神情显得异常凝重,大步到火堆前,几脚便将火堆踢灭。 罄冉心知出了事,霍然起身,脚一勾长剑在手,蹙眉问道:“王爷?” “似是狄飒亲自到此处来了。” 罄冉一惊,望向黑沉沉的树林,“很多人?” “不是,狄飒饲养了一只冰狼,叫声有别于普通狼叫,我方才在林中听到了冰狼的叫声,想是狄飒到了边关。”燕奚痕微微蹙眉。 罄冉听他这般说,亦是蹙眉,面有所思,“许是战国也过来勘探地形,只一声冰狼的叫声说明不了什么,也许狄飒并未来。” “我潜过去看看,你藏好先别出来。”燕奚痕说着捡起地上长剑,转身便欲向密林而去。 罄冉两步跟上他,“一起去。” 燕奚痕见她坚持,微微一思,“一起去也好。” 两人穿过密林,遁着燕奚痕方才所听狼叫声的山坳走去,刚到一处山道,便听传来一声狼啸,刺破山谷的宁静,听上去极为可怖,竟连树梢的山雀也都停止了震翅。 罄冉正欲遁声向前走,燕奚痕却是一把拉住了她,“冰狼嗅觉异常灵敏,怕是再靠近我们要被它察觉。” 罄冉也知如今敌方人数不明再靠近不益,心下一动蹙眉问道:“前面地形如何,战军可会骑了马?” 燕奚痕虽不明她为何这般问,却微微思量一下,“前面乃是峭峰,他们该是徒步的。” 罄冉双眸一亮,冲燕奚痕神秘一笑,“看我将他的冰狼诱来,王爷去牵马。” 她说罢又向前走了一段,细细听着那一声声狼嚎,认真琢磨着,没一会燕奚痕便将马匹牵了过来,不解地望向罄冉。 “你打算怎么诱它过来?” 罄冉回他一笑,得意地一挑眉,气贯丹田,双手圈嘴,长啸一声,那声音竟和方才冰狼叫声极肖,几可乱真。 燕奚痕双眸一亮,“怪不得你能抓到山鸡。” 罄冉一笑,又吼了几声,片刻只见不远处的乱石中便似一道闪电闪过,一只迅猛的冰狼自山间飞冲而来。 月光下它洁白的长毛随风扬起,似带着层层银光,异常美丽,罄冉猝然屏息,几乎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只身形彪悍、体态俊美的冰狼。 燕奚痕却将手扣在了剑柄上,一双黑眸直盯那冰狼,倘使它有攻击举动,便会顷刻出剑。 冰狼扑下山涧,直直朝他二人而来,却又在五米开外停下,一双绿眼熠熠发光盯着他们。 罄冉见它原地刨着爪子,忙一手推上燕奚痕抽剑的手,一面学着冰狼叫声又吼了一下。 冰狼渐渐安定了下来,却似有不解,闷吼几声,罄冉亦跟着它闷叫一声,如此数翻,冰狼浑身直立的毛发便变得柔顺了。 罄冉冲燕奚痕做了个手势,一步步慢慢靠近那冰狼,见已能触到冰狼高昂的头,她将手轻轻伸出。 冰狼却似是受了惊吓,后退一步,再次嘶吼出声,罄冉一笑,尽量让自己双眸温和,慢慢靠近它,“我不会伤害你,放心吧。” 她的手再次伸出,这次冰狼却未曾躲开,罄冉轻轻触上冰狼的毛发,柔和地爱抚,没一会那冰狼便也那头轻蹭着她的手,显是非常愉悦。 罄冉挑眉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扒开瓶塞,笑道:“很好吃哦,给你。” 她说着倒出一粒在掌中,冰狼眨巴了两下眼睛,闻了闻她手中之物,舌头一卷便吞了进去。片刻,它双眸轻动,四脚一软便倒在了地上,竟是昏睡了过去。 罄冉在冰狼身旁蹲下,轻摸着它柔顺的皮毛,嘻嘻一笑,“上当了吧。” 她笑着看向燕奚痕,“快把它弄上马,一会战国人该追来了。” 燕奚痕不觉哈哈一笑,冲罄冉投了赞赏一眼,这才快步上前将冰狼抱起扔在了马背上。 却与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声唤叫,罄冉回头正见山涧处火光点点向这边而来,竟不下三十人。 燕奚痕也是一惊,顾目四望,轻拍马儿,飞流便带着冰狼向山谷中掠去。罄冉的清风虽不算神驹,可却极通人性,亦不嘶一声跟着飞流向山谷而去。 罄冉和燕奚痕对视一眼,向火光处飞身遁去,在乱石间藏好,隐在暗处观望。人影渐行渐近,从二人下方而过,不停喊着,四下探看,显是在找那只冰狼。 “雪锒……” “奇怪,怎么会突然不见了,这回去王爷还不扒了我的皮。” “雪锒可是王爷的心头肉,快找,不然回去都得挨军棍,一个也跑不了。” 三十来人沿着山涧渐渐远去,燕奚痕起身走出乱石堆,“看来狄飒到军营了,我们连夜去高松玲,尽早赶回营地。” 罄冉和燕奚痕一路飞驰,回到营中,已是隔天夜幕降临。燕奚痕吩咐士兵准备铁笼,将冰狼关了进去,便一路匆匆向大帐赶。 每逢大帐商讨军情,便只有高级将领才能入内,罄冉正欲找个地方猫着歇息一下,燕奚痕却猛然转过身子,扬声道:“易青,你也进来听着。” 罄冉一愣,忙几步跟上,向大帐走去。进了大帐早已有数名将领围坐在帐,见燕奚痕进来,立即有人在案上摆好纸墨,燕奚痕大步跨过长案,在主座挥袍落座。 他全神贯注,将高松岭方圆地形细细地绘了出来。待绘好最后一笔,大笔随意一执,靠向椅背,轻揉着额头。 “狄飒已到了前阵军营,估计战国大军马上便到。吩咐前方哨探注意探查,密切注意战军动向,这是高松岭地形,都仔细看看吧,想一想这一仗该如何打。” 众人眼见燕奚痕神态冷清,也不敢多言,纷纷围了上去,细观沿岭地形图,一时间帐中寂静无声,一片肃穆。 罄冉自是不必看那图,这两日勘探地形她心中已有所想法。 若战国大军来犯,要守住高松岭怕是只有从西山的矮坡和东西山间的旷野入手。一来防备战国派小股军队沿山道绕至防线之后偷袭,二来高松岭地势陡峻,高岭难越,若大军前来必走东西山间开阔之所松月道。 “王爷,若要守住这松月道怕是有难度。此处地势平坦,两山相隔甚远,宛若一处平原。战国骑兵来向凶猛,此处地形有利于其循环冲击我军,此处怕是要有一场恶战。”苏亮看罢,率先蹙眉道。 “苏参将所言极是,另外这处矮岭也需设防,这里倒是不难防守,只是如今山中多日不雨,草木干枯,需防敌军火攻。”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得一阵,罄冉只听大家的焦点众口一词皆在那两处重要位置,对于如何防守却是各有见解,众说纷纭。 燕奚痕目光清淡,显是没有哪个建议能引起他的充分关注。 再议得一阵,天光已暗,燕奚痕挥手打断众人,道:“战麟两国如今正与燕国打得热火朝天,前日传来探报,麟国平燕军少帅蔺琦墨已攻至燕国宿州,燕军节节败退,战国又发兵十万相助。虽说此情景有利我军,但是也不可轻敌。前一段与战军交手敌方将领多有无能,取得了胜利也在预料之中。只是这砮王狄飒想来众将领也该不陌生,此人作风果毅、行事狠辣、爱行险着,如今真是他来主持战军作战,可要小心应付了。今日先商讨到这里,众位回去再好好思虑一翻。” 众人领命,前后出了营帐,罄冉眼见燕奚痕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便也起身走在了最后,犹豫片刻,终是一握双拳回转头抱拳道。 “王爷,属下有一阵法觉得可行,能在旷野中阻击分隔敌军骑兵,划整为零,个个击破。” 燕奚痕目光骤然凝滞,盯着罄冉,帐帘摆动之间,一股清冷而爽冽的风吹了进来,帐内烛火闪烁,将少年修长的身影投射在帐上,那影子似一只翱翔的飞鹰,带着赳赳斗志,和傲视一切的自信。 罄冉见他目光定定望着自己却不说话,微微蹙眉,扬声道:“王爷?” 燕奚痕这才恍然回神,笑道:“坐,你且说来听听。” “是!王爷,易青这阵法称八珍阵,具体阵势是大将居中,四面各布一队正兵,正兵之间再派出四队机动作战的奇兵,构成八阵。八阵散布成八,复而为一,分合变化,又可组成六十四阵,八阵以单体来看形同珍珠般圆润,将敌军困守其中,不得突击,故而称为八珍阵。” 罄冉大步走至主座旁撩摆落座,执起案上绘笔,扯过纸张,一面写画,一面说着。 她画好全阵,修长的手指指向阵法一处,“王爷请看此处,敌军骑兵来袭,定以为此为突破口,两翼后散,阵型便能布列如星,连成一排的‘拐子马’,敌军冲来时士兵散而不聚,使敌人扑空。等敌人后撤时散开的士兵再聚拢过来,猛力扑击敌人,并用刀专砍马腿。还有此处……” 罄冉细细讲解给燕奚痕,她的口才极佳,声音清澈,变化繁复的阵法经她一讲,变得极为清晰明了。 燕奚痕目光也沉静了下来,他听得异常认真,偶而蹙眉深思,有不明之处,亦会挑适当时机相询,绝不打断罄冉思路。直到最后已经发展成两人相互探讨,共同改进那阵法。 二人相讨甚欢,各抒己见,只觉畅快酣然,浑不知时间,待帐外传来换防的更鼓声,燕奚痕停住话语,罄冉也才惊觉已经到了二更天。 燕奚痕望着桌上图纸,只觉心痒难熬,目光清亮如星,他站起身笑道:“易青辛苦了,我去吩咐弄些吃的,不如今夜我们抵足夜谈,可好?” 这八珍阵法,罄冉只觉变幻多端,当初研究时冥思苦想仍有几处不明晰之处,方才和燕奚痕一翻探讨倒是霍然开朗许多,现下也在兴起,自是笑着起身称是。 第36章 平原血战(1) 罄冉眼见燕奚痕出帐,伸展了几下腰肢,却听外面传来一声冰狼的狼嚎声,异常惊悚,显是药效已过,冰狼已经醒来发现被关,正在嘶吼。 罄冉一惊,怕它伤到人,忙大步冲出大帐,“王爷,我去看看雪锒。” 燕奚痕回头见罄冉脚步匆匆向后营而去,心中担忧,忙快步跟上。 罄冉到了后营沙场,却见小棚下围了一群燕云卫将士,围着铁笼指指点点,而雪锒正扒着铁笼尖锐的长牙在月色下发出阴寒冷光,一双绿眸森冷而警惕地盯着四周,更不停昂头嚎叫。 罄冉忙大步排开众人挤过去,蹲下来想着冰狼友好时的唤声,试着让声音放柔低低学着吼叫,眼见雪锒微微安静,她再接再厉安抚着,用友好的姿态靠近笼子,轻轻抚摸着它的头。 “易青,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这本事。” “嘿,这只狼可真够凶狠的,刚刚差点咬掉老子一根手指。没想到,倒是被易青训的服服帖帖,老子佩服。” …… 众人眼见冰狼温顺地伏在了地上,任由罄冉抚摸着,不免惊异而语。罄冉笑着起身,抱拳道:“扰了诸位好眠,易青来日请兄弟们喝酒。” 众人哄笑着答应,见没有什么稀奇的可看,便纷纷和燕奚痕打了招呼三五相伴而去。 燕奚痕却是蹙眉在罄冉身旁蹲下,冰狼显是不悦,发出粗重闷吼,罄冉忙轻拍安抚它。 “你想养着它?” “不好吗?我蛮喜欢它的,再说能夺狄飒所爱,我易青高兴的很。”罄冉扬眉道。 燕奚痕微微一怔,眸有深意望了眼罄冉,复又看向笼中冰狼。 “冰狼生活在漠北沙漠与冰川相接之处,乃冰寒之所,那里因为终年云层聚集,一年到头都难见几日阳光,所以气候寒冷,环境恶劣。在那里生长的冰狼也要比其他地方的狼更凶悍,甚至有时比得上虎豹的凶猛。冰狼幼时皮毛为灰色,成年后则为银白色,十分的美丽,而且毛皮又异常柔软保暖,为许多皇族所喜,但因它极难捕杀,品种稀少,所以现在是有市无价,千金难求。冰狼改变了生活环境极难饲养,狄飒的这头冰狼……听说是用人肉豢养起来的。” 罄冉一惊,瞪大双眸看向燕奚痕,“你说什么?人肉?” 燕奚痕点头,“狄飒为人向来凶残,对于惹怒他的人,尤其是背叛者更是狠辣不讲人情,用人肉养狼也不为奇。只是我军中向来严令禁止虐待战俘,你想养它,怕是……” 罄冉蹙眉,猛然想起那日在程府的事,按狄飒的性格,为何那日明明知道自己藏身书架之后,却放过了她?真只是因愧疚?她不得其解,心生烦闷,打断燕奚痕的话。 “王爷放心,我来想办法,不会让它再以人肉为食的。阵法还没完全参透呢,王爷请。” 她说着站起身来,轻拍袍角尘土,意态闲雅抬手。燕奚痕也不再多说,负手迈步向大帐走去。 两人通宵达旦将阵法参详通透,又根据高松岭地形改变了几处阵势这才觉周身通畅,相视而笑。一夜的相处两人竟都觉彼此又默契极多,心意相通不少。 翌日清晨燕奚痕竟也不休息,直接前往督查练兵。 当夜,燕奚痕便将阵法图发给众将士,罄冉细细给大家讲解,她清朗的声音徐徐道来,众人只觉被带到了一方宁静天地,在她偶尔语调高昂时又仿似看到了阵法间幻化而出的无穷力量,听到了金戈铁马铮然之音。 燕奚痕负手立于帐门口,双唇轻抿,亦默默地听着。待她讲完,帐中一阵静寂,众人面容多姿,有不甚明白者,有目有亮光者,有神色激狂者…… 燕奚痕大步走至帐中,肃穆道:“此战重要,阵法还需操练多日。时间紧迫,众将领一概听从易青号令,从明日起带好自己的兵,熟练阵法,不得懈怠。”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仅限帐内之人知晓,如有泄露,立斩无赦!” 众将领忙起身躬腰应诺,声音齐整,帐内便如起了一声闷雷,罄冉亦跟着神情凝重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将书本所学用于实践,又关系到数万人甚至更多人的生命,不免心中又激动又担忧。 “好!若是诸位没有什么要说的,就各自回帐好好参详阵法。” 众人这才应声而去。 接下来的时日罄冉忙于指挥镇西军操练八珍阵,军中兵器坊更是忙着打造罄冉指定的巨形盾牌。 每日操练甚为辛苦,罄冉每夜回到营帐就倒头大睡。 每有空闲罄冉便去照顾雪锒,雪锒甚为通灵,许是远离冰川甚少遇到同伴,罄冉学起冰狼叫声又惟妙惟肖。它竟很快接受了她,两人相处倒也越来越愉快,几天之后雪锒便开始慢慢接受不合口的动物之肉,不再拒不受食。 狄飒到达边疆,竟也没有立即发起攻击,而是日日操练战军。想来一是战燕两国正交战,不易再开大战。再来怕是狄飒也发现了战军的军风不正,士兵骄躁之气盛行。 旌国这些年虽是力图发展,可比之战国国力尚衰,也不急于开战,只积极备战,各处筹备军粮军资。一时间两国边境呈现出暴风雨前的宁静,静谧中透着诡异的紧张。 这般状态终于在战麟两国对燕战争呈现新局面时被打破。自战麟两国结盟,战国先后出兵二十万,麟国出兵四十万分两路夹击燕国。麟国大军由平燕军少帅蔺琦墨指挥,战国大军则由威武将军岳童指挥。 一经发兵燕国的局面已经大乱,燕云宗迫不得将皇位让于太子程怀,是为燕中帝。中帝御驾亲征,然而却未能阻挡住麟战两国攻势。年冬,麟兵已兵逼宿州,直迫燕都,由于燕都地势险要,通河天险相隔,两国大军一度隔河对持。 然而,就在春末,战英帝元康十六年五月,麟国少帅蔺琦墨领兵自小溪山绕道通河,夜色下一万精兵直逼燕国军营,同时麟国大军发起攻击,强渡通河,终于在夏汛之前突破了最后一层防线。 五月二十日,蔺琦墨率麟军攻入燕京,燕中帝被生擒,燕云宗趁乱逃亡贺州,燕国至此名存实亡。 燕国位于中原大陆中西部,疆域狭长,北隔蒙山与战国相临,南接麟国,东面与耀国一衣带水,且东北部又与旌国相连。夹在众国之间,本就极难生存,若是不蒙山、通河、高莹江为其有利屏障,怕是早已被几国吞并。 贺州乃是燕国东北一个小州郡,恰巧连接旌国,如今燕云宗出逃贺州,燕国残兵皆涌入贺州。顿时战、麟两国大军也向贺州四方涌来。 战国大军骤然凝聚东部旌、燕交界,这也使得旌国颇受压力,顿时整个镇西军也越发紧张了起来。 这日罄冉刚令骑兵训练好两翼阵法,燕奚痕便命燕云卫传令,召集诸将领齐聚大帐。罄冉不敢怠慢,忙匆匆前往大帐,一入帐微微一愣。 只见燕奚痕端坐于长案后,甲胄鲜明,神情严肃,案上更是摆着白玉帅印。 燕奚痕平素亲和下属,与众人商讨军情也总是淡笑决定,如此情形倒不多见,众人不免互望几眼,暗自凛然,按军职高低依次肃容站立。 罄冉虽是无品节,但是这段时间操练阵法深得燕奚痕信任,所以这种军事商谈也位列帐中。她眼见帐中肃穆,便兀自敛息,和平日一般安静地站在了帐门处。 燕奚痕的目光在罄冉身上微微带过,却听帐外响起脚步声,众人望去,一名身着袍服,臂托拂尘的中年太监在禁卫军的护持下入了中军大帐。 “翼王接旨!” 微显尖锐的声音响起,燕奚痕从容起身,步至大帐中央,众将领也忙着在他身后相随,同时锵然单膝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朝三十年,深仁厚泽,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战国恃我国仁厚,益肆嚣张。我国赤子,仇怒郁结,今又大军压境。朕涕泪以告先庙,与其苟且图存,孰若一决雌雄。特着翼王燕奚痕为帅,授青玉虎符。举国征调骑兵二十万,步兵十五万,预备马匹十八万助我军威,敢于战国抗衡,望翼王不负圣恩,扬我国威。钦此。” “臣翼王燕奚痕接旨!吾皇万岁!” 燕奚痕跪拜接旨,起身将虎符请上帅案,众人这才纷纷起身,肃穆而立。 “王公公辛苦,来人,带公公下去歇息,明日本王亲送公公出营。” 燕奚痕吩咐着,将那王公公送至帐门,两人客套几句。燕奚痕回身大步走至长案,目露锐光扫视众将,扬声道。 “众将听令,后日辰时,出兵松月道,布防阻敌,不得怠慢。” “是!” 出了军帐,罄冉见众将领神情肃穆回营各自安排军务,只觉心头一阵紧张。大战在即,自己的阵法能不能起到作用?豪情被突来的险机压下,她心中涌上一股彷徨和怀疑,只觉肩头沉沉压得自己喘息不过。 “怎么?害怕了?” 耳边响起轻声浅笑,罄冉茫然扭头,正撞上燕奚痕暖意融融的双眸,她心下安定,淡笑点头。 “王爷就这么相信我?这些时日大军都在演练八珍阵,万一阵法有错无法阻止战国骑兵的进攻该怎么办?” 燕奚痕却是一笑,轻拍罄冉肩头,“我不是信你,而是信我自己。决定用八珍阵的是本王,你是初涉战场,本王却不是。放心吧,走,带我去看看你这些月的成果。” 望着燕奚痕沉静坚定的双眸,罄冉骤然心安,只觉他放于肩头的大掌温暖灼热,却又给了她莫大的力量。此时他的鼓励和支持,便如一盏明灯,照亮的未知的远方。她洒然一笑,扬声道:“王爷请,易青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两人到了沙场,罄冉亲自上台持令旗指挥,上万将士谨守旗令,静如踞虎,动若奔龙,罄冉更添了几分信心。 翌日入夜,想到明日即要发兵高松岭,罄冉竟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耳听营帐中苏亮已入睡,她便悄悄起身,摸出了大帐。 坐于大帐后的草地上,凝望着营火数处,不少军帐中还透出昏黄灯光,这夜注定是一个令人激动、兴奋、紧张的夜晚。 她轻声叹息,凝望夜空,低低道:“爹爹,您第一次领兵也像孩儿这般不能成眠吗?”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浅笑,罄冉一惊,回头却见燕奚痕正一脸笑意的瞧着她,罄冉脸一红忙站了起来。 燕奚痕笑着走向她,却手臂一晃将灰色披风覆在罄冉肩头,浅笑着在她身旁席地而坐,道:“坐吧。” 罄冉在他身旁坐下,燕奚痕便笑着道:“果然是没有长大的孩子,现在倒是想起自己爹爹来了?” 罄冉耳听他笑语中带着几分调侃,面色又是一红。这些日子来两人相处越发熟稔,偶尔望着燕奚痕鼓励的目光,罄冉便会生出被大哥哥指引般的暖意。现下和他这般坐在,遥望夜空半月当照,星光隐现,只觉心静如水,再没有了方才的情绪波涨。 “王爷可曾和狄飒交过手?” “当年成州一战,与我交手的是战国大将冯冲,我将他斩杀之后,狄飒才一手掌控了战国半数军权,说来,也算是我帮了他一把。和他交手,这却是第一次。” 罄冉失笑,“这么说狄飒还欠了王爷的人情债,这次易青来帮王爷讨还!” 燕奚痕嘴角轻勾,含笑望向罄冉,挑眉道:“如此我倒该好好谢谢你,好好干,立下大功,大哥还等着为你请功呢!” 罄冉听他自称大哥,望着他亲和的目光登时便笑了起来,眸光晶亮,只觉这般夜色,将燕奚痕的双眸点缀的若落了繁星的深海,让人不自觉中信任。 她正含笑瞧着燕奚痕,却见燕奚痕目光一转陡然落向不远处,接着他眉头便拧了起来,“站住!” 他突然爆喝一声,声音极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薄怒。 罄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一个人影正猫着身子向阴影中探,听到他的喝声,身体一僵,半响才转过身来,低头诺诺道:“王爷。” 燕奚痕蹙眉,冷声又喝道:“过来!” 小兵磨蹭了下,终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燕奚痕声音微冷,“抬起头来。” 那小兵身子一缩,罄冉心间疑惑,不免凝神打量那士兵,当她目光落在那人双手时却是凝住,眸底微动。 那是一双小巧的手,指甲修长而有光泽,肌肤细嫩柔滑,在黑色军衣下显得异常白皙,显示了常年的养尊处优。 罄冉再上下打量那人两眼心中已有定论,这分明就是一个女子。 “抬头!”燕奚痕加重语气,眉头已蹙了起来。 罄冉只觉在他严肃的时候,那种天生的贵气和威严叫人无法抗拒。那小兵终于慢慢抬头,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容来,果真便是个妙龄少女。 少女微微咬唇,面有委屈,见燕奚痕面色阴沉忙一笑凑上前竟是拉住了他的手臂。 “二哥,好二哥,不要生气嘛,敏敏最怕二哥生气了,好吓人啊。” 燕奚痕面色一沉,冷哼一声,剑眉飞扬,“你怎么能到这里来!胡闹!” “我怎么不能来?我想二哥了,来看看二哥有何不可?何况我现在武功厉害好多,连皇兄都夸敏敏学有所成。我也要上战场,打战国兵,为二哥助威!” 罄冉听少女这般说,微微一笑,已了然少女身份。 左周末年,四方兵变,当时的柱国将军燕鸿在安州起兵,招募兵马,后来逐渐在东部站稳脚跟,自立旌国,称旌和帝。 燕鸿也就是燕奚痕的父亲,其父在位数年病故,传位年仅十九岁的长子燕奚侬,也就是现在旌国的皇帝。 罄冉听闻旌和帝登基不忘糟糠之妻,封结发妻子为静德皇后,恩宠有佳。和帝仅有的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皆出自静德皇后。 旌国皇室也因此有别与它国,少了钩心斗角,多了难得的和谐温暖。 燕奚痕更是与他大哥甚为亲厚,罄冉就曾多次听他提及自己的皇兄。言语中没有君臣间的疏离敬畏,倒是多有兄弟间的儒慕敬爱,每每让她羡慕不已。 罄冉也听苏亮提起过承敏公主,也就是燕奚痕唯一的妹妹燕奚敏,用苏亮的话,这位公主被宠的无法无天,整日喜好舞枪弄棒,娇蛮异常。 如今这般情景,罄冉不免深以为然。想来这承敏公主该是跟着今日宣旨的禁卫军跑到边关来的,也难怪燕奚痕会这般动怒。 罄冉摇头失笑,只见少女正甩着燕奚痕的手撒娇,满面苦色哀求着别把她送回京城。燕奚痕则铁青着面,一脸严肃,眉宇间却有着暖意和宠溺。 恍然间眼前滑过姐姐娇媚的面容,小时候每当她闯了祸也会那样挽着姐姐的手臂,苦苦哀求她去向娘亲求情。当时姐姐面上的神情也是几分宠溺,几分无奈,似极了眼前情景。 罄冉微有心酸,正欲转身悄然回营,留这两兄妹独处。却不想燕奚敏竟在此时望了过来,指着她。 “二哥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他看着我,我一定不乱跑乱撞。等二哥打了胜仗,我跟二哥一起凯旋多好。现在送我走,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二哥岂不又要心疼?” “胡闹!易青有重要军务在身,你必须老老实实给我回京去。” 罄冉脚步一顿,微微挑眉。燕奚痕喝罢望向罄冉,面上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双唇蠕动,半响才道。 “我带她下去安置,易青也早些回营歇着,明日还要点兵。” 燕奚敏听他这般说,不免又好奇地打量了几下罄冉,尚不待多言便被燕奚痕拉着向远处走去。 “二哥,你轻点!都弄疼敏敏了。” 罄冉见两人消失在营帐间,轻轻一笑,又一声长叹。 夏日丽阳早早冲破云层,辰时初,镇西军营中阳光耀目,热意蒸腾。罄冉端坐马上,目光投向天际,晴空如洗,天色蔚蓝,是出师的好天气。 阳光灿烂,照在数万将士的铠甲上,反射出点点寒光。燕奚痕一袭玄色箭袖劲装,身形矫健,闪身下马,又步履稳重,步上阅兵将台。他身形挺直,抚上腰间宝剑,寒光一闪,宝剑骤然出鞘,遥指天际。 顿时众将士翻身下马,轰然跪地,齐齐山呼万岁,一时间,较场之中,铠甲擦响,刃闪寒光,声震九天。 燕奚痕目光岿然不动,面容沉肃,扬手示意,顿时战鼓齐擂。出师的鼓声已经擂动,他翻身跃上战马,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向营外冲去。 罄冉跟着燕云卫纷纷跃上战马,将士军容齐整,紧随紫色帅旗,向高松岭拔进。 第37章 平原血战(2) 大军在高松岭驻扎了下来,营寨紧靠峭壁而建,极为简陋,当夜燕奚痕就吩咐下去,令众将士修筑御敌工事,顿时整个大军都进入了紧张备战中。松月道一线更是被层层防守,随时准备迎击敌军。 罄冉每日依旧操练大军阵法,心境却蓦然静了许多,不再似在镇西军营中那般心浮气躁。多日来的风吹日晒,使她的面容变得粗糙,也使她的心变得更加的坚硬。 这日,日头从东边山峦之后喷薄而出,夏日的早晨已是十分炎热,照得站在高台上操练阵法的罄冉汗流浃背,正欲取下水囊灌上两大口水,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入了营寨。 “报!” 清亮的长喝响彻军营,一名斥候驽马冲入辕门,翻身间已是高呼着扑入了中军大帐。罄冉心一纠,亦从校场将士的面上看到了同样的肃穆和紧张,等待了多日的对决终于要来了。 临近正午,炽热的阳光照在黄土上,烤的地面热烘烘宛若一个巨大的蒸笼。数万大军队形肃整排列在开阔的空野,天空万里无云,唯有火辣辣的阳光发出刺眼光芒打在铁甲上,腾热的潮气混着将士的汗水模糊了双眼。 整个旷野一阵肃然,只闻蝉鸣焦躁地此起彼伏充斥着整个听觉。罄冉一身银色盔甲,紫色战披,头戴紫翎盔帽高站大队中央的帅台上,手持阵型旗,目光炯炯望着前方。 探马回报战军已过了平陆原,算算时间也该到了,罄冉仰望天际,目光闪动着坚定的光芒。忽而,大地开始隐隐震动,她目光犀利盯向前方。 尘土飞扬而起,滚滚似要卷入天边,战军越来越近,黑压压震动四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罄冉微眯双眼,神色清冷,目光紧跟那狂卷而来的黑龙,紧紧抿起了双唇。 狄飒一骑当前,率领数万大军,似狂风一般冲来,潮热的风卷起他身后玄金大麾,将整个身体拉得宛若一只飞扑驰骋的猛兽。 罄冉凝眸,定定望着前方。 却见大军绵延百里,旌旗蔽空,万马奔腾处铁甲如浪,战马长嘶,铁蹄狰狞。那数万骑兵,当真如一群猛虎一般,果然不枉虚名,战国骑兵凶猛单从奔驰便可见一斑。 罄冉嘴角轻抿,这时前方一名探马急速奔回,小将策马奔到罄冉身前,翻下马背,急急道。 “报,战国八万骑兵,由狄飒率领,正朝我军阵前杀来。” “知道了。”罄冉说完便转向身边的传令官,“盾牌兵上前,至壕沟前一里处,摆开长蛇阵!” “是!” 传令官领命,摇动手中“天”字巨旗,罄冉军阵最前方的一万名“天”字队步兵领命瞬间举起手中巨盾,缓缓向前推进,步伐威武,铜墙铁壁一般。 战国八万铁骑由狄飒率领,风驰电掣一般冲来,骑兵的攻击力在于速度和机动性,狄飒率领铁骑狂冲之下,意在一举冲垮对方阵营。 然而,狄飒却在距离旌国大队数里处猛然勒住战马,他胯下高大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在急速奔驰之下骤然停了下来。 狄飒双眸似电,直直盯着前方,手一扬,他身后的棋牌官忙高举手中巨旗,战国八万铁骑几乎在同一时间勒住战马,八万匹战马齐齐嘶鸣,停在了狄飒的身后,激起尘土飞扬,如巨浪一般。 狄飒星眸中溢出点点寒光,他抬眸望向前方,只见旌国军阵前,一道长而深的沟壑生生阻住了铁骑的冲锋,狄飒钢牙紧咬,冷哼一声,喊道。 “弓箭兵掩护,给本王填平前方壕沟!” “是!” 狄飒手下副将得到命令,便带领万众骑兵以沙袋装土。同时众多盾牌兵掩护着弩箭兵向壕沟处推进,却有一名将领上前满面笑容谄媚道。 “王爷,敌军显然早有防范,如今日头正盛,王爷不如先在树下歇息一阵。” 狄飒猛然转头,眸光似冰刀一般朝那人脸庞射去,那人不敢迎视他的眸光,低下头去。 狄飒冷哼一声,极怒反笑道:“本王原道是旌国军神勇,原来高峰涧惨败乃是我战军将领昏败所致!” 那人面色大变,烈日下惨白一片,竟是诺诺不敢再言一句。 狄飒面色铁青,不再多言,于马背上挺直了身躯朝前方望去。 隐约间只见对方大将位于阵形中央,旌国数万兵马分成了八队,每队前都有一面巨大的旗帜,分别为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队兵士,在阵中纵横交错,杂乱中却井然有序。 外围兵力层层布防,长枪、弓箭在外,机动兵力在内,万余名盾牌兵则是位于整个队列的最前方。 狄飒微微蹙眉,凝望着前方整齐有序的方阵,转头瞥向其身后一名儒服老者。 “先生可识对方阵型?” 那老者早已细细观察了旌国的阵型,眉宇一直微蹙着,如今见狄飒问来,面容沉重,摇头道:“王爷,此番想要攻破松月道,怕是不易。这阵法老臣虽不识,但只看阵型,对方军中定有深谙布兵排阵之人!” 狄飒眉宇蹙起,精深的眸子直直的盯着前边方阵,心也不断下沉,只觉方阵甚是坚固,那队弓箭兵的位置安排的恰到好处,无论从哪个角度冲击,都会遭到对方弓箭兵的漫天箭雨,而长枪兵和盾牌兵无疑会阻住骑兵的冲击。 最让狄飒头痛的还是阵中那四队机动兵,只见那水、火、山、泽四队兵士,都是一手持圆盾,另一手则握一把长长的马刀,这样的兵士在短兵交接的时候无疑对骑兵具有更大的杀伤力。 狄飒见箭弩手推进间多有被对方箭矢逼退者,微微侧头,“穆先生,可有办法绕过这处平野?” 穆江想了想,摇头,“往清州只此一道,方圆数十里皆崇山峻岭,唯有过了这处才是一马平川,我军只要能攻下此处,清州唾手可得。” 狄飒不再多言,见前方箭驽兵已排近壕沟,他骤然凝眸,缓缓举起右手,冷声道:“弓箭手准备!” 王旗旁,箭旗手令旗高高举起,左右交挥数下,平野间空气顿时凝滞。 “上!” 随着狄飒怒吼,黑压压的箭兵上前,依队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利箭上弦对准远处壕沟后的旌国大队。 罄冉稳立身形,冷声道:“盾牌手,上!” 狄飒将手往下一压,箭旗落下,鼓声急促如雨,伴着这激烈的战鼓,漫天箭矢射出,丽日在这一刻似也黯然失色。 旌国军队也不慌乱,盾牌手上前掩护,弓箭手位于其后进行还击。但狄飒显是铁了心要一举攻下松月道,竟令所有弓箭手轮番上阵,旌国军有些吃不住箭势,眼见对方箭阵步步向前,罄冉的将台也稍稍向后移了些。 不远处半山腰的瞭望台上,燕奚痕玄甲着身,负手而立,遥望着平野上的变动。他的身后王旗被燥热的山风吹得猎猎作响,眼见罄冉将台后退,他眉宇微动。 “王爷,狄飒所带燕州兵果真非比寻常,这么快竟能突破箭弩阵。易青的八珍阵能行吗?”燕云卫郎将裴子明蹙眉道。 燕奚痕微微一笑,望向那抹清隽立在阵中从容指挥的身影,眸中璀璨生姿,“放心吧,本王相信他。铜山岭那边战况怎样?” “苏亮刚刚派人来回报,我军轻轻松松便阻住了敌军第一波攻击,没什么伤亡。王爷放心吧,苏亮那小子还有闲心带话呢,说是王爷偏心,将松月道这么大的阵势交给易青,有失公允。属下敢打包票,那小子现在正眼红跳脚呢。” 燕奚痕淡笑,却不接腔,只凝神看向山下。此时阵前已有了新的变动,旌国箭兵已开始频频后撤。 战军阵前,狄飒显也看到了旌国军连连后撤,他冷冷一笑,右手再次一挥,众多骑兵一拥而上,嘶吼着将装好的沙袋携起纷纷向壕沟中填充。在箭兵的掩护下,骑兵很快便填好了一条通道。 狄飒见机不可失,一声清啸,纵马前驰。他铁甲玄袍,双手把轮,领着先锋营上千人瞬间便冲到了壕沟前,竟是迅捷如豹。 狄飒领着的上千人均是武功高手,趁着旌国前排箭兵被打得慌乱,他暴喝一声,离马腾空,手中金光如沙,直扑壕沟对面。 这上千人一落地,便将旌国弓箭手们杀得溃不成军,后续的战国大军更是急速跟上,将木板架上壕沟,骑兵迅速踏过壕沟,铁蹄震响,杀声如雷,在山野间奔腾肆虐。 先锋三万铁骑得到狄飒军令,欢呼着驱动战马朝旌国方阵冲去,万军鼓噪,地动山摇。 罄冉望着猛虎一般冲来的战国骑兵,嘴角高高扬起,擒住一抹自信的笑容,她高举手中令旗。 旌国方阵中的弓箭兵上前,盾牌兵掩护,众兵勇展臂拉满长弓,无数深寒的箭矢对准了冲锋而来的三万兵士。 漫天箭雨刺破长空射去,惨叫声连连响起,战国铁骑大批倒下,而他们的攻势却丝毫没有减弱,那三万铁骑依然呼啸着朝旌国军队冲来。 “不愧是战国铁骑。” 罄冉心有所叹,左手举起“天”字令旗,方阵最前方的万余盾牌兵骤然分成两队,在前方拉开了巨大的口子,将战国三万铁骑放入了阵中。 狄飒见自己的三万铁骑冲入阵中,猛然皱眉,暗叫不好。他双轮飞舞,瞬间解决数名旌军,遥望不远处的将台。台上男子极为年轻,眉眼如画,却隐有犀利之光自水漾的眸中迸射而出。 此人是谁! 燕奚痕的身形他是识得的,按理说这般重要的大战该是燕奚痕亲自指挥。而这人被燕奚痕委以重任,定是身在镇西军中多年,深得燕奚痕宠信之人!可为何他竟从不知镇西军中还有这号人物? 眼见敌军阵型再动,被围的骑兵险机重重,狄飒嘶吼一声,双眼通红,金轮飞过杀出一道血道,向阵中冲。 第38章 平原血战(3) 中军堵住前路,后面盾牌兵围合,罄冉见三万铁骑入瓮,冷笑一声,再举起“地”“雷”两面令旗,两队长枪兵,自阵中左右奔出,森寒的枪尖对准阵中,将三万骑兵团团围困。 罄冉手中令旗不断变换,阵中各队兵士相互配合,弓箭兵上前,漫天箭雨再次响起,不断有战国骑兵落马。 三万骑兵被枪兵围困于阵中间,一时冲突不出,另外四队机动兵立马扑上,跟长枪兵站于一处,高举手中圆盾,挥动手中长刀,斩向马蹄,包围圈不断缩小,那三万并骑兵被围困于中间,眼见竟被蚕食。 罄冉神色镇定,手中令旗再动,方阵最前的盾牌兵迅速退到最后,自后向前,缓缓推进,将那三万骑兵朝外赶去,而那一队弓箭兵也跟在了盾牌兵身后,利剑刺破长空,向三万骑兵激射而去。 战国骑兵顿时处于三面围攻之下,前方是一万盾牌兵,巨大的方盾,铜墙铁壁一般根本冲不破,更有弓箭兵为辅,锐不可当。 而两边是枪尖荆棘,更有四队机动兵,仗着手中圆盾,不时冲上前来,专砍马蹄,那些跌下战马的骑兵,不是死于枪下,便是被长刀砍死,或是被马蹄践踏而死,惨不忍睹。 狄飒见阵中惨状,心头怒火狂涌,大吼一声,率领一队骑兵,向阵中急冲。他怒目圆瞪,猩红的双眸直盯阵中的罄冉。 “云天营跟本王冲,撕出一条口来!” 狄飒再喝一声,策马前冲,巨大金轮左右生风,如金色游龙呼啸,惊涛拍岸,寒光凛冽。而他身后云天营显是精锐之师,队形不乱,紧跟其后,嘶吼着刀剑飞走,生生突破一道缺口。 那惊慌失措的三万骑兵,眼见后方放开了缺口,便急急朝后退去,自相践踏,铁蹄狰狞。狄飒低咒一声,一骑飞冲,大喝一声。 “云天营散开,将缺口拉大。” 显然,被围困的骑兵也发现不能硬冲,在大将组织下纷纷抵挡着敌军的蚕食缓缓向缺口靠近。狄飒冲入阵中,指挥阻击,目光森冷盯向将台。 一名将领银枪飞走,突到狄飒近前,大声喊道:“王爷,刚探知,这阵乃燕奚痕手下新将易青排练的八珍阵,着实厉害。得快撤出去,不然对方队形一变,缺口就会被堵上。” 狄飒骤然回眸,冷冷瞥了将台一眼,“按平日训练撤,云天营垫后。” 将领领命而去,狄飒却双轮舞动,暴喝一声,战马嘶鸣,金光轮影,在阵形中央激起一波波狂澜。 他见将台在望,双眸猩红,飞驰间骤然掠过地上弓弩,气贯双臂,吐气拉弓,箭如流星,在空中闪了一闪,转瞬便到了罄冉身前。 罄冉只觉凛冽的箭气袭来,本能间身体已做出了反应。她骤然后仰身躯,身姿轻盈在空中划过,宛若鲤鱼跃江,飞腾间一支长箭带着鸣响从前襟飞过。 罄冉猛抽一口冷气,回身凝眸望向箭势所来方向。 四眸相接,一个猩红狠辣,一个清冽如潭,谁都不曾示弱。两道视线穿过层层血雨在空中激出火光,狄飒鼻翼轻跳,正欲再次弯弓,却听不远处传来喊声。 “王爷,后军已经撤出。撤吧,再图后策。”云天营副将高达大喝道。 狄飒亦知不可恋战,望向高达,却是一惊,只见他正有些狼狈地避过旌国一名将领横砍过来的一刀,狄飒大喝一声,金轮出手,旌军将领被逼得回退。 然而旌军势众,众多兵勇蜂拥而上,顿时便将高达逼下了战马,旌军眼见他落单,齐齐发喊,围攻上来。 狄飒大急,御马冲去,俯身间便将高达拎上马背,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狄飒只得右手金轮挡住攻来的兵器,左手按住尚未跃上马背的高达。 远处,燕奚痕自方才狄飒出箭射向罄冉,他手心便捏了一把汗,弓箭紧攥,只待时机。眼下,他将一切看得清楚,唇角一挑,箭如流星,飞驰而出,直冲狄飒而去。 那箭势极强,狄飒护着高达,右手仍在和旌兵厮杀,耳听破空箭声,抬头已来不及躲避,本能将身体错开,那金翎利箭“卟”地一声,刺入他的肩窝。 狄飒亲卫眼见他受伤,顿时发疯般向这边涌,瞬时阵中便如卷起了一场飓风。 数百名悍不畏死的亲兵护卫着,狄飒虽身中一箭,却被他避过了要害,冷啸一声,握着金轮的手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喀喀直响,终未回头,在护持下向外撤退。 “王爷,您怎样?王爷,高达该死!” 耳边响起高达焦急的声音,狄飒冷着面也不回答,双颊被拉出冷冽的线条。 易青!本王记下了! 待战军完全撤出八珍阵,罄冉将旗一挥,阵型骤然而动,再次恢复到原先的阵势。 残阳下,队形工整,岿然如山。 “报,我军骑兵折损近三万。” 狄飒心口剧痛,这显是他生平遇到的最大辱!从他领兵以来,从未遭受过如此惨败。 他双瞳猩红瞪向敌军阵中那抹清隽的身影,喉头一甜,竟涌上一口鲜血来。他生生将那口血逼下,手起一道血线划过长空。 “王爷!” 众人惊呼,却是狄飒生生拔出了肩窝的箭羽。 狄飒面色铁青,右手紧握,箭羽应声而断。他目光锐利,骤然回转马头。 “撤兵!” 远处燕奚痕淡然而笑,扬眉望向阵中,目光灼热而欣慰。 天色已晚,夏日的残阳带着余热在天际流连,洒下一地红光,将早已被鲜血染红的黄土照的更加刺目。 山谷中,平野间,血染旌旗,中箭的战马抽搐着悲鸣着,尸横遍野,旌国的将士们正在做最后的清理。将尚有一息生机的战友带回,与此同时也残忍地将刀剑捅入尚未断气的战国兵勇的胸腔。 战争的残酷竟在落幕后仍持续着,罄冉默默看着这一切,心有片刻的茫然。低头望着双手,这一战她并未亲自执剑拼杀,一直都在将台上指挥,手上干干净净,然而她却觉得上面满是血腥。 轻轻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原以为她的心已经在战争中磨砺的足够坚毅,却不想还是无法习惯这样的杀戮。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动机,却抹不去一个事实。 倒在身前的都是鲜活的生命啊! “报将军,战国确已退兵。” 斥候翻下战马,清亮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悦。罄冉被报声惊动,望着年轻人满是风霜的面容,望着他熠熠发光的眼睛,再望着听到他传报的众人面上兴奋和骄傲的神情,罄冉也浮现了笑意。 激昂的斗气涌上,她朗声道:“好!兄弟们辛苦了,传令下去,尽快收拾战场,回营休整。” 罄冉回头望向谷上的帅台,显然消息也传到了那里,燕奚痕修韧的身影挺然立在最前正朝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相接,皆是一笑。虽距离甚远,可罄冉却分明感受到燕奚痕目光中清澈如秋水明月般的欣慰。 一个时辰后,星光闪烁,山谷间血腥味依旧浓重。 罄冉骑着清风,任由它嗒嗒地迈着蹄子,缓缓跟在大军最后。静静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士兵们欢快的歌声,罄冉唇际也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身后突然传来焦躁的马蹄声,罄冉侧头,只一眼却骤然蹙起了眉头。 那正打马赶来的人她认识,正是承敏公主身边一直跟随的侍女清荷。 罄冉听苏亮提起过,清荷是燕奚敏的贴身婢女,两人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此时清荷独自从战场的方向而来,又满脸惊慌,罄冉不得不心中一紧。 罄冉回转马头,轻叱一声,清风飞驰迎向清荷。 清荷自也认识罄冉,这易青乃是王爷现今最器重的人,又难得的长相俊美、少年风采,这些时日公主可没少提起过他。 她也知道这个如清风般俊逸的少年甚是了得,如今见他打马迎了过来,只觉看到了救星,眼眶一红,险些自马上滑落。 “怎么回事?”罄冉纵马上前,一把便掠住了清荷身下战马的缰绳,紧紧一拉,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将军,你快救救公主!公主被战国的残兵带走了!”清荷声泪俱下。 罄冉眉宇紧蹙,忙又问道:“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面前少年的双眸澄亮,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清荷心下微定,忙抹了一把眼泪,“王爷离营后,公主一直想跟上大军参战杀敌,无奈高扬大哥看的紧,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出营。前日好不容易被公主寻到了机会,我们便跑出了大营。公主知道王爷在松月道,不敢往这边来。我们听说铜山岭那边也有战争,便……” 罄冉抬手打断她的话,“好了,大概我知道了。你们是几时在哪里碰到战国残兵的?他们有多少人?” “就在铜山岭左峰的枫树林,他们人不多只有二十来个,要不然我也逃不出来。求求你了将军,快派人去救公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清荷急急道。 “易将军,怎么了?”马刚发觉这边情景忙打马过来。 “公主被战国人抓了,劳烦马大哥将清荷姑娘带回营,我现在就去追。”罄冉说着将清荷的马缰甩给马刚。 马刚一愣,罄冉已一骑飞冲而去。清荷惊呼一声,便要挣脱,“我得去领路啊!” 马刚此刻已大致猜到怎么回事了,他微微蹙眉,“放心吧,这一片易将军甚为熟悉。清荷姑娘还是跟本将军回营等着吧,易将军定能将公主安然带回来。” “可他怎么也不带些人,他一个人怎能……”清荷蹙眉急急道。 马刚却掉转马头,带着她向大军走,一面道:“姑娘放心,既然易将军没有唤人就定有他的道理。” 清荷听马刚话语中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敬仰,虽心中微安,可却不免道:“看那易将军也就十五六岁,将军怎的如此相信他?” 马刚朗声一笑,“清荷姑娘是没有看到今日战场上战国大军退的有多狼狈,要知道战国骑兵强大,可从没吃过这样的败仗。易将军虽年少,可武功高强,熟知兵法,阵法更是军中第一人,连王爷都交口称赞。今日这一仗打的痛快,兄弟们如今可真是服了!” 第39章 英雄救美(1) 月色如水,罄冉一骑飞冲,到了清荷所说的枫树林也不多查,便直直向西谷追去。 她心知那些战国残兵定然是从铜山岭阵地逃散的,他们只能沿着西谷潜回战国在白峨关的军营。 既是残兵,速度定快不了。只有二十多人,她完全可以应付。若是带了兵马来,倒容易惊动了那些残兵,万一他们狗急跳墙伤了公主,岂不得不偿失? 果然,没追出多远,罄冉便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山道边的荆棘上赫然挂着一条红色发带,成料甚好,绝非山野村姑能有的。 罄冉眉宇微蹙,忙施展轻功向前追寻。一面更凝神控气,将方圆动静尽皆收入耳中。 蓦然,一丝微乱的声响冲入耳中,罄冉停下身影,闭目倾听,微挑唇角,向南面的山头跃去。 刚翻上山岭,罄冉便轻轻挑起了眉,唇际勾起。 却见山岭下,一条蜿蜒的小溪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波水照得一带清泉微亮,水边赫然躺着十多个兵勇,尚有五六人正被一身影迅捷的女子杀得微见狼狈。女子动作间长发飞扬,月光下姿态间透着一股畅意,显是正杀的兴起。 罄冉微微摇头,那清荷还为这承敏公主担忧,看这情景,分明该呼天抢地的是那些战国兵勇。苏亮的话倒是不错,这燕奚敏还真不似寻常的娇贵公主。 罄冉眼见她又放倒三人,正欲站直身体,耳朵却捕捉到一丝异样。 不妙!竟有一支骑兵正飞驰而来,听动静人数竟是不少。 罄冉一惊,忙纵身向山下掠去。她身影穿梭在山谷间,宛若灵鹿,然而纵使这般却仍是晚了一步。 马蹄声越来越大,罄冉飞掠上一颗大树,正见一队三百来人的骑兵队伍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河岸向燕奚敏所在奔驰。 显然,那些人已经看到了她! 罄冉微微蹙眉,心知此刻纵使冲下去也来不及带公主走,便静静观望着那些骑兵。 显然,这些人受过很好的训练,马匹皆是上乘,速度极快。月光映亮了他们身上的铠甲,罄冉目光凝滞在前首一人的护心镜上,微微挑眉。 一只飞鹰赫然其上,竟是麟国人! 转瞬间那队兵马已将燕奚敏围在了中间,罄冉双唇紧抿,跃下树枝向河边潜去,隐在乱石间,望向河岸。 这时燕奚敏已被几个麟国兵勇围在了中间,正仰着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 “你说她是旌国公主?旌国的公主怎么会在这里!”为首一个穿戴将领铠甲的将军端坐马上问着那战国残兵。 “将军,是她自己承认的,她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将军要为我们做主啊!” “为你们做主?嗬!这话奇怪了,本将军又不认得你们,凭啥为你们做主?” “将军,如今战国、麟国可是盟国,将军不能见死不救啊。” “本将军没有见死不救啊,要不是本将军你们早就死在这娘们手里了。结盟又怎样?照样他妈的是两个国家,本将军可没职责保护你们。你们走吧,本将军也不用你们致谢了。” 那三个战国残兵互望了眼,许是也看出麟国人想将燕奚敏掳了请功,心知没有办法,便也不再多言,相扶着涉河而去。 “你果真是旌国的承敏公主?”将领翻身下马走向燕奚敏。 “哼,本公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承敏长公主。你们想怎么样?” 眼见燕奚敏仰着小巴,一脸骄纵,罄冉只欲一头撞向身前大石。真不知这承敏公主是聪明,还是傻,亦或该叹她太过骄傲。 “将军,真是天下掉馅饼了,抓了她不管交给战国还是还给旌国,都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哈哈,将军把她绑回去交给蔺少帅,少不得要给将军记上一功的。” 蹄声四溅,碎裂夜的宁静,待麟国骑兵远去,罄冉才闪身从乱石中跃出。 月色下,溪水清流,河边尚躺着十多具战国兵勇的尸体。借着波光,他们多数面色发紫,显是被毒物所伤。怪不得承敏公主武功一般,却能将这二十个大男人杀得失措。 现在公主在麟国人的手中一时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怕只怕麟国将她交给战国。罄冉微微蹙眉,不再多做停留发足沿着河岸向麟国骑兵消失的方向追去。 这一带山谷险峻,罄冉心知再往前是一片矮灌丛,麟国骑兵不好通过,只有等天亮才能牵马而过。她便也不急着追赶,只不紧不慢地向矮灌丛靠近。 果然,她刚临近便看到了闪动的火光。她悄然靠近,人声袭来,烤肉的香气弥散着。 麟国骑兵正一堆堆围坐烤着野味,罄冉目光四扫,很快便看到了燕奚敏。她被看守在队伍最里围的火堆旁,身旁坐着的正撕啃兔肉的大胡子显是这队骑兵的头领。 罄冉目光在大胡子面上停留,火光映得他双目微红,隐隐突出的太阳穴显示了那人武功不弱的事实。 这些麟国骑兵虽是休整,可却防守有序,四面皆有士兵警戒地站着。马匹更是被聚集在一处,由几个持刀士兵看守着,松弛的气氛中不动声色的保持着戒备。 罄冉心知这些人不好对付,不能鲁莽行事,正欲想办法,却听一声冰狼叫自山头传来。 “嚎” “什么声音?怪吓人的!” “不就是狼叫?王大,你连狼叫都怕?还是不是爷们!” “不对,你们听,我怎么听着它不像是狼叫。” …… 几个临近罄冉的兵勇显然也听到了冰狼的叫声,一阵微乱。 燕奚敏却是一喜,这些天她呆在军营,少不得听冰狼的叫声,自是分辨的出。她禁不住轻叫一声,满脸喜色。 “周将军,这狼叫听上去不对头啊,怎么跟鬼嚎一样。” “别瞎说,瞧你那点出息!”周宁踢了身侧小将一脚,看向燕奚敏,面有狐疑。 “你乐什么?” 燕奚敏收了笑容,瞪向他,愤愤道:“要你管!我高兴!” “公主倒看得开,吩咐兄弟们,警醒点!”周宁冷哼一声不再理燕奚敏,吩咐着小将。 罄冉见麟国兵勇警觉起来,微微蹙眉,耳听冰狼的叫声再次响起,她忙悄悄向远处潜去。 “嚎” 冰狼的叫声由远及近,罄冉回应了一声,便在山脚下静等,片刻,传来大鸟‘呜哇’的鸣叫声和‘扑楞’的展翅声,山腰上林木微动,一道银光闪电般冲破暗夜,向罄冉扑来,正是雪琅。 雪琅极为兴奋,扑在罄冉身上,不停用舌头舔着她的手,用长长的皮毛磨蹭着她的身体。罄冉被它撞得身体踉跄两下,感受到它的热情轻轻笑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是自己跑来的还是王爷让你带路?王爷他们也来了吗?” 罄冉抚摸着雪琅,一面翘首等待,半响都不见动静,心下微定。此刻若是旌国和麟国再起争端,可就麻烦了。 “雪琅听话,要安静知道吗?” 罄冉蹲下,轻轻拍着雪琅的头,柔声道。雪琅柔顺俯首,竟眨动了两下眼睛,状似听懂了罄冉的话。 罄冉失笑,起身,“真乖。” 抽出寒剑选了几根修韧的竹子,又找来藤条,罄冉三两下便制作了个简易弯弓,削好箭羽,挑眉一笑,轻拍安静卧在一旁的雪琅,“走,我们英雄救美去。” 罄冉说着便施展轻功向灌木丛飞奔,雪琅一声不响跟在身后。 方才罄冉便观察过,若是偷袭,从灌木丛下手最为妥当。麟国人似是觉得灌木丛夜色下荆棘丛生,不可能有敌人能悄无声音潜入,所以面向灌木丛的一边防守稀松了些。 罄冉想,凭借她的轻功待这些兵勇睡着后,突袭带燕奚敏逃走还是有把握的。她方才观察过,只要奔入东面的密谷,麟国人便必须弃马追赶,故而只要入了密谷,她便有把握带走燕奚敏。 罄冉身影如鬼魅,闪入灌木丛,正待寻找最佳出击的位置,耳际却扑捉到异样气息。杂乱的气息自灌木丛另一面隐隐传来,分明又有一队人马正向这边靠近。 罄冉挑眉,眼见麟国人没有所动,显是还没有发现,她微微一思向灌木丛另一侧潜去。凭借着矫捷的身手,避过满目荆棘穿过灌木丛,果然见有点点火把自不远处崖谷向这边移动。 静待片刻,火把慢慢移近,借着月色,罄冉凝眸一望,这一队兵勇,竟也是麟国人,而且人数甚多,夜色下黑压压竟有上千人。 罄冉心中郁结,只觉天公今日专门和自己作对。本以为只要解决了那二十个战国残兵便能将燕奚敏救回,却不想这些麟国人偏来和自己做对。 罄冉正兀自拧眉,却见迎面而来的大队骤然熄灭了所有火把。罄冉微微一愣,面有所思,回头,果然见灌木丛另一面的火光也迅速熄灭。 有趣,这两队麟国人竟互相不识得对方!熄灭火光正是防备对方用流箭袭击自己。罄冉目光微闪,望向身侧安静俯在地上的雪琅,勾起了唇角。 她闪身往灌木丛潜入了些,静静观望。千人大队在灌木丛十米开外停下,迅速摆好了阵势。一个小兵举着火把跑了过来,显是哨兵,罄冉挑眉一笑,伺机而动。 待小兵小心翼翼走至身前,罄冉骤然起身扑向他,身影宛若鬼魅,移动间一个扬手那小兵脖颈一声脆响,未及呼喊便向下软倒。 罄冉一手接过火把,一手将小兵放在地上,举着火把大摇大摆向灌木丛对面飞快而去。 “看!将军,对方派人过来了。” 周宁正欲派人前往探查过来的是那路人马,却听身旁小兵喊道。抬头向灌木丛中看,果然有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一队弓弩手瞬间在队前摆好阵势,冰冷的箭头齐齐对准漆黑的灌木林。 火把骤然明亮,只见一个身着黑色紧身长袍的男子缓步走出,清冷的面容在火把映照下越发显得完美无瑕。男子身上更是焕发出一股气势,目光四顾,让人只觉一股压力袭来。 而跟在男子身后的……竟是一匹狼!一匹通体银白的狼! “冰狼!那是冰狼!” 周宁身旁小将惊呼一声,众人这才回神,弓箭手禁不住将手中弓弩拉紧,似乎这样便能压住男子带来的凛冽压力,又似乎这样能让自己气势足一些。 “将军,我听说战国砮王饲养了一匹冰狼,他不会是……”小将凑近周宁低声道。 罄冉走出灌木丛目光便锁定了燕奚敏,眼见她双眸瞪大就欲惊呼,忙冲她使了个眼色。 罄冉听到小将的话,目光一转盯向周宁,但见他一脸警戒和探究看过来,显然,这些人是不认识狄飒的。 罄冉心下一乐,面上却不动声色,缓步上前,抬手指向被押在后面的燕奚敏,冷声道:“本王要带走她!” 她话语中强势凛然,又自称本王,周宁一愣,蹙眉上前,“敢问您是?” “哼,你们自我战国兵勇手中抢走旌国公主,本王念在战麟两国结盟便不欲计较了,你们还是快快将她交出来的好。”罄冉却不回答他,只挑眉走向周宁,微微仰头目光桀骜睥睨着他。 周宁只觉男子目光如寒冰一般,扫在他面上一股凛冽袭来竟让他心头微颤。方才见这男子面容甚为年轻,他还在怀疑此人未必便是战国砮王。如今却深信了,放眼天下,能有这般气势的人可不多,何况冰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豢养的。 两国结盟,周宁虽不必听从异国王爷,可也万万不敢得罪。周宁眉宇一跳,忙上前道:“砮王殿下,公主不是我们抢来的,事实上……” 罄冉却扬手制止他,“你不必多言。人,本王要带走!你们若是不满,便让蔺少帅明日到本王大营交涉。若现在不把公主交出来……哼,本王也不介意抢人。” 罄冉说着,身影一闪便抢过了一名士兵正拉着的弓,伴着士兵的惨呼声尚有一声细微的箭羽破空之音。 这一切来的太快,众人尚未看清眼前男子是如何动作,他竟已在众目睽睽下抢下弓箭,向灌木丛对面射去一支箭羽。 “啊!” 飞箭带着凛冽气势自黑夜中射来直直没入一名小兵的肩头,小兵惨呼一声,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 “大帅,他们放箭了!必是燕国贼人!末将请命,带人杀过去活捉燕云宗!” 灌木丛另一面的大队中,参将眼见小兵受伤,打马冲至队伍阵前,面有兴奋扬声请示道。 他所请示的乃是位极为年轻的男子,此刻男子右手撑着马鞍,身躯后侧斜依着坐在马上,姿态闲雅而慵懒,仿若春柳,但背脊挺直,宛如青松,正是麟国少帅,蔺琦墨。 此刻他并未穿戴铠甲,乌发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起,月色下面若冠玉,听到参将的话,瑰丽宝石般的眼眸微微眯起,轻挑唇角,吐出两个字。 “放箭。” “砰砰” “啊!” 撞击声杂乱响起,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一声惨呼成功惊醒了人们的心神。 众人遁声望去,一名小兵胸前赫然插着一支箭羽,月光下兀自淌着鲜血,显已毙命。流箭穿过灌木丛,有些被阻在了其间,传来一声声闷响,有些却突破丛刺,直直飞了过来。 这一切来的太快,方才那个自称砮王的貌美男子分明还在谈笑宴宴,转眼竟已刀锋相对。小兵的惨叫令周宁骤然回神,忙闪身向后躲闪,四望微乱的下属大喝一声。 “快!退后!退后!” 接连又有惨呼声传来,麟国兵勇纷纷后撤,罄冉却背脊挺直,闲适地站着望着这一幕,嘴角轻轻勾起,带着几丝玩味。 众人退出射击范围,这才注意到那个如青松一般傲然立在箭雨中的男子。 但见他满目清冷,负手而立,竟对飞在周边的箭矢毫不在意。然而他手中的箭矢却越来越多,那是飞在他身侧的流箭,他竟生生用手接住,可怕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看清他是何时出的手。 罄冉眼见那些麟国人瞪大了眼睛,一个个满是惊服,心知已经起到了震慑效果。她身影飞闪,施展轻功转瞬便到了周宁近前。 “将军,你们从本王的人马手中抢了公主。本王如今亲自来要人,已是给了你们麟国人天大的面子。公主,你若不放,本王只要一声令下,对面的大队就会冲杀过来。到时候……你可休怪本王狠辣,不留情面!” 周宁在罄冉清冷的目光下竟是一惊,喉头微动,望了眼受伤的几个兄弟。只觉这样便将人交出,太过憋屈。可是,方才那强大的箭雨,足以说明对面有不少战国人,真若打起来,他们岂不更得不偿失? 周宁这般想着,忙呵呵一笑,“王爷都亲自来了,公主,周某自是不敢多留。只是,兄弟们赖好忙碌了一场,王爷总不能……” 罄冉心中紧张,耳听身后已不再传出流箭声。显是对面麟国军队不见这边有任何动静,停止了攻击。罄冉心知必须在对面麟国大队发现蹊跷前带走燕奚敏,不然等两边弄清情况,自己还不要倒大霉! 罄冉心中焦急,面上却不动声色,盯着周宁忽而冷声一笑,微挑俊眉,“将军,有些便宜怕是占不得的!战旌两国的事,麟国还是不要瞎掺和的好。当然,将军若是将公主交给本王,本王自也不会亏欠将军,将军明日到我战国军营来便是,本王定盛情款待,将军需要什么军备、军资,也可尽管提来。” 周宁一听这话,细细一想,觉得战旌两国的事情,麟国确实不好插手。他深恐自己惹了麻烦,再加上如今情景,这砮王武功高强,又有战国兵勇在侧,也容不得他不交人。他朗声一笑,忙吩咐手下将燕奚敏带过来。 “周某听说王爷的玄甲军有一种特质的刚韧枪头,甚为锋锐,周某手下也就一千号兄弟,王爷看能不能……” 罄冉撇了眼周宁,朗声一笑,“好说,好说。周将军何时来本王营中,直接找本王便是。” 周宁大喜,忙将燕奚敏推向罄冉,一面连声称谢。罄冉眼见燕奚敏满脸通红,显是在使劲憋笑,忙瞪她一眼,拉了她,便向灌木丛走。 “本王告辞!” “王爷,慢走。”周宁忙上前乐呵呵相送。 “周将军留步。”罄冉头也不回,冷声说罢,带着燕奚敏便钻入了灌木丛。 “跟紧我!”罄冉一入灌木丛便蹙起了眉头,一面吩咐着,一面紧紧拉着燕奚敏的手带着她在丛刺间穿梭。 燕奚敏虽平日喜欢舞枪弄棒,性情豪爽,可也没和男子这般亲密过。一时怔怔望着罄冉扣在腕间的手,面容微微发烫。 “哎呦。”脚下一阵刺痛,显是被荆棘挂到,燕奚敏轻呼一声。 “还好吗?小心脚下。”罄冉脚步微慢,回头看她。 月光下,燕奚敏只觉面前男子的目光透着盈盈波光,清澈若鸿,她面颊一红,微挣手腕。 第40章 英雄救美(2) “皇兄也来了吗?怎么不杀过来,可恶的麟国人!” 罄冉却眉宇微蹙,松开了她的手,转身间腰际寒光一闪,一道白光带着凛冽的剑势冲出。罄冉闪身而上,接住倒下的小兵身体,放倒在地。 “怎么回事?”燕奚敏赶上,满面惊诧。 罄冉抬头挑眉道:“对面也是麟国人,我骗他们呢。你往北面走,快!雪琅,带路。” 雪琅竟果真向北面的密丛中钻去,燕奚敏瞪大了眼睛呆愣在侧,有些弄不明白情况。 罄冉将方才截下的箭羽尽数搭在用竹子做的弓箭上,瞄准对面,瞪向燕奚敏,“快走啊!” 燕奚敏这才惊醒,忙向北面潜去。罄冉又往前走了一段,但见前面已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影,她眉宇染笑,骤然弯弓,十多支流箭宛若流星飞出了灌木林。 耳听传来惨呼声,罄冉失笑,一面飞快地向北面奔跑。 果然如她所料,流箭飞来,砰砰的撞击声再次响起。罄冉一面躲避着流箭,一面向北面发足狂奔,赶上燕奚敏,拉着她便向前跑。 燕奚敏此刻已猜到了罄冉的所作所为,跟着她一面狂奔,一面咯咯而笑,只觉又刺激又好玩。 “易将军,真有你的,一会儿那些麟国人发现上当,非得气的七窍冒烟不可!” 周宁怎么也弄不明白,分明公主已经交给了战国人,战国人却又放流箭过来。眼见又伤了数个兄弟,他顿时怒气中生。 人人都说战国砮王心狠手辣,果真如此。竟然出尔反尔,阴险狡诈,真他妈的混蛋! “放箭,放箭!” 周宁一面咒骂着,一面下令弓弩手回击。顿时,流箭纵横飞向漆黑的灌木林,射向对面。 灌木林另一面,蔺琦墨依旧那般慵懒地斜依在马背上,只是晶亮的双眸却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情形不太对! 贺州马铛坡一战,燕国最后的残弱军队被击溃殆尽,燕云宗虽是侥幸逃脱,进了这云荡山区,但已是穷途末路,充其量不过还有几百残兵。若对面果真是逃逸的燕云宗,没道理这么久燕国人非但不奔逃,反倒发起了攻击。 身侧传来一声惨呼,蔺琦墨扭头望去,眉宇顿时高高挑起。他面容微冷,撑在马鞍上的手抬起向后微摆。 “停!后退!”身侧小将见他手势忙高呼一声。 “大帅,怎么了?”对面刚刚发起攻击,射伤了己方数个兵勇,参将正欲发起迅猛还击,却不想大帅令他们撤退。 蔺琦墨指向中箭小兵,“你用肖建营的暗号试探下。” 参将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是一愣,瞪大了双眼。 “怎么是肖建营的箭支!末将这就去。” 参将匆匆而去,没一会嘹亮的号角声响起,直破黑夜,传向远方。号声落下,片刻静默,对面亦响起了号角声。隔着数百米的灌木丛,隐隐约约传来,却令蔺琦墨眉宇微蹙。 “怎么会是肖建营的人!”参将不可置信地惊呼。 蔺琦墨自马背上翻身而下,摆手道:“原地待命,本帅过去看看,倒要瞧瞧这灌木丛有什么蹊跷。” 他说着迈步便向灌木丛走去,参将忙翻身下马,急急道:“大帅,小心是燕国人使诈!” 蔺琦墨却头也不回,扬声一笑,“若真是燕国人,那倒有些意思了。” 蔺琦墨身影飞闪,穿梭在灌木丛中,眼见先前派出的两个哨兵躺在地上,气息全无。他俯身查看了一下哨兵脖颈上一剑封喉的小口子,挑眉一笑,暗赞一声好身手。 心中警觉,他目光如电射向前方,轻松避过脚下丛刺,转瞬便到了对面。 周宁持剑在手,一脸警戒地瞪着灌木丛,可怎么也没想到过来的竟是自己的统帅蔺琦墨。他脑中顿时空白,呆愣当场。 “周宁,到底怎么回事!”蔺琦墨目光扫向中箭的数名兵勇,蹙眉盯向周宁。 周宁这才惊醒过来,忙快步上前,行了军礼。满面茫然,问道:“大帅,怎么是您啊?这怎么一回事!” 虽是不明情况,但是蔺琦墨却确信,他被人戏耍了!从来都是他蔺琦墨戏弄别人,何时吃过这样的亏!他现在好奇的是,谁这么大胆,竟然玩到太祖爷头上了!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真真……奇才! 他眼见周宁一脸茫然,抬手一掌拍向周宁脑袋,怒道:“你问本帅,本帅问谁去!” “末将真不知道对面是大帅您啊!分明就是战国人,怎么就变成了自己人。”周宁眼见蔺琦墨面有怒容,忙道。 “属下在下面河边从战国残兵手中抢到了旌国的承敏公主,可是方才战国的砮王殿下从对面过来,胁迫末将将公主交还。末将不允,他便让战国人……”周宁虽是武将,但也不是毫无头脑,说到这里,已是有所惊悟,啊地大叫一声,一拍脑门。 “妈的!上了狄飒的当了!” 听他几句话,蔺琦墨已明白了事情大致,心中竟有几分好笑。能想出这种办法救人,他都要惊赞一声了。真想不到狄飒那小子平日里冷冷冰冰,跟个榆木疙瘩一样,竟能想出这种阴招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现在战麟两国结盟,战国提出要承敏公主,麟国定是要交还的,最多乘机索要些银两。按狄飒的性格,不似小气到会如此行事的,再者,这样他就不怕横生枝节,令两国结盟突起波折?如此近乎闹剧的行径,也不似狄飒所为啊。 “你们怎知他是砮王狄飒?” “他自称砮王,而且还带着一只冰狼!大帅,要不要属下现在派人去追!这狄飒着实可恶!”周宁怒气冲冲道。 蔺琦墨却是忽而一笑,“明日你随本帅去战国军营找他算账,说不定……他会比你更生气呢。有趣啊,有趣。” 蔺琦墨现下已经有七分确定,今晚的砮王是个假的,照情形,这假砮王该是旌国人。 旌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有趣的人?他竟不知道,有点意思! 星光揉碎在山野间,罄冉拉着燕奚敏一路飞奔穿过灌木丛,钻入险峻的溪谷密林。周身林木灌生,乱石便野,休说驰马,纵是徒步行路也要排荆斩棘。 林中静寂,唯有鸟鸣虫吟,唱诉幽幽,耳听身后没有传来追赶声,罄冉停下脚步。 “公主休息下吧,料想麟国人不会追来了。” 燕奚敏却没有动作,盯着扣在腕间的手,心突突微跳。罄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才惊觉自己竟一直拉着她的手。见燕奚敏面有尴尬,罄冉忙松开手,笑道:“刚才情况紧急,易青得罪了!” 燕奚敏将手缩回衣袖,静默一刻,忽而一笑,“易将军的手长的真好看,若不是掌上的剑茧,我都要以为是双女子的手了。” 罄冉一惊,忙一整面容,冷声道:“易青七尺男儿,公主且莫开这等玩笑。” 燕奚敏吐吐舌头,在一旁大石上坐下,一面捶着双腿,笑道:“易将军莫要气恼,我常常女扮男装出宫游玩,刚刚只是想起这事,随口说说,并没有羞辱将军的意思。何况,将军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岂会看低了将军?” 罄冉见她笑容真挚,少女天真,心中喜欢,便也落座在大石旁,轻笑道:“公主也别一口一个将军了,叫我易青便是。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毫无寸功,只是王爷信任我,命我督导阵法,兄弟们高看,这般称呼罢了。” 燕奚敏目光怔怔看向身旁仰望星空,满面俊朗的少年,不禁为他的风采而失神。 “公主?” 燕奚敏猛然回神,眼珠一转,呵呵一笑,“那我叫你易哥哥吧。易哥哥,你家里可还有亲人?” 罄冉见她说叫就叫,连给人推辞的机会都不,叹息一声,摇头道:“易青孤身一人。” 燕奚敏微微蹙眉,“你家人呢?易哥哥武功高强,仪表不凡,定然早定下亲事了吧?” 罄冉心道这公主果真特别,小姑娘家家的问男子这种问题一点也不害羞。想到燕奚痕谈及妹妹的宠溺语气,再想想自己孑然一身的处境,心中黯然,起身道。 “公主,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燕奚敏微微一愣,不明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话,撇撇嘴越发用力地捶着双腿,“本公主累了,不如易青你背我吧。” 罄冉一愣,望向燕奚敏双腿。她衣衫多处都被荆棘划破,有些地方甚至有血丝渗出,面色也有些苍白。想到燕奚敏贵为公主,受这般苦竟也不哭不闹,罄冉心一软,便淡声道:“好,公主等等。我让雪琅捎信给王爷,省得他担忧。” 罄冉说着撩开衣摆,扯下一截白色里衣,抽出腰际刀刃,寒光一闪,借着皎月匆匆在布上写了几行字。转身去唤卧在草丛间正兀自打着呼噜的雪琅。 雪琅耳朵一抖,踱至罄冉身前。罄冉将白布凑至它面前,轻拍它脑袋。 “雪琅乖,把这个带回去给王爷,等我回去给你烧香喷喷的野鸡吃。” 雪琅却不接那白布,反而轻舔着罄冉右手滴落的血迹,发出轻声呜咽。罄冉一笑,蹲在它身前,搂过它用手指梳理它的皮毛。 “去吧。” 雪琅蹭了两下罄冉手背,终是叼过那白布,向山谷中奔去。奔了一段似乎觉得主人没有跟上,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向罄冉。 罄冉心中感动,笑着摆手,“小心些,别让坏人抓到,快去吧。” 雪琅这才转身飞奔而去,没一会便消失在了山谷间。燕奚敏瞪大眼睛,遥望它消失,转身啧啧道。 “它居然能听懂你说话,真神奇!听说这只狼以前是狄飒的,它竟然背叛主人跟了你,你是怎么驯服它的?” 罄冉笑着摇头,俯身在大石前,“动物和人一样都有感情,我对它好,它自是有感,狄飒虽是饲养它,但未必有我懂它。公主快上来吧,虽说麟国人没有追来,但这里也不宜久留。” 燕奚敏怔怔望着身前清俊的背影,只觉面前男子背脊清瘦,甚至有些柔美,但是却给人青松修竹般坚韧的感觉。一时竟微有怔然,面容一红,站起身来。 “你也太小看本公主了,我才不用你背。这山路还难不倒本公主!” 燕奚敏话语未落,人已迈步而去,罄冉一阵茫然,摇头快步跟上。 两人一路翻山越岭,总算是在翌日正午到了姚京城。罄冉见燕奚敏衣服多处破损,找了家商铺,两人一番收拾,出来时已俨然变成了两个翩翩俊公子。 燕奚敏果然是常常女扮男装的,一言一行有模有样,倒真有几分佳公子的风流姿态。 姚京城虽是耀国国土,但北临旌国,西依战国,西南更是和燕国贺州隔山相望,历来便是交通要道,耀国又多年奉行和平邦交态度,使得此时虽周边混战,姚京城却几乎未受到影响,一片繁荣。 燕奚敏兴致极高,自入了城便欢呼雀跃不断,什么都稀奇,叽叽喳喳拉着罄冉看看这儿,望望那儿。罄冉虽是无奈,但自入军营,便不曾这般轻松过,倒也随了她闹,不觉厌烦。 逛了一会,只觉饥肠辘辘,正欲找地方用膳,却是燕奚敏拉着她向一条甚为热闹的大街疾走。待罄冉看清街上景致,蹙起了眉头。 燕奚敏却是一脸兴奋,望着一座座张灯结彩的红楼双眼放光,高呼一声便向街中奔去。 “易青,我们就在这里用膳。” 罄冉尚不及阻止,燕奚敏已大步而去,转眼便被一群莺莺燕燕团团围住,涌着进了一家名曰“彩云楼”的青楼。 罄冉叹息一声,只得跟着迈步,眼见几个穿红戴绿的姑娘扭着纤腰过来,忙清冷扬声,“本公子自己会走。” 待罄冉进入青楼,燕奚敏已被簇拥着向二楼而去,她转身冲罄冉扬手,“易大哥,这里。” 罄冉蹙眉跟上,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落座。燕奚敏望着一脸清淡,显是兴致缺缺的罄冉,眼珠一转笑道:“易大哥,我听说你甚能饮酒,这楼中可是美女美酒具有,怎么我看易大哥不高兴呢。” 罄冉瞪她一眼,转眸看向老鸨,“将好吃的看着弄些,要快。” 老鸨干笑一声,“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咱这可不是酒楼。公子可是瞧不上我这彩云楼的姑娘?” 罄冉尚未开口,却是燕奚敏哈哈一笑,拍手道:“把你们这儿最会唱曲儿的姑娘给爷找来。唱的好,爷自然重重有赏。我这大哥头回来,可不能让他扫兴。好吃的也尽管上,再来一壶好酒。快去快去。” 完全的嫖客口吻,显然不是第一次出入这种地方,罄冉瞠目结舌。 “好勒,咱这里的妙珠姑娘最会唱曲儿了,保管不让小公子失望。我这就唤姑娘来,两位稍候。” 罄冉见老鸨扭身而去,瞪向燕奚敏,“我可没那么多银子,一会儿把你压在这里。” 燕奚敏却眨眼一笑,“我这不都是为易哥哥好嘛,军营多辛苦,易哥哥可别憋坏了。” 罄冉一口茶没喝进去,差点尽数喷出,剧烈咳嗽着盯向燕奚敏。 燕奚敏面颊微红,忙错开目光望向窗外。罄冉见她害羞便不再多言,摇头品茶。 却在此时,一阵骚乱自楼下传来。 “楼中的都听着,这彩云楼今儿被我们公子包下了,都速速离开。” 洪亮的男声响起,竟生生将喧嚣的青楼震的一静,片刻默然,楼中顿时就炸了锅。 “妈的!你谁啊,来这里嚣张!” “嘿,你算那根葱,来爷爷头上撒野。” …… 耳听楼中嫖客你一言我一语吵吵着,罄冉回头去看,但见一个身姿笔挺的男子从怀中抽出一搭银票神态桀骜甩给老鸨。 老鸨立马眉开眼笑,扭腰凑上,“哎呀,好说好说,不知你家公子何时到?” 第41章 英雄救美(3) 那男子一挥广袖,向门口走去,“我家公子马上便到,你速速清理闲杂之人。” 似是回应他的话,带着几分慵懒的男声自楼外传来。 “不是让你赶人吗,怎么还这么多臭男人,扫兴。” 罄冉听那声音有些耳熟,禁不住扭头去看,正见一袭金灿灿的袍角悠悠然荡入门槛。 打眼一望,罄冉险些没有笑出声来,只觉陷入了金色风暴,亮晃晃差点没刺花她的眼。 但见那人身着金色缎面长袍,大红的元宝图案镶着金丝晃动其上。翡翠宽蟒带跨在腰际,上面花花绿绿镶嵌了一圈宝石,蟒带下竟生生挂了三个钱袋,数条玉佩。 再看那垂在身侧的手,琅琅满目的扳指带了一手,那人竟还抬手不停摆弄着。罄冉莫名想起那年圣诞节恶俗老总装扮的挂满金条的圣诞树,眼前人简直就是那圣诞树的翻版。 这般打扮,真真奇才!人爱显摆是可以原谅的,但是竟有人走火入魔到这种程度,她算是长了见识了。罄冉目光上移,正欲好好瞻仰下这位老兄的盛容,可单一眼,却愣在当场。 怎么会是他?! “哈哈哈……” 一阵爆笑自身旁响起,罄冉自呆愕中惊醒,蹙眉扭头。 燕奚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大厅中那金灿灿的身影,笑得前俯后仰,直淌出两行眼泪来。 她这般放肆,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女扮男装之事,顿时女态毕露。青楼此刻又静无人声,罄冉一急,忙伸手去捂燕奚敏的嘴。纵使这样也已晚了一步,两人立马便成了楼中的聚光点。 一道微锐的目光扫来,在众多的视线中尤感突兀,罄冉微微蹙眉,将头侧向窗户,却撞上了燕奚敏瞪大的眼睛。但见她一脸涨红,目有羞愤,罄冉一愣,忙松开了紧压在她面上的手,压低声音。 “易青得罪了。” 燕奚敏双颊红霞尽染,别开目光,愤然低哼一声,“下不为例。” 说罢又觉声音气势不足,娇弱有余,她轻咬下唇,偷瞥了易青一眼,却见易青正侧头往楼下看。 燕奚敏沿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见楼下那长相异常俊美,打扮尤为恶俗的男子也正盯着易青,双眸微眯,目光浮沉间似隐着深深的探究。 “你认识他?” 罄冉回头迎上燕奚敏,心叹这皇家的公主果真敏锐。可不就是认识,那楼下的男子正是现在应处身战场的麟国少帅——蔺琦墨。 两国交战,这最高统领竟跑到花楼找乐子。 战国高阳王严季、越州金锏陆元贺、麟国蔺琦墨、旌国燕奚痕,被并称为当世四大名将。罄冉此刻不免深深怀疑,这所谓的四大名将实乃炒作! 罄冉目有鄙夷,再次看向楼下,淡声道:“不认识。” 话语尚未落,便和一个灿若宝石般的星眸撞了个正着。罄冉心头一紧,掩在广袖中的手微握,目光却分寸不移。那黑眸中似有微光闪过,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这生意接是不接,放个话!” 蔺琦墨收回目光,随意在厅堂椅子上一靠,目光低垂转动着手中碧玉扳指,瞥了一眼笑着跟上的老鸨,那样子活脱脱一败家子弟。 老鸨满面开花,攥紧了手中银票,俯身笑道:“接!怎么能不接呢。只是公子也看到了,都是熟客,我也不好说赶人就赶人。公子看能不能先到楼上雅间等上片刻,我这就安排大家离开。姑娘们,还不快伺候公子上去!” 一群莺燕轰然而上,顿时便将那抹金色淹没,娇笑声响起,见蔺琦墨满脸笑意在众女的簇拥下向二楼而来,罄冉看向瞪大眼睛瞅热闹的燕奚敏,“要赶人了,我们还是另觅他处吧。” 她说着站起身来,迈步便向另一端楼梯而去,燕奚敏忙起身跟上。 “怎么说走就走啊,我还没看够呢……” “这两个人便不必离开了,本公子看他们顺眼,今日他们的所有花销一律记在本公子账上。”蔺琦墨一手搂着粉面娇女,指着正抬步往楼下走的罄冉二人。 老鸨自看出燕奚敏是女子,听他这般吩咐,暗骂这丫还挺知道怜香惜玉,面上却是呵呵一笑,忙扭腰走向罄冉二人。 燕奚敏更是一乐,转身便向方才的桌子走去,“这下不用走了,快,上吃的,饿死小爷了!” 罄冉对上蔺琦墨轻挑的目光一阵窝火,可见燕奚敏已经落座,也不好多言,只能跟着落座。 “对不起诸位老爷了,今儿这彩云楼被包下了。为了补偿大家,今儿大家的花销一律退还,大家看……” 此刻,楼下已经在清肃客人,不少人一听花销免费,虽是嘴上骂骂咧咧,却脚底抹油,没一会大厅便空了许多。 也正是此时,二楼雅间一扇门轰然而开,一个微醺的锦衣中年男人迈步而出,身后尚还跟着几个威武家丁。男人愤然盯着左拥右抱的蔺琦墨,喝道。 “你他妈那根葱,到这里撒野!爷是这姚京城的首富,你他妈跟爷比……” 男人话还没说完便被蔺琦墨扬声打断,他眨巴着眼睛指着男人稀疏的头顶,喃喃道:“人又不聪明,还学别人秃顶,哎,怎好意思出门呢。” 顿时姑娘们一阵娇笑,男人脸色骤然更红,尚未开口却是蔺琦墨又道:“你说你是这城中首富?” 男人面红如赤,傲声道:“没错!爷就是这城中首富!” 蔺琦墨顿时眉开眼笑,啪地一拍双掌,“太好了,我正找你呢!” 男人一愣,面有疑色,“找我?做什么?” “啧啧,说你笨你果真笨。小爷我要当这姚京首富,当然干掉你,我就是这城中首富!”他说罢,竟将那男人拎起直直朝楼下扔去。 燕奚敏啊地一声惊叫,罄冉也微微蹙起了眉,不想他说动手就动手,还是跟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 楼中更是抽气声不断,众人皆随着男人肥胖的身体向楼下看去,预想的撞击声并未传来。 男人被蔺琦墨带进来的侍从接住,有惊无险,众人刚松一口气,却是那男人双眼一翻,竟晕死了过去。老鸨一惊,忙跌跌撞撞向楼下跑去。 蔺琦墨却是呐呐道:“真不经吓!还不快去看看你们老爷怎么样了?” 几个家丁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楼下涌去,见那男人只是晕了过去,忙在老鸨劝慰下放了几句狠话,抬着男人找匆匆而去,想来是看大夫去了。 经此一闹,楼中众人纷纷而去,哪里还敢留在此处? 光石电闪间,最东面的雅间雕木花门轰然四碎,五道黑线闪电般射出,紧接着便是刀剑相交的锵然声,数道黑色身影与一道金色身影纠缠一片。 楼阁的朱漆栏杆蓦然断开,有青楼女子不及躲开,被剑气划到,惨叫一声,砰的自二楼跌落下去,血流如注。 这一切来的太快,青楼中剩下的妓女和零星的几个客人顿时惊吓当场,面色苍白。 “还不快跑!”蔺琦墨手中寒剑横扫若狂海怒花,一面回头冲那些呆愣在廊道上的女子怒喝一声。 顿时,满室骚动,女子尖叫着嘶喊着往四处奔逃,乱成一团。 “哇,真没想到那金龟子武功这么高!易青,你看他跟二哥比,谁更厉害?” 燕奚敏看得双眼放光,竟拍案而起,不忘兴奋地问着罄冉。 罄冉目光微眯,却不答话。蔺琦墨的剑法甚为高超,几人虽是在堂中厮斗,可坐在窗前竟也能感受到他汹涌的剑气。玄寒之气带着冰魄光泽自他腕间射出,鸣声不断,震地整个青楼都似在隐隐而动。 那围着他的五人功夫却也不弱,且配合极为默契,招式间仿若带起了一个猛烈的龙卷风,将蔺琦墨围在其中。 其中一个瘦得跟竹竿一样的老头更是双掌齐飞,不停向他激射亮晶晶的暗器。暗器被蔺琦墨格挡开来,四处激飞,发出一阵乱响。更有些射到乱窜的妓女,惨叫声不断响起。 罄冉一面细细观察那五人武功路数,思索着他们的来历,一面随手执起酒杯凑至鼻息。 一股清冽的酒香袭来,她眉宇微跳,低下头来,酒水微晃,清波明漾,竟是父亲最爱的青叶酒。 那年在小木屋中,其乐融融,饮的便是这青叶酒啊……也就是那夜,一场大火,将什么都烧毁了。罄冉唇际一抹苦涩折痕淡淡,扭头依向窗轩,白衣轻袖挥过,一杯清酒带着粼粼波光在阳光下一晃洒落窗前,没入尘土。 蔺琦墨身影动作间正看到这一幕,阳光映得杯盏光亮一闪,透明般修长的指端清酒悠然飘落窗棂。那是祭奠的姿态,蓦然,他心一紧,竟觉恍然一失。 一股强大的阴冷劲风破空袭来,带起衣袂翻飞,蔺琦墨骤然回神,本能间侧身躲过闪电般的一掌,暗自心惊。自己竟在此刻走神,方才那一掌真打在胸上,怕是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了。 他忙拉回心神,清喝一声,剑势迅疾若冷电,寒芒点点,将五个黑衣老者逼得微显慌乱。眼见五人攻势略乱,他顺势攻上,挽起剑花,长剑轻灵飘渺一转,一改之前的激速狂猛,轻飘飘向侧面送去,却正是这一剑斜斜送向五指如爪正击向他的老者。 老者不防他突然改换剑术,不及回避,那长剑直直刺向他的前胸,血流如注。 “老四!” 几人大喝一声,越发攻势凶猛向蔺琦墨击去,那用暗器的老者更是怪叫一声,手中冰芒碎裂,一连发出十数枚暗器,支支逼向蔺琦墨要害之所。 暗器带起阴冷的风袭来,蔺琦墨目光一闪,唇角轻勾,身体在半空中一转,踏上栏杆,腾跃而起。那十数枚暗器便携带着凛冽寒气,自他脚下飞过,齐齐向迎窗而座的罄冉射去。 漫天碧针飞蝗般狂袭而来,夹带着凛冽的寒气和燕奚敏的惊呼声,罄冉双眸清光一闪,衣袂轻闪处已霍然而起,动作迅捷地扑向傻眼站着的燕奚敏。 同时,右脚一勾一带,身前方案飞起,旋转着迎上飞激而来的暗器,撞击声传来,一声巨响,那方案竟被暗器刺得生生裂成数块,飞向四面。 罄冉带着燕奚敏在廊道上滚了一圈,心中愤愤,她敢肯定蔺琦墨是故意的,方才那些暗器他分明可以轻松用剑挡去!可恶! “喂,你们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羞也不羞!” 爽朗的男声响起,罄冉回过神来正对上燕奚敏宛若鹿跳的双眸,这才惊觉自己压在她的身上。忙翻身而下,蹙眉看向狡黠望来的蔺琦墨。她心头火起,右手一掠,碎落近旁木板上的针形暗器已在手中,动作迅捷地便向那抹游动间金色晃晃的身影射去。 寒光点点袭来,蔺琦墨似是早知罄冉会如此,怪叫一声,身影如蛟龙腾空,一个翻转躲开飞射而来的暗器。更是借着翻腾躲开了矮胖老者长袖舒卷直袭他面门的一掌。 却在此时,一声清亮的哨音自窗外响起,蔺琦墨眉宇一亮,开怀而笑,一面剑光破空,一面朗声道:“五怪,本帅听说郝老大易容功夫一流,你们将本帅引到这里好歹也让屋中那假皇帝出来露露脸啊。” 五个老者听他这般说先是动作微滞,接着使暗器的老者大叫一声,“糟糕,中计了!” “皇上出事了!” 五人面色大变,招式更见凶猛,攻势间对望一眼,罄冉正暗叫不妙空中突然飞起数个乒乓球大小的黑弹,还不等看清楚,就听见接二连三的巨响,一蓬蓬炫丽烟光轰然炸开,浓浓的白烟,刺鼻的怪味迅速蔓延开来。 眼前一阵朦胧,罄冉本能向窗口退去,待眼前稍稍清明,只觉一股热浪扑来。她身体向后仰,电光石火间,眼前多了一张放肆的俊面,接着便被困在了一方小天地。 罄冉身后抵着窗棂,抬头正迎上蔺琦墨熠熠如宝石的双眸,她莫名一慌,低头间蔺琦墨金色的长袍随着窗口吹入的风轻轻飘拂。刚刚一阵激斗,他衣衫微开,一粒粒肌肉在衣底走珠般流动着,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满了强劲的爆发之力。 蔺琦墨双臂撑在窗棂上,将罄冉固在身前,眼眸微眯,向她不停探身。 罄冉心慌之下,不自觉闭上了眼睛,燥热的气息下脑中一片空白。 “你们做什么!” 燕奚敏自地上爬起来,正看到这一幕,惊呼一声。 罄冉一惊,伸手便欲去推蔺琦墨,可刚抬手便察觉出不对。身上竟没有了一丝内力,她面容微变,燕奚敏已怒气冲冲走了过来。 蔺琦墨目光在罄冉耳间带过,一声轻笑退了开来,冲燕奚敏耸耸肩,摊手道:“我看看那五个老头往哪里跑了而已,小丫头凶什么凶。” 罄冉撑起身体,盯紧蔺琦墨,“方才的黑弹有毒?” 蔺琦墨眉宇一挑,啧啧道:“兄台好敏锐,这么快就发现了。没错,老怪的软筋丸厉害着呢,不过兄台也不必担忧,两个时辰毒效自就散掉了。” 他目光瞥向窗外,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蹙眉,翻身便向窗下掠去,“两位还是快快离开吧,一会官府可就来了。” 罄冉只觉一道金光自眼前滑过,转瞬蔺琦墨已从窗户掠出,一晃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罄冉双眉微蹙,这厮内力竟毫未受到影响。 来不及细想,见楼下百姓们围着青楼指指点点,她忙拉着燕奚敏向外冲去,一会儿耀国官府来了可就麻烦了,尤其是现在她的内力还使不上来。 第42章 死皮赖脸(1) 蔺琦墨出了彩云楼,穿过两条长街,直直入了一家民居。刚关上门,便有一络腮胡迎了上来,面上带着喜悦的笑,朗声道。 “大帅,幸不辱命,这回可算是逮到燕云宗那老小子了。” 蔺琦墨抿唇望了眼院中,目光微沉,“高远他们人呢?” “去追五怪了,老朱在里面看着燕云宗。宋青恭喜大帅大仇得报!”宋青的面上带着爽朗的笑意,双眸炯炯望着蔺琦墨。 蔺琦墨大力在他肩上一拍,面有笑意,却没有宋青料想的兴奋和激动,只淡淡挑眉。 “让他们都回来,他们不是五怪的对手,此处毕竟是耀国境内,不宜久留。等下他们回来,你们便按先前商量好的,将燕云宗直接押回北营。其它的本帅不说你们也该知道怎么做,只如今燕国破灭,朝廷派温宰相前来与战国相商战后诸事。温儒此人阳奉阴违、睚眦必报,实乃小人。去年本帅因为神锐军军响的事和其多有冲突,吩咐兄弟们多注意点,都耐着些性子,莫要跟他硬碰。” 宋青一听这话,当即浓眉一蹙,神情焦急,“大帅不和我们一道回北营?” 蔺琦墨摇头,“本帅还有事要做。” 他说罢竟欲转身,宋青一愣忙跟上,愕然道:“大帅不进去看看那燕云宗?” 蔺琦墨脚步微微一顿,面沉如水,终是一笑摆手道:“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当年他既能领兵攻破雁城,开创新朝,便有其过人之处。现下虽是年迈昏庸,但你们押送仍需留心,不可大意。” 宋青低头称是,眼见蔺琦墨大步迈出院门,头也不回的离去,他只觉一阵不解。若说此次大帅领兵攻打燕国是为了寻仇,那现下仇人就在眼前,大帅却似一点也不关心。若说不是,那军中诸事繁杂,大帅也没有必要亲自带人来追这燕云宗啊! 内力尽失,罄冉不敢再任由燕奚敏拉着乱逛,领着她出了姚京城北门,便直奔溪凤河。 一路山高林密,秀丽幽深,溪涧纵横,沟壑密布。时值夏日,林木深茂,飞流潺潺,风景旖旎,罄冉不自觉便轻轻勾起了唇角,也随着燕奚敏放慢了脚步。 燕奚敏回头正看到她唇际笑意,眼前浮现方才在彩云楼被她压在身下的情景,燕奚敏面容一红。复又想起罄冉和“金龟子”在窗前姿态暧昧的一景,她又觉心口闷闷,极不舒服。 心思一转,燕奚敏偷眼瞄了眼罄冉,挑眉问道:“那五个老头武功都不弱,那男子竟能以一敌五,武功着实厉害。我看不在二哥之下,易青,你知道五国有这样的人物吗?” 罄冉看她一眼,徐徐道:“昔有七个异性兄弟,互有擅长,纵横江湖,鲜有敌手,自号‘云峰七怪’。某日,七人穷极无聊,下山游玩,得遇当时还是忠勇王的燕云宗,燕云宗当时正招兵买马,对七人礼遇有佳。七人感念其恩,便留在了燕云宗身边,燕云宗倚之如左膀右臂。那云峰七怪年纪最大的姓郝,人称郝老大。方才彩云楼碰到的当是他们中的五个。” 燕奚敏听得入迷,睁大了眼睛,突然惊呼一声:“啊!我想起来了,方才那金龟子还说什么假皇帝,想来他是在追燕云宗。可他会是谁呢?没听说过战国或是麟国有这等人物啊!” 罄冉正欲回答,却听一声轻笑传来。 “想不到姑娘竟这般记挂在下,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啊。”随着那笑声,戏谑的男音自不远处传来。 罄冉一惊,扭头去看。夕阳下,男子坐在树桠间,夕阳自身后映照,金光灿灿,刺地她一阵眼花。罄冉索性不再多看,侧开了头。 一道金色滑过,蔺琦墨自树上一跃而下,方才的话虽是回应燕奚敏,可他一双星眸却弯弯直盯着罄冉。 罄冉微微蹙眉抬头看他,男子笑容满面,眉宇间一缕碎发随风轻扬,越发显得悠然自在。罄冉莫名想起那年在鹊歌城郊,男孩飘忽而至,笑容灿烂,几分不羁,几分玩劣,和现在情景竟是如斯相仿,时光似是骤然回退,她一时微愣。 “你怎么偷听人家说话!”燕奚敏愤然指着蔺琦墨,怒目道。 蔺琦墨却是摇头,“非也,在下看此处风光秀美,便在这树上小憩片刻,分明是姑娘声音洪亮,打扰了在下休息。不过,念在姑娘对在下记挂有佳的份上,在下就不予计较了。”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刷得一声打开,把在手中上下晃荡,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燕奚敏听他话语轻挑,又见他在青楼左拥右抱,虽是见他武功高强,心有所服,可也难免厌恶。瞥了他一眼,干脆不再搭理他,转而拉了罄冉便走。 “易青,咱们走。” 蔺琦墨却将手中晃荡的扇子摇的更频,大步追上,却不走至燕奚敏身侧,反而紧跟罄冉,呵呵而笑。 “姑娘莫走啊,在下听姑娘方才可是惦记在下的紧。不巧在下也对姑娘见之不忘。想不到在姚京城竟能碰到姑娘这样的美女,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今年贵庚,有无婚配?在下蔺琦墨,麟国人士,今年双十,尚未娶妻,人品贵重,仪表堂堂,家中父母双亡,薄有家产……” 他聒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罄冉低头疾步,看向燕奚敏,却见她双颊微红,想来是身为公主,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 罄冉不由想起两次和蔺琦墨相遇的情景,他竟次次和青楼沾边,现下又这般油嘴滑舌。罄冉也不由生出一股厌恶,蹙眉瞪向蔺琦墨,却正撞上他漆黑的双眸。 那双眸分明有笑意滑过,清清澈澈,没有丝毫杂质,让人很难将他说的话和这双澄澈的眼睛联系在一起。不过,他分明在和燕奚敏说话,怎么眼睛盯着的却是她! 罄冉尚不待细想,却听燕奚敏惊呼一声。 “你、你、你……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罄冉回头,正见燕奚敏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指着蔺琦墨,仿佛看到了鬼一般。 蔺琦墨笑的得意,摇着折扇,昂首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麟国蔺琦墨,尚不及弱冠,未曾取字,不过在下自号麟国第一风流才子,姑娘可以称我……” 燕奚敏面容几变,瞪着眼前笑得有些夸张的小子,怎么也不敢相信威震宇内的蔺少帅居然是这等人物。 想当初三平之战,蔺少帅仅以十五岁少龄临危受命,统领麟国三万神锐军与当时青州兵十万之众抗衡,宁战死杀场,也不退缩! 两军混战一处,神锐军个个以一敌三,把敌兵杀得人人晕头转向,丢盔弃甲,溃散奔逃,生生被逼退青峡谷。 接着蔺少帅又带着仅仅五千神锐军夜袭敌营,奇袭主将,一夜斩杀敌军十员大将,让敌人五万驻军一夜消亡!终为其叔父稳固了江北局面,从而才有后来其叔父北上擒王,由异姓王得登九五之尊的宝座。 由于他白衣银盔,白马腾起宛若流云,所以得名云将军。也是那一战成就了当世最为年轻的将帅之一,云将军蔺琦墨。 那是何等神勇,何等气势,只要想一想,都能令人满腔沸腾。可是,眼前这个无赖小子,死皮赖脸,油嘴滑舌,怎么看都是个纨绔子弟,街头泼皮,实在有损心中少年帅才的完美形象。 燕奚敏正兀自不信,却见身旁易青对那一脸得意的泼皮男子躬身。 “蔺少帅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豪,气质不凡。我等能与您相交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我二人还有事在身,尚需赶路,来日定……” 罄冉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蔺琦墨朗声打断。 “哎呀,想不到我蔺琦墨名声还挺大。承蒙兄台如此厚爱,蔺某实在有愧,不如这样吧,兄台现下内力尽失,这兵荒马乱的,在下便当一回好人,送二位一程吧。却不知二位要去哪里?咱们这就走吧。” 罄冉当即有些发怔,竟不想这世上还有这般死皮赖脸之人,燕奚敏更是一脸愕然。上前两步拉了罄冉,远离了蔺琦墨,低声问着。 “这人真是麟国那个少年帅才?” 罄冉挑眉,“他的功夫公主也看到了,十之八九是他。” 燕奚敏瞠目半响,神色变得愤然,跺脚怒道:“只不知是哪些将士拼出自己血肉之躯才成就了这个奸吝无耻之徒,真真是传言误人!” 夏日的溪凤河隐在山峰陡峻处,如一道青带蜿蜒东流。夕阳已经隐没在山峰之后,天空渐转阴沉,风自河面上吹过来,将罄冉的衣衫吹得鼓鼓作响。 她站在河边望着两岸陡峻的青山高崖,蹙起了眉。河面上空空荡荡,竟是没有一艘渡船。 燕奚敏站在她的身侧,眯起眼,踮脚望着岸边黑黝黝的岩石,扬声道:“怎么办,没有船呢。” 罄冉听到她的话,阴霾渐重的天色,远望处,周遭水雾弥漫,江天一色。 战耀两国隔着溪凤河相望,虽平日边境百姓多有互通,可她们现下站的地方不是渡口,船本就少,如今又天色见晚,竟找不到一条船。 两人正焦急,却见不远处河道转过一只小渔船来。罄冉眉宇一亮,燕奚敏已惊喜地叫了起来。 “看!船!易青,我们真是好运气。” 罄冉听她欢呼,淡淡一笑,神情也轻松了不少。小船逆流缓缓而来,燕奚敏向河边冲去,大声唤着。 “船家,快过来!” 见小船一点点靠近,她乐得直跳,要知道夜里在这荒山露宿是非常辛苦的。 船终于到了近前,船夫尚未将船靠岸,燕奚敏便提起裙角跃跃欲跳,罄冉失笑跟上。却在此时,船篷中一晃钻出一个金色的身影,成功顿住了两人的脚步。 “天下何处不相逢,真巧,我们又见了。” 蔺琦墨钻出船篷,金色的衣衫随风飞卷,他神情愉悦望着罄冉二人,黑亮的双眸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狡黠。 罄冉望着昂胸站于船头仪态娴雅摇着折扇的男子,一阵头疼。 天知道方才她们花了多大力气,冷嘲热讽,只差没有动拳头,这才将这厮甩脱。她还想人果真都是要脸皮的,再厚脸皮的人也经不起别人一再冷眼。却不想,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事实证明,这人……根本就没有脸皮! “你!你怎么在这里?!” 燕奚敏瞪大眼睛,绝望地呼喊,罄冉却面色不变,看样子,这厮分明是早有预谋地在此堵截她们! “小丫头看到在下这么激动,让在下如何是好呢。”蔺琦墨神情纳然道。 “上船吧。”看来蔺琦墨是跟定她们了!罄冉这点认知还是有的,无奈说罢,率先向小船上走。 蔺琦墨忙错开身子,满面春风,朝罄冉伸手欲扶。罄冉看都不看他一眼,身体一闪便站在了船上。站稳回头却见蔺琦墨无所谓的耸耸肩,冲燕奚敏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扬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在下就不扶小丫头了。” “谁要你扶!” 燕奚敏瞪他一眼,身姿轻盈便落在了船头,眼珠一转,便去拉船夫,呵呵笑道:“船家,他给你多少钱?我们出双倍!不,我把我的银子都给你,你这船我包了,如何?” 她说着便去摸怀中的银锭,将仅剩的三个银锭全部推给那船家。船家面色一喜,正欲去接那银锭。蔺琦墨却恰与此时凑了上去,悠哉道。 “船家,你这样不太好吧。本公子先来的,要讲先来后到的。天都这么晚了,本公子方才还在考虑若是船家把我送到对岸,我便将这金扳指送予船家呢,现在看……” 他一面说一面转动着拇指上金光闪闪的大扳指,老汉目光一闪,忙缩回了手,呵呵笑道:“公子说哪里话,公子先上船,老汉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风大,公子快到里面坐好咯,咱这就开船?” 燕奚敏恶狠狠瞪向蔺琦墨,见他笑得无辜,她跺了两下脚,愤然转身钻入了船舱。 罄冉看着这一幕,不觉好笑。原来身上穿金戴银还真有那么些好处,起码此刻要财大气粗。 溪凤河虽是称河,可河面甚广。江面上风愈大,吹得船身摇摇晃晃,三人挤在小船篷中尤显拥挤,燕奚敏自蔺琦墨钻入船篷便闷闷地坐在了船尾。 罄冉却悠哉,她靠着船壁,听着江风,闭目养神,面上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上了岸便到旌国境内了。 刚刚之所以排斥蔺琦墨跟着她们,一来是担心他会揭破她女子的身份,再来是前日才戏弄了麟国兵勇,还有便是他实在聒噪! 现在想来,这些也都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蔺琦墨也不是无聊到会对随便一个陌生人死缠烂打的人,想来他早就已经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那日她戏弄麟军的事他定是知道了,只是若说他是猜到了她们身份要寻仇,他这姿态也不像啊。若说不是,罄冉还真不明白此刻让这位万军主帅扔下一大堆军务跟着她们还有什么缘由。 难道他是看上了燕奚敏? 罄冉再想想蔺琦墨的花心模样,越发觉得有这个可能。她睁开双眸瞥向对面坐着的蔺琦墨,马上换来他一个灿烂的笑。 罄冉面色不变再看向船头坐着正兀自嘟嘴生闷气的燕奚敏,她姣好的侧面在江波下隐现,真真是个美人。 罄冉越发觉得这二人似一对欢喜冤家,更加认定心中所想,兀自挑眉一笑,便又阖上了双眸。 三人上了岸,船家乐呵呵望着蔺琦墨,目光紧紧盯着他拇指上金晃晃的扳指。 蔺琦墨却仿若未见,探入在怀中摸啊摸,半响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船家,笑道:“辛苦船家。” 那船家顿时面容一黑,“公子,那扳指……” “什么扳指?”蔺琦墨满面茫然。 “公子方才说我将你们送过来,公子就把扳指送给我的,这两位小公子可都听着呢。”船家指着他手上的扳指嚷嚷着。 “船家没有听明白吧?本公子刚刚说有这个考虑,现在本公子考虑清楚了。这扳指能买数不清的小渔船,本公子太败家可不好,这扳指还是不送了。” 蔺琦墨说罢转身便走,去追前面举步而去的罄冉二人。身后船家气得直跳脚,可也无话可说。毕竟船行一趟,他手中的一锭银子已是很丰厚的酬劳了。 燕奚敏听到他的话,见他大步流星跟上来,眸光鄙夷瞥向他,重重地哼上一声,大声道。 “还以为蔺琦墨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再怎么也会一诺千金。现在仔细一看,哼,连狗熊都称不上。” 罄冉嘴角含笑,看向毫不在意的蔺琦墨,“眼下蔺将军不在大营等着受封凯旋,怎么倒有闲心消遣一个小小船夫。” 蔺琦墨耸耸肩膀,轻笑道:“大营有什么好的,连个漂亮姑娘都见不到,说不定还要整日对着那什么冷冰冰的战国砮王。前不久狄飒还吃了个大败仗,受了伤,指不定现在气成什么样了,本大帅才不要对着那张千年寒冰脸。再说,若不是偷偷溜出来,怎么能结识到易兄这般气质脱俗的人儿呢。” 他说着靠近罄冉,一脸讨好。罄冉听他的话,淡笑不语。 燕奚敏却冷哼一声,“那什么砮王自不是我二……旌国翼王的对手!不过定要比你这无耻之徒厉害的多。” 蔺琦墨却啧啧道:“小丫头这爱嘲讽人的习惯可要改改,不然可讨不了情郎欢喜,会嫁不出去的。” 燕奚敏听他这般说,瞥了眼罄冉,心中又气又羞,怒火冲天,招呼也不打,拳头就朝蔺琦墨的一幅好皮囊挥了过去。 她本武功就不及蔺琦墨千分有一,此刻又失了内力,哪里有什么威力?可蔺琦墨却生生怪叫一声,向罄冉身后躲去。 “哎呀,小丫头行凶啦,救命啊!” 罄冉只觉一阵风来,转瞬他已躲在了她后面,双手更是扣住了她的肩头。罄冉蹙眉,正欲回头,却听隐隐的马蹄声自山道响起。 片刻,两人两骑自山道转了过来,马蹄骤响冲这边飞驰而来。燕奚敏听到蹄声,停了动作扭头去看。 蔺琦墨俊眸含笑,微挑右眉,瞥了山道一眼,悄无声息地放开了扣在罄冉肩头的双手。 那飞驰而来的两骑之后竟还跟着两匹空着的马儿,待他们驰近,罄冉看清马上两人,唇角逸笑。 “是二哥!二哥!”燕奚敏欢呼一声跑了上去。 转瞬,两人便勒马近前。燕奚痕端坐马上,上下打量了燕奚敏一眼,见她没事,放下心来。复又看向罄冉,黝黑的双眸深敛了谢意,最后他才望向站在一旁的蔺琦墨,朗声一笑,道:“多日不见,四郎一向可好?” 蔺琦墨俊朗一笑,挑眉上前,“景轩客气,你看我这样能不好吗!” 他说着将身上钱袋饰品摇的叮当乱响,引得燕奚敏一阵蹙眉,神情更加厌恶。 第43章 死皮赖脸(2) 燕奚痕一愣,复又哈哈一笑,翻身下马,扬声道:“听说燕云宗私藏的宝藏被四郎挖了出来,想来其中便有这些了。” 蔺琦墨勾唇一笑,“景轩好灵的消息。” “哥,我饿了,我们快回去吧。”燕奚敏上前拉了燕奚痕的衣袖,撒娇道。 燕奚痕面容肃然,瞪向她,“就你会惹事,这次若不是易青,我看你当如何。” 他说罢看向罄冉,笑道:“辛苦了。” 罄冉点头,接过苏亮手中马缰翻身上马,姿态轻盈潇洒。 燕奚敏瞥了眼正和苏亮打招呼的蔺琦墨,眼珠一转,唇角一挑,忙跑到另一匹空马前,上了马背。复又幸灾乐祸看向蔺琦墨,蹙眉道。 “哎呀,蔺将军没有你的马呢,多谢您不辞辛劳将我二人送到这里,天色不早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敏儿,不得无礼。”燕奚痕蹙眉轻喝,看向蔺琦墨,笑道,“小妹被娇宠惯了,四郎莫要介意。” 蔺琦墨却哈哈一笑道:“早听说承敏公主直爽,四郎岂会介怀。” 他看向微扬下巴的燕奚敏笑道:“公主不必担心,在下看易青身轻体薄,在下于他同骑正好。” 他声音未落,人影已一闪落在了罄冉身后,双手如灵蛇插过罄冉双臂,自她手中抢过了马缰。 他一通动作太快,罄冉没有防备,回过神身后已多了个坚实的怀抱。 众人一愣,蔺琦墨已一抖马缰率先冲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冲燕奚痕喊道:“景轩不知四郎要来,没有备马也不必歉疚,四郎这样就蛮舒服。” 他说罢,回头使力策马,连声叱马,卷起一阵尘幕,消失在山道上。 燕奚痕蹙眉看向尘土飞扬处,总觉两个大男人一匹马甚为奇怪。他方才还想唤奚敏和自己同骑,让出马匹给蔺琦墨,然而前一次被蔺琦墨打断话头,后一次他干脆不等自己开口便策马而去了,燕奚痕怎就觉着他是故意的呢…… 罄冉被蔺琦墨困在身前,挣了几下,奈何内力尚未恢复,竟毫无作用。 骏马奔动,山道崎岖,将两人抛得起起落落。偏起落间,蔺琦墨将她搂得更紧,他那坚实的胸膛不停撞上她的后背。 罄冉一阵恼火,屈起手肘向身后撞,蔺琦墨却似早已洞察,一侧身子,她的手肘便插着他的腰侧滑了过去。 接着他将她困得更紧,轻笑一声,“你这会儿可奈何不了我,还是省省力气吧,累着了,四郎可是会心疼的。” 他的声音便响在耳边,罄冉只觉耳际一阵发痒,心中尴尬,偏她的身体还不得不靠着蔺琦墨。 他的胸膛宽大而厚实,起落间,她的身体正好嵌在他的怀中,强烈的气息、背后的厚重坚实感,还有温热的身躯,都让慧安感到莫明的害怕,想远远逃开。 她身体本能向前侧,半响脑中才恢复清明。 听他方才的话,倒似认出她来了,可慧安怎么也不明白哪里露出了端倪。思来想去,上次在鹊歌城也没有让他看到真容啊,她眉宇蹙起喝道:“蔺将军什么意思?” 蔺琦墨一笑,“易将军腰肢细柔,跟姑娘似的,本将军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罄冉听他这般说,越发觉得他放在腰边的两条铁臂碍眼,身体又禁不住向前俯去,刚一动,便察觉到异样,双眸一亮。 她暗自运气,果真内力已恢复一些,唇角勾起,向后一倒,手肘再次屈起向蔺琦墨撞。蔺琦墨果真迅速松开右手握着的马缰,向侧面躲。 罄冉瞅准时机,一把自他左手中夺过马缰,迅速一提,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你这招不管用,怎么还……” 蔺琦墨话还没说完,手中一空,接着人已被马儿向后甩去,他不防,一个不稳向后跌,忙又去扶马鞍。罄冉已向马侧闪去,身体半挂在马背上,一掌拍向蔺琦墨。 凛冽的掌风袭来,蔺琦墨身子尚未稳住,只能飞身而起,身体刚离开马背。罄冉便迅速直起了身体,一抖马缰,马儿拨蹄便跑,转瞬便出去老远。 罄冉心知蔺琦墨已追不上来,心中快慰,回头冲他朗声一笑,“蔺将军还是省省力气等着王爷他们吧,易青先行一步。” 蔺琦墨站在山道中央,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却挑眉一笑,只觉这情景太过熟悉。 几人回到镇西军营已是翌日正午,罄冉下了马,直接便向后营去,隐约听到雪琅的叫声,她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燕奚痕请蔺琦墨请了大帐,抬手示意,“四郎不必客气。” 蔺琦墨撩袍在侧椅上落座,将手支起在椅靠上斜撑着头,金袍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来的手臂比汉白玉还要精美。 燕奚痕将茶壶放在炭炉子上,回头将他慵懒的动作收入眼中,挑眉一笑,“四郎倒是悠闲,主帅翘营,这会儿大营怕是要乱作一团了。” “景轩何必如此消遣四郎,现下四郎我是无处可去,景轩可愿收容与我?”蔺琦墨正起身子,唇角擒着一抹淡笑,盯向燕奚痕。 燕奚痕亦笑,却不急着回答,回身用茶勺取了稍许茶叶倾于纸上略分粗细,心中做着计量。 蔺琦墨乃麟国先帝的亲侄子,虽年少却神勇异常,又精通兵法,善于谋略,其叔父登基其功不可没。 蔺琦墨从小被其叔父,也就是麟慕帝养在身边。慕帝对他多有疼爱,登基之后,更是倚重非常,麟国尽半数的兵权都在蔺琦墨的权责之下。 蔺琦墨和慕帝次子静王蔺安年一起长大,两人关系甚好,亲如兄弟。蔺琦墨也一直在扶持蔺安年,是静王在朝中最坚实的拥护者。 静王胸怀大略,在麟国更有贤王之称,五国之中亦颇具贤名。慕帝也极喜此子,有意将皇位传予静王。 然而天命不测,静王突患恶疾,不治而亡。慕帝痛失爱子,本就不好的身子一下便跨了,不到一年便驾崩而去。其长子,也就是现在的麟武帝蔺松年克承大统。 蔺松年自不喜站在静王一边处处和自己作对的蔺琦墨,再加上麟武帝生性多疑,嫉贤妒能,蔺琦墨又功高震主,自武帝登基他便处处受到打压。 麟国异姓王简王高年丰,在麟慕帝登基时便出过大力,后被重用,慕王驾崩他又趁机发展了自己势力。如今更是巴巴地在拉拢蔺琦墨,欲将闺中郡主嫁与他。 按理说麟武帝此刻应该转变态度,拉拢蔺琦墨,压制简王才对。然而武帝终非圣君,竟还处处掣肘,事事针对蔺琦墨。 蔺琦墨这次出师北上,领兵攻燕,又立下不世之功,在军中威望更高。燕奚痕前几日便猜测,这次蔺琦墨大胜凯旋,无论麟武帝是何态度,麟国怕是都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蔺琦墨少年英雄,手握重兵,若是直接领大军南下,来个清君侧,登上九五之尊亦是有可能的,再不济娶了简王府的郡主,在朝也是无人能撼动半分。 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蔺琦墨竟会选择离开。所以在山道初见蔺琦墨时,他心中很是惊讶。 炭炉子上的茶壶咕咕而响,打断了燕奚痕的思索,他忙将煮好的茶汤倒于茶盅之中,过了两道后,缓步走向蔺琦墨,微笑道。 “冲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河次之,井水为下,这道清明泉的泉水入茶滋味算是上品。四郎到我这里来,十有八九还是念着我的茶吧?” 蔺琦墨朗声一笑,接过他递上的茶盏,闭目细品,眸光一亮,“这泉州的大红袍也不是哪里都能品到的,四郎可是想的紧。怎么?景轩心疼你的茶了?还是担心四郎留在镇西营中,会喝光了你的珍藏。” 燕奚痕听他这般说微微垂眸,心中微疑,听他这话倒是要赖在镇西军了! 若说蔺琦墨是为了避祸这才非要留在此,倒是有几分说的过去,可是他怎么都觉得这个理由很是牵强。 蔺琦墨此人并不迂腐,也非鲁莽之人。他既然敢放手离开麟国,那便是安排好了后路,没有必要非留在这里,还是他有其他的图谋? 燕奚痕突然想起这一日来易青对蔺琦墨的态度,又想着他一直以来对易青的疑惑,也许这两人本是认识的…… 他思忖片刻,只觉蔺琦墨留在镇西军中也没有什么不妥,便展眉一笑,冲他举盏。 “哪里,四郎来此,景轩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不能白吃我的,上次四郎一套游龙枪法,可是令我燕云卫甘拜下风呐,小子们听说四郎来此,高兴着呢。” 蔺琦墨眸光一亮,朗声一笑,拍手道:“景轩手下那帮小子们功夫还真不错,四郎正手痒。” “四郎一路幸苦,我这就吩咐让人收拾营帐。”燕奚痕说着撩袍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翌日,天碧如洗,鸟儿啁啾,战马嘶鸣,极好的天气,让人心情也跟着顺畅开怀。 罄冉这日也神清气爽,她昨夜睡的极好,连日来的疲倦一下子散去。以至于现在远远看到蔺琦墨和兵勇们比试的身影,抱胸望了会,她破天荒的觉得这厮武艺果真高强,人长的果真和传言一般俊美。 第44章 死皮赖脸(3) 蔺琦墨看到罄冉,冲她一笑,正欲向她走去,却见她竟仿似没有看到他,转身而去。他撇撇嘴,也不在意,挑起一支长枪又和士兵们斗起了枪技,竟比燕奚痕还似这里的主人。 “易将军,王爷请您过去议事。”罄冉未走几步,便有一小兵跑了过来。 罄冉冲他点头,大步向主帐走,进了帐竟只有燕奚痕一人端坐案后,见她进来他淡淡一笑。 “上次你的八珍阵法立下大功,本王已向圣上为你请功,好好干!” 罄冉正欲行谢礼,苏亮几人却大步而入,帐中一下热闹了起来,罄冉和身旁的马刚点头打着招呼。众人正闲谈,却听燕奚痕冲苏亮道。 “去请蔺帅过来。” 苏亮一愣,点头而去。帐中一时静默,众人面面相觑。王爷让大家过来分明便是有事相商,可是为何又让外人过来,这不合情理啊。 可大家见燕奚痕神色肃然,也不敢说话。片刻,苏亮和蔺琦墨并肩而来,燕奚痕忙起身,大步迎上。 “四郎请。” 蔺琦墨一怔,望着一室将领,冲燕奚痕呵呵一笑,“景轩这是?” “此时外面阳光太盛,四郎不必跟我客气,虽是议事但也非要事,四郎留在帐中无妨。”燕奚痕说着,拉了蔺琦墨的胳膊便向帐中走。 蔺琦墨却双眸微眯,对燕奚痕他还算了解,此人公私分明,刚直坚毅,这般突兀的作为,可非他所为。蔺琦墨心下已有些了然发生了何事,他手腕一翻,动作利索便挣脱了燕奚痕扣着的手,笑道。 “四郎谢过景轩好意,只是四郎终非旌国人士,镇西军议事,四郎还是回避的好。”他说罢大步便向外走去。 燕奚痕却紧步跟上,再次拉住了他,两人目光相撞,半响忽而相视而笑。燕奚痕笑容扩大,恳诚道。 “四郎且坐下,听听无妨,景轩不会为难四郎,可好?” 蔺琦墨瞥了眼蹙眉看着他们,眸中写着深深探究和茫然的罄冉,勾唇一笑,冲燕奚痕点头,拂袖便自行走至罄冉身旁坐了下来。 燕奚痕走向主座,挥袍而坐,锐利的双眸扫过众人,沉声道:“线报已经确定,狄飒昨日带伤亲赴苍松密谷,大家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身在最后的蔺琦墨听到这话眉宇微动,目光闪动了下。 燕奚痕的话激起帐中一阵议论,罄冉双眉骤然蹙起,心中有些担忧,余光却见身旁的蔺琦墨正雪袖扬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心生厌恶,侧了下身子,见对面坐着的苏亮已站了起来,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王爷,狄飒此去不妙啊。再过不到一月便是雨季,到时候川河水涨,夏汛到来,我军在高松岭的防线只需顺势向前推进,在川河设防便能将战军死死堵在对岸。他们想要强渡,伤亡太重,再者战国江川甚少,战军不习水性,狄飒万不会这般鲁莽。这也是他前不久猛攻松月道的缘由,看来易青的八珍阵法让战国人却步另寻它径了。” 他说罢,尚未落座,崔勇起身,走向主案旁挂着的地形图。 “苍松密谷地形复杂,且越州民风太过彪悍,全民皆兵。自金锏陆元贺领兵入了这苍松密谷,密谷便宛若铜墙铁壁,密谷中男女老少全算上怕是也只四五万人,可战国连年来先后三次出兵,哪次不是数以十万计,竟生生拿不下此谷。” “是啊,这密谷一周山岭成群,地势险峻,已形成了一个小天下,金锏陆云贺便是天子。旌国虽跟陆元贺井水不犯河水,可咱们镇西军的军营可背靠苍松密谷,只要过了密谷便是一马平川,战马一日便可到此。狄飒此去,冲的就是咱们!” “老赵,你这话说的多余,狄飒不冲咱们冲谁?他这是不欲和咱们再正面交锋,要从阴处放冷箭!好在咱们有可靠线报在白峨关,毒小子,看以后上了战场老子怎么收拾他!” 罄冉见燕奚痕目光扫过来,面有鼓励,她展眉起身,从容道。 “狄飒此去,我们不得不防,只是也无需惊慌。这些年来战国并不是没有对陆元贺招降过,相反,时有招降。据我所知,战国先帝爷在世时便三次派朝中大臣入密谷招降陆将军。狄戎德登基之后,虽是对密谷采取硬攻策略但是次次久攻不克,且伤亡惨重。元康八年狄戎德派人再行招降之事,招降大臣却被刁民扒光了衣服丢了出来。由此可见,陆元贺心意已定,狄飒此去未必就能游说的了他。” 她说着,燕奚痕却心中微动。他没有想到易青对战国的事情竟知道的如此详细,这些日子以来,他多次试探,然而易青对他的来历和家乡却一直瞒的密不透风。 方才他称“先帝爷”,好生奇怪的称谓,倒似甚为尊敬战高帝。而这般称呼也多是战国人的习惯,难道易青他是战国人?可他又直呼战英帝名讳,这又作何解? 燕奚痕目光突然晃过易青身后那抹白影,蔺琦墨此刻已是翻着一本书,不知看到什么,唇角轻勾着笑意。 “再者,狄飒此去会不会是个圈套?他故意透露给我们消息,令我们警觉。这样我军便必做防备,将高松岭的防军回撤固守后营阵地,此时他领兵再攻松月道,我军不及回撤,岂不要糟?” “易青说的对,狄飒阴险的很,极有可能是在诱惑我们!” “可万一他真去了密谷,万一陆元贺被说动了呢,毕竟狄飒很可能继承皇位,对陆元贺许下什么条件这都不好说啊!” “那倒是要不要回撤大军啊……” 众人一言一语再次争执起来,燕奚痕瞥了眼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的蔺琦墨,轻轻抬手,“此事容本王再好好想想,先散了吧。” 众人愕然,均不明王爷这是什么意思,这军情难道不重要吗?怎么讨论的正热,却要散掉。 苏亮却勾起了唇角,看来王爷是早有打算,此番让他们来讨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目光亦望向蔺琦墨,率先起身向帐外走去。众人见此,也起身纷纷而去,罄冉亦看了眼蔺琦墨,起身而去。 帐外,脚步声逐渐远去。帐内,燕奚痕起身,慢条斯理地走至方才罄冉坐着的位置,撩袍坐下。 蔺琦墨却仍旧斜靠在椅背上,并不抬头,只是专心看书。燕奚痕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击着桌案,帐内,只有那轻轻的叩击声及蔺琦墨手中书页翻动声。 半响,燕奚痕停下动作,忽而一笑,“四郎,若论当今四大名将,高阳王严季擅用刀、越州金锏陆元贺自不多说,四郎以寒剑著称,唯有本王什么也不精,勉强混在其中。” 蔺琦墨将书册一卷,看向他,笑道:“景轩却不闻另一种说法。” 见燕奚痕挑眉,他才道:“高阳王用兵狠辣,最擅攻城战;陆老将军用兵出奇,最擅迂回攻歼;四郎我嘛,用兵勉强算得上灵活,却显得小打小闹,倒是景轩你用兵沉稳,兼容有佳啊。” “哈哈,四郎谬赞了。高阳王和陆老将军战功无数,景轩不敢作比。尤其是陆老将军,当年梅原岭一战荡气回肠,景轩敬慕久已。当年三位名将,云艺、蔺啸、陆元贺,如今只有陆老将军一人在世,真是让人惋惜啊。” 蔺琦墨眸光闪动,垂下眼睛,却不接话。 燕奚痕便道:“以四郎看,陆老将军为人如何?” 蔺琦墨勾唇,“景轩此话问的奇怪,四郎并未见过陆将军,倒是景轩可与陆将军有过两面之缘呢。” 燕奚痕双眸微眯,他曾奉皇兄之命,二次入密谷招降陆元贺,然而两次均未成功。这两次进谷甚为保密,万没想到身在麟国的蔺琦墨竟一清二楚。 燕奚痕忽而一笑,也不再绕弯子,“看来,四郎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了?” 蔺琦墨笑着将身子后仰,将右臂搭上椅背,斜睨着燕奚痕,“此乃旌国朝事,再说还涉及到战国。现下战麟两国结盟,狄飒万一真在密谷中,一经碰面……景轩这不是难为四郎吗?再者,景轩两次入谷都不曾说服陆老将军,如何能断定四郎便行?” 燕奚痕叹息一声,起身踱了两步,复又回身,“我也知道此事令四郎为难,可四郎便不能看在你我多年相交的面上,帮景轩此次?” 蔺琦墨迎上他真挚恳切的双眸,低头片刻,抬头洒然一笑,“罢了罢了,吃你的用你的,给你办回事儿也是应该。只是……密谷中危机重重,景轩需得派个武功高强的人和四郎一道才是。” 燕奚痕双眸一亮,大步上前重重拍向他的肩膀,朗声一笑,“那是当然,我令燕云卫亲自护送四郎,让苏亮……” 蔺琦墨却是抬头止住了他的话,笑道:“燕云卫倒是不必了,苏亮不够沉稳,以我看易青不错,景轩便让那小子跟着我吧。” 燕奚痕一愣,心中越发确定两人必定认识,笑道:“如此便让易青去吧,只是易青入军营不久,磨练不足,还请四郎多多照看。” 蔺琦墨挑眉一笑,“怎么?景轩还怕四郎欺负你的下属不成?” 他说着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去,“有些东西要准备下,借景轩的飞流一用。” “四郎请便。” 第45章 夜沐之扰(1) 夜渐沉,暖风醺人,山谷脱去日间的苍翠和葱茏,幽静地释放着深邃,星月淡淡,普照着山野,一切都轻盈灵动起来。 每日戌时军营换防,苏亮又在此时陪着燕奚痕去巡营,罄冉往往会利用这个时间处理很多女人的事,比如偷溜出营往不远谷间的溪河沐浴。 如今夏日,营中的兵勇们每日晨练完,午后总会有兵勇三五成群的前往溪河边洗澡,将领们则多是傍晚忙完军务前去。燕奚痕自是不必如此麻烦,会有兵勇专门挑水给他,这也是这个王爷享受的唯一特权。 罄冉自从加入军营,隐瞒红妆便成了最大的难题。好在她进入军营时正是冬季,军士们夜里睡觉为了保暖都不脱衣服,罄冉在大帐中和步兵营的兄弟们住了数日倒没被发现端倪。 后来她又被调入了燕云卫,燕云卫人数不多,又是燕奚痕的亲兵,待遇却要好上一些,两人一个小帐,罄冉因是后来加入的,故而便和苏亮挤在了一处,在帐篷中挂了一个大帷幕,一分为二。 苏亮虽觉罄冉不像大家那样不修边幅,又不和大家一起洗澡,夜里睡觉也穿戴齐整,行事有些奇怪,但瞧着她细皮嫩肉,猜想她定是贵公子,虽不知何因参军,但对她古怪的生活习惯也不多做探究。 冬季还好说,天气炎热,是定要洗澡的,罄冉白日没有机会,便趁着此刻偷溜出去。今夜还是一样,苏亮一走,她立马便摸出营地,轻车熟路向溪谷奔,身影迅捷如电。 然而就在她身影消失在树林中时,一个白影却自树上翩然而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挑起了眉,随即紧跟而上。 罄冉在溪边坐下,轻啸一下,几下踢掉鞋袜将脚沁入水中,凉爽的感觉即刻从脚心蔓延开来。她舒服的扬起了唇角,一道白光闪过,雪琅自山野间冲了出来,直直向罄冉扑来。 罄冉顺势搂过它的头,倒在溪边草地上,咯咯而笑。 雪琅感受到主人的愉悦,亦高兴地在她胸前蹭着身子,在地上打着滚。 自打那日它挣脱铁笼到高松岭找她,她见它没有伤人,便不再困着它。 玩闹一阵,罄冉仰面躺倒,望着满天繁星,心中畅然。 那满天繁星,为何那么像爹娘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淡淡的温柔,教会自己如何坚毅地走下去,立足天地广阔处。 雪琅喘着热气躺在身边,眨巴着眼睛望着主人沉静的面容,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用舌头舔着罄冉的脸。 罄冉被它舔的发痒,她咯咯而笑,一个翻滚坐起身来:“去雪琅,帮我守着这四周,等我洗好了,给我的雪琅也好好洗过澡,洗得香喷喷的。” 雪琅嚎叫一声,飞快而去。 小溪狭长流淌,夜色下透着晶莹的光亮,似一条掉落尘世的星河,罄冉呼吸着清新的风雾,挑起唇角,缓缓解开衣衫,将自己投入到悠远深沉、委婉细腻的溪水中。 蔺琦墨远远跟随着她,见她奔至溪边,他便停下了脚步,俊眉一挑,莞尔一笑。他藏身在密丛中,见她脱了鞋袜,将白皙的脚探入溪水中,踏水而笑。他耸耸肩,回头瞥了眼隐约可见的军营,摇头喃道。 “死丫头,倒是大胆!” 听罄冉呼唤雪琅,他飞身便向远处而去,没一会儿手中拎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优哉游哉地又回到了密丛。刚依着一块大石坐下,一道银光自不远处奔来,便停在他身前不远处,正睁着绿光盈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蔺琦墨眼见雪琅昂头欲吼,他将手中兔子向前一仍,成功转移了雪琅的注意力。雪琅似是挣扎了一下,低吼一声,用起了美味的兔肉。 蔺琦墨失笑,转身望向不远处的一细银河,朦朦胧胧,幽然的白影在溪水中浅游摇曳。 湖水是如此清凉而透彻,星光洒落下来,飘飘荡荡,流动着难已言说的神秘气息。他心口剧跳,忙回过头来,脑中禁不住一直回荡着那朦胧的一幕,他半天呆愣,傻笑着喃喃道。 “傻丫头,真以为一只狼就抵用啊。” 雪琅却似听懂了他的话,不满地低吼着向他步步逼近,蔺琦墨一愣,忙抬手对它示好,呵呵而笑。 “不就看了一眼嘛,再说这么远也看不清!兄弟,别那么认真,大不了我负责就是。你再凶,我可多看两眼了啊!” 雪琅却不曾发动攻击,低吼着嗅了嗅他身上气息,渐渐安定了下来。 远处罄冉隐隐听到雪琅的吼声,身体一震,警觉地向四周望去,半响不见有动静,渐渐又放松了下来。沉入水中,如同投入母亲温柔的怀抱,于夜色之下,静静地洗涤着多日的尘埃,荡尽身心的污垢。 这厢,她如银鱼游的畅快,远处,一人一狼相处的也越发融洽。 蔺琦墨仰身靠着大石躺在地上,雪琅趴在他身侧,想来已经弄清楚,身旁男子和它做着同一个差事,它竟是闲适的闭上了眼睛。 蔺琦墨瞥了它一眼,好笑摇头。 突然,远处传来‘扑楞’的展翅声,蔺琦墨目光如电望了过去,轻拍雪琅。 雪琅仰天吼叫一声,便向溪边冲去,罄冉心中微骇,迅速上岸,着上衣衫。凝神细听,果真有人向这边奔来。她转身正见一抹白影向这边迅捷而来,竟是蔺琦墨。 罄冉眉宇蹙起,将犹自滴水的头发扎好,瞪向他。 “哎呀,好巧,易兄弟也来夜沐啊。来,来,刚巧我们一起。”他说着竟直直冲罄冉扑去。 罄冉一惊,眉头欲发紧蹙,眸中闪过厌恶,骤然闪身,躲过他的双爪。 “蔺将军,我已经洗好了,少陪。” 她说着便向远处走去,哪里知道蔺琦墨竟扭身反扑而来,眨眼已是扣住了她的肩头。罄冉心怒,只觉这厮可恶的很。 小时候两人也算共患难过,分别时她俨然已将他当做朋友。然而一别多年,再见时感情已经稀松,他虽是救了她一命,然而也利用她促成了麟战两国结盟,共同出兵燕国。 虽是如此,罄冉却也感激在心。可再次见他,这厮实在可恶,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种种恶习,让罄冉忍无可忍! 她也着实奇怪,生性本就冷淡,很少有上心的事和人。可这厮竟每每能激怒她!真真不知该归咎于他的死皮赖脸,还是该归咎于她的莫名其妙。 肩头一紧,罄冉怒气中生,扭腰压身,迅捷地扣上他抓在肩头的手,一个弯腰,猛然施力。 漂亮的过肩甩,白影被她带起,直直向小溪飞去。‘扑通’一声传来,蔺琦墨被罄冉甩入水中,溅起银花四碎。 罄冉目瞪口呆望着水面,怎么也没想到竟这么容易把他扔进了水中!眼见他从水中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哀怨地看过来,她心情顿时甚好,扑哧一笑。 然而与此同时也感受到了身后异常的气息,她转身看去,片刻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密林向这边而来。 月光打在那人身上,挺拔卓傲,行动间一步一迈都似有压力传来,竟是燕奚痕。 罄冉一愣,没一会燕奚痕已走到了近前。 罄冉方才出水迅捷,不及好好穿戴衣物,心中忐忑,便低下了头,微微欠身。 “王爷。” 此刻的蔺琦墨早已坐在了水边,悠哉地拧着身上淌水的衣衫,抬头对燕奚痕一笑。 “景轩也来夜沐,真是好兴致。” 燕奚痕目光在两人身上带过,道:“你们这是?” 蔺琦墨突然到来,也不及给他另行准备营帐,燕奚痕便将他安排在了帅帐中。到底蔺琦墨是客,方才燕奚痕巡营只巡了几处便叫苏亮继续,他回到营帐想着招呼蔺琦墨。 却不想帐中竟空无一人,他这才出来寻人,倒是不想竟会碰到这一幕。此刻他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便肯定蔺琦墨和罄冉是相熟的。 罄冉尚未回答,蔺琦墨已是一跃而起,一臂搭上她的肩头,“我们都洗好了,景轩自便吧。” 蔺琦墨说着拖着呆愣的罄冉便走,罄冉迷迷糊糊跟着蔺琦墨便进了丛林。待到了密林,罄冉甩开他的手,目光微沉瞪向他:“你干嘛帮我?” 怪不得方才她那么轻松便将他扔进了水中,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弄湿身上,有意帮她掩饰。要是真让燕奚痕看到她独自夜浴,燕奚痕可不同苏亮,他心思缜密,说不定来日就能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 那么说,蔺琦墨分明早就看出她的女儿身了!说不定还早就认出了她呢! “哼!果真是常逛青楼的!经验真丰富!” 罄冉见蔺琦墨笑容微滞,这才惊觉她不知不觉中竟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见他变了神情,她心一怯,却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分寸不让地瞪向他。 她说的分明就是实情!为什么要怕! 蔺琦墨却是倏忽一笑,邪邪地勾起唇角,骤然凑近她:“是啊,再说易青你这般勾人的身姿,也不是几块裹布便能掩藏了的呢。”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眸光专注,越发显得黑沉,那最后的气息分明喷吐在她的面上,引得她一阵害怕。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却让她心跳如鼓,步步后退。该死的,她敢肯定这厮是故意的! “你做什么!” 罄冉低吼一声,可声音却显得异常没有威慑力。 身后低上一颗树,罄冉尚不待闪身,蔺琦墨已是欺上了他欣长的身体,呵呵而笑。 他挑起罄冉一缕落在胸前的发,在指尖轻绕,一脸坏笑:“易青觉得我要干嘛?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啧啧,这般美人儿,也就景轩那愣头青会将你看成男子。” 他身上还带着水的清新,可给她的感觉却太过危险,墨发犹自滴着水珠,淌过完美的鼻梁,滑过修韧的脖颈,直没入微敞的襟口。 罄冉从未这般失措过,心头莫名涌上的慌乱让她胸口剧烈起伏,然而这下更糟,她分明感受到他身体骤然一僵。 “景轩是君子,四郎可不是,用易青的话说,四郎经验丰富,这般美色攻势,啧啧......受不了呢。” 他说着撑起双臂,将罄冉整个困在身前,俯身便向她探去。 事发突然,一连串事情眨眼间发生,罄冉甚至还没从方才的夜沐中回过神来。 她就不明白了,分明她如前几次一般,好好在溪边沐浴,怎么就突然闯出了两个男人,还被拉到了这里。怎么就面对着一张越来越大的俊面! 她脑中轰鸣一声,本能闭眼,尖叫一声。 “啊!滚开啊!” 听到她吼,蔺琦墨双肩抖动了下抑制住笑意,撇向罄冉,但见她紧闭着双眸,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 他只觉,此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楚楚娇弱。 蔺琦墨本只是想逗逗她,然而此刻却是一呆,半响失神,然后鬼使神差便俯下了头。 罄冉睁开眼睛,正见他面上调弄的笑容淡却,眼神分外专注熠熠如星辰,将他俊美的面容压了下来,令她心头颤动。 温热的鼻息扑近,又让她有些迷糊,本能下将头一偏,蔺琦墨湿润的唇已贴上了她的右颊。 两人同时一僵,时间似乎有一刻的停顿,罄冉瞪大双眼,心脏急速跳动,仿佛就要蹦出胸腔,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无法承受,他温热的身子贴在前面,更令她觉得强烈的压迫感,终忍不住挣扎一下。 蔺琦墨抬起头来,笑容有些僵硬,瞬即迎上她忽闪的目光,他一惊,心怦怦而跳,再没有了方才的从容,错开目光,呵呵一笑松开了手,回身大步向前走去,嘴上还喃喃说着。 “粗声粗气的,你吃了什么鬼东西,把嗓音弄得跟男人一样,真扫兴!” 罄冉睁开眼睛,听他这般说,心知又被这小子戏弄到,顿时飞起一脚便向他踹去。 “可恶。” 蔺琦墨假装吓到跳到一边,朝她可怜兮兮的笑道:“开个小玩笑,别生气嘛。” 他说着架起罄冉飞踢而来的脚,啧啧出声,“冉冉的脚长的真好看,又秀气又可爱呢。” 罄冉一愣,停了动作,“你怎么认出我的?” 蔺琦墨得意一笑,凑近罄冉,伸手便要揽上她的腰。罄冉一惊,后退一步,拍掉他的手,警觉地望着他。 “你再动手动脚,小心我扭断你的爪子!” 蔺琦墨耸肩,将手改了方向去撩罄冉碎落在面前的头发,轻声道:“一个人的面貌可以变,可身体反应却骗不了人。你一紧张,便会不由自主的闭眼睛,耳后根就会红,冉冉怕是自己都没注意到吧?” 罄冉一愣,有吗? 蔺琦墨见她思虑,笑着用手中绕着的长发去扫罄冉的耳朵,罄冉一把扯回被他拉着的头发,顺势一手压住他肩膀,一手拉住他的手腕,向下使劲一按。 蔺琦墨惨叫一声,罄冉已是松了手迈步而去。 “我说了,别动手动脚!” 蔺琦墨望着她快步而去的身影,抬手轻触双唇,勾唇一笑,目光轻闪,怪叫一声跟上,朝罄冉努努嘴。 “情妹妹,你怎么这么记仇呢。你这点真应该好好学我,我就从来不记仇。” 翌日,日上三竿,苍松密谷南面的乌莽山。 昨夜罄冉便接到了要和蔺琦墨一起来这苍松密谷游说的任务,今日天未亮两人便出发了,只是没想到,竟还是没能在正午前赶到密林。 如今太阳暴晒着,罄冉顶着毒辣的太阳,眼见入目之处乱石嶙峋,寸草不生,便觉口干舌燥,头晕脑胀。 她瞥了眼身旁躺在马背上,头顶盖着竹帽睡得悠哉的蔺琦墨,不得不说这厮虽讨厌但却也能吃苦的紧,如此情景下竟还能如此悠闲。 罄冉想着,拔下水囊仰头便灌了几口,竟是将水喝了个空空。 蔺琦墨睁开眼睛,见她脸色被晒的通红,便指着远处山头道:“过了这山头,便能看到密林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几根方才在山谷摘来的野草,抛了两根扔给罄冉,自己则优哉游哉地挑起一根噙在了嘴中,轻嚼着。 罄冉狐疑,学着他将草根放在口中一嚼,一股清爽的甜味入口,倒是冲淡了身上的燥热,她不免眉眼一弯。 两人翻过山头,进入密林,罄冉隐约看到隐在山谷间竟有一户人家,炊烟袅袅,她眼前一亮。 “看,有人家!” 蔺琦墨亦勾起了唇角,“走,还真是饿了。” 御马而下,那是一座窑洞而居的人家,依山而住,木栅栏护起的小院,看上去甚为清幽。 院中一个壮汉正躬身喂着小鸡,口中不停“呱呱”唤着。另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童,正在石桌边玩着石子。 两人到了院前,蔺琦墨提衫而下,见汉子抬起头来,忙是一笑,“打扰了,我们行路到此,饥肠辘辘,不知能否行个方便卖给我们些吃的?” 他说着自腰间摸出一锭碎银来,汉子一愣,面有喜色,忙迎上将木栅栏打开,一手接过银子,一面将他们迎入。 “两位请,先进屋歇歇,我这就去弄些吃的来。” 罄冉对汉子点头,跟着向屋中走,蔺琦墨望了眼院中玩着石子的小孩,随即大步进了屋。窑洞的好处便是冬暖夏凉,两人刚入屋子便有一股凉意袭来,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多了。 罄冉在凳子上坐下,面上浮起了笑容。蔺琦墨却望了望屋中,眉宇微动。 不一会汉子从外面进来,将手中一小筐馒头放在桌上,倒了茶水,笑道:“娘们死的早,粗茶淡饭别嫌弃,我去再做个小菜,两位慢用。” 蔺琦墨却是一笑,“大哥别忙了,我们随意用些便赶路了,只是大哥这里可有水酒?” “有,有,兄弟等等,我这就去拿。” 听他要酒,罄冉冷哼一声,正欲将茶盏凑近唇边,却听蔺琦墨长叹一声, “易青,你还记得我那只小毛驴吗?就是在鹊歌城被你抢到的那只灰毛马儿。今天正好是它的忌日,也不知道它在那边过的可好。” 大汉转眼便回到了屋中,罄冉见蔺琦墨倒了杯水酒洒在地上,想起他那只会喝酒的马,再想想他方才的话,心中一跳,劝慰道。 “你也别难过,大白不是挺好的嘛,可比你那小毛驴好多了,酒量也比小毛驴好呢!” 大汉笑道:“我这可是第一次听说会喝酒的马。” 蔺琦墨一笑,起身一手提起酒坛,一手拿了空碗,笑道:“哈哈,我的马儿可都会喝酒,今日便让你看个鲜儿。” 他说着便向外走,罄冉也笑着起身,冲大汉笑道:“瞧瞧去?” 大汉一愣,见两人快步而出,忙也跟了上去。蔺琦墨见罄冉大步跟上来,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飞起,瞬间便如两道急电坐在了马背上。 同时,蔺琦墨将手中酒坛扔向身后汉子,惨叫声传来。两人尚未掉转马头,三支箭羽携带着凛冽风声已到身边。 第46章 夜沐之扰(2) 两人几乎同时挥剑格挡,一面飞冲而出。三箭被蔺琦墨挡去两箭,罄冉只挡下一箭,但觉手腕酥麻一片,胸中微窒,好厉害的内力,她暗念回头,正见五六个人自小院井中接连跃出。 “好霸道的箭!” “不要回头,快走!” 蔺琦墨的吼声传来,罄冉听他话语中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和严肃,不免心一惊,将马儿驱得更急。 “射!”怒吼声传来。 顿时箭鸣声震聋发聩,听声响方才那般力道的箭支竟不下数十。此刻便是不回头,她也能想象那浓密的箭雨。这些是什么人,竟个个都是神箭手! “弃马,进林子!” 蔺琦墨的声音被箭鸣声打的断断续续,罄冉也知这样力道的箭根本就接不了,她一点也不犹豫,身影一纵便向傍边密林奔去。 清风凄厉的叫声传来,罄冉心一疼,脚下一慢,几支箭飞追而来,直逼近前。她挥剑格开两箭,箭被她打偏,没入岩石,竟仍深达余寸! 心中大骇,箭鸣声再次传来,罄冉尚未反应,便觉身体一紧,蔺琦墨迅捷挡下两箭,脚蹬树干,闪电回身,挺身前扑,将罄冉扑倒在地。 罄冉猝不及防,脸重重地摔在黄土之中,然而就在这一瞬,她也听到了破空的风声和身上蔺琦墨的闷哼声。 蔺琦墨身子剧烈一震,动作却毫不停顿,将罄冉扑到在地,搂住她的腰,急速向密林翻滚,几支箭跟随着没入土中,颤巍巍发抖。 密林地势较低,两个翻滚数下,箭雨势弱了些,躲在大石之后,罄冉抹去脸上灰土,入目正见蔺琦墨背上赫然插着一支青翎箭。 那箭羽随着他胸口起伏,还在微微颤动,一丝血线蜿蜒淌在他雪白的衣衫上,触目惊心。 罄冉一惊,尚不待说话,蔺琦墨已是撑着石头快速起身,“快走!” 话语未落,他拉着罄冉便向密林中奔,罄冉心知敌强我弱,形势紧急,不能有片刻耽搁,忙施展轻功跟紧他,一面握紧手中青剑,留意着身后。 他俩轻功甚好,那些人一时追不上,没一会后面便没有了动静。罄冉见蔺琦墨背后血染大片,可他竟不曾停下脚步,她心中担心,蹙眉看向他,见他脸色煞白,牙关紧咬,豆大的汗水一直往下滴,不免惊声道。 “他们一时追不来,歇会儿吧,这样你撑不住的。” 蔺琦墨却头也不回,眉宇紧蹙,发足急奔,“是高阳王的十三煞。方才院中只有八人,想来另外几人也在附近,此地不能久留。” 罄冉一惊,早听说战国高阳王手下有十三个箭法超群之人,个个内力极好,且专攻箭术,箭法超群。这十三人同进同出,从不单独行动,箭发必有死伤,犹如煞星,所以得此称号。 由于脚下奔走,蔺琦墨背上不断涌出血来,罄冉心一紧,伸手便点上了他的几处穴道,尚不待他反应,一把紧拎他的腰带,将他抗在肩头,以闪电般的速度投入丛林之中。 蔺琦墨一惊,心一跳,却忍不住那浓浓的喜悦,扬起暖意的笑,却肃然道:“放我下来,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荆棘不时挂破衣衫肌肤,罄冉全然不顾,发力狂奔,冷哼一声,“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蔺琦墨摇头轻笑,不再多言,身后鲜血如丝线般低落,滑过他的脖颈,滴入她的颈中。 温热的血滑过,罄冉却打了个寒噤,咬牙继续狂奔。一道白色闪过,雪琅自密林间闪现,一溜烟便向东面的谷涧奔去。 罄冉双眸一亮,立马转了方向紧跟而去,穿过数片丛林,终于到了一条小溪边。 “雪琅,好样的。” 她对趴在河边喘息的雪琅赞叹,毫不犹豫大步踏入河水,逆流而上,估计敌人无法再追踪,这才上岸进了一片密林。 身上大汗淋漓,一阵虚脱,她将蔺琦墨放在地上,轻轻扶着让他靠着大树,在他身旁跪倒,大口喘息。 见他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极其微弱。罄冉只觉一阵愧疚,心中疼痛难当,她深吸一口气探向蔺琦墨怀中,摸到几个小瓷瓶,心中微喜。 确认其中有个白色瓷瓶中便是止血药,她咬牙一下,去看他的背。那支青羽箭直直没入身体,离近心脏,他的整个背就似侵在血水中。 罄冉面色惨白,五指成爪,便要去握那箭羽,蔺琦墨却是轻笑一声。 “是狼牙箭……你这……是救我,还是谋杀……” 罄冉手一颤,移动身体去看他。阳光从树枝透过来,照在他的脸上,斑斑血迹和光点下,他的唇角还带着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可罄冉却再不觉得那笑刺眼讨厌,此刻她真希望他能如平常一般冲她嬉闹那怕调笑都没有关系。 蔺琦墨眼角轻动瞥向右腿,罄冉一愣,忙俯身将他衣襟拉开,见他绑腿上缠着一把小刀,她双眸一亮,拔了出来。 她见蔺琦墨虚弱地眨眼,心中不忍,狠了狠心扯下衣襟放在他嘴边。 “你忍着点,我尽量快些。” 蔺琦墨却不去咬那布块,轻声道:“我还忍得住。” 罄冉深望他一眼,扯下几条干净的衣带,在他身后跪下,将他上衣划开,找准箭口,用匕首割了个十字交错的口子,这才眉宇紧皱,颤手握住箭羽。 “是个男人你就挺住!” 罄冉声出,力运手腕,将箭拔出,顿时血光喷溅,纵使已做过处理,然而狼牙箭上的倒钩,依旧生生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肌肉来。蔺琦墨疼得身体剧颤,双眸圆睁,双拳紧握,却只是闷哼一声。 罄冉心跳如雷,片刻也不敢耽搁,点穴、上药、扎捆,一气呵成。当所有动作结束,才惊觉蔺琦墨已是没了反应,她顿时大惊。忙去拍打他死灰的双颊,颤声唤着。 “蔺四郎,你死了吗?!” 山风忽盛,树枝唦唦,光影婆娑,林间唯有她焦虑的唤声传荡着。罄冉见蔺琦墨毫无反应,只觉头脑一阵轰鸣,又仿似在云端漂浮,天地之间,形单影只。 眼眶一红,就要落泪,她一面哽咽着:“死小子,你起来,我云罄冉不要欠你一命……” “女人……你好吵……还咒我死……爷不会让你如愿的。” 虚弱到不闻的声音传来,罄冉一愣,却见蔺琦墨唇角轻轻勾着,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闪动着几分挑弄,她仿似又看到了那个意兴飞扬的风流少年。 她抹了一把微热的眼眶,忙将蔺琦墨扶起,让他躺在自己双腿上,“你歇会儿,要喝水吗?” 面前女子头发早已散乱,自鬓边垂下,被汗水浸成一绺绺粘在面上,她面色稍定,眸中尽是关切。蔺琦墨定定望着她,心头暖暖,半响后眨了眨眼睛。 罄冉忙将他轻轻放倒在地,向溪边跑去。 蔺琦墨喝了水,便一直昏沉着,罄冉见密林阴暗了下来,眼见便是一场大雨,忙四下寻找躲雨之所。 临近天黑,罄冉将蔺琦墨扶近了一座山庙,尚未找到干柴点火,庙外雷电轰鸣。雨越下越大,风声凌厉,好在山庙极为牢固,并不漏雨。 一翻折腾,罄冉身上像散架一般,让蔺琦墨靠在肩头,没一会她便也沉沉睡了过去。 雪琅趴在罄冉身边,轻舔着她垂在身旁的手,见主人没有反应,便低呜一声,也舒展了身体,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罄冉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只觉浑身僵硬,刚一动,肩头一松,蔺琦墨自肩头滑落,直直向她双腿砸去。她一惊,生恐他触到背后的伤口,忙一手接住他,将他抱在了怀里。 男人的脸便贴在她胸前,罄冉一阵心慌,只觉这个姿势太过尴尬,只期望蔺琦墨千万别在此时醒过来。她正欲伸手去扶正他的身体,却在此时,蔺琦墨头微微一动,竟真睁开了眼睛,似是不明白状况,还轻轻蹭了几下。 罄冉被闹得顿时满面羞红,心急速跳动,只想将他甩开才好。蔺琦墨似是触动了伤口,低吟一声,醒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蹭着的两团柔软是什么,顿时轻咳一声忙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一阵沉默,山庙中一时只闻淅沥的雨声,和蔺琦墨微显沉重的呼吸声。 一道闪电响彻天际,照的山庙亮晃晃,罄冉余光见蔺琦墨紧闭着双眸,面容惨白,心尖莫名一疼,轻声道。 “还疼吗?” “不疼了。” 蔺琦墨的话虽是还带虚弱,可却不再发颤,罄冉心头微安。想着他临近心脏,又直透肌骨的伤口,心道不疼才怪,便试着分散他的注意力,朝他侧了侧身,问道。 “你是怎么发现那户人家有问题的?” 察觉到蔺琦墨轻轻撑起身体,罄冉忙扶着他,让他依靠着身后石壁坐好。 方才在那屋中,她只是听到他沉声叫她“易青”这才警觉了起来,后来他又说起小毛驴。她当初夺他的小毛驴分明就是在庆城郊外,他却偏说是在鹊歌城外,她这才心生惊惧。 刚刚罄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户人家到底有什么问题,现在想想,怕是那水酒和茶水中都是下了药的。 “那院中的小孩自我们出现便不曾抬头瞧上一眼,倒似没有好奇心一般,我便特意留心了下,便见小孩抓石子的动作极为敏捷,手很白皙指端却又生了厚茧。那汉子说家中娘们去世多年,可屋中脏乱,唯有那织布机却纤尘不染,显是常用。还有那汉子,他从鸡棚中出来可鞋底却干干净净……” “我竟都没有注意到!”罄冉听着他的话心中懊恼,蹙眉打断蔺琦墨的话。 蔺琦墨点头,沉声道:“此次我们也算自鬼门关走了一趟了,咳咳……” 罄冉听他咳嗽,忙探手帮他顺气,沉声道:“高阳王和砮王历来不和,朝堂上多次因兵权冲突,却不想都是混淆视听的手段。战英帝若是知道他的好儿子如此欺上瞒下,攻与算计,独揽兵权,不知作何感想。” 蔺琦墨身体一动,沉吟一声,罄冉心知他扯动了伤口,微微蹙眉,却听他愤愤道:“让爷被个女人背着疯跑,丢尽了面子,这一箭早晚要讨还回来!” 罄冉一乐,瞪他一眼,“你不是说你从来不记仇的吗?” 蔺琦墨却是扬眉一笑,“我这人从不记仇,一般有仇当场我就报了!” 罄冉摇头失笑,见他恢复了生气,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她听外面雨势已落,正欲去找些吃的来,身旁本卧着的雪琅却猛然站了起来,嘶嚎一声,毛发直立。 罄冉和蔺琦墨对望一眼,皆闪身而起,满面警觉。 “何人胆敢冲撞圣庙,速速出来受死!” 一身大喝自山庙之外传来,顿时火光骤显,映得阴暗的山庙也光影重重。 敌人这么快便来了?听声音来人甚众!罄冉心一惊,站起身来。 混杂的声音自山庙之外响起,纷乱地逼近山庙,罄冉和蔺琦墨对视一眼,她抄起青剑,护着蔺琦墨凑近庙门。 一望之下顿时傻眼,但见庙外火光大盛,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举着火把围着石庙,他们身上被植物汁液画的红绿相间,头发束着辫子,扎着布带,脸上涂着白灰,显得一双眼睛黑洞洞甚为骇人。 他们手中更是五花八门,有拿弓箭的,有拿弩器的,更有拿着锄头、棍棒的,口中不停吆喝着。 “妖孽,快快出来受死!” 罄冉一阵茫然,显要以为误入了野蛮人的部落。她呆愣间,鼓声响起,再看怒气汹汹的人群后面,八大衣衫花哨头发花白的老者舞动着手中挂着骷髅头的拐杖,跳的那是……驱魔舞? 乐声一起,雪琅嚎叫一声,毛发直立,嘶吼着闪动着绿盈盈的狼眼扑至山庙前,利爪扎地,昂头又是一声嘶嚎。 “妖孽,射!射!” 外面静默片刻,一声声尖吼传来,顿时箭羽齐飞,罄冉见雪琅竟似要顶着箭雨往外冲,忙飞身扑上,带着它一滚便停在了庙门另一侧。 几支箭飞入山庙没入土中,火光下颤巍巍而动,虽是不及上午十三煞的箭有震慑力,但是罄冉还是觉得一阵头疼。显然,他们什么地方犯了这些山民的忌讳,冲撞到他们了。 问题是,这山庙开山而凿,三面是坚硬的山石,只有那一个庙门能够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她蹙眉看向对面靠墙而座的蔺琦墨,见他摇头耸肩,显然也是不解。正思虑要不要出去说个清楚,却听外面安静了下来,罄冉向外偷瞄,驱魔舞已经不跳了,一个老者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过来,站在山庙前沉声道。 “取法物,将妖孽逼出!” 罄冉一惊,他们这次进山是为说服陆老将军而来,这山中村民都是受陆元贺保护的,此刻若是他们冲出,先不论蔺琦墨的伤势,和村民冲突是必定的。 万一村民再有个伤亡,怕是真要糟糕。罄冉蹙眉安抚好雪琅,一个飞身在蔺琦墨身旁坐定,急声道。 “怎么办?他们要放火烧我们了!” 蔺琦墨挑眉苦笑,“未必呢……” 似是回应他的话,一阵乒乒乓乓声传来,接着一股臭气冲入鼻息。罄冉借着屋外火光去望,顿时气结。 天,那是什么? 狗血?粪便?小孩衣服?男人内裤! 罄冉还不及去看那白森森似是什么骨头的东西,外面又是一阵皮鼓剧响,引得罄冉欲哭无泪。声旁轻笑声传来,罄冉凝眸去看蔺琦墨。 “你还笑得出来,现在怎么办?” 蔺琦墨轻咳数声,顺了口呼吸,掩鼻道:“我们不欲和村民起冲突,狄飒更是。现在这些村民自己找上门来,岂不更好?只要他们带我们回去,那十三煞自是不敢入村滋事的。” 罄冉翻个白眼,“你说束手待毙,让他们把你我绑回去?看他们这样,若说架个柴堆将你我烧死也不无可能。何况,你身上还这么重的伤。” 蔺琦墨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他勾手示意,罄冉狐疑地靠近他。听他叽咕几句,罄冉蹙眉半响,迟疑着。 “你的法子能行吗?” 蔺琦墨却是摇头苦笑,“那就要看冉冉演戏的功夫到不到位了。” 罄冉思索一翻,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不愤地瞪他一眼,闷声道:“若是不管用,让雪琅咬死你!” 见她起身,蔺琦墨无辜一笑,“情妹妹舍得吗?” 罄冉冷哼一声,暗骂这厮刚有了点气力就油嘴滑舌。她走至庙中,突然御气飞起,身影在山庙中来回一起一落,显然庙外人看到了这一幕,十多只流箭飞来,她轻松躲过,落于庙门处,一阵轻舞。 罄冉跳的正是外面村民所跳驱魔舞,虽然她跳得要优雅的多,可是,显然村民们还是认出来了。 “看!快看!” “长老,他怎么也会跳神舞!” “难道不是妖孽?” …… 罄冉听得他们议论,心一定,动作加快,让自己更似神志被仙神附体一般。 “长老,这……” “此人不怕我们的法器,又会跳这神舞,实在是奇怪,难道是神娲娘娘有什么事要指示我们……” 罄冉耳听那祭祀模样的人说到此处,面容一亮,突然停下动作,双手合十,闭目沉声道。 “我乃神娲娘娘座下弟子神冥,此庙中二人被坏人滋扰,身负重伤,于庙中祈求神娲娘娘庇佑,娘娘悯之,尔等速速将二人带回村中,悉心照料,神娲娘娘自会降福泽与尔等。” 她说罢,身子一软,倒向庙外,分明听到隔着墙壁传来蔺琦墨可恶的低笑声。罄冉听不到村民有任何动静,心一纠,偷眼去看,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那大祭祀。 大祭祀缓缓走近躺在地上的罄冉,罄冉忙敛息闭目,那大祭祀绕着罄冉跳了两圈,沉声道:“看来果真是神娲娘娘座前弟子现身。” 一个脸绘重彩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他一挥手立马便有山民冲进庙中,将蔺琦墨抬了出来。 中年男人扬声,“这两个人一定要救活!快快!大家快将他们抬回村子!” 村民轰然而去,没一会儿两个大担架被抬来,罄冉和蔺琦墨分别被抬上架子,由八个彩油涂面、上身下身裹着虎皮的精壮小伙抬着缓缓穿过密林,下了溪涧,到了一处深藏在山谷中的小村子。 “瞧,这两个人真不一般,这只神兽定是神娲娘娘派来守护他们的。” …… 雪琅一直安静地跟在罄冉担架边上,一路罄冉听着村民们纷纷议论着神人献身,神兽守护,只觉哭笑不得。倒不想蔺琦墨的办法还真管用,真能唬住这些村民。 村民对神灵的敬畏真让人又可笑又可叹,她今晚这些把戏怕是也只有对这些质朴纯然的村民能起作用,他们不懂什么阴谋诡计,只尊心中信仰,多可爱的百姓,然而这样的百姓,却因为愚昧,也最是好骗,在乱世中被统治者利用而不自知。 罄冉心中涌起无力和愧疚,可想到已经脱离危险,马上蔺琦墨便能得到很好的修养,她又觉一阵轻松。 第47章 品评天下(1) 陆府掩藏在高岭的背风处,府邸修得壮阔宏伟,立于山顶俯望,雕栏玉 砌的房屋便如同琼楼玉宇,天上楼阁。 此刻陆府用于待客的落宾院中,阳光初盛,满园飘香,当十三煞的老大急步迈入院中时,狄飒正立在院中弯腰修剪着一捧开的正好的蛇目菊。 他一袭黑衣,暗金的底纹在阳光下发着明光,高贵威仪不彰自显,童路进了院子自觉放轻脚步,停于道傍躬身而立,却不说话。 狄飒剪掉一枝横生的花朵,抬眸撇了一眼童路,复又低头。 童路却立马拂袍单膝跪地,微白的发丝轻晃,“那蔺琦墨和易青被山中百姓救回,我等不敢惊扰百姓,故而未能完成任务,我等办事不利,请王爷处罚。” 狄飒双眸微眯,手中一个用力,一朵开得正好的菊花应声而落,他伸手接住,轻轻抚弄着花瓣,沉声道。 “罢了,若是这二人真落到你们手中,那本王倒是要失望了。本王倒要看看他蔺四郎有何能耐说服陆元贺!把你的人都撤了吧。” 童路应命,脚步微微犹豫,狄飒挑眉,“还有何事?” 童路抬眸望了眼狄飒,见他神色沉静,这才道:“那易青身旁带着一只冰狼,似乎……是王爷失踪已久的雪琅。” 狄飒双眸眯起,手中一个用力,那一朵血红的蛇目菊被他揉捻开来,飘零在地。 前几日,莫名其妙来了个麟国将军,在军营中嚷嚷着要见他。被他回绝,那人竟在军营中大闹了起来,骂他言而无信。他召见了那将军一问之下这才弄明情况,据他猜想那冒充他的男人定是旌国人,没想到竟又是这叫易青的男子! 好!好!好一个易青! 狄飒面容顿时凌厉,眸中似有万千冰层迸射出深寒冷意,半响他冷哼一声。 “畜生!” 童路心一惊,那只雪琅他是知道的,王爷养了多年,甚为宠溺,如今王爷话语中竟全是杀机,他不免替那冰狼捏了一把冷汗。见狄飒挥手,童路再不多留,躬身退出了小院。 侍卫见狄飒走出花丛,忙迎了过来,一面接过他手中剪刀,一面奉上雪白的绢帕。狄飒将手中沾染的花渍擦在帕子上,望着那鲜红如血的色彩,抬眸冷声道。 “去,再递拜帖。” 侍卫见狄飒面容冷峻,忙应声而去,脚步带着几分焦虑和不安。他们到陆府都三日了,陆老将军却迟迟不肯露面,他们这几日服侍都格外小心,生恐惹怒王爷,现下见王爷心情更加不好,自是更加惊惶。 罄冉和蔺琦墨在小村呆了三日,有村民的照顾,再加上蔺琦墨带在身上的伤药极好,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 蔺琦墨的坐骑大白果真是匹好马,很快它便自行找到了失散的主人,令罄冉高兴的是清风竟也跟着它。清风的后腿中了一箭,穿骨而过,甚为严重,村民很热情,还帮他们寻来了村中老兽医给清风接骨包扎。 这日清晨蔺琦墨伤势已见大好,两人辞别村民,由三个壮汉带领着继续向密谷深处前行。有了他们带路,一路非常顺利,临近中午便进入了陆府所在的飞辕岭。 飞辕岭果真适合防守,地势险要,水源充足,而谷中云雾缭绕,土壤肥沃,种植有多种作物,纵使敌人围山,坚守一年绝无问题。 罄冉一路行来发现飞辕岭壕沟纵横,暗处还隐藏着不少兵勇,就连在农田中干活的老汉,动作姿态也颇似有几分功夫,她不禁暗道一声,怪不得战国多次出兵竟连飞辕岭的边儿都摸不到便铩羽而归。 傍晚终于到了陆元贺深藏在飞辕岭中的府邸,投了拜帖,罄冉站在府门前,仰望着眼前高五六米,宽七八米的青铜大门,不免有些诧异。 夕阳下高大巍峨的府门洞开着,宽敞简单的门楣上漆黑的陆府两字镶嵌在朱红牌匾上,没有多余的装饰,更没有成队的兵勇护卫。 沿着洞开的大门,入目是一座高大的影壁挡住了视线,影壁上龙飞凤舞四个字——精忠报国,让人望一眼心生一凛。 就是这样一座毫无防守的府邸,却透出威严之气和大家风范,让人望一眼便能感觉到威严,会莫名升起敬畏之心,不敢造次。 蔺琦墨目光落在那影壁上深刻的四字上轻轻挑起了唇角,靠近罄冉,笑道。 “听说陆府小姐陆晴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陆老将军对这个独生女儿宠溺非常。不如易青去施个美男计,咱们也好早日完成你们王爷的交付。” 罄冉抿起唇角挑眉看向蔺琦墨,“我看是你自己想去吧?放心吧,四郎若是有此想法,易青当鼎力相助。” 蔺琦墨听她这般说,神情讪讪,退开一步,复又双眸一亮靠近罄冉,“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要四郎用美男计倒也不无可能,只是那陆小姐的容貌、武艺、才智、胆识需得及得上冉妹妹方可,不然……四郎可不愿委屈自己。” 罄冉瞪他一眼,挑眉道:“那陆小姐才智如何我不知道,不过这陆老将军在此的威望和势力倒是一目了然。” 这府邸不派重兵防守,便足以说明很多事情,看来这位陆老将军真是不妄虚名。 蔺琦墨未及答话沉稳的脚步声自府中传来,他敛了笑容,却不整理站姿,依旧歪歪斜斜地靠着马鞍,目光却移向府门。 罄冉瞥他一眼,兀自整理仪容,片刻一位身着儒衫,身材健硕的老者步出府门。 “在下陆平。两位的拜帖老爷已经看过,今日天色已晚,老爷令在下将两位安置在客房,明日老爷定当在思院款待二位。” 罄冉忙淡笑施礼,“晚辈岂敢逞陆老将军款待,老将军不厌弃我二人叨扰便好。” 陆平只觉眼前少年笑容间从容舒缓,如朗月上东山般让人心胸畅快,不由多看了罄冉两眼。 “陆平将军鹿原一战畅快酣然,晚辈仰慕久已,今日得见,请受晚辈一拜。” 清朗的男声响起,陆平回头正见蔺琦墨躬身而拜,他心一震,想起当年风光,不由神情微动。很快又恢复平静,淡声道。 “老夫不过这陆府一介下人,当不得蔺少帅如此大礼,两位请吧。” 罄冉第一次见蔺琦墨如此正经,不免呆愣在侧,直到蔺琦墨躬身跟随陆平进入府门,她才回过神来,忙牵了马儿,带着雪琅亦跟随而入。 陆府不愧为将门宅院,处处透着一股阳刚硬气,虽是侍卫不多,但是来往婢女仆人个个身姿轻便,井然有序。 两人跟着陆平走过练武场,绕过黑色的大壁影,过了垂花门,中间一条甬道,左右两个月洞门院子,尚不待陆平引路,雪琅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嚎叫,接着竟飞奔向右面的月门。 罄冉一惊,唤它竟得不到回应,一眨眼它便消失在了眼前,罄冉忙紧跟而上。 “抱歉,陆先生。” 她心中微疑,大致猜到了那院落中住着何人,不敢耽搁,蹙眉说着,话语一落人已施展轻功,身影一晃便跟着那道银色消失在了月洞门后。 蔺琦墨冲拧眉的陆平一笑,忙快步跟上。他和陆平刚走过月门便听到喧杂的声音自抄手游廊后传来,冰狼哀嚎声,剑气龙吟声,声声不绝。 听到激斗的声音传来,陆平面色不变,显然早料到会如此。蔺琦墨却是勾唇一笑,朗声道:“在陆府也敢如此嚣张,战国的砮王殿下好像并不将陆老将军放在眼中。” 听他这般说陆平面容微沉,复又恢复清朗望向蔺琦墨,道:“未必便是砮王挑起争端吧。” 两人绕过游廊,院中一蓝一黑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那蓝影正是罄冉,而那黑影自是早一步到达陆府的狄飒,而雪琅望着两个交叠在半空激斗的身影不停地抓着双爪,哀嚎着,显得极为狂躁不安。 罄冉刚入院子便见狄飒一剑刺向哀嚎着的雪琅,而雪琅竟是一动不动,她一急一恼自是顾不上他想,青剑出鞘,骤然架住了狄飒狠命击向雪琅的利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必相激,两人瞬间便斗在了一起。 狄飒怒目盯着眼前清冷到绝美的容颜,这张脸他认识,纵使只在战场上遥遥望了一眼,他却铭刻心间,日日想起。 就是这个人用八珍阵法让他损兵折将,让他吃了领兵以来最大的败仗,更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负伤而归。他万没想到这个叫易青的男子,形容柔弱武功竟也如此不凡。 狄飒见这易青两下便化去了他刺向雪琅的招式,顿感火大,再听雪琅的声声嚎叫,怒火和烦躁汹涌烧起,他大喝一声,右足劲点,身形如飞鸟疾掠,剑气如紫虹贯日,卓然迸发,直逼罄冉。 罄冉亦招招狠辣,新仇旧恨交织在心头,身影一再腾纵,手中长剑寒光暴闪,光影飘飘飒飒,扬满半空,一面抵挡住狄飒的攻势,一面剑势凌厉,直取要害。 蔺琦墨凝眸,只觉狄飒的剑式大开大合,磅礴有力,剑气刚烈无双。而罄冉的剑式则柔中带刚,变幻无穷,剑气闪出连绵的银光宛如一朵朵银莲在她腕间盛开。两人旗鼓相当,一时半会儿谁也休想占到便宜。 他摇头浅笑,缓步走向焦急嘶吼的雪琅,一面安抚着它,一面唏嘘道。 “可怜的小东西。” 他的安抚显然对正焦躁不安的雪琅起不到任何效用,雪琅依旧跟着激斗的两人来回奔走,声声吼叫。蔺琦墨耸肩放弃,退向月门,抱胸靠向墙壁,悠然看向罄冉。 此时狄飒正剑气纵横直取罄冉前胸,罄冉手中寒剑架上狄飒剑锋,借力凌空飘飞,如鸢舞鹤栖高高腾起。谁知狄飒却不再剑逼罄冉反倒剑走偏锋刺向地上低吼着的雪琅。 罄冉一惊,衣炔翩飞,急急逼降身躯,同时剑芒暴起,去攻他手中长剑,然而狄飒却在雪琅身前虚晃一下,看准空挡,剑招自肋下斜斜刺出,同时大喝一声,直逼扑下身来的罄冉。 眼见剑势便要扫上罄冉,蔺琦墨一惊,双眸眯起,直起身来,尚不待他做出反应,罄冉忽将手中青剑翻转,交至左手,右手在剑柄上一按,剑柄下端竟突然弹出一把利刃。 那利刃连着一条银链,她挥出一道银光,利刃骤然击出,带着凛冽击势直逼狄飒眉心。 狄飒一惊,只得翻身去躲,同时手中刺向罄冉的长剑已偏了方向。罄冉落在地上,两人顿时又激斗在了一起。 蔺琦墨深恐狄飒再用雪琅干扰罄冉,勾唇浅笑,盯着狄飒,扬声道。 “狄飒,那雪琅不愿再认你为主你竟气成这般,和一个畜生这般计较,你让四郎怎么说你好呢。何况,这里怎么都是陆老将军的府邸,在这里挑起争端,怕是对他老人家也有所不敬呢。” 狄飒听他这般说,身影移动间瞥了眼月洞门处,陆平负手站在那里脸色微沉,显是不悦。 狄飒心口一紧手中动作已慢了一拍,罄冉却瞅准时机剑光刃影如流星满天洒下。 狄飒面色微变,身形骤然后退,眼见己被逼至墙边,他双足如钉,身躯稍稍后仰,长剑架住罄冉势在必得的一招。 罄冉却双眸眯起,贯注真气于剑锋上,慢慢下压,逼得狄飒身躯逐渐后仰。两人目光相触,清晰地能从对方瞳孔中看到涌动的怒火,一个厉眸嗜血,一个清眸含恨,一个黑衣鼓动,一个蓝衫飘荡,分明已是拼上了内力。 蔺琦墨大惊,万没想到会这般,一旦拼上内力可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他蹙眉站起,闪身便跃至两人身前,在两人不及灌注更强内力之前,伸手便扣住了狄飒握剑的手腕,同时看向罄冉。 “易青收剑!” 狄飒没想到他会突然扣住自己手腕,顿时怒目盯向蔺琦墨,冷声道:“原来威震宇内的蔺帅竟是趁人之危的小人,狄飒今日真是开眼了。” 蔺琦墨却不在意地挑起唇角,同时手中骤然灌力,见狄飒顿时面容微白,他笑得无辜,挑眉道。 “是不是小人四郎不知道,不过四郎却知,再不松手,砮王殿下这条胳膊可要震裂了。” 狄飒冷哼一声,盯向满面清冷的罄冉,“本王若现在收势,怕是命都不保了。” 蔺琦墨挑眉一笑,“那就休怪四郎趁人之危。” 蔺琦墨说罢竟将内力绵绵灌入握在狄飒手腕的掌上,狄飒顿时心胸一窒,他双眸眯起,可尚不待他御气反击,罄冉已突然将剑还鞘,转身托着哀嚎不止的雪琅跨步而去。 蔺琦墨笑着松开握着狄飒的手,挑眉迎上狄飒怒火涌动的双眸呵呵一笑,道:“天干地燥的,砮王动这么大火气,小心上火啊。” 他说罢也不看狄飒铁青的面色,转身悠然地拍了拍衣襟,冲陆平微微施礼,大步迈出了院落。他追上前面罄冉,凑近她朗然一笑,轻声道。 “原来冉冉这么在乎四郎,四郎真高兴。” 罄冉瞥向他,“谁担心你了,我只是不愿以多欺少。” 蔺琦墨见她大步而去,挑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暖意融融,另有一丝辩不明的甜蜜融进那暖意中让他整颗心都醉了。 冉冉,你若不是担心我牵动伤口,又岂会马上收剑?有你这份心,四郎纵使再受一箭也值了。 翌日,夏日丽阳早早冲破云层,照的谷间云雾飘渺,隔着水雾,少了几分热气,却多了几丝空灵。 罄冉用过早膳,迈出房门,见蔺琦墨尚未出房不免有些诧异,向他居住的东面房间走去。 房门洞开着,入目蔺琦墨负手站在屋中,依旧是一袭白衫,清风自暖窗飘忽而入,扬起他长袍一角,又倏忽落下。他孤独地站在略显空荡的大厅,单衣萧索,一身的清冷,莫名让罄冉觉得他的背影是那般寥落。 他正出神地望着堂中悬挂着的梅花图,竟似没有发现她的到来,罄冉甚少见他这般沉静,不免微微诧异看向那梅花图,目光一闪,怔在了当场。 那张梅花图和程英书房中悬挂的石梅图异曲同工,显是一人所作。她目光落在梅花图的落款处,一个红色方印赫然便是梅花屋主四字,正是前朝靖边侯蔺啸所作。 罄冉心头莫名一紧,有复杂的情潮翻涌着,酸酸的涩涩的。突然蔺琦墨双臂抬起,对着那梅花图深深拜了三拜,罄冉心一触,暗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去,萧索的叹息声自屋中响起。 “今日是家父的忌日。” 罄冉脚步一顿,回过身来,蔺琦墨也恰在此时回身,两人目光相触,罄冉分明看到那意气风流的少年此刻面容清隽,纵使淡笑着,仍掩不去眉目间深藏的黯然和伤痛。 她心一触,目光轻柔落在他面上,淡笑上前,亦对着那梅花图躬身三拜,心中有一丝复杂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来。 麟国少帅蔺琦墨威名广传之际,他的身世便也跟着广为传颂,罄冉自是也有所听闻。早便知蔺琦墨乃是前朝靖边侯蔺啸之子,亦知当年雁城被燕国攻破,靖边侯战死城楼,成就了一世忠义。 由于靖边侯的宁死抵抗触怒了燕国人,当时雁城破,沥王自缢,燕王大怒,将靖边侯府抄没,府中家眷奴仆两百三十余口更是被血斩城楼。唯有靖边侯的四子蔺琦墨在下属的保护下逃得一命,前往麟国投奔了早年离家的叔父。 后来则传出靖边侯二女儿乃是战国的月妃娘娘,她在雁城被攻破时也在慌乱中逃离,只是和家人失散,最后流落到了战国,进而进宫做了宫女,后被战英帝看中封为娘娘。 这些罄冉虽是都听说过,可是不知为何,竟从来没有将这些和眼前男子相联系过,或许是他总表现的太过玩世不恭,太过没心没肺,让人感觉他永远是快乐的,没有忧伤的。 而此刻,当他用忧伤的话语告诉她,今日乃是他父亲的忌日,她才那般深刻的感受到。原来这个意态风流,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头上的男子,原来也是有痛的,有伤的。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自己十多年来的孤苦无依,竟突然生出几分亲近和感慨。 见罄冉恭敬地对着那梅花图三拜,蔺琦墨竟是一怔,直到她抬眸望了过来,他才浅笑道。 “谢谢。” 罄冉望着他,只觉他眸中深深浅浅,是难以名述的哀伤,眼底是一脉深不见底冰封的孤寂,那眼中的淡淡阴霾如轻云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颜色,更如夹着冰凌的潮水,沿着她的血液散布,将心头的隐痛一丝丝牵扯。 第48章 品评天下(2) 在痛自己,亦或是为他而痛,她竟有些辨不分明。蔺琦墨亦深深望着她,但觉她澄澈的眸中溢满了暖意,深深的让人沉沦其中,自溺其间,仿佛多望一眼便能抚去心头深深的叹息。 “两位将军,老爷已在思院恭候两位。” 一声清脆的话语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令两人骤然回过神来。罄冉双颊莫名一阵烧红,匆忙转身。 “劳烦姑娘带路。” 她说罢,也不看那抹玉立的白影,跨步便出了房。 蔺琦墨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身影,一怔之下忽而一笑,又回首深望了一眼那梅花图,拿起桌上的竹筒快步跟上。 罄冉和蔺琦墨跟着侍女到达思院,绕过两道游廊,被带到了一处小花园。花园不大但处处精致,浓荫假山,飞泉流溪,鸟儿在阳光下婉转地唱歌,让人觉得心情怡然。显然,这陆元贺是个很懂生活的老者,倒不似寻常武将。 两人绕过一座假山,顿时视线豁然开朗,一片绵延的草地过去是波光粼粼的清湖,湖边一道灰色的身影正临湖而坐。阳光穿过湖边高大的榕树,照在灰衣老者身上,将那身影衬得透出几分孤寂之意。 罄冉和蔺琦墨对视一眼,踏上软软的草地走向湖边,老者不曾抬头,坐于竹椅上,手执钓杆,似是在假寐,又似是在享受着拂面的湖风。 待两人走至湖边,蔺琦墨俯身一拜,“小侄蔺琦墨拜见陆世伯。” 老者闻言,朗声一笑,睁开眼眸站起身来,双眼含笑,上下打量着蔺琦墨。 “好,好!伯父在这深山幽谷可没少听麟国少帅的威名啊,如今见到贤侄,果真是少年英雄,仪表堂堂。” 罄冉望着眼前笑容爽朗的老者,但见他双鬓斑白,脸颊瘦长,一双眼眸炯炯,似有神光,身影如高山般沉稳,更有一种傲然气势不彰自显,让人心生仰慕。 “伯父谬赞,墨受之有愧。想当年伯父出岐山战江州,怒马斩章雄,后来铅山诛马寓,冰河道杀的燕国大军四处逃窜,在勉州战役中攻燕之桐城,斩敌将庞起。哪一场战役不是荡气回肠?那才是真英杰!我等晚辈儒慕久已。”蔺琦墨笑言。 陆元贺哈哈而笑,复又重重拍向蔺琦墨肩头,笑道:“老了,老了……现在钓个鱼都能睡着,让人笑话啊。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外面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老夫真是不服老都不行,唯今只求能在此安度晚年罢了。” 罄冉却意有所指地接口道:“老将军意不在钓鱼,意在俯视鱼儿为区区食铒趋相争夺,钓鱼需要凝神屏息,然老将军意不在此,睁眼亦或睡着,只需心中敞亮,又有何妨?所以,老将军一点都不老。” 陆元贺一怔,看向罄冉,眼中有着威严与智慧,也有着沧桑和冷酷,半响他又朗声一笑,看向蔺琦墨,道。 “这位大概便是旌国以八珍阵法令砮王吃了败仗的少年易青吧?” 蔺琦墨笑着点头,“伯父慧眼。” 罄冉躬身一拜,“晚辈易青拜见陆老将军,晚辈出言无状,有说的不对之处,还望老将军多多见谅。” 陆元贺淡笑,手抚胡须,瞧着罄冉半响才沉声道:“年轻人锋芒毕露未必便不好,哈哈,老夫倒是极为欣赏你的胆识。” 侍女摆上茶点,陆元贺在竹凳上坐下,抬手道:“坐。” 罄冉还礼在小凳上落座,蔺琦墨却上前一步,笑道:“陆伯父风采如昔,一点都不曾老,易青的话倒是没有说错。” 听蔺琦墨这话倒似见过他当年风采一般,陆元贺不免一愣。 蔺琦墨自袖中取出小竹筒,打开抽出一卷画轴,双手呈给陆元贺,笑道:“父亲曾绘过一幅陆伯父当年征战勉州的画像,墨整理父亲遗物时得见,每每对画瞻仰,现下临时拜访世伯,不及将父亲原画带来。小侄凭着记忆画了这一幅画,及不上父亲丹青,还望伯父莫笑。” 陆元贺站起身来,接过那画缓缓展开画卷。 罄冉看去,但见那画中,青山间,万军前,两个意气风发的将军端坐战马之上。 一人玄色铠甲,大麾染血,神情却坚毅卓然,手持长剑摇指苍穹。另一人青袍飞卷,随意坐在马上,昂头遥望着天际,看不到神色,唯有那清隽的下巴透着一种肃穆的威严,身姿随意间却渊亭岳峙。 看样貌,前者正是年轻的陆元贺,而后者那姿态随意中透出的肃然,倒是让罄冉想起了方才在屋中的蔺琦墨,想来定是他的父亲蔺啸。 罄冉再看向陆元贺,竟见他持着画卷的手隐隐颤抖,面容也尽是动容,半响他叹息一声又抬头望向蔺琦墨,抚摸着手中画卷,追忆道。 “这画卷画的是勉山誓师时的场景,当年我与你父同朝为官。左周末年,六国纷纷建立新朝,叛军犹如野火自四面八方烧来,我和你父亲虽是率兵相抗,可终究无回天之力,大军被逼至勉州,四面被困,粮草短缺。勉岭一战更凶险万分,我等六日不曾合眼,见兵士们一个个离去,心如刀割。这画卷是最后一次大突围时的场景,当时你父亲戏言,若是以三万残兵突破三国二十八万雄兵的重重包围,那定能留名青史,成就一场奇战。不想我们竟真成功了,还能以奇兵攻击燕国桐城,斩敌将庞起,如今想来,仍觉热血沸腾。” 他叹息一声又道:“可惜纵使如此,也未能让时局有任何改变。你父亲护送沥王历经千辛回到封地雁州,终也没能抵挡住汹汹的叛军,最后雁城灭,燕王又那般丧心病狂,竟……如果老夫没有记错,今日当是你父亲的忌日吧?” 蔺琦墨双眸闪过伤痛,点头道:“劳伯父记着,小侄感激不尽。” 陆元贺轻拍他手,眸有欣慰,“你领兵灭燕国,生擒燕王,你父亲也当含笑九泉了。” 蔺琦墨不语,陆元贺又感叹道:“当年雁城被破,老夫只能领着残兵一路北上,死伤了多少弟兄,遇到了多少伏击,这才回到越州,进了这苍岭秘谷。想起当年死伤的兄弟,在战乱中受难的百姓,老夫……罢了,这些年,老夫一心务农,驱兵避器,心境也慢慢淡了,只望能洗刷一些血腥罪孽。” “伯父此话错矣,凶危利器,用得妥当,也是拯救万民之福器。骁雄之兵,若遇好的统帅,也是保护万民不受战火屠戮的神兵。”蔺琦墨微笑着望向陆元贺,但眼神中有着不容退后的锐利锋芒。 陆元贺神情微变,老眸锐利盯向蔺琦墨,他笑容收敛,沉声道:“看来世侄此番前来并非只是单纯看望世伯。” 他说罢竟甩袖转身,负手走至湖边,面湖而立,冷声道:“老夫在此隐世多年,清净惯了,世侄此来若是探望伯父,那伯父当欣慰欢迎,咱们只叙旧,不谈其它。若世侄此番是为旌国做说客,那老夫便少陪了。” 陆元贺的背影看上去疏离而冷峻,罄冉不想他说变脸便变脸,心中微急,上前一步。她正欲开口却见蔺琦墨轻轻抬手,她顿住脚步,不再多言。 蔺琦墨给罄冉一个稍安勿躁的神情,这才缓步走向湖边,与陆元贺并肩而立,目光徐徐扫过湖面,浅笑道。 “伯父此地山水秀美,钟灵毓秀,确实能令人心情愉悦,荡尽尘嚣。只是这般遁世并不代表便能远离杀伐、争戮,如今山外战乱纷扰,伯父心中明了,在此若果真能心如止水,伯父又何必拒墨于千里?墨非是旌国之人,也不欲做旌国的说客,此番前来一是探望伯父,再来只想请伯父念及黎民苍生,三思而后定。” 陆元贺冷声道:“忠臣不侍二主,老夫乃是左周骠勇将军,左周虽已覆灭,但老夫生是左周的人,死乃左周之鬼,此生当不尊它君。如今四分天下,驭人者在老夫眼中个个都是乱臣贼子,要老夫俯首称臣?哼,万无可能。再者,老夫领兵隐遁这苍松密谷,更是念及黎民苍生,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凶兵利器只会给这天下带来战火,只会令百姓流离失所。唯今,老夫驱兵归农,兄弟们再不必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和百姓一起安居乐业,这才是福祉苍生之道。” 他说罢将手中画卷缓缓卷起,递给蔺琦墨,神色清淡。 蔺琦墨神色微黯,接过画像,再度展开,细细端详,叹息道:“墨虽是从未见过伯父,可从父亲的随笔及书画中却对伯父略有了解,甚为钦仰。墨听闻,伯父自幼便胸有大志,苦练武艺,熟读兵书,要以所学造福天下黎民。伯父投身军营,为左周立下汗马功劳。左周末年天下动荡,伯父却一直不弃沥王,伯父忠勇天下有目共睹,墨深为钦佩。只是墨万没想到伯父竟是迂腐,乃至自欺欺人者。” 蔺琦墨的话字字清晰,罄冉一惊,抬头正见陆元贺陡然扭头瞪向他,两人目光相触,罄冉能感动空气冻结的寒意。 对视许久,陆元贺猛然仰头大笑,笑声高昂处戛然而止,他锐利的双眸瞪向蔺琦墨:“你倒是说说,老夫如何迂腐,如何自欺欺人!” 蔺琦墨扬声道:“伯父说忠臣不事二主,若遇得明君,自当忠诚奉君,然沥王终非明主,其荒淫无度,苛政暴敛,致使百姓度日如年,流离失所。沥王对伯父有知遇之恩,伯父竭心以报本无可厚非,然此乃小义。而若伯父对沥王的忠,却酿成百姓受不尽的苦,那岂非因小义而失大义?伯父立志造福苍生,若帝王只知贪欢享乐,伯父却不分黑白辅佐庇佑,岂非助纣为虐,本末倒置?” 陆元贺神色稍缓,冷哼一声,“小儿狂妄,竟敢说教老夫,此话为何不说与啸兄,告其在天之灵!” 蔺琦墨微笑,目光分寸不移,“若父亲在此,墨仍是此言。当年沥王昏庸,八方起兵,左周气数已尽,不可扭转。然父亲却为个人忠义舍天下黎民,墨实不认同,当年燕王血洗雁城,父亲……并非没有责任。” 罄冉万没想到蔺琦墨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心中复杂难解,看向蔺琦墨的目光也多了几丝疑惑和沉思。 要知道这个世界一向崇尚君臣、父子观念,如蔺琦墨这般世家子弟更是从小受到严格的教育,他这番言辞若放在现代并不引人瞩目,然而这种话对于一个古人,尤其对于一个身负深仇大恨的人,能让他心智不被仇恨淹没,清晰地理智地明辨是非对错,那需要怎么样的意志和心胸。 第49章 品评天下(3) 当年沥王困守孤城,兵少将寡,天下群起攻之,早是众叛亲离,大势不在。蔺啸却顾念沥王知遇之恩,死守雁城,保护沥王,燕兵以数倍兵力猛攻雁城,却久攻不下。 燕王心胸狭窄,蔺啸岂有不知,如此惹怒燕王,他定也知道一旦雁城破灭,百姓将面临灭顶之灾,然而他却固执的弃大义保小义。 雁城破,沥王自缢,却仍不能消燕王怒气,致使其屠城两日,雁城十之八死。天下人在称颂蔺啸忠义的同时,也非议这燕王的残暴,可是深思之,雁城杀戮,蔺啸也有推脱不过的责任。 罄冉正低头思虑,却听爽朗的笑声传来,她一惊,抬头正见陆元贺仰天长笑,笑声清朗,哪里似方才冰冷疏离的样子?罄冉心中微疑,却见蔺琦墨含笑施礼,道。 “伯父睿智,这些浅显的道理岂有不知之理,墨班门弄斧,让伯父见笑了。” 陆元贺抿须而笑,摇头道:“不然,这些道理,老夫如你这般年纪可是万不明白的。老夫这些年潜心与这山野之间,才参透几许。你小小年纪却心胸豁达,见识过人,不愧是与老夫齐名的当世名将。” 蔺琦墨失笑,“墨不敢当,是大家抬爱了。” 陆元贺淡笑回身,在小桌边落座,轻呷两口茶,抬眸道:“你再说说老夫如何自欺欺人。” 蔺琦墨直视陆元贺,微笑道:“这苍松山谷地势险要,得天独厚,伯父在此虽是远离战乱,然只是得一时安宁,而且据墨所知这些年战国与伯父数次交锋,战国虽是没有攻入此地,但是苍松密谷每次伤亡也数以千计。密谷虽是远离尘嚣,但是却亦和这天下息息相连,外面战火岂有不波及此处的道理?唯有这天下清明,和平,此处方可真正得到安宁。” 他说罢上前几步,又道:“伯父这些年据守此处,既不依附战国,也不为旌国所用,墨斗胆猜测,伯父是在待价而贾,亦是欲择明主而侍。却不知道伯父这些年观察明辨,是否已经有所决定?” 陆元贺目光轻闪,望向湖面,复又望向蔺琦墨,道:“老夫观望多年,确实欲择明主,我观当今天下,战国日渐强盛,如今又灭燕国,势不可挡,战英帝雄心大略,虽谈不上百年一见的圣君,但也是有为之主。砮王殿下更是文武双全,天纵英才,心中又有经世济民之大志。我若选择辅佐于他,定能先统一北方,再推广德政,使百姓安居乐业。” 罄冉听陆元贺如此说心中一紧,可这一阵相处已有些了解陆元贺性情,此人越是如此说便越能确定他尚未拿定主意,她一惊之下反而沉定了下来。 蔺琦墨淡笑点头,撩袍落座,亦望向湖面,道:“非也,战国这些年国力昌盛,先后灭成、燕两国,表面上看势不可挡,实则不然。纵观战国,虽国土日广,然连年战事,致使国力日衰,此番其攻燕虽使国土大增,然而燕国旧地与战国有山川相隔,极难统御,势必分隔战国兵力。战英帝虽非昏庸荒淫之君,然其心胸狭窄,残害忠良,不能容人,朝堂之上党争严重,砮儒二王各佣一方,使得百官不能齐心,朝风腐乱。古今治乱兴衰,讲究顺势而为,天意不可逆,民心不可违。老百姓希望和平安定,然而战国为扩疆开域不惜连年征战,悍然发动战争,结果只能适得其反。” 他言罢却又一笑,目光精湛瞧向陆元贺,又道:“反观旌国,这些年虽被战国欺压,但却民心凝聚,百官更是一心辅佐圣主,旌国建国较晚,立朝之时国贫兵弱,然这些年却极力发展,励精图治,朝堂清明,国力日强,与战国的腐朽奢靡形成强烈对比。这世间万事万物讲求天理,不可逆势而为。倒行逆施,必不能成功。旌国欣欣向荣,正是发展壮大之时,战国想要逆行攻克,只怕万难!” “贤侄所说有些道理,可若老夫归附战国,旌国门户大开,战国欲攻下旌国未必便不可行吧?”陆元贺眯眸,微笑道。 蔺琦墨仰头而笑,“伯父太小看旌国,旌国虽无雄兵百万,但是旌国百姓一心,旌国百姓虽不敌战国人数众多,但临近胡地,百姓骁勇,民风彪悍,多出善战之辈。何况旌国又有独有的钢造技术,这些年来战国屡次攻打旌国每每铩羽而归,战军想要侵吞旌国,我看是痴人说梦。” 陆元贺气息微微一窒,又道:“贤侄非是旌国人,更非旌国臣,何以句句为旌国,字字扬其威?” 蔺琦墨目光炯炯,转身踏前几步,指向湖岸山色,回身扬手,“墨非为旌国,只为这天下黎民,伯父您看,这苍松密谷雄山环立,其间风景迤逦,百姓安居乐业,密谷之东更有沃野千里,若战军入侵,休说这密谷再无宁日,山后百姓更会流离失所。百姓们辛苦多年,只图一个温饱,若伯父助战国入侵,毁掉他们微薄希望的,便是伯父您啊。” 陆元贺神情微变,转眸不由看向眼前山色,缓缓道:“你这悲天悯人的性情倒是与你父亲如出一辙。” 蔺琦墨摇头,“伯父错了,墨非是悲天悯人,实乃如今天下大势未到一统之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能者居之,现在战国吏治腐败,民怨弥重,武力虽强,然贵族却恣意妄为,战英帝虽多年推行儒学,但阻力甚大。砮王狄飒确为英才,但一直受制于皇子身份,陷于党争之中,不能尽展所长。他若不夺权,终不过是一王爷;他若夺权,必遭构陷,遗患无穷,如今内乱尚且难平,遑谈侵吞旌国,天下合一?” 蔺琦墨话语微顿,见陆元贺面有沉思,望向天际。 罄冉目光凝在蔺琦墨面上,若有所思。 “伯父征战一生,当是清楚,战军若出兵旌国,劳师远征,补给定然难以为继,即便通过这苍松密谷攻下了镇西府,也已强弩之末。到时旌国百姓奋起而抗,如从国内再搬救兵来,已非砮王嫡系将士。不管是儒王一系,还是平王、宁王,都只顾自身私利,又对砮王多年把持兵权深怀不满,岂有不掣肘的?战旌两国此战一开,定将掀起腥风血雨,终其结果不过两败俱伤,万无一统之说。若伯父欲助战国,墨敢问伯父,血流千里、烧杀掳掠的景象,是伯父愿意看到的吗?到时休说狄飒大业不成,这天下亦会陷入长久的战乱啊。” 陆元贺望向湖面,沉默良久,又道:“即便老夫不助战国,战旌两国之战亦不可避免。再者,这天下若无大乱,何来大治?” 蔺琦墨眉宇微锁,摇头叹息,“如今四国定有一日是要一统的,但绝不是现下,大乱焉有大治,然现在战国却无一统之能力。悍然为战,怕只怕天不从人愿,即便战国能攻下旌国,亦会令两国积怨甚重,如何能令旌国百姓心悦诚服归附,难道又要大开杀戒吗?” 罄冉心一触目光沉沉望向蔺琦墨,他的神情有着几分浩淼开阔,衣炔在风中飘飞,多了几分飘然出尘,阳光晓映,他平日的嬉笑模样早已悄然而隐,整个人多了几分如悬星一般的凤仪,令罄冉心头莫名失跳一拍。 他说言所说更是令她心间掀腾起深思,这些年所见所观,沙场血腥,百姓疾苦,战国祸民,一幕幕在心间闪过,令她心思沉重。 “墨非是旌国之人,亦不效忠旌帝,来劝说伯父,只为这天下能少一分战乱。世间枭雄,哪个嘴中不是冠冕堂皇,义正严词,野心勃勃,争权夺利之辈,多是为实现自己的私欲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无论兴亡还是荣衰,吃苦的都是百姓。然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现下帮翼王,不是帮他旌国实现野心,只愿帮其抵御战军,平息战火。墨所要守护乃是这山后百姓之生死安危,若战国一统乃大势所趋,墨定不会相帮,然战国欲行不所为之事,墨不能袖手旁观。” 蔺琦墨的声音缓和而平静,却显得异常有力,罄冉只觉此刻的他身上似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光耀,让人禁不住敬服。 微风带过,卷起湖面波光粼粼,空气中弥漫着浓冽的草香,湖边蔺琦墨负手遥望天际,陆元贺低首沉思、沉默不语,罄冉则眯眼望着蔺琦墨,目光深邃。 却在此时陆平步履匆匆而来,走至陆元贺近旁,躬身双手呈上一个小竹筒。 陆元贺接过,自其中取出小纸条,只望了一眼却锐眸紧眯,神色一变。蔺琦墨将他神情收入眸中,目光在他卷起的纸条上带过,面上若有所思,眸光已是浮沉不定。 忽而陆元贺抬头而笑,盯向蔺琦墨:“世侄可要猜猜这纸条上所写为何?” 陆元贺说罢笑望蔺琦墨,罄冉将两人神情收入眼中,微微蹙眉,对那信上所写内容好奇了起来。会发生了什么事,让此二人如斯失神? 蔺琦墨却也不急着回答,目光微转,手指轻叩桌案,半响忽而看向陆元贺浅声道:“能让伯父如此失色,怕是……凤瑛在耀都登基立朝了吧?” 罄冉呼吸一滞,可望到陆元贺惊讶的神情,心知蔺琦墨所猜怕是真的,顿时微微蹙起了眉头。想到那个笑若春风,外表温文儒雅的男子,一时感叹世事戏人。 “老夫以为这谷中消息未必便比外面闭塞,原来竟还是慢了许多。”陆元贺蹙眉道。 蔺琦墨摇头,“不,伯父的消息渠道很完善。方才是墨猜测,不想竟猜对了。” “哦?”陆元贺眸有诧异。 “能让伯父如此看重的事情本就不多,再加上那纸张乃是耀国丰州特有的玄砚纸,墨便猜测消息来自耀国。这些日子耀国朝堂风起云涌,凤瑛雷烈风行,先以朝云楼命案废了建宁王的官爵,之后又借通州水灾之事将李源革职,骁风将军程挚又暴死军营。这些人都是耀国保皇一派的中坚力量,这三人一去,耀国皇室再无后盾。三个月前,精忠王以清君侧之名在城阳起兵,可却不想适得其反,被凤瑛借此夺了马重的兵权。耀国本就立朝不久,皇族威望不足,如今阻力被一一拔除,凤瑛登基自立也不足为奇。” 蔺琦墨说罢起身,目光微锐望向陆元贺,“凤瑛其人伯父当了解一二,若是战旌两国开战,凤瑛不可能袖手旁观,旌耀两国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凤瑛岂有不知之理?” 陆元贺老眸眯起,面有深思,罄冉却勾起了笑意,不得不承认蔺琦墨是个极好的说客,对这天下局势更是分析的很透彻,有他上面一翻言辞,陆元贺岂会不深思之,狄飒要想劝服陆元贺,怕是难。 “该说的墨已经都说了,我等不打扰伯父休息,先回桐院了。”蔺琦墨长揖一礼,撩袍转身。 第50章 景炎归来(1) 是日夜,陆元贺置下席面请罄冉和蔺琦墨入思院一叙。落宾院中,侍卫白奕向狄飒禀报了此事,狄飒目光一沉,沉默半响却叹声道:“收拾下,今夜离开。” 白奕一愣,狄飒只淡淡道:“陆元贺已决定投向旌国,我们多留无益。再者,如今形势也未到战国对旌国用兵之时,劝服不了陆元贺也无妨。”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白奕恍然,应声而去。 翌日清晨,天碧云淡,罄冉依照军中习惯,依旧起了个大早。用了早膳,听婢女说蔺琦墨在府中校场练剑,她微有诧异,不想他身上的箭伤这么快就好了。 心情莫名很好,眼望天空云层淡影,清风微拂,她兴致一起便也撩袍起身,提了悬挂墙壁的青剑也出了房。 罄冉尚未步入校场便听到一阵叫好声,绕过月门,高台上白影舞动,剑气纵横,寒光点点,与校台上舞剑的正是蔺琦墨。 他剑术极高,轻功又甚好,移动间带起冷风飕飕,宛如白龙在空中盘旋,又似冰雪在黄沙上狂卷,引得台下府中早练的侍卫一阵阵叫好。 罄冉正欲走近几步,台上蔺琦墨却突然剑锋斜走,直刺这边,同时身体也跟随青剑拔地而起,宛若离弦利箭向罄冉直逼而来。 罄冉勾唇一笑,一个跃起,手中长剑挥去,未及出鞘,乒乒乓乓已是和蔺琦墨在空中对接数招,挽出数道剑花,光彩耀目。 两人同时落回校台,引得侍卫们又是一阵叫好。见蔺琦墨剑锋凛冽,招式多变,罄冉暗赞一声,麟国少帅以剑术著称,果真不错。 她本还担心他的伤势有所顾忌,现下见他剑势强硬,她好胜心起,顿时手中青剑舞动如龙,带起道道潋滟光芒。 “好剑法!” 罄冉剑锋直逼而来,蔺琦墨朗声一笑,身影如同鸿毛,悠然后飘,架住她电闪雷鸣的一剑,同时借助剑上反力,身影若白鹤腾飞于空中仰身急纵,以退为进,足下连坏踢出数脚,直击罄冉身前。 “四郎这招平沙轻落用的也不错。” 罄冉一面夸着,一边气灌九天,手中寒剑微微一横,拔起一道剑芒挡住他的攻击。 蔺琦墨听她唤着四郎,心中一乐,双眸晶亮若星,顿觉无比畅快,清喝一声,手中剑势更加迅捷灵动了起来。 台上两人斗的激烈,台下众人看的也痴迷,顿时校场之上,唯有剑光深寒的交织之声,以及光芒大盛时众人的喝彩声。 “好功夫!” 一声微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喝声响起,众人纷纷转身,却见陆元贺负手站在校场人群之后,显然已经来了许久,众人纷纷行礼。 蔺琦墨和罄冉也忙停了切磋,跃下校台,双双俯身行礼。 “伯父见笑了。” “陆老将军谬赞了。” 陆元贺笑着望去,只觉高个儿的白衫男子疏朗峻远,蓝衫的清瘦男子淡雅隽永,一个是风骨清傲,一个是不染铅华,两人站在一起竟是出奇的和谐。他朗声一笑,大步上前,拍着蔺琦墨的肩头。 “贤侄,都说你剑术无双,今日和这旌国的易将军一比,这无双一说可当不得了。” 蔺琦墨笑望罄冉,目光璀璨,道:“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畅快淋漓啊。” 罄冉亦笑,正欲说话,却见不远游廊转过一个浅碧的身影,身姿轻盈双手提着裙摆,向回廊另一端急急跑去。 陆元贺闻得脚步声,转头见是女儿,扬声问道:“玲珑,你这一大早匆匆忙忙做什么去?” 陆玲珑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回头一笑,笑容灿烂,映着她飞扬的墨发,能让人的心情随着那开心的笑一起飞扬。 “爹,是焰哥哥回来了,已经快到府门了,我去接他。” 她说着身影更快向前跑去,陆元贺无奈摇头,却扬声笑道:“慢点,别摔到。” “知道了。”少女清亮的话语传来,已经跑远。 罄冉从老人慈爱的双眸,宠溺的话语中能感受到浓浓的关切和爱意,想起早逝的家人,一时发怔呆呆的望着陆元贺,眉宇间已是不自觉落了一丝黯然和渴望。 突然,垂在身侧的手传来一股暖意,蓦地又是一紧,似乎那力量的传来包裹住了她少有的脆弱,可以神奇的抚平心头的黯然。 罄冉一愣,低头去看,白色的广袖在轻风中飞扬着遮住了她的视线,然而那广袖之下,蔺琦墨的手正攥着她的,紧紧的,暖暖的,那般坚定而有力。 罄冉的心砰砰而跳,又有些弄不明情况地去看他,却恰撞入一双幽深无垠的黑眸,那眸子清澈地倒映出她的面容,似是要将她吸入其间。 罄冉双颊一红,轻轻一挣,低了头,倏然想起母亲对姐姐说过的话来。 娘亲说,一个女人以后不管贫穷还是富贵,不管身处何种处境,若是有一个男人愿意携着你的手无条件地给你慰藉,愿意从此和你一起面对不可预知的浪涛,那将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你一定要把握住幸福,要勇敢地去拥抱幸福,不要留下遗憾。 那么,他方才那一握,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为何却能搅乱她的心…… 感受到罄冉的轻挣,蔺琦墨松开拉着她的手,面容不变,只是唇角却逸开了笑意,双眸也因着心头的涌动不受控制的轻闪着。 陆元贺见陆玲珑转过回廊,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回头看向蔺琦墨,笑道:“两位见笑了,夫人早逝,这丫头被老夫宠坏了,真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蔺琦墨笑道:“陆小姐聪敏灵慧,是伯父之福。想来方才陆小姐所提焰哥哥定然是人称单臂盘龙的莫之焰了,小侄还没有恭喜世伯觅得良婿呢。” 陆元贺朗声而笑,面有欣慰,摆手道:“小女所提正是之焰,儿女自有儿女福,女儿也长大了,老夫就由着她了,见笑见笑。” 罄冉回过神来竟没有勇气去看身旁的蔺琦墨,别开头看向远处,想着陆元贺的话。 那莫之焰她倒是也听说过,据说是陆元贺收的义子,武功极高,所用兵器名曰盘龙棒,又因他缺失右臂,左臂使棒,故而人称单臂盘龙。 这莫之焰在战国江湖上很是出名,更是近年兴起的杀手组织苍楼的楼主,听说行踪诡秘。 本来一个江湖人物是不会引起世人注意的,但是上几次战国出兵苍松密谷率领谷中百姓抗击战国军队的正是此人,且他屡屡以少胜多,令战国蒙羞折返,所以此人在四国之中也算颇为盛名。 罄冉兀自沉思,蔺琦墨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沉静,怕她又想起往事,便笑着看向陆元贺,道。 “墨看伯父很中意这个女婿呢,墨听说莫楼主的武功乃是得了伯父亲传,不知今日墨是否有幸见识下伯父传世有名的单勾枪法?” 陆元贺方才见他们练剑就一身热血涌上,此刻听他这般说,哈哈一笑,扬眉昂首,大步向校台走去。 “老夫许久不曾使枪,被贤侄一提,还真有些手痒,来,陪伯父打一场。” 蔺琦墨转身,在罄冉面前一晃,凑近她笑道:“单勾枪法虽是不及你父亲银枪威名,但也颇值一观,冉冉可要看好了。” 他的笑声就在耳边,罄冉一惊,抬头时他已错身绕过她,身影一跃上了校台,脚一勾便抄起台侧一杆长枪。 陆元贺亦是长枪在手,清喝一声攻了上来。长枪初抡,已是隐有风雷之声,攻势甚强,蔺琦墨被逼得后退两步,几招下来才渐渐稳住招式,台上顿时风影滚浪,热气翻涌。 罄冉只觉陆元贺的枪法不同爹爹招式之多变,亦不同燕奚痕枪势之简捷,单勾枪法一招一式轻灵飘忽却隐有雷霆万钧之势,极适合女子习练,她不知不觉已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一套枪法下来,陆元贺虽是说话仍中气十足,可眉宇间却染上了疲惫之意,和罄冉二人客套几句便回了思院。 罄冉想着他方才的枪法,亦从台侧顺手抄起一支长枪挥动了起来,一招一式正是方才陆元贺所使单勾枪法。 蔺琦墨抱胸斜斜靠着兵器架看她舞枪,不得不挑眉惊叹罄冉的记忆力和领悟力,见她一个回马枪刺出,收回长枪时却在身侧习惯性地一滑,然后才挑起长枪,他不免直起身体,轻轻蹙起了眉。 她方才那一刺、一滑、一挑,动作连贯很是迅捷,显是经常这般收枪。 这回马枪正常收枪动作该是直接提起长枪,这样不但迅捷,而且能有效护住背部不受敌人袭击。可罄冉这样在身侧一滑,便会令背部命门大开,虽是她动作极快,武功一般者不可能利用此空隙,可若是遇到高手却是相当危险的。 蔺琦墨正欲唤她,却听到一声诧异的女声传来。 “焰哥哥,你怎么了?” 蔺琦墨遁声去望,却见不远处廊道上站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是个极为冷峻的男子,一身黑衣,周身散发着清冷之意,面容隐在一张镶银面具后,但是一双眼睛此刻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的罄冉,那眼神太过炽热,翻腾着太多情绪,让蔺琦墨蹙紧了眉宇。 “焰哥哥?” 焦虑的声音传来,显然,黑衣男子身旁的陆玲珑也发现了他的奇怪,正焦急地唤着他,可男子却依旧紧紧地盯着罄冉。 蔺琦墨双眉蹙起向罄冉望去,她该是察觉了男子的目光,猛然停下舞枪的动作望了过去。 然而罄冉刚转身那男子身体却似是一僵,然后猛然转身大步匆匆转过廊道消失在了校场之中,竟连身后陆玲珑的叫声都不曾顾及。 罄冉回头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以及男子转过回廊时被风荡起的空空衣袖,她的心莫名一纠,眉宇微动。 陆玲珑见莫之焰消失在廊道上,转身望向校台上站着的罄冉,眸光沉思不定,忽而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一变,瞬时苍白无色,双唇似是抖动了几下,猛然转身脚步踉跄而去。 罄冉茫然地望向蔺琦墨,却见他神情隐含探究,转瞬便恢复了平日的幽黑无垠。 “他们怎么了?”罄冉挑眉问道。 蔺琦墨上前两步,自她手中接过长枪,挥动两下,笑道:“陆老将军将这套单勾枪法传与冉冉,大概那莫之焰吃醋了吧。” 罄冉白他一眼,笑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无聊。” 她说着正欲转身,蔺琦墨错身挡在了她的身前,蹙眉道:“你的回马枪收势有问题,你……” 罄冉一愣,面有追忆,随即又唇角扬笑望向蔺琦墨,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自小爹爹为这个没少训导我,可怎么也改不过来,习惯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我甚少用枪,用的时候会留意的。” 她说着大步跃下校台,向后院走去,蔺琦墨望着她的身影,半响又回头看向空空的廊道,喃喃道。 “自小便这般么……” 这日过午,罄冉和蔺琦墨便辞别了陆元贺登上了归途。 是日夜,两人行至苍松密谷东面一处峡谷,见天色已黑,两人用了些干粮,依着溪边大石,夏风送来清新的花草芳香,山泉叮咚作响,没一会罄冉便沉入了梦乡。 这些日来,一直都是蔺琦墨负责守夜,他见罄冉睡熟,微眯双眼,望着她沉静的睡容,倾听着峡谷中清脆的蛙鸣,啁啾的鸟鸣,想着这些日来和她相处的时光,唇角慢慢爬上了一丝微笑来。 许是今日活动得太过剧烈,伤口隐隐做疼,一阵困意袭上,他将火堆挑得更旺,添了些柴,也依靠着大石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便也沉入了黑甜,这一觉睡得很沉,不知多久,他猛然睁开眼睛,双眸锐利扬袖一挥,一支黑戚戚的飞镖已是被他紧紧夹在了两指间。 那飞镖的力道极大,他身体竟被带的后退两步,直到大石阻了退路才堪堪站住,带得伤口一阵剧痛。 目光尚未来得及看向那发出飞镖的密林,耳际却扑捉到‘丝丝’之声自罄冉身旁传来,他猛然转头,正见一条黑皮起着鲜红斑点的蛇一溜滑过草丛消失在溪水中,竟是一条含有剧毒的红影蛇。 密林中传来焦虑的唤声,以及急急的脚步声,蔺琦墨心一惊,骤然拧眉。 不对!这么大动静,罄冉为何没有醒来?! 暗道不妙,蔺琦墨俯身便扯开了罄冉右面衣袖,借着火光,其上赫然有一个针眼般的小口,伤口附近肌肤已经透出黑色。 蔺琦墨大骇,右手急点她伤口处穴道,左手抽出腿上绑缚的匕首在伤口处划了个十字,顿时黑血喷溅而出,待第一股黑血喷出,他毫不犹豫俯身便将嘴凑至伤口处,替罄冉吸吮着毒血,心头砰砰直跳。 方才那镖应是冲着红影蛇来的!可他方才睡得迷糊,以为那飞镖是射向罄冉的。 天,他竟失误至此!冉冉,你千万不能出事! 耳边传来风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奔至近前,也蹲了下来,蔺琦墨来不及抬头,吐掉一口黑血,大喝着,“快扎住她肩头!” ‘撕啦’一声衣帛碎裂声传来,身旁男人已是撕下布条将罄冉伤口上方用布条紧紧扎住,见蔺琦墨微微喘气,忙道:“让开,我来!” 蔺琦墨但觉舌尖麻木,心知红影蛇毒性甚强,不能有半点马虎,忙闪开一旁,那黑衣男人已是俯身将口凑上了罄冉臂上伤口,继续替她吸吮着毒血。 蔺琦墨只觉一阵头晕,甩了下头,眯眼去看那男人,将他布满错综伤痕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可怖的面容收入眼中,眸光轻闪,见他喘息,蔺琦墨忙推开他俯身继续。 莫之焰则将布条轻轻解开一些,不久又重新扎上,如此两人轮流替罄冉吸毒,直至她伤口处不再流出黑血,也低低沉吟出声,两人才同时松了一口长气。此时,两人才发现自己早已是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听罄冉沉吟一声,莫之焰顿时松了一口长气,跌坐地上,抹了一把汗,凑近罄冉,翻看了下她的眼睛,知已无大碍,才松了心神。 回头见蔺琦墨半跪在地上,面色惨白,他忙将他扶起,搀扶他急奔至水边。 蔺琦墨只觉头昏脑胀,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凑到溪水中漱尽口中黑血,莫之焰又疾拍他的背部,一阵呕吐之后,两人都躺在大石上喘着粗气,心跳如鼓。 风吹散身上潮汗,静夜中他们似乎能听到彼此砰砰而跳的心,蔺琦墨将目光投向身旁躺着的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罄冉正安静地沉睡着。 莫之焰回头,两人目光相触,蔺琦墨眸中闪过一丝愧意,喘息道:“我去找些草药来。” 他说着撑起身体,然而许是蛇毒不净,身上一阵虚脱,又跌在石上。莫之焰瞥他一眼,一言不发起身走向火堆,扎了个简单的火把便向远处走去。 蔺琦墨扶着大石在罄冉身前坐下,轻抚她光洁的额角,目光闪动着,半响才长叹一声,望向远方。 不一会莫之焰回来,将找好的草药扔了些给蔺琦墨,俯身将剩下的细细碾碎,敷在罄冉伤口,又帮她包扎起来。 蔺琦墨拾起他扔来的草药,笑道:“谢了。” 他将草药放在口中咀嚼,一面起身缓缓向远处走去,口中传来药草的味道,酸酸的,涩涩的,一如现在心头滋味。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晚上,女孩躺在床上,睡梦中仍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呼喊着那个名字,那般急切,那般忧伤。 靖炎…… 心中升起傍徨,蔺琦墨回头正见莫之焰将罄冉扶起,揽入怀中,轻轻整理着她零乱的发丝,动作是那般温柔,神情是那般专注,让人不忍多望,蔺琦墨心一触,转过了头。 在溪边独坐许久,身后传来脚步声,蔺琦墨回头,看向正缓步走过来的莫之焰,微微挑起了右眉。 莫之焰在他身前不远停下脚步,亦紧盯着他,两人男人便这般对视着,谁也不曾移开目光,皆从彼此眼中望着了几分火光。半响,莫之焰沉声道。 “今日的事,最好不再有第二次,你既在她身边,便该护好她。” 他说罢也不给蔺琦墨回话的时间,转身便向远处走去,蔺琦墨目光轻闪,扭头望向仍旧沉沉睡着的罄冉。 “你若是因面容和断臂避不相认,置她与何地?若是不能瞒着她一辈子,便不如早些相见。不然,若有一日她知道你还活着,还一直守在她身边,怕是要怨恨自己。” 他的话很轻,可是却令莫之焰脚步一顿,片刻他才又移开了脚步,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晨雾中。 蔺琦墨将手中捏着的野草投入溪水中,那一抹绿色被水一带,轻轻一荡消便失在眼前,不留一丝踪迹。他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起身向罄冉走去。 第51章 景炎归来(2) 这一夜罄冉睡得尤其黑沉,醒来时只觉头昏昏沉沉,用手遮挡了下,闭目片刻才适应了刺目的光线。待看清身旁之景,不免诧异了起来。 此刻的她背靠着一颗大树,阳光自浓密的树叶间洒下,看样子竟已到了晌午。罄冉一愣,甩甩头,却依旧想不起来为何会在这里,分明记得昨夜他们在溪水边宿下的。 她右手支地,欲要撑起身体,手臂上却传来一阵痛意,低头赫然发现右面衣袖被扯开,一条黑色的布带扎在上面。 “醒了?” 清朗的男声响起,罄冉抬头正见蔺琦墨跨步走来,手中还拎着两只收拾齐整的山鸡,俊朗的笑挂在面上,阳光自树叶间落下,挂在他头端,如宝石般熠熠耀目。 罄冉愣愣地看他将山鸡穿在木棒上,看他生火架起山鸡,只觉头脑浑噩,甚不清醒。 “喝些水吧。” 罄冉接过蔺琦墨递过来的水囊,蹙眉问道。 “我怎么了?” 蔺琦墨将火挑旺,笑着抬头:“没什么,昨夜你被蛇咬了一口,已经无碍了。等我将鸡烤好,用过膳食,我们便上路吧,景轩他们怕是要等急咯。” 罄冉听他说的轻松,以为只是被普通小蛇咬到,也未在意,仰头灌了几口水,顿觉神清气爽,起身便向林外走。 “我去洗把脸。” 罄冉在溪水边蹲下,撩水轻覆面颊,夏日微暖的风一吹倒也清爽,她深吸一口气,眸光低转望向波动的水面,微诧地挑起了眉。 水面中浮现的影子清晰可见,那乌黑的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用青带扎着,鬓角整齐,没有一点杂乱。 奇怪,什么时候她睡觉这般老实了,罄冉纳闷, 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罄冉猛地抬头望向东面密林,然而却什么都不曾看到,只有风吹过林子,掠起几片早落的轻红。她摇摇头,暗笑自己多心,起身而去。 罄冉他们回到军营已是翌日晌午,还没入营,苏亮便匆匆奔了出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 见他神色焦急,罄冉眉宇微蹙,翻身下马,一手将马缰扔给小兵,一面问着。 “怎么了,如此慌慌张张的。” 苏亮跨前两步,急声道:“高公公刚刚到了军营,说是太后娘娘病重,令王爷疾归。王爷已整装欲归,只等你们回来了。” 罄冉和蔺琦墨对望一眼,忙往营中走。尚未走几步,雪琅便从后营奔出扑了过来,罄冉眉宇含笑,接住它飞扑而来的身体,轻声而笑。 “雪琅别闹,我还有正事要做呢,一会儿我得空了就去陪你玩。” 雪琅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放下扑在她身上的前爪,摇摇尾巴。 罄冉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不无称赞道:“真是好孩子。” 蔺琦墨侧目望着她,少女此刻虽是仍旧一身男装,可是却已在不自觉中露出了女子神情。她的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鬓间一缕碎发轻拂着,划过她娇嫩的唇瓣,映得那浅浅笑意,让他心不由失跳。 罄冉见雪琅消失在营前,和蔺琦墨一起向主帐走去,尚未入帐,燕奚痕便从中大步而出,面色沉重,他身后的高公公亦是眉宇紧锁。 高公公见到罄冉二人微微躬身,上前一步,“王爷……” “怎么了?”燕奚痕脚步停住,望向他。 高公公忙低头,似是瞥了眼罄冉,道:“想来这位便是以八珍阵法阻战国铁骑与松月道的易青吧。奴才出宫时,皇上特意吩咐,宣易青回京见驾,王爷看……” 燕奚痕一愣,罄冉诧异挑眉,她身后的蔺琦墨亦抬眸望向高公公。 这三人都是身经百战,气势摄魂之人,此刻都盯向他,尤其是那白衣少帅目光异常锐利,高公公莫名一突,忙躬身道:“陛下只是吩咐令易青进京,并未说是何事。” “恩,本王知道了。易青,你去收拾行装,即刻便随本王出营吧。” 燕奚痕冲罄冉说罢,目光一抬看向蔺琦墨,沉声道:“家母病重,欠四郎的茶只能容后再补上了。我心忧虑,现下便要回京,恕景轩少陪,不能尽地主之谊了。” 见他面色不好,蔺琦墨安慰道:“放宽心,太后不过年逾半百,定如易青所言逢凶化吉,当不会有碍的。” 燕奚痕点头,抬手拍向蔺琦墨肩头,一面吩咐着站在一旁的苏亮,“军营事务便交由你了,但有差池,军法不容。” “末将领命,请王爷放心。”苏亮拜倒,扬声应命。 罄冉亦不敢耽搁,转身一步,又停了脚步,不自觉看向蔺琦墨,见他目光沉沉看着自己,随即勾唇一笑,面有欣悦,她心一跳忙转身向自己营帐而去。 罄冉回到营帐,匆匆收拾了几件衣物,打好包袱扎在身上,刚一转身便见帐帘一挥,白影一晃,蔺琦墨已入了营帐。 他目光幽深紧紧盯着她,唇角仍挂着那抹标志性的笑,可是神情却让人觉得异常专注,引人心惊。罄冉愣愣地望着他,看他一步步走来,在他的目光下竟有些无措,身体也微感虚软,不自觉低了头。 “姐姐在战国皇宫终不是个事,我要到鹊歌城一趟,将姐姐接出来。”蔺琦墨走至罄冉身前站定,目光柔和望着她,轻声道。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罄冉双颊微红,喃喃道。 蔺琦墨听她这般说却是抑不住低低一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罄冉身体一僵,目光乱转,就是不敢看向他。 却听蔺琦墨缓缓道:“当真觉得无关?” 他见罄冉不答,微微弯身凑近她,手腕一抬迫使罄冉望着他,徐徐道。 “我的艳名传自琉城秋月楼。当年我尊静王殿下为主,静王生母曾嫔在宫中位卑,致使静王在朝中势薄,屡受誉王、乾王排挤。先帝虽是喜爱静王,然亦不能公然偏佑。当年静王又不曾开府建制,商议政事多有不便。于是我们只得暗中在秋月楼建了密点,每每议事皆在那里……之后静王英年而逝,誉王登基。我素来与他不合,他登基之后对我多有猜忌。懒得再另立其它名目蒙蔽他,我便索性更加留恋青楼声色之地,以求相安无事。如此,麟国少帅艳名远播,可那些都是假象,当不得真的。冉冉,你信我。” 他神情专注,目光澄澈,星眸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紧紧盯着她。罄冉双颊滚烫,心头剧跳,错开目光。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蔺琦墨手指轻蹭她清瘦的下颌,弯下腰来和她目光相触,罄冉却瞬间移开视线,他再移动去扑捉她的目光,她却又躲开,如此数般,两人心头皆涌动着一股奇妙的情潮。 帐外传来脚步声,蔺琦墨手一撑固住她的下巴,罄冉亦在此时看向他。两人目光相触,俱是一震。 蔺琦墨唇际漾起暖暖笑意,似冬日阳光洒入金辉,他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罄冉,那样子似是要将她深深刻入眸中,雕入心田。 然而天知道,许久之前,或许是她负着他在密林间狂奔时,或许是花街喧闹处她青衣洒然时……或许早在多年前女孩血眸猩红抢了他的马儿,令他看到她眸中的伤痛和倔强时,她已然便在心底深处停留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蔺琦墨微收笑意,沉沉道:“冉冉,我是认真的。此去战国,多则两月,少则半月我定到耀都找你。” 脚步声沉沉临近,他俯身趁着罄冉呆愣,骤然欺近,双唇蜻蜓点水擦过罄冉娇嫩的唇瓣,带过一道电流。接着他松开她,转身便向帐外走。 帐幕被大力挥开,阳光陡盛,罄冉分明看到他侧脸面颊微红。她心头砰砰而跳,脑中空白一片。 燕奚痕归心切切,只就苍松密谷的后续事宜交代了苏亮,便带着罄冉等人踏上了归程。大队一路纵马扬鞭,仅仅五日便赶到了嬴城。 因旌帝要召见,罄冉便也不敢耽搁,随着燕奚痕直奔皇宫。 旌国的皇宫古朴大气,虽不及战国那般金碧辉煌,但一殿一宫却也威严肃穆。 旌帝燕奚侬此刻正在太后所居的奉天宫,罄冉是外臣,自不能进入后宫,便只能等在元和门。 燕奚痕安抚地望了她一眼,便大步入了后宫,一路宫人纷纷跪首。他匆匆步入奉天宫,见宫中清寂,宫人神色无异,看到他都是一喜,这才松了口气。 宫人撑开松纱裹着的翠竹垂帘,他大步迈入内殿。入目他的皇兄燕奚侬坐在床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目有笑意,似乎正和母亲说着什么。 靠着软垫躺在床上的育德太后见他进来忙扶着燕奚侬的手坐起,目有欣慰。 燕奚痕见她面容虽是苍白,神情却还好,这才完全放下心神。他上前几步,撩袍跪下,朗声道:“孩儿拜见母后。” 说罢,望向燕奚浓,面容柔和,道:“皇兄,我回来了。” “起来,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燕奚侬起身将他扶起,重重一拍他的肩头,笑道:“还不快过去。” 燕奚痕笑着上前在床边半跪,握上母亲的手,道:“儿回来了,母后万不可因为儿忧思过重。” 育德太后拉着他的手,目光慈爱,隐隐竟有泪光,嗔怒道:“还知道回来!朝中那么多大臣边疆他们就不能守?这次回来可要多呆些日子,母后想你想的紧,母后也老了,就想看着自己的儿女们都在身前儿。” 她说着望向一身龙袍的燕奚侬,抬手道:“侬儿,你也过来。” 燕奚侬忙在床边坐下,育德太后面有欣慰,笑道:“这样才好,就是敏敏那丫头,疯的不行。” “母后,朕看敏敏年纪也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好归宿了。您这么宠着她,会把她宠坏的,趁着痕儿也在,把他的大婚一并办了。如此我们都陪在母后身边,母后的身体定能一日日康健。” 育德太后闻言一笑,道:“早该如此!此事你快些去办,痕儿一路辛苦,先后景蕴宫休息下,母后也累了,想再休息会。” 燕奚痕见她都不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只好摇头失笑,起身随着燕奚侬出了大殿。 “这次回来多呆些时日,边疆朕会派成国公前往,你也不小了,母后的心思朕不说你也该知道。早早大婚也算了却了她老人家一桩心事,朕这几日就着手去安排,让皇族大臣都将闺秀们的画像送上来,你先看看。”燕奚侬目光温和,看向眼前英朗的弟弟,说着。 燕奚痕一愣,也心知此次回来母后和皇兄便定然不允他再回边关,不觉苦笑,拱手道。 “臣弟都听皇兄的。皇兄,和臣弟一同回京的易青此刻可还在宫外等着皇兄召见呢。” 燕奚侬闻言,回头淡声吩咐着高全,道:“让他到宗明殿候着吧。” 见高全躬身而去,他又看向燕奚痕,轻拍他肩头,“你倒是会心疼下属,若是留着这份心多想想大婚的事情,朕和母后不知要省多少心。你也累了,先莫回府,在宫里歇会,晚上我们兄妹好好陪母后用膳。朕这就去看看那易青是不是如敏敏说得那般神勇。” 高全刚传完旨意回来,忙躬身道:“陛下,可是要摆驾宗明殿?易青已奉命前往了。” 燕奚侬却是冷哼一声,道:“让他候着。” 说罢,转身便走,高全一愣,忙紧跟其后,不敢多言。 宗明殿位于后宫天子所居的乾元宫中,罄冉随着太监步入后宫,只觉建筑设计和前朝极为不同,流水亭榭,浓荫轻红,景色饴荡宜人。 她刚走过一处假山,视线为之一敞。眼前葱绿铺展,竟是一处跑马场,大小样子倒是似极现代的足球场。 远远的,有几个婢女正服侍着一黑衣女子,女子一袭黑色骑装背对这边,身旁还有一匹身量极为高大的通黑骏马。罄冉心道可能是宫中妃子,便也不敢多看,忙低了头。她不想后宫中竟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还允后宫女子骑马,几分诧异地问着身前小太监。 “这里怎么会有跑马场?” 太监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咱们公主就爱骑马,这马场是太后娘娘谕旨,皇上吩咐专门为公主建的。” 罄冉一愣,倒不想方才看到的是燕奚敏,离得远竟没认出来。那日燕奚敏回到军营,燕奚痕便二话不说也不理她的哭闹缠磨拨了一队燕云卫将她送回了京。这位公主在边疆玩闹的欢,回了宫竟也这般不安生,果真如苏亮所言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罄冉不觉摇头失笑。 突然,一声急躁的嘶鸣响起,接着便传来疾疾的马蹄声,罄冉蹙眉抬头。 燕奚敏骑在马上正费力地拉扯着马缰,马儿疾驰而来,将她颠得几次险些落下马背。马场侍从追截着,一时人声马嘶,催的场中飞鸟纷纷逃离。 好烈的马! 罄冉刚暗自感叹,便听燕奚敏尖叫一声被抛下了马背,烈马飞驰,力道之大可想而知。她直直飞出,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被高高抛起,引得众人窒息,马场上顿时只有马蹄骤响,似乎连空气都凝结了。 一道青影闪过湛蓝的天空,接着与那道飞逝而去的身影交叠,众人回神时公主已经被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抱在了怀中,两人正自空中翩翩飞落而下。 第52章 景炎归来(3) 好俊的功夫,好美的场景啊!此情此景,众人不免感叹着。 燕奚敏一惊之下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待两人落地,她睁开眼睛,撞入一双漆黑如幕的眼眸,不意竟又是他救了自己,燕奚敏双颊莫名红了起来。 “公主可还好?” 清润的声音伴着关怀响起,燕奚敏回过神来,忙推开罄冉,低了头。 “哼,你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威严而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罄冉本能回头,迎上了一道锐利的视线,虽然那视线转瞬而去,却让她微微心惊。 “皇上,皇上赎罪!”求饶声传来,马场宫女、侍从、太监纷纷跪地,吓得瑟瑟发抖。 罄冉见燕奚敏低着头揉搓着双手,顿时回过神来,忙也单膝跪下,恭敬道:“易青拜见皇上。” 燕奚侬却不看她,盯紧燕奚敏,沉声道:“这匹烈焰朕说过多少次,性子太烈,让你离它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刚刚真该摔你下,下次方知教训。” 燕奚敏诺诺道:“皇兄别生气,敏敏知错了。” 罄冉却想,这皇帝倒也是个好哥哥,话语中对燕奚敏的关切却是真真的。 “都是奴才们该死,没有照看好公主,请陛下责罚。”侍从首领俯身说着。 燕奚侬冷哼一声,“确实该死。来人,拉下去,杖责二十。” 罄冉一惊,分明便是燕奚敏调皮惹的祸事,现下倒要让这些个宫人们来担责任。那些侍从也就罢了,燕奚敏的几个侍女看上去那么娇弱,这二十个板子下去还有命吗? 她见求饶声一片,不由抬头,燕奚侬瞬间便捕捉到了她的目光。这下不说也要说了,可不是她强出头。罄冉想着,低头沉声道:“皇上如此责罚有失公允。” “大胆易青,陛下的言行是你能评价的吗?!”高全大声喝道。 罄冉却是一笑,抬头直视高全,道:“公公此言差异,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为君只有广开言路,虚心纳谏才能成为贤明之君。” 燕奚侬双眸微眯,紧盯罄冉。先前听了敏敏的话,他便对这易青生了厌恶,方才又见他将敏敏抱在怀中,燕奚侬虽是觉得他功夫不错,但却认定这易青乃是个卑鄙小人,为权贵不择手段,不惜利用感情攀高枝。 此刻见他这般维护这些奴才,竟敢直视他,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燕奚侬微微惑然,沉声道:“照你这么说朕便是昏君了?” 罄冉望向燕奚侬,但觉他眉宇和燕奚痕极似,不同的是燕奚侬是国字脸,显得沉稳威严了许多,面色也没有燕奚痕好,有些苍白。想到直视皇帝乃是大不敬,她忙低头,道:“易青不敢,只是这些宫人罪不至死,还望皇上三思。” “是啊,皇兄,都是敏敏的错。敏敏已经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皇兄就不要责罚这些宫人了。”燕奚敏瞅准时机,忙上前拉了燕奚侬的手摇着撒娇道。 燕奚侬冷哼一声,盯向她,沉声道:“你还知道错了。” 他说着望向罄冉,忽而一笑,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你话都说到这般份上了,朕若是还处罚他们岂不成了昏君?” 罄冉再次俯首,“易青不敢。” “起来吧,念你为我旌国屡立功勋,又说服陆元贺归顺我旌国,方才还救了敏敏,朕便收回一次圣谕。拉下去,每人杖责五下,罚俸一月。” 宫人们忙谢恩,那些个宫女更是觉得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要知道今日若不是这青衣少年,公主真出了岔子,那可是满族落罪的,她们纷纷看向罄冉,眸有感激。 “易青,你也起来。” “陛下仁慈。”罄冉微微一拜,站起身来。 “这话莫说的太早,朕饶过这些宫人可是有条件的。”燕奚侬笑意微减,双眸眯起。 罄冉一愣,那些个宫人更是心一紧,连高全也诧异着,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说变就变。 “易青不明,请陛下明示。” “朕饶过他们是听从良言,然朕金口玉言,岂能随意更改皇命?朕观你功夫不错,那匹烈焰,你若能将其驯服,朕便给你这个恩典。” 罄冉望向在场上傲立的烈焰,它竟马上警觉,盯了过来,暴躁地刨着前蹄,那样子满是不屑和挑衅,罄冉唇角浮现了淡笑,“易青领命。” “易青你不能去!皇兄敏敏知道错了,那头马二哥都驯服不了,怎么能让易青去呢。”燕奚敏顿时面容失色,急声道。 这烈焰性子极为烈性,在它蹄下不知死了多少驯马师。她花了一年时间接近它,又每日给它喂食,这般整整三年,今日才敢大胆骑上马背一试。烈焰根本就不认识易青,这要是他去驯马定然是要受伤的。 “此马乃绝世良驹,易青正愿一试。谢谢公主关心,易青定小心应付。” 罄冉却对燕奚敏安抚一笑,说罢便目光炯炯向场中走去,顿时场中静寂一片,燕奚侬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 罄冉一步步走进场中,烈焰皮毛如墨如碳长鬓扬风,似夜日天幕黑影流光,见她走来,暴躁地刨起蹄子,奕奕双眼桀骜不驯地盯向她。 罄冉在十步外站定,打量着它,不免暗赞,真是匹神驹。她缓步向前,烈焰见她走得更近,不屑一顾地仰天嘶鸣一声。 罄冉见它嘶鸣过后盯着自己,眸中竟有得意,不免失笑,她轻轻叫着,“烈焰。” 然后她璀璨一笑,慢慢欺近,烈焰却并不吃她这一套,依旧警惕地盯着她。 罄冉看出它的敌意,心道果真是匹不服管教的,示好竟无用,看来只能来硬的了。 燕奚痕匆匆而来,见罄冉一步步接近烈焰,顿时一惊。 烈焰甚烈,伤人无数,三年前他驯化此马,结果被抛下马背甩伤了胳膊。他心有不服,还欲再试,可母后说什么都不允他再靠近此马。前年皇兄欲将此烈马杀死,还是敏敏哭着相求这才作罢,如今皇兄竟让易青去驯化这马,分明就是故意难为她。 燕奚痕大步走向罄冉,却又顿住脚步,生恐自己的接近会令烈焰受惊,再次发起疯来。他目光紧紧盯着罄冉,已经准备好,若是她有危险,马上便上前相助。 只是令他吃惊的是,烈焰竟没有攻击易青。按她此刻和烈焰的接近距离,又是陌生人,烈焰该发动攻击才是。莫非是因为雪琅?易青饲养雪琅,身上难免带着些气息,冰琅何其凶猛,怕是烈焰也要忌惮一二。 罄冉一步步接近烈焰,眼见和它还有三步距离,烈焰猛然一个转身,后蹄向罄冉踢去,这一击如果击中,罄冉必然身死当场。 “易青!” 燕奚痕忍不住惊呼一声,向前跑了几步。烈焰动作太敏捷太突然,连燕奚侬都眯起了眼,为这叫易青的大胆小子捏了把汗。燕奚敏更是睁大了眼睛,捂住了双唇。 静寂间,罄冉一个闪身跃到烈焰右侧,两手紧抓它的鬃毛,一个漂亮的动作,转瞬翻身上马,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烈焰何曾吃过如此大亏,顿时便发起狂来,在草场上左突右闯,想把背上之人甩下马背。 罄冉却也不惊,她双手死死抱住烈焰脖子,紧夹马肚,始终牢牢伏在马背上。烈焰似乎发觉了身上之人和刚才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强势的很,它见乱闯没办法把她甩下来,竟忽然往地上倒下,想来是欲用重量把罄冉压死。 罄冉顿时觉得好笑,轻笑一声,“烈焰,调皮!” 她喝着,飞身自马上腾起,烈焰背上一轻,伸开四蹄迅速奔跑。罄冉从空中落下,施展轻功紧追直上,她轻功极好,速度竟和烈焰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看的众宫人目瞪口呆。 她飞驰在烈焰身侧,竟伸手探向马腹,众人皆不知她此举谓何。却见她动作迅捷在烈焰右面伸手一晃,又飞起身来,落在它的左面,一面疾驰追赶,一面又探手伸向马腹。 众人正奇怪,却见她手一扯,竟将烈焰身上的马鞍扯了下来,顺手扔出许远。 这是干什么?! 在燕奚痕身后的高全面容有苦,天知道给这马上鞍时费了多少劲,还用上了迷幻药,如今竟被这青衣少年两下剥去。 罄冉丢掉马鞍,一把抓住马鬃,嘿嘿一笑道:“想甩掉我,没门!” 烈焰速度微慢,竟似有些茫然。不过罄冉能感受到它是高兴的,因为一慢之后,它扬蹄奔驰,显是愉悦非常。不过这并不代表,它认可了自己,罄冉知道。 她想着手上一个用力,烈焰顿感吃痛,嘶鸣一声再次疯狂了起来。众人皆不明她这是为何,然而燕奚侬却淡笑了起来,烈焰,怕是只有遇到强者,遇到能驾驭的了它,能令它敬服的人才会甘奉为主。 这易青,有点胆识! 烈焰发疯似的在马场上狂奔跳跃,用意很简单,就是将背上人甩下来。此刻没有了马鞍被这般甩来甩去,罄冉竟不曾被它甩下,她死死地抓着马鬃,运起真气夹紧马背。偶尔被带下,她一足在地上轻轻一点便能再次回到马背。 众人默默看着这一幕,不知这般过了多久,只觉双腿酸疼,正午烈烈的骄阳也已慢慢西移。也不知瞧着那青年驾马绕着跑马场奔了多少圈,场上烈焰总算是速度慢了下来。 而此时,罄冉也被颠的快散架了,她双腿内侧更是被磨得鲜血直流。当烈焰终于停下,罄冉顿时从马背上翻了下去,冲到马场边缘就是一阵呕吐。 她此刻的背弯着,双腿仍有些发抖,这般当着众人在皇宫中呕吐的外臣可是从未见过。无论如何,这都是殿前失仪,然而此刻场中众人却默默望着那消瘦的身影,眼中无不有着动容和敬服。 真是个执着倔强的少年,看来之前倒是他想左了,也难怪奚痕会器重此人。燕奚侬想着,心中已有了计较。 燕奚痕这才松了提着的气,要知道这易青可是他辛辛苦苦培养的将帅之才,岂能折损在此?他见罄冉身体微晃动,忙施展轻功奔至她身边,轻轻一扶。 “还好吗?” 罄冉推开他扶着的手,转过身淡然一笑,道:“王爷见笑了。” 却在此时,一直默默立于一旁看着罄冉的烈焰突然畅快地嘶鸣一声,它迈着轻快的脚步奔至罄冉身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竟缓缓跪下了前蹄,那样子是那么虔诚。 霞光满天,少年青衣微拂,他的面前,通体乌黑的神驹虔诚而拜。何等神奇,却震撼了每一个人的心。 “公主,这便是公主说的英雄吧?” 燕奚敏身后婢女忍不住小声惊赞。 燕奚敏心生感叹,忍不住心砰砰直跳,是啊,英雄当如是。有坚定的意念,钢铁的意志,纯善的心怀,从容的举止,无畏的姿态。 望着跪倒身前的烈焰,罄冉一愣,心中涌出暖意。它这是在表示,她已是它的主人。她在烈焰面前站定,抚摸着它滑顺的鬃毛,笑道:“如何?服气了吧?以后可不能再随意伤人啊。” 烈焰竟似听懂了她的话,蹭着她的手背,似在求得原谅。 远处,燕奚侬率先迈步向罄冉二人走去。尚有十步,他便朗笑着拍起了手,一面道:“好!好!” 罄冉忙站直身体,低头道:“谢皇上夸赞。” 燕奚侬点头,见烈焰果真不再攻击他们,不由啧啧称奇,道:“今日也堪称奇闻一件,易青……不错。这匹马是你的了。” 罄冉一愣,却拒绝道:“易青谢圣上厚爱,只是易青已有战马。如此稀世神驹,易青无功,不敢受赏。” 燕奚侬愣然,望了眼浅笑的罄冉,挑眉道:“你的战马可是比此马更好?” 罄冉答道:“此马绝世良驹,易青的马只是平常马匹。” “那你为何不要?这马多好,和你极配。”燕奚侬尚未说话,燕奚敏却插口道,看向烈焰的双眸还带着渴望。 “易青的马虽非良驹,但对易青不离不弃,和易青感情深厚,我若将此马带回,清风定会失落。”罄冉说着,抱歉地望了眼烈焰。 燕奚敏结舌,望着罄冉的目光又晶亮几分,燕奚侬却目光幽深了起来。 “你很知足,这很好。” 他走向烈焰,烈焰虽是未攻击他,可却后退了两步,目光望向罄冉。燕奚侬停下脚步,重新看向罄冉,“看到了吗,此马已认你为主,此生不渝。你若弃它,它当心伤而亡。” 罄冉一愣,迎上烈焰似带哀求的目光,她撩袍跪地,扬声道:“易青谢陛下赐马。” 燕奚侬朗声一笑,微微扶她,“朕也算成就了一翻美事。” 一个太监匆匆而来,高全见状躬身而去,两人谈得几句,他又匆匆过来。燕奚侬侧身,问道:“何事?” “禀皇上,青国派使臣前来,带了青帝国书,此刻已入皇城。” 燕奚侬微诧,凤瑛称帝,改年号永元,建朝青国,百官朝贺,他早已派遣使臣前往恭贺,如今青国使臣带国书来访,却不知是为何? 燕奚侬摆摆手,“带到偏殿。” 他说罢回头看向罄冉,道:“明日早朝,你也上朝。” 罄冉一愣,历来三品之上大臣才能上早朝,直达天听。在营中她虽被士兵们尊称为将军,但是却是没有官职的,此刻尚是布衣,这旌帝何以要她上朝。 心头诧异,罄冉面上却波澜不惊,单膝跪地,道:“易青遵圣意。” 第53章 庙堂之高(1) 翌日,清晨的天空晴朗而静透,晨光初起天际刺破第一层轻云,清新的空气直往鼻子钻。 今日是罄冉第一次上朝,坐在轿中她探头出去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勾起一抹浅笑来。 没一会便到了皇宫,燕奚痕的唤声传来,罄冉忙钻出了轿子,跟着他一步步迈入皇宫。官员们纷纷让道,恭敬的问早声随行一路。 罄冉跟在燕奚痕身后,他笑容温暖地和她说着话,引来不少观望目光。众大臣皆在纷纷猜测,这个青衣少年是谁,一介布衣竟得翼王如此赏识。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朝服冠冕,肃穆低垂。 罄冉没有功名,便只能站在了最后,金台上,传旨内侍清亮的声音高高响起。 “皇上临朝,众卿进殿。” 三声响亮的鸣鞭后,文武官员分列登台,缓缓走入高殿巍峨之处。四下静寂,只闻大臣们整齐的脚步声,肃穆而威严,未曾入殿已让人对那九五之尊的圣上心生敬畏。 罄冉微微抬头,目光所及,能看到步与最首的燕奚痕墨紫官袍一角随着他动作扬起荡下,带领众大臣肃穆入殿。 待罄冉脱掉鞋履步入殿中,刚刚站定,便听传侍太监悠长通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驾到。” 一时间众文武忙撩袍跪拜,高呼声传动天庭,罄冉跟着跪地,此刻当真明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为何会那般令人疯狂,甘为它头破血流,父子成仇。 “众卿平身。” 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百官起身,肃然而立。 罄冉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高高的御座,此时已阳光高照,殿中明亮,高高的龙椅沐浴在金华光耀下更是添加了几分威仪,让人不敢直视。她尚未看清旌帝神情,便接收到了他锐利的目光,一惊之下忙低了头。 目光扫过殿中,燕奚侬轻咳一声,沉声道:“自我朝建国以来,战国屡屡犯境,掠我土地,杀我臣民,一直是我旌国的心腹之患。此次松月道一战我旌国力阻战军,杀敌万余,令战国大败,砮王负伤而回,又兵不血刃令苍松密谷归入我旌国,从此边境多了一道天险屏障,实乃快意之事,不知众卿家以为如何?” 殿中一阵静默,接着一个头戴文官官帽的大臣出列,朗声道:“此乃皇上圣明,翼王神睿,我将士英勇。以臣看来,战国并非我旌国敌手,不如趁此大胜,我军气势高昂之际,倾我全国之力,召集各路大军杀入战国,以绝后患。” 他的话一落,又一文官出列,笑着道:“陈大人所言极是,我国多年加强西面防务,花了大量财力和物力,可是收效甚微,战国仍屡屡犯境,而如今战国砮王大败,战军气势定然大减,我军正该一蹴而就,杀入战国,扬我国威。” …… “陛下,几位大人之意正是我等所想,有王爷之神勇,将士之忠诚,杀入战国指日可待,易如热锅翻饼耳,请陛下圣明决断。” 自镇西军打了胜仗,朝廷上下便就出征一事议论纷纷,如今有人带头,众大臣纷纷请战,越说越激昂,似乎已经看到战国覆灭之景。 燕奚痕微蹙眉宇,这些人心中所想其实他也明白。 一来,自皇兄登基以来,清吏治,惩贪腐,对官员的管制甚严,尤其是对京城的文官更是逢错必惩。相反对武将,由于战乱不断,倒是拉拢为主,恩多于威。 自古文臣就看不起武将,再加上皇兄的偏袒。文臣们自是心有不愤,觉得武将付出不多,得到的却比他们多的多。 此刻他们力持一战,一方面是觉武将深受皇恩,该当为国歃血,另一方面,他们也是想摆高姿态,让皇兄和武将看看,他们并不是胆小懦弱的文弱书生。 再来,这些年旌国日益强大,京城歌舞升平,繁华富饶,再加上战国虽多次来攻,但都被挡在边关。以至于这些京都的文臣没有危机感,也不知道边关艰难,自视甚高,认为旌国已经无坚不摧。 反正打战也跟他们无关,此刻请战,又能对皇兄歌功颂德一翻,又能留个忠勇的美名。出征后就算攻克不了战国,也不必他们担责,何乐而不为。 燕奚痕望向高阶上的皇兄,见他右手微握着龙椅,心知皇兄已经有些动怒。他一拂广袖,正欲出列,却听一个晴朗异常的声音自殿中响起,如珠玉碎裂,声声清澈,令人耳目一新。 “热锅翻饼?哼,怕是这饼难翻吧。” 燕奚痕回望,不自觉勾起了唇角。这个易青,平日淡然,遇到在意的事却是一点也沉不住气。倒是天生的悲天悯人,惦念着边关的百姓和将士们哪。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朝堂上如此放肆!” “无知小儿,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 一愣之下,众人见那发出狂妄之语的竟是一名少年,且乃是布衣之身,虽是此人今早和翼王同行,但到底无官无职,他们如今被驳了面子,岂有不反击之理? 他们的怒目谴责罄冉并不看在眼中,朗声道:“以前听闻旌国文臣武将上下一心,朝风清如朗月,众臣一心为民,易青曾心向往矣。如今得见……却如骂街泼妇,真是让易青开了眼。” 她虽是说的轻,但是毕竟是有内力之人,顿时便将那些文臣们的怒言全压了下去。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那方才第一个出列的左永禄吕大人更是气得满面涨红。 罄冉并不留意自己一句话造成了多大的轰动,只青袍浮动,走向殿中,拂袍跪地,沉声道:“草民易青,拜见皇上。草民出言无状,请皇上降罪。” 众臣又是一愣,此人前后相差也太大了,方才还狂妄不可一世,怎么这下又请起罪来了。不过他这一请罪,倒是令他们不能再说什么了,正欲群起攻之的羞愤皆因他的自请服罪憋在了心头,闷得难受。 “哦?你倒是说说看,你何罪之有?” 高台上传来威严低沉之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罄冉不慌不忙道:“易青一介布衣,却因心系边关百姓出言无状,令众大人蒙羞,此乃罪之一。易青直言圣听,却因此辱骂朝臣,有碍圣颜,此乃罪之二。请皇上降罪。” 朝堂之上,顿时便是又一阵沉默。这……这……这算什么认罪,分明就是挑衅! 半响一声冷笑传来,旌帝收了冷笑,大喝一声,“哼,易青,你这是请罪?!” “皇上,这易青狂妄之极,一介布衣却在此大放厥词,出言不逊,辱骂朝臣,请皇上为我等做主。” 一大臣一听皇帝动了气,忙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顿时众大臣跪倒,纷纷附和。 罄冉又笑,抬头冷声道:“照众位大人这么说,这金殿上倒不许平头百姓说话了?” “不错,金殿从来都是文武大臣禀奏国之要事之地,商议的都是国家重大要事。是神圣之所,岂容你一介布衣随意插口?!简直是有辱圣听啊!陛下!” 罄冉淡淡一笑,挑眉道:“这位大人说的好。不过易青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她声音一顿,见旌帝没有阻止,便再次看向那宽袍儒服的大人,道:“敢问天子执政为的是什么?” 那大人面有不屑,冷哼一声,扬手道:“自是为了福泽天下苍生。” “哦,既然大人知道是为苍生百姓,为何这金銮殿上却不允百姓说话了?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你……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那大人顿时一愣,被气地伸手指着淡笑的罄冉却说不出反驳之语。 “我皇圣明,亲民爱民,这金銮殿自然是允百姓说话的。可是金銮殿乃是圣上临朝,百官议事之所。每说一句话都应经过深思熟虑,岂能狂妄乱言?” 罄冉见方才第一个出列的大人锐眸看来,沉声说着,她回以一笑,淡声道:“大人所言极是,可易青所说并非未经过深思,相反,乃是发自肺腑。” “哼,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战为何打不得?这兵为何发不得?” 一大人冷哼一声,面上已经摆上了看玩笑的得色,显然是看罄冉年纪尚小,不曾将她放在眼中。 “说得好,朕自会纳言,说得若是不好,易青……朕可要重重治你的罪。”旌帝冷声道。 罄冉尚未说话,却是燕奚痕上前一步,对着御台躬身禀道:“皇上,易青腿上有伤,此番虽是冲撞了圣颜。但还请皇上体谅她一心为民,允她起来回话。” 众大人一听这话,心中咯噔一下,翼王竟是站在少年这边的,看来翼王也是不主张发兵的。翼王的态度通常就是皇上的态度,难道这少年今日之举都是皇上授意的? “起来吧。” 罄冉目含感激望了眼燕奚痕,双手一撑站起身来,朗声道:“众位大人言战国新败,士气低迷,而我旌国正应趁此大胜之际一鼓作气永绝后患,这想法也未免太过想当然了。当年先帝以士气之盛,出师西征,却致受困橘城,颠沛钟岭。也是那时战旌两国结下了不世之仇,自那之后两国纷争不断,互有输赢,迄今难有结果。如今战英帝虽非明君,但却志在一统天下,战国朝中更是不乏能征善战之辈。砮王强悍狡诈,手下雄兵能征惯战,又有高山险峻,地势之利,要想一蹴而就,谈何容易?” “此话差异,英帝虽志在天下,但其人残暴荒淫,致使朝中百官腐败,朝纲俨然衰败。砮王虽英武,但终非君王,其如今一掌战国军权,难免遭猜忌防范,陷入皇位之争,实不足为虑也。” “错!敢问大人,若是战国果真不足为虑,为何这些年我边疆屡屡遭到侵扰?!”她见那大人张口无语,又道。 “此次我旌国确实打了胜仗,可是万未挫到战国锐气之万一,且我军亦伤亡甚重,冒然出兵只能令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何况,百姓所愿乃是和平安定的生活。我旌国之所以能屡屡阻挡战国雄兵,并不是国力比之强盛,兵勇比之勇猛,而在于百姓痛恨战国!可若是旌国主动挑起战火,百姓是否还能如此万众一心,怕是难说。毕竟,连年征战,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厌恶战争。若是逆民心而行,悍然出兵,易青实不认同。” 大殿之上一阵静默,站于左侧的武将们更是面有赞同,望着罄冉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和赞许。 却有一文官仍觉不服,上前一步指着罄冉,冷声道:“我看是你怕了战国人,才如此长别人志气,灭我旌国威风。若是战国那么厉害,此次王爷怎么可能没伤及多少兵勇便轻松拿下战军精锐四万余,更是杀得砮王重伤而归?!若不是我旌国威名在外,那陆元贺又何以舍战国而投我旌国?!” “王大人可真是高看本王了,这次击败战军,用八珍阵法力据战军于松月道,和前往苍松密谷说服陆老将军的乃是本王燕云卫小兵易青,本王可不能夺人之功!”燕奚痕笑着道。 “易青?哈哈,恭喜皇上,喜得良将。一个小兵便能挡战国铁骑之锋芒,我旌国人才辈出,此刻伐战,大业可成啊。” 那王大人一脸忘形,说着便深深拜倒,待跪下叩首半响不听有声音,他微微抬头只觉殿中气氛甚为奇怪。 他茫然扭头,迎上身旁一人目光,那人满面痛惜地摇了摇头,目光竟带着怜悯。洋洋得意的王大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听高阶之上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王大人好见识,朕心甚慰!” 皇帝的话几乎是咬牙说出,冷酷而满含嘲讽,纵使王大人再一时忘形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惹怒了皇帝,他顿时汗流浃背。 “哼,朕万没想到朕的大臣竟都是大放厥辞之辈,退朝!”旌帝冷声说着,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旌帝这一走,大殿顿时便陷入了沉寂,片刻,百官有拭汗的,有唏嘘的,也有庆幸的,更有斜着目光打量罄冉的。 罄冉承接着一道道或怨毒,或好奇,或赞赏的目光,神色泰然自若。 “我倒不知易青的嘴也能如此刁毒。”燕奚痕凑近罄冉,笑言着,目光中几分调侃几分激赞。 罄冉分明感到,他一靠近,那些大臣们便纷纷转开了目光,不敢再盯向她。看来燕奚痕虽是终年身在边关,可在京都的影响力、威慑力倒是丝毫未减。 “我是有王爷撑腰,有恃无恐。”罄冉眨巴两下眼睛,目含笑意。 燕奚痕一面和大臣们拱手打着招呼,一面和罄冉一道往外走,两人刚出大殿,高全便匆匆自侧廊追了过来,对着燕奚痕一躬身,看向罄冉。 “易公子,陛下在御花园召见,请随奴才来。” 罄冉神色不变,轻勾唇角,宫中之人果真懂得察言观色,片刻间已从易青变成了易公子。 “我随你一起去见皇兄。”燕奚痕说着就欲迈步。 高全却是一躬身,笑道:“王爷,太后和公主此刻都在晨明园,奴才过来时太后吩咐,若是王爷还未回府,就去陪她老人家赏荷,您看……” 燕奚痕微微蹙眉,罄冉却笑着道:“王爷快去吧,多陪陪太后,易青先行一步,高公公,烦劳带路。” 高全忙笑着侧身,对燕奚痕一个躬身,这才转身打前而行。 御花园中,燕奚侬负手站在凉亭中,尚未换下朝服,头上珠玉幕帘随风轻荡,发出微脆之音。 高全将罄冉带至凉亭十步处便躬身退下,罄冉一步步走向凉亭,撩袍跪地,扬声道:“草民易青拜见皇上。” “起吧,你上前来。”旌帝独有的威严声音响起,他并不回头,目光仍旧望着前方一片花海。 罄冉起身步入凉亭,站于他的身后,亦望向花海。凉亭前种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海棠,一面乃开得红艳的西府海棠,一面则是冠枝扶柳的垂丝海棠。 “易青觉得朕这两片海棠开得如何?”旌帝抬手一挥,回身在石桌边落座,望向罄冉。 罄冉微微俯身,目光凝向那浩瀚花海,笑道:“西府海棠花姿潇洒,花开似锦,更被文人墨客题咏不绝。易青听闻旌国不少文臣家中都供养此花,誉为“国艳”。而垂丝海棠,树冠高展,树姿高拔,花梗细长,历来被武将所喜。依易青浅见,西府海棠虽娇媚无双,却少了几分刚折苍劲,垂丝海棠亦然,也非完美。陛下这处海棠花海,交杂两种海棠,雅俗共赏,易青以为甚妙。” 燕奚侬隐在珠帘后的目光微闪,这少年不简单啊。前些年旌国势弱,文武大臣倒是上下一心,可如今朝政渐稳,朝中文武渐生嫌隙。单单拿这海棠一事,他就听闻,武将指骂文臣所养西府海棠徒有其表,娇弱不堪,文官则讥讽武将所养垂丝海棠空有花枝,不伦不类,说他们附庸风雅。 旌帝扬眸盯紧罄冉,淡笑道:“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言,你今日在朝上一翻话俨然已将满朝文臣尽数得罪,如此锋芒毕露,怕是武将亦不会领你的情。” 罄冉回身一笑,躬身道:“易青不怕得罪人,昔有慕公之管贤,云英宗之邵伯公,皆为刚正不阿,为是非曲直,据理抗争,不昔得罪权势,触怒圣颜之人。两人虽是受到满朝排挤,却终成一代名臣,留名青史。易青不才,愿效仿先贤,做陛下之谏臣。”罄冉沉声说着,撩袍便单膝而跪,字字坚定。 燕奚侬眉宇一跳,心也瞬间一沸,旋即他压下心头跳动,沉声道:“你倒是甚为自信,朕可不敢自比慕公,英宗。” 罄冉一笑,沉声道:“若陛下无意自比慕公、英宗便不会宣召易青。” “哈哈哈,起吧。”一阵静默后,燕奚侬朗声而笑,起身扶起罄冉。 罄冉忙站起身来,微微一退,恭敬地低头。旌帝满意地点头,笑道:“坐。” 他说着重新落座,罄冉微微躬身,这才在他身旁落座。旌帝淡笑,目光比之方才温和许多,徐徐道:“今日你挫挫那些大臣的锐气也好。” 他话语一顿,又道:“你昨日歇在翼王府邸吧?可还住的习惯?” 罄冉因刚到京城,无从落脚,恰在宫中有受了伤,便受了燕奚痕的恩典,昨夜住在王府之中。现在听皇帝如此关切,她忙笑道:“谢陛下关心,易青一切都好。” 燕奚侬点头,沉吟半响忽而扬声道:“易青接旨。” 罄冉一愣,忙起身跪地,神色肃穆。 “易青入军以来屡立奇功,堪为良将。今朕特封易青为清华君,享侯爵衔,官拜九阳府少卿,赐府邸一座。钦此。” 罄冉猜到旌帝会重用自己,可此刻还是一惊,万没想到他会封自己为侯爵。而且那九阳府少卿官拜一品,乃是要职,她纵使再胆大,此刻也是一愣,未敢领旨。 “怎么?怕了?”旌帝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沉声问道。 罄冉抬头,“易青不明,请陛下明示。” 第54章 庙堂之高(2) 燕奚侬微抿唇角,目光一凛,沉声道:“朕就是要让那些个大臣看看,朕这里要听的永远都是真话,实话。虚言逢迎在朕这里不管用!你尽管安心做事,不是要做朕之管贤,警示之孤臣吗?怎么,这就怕了?” 罄冉心中涌起一股热血,目光晶亮,躬身而拜,沉声道:“臣,易青领旨谢恩!” “起来吧,圣旨朕会令高全随后送往翼王府,朕再给你道恩旨,乐左府和怅悠府的人你可以随意挑选,早些收拾了府邸便搬过去,安心为朕办事。” 乐左府及怅悠府虽名为“府”,可却是关押官奴的地方,从那里带出的人,定是对她感恩戴德的,定会衷心与她,这倒是省却了她一件大事。罄冉双眸含笑,忙躬身再度谢恩。 “谢皇上恩典。” “恩,朕有些累了,你且退下吧。”燕奚侬点头,摆手道。 罄冉早就看出他的疲意,昨日在跑马场没有留意到,今日近距离才发现这旌帝似乎身体极为不好,面色就是掩在珠幕后亦显得极为苍白,毫无血色,她不再多言,应声退下。 一个月后,旁晚。 夕阳西下,在天边流连出一道紫光,照的京都西城清一色的琉璃瓦熠熠发光。 西城过了凉风桥便是连绵的大宅子,此处拥挤了京都三分有二的官宦之家,比京都他处少了些喧哗,多了些清净。 罄冉在官署辛劳一日,此刻她端坐马上,手未拉缰,只任由清风不紧不慢地‘哒哒’迈步,踏着被夕光打的盈盈的青石板地,心中还在想着方才和燕奚痕讨论的关于整改旌国官制的事。 心思沉沉间,但觉身下马儿不再走动,她回神一看,高阶的朱门上悬挂的牌匾分明写着两个鎏金大字——易府。 罄冉摇头一笑,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家,她翻身下马,头戴方巾的小厮已迎了上来,接过罄冉手中缰绳,躬身道:“老爷回来了,膳食都在白鹤院摆好了。” 罄冉点头大步往白鹤院走,刚欲跨国月洞门却觉一股阴风自左侧骤然袭来。 她忙侧身去躲,手一扬,一道银线如流星滑过,直逼风起处,恍惚间一抹白影闪过眼前。 “了不得,冉冉,你也馁歹毒了点。” 清朗的男声带着控诉传来,罄冉一愣,心莫名一个失跳,已知来者是谁。休说那可恶的声音,单是那抹白色,就昭示了所有。 罄冉抿唇,回头时蔺琦墨已在三步开外站定,扬起的右手中指食指间夹着的赫然便是她方才发出的暗器。 “冉冉。” 蔺琦墨见罄冉望来,满是撒娇地唤道,不停眨动的长长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其下是他清亮的双眸。 罄冉欲骂出的话在瞧见他这般神情时顿时堵在了喉间,白了他一眼。 蔺琦墨却凑近罄冉,面容一垮,蹙眉道:“冉冉,你我久别重逢,你怎能如此冷淡的对待四郎……” 他一口一个冉冉,叫得罄冉鸡皮疙瘩直往上冒,瞪他一眼,懒得理他,大步向院中走,耳边却不意外地响起蔺琦墨聒噪的声音。 “一别已一月有余,冉冉就有这么大的府邸了,真真是羡煞我也。你住哪个院子?我就住你旁边的院落好了,也不必特意安排,若是冉冉愿意让四郎和你住在一处,那就更好不过了……” 罄冉大步走着,却忍不住去听蔺琦墨的话,脚步也轻快了些。 两人刚转过一处月门,迎来一片花圃,蔺琦墨脚步一顿,话语也在不觉中凝滞了。 罄冉诧异回头,却见他正目光沉沉望着花墙处,面容有些复杂。 罄冉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正见府中花匠正执着剪刀修剪着桐木花枝,似是感受到了什么,花匠转过身来。 背对着夕阳,罄冉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那空荡荡的右袖在背光处却尤显萧瑟。他似是愣了下,然后忙弯腰躬身行礼,无声无息。 残阳,断臂,弓腰,许是这一幕太过凄凉,罄冉心一纠,眉头也蹙了起来。 “哎呀,四郎的冉冉还是那么善良,怎能不让四郎魂牵梦绕。” 罄冉目光凝滞,耳边传来蔺琦墨的笑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迈了步。 蔺琦墨言罢,余光见那花墙边儿上的身影僵直了一下,他眸中闪过了然,待罄冉大步而去,才又扭头瞧向花匠。 花匠见他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却对他微微颔首。 蔺琦墨也冲那边笑了笑,这才快步去追罄冉。 两人在白鹤院用了膳食,有蔺琦墨在自是笑语不断,罄冉一顿膳食破天荒地也说了不少话。 天色已沉,蔺琦墨死赖着不走,罄冉便让人收拾了下离近白鹤院的鸿鸣院安置他住了下来。 星爬天幕,罄冉如往常一般,提了青剑在院中舞了一阵。她刚准备收剑回屋,便听到了脚步声向这边而来,她站定,瞧向月洞门。 眨眼功夫,白影由远及近。 “寂寥寒夜,无人相伴,冉冉可愿陪四郎共望一轮清月,同饮清酒一壶?” 眼见蔺琦墨斜靠着月门,扬着手中酒壶,露出痞子般的笑容,罄冉不再理他,转身便向屋中走。 “我自鹊歌城回来,给你带了样东西,不看看么……” 身后响起蔺琦墨温润的声音,虽有些轻,却成功留住了罄冉的脚步。她转过身,正见他迈步过来,手一挥,她才注意到他背上负着一个长长的盒子。 他将绑在胸前的布带解开,将长盒托与罄冉面前。罄冉见他唇际有温暖的笑意,心中狐疑,就着他的手剥去了布层,露出里面沉桐木的盒子。 罄冉望了眼蔺琦墨,见他目有笑意,便打开了盒子。 盒中一物在皎洁的月光下骤现,罄冉脑中轰鸣一声,双眼顿时便朦胧了起来。 她猛然抬起右手死死咬住,喉间却仍溢出了一声呜咽,如经久未拉的胡弦,颤抖着,带着分明的涩意。 声音颤抖在清寒的月色下,那般让人心疼,蔺琦墨叹息一声,揽上了她的肩头。 盒中,寒光闪闪,银枪凛凛,在皎月下刺痛了罄冉的双眸。 它似是沉睡多年,又似在静默地等待此刻的骤现,集月色之清寒提示着曾经的血雨腥风、血海深仇。 那是龙胆枪!是爹爹从不离手的龙胆枪啊! 罄冉还记得,那年樱落时节,初夏的风微暖,吹得衣襟轻拂,母亲便坐在樱树下教姐姐刺绣,爹爹则坐在修竹旁的大石上擦拭红缨银枪。 当时的她还很调皮,东跑跑西跑跑,累了才在爹爹身边坐下,见爹爹用鹿皮布细细擦拭枪头,神情专注而温柔,她笑着问爹爹。 “爹爹,这龙胆枪有什么好的,你天天擦它,对它比对冉冉都好。” “丫头,这把龙胆枪陪爹爹驰骋沙场数十年,是爹爹的老伙计了,爹爹爱它如命。” “那冉冉呢?” “冉冉是爹的心头肉啊!丫头,你要记住,兵器是一个武将的魂,只要这银枪不倒,便没有爹爹打不赢的仗!” 时候的爹爹整个面容都熠熠放光,目光如天际的太阳一般热烈。罄冉清晰的记得她那时小小心灵受到的震动。 “爹爹的龙胆枪永远都不会倒的!女儿也要像爹爹一样,可是女儿都没有兵器呢。” “哈哈,这有何难,明日爹爹照着这龙胆枪给我小冉冉也做一把一模一样的!” “艺哥,你净教她这些,仔细教坏我女儿,我给你好看!” “萝妹,蝶儿跟你学刺绣,冉儿跟我学功夫,我看这正好,哈哈。” …… 当年樱花飞舞,笑语温馨,一切仿似都在眼前,伸手触摸却只有孤独的龙胆枪,寒了指端,冷了心扉,刺痛了双眸。 罄冉左手轻轻抚摸着盒中长枪,右手死死咬在唇间,呜咽出声。 她微微仰头,倔强地睁大了眼睛,直到眸中氤氲被夜风吹得干涩,吹得生疼,才看向蔺琦墨,微笑道:“谢谢你,四郎。” 她的身影因方才的哭泣还带着暗哑,她的双眸在月色下清寂幽凉而深黯,那唇际的笑意虽浅淡牵强,可却是真挚。 蔺琦墨眸中疼惜深深,蹙眉摇头,叹息一声,执起了她的手,扯了衣襟将被她咬得血痕累累的右手一层层包住,一言不发。 罄冉任由他动作,抬起头,漠然看向天际。 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头,如以往万千岁月,层层叠叠涌上心头的永远是无尽的哀凉和孤寒。 然而,此刻却因为有他的陪伴多了丝苍凉的暖意,沁入心扉,让她想要剥掉淡漠的外衣,展露脆弱的神经。 待蔺琦墨包好罄冉的手,她低下头抱过长盒,向院中竹林走去,背影显得有些无助。在竹林旁的草地坐下,罄冉打开盒子,取出长枪,拿出盒中软布,细细擦拭着龙胆枪,面沉如水。 蔺琦墨在她身旁坐下,静静相伴。 第55章 庙堂之高(3) 清风不问人间换颜流年抛却自青翠竹色中穿过,月光不言世事苍凉心绪百转自无垠天幕流淌而下,星光点点泼溅了小院,花间草木清香,林间晚虫鸣唱。 若是世人亦能如它们无情无绪,是否便能少些伤悲,少些无奈? 蔺琦墨兀自摇头失笑,人如何能无情无绪…… 他低头默默注视着罄冉,此刻的她太过安静,似要融入到这无边的夜色中。他叹息一声,伸手压住她拿着软布的手,轻声道:“你已擦了许多遍了。” 她的手指冰凉,蔺琦墨张开手包裹住她的柔弱,罄冉扭头看他,淡淡一笑。 “以前每日爹爹都会这般擦拭它,爹爹被世人称作夺命银枪,却不知这银枪亦是他的命。枪在人在,如今枪还在,人却已找不到,再也寻不到了……” 她的话带着入骨的苍凉,蔺琦墨蹙眉,将银枪拿过,放入盒中盖上盒子,拉了她的手紧紧握住,沉声道:“我帮你把它取回来是想为你了却一件心事,不是要提醒你什么!” 罄冉对上他心疼的目光,心一触转开了头,却未曾抽回被他握着的手。 风摇翠竹,四周寂静,她抬头去望天幕群星,轻声道:“我知道,爹爹想必看到龙胆枪回到我手中亦会欣慰的。” 秋风骤起,蔺琦墨听她话语不再那般悲凉,微微靠近她,挡在风口,并不说话,似乎知道此刻说些什么都不过是苍白的词语。 罄冉也不再出声,只是将身体微微靠近他,不再排斥,此刻的她不愿一个人呆着,此刻的她需要他,此刻的她知晓,他是明白她的。 夜,渐渐变深,罄冉忍不住瑟缩了下,蔺琦墨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罄冉抬头,他温和一笑,目光似带着令人沉坠的幽深,有着温暖的安定。 她幽然而问,“就这样陪着我坐在这里,可好?” “好。”蔺琦墨微笑点头。 他的目光带着温暖,只一个字却牵动了罄冉拼命压抑的情绪,眼眶一热,她匆匆低头,将身体后仰埋入他温暖的怀抱,固执地仰头,睁大眼睛去看模糊不清的星光。 半响,罄冉才幽幽道:“你开心吗?” 她的话问得有些突兀,但是蔺琦墨却听懂了,他低头望她一眼,轻轻摇头,目光也落向天际,带着几分清晰的怅然,“不开心……” 罄冉抬头,目光轻闪,“为何?” 蔺琦墨沉默半响,才轻声道:“人,恨来的似比爱要容易的多,深刻的多,也持久的多。报仇雪恨的念头总是刻骨铭心的,甚至可以保持许多代成为世仇。恨,也比爱更让一个人在逆境中顽强的存活,仇恨是坚硬的,坚硬到有时候必须啖其肉寝其皮方得快慰。可是,恨也会让自己痛苦,它会时时刻刻撕扯着你的心,你的魂。” 蔺琦墨说着垂眸瞧向怀中的罄冉,叹息道:“冉冉,忘了仇恨吧。恨不是生命的必须,更不是活着的意义所在。没有报仇的时候,怨恨,愤怒,仇苦,待报了仇亦无法快乐,似乎生命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变得哀哀自缢。” 蔺琦墨声音微顿,眉峰蹙起,才又道:“这次前往战国,我虽是接出了姐姐,可她并不快乐。自雁城血屠后,姐姐从未真心笑过,一心想着要报仇,为这她不惜跟着战英帝十多年。可如今仇也报了,燕帝死在她的刀下。结果呢?姐姐似比往日更不快乐,整个人死气沉沉,让人……” 蔺琦墨声音微哽,未再说下去。罄冉抬手抚上他放在膝头的手,他才低头瞧着她,“冉冉,忘了那些过往,忘了那些仇恨吧,我不想你和姐姐一样。” 他的声音一直很清浅,似是长者在教导学步的孩子,耐心而真切,爱怜而关怀。 罄冉心一震,泪盈于睫,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她执意仰头,可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汹涌的泪水了。 若这些话出自他人之口,她会讥笑,甚至会怒骂,会觉得那是满口仁义的空谈。 忘记仇恨?那是血和泪的深仇大恨啊!谈何容易?! 然而这话却偏偏出自蔺琦墨之口,他的身上背负的怕是比她还要沉重万分!雁城血屠,蔺府上下两百多条血淋淋的生命啊…… 他是蔺家活下来的唯一男子! 这些年心中所受的煎熬,每日每夜仇恨如丝缠绕着她,空旷的夜里似乎只有她醒着,恐惧日日趁着黑夜一点点在心头滋生,缠的她入得安眠。 在束着男子冠冕时,在静寂中用长布一点点将曼妙的身体缠裹时,在望着镜中呈现的男子面容时…… 她的心是那般苦涩,纵使用多少话语去安慰自己,撑起多完美的笑容,却终抵不过心伤。 坚强,似乎不过是无可奈何时自我安慰的词语,它与痛苦相连,不离不弃。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永远不需要坚强。 放弃仇恨?果真可以吗? 爹爹,娘亲,女儿到底如何才是对的…… 罄冉抬头望天,天际两颗璀璨的星闪烁着光芒,如同亲人清亮的眸子。 爹爹,娘亲,你们也认同他的话吗? 可是女儿办不到啊,至少现在办不到! 罄冉目光轻闪,再次看向蔺琦墨,问道:“你忘记仇恨了吗?若是忘了,为何要领兵攻燕?如是忘了,为何又要亲手抓获燕帝?” 蔺琦墨抬手轻触她微凉的泪痕,望着她泪光点点的眸子,将她的脆弱茫然刻入心头,他微微一笑,轻声道。 “我吗?我不知道是否已经忘掉了,也许心中是有愤的,然而却无恨。少年时曾经深恨过,可后来看的多了,经历的多了,心也大了,恨也渐渐淡去。当年雁城血屠乃形势所迫,父亲一意孤行,成就了忠义之名,却致使雁城惨遭血屠。燕王残暴,然其攻破雁城却是大势所趋,雁城自归入燕国,这十多年还算安定。” 他说着望向天幕,叹声道:“这乱世中道德仁义似乎变得不再清晰,连年战乱,生命变得太过卑贱。谁对谁错,孰是孰非,爱恨情仇,都背负上了战争的枷锁,沉重的让人窒息。我只希望,这乱世能早些结束,百姓能少一些苦难,雁城那样的事情能少发生几次,如此便抵过心头之恨了……” 他的话依旧很轻,却那般震慑了罄冉的心。 父母含笑的样子,靖炎调皮的脸,那夜苍岭的大火,姐姐软倒的身体,云荡山习武的煎熬,战场上厮杀的血腥…… 这一切在罄冉脑中不停回荡,她心中激起千万层的浪,思虑了什么,明白了什么,洞悟了什么……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这乱世如狂涌的深海,她投入其中,太渺小了,任她如何挣扎都找不到安宁,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原以为沿着复仇的路走下去便会迎来春天,然而此刻,未曾报仇,她便茫然起来了。 罄冉摇头,紧紧盯着蔺琦墨,急急道:“既是不恨,既是想让战乱早些结束,为何又要挑起战争,为何要领兵灭燕?!” 她的眸中是清晰的焦急,似是要证明什么,蔺琦墨安抚地揉着她的长发,察觉怀中人微微安静,才道:“燕国幅属中原,夹在四国中间,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燕帝未称帝前颇有雄才伟略,然其登基后,厌政心起,终日沉迷后宫,燕国早已非二十年前之景。燕国灭,实乃必然,我能十月灭燕,便足以说明这一切。当然,姐姐一心要燕王的命,单是为她,我也誓要擒获燕帝的。” 他声音微顿看向罄冉,沉声道:“可那是为了活着的人!冉冉,你得知道,活的真实、从容、幸福,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不是自私,是生命给你的责任。你的爹爹和娘亲定是愿意看到你快乐的。他们定然不愿看到你终日为仇恨所累,不得安宁。” 他的话字字如锤砸在心尖,腮边滑下两行清泪,罄冉低头闭目,喃喃道:“让我好好想想,心里好乱……乱极了……” 蔺琦墨不再多言,只将双臂收得更紧,帮她挡住深寒的秋风。 两人便这样坐着,直至天际光亮乍现,晨光刺得双目剧痛,罄冉才挣扎了下,想要起身。然而,腿上一阵酥麻,她无力地再次倒回蔺琦墨怀中。 蔺琦墨一手拿过长盒,一手扣上罄冉的腰,轻声道:“抱着我。” 罄冉抬头望他,缓缓将双臂抬起挽上他修韧的脖颈,身子一轻,他站起身来,抱着她走向屋中。 罄冉埋头在他胸前,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在这个有些陌生,又似已经熟悉的温暖中闭上了眼睛。 入了屋,蔺琦墨将罄冉放在床上,拉好被子,抚过她仍旧沾染着潮气的睫毛,犹豫半响,终究开口道:“若你非要给那些逝去的亲人,给自己一个理由放弃,非要战英帝死,那便交给我,让我来!” 他见罄冉放在身侧的手骤然抓紧锦被,叹息一声,“别想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我让人备水。” 他俯身将罄冉紧握的手拉开,抚平,盖好被子,转身而去。 第56章 出使青国(1) 早朝下朝,燕奚痕尚未走出大殿,后面便传来了焦急的唤声。 “王爷稍等。” 燕奚痕顿住脚步,却见高全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王爷,皇上请您到橙誉园见驾。” 燕奚痕一愣,蹙起了眉头。 橙誉园,父皇病逝在那园子,之后母后便下懿旨封了那园子,皇兄何以要在橙誉园见他? “可知何事?”燕奚痕沉声问着,迈步向后宫走。 高全一面紧跟,一面道:“回王爷的话,奴才不知。只是昨日皇上收到战国送来的暗报,心情便一直不佳,昨儿的晚膳都没有用。一宿折腾,奴才们也不好劝。” 燕奚痕眉宇蹙得更紧,脚步加快,挥手道:“不必跟着了,让高、杨两位太医到明泉宫候着。” 橙誉园静寂幽深,燕奚痕走在葱郁的花木间,想着以往在这园中和大哥接受父皇训导的情景,只觉忧思难抑。 转过花廊,一片清湖显露,粼粼波光,静美清明。湖边的凉亭中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微躬着身,显得有些萧条黯然。 燕奚痕渐渐停下脚步,望着亭中人陷入了思绪。 流年换颜,时光摧人,当年他们在这凉亭送走父皇时,大哥尚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敏敏才呀呀学语。 那时候他虽已知事,却不能为大哥分担朝政压力。旌国新立朝不久,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父皇一去,朝堂风起云涌,大哥一力撑起,常常通宵达旦处理政务,操持军事。每日还抽出时间指导他学业,督促他习武。 大哥出生时母后被敌军所虏,营养不济,又受了惊吓。大哥身子本就不好,再加上辛劳过度,便是那时落下了这一身的病。 如今他虽能为大哥分担一二,可却从未留意过,大哥的背影竟何时脱去了少年清俊,多了岁月的沧桑。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燕奚痕猛然回过神,忙大步走入凉亭,轻拍着燕奚侬的背,“这处风大,秋寒露重的,大哥怎如此不爱惜身子。” 他说着搀扶了燕奚侬,让他背风而坐,站在他身前,目光含着关切。 燕奚侬又咳了许久,才渐渐压下不适,推开他搀扶的手,摆摆手道:“大哥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奚痕,坐下来,陪大哥说说话。” 燕奚痕将朝服脱下披在他身上,才坐了下来。 “你可记得,当年就是在这小亭中,我们送走了父亲。” 燕奚痕目光忧伤,点头道:“父亲走的很安详。” 燕奚侬叹息一声,又微笑了起来,略有感叹道:“是啊,当时父亲便睡在躺椅上着看我们,母后抱着敏敏,我便坐在这里给你读《礼纪》。回头看时,父亲闭着眼睛,唇角还挂着笑意,我们都以为父亲只是睡着了。母后却望着父亲无声而泣,后来我们哭着想要摇醒父皇……敏敏那时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只嚷嚷着要奶娘吃奶奶。你抹了一把眼泪,上前便狠狠拍了她几掌,怒骂着‘我让你就想着吃,让你不哭。’,敏敏当即便哇哇大哭,呼着痛痛,母后便也恸哭了起来。” 燕奚侬深深一叹,摇头道:“如今一晃都十六年有余了……” 燕奚痕想着当年情形,望着大哥慨叹面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眼眶微热,半响他才沉声道:“这些年为我和敏敏,辛苦大哥了……” 燕奚侬伸手轻拍燕奚痕的手背,笑道:“你们好大哥就满足了,这一晃敏敏也是大姑娘了,母后和你我素来疼她,一心想着要多留她几年,好好择个驸马风风光光将她嫁出皇宫,万不委屈了她。可是……大哥这次是真遇到难题了。” 燕奚侬目有痛意,站起身来,风乍起,他瑟缩了一下,满身苍凉。 燕奚痕听他声音中满含无奈,痛苦,茫然……一愣之下揪起了心,脑中电光一闪,他眉宇骤然蹙起,霍然立起。 “可是凤瑛选秀之事?战国送往青国的莫不是一位公主?” 燕奚侬身体一僵,默然点头,神色疲倦。 燕奚痕心中咯噔一下,便蹙起了眉头。 那日他和罄冉刚到皇宫,青国的使臣便来了,却是送来了凤瑛的择婚文告。 这文告自青国送至三国,言及青国新帝登基为充斥后宫,在四国择美貌女子入后宫选秀。 一般来说,宫廷选秀都在本国范围内举行,甚少有通告它国的。然而这般做法也并非没有过,由于乱世,多国争斗激烈,战争纷乱。也有国家欲用选秀来拉近两国关系,即便不是娶它国公主,所选它国秀女也会得到美人的封号。两国以此拉近的关系虽是没有联姻来的稳固,称不上结盟,但是也算一种友好的表现。 二十三年前成国就曾将选秀文书发送五国,当时各国便是按形势派送适龄美女前往。有欲拉拢成国的自是选公主郡主前往,只表友好的则选大臣之女前往,当然也有随意选民女和不送任何女子前往的,单看国与国之前的亲疏。 凤瑛并非纵情声色之人,此刻送文书于三国,也意不在选秀,而在试探三国态度。此刻旌、战两国交恶,战国又与麟国结盟,若是战国送大臣之女或是民女前往,那倒还好说。 可战国偏就选送了公主,依现下局势,若是战国和青国联姻,那旌国便陷入了完全的被动,除非也送公主前往,促成青、旌两国结盟,可敏敏…… 燕奚痕蹙眉,上前一步,声音因焦急而尖锐,“大哥,不能将敏敏嫁往青国!她是我们唯一的妹妹,是母后的心头肉啊!” 燕奚侬身子一震,却苦苦一笑,“奚痕,若真有它法,你以为大哥就愿意将敏敏嫁往青国?那丫头岂至是母后的心头肉,这些年……大哥何曾委屈过她。可是她是公主,是我旌国的承敏长公主,唯一的公主!皇室给了她无限尊荣,如今旌国生死存亡,她必须承担起责任来。” “不行,一定还有其法。我们可以选适合的大臣之女封为公主送往青国。”燕奚痕揪心不已,急急道。 “没用的,战国送去的可是皇后独女云燕公主。”燕奚侬微微一思,蹙眉否定。 燕奚痕踱了两步,沉声道:“大哥,凤瑛此人向来深谋远虑,依我看,此次战国就算送云燕公主前往,也未必能与青国联姻。大哥想,战国欲与青国联姻,无非是为攻取我旌国。一旦联姻,旌国便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可战国这些年扩张极快,旌青两国唇亡齿寒,凤瑛岂有不明之理?战国是一头猛虎,一头永远吃不饱的猛虎,与虎为谋,凤瑛万不会如此。” “未必啊,凤瑛野心甚大,他若真与战国联姻,共同发兵旌国呢?” “大哥,不能将敏敏嫁往青国!凤瑛心狠手辣,如今四国纷争不断,青旌两国又比邻而居,早晚免不了一场大仗,我们这不是把敏敏往火坑里送吗?不行,若战青两国果真结盟,我纵万死也要将其挡在国境之外!求皇兄三思!” 燕奚痕说罢,撩袍跪地,目光坚定望向燕奚侬,眉头却蹙得紧紧。 燕奚侬回望他,神色反复几变,却没有像以往千万次一般将他扶起,而是猛然转过身去,沉声道:“此事朕心意已决。” 他甚为艰难地喘息了一声,才又道:“朕不能让旌国有任何风险!今日朕唤你过来,不是听你劝告的,是将旨意传给你。公主前往青国刻不容缓,这些年朕忙于政务,对敏敏关怀不够。你虽常年在边关,可素来和敏敏亲厚。这事,你……择个适当的时机告诉她吧。至于母后那里,朕会……咳咳……” 他说着便剧烈咳喘了起来,撕心裂肺。燕奚痕本还欲再劝,然而仰望着哥哥憔悴的背影,颤抖的肩膀,心痛难挡,一股涩然拥堵在喉间,堵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起身欲去搀扶燕奚侬,却敏锐地扑捉到一丝响动,他骤然回头望向湖边假山,冷声喝道:“出来!” 喝声稍罢,燕奚侬也渐渐停止了喘息,回头望了过去。 一阵静默,一角红色的锦裙自假山后慢慢而出,燕奚侬顺着那红色衣角目光上移,身子一晃,再次剧烈咳嗽了起来。 “敏敏……” 燕奚痕惊异一声,神情也微带慌张,但见燕奚敏站在假山旁,一袭红衣更衬得面容惨白,她双眸含泪,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燕奚痕不忍相望,别开了头。 “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和亲……我去!不过我要易青送我前往青国。” 寒风呼啸,严霜扑面,罄冉只觉置身在一片茫茫大雪原中,四周是一片肃杀的白,她茫然四望,孤单而无助。 风霜铺天盖地而来,她疯狂的奔跑,突然前方出现了爹娘和姐姐的身影,她惊喜万分,大声呼喊着扑了过去。 “爹,娘,姐姐,你们来找冉冉了吗?你们等等冉冉啊!” 狂风卷起团团风雪扑上面颊,眼见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她急得嘶吼着,凄厉地唤着。 突然,四周一暗,她四下找寻,一股热浪袭来,接着是熊熊燃烧的房屋。那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再次逼来。火舌狂卷,她看到爹和娘站在燃烧的烈火中冲着她笑。 “爹,娘,你们出来,快出来!”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想要冲进去,可面前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任她如何也不能接近他们。大火中,娘亲缓缓望了过来,她的面上竟挂着笑意,她缓缓抬手,摇头说着。 “冉冉,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爹娘不能再伴着你了,你得坚强地活下去,要珍惜拥有的,乐观快乐的活着。” “娘亲别走,没有你们,冉冉怎么办?” 爹爹却朗声一笑,“孩子,好好活着,爹娘会在远处看着你的。” 罄冉见爹爹说罢便拉了娘亲,身影越来越模糊,她挣扎着不停喊叫。这时姐姐从远处走了过来,她上前挽着娘亲的手,回眸笑道。 “妹妹,不要再想着我们了,去找你的幸福吧,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在等着你,去吧,去吧……” 随着她温柔的声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将罄冉卷入其中,热浪越卷越大,爹爹、娘亲、姐姐的身影再不得见…… 罄冉挥动着双手,惊呼一声,自梦中恍然而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娘!别走!” 站在床边拿着湿巾正欲往罄冉额头覆的蔺琦墨动作一顿,只觉天下间所有的哀楚、痛惜、焦虑、惊慌之情都饱含在了她那一声呼唤中。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那小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肃然、冷漠与清淡,眼前的只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着的苦人儿,只是一个唤着亲人的普通女子,脆弱而孤单,挣扎彷徨着走不出心魔的纠缠。 蔺琦墨满目怜惜,俯身将手中湿巾压上罄冉额际,轻柔地替她擦拭着满面冷汗。 罄冉大口大口喘息着,额头一凉,她身体猛然一震,扭头迎上蔺琦墨幽黑爱怜的双目,她目光一闪,茫然地望了望外面。 刺目的阳光挂在窗外,看样子已到了下午,阳光逼来,眼睛疼痛难忍,头也一阵轰鸣乱响。不用想罄冉也知此刻双眼定然肿如核桃,自离开庆城,她就没有再这般哭过了…… 少时在云荡山习武,练地累了苦了,也会偷偷背着师傅掉几滴泪。长大后,便再未哭过鼻子,纵使在军营每日面对死亡她都咬牙挺了过来,却不想有一日会躲在一个男子的怀中哭成泪人儿。 额头的清凉让浮躁的心微微安定,罄冉有些不好意思的垂眸,余光瞥到身前那抹白影,她清了下疼痛难抑的喉咙,按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道:“你怎没去休息,我……咳咳……” 罄冉一开口便觉喉咙火辣辣的,一阵干痒令她咳嗽了起来,面前雪柔的白色飘荡一下,接着修长的手便托起一杯温水送至了面前。 罄冉抬头迎上蔺琦墨微笑的眼眸,她的心一阵急跳,忙错开目光,接过水,仰头喝了两口,这才觉得舒服不少。 “我怎么了?” “着了凉,有些发热,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可是饿了?”蔺琦墨拉了椅子在床前坐下,目光关切。 罄冉望去,但见他双眸中有着清晰的红丝,眉宇间虽不见倦意,可微乱的发丝,惹尘的衣袍都显示着他未曾休息一直在照顾她的事实。 何时她竟也能睡得如此沉,连身旁有人都不知?那心头涌上的淡淡依赖又是为何…… 方才的梦境清晰地宛若真实,娘亲要她珍惜拥有的,姐姐要她去找寻幸福。他们的双眸是那么温暖爱怜,满是疼惜,就如面前的他。 幸福在哪里?她们在提醒她什么,她们要她珍惜的,找寻的可会是他…… 罄冉茫然抬头,望向蔺琦墨,却猝不及防坠入他幽深的双眸。那眸光切切涌荡着温柔和怜惜,罄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想从那双眼睛直直望入他的心。 蔺琦墨亦望着她,扬唇而笑,笑容晴透,像破云而出的暖阳照亮了整张面容。 罄冉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可以如此天高云淡,无垠万里,似是可以容纳所有,温暖心房。 “为什么?”罄冉茫然相问,话语中淡淡的忧,绵绵的倦。 为何要如此对她,若不是他捅破了心中最脆弱的城防,她不会如此茫然,不会如此伤心,不会如此脆弱、彷徨。 蔺琦墨淡笑,目光柔和落在她微蹙的眉上。 是啊,为什么? 是什么时候,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子已在他的心头刻下了她的身影,不能无视,不能不看,不能不想? 是她在孤苦无依时仍不向命运低头,费劲心思也要让父母入土为安时? 是她在庆城艰难的隐忍着一腔愤恨,却在凄苦的梦中无助地呼唤着爹娘时? 是她在暗夜中迎风而立,睁大眼眸望着乾垣殿被大火席卷却咬破双唇不自知时? 还是十一年后她一袭红衣在战国皇宫抚琴扬眉弦惊四座时? 抑或是在白马之上她一掌将他击下马背,回眸处笑意飘扬英姿飒爽时? 或许更早,早在他第一次见她,她猩红着双眸从路边忽然闪出夺了他的马,他便在心中记住了她。 她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能震动他的心,她不够温柔,不够娇媚,不够善解人意,甚至连女子独有的柔弱可人,在她身上也是寻不见的。 可这世上百媚千红弱水三千,却独有这一人像是注定了一般,要入了你的心,叫人百转千回,难以忘怀,越挣越紧,困你入网。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做噩梦了,时隔十三年啊…… 她心中有刺,她将那刺埋的太深太深,日日为其所累,被其折磨。而他深知其中滋味,费尽心思,只求她能痛快一哭,只愿从此她能真心而笑。 罄冉见他怔怔望着自己,一言不发,她眸光带了几分焦躁固执地盯着他。 蔺琦墨叹息一声,起身拿过她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握了她的手,俯身盯紧她,一字一字道。 “罄冉,我认真的!认真的喜欢你!认真的怜惜你!认真的想要和你分担伤痛!认真的想邀你走进我的生命,从此携手白头,再不孤单!只是你可愿从心底接纳我?” 罄冉望着他,他的目光真挚而温暖,清淡的气息自他身上发出,温暖的呼吸,包容的体温,他握着她双手的力量在一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她几乎可以从那紧握的手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 不知为何,罄冉的视线变得模糊,眼中有悬而欲滴的晶莹。 蔺琦墨俯身轻轻靠近她,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他的双唇已接触到她微闪的睫羽之际,院中传来微急的脚步声。 蔺琦墨停了动作,直起身子望了眼窗外,微蹙眉宇,回身却对罄冉忽而一笑,“一把龙胆枪就让你感动成这般了?原来威名赫赫的易大人竟如此好收买?” 罄冉被他调侃地面颊一红,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一掌劈向他胸前。蔺琦墨却退后一步,眉宇蹙起,抽了一口冷气,面显痛苦。 显然,他胸前有伤,罄冉一惊,站起身来。 正欲相询,院中脚步已至门前,蔺琦墨冲她笑笑,扬眉眨眼道:“受了点小伤,换你如此紧张倒也值了。已经快无碍了,打也不找个好地儿。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说着也不等罄冉反应,转身便向外房走去。罄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浮上了笑容,甜美而微羞。 收买她的岂是父亲的一把银枪,是他的用心啊…… 外面传来管家低低的声音,罄冉忙抹了脸,回身在镜前坐下。 片刻蔺琦墨从外面进来,见罄冉已束好了头,他蹙眉道:“宫中派人来传,让你马上到慈明宫一趟。” 罄冉一愣,慈明宫是太后的居所,让她到那里做什么? “应是关于承敏公主的事。” 蔺琦墨的话传来,罄冉诧异抬头,却见他一笑,上前一步,启口道:“我从战国过来,英帝派砮王亲送云燕公主前往青国喜贺新帝登基。” 第57章 出使青国(2) 凤瑛遣送选秀国书一事,罄冉有所听闻,也想过这事。如今听闻战国送云燕公主前往,却仍免不了一惊,蹙起了眉。 “我让何伯备了马车,你乘车去吧。” 此刻她眼眶红肿,神情憔悴,确实不易骑马,罄冉感念蔺琦墨的细心,扬眸冲他点头。 目光落在他隐着红丝的双眼,她双颊微红,轻声道:“你快去休息吧,我进宫看看。” 她说罢但觉这样淡淡却关怀的笑容,体贴又轻柔的话语,便像是妻子临出门对丈夫交代什么一般,顿时一臊,迈步就走。 身后,蔺琦墨瞧着她慌乱的脚步却愉悦地勾起了唇。 罄冉从慈明宫出来已是夕阳晚照,慈明宫无愧是太后居住之所,高高的宫殿前是空旷的广场,不同后宫其它宫殿被柔美的奇花流水装点,这里有的只有尊贵和威仪。 望着空荡的殿前广场,罄冉心有怅然,身后隐约还能传来抽泣之声,是太后和承敏公主。 曾经她也羡慕过燕奚敏,羡慕她有疼她爱她的母亲和哥哥,以为在皇家中她是幸运的,会一生坦荡,幸福无忧。 可是却不想有一日这个任性洒脱的天之骄女也会被迫妥协,对命运低头。 也许在她出生于天家的那一日,便注定了她的命运会和王室的兴衰连接在一起,在皇室需要的时候便必须放弃幸福和梦想吧。 也许蔺琦墨说的对,在这乱世中,个人的命运不得不对大势妥协,爱恨情仇,都背负上了战争的枷锁,沉重的让人窒息。 殿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罄冉回过神来,转身却见燕奚侬大步而出,眉宇间带着浓浓的疲倦。 罄冉也忙躬身退至大殿一旁,施礼道:“皇上。” 燕奚侬点头,举步便向殿阶走,似是不忍多听身后传来的哀泣声。明黄衣袍闪过,罄冉微微蹙眉,咬唇片刻,紧跟一步,撩袍跪下。 “皇上留步,臣有事禀奏。” 跟随在后的燕奚痕一惊,以为罄冉是欲劝阻旌帝收回成命。他心知皇兄现在心思烦躁,再加上此事皇兄有皇兄的难处,已是铁板钉钉不可更改。他生恐罄冉惹怒了旌帝,忙踏前一步,沉声道。 “易青,皇上今日也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罄冉却不望他,再次俯首,扬声道:“臣有事进谏,请皇上恩准。” 燕奚侬身影一顿,眉宇紧蹙,半响似叹了口气,却不回头,只侧身对身旁高全低声几句,便大步下了台阶。 高全忙回身,急声道:“易大人,皇上令你在钟毓殿候着。” 罄冉到达钟毓殿时宫中已挂起了宫灯,灯火次第燃亮。晚风掠得她宽大的衣袍起起落落,而罄冉此刻的心也在这样的晚风中沉静了下来。 她一步步迈上高阶,步向钟毓殿,对殿前的高全施礼一笑。 “易大人,皇上等着呢,只是皇上这两日操劳过甚,大人可莫要拧着皇上啊。”高全上前一步,凑近罄冉,低声道。 罄冉与他对视一眼,点头笑道:“谢公公。” 高全这才转身打开了殿门,罄冉躬身迈入,走至殿中,撩袍而跪,“臣拜见皇上。” 殿中空荡,唯有几盏风灯高高挂着,将明净的大理石地面照的熠熠发光。罄冉低着头,听着清晰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眼前暗影一晃,燕奚侬微沉的声音响起。 “若是为公主之事,你便不必多言了。” 罄冉微微抬头,沉声道:“臣不是为公主而来,臣另有要事禀奏。” 殿中片刻静默,燕奚侬缓缓走至殿侧藤椅坐下,这才道:“起来说吧。” 罄冉躬身一礼站起身来,迈步走近燕奚侬,却再次撩袍而跪,“此次臣奉旨送公主前往青国,若是和亲成功,臣恳亲皇上准臣与砮王相商战旌两国和谈事宜。” 燕奚侬双眸大睁,撑在扶手上的手骤然用力,险些霍然而起,冷声道:“和谈?易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知道。” 罄冉沉声说着,抬起头来,蹙眉道:“皇上,自旌国建朝便与战国交恶,先帝在时,出师西征,却受困橘城,颠沛钟岭,后险回旌国,却落下战伤,壮年而逝,这也使战旌两国积怨更深。陛下登基以来,虽于民修养,然边境不稳,连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战旌两国每有交锋,死伤遍野,两国仇怨一代比之一代深。” 罄冉说着便不自觉直起了身体,声音更加清亮地道:“臣是个打过仗,混过军营的,将士们对战国的仇恨臣知道!别的不说,单镇西军中哪个兵勇家中没横着几条血淋淋的生命?哪个兵勇身上又不曾背负着战国人的鲜血?这些年朝堂上下更是论起战国,群情激愤,因为先帝的缘由,没有一个朝臣敢轻言议和,谈和便是不忠,是叛国!臣想战国亦然,定也是谈旌国而色变的。可是皇上,这些年边关摩擦不断,战旌两国却胜负各半,谁都不曾讨到便宜,这是为何?那是仇恨的力量啊,每每有战,两国将士们都卯足了劲,拼了命的打法,哪场仗不是打的异常惨烈?皇上心里清楚,旌国如今还不是战国的对手,战国想要攻破旌国也是痴人说梦,两国军力相差未几,如此敌视,只能令万民惨遭兵祸,休养生息亦成枉谈啊。” 罄冉抬头看向燕奚侬,见他虽面色铁青,双眸却浮沉不定,便接着又道:“此次若旌国能与青国联姻,臣恐朝堂上下请征战国之臣会多如过江之鲫。皇上圣明,定知此时不是发兵之时,也定知此时乃是和谈有利时机,砮王兵权在握,势力颇厚,臣此次送亲愿说服砮王与我国和谈,以求平息兵戈,请皇上准臣所请。” 罄冉说罢,俯身叩拜,大殿中再次陷入了沉默。霍然,燕奚侬双眸眯起,拍案而起,斥骂道。 “朕之父皇为战军所伤,终致早逝,朕之子民,连年受战国所扰,死伤无数。朕的臣民们都在看着朕,等着朕为他们报仇雪恨,踏平战国,可你……你这是要陷朕与不孝不贤,你是要朕效那韩末帝做胆小无能的昏君吗!” 罄冉抬头,沉声道:“皇上知道对父亲尽孝,却不知道顾及江山社稷,苍生万民,虽孝却不是大孝,知道组建强兵,驱除外敌,却不知屏息战火,为苍生谋福,虽圣明却不是大圣,皇上若是明知不可战却执意要战,那才是昏君,是陷百姓与水火的千古昏君。” “易青,你大胆!咳咳……” 燕奚侬大喝一声,接着便剧烈咳喘起来。高全听到动静,忙跑进殿来,燕奚侬却扶住椅背,怒喝一声。 “谁让你进来的,给朕滚出去!” 他说着竟一把抓起桌上茶盏扔了过去,茶盏四碎,在空荡的大殿发出一声巨响。高全吓得一抖,忙躬身退了出去。 燕奚侬在椅中坐下,目光紧盯地上跪着的罄冉,咳喘半响,才顺了一口气,冷声道:“就冲你方才的话,朕便可治你大不敬之罪。” 罄冉低头,唇际却有笑意,“皇上是圣明之君。” 她听燕奚侬冷哼一声,便微微抬头,接着道:“臣有把握说服砮王,令他促成两国和谈,请皇上恩准。” 燕奚侬再次沉沉盯着罄冉,半响终是摆手,道:“你且起来吧。” 罄冉回到易府已月上树梢,想着方才在钟毓殿所做之事,她心头似放下了一块大石,顿感轻松不少。 许是心中想着事情,难免分神,抑或人在轻松的时更容易疏忽,她过了内院月门,竟忘了前几日刚令何伯在月门处了一个大石屏。 院中没有掌灯,加之她一直低着头,又想着事情,习惯性地一直往前走,眼见便要迎头撞上大石壁。 却在此时,一道黑影自月门旁的花丛闪出,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臂。 “老爷,小心!” 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不知是不是因有风吹过,竟有几分颤意。罄冉一惊,茫然抬头,迎上了一双黑漆的双瞳,那眸中情绪翻涌,竟令她一时无措,愣在当场。 她目光直迫眼前人,似是想从他情绪翻涌的双瞳中看到他的心里。男子被她盯得眸中闪过微乱,低了头。 罄冉眯眸,目光带过他紧紧扣在自己袖上的手,几不可查地挑眉,抬头重新看向他,笑道:“你是府中的花匠吧?多亏了你,不然我可要撞上影屏,出大丑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莫言。”男子并不抬头,低声说着。 “莫言……”罄冉扫过莫言空荡的右臂,盯着他神情显得有些僵硬的面容,轻声喃着,若有所思。 莫言只觉她话语中带着分明的探究,他一惊,抬起头来,却见罄冉微锐的目光正停留在他拉着她臂弯的手上。他忙松开手,后退一步,仰头却见一抹白影玉立在不远的回廊下,正望着这边。 莫言低了头,沉声道:“老爷,在下告退。” 他说着转身便走,罄冉也不拦他,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 见他身影消失,罄冉才迈步向回廊处站着的蔺琦墨走去。 月光洒泻,远远的但觉他双眉微蹙,可待罄冉步入回廊,面前人却笑意盈眸,让她微微恍然。 难道方才看错了? 蔺琦墨大步上前,衣袖一晃,自然而然地拉了罄冉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罄冉不料他会如此,心有些失跳,两颊也微烫了起来。 蔺琦墨似感受到她的紧张,扬眉一笑,问道:“可累了?我不是说了让你早些回来,你却忙到这么晚。我不在的时候,也是每日都这么晚回来?” 罄冉心慌,急急接道:“这些日子总是有事,不日便是每年一度的大朝,届时各地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前来京师递交文录,接受审查,事情繁杂的很。不过皇上已将送公主前往青国的差事交给了我,官署的事倒是可以暂且撒手了。只待这两日交待下,便能轻松……” 她说着说着,但觉奇怪,就这般和他聊着连日来的朝事,竟那么自然。这些话,倒似极妻子在外工作一日,回家在温暖的氛围下松懒下来说与丈夫听的话。大大小小难易喜烦,只要说与他听,便能令整日的操劳都随之而去一般。 这般奇妙的感觉,让罄冉停下话头,扭头去望,正撞上蔺琦墨笑意盈然的双眸。罄冉一愣,低了头,唇际有笑,却不再说话。 第58章 出使青国(3) 两人拉着手,一起走过曲折的游廊,四周静寂,天幕星月交替流光。 半响,蔺琦墨才低头微笑道:“将自己弄的这般累,你自己不心疼,你在天上的爹娘,姐姐也会心疼的。要怨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了。” 罄冉抬头,淡淡一笑,面有追忆,望着天际耀眼的星光,轻声道:“是啊,他们都很疼我。家里出事时我虽还小,可那些珍贵的记忆似是刻在了脑中,每每想起就仿似还在眼前。爹爹总爱托起我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每次我都乐得咯咯而笑。娘亲会给我做最好吃的菜肴,每次我闯了祸,惹爹爹生气,娘亲都替我说情。姐姐会给我唱歌,为我缝绣最好看的衣服,还有靖炎,他总爱缠着我,可从不让我受任何伤害……” 蔺琦墨目光微闪,淡笑着望向罄冉,挑眉道:“靖炎?青梅竹马?” 罄冉听他突然开口,停了话语,抬头望他,迎上他含着些许吃味的眸子,她微微一愣,莞尔一笑。复又面有沉郁,望向星空,苦涩的笑不自觉地爬上唇角,蔓延至整个面容。 “是啊,青梅竹马,若是他还活着,不知我们会不会真如所有人想的那般……在一起。” 罄冉话语一顿,只觉白靖炎离去时所说的话还不停在耳边响起,他说: “冉冉,好好活着。” 若不是为她,若不是拼了命护她,他那日该是会安然逃脱的。罄冉眼眶发热,微咽一声,笑道:“小时候我很任性,靖炎那臭小子却最爱缠着我。他性情开朗,很爱说话,爱玩闹。我嫌他烦,总骂他幼稚,心烦的时候总冲他发火。现在想起来……倒是仗着他待我好,才敢那样。却不想幼稚,不懂事的那人一直都是我……” 罄冉轻轻眨动着微潮的双睫,望向远处一颗红松树。那松树高大伟岸,顶天立地,虽已深秋,可它傲风迎霜,葱郁荫绿。 罄冉微微一叹,又道:“那日若非靖炎,我怕早送了命。他比你年长两岁,倘若他能活着,现在定是英雄了得。我还记得靖炎最爱吃娘亲做的松子饼,有次我们打赌,我赌输了,彩头便是跟着娘学做松子饼,亲手做给他吃。可我却玩赖,一日推过一日,气得靖炎闷了好多天。现在想来,真的很痛恨自己。后来我试着做了好多次松子饼,却都做不出娘亲做的味道,想来靖炎他……定然对我很失望吧。” 罄冉说罢,才发现蔺琦墨不知何时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并未跟上她的脚步,站在身后三步外定定地望着她。她微微一愣,望向他。他的眉宇微蹙着,似是在忧虑着什么,素来笑意盎然的面容显得有些轻寒。 罄冉甚少见他这般,不免愣住,扬声道:“怎么了?” 蔺琦墨被她话语唤回心神,见她目有探究,他勾唇一笑,跨了两大步,弯腰便将罄冉拦腰抱起,双臂一振,将她抛向空中。 罄冉尚未回神,身体已被高高抛起,秋夜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她升至最高点,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意。身子向下跌去,她安心地闭上了眼,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她跌下的身体,再次将她高高抛起。 罄冉心头忽而涌起一股甜美的酸辛,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爹爹托着她高高抛起的画面,多少次那个画面会入了她的梦,令她快乐地流泪,而今这种飘风的感觉她再次领会到了。 随着这一起一落,爹爹爽朗的面容和眼前男子俊美的面容交杂在脑中,罄冉心头涌起层层温暖,终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虽是不及小时候的清亮欢笑,可那笑声,却令她湿润了双眸,对生活再次燃起了期盼与执着。 七日后,秋高气爽,天碧如洗,罄冉在中和殿拜别旌帝及文武众臣,带着贺礼护送承敏公主前往青国。 百官心知肚明,此番前往青国名誉上是恭贺,但实际乃是青国皇帝要在贺宴上挑选一国公主缔结秦晋之好。 承敏公主此番前往青国,如若真能达成和亲,无疑两国将结成同盟。这将与旌国以后朝堂动向密不可分,所以大臣们也是睁大了眼关注着此番赴青动向。 因是护送公主,场面极为隆重。大批护卫是不能少的,另外还有宫女跟随,再加上几个礼鸣府的朝臣,浩浩荡荡足有一千多人。大队辰时便出了皇城,缓缓向南城门而去。 京畿军早肃清了道路,一路畅通出了南门,与队前压阵的罄冉远远便见两骑勒马立在城门的官道旁,她微微一愣,策马扬鞭冲了过去。 蔺琦墨见罄冉飞马而来,扬眉而笑,阳光照在那笑容上,似是揉碎了暖阳,有着绚烂的惊艳。 罄冉被他的笑晃得心头一紧,御马而立,扬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蔺琦墨挑唇一笑,驱马靠近罄冉,凑近她低声道:“青国才子诸多,听说美男子也不少,我不看紧你,被些不怀好意的人得了空子岂不要懊悔终生?” 他说罢见罄冉嗔怒看来,眨巴了几下眼睛,罄冉嗔他一眼,别开头望向他身后之人,微微挑眉。 见她这般,蔺琦墨忙错身,笑道:“你这府里能人巧匠倒不少,我昨儿才知道莫言有一身煮茶的本事。你也知道我这人素来爱饮茶,此番便让他跟着我如何?” 罄冉目光盯紧低着头的莫言,半响才笑着看向蔺琦墨,道:“我倒不知你何时变得这么娇气了?莫言想跟便跟着吧。” “是,老爷。” 莫言点头应道,罄冉再望他一眼,这才掉转马头,向大队靠拢。蔺琦墨回头冲莫言耸耸肩,挑眉一笑,这才驾马跟上罄冉。 罄冉刚到了队前,便翻身下马钻入了马车,蔺琦墨不明所以,跃下马背,后脚便跟进了马车。见罄冉微沉着面,坐在内车软榻上,目光锐利盯着自己,他不免一愣,呵呵一笑。 “怎么了?” 罄冉转开目光,看向车外,冷声道:“莫之焰为何变成了莫言?又为何要一直跟着我?!我想这个问题四郎当能为我解惑吧?” 蔺琦墨一愣,眨巴了两下眼睛,讨好一笑,弯腰步入内车就欲往榻上落座,被罄冉厉目一盯,他瑟缩一下,嘟了嘴,回身撩袍在软垫上坐下,无辜地看向罄冉,满面钦佩道。 “冉冉怎么发现他就是莫之焰的?冉冉若不说我还没发现呢,现在想想两人还真是挺像。啧啧……果真是我蔺四郎瞧上的女人,聪明不凡!” 罄冉瞪他一眼,冷哼一声,“你少给我插科打诨的,这招在我这里没用。” 蔺琦墨却未被她的肃然吓到,仰天一叹,道:“天要亡吾!心仪女子竟这般强悍!可怜我还甘之如饴,莫不是得了受虐之症?这可是不治之症啊,完了完了……” 罄冉见他捧着心窝一脸惊慌,忍不住唇角勾起了浅浅弧度,佯怒地一脚向他踢去,冷声道:“你倒是说还是不说!” 蔺琦墨侧身躲过她的一脚,一跃起身在软榻上坐下,将罄冉挤至窗边,这才一笑,正色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实是不能说。早晚有一日,相信他会自己告诉你,或是你会自己明白他为何如此。我能告诉冉冉的是,他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 罄冉迎上他晶亮清澈的双眸,微微蹙眉,却不再多问,只是目光移向窗外,若有所思。 见天色不早,她才出了马车,翻身上马,大喝一声向队后奔去。 “加快速度,今夜赶到潼镇,不得有误。” 她一面吩咐一面策马,目光在不远队伍中的莫之焰身上带过,微微蹙起了眉宇。 他到底是谁,为何每次见到自己都会情绪失控? 在陆府第一次见到他,她便感受到他异常灼热的目光,到底为何?当时她正在舞枪……等等,舞枪! 当时她好像舞了一招回马枪,然后便感到了那股异常激烈的目光!难道……罄冉心头明光一闪,使她不自觉手中一个用力,马缰被紧紧提起。身下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引得队伍一阵慌乱。 罄冉却豪无所觉,蹙紧眉头,摇头压下心头痴念,苦苦一笑,轻叹道:“怎么可能……不会的……” “易青,你怎么了?” 关切的声音响起,罄冉回过神来,正见苏亮驰马奔了过来,焦虑地问着。 这小子自边关一回来便被燕奚痕派来跟随她一同前往青国,苏亮武功见识都不一般,历来便是燕奚痕的得力助手。这次燕奚痕专门令他跟来,想来也是为她加个帮力。 罄冉微笑,尚未回话,燕奚敏的马车便驰了过来,停靠在道旁。 燕奚敏望向罄冉,关切道:“易青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罄冉一愣,不想一会失神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摇头道:“臣没事,多谢公主关心。” 燕奚敏又望她一会,点点头,“没事便好,你脸色有些差,有苏亮跟着大队,你去休息下也无碍。” 罄冉点头应是,见燕奚敏放下窗帘,她看向苏亮,却见苏亮面上分明带着几分茫然和失落,正紧紧盯着缓缓而去的马车。 罄冉微微一愣,探究地望向苏亮,扬声喊道:“苏亮?” “苏亮?” “啊?”苏亮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罄冉。 罄冉扬眉,不无打趣地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莫不是喜欢上公主了吧?” 苏亮竟是一急,双眉一拧,嚷道:“我才不会喜欢那野丫头,整日疯疯癫癫,一点公主的样儿都没。何况公主这次是去和亲的,此事关乎我旌国安定,易青休要乱言。” 他声音微锐,说罢扬鞭便冲了出去,卷起一阵尘土。罄冉望着苏亮远去的身影,拧紧了眉头。 方才他的话,倒似在说服自己什么一般,苏亮莫不是当真对燕奚敏存有想法吧?却不知燕奚敏是如何想的。 此番前往青国,她虽是奉了皇命,可离京时看燕奚敏哭的伤心,她心中是有些歉疚、怜惜的。 原道燕奚敏没有喜欢的人,她人又漂亮,也和那些闺中小姐不同,如一团烈火,让人喜欢。兴许凤瑛会喜欢上她,可万一苏亮和燕奚敏两情相悦,那她该怎么办,难道还能如此为心无愧地送她和亲吗? 罄冉蹙眉,抬头望了眼微微灰沉的天空,暗道,但愿这一路能够顺利,千万别突生枝节。 罄冉一行昼行夜宿,大队十天后便出了旌国,进入青国境内,一路顺利,罄冉也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第59章 雪夜重逢(1) 这日大队行至青国北境大城阙城,天色已晚,大队在城外驻扎,早有阙城城守前来迎接承敏公主到驿馆休息。 罄冉护送燕奚敏在驿馆安置下来,送走城守,便大步向自己安置的小院走去。忽而一阵寒风吹来,面颊微凉,罄冉一愣,抬头时睫羽一晃,沾染了一片白色,竟是下雪了。 不想冬天竟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一晃又是一年,蓦然想起今日竟是自己生辰,罄冉脚步微顿,摇头一笑,仰望着灰茫茫的天空,凝立片刻。 半响,她叹息一声迈步走向房间,刚至房门,正欲推门却双眸一眯,目光凝在微开的门缝上。罄冉不动生色,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本以为是蔺琦墨在屋中,然而进了房罄冉便察觉出了不对,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上盖着布包,刚打开一边,露出盒子一角。 “出来!” 罄冉冷喝一声,目光骤然凝向内室,她一步步向微暗的内室紧逼,一面拔出腰际寒剑,待走至桌边,一剑便挑开了那桌上小盒。 余光一瞥,罄冉手中长剑险些掉落,身体一晃。 皎洁的月光自天窗泻入屋中,恰恰落在那小盒上,将里面之物照的一览无余。 那是一盒糕点,一盒尚散发着热气的糕点,罄冉甚至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清香,那般熟悉,却又似隔着千百距离那般遥远而陌生。 糕点如小饼状,呈五瓣桃花形状,外面撒着一层糖霜,银色的月光下,微微透着粉红颜色,宛似一朵桃瓣儿飘然落在盒中,透着诱人的气息。 光是看着,便能想象若是咬上一口,定会隐隐约约尝到桃花香,口感也定然十分绵软。 这个念想宛若以往千百次那般冲入罄冉脑中,引起一阵轰鸣,紧接而来的是喉头传来的肿痛,种种情绪一股脑儿涌上来,令人无法喘息。罄冉张大了嘴,却终是发不出一点声息,只余纷乱的画面在眼前不停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处,缓缓清晰。 她钟爱桃花酥,便如靖炎爱松子糕一般。每年娘亲在春日便会领着她和姐姐采摘沾染了晨露的桃花花心,做出新鲜的桃花酥来。而剩余的则会晒干,储存上一罐子每每她叫馋的时候便做于她吃。每年她过生日,桌上更是少不了那蝶糕点。 姐姐曾经戏言,说她定是小桃花精变得,又精又怪,还那般爱吃桃花酥。 那年也是在这么一个飘雪的日子,她迎来了四岁生日,靖炎捧着一盒东西献宝一样突然闪到了她面前。 “冉冉,你猜这里面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莫不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吧?怎么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有哦,你这脸上怎么了?黑一块白一块的,真丑。” “冉冉真聪明,一猜便知道这是生日礼物,看!这是我辛苦一上午做的桃花酥,你尝尝看。” “这什么鬼东西?黑糊糊的,才不是桃花酥呢,我不要尝!” “冉冉,好歹是炎哥哥费了一上午给你做的,你就尝尝嘛,很好吃的。” “不要不要,我要告诉白叔叔,说你不务正业,不好好习武,又玩闹!” …… 遥远的记忆如同刻录在脑中,只待一个触发点它便冲破一切清晰在眼前,罄冉双眸氤氲起来。 她拼命咬牙,将泪水压回,似乎生怕泪水会模糊了视线,生怕那样这一盒桃花酥会消失在眼前,会成为幻觉再不得见。 罄冉缓缓走向小桌,手指轻颤着触上那盒糕点,便是这时候内室传来一声响动,罄冉骤然回神,目光直透内室。 却见一道黑影急速闪过,窗棂处传来一声闷响,有人破窗而出。罄冉脱手将长剑扔掉,冲出房门,几近嘶吼地大喝一声。 “白靖炎,你给我站住!” 那道眼见已经飞闪出小院的身影骤然凝住,僵立在了院门处。寒风逼入小院擦地而来,将那人空荡的右袖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 罄冉望着那僵直的身影,翻飞的袖管,只觉那风似破心而入,在她的心口上狠狠地刮过深深裂纹,道道泣血。 两人便这么僵立着,雪越落雪多,越飘越急,掩埋了一切,在两人肩头落下厚厚一层白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罄冉才缓缓走向那院门的身影,一步一步,缓慢地连脚步声都似还发出颤抖之音。 咯咯的踩雪声传来,白靖炎一惊,身体一晃便欲抬脚,身后却传来罄冉微咽的喊声。 “你混蛋!有能耐便躲我一辈子!” 白靖炎微微提起的右脚便那么僵了下来,双眸缓缓闭上,两行热泪滑过眼眶,悄无声息地没入白雪,落地有声。 脚步声停下,他缓缓转身。 寒枝飞雪之下,罄冉迎风而立,乌黑的发被风吹得狂肆飞扬,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压抑的激狂。 哀到轻狂,痛到痴狂,怒到执狂,喜到发狂。 她便那么静静站在风雪中望着他,眸光甚至是平静的,可他却分明从那晶澈的眸中看到了很多。她腰背挺直,浑身有着不畏风霜的凛凛气质,然而他却从她的眸中看到了依赖。 她曾经是他的小女孩,无论她现在是怎么样的名扬天下,威名赫赫,无论她的爱情已归于何处,但是都不能改变,他和她当年最质朴纯真的情意,不能改变她对他的依赖,不能改变他对她所怀有的愧疚,爱怜和心疼。 白靖炎咽下喉间艰涩,缓缓走向罄冉,挡在风口,探出颤抖的左手,徐徐去触罄冉被风掠上面颊的长发。 罄冉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瞬不瞬,就在他将要触及她的发丝时,她霍然抬手将他的手握住,紧紧攥着。 那微温的触感,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无声而落,一行行不断涌出,沿着下巴滴入皑皑白雪中洇出一片凹陷。 “冉冉……” 一抹混杂着忧伤、感怀、欣慰、怅惘……的笑容浮起在白靖炎的唇边,他锁住罄冉的双眸,轻轻地唤着。 他的唤声宛若惊雷乍然撕破了天际,罄冉猛然扑上前,抱住他,用尽全力捶打着他的背脊,眼泪如绝提的河水磅礴涌出,她的动作震的他肩头积雪簌簌而落,混着晶莹的泪水尽数没入大地。 白靖炎双眸猩红,承接着她剧烈的锤击,承受着她此刻的激狂,伸出左手紧紧将她抱住。闭目间,泪水滚滚而落,烫伤了肌肤,灼伤了冰雪。 却在此时,小院对面的园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然退回房中,缓缓地阖上了门扉。 罄冉用力地拍打着,一掌一掌击在白靖炎宽厚的背上。这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累了,她才渐渐放缓了力道,渐渐停了下来,双手紧紧回抱着他。 突然,她猛地推开白靖炎,扬手掠过他耳际,准确地找到那层接口。 ‘撕拉’一声轻响划破雪夜,白靖炎只觉面上一凉,他万没想到罄冉会突然这般。顿时呆愣当场,接着疾呼一声,便摊开左掌去挡曝露在罄冉面前的面容。 罄冉亦被震在当场,身体轻轻晃动一下,猛然抬手,紧紧压住欲冲口而去的恸泣。白靖炎在她朦胧恻然的目光下,顿觉浑身透凉,转身便走。 罄冉一时不防,仍愣在原地,回神时他已在几步开外。她一急,大步去追,刚迈步,早已僵直的腿传来钻心的酥麻,一个失力她狠狠甩在地上。 白靖炎听到声响,大惊之下匆忙回身,几步扑了过来,单膝跪下将罄冉扶起,焦急问着。 “可伤着了!?” 罄冉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神情甚是悲怆而饱含心疼,寒风中他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泪水再次崩决,烫伤了他的手背。 罄冉缓缓抬手,触上他伤痕交错的面容,颤声轻喃,“十二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傻……这便是你执意不和我相认的缘由?你这混蛋!” 罄冉说着,似是忽而想到什么,突然直起身来,一把抓起白靖炎的双臂,用力扯开他腕间束袖,将衣袖向上猛拉,见上面不再有交错的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迎上他深邃如潭,流淌着淡淡哀伤的双眸,罄冉哽咽一声,扑入白靖炎怀中,紧紧圈住他的腰肢,再也压抑不住大声恸哭了起来。 她匐在胸前大声哭泣着,身体剧烈颤抖,白靖炎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烫,他伸手将他的小女孩搂入怀中,替她挡去风雪,渐渐微笑了起来。那笑在伤痕交错的面容上,竟也动人非常。 罄冉紧紧抱着他,任由泪水浸湿他胸前衣衫。这十多年来,她一直都靠自己,自打入了军营,更是努力让自己有担当,成为底下士兵的依靠,成为府上众人的支柱。面对任何人,她柔软的腰身从不愿弯下,即便是蔺琦墨,也不可能让她完全放松。 可唯有现在,唯有面前这个人,唯有这个怀抱,能够让她回到自己单纯娇憨的岁月,纵容自己畅快地流泪发泄,无所顾忌地撒娇。 其间无论星月如何变幻,这里纵使没有热烈涌动的激情,却有着如冬日阳光般温暖又慵懒的信任,仿佛只要闭上眼睛,便又能重新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能成为那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十二年了,她以为是阴阳两隔,生死再不得见,然而此刻投入他的怀中,这其间无论两人经历了什么,无需相问,无需多言,靖炎还是靖炎。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纵使有一日各寻各的爱情,各有各的佳侣,纵然将来儿孙满堂,鬓斑齿松,罄冉知道,在这个怀抱中,靖炎也依然是小时候那个时时宠着她,溺着她的靖炎。而她,亦会是他心中永远的妹妹。 不知何时雪渐渐停了,匍匐在白靖炎怀中大哭的罄冉也渐渐转为抽泣,渐渐没了声响,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白靖炎静静地拥着她,轻柔地抚摸她的乱发,浅笑着道:“生日快乐。” 罄冉身体一颤,泪水再次涌上。自亲人离去,这天下便再无人知道她的生辰,十三年了,再次听到这句话,罄冉只觉恍若隔世。 片刻,她抬起头用衣袖印去脸上泪痕,振作一下,轻声道:“靖炎,真的是你吗?” 白靖炎微微笑着,伸手理顺她耳边的乱发,重重点头,“傻丫头……” 罄冉眼波轻动,忽而开心一笑,宛若孩童,抓住白靖炎的手,朗朗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的,我就知道!” 白靖炎温和一笑,怜惜地握紧她的手,轻声又道:“是我不对,不该这么多年才找到你,是我不好。” 他交错着伤痕的清减面容上带着闲淡安宁的微笑,五官仍可见少年的模样,可那神情却再不是她熟悉的靖炎。 靖炎的笑是灿烂的,带着可恶的调皮,永远不会这么沉静。靖炎的性情是洒脱的,爽朗的,永远和快乐相连。可是现在的莫之焰,在她的印象中,是个冷冽而孤绝的男人,永远带着疏离和苍凉。 可不管是以前的臭小子,还是现在抱着她默默给她安慰似哥哥一般的靖炎,都让罄冉感受到暖暖的亲情。十三年来,她第一次由衷的感激上苍,感谢它让靖炎还活着,感谢它没有留她孤苦无依。 靖炎定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完全变了性子,罄冉心中涌起浓浓的自责。当年她不该相信那些士兵的荤话,不该只想着爹娘的尸首而轻易相信他已经死去。 她应该到山下去找他的,若是那时候她能存着一点妄想,到悬崖下找他,也许他们便不会这般各自孤苦这么多年。 罄冉轻轻摩挲着白靖炎的面容,心中酸楚难忍,她不想惹他难过,可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微咬下唇,终是语调微颤地问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去了哪里?” 白靖炎似是明白她的心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衣襟上扯下一片方布,将身边落雪攒成一小团,包入布块,用布巾包好的雪团去敷罄冉红肿的眼睛,柔声道。 “先别急着问我,我虽是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其实不然,你别瞎想。这些伤都是当年落下悬崖时留下的,当时我受了重伤,脸上和右臂由于没有及时得到医治,伤口有了炎症,才留下了这么重的伤痕。我是男子,这些都无碍的。你也知道,我是陆老将军的义子,当年是……玲珑在谷中发现了昏迷的我,之后将我带回密谷,这些年义父和玲珑待我极好,我没吃什么苦头的。倒是你,小时候一直都是家中的宝贝,一下子离了我们,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受了不少苦吧?” 罄冉心知他是宽慰自己,忙接过他手中雪包,轻松一笑,将方才的郁郁悲戚压下,笑道:“靖炎哥哥忘了,你们都说我人小鬼大,我怎么可能吃苦呢?何况我也是遇到了好人呢。那年离开庆城,我想到父亲提过的黄石老怪,便到云荡山去拜师学艺,谁知道一下子便遇到了师傅。师傅很喜欢我,是个极为和善的老者,对我好极,我这些年才是没有吃什么苦呢。” 两人对视着,唇边皆挂着让对方舒心的笑容。忽而两人皆明白了彼此心意,相视欢笑出声,握在一起的手拉得更紧。罄冉渐渐停了笑,望向白靖炎。 “说起来,这些年我和靖炎哥哥离得好近,不过隔着几座高山而已,我们竟彼此错过了这么多年。” 白靖炎也不无感叹,叹息道:“是啊,我每年出谷前往战国寻你,都会从云荡山经过,真是苍天戏弄你我。” “没关系,现在一切都好了。” 罄冉说着手撑地面站起身来,右手却依旧紧紧拉着白靖炎,将他忙房中带,欢声笑道:“我都十二年没有吃过桃花酥了,我要好好尝尝靖炎哥哥做的糕点,看上去很好吃呢。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再不祝贺都要过了时辰了。靖炎,我告诉你哟,我也学会做松子饼了,虽是没有娘亲做的好吃,但是靖炎你一定赏我面子,来日让我做了给你吃,即便不好吃,你也定要鼓励我,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很好吃很好吃的。” 白靖炎任由她拉着自己,听着她欢快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他的唇角也笑意蕴起,沉浸入重逢的无限欢悦中。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对面的院子中,一扇小窗也恰在此时悄然关上,幽幽传来的似乎还有一声轻叹,卷入风雪中,瞬忽不闻。 今冬第一场雪只飘了短短两个时辰,翌日天便大晴,阳光明媚。 初冬温暖的阳光,亦如罄冉的心情,暖洋洋的。 可几家欢喜几家忧,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蔺琦墨近几日甚为不悦,心情烦躁到了顶点。 已经三日了,罄冉几乎寸步不离和她的靖炎哥哥呆在一起,甚至白天引来众人侧目她也不管不顾。 大队依旧照原定路线前行,眼见正午已到,行在队伍最前的苏亮高高举起右手,示意大队停下午休。 蔺琦墨无精打采地勒紧缰绳,垂着脑袋抚摸着大白的鬃毛,眉头不自觉拧在了一起。 不远的大石旁,罄冉和白靖炎并肩坐在一棵大树下。白靖炎正欲去解下腰际水囊,罄冉却忙递上了自己的,笑着摇了摇手中水囊,冲白靖炎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笑。 这种场景这几日看的还少吗?看的蔺琦墨眼睛都发红了! 这几天蔺琦墨每每往罄冉身边凑,次次都被她匆匆敷衍。眼见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天天跟着别的男人,还言谈甚欢,动作亲密的,他这心里跟猫抓一般难耐。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小气的男人,现在才知道做个大气的男人简直就是遭罪。什么叫自食恶果,他现在体悟的真真的。 前些日,他竟还主动去找莫之焰,提供给他同往青国的机会。因为他心中知道冉冉需要白靖炎,他自己也深受感动,为白靖炎对冉冉的一翻心意。 他想着是自己的终是自己的,尤其是对心爱的女子,更是应该处处为她着想,不能以爱为由,做不光明磊落的事情。再者他堂堂男儿郎,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难道在爱情面前却担心害怕了,连公平正面竞争都不敢?那可不是他蔺四郎。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前些天眼见着冉冉对自己已经不同了,甚至表现出喜欢来了,可是现在倒好!他这可真是高看了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低估了人家青梅竹马的感情。 眼见冉冉现在整日围着白靖炎转悠,他由三日前的吃醋,到昨日的抓狂,再到今日,早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第60章 雪夜重逢(2) 他一会想要嘶吼,一会儿又摇头嗤笑自己小气,一会儿又忧心忡忡觉得自己现在明显处于劣势……如这般百种心思不知道在心中转换了多少次,再这样下去,不等到青国他就疯掉了。 此刻他眼望着不远处相视而笑的两人,眉宇紧蹙,双拳握起,已是不愿再忍。一鞭子甩出,便策马向罄冉二人奔去。 马蹄声骤然而来,罄冉笑着回头,诧异地看到蔺琦墨怒气冲冲地策马而来,她笑容微敛,蔺琦墨已提起马缰,停马身前。 他翻身下马,一甩马缰,便向罄冉走了过来,弯腰拉了她的手臂便将她拽起身来,二话不说向道旁走去。 “你干嘛啊?” “我有话跟你说,来一下。” 蔺琦墨不由分说,拉了罄冉就走。罄冉一愣,甩了下手,竟是甩不脱他,忙回头冲望过来的白靖炎笑着挥手。 “我马上回来。” 身后的笑语更令蔺琦墨郁闷,握着罄冉的手愈发用力,扯着她便入了道路一旁的密林。罄冉被他揪的手腕生疼,唤他他竟也不理,只能脚步匆匆跟着他出了众人视线。 眼见他越走越远,罄冉回头望了眼,大队已被掩在了层层树木外,她用力一压手臂,挣脱蔺琦墨的拉扯。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赶紧说吧,这里可以了。” 蔺琦墨回头,目光定定望着她,却一言不发,亦不知从何说起。罄冉见他不说话,不免有些着急,眉宇微蹙。 “你倒是说不说啊,不说我可走了。” 她说着便欲转身,蔺琦墨一惊,忙错身挡在她身前,笑道:“我真有事,你等等。” “那行,你说,我听着呢。”罄冉止住脚步,重新看向他。 蔺琦墨来回走了两步,望向罄冉,双唇微动,急道:“恭喜你们久别重逢。” 罄冉一听顿时气结,不耐烦地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这话你前日都说过了,莫名其妙。” 蔺琦墨见她又要转身岂能不急,这都三日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会儿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想也不想,拽住罄冉,双臂一紧困入怀中,紧接着俯下他欣长的身子,对着她樱红的双唇压下了头。 动作行云流水,准确无误,毫不拖泥带水 蔺琦墨俊逸不凡的面容压了下来,骤然放大。他急促的鼻息扑上面颊,罄冉木愣间他的唇已准确地压上了她的,双唇相触,四片柔软同时一颤。 罄冉呆愕地瞪大了眼睛,本能便要紧闭双唇,然而蔺琦墨却似是察觉了她的心思,在她紧闭双唇的一瞬间双臂一收,让她更加贴入他滚烫起伏的胸膛,唇际他低沉沉的笑尚未逸出,便弥散在唇齿间。 他舌尖更是宛若灵蛇在她尚不及闭上双唇时便撬开贝齿缠入她的,他陶醉地挑动着,尽情舞动,有力纠缠带着不容抵挡的狂热。 罄冉只觉耳中轰鸣作响,脑中空白一片,整个身体却在无法控制的一点点发软,一颗心也止不住颤抖,双颊火速升温,眼睛却瞪得更大。 一声叹息自唇间传来,蔺琦墨不得不放弃已得的甜美,抬起头来。臂弯中的罄冉肤如凝脂,微微闪躲的明眸若水光流淌,朱唇娇艳若滴。他眼中情潮翻涌,坏坏一笑,勾唇发令。 “闭上眼睛,乖。” 他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蛊惑,罄冉一阵心颤,又一阵害臊,本能地将眼睛闭上,遮住自己的羞怯。 蔺琦墨低声一笑,埋头重又热情如火吮向那渴望已久的红唇,再不客气。 她被他吻得喘不上来气,胸口窒闷,偏又有种无法阻挡的酥麻将她身心漫天席卷。 身体有些发软,她无力地抬手揪住他胸前衣襟,他沉醉在这个迷人的热吻中,她亦被他弄得面红心跳,头脑空白。 却在这时一截枯木突然自树上掉落,发出一阵声响,罄冉一惊,向后挣了一步,哪成想情急之下,右脚绊倒了左脚,直直向后倒去。 惊呼尚未出口,身体一轻,腰际的铁臂陡然更紧,一阵天旋地转,待回神蔺琦墨已带着她在落满枯叶的地面上翻滚一下,将她压在了身下。 蔺琦墨将罄冉压在身下,他只觉她的身躯绵绵的,糯糯的,她虽是着着男装,层层伪装包裹起了曼妙的身姿。 一股热血冲向脑门,再撞上罄冉躲闪着,宛若受惊小鹿一般的晶澈水眸,蔺琦墨但觉心驰神荡。 “冉冉既然盛情邀请,那四郎我就却之不恭了。” 蔺琦墨说着便再次俯下头来,细细的吻如落雨一般洒在了罄冉面颊,一路顺着柔美的下巴,修长的脖颈向衣领处滑去。 罄冉瞬时惊醒,望着埋首在自己颈窝处辛勤劳作的男人,她又羞又恼,抬起手便向他后颈劈去。 可她的手尚未落下,蔺琦墨却似早知她会如此一般,本扣在她腰际的左手迅速扬起,准确地抓住她扬起的手,手腕一翻便将她的手扣在了头顶,压在地上。 他大手抚摸过罄冉温烫的面颊,坏笑着望着她,挑眉道:“冉冉冷落我这么多天,我可还没有惩罚够呢。” 他修长的身体便压在身上,虽是隔着冬日厚厚的衣衫,可罄冉还是能感受的到他身体中蓬勃的激昂和那滚烫的气息,她有些羞赧又有些气恼,清透的双眸氲着羞恼瞪向蔺琦墨。 撞上蔺琦墨两泓秋潭般的双眸,罄冉只觉那黑眸愈深,灼灼盯着她,如醇酒初醉,飘散着扬扬洒洒的迷离,她脑中轰鸣一响,本能地抽手,双颊炽烫,右腿更是骤然屈起,踢向蔺琦墨。 掌中柔荑抽走,蔺琦墨回过神来,身体做出反应躲过罄冉的一脚,带着她向傍边翻去,两人顿时姿势换位。 罄冉压在蔺琦墨身上,腰后被他圈地紧紧,她不敢乱挣扎,只能佯怒地瞪向他。 “快放开!” 蔺琦墨见她这般心中更加欢喜,扬眉一笑,颇有几分赖皮地将双臂收的更紧,笑道:“不放,被我亲到了,从今以后就是我蔺琦墨的女人了,休想让我放开。” 罄冉趴在他身上,惊慌无措,他璀璨如星辰的双眸看得她心头剧跳,罄冉索性别开脸,看向他处。 蔺琦墨失笑,扬眉轻声道:“冉冉小时候可是连四郎的裤子都脱了,怎么这长大了倒是娇羞起来了?人家童子身被冉冉看了个光,可是要负责的。” 罄冉一愣,回头瞪向他,羞怒道:“谁脱你裤子了!分明是你先死皮赖脸缠着我不放的,再说……再说我什么都没看到,负什么责。” “啊,原来冉冉是在埋怨四郎没有让你看清楚啊,若是想看,我……” “你臭不要脸!谁要看了!你快放开我,不然我动手了!” 罄冉听他越说越混,急急喝道。想着当年在树林中抽掉他裤腰带的情景,只觉懊恼异常,天知道那时候她只当他是个半大孩子,哪知现在想起旧事倒是羞了自己。 蔺琦墨却玩味一笑,一脸邀请,接道:“冉冉要动手了吗,那更好,四郎等着呢。” 罄冉见他越发嚣张,面上带着狡黠的笑意,眸光暧昧盯着自己,只气他断章取意,正想要不要动手挣脱,却听不远处脚步声传来,分明便是有人过来了。 “快松开,来人了!” 谁知蔺琦墨非但不松手,反倒抬起头靠向她,长腿更是用力夹住她的,让她动弹不得。 罄冉不妨,被他死死困住,瞪大了眼错愕的看向他!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蔺琦墨迎上她瞪大的双眸,勾唇一笑,目有委屈道:“说了不放,谁让你这几日敷衍人。” 罄冉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顿时急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反手去扯他扣在腰上的手,可他竟抓地极紧。 “别闹了!” “你说你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快松开。”罄冉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忙不迭说着,蹙眉示意他放手,谁知他仍面容悠哉,毫不松手。 脚步声马上便到,罄冉大急顿时气软,低声道。 “你到底要怎样?” 蔺琦墨见她服软,顿时扬眉一笑,悠哉道:“除非你答应晚上让我去找你,不然休想让我放开。” 罄冉此刻方知什么叫死皮赖脸、得寸进尺,瞪向他的目光险些冒火,可听着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甚至已能隐约看到人影过来,再看蔺琦墨悠然的面容,闲舒的笑意,她咬牙道:“我答应便是。” 蔺琦墨扬眉一笑,松开右手,指着面颊,笑道:“亲个。” 罄冉腰际力道微松,哪里还理他,御气一挣,骤然翻身,右手反向背上,抓住他扣在腰际的手便是一带,随即一扭。 “哎呦。” 蔺琦墨夸张的惨叫声传来,罄冉已脱离他的钳制站起身来。再不看他一眼,迈步一面整理微乱的衣衫,一面向走来的小兵迎去。 “怎么了?”罄冉轻咳一声,微微轻吼,问着走来的小兵。 小兵恭敬低头,回道:“禀将军,公主请您过去。” 罄冉点头,大步而去,那小兵偷瞄了眼躺在地上的蔺琦墨,纳闷地闪动两下目光,忙也转身跟了上去。 蔺琦墨见两人走远,四肢伸展望着灿烂的阳光只觉满心欢喜,他开怀一笑,禁不住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带着地上厚厚的落叶扬起又落下。 罄冉回到大队,迎上白靖炎望过来的探究目光,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忙点头一笑,转身大步向燕奚敏所在的马车走去。 苏亮正坐在车辕上和车中的燕奚敏说着话,见罄冉过来微微一愣,燕奚敏顺着他的目光望来,与罄冉清亮的双眼一触,她眸光一闪,转开了头。 罄冉微惑,脚下却不停,于马车前站定,笑着拱手道:“不知公主唤易青来所谓何事?” 燕奚敏隐藏在袖中的手暗自一握抬起头来,冲苏亮道:“你先下去,我有些事情想和易大人单独说。” 苏亮笑容一滞,面色铁青,目光在罄冉和燕奚敏面上扫了一翻,这才起身,拍拍罄冉肩膀,“我下去了。” 罄冉观他神情越发肯定了前几日的猜测,不免微微蹙眉点了下头。 “易青,你进来。” 燕奚敏话语传来,苏亮脚步一顿,微微扭头。 罄冉亦是一愣,要知道这一路公主起居皆在马车之上,这所乘的马车相当于闺房了,岂是她一个男儿能随意进去的? “公主,易青乃是外臣,此举怕是于礼不合,臣恐坏了公主声誉。” “本公主都不怕你怕什么?上来,我有话问你。”燕奚敏不容罄冉再言,说罢转身入了内车。 罄冉无奈,挑眉抿唇跟着弯腰上了马车。 “将车门关上。” 她正欲向内车走,燕奚敏的吩咐传来,罄冉只得回身将车门关上,心中却纳闷她到底意欲如何。 燕奚敏用的车架比罄冉所用大上一倍,车中甚为奢华,一共两间,外间供侍女服侍,内里较大的一间才是燕奚敏的起居室。 罄冉弯腰迈入内室却见燕奚敏坐在小桌旁的软垫上,指着小桌另一边道。 “坐下。” 罄冉不动声色坐下,笑着望向桌旁置着的炭火,“公主不介意臣将车窗打开吧?这炭火甚旺,着实有些热。” 燕奚敏挑眉冷哼一声,“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你爱开就开着吧,我只是请易大人来饮上一壶清茶,有几句话想问问罢了。” 罄冉淡笑,却不疾不徐地回身将车窗推开。回头时燕奚敏已自青瓷水瓮中取水,缓缓注入了执壶中,微笑道:“前几日落雪,我采了些梅枝雪水,入茶虽不及清云泉的泉水,可配这江远的白毫倒也算不得辱没。放眼这世上,可没几个人能吃的上我燕奚敏煮的茶。” 燕奚敏说着,抬眸对罄冉一笑,将执壶放在小火炉上煮水,复又去取盛茶的小瓷坛。 罄冉淡笑抬手:“臣惶恐。” 燕奚敏见她不多言倒也不再开口,只专注的取茶,选茶,马车中一时间只闻茶夹碰撞瓷器的声音。 罄冉静静听着那声音,侧目透过开启的窗户刚好看到方才所呆的密林,不觉微微勾起了双唇,面上微有飘忽。 燕奚敏沏好茶,推至罄冉身前,抬头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清风拂面,吹动男子耳际碎发,阳光洒下金辉明光,落在他的面上树影一晃如碎玉浮动,他唇际若有若无的笑容,飘忽的神情更是趁的整个人宁静而闲适。 燕奚敏心头微跳,不觉看的入神。罄冉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燕奚敏忙收回目光,双颊微烫,低头一瞬才抬手道:“上次在边关承蒙大人相救,奚敏还没能好好谢过,这杯茶聊表心意,易大人请。” 罄冉点头一笑,执起茶盏,“公主折杀易青了,易青只是尽职责罢了。” 燕奚敏点头,抬手,罄冉这才将茶盏凑近鼻翼,轻闻一下。微微垂眸,借着观茶色之机掩去眸中光亮。 今日的燕奚敏有些奇怪,她负责带她前往青国促成和亲,兹事体大,虽是极少有人将毒放入茶水之中,然而却也不得不防。 罄冉似是轻嗅茶香,却并不饮,放下手抬眸笑道:“茶色橙黄明亮,茶香飘溢馥郁。” 燕奚敏目光在罄冉抬起又放下的手上微微凝滞,笑道:“我性子急,本也不爱茶,但二哥却爱极。他说煮茶能磨掉人的毛躁,便教了我些皮毛。二哥常年在军营,一年都不能在宫中呆上几日,后来我起了心思,便好好学了这茶艺,每每他回来我都煮茶给他饮。说起来,除了二哥,可还没人饮过我煮的茶呢。易大人怎么不饮?莫不是嫌我煮的不好?” 罄冉忙笑着举盏,一面抬手,“公主请。” 燕奚敏回她一笑,举盏轻啜一口,罄冉见此,这才将茶凑向唇际细细品着。 方才燕奚敏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煮过,她倒不担忧茶杯上会涂抹毒药。茶香岩韵十足,齿颊留韵,罄冉不禁眉宇微亮,未曾发觉她茶方一入口,燕奚敏掩在袖中握着的左手渐渐松开。 罄冉饮下一盏,将茶杯放下,笑道:“公主何事相询?” “此去青都不知还有几日?” “按行程,四日可到。” 燕奚敏笑容微敛,苦笑一声,“还是到了……奚敏想问,依大人看,此番青旌两国和亲有几分可能?” 罄冉见她笑容苦涩,暗生一叹,却笑道:“依臣下看没有八分,也有六七分。凤瑛非鼠辈,与旌国结盟,对青国大有益处。公主……您虽说远嫁,但是旌国会是您强有力的后盾,依青国国力,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都不可能对旌国用兵,北面又有战国牵制青国,凤瑛定会好好待公主。再者凤瑛俊逸温雅,雄才伟略,公主活泼美丽,大方高贵,臣想你们定能成佳偶的,还请公主放宽心。” 燕奚敏定定望着罄冉,目光苦痛难言,半响她忽而淡淡一笑,抬手道:“你且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罄冉见她这般,蹙眉叹息,起身微微一礼,转身出了马车。她轻轻将车门关上,车中那抹消瘦的身影映入眼中,心头一窒。 她会不会太冷血了?她站在原地叹息一声,这才快去而去。 守在马车不远处的清荷见她远去,忙提裙奔了过来,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目光在桌上茶具间凝住,她面色一变,蹙眉扑入内室,跪了下来。 “公主,您当真对易大人……用了药?”清荷急急问着,声音微颤。 燕奚敏抬头看向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神情微苦,眸中尚带着几分茫然。 清荷眼眶一红,眼泪便淌了下来,“公主既喜欢大人,何不告诉他?也许他也喜欢公主,会带公主离开也不一定,为何非要……” 燕奚敏苦笑,打断她的话,叹息一声,道:“他心里没我,何况纵使有我那又如何?我是注定要嫁往青国的。这些年来母后,大哥,二哥,他们事事依着我,宠着我。如今大哥让我和亲,我岂能逃走?大哥这些年太累了,还那么年轻便落的一身子病,好不容易我能为他分担些,我……我应当开心才是。现如今别说他不会带我走,便是他放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只是不愿意将清白的身子给个陌生人,清荷,我不甘心啊,这世上哪个女子不怀春呢……我也曾无数次的幻想过爱情,可是……” 燕奚敏摇头,低落两串珠泪,她抬手将泪水抹去,淡淡一笑:“罢了,多想无益。” 清荷却止不住泪水长流,她挽上燕奚敏的手,低声道:“公主这般,那……那到时候若是青国皇帝发现公主您……” 燕奚敏抬手轻抹她流淌的泪水,冷哼一声:“清荷,本公主在后宫长大,后宫看似光鲜,实则是这世上最肮脏的地方,什么稀奇的东西没有?我自有法子给青国一个完整的承敏公主。何况便是发现了又如何,你以为那凤瑛要娶的是我燕奚敏吗?他要的只是旌国的高贵的承敏公主,只是一个联系青国和旌国的工具,甚至是人质。” 清荷望着燕奚敏冷漠的面容,但觉心痛难抑,再克制不住,压下身体将脸埋入膝头呜咽了起来。 第61章 雪夜重逢(3) 此时棉江城西城,一座民宅中。 梅林,白影舞动,剑气纵横,寒光道道,将周边梅花震得漫天飞卷,远望之下宛若一场花雪。 凤戈宛若一道黑色闪电滑过梅林,在离花厅不远处停下,微整衣衫,低头躬身走向小亭,垂首而立。 舞剑之人并未停下,清喝一声,一招长虹落波,剑光如龙在空中盘旋,地上厚厚的梅瓣,纷纷狂旋。 他收剑回身,踏上台阶,侍女上来接过他的佩剑,奉上香巾。他取过金丝托盘上的香巾试脸,在椅子上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瞥向凤戈,淡声道。 “怎样?” 凤戈面色凝重,并不敢抬头,道:“回皇上,朱广义很狡猾,臣带人过去时院中已空。臣已下令全力搜捕,这些个前朝余孽整日兴风作浪,人人得而诛之,皇上请放心,我等定能遁迹找到他。” 凤戈说罢,半响不听声响,微微抬头,余光下那抹白影把玩着手中茶盏,似并未在意他说的话。可是凤戈知道,主子生气了。 自打主子登基称帝后,便越来越令人敬畏了。他不觉已额头冒汗,惴惴不安。 “没想到朕此番亲自前来,还是让他跑了,莫非他朱广义的嗅觉比之常人要敏锐?”凤瑛放下茶盏,望向一株开得正好的梅花,轻声道。 凤戈听罢,微微一惊,忙拂袍跪下,“若出了奸细,臣有不察之罪,臣罪该万死。” 凤瑛淡笑一声,“事情未曾查明,也许只是巧合。不过该查的还是要查,你下去吧。” 凤戈忙俯首,“臣谢皇上恩典。” 凤瑛见他犹豫着未曾转身,微微挑眉,“说。” 凤戈忙拱手道:“我等在搜寻朱广义时无意发现小然山中藏着一股人马,两三百人,个个武功高强,查不出来自那里。此地离小然山甚近,臣请皇上起驾回宫,臣定领兵将这股人拿下。” 凤瑛面有沉思,起身踱了两步,回身道:“今日旌国的大队该经过小然山了吧?” 凤戈一愣,忙沉声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凤瑛点头,又问:“可知那些人说话是否带有战国口音?可曾看到狄飒?” 凤戈微微一思,已明了凤瑛所虑,惊异道:“臣观那些人武功极高,纪律严明,多半是军人。难道这些人是战国派来刺杀承敏公主,阻止青旌结盟的?陛下,要不要臣现在就领兵去保护公主?” 凤瑛回身优雅落座,道:“不必了,你派人提醒下旌国大队便可。听说旌国新秀易青智勇双全,朕倒要瞧瞧他有几分能耐。再者,这旌、战两国仇恨越大,越有利我青国,你且去吧。” 凤戈忙领命,躬身退去。 一个时辰后,小然山口。 大队进入小然山正停下做暂时休整,罄冉刚进入马车,便觉一道劲风扫来,她双眸一凛,抬手间握住一支穿过车窗飞射而来的青羽箭。 “全军注意!” 她大喝一声,冲出马车,望向箭羽飞来的东面,但见蔺琦墨一骑飞冲而去。 她低头见箭羽上挂着布条,忙扯下一瞥,眉宇微蹙,抬头大喝:“不必追了!” 蔺琦墨听到她的喝声,勒马回转,待到了罄冉身边,苏亮和白靖炎已经围了过来。罄冉见他们目有询问,将手中布条摊开。 三人一看,齐齐蹙眉。 “会不会是个局?这里毕竟是青国境内,狄飒当真敢如此嚣张?”苏亮蹙眉,沉声道。 “未必,若公主在此出了事,旌国只会记在青国头上,一举几得,值得狄飒冒险。”白靖炎挑眉,将手中布条递还给罄冉。 蔺琦墨却忽而眸光一亮,点头道:“莫兄说的极是,此小然山地势险恶,确实不可不防。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易大人愿不愿采纳。” 他说罢,眸光璀璨望向罄冉。罄冉被他看得极不自在,撇开头,蹙眉道:“有什么你便说,事出突然,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才行。” 蔺琦墨上前一步,冲白靖炎二人一笑,拉了罄冉便向一旁走。罄冉蹙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两人在山道边停下,蔺琦墨凑向罄冉,低声道:“敌暗我明,为防意外,还请易大人委屈下,换了女装,在马车中装扮一回承敏公主。以冉冉的功夫,便是狄飒真来行刺,也休想得手。不知冉冉觉得四郎这主意怎样?” 罄冉迎上他狡黠闪亮的目光,顿时楞住。 换回女装么……为何她觉得他这建议有以公徇私的嫌疑? 罄冉狐疑地盯着蔺琦墨,却见他无辜地挑起了俊眉,笑道:“冉冉若不愿意那便只能想其它法子了,只是现下情形可不妙啊。若不然,今夜便退出小然山过夜,等明日打探了前面地形再走不迟。” 罄冉沉吟一声,道:“不行,如此无疑打草惊蛇,狄飒若发现我们起了警觉,定然藏的更深,那更防不胜防了。再者,若现在下令让大队退出小然山定然会引起恐慌。就照你说的办吧,只是此事需得做的隐秘。” 蔺琦墨双眸一亮,勾唇而笑,凑近罄冉,“放心,他们想看冉冉女装的样子,小爷我还不愿意呢。” 他说罢对罄冉眨巴几下眼睛,转身向白靖炎二人走去,罄冉但见他对两人嘀咕了几声,白靖炎扭头望了她一眼,转身向前队走去,而苏亮则向队中燕奚敏的马车而去。 罄冉低头微思,迈步走向蔺琦墨,他灿烂一笑,“莫兄会负责大队安全,苏亮会悄悄带公主离开,冉冉只管在车中装扮公主即可,我会护在马车外面的。” 罄冉点头,望了眼蔓延的山道,沉声道:“就如此吧,再过片刻天就该黑了,火把点燃前需得将公主安置妥当。” 蔺琦墨兴冲冲一笑,“你放心,我都交代苏亮了。” 片刻后,苏亮拿着一个包袱走来,将其交给罄冉,沉声道:“公主已安置好了,大人快换装吧。” “照顾好公主,若有差池,唯你是问。”罄冉接过包袱,吩咐一声,转身便上了马车。 蔺琦墨见她关了车门,回头和苏亮交换了一个眼神,苏亮大喝一声。 “都起来吧,继续前进。” 大队重新行进,无人注意到,公主的马车在不知不觉中位置移动,靠向队前,而一直行在最前易大人的马车移向中队,两辆马车紧挨着滚滚向小然山深处行去。 蔺琦墨坐在车辕上,握缰驾车,却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紧闭的车门,满心期待。 他虽见过罄冉女装的样子,可那是在宫宴上,她又化了极浓艳的妆,后来他将她救出宫,她顶着张大花脸面对他,再之后于花街重逢时她已是男装。 如今他已情根深种,可是竟想象不到心仪女子女装的姿态,要他如何能不心痒? 蔺琦墨竖起耳朵听着车中传来的窸窣声,他竟觉得有些紧张,心也砰砰跳了起来。 片刻,轻轻的叩击声传来,蔺琦墨双眸璀璨,目光锐利在四周一带,飞闪入了马车。 他将车门关上,回过头来,一个月华般的身影撞入眼帘,他一时但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内车里,软塌边,罄冉含羞带笑,身上一袭碧色描银花的淡色绫袄,葱蜜绫锦裙,裙边系着银丝宫绦,长长的裙摆如同雪月光华般流动轻泻于地。 乌黑的秀发沿着颈部优美的弧度如同瀑布般垂下,一对翡翠耳珰安静地垂在柔嫩的耳畔,眉心处碧玉雕刻的梅花额饰在透窗而入的光影之下泛着雅致的光彩。 她泉水般纯净而侬丽的大眼睛正瞧着他,盈盈而立,人不胜衣,如同碧潭寒水之中盛开了的一朵精致玉兰花。 蔺琦墨猝然没了呼吸,心间宛有万鼓擂动,不能自制。他浑身僵住,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儿。 罄冉被他望的娇羞起来,低头绞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此刻她举手投足完全女儿态,浑不似扮作男儿时的样子。 “很糟糕吗?我实在不会梳什么发式……” 蔺琦墨耳边响起清朗的男声,他骤然回神,苦笑摇头,“为周全,你这声音可也得改改了。” 他说着走向罄冉,右手一动,抬臂时光影一闪,他修长的指尖分明夹着一根银针。抬头冲罄冉一笑,趁她微愣间,蔺琦墨抓起她的右手,在她少商、劳宫、鱼际几处穴道准确落针。 罄冉惊愕地看着他,错然道:“你知道这‘女儿藏’?” 蔺琦墨挑眉,握着她的手,但觉心驰神荡,抬头道:“‘女儿藏’传自前朝江湖,乃是易容所求的圣药。只因这药配制极难,所以一向有价无市,后来左周末年天下大乱,这药也在战乱中绝世,倒不想你竟有本事弄到。” 他挑眉一笑,又道:“若不是知道世上又此药,就凭你这实实在在的‘喉结’,我还真不能那么快识破你。不过这‘女儿藏’虽好极,但却有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药性极易化解,只需银针依序扎几处穴道便可。” 罄冉从不知他竟是精通医术的,一时微愣,这才想起儿时在鹊歌城外碰到他的情景,当时他怀中便揣着一大堆毒药,只是她当时并未当一回事。 “你既为帅,又怎会精通医术?” 见她诧异,蔺琦墨淡笑:“当此乱世,世事无常,纵然不能高居庙堂,有了一身医术,也可治病救人。入则为良将,出则为良医,再者军中难免死伤,有一身医术倒也大有益处。” 罄冉闻言,不觉淡笑,道:“那日陆老将军有句话倒是说对了。” 她见蔺琦墨挑眉,轻声道:“陆老将军说你悲天悯人,当时我还道你少年为帅,杀孽无数,怎当得上这四个字,现下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蔺琦墨却是一笑,凑近罄冉,“以后有的是时间让冉冉好好了解四郎。” 第62章 雪夜重逢(4) 微暗的光影下,他的眸光清澄而闪亮,罄冉低头一笑,嗔怪地转开话题。 “你这几针下去,万一我没有了‘女儿藏’岂不要糟!” 蔺琦墨却是一笑,抚摸着她的手,道:“没有了更好,这药会伤身体,你别再用了。现在大冬天的,穿上高领衣服便是,明儿我寻些涩涩草来,你每日咀嚼了自能变声。” 他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关切,罄冉感动,望向他的目光不免带上了几分柔情,唇际漾起娇美笑容。 那笑令她姣好的面容一亮,宛若春梅绽雪,月射寒江,蔺琦墨顿时呼吸一窒,许久后才恢复正常呼吸,喃喃道。 “旌国的人真真都瞎了眼。” 罄冉不解,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失笑道:“世人不识我乃女子,那是众人皆端正,哪像你在花丛中长大。” 她此刻的声音已经渐渐恢复了女儿声,虽是还不算清脆带着几分沙哑,可那声音却分明带着几分娇嗔,蔺琦墨但觉心口一紧,眼神便有些发直,痴痴说道:“此生识此花,世上再无花。” 罄冉听他这话说得极痴,心中一触,低下头去。 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片刻后最后一抹光亮也隐在了山中,大队绕过一处弯道,突然吹起一阵大风。众人纷纷抬手挡风,无人注意到一道身影宛若飞箭自前方马车掠出,转瞬间已是入了公主的车撵。 罄冉进了燕奚敏的车撵,但觉有些气力不济,她微微蹙眉。 这怎么回事?两辆马车本就相连,依她的功夫不至于这样啊?她微微提气,体内真气流转,她松了口气,心想大概是女装累人放不开动作的缘由吧。 “燃灯,加速赶路。” 外面传来苏亮的喝声,罄冉在软垫上落座,不疾不徐地点燃了桌上的灯,从架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低头看了起来。 此刻前面的马车也燃起了灯,车窗上人影闪现,众人只见两辆马车中,易将军正俯案写着什么,而公主则静静地看着书。无人怀疑,此刻两辆马车中别有洞天。 大队继续前行,罄冉静静等待着,可这般行走了两个时辰,外面竟没有任何动静,按行程马上便要出小然山了。出了小然山再小半个时辰便能到棉江城,按理说若要伏击首选便是这人烟罕至的小然山,难道这真是有心人设的局?那么那示警之人的目的又何在? 罄冉正思虑,却听外面苏亮大喝一声,“过了前面密林便出小然山了,大家加快速度。” 密林?罄冉眉宇微动,双手微握。 马车进入密林,车窗上树影晃动,忽而阴风骤起,外面火把尽皆熄灭,四周突然一暗,寒风怒号着拍的车门咯咯而响,四周全是风吹枝断之音。 糟糕!是奇门遁甲之术!罄冉一惊,双眉紧蹙。 “大家小心,不要慌乱,相互防守!” 外面传来蔺琦墨的大喝声,微有焦虑,看来他也发现了敌人的厉害。 忽而一股凛冽的危机逼来,罄冉敏锐察觉,握着剑柄的手一紧,骤然仰身向后躺倒。 “咔嚓”一声脆响,车窗四裂,一道黑影宛若飞鹰急射而来,伸手便锁向躺倒的罄冉。 罄冉眸光一寒,右手一抽,青剑脱鞘,她手腕翻转,一剑刺向那道黑影。然而剑势一出,便大惊失色,怎会提不起真气? 那剑招击出,没有丝毫力道,宛若女子挽花!怎么会这样! 来人讥笑一声,侧身躲过她的一剑,右手弹出一指,点向罄冉后颈。 罄冉大惊,虽真气不再,可招式和反应却还是有的,她来不及思索,忙挥剑刺向那人暴露在眼前的胸膛。 那人惊异一声,不得不收回右手,转而勾住车架,一脚踢出直击罄冉右腕。 罄冉忙收剑,然而虽躲过了他那一脚,但手腕被他腿风扫到,没有真气护体,但觉一阵虚力,青剑脱手。 那人冷哼一声,右臂探出,骤然困住罄冉腰肢,带着她向车外飞掠。 罄冉大惊,顾不得其它,忙大声喊道:“来人,护驾!” 此刻马车之外,早已是兵戈声交响,没有内力,她的声音在一片喧嚣声中未及传出便已弥散,罄冉额际冷汗冒出。 她的声音虽低,正竭力摆脱数人纠缠向马车突来的蔺琦墨却听到了,他大喝一声,手中青剑舞动如龙,将挡在身前的一人刺倒,向马车飞掠。 可围着他的数人功夫皆不弱,招招狠毒,马上他便又被围在了中间,分身不得。 蔺琦墨心如火焚,按理说依罄冉的功夫便是狄飒亲至,最不济也能战个平手,可方才那声呼喊分明便是罄冉,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四周狂风大作,虽相隔甚近,可他竟看不到周围情景,这阵法实在厉害,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狄飒。 蔺琦墨竭力舞动手中长剑欲往马车冲,可围着他的六人配合默契,他非但没能突出去,背上却挂彩三处。耳边再不闻罄冉的呼声,蔺琦墨嘶喝一声,发狠地攻向黑影,只求攻,不求守,俨然是不要命的招数。 包围圈在他冲击下溃散,他飞掠至马车上,可哪里还有罄冉身影。 杀机又至,蔺琦墨猩红着双眸嘶喝一声,挽起层层寒光。忽而狂风微小,那围着他的数道黑影同时虚晃一招,抽身而去,快若魅影。 片刻,四周安静了下来,火把被点燃,但见大队早已乱作一团,伤亡甚众。蔺琦墨忙四下找寻罄冉,可是竟再没她的身影,他顿时心跳如雷。 “冉冉呢?”白靖炎焦急的问询传来。 蔺琦墨望他一眼,蹙眉摇头,冷声道:“怕是被带走了,我听到她的呼声。” 白靖炎大惊,面色一变,想到便是蔺琦墨出的主意要罄冉装扮公主,他只觉一股怒气冲上,责怪的话便欲脱口,可目光触到蔺琦墨身上几处淌血的伤口,他张开的口又闭上,冷声道:“如此短的时间,凭冉冉的功夫不该如此,到底怎么一回事!” 却在此时突然有小兵高呼了起来。 “公主也不见了!” “苏将军也不见了!” 惊呼声传来,蔺琦墨和白靖炎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向队后马车掠。 蔺琦墨快一剑将车门劈开,但见里面躺着一人,竟是清荷。 他眉宇微蹙,跳上马车,拉起清荷的手把过脉松了口气,抬头低喝一声:“水。” 围着的小兵将水囊递上,蔺琦墨扒开水囊一股脑便将水浇在了晕迷的清荷头上。 凉水一泼,风一吹,清荷瑟缩一下,幽幽睁开了眼睛,映入眼眸的是一双带着焦虑的黑眸,她茫然地眨眼。 “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你打晕的?”蔺琦墨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问道。 打晕?晕迷前的情景冲入清荷脑中,她猛地回过神来,急声道:“公主!公主在哪里?苏将军打晕了公主,接着又……” 蔺琦墨听到这里便觉事情不宜声张,抬手止住清荷,冲白靖炎递了个眼色,待白靖炎将围着的兵勇驱散,他才看向清荷,肃然道。 “公主不见了,苏亮也不见了。” 清荷面色煞白,急急抓了蔺琦墨的手臂,“这么说公主现在和苏将军在一起?易大人呢?易大人和他们在一起吗?” “我们遭到了战国人的伏击,易大人被带走了。” “被带走了?那公主怎么办!”清荷惊呼出声,眼泪簌簌而下,满脸焦急。 蔺琦墨双眸眯起,冷声道:“你此话是何意思?” 他直觉已经探到了罄冉会这么容易被人带走的缘由,目光锐利直盯清荷。 清荷面容灰白,忙摇头,“我……我只是想易大人被带走了,谁来救公主,我……你们快些把公主救回来吧,还有易大人,快些找他回来啊!不然可就晚了!” “救公主?公主被苏亮带走了,不必前往和亲,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清荷,你可想清楚了,你不把实情说出,若是公主和易大人出了事,你担待的起吗?你不说实话,我岂能尽全力。依我看,这山中情况不明,还是等明日呈报了青国官府,由他们出面寻找公主和易大人的好。” 蔺琦墨说着,拂袍便要跳下马车,清荷一惊,忙拉住他,急急道:“不能等明日,那一切都晚了,公主……公主她今日晌午请易大人吃茶,其中放了……放了……慢儿娇。” 那话冲入蔺琦墨耳中,他只觉一阵虚力,身体不自觉地摇晃几下,险些跌下马车。 “慢儿娇?那是什么!”一声低喝传来,白靖炎怒目瞪向清荷。 “慢儿娇……”清荷诺诺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冷汗不停向下淌。 而蔺琦墨闻言面色大变,身影一闪,早已跳下马车,向前面掠去。 蔺琦墨在碎裂的马车旁细细查看了一周,将车子的破损情况收入眼中,又弯腰细细地查看了打斗现场,闭目蹙眉思索着听到那声呼救时自己所在位置。 待弄清这些,他翻身上马,一甩马缰,白马便如银色闪电,向远处疾驰而去。白靖炎心知他定是发现了什么,忙也翻身上马,紧跟而上。 慢儿娇是什么白靖炎虽是不知,可蔺琦墨精通医术却是深知的。 那是一种药效极缓的媚药啊! 且此药一旦用在有内力在体之人的身上,药会和内力慢慢相融,待药效爆发之前,内力尽失,头脑不清,若不清除此药,虽不会危及生命,但内力却会消散,再没办法恢复。内力越是精纯,和此药抵触的便越厉害,药在人身上起的作用越大。 罄冉的功夫不弱,武功路数极正,内力更是非常精纯,这药入了她的体内……想到这些蔺琦墨只觉自己的心仿若放在火上焦烤一般,他发疯地挥打着马鞭,大白似是也感受到了他的焦虑,发足疾驰。 白靖炎眉宇紧蹙,跟在他的马后,亦是焦虑不已,心思沉沉。 第63章 心若焚烧(1) 罄冉被那黑衣人夹着飞驰在夜色中,她心知挣脱不开,便老老实实任由他带着自己向远处掠。 黑衣人武功极高,轻功甚好,片刻兵戈声已远去。 罄冉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的捏起,指尖抵上掌心,她用尽全部力气狠狠一划。刺痛传来,手心湿粘感蔓延,她见黑衣人并未察觉,微微松了一口气。 虽说自掌心淌下的血甚少,黑夜中更不易查找,但现如今她已没有别的办法了。 做完这些,罄冉才察觉到身体有些不对头,方才只是内力提不上来,而现在身上竟在微微发烫,小腹隐约似有一股燥热在窜动,被黑衣人囚着的腰肢倒是一阵舒服。 罄冉心思急转,有什么东西电闪般在脑中掠过直惊得她冒出一阵冷汗。想着有几次燕奚敏面对自己时欲言又止的样子,罄冉双眉拧起,不自觉地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黑衣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再加上她一直的安静更是令他狐疑,他微微放慢速度,低头望了过去。罄冉亦抬头去看他,目光清冷无垠。 两人目光一触,均有色变,彼此皆知已被对方认出! 方才从他的功夫上罄冉已猜出他是何人,现下虽他带着面具,但单是那一双冷冽的眼睛已经令罄冉肯定了想法。 此刻那眼睛中闪过狐疑、不信、震惊、迷惑、愤恨……种种情绪翻搅过后,最后终剩下冰冷和黑沉。 罄冉分明感觉扣在自己腰肢上的手骤然用力,似是要将她的骨头都要捏碎。疼痛难忍中夹杂着一种突兀的舒服,罄冉心中早已惊慌,面上却不曾流露分毫,依旧清冷地盯着那双黑眸,不容自己有片刻的怯怕。 狄飒紧紧盯着面前这张容颜,心跳也在不受控制的加速,不知是因为激狂,震怒抑或其它。 这张面容熟悉而陌生,说熟悉是因为这张脸他每天都必会想起数次,每次想起都恨得他银牙紧咬,说陌生是因为现下面对的分明又不是那张面容。 眼前人素衣翩翩,肤腻似雪,眉淡如烟,眸澈如水,明明两人离得极近,却仿佛隔雾之花,朦胧缥缈。分明是那易青,却又如此不似。 狄飒情绪翻涌后,迎上这般美丽的面容,竟有一瞬的怔然。然而就在他再次触及那双秋水般的明眸时他陡然回过神来。 那双眼睛中此刻迸发出的冷然足以令他浑身一震,这是他的敌人,一个不容小觑,屡屡让他受挫的敌人! 这个念头一窜入脑中,狄飒便心起警觉,猛然抬手抓住罄冉双臂用力一扯反剪其后,他一双眸子更是狐疑而冰冷地盯向罄冉。 那易青武功高强,纵然是个女人,亦不该如此不敌,这么轻易被他制服带到此地,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他右手紧紧困住罄冉双手,左手抚上她的下颌,用力一抬让罄冉面对着他,冷声道。 “易将军,真是久违了!” 冰冷的话响起,将狄飒狐疑的目光收入眼中,罄冉挑眉,冷声道:“殿下真是好胆色,在青国都城附近行如此冒险之事,却不知这般嫁祸之事凤瑛知道了会作何想呢。” 狄飒只觉她那话意有所指,双眸一凛,警觉地望向四周,然而山中静寂一片,唯有阴灰的天空掠过几只夜鸟。 “怎么?砮王害怕了?” 轻锐的女声宛若击在冰凌上的珠玉,狄飒双眸眯起,回头捏着罄冉下颌的手骤然用力。他盯着面前包含讽刺和玩味的美丽面庞,一股怒涌上。 “易青本以为砮王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不想竟是个卑鄙小人,将心思都动在了女人身上,真真让我看不起。” 被一个女子如此当面鄙弃,狄飒一阵羞恼,他将罄冉的身体骤然拉近,眸中寒星点点。 忽而他心念一动,但觉她这分明就是故意激他,在扰乱他的心思!抑或她在掩饰什么? 他双眸眯起,躁动的心微微平复,这才察觉贴着他的罄冉在微微颤动着。 狄飒目光一凛紧盯罄冉,但见皎月下她的侧面浮着一层轻红,她银牙紧咬,将本柔和的面颊拉出一道清冷线条,刚毅而果敢。 那是经历过战场厮杀方能留下来的肃杀痕迹,那线条分明在提示着他,眼前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万不会因为他的近身而羞红了面颊。 那么她面上这股不正常的绯红又为何? 此处毕竟是青国,想要歼灭旌国大队是不可能的,再来他也不需要那么做,他还欲留下活口好将公主遇刺的事情闹大,闹得青旌两国因此反目。 所以此番他吩咐一旦掳了燕奚敏再一盏茶功夫所有人一律撤退,狄飒扭头瞥了眼不远处的山谷。算时间那边的杀斗马上便会停息,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不再探究,他再次扯了罄冉向南面掠去。 罄冉见他不再多言,心中一紧一松,紧是因为离开大队越来越远,松是因为他尚未发现她的异常,还有时间想法子。 可此刻她身上越来越烫,头脑也越发混乱,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啊?! 行出一段,两个黑影映入眼幕,是接应的人。 两人见狄飒过来,忙将备好的马匹牵上,罄冉目光落在地上躺着的一具尸体上,冷冷得牵起了唇角。 那女尸面容血色模糊,映着月光甚为可怖,身量高挑,倒是和燕奚敏如出一辙。罄冉忍不住冷哼一声,轻讽道。 “砮王果真擅于筹划,打的好算盘呐。” “王爷,我来将这死丫头的衣服拔下来,只要青国人见了这具尸体,不怕青旌两国不反目,到时其再不能结盟来挡我战国锋锐。” “不必了,事情败露,她并非燕奚敏。将这女尸处理干净,吩咐下去,按原计划撤退,不得有误。” 对罄冉的嘲讽狄飒未置一词,将她甩上马背,他翻身上马,吩咐一声,便抖动马缰向前冲去。 身上越来越热,罄冉但觉一阵恐慌和绝望,只能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掌中血迹微干,她再次用手指刺破略有结痂的掌心,刺痛令难耐的瘙痒微缓,血珠滴落,她的头脑也有一瞬的清明。 罄冉左手抬起,轻轻抚过胸前一处凸起,双眸微亮,也许现下只有它能救自己了。 自上马,狄飒便将罄冉困在身前,她绸缎般的长发被风扬起拂过面颊,娇柔的背随着马儿起伏蹭着他坚实的胸膛,狄飒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他保持着控马的姿态,莫名竟没有动作,任那种酥麻的感留在他的心里。 罄冉却马上察觉到了身后的坚实,她忙向前俯身,用左手抓紧马鬃,将双腿夹紧固住马身。 狄飒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脊背上,心中竟有些失落,他大喝一声,将马驰得更快。 马儿颠簸,罄冉双腿来回晃荡,身体再次落入狄飒怀中。狄飒唇角微扬,顿感一畅。他想,自己果真是恨着这个几次与自己交锋,又次次令自己受挫的女人的,她不顺心他便高兴呢。 这般想着,狄飒将马驰得更快。 不知奔了多久,狄飒总算减缓了马速,罄冉抬头,隐约中城墙可见,看来他是将自己带到了棉江城。 棉江城是离小然山最近的城市,一旦燕奚敏出事的消息传到青国官府,官府第一个查的定然是这里。 狄飒在城墙下勒马,将罄冉携下马背。接着他自怀中摸出绳索抛向了城墙,腰身一紧,罄冉身体一轻,腾空的感觉传来。 狄飒带着她宛若飞鹰一起一落,已身在城中。 非战备状态城墙是不设防守的,唯有巡城兵勇来回城中,狄飒带着罄冉穿梭在小道间,一路飞驰,入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院。 他刚入院子便有数人迎了出来,几人目光炯炯,步履沉健,罄冉一观,更觉无望。 “王爷回来了!” 狄飒淡淡点头,带着罄冉便向后院走,一面沉声问道。 “先生呢?” “老夫久候多时了,看来王爷此番还算顺利……”从里屋走出一名身着儒袍的清瘦老者,他抚须笑着,目光落在罄冉面上,话语一顿,笑容敛去。 “王爷,这是?” “先生请后堂说话。”狄飒冲老者示意,大步进屋。 罄冉被带着刚进房,狄飒便冲老者道:“先生懂岐黄之术,麻烦看看她的脉息如何。” 老者正是狄飒手中第一谋事,外号青田智囊的穆江。他见狄飒面色肃整,不敢耽搁,忙上前一步,走近罄冉。 罄冉本能一缩,可狄飒扣在她手腕的铁掌亦跟着紧固,她挣脱不开,只能用清冷的目光注视着老者把上了她的脉。 穆江双眼闭上,细细一把,面色一变,目带狐疑看向狄飒。 “王爷,这……” 穆江见罄冉目光直盯自己止住了话语,起身抬手冲狄飒沉声道:“王爷请。” 狄飒瞥了眼罄冉,抬步随穆江出了屋子。罄冉见两人耳语,气得双手紧握,喘息不止。 死老头,可恶,不让她知道自己中了何种药,心理上便会恐慌的多! 罄冉见狄飒面色阴沉,不断投过来几个复杂的眼神,心中怦怦直跳,冲满慌乱。 体内药物早已肆虐,冲得头脑纷乱,她见狄飒摆手令老者离去,顿时一个激灵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警惕地瞪着一步步走来的狄飒。 狄飒唇角掠过冰冷的弧度,在罄冉身前停下。她小刺猬般警觉的样子取悦了他,他忽而一笑,俯身便将罄冉拦腰抱起。 罄冉抬手抵住他胸膛,大喝道:“你做什么?!” 她的声音因慌乱而带着颤抖,狄飒低头一声,“易大人觉得本王要做什么?啧啧,这般美人,本王可不忍心美人因欲火焚身而香消玉殒。” 他冰冷的话似带着异样的温柔响在耳边,炸开在脑中。 罄冉但觉一阵冰冷,那冷尚未散开便又被周身的灼热驱散,她挣扎,可那力道却似一只在老虎爪下的小猫,毫无作用。 狄飒冷嘲一声,抱紧她快步走至东面墙边,右脚在墙面上有规律地轻叩五下,墙面移动,露出一间密室来。 穿过甬道,进了密室,罄冉目光扫过墙边的青幔垂帘大床,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充斥了整个心胸。 狄飒将罄冉扔在床上,身体陷入柔软的棉被,意识在迷离中,罄冉睁大眼睛盯着站于床前的高大身影,死咬着下唇。 十指插入掌心,一股刺痛传来,鲜红的血淌出,在青花银缎的锦被上蕴开,异常耀眼。 狄飒双眸一凛,在床边落座,手臂一扬便将罄冉淌血的右手握在了掌中。 那手心早已伤痕累累,手腕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狄飒手臂一个用力,怒目盯向罄冉,冷声道:“中了慢儿娇还有难耐耍手段,本王还真是小瞧了你!” 他说着双眸一冷,手指一晃便探入了罄冉衣衫前襟,指端游走在罄冉的腰际,长指轻撩,解开她束在腰身处的带子。 罄冉骤然屏息,冷噈道:“卑鄙!” 她的噈骂并未让狄飒有丝毫的色变,他手指不停,解下衣带,外裳滑落,他突然翻起压在罄冉身上,右手去抚她的长发。 罄冉迎上他满含危险的双眸,脑中轰鸣一片。 “卑鄙吗?怕是我那埋骨在松月道的兄弟们不这么认为呢……”狄飒说着埋头在罄冉耳边轻嗅,目光阴沉不定。 罄冉喘着,怒目紧紧盯着狄飒,一双眼睛显能喷出血来,狄飒凝视着她逼视过来的冰冷目光。那雪寒的冰眸,清冷地似腊月寒潭一般,使得他脑中一闪。 这双眼眸他见过! 他动作微顿,抬起身来,眯眼将罄冉迸发着深深恨意的面容来回打量,忽而眸中闪过惊异、了然,轻喃道:“是你……” 罄冉见他神情恍然,微微一愣,狄飒却突然松了钳制着她双手的力道,一跃起身,盯着错愕的罄冉一瞬不瞬,整个人深敛了静默。 罄冉在他眸中竟看到了几分惋惜和歉疚,然而待她想要细看,狄飒已收敛了情绪,沉声道。 “你中的是慢儿娇,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我帮你解毒,二是等着药效在你体内慢慢消散,药效散尽时亦是你内力尽失时。” 罄冉微愣,触及他深沉的眸色,她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她努力集中注意分析着他的话,狐疑道:“内力尽失?” “不错,内力一旦散去,将再不能得。” 听到他这般说罄冉倒松了口气,一个没有了武功的易青自然对他狄飒要有益的多,看来他一早就没打算侮辱她,方才只是吓唬她罢了。 现在给她选择该是方才他眸中的惋惜和歉疚作祟,他在歉疚什么? 那夜在程英大哥哥家的情景闪入罄冉脑中,她恍然明白了他方才那声轻喃是何故。 一股努气冲起,罄冉冷冷盯向狄飒,一字字道:“我云家不需要你的假好心,滚!” 狄飒身体一僵,面有色变,双手骤然握起,胸膛起伏几下终是什么也没有做,转身向甬道走去。 待走至道口,他顿下脚步,不曾回头,只叹声道:“云艺一生忠勇,却不想他的女儿竟做了叛国之人!你放心,这药不会取你性命,再两个时辰药效自……” 他的话尚未说完但觉一阵劲风逼来,带着凛冽的杀机直冲心脏,他大惊之下慌忙错身,一道银光自眼底掠过,快如闪电。 好快的速度,好准的劲头,好厉害的暗器! 惊叹尚未从头脑中消散,狄飒只觉腰间一麻,分明有个小针一样的东西钻入了体内。 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忙手扶墙壁堪堪站住。不可置信地回头,只见罄冉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机关小驽,异常精致。 这机关驽一次能发出两道银针,一道强劲异常,一道却悄无声息,强劲者皆为掩饰那无声者,罄冉在师傅的机关密书中看到这驽甚为喜欢,于是访了战国最好的兵匠做了出来,一直带在身上。 银针上涂抹甚为厉害的麻醉药,这小驽挂在身上六年从未用过,不想今日竟起到了大用处。 罄冉见狄飒被射中,忙闪身而起,一步步走向正努力站直身体的狄飒。她唇角勾起笑来,此刻他怕是比她好不到那里去呢。 她只是没有了内力,可他确是连抬手的动作都吃力吧。 迎上狄飒愤怒的目光,罄冉微笑,“看来我还有第三种选择。” 她说着右手骤然抬起,两指间捏着的银针准确地抵在了狄飒喉息,刺出一滴血珠,两人同样冰冷的目光相触,空气似乎也骤然凝结。 片刻静默,罄冉一字字冷声道:“你不配提我父亲!” 迎上罄冉满含恨意的目光,狄飒脑中闪过数年前苍岭的杀戮,眉宇间滑过歉疚,转瞬即逝。 “程英府本王念在你乃忠良之后放你一条生路,今日本王劝你还是莫要冲动的好,就算现下本王受制于你,但这屋外还有不少高手,你现在失了内力,想逃脱是没有可能的。” 罄冉冷哼,挑眉而笑,将手一抬,指间的银针便又往狄飒喉咙深处刺进几许,血珠不断涌出,罄冉满意而笑。 “哦?未必吧。把门打开,我们出去!” 狄飒目光落在罄冉额头豆大的汗珠上,心中钦服,周身的麻软让他暂时无力还击。眼前女子有着比男子更加坚毅的意志,是他一时大意了。 “开门!” 罄冉挟持着狄飒走出密室,尚未出房子,院中人影一闪已有六人发现这边情景围了上来。 “王爷!” 望着众人面上的错愕,狄飒简直欲哭无泪,他的这些下属定在狐疑他们的王爷何时这般没用了,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看守不住。 罄冉并未押着狄飒出屋,咬牙冷声道:“都退后!” 众人见狄飒并不开口,互望一眼退后数步。 这些人都是狄飒带的亲卫,武艺高强,心思不凡,罄冉不敢小觑。见他们虽退后,却个个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她心中突突直跳。 “还有两人没在这里,你,让他们都站到院中,不准有任何异动,不然我的手可没什么准头,一不小心伤了你们金贵的主子也不可知。” 罄冉冷冷盯着站在前头的清瘦男子,男子望了眼面色发青的狄飒,转身而去。 狄飒蹙眉,不想罄冉如此境况竟还能保持清晰的头脑。不但已经摸清这院中有多少人,现在更是令所有人都站在屋前,这样,若有异动她马上便能发觉。 片刻,穆江三人也站在了院中。方才听到狄飒被挟持,穆江还惊愕不已,现在事实就在眼前,他诧异的同时目光也沉沉落在了罄冉面上,将她细细打量。 “姑娘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动……” “去,将那东边耳房给我放把火烧了。”罄冉根本不去看穆江,目光再次盯向那清瘦男子。 这是何意?男子一愣,看向穆江。 第64章 心若焚烧(2) 穆江却老眸一眯,暗赞一声,好厉害的丫头。 凭这丫头现在情景能死死撑着不让自己浑噩已纯属不易,她竟还有如此缜密的用心对付他们,不简单啊。 她现在若押着狄飒离开,凭院中人的功夫,不难找到机会下手。可这一把火若放起来,马上便会引来观望的百姓,或官府,更或那些找她的人。 可无论哪种情况,她都能摆脱受控于他们的情景,这女子到底是谁! 罄冉见男子没有动作,才看向穆江,她将银针一送,逼得狄飒张口吸纳着空气,满意地见众人身体一紧。 “快去,姑奶奶没什么耐性!” 穆江见此,抬手示意。 眼见熊熊烈火在眼前烧起,狄飒面色更加阴沉,罄冉瞥他一眼,微微凑近轻声笑道:“王爷,以后还是莫要小瞧女人的好。当然,也莫要对敌人起怜悯之心,您的好心我云罄冉只会觉得恶心!” 话语如冰,字字刺心,狄飒身体一僵,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隐痛。 寒风刺骨,阴寒扑面。 棉江城外,蔺琦墨一马飞驰,双目已被冷风吹得血丝密布,可那疼痛却抵不住心中煎熬之万一。 不知疯狂地在暗夜中奔驰了多久,见棉江城高大的城楼终于隐隐出现在眼前,他大喝一声,大白嘶鸣一声,发蹄狂奔。 白靖炎亦策马飞驰,紧跟着蔺琦墨,待他一路疾驰奔至棉江城下,正见蔺琦墨弯腰在城墙处来回迈着步子查看着。 他不及奔至城下,蔺琦墨身体拔然而起已向城头掠去,夜色下白衣迎风鼓起宛若银色苍鹰,迅捷如电便消失在了视线中。 白靖炎狠抖马缰,马儿向城墙飞冲,眼见便要撞上城墙,他身体自马背上飞起,在青石墙上一踢,亦纵身过了城墙。 不远处的巷子中,蔺琦墨蹲在地上正抬头仰望着青墙,皎月落在他身上将他眉心深折照的清晰如痕。 白靖炎奔向他,在他身边蹲下,望着他手指上沾染的血迹蹙眉。 “会是冉冉留下的吗?” 蔺琦墨起身,点头道:“城楼下也有少许血迹,血还没有干涸,定是冉冉留下的。只是血迹甚少,这一入城巷道纷杂,便更不好遁迹寻找了。” 他抬头望了眼天幕,艰涩道:“我怕她顶不到我们寻到她。” 白靖炎蹙眉,沉声道:“我已给棉江的兄弟们发出了讯号,希望大家一起能早日找到冉冉。” “也只有如此了……” 他话音尚未落,双眸猛地睁大凝在城西一处,白靖炎见他面色有异,亦转头看了过去。远远的但见那处冒起了黑烟,火光微亮,显是谁家的房子走水了。 蔺琦墨望着那黑烟若有所思,接着他身体拔起便向那火光之处急掠! 白靖炎望着他的背影,紧跟而上。 蔺琦墨发足狂奔,近了,更近了。他目光几乎立刻便锁定了那个纤弱的身影,升腾起前所未有的狂喜,犹如珍之若命的宝贝失而复得,整个人也瞬间焕然重生一般,他御气清啸一声,抽出宝剑,向小院纵去。 “冉冉!” 他的一声唤,带着万千情绪,落在罄冉耳中,震在她的心头。 再抵不住煎熬,她手上力道一松,身体也跟着心神的松掉而发软,整个人顿时直直向后倒去。 这突变纵使来的措不及防,然而已有狄飒的侍卫反应了过来,飞身而上直逼罄冉。 然而就在侍卫的手要触及罄冉之际,一道银光飞来,直刺他的心窝,男子骤然将身体向后仰去,堪堪躲过雷霆一剑。 待他再望时,罄冉已被蔺琦墨揽在了怀中。好快的速度!男子暗叹,迎上蔺琦墨冰冷的目光,他深吸一口冷气,向同伴退去。 此刻两名护卫守护着狄飒和穆江,另外六人则迅速聚拢亮着手中长剑,虎视眈眈地盯着蔺琦墨。 蔺琦墨目光在他们清一色的长柄宽剑上带过,眉宇蹙起,他低头望了眼已经晕迷过去的罄冉,眸色翻涌。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蔺琦墨狠狠咬牙,骤然将罄冉抱起扔向飞驰而来的白靖炎,大喝一声。 “带她走!我垫后!” 白靖炎接住罄冉望向已经和六道疾影战在一起的蔺琦墨,面有犹豫。 “走啊,他们是狄飒的飞鹰八杰,你的盘龙棒不在,没有趁手武器,你挡不住他们的。快走,她等不得了!”蔺琦墨剑走寒光,一面死死咬住六人,一面喝斥着白靖炎。 白靖炎见罄冉面庞滚烫,额头豆大的汗珠一直往向淌,再看那六个与蔺琦墨战在一起的人,不觉面色发沉。 他因独臂,专修长兵,仗着一根盘龙棒倒也挣得一席之地,被称作是独臂盘龙。 可此刻盘龙棒不在身边,没有趁手武器,若用剑对付这些人,他怕非但阻挡不了他们,还要拖延了给罄冉解毒的时间。 再三权衡,他深深望了眼那抹拼杀的白影,沉声道:“再撑会,我会吩咐他们来接应你。” 他说罢,再不多言,抱着罄冉飞身便跃上了屋顶。 狄飒见此,冷哼一声,一个眼神递向身旁两人,两人见蔺琦墨被纠缠着分身不得,骤然拔剑向白靖炎追去。 蔺琦墨将这边情形看在眼中,右肩不避迎上一人手中逼来的寒光,却横扫两剑从东面突出,直挡那欲追向白靖炎的两道身影。 两人被他缠住,一晃便没有了白靖炎的身影。蔺琦墨心如刀绞,大喝一声,将手中长剑挥舞得更加疯狂,可那八人也非善辈,相互配合掩护,另有两人抽身而出,再次欲向白靖炎消失的方向追去。 狄飒却冷声道:“不必追了,你们追不上了。” 白靖炎带着罄冉一路向苍楼的分坛急奔,沿路见有一队官兵向城西涌去,他料想官兵一到,狄飒便不得不收敛,蔺琦墨当会无碍,便松了口气。 这些年白靖炎虽在江湖上发展势力,但是势力多根植在战国,这棉江城乃大城,此处虽是设有他苍楼的分坛,但是规模并不大。说是分坛,其实只是一座府邸,养着不足十个杀手。 白靖炎带着罄冉入府时,众人收到讯号都已经离开了分坛,只有医师因武功拙劣留在了府中。 医师名唤姜周,见楼主抱着个女子进来,再观那女子面容便知是中了毒。 他忙将白靖炎让入一间干净的内室,不等吩咐便扣上了罄冉的脉,一把之下惊出一阵冷汗,急急道。 “楼主,这姑娘中的可是极为厉害的春药啊,虽然名字姜周说不出来,但她强行抵抗导致毒素攻心,得快些给她解毒,不然怕来不及了。” 白靖炎一怔,目光落在罄冉汗水淋漓的面上变得有些复杂。 “楼主?”姜周见他发怔,忙出声唤道。 白靖炎回过神来,蹙眉道:“没有它法?” “姜周医术虽不精,但是该没把错脉。” 白靖炎摆手,姜周忙退出了房,轻轻关上了门。 屋中只剩下白靖炎和昏迷中的罄冉,见她黛眉紧蹙不停挣扎着,白靖炎焦急不已,可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冉妹妹,她现在中了春药已到了关键时刻,不得不救!可是为什么他竟这么犹豫? 这是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多年,一直想要守护一直想要珍爱的冉妹妹,是他这十二年来一直在找寻的,支持他走下来的冉妹妹。 可他竟迈不动步伐,只觉迈开了步子便是欺辱了她,便做了万恶不赦的事。 难道只是因为他心中知道冉冉对他只是大哥之情?还是……还是因为别的? “焰哥哥,你去找她吧,让她知道你一直都在寻她。玲珑会笑着祝福你的,只要焰哥哥能幸福,玲珑就满足了……” 这话是他决定出谷默默跟着罄冉时陆玲珑说的,那晚她说她喜欢他,说她自十二年前将伤得只剩半条命的他带回密谷时她便喜欢了他。她说这话时眼睛中饱含了疼惜、爱怜、支持、伤痛…… 为何现下她的眼睛一直在面前徘徊不去!?想着她的那双眼睛,他竟会觉得踏前一步便是对不起玲珑,心中竟会涌起愧疚。 “四郎……” 白靖炎脑中纷乱,正举步艰难,忽而一声轻唤响在耳边,他骤然回神,脑中似注入了一道明光,慢慢清明。 为何在察觉冉冉心仪他人时自己不曾赶到失落,为何见冉冉被蔺琦墨拉走,自己不曾吃醋。原道是自己心知身残配不上冉妹妹,现下才知,原来一直以来他都错了,错的离谱! 白靖炎恍然大悟,想着临出谷时对陆玲珑说过的话,顿觉悔恨不已。 他忙大步走向罄冉,握了她的手沉声道:“冉妹妹,你等大哥,大哥这就将蔺琦墨给你找回来!你定要撑住啊!” 他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走去,霍然推开房门。姜周站在院中,正冲府门处眺望,见他出来张大了嘴。 “想办法压住毒素,一盏茶时间我必回!” 他声音刚落,人已消失在院中。 城西,蔺琦墨见白靖炎抱走罄冉,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痛的无法喘息。 相较狄飒,她在白靖炎身边终是要好的多吧……可是心中的绞痛却让他近乎疯狂,他不敢奢求等摆脱了这些人冉冉还能无恙。 白靖炎那么爱冉冉,若是……若是他们有了夫妻之实,冉冉会如何? 他们会在一起吗?冉冉会不会难过? 她一定会的!冉冉心中分明是有自己的,她虽从未开口说出过,可是他知道! 不行,他一定要快些摆脱这些人赶到她身边去,到时候纵使白靖炎要和他抢冉冉,他也不会留情! 天知道刚才他费了多大力气才压下带着她先走,令白靖炎留下的冲动。 那时他一来是考虑到白靖炎挡不住飞鹰八杰,怕耽搁了给冉冉驱毒的时间。 二来若是白靖炎出了事,罄冉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三来,刚刚他脑中闪过罄冉和白靖炎相处的样子,还有她说过的话。 她曾告诉过他,云白两家有意结下娃娃亲,若是两家不出事,也许她和白靖炎会在一起。 出于这些考虑他才忍痛将她交给了白靖炎,可是刚看他们身影消失,他便马上后悔了! 悔的他心痛如绞,嫉火中烧! 他心中翻腾着,自问着: 若是冉冉心中有白靖炎,那日又怎会容你亲她?又怎会让你看她女装的样子?又怎会在这般境地下单听到了你的声音便晕了过去? 她那般信任你,那般安心的将自己交给了你,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枉你蔺琦墨自命不凡,原来在感情面前竟也是个胆小鬼,没有自信的怯懦之人! 蔺琦墨啊蔺琦墨,你几时这般糊涂了!真是天下最蠢的混蛋!若是因为你的糊涂将冉冉亲手推到了别人怀中,你真该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头撞死算了! 你怎能亲手将冉冉陷入这般难堪的境地啊!枉你一直自鸣少年得意,原来竟是这世上最蠢的傻瓜! 这些念想一股脑儿涌入心头,蔺琦墨顿感一阵懊悔,一阵焦急……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 一个念想在疯狂地叫嚣着,那便是必须马上脱身,马上回到冉冉的身边!因为她需要他! 蔺琦墨眸光忽而璀璨,他清喝一声,避过迎面而来的三道寒光,手中长剑带动银白的光芒,混夹着宝剑的森冷寒芒,在天幕的繁星映照之下,显得异常美丽,却致命! 无数剑光漫天盖地向围着他的八人兜头罩去,冷冽深寒。八人齐齐变色,尚不及反应,凛冽的剑气已将正面冲着剑光的两人逼得连连后退。 蔺琦墨剑势一转,手中清寒长剑便如惊雷离开手掌直奔向面前连连后退的那人,同时,他身子飞快地纵起,双手拍出一掌,劲力澎湃,猛地击打在另一人胸膛上。 两人齐齐飞出,一人心口插着深寒的长剑,剑没入柄,双目大睁,显然已经断气。另一人被他一掌击下,直直飞出许远,撞破院边青墙,轰然倒在地上。 这一切来的太快,飞鹰八杰武功高强,跋扈各国十余年从未吃过如此败仗,眨眼间一人身死,一人生死不明,其它六人不免惊愣,竟皆有片刻的呆然。 便是沉稳如狄飒,此刻亦震惊地盯着两人。 狄飒一向自负武功高绝,难有敌手,今天连连受挫,顿觉无力,不免黯生长叹。 蔺琦墨却已趁着众人惊愕,施展轻功向院外掠去,快如电闪。 见众人面容悲愤,直欲追去,狄飒抬手道:“休要追了!青国官兵估计快到了,带上他们,速速离开。” 周身失力,他扶着穆江的手,走至躺在地上已经断气的男子身前,目光落在他胸口的长剑上。 第65章 心若焚烧(3) 那剑身在皎月下还泛着沉古的光芒,手柄上一个篆体的蔺字清晰看见,狄飒挑眉,看来这剑该是蔺家的传家宝“”。 这蔺琦墨对云罄冉倒是一片痴心,为了她连武器都顾不上,丢弃在了这里。要知道一个习武之人,武器皆被视为生命和尊严,何况这把剑还是蔺家的家传之宝。 他倒不知蔺琦墨还是个大情种!只是为何,他的心中竟会有些涩涩的,狄飒蹙眉甩头。 蔺琦墨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向城西急奔,刚奔出一段,便有七八人直面而来,他心一惊,几欲仰天喟叹。 难道苍天注定要和他蔺琦墨过不去吗?! 然而就在他欲迎面出击时,白靖炎身影自远处掠来。他身影飞纵迎上白靖炎,尚未开口,便听白靖炎扬声道。 “她唤你,快去吧!” 听闻他的话,蔺琦墨一阵狂喜,他的双眸翻涌着震惊、欢喜,喜悦… 不及多想,他御气便以最快的速度向城西狂奔,风猎猎迎上面颊,他的墨发在风中乱舞,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欢悦和畅快在胸中流淌,他但觉耳边如有轰雷在鸣,叫嚷着的都是同一句话:她唤你! 原来竟是这样!原来他之于她也是不同的! 自在镇西军中明了自己心意,他对她便一日不见、辗转反侧;她开心他便高兴,她思虑他便担忧;她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让他涌起无限欢喜;她生气敷衍于他,他便失魂落魄;她娇美的面容,让他如着魔般移不开视线…… 他早知中了她的蛊,此生再不得脱。他也知,早先冉冉是讨厌他的,便是自前往密谷他替她挡了那一箭,她才渐渐不再厌恶自己,直至后来他帮她取回银枪,陪她一夜,他感觉冉冉对他有了好感。可是也并未奢求更多,因为他知道冉冉的心被她守护的太深,这样他便满足了。 前些时日看她那般对白靖炎,他心中茫然极了,觉得无措又彷徨。也是那害怕和嫉妒促使他强吻了她,可是她竟默许了,这让他心中涌起万般欢喜,心想她心中果真是有自己的,起码该是不比那白靖炎差太多的。 现在终于得知她的心,一想到冉冉在唤他,想到她也如他一般爱着他,他就止不住浑身想要发颤,发足疾奔。 自城东到城西并没多远,可蔺琦墨竟觉漫长的焦心,当他终于站在那扇门扉外时却有些不敢去推那紧闭的门。白靖炎目光落在他颤抖的手上,轻声道。 “进去吧,好好待她。她是我白靖炎此生守护的至宝,你若负她,我纵使追到天涯也不放过你。” 蔺琦墨心一震,定定望向白靖炎。 这是冉冉在世上唯一亲近的人,他这般说便是将冉冉托付给了自己啊!蔺琦墨双眸沉定,重重点了下头,在白靖炎肩头用力一按,两个男人无声交换了心声。 蔺琦墨推开房门,跨入房间,将门轻轻合上,回过身。 屋中静的只闻他剧烈的心跳声,他的目光凝滞在轻纱漂浮的大床上,青幔微荡,隐约可见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近,目光灼热盯紧她,在床边落座,静静地望着她。 她美丽的容颜近在咫尺,衣衫被扯得有些凌乱,蔺琦墨只觉心砰砰直跳,面对如此的她竟有些手足无措。 “热……” 一声低喃唤醒了他,他猛然摇头,忙扣上了罄冉的手腕,细细把脉,接着眉宇紧紧蹙了起来,面有沉思,喃喃道。 “奇怪……” 他望着沉睡的她,心中几番思量,从腰际取出银针找准她臂上几处穴道揉捻下针。 待拔出银针,罄冉双眸轻颤,睁开了眼睛,目光氤氲,迷茫片刻才和蔺琦墨焦虑的双眸对上。她迷蒙的眸中闪过安心、娇媚、依恋。 因着她的神情,蔺琦墨情绪翻涌,他压下心头冲动,拉了罄冉的手,道:“冉儿,你听我说。你中的这毒名唤慢儿娇,本是必行鱼水之欢才能保全武功的。但是你先前似乎吃过什么灵药,这毒在盛窜之际竟被化解去一些。现下有两个法子,一是把你自己交给我,我们成亲。二是,我运功帮你把毒逼出来。” 罄冉身上燥热,脑中迷迷糊糊过滤着他的话,不自觉扭动着身体。菲薄半透的衫,那身下隐约的玲珑曲线令蔺琦墨猝然屏息。 罄冉却全然没发觉自己不经意制造的效果,只茫然扭头,目光宛若浮上水雾的清湖,朦胧而充满诱惑,轻声喃道:“逼毒?” 蔺琦墨深吸一口气,哑声道:“逼毒需得在半个时辰内用银针行走周身各穴,只是毒解之后你的功力却会损失两成,不过内力再修却是能弥补回来的。” 他说罢,紧紧盯着罄冉,心中也不知希望她选哪种法子。可罄冉却似没听懂他的话,无辜的双眸回望着他,迷蒙无助的让他浑身燥热,只欲扑上狠狠地吻她。 可他知道,他必须弄清楚她的选择。纵使他知道她心中有他,然而两人毕竟没有成亲,此事他必须尊重她的选择,不能有半点马虎,更不能让她受丁点委屈。再者,她现在如此不清醒,他心中也实不愿在这种情境下要了她。 蔺琦墨双眸微沉,扣住罄冉手臂,微微摇她,沉声喝道:“冉冉,你清醒下,告诉我,你要选哪种法子!” 罄冉被他一喝,眨巴了几下眼睛,忽而一笑,凭着身体渴望凑近他,轻声嘤咛道:“四郎,你说我选哪种好?” 她极致的诱惑让蔺琦墨猛抽了一口气,脑中轰鸣一声,血脉翻涌,他低咒一声。 “滚它的逼毒,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他哑声说罢,翻身便压在了罄冉身上。身下,春意阑珊,罄冉气息浅浅,媚眼如丝。再受不了这种致命的蛊惑,蔺琦墨俯身便吻上了她的樱唇。 扭动间她的衣衫松动,细致的锁骨处一抹水红绯色如染,诱人窒息。蔺琦墨体内似烧起了熊熊烈火,隔着菲薄半透的衫,指端游走。 情动如潮欲将人吞噬,如此甜蜜,如此疯狂,身体阵阵颤抖,却在此时一声轻喃打破了一室旖旎。 “狄飒,你滚开,滚开!” 她的声音虽低,却惊炸在蔺琦墨耳边,他身体一僵,埋在罄冉颈窝的头抬起。 激情的幽眸中海浪狂卷,盯着罄冉,但见她一双剪水明眸,毫无焦距,朦朦胧胧地瞧着他,脆弱而迷惘,似乎方才的话只是他的幻觉。 蔺琦墨只觉情潮怦然崩塌,哭笑不得。便如有一盆冰水当头罩下,让他的头脑为之一清。 罢了罢了,还是再等等吧。 “早晚被你折磨死!” 蔺琦墨摇头嘶吼一声,拉下罄冉攀在胸前画着圈圈的小手,执起银针便在她的几处要穴点下,随着他手起针落,罄冉迷蒙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罄冉迷迷糊糊再次醒来,却见蔺琦墨面朝这边,竟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呼吸清浅而均匀,瓷玉一般精致的肌肤上还沾染着薄汗。凌乱的墨发散在身后,鬓际湿发贴在微勾的唇边,凭添了几分性感。 罄冉目光落在他眼眶下浓浓的青黑上,一阵心疼和感激。恍然想起昨夜他是在狄飒处寻回了她,她忙扯开被子去查看他的周身。一望之下,冷抽一口气。 他的白衣濡湿地贴在身上,多处已破损,血迹斑斑。他身上伤口竟未做过任何处理!罄冉一惊,忙翻身而起,拾起散落的衣衫穿戴齐整,悄然出了屋子。 轻轻推开屋门,入目一个药箱放在门前,罄冉一愣,眸中闪过暖意。忙抱了药箱回房,挑亮了灯芯,置了剪刀、热水、毛巾等物,这才在床边跪坐,打开药箱忙碌了起来。 他的身上挂彩多处,好在并没有太深的伤口,都无需缝合。罄冉生怕吵醒蔺琦墨,动作极为小心,颇费了些时辰,待洒上药包扎妥当,只觉倦意涌上,眼皮极重,迷迷糊糊便也沉入了梦境。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双眸被烛火刺到有片刻的黑影,罄冉甩甩头,扭了下僵硬的脖颈,这才发觉颈下压着的枕头竟是蔺琦墨的右臂。 遁着紧致的肌肉线条望过去,蔺琦墨一手撑着头,墨发俊面,笑意盈眸。 “醒了?” 见她看过来,蔺琦墨牵唇一笑,嗓音沙哑。罄冉见他以往神彩飞扬的眼中此刻血丝密布,不自觉地嗔怪道:“你怎么也不多睡会!” 话一出口,罄冉便觉不对,这般情景倒似小妻子在丈夫怀中醒来会说的话。罄冉双颊一红,低下了头。 半响不闻蔺琦墨说话,只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目光,罄冉有些失措,正欲抬头,蔺琦墨却忽而执起了她的手。 “冉冉,我们成亲吧!” 求婚? 罄冉惊愕抬头,迎上蔺琦墨黢黑无垠的深眸,其间的温柔似融成了泉泉清流淌入了她的心间,滋润着那处柔软。 他的眸中满是期盼,他的下颚生出了一层青茬,和着眼中的红丝,微白的面容,均在提示着昨夜他的劳累。 罄冉抽手抚上他新生的胡茬,他没有动,只是屏息瞧她,一瞬不瞬。手被扎痛,通过指尖传至心脏,引得一阵微颤。 罄冉微微垂眸,沉吟良久,抬头道:“我不能答应你。” “为何?”蔺琦墨身体微僵,虽是早知她会如此回答,可却难免黯然,固执地盯着罄冉,眸有怜惜。 冉冉,难道复仇对你对那般重要…… 罄冉抬头望他,双唇微启,话语尚未出口,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两人同时扭头,隔着窗户,只见院中火把重重,显是瞬间涌入了大队人马。 罄冉正惊疑,却听一声粗亮的大喝响起。 “屋中的人都听着,陛下亲临,限尔等一盏茶时间出来就服,将公主安好送出!” 闻言,蔺琦墨和罄冉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 罄冉蹙眉,讥讽道:“凤瑛倒是会凑热闹!” 蔺琦墨也是一笑,这凤瑛来的太过凑巧。再联想到他们在小然山接到的那一封告密信,便不难猜到什么了。 好一个隔山观虎斗。 战旌两国斗的越凶,青国才越安全,青国对两国来说便越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现下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倒是出来当好人了,平白捡个英雄救美的美名。 “本以为青国乃礼仪之邦,却不想官府如此妄为,私闯民宅……”屋外隐约响起白靖炎微沉的声音。 燕奚敏该在大队中啊,既然这样青国人又怎么寻到了这里,还口口生生要让交出公主? 罄冉一觉一愣,瞧向蔺琦墨。 蔺琦墨叹道:“苏亮将燕奚敏带走了,我又忧心你,未及安排便离了大队,想来大队已经赶至了棉江城,闹到了青国官府。” 他目光落在东面墙上挂着的一顶帷帽,薄唇微抿,起身大步走去,取下那帷帽,蹙眉道:“唯今,只能委屈冉冉将这假公主扮到底了。我会尽快将燕奚敏寻回来,你放心。” 罄冉蹙眉,但也知道只有此法了,不然“易青”这身份是用不得了。心知白靖炎挡不了凤瑛多久,罄冉望了眼微笑着的蔺琦墨,起身接过那帷帽,微整衣衫,迈步便向外室走去。 她比燕奚敏要高上半头,好在她们身材都是清瘦高挑的,凤瑛又未曾见过燕奚敏,但愿别让他看出端倪。 “我怎不知这里竟有不法之辈挟持了本公主?” 清雅的女声响起,所有人都觉仿若有清凉的微风扫过,顿时院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便消减不再,众人目光都遁声移了过去。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上早已白了一层。火把大盛,罄冉骤然便成了聚光点,已经许久不曾身着女装的她但觉有些紧张,力持镇定,她刻意将自己本清越有佳的声音压低凭添上几分娇柔,笑着又道。 “真是好笑,本公主先前在歹人手中时不见你们青国人出面,现下安全了,你们却来为难本公主的救命恩人,这青国的待客之道确实独特呢。” 白靖炎见她出来,忙也走到了游廊下,和蔺琦墨并肩而立,站在了罄冉身后。 罄冉笑着回头看向他,微微欠身,“莫楼主相救之情,奚敏记在心中,扰了此处安宁,还请见谅。” “看来这其间出了什么误会。” 人未至,声先到。那清润俊雅的男音虽不大,却朗朗澈澈,在院中回荡,声音穿过夜色送至耳边,虽是相隔两年,但仍让罄冉觉得熟悉莫名,微微握紧了手。 声音落下片刻,一人一袭银白蟒袍,踏破纷雪,映着火光,从幽暗的月门缓缓走来。 腰间丝绦缀着九龙玉佩,身形挺拔修长,容颜清俊,举止间仿若闲庭漫步,让人突生皓月朗朗,秋风幽远之感,正是青国新皇凤瑛。 第66章 再见凤瑛(1) 凤瑛迈步入了院子,对纷纷跪地行礼的众人恍如未见,幽深的目光直望向那个站在游廊下的清丽身影,眉宇不经意地一挑。 那是一个月华般清丽绝俗的身影,盈盈而立,一袭风雪吹起她裙边银丝宫绦翩翩欲舞,显得人不胜衣,却偏又给人梅迎风雪的清傲之气,一眼望去,虽是不识面容,却仍让凤瑛有一瞬间的惊艳。 这女子身上散发而出的气质倒不似那描述中的燕奚敏呢,凤瑛微惑,面上笑容愈深,朗声又道。 “公主平安,朕心甚慰,惊扰公主之处还请见谅。” 他说罢望向罄冉身后白衣洒然的蔺琦墨,目光带起一丝锐光,一闪而逝,抬手笑道:“不想四郎也在此,看来公主所说救命恩人当是四郎了,朕谢过四郎。” 凤瑛此人不简单,若是稍不留意,怕就会被他瞧出端倪。罄冉听他这么说,依着燕奚敏的反应,她上前一步,扬声道:“他救的是本公主,要谢也是本公主谢,关陛下什么事。” “公主此言差矣,公主若在青国受到伤害,我青国岂非犯了大过?公主来者是客,若公主有失,朕于心何安?故而,四郎定要当此一谢。” 凤瑛说着,上前颔首一礼。蔺琦墨亦笑,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跨前一步,淡声道:“青帝勿用言谢,四郎引景轩为知己,又与易青刎颈之交,公主遇难,四郎岂有不顾之理?” 与易青吻颈之交?他的话令罄冉忍不住微牵唇角,目光轻轻掠过他俊朗身姿。 早先便知蔺琦墨在这次的旌国队伍中,且和易青交情匪浅,此刻听蔺琦墨这般说,凤瑛倒也没表现出惊异,只笑道:“能让四郎引以刎颈之交,定非常人。只是,易大人不在此处吗?” 蔺琦墨笑容微敛,沉声道:“小然山大队遇伏,公主被劫,我等先大队一步,遁迹寻至棉江城救回了公主,易青追那伙贼人去了,尚未回来。自小然山离去前,易青曾吩咐大队前往官府求助,想来陛下是得知消息才查到这里的吧?” 凤瑛点头,“正是。青国大队现已在驿站安置,朕听旌国礼乐府马大人说劫虏公主的贼人皆是我青国装扮,武器用的乃是青国官府专用的明镰刀,此事分明是有心人栽赃青国。朕已派诛录寺卿崔大人专查此事,一定会给公主一个交代。公主一路受惊,风雪伤人,朕已命人将郡城府摆好酒宴,为公主压惊。王福忠,还不快请公主移驾。” 凤瑛说着冲身后随侍太监示意,太监忙将撑于他头顶的黄盖锦绒龙云伞盖移开向罄冉走来。 罄冉倒也不客气,再次冲白靖炎点头,“莫楼主留步,本公主告辞了。” 见白靖炎面有担忧,她淡笑着冲他点了下头,这才回身步下台阶,移步向院外走。 步至凤瑛身前,她脚步一停,冷声道:“我旌国大队在青国遇袭,伤亡惨重,既然陛下说会给青国一个交代,那本公主便等着陛下的交代。只是现下还望陛下派遣医官为我旌国兵勇治伤。” “公主放心,朕已经吩咐下去了。” 凤瑛说罢,看向蔺琦墨,笑道:“还请四郎赏光同往,也好让朕略尽地主之谊。” 蔺琦墨尚未推辞,却是罄冉回头道:“蔺大哥,大队伤亡不明,易大人和苏将军又不在队中,我实在放心不下,能不能请蔺大哥到驿馆……” 蔺琦墨淡笑着打断罄冉,意有所指地道:“公主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去。” 他说罢看向目有幽光的凤瑛,抬手抱拳,“陛下盛情四郎领了,告辞。” 凤瑛见他白衣挥洒,大步而去,回头冲罄冉一笑,朗声道:“为救公主,四郎多处受伤,此刻仍不辞辛苦。看来,四郎和公主倒是关系甚好,让朕羡慕啊。” 罄冉但觉他话中有话,莫非他发现了什么?她心中一紧,忙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我与蔺大哥向来不和,一路多有摩擦,正是今日他舍命相救,才消去了间隙,多了几分亲和。” “哦?公主请。”凤瑛不置可否,不再多言,抬手示意。 出了府,但见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府前,罄冉尚未步下府阶,便有侍卫取出垫脚凳放于车旁。罄冉正欲提裙登车,面前却多了一双修长的手,遁着那纹龙广袖望去,是凤瑛含笑的温和黑眸。 罄冉挑眉一笑,道:“陛下许是不知,本公主可和那些个京城闺阁小姐不一样,本公主自幼学武,虽是不能上阵杀敌,却还不至于登个车还要人搀扶,陛下好意奚敏领了。” 凤瑛不以为意,淡笑着放下了手。罄冉忙快步登上,钻入车中,刚坐下舒了口气,车帘一敞,却见凤瑛弯腰而入。 罄冉一惊,尚未来得及表示不满,凤瑛却笑着落座:“虽然歹人已退,但为防他们去而复返,还是让朕在此保护公主吧。” 罄冉妙眉微蹙,对上他浮光掠影般的黑眸,但觉心慌。他的话没有一点营养,鬼才信,那么他追上马车,到底是何意? “公主在这马车之上便不用带这帷帽了吧。上面落了不少雪呢,当心着寒。”忽而,凤瑛微微倾身凑近罄冉,抬手便触上了她的帽檐。 “陛下且慢!” 她慌乱之下,忙抬手扣住了凤瑛捏在帽帷上的手,肌肤相触。凤瑛修长的手骤然一僵,罄冉分明感觉自己指下清隽的关节微微一动,隐有蓄积待发的劲力传出,复又沉隐不见。 对陌生人的触碰他竟敏感至厮,罄冉目光掠过,恰看到他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幽深,接着他清爽一笑,柔和依旧,只挑眉道。 “公主不愿,倒是朕唐突佳人了。” 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清风拂柳般无害,接着他松开了捏着帽檐的手,冲罄冉淡淡一笑。 罄冉忙颔首,松开了扣在他腕上的手。凤瑛广袖一晃,优雅落于膝头,白皙的长指轻轻叩击了两下膝盖,仿似并不将方才的一幕放在心上。 罄冉松了一口气,轻笑道:“非是奚敏不愿取下这帷帽,只是奚敏此来所为何事,陛下心中该很清楚。现在虽陛下尚未决定是否会选奚敏,但是既然陛下送了国书予我旌国,便该是有意与旌国联姻。奚敏无状,曾发誓只嫁这世上才气卓绝的伟男子,陛下开创新朝当得上一代英主。只是奚敏却还想考究下陛下的才思,往后想起来,也好……也好多一些回忆。” 罄冉微拧衣角,一副女儿态地望了眼凤瑛,低下了头,心中一阵恶寒。舒了一口气,她抬头又道:“还望陛下谅解奚敏女儿心态,若陛下能当即答对奚敏三道题目,奚敏当自取帷帽。” 凤瑛久闻旌国承敏公主不似京中闺秀,整日舞枪弄棒,大胆爽朗。现下眼前女子坦然提出这般要求,倒还真不似那些娇羞扭捏的大家闺秀,与传言中倒是有几分相合,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他心中微惑,眸中却兴味一闪,扬眉一笑,抬手道:“公主有此雅兴,朕自应奉陪,愿闻其详。” 罄冉见他应允,微松一口气,思索一下,笑道:“这第一题是个谜题,只要陛下在半刻时内答出谜底,便算过关。” 凤瑛挑眉,抬手示意,罄冉便启口道:“陛下听好了,这第一题上下两联各打一字。上联是‘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下联是‘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陛下请。” 罄冉说罢,微微抬手,笑望凤瑛,满意地看到他面有所思,看来这道谜语在这个时空照样难解呢。 凤瑛沉吟片刻,微微蹙眉,低低重复着谜题。车中一时静寂,罄冉听着外面车轮压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声,方才紧张的心也在不知觉中松了下来,紧绷的身体靠向车壁,望向凤瑛。 凤瑛喃喃重复着那上下联,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却也不急,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忽而他的手指一顿,双眸一亮,挑眉看向了罄冉。 罄冉却也不介意,笑道:“看来陛下是猜到这谜底了。” “可是‘猜谜’这二字?” 罄冉点头,却也不慌张。他虽是答出了前两题,这后面的两道却未必能顺利通过。 罄冉淡笑一声,不无赞叹道:“陛下聪睿。这第二题陛下可听好了,如何能让新鲜的鸡蛋浮在水中不沉下去?” 凤瑛一愣,思虑片刻,微微蹙起了眉。 罄冉见此,轻弯唇角,转开了目光。凤瑛出身高贵,自幼诗词书翰,猜谜对词对他来说可谓手到擒来,可这道题兴许对寻常老百姓不算难,但对他这个从不接触柴米油盐的人来说,怕是不好答了。 果然车轮滚滚,时间一点点过去,凤瑛秀挺的双眉也越蹙越紧。 忽而他双眉微挑,唇际逸出一丝笑意,抬眸盯向罄冉,摇头道:“看来公主今日是有意不让朕见公主真容,朕……” 他的话尚未说罢,罄冉但觉一股浓重的杀机逼来,她本能便欲侧身,却心思一转,生生忍住了动作。隐在袖中的手却迅速一勾,扯下了腰际的玉佩捏在手中。 劲风忽来,隐约带着一股鸣响,有一支利箭正破风迅锐强劲冲她的背后逼来。罄冉隐在幔纱后的双眸骤然眯起,看上去毫无所觉仍依靠在车壁上的背脊已是僵硬紧绷。 近了近了,耳听那箭支马上便要射穿马车,罄冉额头瞬间凝汗,便在此时腰际一紧,眼前猛然一晃,昏天暗地。 “啊!” 罄冉惊呼一声,伴随着这声惊呼,她背脊一沉,已是躺在了车中,身上沉沉,鼻息撞入一股清新儒雅的松香,隐约有极淡的墨香混于其中。 与此同时,只听“砰”的一声,伴着轻震,一支利箭刺入马车,穿车而过,在两侧车壁徒留两个小洞,力道之大世间罕见。 罄冉惊魂不定地喘息着,迎上压在身上凤瑛那近在咫尺的黑眸,但见其间疑惑隐退转为温和,她心下一惊。 暗骂这厮果真阴险,自上了马车他便在处处试探与她,方才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想到凤瑛武功高过自己,没理由自己都发觉了杀机,他却毫无所知地谈笑无觉,若是方才贸然避开那箭,凭燕奚敏的武功修为,此时岂非已露了马脚。 和凤瑛相处,果真是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罄冉尚未从诽谤中回过心神,腰上骤然再紧,接着她身体一轻,只听一声巨大的碎裂之音传来,冷风卷着飞雪袭上面颊。 顷刻间,凤瑛已一掌击向车顶,将车顶拍得四裂,抱着她从车中飞纵而起。流箭的破空之音响在耳边,罄冉低头,脚下箭羽纵横,火箭流光宛若天际飞逝的流星刺破飞雪暗夜,径直逼向马车,马车顶部已破,被数十支火箭射中,上好的潭州乌木顿时四分五裂,飞屑直冲而起。 后脑压力带过,凤瑛抬手将罄冉的头压向自己肩头,双臂一收,将她整个身体都包裹在怀中。 飞屑自身旁掠过,罄冉能感到流屑带起的阴风。听着凤瑛沉重稳健的心跳,此刻虽是知道他心有所谋,可心中柔软一触,却仍为他细心的举动略起感激。罄冉暗叹,世上女子皆为温柔男子所获,果真是有道理的。 凤瑛御气在空中连踏几下,待身下险机不复,这才从容地抱着罄冉旋转而下。 罄冉自他肩头微微抬眸,凤瑛温和清俊的侧面在火光下飞雪中显得有些模糊,额际一缕墨发滑出金冠,与雪同舞,低眸间他的白衣和她的碧衣交织在一起,翩翩纠缠,似乎连身旁飞雪也无声飘落了几分浪漫。 此刻他将她揽在怀中,细心相护,唇际有笑,她则因为失力,不得不揽着他的腰,将身体依着他。这般情景,看在别人眼中定是再完美不过的画面。 罄冉双唇微扬,露出一个浅淡的讥笑,心中却在思虑着。 凤瑛这人做事目的性太强,却不知他此番的温柔相待只是随意,抑或是出自刻意?若是刻意而为,那是不是便能说明他有意在讨好燕奚敏,有意与旌国结盟? 脚下一沉,两人安然落地,风轻轻扬起将罄冉面上纱幔吹起一角,露出她柔和的下颌,凤瑛目光微闪,松开了手。 此刻四周早已乱作一团,杀声四起,侍卫军正与数十个黑衣人颤抖在一起。远处火光在狂雪中影绰而现,闪烁着向这边逼近,马蹄踏破冰雪自四面涌来。 罄冉挑眉看向凤瑛,但见他面含笑容,微微仰头望着满天飘雪,神情如水,仿佛周围杀声都不存在,仿佛他此时只是置身在庭院中观赏雪景的雅人。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凤瑛低头一笑:“这是今冬第二场雪了,年关将至,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该是个好年景。” 罄冉但觉他目光熠熠,似是甚为愉悦,不免微疑。不及多想,凤瑛却抬手触上了她的肩头,将她身上衣衫拉拢,又道:“雪寒,公主受累了。” 罄冉忙抬手,自己笼紧衣领,看向那些嘶吼着要向这边冲的黑衣人。显然,那些人也看出中了圈套,心知已经再难逃脱,一个个赤红着眼欲向这边扑来,口中不停大喝着。 “奸贼拿命!” “凤瑛小儿休走!” …… 然而凤瑛身边带着的显然都是武功卓绝之人,而且早有防备,攻守有序,黑衣人却一时突不过来。眼见街头火把一点点聚拢,但听一人长啸一声,大喝道。 “兄弟们,你们都是我耀国衷骨,死后亦会是耀国衷魂,本王先行一步。” 他话语一落,周遭一静,众人皆看了过去。罄冉望去,但见那人一张国字脸,眉宇间贵气昭彰,正猩红着双眸盯向凤瑛,手中寒剑抬起眼见便要抹向脖颈。 她双眸微闪,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白影一闪,凤瑛银白广袖挥过,分明便有一道冷光刺破雪色向那国字脸男人击去。 “咣当”一声响,那人手中长剑脱落,侍卫瞬间涌上将其制住,反押了双手将他按在了地上。那人面容被死死压入冰雪中,挣扎着发出呜呜之声。 厮杀声再次响起,激愤的黑衣人大喊着向那人涌去,然而此刻援兵已至,他们哪里还有机会,片刻便被制伏,他们嘶喊着咒骂着。 “凤瑛小儿,窃国弑君,会……” 然而那些话尚不曾喊出,便被兵勇们用布巾堵了嘴,只能一个个用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凤瑛。 如此强烈的愤慨和仇视,便是罄冉亦不由心头一颤。抬眸去看凤瑛,却见他负手迎雪而立,笑容依旧,只是微眯的双眸中却幽光浮沉,依稀能辩出几分情绪。 兵勇将那国字脸头领拉起,那人目光若电盯了过来,大喊着:“凤瑛,皇室对你凤家恩宠有佳,你却弑君篡位,无忠无义,你这大奸臣,窃国小儿,定要遭天谴的!” “朕奉诏登基,先帝传朕大统,百官拥立,何来窃国一说?先帝缠绵病榻多年,暴病而崩,这弑君一说从何而来?倒是你祠王被贬斥到永州,却于先帝重病其间,擅离封地,秘调大军是为何意?” 这祠王罄冉倒是知道,他本是耀国皇室的旁支,其祖上有皇室血统,因是庶出,向来不受重视。 耀末皇室凋敝,人丁稀疏皇帝才封其为祠王,得享封地。耀末帝驾崩,凤瑛登基,祠王欲领兵讨伐凤瑛,却不想兵未发,便被凤瑛先发制人。 现见他被凤瑛擒拿,看来此人是活不成了。想起上次和凤瑛一起前往耀国,路上也遇到了刺杀,凤瑛夺了江山却被这么些人惦记着,却不知他作何感受,这江山果真就那般好吗?鲜血浇注啊,怕是只有亲身坐在那个位置上,才知冷暖得失吧。 想着这些,罄冉不由叹息一声。 凤瑛微微摆手,兵勇即刻将那朱广义架走。他侧目看向罄冉,挑眉道:“公主何以叹息?可是也觉朕是窃国小人?” 罄冉不想他竟听到了,微微一惊,忙笑着道:“陛下多虑了,所谓宁候将相本无种。素来这高位者皆是能者居之,历朝历代,更换如是。何况陛下宽厚仁德,统御青国,励精图治,实乃苍生之福!” “哦?” 不想她会这般说,而且从她的话中完全听不出讽刺或是虚假之意,凤瑛心中微震,敛了眉,笑道:“公主何以说朕宽厚仁德?” 第67章 再见凤瑛(2) 罄冉抬手扶住被风吹得微浮的面纱,笑道:“陛下方才还在感叹这雪下的好,如此明年该会是个好年景,所谓见微知著,仅此一叹,可知陛下心中装着百姓呢。” 凤瑛朗声一笑,却未再多言,见凤戈将新驰来的马车驶在路边望了过来,他抬手道:“公主请上车吧。” 罄冉上了马车,凤瑛却并未再跟上来,经此一事,一路无波。到了郡城府,凤瑛安排她入了府,便匆匆而去,想来是为朱广义之事而去。 罄冉用了膳食,便在侍女的引领下入了早已准备好了闺房。 婢女准备好沐浴热水,罄冉刚吩咐她们退下,便听窗外传来异响。她一惊,忙扯过刚刚脱下的帷帽罩与头顶,房门吱呀一声响,两个身影闪了进来。 罄冉定睛一看,松了一口气。却是蔺琦墨与燕奚敏,她目光落在燕奚敏身上,见她面色惨白盯着自己,眸中情绪翻涌,不免苦笑着扯起了唇角。 看来蔺琦墨已经将自己的女子身份告知她了,也是,这事闹到如此地步,岂能瞒得过她? 屋中只燃了一盏琉璃小灯,光影晃淡,落在燕奚敏的面上,那精致的眼睑下泪痕交错。 她面上神情几变,终沉寂为歉疚和懊悔,望向罄冉的目光闪动几下,欲言又止地别开了头。 罄冉恍若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摇头一笑,迈步走向他们。 蔺琦墨将罄冉拉向一旁,凑近她道:“是她自己回来的,我出去守着,你们快些,此处不安全。” 燕奚敏自己回来的?罄冉心一纠,不再多言,对他点了点头,见他闪身而出,这才转身。 燕奚敏已走至床边坐下,轻幔浮动将她的身影映的几分削薄和无助。 同为女子,她现在的心境,她多少还是能了解几分。罄冉叹息一声迈步而入,望着她身上落了雪微湿着熨帖在身上的男衫,轻声道。 “你将衣衫换了吧,莫要着凉。” 燕奚敏双手微握,半响才抬头,目光复杂,低声道:“你不怨我?” 罄冉一愣,摇头一笑,却意外地见燕奚敏双眸一红,随即她又道:“我不知道你是女子,我只是……不愿就这么对命运妥协。我是公主,必须承担起公主对国家的职责,我认了。可我只是想为以后留一个哪怕虚无的梦境,在高高的宫墙中给自己留些可以追忆的东西,却原来竟也是老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 她闭目片刻,再抬头已将所有情绪都掩埋在了深深的眼底,凝视罄冉片刻,她忽而一笑,几分轻嘲又道:“你这般美丽的女子,我竟傻傻的没能看出来,错付了芳心。” 燕奚敏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层绯红,咬牙片刻,终是说道:“今日之事,是我的错,你不怨我,我心中也歉疚得很。” 罄冉盯着她,目光渐渐柔和而充满怜惜。 燕奚敏小小的面容隐在微暗的光影下,单薄却坚毅,眉宇间虽是凝着愁苦,可却多了丝沉定。以往的燕奚敏豪爽,单纯,天真,或许还有几分骄纵。可是经此一夜,她似是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今夜燕奚敏所经受的怕是比她更多,她起码还有靖炎哥哥和四郎守护在身边,可这个天之骄女,却独自经受了一场残酷的爱情洗礼,她不怨怪她女扮男装欺瞒了她,却还为自己的一时失察向她道歉,勇敢的面对现况,倒是让罄冉生出几分怜悯和内疚来。 人果真是在逆境中才能学会成长的。 罄冉心有所触,在床边落座,拉起燕奚敏的手。 燕奚敏身体一僵,接着回握了罄冉,两人汲取着彼此的温暖,心中有同样的叹息声悠悠传开。 罄冉想,这是时代赋予她们的磨难,置身在这样的洪流中,她们只能勇敢的昂起头去迎接风雨的洗礼,纵使力量渺小,也总是要寻找到要走的方向,坚定地走下去的。 想到外面守着的那总是笑着,满面不恭的男子,罄冉心中一暖。在这个乱世中,能得他倾心相陪,事事为她所虑,得他风雨同路,愿执她的手给她慰藉,与她携手共进,已是何其幸运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女装从军、出仕,想来也必有不得已之处。说实话,我真羡慕你。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不会同皇兄说的。你既不怨我,那定是心里喜欢那蔺琦墨的,我祝福你们。” 燕奚敏低低地说着,罄冉一愣,心知她误会了,张口欲解释她和蔺琦墨其实并没发生什么,可身上隐隐还残留着他的气息,罄冉双颊一红。再想到燕奚敏身上也中了那慢儿娇,也不知道她和苏亮……罄冉犹豫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 燕奚敏却忽而抽出了被她握着的手,摆手道:“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罄冉见她眉宇间已恢复了清贵,也不多言,起身抱拳一礼,道:“公主早些安寝,易青告退。” 言罢,缓步走向房门,终是脚步一顿,回身道:“公主注意身体,既然回来了,便别想那么多了。公主心境,臣多少能体会一二……公主若有所求,臣愿鼎立相助。” 燕奚敏一惊,身体骤然直起,不可置信地盯着罄冉,半响却苦笑着摇摇头,“既然回来了,我便没想着再逃。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 “云罄冉,我的名字。” 燕奚敏迎上罄冉笑意温暖的眼眸,心一暖,缓缓笑了。 罄冉见她笑得不再苦涩,舒了口气,又道:“公主歇着吧。” 推门而出,院中雪已落停,银晃晃一片纯净,蔺琦墨倚着回廊一节颜色老旧的回梁,一个手肘搁在廊梯斜撑着,一手散淡的拉着衣衫,两腿交错着,仰头望着灰茫茫的天际,皎皎银光打在他肩头,从皮肤上直滑下去,为幽幽松散的墨发添上了清辉明光。 听到声响,他回过头来,笑了起来,出彩的俊颜霎时锦绣炫目,几分温柔,几分惑人,几分邪魅。 罄冉目光落在他显得半旧的白衣上,其上多处破损,血色暗红。这一夜他竟还没时间歇上一口气,换下身上破衫。罄冉情不自禁地迈出两步,对他嫣然一笑,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胸前,听着他剧烈跳动的心,抬手揽住了他精瘦的腰。 蔺琦墨呼吸一窒,抬手抚摸着罄冉柔软的发丝,抑制住心中砰动,深深呼吸着罄冉发间清香,半响才叹息道:“你这般偶尔似个女人,脆弱一下,可真真让我受不了。” 罄冉一愣,莞尔而笑,轻捶他的腰腹,敛了笑,扬眉道:“难道我平日里不似女人?!” 蔺琦墨挑眉,不无调侃地喃声道:“这等问题你也好意思问。” 罄冉佯怒伸手便欲打他,扬起的手却被他抓住,迎上他晶亮如黑玉宝石的眼眸,罄冉的心失跳半拍。 “先离开这里。” 罄冉一惊,这才意识到此刻这郡城府总归是凤瑛的地方,她又这副打扮,可谓危机重重。忙收了玩闹之心,敛眉点头。 两人一路警觉,潜回驿馆已是天光大亮,好在兵勇们一夜折腾,又逢得知公主已安全送往郡城府便尽数歇下。再加上两人皆轻功卓绝,倒也未被他人发现。 棉江城不远的小镇姜镇,由于下雪,镇中寂静地只闻几声犬吠交错响起。 一家土坯的民居中,传出几声轻咳,消弥在寂静的雪夜中。屋中一灯如豆,窗上隐约显出数个人影。 “王爷,还是让属下去拿点伤寒药吧。” 狄飒躺在草毯潦草铺成的土床上,掩着嘴,轻咳着。听到下属高永的话,他抬眸一瞥,沉声道。 “不必了,虽是离了棉江城,但也不益声张。凤瑛如今对我战国态度不明,还是小心为妙。” 他说罢,又咳了起来,高永蹙眉恼怒道:“都是那个假扮燕奚敏的丑娘们,坏我战国好事不说,还害主子冒雪出城,得了伤寒!改日若是落到老子手中,老子给她好看!” 穆江见狄飒蹙眉,面容阴沉,忙厉目瞪向高永,冷声道:“在王爷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高永一惊,面色忐忑地低了头。 年越见他这般,忙道:“他也是关心王爷,穆先生,您懂医术,王爷无碍吧?那银针上不会还有什么利害的毒药吧?” 穆江捋了下胡须,道:“放心吧,那银针上的药只会让王爷在半个时辰内脱力,再有便是能让人中药时虚弱,王爷常年练武,明儿这伤寒自会好的。” 他看了眼狄飒,又道:“王爷也累了,你们都别杵在这里碍眼了,都歇着去吧。” 众人见他这般说,又观床上阖目的狄飒,忙起身纷纷退出了屋子。屋中安静后,狄飒才睁开眼眸,看向穆江,道。 “想必先生是有话要问本王吧?” 穆江点头而笑,“请王爷告知,今日那女子?” 狄飒眸光微闪,沉声道:“那女子名唤云罄冉,是云艺的小女……更是旌国的九阳府少卿,易青。” 穆江闻言,双唇微张,面上有着难以置信的诧异。 狄飒却是一笑,道:“这世上竟有事情令先生惊异至此,倒也难得。” 穆江回过神,朗声一笑,抿须道:“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怎能不令老夫惊讶。这女子可是令王爷您多次受挫啊,真真是奇女也。” 狄飒扭头,想着与那女子的数次交锋,眼前闪过她冰冷如雪的面容,他清漠的面上闪过恍惚。 穆江摇头而笑,沉吟片刻抬头道:“看来此女对陛下,对王爷的愤很深啊。王爷与王府置案供奉云艺的龙胆枪,常常以枪自警,又数次上奏举荐云艺旧部担任重职,怕是在此女看来也是虚情假意,图有所谋之举。” 狄飒身体一僵,目光闪烁几下,唇际笑意隐去,看向穆江,“先生此言何意?” 穆江一笑,定睛看着狄飒,却转开了话题,“王爷不觉今日发现大有可用之处?” 狄飒稍是思虑,便明白了穆江之言,“先生是想将她的女子身份揭露出来?” 穆江点头而笑,起身道:“此女不简单,她投身旌国以来已屡屡让我战国有失。若继续为旌帝所用,必是我战国之大患!此番前来青国,本就胜算不大,凤瑛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刺杀公主之事又失。若想阻旌青两国结盟,只能利用大臣之力。若是青国满朝皆反对旌青结盟,凤瑛也不能一意孤行。” 狄飒面有沉思,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若是揭露了云罄冉的身世,一方面旌帝不会再重用她,另一方面青国朝堂也会哗然,与我们倒是极有益处。只是若不当着众人之面揭露她的女子身份,恐不能起到预计效果。可若是当这众人之面……那云罄冉武功不弱,怕是也没有机会。” 穆江抿唇而笑:“这个臣已想好,我们便在青国宴请三国的国宴上让那易青原形毕露!” 狄飒面有疑色,挑眉一笑,道:“便是我当着众人将她的身世公布于众,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何况她是旌国派往青国的使臣,青国总不能在大殿之上脱衣验身吧?” “臣自有法子脱其衣,验其身!还请王爷定夺。”穆江上前一步,沉声道。 狄飒面色一变,掩在被中的双手骤然握起,心中竟有些迟疑不决。果真这般做吗?若是当真做了,旌帝会如何对她,这欺君之罪,乱朝之罪,怕纵使她对旌国多有建功,旌帝也不会容她。 她这一年来,在旌以刚正不阿闻名朝野,得罪了不少大臣及权贵,若是真这么做了,她…… “王爷?” 穆江的声音再响,狄飒蓦然回过神来,顿时一惊,他竟在为她所虑,为何会这样!迎上穆江探究的目光,狄飒双手缓缓松开,沉声道。 “愿闻其详。” 旌国大队自棉江城出发,再次向青都滚滚而去。所不同的是,队伍后面多了一千人的青国禁卫军。 罄冉本以为这日会见到凤瑛,还有些忐忑,可一早凤瑛便派人到驿馆,言朝中有事不能亲送公主,并拨了一千禁卫特意保护公主前往谧城,罄冉却大松一口气。 自棉江到谧城尚有两日路程,大队刚出城门,罄冉便见官道旁的十里小亭中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阳光打在那身姿上,渊峙岳立。长风过,那人衣衫飘扬,几分洒脱和从容,正是白靖炎。 罄冉但觉今日的靖炎哥哥有些不一样,似乎更像印象中的臭小子靖炎。她不觉勒马道前,一瞬不瞬盯着那身影。 “怎么?不认识你的靖炎哥哥了?” 蔺琦墨的调侃声传来,罄冉回神,蔺琦墨笑得一脸无害,道:“快过去吧。” 罄冉一愣,诧异道:“你不吃醋了?” 蔺琦墨却挑眉一笑,凑近她,“冉冉太高看自己,人家莫兄的心思可没放在你身上。” 他说罢,一鞭子抽上罄冉座下马尾,清风撂蹄前奔。 蔺琦墨笑望她进了小亭,翻身下马,牵着大白在路边站定,目光掠过不远处黯然站立的苏亮,他笑容微敛。 情之一字令多少英雄儿女悲喜不禁,有人因情身姿意满,有人因爱黯然萧凉。 “为何这么急着告别?我们才刚刚重逢,却又要分离,我心中实在难受。” 小亭中,白靖炎正和罄冉道别。罄冉不想他突然便要离开,一时楞住,复又焦急地上前一步,蹙眉问道。 白靖炎见她相询,想到自己急于回到苍松密谷的缘由,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竟红了面颊,双唇几动,却不知从何说起。 罄冉微惑,随即察觉他的异样,想到方才蔺琦墨的话,脑中又闪过在陆府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陆玲珑焦急的唤声,她匆匆紧追的身影令罄冉双眸一亮,顿时明白过来。 她唇角勾起,上前一步,拉了白靖炎的袖子,笑道:“靖炎哥哥说清楚,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冉冉可不放人。” 白靖炎顿时面颊更红,对上罄冉黑亮的目光,他终是扬声道:“是为了玲珑。” 罄冉见他害羞,心中好笑,面上却分毫不露,诧异地挑眉,“玲珑?玲珑是谁?” 白靖炎被她看的难受,见她眸中闪着小狐狸一般的光芒,犹如儿时,便笑着抬手轻抚她的头发,“冉冉就别取笑大哥了。” 罄冉见他笑意融融,心中自是为他高兴,点头道:“大哥快回谷去吧,陆小姐很好,冉冉很乐意她来做我的嫂子呢,大哥要加把劲啊。” 白靖炎动容地拉了罄冉的手,紧紧相握,他看向不远处与苏亮喝酒的蔺琦墨,笑道:“他也很好,有他在冉冉身边,大哥也能放心了。” 罄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蔺琦墨蓝衫卓然,接过苏亮扔过的酒葫芦,仰头便是一饮,倒是少见的豪爽。笑容在面上蕴开,罄冉仰头,迎上白靖炎温和的目光,相视而笑。 两日后,大队总算入了谧城,许是冤家路窄,却不想竟和战国大队同日入城。一队自北门而入,一队自南门而进。待到了青国为四国准备的别馆竟碰了个迎面,顿时便闹将起来。 罄冉本在队后,听到前方喧闹,忙御马过去。却见两队人马正挣着要先入别馆,各不相让,喧闹不已。 她微微蹙眉,眼见战国兵勇横了长戟,旌国兵勇也长枪横扫,转眼间竟要一场血战。她忙策马奔了过去,怒喝一声。 “怎么回事!” “大人,明明是我们的大队先到别馆,属下们都进了馆门,却被他们生生挤了出来。” “明明是我战国大队先到一步,再说你旌国不过疲弱小国,岂能先于我战国入馆!” …… 罄冉将乱糟糟的场面收入眼中,手中长剑滑出,未出鞘,已经在空中带过一道强劲弧度,将交接的数支长戟撩开。两方兵勇皆后退几步,顿时一静。 见旌国兵士们因为她的加入,面有得意看向战国兵勇,罄冉冷声道:“退开,让他们先入便是。大国便该有大国的风度,何须计较这些。” 兵勇们一愣,哈哈而笑,纷纷而退,一面笑着附和。 “想必这位便是易青易大人吧,本王听闻大人之名久已,今日得见果真英雄少年。” 微沉的男声响起,罄冉微微蹙眉,双拳握紧又松开,这才笑着回头:“砮王高看了,易青不敢当。” 迎面狄飒大步而来,目光落在罄冉面上,心头一窒。她的笑分明和善,落在他眼中却生生浮出冷意,她果真是恨他至深。 狄飒目光闪动,收了笑意,看向拥在馆门处的兵勇,冷声道:“丢人现眼,还不快退开!” 兵勇们向来深怕这个冷面王爷,哪里还敢多言,纷纷退开。狄飒这才看向罄冉,微笑着抬手,道:“既是旌国先到,还请易大人见谅,请。” 罄冉也不推辞,抱拳一礼,策马回身。 “进馆!” 第68章 舌战百官(1) 申时将至,满天云霞,分外妖娆,青国皇宫,乾明殿。 彩灯高挂,宫娥穿梭,宴请三国的国宴已缓缓拉开帷幕。 罄冉护送着燕奚敏来到乾明殿时,只觉一路宫殿楼阁蔓延铺陈,高阁亭台错落参差,映着西天晚霞,只如天上宫阙。 早便知青国繁华,大儒才子颇多。左周末年,朱氏仗着有精兵二十余万,自立新朝。 朝廷无力镇压,其它诸侯虽眼红,却不敢举兵讨伐,再者人人都看出左周欲亡,他们还图谋效仿自立,自是不会发兵。 故而这处富饶宝地几乎未遭兵火,耀国几位君王虽是未有大治,但也非昏聩之人。如今凤瑛当政,和平建朝,只怕青国在凤瑛手中会越来越富足强大。 思虑间已入了乾明殿,罄冉见燕奚敏被太监引着在垂纱幕后落座,这才对身前宫娥点头,在她的引领下走至殿前小高台,在东面落座。 高阶之上,摆着金龙镶边长案和蟠龙座椅,此刻凤瑛虽未到,椅后却早有宫娥打起了两柄明黄日月扇,让人顿觉帝王之位的尊贵和权利的至上。 她的对面,放置着一张同样的紫檀木长案。再看向身旁三步远的长案,罄冉微微拧眉,却不知青国会将哪方单独安置在对面。 “砮王殿下,燕云公主到!” 传侍太监响亮的声音传来,罄冉扭头看向殿门。 狄飒大步而入,一身偏暗紫色的云纹宽袖大袍,腰系玄色黑玉蟒带,清冷的面容令殿中众官交谈渐歇。 他的身后,一曼妙女子款步而来,一袭绿衫轻摇,想来便是燕云公主狄若华了。 狄飒迈上台阶,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罄冉身上。 但见她今日穿着一件白衣,袍身墨色修竹绣与其上,映衬得那欣长身姿越发俊逸优雅。唇角浮着一丝笑,映着智慧的眉眼,越发显得风华清隽,竟令他心头砰然而跳。 察觉到罄冉望过去的目光,狄飒忙收了神情,点头一笑。罄冉回以一笑,抬手施礼,一派和乐。 罄冉见宫娥将其引至自己身侧长案,将燕云公主引向案后纱幕,微微蹙眉,撇了眼对面尚还空空的长案,心绪微动。 凤瑛竟安排麟国单独在一方,代表何意? 片刻后,麟国国舅爷闵方之护着公主高兮云也到了大殿。 高兮云一袭银色绣暗花长裙,走动间,身姿摇曳,明丽动人。 闵方之同罄冉和狄飒见礼后便坐在了罄冉二人对面的席案后,却与此时,唱名太监清亮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 高台殿侧凤瑛大步而来,由于耀国向来崇白,青国立朝承袭其制,凤瑛白袍龙腾,纤尘不染,胸前九爪金丝蟠龙彰显威仪。乌黑的发束在雕龙金冠中,傲气卓拔。 他在龙椅上落座,微笑着望向大殿,举止从容优雅,顾盼神清气爽,大殿中众臣纷纷正襟危坐,垂眸屏息。 接着,他的目光扫向中台这边,目光并不再任何一方停留,却让人分明感到他的示礼。 然而虽是瞬忽而去,罄冉却分明感到他在看向她时,瞳孔一缩,目光有刹那的闪动,锐利非常。 先前她和凤瑛相处,虽是在脸上动了些手脚做了些修饰,但是却并不夸张。此番她素面朝天,虽是近两年来面容磨砺出了男子的英挺之气,于两年前多有不同,但终究是一张脸,就是气质再不同,怕是以凤瑛之眼力,也足能发现些什么了。 不过也别无它法,她先前想过带个面具,或是干脆以得病为由在脸上画些红斑以避凤瑛。可再三思虑决定作罢,狄飒和凤瑛皆不好相与,怕只怕她会弄巧成拙。 “今日我青国迎来三国公主,四方使臣,实乃大幸,朕心甚悦,特在此举行盛大国宴,致以国礼迎客,望几位公主,诸位使节能宾至如归。” “吾皇万岁!” 凤瑛的话刚落,文武众臣纷纷俯地行拜礼,罄冉亦微微侧身面向凤瑛,颔首示仪。 凤瑛笑着抬手,传侍太监上前一步,满面笑容,大喝,“开宴!” 宫女川流不息地将热腾腾的肴馔摆上席案,殿中顿时鼓乐齐鸣,舞女登场,火红的衣裙翩翩随着华美乐声跳动摇曳。一时间大殿之上其乐融融,百官交相举杯,觥筹交错。 “三位大人护送公主,劳苦功高,朕敬三位一杯。” 凤瑛清朗的话语压下殿中乐声直达耳际,罄冉回头恰迎上他黑沉的双眸,她微微点头,举杯相和。 凤瑛嘴角闪过一丝玩味,点了下头,这才缓缓转开目光看向狄飒,两人相视举杯,掩袖饮下。 罄冉放下杯盏,刚松一口气,却听凤瑛道。 “砮王殿下和闵大人与朕皆是旧识,一别经年,甚为想念。今日朕有幸在此设宴,还望两位能尽情畅饮。” “一别经年,陛下风采更胜往昔,本王先干为敬。”狄飒昂首便是一饮,对凤瑛亮了下杯底,这才放下杯盏。 “能令陛下待之以旧识,方之幸甚。” 凤瑛还了闵方之的酒,转眸便盯向了罄冉,扬眉一笑,道:“朕听闻旌国出了个少年英雄,文武双全,入朝一年却威震朝野,更是令百姓称颂不已。又闻此少年俊美无双,清华卓然,故而封为清华君。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不假。” 罄冉忙笑,举杯道:“陛下缪赞,易青受之有愧。陛下高华,易青亦仰慕久已。” “哈哈,非是谬赞啊。这天下谁人不知清华君西市怒斩贪国公一事!可谓荡气回肠啊!易大人当日所做警示百官,倡导清廉的诗作,更是四国之下小儿皆知。” 他说着竟放下了手中酒盏,朗声道:“一身刚骨为民趋,不惯参详宦海途。职在京城非显贵,志存天下系名儒。悠悠灏气丹青著,每每沉吟笔墨枯。贪臣炙手翻天处,护法钢刀煞鬼除。好诗啊!当为我百官之效,引以为警!众卿以为如何?” 他说这话时刚巧舞女退下,乐声停歇,他的声音又灌以内力,那声音在殿中清越穿过,隐约还有回音。满殿臣工顿时都望了过来,罄冉只好承受着这万千情绪不一的目光,苦苦维系着笑容。 心头却在暗骂,凤瑛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臣亦有闻,确实是好诗啊。臣等谨遵皇命,当以此诗明志修身。” 大殿之上又是一番礼节性的互动,罄冉却无心关注,兀自思量着。 这宫宴明着是款待各国使节,实则是凤瑛的选妃大宴。说是选妃,却又是青国对周边三国态度的明晰。 公主金枝玉叶,这个时代倡导三从四德,女子抛头露面终究不是好事,何况天之骄女。 所以,宫宴上三国公主不过是露露面。深究起来,倒不如说是三国使者的相互较量。 罄冉正想着,凤瑛却忽而笑道:“今日朕有幸成为东道,请到三国公主及英杰到我青国。朕亲自谱曲,编舞一支,以佑我青国繁荣,并迎四方来客。” “陛下高才,愿观此舞!” “我等幸甚。” 凤瑛笑着抬手,随侍太监上前一步对着殿侧乐师抬手示意。顿时殿上欢乐响起,舞伎纷纷入殿,迎着鼓乐而动。 乐声曲调婉转动听,高昂而极富号召力,大鼓震天响,气势雄浑。舞女非乐而动,舞姿时而刚健,时而婉转。 罄冉见这个歌舞使百官看的激动不已,兴奋异常,不免暗自生叹,倒不知凤瑛还有如此高的音乐造诣。 只是此乐不俗,恢宏大气,隐有力挽狂澜之势却又似炮鸣齐响,万朝来贺,从中不难感知凤瑛的野心及抱负。 他这一曲更是在告知天下,青国已不是从前的耀国,迎来了一片新天地,新气象。也是在以此明志,令青国百官百姓知道,他的雄才伟略足以令青国得以大治,走向昌盛。 罄冉不自觉看向凤瑛,却不想撞上他笑意蕴染的眼瞳。 他的凤眸微微眯着,神情慵懒,似是已看了她许久,又似是早就在等着她回头。 罄冉一惊,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起,忙举杯相邀。 凤瑛见她这般,微微挑眉。伸手拿起杯盏。他见罄冉掩袖饮尽,却只是盯着她,右手手肘懒懒地支着龙椅椅靠,微微摇晃着酒杯,侧头凑近杯子,似是在享受着酒的醇香。 酒水被他洒出一些,滑落在手腕上,他将手腕一抬,竟探出舌头去吸允其上的酒水。 他此番动作慵懒不已,却要命的好看,而且目光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紧罄冉,幽黑的眼眸似是要将她从外到里看个透彻。 罄冉顿时脑中轰鸣一响,那夜皎洁的月,凌乱的血,雪白的袍,如玉的手,她饮了他的血,经他这般提醒,事隔两年竟清晰如昨,排山倒海涌上心头。 罄冉努力令自己镇定,却觉在他这样的目光下,面上的笑都要僵硬地抽搐了。凤瑛却终于放过了她,微微一笑,仰首将那清酒一饮而尽,神情愉悦的扬了扬杯底。 罄冉总算松了一口气,忙对他一笑,转过了头。心中却一乱,他什么意思?认出她了? 恰在此刻殿中一静,舞乐结束,舞伎乐师纷纷叩拜,众大臣也都有感的俯身向凤瑛朝拜。 “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凤瑛抬手示意,举手间一股天下在足底犹如尘埃的气势。 待舞伎乐师退下,凤瑛才举杯而笑,道:“歌舞诸位也看的尽兴了,此番难得四国英杰皆聚首这乾明殿。诸位皆是治国能臣,世之英杰,依朕看诸位不妨畅所欲言,相互切磋治国之道,也好让今日之聚名流史册,不知砮王殿下,易将军,和诸位大臣意下如何?” 罄冉亦是一惊,眸中沉浮不定,不由握了双拳。 凤瑛欲择一国为盟友,缔结姻好,不管他选哪国,这其间定是要让青国朝臣们心服口服的。 与其他凤瑛和朝臣们争辩,倒不如将这苦差交给三国自己。这样一来他凤瑛免了麻烦,再来也能试探三国虚实。 此次前来青国的多是各国朝中精英,凤瑛也能将三国朝臣之能窥探一二。 罄冉正想着,狄飒也笑着道:“陛下心系社稷,此举定能让我四国取长补短,本王以为甚好。” 罄冉也笑着做礼,“一切听凭陛下的。” 凤瑛朗声一笑,看向闵方之,闵方之亦抬手一礼,道:“我麟国亦无异议,但听陛下的。” 凤瑛朗声而笑,又望向下头的青国朝臣,道:“朕向来提倡众卿做直臣,今日卿等大可畅所欲言,不必有虑。” 众大臣自是连声附和,个个心思都动了起来。 要知道今日在这国宴上露露脸,以后不仅可以扬名天下,更能让皇帝对自己刮目相看,以后前途定当光明一片。 当然,皇帝的意思他们是懂得的。自然知道今日的话题是关于和亲一事,此番青国的国书一发,朝臣便已就此事议论久已,意见不一。 但朝臣中多以与战国结盟的臣工居多,且皆是元老级大臣,下面官吏自是望风而跟。 此番凤瑛令大家畅所欲言,众人的目光不由便落在了朝中第一元老高卢寺卿马铭身上。 马大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察觉到诸人的目光却垂眸不动。 罄冉也望了过去,微微一笑。 却在此时青国中书令凤远拂袍起身,目光直逼中台端坐的罄冉,笑道。 “听闻旌帝曾对百官戏言,得清华君犹如周圣祖得张显也。易大人这一年多来也确实为旌国做了几件快慰人心之事,更被百姓传以美名。既然陛下让我等讨论治国之道,有一点在下便不得不向易大人请教了。” 罄冉眸光一凛,迎上凤远锐利的目光,但觉此人锋芒甚重,言挑意冷,是个不好相与之辈。 她心中警觉,面上却淡然而笑,抬手道:“早闻中书令凤大人心思敏锐,处事果决,是青国年轻一辈的英才。请教二字易青不敢当,凤大人请。” 凤远点头,扬声道:“世人皆知,易大人在旌国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便是上了一封掀起朝堂风云的奏疏。此奏疏是在一夜之间传遍翼城,在十数日内风闻四国,掀起了轩然大波。” 罄冉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他要说的话。微微一笑,并不慌张,眉宇间却凝上了一层疑惑。 这个凤远不简单啊,竟能一下子抓到了要害痛处,知道从哪里论起更能引起青国满朝文武对旌国的敌视。 “易大人奏疏上言,若图强,需纳士,纳士当纳贤。请奏旌帝在旌国采纳什么科举取士,说什么只有大批录用寒门子弟,方是乱世图存之道。此奏疏一上,朝中争执顿起,在下听闻易大人遭到了满朝众臣的反对,争执半年不下,然最后旌帝竟对百官的谏言置之罔闻,决定采纳此谏,欲在明春举国取士,办什么春闱。引得百官罢朝,各地官吏纷纷进言,旌国官场一片混乱。恕凤某愚钝实在不敢苟同此举,却不知易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见他说罢,殿中众人皆目光凿凿盯了过来,尽是锋芒,罄冉不免一笑。看来在这里她也引起公愤了呢。 古往今来,凡是缔结同盟的国家,多是体制相同,或是有共同的治国方针。 结盟之后,两国的来往不管从朝廷还是寻常百姓都会变得频繁,自然在潜移默化中也就会受到同盟国的影响。 青国若是与旌国结盟,那么旌国的一些重要治国方略自然会对青国产生影响。 罄冉早就发现这个时空古往今来竟没有科举一说,取士多如秦汉时期,是靠举荐的。举荐制有一系列的弊端,罄冉再三思量,这才上了奏疏,请奏燕奚侬在旌国科举取士。 科举取士,大批录用寒门子弟,利益得到最大损害的自是现在的朝臣。他们多是氏族出身,靠着祖上的荫功,便能混上一官半职,衣食无忧。 若是科举,他们便再也不能坐享其成,需得如寒门子弟一般寒窗苦读。他们自不愿接受科举制度,更不愿寒门子弟分享其盘中羹,他们更羞于和平民站在同一个朝堂之上。 此刻在殿中的众臣子皆是氏族大家出身,罄冉会成为众人公敌,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何况,前些时日,凤瑛力排众议,任命周允鸿为光禄大夫,位居二品。这周允鸿便是平民出身,祖上毫无建功。一时间青国朝臣议论纷纷,皆在猜测凤瑛此举的用意。 所以说青国朝臣拿此事来做文章,罄冉一点都不意外。可让她意外的是,首先提出此议的竟是凤远。 罄冉此番出使,已将青国百官的资料看了不下十遍,自是知道这中书令凤远的。 他原名并不叫凤远,而是陈远。父亲本是鲁国公府的一名家奴,后因偷盗府中财物,被打断了腿丢出了府。但就是这样一个不堪之人的儿子,却胸有大志,从小苦读诗书,立志要报效朝廷。 然而陈远虽是学识不凡,却一直苦于求仕无门,落魄潦倒,靠买字画为生。后来其巧遇凤瑛,凤瑛惜其才,将他带回了凤府,这才有了入仕的机会。 再后来凤瑛施恩,将陈远脱了贱籍,入了国姓。可若深究起来这青国的第一寒门之仕便是凤远。对于科举取仕,他应该是最支持的啊。 那么他为何会如此? 罄冉百思不得其解,忽而一道亮光闪入脑中,她微微一笑。 凤远是凤瑛极为信任的重臣,他会如此,怕是凤瑛所指。她再想想近来被凤瑛提拔的几个寒门弟子,顿时明了。 凤瑛此人心智不凡,凭借他的能耐岂会看不出科举制度相交举荐制度的诸多优势。 他怕是早就想效仿旌国,在青国也采取科举制,只是此举必定会在朝中掀起大波。他这是在挑起事端,欲让她为他打头阵,说服这些朝臣们。 她并非青国之臣,而他竟将她逼至此地,让她不得不为他所用。好生阴险!罄冉相通此节,微微一笑,不去看那凤远,却反而看向凤瑛,笑道。 “陛下,凤大人可是给易青抛了个大难题。谁人不知易青为推行科举在旌国可是得罪了不少大臣,连府门都被砸了个稀巴烂。易青可不想连青国的大臣们也都得罪了,易青此番是奉了我主之命,和青国交好的。这要是将青国朝臣都得罪了,易青可就没法回去交差了。请恕易青无法回凤大人的话了。” 凤瑛眸光一闪,不想她竟比他想的还要聪明。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洞悉了他的心思,还将他一军。他睫毛微微颤动,忽而一笑,道。 “易大人但可畅所欲言,这样吧,若是大人能令我青国朝臣心服口服,朕愿允易大人一个要求,如何?” 罄冉一愣,接着心中一喜。 狄飒却霍然抬头,眸光几变,抿了唇。 第69章 舌战百官(2) 他以为此番战国或可能与青国结为同盟,现在看来凤瑛分明早决定于旌国结盟了。不仅如此,他还要效仿旌国举办科举! 罄冉定定望着凤瑛,两人忽而相视一笑,已经达成了一种无形的协议。 罄冉朗声一笑,道:“如此易青若再推辞,便是对陛下无礼了。易青不敢妄言让青国满朝心服口服,却愿一试。” 她说着拂袍站起身来,见众人皆仇视地盯着她,她并不惊慌,垂眸浅吟一杯,这才起身缓步向台阶走去,一面扬声道。 “自始祖黄帝一统江山,段蒙继之,后十国之乱,景国一统,两周继之,至南北蜀又乱,直至左周一统江山,再到现今,此先后八百余年。其间取士途径皆是门资入仕,采用举荐法。” 罄冉走下台阶,刚说到此,却有一官员冷哼一声,“古制如此,定有其道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定是治国之大法,岂能随意更改!” 罄冉失笑摇头,“治国之道,岂可拘泥于规矩。规矩囿人,不足取之。古往今来皆如此,并不代表它便是最好的。” 她说着目光一沉,又道:“举荐取士上下八百余年,虽是为国家采录了一些能臣干吏,但也有许多弊端。举荐制,举荐的官员皆是氏族子弟,使得朝堂被贵族把持,贵族子弟不必努力便能得到官职,有些官爵更是世袭罔替的,只要出身好,便可入士为官。朝堂上下纷纷请托权门,官吏贪纵,百姓愁怨。举荐早已名不符实,非是举贤,而是举姓,凡是氏族大姓,十之八九位列朝班。易青便闻耀国有崔亮、谢言已是耄耋老翁,却因出身权贵,而授之以政。混沌糊涂,眼花耳聋,无所作为!注重门第而不以求贤为务,试想这样国家如何能得到良臣贤者?” “哼,你此言怕是危言耸听,言过其实。在座之人尽皆出身豪门,难道我等都是庸才之类?不足为谋?” 罄冉转身望向那历目冷言的老者,笑道:“这位当是左仆射崔大人吧?崔大人贤名易青久闻,亦敬仰有之。晚辈有礼。” 她说着对崔明礼躬身一揖,这才起身道:“易青方才只是说了举荐制度的弊端,并未否认举荐制为国家选拔了一大批可用之才。举荐制亦有其益处。氏族豪门为国家建功至深,受到国家厚待无可厚非。再者,氏族子弟自小便接受比之寒门更加优异的教育,才能兼具者甚多。如大殿诸卿,更是文武俊杰之辈。” 她说着,淡笑地扫了一眼殿中,接着语锋一转,“可是诸位也不该否认科举取士比举荐有先进之处,更能让有志之士得到入仕的机会,让国家得到一批贤能之臣。崔大人是青国老臣,祖上代代都是功勋,崔氏更是青国赫赫有名的望族,子弟个个为官。崔大人如此反对科举取士,难道就没有私心吗?” 罄冉说罢,目光灼灼盯着那崔明礼,崔明礼顿时面色一变,气得浑身发抖,怒道:“老夫敬你为旌国使臣,却不想你如此狂妄。举荐制传之近千年,豪门大族更是国家脊柱,是国之根本。老夫这些年为朝廷举荐多少可造之材,老夫之心皓洁如月,岂是你能随意抹黑的!” “陛下,他这分明便是挑唆我青国君臣间隙,居心不良。崔大人之贤天下皆知,陛下岂能容一外臣,随意指责污蔑?!” 朝上众臣子见崔明礼被气的浑身颤抖,自是满腔愤怒,纷纷向凤瑛拜言,个个义愤填膺。 罄冉却失声而笑,清朗的笑声顿时压住了所有吵乱。她见众人怒目看来,笑意减缓,道:“我不过说了一句,诸位却愤怒至此,真是奇之怪哉,不知道的该以为诸大人们是恼羞成怒,被戳中了心事呢。” 她说罢不再看那些面色铁青的大臣,转而迎上凤瑛黑沉的双眸。 凤瑛唇际依旧有笑,目光沉沉盯着殿中丰神飘洒,侃侃而论的罄冉,心中已翻起了巨浪。 对于旌国的清华君他早已关注久矣,这一年多来,他的书房中有一架书案便是关于此人在旌国朝堂的言行记录。他早知此人是当今奇才,呈于旌帝的不少谋略,治国之道,皆让人惊赞不已。尤其便是那道请奏科举的奏疏,更可谓是惊世之举。 虽旌国春闱之举乃未施行,只是颁下诏书,未知其效。但是凭借他的谋识,早知此举之妙,有意效仿。方才听了罄冉的一番言辞,他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至于满朝文武,他们心中怎么想,凤瑛心知肚明。 所以当罄冉目光看过去时,凤瑛缓缓一笑,望向崔大人,道:“爱卿之贤朕岂会不知?!卿有无私心,朕说了算,自然不是他人能离间的。再者,易大人方才也绝不是离间我朝臣,朕看她只是在据理力争嘛,只是言辞失之尖锐了。易大人是我青国的贵客,朕看爱卿就莫做计较了。” 皇帝都这般说了,那崔明礼自不敢再言,冲凤瑛诚惶诚恐的一拜,道:“老臣谢陛下信任。” 狄飒也一直面有沉思,紧紧盯着罄冉。听到凤瑛的话,他目光沉浮几下,才缓缓垂眸拿起了案上酒盏。 “易大人一翻阔论,真是让老夫眼界大开。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若是兴科举真比举荐制好,为何会遭到旌国满朝非议,会引得百官不惜罢朝弃官而抗?何况自朝廷颁发科举政令之后,非但不见各地官员百姓拥戴,反而出了多起学子们罢学事件,为何?” 微显苍老而稳重的声音响起,罄冉回头,却见马铭起身说着,苍老的面上满是温和的笑意,倒似在和晚辈慈爱闲谈。 罄冉不免心中一笑,老狐狸耐不住了。看来方才凤瑛的态度已经让这老狐狸察觉出了端倪,再也按捺不住了。 她忙快行几步,躬身深深地施了个大礼,道:“马老前辈所著《观书》乃是世之学子必要拜读的经典。夫子给易青上第一堂课,教的便是前辈之礼学之篇。易青虽无幸拜在前辈门下,但是前辈却也是易青的夫子。易青当不得前辈如此礼遇,前辈快快请坐。” 她见马铭抚须落座,这才笑道:“古往今来,凡治国宏论,无不是除旧革新,废一举而兴一举岂是一日之功,岂能立竿见影?如体之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 言罢,她见马铭目光盯着她若有所思,便又接着道:“兴此科举亦是如此,需得缓缓图之。何况前辈所言夸大了,旌国满朝力主此举的朝臣大有人在,如翼王殿下,王护大人,张舒大人,岑本初大人等等。何况前辈只知道各郡学子罢课,却不知道寒门子弟之欢呼,更不知百姓对此举的评价。” 她说着将广袖一挥,猛然转身环视大殿,扬声道:“此科举为无数的饱学之人走向达官显贵铺设了一条金灿灿的路,贫寒子弟,也能通过寒窗之苦,最后用一张考卷定终身,换得光宗耀祖一步登天的锦绣前程。何况,此举也能使国家更加安定。上品无寒门的举荐制容易引起国家暴动,科举则是解决此问题的一种方法。能当官,谁还去造反?而文武人才通过科举一跃龙门,成为天子门生,自然更会效忠天子。一举几得,何乐而不为?” 罄冉心知马铭乃凤瑛手下第一重臣,马氏一门在青国更是首屈一指的氏族大家,仅次于皇族。 前几番凤瑛任命寒门入仕,尤属马铭反对最为激烈。乃青国朝臣的领导人,此番她若不难倒他,便无法服众。凤瑛让她顺服朝臣,实则指的便是马铭这老骨头。 话到此处,罄冉忽而转身看向凤瑛,扬声道:“何况对于君王来说,科举制要大大好过举荐制。科举取士最后乃圣上钦点,入仕之人皆称天子门生。这些人无不对天子感恩戴德,而举荐制,却免不了有些大臣借机培养自己势力,扶植党羽,从而形成不重实学,拜门奔竞,货赂嘱托之行。便是录取了有才之士,其对皇上却也未必衷心,他们不觉得是皇上给了他们做官的机会,反而只感激举荐之人。” 她说着目光掠过殿中几人,有些讥笑地道:“易青便听说这各国的官员们还分什么‘马仕’、‘李仕’、‘张仕’……在朝这些人自是因同一个‘姓’而拧成一股绳,遇事先去请教自己的先生。哎,如此这般,岂不是要坏了社稷?!” 她此言一出,但见凤瑛双眸微眯。马铭却大惊,险些将手中杯盏脱手。 罄冉这话简直是一针见血,一下子刺在了他的要穴。要知道青国上下谁人不知他马铭是三朝元老,自耀和帝时便位列臣工,投在他门下的门生最多,凡有才之辈,出身贵族,皆能受到礼遇,举荐入仕。 而这些人出官以后更是对他感恩戴德,青国百姓甚至给这些人起了个统称,叫“马仕”。 何况对此,当今圣上凤瑛该是体会最深。他凤氏一门,便是因凤瑛祖父为耀国高卢寺卿时遍插党羽,才有后来凤瑛父亲一手遮天之势。如今他马铭也位居高卢寺卿,又有方才罄冉的话,他岂能不惊? 察觉到高台上凤瑛投射而来的锐利目光,马铭冷汗直冒,面色煞白。 他心思急转,骤然明白了皇帝今日所有举动的用意,皇上是决议要行科举了!更是在给他马氏一族敲警钟了! 唯今怕只有一条路可走…… 马铭兀自喘息数下,抹了一把冷汗,突然转身对着高台深深一拜。 “皇上,老臣汗颜,老臣竟早先没能看出科举制的诸多好处,老臣无脸面对皇上……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老臣是真的老了,糊涂了。这朝堂该是年轻一辈的天地了,老臣无能,再无颜立于这朝堂之上,请允老臣告退。” 他说着连叩三下,竟起身向殿外退去。殿中静寂一片,能听到他袍子扫过大理石地面的沙沙声,众人面色各异,望着他缓缓躬身退去。 而高台上的凤瑛竟至始至终未发一言,他的面上仍带着笑意,眼中有着威严和智慧,也有着沧桑和冷酷。 待马铭身影消失,诸臣子神情不安看向他们的帝王时,他们已心有洞悟。第一重臣,已被赋闲在家,试想还有谁敢再提出异议?敢有再言者,只怕在皇帝心中,便会被冠上意图不轨的罪名吧。 “皇上圣明,臣请皇上效仿旌国,行科举取士!” “臣请皇上效仿旌国,行科举取士!” 凤远率先拜倒,众臣子相互一望,纷纷跟随。 凤瑛目光环视,朗声一笑,道:“既众臣工都觉得这科举制可行,那么……凤远,你便尽快拟个章程上来。又恰逢易大人在我青国,你可要多多向她探讨才是。” “臣遵命!” 罄冉望着台上笑容满面的凤瑛,心中一紧。 古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今日凤瑛此举,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马铭在朝势力极大,青国上下其门生故吏众多,已隐有当年凤氏之象。今日凤瑛令凤远挑起争执,再借她之手令其自请归隐,他甚至未费什么力气,便震慑了百官。若不是她被他做了利箭,一定会拍手称赞他的心智。 “易大人高才,朕服矣。”凤瑛说着竟起身,大步迈下了台阶,他不容罄冉反应,拉了她的手臂,便向台上走去,一面又道。 “旌帝之言不虚,易大人之才不逊周圣祖之干臣张显啊!” 凤瑛拉着罄冉,将她带至席案,示意她落座,这才重新坐于龙椅,执起酒杯,笑道:“朕敬易大人。” “谢陛下。”罄冉举盏饮尽,笑道。 “陛下先前允易青一个要求,不知……” “哈哈,易大人请讲。”凤瑛朗声一笑,抬手示意。 罄冉眉宇一亮,笑道:“我旌国承敏公主仰慕陛下久已,旌国更是欲与青国缔结姻亲之好,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哈哈,承敏公主美丽端庄,朕之幸也。” 凤瑛的朗笑声传来,顿时片刻静默,接着朝臣们纷纷恭贺。 “恭喜陛下。” 恭贺声中,狄飒冷哼一声。此番,他们战国竟至始至终都没有发挥的余地,原因无它,凤瑛早已决定和旌国结盟了,发给战麟两国的国书,不过是不欲得罪他们而已。他早已看出,依青国现下形势,与旌国结盟才是上策。 不过此番却也没有白来,听得这番长论,他心有所触。回到战国,也该着手科举一事了。 他余光看向身旁端坐的白色身影,心又是一纠。仿佛她越是耀眼,那光芒便越是灼烫他的心,让他越发难受,越发挣扎。 百官的恭贺声歇,殿中蓦然一静。狄飒回过心神,起身笑道:“青旌两国缔结秦晋之好,大喜,本王恭喜陛下,恭喜两国。” “同喜,同喜,朕敬砮王殿下。” 凤瑛亦起身,与狄飒对饮一杯。罄冉见此,拂袍而起,执杯相邀。 “承砮王吉言,易青也敬殿下。” 对上她清亮的双眸,狄飒眸光闪动,她的眉宇间隐有凌洌清峻,傲然而立,丰神飘洒,面上自有一种慑人的光华,竟让他几欲窒息。 半响狄飒才淡淡一笑,抬手示意,利落昂首,一饮而尽。 麟国官员也表达了恭贺之意,殿中歌舞再次连绵而起,众人推盏引觞,其乐融融,方才的锋芒激锐已然不见,但是殿中众人的心思,怕是比之刚才可要精彩多了。 一轮歌舞过后,却见一直坐在战国百官中的穆江突然起身,笑道:“青国与旌国结下秦晋之好,实乃大喜。我战国愿献上一支歌舞,祝陛下与承敏公主,还请陛下应允。” 他此言一出,罄冉分明感到身旁狄飒坐姿一震,接着似是要站起身来,却又硬生生顿住了动作,渐渐地他又恢复了端坐。 她心中狐疑,再细细去看,狄飒分明面色如常,难道是看错了? “战国盛意,朕岂会不允?朕要多谢砮王厚意啊。”凤瑛的笑声传来。 狄飒抬手,笑道:“理该如此。” 罄冉却微微蹙眉,为何她觉得狄飒的笑异常僵硬。不及多想,悦耳的乐声响起。 随着那乐声,一名白衣女子缓缓而来,窈窕的身姿一点点清晰,她在众目睽睽下行到殿中,忽而一个轻跃,身体轻盈的舞动了起来。 她白衣上系着长长的丝绦,随着舞动,丝绦飞舞而起,迎合着节拍,异常美丽。她动作间灵动如猫的眼睛不时望向凤瑛,并不时向台阶这里舞来。 罄冉一愣,这算什么?难道战国人看将燕云公主嫁到青国已是不可能,想用个美人计让凤瑛收了这女子? 可接下来她便发觉不对,那女子飘然舞上了中台,接着她转换了轻盈的舞姿,改而扭动着曼妙的腰肢,将手中的香丝挥向,狄飒? 那样子满是挑逗,动作更是和现代看到的艳舞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搞什么? 罄冉还没明白过来,那女子依在狄飒身上的娇躯忽而一转,又向她扭来。她随着乐声扭动,多情而挑逗,脚上挂着的铃铛甩出细碎响声,颤动人心。 殿中抽气声此起彼伏,想来均在想如此妖娆女子,若是在近前就好了。 若她不是绕着自己扭动而换成他人,罄冉指不定会好好观赏一翻。可是天知道,这娇媚到人间极品的女子却偏偏挂在她云罄冉的身上,前一下后一下,妖娆的手臂更是一会抚向她的肩,一会扫一下她的腰。 第70章 舌战百官(3) 罄冉完全不知她这是在干什么,只能连连躲避。去看凤瑛,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搞什么!狄飒分明就知道她是女子,弄个美人围着她转悠个啥! 可现下的情景,罄冉又实不易起身打断那女子,一时哭笑不得。 而此刻罄冉身边的狄飒面色也不甚好看,他甚至有些坐立不安,耳边一直响着那夜穆江的话。 “王爷,臣认识一女子名唤绣奴。此女乃是我战国纺玥楼的绣女,专门为京城的达官贵人裁制衣袍,她的手艺非凡。所谓熟能生巧,此女缝制衣服时间久了,便练就了一项绝技。她不但能缝制衣服,还能在眨眼间将一件缝制甚好的袍子沿着衣缝针脚拆分开来,只需一个小针即可。甚至此衣着在人的身上,她也能不被其察觉将衣物变成布块。纺玥楼生意遍及四国,此女现下恰就在谧城之中。若是在宫宴上让其献舞,只要她能接近云罄冉,那云罄冉的女子身份还能藏的住么……王爷可放心,绣奴不会武功,云罄冉万万不会生疑的。” 穆江的话一直在脑中回旋,狄飒握紧双手,渐渐闭上了眼睛。 然而却也是此时,乐声停止了,狄飒顿时如遭雷击,骤然转头,面色惨白。 入目正见绣奴从罄冉右面身侧转开,自她身后一个旋舞骤然转至罄冉的左侧。她这番动作,带动的身上白衣纷纷起舞,扫上罄冉身体,一阵香风扑上面颊。 随着那清风,罄冉身上倏然如盛开了白色的花,片片白缎自她身上飞落,卷入绣奴翩飞的丝绦中,片片犹如舞在白带中的蝶,倏忽一晃,翩翩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一层……两层……三层……直至只剩一件单衣……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那层层白色如漫卷的白雪,纷落而下,仿似只有一瞬间便没入了尘埃,又仿似片片都飞舞了许久。 顿时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幕,圆瞪的眼中满是震惊。 是啊,这一切来的太快,罄冉只觉眼前一晃,片片白色的锦缎便如游蛇一般滑过了她的身体。身上骤然一轻,心却如遭重锤,沉闷的窒息。 她犹如僵硬的雕塑一般端坐在那里,阵阵发冷,那是自体内散发而出的寒意,寒意冻结了她的身体,将那身子紧绷的几欲断裂。 低头处,她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的单衣,单衣上身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白布,却难掩那起伏的胸线,纤细的腰肢。 愤怒,屈辱,惊惶,无措……顿时万千情绪翻涌在胸中,她止不住剧烈起伏的身体。止不住将十指深深插入掌心,可那痛却抵不住心头之万一。 聚光灯一般的目光笼了全身,罄冉力持镇定,她甚至唇角勾起了浅淡的笑意。缓缓抬头,看向站在案前的绣奴,见她神色一慌,转开了头。罄冉笑容更大,隐约竟是讥讽。 目光越过不安的绣奴,她的不远处,凤瑛竟不知何时已霍然站起。向来温润的面上,满是复杂。黑色的眸子沉浮着,其间诉说着什么,罄冉已经无力探究。便是她转眸时隐约看到的怜惜,她也不愿放在心上。 身旁的狄飒神情似比她更痛苦,身体似比她更紧绷,罄冉冷然而笑,眸中讥讽大盛。这殿中的人,百般姿态,百般神情,落入她的眼中都似带着面具,生硬而冰冷。 忽而一道疾掠而来的身影撞入她的眸子,那紫色的影,若一道光闪在眼中,触在心头。迎上那熟悉的面容,迎上那海一样似是能包容一切的黑眸,罄冉清晰的看到了怜惜,安慰,暖意…… 他在说,别怕,我在这里。 他在说,对不起,我没能护好你。 她竟不知,他也在殿上,然而此刻她万分庆幸,他在这里。 真好…… 蔺琦墨飞身自殿中掠来,瞬息便到了台上,他挡在罄冉身前,挡住殿下所有人的目光。接着抬手便胡乱地扯着身上的袍子,可是因为焦急,竟半响也脱不掉它,复又想起腰上还系着腰带,他干脆大力一扯。 “撕拉”一声,顿时他身上紫色外袍裂开,他将已不成样子的紫袍一抖,便欲披在罄冉身上。然而却在此时一双莹白的手已率先一步落在了其上,随之还有一件红色的披风,迤逦展开的裙摆,顿时铺展了一地。 望向罄冉身后站着的燕奚敏,蔺琦墨松了一口气。 无人注意到,在这短短的几秒中内,凤瑛抬起扯在腰带上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而殿中的穆江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他目光直盯着中台已经僵直的狄飒。 蔺琦墨自台下冲上,由于焦急越过狄飒桌案时,竟将他生生撞倒。王爷趔趄的倒在地上,复又僵硬的直起身体,那姿态那背影,落在穆江眼中,皆画作了一声叹息。 也许他今日……做错了…… 罄冉缓缓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红色连身长裙,任由燕奚敏匆匆将水红丝软烟罗系在她的腰间,在身后打成一个结。 这几秒钟的时间,已经让罄冉渐渐沉静了下来。来到这个世界太久了,来到这里也经历了太多,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所以才会在刚刚那般失措,那般屈辱。 可是现下,她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了。 她轻轻安慰着自己:没关系,上一世吊带都穿过,相比起来,这次也就是露了个脖颈,连锁骨都没露出来。看就看吧,有什么了不起! 待燕奚敏系好身后的带子,她推开挡在身前面色苍白的蔺琦墨,缓缓起身。扭头对面有担忧的燕奚敏淡淡一笑,欠身施了个女子的侧腰礼,笑道。 “多谢公主。” 接着她跨步绕过蔺琦墨,走至中台正中,面上挂着微笑,目光在鸦雀无声的大殿扫过。忽而抬手绕于脑后,轻轻一扯,银色的发带飘落,三千青色宛然滑下,散于肩头。 隐有风来,长发随风轻轻散开,映在她背后凤瑛的眼中,似是张开了一张柔柔的丝网,转眼与他的黑眸融为一体沉没在他幽深眼底,无声无息。 罄冉拢了下耳际碎发,忽而抬步走向狄飒,对上他不辨的双眸。她竟笑了开来,眉宇一扬,道:“砮王真是才智不凡,想必为了今日这一幕费了不少心思吧。” “我……”狄飒面容僵硬,本能开口,可话一出,却发现根本无法成语。 罄冉却似并不愿听他的回答,转身走下台阶,站与万目之下,缓缓道:“易青本是女儿身,易青此名非是父母所赐。易青乃战国人士,家父是已故兵马大元帅云艺。” 她此言一出,大殿之上抽气声阵阵,众人望着她的目光更复杂难解。罄冉却并不在乎,微微一笑,跨步走至战国官员所在的东首,面容微冷,又道。 “十三年前,云家所受灾难,怕是诸位都有所风闻,这四国之间传闻也不少。有人说云家归隐了,有人说云家被害了,诸多猜想,不足为凭。今日我云罄冉却终于有机会将十三年前的冤情说与世人了。” 她言到此,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当年英帝因忌惮爹爹手中兵权,在爹爹挥兵灭了成国之际,一纸诏书命爹爹回京。诏书说的很是动听,说爹爹为战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堂振奋,令爹爹速回京城,接受封赏。爹爹自知,英帝这是要夺他兵权,回京凶多吉少。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区区兵权又算得了什么?爹爹回京后,当众请辞,归隐山林,此事天下皆知。之后我们一家便跟着爹爹到了苍山,期待着能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然而,灾难却降临了,元康三年冬,腊月七日夜……” 她说道此,忽而转身看向高台上的狄飒,微微眯眸,冷声道:“战国七皇子狄飒带着禁卫军,庆城军及其亲卫,一共上千人闯入苍岭,乱箭射死我父和原锋明军军师白鸣徽,剑杀我娘亲和正值花季的姐姐。后又将爹爹的残破之躯运往庆城暴尸,企图诱出我这个落网之鱼。当年之事,虽是战国有意隐瞒,然却有风声传出,爹爹旧部听闻消息,悲愤满腔,欲找英帝理论,却被朝廷以哗变为名镇压,死伤者无数。” 她说罢,目光缓缓,扫过大殿,扬声讥讽道:“这,便是当今的战英帝!” 她站在大殿之上,形容沉稳,面色沉静。曳地的红色宫装,勾勒出高挑的轮廓。墨发尽数垂在身后,略显凌乱,混着身上糟糕的装束,她此刻的样子是万分狼狈,万分不雅的,然而那盈盈而立的身影却带着几丝傲然和清隽,从容和洒脱。 从高台上,恰能看到她挺直的背脊,她忽而转身,指控般盯向狄飒,目光并不尖锐,却隐含控诉。 她的话语一直平静,自始自终几乎用了一个声调,似是在轻轻的讲述别人的故事。甚至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曾说,简单的不带任何渲染。 然而,殿中没有一人会怀疑她所说之话。 因为从女子平静的身上散发出的压抑,从她平静话语中蕴藏着的万般感情,那碎了心和着血吞下的苦痛,似乎都在这平静的话语中传了出来。 更何况,若非命运多舛,谁家的女子会易装改面,上战场,入庙堂。这惊世骇俗之举,总是要有个缘由的吧。 似是回应众人的感叹,罄冉清冷的话语再次响起。 “我云罄冉当年便发誓,定要让苍岭中的血屠暴晒在这朗朗乾坤之下,终有一日我要为亲人报仇,方得快慰。我习武修身十一年,然而长大后才知,以我一届女子,又怎能与一国为敌?!怎能和高高在上的帝王为敌?!可我实在看不过去,看不过去战国以强国之姿,屡屡对旌国用兵,使得战火不断,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所以我女扮男装,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入军营,登庙堂。我云罄冉只求为百姓们做点事,能让这世上少一分战乱,能让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少一桩。这一年多来,我从不曾以个人仇恨去挑动旌国与战国的矛盾,却不想今日,战国之人竟还是不放过我,竟将我逼至此地!在战国我因是云艺之女而遭到追杀,我避祸至旌国,然他们竟连旌国也让我呆不下去。难道这天大地大,忠善之人竟没有立足之地吗?” 罄冉这般言辞,再不似先前平静,她愤怒地嘶喊着,身体微微颤抖,声泪俱下,花容失色。 她说罢,缓缓走向战国一名年纪显大的老者面前,睫毛轻颤,落下晶莹泪珠,哽咽一声,才轻声道。 “杨伯伯,我三岁时见过您,您老还抱过我呢。今日相见,冉冉一直欺瞒,未曾与您见礼,您老莫怪。” 她说着盈盈一拜,却羞煞了那老者,只见他低下脖子,连连摇头。 穆江望了眼战国的几位大臣,再看看台上早已僵立的狄飒,看向罄冉的眸中满是感叹。 此女子之奇,亘古未有! 他原以为当她被揭开了女子身份,她会惊慌失措,会择路而逃。到时候若是再挑明她乃战国人,那么她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女扮男装亵渎朝堂,抛头露面有伤风化,再加上一条认敌作父,那么纵使她云罄冉再能耐,也必将受尽天下人的唾骂。 旌帝便是再惜才,也不会用这样的人。何况到时候旌国朝堂定然是万众一心,排挤此女。 然而却不想,她竟冷静之厮,在他无警觉时便狠狠的回了一击。 云艺虽身死多年,但是其威名在战国朝堂却依旧,英雄会永远被人们铭记在心。 此刻将其女逼至如此地步,战国诸臣已是无颜以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现下她越是示弱便越能引起众怒,她越是知礼便越是显出战国之狭隘。 今日她的话不出一个时辰,定然会在市井传开,然后会已可怕的速度传向四国。陛下怕是再难逃掉杀害忠良,昏庸残忍,暴虐无淫之名了。 偏偏殿下此刻已被此女左右太深,根本没有心思应付此刻情景,一切都成定局,再无力回天了。 穆江想着,不由叹息一声,闭目摇头。 却在此时罄冉忽而转身,再次盯向狄飒,冷声道:“狄飒,我云罄冉虽一介女子,然亦是武将之后,还有几分傲骨。今日之辱,云罄冉来日定双倍奉还!” 她的话犹若清雷在耳边一声声回荡,她清冷的目光直逼向他,仿似带着万千冰凌,刀割一般划在身上,痛在心上。狄飒只觉浑身冰冷,无法喘息,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晃动了下。 接着他稍事闭目,缓缓步下台阶,停与罄冉三步外。他望着她,望着她清冷绝美的面容,望着她因恨意而冰冷晶亮的双眸,望着她睫毛上尚且沾染的几滴水色,望着她决然紧咬的樱红唇瓣。 接着,在众目睽睽下,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大张撑在身侧,深深地扣了一个头,隐约间是最虔诚的歉意和愧疚。 罄冉想过万千他会有的他该有的反应,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突然如此。她顿时惊在原地,脑中纷乱一片,弄不清心头滋味。 狄飒一拜过后,站起身来,却再不看罄冉一眼,亦不再看殿中任何人,绕过她,一言不发,大步而去。 穆江大惊,忙跟着起身,兀自惊愕的战国臣子也忙示意台上侍女扶了燕云公主,一行人匆匆退出了大殿。 迈下殿前两阶玉阶,穆江忍不住回头去看,女子消薄的身影依旧僵立在那里。 她此刻在想什么? 殿下方才一举虽发自内心,但却不无坏处。毕竟英帝恶名已成定局,王爷亦会受到牵连,如此一拜,倒是可以让王爷和英帝划清界线了,世人谈及不会说砮王当年残害忠良,而只会说砮王年幼听信父亲做了错事,如今他知错能改,是真男儿。 怕是殿下此刻万没料到自己率性的举动,竟会有这样的效果,倒在不经意间解了今日之困。只是在那女子看来,怕已将他此举归为解困之法了。 然而虽在天下人心中解了困,但却在英帝心中挽了结,当皇上听闻儿子的这一拜,却不知会气成怎样? 穆江摇头一叹,转身渐渐而去。 见战国人远去,蔺琦墨望着罄冉僵立的身影,眼中盛满了疼惜。他缓步走下台阶,却不想脚步声惊醒了罄冉。 她茫然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一步步走近。接着她忽而清醒过来,上前一步,对着高台上的凤瑛施礼,歉然道。 “扰了陛下的国宴,是我之过,还望陛下见谅。” 凤瑛忙笑着摇头,迈步飞快下了台阶,亦走向罄冉,望着她的面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关心和温柔,他轻声启口,道:“冉……云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今日之事,是朕疏忽了,朕心中歉疚。朕已吩咐让宫娥准备好了衣物,还请姑娘到紫云阁暂歇。” 罄冉却欠身一笑,拒绝道:“我累了,想早些回别管休息,谢谢陛下好意。失礼了,易……我改日定前来谢罪。” 她说罢也懒得再看凤瑛,转身便走,蔺琦墨和燕奚敏紧跟其上。 凤瑛定定地望着那抹越来越模糊的红色身影,心中再无平静,她此番姿态和那日马车中面拂轻纱的女子相重合,他早便觉那日在棉江城接到的公主有些不符传言中燕奚敏的性子,却原来…… 想着那日在马车中罄冉以三个题目为由聪慧地阻了他去揭那面纱,还成功地令他消了疑心,凤瑛不觉轻轻勾起了唇。 第71章 风雨同济(1) 是日夜,青国皇宫,观星楼。 蔺琦墨和凤瑛并肩立在高高的楼塔上,从此向下望,视野开阔,灯火朦胧,遥点整座宫廷,居高临下让人顿觉心旷神怡。 “四郎觉得我这观星楼如何?” “名不虚传。” 凤瑛听蔺琦墨只吐出这四字来,不觉浅笑,扭头望他,道:“四郎可知这楼何以名曰观星楼?” 蔺琦墨仰头,目光掠向辽远天幕,繁星璀璨,星辰清晰的如悬与眼前,似是只要伸手,便能摘到那繁星点点。 他微勾唇角,笑道:“听闻博远侯对星象颇有研究,想必这名来于此吧?” 凤瑛淡笑点头,道:“所谓天狼破,九州殁,贪狼现,四海戬。先父曾言,当此乱世,世事多变,观星犹观世,倒可窥探几分天机。” 蔺琦墨挑眉,望着繁星如幕,笑道:“子恪也信星象?” 凤瑛摆手而笑,道:“我从不信。” 他说罢望向天幕,不疾不徐又道:“不过今日星空明澈,我观贪狼隐晦、破军陡亮、帝星乍现中东,这可是君道王兴的预兆。” 蔺琦墨双眸微眯,沉声道:“子恪既不信星象,又何必感叹帝星变幻?依四郎看,星辰明灭犹如风起云卷,不过是万物依序而动,未必便有含义。今日子恪请我来,怕非是为了观景赏星,而是为那桌上的沙盘沟壑吧?” 他说着倏然转身,抬手指向楼中置着的长案。那长案上布着地形沙盘,上面沟壑相连,起起伏伏,正是麟国的地形沙盘。 凤瑛朗声而笑,扬声道:“知我者唯四郎也。既四郎已将话挑明,凤瑛便不再绕弯子了。” 他说着,迈步走向那沙盘,回身肃然道:“想必四郎早已料知,凤瑛欲取麟国而代之。依四郎看,按这沙盘上的兵力部署,我此番出兵有几分胜算?” 蔺琦墨双眸眯起,面色沉冷,目光在沙盘上带过,抬眸道:“依我看,子恪若按沙盘上所列排兵布阵……” 他目光盯紧凤瑛,轻哼一声,锐利邴然,一字字道:“无一成胜算。” 凤瑛闻言,瞳孔微缩,却也不惊,只挑眸接道:“四郎何出此言?” 蔺琦墨迈步走向他,神情平和,眼神却犀利无比,冷声道:“四郎乃麟国清远侯,试问若将排兵布阵这等机密之事提前告知敌方将领,还有何胜算可言?还是子恪认定了我不能活着走出这观星楼?” 凤瑛与他对望,忽而一笑,道:“四郎何出此言?四郎便是现下要走,凤瑛也会执礼相送。” 蔺琦墨却冷冷一笑,挑眉道:“哦?天色已不早,四郎谢陛下盛情相邀,就此告辞。” 他说着便欲转身,凤瑛却忽而一笑,道:“四郎何必着急离去,今日凤瑛将这沙盘示予四郎,并无相逼之意,只是料定了四郎不会相助麟武帝。” 凤瑛见蔺琦墨面色沉冷,却未再转身,便笑着上前拉了他的手。 蔺琦墨手臂一僵,清隽出尘的眉目如同罩了冰雪,与凤瑛长久对望,目光清冷。 凤瑛却毫不介意,只舒缓而笑,道:“依四郎的修为,自当听的清楚,这观星楼附近可有高手暗中埋伏?凭借四郎的能耐,纵凤瑛摆下天罗地网,四郎定也有办法将这排兵图送出去的。所以今日凤瑛若真有歹意,这里是最好的伏击地点。可四郎也看到了,我今日甚至连素不离身的暗卫都撤了。凤瑛今日只欲和四郎如朋友一般,开诚布公的谈一次。还请四郎允我一言,可好?” 凤瑛的目光真诚而温和,蔺琦墨终是沉声道:“愿闻其详。” 凤瑛眸光璀璨一闪,拉了蔺琦墨便向楼中东面小桌走去,笑道:“我早吩咐备好了流萨国进贡的陈年甘源酒,今日我和四郎当促膝长谈,饮个痛快。” 两人相对落座,凤瑛将炭炉挑旺,将酒壶置上,楼中一时静默无声,唯有酒炉中温酒轻轻作响,片刻飘荡出香醇的酒香。 凤瑛专注的煮酒、清洗酒器,蔺琦墨则斜靠着椅背,闭目享受着酒香,察觉到凤瑛看过来的目光,他睁开眼睛,两人相视淡笑。 酒炉上温酒汩汩作响,凤瑛将煮好的酒壶取下,放在桌上,用酒夹子取出沸水中烫着的酒杯。刚欲斟酒,蔺琦墨却先一步拿起了酒壶,手腕倾斜,上下一晃,酒色落入碧玉酒杯,红翠相映,酒香浓郁。 他又替凤瑛将酒杯斟满,才放下酒壶,抬了下手。 凤瑛笑着执起酒杯,“多谢四郎,能与四郎在此观星楼畅饮,当浮一大白。四郎请。” 两人对饮一杯,凤瑛笑着抬手斟酒,道:“所谓世局奇妙,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更不会有永远的敌人。我敬佩四郎久矣,奈何这些年你我一直没有机会能够深交。如今青国虽欲出兵麟国,但你我却能坐下长谈,可见世事弄人。” 蔺琦墨淡声笑道:“子恪言之过早,以今日局势,你我更有可能成为敌人。” 凤瑛笑着摇头,缓缓道:“非也,若四郎无意与我为友,便不会与此时长久滞留在我青国。凤瑛有意结友四郎,四郎乃爽快之人,今日凤瑛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依当今局势,四郎当比谁都清楚,青麟此战,麟国必败!全然无胜算可言。” 蔺琦墨看着凤瑛,面容转冷,执着酒杯的手轻轻拨弄了下,漫不经心抬眸,笑道:“子恪好大的口气。” 他说着轻哼一声,目光转向沙盘,沉声道:“依沙盘所示,青国虽攻势有序,章法严谨,但也不是毫无破绽。且战局一开,形势多变,未必便能事事如子恪所料。这盘上所布,乃纸上谈兵,空泛的很,不足为凭。” 凤瑛点头,双眸微眯,却道:“此战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我欲御驾亲征。瑛虽从小便熟读兵法,但从未领兵打仗的经验。四郎却是四国名将,心思机敏,当世无人能及,更擅长逆境中寻机突围,以少胜多。四郎自看不上我所布战局,若此战与四郎为敌,纵使青国国力远远强与麟国,瑛也无把握获胜,然而……四郎会助麟武帝吗?” 他目光直逼蔺琦墨,蔺琦墨却也不慌,只轻哼一声,道:“陛下对我多有猜忌,数次刺杀于我,但国之有难,匹夫有责。四郎又岂会为个人恩怨,置百姓国家于不顾?子恪也未免太小看我蔺琦墨了!” 凤瑛笑容微敛,扬声接道:“不!正是因为四郎念及苍生,才不会助麟武帝!” 他见蔺琦墨扶着椅靠的手一紧,面有笑意,沉声又道:“四郎掌控麟国军权,在麟国威信甚高。依麟武帝的资质,纵使予他三个,也不是四郎的对手。四郎若举兵夺位易如反掌,可为何四郎却弃部下而远离麟国?” 他话语一顿,目光晶亮,肯定道:“那是因为四郎已对麟国失望,也知道,疲累消弱如麟国已再经不起一场夺位风波!” 凤瑛见蔺琦墨虽不语却蹙了眉,依靠着椅背的身体少了些慵懒,起身又道:“麟国地处偏远,未经改制,诸侯广布,且分据成数个诸侯国。诸侯有自己的军队,致使皇权分落。这也使其经历了多次内乱,四郎的叔叔不也是自诸侯而天子的?四郎若举兵夺政,虽定能为帝,然诸侯势必征讨,麟国便免不了血雨腥风。可若四郎不举兵,武帝步步相逼,四郎的部众必愤懑不平,保不定他们会做出什么忤逆之举。故而四郎才丢弃一切,离开麟国。” 凤瑛叹息一声,又道:“四郎以百姓为念,不被权势迷惑,凤瑛敬服。四郎早年奉静王为主上,静王其人胸有大志,虚怀若谷。然天妒英才,英年早逝。静王一去,麟国再无一人能力缆狂澜。纵四郎心有大志,然终无良主。四郎早已看的明白,麟国已病入膏肓,再无可救。” “内乱使民不聊生,武帝一心揽权,使诸侯积怨加深。眼见麟国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四郎以百姓为念,一力促成麟战结盟,合力攻打燕国,使得内乱稍缓,将兵祸引向了燕国。可武帝却并未领四郎良苦用心,诸王更是鼠目寸光,瑛真替四郎不值啊。” 凤瑛摇头叹息,回身在桌边洒然落座,又道:“诸侯割据,麟国赋税甚重,层层上缴,苦不堪言。四郎一心要廓清天下,但一己之力,又有何用?若麟国有相对安宁的环境,四郎有富裕的时间,未尝不可一试。然纵青国不出兵,不出十年,战国必取之。此番我出兵,麟国又如何相抗?纵四郎能领麟国之兵将我青兵生生阻住,麟国怕也已千疮百孔,又有战国虎视眈眈,何以立身?大势所趋,故瑛断定,四郎必不会助武帝行逆天之事。” 凤瑛一翻阔论,面容越发清朗,他见蔺琦墨沉默不语,面容隐在光影中浮沉不定,便起身对他长身一揖,颇有动情道。 “四郎,为敌为友,全为利益所驱。四郎心愿,静王遗愿,瑛愿示为己志。若瑛能承诺四郎一个朗朗清明的麟国,四郎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望着长揖身前的凤瑛,蔺琦墨缓缓闭上了眼睛。 朗朗清明的麟国啊…… 同样的夜晚,使馆中,星光爬上窗棂,清辉银光,冬夜的天空纯净而空远。 罄冉趴在窗棂上也仰望着天际清冷的星辰,手指却下意识地去抚摸垂下的长发,滑过黑墨般的柔丝,她一时轻松,一时难过,心也似这芊芊的长丝一般紊乱了起来。 今日在国宴上狄飒揭开了她的女儿身,似乎一起揭开的还有她掩藏极深的脆弱,自回到使馆她便闷在了屋中,心情怎么也提不起来。 方才写了请罪疏,已命人快马送回旌国,想到陛下,想到燕奚痕的栽培厚望,罄冉只觉心中又愧疚又憋闷,却不知将要面临的会是什么…… 此刻她瞧着漫天星辰,不觉心生茫然,发起愣来。也不知这般趴在窗棂上过了多久,头顶传来轻微的声音,罄冉一惊,下意识的扯下头上竹簪捏在手中,霍然转身向上望去。 但见屋顶青瓦被掀起,落下柔白的光来,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个酒葫芦探了进来,在小洞中悠悠摇晃了下。 罄冉舒了口气,忍不住浅浅一笑,纵身跃过窗棂,跃上了房顶。 入目蔺琦墨坐在屋脊上,清天蟾月,宿云闲来,他一身白衣随风轻扬,目光深情氤氲,荡着笑意瞧着她,接着又摇了摇手中酒壶,笑道:“我专门到城外清暖香打的酒,冉冉今夜有口福呢。” 罄冉扬眉而笑,在他身边坐下,夺了他手中酒葫芦,笑道:“都是我的!” 她说着拔了酒塞,仰首便是一饮。甘洌的清香扑入口中,蔓延至四肢百骸,暖了心肺。罄冉舒服地仰躺与屋脊上,双目微眯,望向无垠的夜空。 抬手间酒葫芦一晃,酒水如一线银泉注入口中。蔺琦墨见她喝的甚急,似是只求一醉,吓了一跳,忙拉了她的手,晃动着笑道:“好冉冉,你给我喝两口吧,就两口。” 罄冉见他撒娇,不免莞尔,面上却是一沉,道:“不行,全是我……” 她的话尚未说完,“当啷”一声酒葫芦敲击在青色的瓦片上,夜色,被搅动了。 罄冉但觉眼前黑影压下,还来不及反应,双唇已被一股飓风般的气势霸道的占领。蔺琦墨狠狠地压上她充满酒香的柔红,将一声低碎的惊呼轻易地封入了口中。 他的唇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反复辗转,也在她心头画出一圈圈的涟漪来。 罄冉微微睁开眼睛,天幕的星碎碎点点,洒在眼中,如他的吻,化作融融春水,一漾柔漪。 渐渐的蔺琦墨抬起头,对上罄冉迷蒙的眼,低低一笑,罄冉面如火烧,低了头。 蔺琦墨便笑着将她拉了起来,扯了身上白色麾袍折了两下放在屋脊上,这才拉她坐在上面,从身侧揽了她,让她靠向自己肩头。 “以后别坐在生冷的地上,女子要学会疼惜自己。” 他的话轻轻的,柔柔的,罄冉眼眶微热,轻轻嗯了一声。 “你若心里不舒服,我陪你说说话,再不然哭一场也好,借酒浇愁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 罄冉咽下口中酸涩,微颤着却不无控诉地道:“酒是你带来的!” 蔺琦墨摇头苦笑,“好,我错了。” 罄冉听他话语中满是宠溺和包容,将身体向他厚实的胸膛蹭了蹭,仿佛要在这里怀中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在他的臂弯中找一个最柔软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忘掉那令人窒息的一切。 两人默默的坐着,许久一声清和而飘渺的叹息传来。 “冉冉,让我娶你吧……” 话语如一片羽毛落在心尖,扫出颤抖,罄冉抬头正对上蔺琦墨无尽柔和的眼波。在这样的注视下,她只觉心中的伤痛与迷茫瞬间都消失了,缓缓伸出手来抚摸上他俊美的面。 蔺琦墨却忽而拉下她的手,紧紧握住,目光变得坚定而炙热,再次道:“冉冉,让我娶你吧!” 罄冉心一震,却别开了目光。 蔺琦墨握着她的手不觉又紧了紧,沉声道:“前一次,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尚是旌国重臣,有无法推卸的责任。那这次呢,你的身份已昭然天下,燕奚侬不可能力排众议再用你。现在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他一口气说着,舒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嫁给我,让我好好待你!我们离开这里,去隐居,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好不好?” 他的话敲响在心头,让罄冉重重的喘息着,片刻后却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 蔺琦墨微带颤抖的声音响起,罄冉回头,沉声道:“很多事情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便是我能放下旌国的一切,放下仇恨。那么你呢?你可以吗?” 迎上她明慧的双眸,蔺琦墨身体一震,蹙起的眉宇越发凝结成痕。 “这次来青国事情似太顺利了。我原想要费些力气才能说服凤瑛,毕竟结盟对旌国更为迫切。凭凤瑛心性,他提些要求,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此容易,我一直在想,凤瑛为何也会这么急于和青国结盟,后来我才骤然明白过来。” 罄冉凝眸,盯着蔺琦墨,见他神情变得凝重,才道:“凤瑛要对麟国用兵了,他欲稳定北面局势,让其后顾无忧。对不对?眼见战事又起,你能抛开这一切离开,能安心吗?” 蔺琦墨凝视着她沉静的双眼,终是叹了一声,将头抵在她柔软的发丝间,掩去了眸中的涩意和挣扎,轻声道:“你说的对,我放不下,无法安心。今日凤瑛请我助他攻麟,冉冉,若然我允了他,你会瞧不起我,觉得我不仁不义吗?” 罄冉闻言不觉一惊,随即她便感受到了蔺琦墨僵硬的身子,才恍然发现他方才那声音微微颤抖。 他,竟是在害怕吗?怕她会瞧不起他,鄙夷他吗? 罄冉的心不觉因他此刻的脆弱而微微发涩,她缓缓抬起手来,将蔺琦墨抵在发间的头捧住,抚着他的面颊,清灵灵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道。 “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哪怕全世界都觉得你错了,我也会在你身边,和你站在一起!因为我信,你既做了此决定,必然便有理由。” 蔺琦墨揽在罄冉腰际的手臂蓦然收紧,心口随着几番起伏。他一瞬不瞬得凝视着怀中笑意轻淡却深深触动心扉的女子。 她的话一字字传入耳中,引得胸膛滚烫起伏,她说她信他,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 他是麟国人,麟武帝是他的堂兄,他曾效命麟国,是麟国的少年将军。 然而此刻,在异国入侵之际,他却要助异族攻打麟国,要做叛徒。 在世人眼中,他会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然而,她说,她会和他站在一起,因为她信他! 深深的动容,蔺琦墨忽而仰头喟叹一声,接着便朗声笑了起来。笑声透过夜色传出极远,爽朗不羁。 今生何其幸哉,得她相知相伴。他蔺琦墨从不怕世人的褒贬毁誉,只求问心无愧,可是他却不能不在乎她的想法啊! 而今她却说,她信他! 只这一句,便已够了。蔺琦墨笑声渐敛,将头埋入罄冉肩窝,闻着从她身上散出的似兰非兰的幽香,淡淡萦绕,渐渐沉沦失魂…… 一时间谁都不再说话,但那相拥的姿态却无不昭示着两人正在不断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两颗心也在不断地尝试着越来越靠近对方。 半响,蔺琦墨才微微松开罄冉,瞧着她,沉声道:“你在青国朝堂的那一番说辞,无疑已和战英帝宣战。英帝其人阴毒记仇,我怕他会来阴的,你不在我身边,我实放心不下。再者回旌国没有益处,冉冉,眼看南边便要开战,你便留在这里吧,让我也能安心,好吗?” 罄冉迎上他期待的晶眸,若有所思,方才她便想过何去何从的问题。 她并不怕战英帝,可是此番若是回了旌国,怕是果真弊多利少。 第72章 风雨同济(2) 朝堂上定要掀起风波,她能想到那些以门风标榜的世家大夫们会用怎样的手段和言辞来攻击她。这些她也不在意,怕只怕会累及燕奚痕。 燕奚痕一直以来对她栽培回护,待她亲如兄弟,多少次如同大哥哥般给予了她温暖和关怀。 上次为了推行科举,他已经得罪不少权贵,其中还有他的两位表皇叔。 兴科举虽是利国利民,可在这里一向以孝为先,他这般总归落人口实。这次,她不想再连累了燕奚痕。 燕奚侬再中用她是不可能的,依帝王心,对于她的欺君,无非是降罪和赦免两种结果。 她这两年在旌国大小事倒做了不少,便是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何况旌国百姓对她敬爱有佳,她又刚刚促成了青旌的联姻。 燕奚侬惜才,又有燕奚痕和敏敏帮衬,多半不会降罪。 可赦免后,她一个无家无室,无根无靠的女子留在旌国却也尴尬,如此比较,倒不如留在青国。 见罄冉一直不语,蔺琦墨却也不逼她,只蹙眉道:“你若坚持回去,我也不拦你,只需允我调些人暗中护着你。你放心,他们不会总出现在你的面前,也不会干涉你……” 他的话唤醒了罄冉,见他一脸焦急,似怕她再否决了他这个决定一般。罄冉笑着抬手打断他,道:“我不是不同意,你容我再想想。你此番决定助凤瑛攻打麟国,必然是此生要面对的最艰难一战,我……也想留在你的身边。” 蔺琦墨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心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狂乱跳动了起来,那浓浓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似要溢出胸膛。 蔺琦墨动容的盯着罄冉,目光灼热的似要将她整个吸入眸中。 罄冉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垂了眸,轻声嗔道。 “你看什么啊……又不是没见过!” 狂热的,她被蔺琦墨拥在怀中,他颤抖的手臂在诉说着激动。 罄冉蓦然有些心酸,看来她真的不够温柔,也不够可爱。便是这么寻常的几句话,竟让他如斯。 也许此番恢复女装,不得不退出庙堂也非坏事,她也该好好经营她的爱情了,便如爹娘希望的,守护住这份久违的难得的温暖。 罄冉想着抬手回抱蔺琦墨,望着屋瓦上透射出的交叠身影,浅浅的笑了。 四郎,便让我和你一起承担世人的指责和谩骂吧,从此我们风雨同济…… 翌日,谧城西郊,翠然山。 罄冉站于山崖之巅,望着冬日枯黄苍凉的山脉,心绪繁杂,想到一会儿竟要和仇人欢颜相待,不免心若刀绞,复又喃喃道:“爹爹,您曾说过,做贤者易,做大贤者难;做忠者易,做大忠者难;孝者易,而大孝是为难也。女儿今日方知,此言非虚。女儿要舍小孝而行大义,爹爹,您可开心……” 山风吹过,掠起她耳际碎发,隐约有着冬阳的暖意,罄冉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目,浅浅的勾起了唇角。 片刻后,山谷微震,马蹄声,车驾声隐隐传来,罄冉睁开双眸。 山脚下,锦旗飞腾,车马隆隆,是战国大队缓缓行来。 战国大队中,狄飒端坐马上,身影孤孑,深邃的面上带着疲累,眼底更有浓浓的青痕,显是一夜未曾安眠。额头处,两道青筋突突直跳,头疼难挡,那是酗酒的结果。 人都言酒能忘愁,可他为何欲饮欲清醒,欲饮欲愁苦。 狄飒闭目一笑,忽而扬鞭,一马当先,飞冲而去,冲上半山腰,转过山道却猛然提起了马缰,马儿嘶鸣一声,险些将他撂下马背。 他一脸诧异地盯着不远官道边站着的那抹碧色身影,一瞬不瞬。忽而他猛地甩了下头,再去望,那碧色如湖,盈姿依旧,他的心开始快速跳动。 此刻的罄冉已换成了女装,一件浅水蓝短衫,绣着细碎梅花的锦缎交领包裹着修长的脖颈,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在胸前打了个结,余下双带随意的垂至膝下,迎风而舞。下身一袭碧色长裙,裙幅褶如清湖,光华流动,倾泻在地。阳光打在她身上,将那清华如月的身姿映得更加耀眼。 她的长发依旧挽着男子的髻,插着一支简单的竹簪,簪端雕着素雅的梅花。身影清隽,落落大方,竟是慑人的美丽。 “久闻砮王精通黑白一道,不知易青今日可否邀殿下对上一局?” 清越的声音随风而来,狄飒才猛地回过神来。入目罄冉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了下。 她竟对他笑!狄飒浑身一震,心中涌出狂喜来,他定定地望着罄冉,一时竟是痴了。 “怎么?王爷不愿?” 清冷的声音传来,狄飒胡乱点头,赶忙翻身下马,急急应道:“好!” 罄冉但觉他今日有些奇怪,但也无心探究,碧裙浮动,入了小亭。 亭中小桌上,罄冉早已摆下一套青玉棋盘,她在一端落座,见狄飒在另一面坐下,她微微挑眉,两指执起一枚黑子,望向狄飒,笑道:“易青执黑子为敬。” 说罢,稳稳落下一字,动作优雅而从容。落子声极轻,如闲花落地。 狄飒望着那躺在棋盘上的黑子,右手取一颗白子,脑中却一直回荡着她莹白的指和墨黑的子交织的艳丽中,耳边更是不停回荡着她略带笑意的清丽话语。 “两军对垒,心静可最重要。” 狄飒一怔,抬头迎上那双波光清冽的双眸,他心中一纠,宛若漫天冰水,罩了全身。低了头,手中白子落下,似是用力极大,犹自一声脆音。 一时间亭中只闻落子声,噼啪作响。 两人落子都极快,狄飒的棋风狠辣犀利,强攻稳守,罄冉落子却也沉稳,缓缓布局,将狄飒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一一挡住。 黑白相交,一时白子占优,一时黑子反扑,两人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落子越来越慢,手心也渐起汗珠。 眼见中腹局势陷入纠缠,狄飒指中夹着的棋子犹豫片刻,“啪”的一声落在“去位”四五路上,罄冉唇际有笑,抬眸看了狄飒一眼,淡笑道。 “王爷对这东北方很有野心呢。” 狄飒抬眸定定望了眼罄冉,半响才道:“中原纵大,然此东北只要拿下,东西合围,中原才能成盘中餐。” 罄冉点了下头,目光一凛应下一子,道:“就怕这东南之争胜负不好说呢,王爷的这片白子探入南面,延伸至长,险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又猛攻东北,只怕王爷难以兼顾两头,要顾此失彼。” 狄飒眉宇微跳,望着棋盘上拉伸的白子,面色渐转凝重,于东北再落一子,缓缓道:“中南面白子已稳不可撼,虽是拉伸极长,已无忧矣。” 他说着抬眸瞧了眼罄冉,不再和她打暗语,将话挑明,道:“南方麟国君主昏聩,战将唯蔺琦墨及其亲部可用,然武帝狭隘,逼走蔺琦墨,打压其部众,麟国多年兵戈不断,又沿袭旧制,国势衰颓,无力北进。青国虽强,而其欲取此处,需绕止水,翻险山,粮草势必难以为继,凤瑛亦不会用兵此处。故纵两边为战,我军也可应付。” 罄冉闻言也不急着反驳,又落下一子,两人棋路互咬不放,一时在东北角杀得难解难分,狄飒虽是攻势凌厉,但罄冉却沉着应战,一步也不放松,慢慢棋局再次陷入胶着状态。 落子速度越来越慢,狄飒也开始放缓攻势,怕罄冉再伺机反扑,落子越来越谨慎。然而纵使如此,黑子却还是寻到了机会补上漏洞,渐渐地有了反攻之势。 但狄飒终非寻常人,寸步不让,加上他开局的守势布得很稳,黑白之子终渐成拉锯之势。 见他再次落子,罄冉但笑不语,捏了一枚黑子目光一凛,缓缓放下,才道:“王爷内乱未消,而我旌国今上雄才伟略,又有翼王不世之才,旌国上下同仇敌忾,只怕这东北也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何况中原与北境向来唇亡齿寒,凤瑛亦不会坐视不理。王爷便不怕此处厮杀惨重,却有人在背后放冷箭,等收渔翁之利吗?” 狄飒听她口口声声称“我旌国”,一时心中绞痛,竟是僵住。待罄冉语落半响,他才缓缓抬头,蹙眉半响,又低了头,轻声道:“你……恨极了我吧?” 他的声音很轻,罄冉险以为听错了,愣了一下,神情渐转冰冷,手中捏着的棋子被两指夹得挌痛了关节。 她眯起的双眸盯紧狄飒,一瞬不瞬,忽而抬手,碧色的广袖在阳光下划过亮光。 “噼啪”一声,她利落地将手中棋子往棋盘“平”位二八路上掷去,激的中盘一团棋子滴溜溜直转,她声音微冷,沉声道:“王爷,此局你输了!” 冷玉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尖锐,直直刺入狄飒心中,生生的疼。他似并不在乎棋盘输赢,喉结滚动一下,抬头看向罄冉,面色苍白。 但见罄冉神情似笑似讽,那抹笑意衬着她如雪肌肤和深寒的双眸,柔媚中透着丝丝冷酷。她的眸中犀利的色彩犹如一把尖刀,片片凌迟着他,钝钝的疼。 天际一刹云层遮住冬阳,亭中悠然暗淡,狄飒觉得那云层似也笼了他的心,罩了他的眼,从此天地黯然,再无一丝光亮。 他目光移向棋盘,那“平”位二八路上一颗黑子,顿时将大片的黑连做一起,将白色包裹其中,再无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眸中白黑交错,只觉心口冰冷,黑白之交永远分明清晰,永无交集可言,对立分明,这便是命吗? 然而他却无力挣扎,任由那黑不知何时慢慢织成了细密的天罗地网,将他禁锢在中央,画地成牢,无处可逃,更无力可逃。 一阵风起,吹得衣袂飘飞,寒风刺骨,狄飒僵直的望着棋盘,再无法成言。 罄冉亦不再说话,风荡起纱袖,露出紧握的手,骨节分明。 远处,战国大队静待以候,穆江掀开车帘望去。 亭中两人,一人黑袍冷峻,一人蓝衣清淡,一人身影萧索,一人透骨冰寒,周身却是同样的寒冷和孤寂。他再次叹息,摇了摇头,放下了车帘。 光影轻摇,云层荡开,阳光洒入小亭,狄飒悠然抬头盯向罄冉,对上她眸中清晰的冷淡,他只觉如冰凌钻心。 他惨然一笑,蓦然起身,走了两步,望着空茫的山峦,再转身,面色已如常,沉声道:“你有何话,但说不妨。” 罄冉也已再无方才的情绪起伏,悠忽一笑,抬起素指,拨乱了棋盘上黑白交织的棋子,拂裙起身,望着狄飒,声音清润,笑道。 “王爷,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不和。但历来打江山易,而守江山难。战国唯今疆土已是四国最大,连年征战,百废待兴,正需图治,令百姓安居乐业。而英帝却非良主,好功喜大,残害忠良,既无容人之量,有无治世之贤。这些年战国穷兵黩武,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此举乃顺应天意倒也罢了,可王爷心中明了,战国的杀伐是逆天而行,终会令天下震怒。” 第73章 风雨同济(3) 罄冉说着见狄飒目光微沉,便有道:“旌国比之战国国力并不如,百姓并不过,物资并不丰。然多年以来却能将战国强兵挡在关外,何也?所谓哀兵必胜,战国的强攻早就激怒了旌国百姓!反观战国,为了扩充疆土,连年征兵,致使百姓承受着比它国高上两倍的赋税,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反,那是因尚存一线希望,然若将他们逼到了死路,王爷觉得战国将会如何?” 她见狄飒面色沉重,微微一笑,上前几步,又道。 “今日天下实不是一国可掌控,战、青、旌互相制衡,且英才云集,战国虽是兵马之盛四国之首,但若仍不图稳定而一味只求国土,必将走向衰亡。战国攻入燕地后,得到了广袤的土地,可结果呢?为稳固燕地,不得不派重兵驻守城镇,以防燕民反扑,军费大增。表面上战国国土大增,实则国力却大衰,处处掣肘。休说战国取不下旌地,真若有一日攻下旌地,那便是战国灭亡之际!战国再行兵事,无异于自掘坟墓!” 罄冉步步紧逼,目视着狄飒,眉宇间尽皆锋芒,满是智慧。狄飒定定望她走近,似乎这样的她可以径直步入他的心底,停驻,永存,与那最柔软的一处血肉相融,再无法分开。 罄冉见他不语,微微错身,蓝衣飘拂,她唇角微抿,又道:“更有凤瑛,野心甚大,他岂能坐视战国侵吞旌国,对青国行成三围之势?凤瑛此次与我旌国结盟……” “你不必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突然狄飒回身,打断罄冉的话。罄冉诧异望他,却见他面色沉冷,波澜不惊,只是目光浮沉间看不懂道不明的让人难受,罄冉别开脸,却听狄飒沉声道。 “我会尽力促成战旌两国和谈,从此兵戈消融,和平相处。” 罄冉双眸一睁,猛然看向狄飒,面上有着纯然的惊喜。却见狄飒黑沉的眸中波光纷乱,流光异彩,但瞬间又沉静了下去,似无底深渊,让人无从探究。 罄冉不觉上前一步,盯紧他,逼问道:“此话当真?!” 狄飒迎上她带着猜疑的双眸,清苦一笑,道:“姑娘一介女子尚且能放下仇恨,狄飒虽是不才,却也非心胸狭隘之人。今日于此立誓,定皆尽全力,劝父皇撤兵修好。” 他说罢深深望了罄冉一眼,抱拳一礼,道:“就此别过。” 他悠然转身,大步向官道走。罄冉微微一愣忙追上两步,轻唤一声。 “王爷,等等。”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柔和,令狄飒猝然停下脚步,心也随着骤然失跳。他渐渐转身,望着紧追而上的罄冉。 长风吹起她碧色的长裙,衬得她身姿清丽而优雅,耳际碎发微抚,添上一丝别样的美丽,樱唇柳眉,无不含笑,清澈眼眸,盈盈若水。 “王爷。”罄冉追上他,欲言又止,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笑道。 “王爷,这是一封陛下亲述,易青亲自执笔,盖着玉玺的信函。其中写明,若王爷能劝英帝与旌国和睦,我旌国愿在王爷有需时,出兵遏云荡山,阻三皇子之穆州军于商河之东,以助殿下,请殿下万万收下。” 她说着退后一步,俯下身将手中盒子高高托起,满含虔诚。 狄飒身体微微晃动一下,盯着罄冉,心思浮动,面色惨白。她此番前来虽是真的心系百姓,但其间所藏杀机却也是真的。她若单是为两国百姓而虑,如这般游说便该在密室之中,而非这众目睽睽下。他在国宴上那一跪,已足以叫父皇忌恨,再有今日这一幕…… 这些年他手握重兵,父皇已生忌惮,几次欲撤他兵权,今日之事不可能不怕有心人利用,反击于他。三皇兄步步紧逼,日日在父皇面前歌功邀宠,在朝势力愈大。党争到如此地步,他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而她手中这卷旌国皇帝的信函,这不是承诺,是通敌叛国的铁证啊! 她这是要他的命呢! 狄飒瞧着静静俯身在前的罄冉,瞧着她一双素手拖着的木盒,终是心中苦叹一声,轻轻抬手接过了那盒子,转身大步而去。 罄冉站于原地,见战国大队缓缓而去,她面上勾起笑意,大步走向亭边,牵了清风,翻身上马,扬鞭便向山道尽头冲去,卷起滚滚尘土。 马蹄声远去,唯有八角小亭悠悠立于山间,记录了这段影响了战旌,乃至整个中原大陆近百年的一次谈话。也是这次会谈,致使英帝与砮王嫌隙渐深,父子成仇。那个谈笑间云淡风轻的女子,在战国埋下了一颗毒瘤,致使其越长越大,终于在三年后酿成了著名的宫闱之变,史称“宫阙之变”。 午后的阳光穿过洞开的窗射入殿中,将人晒得暖洋洋仿似身体都酥软了。 凤瑛批好最后一道奏本,将豪笔一执,靠向铺着厚厚狐毛的椅背,闭上微酸的眼,抬手揉压着眉心。 薄公公见他放了笔,才敢进前,轻声请示,“陛下,可要摆膳?” 凤瑛神情恹恹地抿了下唇,却未言语。 薄公公咯噔一下,心道陛下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食欲异常不好,派往宫外找寻厨子的人又迟迟寻不到好手艺的人。他心头正焦急,凤瑛却忽而睁开眼望向了窗外。 鎏金的翘尖窗栏上挂着一个缠银鸟笼,里面通体雪白的樱雀鸟正扑棱着翅膀,黑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凤瑛忽而放下抚与眉心的手,食指拇指轻动,凌空弹出一指。那鸟笼被他一指打得摇晃了起来,樱雀鸟受了惊,顿时在笼中翻飞,鸣声如歌,婉转悦耳。 凤瑛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便浮起了愉悦的笑意。他目光一转望向薄公公。 “把那鸟拎到御膳房,膳食摆到侧殿……” 他的话尚未言罢,便见凤捷匆匆进来,跪下道:“皇上,蔺侯爷进宫了,属下已按您之前吩咐叫人带他去了观星楼。” 凤瑛闻言目光陡然一亮,霍然起身,大步便往外走。 他未曾上得观星楼顶,便朗声笑道:“四郎此番令瑛好等!” 说话间上得楼阁,入目蔺琦墨白衣悠然坐在桌案旁,手中一盏清茶,见他上楼并未起身,只将手中杯盏缓缓放下,点了下头。 凤瑛却也不怪,笑容不减,大步走至桌案另一侧,撩袍坐下,目光落在蔺琦墨身前放着的乌木长盒上,微动了下,又道。 “四郎愿信凤瑛,实是幸甚!” 蔺琦墨却并未抬头,只执起茶壶为凤瑛倒上茶水。 “多谢四郎。”凤瑛笑着举起茶杯,微抿一口,直盯蔺琦墨。 对于他的目光,蔺琦墨似分毫不察,细细品着清茶,半响才抬眸笑道:“君山的青叶香,有市无价,在子恪这里果真能喝得好茶。” 他见凤瑛微笑,却忽而收敛了笑意,双眸微冷,又道:“子恪莫要高兴的太早,先看看这个。”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宗卷递给凤瑛。 凤瑛点头接过,看过,笑容敛却,抬眸迎上蔺琦墨沉静的眸子,两人忽而相视一笑。 凤瑛放下宗卷,手指轻轻叩击桌案。再抬头,他唇角已重新勾起了笑意,缓缓开口。 “人言,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当今名将,外公曾于瑛评点一二。外公言四郎虽最为年少,但成就必会超过高阳王、陆元贺之辈。我先前还不以为然,现下才知外公识人在瑛之上。” 他顿了下,轻点宗卷,又道:“凤瑛虽不曾领兵,但亦熟读兵法,自认于行兵打仗,虽不及四郎,但也不会逊色太多。如今看了四郎这份宗卷,方知我原先以为的完美攻防部署原还有这般多的破绽。不想仅一日,四郎便将我军情况调查的如此清楚,看来是瑛自大了。” 他说着微嘲一笑,蔺琦墨却接过他的话,道:“休说这世上没有所谓完美部署,便是有,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形势多变,本是对的瞬时便能逆转成致死的失误。陛下看了这宗卷,还敢说必能攻克麟国吗?” 凤瑛一愣,迎上他沉冷的目光,却道:“虽无十分,却仍有七分。” 蔺琦墨点头,抿了一口茶,又问:“我既能一日找出这些纰漏来,便不怕子恪依着这宗卷,将其上问题一一解决。一经发兵,我亦能再找出反攻的机会,子恪可信?” 凤瑛双眸精光微现,却终是一笑,点头道:“这点瑛未曾有过怀疑,我早说过,我之所以认为麟国必败,乃料定四郎不会襄助武帝。” 蔺琦墨不以为意的摇头,沉声道:“子恪说会以静王之愿为己愿,若攻克麟国,定然会善待我麟国子民。然,此等大事,空口无凭。” 凤瑛笑容敛却,目光凝住蔺琦墨,沉声道:“我既诚心请四郎相助,定会守信。不过四郎所言在理,那依四郎之意,当如何?” 蔺琦墨双眸眯起,缓缓抬手,将身前长盒推向凤瑛。 凤瑛于他凝视片刻,打开盒盖。入目是一卷明黄的绸缎,只消一眼,凤瑛便知道那是什么。 他目光微动,抬眸看向蔺琦墨,见他抬手示意,才淡然一笑,取出了黄绢。 缓缓打开丝帛,凤瑛的目光极慢的在其上扫过,半响,他才卷起丝帛来,却沉吟不语。 蔺琦墨也不催他,只依着椅背,漫不经心的品着茶。自饮了两道茶,见凤瑛仍不语,他放下茶盏,微微拍了下衣衫,竟欲起身。 “看来我所的条件,子恪是不允了,如此……” 凤瑛这才抬头,忙制止他,笑道:“四郎且慢。” 他见蔺琦墨挑眉,眉角微微一沉,道:“四郎所列这前三条,不欺民,不兴屠戮,麟国子民享受与青国同等待遇;不残害贵族,其土地一律分摊贫民,甚至这第三条,三年免征税役,留武帝之命,不得暗害,等等这些我都可以答应。只是这后面几条……若如此,麟国便是入我青国疆土,俨然也如自立的小藩国。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休说我无法答应,便应了,满朝文武也不能答应。四郎看,你我能否再行商榷?” 蔺琦墨却挑眉,冷声道:“这上面的六条,缺一不可,若子恪执意请我相助,这六条在三十年内,便是青国对麟国旧地的国策。若子恪不应,我们便只有战场相见了,再无商榷必要。若那样,纵青国攻下麟国,也是鱼死网破,陛下想要一个满目疮痍的麟国来拖累青国吗?” 凤瑛一震,尚未深思,蔺琦墨已豁然起身,抬手便欲去夺他手中绢帛,凤瑛忙跟着起身,随即蓦然一笑,握紧手中绢帛,扬声道。 “好!若我攻克麟国,其上所列,便是我凤瑛要颁下的第一纸诏书,绝不食言。” 他说着,坐下身来,将明黄的绸绢缓缓展开,执笔在其上龙飞凤舞的落下朱批,扔了笔自怀中取出方印来,夕阳的光影滑过,其上繁杂的字样闪过,赫然便是玉玺。 凤瑛抬眸望了眼蔺琦墨,敛却笑意,手中用力,玉玺沉沉终于印上了那一方明黄丝帛。 尚未待他抬头,蔺琦墨已猛然退后一步,深深俯身,长揖一礼,沉声道:“墨代麟国百万黎民诚谢陛下大仁。” 凤瑛忙站起身来将他扶起,两手握上蔺琦墨的双手,两人目光相视,均是一笑。 第74章 凤瑛之心(1) 翌日,罄冉尚在睡梦中便被微乱的脚步声唤醒。她警觉的睁开眼眸,转瞬,婢女水颜已快步入了内室。 “发生什么事了?”罄冉一面穿鞋,一面询问着水颜。 “回易大人,是翼王殿下自旌国前来,马上便到青都北门了。” 罄冉着衣的动作微顿,接着忙拽过外裳套上,大步出了房。 扬鞭催马,罄冉到达北门时却见凤瑛的一众亲卫正护送着龙辇也行了过来,天尚未大亮,队伍灯火辉煌,如移动的一条游龙。罄冉不想凤瑛竟如此重视燕奚痕,亲自来迎,不觉一怔,接着才策马上前,和凤瑛见礼后,一起往北门而去。 城门旗幡招展,数百人的队伍似已列阵在城外静候多时了。 燕奚痕是在天色蒙蒙亮时赶到谧城北门的,他此行并未带多少人,只有十数个亲随,十余骑行的飞快,仅用了不足十日竟自旌都行至此地。远远见城门火光冲天,他双眸渐眯,接着握着马缰的手一抖,身下飞流嘶鸣一声,飞冲而出。 慢慢靠近,一抹银白入目,燕奚痕眉宇骤然挑起。竟是凤瑛亲至!尚未待他细细去看那银白的身影,目光却凝滞在了他身边马上一个清隽的身姿上。 那是个女子,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她清冷而傲然地端坐在马背上,身后万千灯火,漫天旗幡,却抵不过那盈盈身姿。她的眉舒展从容,如同青峰黛色,眸清亮清灵,似水中墨石,唇淡色轻红,灿若骄阳,乌发不插朱钗,却如云烟,碧色的长裙,青色的披风,清冷中有着舒卷的丽色,婷婷然,如一朵盛开在碧池中的兰花,高洁出尘。 燕奚痕不觉一愣,半响才勾起唇角,暗骂一声。这个易青!真真是瞒他至深啊! 他早先便总觉这易青的面容极为熟悉,却偏就想不起来,此刻瞧着她一身女装端坐马上,脑中倒是恍然闪过了一幕。 她可不就是之前在战国酒楼上自己和苏亮曾议论过的那男装女子嘛!在旌国时瞧见她的请罪疏,他还尤其不信,怎么都弄不明白好好的男儿郎怎就变成了美娇娘,如今瞧着她盈盈端坐马上,倒是自嘲的笑了起来。 这般美娇娘,他怎就一直没能察觉出端倪来,竟是一直将她当男儿,真真是瞎了眼啊。 罄冉眼见燕奚痕策马而来,唇角扬起笑容,忙翻身下马,也不管女装衣物,铮然跪地,扬声道:“臣易青拜见王爷。” 四周顿时哗然,人人目光都凝滞在了这里。似是在猜测着燕奚痕会有的态度,以此来断定这位旌国近年来的新起之秀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 罄冉也心中忐忑着,握着的手心也出了汗,却在众目睽睽下,燕奚痕几乎在众人不及观察时已翻身下马,亲切的扶起了罄冉,朗笑道。 “易大人幸苦,此番前来青国,皇兄特意交代,说卿爱食京城凤阳居的糕点,特让本王每样都带了些来。如今见卿似是瘦了些,想来这糕点是带对了的!” 罄冉忙笑道:“易青多谢陛下,谢过王爷关心。” “哈哈,早闻旌帝体恤臣子,果不其然。景轩风尘仆仆,怕是赶路也劳累了,朕当亲送王爷回鸳清馆休息。景轩请!”凤瑛笑着上前,拉了燕奚痕的手,朗笑道。 燕奚痕这才看向凤瑛,笑道:“不想竟劳陛下亲迎,本王已受宠若惊,岂能再劳陛下送我。” 凤瑛却笑着道:“马上朕便要成景轩的妹婿了,景轩自然当得此送。敏敏怕是早想你这个大哥了,景轩不可再推辞,请!” 燕奚痕一笑,翻身上马,随着凤瑛,一行人缓缓向鸳清馆而去。一路笑语宴宴,待大队到鸳清馆时天才见亮,太阳刚刚爬出云层。行馆中却静悄悄的。 燕奚痕微疑的看向凤瑛,却见他笑着道:“原怕景轩来时会是夜半,便未曾通知公主,想来此刻敏敏还睡着,景轩可不要怪她没来迎接你这个二哥啊。” 燕奚痕一愣,罄冉却微微动了下眉宇,心中莫名一慌。 “无妨,哈哈,敏敏有此福气,我高兴还不及呢。” “如此便不必去惊扰公主了。”凤瑛笑着吩咐侍从。 自有官员安排大队,几人说笑着进了别馆。待行至绯院相连的舒院门前,凤瑛停下脚步,笑着道:“景轩便住在这舒院吧,那处便是公主所居绯院,离得甚近,景轩稍适休息便能见到宝贝妹妹了。” 燕奚痕笑着点头,正欲举步,却见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满脸惊慌跑出了绯院。看到凤瑛几人,太监面色顿时惨白,惊叫一声,脚一歪便摔在了地上。 见凤瑛蹙眉,薄公公忙怒喝道:“陛下及各位贵客在此,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不要脑袋了!” 太监顿时身抖如糠,也不知是不是深知闯了大祸,竟突然胆大了起来,跪着便快爬向这边,一面哭喊着。 “陛下饶命,奴才不是故意的,实是奴才……奴才看到……看到……” 他一面哭一面扑向凤瑛,凤瑛目光渐转凛冽,冷哼一声,一脚踢开小太监,看向凝眉的燕奚痕,笑道:“景轩莫怪,见笑了,还不将人拉下去!” 燕奚痕沉吟不语,目光却掠过绯院的月洞门。 一众侍卫正欲上前拉那小太监下去,那小太监却猛然大喝一声,“陛下!奴才看到公主在房中于一个男子搂搂抱抱,这才惊了圣驾,陛下饶命啊!饶命啊!” 太监的话刚落,便惊得众人面色各异,齐齐抽气。 燕奚痕的身影一僵,罄冉望去,见他目光凛冽盯着那小太监,双眸中溢着怒火。 太监敢如此喊出这等话来,若不是一时胆惧,不知道他此言足以要他性命,便是受人指使,早已视死如归。此事也太过凑巧,倒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若这小太监是受指使,那指使他的人会是谁?不欲青国与旌国联姻的战国?或是已和青国有剑拔弩张之势的麟国? 凤瑛面容铁青,目光凛冽盯向那太监,“来人,将此胡言乱语的奴才拖出去,乱棍击毙!” 他此言一出,那太监身体抖动的越发厉害,侍卫一左一右架起太监,太监却仍在大声喊着。 “奴才没有乱言!奴才真的看到了!陛下请相信奴才!”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罄冉冰冷的目光却久久未收回。她清冽的眸微微眯着,心中已有定论。 方才那太监表现的毫无破绽,然却有一点令她起了疑。太监虽力持慌乱,但他被拖走时所喊的话,却让罄冉找到了破绽。他说,陛下请信奴才!一个“请”字,已足表达许多。一个已害怕至此的人竟还在注意自己的措辞,用到敬语,岂不奇怪!太监不经意流露出了对凤瑛的尊崇,这说明了什么。只是罄冉实不明,若此事是凤瑛支使,那他这般做为何? “此奴无状,惊了景轩,是朕之过。景轩请!” 罄冉回头时,凤瑛文雅如常的笑容映入眼眸,一如他的话语,温润无波,他竟表现的仿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燕奚痕却冷声道:“太监之言有辱吾妹闺誉,更有辱我旌国颜面,如今又逢两国和亲之际,岂有搁置不查之理?还请诸位随本王一起前往绯院,以还敏敏清白!” 燕奚痕此刻虽知这是个陷阱,但他已没有任何退路。此刻他若表现得稍有迟疑,今日之言一经传出,燕奚敏的清白便毁了! 燕奚痕说得愤怒铮然,凤瑛却一笑,抬手抚上燕奚痕的手,朗声道:“不可!朕信公主!若果真前往查探,朕将有愧公主!” 他此言一出,燕奚痕面有动容,反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敏敏得陛下相怜至此,本王实为她高兴。” 他语气一转,凛冽的双眸扫了眼凤瑛身后众人一眼,再次启口,“然,今日之事必要一查。清誉于女子如若性命,若今日不查,众口铄金。陛下若真怜惜她,便请随本王同入绯院!” 凤瑛这才点头,“景轩之言有理,请!” 两人说着,同时迈步向绯院走。 罄冉眉宇蹙起,紧跟而上,心中却七上八下。她知道这是圈套,她更百分之百的确定,那太监口中的男子定然便是苏亮。 燕奚痕之所以这般笃定要查,想来是深信妹妹。但他却不知,在这区区的几个月中已足够本不知情为何物的燕奚敏心中装进一个男人。 在这数月中,罄冉见证了燕奚敏的挣扎,更看到了苏亮的变化。他们,一个由天真烂漫、骄纵任性的天之骄女,变成了成熟隐忍的沉静少女。一个则由开朗跳脱、爽朗不羁的大男孩,变成了焦躁抓狂的男人。尤其是这两日,燕奚敏时常恍惚,忽喜忽悲,罄冉早已察觉她对苏亮也动了情。 他们这些变化只怕不光她看到了,凤瑛也有所觉,若此事揭开对燕奚敏和苏亮也许是件好事,可两国的结盟……此事若真是凤瑛所为,他必有目的,此刻两国结盟大势已定,再观凤瑛今日对燕奚痕的态度,他万不是要以燕奚敏的事和旌国撕破脸,可他到底意欲如何? 罄冉这边还没能想明白,那边凤瑛和燕奚痕已大步进了燕奚敏闺房所在的善院。 由于入住在此的是异国公主,所以侍卫们皆在三喜门之外守卫,可这绯院一路竟未遇到一个宫女太监,静悄悄的,便似一个空院。却在此时碎乱的脚步声传来,一群太监宫女转过回廊,奔了过来。 见他们在面前纷纷跪地请安,凤瑛冷哼一声,“不在此伺候着,竟敢玩忽职守!” 众人似不明凤瑛为何动怒,大气不敢出,打头的大宫女忙一叩,道:“回陛下的话……每日此刻绯院的奴才们需得到杂房签点,安排当日事宜。公主素来喜静,身边又有两位旌国的贴身婢女伺候,甚少允奴婢们进入善院,奴婢们知错了,陛下饶命。” 凤瑛冷着面,沉声道:“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退下。罄冉由不得盯向凤瑛背脊,真巧啊。待宫人退去,四人再次迈步,直直走至燕奚敏的门外,凤瑛二人的目光皆看落在罄冉身上。罄冉抬步却未走向正室,反倒向耳房走去,敲了半响门,门扉才吱呀一声打开。清荷一张圆脸上还带着几分睡意,见门外站着的竟是罄冉,这才忙福了福身。接着才发现了站在燕奚敏门外的凤瑛二人,忙又冲二人见礼。 “清荷,怎生如此贪睡!公主宠爱你,你便越发没有规矩。”燕奚痕的话语带着几分怒意,清荷一惊,却自知犯了过错。她也不明为何会睡得这般沉。燕奚痕没有降罪只是薄责已是大恩,她正欲跪下,却听燕奚痕又道。 “公主尚未起身?” “是。”清荷忙恭敬回道。 院中似有片刻死静,接着燕奚痕平淡的声音又起,“公主可是一人在房中安睡?” 清荷似不明白燕奚痕的意思,更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本能的抬头看了一眼燕奚痕,迎上他微眯的双眸。她心一颤,低头间忙答道:“是。” 刚说罢,脑中明光一闪,想着面前几人沉重的面色,清荷直惊得瞪大了双眼,面色微白。 “去,将房门打开,唤敏敏起来。” 燕奚痕的声音传来,清荷并没有动,相反她竟本能抵抗的缩了下肩。 “还不快去!” 燕奚痕厉声再次传来,清荷这才走向房门,颤抖着手,推开了房门。顿时,清荷本便颤抖着的身体一个虚软摔倒在地。 随着她挡着视线的身体移开,院中空气凝结。燕奚痕面色铁青,骤然转身,大喝一声。 “还不关上!” 凤瑛在他转身之际,亦移开了目光,转了身。 罄冉站着未动,眼睁睁看着清荷爬起身匆忙关上了门。可那一幕,却印入了脑中。 轻纱帐幔的大床上,一男一女相抱而眠,男子半裸着上身,女子亦光裸着肩骨,惹人遐思。 罄冉眼眸越发的冷,余光瞥了眼凤瑛,闪过怒意。 不管凤瑛出于何种目的,如此设计一个女子,却是太过卑劣。何况,这女子还与他有婚约。 “本王无颜面对陛下。”燕奚痕的声音说着,对凤瑛长揖一礼,大步便向院外走去。 待他身影消失,院中顿时沉寂了下来。见凤瑛望来,罄冉却忽而盯向门边六神无主的清荷,沉声道:“还不快进屋收拾一下!” 见清荷一下子回过神来,匆忙入了房,关上门。罄冉才迎上凤瑛目光,未待凤瑛开口,她冷声道:“真真是一场好戏,却不知是何人所谋。” 对上她清冷锐利的目光,凤瑛面色不变,却将目光转开,微有遗憾道:“发生这种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如今,青旌联姻怕是不行了……” 他说到此,忽而又移回目光,盯向罄冉,沉声道:“冉冉,你若留在青国我愿拜为上将,并与旌国签下一份国书,永远言好,互为友邦。” 凤瑛的目光带着几分期许望来,紧紧盯着罄冉。罄冉一愣,万没想到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为了谋她留在青国!还是为了那炸药一事吧,他终是怕她为旌国所用吧。可即便是如此,便能这般用手段伤害燕奚敏吗? 她盯着凤瑛,对上他那深沉的眼,对上那熟悉的清和面容,一股怒气冲天而起,罄冉不觉便讥笑出声,接着目光转冷,扬眉道:“陛下还是为了那火药吗?罄冉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及看重,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罄冉的眸中净是讽刺和冷意,对上她这样的目光,听着她逼问的话,凤瑛只觉心如冰锥穿透,登时便涌起一身楚痛的冷意来。他目光也翻涌着浪潮,猛地逼近一步,抬手便扣住了罄冉的下巴,眯着眼,咬牙切齿地道:“云罄冉!” 他对人一向狠辣,若然是为了那炸药;幼时在庆城他便不会轻易放她离去,若然是为那炸药,此刻更不会如此费尽心机地留她;若然是为那炸药,听到她这般言语便不该心痛如绞;若然是为炸药,便就好了…… 凤瑛盯着罄冉,一双眼眸直逼出猩红来,面对她一脸的冷硬梳理半响终究是一句话未能吐出,骤然松开钳制着她下巴的手,狠狠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凤瑛向来温润如玉,罄冉几时见过他如此失态,被凤瑛突然钳制住,又撞上他狠戾的面容,罄冉却是一时呆住,她只觉凤瑛的目光中饱含了各种情绪,他那声压抑的怒喝中更是蕴藏着千言万语。 她心头一震,尚未分辨清楚,凤瑛已是猛然松手转身而去,罄冉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心漏一拍。 凤瑛……他方才眼底深藏着的那是爱意吗?怎么可能…… “我就是爱慕你!敏敏,我必娶你!” 身后房中突然传来一声苏亮的喊叫,他似用尽了全力,声音清晰的传出好远。慧安闻言一惊,忙转身推门进了屋。 凤瑛已大步出了院子,可苏亮那声喝到底入了他的耳,他不觉脚步就是一顿,身体蓦然一僵。 爱?什么是爱,竟叫人如此疯狂。此刻,他忽而很羡慕屋中的苏亮,羡慕他能爱得如此激烈。望着空荡的庭院,凤瑛忽而觉得心中也空空的。 罄冉自屋中出来已是日上三竿,抬头望了眼耀眼的阳光,她微微一笑。 罢了,凤瑛此番这么做对燕奚敏来说倒也不算坏事。起码她能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不必再背井离乡的嫁来他国做一个变相的人质。 出了绯院,罄冉直直便向舒院走。穿过两处游廊,直接便到了主宅。 入了院子,一眼便见程易站在东首屋外,极为烦躁的来回迈着步子。 程易乃燕奚痕的亲卫,是燕云卫的老人,罄冉自是识得他,微微一笑,快步过去。 程易听到声响转过头来,见是罄冉,脸上燃起亮色,忙迎了上来,一脸焦急道:“易青,你可来了。王爷自入了这院子,便进了屋,也不让我进去。我真担心会出事,王爷从前没这样过。你快去看看吧,可急死我了。” 罄冉蹙眉望向他身后屋子,门窗关的死死的,她点了点头,徐徐道:“程大哥还没用早膳吧,快去吧,我进去看看。” 她说着绕过程易推门进了屋,程易回头望了眼她的背影,这才喃喃道:“还真是个女的,真不习惯……” 罄冉入了屋,却见燕奚痕坐在里间的软榻上,被对这边,身影沉肃。 燕奚痕心中烦躁,听到动静,便欲怒喝,可他扭头却撞上了罄冉水波明溪的双眸。 她淡笑而立,眉眼间恬静温和,目光似一缕春风,令燕奚痕的心蓦然一静。 见他望过来,罄冉唇际笑意扩大,迈步进了屋,弯身扶起躺在地上的凳子,接着才抬头笑道:“恭喜王爷。” 燕奚痕一愣,微微蹙眉,抿唇问道:“何喜之有?” 罄冉微敛笑意,目光盈盈,回视他:“恭喜王爷找了个好妹夫啊。” 第75章 凤瑛之心(2) 这下燕奚痕的眉峰蹙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浮沉间竟有杀机。半响他才将握起的手松开,冷声道:“凤瑛?我当初便不该允了大哥送敏敏到这里来!” 罄冉挑眉,颇有诧异道:“燕大哥怎以为我说的是凤瑛?冉冉说的可是苏亮。苏亮这小子对敏敏一片爱意,日月可鉴。他会一辈子对敏敏好的,我云罄冉可是极会识人的。” 燕奚痕再愣,松开了紧蹙的眉峰。是啊,发生这种事,休说凤瑛不会再娶敏敏,他和大哥也不会再同意这婚事。便是不与青国结盟,他也不能送妹妹入火坑。 今日分明是凤瑛在算计敏敏,他虽还没想出凤瑛所谋为何,但敏敏却是万不能嫁给凤瑛的!苏亮倒是比凤瑛要强上颇多,只是还是委屈了敏敏。 燕奚痕叹息一声,迎上罄冉笑着的眼眸,亦是淡淡一笑,道:“你说的对,该高兴才是。”他说罢,却分明心中难受,转开目光面色又沉了下来。 罄冉却挑眉一笑,满是轻快的道:“可不就是该高兴嘛,我也为敏敏高兴呢。有什么能比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更快乐,更幸福。” 燕奚痕诧异回头,盯向罄冉:“和心爱的人?你是说敏敏和苏亮,他们是两心相悦的?” 罄冉笑着点头,“当然,若不然,我岂会恭喜燕大哥。” 燕奚痕眸有茫然,“敏敏和苏亮,他们不是向来不合,我一直以为他们……” 他说着说着面色已好了许多,忽而一笑,终松了一口气。忽而他又猛地回头,紧紧盯住罄冉,蹙眉道:“凤瑛为何这般做?” 罄冉避开燕奚痕的目光,望向别处,缓缓道:“他要我留在青国为他所用,他愿意和旌国签署和平国书,永结盟好,我答应他了。” 燕奚痕闻言便蹙起了眉,罄冉却道:“王爷,易青有负王爷厚望了。” 燕奚痕又瞧她两眼,却也知道她在旌国付出良多,如今这般怕是考虑到回国会连累于他,燕奚痕不觉叹息一声,道:“本王不瞒你,对你,朝堂上确实多有争执。可也有不少大臣是敬服你的,大哥一直不曾表态,他是舍不得你,你的才能旌国上下有目共睹……你既已决定留在青国,本王也不拦你。只是有一点你需记得,我永远都是你的燕大哥,旌国也永远都是你的母国,旌国的国门也永远为你开着。” 罄冉听燕奚痕这般说,瞧着他认真的眸子,只觉一阵温暖。眼前这个人栽培了她,却从未多她施加过任何压力,一直赋予了她信任和支持。自从离开战国,她便如浮萍一般,如今他却说旌国是她的母国,罄冉一下子仿似寻到了根,迎着他那温和的目光,只觉暖的想要流泪。半响她才霍然起来,单膝跪下,声音微颤,道:“谢燕大哥成全!” 两日后,凤瑛举行了一场盛宴,在宴席上翼王婉言提到承敏公主思乡情切,不能成眠,青帝不忍公主垂泪消瘦,取消了青旌两国本以敲定的和亲。 翼王大喜,提出愿以旌国任一适龄郡主送往青国,被青帝婉言谢绝。翼王感念青帝厚情,再次提出愿于青国结下永世之好,青帝欣然。之后,便在宫宴上,两国互换国书,青帝于翼王在百官面前饮下血酒,已示结盟。 这便是史上著名的“杯酒之盟”,这一次结盟,奠定了中原大陆中部及东北部的太平于安宁。更在间接中影响着一直以强者自居的战国,自此战国的强势扩张开始走向衰退,和平的曙光在局部已经出现,并渐渐蔓延。 宴尽,翼王向青帝提出辞别,青帝婉言表达了挽留及遗憾,爽然应允。 翌日,天空竟飘起了大雪,尚未天亮,旌国的大队便出了谧城。百官相送,锦幡飘扬,仪仗如龙,直送出城门一里之外,足显示了深厚的情谊。 青国的百官直到目送旌国大队消失才转身而去,这是史上唯一一次和亲失败,两国却结成友好的特例。 旌国的大队行的并不快,拖出很长很长,燕奚痕一骑行在队伍前面,瞧着远近苍茫,心情开阔。 此番到青国来,本是皇兄恐易青身份被揭,而影响到两国结盟,才令他昼夜驰骋赶赴青国。 却不想最后不但两国缔结了友好,还带回了敏敏,这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结果,燕奚痕自然知道这一切功劳都来自易青。 他心中虽因易青不能随着他回国而有些失望,但是比起敏敏的幸福,那些却也不再那般重要了。何况他相信,易青便是恢复了女装,忠义之心也不会变,她总有一日会回到旌国的。 只是这丫头也真是,怎今日竟没来送行! 他正想到罄冉,却见远处的十里亭外俏然立着两个身影,男子俊逸,女子清雅,皆是白裘加身,乌发高束,衣袂飘拂,并肩而立的身影宛如神仙眷侣。 燕奚痕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一个扬鞭,向这两人飞冲而去。在厅前勒马,瞧着罄冉,笑着道:“以为你不来相送了。” 他说罢又看向蔺琦墨,抱拳道:“多日不见,四郎风采依旧。” 蔺琦墨挑眉一笑,不无调侃道:“景轩兄也是英俊不凡啊。” 两人相视而笑,燕奚痕这才翻身下马,转眸再次看向罄冉,却见她转身向亭中走去,拿起桌上一个包袱,及一杯早已倒好的清酒,缓步走出。 将包袱递上,见燕奚痕接过,罄冉笑道:“天寒了,这是我这两日才赶制的一件大麾。我不擅女红,第一次做衣物,做的不好,燕大哥别笑话我。” 燕奚痕不觉爽朗一笑,道:“甚好,本王倒不想有一日还能穿上臣子缝制的衣裳。哈哈,这可是独一份啊!” 罄冉被他调侃,不觉也笑,朗声道:“所以这女子入仕也是没有坏处的啊,为何要歧视女子!” 燕奚痕闻言一愣,接着却是摇头失笑,道:“易青只当天下女子都能成巾帼英雄不成?这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经,如你这般的奇女子还是少些为妙,不然本王这可吃不消啊。” 罄冉知晓自己的女子身份定给燕奚痕惹了不少麻烦,听他如此调侃,不觉面上一红,忙将手中清酒呈上,道:“燕大哥喝了这酒暖暖身子吧,经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逢。燕大哥定要保证!” 燕奚痕笑着接过罄冉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又道:“你也保重。易府,我会交代何伯好好管着,那里终是你的家。你走后,雪琅甚是想你,每日都赖在你房中许久,我回去会令人将它给你送来,可还有什么重要物事要一并带来吗?” 罄冉闻言感动,暖暖一笑,“天为盖,地为被,都是身外之物,便都留在易府吧。再者,燕大哥也说了,那里终是我的家,早晚是要回去的。” 燕奚痕点头而笑,又看向蔺琦墨。 蔺琦墨和罄冉的事他已听燕奚敏提过,此番见他们站在一起,两人一个是他的知交好友,一个是他的心腹爱将,他自为罄冉二人高兴,不觉大掌拍在蔺琦墨的肩头,笑意微敛,沉声道:“好好待她,这般女子可不多见,若你亏待她,我旌国百姓也不能允!” 蔺琦墨低头,温柔看向身侧罄冉,目光似是柔进了无限情意,抬头时他舒缓一笑,点头道:“当珍之胜过吾命。” 燕奚痕不觉哈哈而笑,半响才瞧向罄冉,道:“往常便觉你有些来历,倒不想竟是云艺前辈遗孤,也难怪总觉你心思沉,今次见你似多了几分柔弱和轻灵,这般很好,我也能放心了。” 罄冉闻言心中感动,目光微闪,隐有泪光。好似自换回女装,她便越来越恢复女孩性子了,可她到底不习惯女态和燕奚痕相处,不觉就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去瞧瞧公主和苏亮。” 说罢便匆匆一俯身,快步出了亭子向不远处的车架而去,那边燕奚敏见她过来,已扶着苏亮的手下了马车,向她迎来。 罄冉笑着望向两人,最后终是拉住燕奚敏的手,道:“好好珍重,我祝福你们!” 燕奚敏闻言面色一红,不觉瞧了身旁苏亮一眼,这才回握着罄冉的手,道:“你也一样,我们都等你回到旌国。” 苏亮却笑着拍上罄冉肩头,朗声道:“永远都是好兄弟!” 罄冉迎上他诚挚含笑的目光,不觉也笑了起来,眉宇飞扬,一拳捶向苏亮,也道:“好兄弟!” 旌国的大队再次向远方驶去,风雪越来越大,转瞬那一行人便消失在了原野上。 罄冉却依旧立在小亭边上遥望着,蔺琦墨不觉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强行拉入怀中,委屈的嘟了嘴,不无酸意道:“别再望了,你再望下去,我可要被醋意泡死了。” 他的表情太过夸张,加之那语气酸意浓的吓人,罄冉莞尔而笑,自知他为何这般,笑着道:“是吗?哎,我本还想拥抱下燕大哥和苏亮呢,都没好意思,好歹我们可是同生死的袍泽。” 蔺琦墨顿时面色便是一沉,搂在罄冉腰间的手猛然一紧,将她死死扣在怀中,扬声怒道:“拥抱?你敢!云罄冉,我再次郑重警告你,你是我的女人!以后少和那些个臭男人勾肩搭背!我的好脾气也有用尽之时,若惹恼了我,我……” “你怎样?”罄冉不怕死的扬眉而笑。 蔺琦墨面色更沉,怒道:“若是惹怒了我,我便炼一条碗粗的铁链,非要将你我死死栓在一起不可!” 罄冉微愣,唇角笑意越发甜美,面上浮现娇红,目光却盯着面前男子,一字字道:“那便锁吧,我心所愿。” 蔺琦墨万不料她会如此说,隔着飞舞的雪,她双眸盈盈,娇俏羞涩,蔺琦墨的心失了跳,此方天地,再容得它物。 “冉冉。” 唤声情深,眉间眼底,无尽轻柔,万分怜惜。 “嗯。”罄冉温柔的应,笑意宛然。 蔺琦墨手臂再次一紧,长叹声中低头覆上她醉人的红唇。雪色飞卷,扬起两人碎发,丝丝缕缕,尽皆纠缠。 半响,两人才缓缓分开,十指相扣,蔺琦墨的眸深亮幽灿,唇角餍足令罄冉双颊愈红。 她不觉低了头,微微一挣,不无嗔怪道:“你不是说辰时要到军营去吗,快走吧。” 蔺琦墨的脸一垮,本修直的腰身顿时便是一软,可怜兮兮得竟将高大的身体依向了罄冉,不无撒娇道:“冉冉真是不懂风情,此刻却赶我走。不走!军营好无趣,军营好臭,冉冉香,四郎抱着冉冉哪儿都不去。” 罄冉顿时傻眼,半响才一笑,推开蔺琦墨,沉声道:“我云罄冉才不要这等胸无大志的男人,走啦!” 蔺琦墨不无委屈地瞪了罄冉一眼,这才两指撮起,一声清啸自唇间传出。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大白清风并蹄破雪而来。 蔺琦墨回头,迎上罄冉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而起,向马儿奔去。几乎同时,两人落在各自马儿的背上。 蔺琦墨诧异扬眉,不无赞赏看向罄冉,道:“不错,轻功又精进了,都要超过夫君我了!” 罄冉得意而笑,抬手指向茫茫前方,“再来塞上一程?此次我定要赢你!” “有何不可!” 两人相视,同时扬鞭,两骑同时踏雪向远方驰去,大雪狂卷,那两骑交错的身影似乎慢慢融在了一起,再分不清彼此。 风卷雪舞,吹散了一切痕迹,只有那飘荡的雪依旧在见证着这世上的万千感情,纯美如爱情,醇厚如亲情,真挚如友情…… 落日熔金,天际最后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给一切都镶上了一道金边。 罄冉坐在绕山而过的一条小溪边,身后是广阔原野,身前连绵的山峰下星罗棋布的矗立着一座又一座军营。 辕门上战旗在旷野晚风的吹动下猎猎作响,透出几分军营特有的肃飒来。 罄冉托腮而坐,溪水未曾结冰,却隐有寒意透出,空气却透着湿寒,而这种清冽之感,却能让心沉静下来。 自那日罄冉答应凤瑛留在青国,凤瑛却再未寻过她,罄冉本以为他会令她参与青国的科举,但他竟好似忘了她这个人一般。 他不寻她,罄冉倒是也乐得自在,便跟着蔺琦墨来了这军营,她此番前来军营虽说穿了男装,但却并没有刻意隐瞒女子身份,也不曾易容。 她在军营中没有职务,加之蔺琦墨又因急事离开,罄冉便更觉无趣起来。偏她每次出了营帐就引来兵勇门侧耳相顾,暗自议论。 罄冉便索性整日的呆在帐中,翻看兵书,独自对弈,只每日清晨练会儿剑,傍晚出来散步,日子倒也不算难熬。 只是蔺琦墨却迟迟未归,本说三日定归,现下算算竟一晃已有五日。两 日前,他着人送回一封信,说是事情不太顺利,要迟归几日,让她勿忧。短短几字,倒是令她安心不少。 忽而,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罄冉一惊,猛地回头,一望之下,却愣在当场。 但见余辉下,一人一骑快马而来,扬起一阵尘土。 她愣愣凝视着那旷野上一点傲然的白,望着那一骑快速逼来,眸中掠过欣喜。 蹄声清扬,带着晚风快意,白马飞腾,白衣呼卷,夕光轻柔映的那人美如冠玉,皎若清月。 望着呆愣着坐在溪边的罄冉,蔺琦墨面上笑意越发耀眼,星眸熠熠,眉扬鬓角,笑意疏朗。 片刻间,他已驰近,竟不减马速,反倒清喝一声将马儿驰的更快。 他一双宝石般闪耀的眸子紧盯罄冉,在她的惊呼声中,于交错之际,弯腰伸臂将罄冉带起。 罄冉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风过,身子一轻,惊呼未落,人已被蔺琦墨揽腰带起。 她青色的衣摆在空中扬起优美弧度,接着便落在了马背上,被扣在了蔺琦墨怀中。 大白兴奋的嘶鸣着,前蹄踏入溪边浅水之中,溅起一片水花,交杂着罄冉飞起的衣袂。 在罄冉的惊呼声中,白马腾空而起,蹄扬清空,身下粼粼波光闪过,清溪在夕光粼粼下从身下飞逝,犹如飞舞于漫天星光之上。 罄冉扬唇而笑,一股畅快油然而生,禁不住心情也飞扬起来。 马儿带着两人自溪河之上一跃而过,落在对岸,又奔出一段,才缓缓放慢了速度。 山间晚风寒意拂面,身后坚实的怀抱却驱退了凉意,似乎只要这样呆在他的怀里,纵使冰结万里,也能并肩而行,踏碎天长日久的冰寒。 蔺琦墨一手揽紧罄冉,一手微提缰绳,大白缓缓停了下来。 “真香……”扔掉马缰,将头深深埋在罄冉颈窝,吸了口气,蔺琦墨喃喃道。 身后传来他心房有力的震动声,罄冉浅勾唇角,面上红霞染起。却听蔺琦墨慨叹一声,又道。 “数日不见,渴卿若狂。” 他说着便拿他生了胡岔的脸在罄冉脖颈处一阵乱蹭,痒痒的,一股酥麻由颈部蔓延而下。 他动情的话,温热的呼吸,闹的罄冉又羞又臊,忙向前倾身,拍向他紧扣在腰上的手,嗔道:“油嘴滑舌。” “怎会是油嘴滑舌?天地可证,我这可字字发自肺腑!” 蔺琦墨将罄冉前倾的身体拉回,话语委屈的凑上俊面,笑道:“来,冉冉给四郎香个,以慰我相思之苦。” 罄冉嗔恼的抬手,想拍上他挑笑的俊面,可见他眉宇上凝着浓浓疲倦,晶灿的眼中血丝密布,抬起的手便一下子改成了抚摸,眸有疼惜。 蔺琦墨哪经受的住她这般眼神,双臂一紧,俯身便欲吻上她桃红妖点的双唇。 罄冉一惊,忙退了下,瞥了眼不远处的军营,辕门处还能看到守军将士的身影,她急声道:“别闹了,快让我下去,让人看见了!” 蔺琦墨非但没松手,反而困的她更紧,朗声道:“看见便看见,爷和自家娘子亲热,还怕别人看不成!冉冉,我好想你,你想我没?” 见他又凑过来,罄冉只觉自己这个现代人怎生还没他这个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古人来的开放。见辕门兵勇分明已注意到了这边,纷纷翘首望来,罄冉顿时一臊,大声提醒道。 “这可是军营,你快放开我!这样子让将士们看见,看你还怎么树立威信。” 蔺琦墨却不以为意的一笑,眨眼道:“军营怎么了?我蔺琦墨风流荒唐又不是第一天被世人知道。” 他说着,不理兀自瞪眼的罄冉,俯身便在她红唇之上重重的落下一吻,吸允几下,末了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见罄冉羞恼的低了头,他才望着她粉粉的后颈哈哈笑了起来。 罄冉听他大笑,心口失跳,怕他再行疯癫之举,忙收了女儿娇态,抬头问道:“你去做什么了,累成这般?” 蔺琦墨笑意微敛,不再逗她,道:“是小殿下的事,嫂嫂将小殿下送来了青国,我去安置了下。” 罄冉一愣,挑眉道:“小殿下?静王遗腹子?” 见蔺琦墨点头,罄冉眸有所思。 青麟开战,若然蔺琦墨领军,静王遗子便必成麟帝对付蔺琦墨的剑,此刻静王妃将独子送到青国,未雨绸缪,见识不凡啊。 第76章 誓师出征(1) 翌日,罄冉醒来便听到一阵阵喧哗自帐外传来。罄冉心知是有事发生,忙翻身而起,洗涮过后,出了帐篷,遁声寻去。 一路营帐连排,却静无一人,一声声喧闹竟是从练兵场方向传来。 罄冉微感诧异,临近校场才听出了端倪,她蹙起眉,脚下加快,转瞬便到了偌大的练兵旷野。 但见练兵场上密密麻麻全是兵勇,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一眼望不到边际。竟是孜军营这前后两营驻军一共三万军士全聚在了这里,打眼望去,铁甲在曦光下熠熠生辉,蔚为壮观! 她站在最外缘,身前尚聚集着一众杂役,驻足望着远处点兵台。 台上,十个穿戴高级统领甲衣的将领团团围着一个昂然而立的白色身影,正是蔺琦墨。 他被拿着不同兵器的众武将围在中央,只穿了件白色的窄袖武士服,异常英挺。似并未将那些虎视眈眈的军士放在眼中,在他们森寒兵刃下,他很是欠凑的整理着衣衫,动作说不出的潇洒风流,可恶的漫不经心。 虽是隔的极远,罄冉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却知道,他此刻面上定是带着让人气急败坏的笑容,这厮向来有让对手抓狂的潜力。 这孜军营为青国护卫京畿两大营地之一,是耀文帝为将时一手创建,军中兵勇多是显贵子弟,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由于孜军营担负着拱卫京畿的大任,这里的将士,甚至每一个兵勇都是皇帝心腹,在朝庭有大事发生时,孜军营将士们也最有机会建功立业,所以许多朝中将领都是自孜军营中提拔出的。 因此京中贵族也都乐意将子弟送到这里来,一是得到提拔的机会多,二来待遇比一般军营好,再来,即是拱卫京畿,自不必前往前线,要冒的风险也小。 只是孜军营挑选兵勇时要求极严,但有入者,定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也是如此,这里上至将领,下到每一个兵勇都有着于普通军营相别的傲气和清高,向来不服管教。 蔺琦墨虽威名在外,为帅时震慑四国,但他终究是异国人,凤瑛将这孜军营交由他来调教,这些人又岂会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蔺琦墨现在于世人眼中还是个叛国求荣的鼠辈。 故而能有现在这一幕,倒在罄冉意料之中。 “要开始打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赢!” “怎会赢不了!方才那姓蔺的虽是独挑了三十个千总兵,可现在的十个可都是咱军中的将军,哪个武功不是一顶一的高?我看姓蔺的这次要栽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 各种议论声,唏嘘声不绝于耳,人人目光都凝滞在那点将台上。 罄冉望去,眉宇微蹙,为蔺琦墨捏了把汗。那台上十人,皆是军中高级将领,功夫可都不弱。 孜军营的统将白鹤便在其中,听闻他在青国军中也算是排的上号的将领。 罄冉凝眸,转瞬间台上已人影纷错战在了一起,一片刀影剑网。 蔺琦墨手中寒剑横空而出,白衣腾矫,剑舞游龙,罄冉凝望着那个从容游移在众将之间的身影,微微摇头。 这个混蛋,都到这时候了竟然还在装酷,用这般花哨却没什么威力的剑法,简直就是找死!他也不瞧瞧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这十个将领皆贵族出身,纵他是凤瑛派来接掌孜军营的,这些人也不怕伤了他。 蔺琦墨岂能不知这点,他知道面对的十人武功都不弱,故而才不急于迎敌,只用花哨的剑招,以极好的轻功避其锋芒,寻找反攻之机。 如此在台下人看来,只见一个白影纵横在众将间,竟是那般从容不凡,众将领手忙脚乱,竟连他的衣边都摸不到,要知道高手并不多,在众多的兵士眼中花哨便是厉害。 而在台上十个将领眼中,蔺琦墨这样分明便是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怒气上涌,他们手中兵器越发寒意暴起。 蔺琦墨观察片刻,已将每人功夫摸了个底,瞅准他们个攻个路,根本不知配合联手,蔺琦墨唇角勾起,开始反击。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尘土,蔺琦墨手中剑气忽然袭出,天地间骤然便充满了凄凉萧杀之意。 他反手刺出一剑,长啸一声,冲天飞起,寒剑也化做了一道飞虹,人与剑已合而为一。逼人的剑气,摧得尘土飞扬,众将的眼眸也都眯了起来。 他飞身而下,长剑旋舞,转瞬间已拆了几十招。引得白鹤等四个较为难缠的自顾不暇,趁着四人不及回防,他暴喝一声,连击七剑,一剑比一剑更快,更凌厉。 剑光如漫天清霜,弥漫开来,卷向东面几个武功薄弱的将领,凛冽剑气袭来,几人纷纷横刃相避,连连后退。 蔺琦墨已纵身而上,连踢数脚,转瞬间四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竟如被折翼的蝶被抛下了点兵台,狠狠摔在地上。 偌大的旷野响起阵阵抽气声,接着便静了下来,仿似无人之地。罄冉见此,松了口气。 白鹤等人见此,顿时便对视一眼,谨慎起来。然蔺琦墨不待他们形成联盟,剑芒如莲花般绽放,剑气在空中划过长音,延绵不绝击向四人。 罄冉先前虽见过蔺琦墨使剑,但那多系玩闹,他从未使出全力。罄冉早便闻蔺琦墨擅剑,一把寒剑天下少有匹敌,现在得见,不免称奇。 她还未见过有人能将剑招使得如此之快,剑招变动时连贯的如此完美,犹如一气长虹叫人分不出哪是第一剑,哪是第二剑,只这漫天的剑气便足以让人眼花,于他对招,怕是尚未适应,已被击败。 蔺琦墨三剑逼退以长枪攻向他下盘的白鹤,并不追击,陡然偏转剑势,又是连续三剑,剑势不衰卷向另外一人,变招巧妙利落叫人称奇。 那人不防登时狼狈后退,蔺琦墨飞身折起,以诡异的姿态在空中一个筋斗,以后脚腾起之力,将那人踢下了台。 旷野上有响起惊叹声,台上已只剩白鹤等三名将领。 罄冉放了心,不再多看,转身向营房走。缓步刚走出百步,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声震大地,接着便是静默。 罄冉回头去望,但见那高高的点兵台上,此刻只剩下两人,白鹤愕然站在台上,而蔺琦墨手中寒剑正抵在他的前胸一寸处。 不过片刻,竟已如此情景,怎能不让人惊愕。乌压压的旷野竟没有一丝声响,安静的连风吹甲衣的声音都能听到。 却见蔺琦墨洒然将剑归鞘,上前一步,气沉丹田,扬声道:“还有没有谁欲上台赐教?” 连军中最高一级的统领都已败阵,谁还敢上前,瞭旷的原野,三万人竟鸦雀无声。 蔺琦墨双眸四望,忽而仰天而笑,接着他面色转冷,沉声道:“有哪个不服便放马过来,既是军人,便休要如骂街泼妇以口舌见长。军营有军营的规矩,军人只以拳头说事!我蔺琦墨是不是卖国求荣之辈,自有后世评点。身在军中就该有个男儿丈夫样,我蔺琦墨既功夫强过尔等,尔等便该好生习练!军人休做文人态,口蜜腹剑,巧言说事!滋事哄闹算什么大丈夫行径?军人服从命令乃天职所在,孜军营名声在外,竟是如此目无军纪的乌合之众吗!” 在军营中,用拳头往往是最直接,最见效的,蔺琦墨的一番话运气丹田,朗朗传出极远,只这纯厚的内力便让人心服。 军人崇尚英雄,蔺琦墨纵是异族,然而这都不能抵消他曾经有过的功绩。 这个男人,在少年之时便以他传奇一般的神勇和智慧,领着一支残军出荷州,战泾阳,取钧关,救其叔父于滕城。一手组建腾元铁骑,领军北战,辅佐其叔父登基为帝。后又攻城掠地,扫荡麟东反军,一力促成麟战和盟,挥师北上顷刻灭燕。 这个年轻的男子,有着骇人听闻的战绩,纵使多少老将都望尘莫及,更何况这些未曾打过仗,不曾立过功的孜军营兵勇。 他们虽眼高于顶,然而此刻,在见识到蔺琦墨惊人的剑术后,均心有戚戚,不敢再言。 罄冉望向台上蔺琦墨,但见他白衣俊朗,却有着平日未见的凌洌孤峻,身姿挺拔,傲然台上,丰神绝世,星眸睥睨间有着沙场厮杀磨砺后才能拥有的摄人气魄,豪情威势。 罄冉含笑凝望,心没来由的砰砰直跳,这个男人,倾心于她呢…… 夜幕降临,灯火连营,蔺琦墨巡视军营一圈,这才闲下,回到营帐。 尚未走至帐前,远远便见帐中灯影闪动,幕帘上引出一个婉约的影子,柔和的线条,长长的睫毛。 蔺琦墨唇角扬笑,大步流星,一把撩起帐帘,迈步而入。 罄冉正坐于案前细细看着一张地图,听他进来也不抬头。 蔺琦墨笑笑,兀自将满是尘土的外衫脱去,随手便仍在了塌上,净了手,这才走向罄冉在她身边落座,笑道。 “竟在看麟国地形图?别费神了,好不容易得闲,让我好好抱抱。”他说着推开地图,便欲去搂罄冉。 罄冉大惊,瞪他一眼,已站起,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颇为严肃的道:“这是军营,你这统军的怎一点也不注意!我是来给你抹药的,休要再闹!” 蔺琦墨见她一本正经,一脸大义凛然,但觉好笑,也果真朗笑出声。见罄冉蹙了眉,他才收敛笑意,乖乖将衣衫褪去,露出精壮伟岸的上身来。 “有媳妇真好,怪不得军中的臭小子们个个都想着能早日回家,娶上一房媳妇。” 罄冉听他虽说的玩笑话,可话语间不无感慨,望着他背上、腰上、肩头……满身遍布的紫青,一时心酸,没有应声。 她拨出瓶塞,剜了药膏向他肩头一块青痕涂去,哪知刚触上他的肩膀,蔺琦墨便极为夸张的颤抖一下,连声尖叫,呼着疼痛。 一张俊面上,便似小儿摔了跤,楚楚可怜,闹的罄冉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指尖动作也轻柔缓慢了起来。 细细的给他涂抹着,帐幕忽而被人大力掀开,白鹤愕然望着他们,愣了下忙歉意一笑,神情尴尬的放下幕帘。 罄冉面颊微红,匆忙给蔺琦墨背上涂了药,将瓷瓶往他怀中一扔,便向外走。 手腕一紧,罄冉回头却正迎上蔺琦墨凑上的唇,他在她面颊重重啄了一下,这才眨眨眼放开她。 罄冉瞪他一眼,快步出了帐,对候在一旁的白鹤点头一笑,迈步而去。 对蔺琦墨,孜军营上至将领下到兵勇,虽震慑于他的武功,但心中却并未真正信服。 翌日,蔺琦墨又于将领们比试了马术和箭术,第三日他挑出两千人的小队,单独训练阵型攻守,一个时辰后竟生生击败了白鹤等将领带领的六千兵勇,一时威慑全军。 再加上他在军营以身作则,不畏辛苦,训练得法,终令众将士折服,对他的军令再无左顾而言他。 在孜军营投入严谨训练的同时,也迎来了新的一年。谧城张灯结彩,异常热闹,百姓们都在期许着新的一年能够五谷丰登,平安太平。 凤瑛在皇宫设下了宫宴,罄冉却未去参宴,蔺琦墨是必须要去的,因为他马上要带兵出征,这场宫宴是他第一次出现在青国庙堂。 想来不日,麟国少帅叛国求荣这个惊人的消息便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四国,引起轰动。 罄冉有些担忧,却也知帮不上什么忙。他既已打定了主意,她便唯有默默支持,在他迷茫脆弱时但求能给他些许安慰和温暖。 军营中的新年也很热闹,将士们虽不能和亲人团聚,但也饮酒欢歌,对天而拜,闹的极晚,满满的军营都飘荡着烤肉和水酒的香气。 罄冉借用军中营灶做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备了清酒,燃上蜡烛,在帐中静候蔺琦墨。 蔺琦墨回来时已是夜半,两人一起用了饭,相依一夜,低言细语,彼此讲述着往事。听着外面声声马儿嘶鸣,望着接天连营的灯火,倒也有着别样的柔情和安宁在心中滋生。 清晨,新一年的太阳自天边缓缓升起,照耀整个大地,相视抿笑间已是有别于往年的飘零孤独,落了满心的欢悦和轻暖。 上元节过后,青国的细作开始不断在麟京散布凤瑛攻麟之举,一时间引得麟国朝中谣言纷纷,民心不安。 同时,青国各处也纷纷传来奏报,什么天现异状、火日当空、帝星北移、天诏现世…… 奇之又奇的景象层出不穷的显于青国,诸态皆表明青国举兵攻麟实乃天意所在,一时百官纷纷上奏请战。 终于,凤瑛准众臣说请,顺从天命,决定于永元二年二月初二誓师谧城峒坤门,发兵东西两路大军,共计四十万,御驾亲征。 亲自扩疆开土是历代帝王莫大的荣耀,凤瑛欲建立宏图伟业的决心和志向,早已是无人可挡。为这次的御驾亲征,他也早做下了完备的安排和部署。 国诏颁下,大臣们纷纷上表歌功颂德,他们也都相信早已烂到骨髓的麟国,经不住青国精兵的虎狼一击。 永元二年一月凤瑛颁下改元诏书,改永元二年,为建统元年,崭新的年号昭示着青国年轻帝王统一东南疆域的魄力。于此同时,青国大军已整装完毕,带着充足的粮草,分东西两路奔赴边关。 建统元年二月初二一晃便到,这日阳光异常灿烂,照在身上已有了早春的暖意,更映得峒坤门外三万孜军营将士的铠甲反射出粼粼寒光,耀得人双眼半眯。 凤瑛一身金甲,端坐御马之上,在数千禁卫军的拱卫下来到峒坤门。 看到凤瑛身影,顿时雷鸣般的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声势惊人。 凤瑛在高呼声中从容下马,步履稳健登上阅兵将台,他微微抬手,顿时军容肃整,再无一声,只闻四周招展的战旗猎猎作响。 嘹亮的号角声忽而响彻京都内外,号声一落,凤瑛左手扶上腰间宝剑,身形挺直,待礼炮九响,他骤然将宝剑高高举起,随着他的手势,数万大军齐齐跪地,震天的呼声再次响彻天际。 “吾皇万岁!” 凤瑛岿然而立,面容沉肃,踌躇满志地站在皇城的峒坤门上,傲然睥睨着下方林立的将士,接受这万军一拜。 战鼓擂响,蔺琦墨穿戴银色盔甲,雪白战披,走上城楼。他与凤瑛对视一眼,忽而退后一步,单膝跪地,双臂抬起,凤瑛郑重的将手中帅印和兵符交给他,并躬身亲自将他扶起。 两人相视而笑,蔺琦墨回身将兵符高举,战鼓再次擂动,众人再拜,高呼着。 “青国必胜!” 这一刻九城失色,甲衣的寒光映得太阳也黯然失色。 罄冉遥望着城楼上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睥睨天下、风神绝世;一个铁血峥嵘、风华狂肆。 这一刻凤瑛是意气风发,满腔踌躇的,而蔺琦墨呢,当他听着这一声声震动九天的呼喝,不知心中作何,想来万般滋味,定如一杯醇苦的茶,只能自己品知。 罄冉叹息一声,却闻四周蓦然一静,再去望,凤瑛和蔺琦墨已相携着步下城楼。 他们分别跃上马背,凤瑛率先拨过马头,蔺琦墨一骑紧跟在他身后,手中寒剑高举,随着他剑光移动,万军依序转身,列队上马,纷纷而动。 罄冉本便一骑列于孜军营的最前面,跟着队伍翻身上马,随大队策马相追,向南而行。 四周龙旗卷扬,尘土漫天,铠甲擦响,她回头,极目远望,高大巍峨的城门已渐渐消失在滚滚的黄尘之中。 虽则大军早已奔赴边关,然而孜军营一行却还是风餐露宿一点也不敢耽搁,行得极快。 对麟的战争早已小规模打响,一路不断有战报从各路送达凤瑛军帐,蔺琦墨于凤瑛也常常秉烛夜谈。 两人似是都有意不让罄冉牵连进战场中,虽是将她带了来,可却从未邀她进入主帐。罄冉便一下子闲了下来,只看着他们相谈甚欢,怨念着自己的女儿身。 这日兵行角柳坡,天色已晚,又赶路两日,兵士们早已疲累。蔺琦墨下令在山坡下扎营起灶,一晃便又向主帐而去。 罄冉忙瞅准时机大步跟上,至帐前一把夺过小兵手中拎着的铜壶,尾随蔺琦墨便到了帐前。 蔺琦墨余光早已留意到了她,岂能不知她的心思,他唇角微微勾起,脚步却越发得快,掀了帐幕便欲跨进营帐。 罄冉见他分明就看到了自己,却又这么无视,心头一急,忙大步拉了他的衣袖。蔺琦墨一脸茫然的回头,迎上罄冉期盼的眼眸,他夸张的睁了睁眼眸,惊疑道。 “怎么还不去睡?到这里做什么?” 第77章 誓师出征(2) “你们渴吧?我送茶来了。”罄冉忙拎起手中铜壶微微一晃,冲蔺琦墨再次讨好一笑。 蔺琦墨从未见过她如此姿态,几分小女儿的娇态和俏皮。他的眼中有笑意闪过,却一个海底捞月夺过了罄冉手中铜壶,轻声道:“冉冉有心了,快回去歇着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他说罢,转身便入了营帐,察觉到身后罄冉怨怼的目光,和她轻微的跺脚声,蔺琦墨肩头耸动几下。接着他将夺来的铜壶背于身后,轻轻的摇晃了几下。 罄冉愤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见他如此,便是一乐,忙轻步入了营帐,自他负于身后的手中接过摇晃的铜壶,弯唇一笑。 帐中灯火通亮,凤瑛正盘膝坐于塌上,俯身盯着摊开的地图,手指顺着图上红线标着的沟壑慢慢移动着,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朗声笑道:“四郎这份图果真要详尽的多,我观月儿山并非无处可破,虽说天险陡峻,又有交越关遏山道而守,但这月儿谷中水源皆引自一处……” “月儿山的水源都来自西谷雪岭积水,现在恰逢干季,想要掐断水源却也不难。只是这交越关虎踞险关,易守难攻,又是南北相通的要道。若是将对方逼急了,其自毁交越关,纵使我军顺利通过月儿山,到时候大军军粮自此通过,怕是要受阻。”蔺琦墨脱下军靴,上了塌,盘膝而坐,一面接过凤瑛的话头沉声道。 凤瑛眉宇微蹙,点头道:“四郎所言不无道理,军粮关乎要害,看来这月儿山只能缓攻,急不得。” 罄冉也不打扰他们,拎着铜壶,将茶杯洗好,斟上茶,奉于凤瑛。 凤瑛似是心思都放在图上,并未留意,随手接过茶盏凑近薄唇,蓦然手微微一抖,猛地抬头看向罄冉。 这些日子虽是同在军营,但是两人并未近距离接触过,算起来这是自罄冉那日和凤瑛闹了矛盾后两人第一次正面相对。罄冉见他未曾留意自己,本已松了口气,奈何他忽而又抬头目光灼灼盯向她。 罄冉倒水的手顿时失了分寸,两滴水溅出茶盏落在手指上,滚烫的起了两点红色,她禁不住蹙了眉。 蔺琦墨本也注目于地图上,听闻她清浅的吸气声,扭头望来,俊眉微蹙。抬手便拿过她执着的铜壶,薄责道:“怎不小心些!想听便上塌老实坐着,这些事用不着你来。” 他说着将茶盏填满,推向桌案里侧,示意罄冉上塌。 余光见凤瑛并未反对,罄冉忙低着头脱了鞋子,爬上塌便端端正正坐了下来。见蔺琦墨去拉塌上叠着的锦被,罄冉忙自己取过,压在了腿上。 凤瑛犹如实质的目光紧随着罄冉,拿着茶盏的手不觉有些用力,骨节分明。 蔺琦墨却仿无所觉,给罄冉压好被子,这才笑着回头,看向凤瑛,道:“子恪也不必心急,月儿山虽是险峻,然其于关、原两城互成犄角,向来一方有难,三方皆有所动。关城防守一向松弛,只要拿下此处,再发兵原城,原城定会向交越关发出求助,将关中兵勇调出月儿山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还需细细筹谋。此事不急,倒是这江州的攻势不能再缓了,若是六月不能兵行斐江,只怕汛期一到,想突过江去就难如登天了。” 凤瑛点头,目光注于地形图上,缓缓饮了口茶,道:“江州倒是不难攻下,刚刚来的军报,西峰军已攻入启城。启城乃江州门户,待我们赶过去,江州应该已经攻克。只是西峰军的主将一直不曾定下,此次兵发江州在整个大战中起着开局作用,不知四郎以为谁为主将更加合适?” 迎上凤瑛微眯的双眸,蔺琦墨淡笑,摆手道:“任命将领乃陛下权责,再者四郎于青国将领并不相熟,此事四郎可没什么主意。” 凤瑛却摇头,坚持道:“四郎乃主帅,此战对我军至关重要,这任命将领关系全局胜败,朕还是得听听四郎的意见才好做出决定。依四郎看,如今西峰军中两元大将,程曲与陆君峰哪个更为合适?” 见他执意,蔺琦墨笑道:“那我便向陛下举荐一人,陆悦峰。” 凤瑛目光一闪,点头沉吟道:“仲卿处事果断,不乏沉稳,堪当大任。只是……他终是年轻,未曾立下战功,在军中只怕威望不足。不如程老将军经验丰富,在敌军中也素有威慑。” 蔺琦墨听他否定了自己所言倒也不介意,只淡淡一笑,道:“还是陛下考虑的周到。” “如此,我便遣人把将令送过去了。” “一切听凭陛下的,今日天也晚了,我送冉冉回去,陛下也早些歇下吧。” 罄冉跟在蔺琦墨身后出了营帐,一阵冷风吹来才觉消减了那股无形的压力。 想到不管怎样,都算是和凤瑛近距离接触了,他也没有为难自己,不觉又大出了一口气,双眼一弯抬眸望向蔺琦墨。却不想正撞上他眯眼望来的黑眸,眨动了两下眼睛,罄冉忙道:“那个程曲我听说过,虽勇猛但为人鲁莽。陆君峰这人我见过,一表人才,心思缜密,和凤瑛又素来亲厚,凤瑛为何弃陆君峰却用了程曲?” 蔺琦墨抬手将她微开的衣领笼住,收了笑意,缓声道:“程曲虽不及陆君峰沉稳但也算一员猛将,重要的是程曲乃凤府旧将,他跟随凤瑛之父多年,且膝下三个儿子皆战死沙场,于凤氏一门是有大功的。这些年青国少有战事,程曲在左翎将军职上已有八年,不过是个四品小将。如今程曲年事已高,这怕是他最后一次立功的机会了。昨日程曲送来自荐奏本,你说陆君峰便是再神勇,岂能争的过他?” 罄冉一愣,微微侧头瞥了眼身后营帐透出的朦胧灯光,倒不想凤瑛亦是重情重义之辈,说不出为什么,心里便又涌上了愧疚,又道:“听闻武帝急调了二十万大军开赴江州,还任命了童珉怀为前军主帅,程曲哪里是对手……江州这一仗怕是不好打。” 听闻她的话,蔺琦墨眉宇间也凝上了一层阴云。抬头去望,月儿不知何时已慢慢隐入黯黯轻云之后,夜雾翻涌上来,将他的心牢牢笼在其中。 远山在暗影下黛色越深,蔺琦墨只觉像是沉沉的都压在了心上,半响屏息,终是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 “别多想了,早些去休息吧。” 三日后,大军行至寇城,罄冉正于蔺琦墨对弈,一名小兵却未经通报一溜烟的入了营帐。罄冉蹙眉,蔺琦墨却将手中棋子丢回盒中,拍手起身。 “公子。” 小兵恭敬地行了一礼,自怀中掏出一份图来呈给蔺琦墨,见蔺琦墨摆手,一溜烟便又出了营帐,轻功竟是极好。 罄冉挑眉,心知小兵该是蔺琦墨安置在军中的密人,便也不多问。 见蔺琦墨摊开地图伏案仔细看着,罄冉起身走近,细细一观只见图上标记了数条红线,列有兵马数量,却是西峰军在江州一战的兵力部署,进攻线路。 罄冉望了一会,抬头见蔺琦墨微微蹙着眉头,目光紧盯那地图,她心有疑惑,便沿着他的目光望去,凝视片刻,顿时一惊,抬手指着那处三面环山的小土寨,惊声道。 “这个土寨可是要害啊,怎么西峰军似没有所觉,竟只派三千人前往攻打,这……若是给了敌军警觉,增派兵马,此寨易守难攻,只怕想一举拿下便就难了!” 蔺琦墨似不想她这么快便看出了端倪,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盯住罄冉,不乏赞许,笑道:“冉冉好眼力,倒有做大将的资质!” 罄冉瞪他一眼,沉声道:“现在尚未发兵,此处距启城只需三日,派快马前往提醒应该还赶得及的。” 蔺琦墨却将那地图一卷,迈步绕过桌案,手一扬那地图便直直落入了炭火盆,卷起一阵烟火,腾起又落下,瞬时便没了一丝踪影。 罄冉惊疑一声,忙上前一步,见已抢救不及,止了脚步蹙眉看向蔺琦墨,不明他这是何意。 蔺琦墨却仿若无事的缓步走至案后落座,语气微倦,揉捏了下眉心,道:“这一仗严格算来是两国的开局之战,我不希望青国打的太顺当。凤瑛其人多狡,我恐若此战太顺利,在合约上他会想办法大打折扣。” 罄冉没料到他是忧心这个,只觉蔺琦墨是多虑了,凤瑛既已在诏书上盖下玉玺,便是金科玉律容不得更改,再者凤瑛其人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可是念及到兹事体大,毕竟关乎整个麟国,蔺琦墨又付出那么多,他会做如此想却也不为过。望着他眉宇间深深的疲倦,罄冉便觉他夹在两国之间,甚是为难。 再想凤瑛,这些日子以来,他甚为倚重蔺琦墨,两人也常常秉烛夜谈,互相欣赏。 她常见二人相视而笑,四目中晶灿相惜,本以为两人已互相引为知己,却不想触及利益,仍是防备猜忌。想他如此猜忌凤瑛,凤瑛怕是也亦然。 想想在这政治场上竟是没有纯粹的感情,罄冉但觉心口有些堵闷,唇角轻扯了几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响她才缓步走至蔺琦墨身后,抬手抚下他揉捏着眉心的手,代他轻按着额角和两鬓。 半响两人都未再说话,只静静的感受到此刻的安宁和恬静。案上烛花忽而一爆,蔺琦墨睁开眼眸,拉下罄冉的手,仰头去望她。 十指相扣,四目相对,蔺琦墨的眸子星光清柔,深亮幽黑,点点照亮了心里的每个角落,罄冉报以微笑,同样温暖了他的喜怒哀乐。 “冉冉,再等等,等此战结束,我们便离开。从此,海阔天空,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再不管这世事纷扰,可好?” 他的目光柔和的似有如水月光自其中流淌,罄冉目光便再移不开分寸,只欲点头应声,帐幕却一下子被掀了起来。 两人一惊,同时回神,罄冉忙抽出被蔺琦墨握着的手,见白鹤几个站在帐幕处目光戏谑望着他们,罄冉顿时一囧,红了脸。 她大步绕过桌案,不忘顺手抄起蔺琦墨丢在椅塌上的衣服,匆匆便向帐门走去。 “你们谈吧。” 出了营帐,便听身后响起白鹤几人的打趣声。 这几人说起来倒是和蔺琦墨不打不相识,自蔺琦墨那日调教了孜军营,白日虽是严肃,晚上却常常与兵勇们一起欢闹,倒是和白鹤几人熟稔了起来。 男人的友情说来也奇怪,一时为敌,一时为友,来的快,去的也快,有时更可以亦敌亦友。 听着身后不断传来的欢笑声,罄冉摇头而笑。忽而察觉到一丝异样,她笑容微凝,抬头去望,却是凤瑛站在主帐前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第78章 誓师出征(3) 帐内,烛火通亮,映着他默立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 罄冉先是一惊错开了目光,随即又慢慢移回目光直视着凤瑛,浅浅一笑,点了下头。 凤瑛一愣,接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快步走近,却又在一步开外突然停下脚步,定定望着罄冉,神情中有丝极易察觉的疑惑。 罄冉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望,一怔之后抬头又是眉眼一弯,道:“凤大哥可有衣服要洗?我去拿了,一并洗了再给你送去。” 凤瑛却不答她,只目光幽深盯着罄冉,忽而,他抬手便固住了她的手腕,转身拉了她便走。 罄冉一惊,挣了下只觉手腕发疼,怕再触怒他,便放弃挣扎,只扬声问着,“去哪儿?” 凤瑛却也不答,拉着她绕过营帐,随手解了匹军马便将她甩上了马背。罄冉正惊异,他已翻身上马,一抖马缰,马儿便扬蹄而出。 “开门!” 马蹄声踏破了军营的宁静,守夜的兵勇们大气也不敢出,冲至辕门,凤瑛扬声一喝,便带着罄冉一阵风般冲出了营地。 蔺琦墨听到声响待步出营帐,只远远看到凤瑛坚挺的背脊,以及自他身前滑出的一抹碧色的衣袂。 “那,那不是陛下和云……” 马承瞪大眼睛,抬手指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一骑嚷道。 “闭上你的臭嘴,就你看到了!” 白鹤忙拉了他一把,小声嚷道,余光瞥了眼身前的蔺琦墨。但见他身影僵直,连拳头都不自觉握的紧紧。 察觉到身后一众人的目光,蔺琦墨眉峰紧蹙,目光闪动了几下,终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拳,吩咐道。 “派一队人远远跟着,此处已离近江州,不安宁。” 说罢,也不看众人神情,转身便入了营帐。 夜风中,马蹄声急踏,两人共乘一骑,凤瑛从后面握着缰绳,罄冉初有心慌,随即便安静了下来,只觉他不会伤害到自己,今日的他虽说冲动,但是还蛮平和的。 自罄冉和凤瑛闹过矛盾,罄冉便觉出一些不对来,加之最近在军营中凤瑛的目光每每往她身上瞧,罄冉便对凤瑛的心思明悟了。 此刻想着与其总是见面尴尬,倒不如趁此机会说个清楚,也省的每次她和蔺琦墨、凤瑛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觉怪怪的。 思及此处,罄冉便不再乱动,夜风吹来,她将手中白袍抱紧,挡住冷风。 马蹄声渐渐由急而缓,终转为慢慢的“踢踏”声,凤瑛不再策马,任由马儿信步向前。只是他一直也未曾松开马缰,罄冉甚至觉得他拉着缰绳的手更紧了几分,想来是怕她跳下马背跑掉吧。 罄冉不觉好笑,便是跳下去,此刻离开军营已有距离难不成自己跑回去?凤瑛的头脑难不成近日用的太多,不好用了?如此想着,罄冉便果真笑了出来。 那悦耳的笑声,伴着清脆的马蹄声,让她的心蓦然一静,同时分明察觉到身后依着的那个若有若无的僵直身躯松了,他月光下骨节名分的手也有了几分圆润。 马儿仿似也感受到了此刻的氛围,听到了凤瑛那声低低的叹息,在一处溪边停了下来。四周顿时一静,于是罄冉便又有些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时,身后一轻,凤瑛却翻身下了马。 他缓缓走向溪边席地而坐,望着清浅的溪水吹着河风。月光打在粼粼波光上,映的他的侧面忽明忽暗,鼻翼似是凝着一颗晨露,闪闪光亮,几分不辨的清柔和沉默。 罄冉一愣,也翻身下马,走至河边,正揣摩凤瑛的意思,他却忽然抬头,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一把攥住罄冉的手腕,将她急拉向他。 罄冉手腕生疼,一下便被他拽得跌坐在地,接着又被他紧扼在他起伏的胸前。 凤瑛居高临下,一瞬不瞬得盯着罄冉,冷冷道:“我十四岁时有次进宫看望姐姐邂逅了一个宫女,她长的极美,弯弯的眼睛,双眸很清澈,笑起来能让人感到阳光的气息。她很会唱歌,歌声如黄莺鸣叫一般清脆悦耳。于是我以后进宫看望姐姐,总要去听她唱歌。如此三次,第四次入宫时在御花园却见皇上盛怒,在当众责骂一名宫女。那宫女吓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跪在地上哀求着,那声音犹如黄莺啼鸣一般叫人心怜……” 罄冉不想他忽而开口说着一件久远的事情,话语冰冷却又不似讲述故事,不自觉便不再挣扎,任由他扼在怀中蹙眉听着。 方勾起兴趣,凤瑛却忽而停下声音,目光幽深一眯看向她,罄冉心一颤,忙问道:“后来呢?你既喜欢她的歌声,又恰遇到她有难,你救了那宫女吗?” 凤瑛忽而一笑,不带感情的道:“后来?她被皇上责打了十庭杖,当夜便死了。” 罄冉一惊,蹙眉似有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既喜欢她为何不求情救她?凤家势大,便是她犯了错,只要你开口耀帝一定会赦免她的。” 凤瑛却似她说了笑话一样忽而挑起了唇角,无限讥讽,眸光也跟着又沉冷几分,冷声道:“冉冉想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罄冉但觉他语气不对,却不自觉点了下头,问道:“难道不是因为那庭杖?” 宫人死于庭杖的每年都不少,十庭杖若着实打已足够取个小女子的性命了。 “庭杖?”凤瑛讥讽一笑,又道,“宫人既知我数次找她,便是皇上要打她,又有谁敢实诚实得将她往死里打?” 罄冉一愣,旋即明白,想来皇帝是欲试探那宫女在凤瑛心中的地位,想以她操控凤瑛。这样的话,凤瑛不开口求情倒是救那宫女。可她不解,既没实打,为何宫女还在当夜死掉了。 似是看出罄冉的疑惑,凤瑛轻笑,凑近罄冉,柔声道:“冉冉想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夜晚幽黑的原野,轻声道:“那日我回家便被父亲唤到了书房,父亲说了一番话,至今还清晰在耳。他说‘恪儿,我凤氏虽表面荣光,实则踩在刀尖上。爹老了,又有朝上的事日日烦心,今年祭祖便由你继任家长吧。以后凤氏一门的荣辱爹就全交给你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做想来也不必爹再多言,只一点你记住,做为凤氏嫡子,你自出生便注定心里容不得半点儿女情长。’。那夜我出了父亲书房便让凤戈去了趟皇宫,让他给那宫女送了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宫女很高兴,当即便将那药涂在了身上……冉冉,你猜怎么样?” 他的话幽幽道来,便似在问今夜的星空是不是很美一般,罄冉只觉浑身冰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你杀了她!” “没错!冉冉,我凤瑛最受不得他人威胁,也受不得有人影响我至深……” 他说着手指抬起,轻轻抚弄着罄冉垂在身侧的长发,绕在指尖,眯眸柔声道:“冉冉,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温热的鼻息便喷在脖颈,说的话更是让人胆战心惊,可是罄冉发现现下竟没有办法再怕他。 他的话本该让她生气的,气恼他如此无情,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揉碎在了掌心。 可她发现她非但不愤怒,反倒在可怜眼前男子。 十四岁便逼得自己不得不心硬如铁,世人只知他少年得势,成为凤氏家主,入朝从政,慢慢坐上丞相位置,沉稳老辣,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便是她,也只知他阳奉阴违,笑里藏刀,却不知他也许真有无奈。 若非出自无奈,少年最是轻狂而多情,谁会愿意将一柄尖刀亲手插入心动之人的心房。 那宫女死的无辜,凤瑛何其薄情,可罄冉发现她竟没有办法气恼。 只是凤瑛这样一个不懂爱的人,又怎能懂得放手?她说什么,怕是对他都无济于事。 “冉冉,你蛊惑我至厮,也许我该杀了你的……” 不远的树林忽然传来一声嗥叫,接着便是野兽的嘶咬声,伴随着凤瑛的呢喃清晰传到耳中,罄冉一个哆嗦,回头直直对上凤瑛的眼。 “凤瑛,我实不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不温柔,不懂风情,不会唱歌,不守妇道,还总是猜忌你。你好好想想,也许你只是受不得我拒绝你,所以才会对我如此上心。” 凤瑛默然无语地望着分析的头头是道的罄冉,眼眸眯了下,嘴角扯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冷冷道:“多谢冉冉提醒我,我也在想不过一个女人何至我凤瑛于此!若非冉冉提醒,我还真想不到这层。只是我凤瑛想要的人,便没有得不到的。可你既不愿,我也不会强求,终有一日我要叫你心甘情愿。只一点你记住,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青国,也别再躲着我,不然……” 凤瑛说着竟忽而埋头,罄冉不及反应凤瑛已紧紧咬住了她的咽喉。一股撕疼传来,罄冉闷呼一声。 尚未反应过来,身上一轻,凤瑛已飞身而起,落于马上。 一声马嘶,待罄冉从地上爬起,只能愣愣看到凤瑛远去融入在夜色中的明黄衣袍。抬手触上脖颈,生生的疼,指尖传来濡湿感,他竟将她脖颈咬破了! 可现下罄冉已无暇顾及这点疼痛,而在想,他果真便这么丢下她走了吗? 那她怎么办?走回去? 望望漫漫黑夜,罄冉无声叹息,任命的迈步。 罄冉便遇到了接应之人,回到军营已是夜半,营中静悄悄只有巡夜兵勇的脚步声一阵阵响起。 罄冉刚躺下,帐幕一扬,蔺琦墨大步便迈了进来。罄冉不想他竟还未歇息,随即便又明了,眉眼一弯,笑道:“怎么?担心我跟着别人跑了?” 他本就担心,和白鹤等人议事一直坐立不安。现下,她竟还煽风点火!蔺琦墨尚未启口,目光却倏忽一深,直直盯着罄冉脖颈。 她外袍已褪去一半,露出修长的脖颈,火光下那处分明就有个牙印!蔺琦墨顿时便握了拳,两步走至床前,抬手便抓住了罄冉的衣襟。 撒拉一声传来,黑色肚兜映着莹白肌肤在烛火下发出珠玉光泽。 蔺琦墨呼吸一沉,恰逢巡夜的兵勇路过帐前,脚步声一震,罄冉这才惊醒过来,双颊烧起,忙甩开他的手拢了拢衣服,怒道:“你干什么!” 不听蔺琦墨说话,又不见他动作,罄冉狐疑抬眸,却见蔺琦墨呆愣愣得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竟还直勾勾得盯着她的胸房处。 罄冉臊得直欲找个地方钻进去,一脚便踢上了蔺琦墨的腿,怒道。 “还看!” 罄冉那一脚使足了力,蔺琦墨不防,被踢了个正着,“哎哟”一声跳出老远。 他弯腰揉了揉腿,抬头对罄冉眨巴了几下眼睛,见她瞥他一眼羞红了脸背对他躺下,他勾起了唇,嘿嘿一笑这才一脸餍足地出了帐。 第79章 久攻不破(1) 翌日,天空忽而便阴沉了下来,大军准备开拔时天尚未亮,火把照得四处通明。 罄冉自营帐出来便觉出不对来了,整个军营虽仍在收拾行装,准备开拔,可气氛分明便要沉闷很多,整个军营静默的可怕。 她心生狐疑便快步向主帐走,尚未进入便听到凤瑛清扬的声音,虽语调平稳,可声音冰冷,显已发怒。罄冉一惊,便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静听。 “这个程曲,怎如此不听人言,朕还特意嘱咐他,要多多听取仲卿的意见,主将副将齐心协力打好江州这一仗,他怎就那么没有容人之量!” “皇上息怒,这三尾寨真有那么重要?末将看这小寨三面环山,穷乡僻壤的,实对战事没多大作用啊……” 听了这几句,罄冉心一紧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她撩起帐幕悄悄进去,在下首落座。 凤瑛站在悬挂的大地图前目光阴沉,他指着那处三面环山的小寨子冷哼一声,道。 “此小土寨若果真没用,敌军何必费尽心机在情势这般紧张之时向三尾寨急派四万精兵?童珉怀乃麟国勇将,且有胆有识,若果真是没有用,他有必要亲临三尾寨防守吗?” 凤瑛目光在帐中人等面上一一带过,最后落到蔺琦墨身上,罄冉分明见他眯了下眼睛,蔺琦墨却似毫无所觉,只优雅的抿了一口茶,抬头望向那地图。 “陛下所言有理,这处小土寨现在看好像是没多大作用,可若我方大军攻过江口,此山寨倘还在敌军手中,那便麻烦了。敌军完全可以依此寨为巢穴,出兵将我军一分为二,拦腰截断,到时我军东西不可联络,而敌军则可借有利地形来回冲锋,肆意攻击我军一翼。” 蔺琦墨的话说完,帐中诸将已变了面色,尽皆凝重。 “没想到这个童抿怀如此狡诈!” “他让兵勇在杨柳河岸日夜操练,原来便只是为了吸引我军注意,并非真要与我军在杨柳河大战一场,而是暗中掩护他调派主力增援三尾寨!” 凤瑛盯着地图,目光冷清,半响才敲击几下桌案,叹息一声,看向蔺琦墨,摇头道:“那日该听四郎的,真该任命仲卿为前军主将。程曲点将时,唯有他一人提出应以重兵抢先出击拿下三尾寨,可惜……” 凤瑛见蔺琦墨淡笑不语,收了话,扬声道:“罢了,事已至此,马上传令前军,任陆悦峰为前军主将,程曲暂停职候命。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给朕拿下三尾寨!另外,大军开拔,朕要以最短的时间赶到启城。” “是!” 三日后孜军营一路急赶,终于护送着圣驾来到了启城。尚未进城,远远便能看到了三尾寨的熊熊火光。 启城虽是被青军攻破的,但可以看出战争打的并不激烈,城中建筑也未有太大损毁。 依凤瑛和蔺琦墨的商定,凤瑛早已三令五申,青军进城后并没有扰民,也不曾处置城中官员。 可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百姓对战争的惧怕,街上静悄悄的,若除去四处可见的官兵,这便似一座空城。 凤瑛并未按官员的安排入住城守府,而是带着一众亲兵直接出了南门,逼向三尾岭下的青军营地。蔺琦墨自是要相随的,罄冉磨了几句也跟了来。 一路不断有大批伤员向后方送,不绝于道。空气中也带上了浓烈的硝烟味,自古凡是战略要道,在此处的争夺战便上演得愈发激烈。此时战争双方都意识到了三尾寨的紧要,自是杀红了眼。 青国西峰军虽训练多日,装备精良,但镇守三尾寨的四万麟兵却也是精锐,又有童抿怀亲自坐镇,纵使陆悦峰下令不惜代价,日夜猛攻,然而竟至今也不能攻上山寨。 罄冉几人到达军营时,夕阳的余晖尚挂在山头,一日的强攻刚刚退去,大量伤兵由山谷运回,哀嚎声、惨叫声、抽泣声不绝于耳。 放眼望向山头,隐约能看到麟国高高飘扬的旗帜,上面青色的图腾在山风中猎猎翻卷。 四处都是伤兵,烟尘滚滚,血迹斑斑,罄冉只觉又回到了在镇西军中的日子,每日在刀口上煎熬,麻木的看着身边不断有人离去。 想到那副被蔺琦墨烧毁的青国攻势图,罄冉忽而揪心,若那日蔺琦墨将他的所觉告知凤瑛,这里也许不会死这么多的人,也许青军在麟兵增援三尾寨前便拿下了此处。 可若是这样,没有他从中微妙调停,凤瑛会不会果真将合约大打折扣,那样换来的会是以后青麟两国更大的伤亡和更深的矛盾? 也许和平从来都是鲜血浇灌的,没有牺牲,便不能妄想得到安宁。 罄冉茫然看向蔺琦墨,却见他依旧白衫飘扬,面沉如水,倒是凤瑛,面色阴沉的似能拧出水来。 人人都能看出,虽是青国雄兵压境,来势汹汹,可是于麟国的这第一场大规模交锋,青国已落下风。 甚至在这江州的战场上,若夺不过三尾寨来,那么便意味着青军失去了优势地位,每日更要消耗大量的军粮和人力。 尚未入辕门,便见一青袍将领带着一众人快步迎出了军门。那将领身形俊秀,着一身银甲,剑眉飞扬,正是陆悦峰。 他虎步出了辕门,望到凤瑛顿时便身体一震,目有敬畏和喜悦,低了头他快步到了凤瑛身前,撩袍单膝跪下,沉声道。 “臣陆悦峰恭迎圣驾。” 凤瑛忙将他一把扶起,微笑道:“辛苦仲卿了,这三尾寨的仗打的不易吧?” 陆悦峰面有愧疚,退后一步便欲再跪,凤瑛却扶住了他。 陆悦峰面有动容,颤声道:“臣有负皇恩,连攻数日竟依旧拿不下三尾寨,臣有愧陛下厚爱。” 凤瑛摇头,抬眸望了眼硝烟滚滚的山谷,宽慰道:“此事怨不得仲卿,那童抿怀乃当世良将,又借助天险,我军失了先机,拿不下也在情理之中。此战你也辛苦了,容我军修整,明日再战。” 罄冉见陆悦峰战袍上满是鲜血,银甲银盔更是不辨颜色,显是刚从战场返回,她面容沉重,看来这场仗还要拉锯多日。 正思虑,却听凤瑛的声音再响。 “仲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威名赫赫的蔺琦墨蔺将军,你不是一直苦于无缘于蔺将军结识,此番可要好好向蔺将军讨教才是。” 罄冉回过神,但见陆悦峰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欣悦,迈出一大步走至蔺琦墨身前,神情肃然得抱拳拜道:“属下陆悦峰见过大帅。” 对他的大礼,蔺琦墨倒也受的坦然,只面带微笑,轻轻颔首,道:“陆将军文武兼备,素有威名,蔺某也神交已久,陆将军多礼了。” 他言罢转向凤瑛,道:“陛下一路也辛苦了,入营再细谈吧。” 一行人入了营,凤瑛于诸将商讨军情,自有小兵领了罄冉前往休息。 虽是冬季,然而空气中还是有着抹不去的血腥味,罄冉躺了会但觉烦躁,起身步出营帐。 遥望之下,三尾峰坡陡谷深、怪石嶙峋,偏又林木众多,想来山中定是地形复杂,果真是易守难攻啊。 她叹息一声,又立了片刻,觉得有些累了,见主帐依旧灯火通明,又叹一声,转身回了帐。 这夜众将商讨到极晚才散去,陆悦峰将凤瑛送至皇帐却并未马上离去。虽已临近三月,然则山中夜风清寒,两人围着炭炉坐定,温上酒壶,薄公公替二人斟满酒杯,才躬身退去。 凤瑛举杯轻饮,笑道:“这般于仲卿对坐夜饮,倒似又回到了在风啸营的日子。” 陆悦峰面有追忆,面上却满是敬畏,动容道:“陛下九五之尊,下臣僭越于陛下平起平坐,陛下厚爱,下臣实在……” 凤瑛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叹息道:“今日朕于仲卿饮酒叙旧,仲卿不可扫朕兴致。你于朕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习武,如今坐在一起闲谈家话有何不可?” 凤瑛说着仰头饮下半杯清酒,眉宇间几分轻松的欢悦,却偏又让人觉得落寞黯然,他扬眉一笑,道:“仲卿啊,这一年多来朕以九五之尊呆在那皇宫中,连个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有时真觉不如当年于兄弟们在一起时快活自由……” 凤瑛的话带着几分怅然,陆悦峰一惊,忙道:“陛下心怀大略,下臣们都还等着陛下带下臣们创下不世功勋,留名青史呢,下臣亦知道,陛下定能成为一代雄主。” 他说罢,起身便拜在了凤瑛身前,又道:“陛下恩威,下臣定誓死追从!” 凤瑛将他扶起,笑道:“仲卿所言不错,朕定是要一统河山,大治青国的。这次举国出兵,定要一举灭掉麟国,令我青国扬威天下。” 陆悦峰面有兴奋,复又眉宇轻蹙,道:“陛下真信得过蔺帅?他终归是麟国皇族,是麟武帝的堂弟,此事……” 凤瑛却笑着抬手,道:“你不了解蔺琦墨,此人胸有大志,又是大智之人,深懂审时度势,顺应天命之理,又悲悯天下。他早知麟国已药石不救,此番助青国,也是取利避害。况他既于朕有条约在先,在小事上朕不敢断言,但大事他定不会阳奉阴违,陷害我青国。这四国庙堂,若说还有一个坦荡君子,那便是此人了……” 陆悦峰没想到凤瑛对蔺琦墨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一时愣住,半响才又道:“既如此,陛下何不诚心招抚他,令他为我青国效劳。下臣看他虽是此番助我青国,受了我青国朝臣印信官服,可他既不下跪称臣,也从不穿戴我青国官服,对陛下也多有不敬……” 凤瑛唇角微抿,接过他的话,道:“他确实未曾向朕称臣,此番他相助,表面为我青国臣子,其实只是于朕站在一起的合伙人罢了,他不服朕,亦不愿真心效劳我青国,强求不来的。蔺琦墨于静王何等关系,想来你也知道,此人心志高傲,又灵诡善谋,不喜金银,不近女色,不贪权位,对这种人唯有施恩予心方可延揽,然朕对其无恩可施,其心又早已随静王而去,坚若顽石。这次他能助青国攻麟,若非朕以静王动之以情,怕是也不能如愿。” 陆悦峰面有唏嘘,只道:“但愿这次有他相助,这仗能好打几分,少些伤亡。” 翌日,天未亮蔺琦墨便着上了一身铠甲,戎装焕发入了主帐,今日他将第一次以青国大军主帅的身份,在这里升帐点将。 罄冉这日也起了个大早,弄了套凤瑛亲卫的服饰穿上,早早便候在了营帐前。 此时帐中早已已诸将满座,凤瑛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跪拜。凤瑛点头,撩袍坐下,罄冉自是大摇大摆的站在他的身后。 大帐中一阵静默,有凤瑛在场,诸将谁也不敢多言,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 蔺琦墨却也不急着点将,只坐在主案之后,一直静默无声,却又无形中给人极大的压力。 他仅在凤瑛进来时起身迎了下,却并未下拜。然后便一直坐在案后,注视着帐中每个人,大帐中静默许久,待诸将忍不住抬头时,蔺琦墨才霍然起身。 此刻帐中火光明亮,似在他的银色铠甲上镶出了一抹抹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 他的目光冷清无声扫过帐中,诸将竟皆垂首避过,便是罄冉也感受到了一股威严之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蔺琦墨,忍不住瞧了蔺琦墨一眼。 帐中一阵沉冷,蔺琦墨见气氛已烘染的差不多了,忽而跨前一步,绕过主案,只见他面容沉肃,目光四掠间唰得一声便将腰际悬挂着的宝剑卸下,高高地捧了起来。 他目光精湛掠过诸将,沉声道:“今陛下汇精兵于此,是役胜则青国兴,败则青国衰。唯今除了打赢,吾辈别无选择。若要打赢这一仗,必先取三尾寨。只有占据三尾岭,江州腹地才能暴露在我军面前,战场的形势才能逆转,不使我军久困于此。这柄乃是皇上御赐的宝剑,从今日起这剑便悬在这帐中,我蔺琦墨虽是麟国人,但此番既已追随陛下,便绝无二心,诸位若发现我蔺琦墨有异,尽可用这柄宝剑取我项上人头。但若诸将有谁畏惧避战,我亦会用这柄剑取他项上人头,诸位可有异议?” 他这一番话虽是不见多锋利,多豪情万丈,但却不偏不倚、晓以大义,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诸将垂首以待。 蔺琦墨目光如剑扫过帐中众人,见无人说话,这才沉声道:“诸位若无异议,本帅现在就点将了!” 他言罢,肃然落座,取出了一道令箭,“西峰军前军行军总管陈绍。” “末将在!” “今日拂晓,允你从左翼出击,辰时三刻必须突到三尾峰以东。” “末将领命!” “左军都督全万贵。” “末将在!” “命你发金州六营在三尾峰前线布阵,不许进不许退,不许擅自出战,只原地待命。” “末将得令!” “西峰军前军副将刘潜。” “末将在!” “令你调配攻寨器械,以备调运,数目以二十营为基数。” “末将得令。” “西峰军右军都督朱继光、前军总将陆悦峰。” “末将在!” “尔等即率所部兵勇开拔于三尾寨正面伏击布阵,一切按军令行事,不得有误。” “末将得令。” …… “得令众将及部下退下,即刻执行军令,不得有误!” “是!” 数道军令发出,待众将领命退下,大帐内人走的已七七八八,只留下凤瑛及凤戈几位亲卫。 蔺琦墨笑着从帅位上走下,凤瑛亦起身。 “四郎这就前往督战,誓要拿下三尾寨,陛下可在军营静候佳音。”蔺琦墨笑道。 凤瑛却摇头,望向帐外肃然而动的大军,道:“既已到此,今日朕便要亲自坐镇,给将士们鼓气。” 凤戈一听,忙劝阻道:“陛下,刀枪无眼,况且……” 凤瑛抬手,沉声道:“刀枪无眼,朕也非任人捏揉的泥人儿,不必多言。” 一个时辰后,青国的将士们已在三尾峰排开阵势,辰时一到,战鼓擂动,山谷颤抖。麟军也已出动左右中三军,集于山塞侧围,摆开了防势。 凤瑛站在半山腰搭建的高台上,凝望着远处双方阵势,面色沉重。 三尾寨据守险,那童珉怀不愧得蔺琦墨有勇有谋,沉稳持重的称赞,大军阵型严密,竟将三尾寨防守得密不透风。 从这边看去,依稀能看到高高的围墙上站满了弓箭手,箭已上弦,作势待发,厚厚的山寨大门紧闭着,擂木滚石堆满了城楼。寨门外三道沟壑,道道布防,麟国的大军则防守在三道防线外的小土坡上。 休说攻上山寨难,便是突破寨前三道防线,攻至寨前亦是要付出极大代价。如此天险,怪不得西峰军连攻数日都不能拿下。凤瑛双眉凝起,面色已见沉冷。 便在此时,青国帅旗挥动,高高举起,东西交挥数下,山谷间空气有些凝滞,接着爆发出一声整齐的大喝,震的山谷都似颤了颤。 攻击战开始了! 青国兵勇嘶喊着黑压压开始向寨上攻去,同时麟国兵勇也动了起来。依队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对准青军便是一轮狂射。 箭羽的鸣响刺的双耳微疼,遮天蔽日的流箭如被捅破的蜂群刺向青军。 麟军本就占据要害,青军队形瞬时便被这迫人的箭矢所阻,倒下大片,冲锋势头立时减弱。蔺琦墨剑眉凝起,稳住身形,冷声高喝。 “盾牌手掩护,不许退,上!” 青军前军盾牌手高举手中盾牌,迈过同伴的尸体,向前缓缓推进,弓箭手位于其后进行还击。 但毕竟受地形限制,弓箭不能发挥优势。随着麟军箭旗落下,鼓声急促如雨,又一轮的漫天箭矢射出,令丽日为之一黯。 惨叫声不绝于耳,青军吃不住箭势,再次被攻退,队形已是不稳。 麟军紧抓时机,投石机急速跟上,在箭兵掩护下,不断向青军投出巨石,盾牌手纷纷倒地,弓箭手失去掩护,瞬时便惨叫着倒在了箭雨中。 蔺琦墨看得清楚,眼见青军纷纷掉头,他回头冲持旗的兵勇大喝,“跟上我!兄弟们,陛下在远处看着呢,不怕死的弟兄们跟我冲。” 他说罢,夺过兵勇手中方盾,身形拔起便向前冲去,身后数千青兵紧跟其上。 蔺琦墨一面以盾挡住飞来的流箭,一面挥舞长剑,自漫天的箭矢中劈开一条道来。 他身后青军被他锋锐的气势感染,顿时大受鼓舞,也不顾死伤,嘶喊着向前冲去。 两翼被打的节节后退的青国兵勇见帅旗一路向山间迅速移动,登时齐声高呼,士气大振,再度拔头回攻。 蔺琦墨瞅准麟兵换接箭兵之际,身形拨起,双足在凸石上急点,白袍挟风,手中长剑拔开漫天矢影,左足蹬上一颗松树,身躯回旋间已将身后大麾扯下,旋舞着,轻轻松松便将射来的数十支箭羽兜住。 第80章 久攻不破(2) 他大喝一声,正欲将麾中箭羽尽数执出好杀出一条血道来,余光却见一个人影如一缕青烟自青军中闪出。 那人在山石间一个飞掠,于空中弯弓搭箭,十余支长箭瞬时便如流星般自她指尖射出,无一虚发,转瞬便将麟军十余名弩箭手毙于箭下。 由于蔺琦墨的冲锋,麟国前阵的弓弩手注意力都放在了这边,谁料想半路杀出这么匹黑马来,尚不待麟军做出反应,那人身形在山石间腾移两下,避过敌军箭阵,冲到阵前,右手擎过腰际悬着的长剑,气贯长虹,横扫而过。瞬间敌军前排弓箭手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箭矢攻势略减,两军一片哗然。 “兄弟们,冲啊!” 陆悦峰回过神来,一声大喊,带着青军向前冲去。 蔺琦墨看得清楚,那如青虹一般的身影分明便是罄冉,他震慑之下,咧嘴一笑。 这个死丫头,倒是会捡空子。 青兵嘶喊着趁势急冲直上,蔺琦墨也不落后,收了笑意,双唇抿起。 一道流光飞来,他忙将目光自罄冉身上收回,挥剑挡开那直冲面门而来的箭,左手大力一挥,随着旋转的披风,数十支箭自掌中飞去,直逼麟军。 那箭虽气势不强,却也伤到数名麟国弓弩手,阵型微乱,蔺琦墨再运真气,落于麟国阵前,迅速解决了两名弓弩手,向那冲入箭阵独自厮杀着的身影掠去。 罄冉扬剑劈入一名麟国兵勇肩头,只觉一股杀机自身后逼来,她正欲错身避过,却听惨叫声传来,身体一错,一个麟兵仰面倒下,胸口赫然已被穿洞。 罄冉回头,正迎上蔺琦墨闪动着光亮的黑眸,熠熠如碎散了满天星光。罄冉一笑,一剑挑起,蔺琦墨身后一声惨叫传来。于是她笑得更欢,扬声道。 “扯平了!” 蔺琦墨不置可否地挑眉,唇角轻掠,无奈道:“扯平了。” 两人对视一眼,互守后方,背靠背发起了攻势。剑光如雨,眨眼间麟军第一防线上的弓弩手已死伤大半。 此刻,陆悦峰也已带着青国兵勇杀了上来。他枪舞游龙,寒光凛冽,奔走如风,三人在敌军阵中冲前突后,挡者披靡。 “退守二线!” 麟军纷纷撤退,青国军队亦迅速结队追击,相互呼应向山上突去。蔺琦墨见麟军迅速在第二道防线结成箭阵,双眉一拧,大喝一声。 “冉冉助我!” 罄冉一剑刺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第二道沟壑后,一玄甲虎背的中年男人正肃然指挥着麟军迅速结阵。 她见那人目有神光,气质不凡,便知定是麟军主帅童珉怀,心知蔺琦墨是不欲麟军结阵,忙扬声应道:“好!” 蔺琦墨闻声,身体一纵飞掠而出,罄冉稍待一瞬,跟着飞起,便在蔺琦墨气力衰竭之际,她恰纵于空中,双掌击向蔺琦墨足底,蔺琦墨清啸一声,借她一击之力,在空中又飞出甚远,直扑麟军。 他手中长剑如雷裂闪电,一路划过,劈波斩浪,血雨飞下,麟军纷纷倒下,带起一阵惊慌。青国兵勇越发气势高涨,呼喝着不畏死伤向上冲去。 两翼将士兵勇见帅旗再度向前,亦分毫不敢懈怠,嘶吼声,喊杀声震动了整个山谷。 纵使如此,麟国兵勇在稍许的慌乱后便又结成了阵势,双方在第二道防御线上再次激斗,厮杀得天昏地暗。 直至酉时,双方人马俱疲,青国才攻破了第三道防线,将麟国兵勇尽数逼入了山寨。 然而山寨得天独厚,设有成排成排的机关弩阵,不仅发射的箭支甚多,且力度也比寻常弓弩来的强劲。 火箭如流星又若飞蝗,所经之处火光漫天,惨叫声中一轮又一轮的青兵倒地,兵勇们尚不及冲过弩阵便死亡殆尽,鲜少冲过箭雨射程的又被滚石檑木砸死。 直至夜幕降临,山寨前,早已经是血染旌旗,一片火海,发出如人间炼狱般的焦烧味。 退下的中箭兵勇在地上打着滚,浓烟逼得人眼睛猩红,到处都是抽搐着的哀叫声,尸横遍野,鲜血将苍凉的山峰染得血红一片。 眼见一日的冲锋已让将士们疲惫不堪,蔺琦墨凝望将山寨护得犹如铁桶般的机关弩阵,缓缓抬起了右臂,挥动几下。 号角吹响,青军在暮色下,携着伤病,井然有序回撤。这日虽是冲破了三层防线,但是青军的攻击战终是再次以失败告终。 军帐中,昏黄的烛影摇曳着,在帐幕上打下两个清隽的剪影。 “你倒是拼命!”罄冉将蔺琦墨腕上的伤口细细包好,扎成结,不无嗔意道。 蔺琦墨抬眸,被她清澈的目光一扫,竟有一瞬间的恍惚,怔了下才笑着道:“冉儿也不逞多让啊。” 他听罄冉冷哼,便又轻声笑道:“这可是我在青国的第一战,若不拼命,如何服众?” 罄冉知他所言有理,眉宇微蹙,不再多言。闷了一会儿,又抬头道:“依你看,这三尾寨何时能拿下?” 蔺琦墨目光沉肃盯向摇曳的烛台,摇头道:“有珉怀镇守此处,要攻下怕是难……山谷狭窄,青军不能展开攻势,这般硬攻,便是日夜不歇,怕也极难。纵使攻下,伤亡也甚重……” 却在此时,一名近卫进来禀道:“大帅,陛下召集了全体将领,叫您过去一趟。” 罄冉见那小兵异常恭敬,汇报的声音都比昨日响亮了几分,不免挑眉。看来今日蔺琦墨的冲锋,果真是极有效用。 初春的夜风仍带着寒意,军营中除去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声,极为安静,想来一场大战兵勇们都已累极,亦未从白日的沉痛中恢复过来。 中军大帐火光洞亮,蔺琦墨步入大帐,虽是站了一帐的将领,却个个屏气敛神,面色沉重,显然未从白日的溃退中回过神来。 凤瑛坐在主位,面沉如水,见蔺琦墨进来他笑着站起,迎了上来。拉了他的手臂,目光关切落在他缠着白色绷带的手臂上,感念道:“今日辛苦四郎。” “陛下折杀四郎了。”蔺琦墨淡笑,被凤瑛拉着在次位上坐下。 “陛下,已经查明了!今日西峰军战死者一万三千八百余人,重伤两万八千六百余人。虽是比前日稍减,但依旧伤亡惨重。属下估计了下,敌军伤亡怕是只有我军七分有一。” 陆悦峰快步入帐,语气沉重道,见凤瑛点头,他扬麾落座,蹙紧了眉。 “这么硬攻,不是个办法啊,连日来我军在此已伤亡太重。我右军攻打正面,地势最为陡峻,遭遇抵御也最是厉害,连日来死伤已有大半。”陆悦峰刚刚落座,右军都督朱继光便肃然扬声。 “老朱,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左军虽攻山势平缓的西谷,但那里布防的可是精锐,这几日兄弟们哪个不是豁出了命。”全万贵冷声接道。 “是啊,这么硬打不是个办法,敌军占尽优势,我军伤亡太惨重了。” “不硬攻还能如何?狗娘养的!老子还不信就这么一个小山头还拿不下了!” “高进,陛下面前,休得无礼!” 陆悦峰蹙眉打断高进的话,登时帐中陷入了沉静,唯有蔺琦墨茶盖轻叩杯盏,发出一声声清悦的脆响。 凤瑛目光清淡在帐中扫过,最后落于蔺琦墨面上,微笑道:“童珉怀无论排阵、战法还是为人,四郎都是最熟知的,今日一战,四郎可有什么发现?” 蔺琦墨察觉帐中诸将目光都移了过来,舒缓一笑,将杯盏放下,抬头望向凤瑛,清声道:“诸位将领说的不无道理,这般硬攻确实不是办法。珉怀乃我旧部,于我本是生死之交。对他,我可谓知之甚深。” 坐在主帅的位置上大言与敌军将领关系亲密,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按理说,此刻蔺琦墨应该撇清关系才是,他却反道而驰。然而经过今日他的冲锋,再有此刻他话语坦坦荡荡,不卑不亢,众将倒觉出一股真诚和肃然来,不觉已是收了不服之心,听得认真。 “珉怀其人一身是胆,领兵却异常沉稳,喜谋定而后动。排兵布阵机动灵活,其为将谦和亲厚,每有战必亲涉陷境,冲锋陷阵。对兵勇,军纪严明,以身作则,擅于将心,能令兵勇合力团结。故而同样的兵将,在他手中常常能发挥双倍甚至多倍的战斗力。” 凤瑛眉宇微锁,“四郎对其评价倒是极高啊。” 蔺琦墨淡笑,“陛下今日也看到了,麟兵便是撤退,也不拉下受伤的兵士,攻防有序,丝毫不乱。这守在三尾峰上的四万麟军,乃泷州军、沽州军整编而成。这两股大军皆是珉怀旧部,更是精锐之师,是珉怀的死部。这场仗……不好打。” “蔺将军,你这不是长敌军威风,灭我军士气嘛!”高进不满的粗声道。 凤瑛却历目扫了他一眼,微笑看向蔺琦墨,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扣,道:“泷州军、沽州军与其说是童珉怀的旧部,倒不若说是四郎的旧部,便是那童珉怀亦是四郎啸北营出来的将领。” 凤瑛语气微缓,停了下望着蔺琦墨低垂的双眸,又道:“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四郎……” “陛下是想令四郎前往劝降吧。”蔺琦墨忽而抬眸,打断了凤瑛的话,语气却是平淡而肯定的。 凤瑛面上笑容扩大,朗声道:“知我者四郎,却不知此事四郎可愿意?” 蔺琦墨别开目光,睫羽跳动数下,终是点头:“四郎愿意一试。” “好!仲卿,你这便令人前往三尾寨,传信于那童珉怀。明日辰时,朕亲送四郎上山。” 凤瑛击掌起身,一面吩咐着陆悦峰,一面握了蔺琦墨的手,诚挚道:“如此,明日便辛苦四郎了。” 蔺琦墨点头,却淡然道:“陛下莫抱太大希望,珉怀素来刚直不折,忠烈不屈,这也是麟帝分明知他与我的关系却依旧敢任他为将的缘由。若要劝降他……” 见蔺琦墨连连摇头,凤瑛略微扬起的心又是一沉,却依旧笑道:“四郎尽力便是。” 喷薄的骄阳冲破云层,拂晓时分,两军已按约定在三尾寨前休战对持。两军阵前约千米的小土坡上早已摆好了一案,置有清酒。 辰时一到,蔺琦墨回身对凤瑛点头,转身便向山坡走去。于此同时,麟国军中童珉怀带着两名大将亦缓步而出。 罄冉一见对方三人出列,一个闪身便从凤瑛身后跃了出来,也不多言,迈步便向蔺琦墨追去。 她动作突然,凤瑛抬手只指尖滑上她的衣角,转瞬她便冲出了大队,跟上了蔺琦墨。凤瑛缓缓收回伸于空中的手,双唇禁不住抿了下。 蔺琦墨听到声响,微微侧头,见是罄冉追了上来,微微蹙眉,道:“回去,不会有事。” 罄冉却不言语,只抬眸给了蔺琦墨一个坚持的眼神。 他相信童珉怀不会伤害他,但是她却担忧!毕竟在童珉怀眼中蔺琦墨怕已不再是他的上峰、兄弟,而是个欲除之而后快的卖国求荣之辈。 蔺琦墨若有防备,她倒可以压下担忧站在青国队中老老实实的等着。可他偏那般相信童珉怀,那般确信童珉怀不会玩花样伤害他,这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蔺琦墨见罄冉目光坚持,微微摇了下头,似是颇为无奈。接着便不再看她,目光直视前方,笑容闲适,缓步而行。 迎面而来的童珉怀亦直视着蔺琦墨,两人目光相交,缓缓走向对方。而童珉怀身后两人,面色复杂,那年轻一点的青年更是满脸都写着挣扎和激愤,烧得双眸通红,直直盯着蔺琦墨。 罄冉想,这两个将领怕是亦和蔺琦墨关系匪浅,不然岂会如此情绪激动。 待双方走上小土坡,蔺琦墨于童珉怀在方桌两侧站定,其身后两名男子握剑而立,满面防备。 蔺琦墨也不介意,面有微笑,一一扫过三人,目光柔和,最后落在了那名双眼通红的青年身上,笑道。 “一年未见,黑虎倒是精壮了不少。” 陈黑虎没想到蔺琦墨开口会说这个,便如以往万千个稀疏平常的日子里,大帅会把着他的肩,笑着说。 “小子,不错,功夫有精进。”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他太熟悉了。所不同的是,以往听之会高兴的一天都眉飞色舞,会逢人便讲。 “大帅今儿夸我了!”语气中满是骄傲和欣喜。 可现下听来,却如鲠在喉,难受的他想冲口质问,质问大帅为何要弃国求荣! 可面前人终究是大帅,是心中的信仰,陈黑虎双目圆瞪,终是什么也没说,哼了一声,扭开了头。 蔺琦墨淡淡一笑,望向童珉怀,抬手道。 “童将军,请。” “不敢,大帅请。” 第81章 久攻不破(3) 童珉怀面色肃静,沉声回道。蔺琦墨却也不客气,点头便率先坐了下来,童珉怀这才于另一侧落座。 蔺琦墨执起桌案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向童珉怀。两人相视抬手举杯,也不多言,各自便饮了一杯。 西周很静,桌案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挪来的,隐约可见斑斑血迹,印证着这里乃是修罗战场。小土坡的两边分别驻守着两军共计十余万大军,此刻却悄无声息。 “珉怀,你我相交已有十三年了吧?” 蔺琦墨抬手为童珉怀填上酒,又续上自己的,执杯轻抿,这才神情感叹地启口。 童珉怀颔首还礼,道:“是。珉怀于大帅相识时还是肃帝身边的一个小侍卫,后来肃帝被先帝诛,是大帅求情,先帝才留我一命。那时大帅尚是少年郎,距今已有十三载六个月。” 蔺琦墨微笑,“今日我要说什么怕是你都清楚,我为何有今日抉择,你也清楚吧?” “正是,珉怀都清楚。素烟阁中,大帅曾于万先生讨论麟国局势,当时先生便言,‘凤瑛为帝,麟国大祸’。珉怀记得,那日先生走后,大帅书房灯火彻夜未熄,那时珉怀便已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日。” 蔺琦墨听他如此说,眸有微光滑过,叹息一声,低声道:“我与珉怀今日对决沙场,幸甚,悲甚。” 童珉怀亦是眉宇耸动,双眸翻涌,半响才平静下来,肃然道:“能与大帅交手,珉怀今生足矣。大帅,珉怀不是看不清世事之人。跟着大帅多年,大帅为麟国做了多少事,珉怀时时铭记于心,常以自醒。麟国本落后三国,且立朝以来久经动乱,叛乱三朝。本已到了非大治不可的地步,然国人却忙于争权,诸侯分崩,朝政混乱。” 他说着微咬了下牙,这才又道:“大帅数次欲行革新,却次次受阻难行,大帅为此日日难眠,珉怀也都看在眼中。珉怀虽非良才,却也并非榆木。自今上继位,麟国四代乱政,财富人口空前流失,年年有战,库府早已消耗一空。大帅年前领兵北征,虽一举灭燕,但实乃饮鸩止渴之举,是欲将内斗外引,延缓麟国衰败。然而陛下却不明此理,欲置大帅……” 童珉怀话语顿住,似不忍出口,叹息一声,才又道:“故而大帅毅然离开麟国,珉怀本期许陛下会因大帅的放权而想开,到时候大帅便又能回来了,可凤瑛的继位令麟国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消失殆尽。麟国虽表面风光,灭了燕国,然这仗是越打越穷的。此番出征,牧场已无战马可征,府库无囤积可调,兵器作坊已断铜铁原料……大帅,您是大仁大义的雄才,然珉怀却只能做据守小义小恩之辈,麟国是珉怀母国,今上曾三次施恩于我。大帅对我的恩义,若此战结束,珉怀尚能有一命留下,定当衔首以报。” 他一翻话说的动容,听的其身后两人瞪大了眼睛,满脸茫然。 罄冉听他话语间不乏对蔺琦墨的敬重,句句锥心,字字沉痛,不免呆住。 蔺琦墨却是久久不言,半响才抬手拍了拍童珉怀的手,道:“我早知你!这次非是来劝降,只要和你说一句话。既然各有抉择,自此便是各事其主,珉怀万不可顾念旧情!自今日,我亦不会再存异心,当全力以赴。” 他声声铿锵,童珉怀身体一震,两人目光相交,瞬间便已洞察对方。 罄冉忽而觉得自己果真是多虑了,这两人对对方的熟知令人慨叹。所谓知己当如是吧,然而命运果真戏人,却将这样的两人摆在了生死相对的刀尖之上。 两人双手紧紧相握,蓦然童珉怀松开握着蔺琦墨的手,霍然起身,后退两步。但见他右手运力一撕,“撕拉”一声,左臂袍袖已被扯断。松手间,那一角袖襟在空中一卷,落于斑斑血迹的尘埃之中。 “今日童珉怀在此割袍断义,从此你我各事其主,再无旧义!” 他说着径直摸出腰间匕首,寒光一闪,竟直直向腰际刺去。罄冉尚未从方才的割袍中回过神来,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见蔺琦墨倏忽起身,右臂已是探出,紧紧得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 晓是如此,那匕首也已刺入了童珉怀的肋下,而蔺琦墨的手紧紧握着未及刺入的寒刃,血瞬时便自指缝渗出,滴滴答答的沿着寒光刺目的匕首向下淌落。 蔺琦墨却似并不觉得疼痛,双眸望着童珉怀殷红猝染的甲衣,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 童珉怀却一个用力将没入腰骨的匕首抽出,肃目而笑,道:“这一刀是在关山血战时欠你的,当时你便是以右腰为盾为我挡去了致命一剑,今日还上,来日战场必不再留情。还望你……好自为之,告辞。” 童珉怀言罢,再不看蔺琦墨一眼,捂着腰转身而去。那跟随的两个将领早已看得呆愕,此时才反应过来,用复杂的神情望了蔺琦墨一眼,跟了上去。 罄冉忙撕下一块衣角,缠上蔺琦墨兀自淌着鲜血的手,蹙眉不语。 蔺琦墨久久望着童珉怀的身影,半响才叹息一声,弯腰拾起那一角断袖,毅然转身向青国大队走去。 罄冉快步跟上,又回头望向那低落了两人血迹的方案,叹息一声。 “早知如此,又何必前来互相伤这一回……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蔺琦墨唇际掠过一丝苦笑。 凤瑛岂会不明,今日他蔺琦墨这个说客是无论如何都万无成功的可能!可他为何还提议要他前来劝说珉怀? 凤瑛此举意不在劝,而在将心,将的乃是麟帝之心。 依着他和珉怀的关系,麟帝虽是信了珉怀,将大军交由他,但是心中怕多少是有刺的,是不放心的! 从他派遣的监军便能看出一二,那监军姜公公和珉怀有仇,早已是人尽皆知。 此番凤瑛让他来劝降,虽是不能劝服珉怀,但是这事经由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一说,怕是在麟帝心中会埋下一根深深的刺! 凤瑛心思,蔺琦墨早在昨日他提议要他来劝降时便已明了。然而凤瑛既提出了,当着诸将的面,蔺琦墨便没有任何理由回绝。 再来,终究要走向对立的,能以此事,和珉怀敞开心扉,倒也不算一场坏事。若麟国需要一个将领挑起大任,蔺琦墨乐意那人是有着清晰头脑的童珉怀。 一方面帮着青国攻打麟国,一方面又不希望麟国惨败,蔺琦墨敛了苦笑,叹息一声。 珉怀恐是刚刚才想通此节,这才以那自残的一刀以表清白,但是怕只怕已是徒然……麟武帝多疑,岂是一刀能安其心的? 若再有青国在麟都的暗探们兴风作浪、鼓噪民心,麟国换帅怕也就这些日了。 余光见凤瑛迎了上来,蔺琦墨收了思绪,微整面色,抬头望向凤瑛。 凤瑛已是快步走来,执起了他的手,望着他那斑斑点点渗透血迹的手,蹙眉关切得急声唤道:“军医,快!” 蔺琦墨淡笑,“无碍,谢陛下关心。只是四郎终是让陛下失望了,并未说服……” 凤瑛忙摆手,道:“四郎休要如此说,快快去包扎伤口。今日四郎受伤,朕心有愧。这样吧,传令下去,既青麟两国主帅都已负伤,便休战三日。四郎觉得可妥?” 迎上凤瑛笑意闪动的双眸,蔺琦墨眸中锐利一闪终是沉静如潭,笑道:“一切听凭陛下的。” 停战三日?罄冉一愣,但觉不对,她思绪斗转,顿时抬眸盯向凤瑛,明白了过来。 好一个离间计! 这一停战,那童珉怀怕是真真有口也说不清了…… 事情确实是如此发展的,自江州到麟国都城快马日夜驰骋只需三日。青麟于三尾峰休战的事怕是斥候在第三日晚便送达了敕权宫。 自第四日起,青国便开始以各种形式骚扰麟军,却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攻寨手段,延续到第六日的正午,双方都等来了那个预料中的圣旨。 麟帝果如所料以童珉怀受伤为由,撤去了他的统帅一职,令其即刻回京。随同而来有御医为其诊治伤口,显示了帝王对臣子无限的恩宠。 可这些都是表面文章,真正代表着什么无需多言。 童珉怀怕也早料到会有此结局,沉默的接了旨,傍晚时便离开了三尾寨,启程归京。 前来接替童珉怀的乃是高郡王简文达,此人乃武帝淑妃的生父,半个国公爷,自是得武帝信任。 消息传到青国军营时,凤瑛正于蔺琦墨对弈,罄冉分明见蔺琦墨的眉宇拧了下,探究的瞥了眼淡笑不语的凤瑛。 罄冉想麟国的朝中,怕是有凤瑛安置的细作,且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不然麟武帝换简文达为将,凤瑛不会表现的那般平静,便如事先知道一般。 简文达并非草包,在朝中还颇有几分威望,这样的人堪得统帅。然而此人性子鲁莽,生性狂妄,派这么个人来防守三尾寨,对青国来说简直就是福音。 罄冉觉得这简文达简直来得太及时了,她甚至怀疑这个统帅的任命只怕是凤瑛那说得上话的细作对麟武帝的撺掇。 果然,这日夜蔺琦墨便令人去查证,是谁向武帝举荐了简文达,然后他半响沉默,苦笑道。 “冉冉,你看吧,麟国确实已无药可医……我心甚痛……” 罄冉只觉他的话便犹如白发苍苍的父亲面对吸毒至深的儿子发出的最后叹息,包含着所有深情、绝望、伤痛和惋惜,她一时怔住,竟自无语。 简文达接掌军权后,青国并未即刻强攻三尾寨,转而改为日夜骚扰。 蔺琦墨将营帐直接移到了半山,带着一队孜军营精锐日夜守在山腰上,白日派士兵前往骂阵,夜晚则不停击鼓骚扰,闹的简文达没有一日安眠,气的在寨墙上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可这简文达虽是狂妄鲁莽,脾气暴躁,可终究不是没有脑子的莽夫,任蔺琦墨骂了三日,他虽是生气,却未曾出寨迎战。偶尔还放冷箭偷袭青军,倒是未让蔺琦墨占到任何便宜。 这夜,罄冉出了帐便见白鹤指挥着兵勇又抬进来十多个伤兵,身上的箭羽在火光下翎羽白花花的刺目。罄冉微微蹙眉,转身向蔺琦墨的营中走去。 入了帐,却见蔺琦墨正斜靠在塌上,右腿交叠左腿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得打着节拍。 塌边的矮几上放着一叠花生米粒,他右手拿书,左手不停拈起花生,两指一弹便能准确无误的令花生粒落入口中,样子倒是悠闲自在的很! 罄冉摇头迈步,将他的腿自塌上拉了下来,落座其上。还未坐稳,蔺琦墨的头便顺势靠了过来,依上她的肩膀。 望着帐幕上显现的相依人影,罄冉脸一红,推他一下,奈何蔺琦墨竟靠的死死,她愣是没有推动,索性任由他靠着,低头望向他手中的书。一看之下顿时瞪大了眼,双颊更红。 见他看得津津有味,她本还以为是什么兵书,哪诚想他竟在军营翻看着一本书页已明显发黄的《绣榻野史》!更让她结舌的是,那书页上的字分明便是蔺琦墨的真迹,无假包换。 罄冉正愕然,却听蔺琦墨极为得意的道:“冉冉,瞧瞧,为夫当年是如何刻苦用功,通宵达旦的抄书苦读呢。” 罄冉顿时便忍不住得翻了个白眼,通宵达旦的抄黄色小说还这般炫耀的怕也只有他了! 察觉到蔺琦墨身体向怀中探来,放在她肩头的脑袋有向下掉的趋势,罄冉直惊的向旁缩了缩,忙开口道。 “我来可不是跟你讨论这个的,你到底怎么想的,骂阵好像对简文达没有用呢。今晚麟军又放冷箭了,我刚刚进来时见白鹤正安排伤员,伤的不少啊……” 蔺琦墨不甚在意的挑眉,靠着罄冉的身子一软,顿时便将头枕在了她的腿上,目光灼灼盯着罄冉,坏笑道:“明儿这骂阵定然钓出条大鱼来。冉冉啊,咱不说这个,如此良辰美景,我们不妨……” 罄冉见他双眸微眯,其间迷离的流动着晶灿光泽,禁不住身体一抖,一个大力将他推开,拔腿就跑,一阵风般奔至帐外,却听帐内传来蔺琦墨的笑语,吓的罄冉脚步一个踉跄。 “冉冉,这书中有一十八式甚为有趣,四郎等你下次来,我们好一起参详参详啊。” 他的声音极大,显然守在帐外的兵勇都听到了,齐齐抬头看向她,罄冉只觉头皮发麻,双颊瞬间烫的能煮熟鸡蛋,拔腿就跑。 走出极远,却听一个士兵低语道。 “蔺将军可真用功,这么晚了还在和云姑娘一起参详武功……” “是啊,怪不得功夫那么好……” 罄冉脚下再次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第82章 阵前质问(1) 翌日,三尾寨下上演了一出极为精彩的骂阵秀。 “你知道个屁!那简震雄就不是简文达的种,简文达养着他就不错了,还给他求官?简文达这绿帽子戴的也太窝囊了!” “哦,怪不得简震雄身为国舅,已过而立却未有一官半职!啧啧,这简震雄的娘是简文达的二姨太吧?真够风骚的!” “那可不,和别的男人搞,还能让简文达心甘情愿认下野种,这娘们不简单,哈哈,不简单啊!” “简文达这孙子当的,哈哈,也不知那野种叫爹,简文达是啥感觉?” …… 寨下几个青国兵勇兴致极高的谈论着,他们个个都是怀有内功之辈,声音异常清亮浑厚,直传到了寨楼之上。 罄冉穿着小兵的衣服,混在骂阵的队伍中,听着耳边兵勇讥笑谩骂的声音,抬头望向那寨楼。 寨楼上早有个小将装扮的青年,双目猩红盯着这边直跳脚。三五个小兵拉着那人,显然是怕他冲下寨来。 罄冉瞥了眼悠哉悠哉坐在马上的蔺琦墨,勾起唇角,凑近他:“那人就是简震雄?” 闻言,蔺琦墨亦凑近罄冉,眸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赞赏,挑眉道:“冉冉好机敏。” 罄冉目光不动,仍望着寨城,蹙眉道:“你是想把简震雄逼出寨来生擒?可他若不是简文达的亲子,便是他出了寨,简文达也不会乱了方寸,不是吗?” 蔺琦墨却挑眉,嬉笑道:“冉冉也信这些疯话?依着简文达的性子,会给别人养着野种?” 罄冉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三日连着骂阵,简文达看出青国并未存心攻寨,已失了警惕,不再守在寨上。想来那简震雄的头脑定然比其老爹简单,蔺琦墨这是要将简震雄引出城来。 “简震雄,你个野种,你爹是哪个啊?” “哈哈,要是不知道,老子愿意认了你这儿子!” …… 叫骂声依旧不断传来,且有越来越厉害的趋势。简震雄早已怒不可遏,望着城楼上分明极有兴趣地偷看着自己的兵勇,他怒喝一声,双眼已是猩红。 下面青国兵勇们骂的话,并不是完全空穴来风。 早年这简震雄的母亲确实和一男子有过暧昧关系,却也是在那时候有了简震雄,左不过是因为后院争宠,在他母亲怀孕八个月时,突然和那男人的事就被翻了出来。 简文达震怒,不过后来到底还是弄清楚,他母亲和那男人并未发生过分的关系,简文达杖毙了两个嚼舌的人下,自此压下了这事。自简震雄出生后,长相越来越肖似其父简文达,这事也就慢慢的淡了,无人再提及。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往往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简震雄隐约也曾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此刻青国人这么一吼,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准真假,心里顿时便如有万千小手在抓,又有一把大火在烧,直气的他一声怒吼,甩掉拉着他的几个士兵,抓了长枪,就冲下了寨楼。 罄冉正低头把玩着剑穗,却闻一阵喧哗传来,她匆忙抬头,正见寨门洞开,一人一骑冲了出来,后面呼啦啦得忙跟出一队麟兵来。 蔺琦墨正等的微急,只怕简震雄再不出来,待简文达赶来就没了后戏,此刻见简震雄上当,他双眼一亮,策马便冲了出去,转瞬已和简震雄激战在了一起。 青军的中军观战台设在半山腰的小丘上,凤瑛负手立在台上,见寨门处简震雄被激出战,他眉宇一亮,呵呵而笑,抬手道:“快!令大军攻入三尾寨!不可延误!” 他身后大旗挥动,顿时山下便响起了震天的鼓声,喊杀声随即而起。 鼓声一起,简震雄便知上了当,欲回寨中,可此时哪里还由得了他?! 蔺琦墨将他缠得死紧,他此刻只有不断挥舞长枪抵挡的份儿,也不知是怕还是急,直出了一身的汗。 蔺琦墨却也不急着拿下简震雄,只将他稳住,目光留意着寨楼。忽而他双眸一亮,手中寒剑骤然飞舞成片片凛冽的剑光向简震雄铺天盖地罩去。 简震雄双目圆瞪,吓得脸色惨白,本能的挥舞着手中长枪抵挡,然而长枪刚触上剑气,竟被截断,接着他胸口被剑气所伤,顿时便喷出一口血来,身体一软向马下倒落。 尚未落地,便又是一道白光逼来,他知道那是蔺琦墨的剑,顿时心如死灰,只道,吾命休矣! 却说其父简文达听到兵勇的汇报,待自寨中冲来已经晚了,只看到寨下于蔺琦墨战在一起的儿子。 此刻他知道当立即关闭寨门,放箭逼退敌军,然而简震雄是他唯一的儿子,是根独苗! 他是万万下不了这个狠心的,眼见儿子凶险异常,他只觉头脑一黑,来不及细想已提刀上马,直冲而出。 “奶奶的,跟老子冲出去夺回公子!” 他想,趁此刻青国大军尚未赶来,先救下儿子,马上回寨,一定来得及的!大喝一声,便带着众多麟兵拥了出去。 这边蔺琦墨的剑刚逼至简震雄胸前,一道强劲的枪影便直击他的手臂,心知是简文达已到。蔺琦墨唇角一勾,忙翻转手腕,迎上了那枪影。 却听一声清润的喝声传来,正是罄冉。 “兄弟们,随我冲进寨去!” 喊话间,她已带着青兵不顾一切向寨门冲去。 今日前来骂阵的兵勇个个都是武功高强之辈,虽麟兵众多,但恐危及主帅,此刻寨上的箭阵便失了效。麟军虽多,匆忙中难免慌乱,一时竟真给罄冉冲出一条血道来。 蔺琦墨余光望去,但见罄冉手中寒剑一剑快似一剑,一招接一招卷起来的剑气慢慢成团,呼啸着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攻向涌着的麟军,竟是所向披靡! 她的发带舞动间散开,一头墨发在空中旋舞着,交错间能看到那一双清湖一般晶亮的眸子,竟是如斯炫目。 蔺琦墨看得微怔,肩头瞬时传来一股疼痛,他骤然回神,忙一个错身避开了简文达迎头劈来的枪,惊险得在马背上一个翻转。 心跳加速,惊出一声冷汗来,虽是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可肩上还是被枪影扫到,顿时血红一片。 简文达武功不弱,并不好应付,他竟在这时失神,蔺琦墨暗自惊醒,再不敢多念,收敛心神将手中长剑舞得左右生影,如银龙呼啸,寒光凛冽,威不可挡。 此刻罄冉已带着众人冲至了寨门,喊杀声越来越大,青国的后续大军也已冲近。 寨中副将陈宫见此情景,顿时再顾不得主帅安危,忙嘶喊着:“关寨门,快关寨门!” 寨门兵勇忙依令行事,罄冉眼见寨门缓缓关上,双眸眯起,自马上飞身而起,在马头一踏,身姿跃起,直直向寨门逼去。 她双脚在数名麟兵肩头踩过,如一只飞掠的燕子转瞬便到了寨门,手中寒剑挑起层层剑光,如波斩浪,一路划过,麟军纷纷倒下,寨门处俨然已乱,待她落地,身边已倒了一片麟国士兵。 被她这么一阻,白鹤也已带着兵勇突到寨前,厮杀声响彻四周。 三尾寨是在这日傍晚彻底攻破的,虽是以计破寨,然而这一战打的还是异常惨烈,麟军死伤三万,主帅简文达被生擒,只有副将陈宫带着不足一万的残兵向宁城撤去。 青军伤亡也不少,可终究是拿下了三尾寨,在胜利面前那些死伤便显得不那么沉重了。 夕阳渐渐沉下,火把依旧点燃,在寨楼上绵延成龙,然而这座孤寨却已换了国主。抬手抚摸过被染成暗红的青石寨墙,罄冉长长的叹了口气。 转身下了寨楼,却见远处蔺琦墨正和简震雄说着什么,那简震雄满脸愤怒,正挣扎着想甩脱牵制着他的士兵,奈何挣的满脸通红也无济于事,接着他愤怒地冲蔺琦墨吼了一声,朝他面上吐了一口痰。 蔺琦墨似是未料到他会如此,竟没有躲开,罄冉一惊,蹙眉便大步向那处走。待走至蔺琦墨身后,士兵已强行压着简震雄向远处拖去。 蔺琦墨自怀中掏出巾帕擦拭着脸,面沉如水,只冷声道:“将他们父子看管好,若掉了一根汗毛唯你等试问!” “是!” “蔺琦墨你个孬种,你个贼子!你不会有好下场的!”简震雄被压着,一面还回头大喝着,双目愤怒。 蔺琦墨却只淡淡一笑,冷声道:“哦?那就老老实实呆着,留着命也好等着看我的下场。” 罄冉听简震雄又骂,只觉心里难受异常,低咒一声。 “不识好歹!” 她说罢,快步便向简震雄走去,小兵见她追来便停了脚步。罄冉走至简震雄身前,抬手便是两个狠狠的耳光,响亮的两声令寨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也成功的将简振雄谩骂的话尽数堵回了嘴中。 罄冉冷冷盯着简振雄,见他显已呆愣,她冷声讥讽道:“简公子骂的好啊!若他是贼子,却不知简公子父子二人又算什么?辱国贼?哼!由于你的愚蠢,致使三尾寨被夺,如今你还有脸在此叫嚣,真真是长脸啊!我告诉你,他蔺琦墨便是再不济,也是英雄!以往是麟国的英雄,现下就算麟国人辱骂他,他仍然是英雄,是青国人眼中的英雄!而你呢?蠢材一个!他蔺琦墨是否乱臣贼子史书自有评论,后世自有定论,而你简震雄,在史册上却永远都是个致使国土丧失的无能之辈,是罪人!” 罄冉非常生气,语速极快,一口气骂完,喘息一下,才冷声吩咐道。 “带下去,每日只送水,给我饿他三日!” 罄冉在军中虽是无官无职,可她的来历将士们却都是知道的,对于这位连皇帝都似让上三分的云姑娘,小兵自是不敢忤逆的,震惊过后忙应命而去。 罄冉回头,正迎上蔺琦墨深沉的眼眸,似是要滴出水一般的涌动着情潮,眸底浓浓的温柔似要将她溺毙。半响,他才展颜对她倜傥一笑,满是轻松和风流。 他心中再次融了满满的幸福和满足。今生何其有幸,得她如此相待…… 罄冉见蔺琦墨笑得开怀,正欲瞪他一眼,宣泄心头的难受,却忽而感知一道尖锐的目光,她扭头看去。 凤瑛一袭黑衣站在不远处,正冷冷望着这边,不知是不是他身后火光太过浓烈了,他的身影笼在暗处,让罄冉觉得异常阴冷,莫名一颤。 大军休整了两日乘胜追击麟军,因敌方主帅被擒,又有蔺琦墨在麟国威名震慑,致使麟军军心动摇,国人惶恐,守军在青国大军的攻势下,连连败退。 青军一路顺利,连下余城,棉东、柯阳等十多座城池,至五月十七日已兵逼江州最后一座城池,金彤。 三尾寨陷落,青军步步逼近,麟武帝重新启用童珉怀。童珉怀接旨后便马不停蹄赶往前线,重整麟军,经过汜河一战,终将气势汹汹的青军挡在金彤城外,两军于金彤再次形成对峙。 青国大军在金彤城外十里的安溪坡安营扎寨,休整一日。 这日阳光甚好,大军一早便压至金彤城下。凤瑛端坐龙撵之上,看着肃整有序的金彤城楼抿唇不语。 此时已是初夏,阳光将大地照得有些燥热。大军前方,蔺琦墨一骑独立,他身后是黑压压的大军,肃杀之气笼罩了这个旷野。 罄冉策马端坐,立于大队前方,同样遥望着高高的金彤城楼。 城楼上,童珉怀黑亮的盔甲闪烁着明光,沉肃而冷清地于蔺琦墨对望着。 罄冉侧目看向蔺琦墨,他身影不动,马上坐姿并不端正,姿态有些漫不经心,却依然静如狡兔般彰显着独有的大将风范。 他缓缓抬手,一名小将忙策马快奔至城下前往叫阵,城楼上却半响都没有动静。 缓缓的在万众瞩目下,紧闭的城门被打开了一道缝,沉肃中两人慢步走出。 那行在最前方的,乃是一名女子! 一名身着素服姿态娴雅的女子,那女子在万军阵前,在麟青两国将士的目光中一步步向青军走来,步履坚定,目光却紧紧地盯着队前的蔺琦墨。 那女子一走出,罄冉余光分明便看到马上的蔺琦墨一下子直了背脊,身体骤然变得僵直。他勒着缰绳的手蓦然一紧,大白急躁地扬蹄来回跳动几下,发出沉闷的嘶鸣声。 那女子缓缓走近,面容一点点清晰,待看得清楚,罄冉顿时愣住,亦不觉握紧了缰绳,眉宇缓缓蹙起。 黛眉舒展,凤目轻挑,分明便是四郎的二姐,蔺琦茹! 她慢步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定,却又似异常艰难,一身素服,腰系麻布,乌发高挽鬓角簪着一朵白色绢花,双手垂在腰前,稳稳地抱着一面牌位。 罄冉望向她手中牌位,其上刻着篆体红漆大字,分明便是“慈父靖边侯蔺啸之位”。罄冉不由心紧了紧,看向蔺琦墨的眸中闪过几丝担忧来。 蔺琦茹一步步走近,她较十多年前消瘦了许多,眉眼间带着岁月的印痕,却显出别样的韵致。 素面朝天,脸上有几分病态的苍白,却将双目映衬的更加漆黑。她眉目直盯蔺琦墨,目光冰冷而沉冽,其间汹汹的怒火和愤怒似要将蔺琦墨吞没。 蔺琦墨身体僵硬半响,见她走近,才恍然过来,忙翻身下马,甩了马缰便迎了上去,轻声唤道。 “姐,你怎么来了,黑伯,你怎么也不拦着……” 蔺琦墨蹙眉,恼怒地盯向蔺琦茹身后的黑伯,黑伯面有难色,喃声道:“少爷,老奴……” 他的话尚未说完,蔺琦茹便冷声打断他,沉肃道:“黑伯,不必和他多言。他要当乱臣贼子,怎地还不容我这个做姐姐的来看看?!” 蔺琦茹说着冷冷盯向蔺琦墨,蔺琦墨何曾见过二姐这般。 自小痛失亲人,他和蔺琦茹是蔺家仅存的血脉,自是亲厚相依。两人虽是不常见面,但是少有的相处中,蔺琦茹都待他慈爱如母,疼惜爱护。他何曾见过二姐这般肃冷,一时只觉心痛如割,面色便微见发白。 他眉宇蹙起,再次上前,伸手便要去接蔺琦茹抱着的灵位,“姐,你这是做什么,你先听我说……” 蔺琦茹却身体一闪,躲过了他的碰触,后退一步,沉声道:“给爹上香!” 蔺琦墨整了神情,上前接过黑伯手中的香,点燃,恭恭敬敬得插在了黑伯抱着的香坛中。 待他上完香,蔺琦茹将怀中牌位微微抬起,厉声道:“跪下!” 蔺琦墨望了眼面前黑沉沉的牌位,心一触,双膝直直便跪了下去。 城楼上下,旷野千里,万军阵前,一时静得似能听到他铠甲撞击地面发出的金石之音,能清晰看到他一跪之下激起的尘土扬卷。 罄冉蹙眉,望着蔺琦墨微躬的腰脊,心里酸涩难抑,翻身下马,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步,无言得望着他跪倒的背影。 却在此时,蔺琦茹突然上前一步,盯紧蔺琦墨扬声问道:“我且问你,太宗安德七年,权相郭怀串通成王谋逆,是谁领着由各府家丁组成的护卫军死守真武门,血染城楼,誓死等到援军的?” 蔺琦墨面有震动,深深一扣,肃声道:“是我们的高祖父,蔺泉。” 蔺琦茹面色稍缓,目光却越发执着,沉声又问:“好,我再问你,怀帝敬轩二年,逆臣高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将七岁的怀帝囚于凤藻宫,持圣旨要斩威远大将军的人头,满朝无一人敢言。是谁振臂高呼,带领文人志士,在城天门外击响登闻鼓,在百官面前痛斥高德大逆之举,从而血溅登闻台,以身殉国的?” 蔺琦墨恭恭敬敬得又叩,道:“是我们的太叔公,蔺国书。” 蔺琦茹点头,再问,“穆宗德武元年,高昌、北褐结盟,意图共犯天朝,裂土而分,是谁手执王杖栉节,只带一百随从,绢衣素冠,刀斧肋身而不退,直入敌军王庭,辩战群臣,从而令敌军联盟瓦解,令王师乘胜反攻,得解危局?” 蔺琦墨深深再叩,回道:“是我们的曾祖父,蔺寂。” “庄宗孝杰八年,天朝于北柔交恶,是谁力挽狂澜,率残破之军出征,血战白洞关,将敌军生生挡至关外,至死被敌军剖开肠胃,只树皮麦糠,令敌将无不动容的?” “是我们的祖父,蔺敏之。” 蔺琦茹声音渐哽,微微点头,再问,“庄宗贞元二十年,庄宗皇帝病危,是谁临危受命,领着不足百人的敢死家奴,万里护送终迎徽帝入京克承大统,从而击败萧后篡权的?” “是我们的祖叔父,蔺远山。” 蔺琦茹双眸微红,低头抚摸着怀中灵位,望着深深跪伏在地的弟弟,又问,“前朝末年,反军四起,是谁誓死护卫沥王,终被燕帝逼入绝境,于雁城成就忠义,血溅城门的?” 蔺琦墨身体一震,缓缓俯身叩头,微哽道:“是我们的父亲,蔺啸。” 第83章 阵前质问(2) 蔺琦茹睫毛一晃,顿时淌下两行清泪,望着蔺琦墨深深拜倒的身影,怒斥道:“好!你记得便好!我来问你,我蔺氏四代之中,可曾出过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 蔺琦墨面色苍白,抬头急声唤道:“姐,你听我……” “你休要叫我姐姐,回答!”蔺琦茹厉声打断他的话,沉肃道。 蔺琦墨蹙眉,却老老实实回道:“未有。” 蔺琦茹面色徒变,目光尖锐,一瞬不瞬得盯紧蔺琦墨,怒道:“那你呢?你难道要做我蔺氏第一个不忠不孝之辈吗?!” 蔺琦墨大惊,忙抬头争辩道:“姐,我没有!” “没有?我且再问你,当年叛军攻下雁城,血屠蔺府,你我姐弟失散之时,是谁费尽千辛找到了你,将你带回视为亲子的?” “是叔父。”蔺琦墨面有追忆,哑声道。 “我再问你,这些年来,姐姐一介女流,无力教导于你,是谁延请名师教你武艺,授你兵法,教你做人的道理,将你从懵懂孩童培养成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还是叔父。” 蔺琦茹咄咄又道:“我再问你,你现在带着这些青国兵勇,气势汹汹所要攻打的可是叔父一手建立的麟国?麟国的国君可是你的堂兄,你的长辈?” 蔺琦墨面沉如水,点头,只道:“是!” 蔺琦茹见他答的毫不愧疚,声音沉定,只气得面色微变,上前一步,跺脚怒道:“你竟还好意思承认,那你来说。青国大军来犯,当此国难之际,你为何要行此无君无父,叛国贼子之事?当年父亲为你取名为墨,墨者从黑,父亲是希望你能黑白分明,明辨黑白曲直,可你呢?你说啊!” 她的声音极大,由于情绪激动,甚至带着些尖锐,在这静的能听到风声的旷野上,似是清晰的传到了青国每个将士的耳中。众人呆愕的看着这一幕,眼中亦是困惑不解。 当初听到蔺琦墨归顺青国,要领兵攻麟,每个人都异常震惊。他们猜忌过,更谩骂过。可后来蔺琦墨用行动来表明了他果真是归顺了青国,他的才能,胆识,及不卑不亢更是令他们信服有佳,这才压下了青国军中的震动和流言,让他们不得不相信了这个看似很荒谬的事实。 虽是面上服从命令,虽是不再辱骂蔺琦墨为卖国贼,但是对蔺琦墨投靠青国还是有着不同的猜测。 有人说蔺琦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麟帝对他的猜忌,防备,甚至刺杀,已经让他恨透了麟帝,他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 更有人说是因为蔺琦墨识时务,知道麟国定挡不住青国的攻击,蔺琦墨这是在为自己铺后路,毕竟识时务方为俊杰。 如今听到蔺琦茹的质问,好奇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有之……众人面色各异,齐齐盯着跪在万军阵前的蔺琦墨。 罄冉忍不住举目四望,一张张面容在眼前划过,各种各样的。他们的目光此刻都汇聚在那个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身影上,她只觉心一阵阵发寒。目光扫过凤瑛微沉的面,罄冉回头也看向蔺琦墨。 他静默无声得跪在那里,接受着众人研判的目光,他的背挺得很直,阳光照在银色的甲衣上,反射出粼粼的光,那身姿却似是紧绷到了极致,稍稍用力便会折断,却又似蓄积着力量,无畏而刚直。 罄冉想要冲上去,想对着这些面色迥异的人嘶喊。他们凭什么这么看他,凭什么这么研判他,他们有什么资格如此做?! 然而此刻,她能做的仅仅是双拳紧握,无声地站在远处,默默的支持他,唯此,她什么都做不了。 却在此时,沉默许久的蔺琦墨终究有了动作,却见他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蔺琦茹,御气扬声道:“姐姐你错了!叔父于我大恩,墨从不曾有一刻或忘,时时记于心头。父亲为我取名,我更时时自警,父亲遗训不敢有一丝忤逆。然琦墨今日所为,亦是为全忠义。为全对这天下苍生,对吾主之忠义。” 说罢,他面色一整,竟兀站起身来,又道:“姐,你质问的都对,我是要领青兵攻入麟国,也这么做了。可我不是叛国贼子!相较谁来主政,老百姓更关心吃饱穿暖的问题。姐,这一年多来您一直呆在麟国,难道看不到百姓的疾苦吗?现在麟国吏治腐败,皇权分落、赋税甚重、民怨弥重,青国欲取而代之不过是顺天而行。并不是我蔺琦墨造下这等杀孽,我不助青国,这场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麟国多年乱政,已抵挡不住青国一击,只有我助青国早日拿下麟,方能早日实现安定,大乱之后的大治方能早日到来。我蔺琦墨终此一生,只有一个主上,那便是已故的静王殿下,静王遗愿廓清天下,若青帝能成全,我为何不能相助?” “说!继续说!我倒是要听听你如何能将黑白颠倒,看看你是如何在爹爹面前巧言令色,舌辩如簧的!”蔺琦茹冷叱一声,转开了目光。 蔺琦墨面有痛色,握拳半响,松开手,这才扬声道:“姐姐,当年父亲与叔父便政见不合,父亲誓死忠于沥王,欲扶左周王朝于将倾,可最后换来的却是雁城的血溅满门,沥王自缢城下,左周彻底倾覆。叔父却以为左周覆灭乃大势所趋,早年便离开雁城前往江南谋求明主,后辗转投入高熙王的义军之中,建功立业,辅佐熙王建立麟国,之后才终有机会成就了帝业。可是姐姐,当年叔父悖左周而投义军,后领川州军起兵逼京,这在姐姐眼中,是不是也该算是不仁不义之举?” 蔺琦茹震怒盯着他,半响才愤然道:“你个死小子,竟在此诋毁叔父!他老人家当年从未授左周官衔,投义军也谈不上什么悖主!后来叔父川州起兵那更是民心所向,你怎能和叔父作比?!” 蔺琦墨摇头,叹息道:“姐姐又错了,这天下从来就非一人之天下,唯能者居之。何谓麟国?何谓青国?百年前不都是左周的天下?四郎之愿,唯百姓安居。谁能令麟国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便辅佐谁!这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天道,当年茂帝杀戮成性,肆意屠杀诸侯百姓,叔父川州起兵是为民心所向。今日四郎助青攻麟,又何尝不是为了统一南北,早日结束雯江南北分裂局面,这也是顺天而行。青帝文武双全,天纵英才,更有经世济民之大志。我选择辅佐于他,只希望能早日在麟国这片饱受风霜的土地上推广德政,使百姓安居乐业。姐,四郎没有错!” 蔺琦墨说的这些,蔺琦茹并不十分懂,只是看他的神情,他的目光,一时有些困惑不解,冰冷的神情也变有些消融。 罄冉望着蔺琦墨,但见他几分期盼,几分哀求的看着蔺琦茹,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眉目间,将那晶灿的双眸映得似是碎散了漫天金光,耀耀不可直视。 四周依旧静的吓人,蔺琦墨的一番话用了内力,传出极远,众人闻之,面色已是变了数变。半响,蔺琦茹才语气疲累的缓缓道:“小四,姐姐知道你不是贪图富贵,忘恩负义的人,你说的姐姐一介妇人并不懂的。只是姐却知道,麟国是叔父一手建立的,武帝是我们的堂兄,你不能帮着外人去攻打麟国!你这般要姐姐死后如何去见父亲和叔父!小四,姐姐这一年多来承蒙陛下收留照顾,此番恩情,不能不还。你既可助凤瑛攻麟,为何便不能助堂兄抵御外敌,整饬朝堂呢?陛下说了,只要你愿意重回麟国,他可以既往不咎,即刻任命你为……” 罄冉一惊,万没想到蔺琦茹会当着众将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无疑是在众人心中埋下一颗猜忌的炸弹。她目光一转看向凤瑛,果见凤瑛微微眯起眼眸,直盯蔺琦墨。 “姐!你休要如此说!小四既已归顺青国,便从未想过第二条路。我做下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青帝对我恩宠有佳,信任重用,倘使我左右摇摆,那才是真真做了不仁不义之辈。姐姐,青帝答应我会善待麟国百姓,使四海清平、百姓归心。我相信青帝既已答应了我,便会信守承诺,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竭尽所能助他一臂之力。我蔺琦墨从不怕褒贬毁誉,但求无愧于心。青帝若是能一心为民,能使麟国这片热土早日安宁,不再徒受战乱,我便将这条性命交予他也虽死无憾。来日,他若玩弄阴谋权术,撕毁合约,置万民于不顾,我变成厉鬼亦不会放过他!” 蔺琦墨说罢,再次跪下,对着蔺琦茹深深一拜,起身冲她身后的黑伯吩咐道:“这地方不是姐姐该来的,黑伯,扶姐姐回去。” 蔺琦茹却移步甩开黑伯的搀扶,肃目盯着蔺琦墨,她尚未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 “姐姐。” 蔺琦茹尚未回头,右臂已被一双柔夷搀扶住,抬头正迎上一双轻柔如水的明眸,没来由的让她的心沉静下来。 罄冉对蔺琦茹微笑,轻声道:“一别多年,姐姐一向可好?罄冉时常想起姐姐,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姐姐,姐姐可愿于罄冉到营中一叙,一诉思念?” 她见蔺琦茹神情稍霁,又是一笑,柔声道:“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男人有男人的想法。姐姐既然相信四郎不是卖主求荣之辈,为何不愿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来证明他所做非错呢?姐姐,四郎的性子您定也知道,他决定的事情是任谁都劝服不了的。姐姐能不能随我去个地方?待去过了,您若还觉得四郎是错了,觉得他有辱家门,还可以继续责骂他,教导他,他跑不了的……姐姐……” 罄冉说着,祈求的看着蔺琦茹,微微摇动着她的手臂。迎着她清水潋滟的目光,笑容温和的面容,蔺琦茹终是轻轻点了下头。 罄冉带着蔺琦茹并未一路回营,而是于黑伯三人打马来到了离金彤东面的一个偏僻小镇。此时正值当午,阳光将小镇歪歪扭扭的青石板路照的明晃晃泛着白光。 这个小镇上的很多年轻男人都到金彤参军了,再加上青兵一来,镇中多数人家都已举家逃难,故而留下来的尽是老弱妇孺。小镇无关紧要,在这里并未发生战斗,但是镇子却四处一片狼藉,满眼萧瑟。 家家户户都闭着门,哭声不绝于路,许多人家都挂着白幛。镇子涌入了不少流民,于镇中路上,男女老少或站、或座、或躺、或蹲,满脸疲惫,哀戚之声不绝于耳。 罄冉三人穿梭在镇中,倒是也碰到了两个巡视的青国驻军小队,他们军容齐整,对百姓秋毫不犯。 蔺琦茹一路行来,不断下马将所带不多的银两施舍给灾民,面上神情沉重中透着愤怒和愧欠。罄冉只默默看着,却也不吱声。行至镇北,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声。 “娘,娘你起来,你醒醒,别抛下妞儿一人……娘……” 那哭声自屋中传来,异常清亮刺耳。这一路虽哭声不断,但许是怕招来杀祸,纵使哭也多是哀哀切切,压抑着声音,未曾听到这般凄厉的哭声。 罄冉蹙眉,蔺琦茹已翻身下马,推开院门走向那半掩的屋子,罄冉忙快步跟上。屋中光线很暗,环视屋内,只室内一床一几,破旧不堪。一名白发老妪躺于床上,双目凹陷,面色发青,骨瘦如柴。 床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抓着老妪的手摇晃着,发出凄厉的哭声。蔺琦茹面有痛色,闭了闭眼,上前一步,触上姑娘的头,温柔的抚摸着,轻声道。 “小妹妹,别难过,以后姐姐来照顾你可好?” 那姑娘却猛地回过头来,一把将蔺琦茹推开,大喝道:“走开!我要我娘!” 她喊罢,便又扑到那老妪身上呜咽着嘶喊了起来。 蔺琦茹不防,跌撞着险些摔倒,罄冉忙上前扶住她。却见蔺琦茹满面哀戚,眼角蕴泪,伸手推开罄冉的搀扶,便向外屋走,依稀罄冉听到她一声哀骂。 “小四啊,你造的什么孽!” 罄冉眉宇蹙起,心里不是滋味。听那姑娘哭的凶,便几步上前,观察两眼,将手伸向老妪鼻端。 那姑娘伸手便欲来推罄冉,罄冉早有防备,一手握住她挥来的手腕,沉声道:“也许她还没死,你最好让我看看。” 姑娘听她虽是话语冰冷了些,但眼中却无恶意,神情愕然了下,便似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拉紧了罄冉衣袖,哭道:“您是大夫吗,您快看看我娘吧,快看看我娘吧……” 罄冉叹了一声,将手伸到妇人鼻前,只觉鼻息若有如无,她又看了看面部,并不僵硬。再将头埋到老妇胸前,还有心跳,于是扣住她的脉,心里一窒,眉头微皱。 第84章 阵前质问(3) 这妇人怕年纪并不大,可面容已被岁月折磨的满是风霜。她虽尚有心跳,却已是油尽灯枯,便是救醒怕也撑不了两天,回天乏术了。 在战场上看多了生离死别,罄冉面上已不会再有太多的感情流露于表。本只欲叹息一声,告诉姑娘老妇已去,省的那姑娘有了希望再跌入绝望,然而迎上她满含期盼的眼神,终是摇头道:“你娘还没死。” 姑娘的神情霎时便转悲为喜,连外屋的蔺琦茹都禁不住快步入了房。罄冉也不多言,迅速上床,便压着老妇的胸膛做起了人工呼吸,按压几下,那老妇竟果真悠悠转醒。 姑娘欢喜着拉着老妇的手说着话,罄冉叹息一声,转身便出了屋子。刚出屋便见一个老伯端着个黑乎乎的破碗,匆匆忙忙地进了院,看到她分明一愣。 “姑娘是?” 罄冉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老伯手中药碗,“我们是路过这里,听屋中有人哭泣,这才进来看看。老伯是给屋中婶子送药吧,快请吧。” 那老伯这才反应过来,忙应了一声,快步进了屋。 罄冉在院中矮石上坐下,没一会蔺琦茹也走了出来,神色沉重亦坐了下来。 罄冉望向她,开口道:“姐姐定越发气恼怨怪四郎了,姐姐可是觉得这都是四郎造下的罪?” 蔺琦茹面有痛色,目光翻腾,蹙眉怒声道:“这混小子,我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这些哭声,他都听不到吗?真真是给猪油蒙了心了!我真的不明白,小四他怎就……” 她先是满腔愤怒,胸膛起伏,可说着说着便有了颤音,眼中已是蓄满了泪,伤心异常。 罄冉暗叹一声,自是知道蔺琦墨那一番言辞蔺琦茹一介妇人,每日隐于后院,不是一时半会便能理解的。何况蔺琦茹来之前,怕是那麟国武帝已在她耳中灌输了错误思想,在蔺琦茹心中,当是觉得蔺琦墨厉鬼上了身,猪油蒙了心。 罄冉见她伤心,凑近她,握了她的手。此时那老伯出了屋,罄冉忙站起身来,笑着道:“老伯慢走,晚辈有事相询!” 那老伯愣了下,走了过来,诧异地看着罄冉二人,道:“两位姑娘还是快离开吧,别过了晦气,哎……” 罄冉淡淡一笑,却示意老伯坐下,道:“如今走到哪里没有死伤,还怕过什么晦?老伯坐。这姑娘也怪可怜的,怎地家里也没个男人呢?” 那老伯闻言摇了摇头,在石头上坐下,接着叹息一声,道:“别提了,这一家本七口人,妞儿爷爷本也读过几日私塾,在这镇上有些声望。妞儿爹很能干,她娘也孝顺,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听话,日子虽不算富裕,但也和乐,镇上不知多少人看了都眼红。却不想那年皋王作乱,妞儿爹被抓了壮丁,这不一去就没再回来,一家人就这么一下子没了主心骨。老崔头一听儿子死了,连尸骨都没找回来,一下子就垮了。那时孩子都还小,这一大家子的生计都落到了妞儿娘身上。一个妇道人家,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干农活,还得照看老崔头,哎,不容易啊,没两年就落了一身的病……” 蔺琦茹眉宇蹙起,忍不住问道:“军中抓壮丁,难道没有抚恤金?这人没回来,都是要发安抚金的,这家里不至于……” 那老伯仿似听了笑话一般,瞪大眼睛看向蔺琦茹,忽而又是嘲讽一笑,冷声道:“这位妇人定是好人家出身,抚恤金?老头子在这镇上半辈子,年年抓壮丁,咱可从没听过哪家能领到官家的钱!能留着条命回来也就不容易了。” “怎么会这样,朝廷法令都有明文规定的,你们可以去告啊?”蔺琦茹蹙眉道。 “告?去那里告?头几年还有去告的,可非但没能要回银子,还赔上了几条人命。后来妞儿的大哥便带着几个汉子上了京,找了什么马大人,那马大人倒是个好人,收了诉状。可后来却说壮丁是皋王私自抓的,这事朝廷根本管不了。妞儿的哥又带着人到皋王府评理,结果就那么……乡亲们只带回了他的尸首,那浑身上下,是没一处好的。老崔头一看,一口气上不来便也跟着去了。再后来便没人再敢去告状子,只在抓壮丁时,就让汉子们出去躲些日。那些兵爷见男人们不在,抓不到人就哄抢东西,可那都是身外物,没便没了,总是保住了男人。” “怎么会这样……”见蔺琦茹面色惨白,喃喃着,罄冉暗叹一声,又问:“这么说妞儿该还有两个兄弟才是,怎么如今……” 老伯摇头,又叹了两声,这才道:“妞儿大哥一走,她二哥便闹腾着要上城里告状,妞儿娘哭死哭活这才拦了下来。可前年纳粮,她二哥挑了一担谷子去县衙交粮,收粮的官吏,非将好谷子说成是劣谷子,将一百斤的谷子说成只有六十斤,好从中赚油水。这是历来的规矩,可妞儿她二哥是个楞子,一根肠子通到底,就这么便与官吏争了起来,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毒打。他不服,上州府告状,结果被生生打了一百板子,回来当日就染了风寒死了。留下妞儿娘和两个半大的丫头片子,惨啊。” 老伯连声叹息,罄冉见蔺琦茹面色苍白,便也不再问这家的事,目光转向屋中,道:“这时候镇上还有大夫吗?老伯端来那药是?” 那老伯似是一惊,啊的一声忙跳了起来,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那草药都是军爷带来的,说是还要设粥棚子,还让老汉找几个汉子帮忙支起灶火来。你说这事稀罕不稀罕?真是做梦一样。我得走了!” 老伯说着快步便欲向院外走,罄冉忙揽住他,问道:“军爷?您说那些军爷是青国的西峰军?” “是啊,真没想到,这青国的皇帝真是个好皇帝,对咱麟国人也能这般好。这要真能一直这样,这仗倒打得好……”老伯最后几句似自言自语,声音喃喃的很轻,但蔺琦茹和罄冉却是听到了。 罄冉见老伯消失在院中,这才走过去拉了蔺琦茹的手,说道:“姐姐要跟去看看吗?” 蔺琦茹面色复杂,半响才摇摇头,叹息道:“罢了,也许小四说的对,这凤瑛若果真能这么善待麟国的百姓,我……” 罄冉却是一笑,握了她的手,打断她:“我的好姐姐,凤瑛就算是有心善待麟国百姓,现下战事当先,他怕也没那能力四处施粥,设救济棚的。他能做到令青兵不扰民已是难得了。” 见蔺琦茹愣住,罄冉微笑道:“这些都是四郎的功劳,这些日子有不少他往日的旧部前来投奔,四郎不欲他们加入西峰军,这些人也都不愿将枪口对着自己兄弟。故而四郎便将这施粥,安抚百姓的事交给了他们。这处镇子小,又没经过战,所以运过来的救济品也不多。像启城那些大城外都设有上里的难民营呢。至于凤瑛,这事对他百利无一害,自是乐的成全。” 蔺琦茹顿时呆住,半响才回神喃喃问道:“做这么大的事,他哪里来的银子?” 罄冉知道蔺琦茹心里定已不再怨怪蔺琦墨,她心头一舒,忙笑道:“打燕国时,他将燕帝的小金库给挖了出来,这时候倒是派上用场了。虽是顶不了多久,但也能济点事。再有,现在这仗一打,不少富贵人家都高价请护院什么的,四郎那些旧部如今也是左右为难,倒有不少愿意委屈自己去当护院的,挣的银子也都汇总了过来。这事还没开战时,四郎就在筹谋了,不少粮食药材都是从青国商号弄来的,着实费了些功夫。” 罄冉说罢,见蔺琦茹不语,眼睛却有些泛红,她拉了她的手,越发轻柔道:“姐姐,您就原谅四郎吧。他这也是不得已,您不知道,自打开战,他就没睡过一日的安稳觉。” 蔺琦茹闻言,半响无语,眼睛却忍不住有些发涩,背过身抹了下眼泪,这才回头。她反握罄冉的手,哽咽一声,道:“这混小子,自小便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便又好强,便是被人误解了,也不吭声,怎这脾性这么多年都没改。” 罄冉失笑,“若改了也就不是他了,这么说,姐姐是原谅他了?” 蔺琦茹不好意思的点了下头,轻拍罄冉的手,望着她半响,待罄冉都不好意思的红了面,她才一笑,道:“原谅了,纵使这混小子再荤,冲着他为我蔺家找了这么好一媳妇,我也不怨他咯。” 罄冉面一红,却也不避让蔺琦茹的眼睛,只道:“姐姐别笑话我了,能得他真心相待,也是罄冉的福气。” 蔺琦茹眼圈又红,重重的拍了几下罄冉的手,转身向屋中走去。罄冉见她放了一锭银子在小桌上,便又走了出来,望着站于门口的黑伯道:“黑伯,咱们走。” 罄冉一愣,待快步出了门,蔺琦茹已翻身上马,她忙上前,惊问:“姐姐这是?” 蔺琦茹笑望罄冉,“武帝待姐姐不薄,叔父于我蔺家有大恩,姐姐心有愧疚,此处是不能再留了。早年我便想前往北疆观黄沙落日,大漠孤烟,如今倒可得偿所愿了。小四是个让人不放心的,以后我就将他交给冉妹妹了。黑伯,我们走!” 她说罢,冲罄冉一笑,一扬马鞭,疾驰而去。罄冉望着二人消失的背影,终是一笑,翻身上马,掉转马头。 长空万里,大地披金。远方山脉层峦迭嶂,于微弱的夕光下翠色葱茏,朦胧如画。 罄冉回到军营时一日的攻城战已结束,战争的阴云暂散,营地安宁得沉睡在山谷中,罄冉策马进入军营,将清风安置好,喂了草料,用马梳打理好它的毛发,这才缓步向蔺琦墨的营帐走。 转过营角,却见凤瑛负手站在火堆旁,目光清冷望着天际,听到她的脚步声也未曾回头。 这处只通往马厩,毫无疑问,他在等她。 火光跳跃在凤瑛的身后,将他面容笼上了一层虚幻的淡光,罄冉看不到他的表情,唯有那清透的眸子闪着几丝幽光。 罄冉眉梢跳了下,迈步走向凤瑛,这处压抑的沉默让她有些难受,于是她故作轻松的一笑,道:“陛下怎在这里?” 凤瑛转身,目光却清冷,挑起薄薄的唇角,讥讽地道:“他的事你倒上心。” 罄冉听凤瑛话不对味,有些不敢触怒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凤瑛却冷哼一声,欺身上前,罄冉不敢退,只能低着头任由他将满是压迫力的胸膛抵在了她的额头前方,然后他向她探出手来。 罄冉却在他手未触及下巴时便自觉地抬起头来,目光盯着凤瑛。 见她抬头,他便放了手,凤眸微挑,罄冉忙讨好一笑,尚不知罄冉要做什么,透过他的肩头却见一人快步走来,竟是凤戈。 凤戈乃凤瑛亲随,现在匆忙而来定然是有事,罄冉一乐,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抬手指指他身后。 凤瑛自知来人是谁,眼神微冷,却后退一步,自身后甩出个包袱来。罄冉本能接住,凤瑛已是丢下一句话,转身而去。 “好好保着你的小命。” 罄冉一愣,解开那包袱顿觉明光刺眼,一阵微凉传来。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才看清,那竟是一件发着寒意的薄丝甲衣。 罄冉心头有暖意划过,笑了笑便包好包袱向营帐走。 她将甲衣送回帐,这才直奔蔺琦墨营帐,却不想扑了个空。问了小兵,说是去了主帐,罄冉也不急,随手扯了本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翻,不一会帐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罄冉笑着抬头,片刻蔺琦墨风神俊朗的身姿便晃了进来。 看到罄冉他目光柔和,浅勾唇角,仿似她本就该在这里,这般在此等着他。 “二姐走了。”罄冉放下书,起身走向盆架,湿了巾帕递给他。 蔺琦墨笑着接过,抹了把脸,将巾帕随手一执,恰落于面盆中,激得水花四溅。水光中他已揽了罄冉的腰,一晃坐在了床边,将她带入怀中,头埋在她微寒的前襟深深的吸了口气。 罄冉任由他揽着,抬手轻抚他绸缎般的发,半响才轻声道:“可是累了?” “嗯。” 蔺琦墨轻哼了一声,仍将头靠在她胸前,但罄冉却分明感受到了他弯起的唇角,似是那轻巧的弧度扫过了心房,直入心头最柔软的所在,激起柔情暖暖。 罄冉微笑,半响才推推他,道:“你不问问二姐去了哪里?” 蔺琦墨这才抬头,挑眉道:“去了北疆吧?” 他见罄冉一愣之后点头,不觉叹了口气,面上带着几分悲伤,罄冉心一沉,问道:“怎么了?” 蔺琦墨却一笑,摇头道:“没什么,姐姐果真心里还惦着廉哥哥,当年廉哥哥便一心向往大漠孤烟。去了北疆也好,也算圆了二姐一个梦。只是最近北边不太平,自打塔素罗一统草原六大部族,就开始不断叩关。塔素罗骁勇,虽他的政权是建立在杀戮之上,但自古成王败寇,又经这几年的修养,草原各部已融为一体,对他异常敬佩,此人野心不小啊。” 罄冉也微微蹙眉,蔺琦墨见她如此,忙一笑,安慰道:“我多派人暗中护着二姐便是。” 第85章 罄冉扬威(1) 翌日,金彤城下。 阳光刚自天际升起城门外已列起如浪的青国玄甲兵,城楼上麟兵亦不敢懈怠,弓拉满弦,逼视城下。 童珉怀双手撑着城墙,目光微眯望着青国大军阵前那个银甲寒衣的身影。城楼上还有昨日攻城留下的血迹,在阳光下斑斑驳驳见证着昨日惨烈的攻城战。 金彤乃江州最后一城,亦是进入贺州的最后屏障,双方显然都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 其实童珉怀心里清楚,金彤守不住,可他不得不在此死守,因为他必要将青国大军拖在此处,起码在雯江汛期来前,金彤丢不得。 可照青国这样的打法……童珉怀眉宇微蹙,撑在城墙上的手不知何时改为紧握。 忽而青国队中一名小兵出列,挥动了几下手中旗子,扬鞭冲了过来。 叫阵? 童珉怀紧蹙的眉宇微微舒展,看来昨日那样的强攻青国亦吃不消,今日竟改了策略。如此甚好,拖一日是一日。 罄冉端坐马上,望着冲至城楼上叫阵的小兵抿了抿唇。所谓叫阵是敌对双方交战时,其中一方将领或军队对另一方实施挑衅,邀其出战,当然也可以是单挑。 其实叫阵是在玩弄心理战术,主要目的是为了激怒对方,迫使敌方出战。 叫阵首先便在心理上压倒对方,给敌方一个下马威。当然若是敌方不应战,或是出战不利,那么无疑士气会被压低,这时候主方再攻城,会有更好的效果。 当然更多的叫阵是实施某种计谋,迫使敌方于己交战,趁机达到某种目的,比如前些时日在三尾寨前的叫阵。 不过今日这叫阵……罄冉挑眉,怕是以童珉怀的沉定,任那小兵喊破了喉咙都不能将紧闭的城门扣开。 果然,来回换了三个小兵,城楼上下依旧一片沉静,只有阳光缓缓上升,将士们的双唇蒸的微干,汗水也在不停蒸腾。 罄冉抬头望了望当空的太阳,眼前一阵发黑。她扭头望向前方的蔺琦墨,却见他银甲岿然,坐姿却依旧不端,斜歪在马上,闭着眼,一副气定神闲的享受模样。 再去看凤瑛,那厮更懂享受,大大的伞盖下,凤瑛龙袍着身,姿态慵懒地靠着宽大的椅背。 他身前的长案上一套茶具摆在冰台上,绿玉杯盏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也将把玩杯盏的那一双手映的异常优美,仿若玉雕。 许是察觉到罄冉的目光,凤瑛目光一转,锁定了她。罄冉尚在愣神中,并未看到凤瑛眸中闪过耀眼光芒,半掩的双睫抬起瞥了眼身侧的凤戈。 “姑娘,皇上请您过去品茶,君崖山的梓茶,配上陈年的梅花冰,最是消热。” 凤戈的声音响起,罄冉才猛然回过神来,忙是一笑,道:“不必了,麻烦凤大哥跟陛下说,我在这儿就挺好。” 凤戈听到罄冉的那声凤大哥,顶着大太阳也生生得打了个冷颤。 那日陛下听到她这般唤他,瞥过来的目光只吓的他现在心惊肉跳。 “姑娘还是别这么唤凤戈了,属下担当不起。陛下的性子姑娘也知道,您还是过去一下吧,别为难属下了……” 凤戈话虽说得严重,面上却没有惊惶,罄冉自然知道凤瑛不会因这点小事责怪他,可她还是望了眼远处的凤瑛,笑道:“你只需说,我今儿穿了那件冰甲,蛮凉爽的,就不过去了。” 凤戈这才点头,转身而去。 罄冉不敢再东张西望,再次盯向紧闭的城门。就在她以为今日那城门不会打开的时候,却惊异看到,城门非但打开了,而且有一人自那一线门中策马而出,重要的是,那竟是个女子! 罄冉一愣,本能看向蔺琦墨,他此时双眸已经睁开,只是向来俊逸舒展的眉,此刻却蹙了起来。 显然众人也被这一幕煞到了,昨日攻城便出来个女人,不想今日又出来一个,这、这、这……怎么回事? 然而就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那女子已冲过了护城河,手中一把弓弦拉的饱满,一声鸣响,那弦上所搭箭羽如流星般滑出,顷刻间前往叫阵小将手中旗帜应声而落,没入黄土。 接着那女子一个利落的提缰,马儿嘶鸣一声,稳稳的停在了护城河边。旷野上鸦雀无声,接着城楼上暴起一阵阵如雷的欢呼。 “大小姐!” …… 一声声欢呼响彻整个旷野,在城楼上空荡起,似是连天际云朵都颤了几颤。 听到呼声,那女子越发挺直了腰背,回头冲城楼上扬了扬手,英姿飒爽。 接着吊桥被缓缓放下,女子扬鞭冲上吊桥,眉采飞扬,扬声喊道:“喂,对面的青帝小儿听着,我乃江宁童红铃,有种的速速出阵于我决一死战!” 女子一身白衫,未着盔甲,只胸前垂了两条乌黑的大麻花辫子,模样娇美。虽语出脏话,可却不让人感到讨厌,偏觉得娇蛮可爱,当然怕那被点名辱骂的凤瑛不这么认为。 女子的话刚喊完,城楼上便响起了麟国兵勇哄笑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罄冉偏头,却见凤瑛表情淡淡的,倒看不出恼意。 她见白鹤等三名武将正围着蔺琦墨低语,心知他们是在商量由谁出战。她右臂一抖,向蔺琦墨靠去。 “我去吧!” “对付个小丫头片子,白大将军还是别跟我抢了,省得我青国落了欺负女流的恶名,还是我去得当。” 白鹤几人正吵着迎战,却闻一个清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还是让我去吧。” 三人回头,正迎上罄冉含笑的眼睛。 “对方出战的既是女子,又非军中之人,我去最为恰当,不是吗?”罄冉微笑说着。 白鹤几人对望一眼,将目光转向蔺琦墨。罄冉亦望去,微微挑眉。 “她是童珉怀的妹子,也是珉怀仅剩的亲人,养在珉怀跟前,自幼便长在军营,骄纵了些,疯丫头一个,冉冉去挫挫她的锐气也好。”蔺琦墨说着,冲罄冉扬了下手。 “遵命!”罄冉含笑领命,策马而出。 “我给云姑娘助阵!” 白鹤扬声说着,翻身下马,一跃便上了鼓台。他夺过小兵手中鼓槌,一通战鼓激昂震响。 罄冉双眸微眯,策马在阵前一转,夺过箭兵手中劲弓长箭,一夹马肚,飞冲而去。 她今日穿着一悉青衫,墨发依旧高高束起,只以银色发带系着。飞驰间激起一阵尘土,青色长衫随着长风鼓动,飒爽中偏又透着清丽。 但闻她清喝一声,“云罄冉前来应战!” 那一声清喝虽简短,却蕴藉了纯厚内力,传出极远,竟将战鼓的声音都生生压下。众人哗然,单此一声已足以震慑两军。 接着她抽箭,力运双臂,弯弓,怀抱满月,三箭搭弦,行云流水。破风之声响起,气势骇人,眨眼间,三道白光飞冲而去,三箭同发,却是向着不同方向。 两军将士的目光顿时齐齐跟随那箭光而去,空气为之一凝。 翎箭破空疾射,如流星般瞬间便到了童红铃近前,那箭的力道极大,竟不似女子所发,童红铃一惊。但她长在军营,颇有胆识,功夫虽不及罄冉,也算女中高手,一惊之下,还知道如何应对。 她听声辩位,在那箭羽逼近之时轻灵向右侧身,避过一箭,可尚未起身破空之音又止,第二箭竟是射向她搭在左边的腿,童红铃匆忙之间甩脱脚蹬,抬起腿来,那箭几乎同时穿过腿于马儿之间空隙一掠而过。 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童红铃侧倒的身体不及直起,右腿又脱离了马镫,顿时险些掉下马背,发狠的拽着马缰,这才勉强稳住身子,身姿已显狼狈。 然而这还不是让她最心惊的,更严重的是,待她稳住,却发现不对。 来人分明射出三支箭,为何只避过两支!? 一声轻响自身后传来,童红铃转头,却见城楼上一面绣着“童”字的黑旗,正飘飘悠悠落下城楼。 童红铃大惊,众人亦是大惊,此刻城楼上下,两军将士面上带着的表情显然都是一样的,那绝对是目瞪口呆! 紧接着不知是谁起了头,青国军阵爆发出一阵喝彩,气势冲天,振聋发聩。 “云姑娘!” …… 在这战场上,数万将士一起喝着“姑娘”,其实是很不合时宜的,然而此刻竟无人发现,一声声喝彩助威,震彻了大地。 待青国将士们从兴奋中回过神来,罄冉已一骑冲至护城河前,在离童红铃百步的位置勒马停下,身后呐喊声渐歇,罄冉冲童红铃挑眉扬声。 “云罄冉前来应战,童小姐请!” 她说着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反射阳光,一道明晃的寒光映亮了她的面容,将那本就清丽的面颊照的更加冰雪般清冷,让人不敢直视。 城上城下再次寂然无声,辽远的风吹来,扬起罄冉高束的墨发,又缓缓垂落。 童红铃神情由惊讶转而变为好奇,一双侬丽的双眸直勾勾的盯着罄冉。似是要将她看个明白,眼中灼灼,有好奇,探究,惊叹,更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唯独没有害怕和恶意。 罄冉忍不住浅笑,再次扬声道:“童小姐,请!” 童红铃这才回神,眉眼一弯,灿烂一笑,径自从腰间抽出两条长鞭来,冲罄冉扬了扬手,眨巴了下眼睛,道。 “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她声音不大,只够罄冉听到。罄冉怎料她会坦言承认不敌,居然还要她手下留情,登时愣住了。 然而就在她愣神的当口,童红铃已飞冲而来,手中长鞭破空而出,化成万道鞭影,向罄冉罩来。 罄冉也不惊慌,却也不敢怠慢,手腕翻转,一团剑芒由身前暴起,犹如银龙腾空,隔裂鞭影已攻向童红铃。 劲鞭打上寒剑的声音,锵锵不绝,气劲将尘土激的狂飞,笼罩在二人身侧。 剑气如潮,滚滚翻涌,鞭影如虹,雷霆滚滚,相击之处如春雷乍响,碰撞出万千光芒,城上城下,万众瞩目。 但见寒光纵横中,白影俏丽灵动,青影飘渺空灵,交错间真是让人目眩神迷,分不清哪个是麟国的大小姐,哪个是青国的云姑娘。 斗得片刻,罄冉已有些摸到童红铃鞭法的路数,稍稍跑神,想起了它事。 方才蔺琦墨让她来挫挫童红铃的锐气,语气倒似在责备不听话的妹妹,想来蔺琦墨是不希望童红铃受伤的,当然她更不能将童红铃擒回营去。如此,便只叫她认输便是。 罄冉想着,唇角一勾,手中长剑舞动的快了起来。罄冉的武功和童红铃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她长剑呼啸,加紧攻势,童红铃便一阵慌乱,乱了阵脚。 长鞭挡上寒剑,童红铃只觉虎口一震,右臂一麻,鞭子已脱手。而罄冉的剑也在半空将她的长鞭接着,甩地飞了出去。 童红铃气恼的蹙眉,没关系,她还有一条呢。 将左手副鞭换至右手,一个挥出,瞬时便又是虎虎生威。童红铃心有不服,舞出的鞭影更加凛冽。 罄冉却不与她正面碰触,待她一鞭挥出,调息之时,她手中寒剑微微平晃,阳光投在剑刃上,反射出一道亮光直逼童红铃。 她双目被强光一刺,心一惊,尚未睁开眼睛,只觉千道寒芒,声如龙吟已扑面而来。 她惊叫一声,本能抬手,挥舞长鞭欲去缠住那森森逼来的寒剑。很顺利的她缠住了那剑,接着她便又一惊,上当了! 罄冉的内力远远不是一般女子能比拟的,这内力本就是女子习武的弱项。而罄冉在别的孩子尚不懂事时已有了成年人的领悟力,早早修习,后来又一心报仇,苦练功夫,她的内力休说是和女子比,便是在男子中亦是个中楚翘。 童红铃哪里是她的对手,罄冉要的就是鞭子缠上长剑,这样她只需以内力相击,便足以让童红铃受不住的脱手。 一阵酥麻传来,童红铃不敌,长鞭应声而落。罄冉唇角一挑,非但没有停下攻势,反倒挽出个巨大剑花直抵童红铃前胸。 童红铃再次呼叫,柔软的腰身忙向马背压,匆忙地躲避着。 随着罄冉一声清喝,尘埃落定,目眩神迷,眼花寥落后,众人终于看清。 旷野上,童红铃仰面躺在马背上,而罄冉背脊清隽挺立,手中寒剑,正发着幽幽的亮光抵在童红铃的脖颈上。 此时,罄冉被剑气扬起的衣衫才缓缓落下,她面容沉静,青衫微摆,执着寒剑的手探出了宽大的衣袖,皓腕白皙。 扬尘飘落,童红铃缓缓睁开眼睛,入目阳光绚烂,将罄冉面容罩在一团金光下,但是她分明感受到了她柔和的目光。 青国阵中开始爆发出惊天的喝彩,童红铃冲罄冉眨巴了几下眼睛,颇为委屈的道。 “都求了嫂嫂要手下留情的,怎还让人家输的那么惨。” 罄冉再次愣住,她发现这丫头思绪真有些跳脱,不过倒极讨人喜欢。玩心一起,罄冉肃整面容,目光沉冷盯向童红铃,哼道。 “手下败将,现下便提你人头以消陛下之怒。” 她说着手中寒剑顺势向前送,可也是在这时,三声异常强劲的破空之音划过长空,在罄冉耳中划过。 她骤然收剑,欲去挡那正破空而来,直逼胸口的箭羽。却不想几乎和她同时,童红铃突然直起腰来。 显然,童红铃兀自沉浸在玩笑中,根本就没注意到后头的箭矢。何况,两军阵前,将领单挑,若放冷箭,是会遭到唾弃的,所以童红铃也根本没料到会有利箭自身后射向罄冉。 于是当罄冉剑一弹开,童红铃便绚烂一笑,自马背上直起身来,口中还说着。 “嫂子,我知道你……” “小心!” 她这一下直起身体,那箭羽便直刺她的背而去。她起的太过突然,又恰那箭羽已经飞近,罄冉忙惊呼一声,一剑替她挡飞了第一支骤然而至的飞箭。 然而那第二三支箭竟已瞬间同至,罄冉回剑只能来得及挡开飞向童红铃后背的另一支箭,第三支箭已是冲着她的后脑直逼而去,而童红铃却还是茫然地瞧着她。 罄冉目光一闪,飞身便扑了上去,一下将童红铃撞开,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便直穿了左肩。力道之大,冲的罄冉身体直直向后倒去,撞上童红铃,接着便滚落在了尘土中。 “冉冉!” 军前响起两声惊呼,同样的焦虑,同样的蕴含忧心和惊慌。 罄冉恍惚间只看到童红铃惊慌的双眼,看到她张大的嘴在叫着什么。而后便被那股撕疼激的眼前一黑,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战场这严肃的地方,果真不适合开玩笑…… 罄冉的身体如飘零的霜花,墨发交织着自肩头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空中扬起惊悚且妖艳的画面,盛开在凤瑛和蔺琦墨眼中,两人平日的优雅,镇静早已灰飞烟灭,纷纷大喝,面色骤变,向场中急掠。 那三箭,凭借罄冉的功夫完全是可以挡开的,可谁也没有想到,半道会出了童红铃的事,便如那射箭之人一般,他也没想到本是飞向罄冉的箭会改而射向童红铃。 蔺琦墨于凤瑛冲出的同时,麟国那边也做出了反应,城门洞开,童珉怀和方才弯弓那青年将领也同时掠下城楼,落在马背上,向着场中奔。 蔺琦墨最先赶到,他不及勒马,已跳下马背,一掌打在童红铃手臂上,童红铃痛呼一声,手臂一松,抱在她怀中的罄冉已落入了蔺琦墨怀中。 他将她轻轻揽住,慌乱地看着那支穿过她肩头的利箭,血已经染遍了整个上身。蔺琦墨的双手发颤,竟慌乱的不知该如何。 “军医在哪儿?带她回去!” 凤瑛的喊声莽莽撞撞而来,蔺琦墨回过神来,抱起罄冉便向青军营地发足狂奔。 凤瑛目光冷寒盯着蹲坐地上的童红铃,眼一眯,腰际宝剑已出鞘。他的剑携着寒气逼向童红铃,她竟愣愣地盯着那剑。 “小妹!” “铃铛!” 两声大呼传来,童珉怀于那青年将领已赶到,童珉怀惊呼中也不及下马,弯身将身体挂在马背上,一手拉着妹妹便向旁拖。 而那青年将领已将手中劲弓甩出,身体后发而至挡在了童红铃之前,那弓打偏了凤瑛的剑,然而他那一剑极寒,只剑气已在童红铃面颊留了两道血印,更将那青年将领扑来的身体挑出了数道剑痕,鲜血淋漓。 童红铃面色惨白,被童珉怀拖上马背。童珉怀大喝一声便掉转了马头,也不和凤瑛纠缠,扬鞭向护城河冲去。 “何锵,撤!升吊桥!快!” 那何锵亦是能将,一面奋力躲过凤瑛两剑,拔转马头亦向城中冲。 童珉怀手中果然没有弱兵,城中防守严密,吊桥缓缓升起。待童珉怀二人奔至桥头,刚好赶上腾起的吊桥,两骑飞腾而过,吊桥缓缓抬起。 第86章 罄冉扬威(2) 凤瑛思绪已不再战场,故而对两人的撤离,他并未阻挡,只望向城楼,怒喝一声,震动九天。 “三日,朕誓破金彤!”他喝罢,掉转马头,弯腰捡起地上劲弓,向青军冲去。 “回营!” 待凤瑛阴沉着面回到军营,蔺琦墨已抱着罄冉进了营帐,军营中鸦雀无声,归营的将士皆面有忧色,不时向罄冉营帐的方向观望。 显然她早已得到了军营中上至将领,下至小兵的爱戴。 凤瑛直奔营帐,军医早候在了帐外,神情局促地踱着步。一回头恰撞上了目光凛冽,快步走来的凤瑛,军医吓的一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混账,不进去医治,要你何用!” 眼见凤瑛一脚踹上来,姚军医一哆嗦,也不敢躲,生生承受了这一脚,爬起身来,忙道:“陛下饶命,是蔺帅将臣赶出来的。” 凤瑛这才想起蔺琦墨是会医术的,顿时心头窜起怒火来,叱道:“药箱呢?” “在……里面……” 凤瑛闻言一甩袍袖,虎步便入了军帐。 “滚出去!” 一声压抑的低噈自内帐传来,无限焦躁,凤瑛凝眉,脚步不停绕过了屏风。 入目,罄冉静静躺在塌上,衣衫已被剪开,落出半个前胸,虽是尚穿着金丝软甲,但却着实挡不住多少春光,也难怪蔺琦墨不让姚军医进来。 然而此刻,还有谁能留意到那甲下风光?凤瑛死死盯着罄冉肩头插着的箭羽,双拳紧握。 血迹遍染的肩头单薄地起伏着,惨淡的容颜,触目惊心的娇弱。 “咣当” 一声巨响传来,瓷枕落地,四分五裂。 凤瑛目光依旧不离罄冉,微微侧身便躲过了蔺琦墨扔过来的瓷枕,面色阴寒。 “我说了,出去!” “蔺琦墨,记住你的身份!休要试探朕的忍耐度!”凤瑛的话如同自牙缝中挤出,一字一字满含愤怒,说话间他已站在了床前。 蔺琦墨骤然抬眸,素来漫不经心的面上亦风卷云涌,他眼波扫向凤瑛,冷冽如霜,双目猩红,如同自鬼域步出的修罗。 凤瑛冷冷的牵起唇角,两人目光相对,彼此不让,忽而两人同时移动身体,骤然出掌。 凤瑛右手探出,掌风凛冽,蔺琦墨亦不逞多让,挟劲风格挡出击。衣袂急飘,不过眨眼两人已过了数招,纠缠打斗间两人亦不忘出言相击。 “若非你之故,她何苦受此一箭!” 凤瑛的话如同一根刺,直入心头,这话真狠,轻飘飘却已精准无比的让蔺琦墨痛不欲生。 “她若有失,我必十倍还她!不劳陛下费心。”蔺琦墨咬牙道。 “她若有失,纵你万死亦不能还其一!”凤瑛亦分寸不让,显然两人都已在暴怒中失去了理智。 “吵死了……” 虚弱的女声悠悠传来,依稀还有压抑的呻吟,两人一震,顿时便如泄了气的皮球,同时收掌,面色亦同时变得难看异常。 床上的罄冉依旧紧闭着眼睛,眉宇紧蹙,将头偏向内侧,“要打到外面去……” 她的话虚弱无力,绵绵软软,随着她的话,肩头又有鲜血涌出,蔺琦墨二人面上同时闪过懊悔。 “怎么办?你不是很厉害吗!”凤瑛气急败坏的说着。 蔺琦墨虽目光慌乱,但人已恢复了镇定,忙道:“怕是伤到了大血管,出血太厉害,必须马上把箭取出来。扶起她,那紫色瓶子中的药丸,喂她吞下两丸!” 两人同时动作,凤瑛依言而行,片刻也不敢耽搁。蔺琦墨已快速给罄冉清理了伤口,细细查看了一翻。 凤瑛不通医术,见他面色不善,心七上八下,急道:“怎样?” “箭斜穿了她的琵琶骨,骨裂约两分半。若非那甲衣挡了下,只怕整个骨头都碎了。” 凤瑛身体一震,双眼狠狠的盯着蔺琦墨。 双手握了下,蔺琦墨才执刀触上了罄冉的伤处,柔声道:“冉冉,会很疼,忍着点……” 他一面说,一面沿着箭口割开了罄冉的皮肤,察觉到手下身体的颤抖和压抑的呻吟,他手中的薄刀刃险些脱手。 他知道虽是用了麻药,但对骨裂之症却起不到太大效果,何况麻药药效怕是尚未完全散发,她定然很痛…… “我拔箭了,痛就喊出来……” 蔺琦墨的话带着无限温柔响彻在耳边,罄冉轻动了下眼睛。蔺琦墨的手终是缓缓抬起,握住了箭羽,一手压住动脉,找好拔箭位置,他抬头瞥了眼凤瑛。 凤瑛将罄冉紧紧扣在怀中,固定住她的身体,对蔺琦墨点了下头。 “啊!” “冉冉!” 鲜血喷涌而出,凤瑛焦急的唤声响起,蔺琦墨却不敢抬头,忙止血,缝合,包扎,双手本能的飞快处理着,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待扎好绷带,已是虚脱,跪坐在了塌前。 凤瑛将早已晕过去的罄冉轻轻放倒在塌上,亦觉得浑身无力,刚将薄毯给罄冉盖上外面便传来了战战兢兢的请示声。 “陛下,药好了,可要现在送进去……” “进来。” 姚军医低着头快步而入,蔺琦墨已从地上起身,接过了他手中药碗,挥了下手。 他步至床前,以手示了下温度,扬起手腕便啄了一小口药汤,看都不看凤瑛一眼,俯身便封上了罄冉的唇,将药缓缓渡入罄冉口中。 凤瑛坐在床边,身体剧震,接着浑身剧烈起伏,神情犹如鬼厉,直迫蔺琦墨。 感受到他的视线,蔺琦墨睫毛都未眨动一下,昂头又饮了第二口。 凤瑛双手被握得咯咯直响,猛然起身,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出了营帐,他便暴喝一声。 “点将,攻城!” 罄冉只觉昏昏沉沉的,身体一会热,一会冷。迷蒙中有一双手总能温柔地抚下她的燥热难安,令她再次沉入黑甜。 待罄冉完全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正午。空无一人的帐子充斥着药味,罄冉正茫然,便听帐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一会,帐幕被掀开,屏风处一晃,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 大婶见罄冉醒了,一怔后满脸欢悦地向床前走来。 “姑娘醒了!姑娘饿了吧,失了那么多血,可是该好好补补。” 罄冉一阵茫然,“你是?” 西峰军中是没有女人的,却不知这大婶是怎么回事。 “俺是这附近柳镇的,夫家姓宋,人家都叫我宋婶。”宋婶说着,一面将罄冉扶着坐起,一面又道。 “是蔺将军将我带来的,姑娘伤的这么重,身边可不能没个人照顾。来,把这粥喝了,这是将军专门去打的山鸡,熬了好几个时辰呢。” 罄冉一面听宋婶说个不停,一面借着她的手喝着汤,用了大半碗才轻轻摇头,问道。 “他呢?” 宋婶忙道:“将军照看姑娘到早上,俺一来便上战场去了,真是不容易,眼睛都敖红了。” 怪不得外面如此安静,原来今日又攻城了,罄冉心一紧。怔了一会,看着忙碌的宋婶,“宋婶是麟国人,难道就不怪他领着青兵进犯麟国吗?” 宋婶一愣,半响才道:“姑娘,咱是个村妇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蔺大将军是好人,要不是他,俺一家早几年就没了。姑娘既是将军重视的人,俺就要将姑娘照顾好。姑娘歇着,药该熬好了,俺去端。” 她说罢对罄冉一笑,便出了帐,罄冉目光随她游移,发起呆来。 君无戏言,凤瑛果然言出必行,自领军出营便未归营,对金彤城发动了猛烈攻击,日夜不歇。蔺琦墨自早上走后,也一直没有回来。 罄冉在宋婶的照看下,渐渐有了些精神。 醒来也一日有余,营地很安静,偶尔传来阵阵哀呼,那便是从前线撤回来的伤兵,每次都引来一阵喧嚣。听着那喧嚣罄冉每每叹息,怕是前面攻城打的异常惨烈。 蔺琦墨回营已是两日后的晚上,他下了马便直奔罄冉营帐,临到帐前却又顿住了脚步,在帐外默立良久,终是伸出手,撩起帐幕。 帐中没有燃烛火,他慢慢走近罄冉,长久地凝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容,蔺琦墨的心不觉揪在一处,缓缓在塌前坐下,伸出了微颤的手。 他轻轻抚着罄冉的眉,见她微动了下,便忙抬了手。又望了会儿,这才将罄冉探出被角的手拿起放在了被下,用大掌包住,然后便靠着床榻闭上了眼睛,片刻便也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罄冉醒来,蔺琦墨已不在。迷蒙中她似感觉到他来过,问了宋婶才知他确实回来过,只待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又去了战场。罄冉叹息一声,想来他是趁着休息时间跑回来的。 凤瑛这般不计死伤的强攻金彤,怕是两军都受不了,破城估摸也就这一两天了。 虽然这一战不能避免,早晚都要打,但因她之故,致使凤瑛如此攻城,罄冉心头总有些沉重。 心情怅然,没用多少膳食,中午时罄冉正瞪着帐顶发呆。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欢呼,一声大过一声,最后整个军营都喧嚣了起来。 只怕是金彤城被攻破了,罄冉正欲下床,便听帐外传来白鹤的声音。 “姑娘,金彤攻下来了。陛下和蔺帅走不开,属下来接姑娘入城。” 城破,罄冉心里一时微宽,一时感叹,半响才沉声回道:“劳白将军了。” 出了帐子罄冉愣住,来接她的竟是凤瑛的龙撵,眉宇蹙起,罄冉不再动步。 “姑娘快上车吧,陛下和将军都还等在城外。”白鹤上前一步,满脸笑意,语气不乏胜利的欢喜。 罄冉目光悄无声息移向白鹤身后的一名小兵,那小兵竟抬头望了罄冉一眼。那人是蔺琦墨安插在军中的,罄冉倒是见过。 “扶我上车,宋婶。” 龙撵果真舒服,一路并不觉颠簸,到城门时果见凤瑛于蔺琦墨并肩立在那里,似是在交谈着什么。远远见她过来,纷纷上马迎了上来。 到了近前,凤瑛下马,一跃便登上了龙撵,也不看罄冉,一脸冷漠地坐了下来,吩咐一声。 “进城。” 望着他冰冷的背脊罄冉觉得有些压抑,右手强撑着将窗户微微推开一点。蔺琦墨打马行在车旁,听到动静望了过来,四目相对,波光流转。 半响,蔺琦墨才对罄冉笑着点了下头,丢给她一个安抚的目光,便策马向前而去。 龙撵在大军夹护下缓缓驶入金彤,望着一路拜倒的百姓,再看看凤瑛威严的面容,罄冉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贼子!” “打死他,打死他!” “给死去的乡亲们报仇,打死他!” ...... 忽而一阵喧嚣自外面传来,罄冉愣了下,心一惊,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窗户,探出头去。 但见前面一群百姓突然纷纷站起身来,扑着向大队这边冲来。 一切来的太突然,再来,军中早就有命,不准扰民、欺民,伤民,兵勇有所顾忌一时竟没能拦住这些百姓,使得他们呼啦啦便冲向了龙撵前端坐马上的那个清隽身影。 他们疯狂地将手中物事扔向蔺琦墨,不停尖叫着扑向他,表情扭曲,似是有天大的仇恨,要将他生吞了去。 瞬间,菜叶、土团、鸡蛋……如雨一般向蔺琦墨砸,而他竟似傻了一般,僵直着背脊竟是不避不躲!眨眼间那银色的甲衣已挂满了晦物,从未有过的狼狈和不堪。 兵勇们叫嚷着维护秩序,横起长枪将百姓往外推。罄冉面色惨白,一个用力便站起身来,迈步便要向外冲。 手腕一紧,疼痛传来,罄冉回头正迎上凤瑛冰冷的眼神。 “不准出去!” 凤瑛的目光异常冰冷,罄冉清如深潭的眸中却带着分明的焦急和担忧,使劲挣了下,登时伤口便是一阵撕裂的疼痛,叫她拧起了眉。 凤瑛心头一阵疼,一阵怜,终是叹息一声,轻声道:“那些百姓没轻重,你这个样子,莫要伤了肩膀,这手可就废了。何况你便是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若他顾忌你再做出什么事来,情况只会越来越激烈。” 罄冉闻言挣扎的力道缓下,别开脸,听着外面白鹤等人指挥着阻拦着百姓,听着那喧嚣渐渐被青兵压下,只觉心中一片哀恸。 渐渐的外面没了声音,龙撵再次滚滚而动,罄冉但觉眼睛潮湿,闭上眼缓缓的,她说。 “凤瑛,若你不履行那份国书,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满脸疲倦,苍白的双唇说出这样的话来。凤瑛面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却不想说出的话竟是这么冰冷。 凤瑛目光几变,倏然转身而坐,车中再无声响,一路无语。 龙撵驶入了郡承府,待凤瑛下撵,罄冉便也匆匆爬下了马车,问清了蔺琦墨的所在,便直直向后院走去。 推门而入,屋中未及收拾,有些凌乱,隔着屏风,内室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罄冉尚未迈步,便听蔺琦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怎么不去休息?再伤了肩,我就真真没有活路了。” 随着那逗趣的笑语,他清隽的身影自屏风后绕了过来,一面还系着腰带。 罄冉盯着他,他的面上已清爽干净,只头发未曾梳理,有些脏乱,眼角处有一丝血痕,嘴角也有一块青色,只是那笑容却如多少次一般带着阳光的灿烂和温度。 罄冉心一疼,怔怔走近,刚要抬手,右手便被包进了蔺琦墨宽厚的掌心。 “别动,骨头差点就碎了,可马虎不得。怎么那么调皮,也不好好养着!” 他再次笑言,抬起另一只手在罄冉鼻头轻刮。 罄冉望着他,目光沉淀了伤痛,眼圈一红忍不住叱道:“既然不开心,为何还要笑!连你也对我做戏,连你也这样!” 她说着说着竟真哭了起来,蔺琦墨登时便有些手足无措,忙将她揽进怀中,轻轻安抚着,一面柔声细语哄着。 “别哭啊,我真的没事,你不喜欢我笑,我不笑便是。乖,别哭别哭,你这一哭我心里针扎一样……” 他一哄,罄冉却哭得更加厉害了,呜咽声不断从蔺琦墨胸口溢出。 蔺琦墨柔声细语拍抚着她,渐渐却没了声音,只是叹息一声抱紧了她,将头抵在她的头顶。 半响罄冉才渐渐平静下来,只不想明明自己是来开导关心蔺琦墨的,怎反而变成了他安慰她来,她羞得面颊微躁,哑着声音问道:“悔吗?” 蔺琦墨一愣,唇角微抿,右手在罄冉背上轻轻拍抚,沉声道:“不悔。” “怨吗?” 蔺琦墨淡笑,又答:“不怨。” 罄冉半响不动,只静静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许久才微微一笑,道:“不想我千挑万选,最后竟寻了你这么个傻儿。” 蔺琦墨一愣,挑眉而笑,叹息道:“我却是寻到了一个宝贝。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接下来的数日,大军便驻扎在金彤,休整部署,准备下一阶段的战斗。 蔺琦墨很忙,整日都见不到身影。罄冉又因伤势,每日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小院,唯一被允许做的事便是不停进补,养着身子。 罄冉也知这次伤到了骨头,若有差池可就真成了残废,于是也不敢怠慢,每天极为听话的过着小猪一样的生活,吃了睡,睡了吃。 第87章 罄冉扬威(3) 蔺琦墨一有空闲便会过来,瞎聊一通,便又匆匆而去,满脸风霜,看得罄冉心疼不已。 凤瑛也常来,只是很少说话,常常冰着脸,喝上一盏茶便会自行离开。 似是怕影响到她休息,两人都很有默契的隐瞒了一切战场上的动向。便是罄冉问起,他们也左顾而言它。 罄冉只知道,金彤攻下之后,童珉怀率军退至鸡心关,驻军八万,再次挡住了青军南下之路。 鸡心关,地处天险,乃南下必经之路,也是攻向麟京的最后防线,若鸡心关拿下,大军只需攻过雯江便能兵临京师城下。 罄冉还知道,这些日子,飞翼军发生了兵变,肇南,越阳,二郡十州,未用一兵一卒归降青国。 而这二郡十州正是蔺琦墨先前在麟国的封地所在,那飞翼军更是他的亲兵营。 在蔺琦墨离开青国后,武帝大规模打压他的旧部,他的心腹在军中受到压制,排挤。 蔺琦墨带兵攻麟后,武帝更是派心腹入肇南、越阳,专门征调了三万大军进入二郡。可在罄冉看来,武帝这些作为都是无用的。 依蔺琦墨的能耐,依他在肇南,越阳两郡百姓心中的地位,依飞翼军的骁勇善战,结果其实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时,罄冉并没有吃惊。只是后来问过蔺琦墨,以往他一直不忍兄弟们跟着他,自己人和自己人动武,这才令前来投奔他的那些旧部去做难民营的差事,为何现在却令飞翼军并入西峰军,跟着他上战场拼杀。 蔺琦墨沉默许久,最后笑道:“这些人都是跟着我多年的兄弟。凤瑛虽是答应我,攻下麟国,对麟国将领官员会知人善用,许以官爵,妥善安置。可是若他们没有一点功绩,怕凤瑛的这份承诺,便是有心履行,也会遭到青国上下反对。飞翼营的兄弟们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我得为他们寻好出路……” 罄冉记得,他说这话时,阳光恰透过枝叶,洒在他的眉宇间,照得那双眼睛熠熠发光,却又是那般让她不忍相看。 如此修养了有近二十日,日日喝着骨头汤,罄冉只觉闻到那味就头晕恶心。向蔺琦墨再三保证会注意伤处,这才得到他的首肯,将肩头的甲板去掉了,只是仍用绷带将肩头缠得结实,以免骨头错位。 这日,身上没了硬邦邦的甲板罄冉心情大好。一早便换上了新衣,让宋婶好好给梳了个女子的飞云髻,插了支简单的银钗便出了院子。 一问之下,才知道最近几日蔺琦墨都在城南的三原岭练兵。所练之兵,正是刚刚归入西峰军的飞翼营。 罄冉在院中闷了二十天,早已浑身难受,此刻一听这话,便一阵兴起,吩咐寻来马车,在宋婶的陪同下,上了马车便向城南飞奔。 出城门,一路向西南行了数里绕进了一座矮山,马车在山道上蜿蜒而上。 马车在坡缘处停下,罄冉刚出马车,便看到了下方山谷中的情形。 曦阳如火,腾腾升起,阳光万丈照耀着山谷中的原野,将士们的玄甲铁衣,反射着明晃晃的冷光。旗帜荡荡,逶迤飘动,喊杀声,声震山谷。 罄冉在坡边而立,俯瞰间,戈矛成林,胆气纵横。锦旗上,飘扬着龙腾虎跃的金色“蔺”字,熠熠夺目。 “杀!杀!” 喊声不绝于耳,这不过五千的队伍却洋溢着冲天的凛冽之气,人走马鸣,秩序井然。 罄冉极目远望,不用刻意寻找,便捕捉到了那个清隽的身影。 此刻他端坐马上,手中一杆红缨枪,正舞动着向早已排好的阵营飞冲而去,奔走飞驰间,枪影飞舞,片刻便将齐整的阵型搅的乱了阵脚。 罄冉怔怔的看着那银甲驽马的身影,看他华采万丈,叱姹威武,回过神时,蔺琦墨已将阵型冲散,阵中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兵勇, 他见阵中敌人已被攻破,便立即缓下了攻击,在阵东翼策马冲出一道弧线,毫不留恋得向后回转,竟已从阵中折返。 很快便有小将收拢溃散的队伍,然而这似乎正中蔺琦墨下怀,就在阵型刚稳住之际,他再次清喝一声拔转马头冲锋而来。 凭借一己之力,他再次将阵型撕开一道缺口,切进队伍,左突右攻一番,冲入阵中,放眼一望外围已乱,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兵勇,只有阵中重组的兵勇还在拼力反击。 但见蔺琦墨被围在中间,将长枪舞的虎虎生威,挑、撩、蹦、砸……不一会便又撂倒了十数人。场上竟只剩下二十来人苦苦撑着,他左突右攻,竟是锐不可当。 片刻功夫,围着他一周倒满了兵勇,只那一身傲然的身影端坐马上,长枪背在腋后,枪指晴空,他恣肆洒脱的身姿,傲立卓拔,叫人观之心颤。 山谷中一阵无声的静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无可转移的仰望着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风扬起他发上系着的蓝色方巾,和他银色战甲外裹着的雪白大麾,威风凛凛。 “大帅!” “吼!大帅!” …… 谷中爆发出阵阵喝彩,喊声震天,便连罄冉脚下土地都在轻轻颤抖,一如此刻她狂跳的心。她的目光紧紧粘着那永隽的身影,一瞬不瞬。 却在此时,蔺琦墨仿似有感觉一般,扭头向这边望来。罄冉和那双黑宝石般的亮眸对了个正着,四空皆静,天地之间,唯有那人。 罄冉定定地看他扬鞭向这边冲来,她仿佛受了蛊惑般挪不动脚步,只能定定站在那里,和马上那人越来越明亮的眸子交织,纠缠,终于她缓缓笑了起来,无限欢欣。 今日的罄冉穿着一件裙幅极多的蓝色长裙,于高处盈盈而立,裙裾被微风吹动,衣袂飘飘。 炫目的阳光映着那张美丽的容颜,那嫣然一笑,妩媚俏丽,似落英缤纷,迷了蔺琦墨的心。 校场上悄无声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山坡上那个美丽的身影上,蔺琦墨瞬间便奔至了山坡下。 两人一上一下凝望着,忽而蔺琦墨朗声而笑,扬声道:“冉冉既来了,就下来吧,见见我的兄弟们,可好?” 罄冉一愣,回过神来,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里,罄冉一时面颊通红。 蔺琦墨似看出了她的娇羞,再次朗声而笑:“还害羞不成?兄弟们,你们大嫂害羞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极大,在山谷中回放着,那声音刚落,各个方阵便争相吆喝了起来。 “大嫂!下来!” “大嫂!下来!” …… 罄冉望着他们晶亮的眼眸,灿烂的笑容,豪气中生,未待蔺琦墨将目光拉回,她足下一点,身影已自高坡上跳落。 蔺琦墨回头时正看到她惊人的美丽,那纤细的身影飘舞在半空中,裙摆起舞,如蝴蝶翩飞,迎着天际骄阳宛若仙人,猝然夺人心跳。 他呆愣间,她已在空中一个旋转,轻松卸去一部分下坠之力,如鹤落平沙,翩然落在了他的马旁。 场上再次因这一落失了声音,接着再次响起了叫好声。 “大嫂,彩!” “大嫂,赞!” …… 蔺琦墨也未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了,呆愣片刻才被喝彩声唤回心智,忙翻身下马,伸手便要去检查她的伤口。 罄冉一惊,忙是一躲,嗔怪又安抚的望了眼蔺琦墨。 接收到她的目光,蔺琦墨玩味一笑,放了手,却在她尚不及回躲时拦腰将她抱起,飞身便落在了马上,揽她入怀,掉转马头便向前军缓缓而去。 所经之处,两旁兵勇纷纷单膝跪倒,行着军礼,却不再称呼大嫂,只喊道。 “见过云姑娘。” 罄冉有些不好意思,只觉自己怎就跟前来阅兵的皇帝似的,一阵窘迫,回望蔺琦墨,道:“你快别让他们拜了,我当不起……” 哪里知道蔺琦墨却是一笑,朗声道:“猴崽子们拜见他们未来的当家主母,我可管不了!” “大帅说的没错,这事他当不了家,得看兄弟们自己的!” 一个沧桑的声音自前面传来,罄冉回头,但见几个身穿军官铠甲的将领大步走来,说话者正是当前那个留着八字胡的清瘦中年男人。 蔺琦墨朗声又笑,扶着罄冉下马,迎上那五人,笑道:“来,我给你介绍几个人。” 罄冉笑着上前,落落大方,看向那方才说话的男人。 他年过中旬,未着铠甲,一身布衣,却自有一番清傲。 罄冉不待蔺琦墨开口,便笑着先道:“这位定是苏先生,荆州苏伯明三元及第却不出仕,先生的《永戈录》罄冉多有拜读,仰慕已久,请先生受学生一拜。” 她说着退后一步,刚欲抬手却想起左臂不能移动,只好笑了下行了个女子的敛衽礼。 苏伯明眸光越发璀璨,望了眼蔺琦墨,冲罄冉点头笑道:“大帅好眼光,好眼光!” 他的话引得其它四人朗笑数声,蔺琦墨亦笑着道:“先生可不常夸人,冉冉好本事。” 蔺琦墨一手拍上离他最近的那人肩头,笑道:“这是宁侣,军中的都尉,在家排行老三,我叫他宁三哥,冉冉跟着我叫便是。这是左郎将马诚,这厮别看一脸忠厚,又叫马诚,其实一肚子坏点子,我们都叫他马大骗。” 那被他指着的黑脸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罄冉一笑,道:“大帅好生偏心,怎的只揭我的短儿。” 他一脸窘迫,罄冉莞尔,蔺琦墨也不搭理他,又指向略微靠后的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道:“右郎将,方威,打仗勇猛,是个不要命的,人称方疯子。” 尚不待他介绍,那最后一个年级小的将领便蹿了上来,顶着红红的面颊,瞄了罄冉一眼又赶紧低头,道:“我是陆赢,见过云姑娘。” “陆赢年岁小,勘测地形却是一绝,是大伙的弟弟,你叫他赢赢便成。”蔺琦墨一伸胳膊搭在陆赢肩头,便将他压在了身旁,笑容调侃。 盈盈? 罄冉摇头微笑,目光扫过众人,笑道:“以后还请兄弟们多多关照!” 众人一番说笑,蔺琦墨吩咐宁三哥继续练兵,罄冉跟着蔺琦墨向阵前平台上走去。 山谷中再次响起震天的喊声,宁三哥正来回奔走,指挥着兵勇变阵。罄冉看得认真,一双眼睛越发晶彻有神。 “兔崽子们,云姑娘一来,果真卖命多了!光这声音都比刚才大了好几声。云姑娘以后可得常来啊!”马诚哈哈一笑,朗声道。 罄冉也不矜持,点头应道:“马郎将相请,罄冉自是要常来的。” “嘿嘿,蔺大哥,这个大嫂好,我真欢喜。” 那边传来一声轻语,说话者正是那年纪最小的方赢。蔺琦墨回头佯怒的狠狠跺他一脚,道:“什么叫这个嫂子?再者本帅的女人,你欢喜个屁!去帮三哥练兵去!” 方赢一听才觉自己的话确实有歧义,涨的满脸通红,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云嫂子,比三嫂,方家嫂嫂好,我……” 他这话一出,有人不愿意了。 “嘿,赢赢,你脚上穿着三嫂子给做的鞋,还说着三嫂坏话,把鞋给我脱下来。” “兔崽子,来日回了速城,可别再惦记你嫂子做的油饼子!” 马诚,方威纷纷怒目瞪来,那陆赢一个哆嗦,抛下一句话,拎起一根长枪一溜烟便向台下跑去。 “我去帮三哥。” “哈哈。”众人望着他猴蹿的身影一阵发笑,罄冉也笑,仰头望向身旁的蔺琦墨。 他的神情有着几分浩淼开阔,眉宇间洋溢着欢喜,映得出尘的面容飘然出尘。 阳光晓映,他平日的风华疏离悄然而隐,多了几分如悬星般的风仪,罄冉心里一痛。 果然,在这里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也是最快乐的他。在西峰军中,他虽已赢得尊重,虽也一语千金,统挥有度,到底是委屈了自个。 “云姑娘八珍阵阻战军于松月道,老夫观研那八珍阵极为精妙,想来姑娘是熟知阵法的,可看出现下将士们排演的这鱼鳞阵有何不足?” 微带苍老的声音自身边响起,罄冉回头正迎上苏伯明温和的目光,罄冉忙颔首,道:“先生叫我罄冉便行。” 见苏伯明笑着点头,罄冉才将目光转向台下,望了一阵,也不客气,沉声道:“这个鱼鳞阵,阵眼在阵型中后,主要兵力也是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前端微凸,是个进攻阵形。此阵在己方优势时倒是极好的进攻阵型,可以集中兵力对敌阵中央发起猛攻。可是由于集中的强兵在中央,所以阵型的弱点便在尾侧及两翼。这也是刚才四郎单枪冲入阵中,不畏中央强势,直抵阵尾的缘由。” 苏伯明不想罄冉分析的如此透彻,面上微有震动。他早便知道罄冉精通阵法,又熟于兵法。做的许多事也都让他欣赏,但是罄冉毕竟是女子,在苏伯明这种文人心中,素来对抛头露面的女子没有好感。 若非罄冉一直陪在蔺琦墨身边,若非有了罄冉,蔺琦墨变得快乐许多。若非罄冉几次三番让他吃惊,便是罄冉是蔺琦墨认定之人,依苏伯明的性子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他虽是对罄冉温和有佳,但是骨子里却有着那么点酸腐的鄙夷的。可此刻真听到罄冉有如此不凡的见解,他震惊之余,才重新审视起了罄冉。 “罄冉所言极是,老夫也看出此阵的缺陷来了,可几番苦思都不得解。依着罄冉之意,这鱼鳞阵可有办法完善?”苏伯明目光中多了几分认真。 见他这般,罄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本能看向身旁的蔺琦墨。却见他眼中满含鼓励和骄傲,对她微微一笑。 “既然先生问你,你便说说吧。” “如此罄冉就说说,说的不好,先生莫要见笑。” 罄冉说着福了福身,这才又看向军阵,道:“这阵型极好,只是在前阵士兵的站位上可以稍做变化,现在这阵型前面呈凸形,是为了整个方阵的机变性,更大的发挥攻击力。这样做确实能提高战斗力,所以先生可能没想过改掉这个前形,但是若抛开这个。将凸形阵,改成左右张开如鹤的双翅,依旧将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令指挥有力的百夫长压阵中后,从容指挥,令两翼张合自如。这样既可用于抄袭敌军两侧,又可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之敌,只要两翼能机动灵活,密切协同,此阵便能成为攻击猛烈,又不失防守的阵型。” 她话语落,身旁几人径自无语,罄冉不安,忙又看向蔺琦墨,却撞上他璀璨夺目的眼神,尚未愣过来,便听方威粗着嗓门扬声道。 “妙啊,这般的阵可谓攻防兼备了。” 苏伯明更是一面击掌,一面激动的道:“对啊!对啊!老夫怎没想到,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来来来,冉冉,老夫这里还有几个阵型,你来于我参研参研。” 他说着竟上前拉了罄冉便向台下走,神情兴奋,一张脸红光闪闪。罄冉被他拖着走了两步,回头去看蔺琦墨,却见他只是耸耸肩,一面无奈。 第88章 军歌嘹亮(1) 大军在金彤又休整数日,在鸡心关北面的千鹤岭下依山而驻。 罄冉的肩伤一直未好,蔺琦墨生恐她再伤骨头,不欲她随军,罄冉磨了好几日,蔺琦墨才答应她大军先行,她随后军缓行。 不远的路,罄冉坐着马车晃荡了三日才到军营,彼时两军已交手一次,麟军凭借着鸡心关天险将青军轻松的阻在了关外。 罄冉是在午时到达军营的,蔺琦墨已带兵前往了鸡心岭,军营中静悄悄的。 罄冉刚在帐中安置,便闻辕门处传来号角的长鸣声,呜呜咽咽,竟是大将重伤的讯号。 罄冉细听之下登时大惊,那声音如泣如诉,深沉婉转,竟是高级统帅受伤才会用的“绞音”。 再顾不得它,飞身而起,便出了营帐。这时远处才传来喧嚣声,躁动自辕门处传来,隐约有白鹤的呵斥声。 “太医!快,陛下中箭了!” 罄冉远远便见白鹤等人抬着担架飞奔着入了中军大帐,上面躺着的正是凤瑛,惨白的面容一晃,罄冉清晰看到了他嘴角溢出的血迹。 “白鹤,疏散人群,整顿军营!” 一声清亮的军令声自辕门方向传来,罄冉骤然回头,正见蔺琦墨翻身下马,快步而来。目光在他身前身后迅速扫过,眼见没有伤处,罄冉才松了一口气。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蔺琦墨快行间忽而望了过来,目光一怔,忙给了罄冉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时已掀开幔帐入了大帐。 军营这么乱,且不说对凤瑛疗伤不利,万一再混入奸细,趁乱行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蔺琦墨一声大喝传来,白鹤已醒过神,忙将围堵在大帐外的将士们疏散,令其各自去整顿各营兵勇。 罄冉兀自站了一会,见中军大帐外人群疏散,这才慢步过去。凤戈,凤捷守在帐外,见她过来,未置一词。帐中传来几声闷哼,罄冉微微蹙眉,看向凤戈,轻声询问。 “怎么回事?陛下怎会受伤啊?” “还不都怨陈绍,明明金锣敲响,他杀红了眼地带着左锋往前冲,陛下若不是为了救他,怎会受这一箭!” 凤戈尚未开口,倒是凤捷粗着嗓子嚷嚷着,一脸愤恨。 罄冉一愣,便听帐中传来蔺琦墨的声音。 “冉冉,进来吧。” 对着凤捷微微一笑,罄冉步入了中军大帐,内帐塌前,围着数人,凤瑛上身赤裸躺在塌上,目光与罄冉对个正着。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倒神采依旧,不似重伤的样子。他的前胸刚好被蔺琦墨挡着,也看不到伤口,罄冉有些狐疑。 “你的伤还没好,坐那边老实呆着去。” 清雅的声音传来,罄冉愣了一愣,见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才迷糊过来,这话蔺琦墨是对自己说的。这是什么情况,大家好像对凤瑛不甚关心呢? 在众人的目光下,罄冉有些窘迫的在小椅上坐下。 凤瑛将目光从罄冉身上移开,看着正给他缝合伤口的蔺琦墨,道:“童珉怀不愧是四郎赞赏之人,这一箭朕虽早有防备,竟还是给他箭入四分。” 蔺琦墨也不抬头,放下缝合针,用药酒再次清洗伤处,接过姚军医递上的伤药给凤瑛洒上,按上绷带,这才蹙眉道:“这一箭虽不算重,但已非皮肉伤。箭入四分,险些伤及内脏,需得好好休息。陛下确定这戏还能继续演下去?” 凤瑛在他处理伤口时闷哼了两声,声音却依旧清润,道:“这点伤还算不得什么,四郎小瞧人了。如此也好,童珉怀怕是用了十成力,他自己的箭法自己清楚,朕受没受伤,他了然于心。” 蔺琦墨点头,却忍不住又道:“珉怀心机极深,沉稳老练,便是确定你受了重伤,怕也不会轻易改变防守策略。这障眼法,未必就能成,还需陆悦峰那里再加把火。” 罄冉听他二人一言一语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提着的心刚松下来,却又因白鹤等人的一番话吊了起来。 “鸡心关虽是天险难攻,但我军有比敌军强过三倍的铁甲将士,何况现下麟兵毫无斗志,军心不稳。若我军强攻,未必便拿不下鸡心关,何必让陛下涉险挨上这一箭!陛下万金之躯,属下还是觉得陛下实不该以身犯险。” 白鹤刚说罢,陈绍便接过话茬,蹙眉道:“是啊,大不了在此多熬些时日,陛下这一伤,我军军心也定有动摇。蔺帅这次的策略,我老陈也觉得有欠妥当。” 蔺琦墨淡淡瞥了眼二人,却不接话,只将凤瑛胸前绷带打结,起身走向床侧,将手放入铜盆仿若无人地净起手来。 一时间帐中静的吓人,只有他以手撩水的哗哗声。 罄冉蹙眉,目光望着蔺琦墨修长滑动的双手,脑中却回放着鸡心关一旁的地势图,蓦然她眸光骤然一闪,死死盯住蔺琦墨。 蔺琦墨却回头,迎上她有些愤怒、心疼、不安的目光,他笑得轻松,擦拭了双手,向罄冉走来。对帐中的异样气氛毫不介怀,自然而然得查看起罄冉的肩膀来。 凤瑛目光在两人身上带过,蹙眉怔了一下,这才看向白鹤二人,沉声道。 “鸡心关易守难攻,是麟都最强的前哨,更是南下的必由之路。这次童珉怀陈兵八万在此,就是要将我军阻在鸡心关下,以鸡心关天险屠戮我青军。这两日攻打,你们也看到了,先后伤亡三万余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惨重,不好好想破敌之计,竟还在此大放厥词。哼,依朕看,就算我军十倍敌军,这鸡心关想要攻下来也难!这苦肉计,是朕最后定夺的,怎么?你二人倒是颇为不服啊?” 凤瑛语气极重,目光深寒,一番话下来面色更加惨淡。白鹤,陈绍大惊,忙跪地领罪。 凤瑛却没有允二人起来,只将目光投向了蔺琦墨。罄冉抬头,蔺琦墨的神情淡淡,只在对上她的目光时,温柔一笑。放下触摸在她肩头探骨的手,撩袍在一旁落座,这才笑道。 “陛下也莫生气,他二人也是关心陛下伤势。” “将嘴都给朕把好了!若让人察觉出了端倪,朕这一箭才是白受了。不知轻重!都下去吧。”凤瑛目光凛冽,说罢闭上了眼睛。 白鹤二人起身,微有歉意的看了蔺琦墨一眼,这才端着两大盆血水,面色沉重得出了大帐。 蔺琦墨看向一直低着头诺诺不敢言的姚军医,笑道:“姚大人也出去吧,还得麻烦您不要说出实情,只道陛下重伤未醒。另外,药煎好便送来,这些日陛下换药等事,休得假他人之手。” 姚太医如释重负,忙应了声,躬身退出了营帐。 “我已暗中派飞翼营西进至月儿河,趁夜色摸过河,绕过巫崖小道,只要陛下能将大军吸引到鸡心关正面,待飞翼营迂回到敌军后方。只要能一击而中,便不需在此地于麟国强兵硬拼。” 蔺琦墨见姚军医退去,抿了一口茶,沉声道。 凤瑛缓缓睁开眼眸,点了下头:“四郎放心,我已令陆悦峰、关云山率东西二军迅速前来会盟,会做出强攻鸡心关的假像,必将童珉怀的目光吸引到这个方向五六日。这五六日,我会每日带兵攻打鸡心关以迷惑敌人。只是此战凶险,为了能奇兵出胜,也只能拜托四郎和飞翼营的将士们了。” 蔺琦墨笑着点头,拉了罄冉起身,道:“我入夜出营,定不负众望。陛下好好歇着吧,我们下去了。” 罄冉被蔺琦墨拉着出了营帐,待脑子清醒些,人已坐在了自己营帐的软塌上,蹙眉盯着伸手便要来抱自己的蔺琦墨,罄冉冷声道。 “只有五千人却要深入敌军八万人之后,你便是找死也不该拉着飞翼营的兄弟们和你一起!” “生气了?冉冉,我又不是笨蛋,不会打没把握的仗。巫崖小道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只要能绕到鸡心关背后,并不是……” “没有几个人知道?那童珉怀知道吗?” 蔺琦墨见罄冉目光紧逼,无奈之下叹息一声,点头道:“知道。” “哼,他知道便够了!他既知道便定会防备你绕道背后,到时候飞翼营便是孤军深入,以寡敌众,你说可还有活路?我知道你不欲让两军强碰,想尽可能的减少伤亡,可是也不能如此只身涉险啊!” 蔺琦墨见她目光已由愤怒变为哀求,叹息一声,将罄冉揽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慢慢安抚着,半响才道:“我不会拿兄弟们的命做赌,我走后,凤瑛会扮成我的样子每日领军攻打鸡心关。只要珉怀看到‘蔺琦墨’还在此处,便不会作疑。” 他感受到怀中罄冉的身体一直僵硬着,便抚着她的背,又道:“那条巫山小道是当初攻打燕国时,我和他一同发现的,能认出此道的也只有我二人。只要东西军前来会盟,这边将攻势造的猛烈些,珉怀定会将所有兵力都调至正面迎敌,所以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蔺琦墨说的倒是真话,那条巫崖小道,罄冉在寻常的地图上从未见到过。她之所以知道,是有次在蔺琦墨自己画的地图上看到了一条细长弯曲的线,一问之下才知道的。 此刻听他这么说,担忧倒是稍减,蹙眉抬头,“凤瑛扮成你的样子?” “江湖上有名的‘盛颜神手’已到了军营,他会给凤瑛易容。易容出的样子能于我有七分想象,远距离看该是发现不了端倪。” 罄冉也知事情已经如此,不可能再回转,蹙眉仰头,“我还是觉得太过冒险,你何时动身?我和你一起!” “太危险了,不行!何况,你的伤还没好,乖乖在这里等我,最多七日,我一定回来。”蔺琦墨坚定道。 罄冉甩开他握着的手,冷声道:“既知危险,你还不是没有和我商量就这么做了。你既让我知道了这事,我便一定要去。” 蔺琦墨见她一脸不依不饶,心头无奈,倒不知她何时也学会使小性子了。半响才叹息一声,道:“好,带上你便是。只是这一路艰险,你这肩伤可如何能行……” “我是伤了肩膀,又不是双腿!再说这伤早就好了,是你一直不让我将绷带取下来的!”罄冉听他答应,转而一笑,嗔恼道。 蔺琦墨也不再多言,拉开被子,扶着罄冉躺下,柔声道:“那好,你先睡一觉,养好精神头儿,晚上出发时我来唤你。” 罄冉本就一路劳累,在他柔和的目光下,只觉一股倦意涌上,闭上眼睛,没一会便沉入了睡梦。 蔺琦墨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儿坐了许久,俯身在她颊边印上一吻,轻声道。 “冉冉,这次太危险,真的不能带你。” 他说罢,给罄冉拉好薄被,起身在矮桌边站定,写了几句话折好放在枕边儿,深深望了眼罄冉,转身而去。 罄冉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时已是夕阳碎金。她舒服的眯了眯眼,唇角轻勾,扭头正看到静静躺在枕边儿的纸条,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展开纸条,一眼扫过,气的双目冒火,怒喝一声。 “蔺琦墨,居然骗我!” 她说着飞身而起,冲出营帐,直直便向帅帐奔去。一把挥开帐帘,怒气冲冲地闯入,内帐塌上躺着一人,白衣洒然,背对这边。 他竟还没走? 罄冉的心一松,随即又涌上一股怒火,大步走过去便拉了那人衣袖,狠狠一扯,冷声道。 “你给我起来!” 帐中传来一声闷哼,接着那人转过头来,蹙起的眉,锐利的眼,微带讥诮的神情,薄唇紧抿,一脸愠色。 罄冉一愣,本能得松了手。 帐中并未燃灯,借着惨淡的夕光,眼前人有着与蔺琦墨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只是神情显得有些僵硬,这般近距离看能察觉到几分易容的端倪。且不用多想,但是那锐利的眼神已让罄冉明白过来此人是谁了。 有些尴尬的笑笑,罄冉诺诺道:“抱歉。” 凤瑛撑着身体坐起身来,靠上床棂,这才再次看向罄冉讥讽道:“以后拜托看清楚了再动手!” 罄冉心里诽谤着,面上却是一笑,忙道:“对不起,我扯到你的伤口了?” 半响不见凤瑛回答,罄冉心里焦急,不再绕圈子,开口问道:“他已经走了吗?” 此言一出,凤瑛的面色分明又阴沉了几分。罄冉不安地舔了舔唇,跺了下脚,道:“凤大哥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说罢转身便欲往外奔,哪知刚一走,右手便被一股大力扯住。罄冉微呼一声转过头来,迎上凤瑛微眯的眼睛。 “你去哪里?” 凤瑛的话带着分明的不悦和质疑,罄冉没有回答。倒是凤瑛松开了手,转开目光,沉声道。 “你若要去追他,怕是来不及了。而且,没有朕的命令,不准你出辕门一步。” 凤瑛的话依旧是强势的,不容人辩驳的。罄冉气得胸口起伏,蹙眉盯着他。 咆哮没有用,恳求也没有用,讲道理对凤瑛这厮更是无用之极。所以罄冉只是气怒片刻,平静得转身,踏回床边,面色清冷道。 “你这般会触到伤口。” 她一面说着,一面越过凤瑛将里塌的薄被叠好,看向凤瑛,示意他抬抬身体。 凤瑛微眯着眼,似是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不过却很听话地直了身体。 罄冉将叠好的被子垫入凤瑛身下,由于这个动作,她的身体不得不靠近凤瑛。 一股幽香隐隐袭来,她的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面颊,她的身影在眼前近距离晃动着,凤瑛有些恍惚。 罄冉垂眸,将他的神情捕入眼中,迅速回手,利落得在凤瑛胸前急点数下,迎上他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眸,罄冉有些歉疚的避开。 将薄被拉开,自他腰间摸出一块精致的小金牌来。这才不得不面对上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的寒冷眼眸,轻声道。 “对不起,女人的心真的很小,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我去寻他了,凤大哥多保重,我走了。” 她说罢,再不多看凤瑛,转身便奔出了房。 有了凤瑛的金牌,罄冉很顺利便出了军营,打马飞驰向西面追去。 白鹤出了营帐,隐约看到她的身影,眉宇一蹙,便狐疑了起来,快步向辕门走去。 “刚刚出去的可是云姑娘?” “回将军,正是。”小兵恭敬回道。 白鹤这下便更狐疑了,转身便向中军走,快步至皇帐,迎上门口凤戈的目光忙是一笑,上前道:“云姑娘怎这么晚出了营?没出什么事吧?” 凤戈一愣,于凤捷对视一眼,面色骤变,大步便向帅帐奔去。 凤瑛假扮蔺琦墨,为了不露破绽,在蔺琦墨悄然出营后,他便暗自入了帅帐,并撤去了所有暗卫。连素来紧跟身侧的凤戈、凤捷二人都被留在了皇帐这边。这也是罄冉可以轻松取到腰牌,畅通无阻出了军营的缘由。 凤戈奔入帅帐,一眼便撞上了凤瑛逼来的冰寒目光。凤戈一惊,忙低了头,大步奔过去,解开凤瑛穴道,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失职。” 半响不闻凤瑛说话,凤戈忐忑道:“可要……属下追云姑娘回来?” 却听一个暴怒的声音吼道:“追她作何?她要走便让她走!出去!” 凤戈心中暗叹一声,躬身向外退,待退出内帐,却听里面传来一个气闷的声音。 “派队人暗中跟上。” 凤戈心中再叹,忙应了声,转身而出。 询问蔺琦墨时,他说那条巫崖小道甚为隐蔽,是寻找燕帝藏宝时他和童珉怀发现的。 罄冉觉得神秘便起了兴致,细细观研了半天。所以现下天色虽已黑,她却策马飞奔,不曾迷了方位。 蔺琦墨一行为了隐蔽,整个飞翼营都未骑马,行军极慢。罄冉刚过月儿河便追上了大队。 蔺琦墨望着马上端坐的罄冉,目光几分不认同的气恼,月色清辉下却不掩眸底的熠熠欣悦。 他骗了她,偷偷离开!为此罄冉恼了他一路,真到现下面对着他那宝石般的眼眸,她竟怒意全消,四目相接,只剩下醉人的缠绵。 飞翼营的将士们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她会追来,蔺琦墨尚未动作,倒是陆赢扬着灿烂的笑脸冲了过来,扬声道:“大嫂,我给您牵马。” 他这么一声喝,四周便都是起哄声。 “大嫂,我给您拿着剑。” “大嫂,喝口水?” “大嫂,路上黑,我来给您打火照路。” …… 罄冉翻身下马,很自然的便将手中马鞭、马缰丢给了陆赢,对于四方的哄笑调侃一点也不介意,含笑回应。只是心头好笑,果真谁带的兵便似谁,这群小子们一个个闹起来没个正行,倒是和蔺琦墨如出一辙。 陆赢却一脚踢上往这边凑的一个大高个子,怒道:“去,去,嫂子功夫那么厉害,自能暗夜视物,哪里用得着你来照路!” 他见那高个儿躲开那一脚,蹦出老远,这才靠近罄冉,眨巴几下眼睛,满是神秘的笑道:“好嫂子,你这一来,咱们可赢了大帅几坛子好酒呢。” 罄冉不明,正欲问他,却见蔺琦墨交代了宁三哥几句话,大步向这边而来。陆赢极为夸张的身体一抖,便向远处溜去。 第89章 军歌嘹亮(2) 罄冉迎上蔺琦墨晶灿的目光,微微一笑。蔺琦墨亦摇头失笑,牵起她的手向前走,引得身旁兵勇们挤眉弄眼,他却安之若素。 “怎么那么不听话……”半响,蔺琦墨才轻声道,语气中依旧带着几分无奈。 罄冉挑眉,瞪他一眼,“骗子!” 人有时候真的很矛盾,蔺琦墨一方面担忧罄冉,不愿她跟着来。可当她追来时,他的心里却涌上了一股狂喜。 现下见她瞪着眼睛控诉,那娇嗔的模样直搅动着他的心,让他恨不能将她紧紧锁入怀中,吞入腹中。 不敢再看着她,蔺琦墨转开了头,只是唇角却多了分笑意,久久不掩。 罄冉只觉他拉着自己的手在不停的抓紧,更紧……望着他侧面上那笑意,心有所悟,扬唇而笑。 “他们说的赢了你的酒是怎么回事?” 蔺琦墨摇头,“臭小子,嘴真快!” 罄冉见他不愿说,摇着他的手臂,“你不说,我找陆赢去,他应该很乐意告诉我。” 蔺琦墨见她不依不饶,这才苦笑道:“我过来时跟三哥说起骗你入睡的事,没诚想被赢赢那小子听见。他那嗓门……马大骗就玩笑说等你醒来定要追来收拾我,一闹之下他们就打起了赌。” 罄冉苦恼,难道她在他们心中就是个悍妇的形象?! “这和你什么关系?” “我说你不会,这不才打起赌来的……” 罄冉冷哼一声:“你怎知道我不会追来?” 蔺琦墨却半响不语,直到罄冉盯向他,他才无奈叹息,凑至她的耳边轻声道:“冉冉,你怎知我是不想你来,才愿意打的这个赌……” 他的呼吸吹在耳边,痒痒的,罄冉的心也跟着瘙痒了起来,眉眼含笑,溢了一脸的甜蜜。 大队在夜色下抹黑前进,涉过一条浅溪,迎面绝壁高耸,如同一柄鬼斧神工下的利剑,直插云间。 这夜没有月亮,只遥远的天际孤零零的挂着几颗惨淡的星,乌云压在山崖上,越发显得山势险峻。 借着火光,罄冉远远望去,两崖如阊阖巨门,天色一线,夹道一条小缝,正是他们此番要通过的巫崖小道。 那小道,横埂蜿蜒,黑漆漆见不到头,乱石嶙峋,与其说是小道,倒不如说是裂缝。 这种地方一人尚且很难通过,更别说行马了,所以罄冉不得不于清风告别。 她倒不怕它会丢失,这一路她早就发现有一队人在暗中跟着她,她自然知道是凤瑛派来的,她想清风会被他们带回去的。 蔺琦墨拉着罄冉的手走在最前面引路,连绵的火把如同一条长龙,在山道间一字排开,徐徐前进。 飞翼营个个都是穿山跋涉的好手,即便如此,行军依旧很是缓慢。遇到山石阻隔之处,尚需停下来开山行路。 昂头间,两壁山崖高峭,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唯一的一线天空,乌云浮动间,似是两崖在移动着要顷顶压下一般。 罄冉只望了一会儿便低了头,蹙眉道:“看这样子,似是要下雨了!” 蔺琦墨抬头望了一眼,面有忧色,沉声道:“过去这一段便好走一些了,肩膀还好吧?” 罄冉见他担忧,忙是一笑,“无碍。” 果然如蔺琦墨所言,又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大队便出了一线天,道路宽敞许多。 蔺琦墨吩咐大队原地休整,拉着罄冉在树下坐下,将水囊和干粮递给她,竟在她身旁单膝跪下。 罄冉还未愣过神来,蔺琦墨已将她的脚抬起,脱了靴子,给她按摩着穴道。罄冉愣住,复又一惊,他竟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儿对一女子如此,以后还如何统兵…… 忙欲将脚缩回,奈何他竟握得极紧,还抬头瞪了她一眼。罄冉心中感动,怔怔的望着他,再不能言语。 大队只休息了两刻便继续前行,然而没行多远,天空重云遮掩,将天边那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也吞噬了,接着滴滴答答开始有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天空乌黑如墨。 轰隆隆…… 山顶盘旋起一阵阵的雷声,大雨未至,隐雷已到,震的整个山崖都似在摇晃着,闪电似是要劈开峻峭的山体,映的四处鬼厉般银白闪动。 看这样子竟是要下暴雨,暴雨之下行路就太危险了,罄冉想着不免蹙紧了眉。 暴雨顷刻而至,似为了应验她的担忧,火把被浇灭,四周黑的可怕,最让人惊恐的是,不断有大小岩石自山上滚落,山路也变得异常湿滑。 蔺琦墨将罄冉护在大麾下,可便是如此,也有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她的面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只是腰间那手却一直未有丝毫放松,稳稳的托着她的身体往前走。 “大家小心!” 大声震响传来,似有山石滚落,蔺琦墨大喝一声,然而队伍中还是传来几声惊呼,显然又人被山石砸到了。 罄冉抬头,蹙眉道:“这样不行!” 蔺琦墨犹豫一下,终是回头道:“各自找地方避雨!” 队伍开始有序的四散,蔺琦墨拉着罄冉,寻了一处凸出的崖壁,运功将她身上微湿的衣服烘干。此时众人也都寻到了避雨的地方,成堆成堆的闲聊起来。 暴雨倾盆,不断有山石滑落,砸碎了欢声笑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微弱的歌声,接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歌声也越来越雄浑嘹亮。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暴雨倾轧,歌声嘹亮,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人按着节拍击打着兵器,或甲衣,罄冉似听到了金戈铁马之声,激昂铿锵。将士报国之意,引人热泪。 蔺琦墨亦心有所触,身形矫健,一跃而起,高歌起来。 这是罄冉第一次听他唱歌,他的歌声清朗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苍凉,罄冉缓缓闭上眼睛。 眼前划过一幕,仿见苍茫大地狼烟四起,壮士悲歌纵马沙场,壮志雄怀,抛头颅洒热血,悲悯天下,凌云冲天。 罄冉默默听了两遍,血液涌动,缓缓启口也跟着唱了起来,狂放的男子歌声与婉转的女子低吟以一种奇怪而又极和谐的韵律起转承合。 蔺琦墨蓦然回首,迎上罄冉含笑的眼眸,亦笑弯了俊眸。 暴雨终于在一个时辰后停了下来,此时天已清明。山崖被大雨洗过,空濛一片,罄冉自崖石下走出,瞪时便没了呼吸。 天露晨光,大雨初歇,阳光便迫不及待地钻出了云层,丽阳由远处溪涧照过来,将整个山谷都打上了一层朦胧水光,空濛轻灵。 眼前多姿多彩的峻岭奇峰,变幻无穷的云雾缭绕,弯来绕去的激流险滩,清幽秀洁的飞瀑清泉,还有那落了一地的樱红花瓣,美得惊心动魄。 果真越是险峻之地,风景越是惊人的美丽。罄冉怔住,一时无语。 “等这仗打完,我们便寻这么个好去处,男耕女织,冉冉可愿跟着我受苦?” 耳边响起蔺琦墨的柔声,罄冉回头,阳光投在他的身上,他晶亮的眼眸象被蒙上了一层光,在这样的目光下,罄冉竟觉有些哽咽,半响才道。 “好。” 大队继续前行,虽然依然难行,但美景当前,罄冉觉得脚下生风,面上也一直挂着笑容,一双眼睛贪婪地四处游荡,直闹的蔺琦墨一阵好笑。 大队行出百里,三处山体夹出三条山缝来,蔺琦墨仔细辨认了一番,引着众人向中间山道走。 山道比之一线天要宽敞一些,但是也不太好行,只容三人并排,脚下怪石嶙峋,又经雨水洗过,更加难走。 行出一段,东面的山壁竟忽然消失,徒留一处悬崖,脚下小道贴着西面的山壁悬空着蔓延至远处。 蔺琦墨紧了紧扶在罄冉腰间的手,带着她率先走出,后面众人亦三三两两相携,在宁三哥等人的指挥下慢慢前行。 罄冉倒是不怕,反而异常兴奋,只觉行走在云端一般。 大队行的缓慢又谨慎,虽是不断传来惊呼声,但却有惊无险,过了悬空山道,未有一人跌下山谷。 东面的山崖再度出现,大队再次被夹在山壁之间,如此又走了一阵,蔺琦墨忽而停下了脚步。他扶在腰间的手也没来由的一紧,罄冉微惊,抬头望他。 “怎么了?” “你有没听到什么声音?” 罄冉凝神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轰隆的响声,似极打雷。 可不对啊,现在天空万里无云,晴空如洗,怎会有打雷声传来?山体开始微微震动,罄冉脑中亮光一闪,登时惊得面色煞白,忙抓住蔺琦墨的手,大喝道:“快!快让大家往后退,是泥石流!” 她见蔺琦墨没有反应,面色茫然,显是不明白泥石流之意,也不等他回神,忙回头大喝:“山崩了!速速退出山道!快!” 她这一声蕴满了内力,整个大队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同时愣住。此刻蔺琦墨等人也喊了起来,山体的摇动越发厉害,众人再不迟疑,大队掉转向回急退。 山顶开始滚下大大小小的石头,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下移动,蔺琦墨回头望了眼,拉紧罄冉,蹙眉大喝。 “快!跑过断崖!” 众人虽是惊恐,但飞翼营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大家相互留意着,队形不乱,飞快地向断崖处跑。脚下被乱石擦伤,腿上被乱石刮破,此时已不及相顾。 蔺琦墨和罄冉行在队后,宁三哥却在队中大喝一声:“速速让出一条道来,让大帅先走!” 众人这时才回过神来,竟果真立刻便让出一条路来,蔺琦墨面色大变,忙大喝一声:“速速离开,这是军令,快!” 此时身后已有碗大的石块从天而落,山上的泥石土块轰隆隆地沿着两壁夹缝向这边冲来。 罄冉忍不住回头,甚至已经能够看清那蜂拥而来的巨流,顿时大惊失色,只觉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危险,只能本能地发足狂奔。 身后像是有一只凶猛的怪兽在咆哮着,追赶着,背上已能感到泥石擦过,大大小小的石块雨在身旁蹿过,狂卷。 虽然心神不定,但是罄冉还是注意到,不知何时蔺琦墨放开了一直拉着她的手,在她背后悄无声息的帮她挡开飞砸而下的石块。 罄冉眼眶发热,但也知道,现下不是讨论的时候,只能更加拼命的往前跑。好再那处断崖已经到了,运起轻功,两人刚跑至悬空山道的中部,后面泥石已冲出了夹道,咆哮着向断崖掉落。 “别停!继续跑!” 罄冉和蔺琦墨同时惊呼,然而那声音却被隐没在巨响中,好再大队并不曾停下。 随着脚下剧烈的震动,大队终于都跑过了悬空山道,轰隆一声巨响,罄冉回头,但见那山道已经不堪重负,在巨石泥沙的冲击下整个滑落,砸了下去。 眨眼间,刚才的两壁山缝已被堵得死死,大大小小的石块还在陆陆续续,轰隆隆地往外掉。 罄冉于蔺琦墨喘着粗气,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后怕。难以想象,若是慢了一步,他们此刻纵使武功再高,也抵不过这山石之力,怕早已被埋在了地下! 众人呆愕得望着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兀自吞着口水,一个个面上都带着庆幸和惊惧。蔺琦墨握着罄冉的手紧了又紧,半响才道。 “亏得你追了来。” 这里书上虽有山崩的记载,但到底描述的极少,往往只是在山水志上一两句带过,还都带着迷信色彩。更何况,队伍中谁都没有真正碰到过,所以连蔺琦墨都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那般情景,罄冉也是想到现代时看过的一个记录片,阴差阳错,不知怎的想到是泥石流,一时也是感慨万千,回握着蔺琦墨的手,蹙眉道。 “还是快退出山道吧,太可怕了,受了如此震动,这里怕也不安全。” 退出山道,寻了一处空旷地大队休整。宁三哥清点了人数,队伍消失了十三个人,蔺琦墨叹息一声,淡淡的点了下头。 想来那十三人多半是在过悬空山道时掉了下去,或是被永远的压在了泥石中,可好在大部分人活了下来,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队伍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伤,相互擦拭包扎着伤口。 罄冉腿上也被山石划破几处,蔺琦墨将她抱到一颗大树后面,细细给她上着药。 罄冉依着大树,定定望着他,依旧一阵阵的后怕。 他的白衣早已染成土灰,满头满脸都是沙土,罄冉忍不住抬手帮他擦拭了下面颊,却发现越擦越脏,只能讪讪地放下了手。 蔺琦墨却抬头一笑,道:“一会到山涧洗洗,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罄冉笑着点头,见宁三哥、方威几人过来,忙接过蔺琦墨手中药瓶,道:“你去吧。” 现在山道被堵,大队被阻在了此处,罄冉听着不远处蔺琦墨几人的讨论声,一时感叹真是横生祸端,不禁叹息一下。 第90章 军歌嘹亮(3) “倒也未必便没好处,这山崩如此大的动静,珉怀怕这两日便会得知。若没有这山崩。”蔺琦墨说着站起身来,又道。 “就这样吧,赢赢这几日带着大家去寻路,若是能寻到另一条绕道鸡心关的路,那是最好。若寻不到,四日后,大队原路返回。” “三哥,兄弟们都受了伤,干粮也丢失不少,你选些好手多猎些野味来,给弟兄们补补身子,也压压惊。” “嘿,这活儿让我去,三哥歇着吧。这山上野味甚多,我刚刚还看到一只白鹿,稀奇着呢。好好寻寻,指不定还有啥宝贝呢。”马诚吆喝一声便蹿了起来。 “我的宝贝!” 陆赢一听他说宝贝,却似想起了什么,“啊”得一声大叫,比马诚跳得更高,转身便向东面山谷奔去。 “宝贝?” “赢赢这是搞什么?” “走,跟去瞧瞧!” 方诚几人面面相觑,接着,直追陆赢去了。 蔺琦墨扬眉望着陆赢飞奔的身影,眸中浮光沉沉。 他自然知道,陆赢奔去的那个方向,正是燕末帝留下宝藏的那处山穴。当年发现那宝藏,他和童珉怀并未告诉任何人,他只挪用了一部分给伤亡将士家属发放了抚恤金。 前些时日由于大规模采购药材和粮食等物办流民营,故而将那山穴的位置给了陆赢,这小子精明,蔺琦墨让他将宝藏尽数运出,补充经费。 陆赢差事办的不错,前些时日他还夸奖了他,把那小子乐的不行。只是他明明下令宝藏尽数运出,怎么现在…… 这边马诚几人追上陆赢,却见他弯着腰对着一面石壁时不时得敲上几下,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马诚看了一会,忍不住上前拍拍陆赢的肩膀,笑道:“我说小赢子,莫不是吓傻了?你这是捣鼓什么呢?” 方威几人也赶了上来,亦欲打趣几句,却听轰隆一声,众人心有余悸得跳起来便欲往回跑,却听身后传来陆赢的朗笑。 “哈哈,几位哥哥,今儿好像吓破胆的不是赢赢我呢。” 几人听到这话,狐疑着纷纷回头,却见方才还严实的山壁上竟凭空出现一个洞口。 “这是怎么回事?” “小赢子,这是?” 陆赢见几人面色诧异,他不由扬起一个得意的笑,扬扬手一跃便进了山洞。 “哥哥们跟我来。” 进了洞,陆赢在山壁处敲击数下,壁上竟忽而亮起数盏明灯来。顿时洞中大亮,可这山洞空空如也,倒看不出有何特殊来。 陆赢带着几人进了令一个小洞,但见里面摆着一个大红木箱子,令有数十坛酒陈列在墙角。 方威率先叫嚷了起来,大步便向墙角处奔,三两下拨开酒坛上的封泥,一股香醇的酒味顿时便充斥了整个山洞。 马诚惊喝一声,“好酒!” “那是自然,这可是陈年的古井贡。”陆赢洋洋得意得道。 几人顿时一惊,古井贡乃是酒中极品,采百花奇果所酿,醇香悠长,酿五十年才能启坛,世上存量不多。便是皇室御宴,也是挑重要场合才能开上一两坛,赐与亲贵重臣,这里竟藏着这么多的陈年古井贡,怎么能不让他们吃惊。 “陆赢,这怎么回事?” 几人直觉不对,方威的话一出,宋青已上前一步,弯腰将那红木箱子打了开来。 金光炫彩而出,但见那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套物事,正是凤冠霞帔、大红喜袍、红绫绸缎、雕金烛台等等婚宴物器。 几人一愣,目光再度直逼陆赢。 陆赢嘿嘿一笑,在他们逼视的目光下,陆赢忙坦白道:“这里是燕帝的藏宝洞。” “燕帝的藏宝洞?原来在这里啊,倒是个好地方。” “嗳,小赢子,帅爷不是吩咐让你将东西都运出去卖掉吗?怎么这里?” 见几人面色严肃,陆赢忙讨好一笑,嘻嘻道:“几位好哥哥,这事可别告诉蔺大哥,不然我的小命可不保了啊。” “陆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中饱私囊!”方威冷声道。 其他几人也是一脸怒色,陆赢诺诺几声,终是抬头,急声道:“我没有!这是我留着蔺大哥的!蔺大哥为我们大家费了那么多心思,现在连七哥都娶妻生子了,蔺大哥还孤零零一人,我想起来就难受。这是我留给未来大嫂的,谁都不能动!” 他说到最后,眼圈已是红了。几人不想他会这般,一时面有戚色,方威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肩头使劲拍了拍。 “小子,这回算你做的好!” “不错,这东西留给嫂子,谁都别想用!” 几人说着,面上已有喜色。方威眼珠一转,神情一亮,登时便有了主意,上前一步,沉声道。 “依我看,反正现在咱们被困在了这里,云姑娘又正巧也在,不如便在这里给大帅将这婚事办了,如何?” 几人一愣,呆愕片刻,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来。 “不行不行,大帅的婚事岂能如此草率!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我看极好。我看云姑娘也不会在意那些个俗套,大帅也必不会在意。” “是,今日云姑娘可救了我们大伙的命,云姑娘这么跟着大帅没名没份,我们兄弟不为大帅操办,还有谁给大帅操办!” “对,择日不如撞入,就今日,我们好好给大帅和云姑娘一个惊喜!” “大家说的都在理,只是……夫人不在这里,她可是大帅唯一的亲人……” “这个好办,等夫人在了,大帅再补办一场便是。我那日听先生说,大帅准备这次打完仗便带着云姑娘离开,若真是这样,以后兄弟们再凑到一起可就难了……” “说的不错,今儿大伙都受了惊,正需一场婚礼压惊。” “依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咱们快回去跟兄弟们再合计合计。今日天色还早,我看给该准备的准备齐全也都下午了,刚好晚上兄弟们一起热闹热闹,只可惜这回先生没有来。” “对!只是此事由我们带两队兄弟操办,小赢子不能松劲。军令还是要执行的,大帅令你寻路,你可不能撒了野!” …… 几人一言一语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觉得字字在理,再者军人本就不爱讲究,这些年也并非没有将士在军中办婚事,都是简单操持却异常热闹,所以几个人一合计,竟便将这事给敲定了。 此时远在树下的罄冉和蔺琦墨不知为何同时狠狠的打了两个喷嚏,现在的他们还不知道针对他们正有一个甜蜜的阴谋在悄然展开。 罄冉总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上午方威几人各自带着一队人,寻路的寻路,打野味的打野味,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自打这些人回来,大队的气氛分明就不对劲了。 兄弟们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也不知在嚼什么耳朵,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还一个个满脸兴奋,不时偷瞄过来两眼,那眼神还真让罄冉瘆得慌。 每次她靠近,他们便立马停了声,一个个低着头,似生怕被她逮到一般。 她拿着伤药给一些重伤的兵勇抹药,先前小伙子们还腼腆得任她处理,只是不敢看她,闹的满脸通红。可后面伤兵一见她走来,便鼠蹿般跑出老远,弄的罄冉一阵茫然。 她问了蔺琦墨,却见他也是一脸不明,只说。 “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也许是好不容易不用练兵,又没什么事可做,闲的慌。” 到了下午,这种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兄弟们开始一小队一小队的前往不远山坳,集体洗衣服、洗澡。 罄冉又诧异地询问蔺琦墨,他却只是抬了抬眼眸,笑道:“一个个脏的跟泥猴一样,是该好好洗洗了。这帮小子,终于知道干净了,可能是有你在,他们不好意思脏成那样子。” 说罢,他低头看看自己土灰色的白袍,眨巴两下眼睛,道:“要不,咱俩也寻个没人的地方洗洗去?太脏了!” 他的眼中满是贼光,罄冉面颊一红,瞪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 没一会却见方威走了过来,竟是要拉了蔺琦墨一起去洗澡。蔺琦墨自然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若真带罄冉离开,然后俩人再干干净净的回来,那会引来多大的轰动。 不想罄冉难堪,于是冲她笑笑便跟着方威而去。 这边蔺琦墨刚走,那边陆赢便跑了过来,有些扭捏得走到罄冉面前,嘿嘿一笑,诺诺道。 “嫂子,我去寻路,发现那边山坳风景极佳,林木幽美,山泉甚多。而且兄弟们现在都在这边,没人往那处山坳去,嫂子不去领略一下实在就太可惜了。” 他说罢,也不管罄冉听没听明白,涨红着脸,一溜烟便转身跑了。 罄冉呆愣片刻,莞尔一笑,低头瞧瞧自己的一身脏衣,迈步向陆赢指的那处山坳走去。 下了山坳,果真有不少清泉,而且林木茂密,很是隐蔽。罄冉心头欢喜,找了处依着两座山峰的小湖坐下,湖面上不停游过几对鸳鸯,戏水游闹。 罄冉望了会,便三下五除二的将衣服脱去,缓缓走进了湖中。湖水清凉而透彻,飘飘荡荡游动在肌肤上,雾气氤氲,流动着难以言说的美妙。 罄冉将头沉入湖水中,身躯如一尾游鱼在水底轻轻摆动,享受着这一刻的恣意。 此刻离小湖不远处,三个人影鬼鬼祟祟得晃动着。 “快去,速战速决,可不能让大嫂发现啊!” “还有,不准偷看!” “要小心啊!” 几声低语后,一个被黑布蒙着眼睛的小青年被推出了大石。 这小青年名唤孙喜,他有一项绝活,脚步极轻,而且甚能憋气。 但见孙喜被推出大石后,郑重的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便摩挲着朝湖边摸去,目标正是湖边放着的一堆衣物。 他轻手轻脚摸至湖边,将罄冉脱在湖边的衣服草草一卷抱在怀中,甩下背着的包袱,便蹑手蹑脚得向大石回走,嘴角还带着一抹得逞的贼笑。 这些罄冉自是毫无所觉的,她此时正沉浸在清凉的湖水中。 银光飞溅,她哗的一声自水中高高跃起,呼出一口长气,墨发贴着雪白的身躯,艳丽的如同一只成精的水妖。 妙目流转,环顾四周,山影空濛,湖光渺渺,她勾起唇角。 待身上被水泡的微微起了褶皱,罄冉才恋恋不舍地向湖岸游,心想还得将脏衣服拉下来洗干净,生火烘干。 可待她游至岸边,哪里还有她脱下的衣物,那里凭空躺着一个红色的包袱。罄冉眨巴几下眼睛,狐疑着将包袱打开,顿时呆在原地。 躺在那红色包裹中的,是一件异常精美的喜裙,华彩璀璨,五色鸳鸯绣图,花团锦簇。 水袖和腰际的凤纹似是要自祥云中而出般精致绝伦,晃花了人的眼。手指触上,绸缎细腻而柔软,便似要融化了她的手指般。 “有人吗?陆赢?” 罄冉呆愣许久,抬头呼叫了几声,这才狐疑着上岸,将那喜裙一件件穿在了身上。 四周静谧无声,罄冉缓缓在湖边蹲下,湖面上映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一身红衣,墨发如云,姿容艳丽,姑射仙姿,竟让罄冉看的有些呆愣。 这……是她吗? 常闻女子穿上嫁衣时是最美丽的,罄冉不知这话竟是真的。 忍不住微微一笑,却听身后似有动静传来。罄冉一惊,忙戒备的起身,转过身,登时便撞上了一双炙热的星眸。 蔺琦墨,傻愣愣的站在十步开外正看着他。 蔺琦墨被震住了,他一直都知道罄冉长得极美,只是她从来不注意打扮,总是穿着朴素。 长大后,第一次见她是在战英帝的国宴上,那时她画了浓妆,他还不知那是她。后来,他无数次想起那个红衣翩然的身影,以为那便是绝色。 然而此刻方知,那不是! 此刻的她,素面朝天,面上却带着娇粉的轻红,眉眼如画,鼻挺秀峰,唇色樱红……墨发柔顺得落在身后,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一身红衣,映得肌肤赛雪,将他瞬间便卷入了一抹艳光之中。 罄冉被他定定看着,脸上浮现了羞色,只拉扯着衣裙,“我穿这个……很奇怪?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的衣服……”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蔺琦墨抬手制止,他蛊惑得看着她,喃喃道:“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罄冉便果真不能动了,只是此刻她才发觉,他身上竟也穿着红袍,祥云描金,和她身上的嫁衣可不就是一套的! “你怎么也穿这个?”罄冉扬声说着,一脸诧异。 蔺琦墨微笑着走近她,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缓缓抬手捧起罄冉的脸蛋儿,无奈道。 “冉冉,现在这个不是重点了……” 罄冉一愣,道:“那什么是重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们是不是……”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蔺琦墨整个吞入了口中,他轻轻描画着她的唇瓣,在她呆愣时已将灵巧的舌探入了她的口中,引她于他纠缠。 罄冉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揽着他的肩头,脑子越发混乱了。 许久蔺琦墨才放开了罄冉,不待她开口询问,拦腰抱起她便施展轻功向远处山谷奔去。 “带你去个地方。” 第91章 浪漫花嫁(1) 罄冉被蔺琦墨抱着,飞驰在翠绿的山林间,没一会儿便入了一处花林。罄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片野生的石榴林。 此时山外石榴花期已过,然而这山谷中气温较寒,石榴花正开得绚烂,入目一株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翠绿的石榴叶间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一树树石榴花开得那般炫目,似要燃烧起来一般。 蔺琦墨低头,将罄冉的眼中的惊艳看在眸中,他唇角勾起,抱着罄冉向花林深处走去。 一路是一望无际竞相怒放的石榴花,煞是好看,生机盎然。 罄冉失神的看着,直到蔺琦墨停下脚步将她放了下来。 “回头。” 迎上蔺琦墨带着鼓励和欢悦的眼眸,罄冉缓缓转过身,再次失去了呼吸。 眼前,是一颗足足有十数米高的石榴树,开了一树的花,令罄冉吃惊的不是那树,而是……在这颗石榴树粗大的枝叶间竟架起了一个小木屋。 铺满各色花环的屋顶,翘起的屋檐,四周垂着飘渺的红纱,风一过,红纱在绿叶繁花间飘荡。 罄冉呆呆的看着,连眼睛都不愿眨动一下,生怕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腰上多了一双铁臂,蔺琦墨自身后抱住她,笑道。 “喜欢吗?” “嗯,喜欢。”罄冉本能回答。 “喜欢便好,这……可是我们的新房呢。”蔺琦墨的话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 “真好看……你说什么?什么新房?!” 果然,罄冉被惊到了,猛地回过神来。 蔺琦墨却是笑笑不答,拉了她的手便向树下走。 “不进去看看吗?” 他没有给罄冉再度逼问的机会,扯着她便跃上了树桠,打开木屋上挂着花环的门,笑着请罄冉进去。 罄冉狐疑地躬身而入,屋子很小,然而罄冉一眼便深深喜欢上了。 迎面开着一个小窗,圆形的,没有窗户,只浮动着轻纱。屋中没有床,却铺着冰丝一般的墨绿色绸缎,靠近窗户的地方置着一张白色的小桌。 桌上放着一面铜镜,两只烛台,一个梳妆盒,另有两个小凳子摆在墙角。窗户另一边的墙角放着个木质的大花瓶,里面插着高高的孔雀草。 “来。” 蔺琦墨拉着罄冉,令她端坐在小桌旁,打开了那梳妆盒。 将梳篦执起,他开始细细地给罄冉梳理她乌黑的长发,罄冉怔怔地望着铜镜中的两个人影,任由他给她梳发,简单的挽上青丝,任由他在梳妆盒中挑来挑去取出一条红色长绦系在髻后,任由他在她两鬓间饰以金叶华胜,在她额头坠上一颗水滴般晶透的坠子。 接着他退后一步,打量了下,不太满意的蹙眉。罄冉却是嫣然一笑,道:“很美。” 蔺琦墨也笑,轻轻刮过她的鼻尖,道:“不知羞的小东西。” 他说着拿起眉笔,轻抬罄冉的脸,温柔地,细致地描画着。 罄冉怔怔看着他,他的眸深深地蕴涵了无尽柔情,似散发着某种魔力,让她的双颊一直发烫发热,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望着他的目光。 蔺琦墨执着眉笔轻轻扫过罄冉眉尾,潇洒地把笔往桌上一掷,贪婪的望了一会,道:“怎么办,不想让你出去了……” 罄冉虽然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是迷迷糊糊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奇妙的是,她竟一点也不觉得突然,心里平静而充满期待。 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将蔺琦墨也拉坐在凳子上,取过梳子解开他胡乱扎着的发带。 一面梳理,一面笑道:“你不打算解释吗?” 镜中的她也跟着微笑,嫣然濯美,风吹过小窗,溜入房中吹的她衣袂飘逸,恍若仙子,勾魂夺魄。 蔺琦墨怔怔望了片刻,才给罄冉细细讲述着这凭空出现的嫁衣,烛台是怎么一回事。 罄冉才恍然,给他扎好发带,笑道:“这么说我们是被算计了?” 蔺琦墨笑着点头,“似乎是这样,不过我喜欢这个算计!” 他在上午便发现了方威等人奇怪,但是既然他们不说,他便也不问,因为觉得他们不会闹腾多久,这帮人历来没有什么耐性。 果然,下午他们拉他去洗澡,他便知道答案要揭晓了。 可是蔺琦墨怎么也没想到,这群人竟在筹划他的大婚。当他们扔给他一套新郎服,将一切告诉他时,他想,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他们从未看到过的精彩,不然那帮小子也不会笑的那么没有形象。 不置可否得笑笑,蔺琦墨起身,牵起罄冉的手向外走。 “走吧,大家该等不及了!” 罄冉压抑着狂跳的心,被蔺琦墨拉着缓缓走出石榴林。 翠绿的原野上,飞翼营的将士们结队齐集,矗立在夕阳下,一个个精神抖擞,身上的甲衣被洗的纤尘不染,反射着明光。 他们的面上都带着笑意,在阳光下那每一张笑脸都那么的可爱。 看到他们出来,方威上前一步,高高举起了手,顿时大队齐刷刷单膝跪地,欢呼一声,声吼九天。 “恭迎大帅!恭迎云姑娘!” 蔺琦墨含笑望着他们,以雄浑的嗓音大声道:“兄弟们,今日是我蔺琦墨的大日子,我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渡过,很感激你们为我和冉冉所做的这一切,谢谢你们。” 方威见此,笑着回头,大声道:“兄弟们起来吧,大帅欢喜得只会说谢谢了!” 山谷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众人纷纷起身,戏谑的看向蔺琦墨。罄冉也兀自低头失笑,双颊飞红。 待大家飞扬的情绪稍稍平静,蔺琦墨和罄冉也不矫情,相视一笑,上前一步,蔺琦墨再度御气扬声,“今日,我蔺琦墨在此宣告大家,我将和云罄冉结为夫妻,以天地为凭,以日月为照,以我飞翼营兄弟的双眼为证,我蔺琦墨终此一生,将善待云罄冉,只娶她一人,爱她,护她,忠于她,直至我的生命结束!” 罄冉万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番话来。她不由扭头望他,他的神情是那么的认真,他唇角的笑意是那么的真诚,他的双眸是那样的晶亮,他拉着她的手是那么的用力。 她痴痴望着,愣愣看着,不觉已淌下了两行欢喜的清泪。她知道,此生,她将会和他一起拥有一个家! 蔺琦墨迎上罄冉泪眼朦胧的双眼,心头有酸酸的怜惜,轻轻抬手拭掉她的泪水,他松开拉着她的手,退后一步。 陆赢忙奔过来,将一束花递给蔺琦墨。蔺琦墨望着罄冉,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一字一字说的清晰。 “冉冉,让我娶你吧,定一生不负。” 罄冉喉头发紧,却禁不住扬起笑容,亦毫不犹豫得抬手,接过他手中捧花。顿时山谷中响起一阵阵的欢呼声,祝福声。 蔺琦墨含笑望着罄冉,深深对视,他说:“冉儿,我终于娶到你了!” 罄冉亦然,她答,“是的,我的夫君!” “谁说这就娶到了?还没有拜天地呢,不算夫妻,兄弟们说是不是?”方威笑着上前,大喝一声。 “是!” 飞翼军四千九百八十三人齐齐应声,接着,随着马诚的指挥,大队自中间开裂,露出一条道路来。 但见长长的道路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崖,中间设着几处障碍,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道路尽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供奉着两个牌位,供盘上摆着几样水果,和烧好的野味。 宋青站在一旁,拖着一个木板,上面放着两个酒杯。那桌子下还有两个草编的垫子,想来是拜天地用的。 “大帅,今儿可不能让你轻易娶到新娘子。这一路设了五个路障,代表我们五个营队的兄弟们。帅爷要抱着云姑娘从这里走过,不能用任何内力和武功,每到关卡住,会有兄弟们出难题,需得帅爷和云姑娘合力完成,兄弟们满意,才会放行。” 待方威解释完,罄冉已傻了,谁说古人好欺,谁说古人老实,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蔺琦墨倒是一点也不惊奇,任命的笑笑,弯腰将罄冉抱了起来。 这些年他统兵没少给这些小子们出难题,他一点也不奇怪,他们会在此时回击给他。 抱着罄冉走至第一处障碍,果然有一个小兵站了出来,代表第一队的将士们大声道:“这第一关,要求大帅和云姑娘来一段情歌对唱,而且要凝视着对方,不得眨眼!不然便算失败,需重新来过。这关允许大帅和云姑娘使用内力!大家说这样,好不好?” 队伍爆发出一声声叫好,直冲的罄冉头皮发麻。 蔺琦墨倒是爽快,低头望着罄冉,缓缓开口唱了起来。 “郎住一乡妹一乡,山高水深路头长;有朝一日山水变,但愿两乡变一乡。” 罄冉被他盯得一阵害臊,又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顿时羞的只能不停往他怀中钻。 “好!该云姑娘了!” “云姑娘,唱!” …… 吼声此起彼伏,罄冉深吸两口气终是抬起头,盯向蔺琦墨,顶着能烤熟鸡蛋的脸,缓缓张口,“会飞鸟儿不怕高……” 刚唱了一句便被那挡在路上的小兵打断,“兄弟们听到了没?” “没有!” “大点声,听不到!” …… 应和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罄冉不得不提气再次张口唱道:“会飞鸟儿不怕高,郎妹相爱不怕刀;为了结对比翼鸟,生在一起死一道。” 喝彩声传来,罄冉和蔺琦墨终于通过了第一道关,蔺琦墨抱着罄冉越过路障向第二个关卡走去。 罄冉望着耸立在人群中的四个路障,登时便有些欲哭无泪。 第二道关却很常见,小兵拿出一只吊起的山果,摇动着要两人去擒。这个游戏多半婚礼都会有,虽是简单却颇能让人尴尬。 罄冉和蔺琦墨虽是武功高强,可在这种情况下脑子一盆浆糊,和常人无异,颇费了些周折,互亲了数十下,撞了无数次鼻子,这才最终通过。 罄冉郁闷的诽谤,那第二营定然挑了个最眼疾手快的小兵出来晃那山果,不然怎会明明要擒住了山果却又突然跑掉了! 第三关许是将士们良心发现,倒是没有太为难他们,两人互吟了一首情诗,向第四队走去。 罄冉想,这三营的人心眼好,以后记得先给他们包扎伤口! 第四关竟是自报隐私,罄冉囧囧的发现,古人的八卦能力一点也不下于现代的狗仔队。从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一直问到第一次接吻!亏得罄冉还一直觉得这些小子们一个个脸皮薄,都很爱脸红。 更让人气愤的是,他们的每一个问题还令她和蔺琦墨分别将答案告诉不同的人,一定要答案一致才算过关。 很囧的是,第一次亲吻,两人的回答竟不一致!闹的野狼们纷纷抗议! 最后还是蔺琦墨澄清,说第一次吻是他在小时候偷偷亲的,所以罄冉不知道,两人的答案应该说都是正确的。野狼们这才恍然,嘻嘻贼笑着放两人通过。 罄冉想,是这样吗?难道小时候这厮已经将她‘染指’?预谋如此之久,太太太卑鄙了! 第五关很干脆,要求蔺琦墨当众于罄冉接吻。 罄冉在听到这个难题时,只有一个心声。 “娘的,这婚本姑娘不结了还不成嘛?!” 然而尚不待她挣扎,蔺琦墨已一手抱着她,一手将光袖一挥,挡住众人视线,狠狠吻上了她。 罄冉发誓,这是她此生接过的最最不在状态的吻!但是众人却看得起劲,吆喝声不断传来。 拜天地,众人倒没再为难两人。罄冉和蔺琦墨相对而站,在宁三哥的嘹亮喝声中,缓缓对拜。 “一拜天地!” 两人深深拜下,含着从未有过的虔诚。 和他的一幕幕在罄冉心头闪过…… 初遇,初识,重逢,动心,动情…… “二拜高堂!” 面人转身,对着蔺啸和云艺的灵位恭敬拜倒。 蔺琦墨望着眼前盈盈而拜的娇影,目有泪光。 爹,娘,大姐,三哥,你们看到了吗?小四娶妻了,娶了心仪的女子,娶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她会是蔺家最好的媳妇,爹爹,你们在天之灵请祝福我们。 “夫妻对拜!” 两人起身,相对而拜,目光相对,盛满了幸福的泪水。 天地为证,我蔺琦墨必将尽平生之力保护她,珍爱她,疼惜她。 月日为照,我云罄冉必将尽平生之力爱他,相信他,支持他。 “礼成!现在请新人共饮合卺酒。”宁三哥笑着宣布,宋青忙将倒好的美酒送了过来。 蔺琦墨,罄冉取过酒杯,饮下甘醇的美酒。 此刻夕阳已渐渐沉入了山谷,早有兵勇燃起了篝火,众人纷纷围坐,将野味架起,烤了起来。或歌或舞,极为热闹。 罄冉和蔺琦墨歇息一会,便开始举着酒杯,给大家敬酒。 新嫁娘穿着嫁衣陪人喝酒,这恐怕是这个时代打灯笼第一个,但罄冉本便不是闺阁女子,蔺琦墨自然而然的拉起她,穿梭在各个火堆旁。 也亏得飞翼营的将士们被他带的向来没什么正行,不讲究什么俗礼,故而也都哄闹着纷纷要和嫂子喝上一杯。 罄冉也爽快,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仗着自己酒量大,凡是上来敬酒的,她看也不看,仰头就喝,涓滴不剩,引得山谷上不停传来喝彩声。 将士们也不含糊,虽是没有那么多酒杯,连盛酒的碗都没个完整的,但是只要两人过去,将士们便将手中酒坛传的团团转。 走至三营,却有一堆小兵,非要闹着蔺琦墨和罄冉共同表演个节目。罄冉见有个小兵腰间别着一根洞箫,便问蔺琦墨会不会吹奏。 结果她无所不能的夫君点头而笑,那小兵贡献出了洞箫,虽不是什么上好的箫,但也音质辽远。 罄冉将几个空酒坛摆在身前,席地而坐,对蔺琦墨神秘的眨巴几下眼睛。 蔺琦墨虽不知她要作何,但还是将箫送至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他吹的是一首《花前月下》,蔺琦墨的洞箫吹的极好,缠绵清扬,仿佛面前真展现了一幅花前月下,情人低声细语的画面。 罄冉淡笑着,也缓缓抬手,将手中四支箭绑在一起的粗铁箭头敲向了空酒坛的坛口,她敲的似是极为漫不经心,但是每一个音符都那样完美的追随着箫的清扬,声声相扣,缠绵悱恻。 众人呆呆的听着,闭上眼睛,有人在想家中的妻儿,有人在想白发苍苍的家老,有人在想狼烟沉淀后美好的日子…… 月儿清辉当空照下,这一夜,这一曲,不知醉倒了多少英雄男儿,不知癫狂了多少凡间痴儿。 一曲终了,四周半响寂寂无语,最后还是宁三哥率先站了起来,拎起酒坛,笑望罄冉,感叹道:“这婚礼粗俗,登不上大雅,委屈夫人了!” 罄冉眼角微湿,却道:“不!我很喜欢!” 众人见她由衷的欢喜,纷纷笑了起来。 陆赢此刻已喝得有些多了,摇摇晃晃起身,非要再敬罄冉一杯,罄冉含笑饮下。他却撑着身体,道:“嫂子,蔺大哥他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能撑着的样子,其实小赢子知道,他笑着的时候未必便是最高兴,他心里苦啊……这些年他为兄弟们不知付出了多少,嫂嫂啊,你一定要代我们好好照顾帅爷,你一定要让他笑着的时候是真的高兴,这样才行……真的高兴才行……” 他颠三倒四的说着,最后一头便载了下去,还是马诚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罄冉却忽而红了眼眶,扭头去看,火光打在蔺琦墨本就俊美太过的面上,他熠熠的眼眸中分明也带着一丝水光。 这日,众人闹到极晚,这是个极为安全的所在,大家不必担心战火,不必害怕敌人突袭,人人都尽情放纵,真心开怀,真诚祝福,苦笑不禁…… 众人虽闹的凶,但还是很有良知的知道要给一对新人留一点洞房时间的,故而陆赢倒下后,罄冉便被放行。 蔺琦墨则留下来,交代一下后续事物。虽是这里有敌军夜袭的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但是该做的还是不能马虎,更何况今日大家都玩疯了,喝高了,便是冲着这山谷中的野兽之类,也是要安排下守夜的。 罄冉回到石榴林,并没有进那小木屋,背靠着一颗石榴树坐了下来。 小木屋中早已燃上了红烛,映得红纱在月亮的清辉下晃动,美轮美奂,罄冉痴痴的看着,吃吃的笑。 脚步声传来,蔺琦墨缓步走来,沿路的石榴树上挂着几只火把,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打在他潇洒飞扬的衣袍上,那轻舞的发丝,美到极致的面容,璀璨如宝石的双眸……无一不让罄冉看到入迷。 她呆愣愣的看着他走近,看着他在身边跪下,看着他缓缓抬起手臂。 直到他骤然将她拉入怀中,罄冉的心才开始狂乱的跳动了起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是傻子,心知肚明,竟也在娇羞的期待着。 缓缓抬手,攀上蔺琦墨的肩头,罄冉分明感受到他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颤。她笑得越发开心,越发媚惑。 第92章 浪漫花嫁(2) 月色如纱蒙着她仙人之姿,这一笑于她平日清淡入画的笑是那般不同,带着噬骨媚色,眼前人儿似乎摇身变成了带着剧毒的曼陀罗,那样浓烈的艳丽,诱人发狂! 蔺琦墨到这一刻才知道何谓百媚横生,万种风情,在这样的美色面前,他只能任由自己没出息的直了眼,化成石头,在着灼灼艳光下成了傀儡,甘心臣服。 火热的吻,开始肆无忌惮,毫无节制的铺天盖地而下,天际的繁星扬起闪亮的明辉,照着纠缠的人影,卷动的轻云,似是运载着天马呼啸升腾。 风过,树影晃动,花落飘香,满树的石榴花轻轻摇曳。 朦胧中,罄冉在想: 石榴花呢,该是会花落成泥,结下丰硕的果实。 大红大俗的石榴花,它的花语是——朴实无华,多福多寿。 此生有他,她愿活的朴实无华,她愿俗到日日期盼多福多寿。 翌日,蔺琦墨巡营后,回到木屋,罄冉已不在屋中。 屋子被收拾的很干净,头饰发簪整整齐齐收在了妆奁盒中。蔺琦墨走过去,拿起昨日罄冉插在头上的华彩金叶转动几下,微微一笑出了木屋。 他凝神细听,笑意不减向树林西面走去,一眼便看到了蹲在溪边浣洗嫁衣的罄冉。 阳光闪动在她柔美的面上,自她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透过,他似乎能看到那美丽的疏影。她挽着袖子,一节皓腕在粼粼的溪水上晃动着,修长的手指迎着绯红的细纱。 察觉到他的存在,她回过头来,一手自然抬起掳了下耳边的碎发笑了起来。 “你回来了?” 蔺琦墨只觉这一幕美的如同画卷,如同梦境,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罄冉见他这般,不免有些局促,瞪了他一眼回过头去,将细纱自水中捞起,拧干水站起身来。 尚未转身,腰际便多了一双铁臂,他将头放在她的肩头,蹭着她的侧面,罄冉笑了,回抱住他,将头放在他沉稳起伏的心口,缓缓道:“以往不觉得苦,总以为不管多苦都有过去的那一日。可为何突然间觉得我们都是少爱的孩子,笑着的时候伤着,喜着的时候却哭着。四郎,我好像再也无法独自面对孤单了,要怎么办呢?” 蔺琦墨抬手压上她的唇,一字一句道:“不会再孤单!从此,你有我,我有你,我们还会有孩子,要养上很多很多的孩子。我会教他们习武练剑,教他们兵法医术,你便教他们机关阵法,射箭枪法,他们会是最幸福的孩子,打遍天下无敌手,你说好不好?” 打遍天下无敌手? 罄冉失笑,抬头望他:“会有这一日吗?” “傻瓜,当然会,等解决这边的事情,我便陪你去战国,然后我们找一处山明水秀的所在,将你靖炎哥哥邀来,还有姐姐,我们好好过日子……” 蔺琦墨的话尚未说完,林中便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罄冉望去,正见宁三哥大步而来,她忙推开蔺琦墨,红着脸站在了一边,唤了声。 “三哥。” 宁三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看向蔺琦墨,“小赢子找到路了!” “哦?走!”蔺琦墨眉宇一挑,跨出一步又回头望着罄冉,笑道,“我去去就回。” 罄冉点头而笑,“快去吧。” 陆赢并未找到路,只是机缘巧合竟在燕帝放财宝的那个洞中发现了一处密道。 密道未全部修好,也不知是作何所用,但是陆赢却发现那密道一段山体层质松软,要将其挖通却也不难。 山洞所在的山崖正好在那条发生泥石流的夹道附近,若按方位将其挖通未必不能避过那条悬空小路,到达想到了地方。 蔺琦墨去看过之后,几人一番商量,画出方位,决定飞翼营分成五队,轮流挖洞。 这一挖便是三日,罄冉本来还担忧山体刚刚滑坡,怕被这么一挖再出了什么事,不过显然多虑了,山道挖得很顺利,到第三日傍晚已快挖通。 这日夜,飞翼营便沿着山洞,穿过了大山,继续向鸡心关绕进。 罄冉回望夜色下苍茫的山峰,一时感慨万千。只是想到从此后她已为人妻,再也不用孤单行走,一时只觉浑身冲满了勇气和力量,低头望望两人一直握的紧紧的手,抿唇一笑,坚定地迈步向前。 “此地便是鸡心关,过了鸡心关离雯江便只有不过百里,只要拿下此关……” 蔺琦墨在罄冉耳边低低说着,眼中深邃望着夜色下的险峰,他的语气悠远而深沉,让人听不出情绪来。 但罄冉却知道,他此刻心里定是苍凉无奈的,伸手握住他压在剑柄上的手,对上他望来的目光,罄冉微微而笑。 蔺琦墨松开握剑的手,反握住她,亦回以欣慰的笑容。 鸡心关罄冉是专门研究过的,它于西面的白云关、东南面的龙口关,形成了一条天然的绝壁屏障,成了麟国都城琉城的最大保护伞。 也有人说,琉城天险,三面环山,一衣带水,沃野千里,得之可雄踞一方,继而图谋天下。 可是如何? 自麟国建国,三十八年,虽国号未改,却先后易主三次,琉城更是两次惨遭战火,血流千里,一度重建。 如今青国再度压境,却不知对那座饱经腥风血雨的都城会不会又是一场灾难。 攻到这里,其实麟国灭亡已是早晚的事,怕是凤瑛也没想到这场大战会如此顺利。 其实早在蔺琦墨决定领兵攻麟的那一刻麟国已经输了。想蔺琦墨对麟国朝政、军情、地势的了解,以及他在麟国的威望和势力,他的倒戈意味着什么,怕是连不懂形势朝政的寻常百姓都能体悟甚深。 故而自青国出兵,麟国朝野上下对蔺琦墨虽是谩骂一片,个个义愤填膺,可结果呢?那些割据一方的诸侯在麟帝征兵御敌时,依旧是各顾各的,生怕天子会借此将兵权独揽。 表面上同仇敌忾,实则各自为谋,目光短浅,相互掣肘。西峰军这一路对抗的是童珉怀统帅的麟国主力,这才打了几场硬仗,而陆悦峰、关云山的东西路军一路南下,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实质性的抵抗。 也许在那些诸侯的心中,对青国投诚,待战争结束,他们也算的上是青国的功臣,也许凤瑛不会收回他们的封地和兵权。 但若是依麟武帝之意,那便是为武帝守护江山,留自己的血给别人做嫁衣,到时即便国土保住了,他们也逃不过武帝的屠刀,因为这些年双方明争暗斗已经太多次了。 他们不想最后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不管如何,对青国投诚最不济也丢不了命。 “帅爷,马诚回来了!” 一声唤打断了罄冉的思索,回头去看,正见马诚带着三五个人自山岭上飞蹿过来。 蔺琦墨起身迎上,罄冉也忙几步跟紧。 “怎么样?” 马诚抹了一把汗接过小兵递上的水囊灌了两口,这才回道:“我和高扬潜上后峰看过了,后寨只有两队把守,很是松懈。看样子似是万国候的人,从这处潜上去应该半刻钟就能拿下。只是……西面那个箭楼帅爷可还记得?” 蔺琦墨见他蹙眉,知道是遇到了些麻烦,微微一思,问道:“可是悦德三年和交州军交战时摧毁的那个箭楼?珉怀将它重修了?” 马诚点头,又道:“帅爷料事如神,正是如此。我观察过了,箭楼里面布了不少兵,若我们从这里攻上去,一旦被发现,大队可都成了现成的活靶子。那箭楼的威力帅爷最清楚不过了,看来童大哥还是不放心这后寨,有所防备哪。” “得想法子把箭楼拔掉了才行。帅爷,让我和宋青带几个兄弟去吧,此事不宜人多。”方威上前一步请命。 “不!那箭楼我最熟悉,当初便是我带人建起它的。再者我有秘密武器,你们在此待命。”蔺琦墨沉吟一下开口道。 众人似是欲反驳,蔺琦墨却再未给他们机会,沉肃地看向宁三哥,吩咐道:“等我信号,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后营兵马,大家都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应命。 片刻便有兵勇将准备好的黑色夜行衣拿了过来,罄冉自动上前,利落得帮蔺琦墨将身上铠甲脱掉,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蔺琦墨自是察觉出她的默然,待她将甲衣递给方威,接过那身夜行衣给他穿上,蔺琦墨终是暗叹一声,一把握住了罄冉的手腕,定睛望着她,却对身旁方威吩咐道。 “再去准备一套来,你们大嫂跟我一起去。” 罄冉顿时抬头,眉开眼笑,迎上蔺琦墨微带无奈和戏谑的双眸,挑眉瞪了他一眼。 方威等人自也察觉出方才气氛不太对,现下见罄冉笑了,不觉也是一乐,气氛轻松不少。 片刻后,罄冉也换上了夜行衣,插好匕首,带上绳索,铁钩等物,便跟着蔺琦墨向山上潜去。两人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两道身影异常灵敏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空月色被乌云遮挡着,关塞果真很安静,前寨却灯火通明,能看到成群攒动的兵勇,呐喊声随着风声吹来,空气中还有着血腥的味道,想必前面战事很紧,凤瑛将攻势造的不小。 蔺琦墨和罄冉的目标是后营对面百米远的箭楼,那箭楼孤零零立在山坡上,四周空旷不易靠近。 远远的罄冉能看到箭楼上安置的剑弩机关,黑漆漆的箭头在月光下发着寒光。 “跟我来!” 蔺琦墨低声说着,悄无声息向着离箭楼最近的山峰潜去。罄冉紧跟其后,两人隐在草丛中,细细观察着。 蔺琦墨望了一会儿,自怀中拿出绳子,目测了下距离,在绳子一端系上铁钩便欲甩出。罄冉却一把拉住了他,望了眼箭楼顶上光滑的琉璃瓦对他摇摇头。 那琉璃瓦极脆,极滑,定然是为防有人以铁钩潜上箭楼而设。且不说铁钩扔过去能不能勾住,万一力道大了便会敲去脆响,岂不麻烦? 见蔺琦墨望过来,罄冉对他一笑,转身自身后的小包中找出一块木板来,对他示意一下。见他微笑着挑眉,罄冉抿唇一笑,望向箭楼。 箭楼中巡查兵走向另一边,蔺琦墨瞅准时机令真气充盈体内,身形一纵,黑衣悠悠便向箭楼跃去。 罄冉目光晶亮将他的动作看在眼中,见他腾起到最高点忙将手中木板用力抛出,蔺琦墨身形落至半空,她所抛木板正好接在他足下,蔺琦墨在木板上借力再次腾起,转瞬便落在了箭楼的琉璃顶上,那木板则轻飘飘落入了草丛,未发出任何声响。 他的身体如狸猫一般趴在箭楼上,回头冲罄冉一笑,将手中绳索抛出,罄冉眼疾手快抓在手中,御气腾起,身体如飞燕悠忽一飘便也落在了箭楼顶上。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勾住屋檐向箭楼中荡去,泥鳅一般的身影在夜空迅速划过,两人落地已顺手解决了望塔上的两个小兵。 沿着梯子向下望去,箭楼分成好几层,每层都有十数名侍卫各自操控着一台弩机,另有大量的箭羽堆放在角落。 放倒这些人对蔺琦墨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于是罄冉便也不再担忧,转而依着墙站定,冲蔺琦墨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蔺琦墨笑望她一眼,然后却不见他下去,反倒在角落蹲了下来,轻手轻脚的从怀中拿出一支长长的竹管来。接着他身体一闪便到了罄冉身边,尚不待她反应,两手一撑便将她圈在了臂弯中。 接着他迅速压上罄冉的唇,吻了起来。罄冉一愣,睁大了眼睛看他,扭动着头。 这厮莫不是疯了!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第93章 浪漫花嫁(3) 察觉到她的目光,蔺琦墨忽而睁开眼睛,对罄冉眨巴几下,接着罄冉便觉有一样东西自他口中渡入她的,接着被他灵动的舌头一顶,便滑入了她的喉咙。 然后蔺琦墨放开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仿若无事地趴在了楼板上。他将手中短竹竖起对准楼下,奋力一吹,一股飘渺的白烟便游了下去,不一会下面便传来了“砰砰”的重物倒地声。 罄冉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蔺琦墨! 这便是他说的秘密武器?他倒真是好意思向下属炫耀。向来军人都不屑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这厮倒是一点忌讳都没。 看着蔺琦墨得意的脸,罄冉忽而觉得若以后两人潦倒了,倒是可以组合做一对神偷夫妻,联合闯荡江湖。 “走吧。” 罄冉正兀自出神,耳边一痒,却是蔺琦墨在她耳边轻舔了一下。罄冉回神,瞪他一眼,两人迅速出了箭楼,向后营潜去。 飞翼营并未费多大功夫,便悄无声息的解决了后营兵力。 “一营放火,二营,三营随我冲杀关门,四营五营随三哥突袭中军!” 随着蔺琦墨的吩咐,众人应命迅速向前营潜去。 越来越接近前营,血腥味便越来越重,这几日凤瑛虽是佯装攻打鸡心关,但是为了真实,让童珉怀无疑,青军的攻势造的极猛,战场上伤亡也很重。 “杀啊!” 随着一声声喊杀,飞翼军个个轻装自山谷后如出山猛虎向鸡心关中奋战的麟兵杀去。 他们个个武功精悍,身体敏捷,速度极快,犹如一把利剑自背后深深插入敌军心腹。 雕弓强矢,漫空而过,一轮箭雨过去,措手不及的麟兵倒下一片。直至倒下,他们怕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飞翼军的喊杀声似是充斥了整个鸡心关,他们个个以一敌百,麟军不知飞翼军人数,更想不明白为何敌人会从背后杀来,一时关内大乱。 “莫要乱!只是小队人马,兄弟们跟我上,一定不要让敌军接近关门!”关寨上童珉怀大喝一声,带着一队人便冲下了关寨。 一阵箭羽射来,罄冉寒剑飞走,将其尽数挡下,眼观蔺琦墨剑走游龙已劈开十数个青兵向关门冲去。 显然麟兵也看出他欲急速拿下关门的企图,大批的麟兵向这边涌来。 罄冉自是知道,若是不能全速拿下关门,他们这些人便如入瓮之鳖,任人屠杀。她登时大喝,将手中寒剑挥舞的毫不留情。 此时,隔着关门,凤瑛目光一亮,展眉而笑。 白鹤兴奋地大喝一声,“陛下,成了!攻关吧!” “全力攻击!” 凤瑛一声喝下,白鹤眼中也多了几分嗜血的腥红,高高抬起右后向下一压。顿时青军齐齐发喊,杀声震天,冲向关塞。 “守住关口!守住关口!” 随着军令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大批麟兵如飞蝗一样涌来。 罄冉紧紧跟随着蔺琦墨,两人剑术超群,带着飞翼军飞速向关门靠近。眼见关门在望,童珉怀却带着一队精锐赶了过来。 眨眼间,童珉怀便和蔺琦墨战在了一起,两人杀得难舍难分,罄冉见不断有麟军向蔺琦墨涌去,将他围堵的死死。她目光一闪,趁着众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飞跃而起迅速向关门冲杀而去。 但见她黑衣银剑,腾空而起,在麟国数名兵勇肩头踩过,直插关门麟兵阵中,寒剑飞出,那凌厉的一剑直直没入一名小将的胸口,强大的力道将那人身体带起,钉在了关门上。 麟军一时哗然,罄冉已飞快撂倒一人,抢过他手中长枪,枪舞游龙,寒光凛冽,左冲右刺,瞬时便又放倒了数人。 飞翼军将士见她如此,个个血脉喷涌,杀声震天,跟着她向关门冲击。这一番厮杀竟势如破竹,瞬时便突到了关门。 “这里交给我!马诚快带人去开关门!” 罄冉大喝一声,转身向涌来的麟兵杀去,马诚也不啰嗦带着十几个兄弟不顾一切去搬关门后卡着的三道沉木。 “快,拦住他们!”童珉怀显然也发现了关门处的情形,大喊着下令。 蔺琦墨扭头,正见蜂拥的麟兵将罄冉的身影层层吞没,险象环生。他心中大急,暴喝一声,剑光一闪,顿时便在童珉怀肩头刺了一剑。 此时却听“轰”的一声响,蔺琦墨二人同时色变。 关门被打开了! “杀啊!” 关门一开,白鹤便带着青兵呼喝着踩着关门处高高的尸体纷纷涌了进来,眨眼间便缓解了罄冉的危机。 “云姑娘,您没事吧?”白鹤一枪自罄冉腰侧刺出,帮她挑飞一名青兵,关切的问。 罄冉回头,见他一脸担忧,忙是一笑,“我没事。白将军,快带人策应蔺将军!” 白鹤点头,大喝一声,“兄弟们冲啊!关内的青兵听着,此关已经守不住了!陛下有令,缴械不杀!” “陛下有令,缴械不杀!” …… 不少攻入关内的青国将领都喊了起来,一时关内麟军乱成一团。 本来关中的麟军隶属麟帝的军队便只有童珉怀手中握着的神策军,鸡心关号称陈兵八万,其实多数兵勇都驻守在在岐山山岭一线,真正在鸡心关中的兵勇不足五万人。 这五万中又有万国侯,江阳侯的人马二万,这些兵一直不听童珉怀的军令,对青国的抗击也犹豫不决,不是很强硬。如此算来,鸡心关内真正有战斗力的兵勇不过三万。 如今关门一开,再有凤瑛缴械不杀的承诺,顿时便有不少人放下了兵器。 青军不断涌入,关门一破,鸡心关一战已无悬念。到天光大亮时,麟军溃败,童珉怀将麟国残兵汇拢突出了关塞。 关外的凤瑛却看得清楚,他迅速向白鹤丢了个眼神,白鹤带着一队人便向童珉怀冲了过去,很快两人便交锋在了一起。 白鹤一枪刺出,童珉怀只得身形后仰,将手中宝刀扬起架住他的枪尖,暴喝一声,二人瞬间便过了十多招。纵使童珉怀已多处受伤,白鹤竟也无法在他手上捞到便宜。 眼见童珉怀一刀劈出,险将白鹤打下马背,凤瑛摇头一叹,只道:“可惜了,不能为我所用……” 接着他拨出寒剑,腾身上马,清喝一声,竟亲自出手,如一溜白烟向二人冲去,白色战袍在战场上卷起一团腾云,自两军之中掠过,剑吟声烈,直击童珉怀。 童珉怀听得剑气破空之声,怒喝一声,血眼猩红迅速向白鹤扫出一刀,接着大刀直接自肩头绕下去挡凤瑛寒剑。 “当!”的一声,童珉怀手中宝刀将凤瑛必杀的一剑挡住,但右肩却中了白鹤一枪。 凤瑛双眸眯起,借力后腾,朗笑一声,剑如风卷,再次攻向童珉怀。 童珉怀却也毫不含糊,刀法天马行空,与凤瑛斗得惊心动魄,靠近两人身旁的兵勇,倒是有不少撞上剑气刀光,倒于血泊之中。 白鹤见插不上手,便转而攻向麟国残兵。 童珉怀虽功夫万里挑一,但终究比凤瑛稍逊一筹,再加上他本就有伤在身,又体力不济,片刻便被凤瑛刺到几剑,身上血流如注。 他奋力挡住凤瑛刺向腰部的一剑,然而眼前寒光一闪,凤瑛的剑竟急转而上直刺面门,童珉怀心呼不妙,电光火石间,他看出凤瑛这一剑竟是中门大开,不及多想,仓促间手腕扬起,刺向凤瑛。 然而凤瑛这一剑竟是虚诏,待他一刀劈出,却瞪大了眼看到凤瑛身体以诡异的姿态自马上腾起,轻轻一转便飞至他的身后。 凤瑛眸中杀机大现,手中寒剑挽出一个剑花反转手腕在童珉怀大刀不及收回时自他身后将那剑直直插入了他的心脏。 这一剑极为狠辣,剑入十分,直穿心脏,徒余剑柄。 童珉怀瞬时目光凝滞,直直向马下倒去,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大喝。 “童大哥!” 四郎,下辈子,但愿我们兄弟再不必刀剑相向! 童珉怀睁大了眼盯着头顶白花花的阳光,缓缓扬起的唇角尚不待蔓延,便永远凝滞在了唇边。 待童珉怀身体重重砸入尘埃,凤瑛亦飘然落地,腾起的白袍缓缓垂落,纤尘未染,唇际有笑。 听到喊声他本能回头向关门看去,正见蔺琦墨血眸猩红向这边飞奔而来。待看清蔺琦墨身旁那个清瘦的身影时,凤瑛唇际的笑瞬时凝滞了。 那是罄冉,她正瞪大了眼看着他,然而令凤瑛笑容凝滞的不是她目光中的怨怪和愤怒,而是她的头发! 她为何会梳着妇人才会挽的四起大髻! “童大哥!” 蔺琦墨发足疾奔,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双目也转为血红。 那一剑他看得真切,剑穿心窝,一股悲恸和愤怒占据他的心头。 那刚直的身影砸在尘土中,仿似砸在了他的心口,压得他喘息不得。 他脚下御气狂奔,黑色的衣袍飞奔间被卷得猎猎作响,身体几个腾转瞬间便到了童珉怀马前。 望着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人,蔺琦墨面无表情,缓缓跪倒于地,木愣愣一直盯着童珉怀那未闭的双眸。 蔺琦墨的左肩受了重伤,此刻正不断涌出鲜血,然而他竟浑然不觉,半响他才轻动了下睫毛,抬起颤抖的手将童珉怀的尸身紧紧抱入了怀中。 战场上,早因一方主帅的离去而没了声响,安静的诡异。两军将士的目光都盯向了这边,麟国突围的残兵竟缓缓放下手中兵器跪了下来。 此处似被屏蔽了起来,一切都远离了,无人敢靠近一步。 罄冉默默站在蔺琦墨的身边,直到他抱住童珉怀,她才叹息一声,单膝跪地,挥手如风,帮他点住了不断涌血的肩头。 蔺琦墨浑身一震,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满是冰冷,阴寒的似连眉峰都带着霜雪的味道。 罄冉身体禁不住一抖,有些无措。 蔺琦墨这才发现是她,目光微暖,又低了头。 此时大批的飞翼军兄弟也跟着奔出了军营,瞪大了眼看着这一幕,伤痛跪地,默然无语,四周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悲伤和压抑。 蔺琦墨愣了良久,才咬紧牙关,颤抖着伸出手握住童珉怀后背的剑柄将其一点一点地抽出。他的动作极为缓慢,轻柔的似是怕惊吓到童珉怀。 而童珉怀的双眼依旧圆睁着,无言向天,那紧绷的眼角有一抹鲜血,似一滴血泪滑落下来。 蔺琦墨将沾满鲜血的剑放在身侧,转而便去擦拭他眼角的污血,然而任由他怎么擦那暗红却顽固的不愿离去。 于是他一遍一遍固执的擦拭着,罄冉默默看着,低头无语。 凤瑛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白衣微扬,衣袂翩翩,仿似这一切都不是他造成的。他的目光沉冷盯着罄冉,面上神情不辨,只紧握的双手骨节分明,能看出些许压抑的情绪。 罄冉自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至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停留在蔺琦墨身上,连眼角都不曾瞥上凤瑛一眼。 眼见蔺琦墨将衣襟撕裂去压童珉怀仍不断淌血的心口,罄冉叹息一声缓缓蹲下,自怀中摸出一条绷带递给蔺琦墨。 自发现蔺琦墨上了战场常常不自觉便至自己于危险中,每每挂彩,罄冉说他数次,他虽有注意但还是难免受伤,罄冉自此身上便常备有绷带。 蔺琦墨接过她递上的绷带,仔细的给童珉怀扎起伤口,罄冉便一直蹲在他身边,清晰看到蔺琦墨抬手用大掌掩上童珉怀双眼时,他低垂的眼中分明有一行热泪急速地自眼角滑落。 蔺琦墨大掌便一直压在童珉怀的双眼上,接着他缓缓仰起头来,阳光打在他眼角那一线泪痕上,罄冉只觉无法承受,偏开了头。 众人的目光蔺琦墨却似毫无所觉,他只是昂头望着天空炎炎烈日,那灿烂的阳光让他恍然又看到了童珉怀朗声而笑的刚毅面容,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恸发狂般涌出,他仰天长啸一声。 “珉怀!” 第94章 一项发明(1) 这日,大队便在鸡心关中驻扎,童珉怀的尸身被蔺琦墨带回便安置在他的营帐中。 谁也不敢去打搅他,罄冉虽担心,却也知道该给他安静的空间。他和童珉怀十多年的交情,此时童珉怀便死在他的面前,罄冉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如此,待月色当空,蔺琦墨的帐中竟一点动静也没有。罄冉终是放心不下,端了一盆水缓步入了大帐。 迎面蔺琦墨坐在床边,双手握着童珉怀的手,他的头低垂着,看不到神情,只是那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和痛苦。 罄冉将铜盆放在架子上,轻轻按上他的肩,目光落在床上童珉怀的尸身上。正欲开口规劝两句,蔺琦墨却缓缓松开了童珉怀的手,抬眸望向罄冉,微微一笑。 “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罄冉见他虽神情憔悴,但目光已恢复了神采,松了一口气,亦笑着回望他,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半响才道:“他是不会怪你的……” 蔺琦墨笑着点头,只是那笑容充满苦涩,“我知道,我只是在想,他离去的那一刻眼前闪过的却是一张肖似了我的脸,那感觉定然比我亲手将剑捅入他的心窝,更加痛更加涩楚难当……” 罄冉一愣,这才想起凤瑛和童珉怀交手时依旧顶着蔺琦墨的“脸”,一时无语,只能叹息一声,问道:“你悔了吗?” “没有。”蔺琦墨毫不犹豫回道。 罄冉浅笑点头,片刻才道:“这是你们选择的路,你不曾后悔,他亦坚持了他的信仰,我想童大哥定然去的很踏实。四郎,给童大哥好好擦擦身子吧,他会很高兴的。” 蔺琦墨点头,抬手拍拍罄冉压在自己肩头的手。罄冉见他起身去解童珉怀的甲衣,神情已经无恙,这才转身出了营帐。 她低着头一路心思不属地向自己的营帐走,走着走着却迎面撞上了一人,茫然抬头,正迎上凤瑛翻涌着复杂光芒的双眼。 接着手腕一疼,他已紧紧钳住了她,狠狠的将她拉入了他双臂圈住的空间中,迫使罄冉不得不抬头盯着他。 凤瑛的双眸漆黑如墨,眼底的深沉和愤怒仿佛钉子般要扎入罄冉的心,他高挺的鼻梁将眉眼间的冰冷衬得强烈逼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直的线,显得有些阴冷。 “放开我!”罄冉大力挣扎,双目圆瞪盯着他。 凤瑛的双眼缓缓眯起,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轻声启口,“放开?怎么?怕你那位了不得的夫君看到?” “既知我已嫁做人妇,陛下还是快些放开的好。想来以陛下的高傲和高贵,该是不会纠缠一个有夫之妇吧?” 凤瑛的话不客气,罄冉也没心情跟他周旋,两人一张口便火药味十足,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有夫之妇?好,果真是好!”凤瑛极怒反笑。 罄冉却已耐心告罄,右手翻转,一个反擒拿挣脱凤瑛抓着的手,手腕一翻便向他胸前攻去。 凤瑛侧身避开,迅速退后,满脸冰寒地盯着罄冉。 “先前以为你只是机谋算计,人本不坏,今日才知,你不仅卑鄙,还残酷无情!” “我残酷无情?” “没错!童珉怀只是不为你所用,你便如此残忍的要了他的命,你这不是冷酷是什么!”罄冉怒气中烧,瞪着凤瑛大声控诉。 凤瑛双眸越发眯起,忽而挑唇笑了起来,语气冰冷,“挡朕道者,朕必诛之!童珉怀,他是自寻死路!” “你!”罄冉已被眼前人气得双唇颤抖,凤瑛却对她的咆哮置之不理,似再不愿多看她一眼,竟转身大步而去。 罄冉一愣,冷哼了一声,便也转身,忙走了两步白鹤却大步走了过来,挡在了罄冉身前。 迎上她不解的目光,白鹤沉声道:“云姑娘,我想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罄冉挑眉,“陆将军也看到了,我嫁人了,您若叫我蔺夫人,我会更愿意听下去。” 白鹤一愣,蹙了下眉,微微点头:“以后我会注意,蔺夫人。” “什么事?” “凤捷死了。”白鹤也不多言,直点主题。 罄冉一时没回过神来,本能问道:“谁死了?” “凤捷。” 他的话再次清晰传到耳中,罄冉僵住,半响才蹙眉问道:“怎么死的?” “童珉怀似看出了端倪,虽这边攻势造的极猛,他却一直未放松后路,陛下不得已只能令人装扮成他的样子乘上龙撵上了战场。原是想只要童珉怀看到陛下和蔺帅都未离开,便定然会放松警惕。谁知中间出了些意外,龙撵入了鸡心关弓弩射程,一阵箭羽下来凤捷为了保护那替身……身中十三箭,上身无寸肤安好,当场便去了。凤戈亦重了三箭,现在还躺在床上。” 白鹤说着面上闪动沉痛,接着才又道:“凤捷拼死守护,童珉怀才消去了疑心,当日下午便将鸡心关后营兵勇调离。云姑娘,您也知道,凤捷于陛下感情深厚,自小便被选中守护在陛下身边,二十年不曾有一刻稍离。为此,陛下一整日都一言未发,童珉怀的事……将心比心,实怨不得陛下。” 他说罢见罄冉面色苍白,长叹一声,又道:“末将只是觉得此事有必要告诉姑娘,并无它意,姑娘早些歇着吧,末将告退。” 脚步声远处,四周再次恢复了寂静,罄冉脑中轰鸣着响,头一阵阵的发痛。一会儿闪过童珉怀倒下的身体,一会闪过蔺琦墨萧肃的身影,一会又闪过凤捷瞪着她的面容,还有凤瑛仰天长笑的样子。 大军攻克鸡心关,便驻军休整,也等待水师的到位,为攻破最后一道防线,大军渡江做着准备。 连日,凤瑛甚少出现,许是身上的伤还没好,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皇帐中,将领议事也都在凤瑛的龙帐中进行。 罄冉这些日却故意躲着凤瑛,以前常爱跟着蔺琦墨去议事,现在倒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帐中等他。 罄冉本以为出了童抿怀的事,蔺琦墨和凤瑛会彼此红眼,可两人却似都将那日的事忘记了一般,相处时依旧笑语宴宴。 罄冉不得不感叹,男人果真更适合战场。 童红铃在翌日来过军营,将童珉怀的尸首带了回去,凤瑛却也并不曾为难他们。 大军休整数日,随着水师的到位,以及水战的临近,蔺琦墨也越来越忙。这场青麟大战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大军只要攻过雯江便能兵临琉城。 日子一天天过去,雯江水战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下打响了。 麟武帝此番出动了所有兵力,他似乎将最后的希望都压在了这场水战上,期望能将青国大军阻在雯江以北,两国隔江而治。 凤瑛虽为这场大战准备已久,但青国水军经验不及麟国,战斗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虽水战对将领的统御能力要求极高,一个擅长水战的将领对大战起的作用极大,青国有了蔺琦墨的加入可谓雪中送炭,改变了一些局势,但麟国的水军大帅却也是擅水战的老将陈宁。 再加上,攻至雯江已八月中旬,几场暴雨使得雯江水位大涨,双方数次交战青国伤亡甚重,遭到了出兵以来最大的抵抗。 八月末,大江防线的战事还算平静,两军互有出击,胜负各半。只是对青国来说,其空有优势兵力,却屡屡出兵,屡屡受挫。再加上大军粮食,军饷,军备供给消耗过大,致使上下将士压力很大,斗志也有所消弭,气氛一日日低迷了起来。 九月初,蔺琦墨亲自带五千精选的水军以计诱杀了江口十余艘防御战船,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了潼水港。大肆杀掠一番后,抢在麟国水师回援之前,一把火将潼水关烧的一干二净安然撤走。 青国大军这才大受鼓舞,气氛高涨了起来。 于此同时,雯江夏汛也在时间飞逝中临近尾声,随着形势越来越有利青国,一场彻底的水师大战,也在紧张中缓缓拉开了帷幕。 这日,阳光甚好,又逢初秋,空气干爽而清凉,清风吹拂,让人轻松自在起来。 罄冉窝在蔺琦墨的塌上,靠着软垫懒懒的打着瞌睡。 蔺琦墨则坐在案后研究着沙盘,偶尔抬头看看罄冉,见她小脑袋不停点着,手中的书卷都要落下床榻,一副随时都能睡着的样子,不觉有些玩味。 “大帅,陛下请您过去议事!” 一个小兵快步过来通报,蔺琦墨抬眸望去,是张生面孔。也许他是第一次通报,显得有些紧张,声音也极大。 “啪”一声响自塌边传来,蔺琦墨回头,果见罄冉手中虚握着的书掉在了地上,而罄冉也猛的惊醒,正一脸迷茫地眨巴着眼睛。 蔺琦墨起身,对小兵挥挥手,大步走向罄冉,将那书册拾起拍了灰放在床边。 罄冉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迎上蔺琦墨笑容宠溺的目光,问道:“又去议事?” 蔺琦墨点头,见她苦着一张脸,微微摇头,抚了下她微乱的发,笑道:“若是觉得无趣,便跟着我去吧。大战也就在这几日了,你去听听也好,不定能提些好的建议。” 自那日不快之后,罄冉便有意躲着凤瑛,蔺琦墨自是巴不得她离开凤瑛远远的。因此罄冉已好久没有去过中军大帐,此番蔺琦墨竟邀她一起前往,罄冉微愣之后却是一乐。 眉眼一弯,罄冉轻快起身,笑道:“好啊,我就拨冗前往指点指点你们吧。” 蔺琦墨失笑,却夸张的躬身抬手以示引路,诚恳道:“夫人请。” 进了大帐,如同平时一样,众将领已围着沙盘讨论的热火朝天。蔺琦墨将罄冉安置在副座旁边的位置上,亲自给她倒了水,这才落座,听着众人的讨论。 凤瑛斜依着椅背,悠然地坐在主案后,一身银白龙袍其上九龙图腾银丝闪闪,威严不可直视。见罄冉进来,他的目光便不时扫过去,不显得刻意,也毫不躲躲藏藏。 “各位将军,此次我军交锋,水师大军将齐齐调动,大军直接攻打对方驻守的江左水寨。这场大战将在这块水域展开,此处水域辽阔,有利我军发挥人数优势,排开阵型。另外,云大人昨日刚送来了十艘海鹘战舰,必能助长我军威势,灭陈宁水军就在这几天了。” 蔺琦墨指着桌上的沙盘,一面又道:“我军在此滞留已有两月有余,平时小打小闹也该结束。之所以将这场大战拖了这么久,一来是我军水师尚需磨练,适应水战。再来,雯江汛期对北方水师不利,雯江风向等也影响到了我军进攻。现在雯江退潮,我军休整数日,战备充足,对麟国水军攻击可加强数倍,也正是攻过雯江,直捣琉城之际,大家可有信心?” “有!”众将士纷纷响应。 “早该如此了,我们几人可是等的人都要霉了,现在汛期一过,正是我们大展拳脚之时。”陆悦峰摩擦双手,笑着道。 一边儿方威朗笑一声,拍上陆悦峰肩膀,调侃道:“嘿,陆大将军豪气冲天啊!” 最近飞翼军一直和青国水师一起演练,蔺琦墨的飞翼军本就精通水战,有其加入青国水师操练起来倒是轻松不少。加之,军人本就多豪爽,一番相处下来,两方将士们的感情倒是增进不少,如这般相互调侃也是常事。 众人听方威打趣,不免一阵哄笑。蔺琦墨却未加入其中,目光沉沉停留在沙盘上一处水域,微微皱着眉头。 却于此时凤瑛起身,走至沙盘前顺着蔺琦墨的目光望去,沉声道:“我军虽是兵力数倍敌军,但是我军不擅水战,加之对此处海域的了解远不如麟军,所以大家切不可大意轻敌。这清河源水域河面开阔,虽是大战选在此处有利我军排开阵型,但这场水战怕是一场硬仗,打下来两军伤亡料想都会极重。” 凤瑛的话让大帐恢复了沉静,众人面色也渐渐肃穆了起来。宁三哥叹息一声,指着一处两山夹起的水域,肃然道。 “若是能悄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水域,自此登岸便是小湖口,此处敌军驻军不多。若能趁夜拿下,待清河源大战打响,我军便可直插敌军背后。只要能令敌军大乱,这场水战也就赢了一半,虽是还需硬打,但这一仗却也能轻松不少,多少能减少两军伤亡,避免正面硬攻。”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面有沉思,但是很快便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宁将军说的在理,只是这个方略的前提是要悄无声息的穿过虎口峡,这根本就不可能。” “对!这处水域被两个山峰夹在中间,甚为狭长。且不说悄无声息的通过,便是硬攻,怕是都难。这里白天敌军防守严密,便是晚上,我查探过,两边山崖上也布满了麟兵,火光将整个峡岸照的通亮,只要有船只经过下面水域,立马便会被射沉!这里是通不过的!”陆悦峰沉肃道。 “船只不能通过,可若是潜水呢……”马诚沉思着道。 众人尚在思索他说的可能性,蔺琦墨已是摇头否定,“我计算过,从这边潜水通过虎口峡,便是水性最好的也需两刻钟。其间,就算习练过憋气功的江湖高手,也不可能不浮上水面换气。对于我们的士兵,要通过这里,至少需换气二十次以上……” 他言罢叹了一声,又道:“虎口峡敌军确实防御严密,便是晚上这两峰中间水域也亮如白昼,若以稻草通气,人数少了或许不会被发现。但是多了,潜水太浅,水面难免动静过大,定是会被察觉。一旦发现,我军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到时乱箭下来,便是血流成河。敌军在小湖口驻守了两千水师,若想拿下小湖口,我军起码要近千人趁夜偷袭,方能速战速决,做到无声无息,可这么多人通过这里……”蔺琦墨蹙眉再次摇头,未再说下去。 凤瑛也蹙眉,无比遗憾的道:“看来这一仗也只有硬拼了。” 帐内气氛一时无比凝重,却在此时,自众人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那倒也不一定,也许我能想到办法让大队通过这虎口峡!” 众人哗然,齐齐回头,却见罄冉立在他们身后,正惦着脚从缝隙间看向那沙盘,似是没料到他们会齐齐回头用无比炙热的目光盯向她,她无辜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清咳一声。 “冉冉此话当真?”凤瑛已代表众人问出了疑问。 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压力,罄冉忙道:“嗯,我可以试试,但是能不能成功却不好说。只是,有些东西还得劳烦陛下为我准备。” “好,冉冉但说无妨。”凤瑛目光灼灼,即刻应声道。 罄冉点头,笑道:“我还是写下来吧,回来让人给陛下送来。呃,我需要几日时间。” “好!” “夫人有几分把握?”蔺琦墨也定睛望着罄冉,问着。 罄冉因他那一声自然而然唤出的“夫人”微微一怔,随即便红了面颊,低头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众人愕然,倒是蔺琦墨摇头宠溺一笑,沉声道:“这样吧,大战还按原计划筹备。这两日我想过江一次,看看能不能说服麟武帝放弃此战,虽是可能性极小,但试试总归是好的。” 一阵静默,众人顿时大惊。 宁三哥首先扬声道:“不行!此时过江太危险了!” “三哥说的没错,麟帝从来不是什么大仁大义之辈,大帅三思。” “此时战事吃紧,大帅决不能过江。此战既已到了此种地步,便没有议和的可能了,大帅不能以身涉险!” …… 众人一言一语,罄冉也蹙紧了眉盯着蔺琦墨。 “四郎还是休要冒险了,别说麟武帝非仁义之君,便是他重情重义,朕也不能让四郎前往涉险!此事,四郎休要再提!”凤瑛亦沉面肃然道。 蔺琦墨却笑着摇头,坚定道:“这一趟我是一定要去的,多谢陛下厚爱,此战关系重大,若我果真因为自身安稳而放弃和谈的机会,那我此生都会不安。武帝毕竟是我的堂兄,再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心吧,我此去不会有恙!大家不必多言,墨去意已决。” 三日后,万里无云,空气中带着江水的清新和润湿,是个能让人心情舒畅的天气。然而罄冉的心却有些沉重,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自那日蔺琦墨宣布要过江和谈,罄冉便一直很担心。可心里却也知道,此番他要过江不是一时冲动,定是许久前便想好的。他既然已经决定,便没有人能够说服。 也是因为这些,连日来罄冉虽是担忧,却未曾阻拦,只默默支持着蔺琦墨,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她知道,前几日蔺琦墨便将和谈书送过了江,双方协议,在今日由蔺琦墨孤身过江到敌军水师大营,麟武帝会亲自前来和谈。 第95章 一项发明(2) 虽则蔺琦墨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不会有任何危险。但罄冉的心总觉得七上八下的,麟武帝此刻定然是恨极了他,蔺琦墨此去到底要面对什么真有些不好说。 罄冉也想过要跟着去,但是她便是去了也与事无补,若武帝真要动手,她去只是给蔺琦墨增添负担。犹豫再三,罄冉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呆在军营,做自己该做的事。 帐外号角吹响,竟已是辰时。罄冉扭头,正见蔺琦墨将佩剑挂于腰际,抬头冲她一笑。罄冉回以一笑,笑容终是有些牵强,蔺琦墨却摇头走向她,轻轻抚摸她柔嫩的面颊,无奈道。 “别担心,你夫君我这辈子多大的排场没见过,不都安然无恙的过来了?乖乖在这里等着我,最多两个辰时我一定回来。” 罄冉见他话语带着刻意的逗趣,极为给面子的笑了笑,转身走向内帐,取下床边挂着的绒缎银色的雪白大麾,亲自给蔺琦墨系上,这才道。 “我等你回来。” 蔺琦墨含笑点头,回步将罄冉的披风也拿了过来,同样给她披上,柔声道:“江风寒,别着凉了。” 两人到江岸时,凤瑛等人已候在那里,小船早已停在岸边。见两人过来,凤瑛迎上前来,瞥了眼罄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厚面披风上,微微蹙眉。 “冉冉也去?” 罄冉没有回答,却是蔺琦墨笑道:“内子不去。” 凤瑛纠起的眉头似是跳动了下,接着淡然转开目光,望向蔺琦墨舒缓一笑,道:“四郎执意过江,朕也不好多言,江上风寒,还请四郎饮下这杯酒,暖暖身体。”他说着回身执起白鹤端着的酒杯,呈于蔺琦墨。 “多谢陛下。”蔺琦墨笑着接过,广袖一掩仰头一饮而下。 接着他将酒杯放于托盘上冲凤瑛点头,大步便登上了船,站于船头回望罄冉,微微一笑。 小船越来越远,终至不见,罄冉叹息一声,这才将睁的有些发涩的眼睛收了回来。转身迈步,刚走出两步,却闻身后传来凤瑛的唤声。 罄冉微愣,扭头望向凤瑛,心中微疑,他怎么还没离开。 凤瑛却蹙了下眉,似有些不知说什么,唇角动了几下,才道:“你说的那事做的如何了?” 罄冉笑笑,回道:“有些眉目了,多亏了老郑叔。真想不到军中还有这样的能工巧匠,待试验成功,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凤大哥的。若凤大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见凤瑛点头,罄冉回头大步而去。 这几日罄冉确实在做一个试验,她在试着做一个简易的氧气袋,而且已经有了眉目。 那日大帐讨论潜过虎口峡的问题,罄冉便想到了潜水设备,只要将士们能配备了氧气罐,悄无声息的通过虎口峡并非不可能。 一个完整的供氧装置得有贮气钢瓶、阀门、气压表、氧气输出显示器、导管,吸氧面罩等等组成。这样的装置结构极为复杂,而且主要部件制造工艺也复杂,不是现在这种条件能够达到的。 罄冉要做的,自然不是这种正规的供氧装备,她在现有条件下,花了一日时间草拟了一个图稿,设计了一个简单的供氧袋。 这种小型氧气袋,贮气罐用牛皮密密缝制而成,上部装了一个套箍,并有瓶盖盖在套箍上,瓶盖上有与导管相连接的进气孔,还在瓶盖的内侧安装了一根松紧带,松紧带的两端固定在瓶盖的内侧,穿过两根导管用来控制氧气的流速。 在使用时,只需将导管一端与氧气袋瓶盖上的进气孔相连接,将瓶盖内侧的松紧带拉开,瓶盖就能具备氧气面罩的功能。 简易是简易了点,但是制作起来却着实费了些功夫,主要困难便是很多材料在这古代都不齐全。 好在凤瑛军中竟随军有制作机关武器的巧匠,老人姓郑,军中人都叫他老郑叔。 老郑是个极耐心也很有才能的巧匠,罄冉将自己的要求细细讲述,那些找不到的材料,老郑叔竟都能找到相应的替代品,而且做出的氧气袋已大大超出罄冉的预计。 昨日罄冉曾偷偷下水试用过,牛皮毕竟不如精钢,有些漏气,不过若不出意外,通过虎口峡倒是够了。 罄冉吩咐让老郑叔将瓶口处又加了一道控氧的小机关,想来现在他也该改好了。 果然,罄冉刚进老郑叔的帐篷,老头便笑眯眯的迎了出来,一脸兴奋,扬声道:“夫人来了,你要的那东西老头可给你做出来了,你看看合不合规矩。” 罄冉接过他递上的牛皮袋,仔细摸了摸瓶口处,抬头问道:“是在这两根导管中间加了个小机关吗?” 老郑叔点头,“是,都是按夫人的吩咐做的。还在牛皮缝合处淋上一层皮楠树胶,应该不会漏气了。只是这个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罄冉扬唇一笑,却道:“过几日您老就知道了,我去试试看,若是能用的话,还得麻烦您老带人赶做个几百个呢。三天赶制七百个,应该没有问题吧?” 老郑叔愣了一下,蹙眉道:“既然做出了第一个,再做就容易多了。只是有些材料怕是准备不齐全。姑娘说的这导管,是用马肠经特殊药水泡制做成的,若没个三五日浸泡,怕是达不到这股子韧劲。” 罄冉点头表示理解,却道:“此事关乎大局,您老多费点事,尽量能赶快些。” 老郑叔忙点头,肃然道:“陛下亲自交代了,夫人要什么都必须十二分对待,老头子再想想办法。” 罄冉感激得点头,出了营帐。 回到自己帐中,她便迫不及待的试验了起来。罄冉之所以那日在帐中敢提出意见,那是因为早些日她便发现不远的云童山山石中含有大量的软锰矿。 而软锰矿经过一系列化学反应是能得到高锰酸钾的,而高锰酸钾正是实验室制氧气的原料。 罄冉现代时是学化工的,工业大规模制氧,在古代这种条件下纵使罄冉知道怎么做,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可能做到。 但是用实验室加热高锰酸钾的法子制些氧气出来,虽是麻烦却还难不倒她。虽然如此收集的氧气并不精纯,但是令将士们顺利通过虎口峡已绰绰有余了。 这几日老郑叔在罄冉的指点下制作氧气袋,罄冉却也没闲着,自软锰矿中提取了不少高猛酸钾。 她熟练地用排空气法将牛皮袋冲满氧气,以带火星的木条接近瓶口,见木条“轰”得一下大燃了起来,罄冉唇角勾起笑意,迅速压紧瓶口,灭了陶瓷罐下加热高猛酸钾的炭火,拎着牛皮袋便风风火火地冲出了营帐。 雯江,麟国水师大营,炎炎阳光下,水师大军整队而待,自江边一直延续到中军辕门。他们个个神情沉肃,面朝江岸,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 缓缓的江面上出现了一只小舟,那一叶孤舟摇浆而来,慢慢清晰,众人不免同时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小舟。 这些守在江岸的将士们只知道今日青国会派人前来议和,陈将军也说了,此次议和陛下亲临必须表现出麟国的气势来。这也是他们一大早就奉命守在军前的原因,可现在见江面上只来了一叶孤舟,一时有人震惊,有人诧异,有人不解,有人紧张。 小舟却不受气氛影响,依然缓缓的向这边荡来,若行在画中一般悠哉。随着江风,隐约有飘渺的箫声传来,如泣如诉,呜咽有音,让人闻之凭添一股伤怀。 众人不免更加用力地盯向那发出箫音的小舟,那舟头立着一人,一袭白衫,乌发高束,离得尚远,看不清面容。 然清风吹过那人白色儒袍,映着漫天江水,那人似踏浪而来,阳光闪烁在他清隽的身影后,江风将他身后雪白的大麾吹得起起伏伏,光影中众人瞬时被卷入了一场静谧。 随着小舟越来越近,那箫声也越发清晰,绵绵而来,款款叙述,又仿佛在感念、在回忆,幽幽缈缈、曲调呜咽,便是不懂音律的人,也能听出箫音中蕴涵的无限伤感,沉浸其中。 待箫声渐转消弭,那小舟也已在岸边停靠。 蔺琦墨缓缓将手中长箫收起,跳下小舟,在众军阵前淡然站定,对投向他身上的数千万道目光恍若未见,深邃的目光直逼中军辕门,御气扬声道:“蔺琦墨应约前来议和,还请陛下拨冗相见。” 他这一声仿似并未用多大的力气,声音依旧带着清朗,然而却清晰地传出极远,连最后面辕门处的兵勇都听得清清楚楚。 仿似他这一声喝才令众人骤然回神,麟国大军开始出现了一些骚动,众人这才想起持械列阵。 然而望着那缓缓走来的身影,士兵们还是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蔺琦墨缓步走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想着那些曾经的峥嵘岁月,他心中微叹。 此刻已在中军大帐的麟武帝自也听到了那箫声,待他回过神命陈宁出帐准备时,蔺琦墨竟已然行至辕门。 陈宁出帐也恰恰看到士兵纷纷让道的一幕,那一道白影从容地穿过大军,倒不像是孤军深入敌营,反倒像是将帅在检阅自己的军队。 同朝为官,陈宁虽是外将,但是与蔺琦墨却也不算陌生。陈宁又系耿直之人,虽于蔺琦墨没多少私交,但是对其却也钦佩有之,神交已久。 麟武帝虽是让他给蔺琦墨一个下马威,然而陈宁自己心中却是有些不乐意的,如今出来却见蔺琦墨俨然已过了辕门,正合乎他的心意。 故而,陈宁几步上前,于蔺琦墨客套几句,引着他便入了中军大帐。 他一进中军大帐,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帐中除了最上座的麟武帝以外,还有目前尚未投诚青国的白垩候程九贵。帐内站着一圈武士,个个手执长刀,怒目瞪向蔺琦墨。 蔺琦墨却恍若未见,春风一笑,自顾地施了一礼,走向座位,洒然落座。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这首曲子。”麟武帝放下手中杯子,瞥了眼蔺琦墨收在腰际的长箫,冷声道。 蔺琦墨淡淡一笑,面有追忆,沉声道:“如何能忘……安哥哥过世那夜叔父在舒春阁吹了一宿的便是这支曲子。” 麟武帝面有怒色,瞪向蔺琦墨,“朕以为蔺帅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蔺琦墨收了笑意,神情肃穆,即刻回道:“墨一刻不忘,叔父大恩更时时铭记于心。” “哼!一刻不忘?铭记于心?那么蔺帅报恩的手段可还真是跟常人不同哪!毁了父皇一生创下的基业这就是你蔺琦墨所谓的报恩?!” 武帝一手挥下桌案上的酒杯,怒气满面。顿时帐中气氛便凝滞了起来,众人纷纷低头,大气都不敢出了。就连白垩候程九贵都禁不住微微动了动端坐的身体。 蔺琦墨却丝毫未受影响,他目光不动,依旧凝视着愤怒的麟武帝,半响才道:“陛下这般想,琦墨无从争辩,今日我来,也不是为了请求陛下原谅的。如今青国大军兵临江北,攻过江来是早晚的事,麟国水师虽勇,但多年内战已经耗空了国库,这场大战麟国支持不了多久。我此来,只是想交给陛下一样东西,希望陛下能再次审视这场大战。”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长盒推向桌边,武帝身边公公瞥了眼武帝的神情,忙下了台阶将盒子捧给武帝。 第96章 一项发明(3)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份明黄的宗卷,麟武帝狐疑地望了眼蔺琦墨,这才缓缓展开那份宗卷,一望之下不免微怔。右手握了几下,他抬头看了眼坐在台下的程九贵。 程九贵会意,忙起身步上台阶,接过那宗卷细看。接着他微白的眉头蹙起,冷笑一声看向蔺琦墨。 “凤瑛承诺要放过陛下,并封陛下为归宁侯,在陛下有生之年对其封地事宜不加干涉?这可能吗?!历来哪朝哪代的皇帝不是对前朝皇室血脉赶尽杀绝,何况陛下!蔺帅不会可笑的相信这一纸黄绢吧?” 蔺琦墨对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只盯着麟武帝,认认真真的道:“我信!便是这只是凤瑛玩弄的一种手段,我今日既拿它来做和谈的筹码,此事便由我蔺琦墨负责到底。我会一直盯着凤瑛,他但有一日违背此约,我便誓于他纠缠到底。皇兄,这么些年,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更何况,我相信凤瑛既然答应,还是有这些魄力和信誉的。四郎言尽于此,还请皇兄审时度势,三思而行。” 闻言,麟武帝于程九贵对视一眼,面色皆有所变。蔺琦墨却淡然起身,又道:“此事陛下不必着急回复,三日后若陛下还是不改主意,那便只有战场上相见了……琦墨告辞。” 他说罢竟转身便走,程九贵忙抬起头来怒目盯向蔺琦墨,高高抬起了右臂。随着他的手势,帐中武士纷纷拔刀,帐外埋伏的刀斧手也瞬间将帐子团团围住。 蔺琦墨却是一笑,微微侧头,只道:“皇兄,青军攻至此处,我蔺琦墨对凤瑛已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了。没有我,青国大军照样能够攻过江来,直取琉城。相信我,也许凤瑛比皇兄更希望我此番有来无回。皇兄难道这么想给凤瑛提供一个撕毁协约的理由吗?” 那份蔺琦墨于凤瑛达成的协约,早已以皇榜的形式公诸于众,也正是因为那份协约上对麟国贵族及百姓的数条宽慰政策,使得青国大军没有遭到强硬抵抗,能够这么顺利的兵临琉城。 那份协约上也提及了麟武帝,言明麟国灭国后,青帝会宽待麟武帝。所谓的宽待左不过是遭到圈禁,但至少能保住性命,能为子孙留一条后路。倘若真的灭国,对于皇族来说,这已是难得。 麟武帝自然知道,若蔺琦墨死了,这份协约也就不可能存在了。所以蔺琦墨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令他变了神色。他双眼眯了又眯,终是抬手用力一挥。 “陛下!” 随着程九贵的惊呼,刀斧手也霍然让开了道路,蔺琦墨头也不回,缓缓步出营帐。待走出大帐,他脚步忍不住一顿,终是微微侧头,轻声道。 “年哥哥,这是小四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还请三思,保重。” 他的话飘入耳中,麟武帝神情微动,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清隽身影,他禁不住缓缓抬手,疲倦道:“都给朕下去。” 程九贵却是一惊,上前一步,探究地问道:“陛下难道真相信凤瑛会封地给陛下,让您安安稳稳的做什么归宁候?” 麟武帝却未回答他,只是沉声道:“退下!” 程九贵不敢再言,躬身退出了大帐。帐中麟武帝缓缓抬头,望着空荡的营帐,耳边却响起蔺琦墨的那句话。 年哥哥…… 那年父皇刚刚自雁城带回蔺琦墨,他还是个孩童,那时的他也曾那般日日缠着他,唤着年哥哥,要他舞枪给他看…… 他们也曾一起欢笑,一起喝酒,只是何时,那种单纯的岁月已经不再,留下的只是争斗和仇恨。 麟武帝疲倦一笑,将目光缓缓落在手中的黄绢上,雯江是琉城最后一道天险,他该放弃最后的希望吗? 蔺琦墨回到军营已是落日时分,离江很远,他便看到江岸上有个人在来回走动着,还不时向这边眺望。接着那人似是发现了小舟,兴奋的上下跳动几下,冲这边挥动着手。 蔺琦墨眼力极好,一下子便认了出来,那人正是陆赢。 小舟缓缓靠岸,未停稳陆赢便迎了上来,满面笑容,“蔺大哥可回来了,兄弟们让我在这里候着,若酉时还接不到蔺大哥,我们便直接杀过江去。” 蔺琦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一面向军营走,“这世上还没有能困住我蔺琦墨的地方。你嫂子呢?” 陆赢戏谑一笑,“这才半日功夫,就想嫂子了?最近嫂子在做试验,神神秘秘的也不让我看,自蔺大哥出了军营,我便没见到嫂子了。” “哦?” 蔺琦墨挑眉,心里却有些狐疑,奇怪着罄冉这次怎那么沉得住气,他方才见岸上有人,第一反应便觉那是罄冉。可是现在看来,他的小妻子好像不怎么担心他呢。 两人说话间便进了军营,然而一入辕门便见宁三哥面色苍白慌慌张张自不远处奔了过来,看到两人他神情分明一变,对上蔺琦墨的目光,他竟马上低了头,僵在了那里。 蔺琦墨心中有疑,一种不好预感让他大步走了过去,沉不住气的问道:“发生什么事?” 宁三哥抬头,蹙着眉,唇角动了几动,这才道:“我说了,你可一定要冷静。” 这下蔺琦墨心底的不安更大了,一把抓住宁侣的手臂,急声问道:“可是冉冉出了什么事?!” “三哥,是不是嫂子出了事,你看蔺大哥急的,你倒是快说啊!”陆赢也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头来,忙催促道。 宁三哥这才将神情一横,启口道:“刚刚两个小兵来报,说是在江边见弟妹入了水,两人询问,弟妹说是下江做试验。可是……可是过了好久都不见她上岸,过了一刻钟小兵才慌了神,报了中军,凤瑛带着人已经……” 他的话尚未说完,蔺琦墨身体晃动两下,接着已飞身向营帐后面奔去,凭借他的功夫自是能听到后营靠近江边有喧嚣的人声传出。 宁三哥望着他狂奔而去的身影,眸中净是担忧。他认识蔺琦墨十多年,何曾见过蔺琦墨如此不顾形象的狂奔。宁侣早知道蔺琦墨爱惨了罄冉,却是现在才知这种爱,足以毁灭蔺琦墨。 若是那个清傲的女子真出了事,宁侣简直不敢想象,蔺琦墨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陆赢焦急的声音打断了宁侣的思绪,他忙跟着向后营奔。陆赢飞身跟上他,一面急急问着:“嫂子入水多久了?” “听那两个小兵的话,到现在怕是已有三刻钟了。” 三刻钟?!陆赢脚下一个虚软,险些跌倒。 蔺琦墨奔至江边那里早已一片混乱,此处两面环山,围着一处江滩,水却极深。 不大的江面上飘满了士兵,许多是青国水师营的兵勇,还有不少是飞翼军将士,方威几人已游出甚远,正大声喊叫着。 江面上银白色的身影一闪,分明便是凤瑛。他自水中钻出,大吸了一口气,接着便又一头扎入了水中。 岸上几个大臣半身浸在水里,满面焦急地喊叫着“云姑娘”,他们许是不会水,然而皇帝都下水救人,他们岂敢落后?!另有军医候在岸上,显然已经做好了抢救的准备。 这些蔺琦墨都看不到眼中,他的脑子一阵轰鸣,飞奔过来在众人尚未看清他的身影时,便如一道闪电劈开江水扎入了深水中。 蔺琦墨焦急地寻找着,然而水下的能见度实在太低,四面都是水,冰冷的让他心慌。他不停地游动着,向士兵没有到达的领域搜寻,直到胸口因为缺氧憋得发疼,他才钻出水面,大口地吸着气。更是不忘在水面上来回寻找着,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当他转身,并未看到罄冉,却只看到了刚刚自水下钻出的凤瑛。 凤瑛的面色苍白的似是生了大病,眉宇紧拧着,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焦急和慌乱,发冠歪在头顶,一身狼狈。 同样,在凤瑛眼中映出的蔺琦墨,样子也好不到哪里。 两人只对望了一眼,便各自钻入了水中。 随着时间流逝,蔺琦墨的心也一点点被从未有过的恐惧充满,无力,焦躁,绝望使得他只能本能地去潜水寻找,出水吸气,再次潜水…… 他的头脑早已空空,血红的眼睛睁到最大,生怕错过了每一个角落。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不能让自己多想。 凤瑛亦然,他似乎已经听不到江面上士兵喊叫的声音,一切在他的脑中都已经空了,只剩下水,漫天的水。 他此刻竟有一个念头,若她能够出现,他定然什么都依着她。她要怎样,他都答应,即使她要离开,即便她再不愿见到他,他也可以忍受。只要她好好活着,只求她好好活着。 似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当凤瑛又一次自水中钻出,正欲再次扎入水中,低头间却似捕捉到了奇迹。他迅速地将头抬起,睁大了眼盯向不远处。 那里一人自水下钻出,甩了甩一头长发,正吃惊地盯着江面,满脸诧异,似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几块大石挡住了那个身影,只透出精致的面庞,可那眉眼,那面庞分明便是罄冉! 凤瑛定定看着,一时竟呆在那里,似是生恐稍微一动,那人便会消失在江面上。直到有个身影,飞速自江面掠过,若飞鸟一般施展轻功几下点落,在大石上站定,挡住了他的视线,凤瑛才猛然回过神来。 那是蔺琦墨…… 于是凤瑛的身影便更加不能移动分寸,他定定地看着蔺琦墨僵直着身体站在大石上,定定地看他忽而跳下大石紧紧将罄冉抱入怀中,定定地看罄冉茫然的小脸自蔺琦墨的肩头透出轻拍在蔺琦墨的背…… 凤瑛苦笑一下,缓缓垂眸,再不看那相拥的身影,向江岸游去。待上了岸,对围上来的众人视而不见,大步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岸边。 此时罄冉才被蔺琦墨抱着上了岸,陆赢忙将薄毯捧上。蔺琦墨几下给罄冉裹了个严实,神情依旧带着几分惊魂未定。 罄冉能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一直在颤抖,她只能紧紧地回抱着他,心里歉疚万分。 她只是想下水亲自试试那氧气袋管不管用,绝没想到竟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现在想想,是她欠缺考虑了,只怪她下水时太过兴奋,完全忘记碰到的那两个小兵。 她本以为他们是巡防的,不会多加注意她何时上岸,方才在水底隐约听到喧嚣声,若不是心中狐疑探出头看了看,真真不知会把大家急成什么样。 罄冉一路对众人报以歉意的笑,一面暗骂自己大意,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蔺琦墨黑沉的面容。 大步流星将罄冉抱回营帐,蔺琦墨的神情可以用煞黑来形容,一路兵勇纷纷躲避。陆赢望着两人消失的身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偷偷为罄冉捏了把冷汗。 一入营帐,蔺琦墨便将罄冉狠狠的扔在了床上,接着在她尚为摸清方向时已将她压在了腿上,然后重重的巴掌便落在了屁股上。 他打的极响,满是怒气,很疼……可是罄冉却咬着牙未发出一点声息。 罄冉微微偏头,想去看看蔺琦墨的脸色,然而这一个偏头,却见他高高扬起了右掌,眼见便要狠狠落下。罄冉禁不住使劲一闭眼睛,然而预料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罄冉诧异,还未睁开眼睛,身体便被一股大力翻起,接着手腕被压住,蔺琦墨已猛地将她的手牢牢反钳在身后,环住,一手握住她的脖子死死抵向他,低头便咬住了她的唇,狠狠撕咬着。 罄冉一愣,睁开眼睛看他,却迎上他血红的双眸,那双眼睛灼热了她的心。 第97章 雯江水战(1) 虽则蔺琦墨给麟武帝送去了一条极好的退路,然而不得不说人的野心是永远不能得到满足的,而野心会让人迷失判断力,去寄希望于侥幸。 蔺琦墨等了三日也未能等到麟武帝的退让,雯江水战也迎来了最后的两军对决。这次决定性的大战青国水师将倾巢而出,在清河源水域于敌军进行最后的生死对决。 蔺琦墨每日训练水师,排演阵型,罄冉却也未闲着。用氧气袋渡过虎口峡的方案已经得到了上层将领的认可,为了防止军情泄露,此事不宜声张,由罄冉全权负责。 因此每到夜晚,罄冉便带着自青国水师及飞翼营挑选出的水性极好的一个六百人小队到江边进行潜水训练。训练安排的极为隐秘,军中只有少数将领知晓此事,罄冉感受到蔺琦墨对这次潜水夜袭的重视,心中也了解潜渡虎口峡的危险,于是练兵也异乎寻常的认真。 大战定在九月二十七日,转眼已是战前一日。 中军大帐,将领们肃穆而坐,商讨着最后的将领任命,所有任务都已安排妥当,只待敲定最后的统帅。 其实这本是不用商议的事情,水师大军的督练,一直都是蔺琦墨在负责,关于大战的阵型、进攻路线、策略也都是他提议后众人推敲定夺的。 然而此事却因为蔺琦墨决议要亲自带潜水队夜袭小湖口而发生了改变。 夜袭小湖口对整场大战至关重要,若此举能够成功,雯江水战将胜算大增。小湖口虽是驻兵不多,但所驻兵马皆是麟国精锐,是麟武帝为自己留的后路军。 六百对敌两千,虽是偷袭,但胜算并不大,更何况打这场夜袭战只有在悄无声息中解决小湖口驻兵,才能在麟国水师不察觉的情况下直插其背后,打乱其阵型。 小湖口离麟国江左大营并不远,若是稍有差池惊动了麟国水师大军,那么这六百人无疑便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故而夜袭是相当危险的,也非常有难度,万不是一般将领能够胜任,蔺琦墨要亲自前往也非没有道理。 “主帅对整个大战至关重要,我看还是让我负责夜袭,大帅留下来统挥大局!”宁三哥神情沉肃道。 “对,水战不同陆战,对统帅的要求本就极高,这里熟悉水战的也只有蔺帅了。陆某虽是不才,但夜袭倒也干过两次,属下自请夜袭统领一职。”陆悦峰说着,挥袍起身,单膝跪在了帐中。 坐于主案后的蔺琦墨却只淡淡道:“此事前日已经讨论过了,这夜袭必须由我前往,不必再议。” 他说罢,转头望向凤瑛,又道:“水师副都督李将军常年督练水师,亦有水上对敌经验,心思灵敏,堪当大任。宁侣跟着本帅多年,本是麟国西川水军中郎将出身,对麟国水师的阵型战法都比较熟悉。依我来,便由他二人担任此次大战的统帅,副帅,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凤瑛于蔺琦墨目光相交,对望片刻,凤瑛忽而一笑,扬声道:“既然四郎觉得他二人堪当大任,那便如此吧。” 随着凤瑛的表态,众人的目光不免都齐齐移向了坐于下首的李鼎力身上。 李鼎力也未想到竟能成为大军主帅,虽是这些时日他一直在辅佐蔺琦墨练兵,但是越是如此,便越能看出差距来。若没有这一个多月的比较,他定然能信心满满地接受任命,然而有蔺琦墨在此,他只觉以往那些信心和自大变得岌岌可危。 此刻,众人目光盯来,他竟觉得有些慌张,心中没底。不免起身,微微犹豫地道:“此战至关重要,属下惶恐,只怕不能胜任。” 蔺琦墨却是一笑,长身而起,绕过长案,步至李鼎力面前,轻拍他的肩头,望定他,沉声道:“李将军休要自谦,本帅相信将军定然能带着青国水师打好这一战!” 李鼎力迎上蔺琦墨的双眸,只觉那眼中蕴藉着信任和鼓励,能带给他无穷的信心和力量,他面容渐渐坚定,退后一步,锵然跪地:“属下定不负陛下厚望,不负大帅信任。” “好!大家可还有什么异议?”蔺琦墨面有笑意,弯身扶起李鼎力,目光肃然扫过大帐。 却是宁侣起身,犹豫了下,目光扫过坐于一旁的罄冉,沉声道:“这次水师演练了几个新的阵法,我等虽是用心习练,但是难免有些不能参透之处,只恐不能灵活应用,致使阵法在战场上不能发挥应有的效用。夫人与阵法一道异常精通,连苏先生都敬服有佳。此次水战,大帅可否让夫人做一回我们的军师?” 他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又将目光移向了罄冉,连一直低垂着眼眸,抚弄茶盏的凤瑛都不禁抬头望了过来,目光虚浮不定。 罄冉不置可否地看向蔺琦墨,却见他愣了下继而笑了起来,回道。 “夫人的事情你自当亲自去询问她,问我何用?!” 宁侣愣了下,却知道蔺琦墨这么说是同意了,他忙笑着盯向罄冉。此时李鼎力也站起身来,走向罄冉,竟霍然单膝跪地,行礼道:“请夫人相助!” 宁侣提出让罄冉做军师,自是有他的原因。一来他和李鼎力对阵法都不太精通,再来做军师并没太大的危险,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知道水师近来演练的两个重要阵法便是出自罄冉之手。 李鼎力亦是耿直之人,先前他还看不惯蔺琦墨,觉得他出征还带着女人,简直不像话。但是随着不断接触了解,他对罄冉的能耐也有所了解,对这个每每让人出其不意的女子,他和军中多数将领一样已不将她看做寻常女子,对罄冉已是敬佩有加。 李鼎力已年近不惑,他的小儿子李铭和罄冉年纪相当,也在青国水军之中,是个异常开朗的小伙子,这次又被挑选进了罄冉的潜水队。所以在罄冉看来,李鼎力是长辈。 现在见他跪地对自己行礼,惊得罄冉忙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面虚扶李鼎力一把,一面不迭地道。 “李将军快快起来,晚辈万不敢承您这一礼。晚辈于阵法一道只通皮毛,却承蒙诸位看得起,定尽全力。” 夜色渐沉,灯火连营,江水打在岸上发出清越的拍击声,趁得整个军营安静而肃然。 大战在即,军营在夜幕下有着战前的肃静和紧张,帐外不时传来巡营将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侧头望向帐角,沙漏中的细沙已漏去六分之一,罄冉微微叹息一声。 夜袭小队是时候出发了…… 她扭头看向蔺琦墨,他已整装待发。一身利落的夜行衣紧紧裹着昂藏的身体,墨发纤毫不乱包在黑锦方巾中,将鬓角拉出刀割般犀利的纹路。整个人显得异常精神,如同一只夜色下伺机而动的豹子。 罄冉望去时,他正坐于塌上,将一把匕首插入绑腿上的束带中。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抬眸望来,目光立即似水柔和。 罄冉起身,在他身前蹲下,将手中握了半响的氧气袋给他细细绑在腰间,整理了导管,又检查了一遍瓶口,这才闷声道。 “夜袭又不是非你不可,三哥也很擅长……你每次都是那里危险去那里的吗?” 蔺琦墨抓住罄冉的手,笑道:“冉冉,你现在变得啰嗦了呢。” 见罄冉瞪他,蔺琦墨忙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又道:“夫人的啰嗦令为夫很温暖。放心吧,你也知道,麟武帝很可能呆在小湖口,让别人去我不放心。更何况,战后我是要离开的,这次水战至关重要,立功的机会还是让给别人吧。被我这个早晚要离开的人占了,岂不是浪费?” 这便是他坚持要亲自前往小湖口,将李鼎力和宁侣推上位的原因?罄冉微微摇头,刚刚认识他时总觉得他玩心甚重,没有担当,油嘴滑舌……了解愈多,便愈觉得他将真实的自己藏的深。 平日嘻嘻哈哈,没有半刻正经,总是漫不经心,傲慢气人,然而他其实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总能做到面面俱到。可令罄冉感动的,令她爱惨他的却不是这些。 她的夫君是个懂爱的人,他细致内敛,总是这般为他人想着,却从不愿表露出来。他为别人做了很多,却从不在意那人是否知道,他忠诚自己的心,不畏人言,不计得失。 罄冉知道这看似简单,却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这种豁达是蔺琦墨最大的优点,也是她一步步被他吸引无法自拔的缘由。 “大帅?” 帐外传来方威的唤声,罄冉忙最后检查过蔺琦墨的装束,站起身来,定定望着他。 “小心些,记得我在等你。” 蔺琦墨含笑点头,扣住她的肩头,倾身在她额前印上一吻,这才放开她大步出了营帐。 六百人的小队早已在江边等候,蔺琦墨一到,众人纷纷上船,在夜色下悄无声息地向虎口峡逼近。 这一路江水虽不深,但河床却有暗礁密布,虽撑船的都是熟知地形的老船夫,但大队到达离虎口峡不远的浅滩时也已月上中天。 远处的虎口两崖遥遥对望,夹着一线深水,直通遥远的天际,正是今夜他们要潜过的江域。从这边浅滩隐约能看到那耸立的两崖上麟国兵勇的点点灯火,繁布两山,如同天上繁星,足可见防守严密。 蔺琦墨目光微锐自远处收回,一个手势,众人纷纷下船。 “此处江水极深,虎口两峡夹着的江面下更是密布有许多礁石。江下不能视物,大家潜下水后尽量保持距离,速度不必太快,但一定要注意安全。要保护好身前的气囊,大家要明白,两崖密布了敌人,一旦有一人出事,便极有可能令整个队伍都暴露在敌军面前。所以此次任务不仅危险,而且需要足够的细心,在水下要尽量用耳朵去认路!游过礁石区大家便可潜出水面,可都明白了?” 蔺琦墨微微扬声,清锐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明白!” “好,现在检查各自的气囊,分六队下水!” 蔺琦墨说罢,将腰际别着的导管擒入嘴中,轻扭牛皮袋上的机关,吸了一口气。顿时只觉神清气爽,异常舒服,他微微挑唇,将机关关好,这才将目光扫向四周。 “气囊坏掉的自动出列,随船回营。” 但见先后有六人缓缓爬上了船,他们个个面色失落,但是他们也知自己的气囊坏了,没有神气,他们是不可能通过虎口峡的。 江底虽漆黑一片还礁石密布,然而这些人本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通水性之辈,再加上罄冉数夜的训练,他们已经能够熟练地用氧气袋呼吸,用身体感受水流从而判断方向,用耳朵倾听彼此,从而相互提醒。 小半个时辰后,蔺琦墨率先自水中钻出江面,吐掉口中导管,他抬手抹去面上的江水,顾目四望。江面上一片平静,他却也不慌张,方才在水底他能感受到身后紧跟的大队,他们应该快钻出水面了。 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将腰前气囊取下,蔺琦墨怔怔望了会儿,只觉神奇无比。看着这神秘的东西便想到了罄冉,蔺琦墨微微一笑。 极目远望,此处已经离虎口峡有一段距离了,不必担心会被敌军发现。只是回头望去,茫茫江面竟似没有边际。这里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只能靠他们游过去了。 “哗哗……” 水声不断自四周传来,不停有兵勇自水中钻出,个个面上都带着笑容,远望虎口峡的依稀灯火,他们眼中写满了不置信。 竟真的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通过了虎口峡呢!太神奇了! “清点人数!” 蔺琦墨清朗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纷纷从飘飘然的虚幻中回过神来。 翌日,天未亮,整个青军水师便动作了起来,火把映亮了整个江面,将士们纷纷登船,战鼓擂鸣。 九月二十七日,驻扎在雯江北岸长达两个月的青国水师大军终于倾巢出动驶出了港湾,目标直指麟国江左大营。 江风缓缓吹散迷雾,骄阳自天际慢慢升起,罄冉站在两层高的战舰甲板上,顾目四望,大江之上桅杆如林、船帆如云,蔚为壮观。 罄冉的身边,站着宁侣和水师中军副将军袁辉等人,和宁侣的一脸紧绷不同,袁辉等人的脸上满是兴奋。罄冉心想,对于他们这样的青年将领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一场期待已久的大战更能让他们高兴的了。 战舰破水,在兵勇奋力的划桨中飞快地行进着,蓦然前方江面隐约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黑点,罄冉撑着船壁的手微微一紧。 那是敌军的舰队!清河源水域到了! 于此同时,随着主舰上李鼎力帅旗挥动,顿时江面上青国所有战舰同时擂鼓,振聋发聩。 “全速前进!”随着宁侣的大喝,罄冉分明感觉身下战舰更加快速的破风斩浪,飞速前行。 显然对方也在加速,迎面而来的战舰一点点清晰,鼓声震天,罄冉也迅速跃上船头,捏紧了手中令旗。 两方战舰迅速接近,转瞬间辽阔的江面上便布满了战船,场面十分浩大。 眼见已经到了射程,随着帅旗大动,江面上翻起骇浪滔天,双方已发起了第一轮的攻击。两军战舰纷纷发动箭弩,相互攻击对方两翼。一时间雯江之上箭声飞鸣之音震耳欲聋,火矢如蝗,较之陆上争锋,别有一番惊人的景象。 另有大型投石机也在船上架起,石块包着草藤,一经燃起便被大力投出,直扑敌方战舰。 这种火石威力甚强,一旦砸重船体一个两个倒是不碍,但若数个同时击中,便会引得船体剧烈摇动。砸的多了,再结实的战舰也会破损燃气熊熊烈火来,又有流箭火矢补上,片刻船上船上便能成为炼狱。 不少兵勇被流箭射到,惨叫声不断传来。罄冉将对方舰队阵型看在眼中,目光微眯,忽而高高举起手中令旗,向右面急速挥动三下。 船上顿时便响起了一阵响亮的鼓声,青国战队数十条船头架着连弩的‘崔’字旗号战舰自队伍中冲出,向敌方舰队飞速逼近。 主舰甲板上,李鼎力见此,忙大喝一声,“掩护右舰营,变水禽阵,全速前进,击杀麟军!” 他话音刚落,帅旗一阵挥动,众多战船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顶着麟国流矢飞石朝麟国舰队冲去。罄冉见李鼎力领会了她的意思,微微一笑,凝目细观。 此时帅旗在箭羽流矢中再度挥动,众多飞冲的战船上弓箭手齐齐瞄准对手,令旗瞬间垂下,连弩火箭遮天蔽日向敌军飞射,对面战船队列与天空顿时火光蔽日。 趁着敌军混乱,那一队‘崔’字旗的轻舰已然临近敌阵,然而虽是攻势猛烈,麟国舰队却也极快发动了回攻,一番强弩流石向靠近的青国战舰猛烈攻击。 一轮激战之后,两军均有数条战船因损伤过重缓缓下沉,惨象让人不寒而栗。激战继续,两军旗鼓相当,一时竟分不出个高低。 罄冉见出击的两翼被挡了回来,微微蹙眉。极目远眺,她果断地抬起了右臂,将手中令旗左右交挥数下,压向东面。 瞬时便有四队战船自四个方面冲了出来,这四个战船小队均是轻舟,吃水不重,破水而出,速度竟是极快。 小舟所列水阵也很奇特,变化多端,时而相集,时而分散,时而如展翅凫鸭,时而又如鲤鱼摆尾,进退攻拒灵活多变,竟令敌军投来的流石飞箭纷纷射空。 小舟离敌方战舰越来越近,位于最前小舟上的马诚一声大喝,带着数百水性极好的兵勇直接跳入水中,向敌军奋力划去,潜入水底,举起斧子便是一阵猛力劈砍。 瞬间便让他们戳破了对方数只战舰,战舰之上一片混乱。敌军见势不妙,急忙回军,另有兵勇纷纷跳下战舰于下面马诚他们进行近身肉搏。 双方激战打的整个湖面战火不断,湖水激荡,渐染血色。李鼎力见马诚一队得逞,乘着敌军阵型慌乱,忙下令急冲,眼见距离敌军越来越近,却在此时突发意外。 敌军前方战船分裂,竟自后军冲出一庞然大船,那战舰高三层,甲板之上竖起一个十米来高的箭台,安置着连排弩机,一阵激鼓,强弩齐发,威力甚大。 呯呯砰一阵巨响,箭羽射上船体,不少战舰燃起了大火,船体在剧烈的冲击下剧烈摇晃,将船上兵勇晃得跌倒极多,干呕不已。有的士兵更惨,不幸被火箭射中,惨叫声一片。 第98章 雯江水战(2) 罄冉所在战舰亦没能避免,船体剧晃,罄冉抓住桅杆才勉强站稳身体。此时前方的主舰上帅旗挥动,冲出的青国战舰已被逼退,对面发出一阵欢呼声。 眼见马诚等人由于孤军深入,此刻在水中拼杀艰难,死伤无数,罄冉面色微变。她直起身来,将手中令旗交给身边令旗官,大喝一声,她便一跃自二楼甲板跳了下去。 “摆水蛇阵!” 她的声音传至令旗官耳中,待他反应过来,罄冉已经消失在了眼前。令旗官不敢怠慢,忙东西挥舞着令旗。 青国舰队瞬时便变换了阵型,前冲的战舰迅速回退,阵势变化成一长排,好似水蛇游动,在江面上展开,这下便大大削减了箭台的射击范围。 罄冉跳下甲板,奔至船头,一刻不停便飞身跃起,清丽的身影如飞走在流箭间的燕子,身姿轻盈在江面上一点,再次腾起,转瞬便落在了恰于前面退回的主舰船尾。 不理会船上混乱的兵勇,她直奔正指挥投石士兵瞄准箭台发射的主帅李鼎力,急声道:“此箭台外层包着铁皮,火箭和走石都不好用。不可与其正面争锋,唯有迂回方可破敌。李将军,让右翼以散翅阵型向前冲,掩护我过去。” 李鼎力忙按照罄冉的意思示意控旗手,即刻便有三十几艘小舰飞出水阵,飞快向麟国阵营冲去,似欲强行冲击。然而敌军火力太猛,眨眼间便有数艘小舰被击沉江面。 麟国舰上主帅陈宁见此,面有得色,然而瞬间便察觉不对。但见不知何时一艘轻便战舰已在快船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时,从另一侧飞快紧逼过来。可那只有一艘船,孤军深入,这分明便是自找死路。 在陈宁惊疑之时,却目光忽而一凝,定在那飞速而来的战舰甲板之上,那里一人白衣飘扬,正是方才站在青国船阵中间挥军变阵的白衣人。 方才离的远,他只能看清那是一个清傲卓拔的身影,立于船头从容变阵,虽身型清瘦,但在这混乱的战场,也压不下那身影的超强存在感。 陈宁先前只道那定是蔺琦墨,然而此刻却发现错了!那战舰快速逼近,白衣之人身影慢慢清晰,分明便是一个女子,一个极为清丽脱俗的女子! 陈宁微惊,却瞬间明了女子乃系何人! 云罄冉,早已名震四国的女子,怕是也只有她才有如此胆识和魄力! 可她怎孤舰杀来?听闻此女已嫁蔺琦墨为妻,蔺帅又怎会任由妻子如此犯险?敌军主帅乃李鼎力,这指挥变阵的又是云罄冉,那么蔺琦墨此刻又在哪里? 陈宁心头闪过无数疑问,然而既知道来者是名声在外的云罄冉,虽系女子,陈宁终非莽将,也丝毫不敢怠慢,在瞬间反应过来不能让此战舰靠近。他高高扬手,大喝一声。 “速将战舰射沉!” 然而尚未等箭弩对准战舰,罄冉便有了动作。但见她飞身跃起,身姿如轻盈的雨燕,倏然落于战舰前方的弩机之上,落足瞬间,她大喝一声。 “扣下机括!” 青军小兵本能依令,忙扳动弩机机栝,那道白影便如闪电一般,借住着机括之力射向麟国战舰。 那速度快如云烟,陈宁睁大了眼睛,甚至能感受到那白影在自己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 两军都不料她有此举,震惊万分,凡是注意到这边情景的齐齐哗然,陈宁一惊之下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射!快,拦住她!” 麟国战弩本引弓待发,准备将战舰射沉,此刻便纷纷对准白影,乱箭如雨,激射罄冉而去。 青国阵中顿时一片死寂,众人皆屏息盯着这一幕,面色煞变。 却见罄冉身体腾转在空中,将白色披风挥舞着旋转成白色的光盾,她揉加内力,竟生生挡住了那飞射而来的箭矢。所谓以柔克刚,在那旋转的白光中昭然而示。 箭矢被挡在白网外,荡落江中,但罄冉被这股强力一阻,虽御气丹田,奋力纵跃,然而仍是气力难续,冲势一缓,身体便向江中急落。 青国大军眼见此景,不由失声惊呼。要知道,此刻罄冉若是落江,敌军箭弩齐射,纵使她武功在高,在水中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便在此刻,形势骤然又变。却是罄冉在落江之际,右手骤然甩出一道长长的白练来,那白练长带若长着眼睛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水线紧紧缠在了敌军战舰翘起的船头上。 紧接着,那道俨然已成万军焦点的白影,如飞鹤腾翅,顺着舞动的白练骤然自江面上飞起,在空中倏地一个翻转,凌空一晃,已到了弩台前方。 她双脚在弩机上连踏几下,人已登上高高的弩机,人未落地,剑光迸射,已将守在弩台上的两名麟兵自高台上扫下。 那两名麟兵自上跌下,发出砰砰两声大响,血浆迸裂。罄冉这一番动作可以说在瞬息之间,一时威震两军,阵前竟有一刻诡异的宁静。 接着青国大军爆发出海浪一般滔天的欢呼声,李鼎力瞬间回神大喝一声:“兄弟们,冲啊!” “冲啊!” 顿时战鼓擂动,青国兵勇大声呼喝着,奋力划桨,战舰乘胜破浪冲锋。 而此刻麟国将士也骤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陈宁一面命令弩台发动攻击,一面抽出长剑,向罄冉杀去。 战舰上麟国兵勇见主帅亲自动手,更是纷纷抡刀舞枪,向弩台冲来,目标均是罄冉。 弩台建的极高,四面都安置了成排的弩机,包皮是一层轻铁,兵勇从弩台里面操控所有弩机。方才一见高高的弩台上面站着两个麟兵,罄冉便断定这整个弩台的出口定然在上面,两个麟兵正是看守出口的,不然他们没有必要呆在上面。 如今两个小兵被扫下弩台,果见脚下有一个通风的铁窗,自缝隙看去,里面的麟军正向上爬来。 罄冉挑眉一笑,自怀中摸出三个手掌大的黑球,顺着铁窗便扔了下去,浓烟滚滚瞬间在弩台内腾起。 罄冉一下子便想起了那夜蔺琦墨用迷药拔掉箭楼的事,她跟着他学坏了呢,自那日起她也弄了几样神秘武器带在身上,这烟雾弹便是其中之一,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大用场。 不顾飞身冲来的陈宁,和自四面拥来的麟军,罄冉跪倒在铁窗上,屏住呼吸用带子瞬间便将铁窗揭口于弩台绑了个结实。 弩台虽然四处都是箭口,能够通风,可毕竟弩台里面空间相对封闭,一下子被注满了浓烟,直呛得里面麟军乱成一团,叫苦连天,根本睁不开眼,那里还顾得上其它? 罄冉得意一笑,正欲起身迎战冲上来的麟国将士,却与此时麟国水师后军传来一阵喧嚣。 罄冉心有所觉,举目而望,但见远处水域数十条战舰破浪而来,那最前的战舰上一面腾金黑旗高高竖立,迎风飘舞,上面龙飞凤舞的一字,赫然便是“蔺”字! “大帅!快看!” 显然战舰上的麟国小兵也发现了水师后面正飞速而来的舰队,一名小兵满面慌张的惊呼着。 陈宁回头,待看清那黑色腾金的“蔺”字,整个面色都变了。他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置信。要知道水战不比陆战,阵型变动极慢,想掉转船身迎战更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的。 故而,水战最忌后路被袭,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蔺琦墨的人会从天而降,自后路抄袭而来。可如今他确实出现在后方,那唯一的解释便是青军拿下了小湖口! 而陛下昨夜正在小湖口!! 陈宁面色大变,此刻他那里还有功夫去理会罄冉,奔至弩台的身影骤然一转,向船尾奔去,脚步已是慌乱。 罄冉挥舞着手中长剑,白色的纱衣在空中飘扬,她身姿轻盈飞腾在高高的弩台上,剑走游龙竟令冲上的麟国兵勇毫无招架之力。迎着正午金灿灿的阳光,那身影仿似笼在一层虚幻的金光,散发着无穷的美丽,引人惊叹。 虽然她所在的弩台位于麟国水师大军前方,然而蔺琦墨还是一眼便锁定了她的身影。距离太远,依稀可见一个灵动的身影游动在天光间,她的身下腾起阵阵白烟,将那身影笼在其中,便似踏在九天云端,惊心动魄的美。 可令蔺琦墨心惊的是,她竟如此孤军深入,现下正有大批的麟军向弩台上攀爬。更有无数箭羽流星般射向那里,虽则弩台甚高,能真正将箭射上去的并不多,可她所立之处太过显眼,难免招敌。 蔺琦墨蹙眉,微微侧头,看向方威,冷喝一声,“去请陛下,舰队全速前进!” 方威一声令下,舰队飞速前进,此刻麟国水师大军根本还来不及调整方向。惊慌失措下,后军乱成一团,接着一阵如蝗的飞箭,走石遮天蔽日从天而降,火光浓烟瞬时便冉冉而起,片刻便有几艘船损毁严重,带着船上惨叫的兵马沉没江中。 青国大军也已发现了麟军后面情形,顿时大受鼓舞,杀声冲天。麟国水师腹背受敌,顿时前后皆不能顾,陷入危局。顷刻间,阵型便被冲散,哀嚎声遍及江面。 一阵鼓噪如雷霆震响,又一阵箭雨落下,忽而麟国后军遭到的攻势弱了下来。疲于抵挡的兵勇不由纷纷诧异望向敌军,但见那冲在最前的战舰上,高高翘起的船头赫然站着一人,正是众人熟知的蔺琦墨。 此刻他一身黑衣,身姿俊伟,傲然孤立船头,握住一把丈余巨弓,弓身如臂,他左臂轻舒,右手弦筋如满月,张弓搭箭,森寒的箭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出冷光。 他右手一松,只见三道白光连环射出,如追云逐电,瞬间而至。那三箭在诡异的沉静中,在万众瞩目下直直向中军帅船飞去。 三道流光,一道穿过垛孔直没入船舱,一道如流星夺月将桅杆上方招展的旗杆一箭射折,而那另一箭竟险险擦过陈宁的肩头,插在了船壁上,没入数寸。 正对小将咆哮着转换阵型的陈宁骤然一僵,扭头望去,正迎上蔺琦墨肃冷的目光。 蔺琦墨似正等他看来,一见他望来,他沉俊的面上溢出一丝笑意,将手中巨弓一丢,朗声喝道:“陈宁,此战已无悬念,负隅抵抗只会徒增伤亡,麟国水师已无活路,你还是率军投降吧!” 陈宁顿时面起怒色,上前一步,怒喝道:“蔺琦墨,你这小人,悖主求荣,不配站在此处和本帅说话。今日纵使陈宁粉身碎骨,死后也是一条汉子!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对他的谩骂蔺琦墨面色不变,却微微摇头一笑,只道:“陈宁,你先见见一人再言是否投降吧。” 他说着缓缓侧开了身子,他的身后方威神态恭敬的请出一人,顿时麟军哗然。 那人身着明黄龙袍,衣冠微乱,神情颓败,正是麟武帝。 温暖的阳光自雕花精美的窗棂荡入屋中,拂在面上暖暖的,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清新。一场秋雨打落了无数落叶,风过已有了丝丝寒意。 罄冉将身体往厚厚的毯子中窝了窝,伸手取过桌上放着的茶盏,杯中绿叶清荡,茶香袅袅。低啜两口,恣意得望向四周。 入目正见安置在角落的沉木香缭绕着青烟婉转直上,伴着静垂的纱帐飘摇间金丝旖旎。 第99章 雯江水战(3) 罄冉凝眸看去,屋中的每一栋金丝木梁上都细细雕刻着美丽精致的图案,鬼斧神工极尽精巧,整个宫殿华美奢靡。 这里是麟国的皇宫,罄冉已经在此住了十多日了。望着这精美的宫殿,鼻翼萦绕着沉木香的气息,罄冉莫名竟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 那夜蔺琦墨带着六百人奇袭小湖口,竟生擒了麟武帝,麟国水师腹背受敌,国主被俘,陈宁投降。一切来的突然,却隐约又都在预想之中。 接着青国大军兵临琉城,太子率百官投诚,琉城不攻自破。然后,凤瑛顺理成章的进入了麟国的皇宫,成为了这座宫殿新的主人。 大战俨然已临近尾声,琉城一破,麟国已名存实亡。虽是如此,但此刻却万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凤瑛很忙,蔺琦墨却比他还忙。 这场战事不到一年便至如此,不是麟国太不堪一击,也不是青国士兵的战斗力太强,绝大多数原因出在蔺琦墨身上。他对麟国的影响力太大了,相应的此刻要担的责任便也越大。 且不说如飞翼军这样的旧部需要他去安置,便是那些战前对他谩骂诋毁的诸侯大臣们,此刻也都哭哭啼啼地前来找他。俨然,此刻蔺琦墨已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而蔺琦墨也不会置他们与不顾。 大军入城后,凤瑛便在皇宫入住,每日在辰庆宫处理事务。为了方便商讨战后事宜,凤瑛提出要蔺琦墨也住宫中,蔺琦墨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 一来他和凤瑛确实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商讨,再来麟国皇族此刻尽数被软禁在宫中,罄冉想,蔺琦墨终究是不放心凤瑛的。 便是这样,罄冉也跟着住进了麟国后宫,而且此刻她呆的还是麟国帝后的寝宫,凤藻宫。 蔺琦墨每日起早贪黑的忙,罄冉这些时日却过的恣意。每日吃喝不愁,还有两个贴心的宫女服侍着。 也不知为什么罄冉一下子变的很懒,这十多年来,起先是疲于练武,每日都起的甚早。后来又参了军,在镇西军中更是没有睡过一日的懒觉。再后来入了旌国庙堂,旌帝乃勤恳帝王,每日都早朝临政。 罄冉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然而这十多日来,罄冉简直变成了一只小猪。每天睁开眼睛便已天亮,连蔺琦墨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晚上也困的极早,绝大多数时间她睡着了,蔺琦墨都还没有回来。 若不是蔺琦墨不管多忙,每日午膳都坚持回来和她共用,罄冉想她怕是几天都见不到她的夫君。 打了个呵欠,一阵困意再次袭来,罄冉忙甩了甩脑袋。眼见外面阳光绚烂,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刚出内殿,坐在窗边发呆的陆霜便忙迎了上来,挑眉一笑,“夫人今儿倒显得精神。” 陆霜是陆赢的妹妹,自罄冉入了这凤藻宫,里里外外都是蔺琦墨安排的人,罄冉的两个侍女更是蔺琦墨亲自挑选的。 陆赢再怎么说也是个将领,一开始罄冉说什么也不愿他的妹妹来照顾自己,可见了陆霜一面便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爽朗的女孩,于是便像对待妹妹一般留在了身边。 “一会儿就该午膳了,走吧,陪我出去转转。”罄冉说着便跨步出了大殿。 陆霜忙笑着拿了罄冉的披风便快步跟上,一面不禁调侃。 “我道夫人今儿怎这么精神,原来是想帅爷了……” 罄冉大方地扬起笑容,回头道:“小妮子还真说对了,夫人我还真是想你们帅爷了。却不知我们陆霜整日魂不守舍的,心里惦记着哪个帅小伙啊?我可听说飞翼军的前锋少将马左扬天天在这凤藻宫边儿上转悠呢,霜儿,你说他没事来这儿转悠什么?” 见罄冉一脸打趣地凑了过来,陆霜登时便红了脸,却未曾避开罄冉的目光,闷声道:“那个榆木疙瘩,整日就知道在外面瞎转悠,有什么用!” 罄冉失笑,“倒不想马左扬在军中豪气冲天,爽朗不羁,在我们霜儿面前倒是忸怩害羞起来了。” 陆霜小脸更红,却气道:“谁让他害羞了?便是他鼓着勇气进来,我也不理他了!” 罄冉摇头而笑,“言不由衷,傻丫头,他不敢进来你不会出去啊!去,你去问问他,这些日帅爷都忙成这样了,他这个当下属的怎就那么闲,日日在我这凤藻宫外面瞎转悠!你且问问他,有这么当下属的吗!” “夫人?你怎么知道……” 见陆霜一脸诧异,罄冉轻点她的额头,“没出息的丫头,看你那坐立不安的样子,我就知道那榆木又来了。快去吧,把我的原话传给他,记得回来告诉我他是怎么回答的哦。” 罄冉说着眨巴几下眼睛,一把将陆霜推了出去。见陆霜忸怩一下,低头跑走,罄冉面有笑意,转身向花园走。 秋季的花园显得有些萧索,宫墙处倒是植着两颗灌木大树,在瑟瑟的花园中显得尤其青翠可爱。罄冉漫步向那处走,身影一纵便跃上了宽大的枝桠,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所谓秋高气爽在高处给人的感触更深,罄冉眯着眼仰望蔚蓝的天空,享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但觉身体一阵舒畅。 “你说你见过蔺夫人?真的吗?她长什么样?听说倾国倾城呢,是不是?” “我也是远远看了一眼,不过那姿态真像天宫里的仙女,连秦妃娘娘都及不上万一呢!” “现在都亡国了,哪里还来的什么秦妃?!我听说那蔺夫人真是月宫下凡的仙子呢,要不然怎么能收集神气,让飞翼军潜在水底一个多时辰都没事?!还有啊,听说那日在战场上,蔺夫人像仙女一样飞在流箭下,那箭落到她身上根本就伤不了她!现在整个青军都在说她是仙人转世,来帮助青国的!”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你们知道以前清元宫的小胜子吗?他是蔺帅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呢,现在就在凤藻宫里当值。他说晚上蔺夫人居住的含清殿都有仙气往外冒,一亮一亮的!” “听说蔺帅可疼爱夫人了,我还听说青国的皇帝陛下也喜欢着蔺夫人呢,还因为蔺夫人和蔺帅动了手。这蔺夫人啊,我看怕真是仙宫的仙女下凡,若不然哪能那么厉害!” “我若是蔺夫人,哪怕只一日,死掉我都愿意……” …… 几个小宫女说笑着远去,归功于极好的内力修为,罄冉将她们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话近来听的倒是不少,那场水战后,令罄冉意料不到的是,她这个蔺夫人竟一跃自凡人变成了仙子。 一场水战,罄冉可谓一战成名,硬生生压下了所有人的锋芒。提及雯江水战,大家可以不提指挥青国水师的主帅李鼎力,可以不提从天而降的蔺琦墨,却一定要说一说她这个有着神来之笔的蔺夫人。 罄冉还记得第一次见陆霜那丫头,她便兴匆匆得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最后念念有词的道。 “果然,不一样,真的有仙气。” 当时她极为迷茫,询问了陆霜之后才知外面已经流言满天飞,将她传的神乎其神了。 后来她哭笑不得地向蔺琦墨提起这事,他竟一本正经得道:“我的夫人本就是仙子啊,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仙子。”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清润的朗声自树下传来,罄冉蓦然回过神,入目蔺琦墨正一脸笑意盯着她。阳光照在他白玉般的面上,将那英俊不凡的五官映得闪闪发亮。 罄冉恶狠狠的瞪他一眼,恼道:“吓我一跳!” 蔺琦墨却满脸委屈,苦闷道:“为夫在对你念情诗呢,你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罄冉却笑的开心,也不打个招呼便从树桠上直直跳下,她这一跳分明便未用内力,更没任何技巧,完全是随意而为。 蔺琦墨一惊,忙伸出双臂倾身将她抱了个满怀。听到怀中传来咯咯的笑声,蔺琦墨心头一甜,抱着罄冉便在原地转了两圈。 “回去用膳吧,陆霜说你一早便在喊着说饿了。以后我不回来,便别等我。”蔺琦墨低头说着,将罄冉轻轻放在地上。 迎着他温柔的双眸,罄冉刚想点头,却不想一阵头晕传来,眼前微微一黑,本能地闭了下眼睛,抓着蔺琦墨的手也微微用力。 “怎么了?”察觉到罄冉不对劲,蔺琦墨忙将她重新带入怀中,面色关切。 那股头晕转瞬而去,罄冉睁开眼眸,见蔺琦墨满脸担忧忙是一笑,拉了他的手便向前走:“没事,许是刚刚你转的太猛,把我弄晕了。快些吃饭吧,我饿了。” 膳食很简单,四菜一汤,味道却不错。罄冉一阵埋头苦吃,待抬头时却见蔺琦墨端坐在一边正撑着手笑望着她。 被他戏谑的目光盯着,罄冉忍不住面颊一红,嘴上却气气地道:“怎么这么盯着我?嫌我吃的多,怕吃穷了你?” 蔺琦墨忙摇头,扬起他俊逸的修眉,道:“娘子多虑了,为夫虽然没有富可敌国,但是养活家小的本事还是有的。再者,有个能吃的夫人是福。看着你这么狼吞虎咽,嘿嘿,为夫很欣慰!” 他面上的神情分明便不是这么一回事,罄冉顿时便怒目相向,沉声道:“蔺琦墨!你什么意思?!嫌我吃的多就直说!” 罄冉言罢,却也觉着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她这厢泛着迷糊。蔺琦墨却不似她一般糊涂,他精通医术,有些事自比罄冉要敏感。最近他见她每日困顿,食量大增,再细细一想顿时便有些猜疑。 压制住心头的微跳,趁着罄冉发怔,蔺琦墨已忽而抬手扣上了她的手腕。 这本是他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然而眨眼间蔺琦墨面上的笑容便是一凝。接着他猛地将手臂一收,已将罄冉紧紧搂入了怀中。 罄冉一愣,她的脸颊正密密抵着蔺琦墨的心窝,她能感受到他剧烈跳动的心。还有他埋在她颈窝处微微颤抖着的面庞,无一不表露着这个男人压抑的剧烈情绪。 罄冉不明所以,任由他抱着,半响忽而觉得不对劲。 脖颈处那湿湿潮潮的感觉……那是什么?! 罄冉一惊,忙去推蔺琦墨,哪知他却将她抱得更紧。接着他微微侧头,低声在她的耳边呢喃:“别动,冉冉……” 他那声音蕴含着万千言语一般,罄冉一呆,只能本能问着,“你这是怎么了?” “傻瓜,我们要有一个家了,一个完整的家!” 他的话一字一顿,说得异常清晰,罄冉闻言又是一愣,眨巴了两下眼睛,顿时恍悟,脑中一片空白。 待蔺琦墨欢喜的面容映入眼眸,罄冉才傻呵呵的跟着他笑,抬手轻轻抚上肚皮。 两世为人,却命运弄人,罄冉一直是个少爱的女子。为人妻,为人母,在她的世界本就遥不可及。 然而此刻,她有宝宝了呢…… 傻笑抬头,罄冉只能茫然地问着蔺琦墨,“你说我要做娘了?你是说这里有个小宝宝了?” 蔺琦墨似是明白她现在的感受,小心翼翼起身,推开凳子,缓缓在罄冉面前蹲下,紧紧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冉冉,我们会做好父母的,他会是最幸福的孩子,会在爱中沐浴成长。相信我,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 他的双眼中写满了对生活的期待和信心,盛满了欢喜和幸福,温暖而轻柔地笼了她一身。 罄冉眼眶一热,险些落泪,在这个世界,她终于不再彷徨,终于不再有任何不安,望着这双蕴含了神情的眼眸,罄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拥有的一切。 爱她的人,她爱的人,原来连落泪也可以是因为欢喜…… 第100章 一夫当关(1) 日子变得忙碌了起来,虽然孩子不足三个月,但罄冉却绞尽脑汁去想她所知不多的孕妇注意事项。 她不再随意而为,每日都合理地安排营养、注意饮食、做适当运动。 不光如此,她还常常哼歌儿给宝宝听,讲故事给他,甚至会做以前不喜的事情,比如缝制衣服,习字画画。 她小心翼翼的照顾着自己,照顾着腹中的小生命。 当然,紧张的也不只是罄冉,蔺琦墨也变得不正常了起来。留在凤藻宫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每日都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罄冉身上。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已是深秋,琉城虽地处南方,可也有了寒意。 这日,阳光甚好,罄冉让人将小塌摆在殿外回廊下,躺在上面轻阖着眼假寐。一旁的梨木栏杆上放着一盘腌制的酸梅,她一面享受阳光,一面时不时拈起一颗酸梅来扔入嘴中,周身都笼着安适和祥和。 脚步声传来,罄冉抬眸,正见蔺琦墨迈着轻快的步子入了院子。目光盯着她,他灿烂一笑,兴冲冲奔了过来。 “冉冉,我想好了。所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我们给孩子取名盼若,将来她定然长的像你一样漂亮!” 这些日子每夜商讨孩子的名字是罄冉二人的大事,望着蔺琦墨发亮的眼眸,罄冉却是摇头。 “不好!宝宝是男娃子,怎能取女孩名字!” “你怎知会是男娃儿?我倒觉得会是个漂亮的小丫头。”蔺琦墨一脸不认同,在罄冉身边蹲下便笑嘻嘻的将脸庞贴在了她的小腹。 罄冉失笑,“听到宝宝抗议了吗?宝宝在我肚子里,我自然知道的!” “呀!真的动了一下!”蔺琦墨惊奇的道。 罄冉吓了一跳,忙直起身体,睁大了眼睛盯着蔺琦墨,问道:“真的吗?他真的动了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宝宝还不到三个月,哪里就会动了!帅爷骗夫人呢!” 身后传来陆霜的笑语,罄冉看向蔺琦墨果见他一脸坏笑,这才知犯了傻。 罄冉瞪了蔺琦墨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忽而听到蔺琦墨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边的事情已经快处理完了,再等我几日,我们便一起离开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罄冉一怔望向蔺琦墨,他面上带着轻柔的笑意,眼中因着那份对未来的希翼熠熠生辉,风吹动他的发,俊逸清华,让她砰然心动。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视,直至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陆赢大步而来,面上神情焦虑。罄冉心头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传来。 “大哥,出事了!” “怎么了?”蔺琦墨忙步下台阶,迎上陆赢。 陆赢将手中竹筒递给蔺琦墨,急声道:“北边刚送来的消息,夫人被战英帝的人劫走了!” 蔺琦墨面色一变,忙将竹筒打开拿出里面字条,面色渐转阴沉。 陆赢口中的夫人自是指的蔺琦茹,罄冉也是一惊,忙从躺椅上起身步下了台阶。 “哥,怎么会这样?夫人没事吧?”陆霜也满面焦急地询问着陆赢。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大哥,让我带一队飞翼军趁着夫人还未被带出旌国赶紧将夫人救回来吧,若是入了战国,再想救人只怕就难了。”陆赢焦急的道。 蔺琦墨蹙着眉,将手中纸条递给罄冉,她忙接过细细看了,心头不由突突直跳。 当时蔺琦墨为了带蔺琦茹离开战国颇费了些功夫,也暴露了不少他安置在战国的暗桩。之后,为防战英帝追寻报复,蔺琦墨便干脆撤了那些暗桩。 一个后宫女子意外失踪,这牵扯到帝王的颜面。战英帝在蔺琦茹离开后,也确实派了许多人找寻,蔺琦墨是月妃唯一的亲人,战英帝自然知道往那里寻找。这也是月妃离开战国会一直呆在琉城,住进麟宫,又颇受麟武帝照顾的原因。 虽然战英帝因月妃的事震怒,但是一个女子还不至于影响两个国家的关系。在战英帝发现蔺琦茹住在麟国皇宫后便对外宣称月妃病逝,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蔺琦茹在金彤城下公然露面,倒是引得百姓们议论了一段时间。但是一来月妃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再来战英帝也不会自揭其短,宣称金彤城下出现的女人是自己逃宫的嫔妃。 众人对一个后宫女子的了解本就不多,百姓们只道蔺琦墨有两个姐姐,议论起蔺琦茹时,也只津津乐道的谈起她在万军阵前对蔺琦墨的质问,倒不曾将她和战英帝的月妃联系起来。 望着手中的纸条,罄冉也深深凝起了眉头。英帝竟然派了一支军队,化装入旌掳了蔺琦茹!看来他们都低估了蔺琦茹在战英帝心目中的位置,怕是蔺琦茹自己也没想到战英帝竟会为她如此劳师动众。 蔺琦茹是蔺琦墨唯一的亲人了,又为蔺家付出甚多,她若出事,怕是蔺琦墨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罄冉叹息一声,望着蔺琦墨紧蹙的眉头,拉住他的手,沉声道:“战英帝是有备而来,如此兴师动众想要救出姐姐怕是不易。我看,你还是亲自过去一趟吧,趁着姐姐还在旌国一定得尽快将她救回来。” “对!大哥还是亲自去一趟吧!这边有我们在,不会出乱子的!”陆赢也忙劝道。 蔺琦墨反握住罄冉的手,却面有犹豫,半响都未说话。 迎上他的目光,罄冉忽而便明白了过来。 他这是在担心她! 事出突然,蔺琦墨此去必须争分夺秒,必要昼夜赶路,若是平时倒没什么,可依着现下罄冉的身体状态自是不适合骑马赶路。 罄冉眉头微跳,却还是扬唇一笑,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英帝的人定然会经过苍松密谷一带,我这就去给靖炎哥哥写信,让他留意此事。” 蔺琦墨还是匆匆离开了,不过临走却不忘好生安置了罄冉。他这一走,自然是不放心让罄冉独自留在麟宫,留在凤瑛眼皮子底下的。 于是当夜,罄冉便在蔺琦墨的安排下,偷偷溜出了麟宫,被安置在了琉城南面的一家民居中。 罄冉对蔺琦墨的安排也甚为放心,觉得他找的地方定然是安全的,于是便在民居中安心的养起胎来,只待胎位稳定后便北上去和蔺琦墨会合。 只是此刻的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一别竟是三个寒暑,世事百转千回才得重逢。 罄冉刚刚出宫的时日,凤瑛确实派了大批兵勇在琉城及附近城镇大规模翻找过几日,虽军队不曾伤人,但也搅的城中人心惶惶。 青军大规模搜城所用的名目是凤瑛遇刺,搜查刺客。然而罄冉却清楚,凤瑛定然是得知她不曾随蔺琦墨北上,他在找她! 一开始她还着实紧张了两日,可青军闯进小院数次,罄冉躲在密道中每次都安然无事,青军搜找数日便没了动静,罄冉就渐渐放下了心。 日子一晃便过去小半月,这日罄冉依旧依着惯例,用过晚膳后在院子中做了一阵健身操,看了一会儿书便上了床。 抚摸着还不见什么动静的小腹,和孩子低声交流了一会便迷迷糊糊得睡了过去。 睡着睡着只觉一阵心慌,接着分明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力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 屋中有人! 罄冉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目光落在屋门处,顿时便惊得没了呼吸。 那里赫然站着一人,欣长的身体迎着身后凄迷的夜色,月光将那人的声影拉的很长,投在地面上,罄冉心一揪,不觉启口。 “凤大哥……” 罄冉被囚禁了!已经整整十日,凤瑛将她困在凤藻宫中,并将里里外外的侍卫,宫女都换了个遍,在暗处布满了他的暗卫。 蔺琦墨离开,凤瑛便将宫中属于蔺琦墨的势力清了个遍,现下罄冉犹如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没有外援,没有出路,四周布满了精锐的眼睛。 对眼前的困境罄冉无能为力,她本不是骄纵之人,更非会哭闹耍泼之流,她只能顺着凤瑛的意思,保存实力,伺机而动。 这几日凤瑛每日必来,或是陪着她聊天,或是喝茶,或是用恳切的语气婉求她做些什么诸如弹琴之类的事情,有时候他只是安静的坐着用他一双深沉的眼眸盯着她。 罄冉从不触怒凤瑛,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讨好奉承的、她小心翼翼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凤瑛的态度几近卑微。 可便是她这种不哭不闹,这种讨好般的态度轻松地挡住了凤瑛所有的进攻,他无法对这样的她做出什么。 这般的罄冉让凤瑛深深的感受到了她的疏离、害怕还有她对他无时不在的警惕和抵触。 面对这样的罄冉,他的任何异样举动都会是罪恶的。有时凤瑛想,这样也不错,也许当她慢慢习惯了每日对着他,她有日会离不开他。 于是凤瑛将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罄冉身上,甚至连办公都从辰庆宫搬到了凤藻宫。 凤瑛俨然已将罄冉视为己物,标上了他的标签,这样的日子罄冉只觉每分每秒都担惊受怕。她心知蔺琦墨的人一定在想方设法的接近她,营救她,只是一时半会接近不了她罢了。 好在离凤瑛起驾回青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变得越来越忙,罄冉倒是得到了几许喘息的时间。 这些时日,最让罄冉担心的便是腹中的孩子。当初她有了身孕的事情并未大肆宣布,只凤藻宫的几人知晓,而那些人都是蔺琦墨的心腹。 罄冉心里很清楚,若凤瑛知道她有了蔺琦墨的孩子,怕是容下这个孩子的可能性极小。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必须好好保护自己的宝贝,若丢了这个孩子,她无法想象以后该如何面对蔺琦墨,他是那么期待孩子的出生。而她也相信,她定然能保护好她的孩子! 罄冉小心翼翼地掩护着这个孩子,好在她没有害喜的现象,再加上现在孩子月数不大,小腹只脱掉衣服后才能看出微隆。 天气越来越冷,穿的也越来越多,加上罄冉对衣服的刻意挑选,一时隐瞒倒是可以做到的。 这日罄冉午休起来正躺在软榻上依着软垫晒太阳,侍女进来禀报,凤瑛已在含清殿等候了。 伺候在屋中的几个婢女忙诚惶诚恐将罄冉从软榻上拉起,给她梳妆打扮一番,前前后后又检查了个遍,似是力求让她以最完美的姿态去服侍他们的王。 婢女恭敬而细致,一如这里的一切,精致、美丽,可这一切却都是强加在她身上的枷锁,罄冉苦笑。 她进入含清殿时,凤瑛正坐在椅子上把握着一只雕刻精巧的玉质麒麟,见她进来也未抬头,只是微微一扬袖子,笑道:“你这处太素净,我给你带了些小东西把玩,看看喜不喜欢。” 罄冉望去,但见殿中的四张桌子上都排满了各种宝贝,首饰、器物、雕品……各种质地,铃铛满目,一看便都是珍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罄冉随意望了眼,步至临近的一桌拿起一枚黑玉棋子,微笑道:“多谢凤大哥,只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没必要将这些送到这里来吧。” 凤瑛却是一笑,将手中玉麒麟随手一执,起身走向罄冉,手指划过阡陌纵横的棋盘,笑道:“这一套棋是用温玉制成的,倒是适合冬日把玩。这几日我会比较忙,没时间来看你,给你带些东西,你也不至太无聊。东西先放在这里,哪些喜欢,到时候回去就都带走。我已经在宫里给你收拾了一处清静的宫殿,你一定会喜欢的。” 迎上凤瑛笑意期盼的双眸,听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似她本就该呆在青国的皇宫一般,罄冉不觉有些怔住,心中几多滋味搅动着,有些窒息。 凤瑛瞧她定定望着自己,似是被蛊惑了,缓缓凑近罄冉,不自禁的伸手想将她一侧的头发拢到耳后,而罄冉却猛然回过神来,退了一步,躲开了他。 凤瑛目光闪动了下,空落落伸在半空的手动了几动,才缓缓收回。望着垂着头的罄冉,笑道:“冉冉,给我弹首曲子吧。上次听你弹琴还是在战英帝的寿宴上,已经快四个年景了。” 凤瑛的话带着几分恳切,几分怀念,还有一丝祈求。四周很安静,静的罄冉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凤瑛她无法拒绝。 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古琴,罄冉浅笑一下,点了点头便向那琴走去。 将琴抱起,放在矮桌,随意坐下,拨弄了两下。手感极好,音质流畅,是把难得的好琴。罄冉扬眉看向凤瑛,微微一笑,“想听什么?” 凤瑛却洒然落座,只挑眉道:“你随意吧。” 罄冉点头,手指触上琴弦,许是太久不曾弹琴,竟有些不知该弹什么。 半响她才微微牵起唇角,手指动了起来。琴音幽幽传出,忧伤而缠绵,断肠的愁与怨,透着的尽是哀痛的苍凉与压抑的哀伤。 凤瑛的神色越来越沉郁,目光复杂盯着罄冉,不曾有任何动作。 渐渐的,罄冉的手停了下来,幽幽的乐声绵绵而去,似是纠的人的心也跟着隐隐发疼。她抬眸望着凤瑛,一如他一般,一瞬不瞬。 半响,凤瑛起身,一步步走向罄冉,伸手勾住她的下巴抬起,他直逼她沉静的双眸,眯起双眼。 “呆在我身边,便如此让你难受?” 罄冉并不避让,长长的睫毛颤抖一下,轻声道:“凤大哥,感情向来是最不能勉强的,我爱我的夫君,一如你此刻不愿放开我一般,我也无法放弃对他的爱,片刻都不能。” 她的神情无比平静,目光无比清澄,凤瑛望着她,目光却越来越翻涌,神情也越来越阴沉,半响才压着声音道:“在朕的面前坦言你有多爱他,将朕的感情践踏在地,好,好,云罄冉,你可真好!” 他说罢,神情一拧,钳在罄冉下巴的手骤然用力,狠声道:“你既如此激我,便休怪我对付他。他悖国助我,只因信我能善待麟国百姓,信我能令这片土地清明安宁。冉冉,你说,若是我将麟国的贵族尽数屠杀,将麟国的百姓都变成我青国的奴隶,你那夫君会不会永远遭受世人唾骂,成为遗臭万年的贼子?” 罄冉神情有瞬间的慌乱,然而马上便笑了起来,“陛下,麟国已经不在,哪里还有麟国的百姓?他们都是青国的子民,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不会这么做的。” “哦?” “天下万民,皆我子民,如今陛下一统雯江南北,既然是子,难道还要分亲疏远近不同么?泱泱大国,有容乃大。陛下定然知道,若诛杀贵族,压制百姓,只会令其心怀怨恨,时刻想着反抗,隐患一日日加剧,一旦有一天有人起来反抗,百姓怨声载道,官员疲于应付,后果可想而知。四郎和陛下的协约,是份双赢的协约,不然陛下也不会答应他将其作为对麟的国策,陛下是明君,不会因意气之争,而偏失天下。”罄冉徐徐说着,目光不曾片刻离开凤瑛,与其针锋相对。 凤瑛定睛看着她,半响才道:“冉冉,你是认定朕不能将你怎么样吗?” 罄冉却轻轻摇头,“不,凤大哥,冉冉只是想坦言于凤大哥相处。凤大哥,放我走吧。” 罄冉目光轻闪,恳切而哀伤的盯着凤瑛。 放我一条生路,放爱一条生路,也放你自己一条生路吧。凤瑛,你可知道,这世上没有三个人的爱情,如此执着,只能将我们都逼向绝路。 凤瑛却冷声一笑,猩红着双眸,冰冷的话语自薄唇溢出。 “在朕身边让你生不如死吗?那么朕告诉你,从朕出生便从不知道何谓放手。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朕的怀中!” 他说罢,再不看罄冉一眼,甩开扣在她下巴的手,转身便向外大步而去。他的脚步极为匆忙,出了大殿挥手屏退跟随的人,凤瑛匆匆步入一处院落,四周一静,神情即可便痛苦起来。 他只觉心脉紊乱,大口呼吸着,扶住一颗大树,喉间一涌便喷出一口鲜血来。任由那血迹沿着唇角向下蜿蜒,凤瑛抬头望向高旷的天空,嘲讽一笑。 从何时起,她成了他解不开的心结,不知不觉深入骨髓,揉入血液。而现今,她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心劫,画地成牢,将他圈在其中,在劫难逃,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拉着她和他一起痛,和他一起沉沦。 秋末一场寒雨,将树上落叶尽数扫下,北地当即便有了冬的寒冷。北云山上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呈现一片萧瑟。 第101章 一夫当关(2) 阳光虽是钻出了云层,寒意却未走,空气中还是带着阴冷。太阳光将山脚下环山而过的马儿河照的波光粼粼,如银带缠绕,给荒芜的北云山添了一处风景。 此刻,半山腰上的一处民居小院,一缕炊烟袅袅自屋顶升起,映着骄阳初生,一派安宁。 不大的院中枪影翻飞,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舞得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也再无法承受,扬下了枝头。 “锵!”一声金石撞击之音响起,接着那身着褐色衣服的青年手中长枪突然脱手,向远处墙角射去,直直插入青石墙缝中。 几乎同时,白衣男子手中寒枪,银闪闪的枪头已抵在了对面青年的脖颈上。一阵静默过后,喝彩声骤然暴响在小院中。 “公子好功夫!” “三虎,功夫还欠火候啊,才过了七招!” ...... 众人纷纷吆喝着,更有一名留着小胡子的清瘦男子将手中长枪一横,扬声道:“这下该轮到我了吧!” 哄笑声响起,然而尚未等小胡子走上场中,自屋中走出一美妇来,嗔怪的扬声道:“都歇歇吧,切磋一个时辰了。小四,你过来下。” 这美妇正是不久前被战英帝派人掳去的蔺琦茹,而她口中所唤小四自然便是蔺琦墨了。 其实营救蔺琦茹并没花费太多时间,蔺琦墨昼夜赶路待奔至旌国时,恰逢英帝的人带着蔺琦茹经过苍松密谷一带。 那苍松密谷是白靖炎的地界,有白靖炎帮忙,再有蔺琦墨亲自出马,英帝的人根本没讨到什么好处,丢了人不说,还丢盔弃甲跑回了战国。 事情进行的出乎意料的顺利让蔺琦墨甚至极度后悔,当初真真该让陆赢带着人过来。虽然这样的想法,非常对不起姐姐,但是一想到罄冉还怀着身孕,而他却丢下她来了这万里之外,心里便极度不是个滋味。 尤其是这两天,蔺琦墨的心里总是慌慌的。当时虽妥善安置了罄冉,但总是走的太过匆忙,凤瑛又手段高明,蔺琦墨越想便越是不安。 昨日将姐姐安置在这北云山,蔺琦墨今日便打算离开,回麟国去接来罄冉。昨夜他已经跟蔺琦茹说过要走的事,蔺琦茹一听罄冉有了身孕,便只怨怪他不知轻重,直催着他离开,想来现在姐姐唤他,定然也和罄冉有关。 蔺琦墨将手中寒枪一扔,转身大步便进了屋。 厅堂小桌上已摆好早膳,蔺琦茹正端坐着,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快些吃,吃完了也好早点上路。” 蔺琦墨笑着落座,拿起一个馒头便咬了一口,不忘抬眸看向蔺琦茹,笑道:“姐姐这话说的倒好似小四马上要上断头台一般。” 蔺琦茹瞪他一眼,面色一沉,“口无遮拦!姐姐知道你急着赶回去,但是这一路上该休息还是要休息,注意点身体。接到冉冉也别急着回来,她身子沉,这里毕竟是小地方,怕是没有好的稳婆。依我看,你们倒不如一起去旌都,等罄冉生产了再过来姐姐这里也不迟。” 见蔺琦墨一面狼吞虎咽地喝汤,一面不迭点头,蔺琦茹这才面色渐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小包,推向蔺琦墨。 “这是早年娘亲挂在你脖子上的长命锁,是娘亲当年亲自上大佛山求光远大师开过光的,你带给罄冉,将来给孩子挂上。” 蔺琦墨再度点头,只是这次目光已多了几分认真和感念。将吃光的饭碗大力放在桌上,他郑重的拿起那红绸收入怀中,站起身来。 “这里很安全,战国那边但有风吹草动,靖炎一定会察觉到。姐姐放心呆在这里,等冉儿生产,我们一定带着孩子前来投靠姐姐,到时候还请姐姐一定收留我们。” “你这死小子,竟说混话!快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蔺琦茹嗔恼说着,推了一把蔺琦墨。 蔺琦墨面有笑意,转身大步便向外走。然而刚迈几步,他唇际的笑容便微微一凝,脚步也顿在了半空。凝神细听,顿时他面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不见了。 他猛然俯身,侧脸便将右耳贴在了地上,神情渐转凝重,眉头已结在了一起。 蔺琦茹也看出他的不对来,见他起身,忙开口问道:“怎么了?” “有一队大军正从北面向这边急速冲来,听声音起码有数万人!姐,你这些日一直在北边,可曾听说旌帝向南调兵?” “没有啊!倒是这北边一直不安宁,上个月左膺王的铁骑还袭扰了磨城,听说杀了不少百姓,潭州府兵的粮仓被洗劫一空。哦,上月末旌帝还令镇西军将防线自西边向北推了些,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向南调兵!” 蔺琦茹的话刚一出口,便立马惊得面色一变,纵使她是女流,但终究是将门之后,即刻便察觉出了问题所在。 “姐,怕真出大事了!快去收拾下东西!”蔺琦墨果断说着,面色沉重,大步出了屋子。 其实这旌国北疆至战国北岭一带,终年都受到草原异族的袭扰,自燕奚侬登基之后,旌国内政渐稳,草原却连年内乱。 北边倒是着实安静了一段时间,直到前些年草原一部首领塔素罗以铁血手腕两年一统草原六大部族,建立了图吉国,草原铁骑便频频南下骚扰叩关。 塔素罗骁勇,再加上草原连年内战,已经耗空了内需,向南掠夺是解决困境的好法子。尤其这一年多来,图吉国力日渐强盛,已隐有南侵之意,光夏季到秋季边境便发生大小战争多次。 塔素罗的铁骑虽说厉害,但是旌国和战国也都不是好欺之邦,这些年旌国派大将陈忠镇守边关,塔素罗倒也没占到多大的便宜,双方的战事一直都处在局部拉锯的状态,但会不会爆发大战,何时爆发,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现在看来,这场战事,倒是让他蔺琦墨碰了个正着!蔺琦墨现在已基本确定,正向这边奔来的大队人马绝对是图吉异族,因为若是本国调兵,都会事先贴出公告,以免惊民。 只是蔺琦墨却不明白,这北云山西北面不远便是旌国的北境第一关卡燕然关,驻守了旌国兵马两万余人,守将更是旌国数的上号的大将王金斗。图吉的铁骑自北面杀过来,没道理会如此悄无声息啊! 可这个问题蔺琦墨已没有时间多想,他刚冲出屋子,院中留守的六个飞翼军暗卫便冲了过来。显然,他们也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公子,快带着夫人离开这里吧!听这样子,大队距此不过一刻钟,得快些撤离这里!” 蔺琦墨却眉宇紧锁盯向北方,沉默了良久,他才转过头来,吩咐道:“程志,你现在马上通知村里乡亲撤离。” “马扬,江明,你二人速速到东面岭上,将烽火燃起来。” “高源,三虎,你二人负责保护夫人,一定要将夫人安全带到宿州去!” “程岳腾,你跟着我!现在分头行动,这是命令,不得怠慢!”蔺琦墨说罢,历目扫向六人。 “是!”六人应声,迅速分散。 蔺琦墨带着程岳腾转身,正见蔺琦茹蹙着眉头探究地盯着他,心知瞒不住她,蔺琦墨几步上前,沉声道:“姐,这北云山是通往南边的要塞,过了此山南面便是一马平川,若让图吉的兵马冲过北云山,那沿着平原南去能直抵中原腹地,沿着官道甚至能一直攻至旌都去。姐,图吉人凶残,若让他们入了关,那可真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这事儿既然给我碰上了,便不能置之不理!姐,你快随三虎离开吧,父亲的金甲得留给我!” 他一口气说罢,绕过蔺琦茹便向屋中走,手臂一紧,回头正迎上蔺琦茹蕴着眼泪的双眸。 “姐为你骄傲!去吧,只是你得记住罄冉和孩子还在等着你,你等留着命回来!我蔺家仅百年间已出了一十九位寡妇,你不能让罄冉成为那第二十个!也不能让你的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 蔺琦墨眼眶微微一热,重重点头,再不做停留,大步便奔进了屋。 蔺琦茹望着他的背影,终是淌下两行泪来,只喃喃道:“小四,一定要活着,不然姐会恨死自己……” 北云山位于旌国北境,横卧千里,北云山以北数百里乃旌国第一关卡燕然关,山脚又有马儿河天险屏障。穿山而过,便是平原千里,故而这北云山历来都是兵家必争的要地。 只是这些年,一来图吉的骚扰多是挠痒痒般的小打小闹,再来又有燕然关挡在前面,故而北云山并未驻军。只因距离北云山东北不远便是金州城池,驻守着金州兵马数万。若敌军来攻,便是突过燕然关,金州兵马也有充足的时间赶到北云山布防。 只是这次实在诡异,蔺琦墨怎么也想不通,图吉的兵马到底是怎样无声无息便到了这北云山的! 可此刻容不得他多想,更容不得他不相信!遥望着远处腾起的漫天尘土,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动,蔺琦墨已一万个确定,来的必是图吉兵马。这样的气势和速度,只有在草原上驰骋拼杀过的勇士才能达到。 蔺琦墨的目光沉定不动,直直盯着前方,片刻功夫,整个山体都震动了起来。 身下的大白似乎也被这样的震动惊到,高高的扬了扬蹄子,蔺琦墨用力勒紧马缰,感受到它稍稍安宁了才将缰绳放松。 他低头抚摸着大白柔顺的鬃毛,眼中闪过几分不舍,可终究还是一个翻身利落的下了马背。撩起袍子一扯便撕下了一块白布,他将腿上匕首抽出,指头在便锋锐的刀刃上一拉,鲜血便滴了下来。 拍拍大白的马背,蔺琦墨笑道:“兄弟,借你靠靠。” 将白布往马背上一按,蔺琦墨挥手便在上面写下了一行血书,目光久久凝在那一行字上,他的神情竟斗转间变了几变。 温柔、挣扎、伤痛、不甘、坚定……眼眸不自禁收缩着,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蔺琦墨终是将白布一收,将它紧紧束在马脖下的铃铛上,牢牢的打了两个结。 最后看了眼,抬手两个扬起便瞬间将的白的马鞍卸下扔向了一边的山谷。大白似是感受到不对劲,睁着一双眼使劲盯着蔺琦墨看。 “这鞍我给你扔掉了,兄弟,以后好好找个林子过日子,别再让人骑你了。去找清风,将这东西带给她,然后你就自由了。去吧……”蔺琦墨说罢,抬手拍了拍大白,挥挥手示意它离开。 可大白非但没走,反倒侧身用头噌了蹭蔺琦墨,一双眼睛越发有神的盯着他。蔺琦墨迎上它炯炯幽深的眼睛,蓦然竟觉它能听懂他的话。只觉它那眼中写满了依恋和不舍,让他看着心酸。 “走吧,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大白,你是聪明的马!赶紧走!”蔺琦墨说着,极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可大白依旧不动,反倒嘶鸣了几声,仿若哀求。蔺琦墨顿时就变了面色,退后一步,将手中银枪一横,冷声便骂。 “男子汉死便死矣,休做女儿态!你这成什么样子!让你滚,就赶紧给老子滚蛋!”他吼着,将枪头一横,对着大白的屁股便是一棍。 大白吃疼,嘶鸣了一声,拔腿便冲向了山道。可跑出十来米却又猛地停住,又扭头看向蔺琦墨。 蔺琦墨顿感吼头一紧,却毫不犹豫地将枪再次一竖,对着大白便做了个极为凶狠的动作。大白前蹄跳了两跳,终是转身撒腿而去,这次它再没回头。 蔺琦墨见它离去,长长叹了口气,银枪斜指,转身向山脚下的一线银河飞掠而去。 此时马儿河的北面,平原上腾起的尘土越来越高,三万人的图吉精骑正以破风劈浪般的速度直冲马儿河,那气势绝对是震动天地,让山川都折服颤抖。 这三万精骑个个都是草原上舔过刀口在死人堆中滚了再滚的汉子,是图吉王塔索罗精心挑选出的精骑中的精锐! 三万骑兵冲杀而来,目标正是渡过马儿河,穿过北云山,直插旌国腹地。而冲在全军最前面一身重甲,身材魁梧的大胡子正是图吉王塔索罗。 却见他锐利的目光直盯马儿河上那一座五六米宽的石桥,大喝一声,“全速前进,抢渡马儿桥,杀到嬴城去!冲啊!” 第102章 一夫当关(3) 经他这一声大喝,他身下马儿飞冲而出,一人独领阵前。 石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就在塔索罗的马蹄要踏上那石桥之时,一股强劲的破风之音逼来。 塔索罗骤然提起马缰,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紧接着三道流光闪过,险险插过腾起的马腹,三支金翎箭直直没入了石桥边缘的石缝中,箭没数寸,颤巍巍抖动着。 塔索罗一惊,他根本就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遭到伏击,满色一变,骤然高高抬起了右手。身后万军齐齐跟着停马,然而纵使这三万精骑训练有素,个个都马技高超,但如此急停,也不免一阵混乱。 “父汗,这里怎么会有埋伏!” 说话者是个长相俊美,身体健美,身着一身戎装的少女,她一面紧盯那三支插在桥头颤巍巍抖动着的羽箭,一面急忙打马上问着刚刚稳住马匹的塔索罗,此女正是塔索罗之女东亦歌。 塔索罗却未回答她的话,目光鹰隼般盯着前方山坡。东亦歌跟着望去,正诧异那里什么异常也没有,却忽而见一道流光自山道的转弯处急掠了过来! 天呐! 待东亦歌看清楚那道流光,不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那竟是一个人!一个急掠而来的人!他的速度竟可以快成这般! 但见那人一身金色战甲,熠熠流光,飞奔而来,雪白的大麾随着长风鼓动着,将他的身影映得如一只展翅腾飞的大鹏。 那人一面疾奔,一面竟弯弓搭箭,那姿态行云流水,接着自他手指间流泻出三道闪电般的光芒,三支羽箭破风而来。 就在极短的刹那,那尖锐的羽箭长啸声便到了近前,直逼塔索罗面门。 “父汗!” 东亦歌忍不住惊呼,塔索罗却目光一眯,快速地抬起了手中弯刀,他身体向右一侧,背微微躬起,手中弯刀刀背立起,‘当当’两声,那两支流箭已被挡住。然而那箭的力道竟大极,塔索罗纵有所准备,还是被那箭的后劲冲的身体向后一倒,幸好他双腿夹紧了马肚才不致跌下。 可他身后一名小将却惨叫一声,直直跌下了马背,塔索罗知道,那是方才他避开的一箭。 大军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顿时寂然无声,似乎连马儿的喷鼻声都消失了! 众人大骇,不免都将目光投向那发箭之人的身上。但见那人已冲至坡下,宛如天神降世,立定在石桥对面。他身后雪白的披风鼓满了风,像是一对翱翔的翅膀招展着,待他立定半响,那披风才缓缓沉下。 此时众人才来得及去看他的容颜,顿时更震在当场。那竟是一个长相极为俊美的男人,面容美如冠玉,皎若雪莲,肤似寒冰,眉如墨裁,俊美的简直不似男人,却偏有一身的阳光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一身金甲着身,身姿挺拔,威势迫人,更让人不能忽视的是那人的眼睛。一双如黑宝石般闪耀的眼眸,流盼之间竟是夺人心魂的锐利和威严。 而此刻那人手持一杆银枪立在桥头,威逼全军,那样子竟是要以一己之力守住马儿桥,阻万军于桥头。 一时间大军竟齐齐看的一呆,倒是塔索罗最先回过神来,满面肃冷,冷哼了一声。他身后副将吉突忙策马上前,扬声道:“挡者何人,速速离开!” 却听一声朗笑传来,接着那人忽而收笑,目光锐利盯向塔索罗,冷声道:“老子是谁尔等无需知道,只需知晓,今日有老子守在这里,你们便休想踏过此桥一步!” 此人说话极其狂妄,却不是蔺琦墨是谁! 狂成这般的着实没有见过,吉突顿时便被噎得面目通红,没了声音。 塔索罗却是一笑,声动九天,“壮士,本汗观你有几分真本事,惜你是个人才不愿杀你!你还是速速离开这里吧!” 蔺琦墨挑眉一笑,竟兀自一跃在桥栏上歪坐了下来,将手中银枪向桥中间一横,仰着头斜睨着塔索罗,讥讽道:“你便是图吉国主塔索罗吧?老子敬你是条汉子,这桥你倒是过还是不过,休要婆婆妈妈!” 他竟对一国国主如此放肆,顿时便激怒了整个大军,对面一阵喧闹,接着塔索罗高高抬起了手,冲身后四大将领使了个眼色。 本来塔索罗的目的便是尽快通过北云山,此刻当然不改初衷,不能因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便阻了大军前行。 四人接到目光,互望一眼,同时策马向桥上冲去。蔺琦墨却神情不变,只唇角微微挑起,将手中长枪一竖,飞冲迎上。 四人对阵一人,而且蔺琦墨还没有马,这在图吉人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悬念。但是他们错了,而且很快他们便发现错了! 简直便是在眨眼功夫,蔺琦墨自桥栏上跃下,猛然屈膝将长枪直直刺出,这一刺看似简单,然而却蕴藉了无穷力量,狠,准,快,一枪刺入那直冲而来骏马的马腹,马儿冲力太强,竟生生被这一枪之力带起,接着蔺琦墨侧开身子,骤然抽出那长枪,以诡异的姿态送出。 那飞冲而去的第一人已被斜穿咽喉,交错而过,他甚至没能闭上眼睛便直直倒下了马背。 那马儿受了重伤,被枪劲挑过,竟仰面翻去,带着悲鸣的嘶声直直向桥下坠去。 这一切太骇人了,冲来的第二三个人惊骇间却不知死亡已经降临。枪影交错着金甲流光,飞舞间如同一场完美的个人秀,晃的众人一阵眼花,只在终于看清时,发现石桥上眨眼间横七竖八躺了四人,正是自己军中的四名参将。 而那俊美男子,此刻傲然端坐马上,神情桀骜,银枪斜点桥面,滴滴答答正躺着鲜血,而他雪白的披风,竟依旧纤尘不染。 “图吉的勇士?哼,不过如此。” 塔索罗望着这一幕,纵使他留了半张脸的络腮胡也能看出此刻他的面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 不必塔索罗发令,早已有八人从阵中冲出,杀喊着冲向蔺琦墨。 蔺琦墨也知道,这一场战将会是他一生最为惨烈的一战,也很有可能会成为他此生的最后一战。但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只知道,绝对不能让这些恶魔过桥,绝对不能! 御马飞冲而出,蔺琦墨再次投入了激战之中。这是一场无需公平的战斗,塔索罗的目的是尽快过河,不断有人被蔺琦墨放倒,然而不断有更多的人冲上去围住他。他雪白的披风早已被鲜血染红,分不出哪是敌人的血,哪是自己的。 从以一抵四,到抵八,到抵十六,到抵……上百! 蔺琦墨死死守在桥头,任凭有多少人冲过来,他的身影依旧稳然,不曾有片刻稍离。此刻的塔索罗已然不知该忌恨眼前这个修罗一般的男子,还是该敬佩他。 可他必须过河,再不欲在此纠缠,塔索罗一个眼神,一排弓弩手齐齐跪地,将森寒的箭头齐齐对准了那个游舞的身影。 一阵震耳欲聋的箭鸣声传来,漫天的箭羽普天盖地向蔺琦墨射去,他却毫不惊慌,御气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一手将银枪舞成光盾,一手抓起一个图吉士兵挡住侧面飞来的箭羽。他的身影移动间,趁着图吉弓弩手交接之际,不断将地下堆积的尸首向后或扔去,或踢去,或以长枪挑飞。 数番箭阵下来,他竟用图吉士兵的尸首生生堵了一道高墙,将马儿桥口堵得严严实实。再一阵箭飞射而来,蔺琦墨朗声大喝,“这就是图吉的雄兵铁骑?!哈哈,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身影一纵躲闪在那用尸首堆成的城墙后,蔺琦墨一阵放声大笑,间或抬手以长枪挡住自头顶穿过的流箭,姿态慵懒的如同闲院赏花。 一阵流箭,几乎尽数都插入了图吉士兵的尸首上,白花花的箭羽看着惊人,血流满地,早已将桥头染成了一片修罗场,早已染红了整个马儿河。 箭雨稍歇,蔺琦墨飞身而起,孤身站立在那尸首堆上傲视图吉万军,朗声讥道:“图吉的勇士们,瞧瞧你们的王吧,你们的生命在他的眼中分文不值,你们的尊严在他眼中狗屁不如,可怜你们竟为他舍生卖命,爷真替你们不值!塔素罗,还有什么手段,尽快使出来!老子等着!” 他说着看也不看便伸手拔出右臂上的一箭,随手一扔,在人墙上翘腿坐了下去。 他这么一说塔素罗自不会再放箭,何况放箭对蔺琦墨也没什么用。一声命令,大队大队的兵勇嘶喊着再次向蔺琦墨冲去。 蔺琦墨浑身流血,敌人一拨拨地往上攻,他坐在尸体堆上,不知疲倦地一枪枪挑着,尸体堆也越来越大,将桥口越堵越严,甚至连桥下都扔了不少尸体。 他一面挑着,一面大笑,“狗娘养的,想要过河,就从老子的尸体上爬过去吧!来啊!”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失血的感觉越来越严重,眼前阵阵发黑。 血,漫天的血如红雨一般铺天盖地,将面容洗得鬼厉般狰狞,银枪断了,便抽出腰际寒剑,冷光乍起,风雷变动,依旧威势摄人。 蔺琦墨记不清,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图吉大兵,四周满目的尸首将他的身影衬得如同孤独的野狼,他眸中充满了血腥和戾气,死死地守在桥头。 天空开始由蓝色变成红色,由红色变成红黑交替,最后那黑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蔺琦墨知道,他撑不住了……心中剧痛,却仍提起真气,暴喝一声:“塔素罗,老子死也拉你垫背!” 他长啸一声,人剑合一,突入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中,寒剑随着手臂无意识地左砍右劈,挡者无不被他刺得飞跌开去。 砍杀间,他视线掠向南面,心中默念:冉冉,对不起…… 那声对不起不停的在脑中回旋,似是天地间言语万千,他已只懂这一句是为何意。 恍惚间眼前闪过她清丽的面容,笑容依旧温柔恬静,恍惚间他看到她抱着个粉雕玉砌的娃儿走向他,她在笑着,指着他道。 “叫爹爹,爹爹……” 背上一股撕裂心肺的疼痛传来,蔺琦墨双目血红,喷出一口鲜血,剑生出浑圆劲气,神勇难当,再有数十名围着他的图吉士兵倒将于地。 蔺琦墨也终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倒于地上,眼睛沉重得再也无法睁开,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角缓缓淌下一行血泪,终是抵不住满身的疲惫,陷入了一片黑沉。 凤藻宫中,罄冉正坐在殿廊下的躺椅中,望着天际夕阳饮着一杯花茶,扭头时却见凤瑛迈步入了院子。 自从那日两人不快后,凤瑛便再未来过她这里,于是罄冉这五六日过得极为恣意。现在毫无准备便看到了凤瑛,罄冉禁不住心一紧,握着杯盏的手便也跟着用了力。 可她明明未用多少力量,却听‘噗’的一声,手中杯盏竟莫名碎裂,叮当地掉了一地碎片,茶水不防洒了一身,手心更是有刺疼传来。 罄冉茫然低头,呆呆地望着手中鲜血向下急淌,像是决口的水渠一般,一点点落在雪白的衣裙上,瞬间蕴成红色的花朵。 “怎么这么不小心!”凤瑛微恼的声音传来,接着罄冉的手便被他抓住,银白的带子随即压上了血流的伤口。 “好疼……”罄冉喃喃着,一双眼睛没有焦距的盯着那染血的裙子。 “很疼吗?” 凤瑛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罄冉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入目凤瑛正关切而心疼的望着她。而她的手被他抓在手中,压在她伤口上的那片银色的布,分明便是凤瑛自龙袍上扯下的! 罄冉一惊,忙抽了手,自行缠绕两下,轻笑道:“瞧我,喝个茶竟能将茶杯捏碎,果真是个悍妇呢。” 凤瑛见她不甚在意的缠绕着手上的伤口,不免蹙眉,“不是说疼吗?怎么也不放轻点!” 罄冉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他在讨论她的手。刚刚不知怎的,胸口一阵撕裂的疼,让她忍不住低喃了出来。显然,凤瑛误会了,但是罄冉也没打算解释,只微微一笑。 “凤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明日辰时动身回京,你于我一起,让侍女收拾一下吧。这伤口可不能这么草草处理,还愣着做什么,去请太医啊!”凤瑛历目扫向身旁跪着的婢女,婢女忙磕了个头,匆匆而去。 第103章 计逃鬼村(1) 翌日,天还没亮罄冉就被挖出了被窝,登上马车摇摇晃晃的一路向谧城行去。 这些时日在凤藻宫,罄冉虽用尽了心思找凤瑛的疏漏之处,奈何一直没有谋划出一个完美的计划来。这日子一晃竟已一个月,眼见着从秋季变为冬季,罄冉的心也躁动了起来。 一来随着日子过去,她的小腹正一点点鼓起,若非现在是冬季,她又刻意穿着宽松,恐怕早就瞒不住了。 再来,凤藻宫她都找不到突破口,若是进了青国皇宫,罄冉只怕自己更插翅难飞。 所以,不管再难,在去谧城的路上,她一定要寻到机会离开! 可这机会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凤瑛回宫虽是没有带上整个青国军队,但是浩浩荡荡护驾的也有近五千人,然而这五千人个个都无功高强。 凤瑛似料定她在途中会不老实,对她的“看护”可谓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就连上茅厕,都不允许她脱离宫人视线,这让罄冉极度烦闷,心情也因着一日日北上,而低沉下来。 这夜大队行至绮梦山一带,夜色渐深,乌云闭月,排顶压来,呼呼的北风急躁得吹过山岭,将草屑枯枝带得漫天飞,凛冽的风吹在面上似能刮出血口子。 看样子,竟是要下雪。果然大队没进入绮梦山,雪花便落了下来,可下的竟是雨夹雪,这雪一落,打得风灯熄灭,山路也变得极为难行,整个大队便似爬在蜿蜒山道上的蜗牛,一点一点向前挪。 凤瑛离开谧城已久,如今赶着回去,大概军中后勤也没料到今年的雪会来的这么早,再加上他们这一路甚少在野外过夜,所以队中并未置办炭火。 如今山风一吹,休说那些衣衫单薄的宫女,便是有着深厚内力的罄冉都不免觉得有些寒。 马车摇晃,灯火摇曳,罄冉将手中的书扔到一边,抱着腿缩在锦被中发起呆来。连马车停下她都没有察觉,直到‘吱呀’一声响传来,罄冉扭头方见凤瑛侧身进了马车。 外间的婢女忙起身给他收拾好落雪的衣服,凤瑛将她们挥退,弯腰进了内车。也不等罄冉招呼便在毯子上盘膝而坐,见罄冉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他不免一笑,道:“就知道你会冷,我让人温了酒,等下暖暖身体就好些了。” 他说着便欲伸手去拉罄冉放在被子外面冻得十指通红的手,罄冉却是一笑,忙道:“是啊,太冷了,真是鬼天气。” 一面笑着,一面借势往被子里缩,顺带连手也收进了被子。 凤瑛也不在意,柔声道:“是我太急着赶路了,倒累了你……” 话没说完便有宫女进来摆放小桌,安置酒具,待一切弄好,宫人退下,凤瑛才继续道:“既已知你这般怕冷,以后便不再夜里赶路了。” 罄冉笑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高兴。 凤瑛只低垂着眼眸,执起温好的酒壶,手微倾,壶中洒出玉浆一线,缓缓落入杯中。他将酒杯推给罄冉,抬眸,“尝尝,这可是武帝珍藏了数年的佳酿。” 罄冉本就贪杯,更何况是这样的寒夜,虽顾念腹中孩子,但她生恐凤瑛起疑。故而闻言,她也不客套,执杯触唇,一饮而尽。 醇酒入喉,暖流下怀,一阵舒坦,罄冉不由挑眉,称道:“果真是好酒!武帝倒是个识酒的!” 她的神情似个十足的酒鬼,凤瑛摇头失笑,抬手又给她注满,罄冉一饮而尽。 凤瑛却未再倒给她,而是定睛望着她,微笑道:“冉冉难道不该给我倒上一杯?” 他的眸中写着执意,罄冉执壶给他斟酒,推至他面前,抬了抬手。 凤瑛却没有动作,只望着那杯子笑道:“冉冉没有诚意。” 罄冉一愣,身体前倾,端起那杯子送至凤瑛面前。 正等着凤瑛去接,却不想他竟抬眸对她清风一笑,接着便直接凑上了薄唇,就着她的水抿起了那杯中酒。 罄冉手一僵,但此刻总不能撤出去吧!于是她便弯起手腕,迫使凤瑛不得不一口将那酒喝下。 凤瑛也确实张了口,任由酒水尽数滑入唇中,然而就在罄冉松了一口气,准备将手撤离时,他却倏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将她手中杯子取下,他缓缓一笑。 “瞧你,都洒到手上了!” 罄冉望去,果见食指上沾着酒珠,在灯光下盈盈发亮。 罄冉一笑,正欲将手收回,却不想凤瑛忽而凑近,伸出灵巧的舌一卷便将那晶莹舔入了唇中。温柔的动作,冰于火的交融,红唇玉指,交杂着凤瑛含笑的眸。 自他掳了她,从来以礼相待,似想慢慢化去她的心防,如今他突然这般,罄冉完全没能料到,不觉瞪大了眼,身子一僵,接着她眉头蹙起,五指握起,大力去抽被他抓着的手腕。 凤瑛却将手一紧,抬眸望她,舒雅又笑,“你的手好冰。” 却在此时,马车外响起凤戈的声音,“主子。” 凤瑛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快,但是自凤捷不在后,凤瑛身边便只剩下了凤戈。所以他面上的不快转瞬即逝,不舍地放开罄冉,一面问道:“何事?” “主子不是说要找个地方避雪吗,这崖下倒是住了两户人家,属下询问过了。山民说,沿着山路下去倒是有一个废弃的村子,那里常年闹鬼,死了不少人,百姓们都陆续离开了,现在整个村子几乎都是空的。属下看了下,那山谷倒是个避雪的好地方,能剩下我们全队的人,只是……” “只是什么?!”凤瑛面有不耐。 却听外面凤戈又道:“只是村子怕是真的有鬼,属下担心陛下龙体别过了晦气。属下想,要不陛下和云姑娘便在这山崖处的民居将就一夜?属下们守在外面便是,不怕寒的。” 凤瑛未多想便打算领着罄冉到上崖上的民居借宿,倒不是他真怕过了什么晦气,只是想着山谷里村民都不在,即便是生上了火,一时半刻屋子也暖和不了,罄冉手那么冷,自然是哪儿暖和呆在哪儿的。 可尚未等他说话,罄冉却兴冲冲的一把推开的窗户,直吓了外面的凤戈一跳。 “你说什么?闹鬼?” 凤瑛见她半个身体都快要探出马车,而天上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鹅毛大雪,他忙将罄冉拉回,急声道:“小心着凉,这路上药材都不齐全,得注意点才好。” 罄冉感念一笑,却道:“我好奇嘛,居然整个村子都闹鬼,我还没见过鬼呢,自然稀奇!凤戈,你能将那个村民带过来,让他和我好好讲讲这鬼的事儿。” 凤戈有些哭笑不得,万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人听到鬼变得如此兴奋,目光犹豫落到凤瑛面上。 罄冉忙一脸希翼地盯着凤瑛,似生怕他说出个不字来。对着她这样的目光,凤瑛怎能拒绝? 当即他便宠溺一笑冲凤戈挥了挥手,只是此刻的他并没有注意到,罄冉低垂的眸底分明闪动着一丝异样的光芒。 她正在暗自压制着乱跳的心,请上苍保佑一定要让事情是她想的那样,若这“闹鬼”真如她所想,那么今夜便是她逃离之时! 没一会儿凤戈带着一个村民打扮的青年走了过来。青年并不知所见的是青国皇帝,战战兢兢的过来,偷瞄了眼马车周围护着的铁甲战士,尚未走至马车跟前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喊一声。 “官爷饶命。” 罄冉目光在他满是补丁的衣衫上带过,心想这些年麟国诸侯争锋,看来百姓过的确实疾苦,和官府更是没有半点的亲近,只有恐惧。 于是她便扬起了笑容,尽量和声悦气地问:“你且起来回话,你这样跪着我听不清你说话。” 想来山里真不常见这样的官兵大队,尤其凤瑛所带兵勇银甲铁盔,一看就非常人,那青年是真的吓怕了,竟依旧哆哆嗦嗦跪着。 罄冉正欲笑的更亲切点,凤瑛却漫不经心地撇了凤戈一眼,凤戈架起那青年便拖到了车前。 罄冉愕然,笑容收敛,只亲和的问道:“你说闹鬼的是下面山谷里的村子吗?” “是。” “那是怎么个闹鬼法?鬼会吃人吗?”罄冉尽量表现的一脸兴趣盎然。 青年吞咽了下口水,才白着脸断断续续道:“不吃人,就是……就是索命。” “索命?那鬼是怎么索命的?有人见过那鬼吗?” 那青年分明害怕的要死,脸色白的吓人,罄冉不想他一个年轻人竟这么恐惧鬼神,一时无语。但她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坚持问着。 “鬼……鬼上身……” “你们放开我弟弟,有什么事冲我来!”此刻后面响起一声大喝。 罄冉望去正见两个兵勇架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正对着这边大吼。 “让他过来!” 凤瑛吩咐一声,很快中年男人便跑了过来,一下护在青年身前,虽是面有惧色,但还是中气十足的道。 “你们有啥子话就问我,有啥子事都冲我来,我弟弟是个胆小的你们饶过他。” 罄冉却是一笑,“我们没想把他怎样啊,只是想问问下面村闹鬼是怎么回事。” 她这一笑一言,引得汉子看了过来,一望之下竟是呆住。但见那车中女子,容貌惊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像仙女一样的人儿,隔着天际落雪,美人一笑,真犹如遇雪初融,春花乍放。 凤瑛见汉子脸涨得通红,瞪大眼睛看着罄冉,眉宇蹙起,手指一弹,车窗上挂着的竹制帘子便垂的下来,吓了罄冉一跳。 汉子也回过神来,面色更红,垂头道:“我这弟弟被鬼上过身,你们要是问这事儿,能不能先让他回去?” 凤瑛只觉这汉子也馁多话,面色不甚好看起来。 罄冉可顾不上他面色如何,见凤戈示意兵勇带下青年,忙追问道:“你弟弟被鬼上身?这鬼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听我爷爷说,这下头村子一直就闹鬼,只是这些年闹的特别厉害。鬼上身总是发生,先前那鬼只在晚上来,上一个人的身,要一个人的命。后来鬼一下子上好几个人的身,不但晚上出来,连白天也敢出来。再到后来人越死越少,鬼竟然连家畜都不放过,鸡羊都死了,死状可吓人了。村里请了好多道士来抓鬼,那鬼竟连道士也不怕,还索了他们的命。死的很惨,脖子身上都被抓烂了也没能把鬼逼出来……这村里人被鬼折磨的都不成样子,就开始向外面跑,留在村里的都是傻子,再后来连傻子都死绝了,下面的村子也就荒废了。官爷们还是快点离开吧,这地方邪门的很……” 汉子倒是个胆大的,说话也利索,几句话说得清晰。罄冉面色渐定,又笑着问道:“那村子很多傻子?” “可不是,被鬼吓的不死也都傻了,真是作孽啊。” “你弟弟也被鬼上过身?他怎么没事?”罄冉笑了下又问。 “我弟福大命大,当时让鬼上了身,浑身抽搐,满身火红,可吓人了。好在那时候起原城里刚巧来了个大法师,我爹连夜将弟弟送到法师驱了邪,这才保住一条命。”汉子一脸后怕的道。 罄冉眸光滑过一丝亮光,却是一笑,望向凤瑛,道:“看来这鬼倒也没多厉害嘛。” “既然那大法师能驱鬼,你们为什么不将他请来给全村驱鬼?” 倒是凤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大汉道:“村子里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地也荒废了,畜生也都死光了,那里还有银子请大法师?爹给弟弟驱鬼,把家里牛都卖了,在法师门外跪了一晚上法师这才救的弟弟。哎,要是有银子,兴许小杨村的人就不用死了……” “那法师既然驱出了鬼,你们有没有看到鬼长什么样子?” 想问的已经都问过了,想知道的也已经都知道,想确定的更是百分百确定,罄冉心情大好。只是怕凤瑛察觉出端倪,便顶着满脸兴奋又东拉西扯地问了大汉几个关于鬼的问题,这才挥手将大汉遣退。 罄冉回头却见凤瑛靠着车壁正低啜着杯中清酒,迎上他的目光,罄冉忙是一笑,道:“凤大哥,你看外面这雪越下越大,让大家伙在外面顶着风雪,我们却在民家享福,这多不好啊。要不我们就去下面的村子看看吧?一来让兄弟们都歇息下,明儿也好赶路。再来说不定真能见识下鬼是什么样子呢!” 凤瑛不置可否得看着满面兴奋说服着自己的罄冉,他总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对头,似乎对那所谓鬼的事异常上心。 见凤瑛不答,罄冉忍不住心头焦急,挑眉道:“凤大哥不会是怕那鬼吧?” 凤瑛挑唇一笑,扬起手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无稽之谈,却不想冉冉这么上心?难道冉冉相信这世上有鬼?” 凤瑛怀疑了! 罄冉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我当然不信,就是因为不信所以才想着去看看的啊!” 凤瑛却微微眯眼,笑道:“倒不想冉儿对神鬼之事如此感兴趣......” 罄冉笑容微敛,低了头,语气低沉的道:“以前娘亲每晚都讲鬼故事给我听的,我可爱听她讲故事了,其实鬼也不是全都是坏的。娘亲讲的鬼有漂亮的女妖精,变成人爱上书生,为了书生可以连命都不要呢。所以我小时候一直都想要是能碰到鬼就好了,我好好看看鬼到底是什么样的。” 面色越来越暗淡,罄冉抬头苦涩一笑,“自从我娘离开,就再没人给我讲过鬼故事……其实我也就是好奇心作祟,凤大哥若嫌麻烦,不去也罢。” 凤瑛见她这般,那里还有其它心思,只觉望着她那张瞬间黯然下来的脸,他的心里异常的不舒服。伸手拉住罄冉的手,大掌包裹着温暖着她,笑道:“冉冉想去我们去便是,又不是什么难事。以后我给你讲故事,不过这鬼故事凤大哥可不怎么擅长。” 罄冉抬头望他,但见他双眼中蕴藏着怜惜和温暖的笑意,灯光下盈盈然温柔的洒在她的身上。那一张俊雅不凡的面容更是因着笑意显得格外温和,这次罄冉没有抽回手,只浅浅一笑,道:“谢谢你。” 看着凤瑛侧头吩咐大队进谷,罄冉低头,唇际却逸开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来。 今夜,她便要借这“鬼”离开凤瑛。 大队在山崖下的村落安置妥当天已经完全黑尽,雪还在落,已不再是雨夹雪,大片片的雪花飘飘扬扬,没一会便将山峰埋藏在一片雪色中。 罄冉想,等天亮怕这连绵的山峰便又是另一幅银装素裹的景象了。 凤戈令人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罄冉自是要和凤瑛一起的。村子虽已荒芜,但烧火的木材倒是不少,屋中已笼上了火,正缓缓驱散寒意。 罄冉却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出了屋子。其实与其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是山窑,这村子的居民都是依山建屋,有的干脆挖了山洞修成房门,自成一间房子。 出了屋立马一阵冷风袭来,寒风夹着雪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在门口两支火把映照下,门前已白蒙蒙一片,银絮飞舞,映着黑沉的天空,有些清寂。 罄冉仰头,任雪花扑上面颊,喃喃道:“这里都下雪了,北边怕是很冷了……” 心里想着蔺琦墨走时也未置办两件厚衣,也不知现在他冷了没,罄冉不禁叹息一声蹙起了眉。 “外面天寒,进屋吧。” 凤瑛的声音响在耳边,罄冉扭头时,他已走近和她并肩而立。罄冉淡淡一笑,望向西面黑沉沉的天空,抬手摇指,道:“从这里隔着两座山峰就是我家呢……” 凤瑛一愣,不免顺着她的手望去,黑沉沉的天空下什么都看不到,可是罄冉的目光却异常明亮,仿似正沉浸在甜美的梦中。 “你的家?” 罄冉点头,“是啊,有一个很漂亮的院子,整齐的木栅栏,还有几间小木屋,是爹爹和白叔叔亲手建的,只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低了头,没有再说下去,神情没落,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当年的事凤瑛是见证了的,遥记得当年在庆城初见罄冉的情景,一身褴褛,神情清傲,有着一双明亮如宝石般的眼眸,倔强的睁的大大的。 凤瑛再次看向那西面天空,这才意识到,这里确实离苍岭很近。这绮梦山和苍岭一样,都是蒙山的支脉。 有些心疼她脆弱的样子,凤瑛抬手轻轻扫落罄冉肩头的雪,却只道:“别想了,跟凤大哥回去吧。” 罄冉点头,入了屋,她未曾用膳,便说有点累想先歇着,凤瑛也未在意,只道她是想起父母心里难过。他又生怕罄冉会冷,便呆在外室不停往火盆中放着柴火,偶尔望一眼罄冉躺在里屋的背影轻轻一笑,心里异常安宁。 第104章 计逃鬼村(2) 其实罄冉并未睡着,她将身子背对外屋,微微蜷缩着身体,佯装睡觉。然而每呼吸几下便微微探头送上一个牛皮袋吸上一口气,那盖在被子下的牛皮袋正是前些日子做的那种氧气袋。 方才罄冉在车中便观察到一个现象,这绮梦山上民居都依山建房,这样建屋子倒没什么坏处,但是有一点,所有的房屋都基本没有窗户,门一关,几乎整个屋子都没什么透气孔。 便如她现在所呆的这个两居室,只有外间的右墙上开着一个小窗,此刻还紧紧关着。空气若不流通,会出现很多问题。这些古人不会注意到,但作为现代人的罄冉却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 所以当凤戈说下面山村闹鬼,罄冉便留了个心眼,隔着车窗望了望他说的村子。结果发现村子恰好在一个山谷中,四面环山,地势很低。当时一道明光闪过脑海,罄冉已然有些猜疑到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于是唤来村民,一问之下,果真确定了。这村子并没有鬼,所谓的鬼上身只是村民恐慌下的臆想。村民只是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叫做,一氧化碳中毒! 冬季山里寒冷,家家户户定然是要燃烧柴火的,这本没什么。但是这山谷四面环山,屋子又不通风,便使得空气得不到流通,燃烧产生了大量的一氧化碳,越积越多。村子又四面环山,一氧化碳聚集在地面常年都不会疏散,村民们不中毒就怪了。 这对罄冉来说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不得不说是老天在帮她。若是没有氧气袋,怕此刻她也只能错失良机。 好运的是,她辛苦一次,为了纪念身边恰恰就留了个氧气袋。当时又觉得高锰酸钾提取麻烦,好不容易弄了些不定以后能用的着,便也留了点。刚刚在车上她借故要加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氧气袋。 夜色越来越深,轻轻睁开眼睛,罄冉望着墙壁上跳动的火光,眸光沉静,她在等,等着大队集体中毒。 村子情景已极为严重,说明这山谷的一氧化碳已严重聚集,休说家家户户都点上火,便是只呆在山谷中,时间长了怕也会头昏脑胀。 现在凤瑛的大队人马都呆在屋中避雪,每个屋子都燃着火,不用多久这些民居便会变成名副其实的毒屋。 突然,外面传来了喧嚣声,且声音越来越大,继而有哀嚎声传来,在这凄迷的雪夜,确实如鬼厉到来,将空气都染上了恐怖之色。 罄冉没有动,一直守在外面火盆处却不知不觉睡过去的凤瑛却动了起来,可他睁开眼睛便只觉阵阵头疼眩晕,本能的看向里面躺着的罄冉,视线却模糊不清,心悸的感觉一下一下,凤瑛想要起身,然而刚一动却发现四肢瘫软,竟不受大脑指挥,脚一软跌倒在地。 此时他看到里面一直躺着的罄冉坐起身向他走来,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笑容,盯着他的眼中却隐约含着一丝担忧。 罄冉在凤瑛面前蹲下,面上笑意隐去,望着他的目光有着几分歉意,叹声道:“凤瑛,我得走了。别再追我,也别再找我了。瞧吧,我只会不停的气你恼你,算计你。这样的女人你要来何用?” 见凤瑛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绯红的面上却如笼寒霜,一双锐利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她,罄冉只觉有些无法面对他这样的目光。 老实说,凤瑛对她极好,从儿时的初次相遇他便在帮她,在护她。可她反而处处针对他,事事伤害他,如今将他的军队哄骗到这里,罄冉知道,这些人很多都是凤瑛的亲卫,和他感情极好,听着外面的哀号声,罄冉竟无法承受凤瑛的目光。 抬手轻轻掩上他的眼睛,感受他纤长的睫毛在手心剧烈跳动,罄冉哽了下,继续道。 “凤瑛,你忘掉我吧,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永远只爱我想爱的人,为这样的我,你不值得的。或许你对我,也只是得不到的执着,放弃了你会发现海阔天空,会发现其实我对你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你也会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的。一直以来……谢谢你……我走了。” 她说罢,骤然抬手一掌劈在凤瑛的脖后,背起他便出了屋子。 院中躺着三个黑衣人,挣扎着神情痛苦,他们并未穿戴盔甲,想来是凤瑛安置在暗处的暗卫。 罄冉走了两步,却见凤戈撑着身体踉跄而来,看到她愣了下,接着神情便变的愤恨起来。 罄冉没有理他,大步向前走,可凤戈却不依不饶的撑着院门,挡在了面前,挤出一句话来。 “你做了什么!” “你此刻的能力拦不住我,我不会伤害他,你们可以到绮梦山口我们用午膳的那个山洞找他。现在若想救你的同伴们,就快去吩咐让大家把屋中的火都灭掉,能动作的爬到高处去,别呆在屋子里。” 说罢,罄冉一把推开他,大步出了院子。大队的马儿也受到了影响,不少已经倒在了地上,呕吐,抽搐的亦有。 清风的情形倒还好些,将凤瑛放在清风的背上,罄冉牵着马快速离开了山谷。 她将凤瑛带到绮梦山口,安置在山洞中,检查了他的情景后,将氧气袋塞入他口中捏着鼻子,令他呼吸了几口,这才放下心来。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又匆匆地生了堆火,这才离开。 出了山洞寻了块大石,罄冉用绳子捆绑后勒在清风背上,一拍马臀让它向东北面冲去。接着她却沿着山路向来路潜去,到天光微亮时,罄冉已安然将自己藏在了方才问话那处民家的地窖里。 地窖很冷,罄冉担心冻坏孩子,也不敢沉睡,只眯眼歇会儿,便起来打坐。如此循环,饿了便吃点东西,如此一呆便就是两日。 两日来,上面传来过大队离开的声音,另有一次罄冉听到隐约传来凤戈询问山民的声音,接着有兵勇搜查的喧嚣声,不过也只一会便恢复了平静。 自那次搜查后便再未有任何异动,天渐渐黑沉,带出来的糕点也不多了,罄冉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她早已想好,不能自青国北上,只能绕道苍岭,然后由战国转入旌国,其间留下点记号,应该很快就能联系上陆霜他们。 三日后,罄冉终于辗转来到了庆城。正午的阳光打在城门上,照着庆城巍峨坚实的城墙,让青石发出一片白光,一如往昔,庆城似并没有多少的变化。 罄冉早已换了装束,一身布衣,头上包着块褪色的方布巾,将长发挽成妇人的包髻。面上抹了层灰,长长的刘海一直遮住眼睛,手中的剑被土黄色的布层层包住,罄冉偶尔拿它当拐杖支撑下身体,估计也没有人会怀疑那里面包着一把宝剑。 另外她还用包将本就微微隆起的肚子垫高,十足的孕妇相。怕凤瑛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扮成这种样子。 庆城的街道依旧熙熙攘攘,几日赶路,罄冉不敢疏忽,路过两个小镇子根本就没敢多做停留。再加上在地窖的两日,她的身体已然严重亏损,若是以前到无所谓,现在她必须照顾好宝宝。 所以,今日她必须在庆城找个旅店好好休息下,最好能寻个药店抓些保胎药带着。 绕过一处街角,罄冉趁着无人注意缓缓走向墙边,摸出袖中石块在墙壁上刻了个符号,这才转过街道向一家酒楼走去。 前些日子在小院中养胎,罄冉时不时会和孩子说几句英语,心想这样对宝宝的语言接受能力和学习能力兴许会有好处。有两次陆霜听到便问起她,罄冉解释说是边远山民的土话,闲着无事还给她写了遍英文字母看,现在她在墙上留下的记号正是英文字母。 陆霜武功不凡,本就是蔺琦墨留下来照顾她的人员之一,罄冉相信她定然一直在和大家一起想法子救她。只要陆霜能发现她留下的记号,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入了酒楼,随意选了个清静的角落,罄冉要了几个清爽的菜,一份馒头,一份补气的汤。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酒楼中客朋满座,心里一阵轻松,然而待留意到楼中众人的谈话,她面上的笑容便越来越少了。 “你别说,这图吉人可真够阴险的,一面佯装向金州城移兵,做出攻城阵势,一面竟暗度陈仓冲过燕然关闯到了北云山!都说图吉人个大没脑,我看他们蛮懂策略嘛!” “谁说不是啊!这次旌国可真是凶险,若是图吉人攻过北云山,这来的突然,不及阻挡,那可真是长驱直入,要遭大祸!” “是啊,图吉人都是杀人不长眼的恶魔,只会抢东西杀汉子抓女人,听说去年他们袭击围城那次,连孩子都不放过,过车轮子高的男娃一律杀掉!” “哎,我有个远房的亲戚,男人走商就死在了围城。这两年北边不安定,也不知战事会不会扩散到战国来。这好不容易和旌国的战事稍微缓了缓,如今……” 第105章 计逃鬼村(3) 坐在罄冉边上桌位的中年男人说到这里连连摇头,罄冉眉宇紧蹙,到不想几日功夫旌国竟遭到这样的变故。北云山的重要性罄冉自是知晓的,一听形势,心中担忧。再想到正在北境的四郎和二姐,不由便忍不住了,她微微侧身,问着那男人。 “这位大哥,不知现在战事怎样啊?图吉的兵马被挡住了吗?” 那男人回头不免愣住,罄冉虽抹黑了脸,但容貌还是在的,比之常人总是出色。再加上她又有身孕,如此一个妇人独自坐在这里,还关心战争确实奇怪。 罄冉自然知道他们惊异什么,忙是一笑,面色微哀,“不瞒大哥,我男人是跑商的,此刻就在北边的葱城,家里出了变故,我这正是要去找他呢。” 男人恍然,面有了然。心道眼前人定是富贵人家的小妾,男人出门跑商,这不怀孕被赶了出来,见可怜的。 于是他很是热情的道:“小娘子也别担心,听说金州城守将陈忠已经带兵在云北山布防,将图吉人挡住了。现在两军正在马儿河一带拉锯,旌帝也急调大军由靖国公统帅挥师北上了。这次图吉人也就是想打旌国个措手不及,奇袭而胜,现在战事一焦灼,估计一时半会也攻不过来。小娘子你那男人在葱城,是在北云山南边一定没事。” 罄冉却又问:“燕然关坚固,图吉攻过来,旌国怎么会一点防备都没有呢?” 男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竟是一愣,倒是他同桌的惊疑一声,“小娘子知道的还不少。说起来奇,这图吉大军攻过燕然山竟事先一定动静都没,听说燕然山守军两万六,一夜间没发出一点声息,死了个精光。太可怕了!” 罄冉一愣,蹙眉道:“那是何人及时向金州城报的敌讯?” “这位夫人倒是个懂战事的!这个你得问我,我可比他们清楚!”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罄冉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这边的讨论已经引得临近几桌纷纷安静得看了过来,那说话的是个大胡子。见众人都看向他,他站起身,扬声道。 “我一哥们在焦山营当参将,这两天刚巧旬休回来。昨儿我找他喝酒,可不就说起这事。你们不知道,当时那图吉大军已经过了马儿河,图吉大王本想着能长驱直入,结果大军竟生生给一人吓了回去,在马儿桥头足足耽搁了一天,愣是没敢攻过去。” “嘿,你这说的也太神了,谁信!” “是啊,一个人怎么可能吓退野狼一样的图吉军。” …… 众人纷纷附和,罄冉却微微蹙起了眉。却见那大胡子眉毛一竖,显是生气大家不信他,声调一提,冲口又道:“你们还别不信,还真有这种奇事!我那兄弟说了,现在这事北边都传开了,百姓们都在说道那挡住图吉大军,力挽狂澜的金甲将军!” “真有这事?那你倒是跟我们好好说说!” 大胡子见众人起了兴致,一酒楼子都静静的盯着他,越发起劲,眉飞色舞道:“听说那日,图吉王塔素罗亲领大军气势汹汹,直逼马儿河,刚过桥便飞来三箭,那三箭可谓气势惊人,直接将图吉王吓得掉下了马背。接着先头部队便见一位身着金甲的将军策马而来,一边奔驰那是一边弯弓,每有箭出必有伤亡啊。当时就把图吉军震住了,接着那将军横枪勒马,就堵在桥头,扬言谁要过桥,除非踏过他的尸体。图吉人一看那将军,惊为天人,就像见到神祗降世哪。塔素罗大怒,当然也不会因为他一人挡道就不过马儿河,当即那就是一场恶战啊。这图吉人历来都不讲道义,大军那是轰然直上,可那金甲将军竟也不怕,来一杀一,来百抵百,竟是威武天人,就这么生生阻了大军一日。” “你说这也太神了!” “那之后呢?金甲将军死了吗?” …… 众人纷纷问着,大胡子喝了口水,又道:“金甲将军虽是厉害,可他也不是神人,这么多图吉军哪是一人能挡住的?后来他身负重伤,终是倒下。可这塔素罗却也没有令大军前进。” “为什么?” “听说那时已经有人在北云山上燃起了烽火,再来那北云山上满山遍野都有微弱的磷光透出,看着分明就是太阳照在甲衣上反射的光。那塔素罗也不是鲁莽的人,本以为能长驱直入,可这突然冒出来这么厉害一金甲将军挡道,他自然是怀疑旌军已识破了他的奸计,早在北云山布好了陷阱。以为那金甲将军守在桥头是诱敌之计,竟是没敢贸然过河。我那哥们说,当时图吉人见山上燃起烽火,还道定是给金州城报信,这么说北云山就没有伏兵,那塔素罗却说,兵者诡道,讲究虚虚实实,不可贸然。这不,当了回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大胡子说罢朗声而笑,众人也跟着哄笑。 “哈哈,可不!真不知他后来气成啥子样!” “嗳,那金甲将军真死了吗?这般英雄人物,不能是个无名之辈吧,他叫啥?” 是啊,这般人物这天地间又能有几个?!罄冉早就觉出不对来了,此刻更是心怦怦直跳,面色也变了几变。 却是大胡子道:“这还真不知,那金甲将军和数万大军厮杀了一日,怕是尸骨都找不到了,那里还能活着!倒也没人说他是谁,只是当时穿着一身金色甲衣,所以大家都叫他金甲将军。不过……” 大胡子话语微顿,罄冉一慌,竟不知觉中站起身来,急问:“不过什么?” 大胡子一愣,才道:“不过我那兄弟说旌国大军在图吉兵的尸首堆下头发现了一把剑,听说那剑是剑影候蔺琦墨的传家宝,历来不离身的。” 他这一句话,让罄冉如遭雷劈,脑中轰鸣一声,脚下一软便倒坐在了椅子上,眼前一阵发黑。 剑影候吗?那正是琉城破城后,凤瑛亲赐蔺琦墨的封号。 而四郎的剑,确实是传家宝,他从不离身。只除了那次她重药,他不得已将那剑丢在了狄飒处。后来狄飒将那剑派人送回,四郎便越发珍视,连睡觉都放在近处。 然而此刻已经没有人注意到她了,众人一听那金甲将军是赫赫有名的蔺琦墨,顿时便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剑影候不是一直都在麟国打仗吗?怎么可能又跑到了北云山,你这人说话越来越不靠谱!” “是啊,再者这剑影候跟旌国半点关系都没有,凭啥豁出命帮旌帝护着江山。” “这可不一定,这世上像这般的英雄人物就没几个,剑影候历来很神,我倒觉得这事像他干的。” “恩,剑影候和翼王燕奚痕那可是多年的好友,保不准是因为这个才豁出命的。” …… 众人的话罄冉已听不清楚,似是进入了耳中,又似好遥远,什么都没听到。她只想离开这里,好好的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浑浑噩噩地挤出人群,跑出酒楼,罄冉木然地走在大街上。望着人潮,眼前阵阵恍惚,只觉头重脚轻。不知撞到多少人,她也不在意,只在吼声传来便躬身道歉,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这般一直走着,不知何时已出了城门,进了城外一片林子。耳边清静下来,罄冉才恍惚回过神来,气虚地慢慢跪倒,将头埋在两膝间哭了起来。 虽然那大胡子说的不肯定,但是罄冉知道,那金甲将军定然就是蔺琦墨,她心里有感觉。此刻她只觉得天地再没一丝光亮,无边的孤独,恐惧排山倒海没顶而来,若是不哭出声,她就觉得会疼的心被撕裂而亡。 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渐渐干的没了眼泪,罄冉才缓缓停下,感觉着心一下一下的跳。她将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微微哽了下,轻声道。 “孩子,你放心,你的爹爹不会那么没用。他一定还活着,等着我们去找他。一定还活着,一定,娘有感觉的!” 她相信自己身体本能的感应,若蔺琦墨真不在了,此刻她定然哭不出来,她相信现在心里的所有恐惧都是来自担忧,深深的担忧,所以才会这么无助的哭。 罄冉的话越说越坚定,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任由风将脸上的泪痕吹干。 可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几声流里流气的笑声。 “嘿,这里怎么会有个小娘子!啧啧,这小模样长的,真不错!” “老大,快看!果真是个美人痞子!” “奶奶的熊,老子没长眼睛啊,要你们多嘴!” “不过怎是个带娃儿的!扫兴!” “扫个屁兴,带娃的才过瘾,又不是没干过,嘿嘿。” “美人儿!” 来者有六人,一个个面容猥亵,形容不端,一看就是流氓地痞。那打头的壮汉更是淫笑一声伸手将往罄冉的脸探来。 罄冉此刻哪有心情搭理他们,面色一冷,抬手便扣上了那所谓大哥的脖颈,手腕一转,只听一声骨头碎裂的响声异常清晰的传出,接着那人脖子一歪,尚未碰到罄冉面庞的手就垂了下去,罄冉手一松,他的身体也就软软的倒了下去,俨然已是死了! 这一幕来的太快,其他无人同时呆住,再看罄冉,姿容冰冷,眼若刀锋,面如罗刹,吓的他们大叫一声,也顾不上什么大哥,撒丫子就向林子深处跑,一瞬间便没了影子。 罄冉冷冷看着地上的尸体,抬步迈过,心想得趁着城门还没关,赶紧入城。她现在需要休息,还有太多事等着她。 可刚走一步,就觉眼前一黑。她本就多日休息不好,如今身体,精神都是遭受打击,孕期有体弱,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撑不下去,顿时身体一软,便栽倒在地。 第106章 再回小屋(1) 罄冉觉得浑身疲软,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脑中一会清醒,一会迷蒙。有一个可怕的梦一直纠缠着她,她想嘶喊,想让那些可怕的梦境都滚蛋,但是昏昏沉沉的,她根本就无能为力。 一片血光中,蔺琦墨的笑脸再次由远及近,心跳不断加速,罄冉再受不了这种折磨,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半响,她猛地回过神来,忙低头抚摸向小腹,那里鼓鼓的圆圆的。 孩子还在……罄冉松了口气,抬手抹去一头的冷汗,看向四周。 是个木屋,很简单的摆设,清晨的阳光照在地板上一尘不染,空气中还有木头的香气,屋中也没有住人的痕迹,倒像是新建的。 罄冉一阵茫然,甩了甩头,撑着微软的身体起身,走出了房。 刚推开门,眼前就是一黑,接着一个庞然大物便将罄冉一下扑得向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一直蹭着脖颈,脸边更是有个湿软的东西在舔着。 待罄冉看清,面上便写满了诧异,惊呼一声。 “雪琅?!” 雪琅银色的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听到罄冉的唤声越发高兴地舔着她。 当初要留在青国,燕奚痕便派人将它送来了青国,罄冉考虑到战场凶险怕照顾不好它,便将雪琅留在了谧城,这家伙不吃生人给的东西,罄冉为此还天天带着饲养员去给它喂食。 可现如今,它怎么会在这里? 罄冉一阵惊异,拍拍雪琅便出了屋子,望着眼前之景,她呆立当场,只觉进入了一场梦境,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这一房一木,甚至每一道栅栏,分明就是梦中的样子,这是她的家! 是苍岭,那埋在火堆里的木屋再次出现在了眼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 微哑的男声带着几分犹豫传到耳边,罄冉骤然回头,却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房廊下,手中端着瓷碗,面上笑意显得有些不自然,神情也略带忐忑,竟是一个想不到的人。 罄冉面色微变,渐为转冷,目光也从朦胧变得清晰而锐利了起来。 “是你!” 那人面上笑容因着罄冉的态度而渐为凝滞,终至消失。接着他大步向罄冉走来,刀斧雕凿般的俊美面颊也随着屋檐下投下的眼光忽明忽暗,正是狄飒。 “你身体耗损太大,怎么就出来了,到屋里去吧。” 狄飒说罢,也不看罄冉,自行进了屋。望着他笔直的背影,罄冉抿了抿唇,抬步而入。 见她坐下,狄飒将手中药碗送上,罄冉也不抬头,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被仇人相救,罄冉心中五味杂陈。 上次她算计狄飒,回京后战英帝对他的信任果真一落千丈。而且父子之间矛盾也越来越大,狄飒手中权势一再被削,战英帝也甚少派差事给他。曾经一度,他做起了战国的闲散王爷。 后来听说靖边出了民乱,战英帝派狄飒领兵镇压。那靖边本是燕国疆域,蔺琦墨灭燕后,划入了战国,正在这苍岭南面。 放下药碗,屋中顿时静默了下来。只是雪琅很是兴奋地甩着尾巴,一会蹭罄冉,一会又跑到狄飒的脚下打着滚,显然它此刻很高兴。 见它再度向罄冉大力扑去,狄飒忙低喝了一声。罄冉知道,他是怕雪琅伤到孩子,或许是刚刚经历一场噩梦,心变得憔悴,变得脆弱了。罄冉心里微微一暖,抬头去看狄飒,禁不住问道:“雪琅怎么和你在一起?” 狄飒愣了下,似是不想她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对待他,他清咳一声,这才道:“已经一个月了,我领兵自棉阳一带经过时它突然冲了出来。这回也是它突然急躁起来,拉着我到了庆城外寻到了你。” 罄冉倒不想会是如此,一时感触,温柔地抚摸雪琅柔软的皮毛。感受到狄飒的目光,不禁又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靖边的民变已经压下,我奉旨回京,大队在后面。”狄飒的回答来的很急,几乎紧压着罄冉的问声,似是有些受宠若惊。 罄冉笑了笑便没再说话,片刻她起身望定狄飒,只道:“四年前在程英府中,你放过我算是救我一次。这回,连上我腹中的孩子。一共三条命,而你欠我云家三条人命,如今,我们扯平了。” 她说罢转身向内室走,望着她疏离的背影,狄飒眸中闪过楚痛,却忽而站起身来,“你非要算的这么清楚吗。” 罄冉却未答他,抬步又走。 “你可是不再恨我了?”狄飒面色微急追上一步。 罄冉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目光冷漠,“房子修好了,可人的心撕裂可还能缝补?弩王殿下,谢谢你的照顾,我休息一日,明天自会离开。” 说罢,罄冉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快步入了房。狄飒久久站立,身影却是说不出的寥落,唇际逸开一抹近似自嘲的笑来。 罄冉是真的疲累不堪,一日来躺在床上,只要闭上眼睛她便能沉沉的睡着。 她觉得奇怪,在听到蔺琦墨的噩耗后,在身处此种境地时,她竟能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心境安宁地面对一切。 外面那人是她的敌人,是杀了她全部亲人和她有着不共戴天仇恨的敌人。然而此刻,她却莫名的相信他,莫名地觉得呆在这里很安全。 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让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家,虽然在木屋中他们一家人其实也不过只欢度了一日时光。 更或许是她从这木屋的一桌一椅中感受到了狄飒的那份用心,所以有些感触。狄飒在忏悔,纵使这份忏悔在罄冉眼中廉价的可笑,但是她却确定,狄飒起码是不会伤害她的。 月上中天,清辉明照,狄飒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一日来他和罄冉相处虽是没有欢声笑语,但却也融洽。罄冉很配合,不管他给她端药,抑或是吃食,她都安安静静用尽,然后抬头对他说谢谢。虽只是如此,但狄飒已觉很满足,也觉得异常宁静温馨。 想着明日罄冉便要离开,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狄飒又翻了两下,犹豫片刻还是坐起身来,脚步不受控制地向罄冉的屋子走去。 罄冉睡得迷迷糊糊,蓦然觉得不对,睁开眼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床前,罩下一大片黑影来。此刻他正伸手向她探来,大掌便在她面庞一寸处,罄冉心一惊,霍然坐起身向床后退去,满脸警觉地盯着床前的狄飒。 “你做什么?!” 狄飒似愣了下,面上蓦然由恍惚转而一慌,再转为黯然,接着又是尴尬。他似被蛇咬了一般,忙将伸出的手收入,清咳一声,道:“我……我是怕你发烧,昨日……在树林里你似是受了寒气。” 今日一个白天,她都好好的,此刻岂会发热?狄飒一点不会说谎。 罄冉愣了下却也没有挑破,松了口气,只冷声道:“我很好,你可以出去了。” 见她别开头一脸冷漠,狄飒面色再转黯然,点了下头,依言向外退去。 许是白天睡的太多,这下又被一惊,罄冉头脑竟异常的清晰,再无睡意。也许是当了母亲,心也柔软了起来。也许是心里压了太多事,有点无法承受,罄冉只觉这样的深夜她无法让自己独自呆着。 瞥狄飒缓步而去的寥落身影,她到底还是启口,轻声道:“你……和我说说话吧。” 狄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将耳边的话默念了一遍,这才猛然转身,目光灼热地盯住罄冉。 感受到他满是欢喜的眼神恍如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身上,罄冉忽然抱住双膝,仰头一笑,道:“坐吧,我们说说话,这次你帮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她这一笑倒是让狄飒一阵受宠若惊,忙在床边的小木椅上落座,一时竟有些不知将手脚放在何处的无措,更别提去找什么话题了。 罄冉也只是一时冲动,此刻狄飒真坐在了身边,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和他谈心,向他倾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别的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一时屋中安静的能听到狄飒微显凌乱的呼吸声。 到底还是罄冉先开了口,平静地道:“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随便什么。” 狄飒一愣,呆呆望了眼罄冉,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是从何说起。 倒是罄冉瞥他一眼,又道:“你这次脱离大队回京,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为我耽搁了行程,没有关系吗?” 历来朝廷对大将的管理都极严,尤其是在外的将领,没有旨意不能回京,有了旨意也只能按照皇帝的圣旨在规定的限期内抵京。狄飒这么只带一个侍卫,微服回京,很是不寻常。 狄飒再度愣了下,接着忙是一笑,道:“也没多大的事,就是前些时日京城出了件案子,牵扯到……” 他的话尚未说完,罄冉便打断他,“你没必要告诉我。” 罄冉本是觉屋中静的让人尴尬,这才随口提上一下,倒是不想狄飒要将匆忙回京的缘由细细道来。这种事情历来机密,罄冉本无心探究,听他一提话头,自然也就本能出口打断。 可狄飒却一时没了声音,像是说错了话的孩子一般愣在了那里,眼中竟还有着几分无措的祈求,似是生恐罄冉生了气。 这样的他也确实莫名的便让罄冉生起一阵烦躁,别开头,声音微冷。 “我无意探究你们战国的内部党争,弩王殿下若是原意,就跟我说说你的母亲明妃娘娘吧。我听说当年是她提醒英帝处理我父亲的,也是她向英帝替你讨了那份差事呢。” 狄飒不想她会说起这个,顿时身体一僵,看罄冉面色竟瞧不出个喜怒来。他默然良久,才张了张口,轻声道:“你……都知道啊。” 罄冉却是讥笑一声,道:“我还不至于糊涂到不知仇人是谁的地步。” 有多少年,仇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费尽心思才查出当年的一切。多少个日夜,她心里默念明妃和英帝的名字,发誓要手刃此二人,可惜的是明妃没等她寻仇便一命呜呼。 当年的事,狄飒只是个刽子手,若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主上之命不可违,再加上狄飒当年年龄尚小,可能真是无心之过。从这一点来说,或许狄飒没有那么可恨。但是那幕后的指使者偏巧便是他的双亲,这让罄冉尤其不能原谅他。 见狄飒不语,罄冉再次问道:“说说她吧,我想听听看。” 看了罄冉片刻,狄飒才缓缓道:“我母妃和那些宫妃们不一样,她没有好的出身,只是乐府台的一个舞女。没想到被父皇看上,得了宠幸。宫里的女人生活本就艰难,尤其是受到宠幸又没有任何背景的女人。母妃在有我之前,也曾怀过两次孩子,但都未曾诞下。母妃是个要强的女人,凭借着姿色和手段,也得了几年父皇的宠爱。我出生时,母妃已荣升昭仪,父皇也开始越来越离不开母妃。母妃对宫人很凶,宫人都说她脾气不好,是最不好伺候的主子。可我却知道,那是因为母妃没有好的出身,母妃骨子里的自卑和好强才让她对下人越发颐指气使。可母妃对我却是极好的,总是说她会给我最好的,会让我做父皇最受宠的孩子……” 狄飒话语微顿,舒了一口气,他清亮带沙哑的嗓音才继续响起,接着又道:“为此母妃付出了很多努力,那时候父皇确实宠极了母妃,也对我极好,在我四岁时赐母妃妃位。可宫里的其他娘娘还是看不起母妃,父皇的孩子们也笑话我是舞女的孩子,说母妃阴毒、狠辣害死了许多娘娘,他们平时都不愿意和我玩……” 他徐徐道来,罄冉静静的听着,一时屋中有一种奇妙的气氛蔓延开来,罄冉不觉意识到原来自己深恨的人,竟也有着自己的挣扎和痛苦。 她一直想不明白,狄飒从小极尽宠爱,是英帝最喜欢的皇子,他的母亲又是贵妃之一。何以狄飒的性子冷漠而冰寒,现在才微微有些了然。 “母妃对我的要求极严,从小对我的功课,武艺她都亲自询问太傅,没有一日倦怠,虽然平日极为宠我,可我若在学问上调皮懈怠,她轻则喝骂斥责我,重则挨打罚跪。母妃好强,也要求我事事做到皇子中的最好,常常在父皇面前给我讨要立功的机会,因为我不像别的皇子,在外朝有依靠……父皇对我的宠爱,会是一把双刃剑,一旦失去这份宠爱,我必须有自我保护的能力,不然便没有活路。这是母妃一早便告诉我的,她是个聪慧的女人,也很可怜……” 可怜吗? 罄冉本想讥讽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如何也吐不出口,只低低的“嗯”了一声,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狄飒望着罄冉,目光闪动了几下,神色却极为平淡,缓缓道:“后宫的女人每天都似生活在战场上,随着母妃年长色衰,父皇对她的宠爱也慢慢不如以前。再加上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母妃似是倦了,对争宠也看的淡了。父皇去了,她好好服侍,不去也不再费心思,后来更是呆在宫里吃斋念佛,脾性变了很多。可她放得下,宫里的女人却不愿放过她。再加上我在朝中手握的军权也越来越多,虽说朝堂上事母妃帮不了我什么忙。但她毕竟身为贵妃,又和父皇有些情意。历来皇子的争斗后宫岂能独善?若拔掉母妃,对我的打击也会是致命的。那年圭州叛乱,父皇令领兵剿贼,他们趁我不在动了手……母妃没能等到我回来便被父皇一杯毒酒赐死。她一生累于后宫争斗,却不想最后还是死于其间。” 罄冉不想竟会听到这么一席话,一时五味杂陈。只道,怪不得狄飒和战英帝的关系这几年来越来越紧张了。如今做了母亲,倒依稀能体会到明妃的感受。 罄冉忍不住抬头,见狄飒面色苍白,不禁低声道:“她对你倒是极好的。” 狄飒一愣,笑了起来,只是语调却带着几分飘渺的温暖,“是,她虽做了不少错事,虽……在你心里十恶不赦,但却是我最亲的人。她因我而死,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一直以来都是母妃在为我忙碌,我总觉她是个强势的女人,不需要我多加照顾,却不知……” 他的声音断续,微微一哽没有再说下去。 罄冉也没再说话,一时屋中又陷入了静默,只是这次的静中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安宁。 半响狄飒才盯向罄冉,蹙眉道:“四郎……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罄冉呆了下,声音沉定,“我相信他定然没死。天亮我便启程到赢城去,我要上战场找他!” 狄飒一呆,双唇动了几动终是将劝语尽数吞下,只道:“若有什么我能帮的上你的,你尽管支人言语一声,四郎也算我的朋友。” 罄冉看向狄飒,他的双眸中有着清晰的真诚。蓦然,她想起蔺琦墨的话来。他曾说狄飒虽外表冰冷的让人讨厌,但却是个血性汉子。 蔺琦墨于凤瑛多番共事,却从未将凤瑛视为朋友。倒是对狄飒又几分惺惺相惜,先前她还不明白,还因为这个心里有些不甚舒服,现在倒是有些理解了。 微微一笑,罄冉也未矫情,只道:“如此,我带夫君谢谢弩王殿下了。” 翌日,早早用过膳,罄冉便启程离开了木屋。 狄飒虽是不放心她独自上路,奈何罄冉不愿接受他派人护送,于是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向山下走,看着雪琅一步三回头得跟着她慢慢远去。 然而罄冉刚走出一段,便发现正有一队人马向这边飞速而来。她微微一惊,疑心是凤瑛派人寻了过来,忙躲到了一处乱石中。 刚在想要不要返回知会一声狄飒,凤瑛奸狡,狄飒又不知她和凤瑛之间的牵扯,别犯傻地将她的行踪说出来。 哪知她刚转头便见一道黑影自山岭上如鹰一般飞掠而来,却不是狄飒是谁!显然他已经发现了异样。 狄飒转瞬间已在罄冉身边俯低身子,手按在剑柄上,已然已做好了迎敌准备。 罄冉心中动容,余光掠过他因俯身而紧绷的身体,却没有说话。倒是身旁的雪琅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低声叫着向狄飒怀中蹭,被狄飒重重拍了下头才安静下来。 马蹄声越来越响,一队人渐渐出现在远处,慢慢清晰。罄冉的神情也由冰冷,转而变成了惊喜。她霍然站起,迎了上去。 那来的一队人竟是蔺琦墨留给她的一众暗卫,中间那个纤细的身影正是陆霜,而打头飞驰的俊朗身影则是陆赢。众人看到她也是纷纷扬起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陆霜已双眼盈满泪水的下马扑了过来。 第107章 再回小屋(2) “夫人!快算找到您了!” 罄冉微笑着安慰着她,一面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看向陆赢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却是陆霜抹掉眼泪,回道:“是夫人留下的那些记号!自打您被凤瑛带走,我们就想尽了办法营救。可是凤瑛的手段实在高,想尽了法子也接近不了夫人。后来他带夫人离开凤藻宫,我们本已在队伍中安置了几个人,可还没和夫人取得联系,夫人就自行逃出来了。于是我们就四处寻找您,后来发现了那些记号,一路找到了庆城,进了福满楼。一番打听,酒楼中有人说起一个言行奇怪的妇人,我一猜便想会是您。有人见您出了傍晚出了南门,我们一路找寻,却再没线索。然后我就想起,庆城离苍岭很近,以前从听您谈起苍岭,所以来碰碰运气,看您是否来了这里,没诚想还真给我们碰着了!” 罄冉见她欢喜,心情也因为他们的到来大好,微微一笑看向陆赢,面色渐转沉重,蹙眉问道:“可有你们帅爷的消息?” 陆赢面上笑容顿时凝滞,神情沉痛,道:“嫂子……您都知道了?” 见罄冉点头,陆赢忙道:“嫂子你且放宽心,大哥定然没事!我们在旌国的暗卫已都发动了起来,一定能很快能找到大哥。他一定是受了重伤,所以……” 罄冉见他如此却是一笑,道:“我知道他定然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 不想她如此镇定,众人倒是愣住,半响陆赢才醒过神来,面有敬佩地自怀中摸出一块叠地整整齐齐的白布,双手呈给罄冉。 “这是大哥留给嫂子的。” 罄冉一愣,目光凝在那白布上,血色点点,依稀能看到上面写着字。罄冉暗自深吸一口气,这才伸手接过,只是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泄露了些许情绪。 将那白布缓缓展开,上面只有不多的一行字,可罄冉看在眼中,却觉得犹如一座山压顶而来,让她喘息艰难,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冉冉,每年清明,马儿桥头四郎等你为我洒上一坯黄土。” 字迹很潦草,能看出当时的紧张情景以及书写人狂乱的心情。 可看着这一行字罄冉竟有些恨起蔺琦墨来了。他这话是在告诉她,当时情景下他的无奈,是在要她好好活着。他是做好了死的准备,可却在强硬的要求她接受这个事实,好好活着! 可他怎么能够这样撇下她,撇下孩子!一股愤恨涌上心头,罄冉怒目扬手,毫无预兆地便将心中的白布撕成了数片。 众人顿时齐齐惊呼,要知道若蔺琦墨果真回不来了,这可是他最后留下的遗物! “夫人您这是干什么!” 陆霜惊呼着,忙去捡地上散落的布片,罄冉却冷喝一声:“不许捡!” 她见陆霜僵在那里,一脸无措,冷着面容又道:“他不会死!若真死了,这东西留着又有何用!能代替他当我的夫君,当孩子的父亲吗?!” 说罢,也不看众人神情,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狄飒,微微俯身,“此番谢王爷相救,告辞。” 狄飒目光久久落在她面上,半响才点了点头。罄冉回身,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扬长而去。 七日后,罄冉一行终于到了赢城。城门处燕奚痕早已翘首而盼,见罄冉一行快马而来,他神情一亮,挥鞭迎上。 此时正值大战,北面的不安宁也影响到了赢城,这些年相对太平,赢城已没有夜禁,城门夜间也不曾关闭。可现在北边战事一起,为京城安全,赢城再度夜禁。 如今已临近关闭城门的戌时,城门处已不见行人,异常冷清,又有赫赫有名的翼王站在这里,兵勇们无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大家都知道翼王是在接人,下午便站在这里了,如今已足足四个多时辰。能让千金之躯的王爷如此等待,众人早已充满了好奇,纷纷猜想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有这样的派头。 此刻见燕奚痕打马冲去,更是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恨不能跟着冲上去好看个究竟。 此刻天已黑沉,借着城楼上的火光,众人看到燕奚痕在队前勒缰停马竟翻身而下,直直向那队中的马车走去。 接着,那马车的棉布帘子被一只纤纤素手挑起,微弱的灯影下众人看到了一张脱俗美丽的容颜。 女子绝美俊秀,如黑缎般的发仅用一支碧玉簪高高挽起,肤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唇点桃夭,姿态间从容潇洒。 她望着燕奚痕微微一笑,接着便忙站起身来,众人惊愕的看到他们素来以沉稳著称的王爷竟动作急切的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制住了那女主的行礼。 王爷和那女子低语几句,竟钻入了马车。女子身影一动,众人才发现,她竟已身怀六甲。 众人不免暗自猜测这夫人的身份,怎能令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翼王如此重视。 惊愕间,马车已摇摇晃晃过了城门。待马车消失在夜色下,守城将领才猛然回神,大喝一声。 “关闭城门!” 城门缓缓关上,将领一离开小兵们便纷纷讨论了起来。正当众人各执一词时,却有一个瘦高个“啊”的惊呼一声。 “我想起那夫人是谁了!那是易青易大人啊!” 见众人愣住,一脸不置信,小兵忙又道:“真的,我曾见过易大人。虽是换了女装,但绝对是易大人,没错!” “是,是!我也见过易大人!是她!” “早听说易大人是女扮男装,没想到竟这么美,简直和仙女一样!” “是啊,这次青国和麟国在雯江的水战你们也都听说了吧?这下易大人终于又回到了我们旌国,有她在我们旌国定也能越来越昌盛,难怪王爷这般重视,易大人可是仙女下凡呢! …… 城楼处众人眉飞色舞纷纷议论着,而马车中,却陷入了无言的宁静。 罄冉手指微颤,缓缓抚过小桌上放置着的一柄宝剑,那正是蔺琦墨的。此刻剑在,人却已不知去向。 她手指一遍遍的流连在那手柄处的篆体蔺字上,半响才抬眸看向燕奚痕,叹息一声,道:“此刻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还能守着希望。燕大哥,我一直都觉得他一定还活着,不会就这么丢下我和孩子。” 燕奚痕迎上她盈盈的目光,宽慰一笑,抬手轻拍她冰冷的手,沉声道:“你放心,他不仅是我的兄弟,更是我旌国的恩人。若此次没有四郎,后果真不堪设想。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将他寻回来的。皇兄也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若四郎果真不幸落在图吉人手中,只要他们肯开价,不管什么代价,旌国也在所不惜,定要将他换回来。” 他的手极其温暖,给了罄冉信心和力量,她面上神情微暖,恳切道:“还请燕大哥带我谢谢陛下,等我安置妥当,一定进宫谢恩。” 燕奚痕却是一笑,“今日太晚了,皇兄还说明日在宫里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呢。” 罄冉一愣,摇头道:“我身份尴尬,大臣们怕也不会轻易放过我,现在我没心思和他们周旋,只想好好休息几日。陛下的好意,易青心领谢恩了。我还有一事相请,望燕大哥能为我在陛下面前谋个兵职,允我到前线去。” 燕奚痕闻言一惊,蹙眉扬声,“上前线?那怎么行!你如今有了身孕,怎能如此胡来,这可是四郎唯一的血脉。” “燕大哥,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就算去了边疆,我也不会冒险。我只是想早些知道他的消息,在这里等着实在太煎熬了,我……” “不行!不行!若你再在战场出了什么事,可叫我来日怎么面对四郎。”不等罄冉说完,燕奚痕便断然打断她,一脸坚持。 罄冉见他态度强硬,便也未再纠缠这个话题,转念问道:“可查出燕然关是怎么破的了?如此无声无息,守将王金斗并非玩忽职守的人啊,怎么会出这等事。” 燕奚痕神情渐冷,沉肃道:“这事已查清,问题出在王金斗的公子身上。王金斗一脉单传,只此一子,历来溺爱。三年前,王义科看上了一个张姓女子,死活要娶。女子虽出身贫民,但王金斗终熬不住儿子苦苦哀求,娶此张姓女为媳。此女性格开朗,常常在军营走动,关心将士,很得将领们的信任和爱戴。可此次燕然关两万多将士无声无息一夜毙命,问题正出在此女身上。” 罄冉不禁蹙眉,却听燕奚痕又道:“我军潜入燕然关的暗探救了几个没有遇难的小兵,经小兵指认,那张姓女子竟是塔索罗的小女儿,图吉公主东亦歌。破关当夜,东亦歌以靠军为名到过所有军营。将士们的膳食被下了药,当夜关门无声无息被打开,后果可想而知,连王金斗一家都没留一人。” 罄冉的心不由失跳,冷声道:“好歹毒的计谋,好狠毒的女人。” 燕奚痕抿唇,叹息一声,“是啊,可见这次图吉真是预谋已久,塔素罗连女儿都舍得下,定然是决心奇兵制胜,趁我军不备一举攻下京城。到时候旌国大乱,他的铁骑大军便可趁势驰骋南下,亏得四郎了……” 燕奚痕再次叹息,罄冉心里却一阵悲凉。 此时,马车缓缓停下,原来已是到了易府。罄冉下车,府门高阶之下何伯带着众人早已恭候多时,看到罄冉下车,纷纷跪下,神情激动。 罄冉忙笑着扶起何伯,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观众人神情,罄冉心中一暖,一阵感动。 寒暄几句,罄冉领先向府中走去。待上了台阶,目光落在府门上的门匾却是一愣,但见上面赫然两字:云府。 罄冉诧异地看向燕奚痕,他却一笑,道:“早该换过来了。” 燕奚痕将罄冉安置妥便离开了云府,罄冉望着这里熟悉的一切一时感叹万千。 这夜的月色极好,清辉明照,将院中的一切都映得泛着一层淡淡萤光,本是个美好的夜晚,可罄冉的心却因那人的不在而缺失了一半,每次心跳都带着疼痛。 站在院中望着院角的那片竹林,她更是心痛如绞。 那日在竹林下,她多年来第一次敞开心扉失声哭倒在他的怀里,他静静的陪着她,若长辈一般开导她,一切似就在眼前。 冬竹,郁郁葱葱,和那日别无二致,却已物是人非。罄冉将手缓缓放上小腹,抚摸着那处凸起,越发觉得夜寒冰心,眼眶微酸。 院外脚步声传来,罄冉忙甩了甩头,目光沉静盯向院门。 片刻后,陆赢领着一个男子进来,停在罄冉身前。 “夫人,这便是程岳腾。” 陆赢言罢,那男子已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行礼,“程岳腾拜见夫人。” 罄冉将他唤起,面色平和,问道:“你细细和我说说当时的情景。” 程岳腾面色沉肃,蹙了下眉终是缓缓道来。 “当时情况紧急,人手又不够。帅爷令马扬和江明到岭上点燃烽火给金州军报信,又令高源、三虎保护夫人撤离,让程志去通知村民离开,便只带我一人下了云北山。帅爷给了我一包药粉,吩咐我以最快速度沿着山谷密林洒上一路。那药粉是帅爷特制的金疮药,我以前用过,知道药粉在阳光下能反射出微弱的光来。心知帅爷是想用此来迷惑敌军,让他们以为那微光是铠甲发出的。我知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只能执行命令。岂知帅爷竟单枪匹马冲下了山道……” 程岳腾说着眼眶一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半响,他才接着道:“帅爷一直在和图吉大军拼杀,我想冲出去和他一起,可帅爷临去时下了死命令,我……后来陈将军便领着金州大军来了,双方在马儿河进行了一场夜战,打的异常激烈。我和旌国的大军一起冲杀下去,我不停翻找着地上的尸首……” 程岳腾越说越激动,神情已变得狂乱,泪水沿着眼角滚滚而落。罄冉只觉心正被片片凌迟,忙冲口喝住他的话,“你别再说了!我只问你一句!” 罄冉的声音微顿,大口吸了两口气,这才颤声道:“你们帅爷他……会不会已经尸骨无存了?” 程岳腾一愣,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才明白罄冉在问什么。 到现在还找不到蔺琦墨的人,也许他已死了,也许是被图吉人带走了。若他已死去,那么便不可能找不到尸首,除非……人已在战场上支离破碎,找不到了。 见程岳腾久久不语,罄冉的面色已惨白到了极限,身体也微微晃动了起来。倒是陆赢猛的回过神来,拽了程岳腾一把,怒道。 “你倒是说话啊!” 程岳腾这才回过神来,急声道:“不可能!当时我在山上看的清楚,大帅是后背中了一刀,这才最后倒下的。那时大帅还好好的,所以不可能已经……不可能!” 罄冉顿觉如释重负,身体一晃便向后倒,陆赢眼疾手快扶住她,只觉倒在臂弯中的人虚弱的似再经不住一点惊吓,他低头分明看到罄冉的眼角溢出两行泪来。 陆赢也一阵绞痛心酸,别开头热泪脱框而出。 罄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陆赢的扶持,挥了挥手,疲累的道:“你们都下去吧。” 罄冉到最后也没能去得了前线,倒不是因为燕奚痕不允,而因到赢城的第二日,罄冉便开始毫无征兆的害喜,而且症状越来越厉害。 害喜本是怀孕初期的症状,可罄冉却偏偏相反。似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在抗议她这个做母亲的越来越不称职,开始不停的折腾罄冉。 她开始食欲大减,恶心呕吐,身体状态也越来越差。这样子休说上战场,便是呆在云府,也被折腾的不行。好在没过多久,蔺琦茹便到了,有她照顾和陪伴着,罄冉心情倒好了许多。 这般罄冉便哪里都去不成,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府中等待北边的消息。可日日等,日日送来了消息都一样,蔺琦墨竟似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的线索。 罄冉虽心急,可也因此而心存希望。 第108章 再回小屋(3) 等罄冉害喜好点,肚子已挺的老高,预产期也越来越近。可又一个晴天霹雳打了下来,稳婆经过摸位,竟告诉大家,罄冉的胎位不正,极有可能难产。 罄冉倒不是很担心,她相信凭借自己的毅力,一定能安然生下健康的宝宝来,可云府上下顿时便被低气压包围了。 见身边众人都担心不已,罄冉未免也被气氛感染。想到这古代生孩子乃是女人的一个大劫,她也不敢怠慢。每日都在稳婆的指导下运动,躺在床上让她给按摩腹部,希望能将胎位推正了。 可经过多日努力,宝宝愣是不将头脚掉转过来,就这样随着秋天的到来,罄冉的产期也在终在众人的担忧下到来了。 这日傍晚,罄冉照例在蔺琦茹的陪伴下在院子中做简单的产前活动。初秋季节,阳光照在满园的树木上,将原本发黄的树叶涂上一层暖色,金光点点,晚霞斜阳,别样的安宁。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蔺琦茹扶着罄冉在树下停步,相视一眼同时望向院门。片刻却见燕奚痕面色微沉步了进来,身上竟穿着铠甲。罄冉双眸一眯,心莫名一纠。 看他这样子,竟似要出征!难道北面战事吃紧了? 罄冉忙上前两步迎上他,“可是北边战事有变?” 燕奚痕点头,眉宇蹙起,沉声道:“前方刚到的军报,上月二十七,图吉右翼大军与金州大军在明河决战,我军败退明权城,坚守了四日,射杀了塔素罗胞弟突骅。塔素罗大怒,竟帅大军弃北云山一线转而攻下了明权,并下令屠城。继而图吉军乘胜南下,竟一路杀到了黑州,两军在黑州一带交战,靖国公拼死才将战线压住。如今侧远山以北,已再无一片乐土。我本来想看着孩子出世,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罄冉一愣,只觉手足冰凉。从去年冬季,几场大雪下来,两军便一直在北云山一线拉锯。开春以后战事再次激烈起来,两军倒是几度交锋,靖国公所统大军一直死死咬着北云山一线。没想到如今图吉军竟从明权攻下,拿下了黑州,这战事是越来越不利旌国了。 这一年来燕奚痕几度欲挂帅北上,奈何燕奚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京城事务繁杂也离不开燕奚痕。 可谁能想到塔素罗竟这么厉害!初闻战事吃紧,罄冉一时担忧战事,一时又觉图吉南攻寻找蔺琦墨的希望便越来越渺茫。 心念急转间,忽而腹部传来一阵收缩,她舒一口气想压下那股难受,可谁知紧接着一阵更加揪心的疼痛陡然传来,她惊呼一声险些跌倒。 蔺琦茹已发现了罄冉不对劲,忙扶住她,此刻罄冉面上已出了一层虚汗。蔺琦茹一惊,忙看向燕奚痕。 “怕是要生了,王爷,快!” 听她这般说,燕奚痕一愣,接着才忙跨前两步将罄冉抱起,快步便向屋中走。 蔺琦茹已向院外冲去,一面大喝着,“要生了,稳婆,快!” 没一会便有大批的丫头涌进院子,稳婆也已到位。进进出出,瞬间院中便慌成一团。 燕奚痕将罄冉安置在床上,忙退出了房。 疼痛来的毫无预兆,一波一波似要抽空灵魂。罄冉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不停向下滑,随着稳婆的大喊用力,再用力。可任她怎么使劲,孩子便似贪恋母亲的身体,就是不愿出来。 耳边传来蔺琦茹一声又一声的唤,“冉冉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用力!” 罄冉咬紧牙关,整个人都被那股难言的疼痛撕裂了。 此刻她多希望蔺琦墨能在身边,可是…… 可不管如何,罄冉知道她一定能坚持住,一定能生下健康的宝宝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邓婆婆的惊呼声:“不好啊,果真是倒胎!” 蔺琦茹看去,果然孩子先出来一条腿,顿时吓的面色苍白,抓着罄冉的手也不自觉用力。 “这可怎么办?!”蔺琦茹盯着稳婆慌乱叫着。 稳婆也面色一急,大喝一声,“灌参汤!都别慌,腿出来也不是就不行了!再来!” 蔺琦茹忙接过婢女手中的参汤一勺一勺喂给罄冉,心里更是不停的骂着自己,骂着蔺琦墨。 罄冉不停的用力用力,朦胧中听到燕奚敏也赶来了,正在外面嚷嚷着要进来。听到燕奚痕怒喝她的声音,还有陆赢他们几个不耐的说话声。 蔺琦墨的面容不停在眼前晃过,那些日子,他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们一起照护这个孩子,一起分享初为人母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是那么期待这个孩子的出世,那么深切的渴望拥有一个完整家庭。 “冉冉,我们会做好父母的,他会是最幸福的孩子,会在爱中沐浴成长。相信我,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 他的话似还在耳边,她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带着孩子等到他回来,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她一定不会松手! 一股勇气和力量如潮水涌上,罄冉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喊,隔天清晨曙光乍现时,随着她的尖呼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也随之而来。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覆盖大地,空气中还带着露水的清香,罄冉走出门,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令她眉眼舒展,溢出一抹笑来。 “寻寻,瞧你娘亲笑的多好看,来,我们寻寻也笑一个!” 身后传来蔺琦茹的笑语,罄冉回头正见她抱着小宝宝出了屋子。罄冉望去,只见小小的婴孩在襁褓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瞧着她。 望着那双和蔺琦墨如出一辙的墨玉眼,罄冉不觉心中一触,又甜又涩。 宝宝只取了乳名寻寻,今日是寻寻满月,又恰逢大家都过来吃满月宴,寻寻自是要好好打扮一番的。 襁褓中他穿着一身天蓝色新衣,小脸粉粉嫩嫩,头上带着一顶竖着兔耳朵的小帽子,将小家伙衬得异常可爱。 见寻寻竟真无意识的笑了一下,罄冉和蔺琦茹被逗的笑了起来,正逗弄着他,陆霜已风风火火的跑进了院子,一面还大喊着。 “姐姐快点,大伙都等不及要见少主子了!都在外面吆喝呢。” 蔺琦墨的兄弟们有不少都不愿留在青国,又恰逢蔺琦墨出了事。结果经过陆赢的组织,一些兄弟直接上了北方战场寻找蔺琦墨,一些则留在了赢城守护罄冉和寻寻。 这一个月来,蔺琦茹怕他们毛手毛脚的吓到寻寻,再加上罄冉月子期间也不方便让他们进来,故而一直都没能让他们看到寻寻。 寻寻满月,就属他们高兴,一帮兄弟一早就聚在了院子里,罄冉方才一出屋子老远就听到了前院的动静。 待罄冉抱着寻寻入了前院,院中近百人一阵欢呼冲了上来。还没看清人,罄冉手中便是一空,寻寻已然被劫走了。 程锐抱过寻寻,低头凝望片刻,哈哈一笑忽然将寻寻高高举起。众人愣了一下,旋即纷纷欢呼。 一大堆人呼呼啦啦的便涌了上来,瞬间便将抱着寻寻的程锐层层围住。隔得近的,争相抱着寻寻逗着他,隔得远的,急得要往里面挤。 罄冉一开始还怕他们没个分寸伤到孩子,可看了一阵倒也放下心来。他们动作虽看着吓人,可绝对是小心翼翼轻抱轻接的。于是罄冉只站在一边,浅笑着望着他们。 说也奇怪,寻寻平日甚难伺候,除了蔺琦茹,陆霜他从不让婢女抱,今天却没有反应。反而像是心情大好,任由这群小子们上来这个抱一下,那个摸一把的。 而且这般吵闹,他也不哭,一直睁着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那样子竟似极为享受,看得陆霜一愣一愣。 “行了行了,都看够了,别累着小主子!” 一群人闹腾了一阵,眼见太阳越升越高,这才在陆赢的叫嚷下将寻寻不依不舍的交还到罄冉怀中。 接着在罄冉尚未反应之际,陆赢一个手势,一竿子兄弟瞬间安静下来,眨眼间列队齐整,对着罄冉便是一拜。 “拜见少主子!” 单膝跪地,腰板挺直,声喝九天,齐刷刷的动作,响亮亮的声音。 罄冉一愣,还未反应倒是怀里的寻寻忽然将小脑袋自她怀中动了动,摇晃下胖胖的小手。罄冉顿感无语,拍了下他伸出的手,忙将他交由蔺琦茹,上前一步,扬声道。 “兄弟们快都起来!大家都是跟着四郎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寻寻的叔叔,他一个小娃当不得大家这样。” 众人却依旧笔直的跪着,陆赢抬头,神情肃然望着罄冉,说道:“大嫂,这一拜少主子当的!帅爷不在,他便是我们兄弟誓死也要守护的主子!嫂子您放心,我们也一定会将帅爷找回来。寻寻长的这么好,脾性也像极了帅爷,大哥回来看到他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罄冉见他双眼微红,不免心头感动,哽了下忙上前亲自扶起陆赢和程岳腾,吸了一口气,扬声道:“兄弟们要拜,这一礼我就带寻寻受了。寻寻还小,以后要仰仗各位叔叔的地方还多着呢,各位如此疼他,可别把他惯坏了,他爹爹回来可要怪我了,兄弟们都快快起来吧。” 众人哈哈大笑,已是纷纷打趣了起来。 “嫂子,咱们兄弟谁不知道帅爷最怕大嫂,哪敢怪您!” “大嫂给咱们帅爷生了这么好的大胖小子,帅爷心疼还来不及呢!” “咱寻寻是飞翼军的少主子,就是宠着那长大了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 罄冉望着眼前一张张爽朗不羁的面容,感受着他们对寻寻的这份感情,一时心绪万千,心中默念:四郎,快些回来吧。我,寻寻,姐姐,还有你这一群兄弟们,我们都盼着你回来呢,你到底在哪里…… 众人正欢闹,却有一个挺拔的身影大步而来,朗声道:“嚯!一大早的可真热闹!还是寻寻的面子大!” 罄冉望去,那笑容满面,朗声而语的却不正是燕奚痕。那日他已准备前往镇西军,谁知旌帝却突然病重,故而他最后还是没能前往前线。 这一个月来,燕奚侬的病情越来越重,朝政大事一下子便全部压在了燕奚痕身上。罄冉没想着寻寻满月他竟拨冗来贺,忙将寻寻交由蔺琦茹,上前便要行礼。 燕奚痕快步迎上扶起她,一面和众人打着招呼,一面直直走向蔺琦茹。他抱过寻寻,低头逗了一会,自怀中掏出一块血玉挂在了寻寻的脖子上。 “哎哟,看咱们这些做叔叔的,都忘了将满月礼给寻寻了!”陆赢见燕奚痕这般,惊呼一声,便向怀中摸去,众人亦恍然而笑,纷纷摸向怀中。 罄冉见此,想来他们还要闹上一阵,见寻寻精神极好,便看向蔺琦茹,笑道:“姐,我和王爷说点事。” “你去吧,这里有我。” 蔺琦茹笑着点头,罄冉便和燕奚痕并肩向厅房走去。亲自给燕奚痕奉上茶水,罄冉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落座,神情忧虑,问道:“陛下的病可好些了?” 燕奚痕本轻松的面容顿时沉重起来,叹息一声,“大哥本就身体不好,这些年亏空的太厉害。如今……越来越重了,已卧床三日了。” 罄冉目光也凝重起来,半响才道:“唯今让陛下放宽心才行,陛下这场病来势汹汹,怕也是被北边的战事急的。燕大哥今日气色极好,可是北边打了胜仗?” 燕奚痕微微舒眉,点头淡笑,“前些日子镇西军北上联合靖国公的穆州军在黑山打了一场极为漂亮的反击战,歼敌一万多,还抢回了不少军粮。说起来,倒是开战以来最大的胜利了!” 他说着神情渐渐黯淡,深深叹了口气,又道:“只是靖国公受了塔素罗一箭,怕是伤的不轻。靖国公本就年纪大了……本王已让禁卫军亲自前往边关将其接回养伤。” 罄冉本就要和燕奚痕提她欲上前线的事情,如今靖国公受伤,大将从缺,燕奚痕又无法离开。罄冉在旌国朝堂一年之久,自是了解,如今放眼整个旌国怕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堪当如此大任的将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神情一肃,霍然起身,单膝跪倒,沉声道:“云罄冉自请剑北军统帅一职,还望王爷首肯!” 她这锵然一跪,直令燕奚痕呆住,半响才回过神来起身便欲将她扶起,“你这是干什么!如今有了寻寻,怎还生着这种念头。你放心,本王一定会全力寻找四郎,一定……” 罄冉却固执地跪着,抬头凝视着燕奚痕,坚定重复道:“云罄冉自请剑北军统帅一职,还望王爷首肯!” 见燕奚痕蹙眉,她不免挑眉,“王爷觉得我不够资格?” 燕奚痕见她这般,蹙着眉放开架在她腋下的手,沉声道:“你是本王一手栽培,本王对你的能力深知!” “那王爷已有合适人选?” “没有。” 罄冉不觉瞪大了眼睛盯着燕奚痕,急声又道:“云罄冉自请剑北军统帅一职,愿立军令状!” 燕奚痕面色凝重注视着罄冉,踱了两步目光闪动两下,面上闪过犹豫,终究还是摇头道:“不行,四郎如今已死生未卜,他为我旌国牺牲甚大,如今本王又岂能置他的妻子与危险之中?此事非是军令状的问题,你还是熄了这心思吧。” 罄冉闻言一急,不觉就站起身来,又道:“当初我既然能够在镇西军中做你的副手,能跟着四郎上阵杀敌,如今怎么便不能再到战场上去?自打罄冉在镇西军中效劳,蒙陛下和王爷知遇之恩,罄冉便已将旌国当成了母国。如今同袍正处在水深火热中,罄冉虽女子,但却自认不让须眉,所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罄冉毛遂自荐,若燕大哥觉得罄冉能力不足那便罢了。可如今旌国朝堂未有一人能担此重任,既燕大哥觉着罄冉能行,为何不同意我的奏请呢?燕大哥顾念四郎,但如今大义在前,岂容小义!” 她见燕奚痕面色由坚持变动容,忙又上前一步,恳切地盯着燕奚痕,“燕大哥,你就成全罄冉吧。” 言罢,罄冉再次铮然而跪,肃声再道:“云罄冉自请剑北军统帅一职,还望王爷首肯!” 望着她挺直的背脊,肃然的眉目,燕奚痕蹙眉良久,终是上前扶住她,沉声道:“你容本王再好好想想。” 第109章 女帅出世(1) 此后数日燕奚痕都没有再来,前方的战事倒也因为黑山一战有所平静,图吉军大败一场自是需要时间休整,而剑北军也因为大帅负伤回京,未有举动,战事再次陷入了焦灼。 罄冉听闻朝堂上下一直在商讨大帅的人选,然而这些年旌国虽连年有战,可西面一直由燕奚痕镇守,北面一直是靖国公压阵。虽有不少如陈忠、高合这样的勇将,但若为帅却终是欠了些谋略,少了点统筹全局的魄力,难当重任。一时间朝堂对大帅的任命争论不下,多日悬而未决。 罄冉默默关注着,可心里已有几分确定了燕奚痕的意思。若真不打算用她,他一定不会迟迟不下决定。 终于,这日戌时,罄冉刚哄寻寻入睡,便见何伯匆匆步入了屋子,躬身道:“夫人,常公公来传话,让夫人进宫一趟。” 罄冉双眸一亮,继而笑了起来。 入夜的街上因宵禁早已没了行人,马车一路驰的飞快,直奔皇宫。进了舜天门,罄冉出了马车却是一愣,等候在舜天门外的竟是太监总管,素来亲身服侍旌帝的高全。 她本以为是燕奚痕找她入宫,此刻看来难道不是? “蔺夫人,陛下和王爷都在乾明宫,请随老奴来。” 罄冉忙点头跟上,夜色下的皇宫也不知是因为北方的战事,还是因皇帝的病情,到处充斥着紧张和肃然。宫人低头快行,神情肃穆,罄冉心情也跟着渐转沉重。 到了乾明宫,高全直接便将罄冉领进了内殿。殿中没有随侍的宫人,显得有些空荡。听到脚步声,坐在床前的燕奚痕站起身来,宫灯下,他的眉宇间依旧噙着深深的疲惫和凝重,见罄冉望来,对她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燕奚侬依着软垫半坐在床上,罄冉偷瞄了一眼,但觉他气色极为不好,面上已有灰败之色,不由心里一揪。她不敢多看,感受到燕奚侬威严的目光,忙大步上前,噗通一声跪下,满脸惶恐,道:“云罄冉犯了欺君之罪,还请陛下处置。” 殿中半响静默,接着传来燕奚侬虚弱的声音,“当初既敢女扮男装欺瞒天下,如今胆子上哪儿去了?!起来吧,朕如今没精力和你演戏……咳,咳……” 他话一说完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燕奚痕忙帮他拍抚着心口顺气。他咳的撕心裂肺,罄冉一惊忙站起身来,上前一步,“陛下注意龙体。” 半响咳声才渐渐消失,燕奚侬没有看罄冉,却对燕奚痕道:“二弟先出去,朕有些话要对蔺夫人说。” 燕奚痕愣了下,应了一声,起身而去。 望着燕奚侬形容枯槁的样子,罄冉心里越发沉重。这一路上她早就发现禁卫军、御林军,京畿卫都和平常有所不同,皇城内外一片紧张,竟是逢遇大变故才有的布局。如今再观燕奚侬的气色,已知这位英年明君怕是大限将至了…… 见燕奚侬看过来,罄冉一阵心酸。一时竟想起自入了殿还没真正行礼,忙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地参拜,口呼:“民妇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奚侬却似对罄冉的恭敬不太适应,抬手挥了挥,已然有些气虚地道:“起来吧,浪费朕的时间。” 罄冉起身,却见燕奚侬再次咳嗽了起来,她一慌忙上前一步,也不顾什么虚礼如燕奚痕刚才一般给燕奚侬顺着气。片刻燕奚侬神情渐缓,推开罄冉的手,目光沉定在她面上,却道:“去吧,把那边的屉子抽开,将里面的圣旨拿出来。” 罄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迈步依言而行。转到雕花的梨木柜旁,拉开扣环,果见里面卧着一卷明黄丝绢。伸手取出,刚走至床前,却听燕奚侬道。 “念。” 罄冉依言展开,缓缓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州本为藩镇,靖国公随太祖起兵以来衷心可表,为朝廷镇守北地,劳苦功高。今靖国公年事已高,大敌当前,仍披挂上阵,身负重伤,朕心甚哀。依祖例,藩镇爵位,军职可世袭罔替。虽朝廷撤藩已久,然念及靖国公大功,朕特颁此招。镇国公之义女云罄冉虽系女子,然文治武韬犹胜男儿,今朕特允其继靖国公之职,代理靖州事务,并继剑北军统帅一职,一体调度剑北、镇西、金州兵马。钦此。” 罄冉念罢,顿时心口怦怦直跳,半响才缓缓收起圣旨,恭敬跪倒,颤声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在此立下军令状,若不将图吉大军赶出旌国,臣宁死不回。” 燕奚侬目光淡然落在罄冉身上,抬手道:“你我君臣一场,朕最后提醒你。作为女子一旦你出任统帅,这一仗你若打赢了未必便能名垂青史,可若是打输了……那便是死路,你可想好了?” 罄冉当然知道,若此战她打输了,光是朝堂上那些唾沫星子怕都能将她淹死。但是她无惧,她也相信此战自己一定能赢。她不光要到前线寻回自己的丈夫,更要亲手为他报仇,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她云罄冉有能力将图吉人赶出旌国,守护一方百姓! 迎上燕奚侬威严的目光,罄冉锵然跪地,再次肃声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心意已定。” 燕奚侬似是轻声叹了一声,接着微微摆手:“你去吧……” 罄冉应命,起身将那道圣旨恭敬的放回原处,这才悄然向殿外退去。临到门前,不由停步回望。 窗外冥夜寂然,殿中宫灯将黑暗染淡,幽黄的晕开,轻风一吹,龙塌前明黄的纱幔飘忽摇摆。隐约能看到燕奚侬静躺的身影,那两鬓的斑白分外刺目。 燕奚侬今年还不到不惑之年啊,身体竟亏空至此。罄冉不禁眼眶一红,微微咬唇大步出了屋子。 翌日一早便有一道圣旨到了云府,罄冉一跃成了靖州府的清华郡主,前来传旨的高公公还道,靖国公已经进了京,这夜燕奚痕要在宫中设宴,一来给靖国公庆功,再来便是将罄冉引荐给大家。 这所谓的引荐是什么意思,罄冉自是清楚,只淡淡一笑,亲自送高全出了云府。 这夜皇宫中迎来了这些时日以来最热闹的一日,宫灯高照,次第铺展。万壑殿此时早已是百官齐聚,谈笑宴宴,众人都知道这次宫宴是为靖国公庆功,还有就是将靖国公的义女介绍给众人。 旌国上下人人都知靖国公的家眷在当年的熙党叛乱时被乱党尽数屠杀了,虽事情已有十三年,但靖国公却一直孤身一人。他何时冒出一个义女来,这女子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众人只知皇上已赐封靖国公义女为清华郡主,一个义女却能得到这样的封位可谓盛宠至极了。 可这毕竟是国宴,纵使皇帝亲封一个郡王,也没有必要在国宴上专门给大家介绍,可如今一个小小的郡主,出席这样的宫宴已是罕见,还要介绍给百官,这可真是奇怪之极了,于是众大臣已纷纷讨论了起来。 “这清华郡主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竟要专门引荐给百官,对一个郡主如此重视,这可从未见过啊。” “是啊,你说翼王殿下至今都未迎娶王妃,这会不会皇上有意……” “这怎么会呢!既是义女,怕出身不会高贵。翼王殿下如今什么身份,这样的女子纵使得封郡主也万万没有资格做翼王妃的。” …… 众大臣争相议论着,此刻万壑殿的偏殿中,罄冉正一脸诧异地望着那被称为靖国公的老人。 老人看上去已年近花甲,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明,老迈的面上有着风霜刀刻的痕迹,气质威严,一看便是久经战场之人。 可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个老者罄冉分明就认识!这个老头,他曾到过云荡山,找她的师傅黄石老怪喝酒,而且两次都将怪老头放倒了。 见罄冉一脸惊愕的望着自己,靖国公冯愠花白的眉毛一挑,沉声道:“怎么?小丫头不认识老夫了?” 罄冉这才愣过神来,忙上前施礼,道:“侄女拜见冯伯伯。” 冯愠却见面色一沉,肃声道:“冯伯伯?圣旨你没有接到吗?” 罄冉再度一愣,接着忙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叩了一礼,“义女云罄冉拜见义父!” 冯愠神情顿时一变,云开雾散,朗声而笑,起身亲自扶起罄冉,“好!好!从今起,老夫便有闺女了。丫头,今日老夫既承了你这一礼,你便是老夫的亲闺女,来日不管是谁只要欺负到我闺女的头上,老头子定第一个不放过他。” 在云荡山上罄冉虽只于冯愠有两面之缘,但有次两人却坐在山谷上说了一夜的话,相处的很是不错。如今看着冯愠暖和的目光,再想想自己的师父,再闻冯愠的话罄冉只觉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她本还想着燕奚侬为了让她顺理成章成为统帅,莫名给她安置了一个身份,又莫名给了她一个义父。这见了面该有多尴尬,此时方知这事怕是早有预谋。 “本王倒不知原来冯伯伯竟和冉冉认识!这可真是太好了!” 燕奚痕也异常诧异,惊奇的道。冯愠回头,笑着拍拍燕奚痕的肩膀,朗声道:“王爷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当我冯愠的闺女?再者,这大军统帅老夫若一无所知,皇上就是下了圣旨,老夫也未必便应命。” 接着他看向罄冉,朗声一笑,“冉冉是黄石怪老头的徒儿,做这统帅自是没差的!老夫累了,走吧,赶紧开宴。” 罄冉这才察觉冯愠虽在笑语,但显然体力不济,忙上前搀扶住他,于燕奚痕一起向大殿走去。 “翼王殿下,靖国公,清华郡主到!” 随着传侍太监响亮的通报声,大殿蓦然一静,众人目光纷纷望了过来。罄冉搀扶着冯愠,便在众目睽睽下大步进入了万壑殿。 共事一年,大臣们对罄冉简直太熟悉了。此刻虽然她换了装扮,从翩翩美男子变成了清丽女子,但众人早就知道易青乃女扮男装,其真实身份乃是云艺之女。 此刻一见罄冉,顿时大殿便陷入了沉寂,个个目光直盯罄冉,似要将其看个洞出来。罄冉面色如常,步履沉稳扶着靖国公一步步走上高台,在位置上坐下。 待燕奚痕落座,示意开宴,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燕奚痕坐于高位,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这才笑着看向冯愠,举杯道,“靖国公此番在黑山大败敌军,本王代圣上敬您老一杯。” 冯愠刚欲开口,却面色微变,痛苦的低咳了起来。罄冉忙起身,步至冯愠身边轻轻的拍抚照顾,待他神情渐缓,这才回座。 “哎,真的老了,以前受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现在身子骨吃不消了,王爷莫要见怪!” “义父身上有伤,罄冉代义父谢圣上隆恩,谢王爷赐酒。”罄冉接过冯愠的话,说罢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哈哈,好!靖国公收的好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今日这宫宴是专门为靖国公庆功,再来便是祝贺您老喜得义女,歌舞还不快起。” 燕奚痕说罢,大殿便响起了一阵歌舞,异常欢快热闹。可罄冉分明感觉殿中气氛不对,众人窃窃私语,目光纷纷向她投来。罄冉正襟危坐,只专注地看着歌舞。 一番歌舞过后,既然王爷已率先敬酒,众人更是不敢落后,纷纷起身向靖国公敬酒。而罄冉也至始至终扮演着好女儿的角色,将所有酒纷纷挡下。 一轮敬酒之后,靖国公便以劳累为由,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了大殿。殿中气氛再次诡异了起来,现在正主走了,按理说罄冉这个郡主也该离开了,可她却依旧坐在殿上,这是为何?! 众人纷纷猜测时,燕奚痕却朗声道:“本王这里有一道皇兄昨日刚颁下的圣旨,清华郡主接旨!” 燕奚痕说着,霍然起身,绕过长案,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黄的圣旨唰的一声展开,目光落向中台端坐的罄冉身上。 罄冉她神情不变,缓缓起来走向殿中跪下,清雅如珠的声音不轻不重响彻殿中。 “臣女云罄冉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州本为藩镇,靖国公随太祖起兵以来衷心可表......” 燕奚痕微沉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随着他双唇一张一合,随着那圣旨被读出,众人神情那叫一个精彩,不待圣旨读完,竟已窃窃私语,议论了起来。 罄冉余光瞥过殿上早已惊得睁大了眼眸,交头接耳的大臣们,心里一紧,她知道今日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可以预计这一道圣旨会引起怎样的争辩。 “钦此,谢恩!” 待燕奚痕念完,合上圣旨,大殿上已由嘈杂转为了宁静,罄冉再次荣幸的成为聚焦点。 但见她躬身一拜,清亮的声音不带一丝颤抖,平稳道:“臣领旨谢恩!” 接着她直起腰来,双手高举,等待着燕奚痕将圣旨放入她的手中。众人愕然,没想到这样的圣旨她还真敢接! 要知道古往今来,虽是在前朝出过一个女将军,但那也是一个小小的三品将军,只带领了一支军队。可罄冉这统帅,可是一品大员,是要统领旌国全军的!这可是史无前例,亘古未有!而那云罄冉竟真敢应命! 眼见罄冉已接下圣旨,尚不待她起身,已有人率先发难。 “自古哪有女子出入庙堂之理?更何况是出将入相!将大军交由一个女子,将我旌国的安危压在一个女子身上,这不仅有违礼制,简直就是荒唐,是匪夷所思!” 一个洪亮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尖锐在大殿中响起,罄冉唇际划过一丝冷笑。 来了! 她微敛笑意,霍然起身,对着那怒目盯着自己咆哮的少府寺卿淡淡一笑,风华绝代,接着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那人面前轻轻挑眉,冷声道。 “哦?那照白大人如此说来,颁下如此圣旨的当今圣上,岂不堪称这史上最昏的昏君了?” 罄冉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目光紧盯那站着的白大人。 “你……我何时说过此话?!” “圣旨代表何意我想不用本帅再解释给白大人听吧,皇上已任命我为大军统帅,白大人却在此大肆指责,这简直是对圣旨,是对皇上的大不敬!” 罄冉冷目盯着白囍杰,浑身上下迸发出一股令人无法面对的强势和冷冽。白囍杰竟吓得身体不稳,愣是被堵的张口结舌。 “蔺夫人,老夫可没听到白大人提及圣上,倒是夫人一口一个昏君。哼,夫人这分明便是欺白大人忠厚,倒打一耙。诸位大人,我等身为臣子,自有评论国事,辅佐君王之职,若君王做了错误的决定,我等臣子却盲目称颂那才是枉为人臣,枉站在这庙堂之上。” 罄冉淡笑回头,目光落在冷眸看着自己的承付寺卿面上,缓步走近,挑眉而笑,“哦?那按高大人的意思,凡陛下下达的圣旨臣子若有异议,便可以藐视无睹?” “老夫不曾这么说,圣旨神圣不可亵渎。但蔺夫人以此纠缠,未免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了!” 罄冉笑着点头,“高大人所言极是!既然高大人也说了圣旨不可亵渎,便是大人对此道旨意有异议,只要陛下未收回成命,那本帅便是圣上亲命的大军统帅!庙堂之高何来蔺夫人?这里只有云帅!还请高大人分清场合,先将这称谓搞清楚了!” “你!” 罄冉语气激烈,寸步不让,那高大人气的浑身发抖,甩袖落座。 “我等莫要于妇人争论,当向陛下进谏,请圣上收回成命。王爷,请允我等拜见圣上,这万军统帅万不能用一妇人啊!” 一人出列,扑倒在大殿上,对着燕奚痕声泪俱下,众人纷纷附和,场面可谓壮观。 罄冉扬声而笑,她一笑蕴含内力,轻易便将众人的哭喊声压下。她这笑极为怪异,且面带讥讽,顿时众人面面相觑望了过来,那拜倒殿中的程大人更是怒目叱道:“何以发笑?!” 罄冉这才缓缓收住些许笑意,迈步道:“程大人,您不觉可笑吗?诸位大家既不屑于妇人为辩,何以此刻满朝上下效妇人之态,做啼哭之状?!着实好笑,哈哈!” 她说罢便再次发笑,引得众人面色皆变,难看之极。 “妇人休得猖狂,这高殿之上岂容阴气亵渎!历来何曾听说过女子为帅?!昔日哀帝、合帝败尽家国疆土,皆为女子所误,后有蒋后为政,祸乱朝纲。我朝当引以为鉴,岂可任妇人为帅令疆土尽毁其手?” 罄冉回头,对上一殿虎视眈眈的目光,扬唇一笑,这一笑极为冷峻。顿时,众人的附和声便小了几许。 要知道他们虽反对,但罄冉的能力他们却是知道的。且不说那些自青国传来的关于她仙人转世的功绩,便是一年来罄冉在朝堂上的表现,已足以让众人惊骇。 “童大人,照您这么说凡妇人于朝政相连,便都是祸国殃民的根源咯?” “然也!” 第110章 女帅出世(2) 罄冉顿时双眸一凌,怒言道:“那被责为祸水的子姬,悦心二美,不过是寻常妇人,终日守于后宫,敢问何以便有祸国之能?子姬,悦心终日固守后宫,然天下男子皆责之祸水,何也?那是因为,祸国者乃男人自己!哀,合二帝乃有名的暴君,昏君,亡国乃其自身昏聩无能所致何以归咎弱质女流!诸君平心而论,若无二美,高韩两国便不会灭亡吗?!” 她声音微顿,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转身又道:“各位只看到了蒋后乱政,先秦诚德高太后辅佐三代明君,终开创文承之治,前朝昌言郡主领军抗击南方异族入侵,守护一方百姓。这难道也是妇人乱政?祸国则责之妇人,以其掩饰自身过错,这种人亦敢称之为丈夫?妇人贤德有才,便骂之以妖,矫饰自身无能,这种人何德何能敢在这庙堂之上大言不惭!真是可悲,可叹!” 见众人面色难堪,纷纷避开她的目光,罄冉越发面色冷然,再度启口:“诸位大人瞧不起本帅无非因我为妇人,然本帅敢问,男人既瞧不起妇人,那诸君又是从何而来?诸位难道非是妇人所生所养?妇人生养子嗣,到头来却被其轻贱,实为心寒!” 她一番话掷地有声,据理力争,却又杀气十足,顿时殿中陷入一片死寂。却有一坐于后面的儒服男人四下张望了下,愤然站起,抬手颤抖着指着罄冉,愤愤然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女子本就该恪守妇道,谨遵三从四德之礼,你不尊妇道却还在此狡辩,实在是无耻之极!” 他的话骂的极为难听,见罄冉转过头来面色沉冷,却半响无语,他虽是害怕却扬起头来,露出可笑的得意来。 罄冉却忽而一笑,双眸微眯,目光冷冷逼视过去,冷哼道:“听闻张大人有一小妾,异常泼辣,致使张大人惧妾成为京中笑谈。每每张大人于自己庭院罚跪,引来小儿爬墙观望。哼!却不知今日张大人何以站在此处于本帅谈论妇德?难道便不怕回去罚跪吗?” 罄冉一番话语速极快,边说边迈步直逼那张庭诸,罄冉何等气势,再加上言辞滔滔,杀气十足,那张庭诸直吓得腿下一软,直直倒在了座位上,将桌案上的酒水打的翻掉洒了一身。 罄冉见他面色惨白,顿时讥嘲一笑,甩袖转身。 “夏虫不语冰与,请勿复言!” 经过这一幕,大殿之上竟再无人言语。一时气氛陷入了冷凝,半响却见一人似是恍然而悟,啊的叫了一声,霍然而起。 见众人颇为期待的望来,那人咽了咽唾沫,刻意沉声道:“世人皆知云姑娘乃战国人,后嫁蔺琦墨为妻。你既为战国人,先前却帮助旌国攻打母国,你的夫君更是公然叛国帮助青国去攻打麟国!你本就不是我旌国之人,如尔等这般,对母国尚且背叛,何谈大义,谈何为我旌国守护山河?!” 他一番言辞引得众人纷纷附和,罄冉却已是满腔怒火!他们怎么说她,她都可以忍,可此时此刻,在四郎为旌国做了那么多之后,在她的思念已到鼎盛之时。他竟敢拿蔺琦墨出来说事!这简直就是在罄冉心头点上了一把熊熊烈火! 大步上前,罄冉怒极反笑,接着她忽而冷面,抬手直指那人,怒骂一声,“天下怎会有此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之人!四郎大义,岂是尔等燕雀之辈能够明白?!” “你!哼,什么忘恩负义?蔺夫人莫不是恼羞成怒,胡说八道了吧?” 罄冉却没有理会那人,只猛然转身目光直逼高台上的燕奚痕。 接收到她的目光,燕奚痕站起身来,沉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当日马儿河挡图吉大军于桥头的金甲将军正是剑影候蔺琦墨!” 燕奚痕一句话顿时便在殿中炸开了锅,此事在罄冉的意思下,一直被燕奚痕压下,并非所有人都知晓。 当时虽然有很多传言,说在马儿河发现了蔺琦墨的,不少百姓都传言那金甲将军便是蔺琦墨。 但是这些终是传言,毕竟这么大的事旌帝和燕奚痕从没明确点明那金甲将军是谁。 当时罄冉是想,若四郎真落在了图吉人的手中。图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反倒会好些,他们定然便不会对他严加看管,这样凭借四郎的能力,自然能逃出。 “王爷此言当真?!” “竟果然是他!” …… “本王岂会戏言!当时在马儿河发现了剑影候的佩剑,并且是万将军亲自送回交由本王手中的。可是如此,万将军?”燕奚痕沉声道。 万亭记锵然起身,朗声道:“正是!另外当时陈将军带金州军赶到北云山时,还曾见到了在山峰上点燃烽火报信的两名壮士,他们都是飞翼军旧将。有一人臣还认识,乃飞翼军左郎将江明。” 燕奚痕点头,“之所以先前未曾向大家透露,是为了保护剑影候的安危。本王早已上奏皇兄,封蔺琦墨为我旌国的英义王,皇兄也已拟好圣旨,只是一直没有颁发而已。此次旌国凶险,若无英义王大义,我旌国……不堪设想啊。” 见众人面色赧然,罄冉回头盯向方才还大言不惭指责蔺琦墨的那位马大人。 虽是他已面露怯意,罄冉却没有那么好心就此放过他。大步逼近,罄冉冷声讥笑,“本帅早就听闻,马大人一直在力劝皇上与图吉议和。听闻当年马大人在江左帐下时就曾劝说江左王弃左周,而归顺旌国。如今一大把年纪了,又来劝今上对图吉乞和。如大人这般只懂摇头摆尾乞怜投诚之人,还妄谈什么恩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马吉盛顿时被堵的面色难堪,胸口上下起伏,显是气的不轻。 罄冉却再度逼近,连声又道:“牲畜尚有知耻之心,懂得遮其丑态,枉尔舔居庙堂,却自揭其短,竟连畜生都不如吗?!” 她此番话说的何等刻薄,那马大人本就是白发苍苍,年近古稀。罄冉本不欲如此,可他偏往她的伤处说,也只能怨其刻薄在先,才有罄冉反击在后。 被如此辱骂,对方还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妇人,那马大人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岂能安然?此刻他倒在座上,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死灰。 罄冉却将目光扫过大殿上神情不一的众人,朗声又道:“国家之计,社稷安危,历来要靠有主谋的人。而并非那些夸大其词,无理狡辩之徒!如马大人这般终日将大义放在嘴边,临危却只知劝主上投降之辈,本帅实不敢苟同!” 她说罢甩袖转身,大步便向自己所在的案席走去。而那马大人一口气憋不过来,竟忽然喷出一口鲜血,仰倒在地,引得大殿上一阵惊慌。 罄冉施施然在位置上落座,冷眸注视着殿上慌乱之状,不置一词。 这夜罄冉回到云府寻寻早已睡去,屋中燃着一灯如豆,窗户上映出蔺琦茹宁和的剪影,她正轻轻的推着小摇床。罄冉在窗前默然站了片刻,这才叹息一声推门而入。 “回来了……” 蔺琦茹并未回头,只细语问道。罄冉轻轻迈步,在摇床边蹲下,趴在床沿儿上去看寻寻。 小家伙睡的很沉,粉粉的小脸在灯影下显得更加圆润好看,红红的水水的小嘴巴不时还吧唧几下,异常可爱。罄冉目光一下子便移不开了,眼睛也渐渐有些笑意的湿润。 半响她才眨眨眼睛,轻声道:“姐,我怕是不能亲自照顾寻寻了……” 蔺琦茹一愣,接着面色黯然地叹息一声。前几日罄冉已和她商量过要上战场一事,她拗不过罄冉已经同意。现在听罄冉这般说,已然明白,只是还是觉得心酸。 哽咽一下,蔺琦茹才拉过罄冉的手,笑道:“你放心,寻寻有我在,只是战场凶险,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个儿。这事都赖姐,若非我四郎……” 罄冉笑着摇头,“姐,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四郎听了也定然不悦。这都是命,命中注定我们会有此劫。姐,我以前总觉上天对我不公。可自从遇到四郎,我便想上天是公平的。他给你多少磨难,便定然会给你相同的收获,若非曾经痛过,又怎能懂得珍惜,懂得幸福的真意?我相信四郎一定还活着,在和我一样想方设法的回家。我也相信,等重逢的那一日,我们会幸福,会永远幸福,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幸福!” 罄冉的话坚定而有力,她的目光熠熠生辉,蔺琦茹面色动容,流泪点头。轻轻的,她将罄冉的头压在腿上,手指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颤声道:“你说的对,你们会比任何人都幸福的。” 翌日,天还黑沉着,罄冉却忽而自床上坐起,凝神静听远处传来的隐约钟声。听着听着顿时大惊,那隐约传来的九响钟声,正是帝王驾崩才会震响的九鼎乐! 燕奚侬,这个乱世明君,自其父手中接过一个千疮百孔的旌国,不辞劳苦勤政二十三年,终于在这个秋寒露重的深夜走完了他极为不凡的一生。 顾不得感叹,罄冉忙翻身下床,动作麻利地穿戴起来。待她走出小院,何伯已匆匆而来,面色沉重。见罄冉一身朝服,已然知道发生了何事,何伯便不多言,只躬身道。 “车架已准备好了。” 罄冉点头,大步而出。待出了府,同往皇城的路上已满是大臣的车轿,奔走匆匆。 到达皇宫时,那里已一片肃白,宫人披麻戴孝面色惶恐,来去匆匆,罄冉也不觉面色沉痛了起来。待到了乾明宫,远远便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老太后和燕奚敏。 第111章 女帅出世(3) 罄冉无语叹息,于一干大臣跪在了乾明宫外。片刻燕奚痕迈步而出,一身麻衣,眉宇间凝着深深的伤痛,虽然背脊依旧挺地很直,但却让人望之心酸。 传位诏书在高全微带颤抖的声音下传遍了整个乾明宫,接着罄冉跟着百官山呼万岁,跪拜新君。 一切都在无比的沉重和压抑下进行着,慕帝驾崩虽早在预料之中,燕奚痕也早代君理政,可帝王驾崩还是有许多事需要忙碌。 燕奚痕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哀伤,便不得不挺直背脊顶起了整个朝堂。 此后,整个朝堂都在忙碌着国丧,以及新君的登基。可尽管如此,对战事的筹备非但没有缓慢下来,反而更加紧张了起来。 朝廷再次征调了东府、健锐两营,共三万兵马随罄冉出征,加上早已奔赴前线的剑北,金州,镇西三军兵马已达三十万之众。 正值战时,先帝丧葬以及新君的登基都办的异常简单,燕奚痕在圣明殿登基,是为旌元帝,改年号为永昌,颁下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大军于永昌元年十一月七日誓师出征。 罄冉这个主帅更是在圣旨颁下的一刻便离开了云府,一直住在营地督练大军。新帝的第一道诏令,自是无人敢怠慢轻视。军粮,军备很快到位。 罄冉在镇西军中尚是一名小卒时便能令将士们臣服,更何况是名声在外的此刻!刚到军营,确实有人对她不服,闹事者更比比皆是。然而不出七日,罄冉便以其铁腕手段以及勤恳亲和的态度令上下将士对她心服口服,待大军出征时这支大军俨然已颇具雄风。 永昌元年十一月七日,天晴,微风,京城内外一片肃杀。 天还没亮,赢城北门外三万大军已肃然列阵。辰时一到,燕奚痕及文武百官自贞德门而出。 罄冉并未穿戴铠甲,一身金丝滚边的玄色立领武士袍紧紧裹在身上,发束简洁高高扎起,一双腾云长靴蹬在脚上,腰际悬剑,眉眼染霜。 她傲然端坐清风之上,御马龙撵之前,浑身都散发着迫人的凌烈气势,肃杀,冷凝,强势。 自皇城到北门早已万人空巷,站满了送军的百姓,女帅出征,何等罕事,不一而同的目光尽数落在罄冉身上。 而罄冉也未让众人失望,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极强的气场,那气势竟不比旌国战神以往的翼王殿下,现在的旌元帝差。 她分明异常年轻,然眉宇间却满是不符年纪的沉静,霸气和沧桑,让人观之啧啧称奇。不免心生感叹,怪不得此女能在雯江以一敌万,能舌战百官,威震朝堂,果然够气势! 一阵金鼓擂动,燕奚痕带着百官登上城楼,所有人的目光也皆齐聚在了高高的城楼之上。金鼓隆隆,一道低沉的号角自天际响起,燕奚痕挺拔的身影登上祭台,祭祀天地,祭告天神。 “祭拜军旗!” 随着响亮的喊声,罄冉接过军旗,一手高举,飞快地登上了祭台。她英姿飒爽地拂剑跪地,手腕翻飞便将那玄金大旗交给了礼官。 燕奚痕亲自将罄冉扶起,大旗已被两名礼官高高拖起,罄冉大步走向祭台,自绸红锦缎上拿起一把雪峰锐利的尖刀,目光清冷,手腕一挥左手心已有一道血痕,她转过身将那热血滴在玄金大旗上,这才锵然而跪。 燕奚痕接过军旗,郑重放在罄冉高举的手中。罄冉抬头于他对视一眼,霍然起身,直接便自城楼上飞掠而下。 身姿如燕恰落在清风背上,清风嘶鸣一声,飞冲而出。罄冉将手中大旗高高举起,那玄金的“云”字在长空划过,大旗猎猎响动,在大军阵前呼卷而过。 长风中那一道身影威风凛凛,傲骨铮铮,赫然不似女子,却又扬动着别样的阴柔之美。罄冉自军前挥斥而过,奔向誓师台,运动间三万士兵肃然而立,目光跟随。 一跃驰上誓师台,她翻身下马,看着眼前黑压压铺天盖地的人头,只觉心情激昂,心脏强力而沉稳地震动着,体内热血沸腾。 将腰际寒剑霍然抽出,罄冉高高举起寒剑,以严峻的目光俯视万军,众将士肃然而立,静穆如林,三万人汇聚的城外,竟然静得犹如荒山野林。 为将者需具令人不可侵犯的威严!毫无疑问,罄冉身上正具备了这种成为绝世名将的肃冷和威严! 她将头高高扬起,目光带过众军,目光中迸发出摄人心魄的意气飞扬。催动内力,她以清亮的声音大声喊道:“旌国的兄弟们,勇士们,我旌国乃礼仪之邦,历来待人以怀柔。然,图吉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肆意嚣张。图吉不仅欺我国家,犯我土地,还蹂躏我百姓同胞,勒索财物。凡我国赤子,无不仇怒郁结,这是我等的耻辱!面对入侵的敌人,捍卫旌国的威严是我们不容退却的责任!今日我军誓师出征,必将于图吉一决雌雄,杀敌雪耻!我们要将图吉付出血的代价!我旌国最英勇的将士们,你们可有信心随本帅杀敌扬威,将图吉赶出旌国?” “愿追随主帅,我军威武!” 罄冉的喝声清晰地传到了每个兵勇的耳中,随即震天的呼喊声响彻天地,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对着誓师台拜倒,甲衣擦响的声音振聋发聩。 望着这热浪般拜倒的铁骑,罄冉胸腔内澎湃难抑,待天地再次恢复安静,她扬声大喝:“将士们,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我希望你们用自己高昂的斗志、不屈的灵魂告诉图吉人谁才是真正的英雄。奋勇杀敌、驰骋千里、建功立业,战斗到底!” “战斗到底!” “战斗到底!杀!” “杀!” …… 震天的喊声将大地摇动,将士们纷纷扬起手中的刀剑用力地敲击着盾牌,用枪戟刀斧将其柄端重重锤击地面。一时间,万里山河一片肃杀之气,杀气,战意充斥天地之间。 罄冉在杀声中飞身上马,将军旗高高举起,大喝一声,“出征!” 接着她一马飞冲而出,冲过万军大阵,身后大军纷纷转身跟随而动,肃然出征。 城楼上的燕奚痕目光沉静注视着这一切,面上带着刚毅的弧线,眸中却熠熠闪动,直盯那大军最前的中军大旗。 长风下,那黑色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展翅高飞的雄鹰之下斗大的金色“云”字,呼啸其间。 直到那中军大旗被掩埋在铁浪之中,他仍久久不能收回视线。而一直站在城楼上的蔺琦茹,已眸中含泪望着远方,直到胸口衣襟被扯她才低头,目光落在寻寻漆黑的眼眸上,蔺琦茹抹去眼泪,低声道。 “寻寻,娘亲一定会将爹爹寻回来的。孩子,你可知道,你有这世上最坚强的母亲。” 直到大军行出极远,竟从天边传出一阵激昂浑厚的歌声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那是罄冉刚入军营时教给大家的军歌《满江红》,此刻那歌声久久不绝,仿若天音,自远方传来。直到数十年以后,清华郡主誓师出征的一幕仍然被老人们津津乐道的提起,她拔剑誓师的一幕更是在场所有将士们心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凡是观看了此次誓师的人永远都记得永昌元年的这个清晨,在千军万马之前,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剑指苍穹,如一道闪电划破沉寂的乌云,震惊了整个中原大陆。 永昌元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来的毫无征兆,纷纷攘攘的雪花悄然洒落,点点飞舞,只一夜时间便笼罩了由南向北,由东自西的整个疆域。 出征的大军早已顶着风霜奔赴战场,然而罄冉却在誓师的当夜悄然离开了大军,向西方日夜奔驰,去做一件很多人都无法预想的事情。 白雪落了一地银霜,此刻的鹊歌城外,罄冉正蹙眉仰望着高高的城楼,目光闪着几丝诧异。 这些年战国鲜少遭到它国攻击,鹊歌城已有数年没有宵禁,而且城门在平时是日夜洞开的,除非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公子,已经问清楚了。前日有刺客混入了弩王府,刺伤了弩王。如今鹊歌城正在搜捕刺客,城门酉时关闭,明日辰时才会开启。公子,我们先寻个地方避雪吧,看这样子怕是又要下了!”陆赢打探好城中情景,冲守城小兵笑语言谢,兜转马头停在马车前回禀着。 他口中的公子正是女伴男装秘密潜来战国的旌国主帅云罄冉。这一路他们扮做前来战国经商的旅人,日夜奔驰仅仅用了七日便到达了鹊歌城。 轻轻点头,罄冉眯着眼再次望着高大的城门。城门上士兵林立,灯火通明,隐约中竟透着一股子杀气。她眼中的疑惑和思索更深,眉宇间笼上淡淡的折痕。 有人刺杀狄飒?城门关闭,进出严查……此事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马车掉转,向着远处疾驰。罄冉推开车窗,望向架马车外的陆赢:“问没问何人行刺?狄飒如今情形如何?” “说是靖边的暴民不服弩王压制,一年前便混入了弩王府,前日才寻到机会动手。小兵也不知弩王伤势,只说似是极重,英帝震怒已调动京城四军严加排查,限期四日抓到刺客,明儿便是最后一日了。” 已调动京城四军?罄冉眉宇微跳,望向远方黑沉的夜空,心中微微一动。 怕是这战国的天也要变了……缓缓将车门关上,罄冉冷声道。 “陆赢,你现在前往城北建棋军,查探一切异动,辰时前回来回禀,要小心。” “是。”车外传来陆赢沉稳的应声,接着马蹄声响起,他已离去。 第112章 罪己诏书(1) 这夜的雪落了一夜,翌日天尚未亮,罄冉一行便再次向鹊歌城东门飞驰。到达东门时天才蒙蒙亮,等待进城的行人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罄冉的马车夹在长队中毫不起眼,辰时一到,队伍便移动了起来。城门果真排查的极为严格,大队行进的很慢。罄冉极目望去发现兵勇对出城之人排查的分明更严,拿着一张画像不停比对,有模有样。她微微勾起唇,无声摇头。 “寻个住的地方。”马车很顺利进了城门,罄冉吩咐一声便低头看起书来。 这一日过的异常平静,只战国官兵到客栈搜查过一次。罄冉一直在客栈呆着,未出房门一步。 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停停下下,竟持续了三日,夜来的很早,银装素裹,雪落尽,月儿便钻出了云层,映雪清寒。 月色下,寒风微起雪花迎风飘洒,碎银一般满天满地,自窗前望去,京城的明瓦飞檐看起来格外清高,素寒一片。 二更过后,本就比平日清冷的鹊歌城更因宵禁愈发寂寥,又因一场雪褪尽了繁华,清冷如空城。从远处传来的打更声,也比平日来的清晰。 房门被打开,罄冉抬手将窗户关上,转过身。 陆赢面色沉肃地对她点头,“都安置妥当了。” 罄冉微微一笑,自塌上取过披风裹在身上,于陆赢一起出了房。两人轻功都极好,轻松避开城里的巡城兵,很快便到了位于皇城的弩王府。 弩王府前两盏通明的灯笼照着门前的石狮子,将路边积雪映得红彤彤,门外并没有侍卫守护,罄冉冲陆赢丢了个眼神,陆赢大步便迈上了台阶。 将沉重的铜环扣上大门,不一会府门打开,门侍探出头来,锐利的眼睛盯着陆赢,沉声道:“何事?看好了,这可是弩王府!” 陆赢却是轻蔑一笑,朗声道:“听闻王爷被刺客击伤,中了毒一直昏迷不醒。我家公子乃神医之后,特来为王爷医治,你还是快去禀报的好,误了事可不是你一个小小门侍能够承担的。这是我家公子的信物,你呈给府中管事,不消片刻管事自会亲自相迎。” 门侍见陆赢气势不凡,又狐疑地望了眼站在台阶下的罄冉,接过陆赢递上的物件,关门而去。 门侍关上门一面向府中急奔,一面沉声吩咐,“看好门口二人。” 自有暗卫闪出,迅速向府门而去。此刻的弩王府一片沉静,那门侍穿廊过院,轻功竟是极好,一路直奔弩王府的议事房。 此刻的议事房灯火通亮,竟站了一屋子的人,个个精神奕奕,面上带着几分兴奋和紧张。狄飒坐在上位上,虽是面色苍白,但一双眼睛神采锐利,哪里有外面所说的重伤昏迷之态? 门侍到了议事房外,对看守门的侍卫低语几声,便直接进了议事房。众人的商议声顿时一停,目光全望向他。 门侍快步走向狄飒,将手中物件呈上,面色沉肃的道:“门外来了两名公子,说是神医之后来为王爷医治毒伤。二人气质不凡,亦不似医者,脚步轻盈,显是武功不凡。当此紧要时候,属下不敢疏忽,特来回报。” 众人面色一惊,气氛瞬时紧张了不少。狄飒眉宇也微微蹙了下,接过他手中的羊脂玉佩。 “难道是走露了风声?” “会不会是皇上和三皇子那边得了什么消息?” “王爷,此时城中已然宵禁,这两人来的蹊跷。我们是不是应早些起事?迟恐生变啊!”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请王爷莫再迟疑!” “我等愿誓死辅佐王爷成就大业!” …… 众人纷纷表态,神情激越,态度坚定。 狄飒却眉宇微锁地盯着手中的玉佩,眸中闪过思索。 这玉……在哪里见过? 忽而他眉宇一扬,霍然自椅子上站起。是她!那日十里亭相送,她腰际系着的正是这玉,不会有错。 此时此刻,她竟来到了鹊歌城,这是天意吗?! 狄飒眸中沉浮不定,将手中玉佩握紧,凝眸望向跪了一地请命的将领,沉声道:“诸位放心,来者非敌。所议不变,明日三更诸位依计划听本王号令,不得有误!” “王爷圣明!” 诸将沉声应命,狄飒大步便出了房,一面交代管家,“你亲自去将门外两人引进府来,本王书房相候。不得无礼!” 管家一愣,诧异地望了狄飒一眼,这才应命而去。 青石路长长的蔓延至夜色深处,雪已停下,天空显现出几分晴朗,洒下数点星光,似要与雪影相映,街头空寂而清冷。 一阵风卷动积雪飞扬,罄冉将斗篷裹紧,手指触上衣领处的狐皮微微一顿,低头望去那狐皮色泽柔顺得堪与白雪争光,将十指映得如玉般发出淡淡莹光。 罄冉目光浮动,下意识的伸手抚摸着柔软的皮毛。这件狐皮是去年蔺琦墨所赠,他亲手所猎,虽不是什么稀罕狐皮,但毛色甚好这才给她做了裘领。抚摸着顺滑的皮毛,暖暖的仿似记忆中那坚实的怀抱,一样的带着暖意呵护,层层包裹在身边,叫人从心底生出踏实。 罄冉轻轻牵起唇角,默默告诉自己,快了。很快她便能前往战场,她有预感,她一定能找到他的。 沉重的开门声打断了罄冉的思绪,弩王府的管家快步而出,几步迈下台阶,躬身冲罄冉笑道:“您就是神医王伯当的弟子?不想公子竟这般年轻,快请快请。” 罄冉淡笑点头,微微施了一礼,便跟随王管家入了王府。 入了王府,罄冉也不多看,低着头缓步跟随,王管家按狄飒的吩咐直接将罄冉带向书房。 眼见屋中灯火通明,窗户上映出一个挺拔的身影,罄冉停步,微微侧头,“还请管家为我这随从安排个歇息的地方。” 管家连声应是,陆赢于罄冉目光相触,微微点头,随着管家而去。罄冉独自向房中走,尚未步上台阶,锦帘被大力掀起,从屋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狄飒。 罄冉停下脚步,迎上他灼热的目光,抬手将罩在头上青色斗篷的风帽取下,露出一张清丽素容,展颜一笑,“一别经年,弩王殿下一向可好?” 她那笑从容有礼,甚至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离和淡漠,然而看在狄飒眼中竟是嗜骨的夺魄,让他的心一阵失跳,愣在当场。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来到他的府邸,来到一个属于他的地方,站在他的书房外如此对他笑着,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恍然觉得置身梦中,虚幻而美好。 “王爷不请我进去吗?” 罄冉的笑语传来,狄飒才猛然回神,忙错开身体,笑道:“请进。” 说罢,他亲自给罄冉挑起锦帘,罄冉淡笑迈步,跨过他进了书房。房中,迎面立着几个朴拙的古木书格,堆满了书卷文册,除此之外便是桌案,靠窗处置着两张椅子,再无它物。 狄飒的书房如他的人,简洁干脆,整个书房几乎没什么装饰品,只迎面墙上挂着一幅腾马图,罄冉目光一转最后落在了桌案后的红木架子上,那里架着一支小银枪,一支极为眼熟的小银枪。 主人显然很爱惜那银枪,枪头的红瑛流苏柔顺的垂着,纤尘不染。 见罄冉的目光直盯那小银枪,狄飒面上闪过几丝无措的尴尬,本能地大步走向桌案,在长案后站定,刚好以高大的身体挡住了那红木架。 见罄冉目光望来,狄飒忙是一笑,“没想到果真是你,我以为……我是说你现在应该已领兵去了……” 狄飒慌乱的说着,迎上罄冉微挑的眉宇,不觉又住了口,片刻才抿了抿唇,在桌案后落座。 “你此来是为了北边的战事吧?” 罄冉淡笑,轻轻转动手中杯盏,“王爷快言快语,我便不再绕弯子了。罄冉此来确实为北境的战事,还望王爷能念及苍生,顾全大局,相助旌国。” 她面上带着清雅的笑意,盈盈然望着他。那一声自称,入得耳中让狄飒一阵恍惚,他低头借着端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慌乱,抿了一口茶这才抬头,刻意压低声音,道:“对图吉用兵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此事你得容我上奏父皇。” 罄冉盯着狄飒,蓦然挑眉一笑,“王爷何必说此等敷衍我的话?我此来本只有五分把握说动战国出兵,然而此刻却有十分把握。” 狄飒一愣,只觉她的目光似是带着极强的洞察力,似已将他整个看透,禁不住微微一笑,挑眉道:“哦?愿闻其详。” 罄冉笑着放下杯盏,站起身来,缓步道:“自塔素罗统一草原图吉连犯边境,战国湖州一带亦常遭图吉入侵,图吉人杀烧抢掠,听闻湖州百姓举家南迁的不在少数,良田早已荒芜。罄冉听闻王爷去年便上奏朝廷,请求出征边关讨伐图吉,奈何英帝并未允奏。塔素罗是个嗜血的人,他有着极大的野心。此番攻打旌国,王爷又怎知他下个目标不会是战国?塔索罗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大军深入,不过是算准了战旌两国不会联手。这些年战旌两国交恶,各自为战,这才纵容了塔素罗,让他如此有恃无恐。” 罄冉说着停步在书案前,直盯狄飒,又道:“王爷您是明白人,也一直在为战旌两军的安定做努力,这次岂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若两国能够摒弃前嫌一同抗敌,相信一定能让两国冰释前嫌,从此和睦相处。这些年战国虽表面维系盛世局面,然英帝终非明君,战国实际情况如何,想来王爷您是最清楚的。王爷雄才伟略,自是能明白其间利害,定然愿意相助旌国。然英帝及朝中大臣却未必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罄冉本寄希望由王爷说服英帝发兵,凭借王爷在军中的威信,此事便有五成胜算。然而现在看来……” 罄冉声音微顿,目光逼向狄飒,启口道:“怕是这战国的天要变了,英帝已无裁夺大权的能力了。” 听她如此说,狄飒微微一惊,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接着目光却沉静了下来。暗自苦笑,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昏迷不醒,而此刻他却好好的在此与她说话,他本就不欲瞒她。以她的聪明,能猜到也不意外,只是为何听罄冉的语气,竟似早已察觉。 狄飒面有惊疑,蹙眉道:“你早已得知?” 罄冉淡笑回身,在座位上施施然落座,微微摇头道:“王爷不必忧心,王爷的筹谋并没任何不妥。我也是今早才想通关节的,至于我为何会知道……若我说是靠直觉王爷可相信?” 见狄飒面上一愣,眉宇蹙起,带着浓浓的不解,罄冉这才又道:“说来可笑,这些年我一心想着报仇,对王爷你可谓费尽了心思。若我说我了解王爷,知你甚深,你可相信?” 狄飒再次愣住,目光黑潮涌动,却不知是喜是伤,只能任由目光落在罄冉的面上,收不回也移不开。 她说她对他费尽心机,她说她了解他知他甚深,这让他如何不喜,然而他心中却知道,她对他所有的用心皆来源于恨,这又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阵的苦涩。两厢情潮翻涌着,撕扯着他的心,狄飒唇角悄然爬上一抹苦笑,却听罄冉又道。 “自王爷执掌兵权,英帝对王爷的猜忌便与日俱增,尤其这两年,英帝偏宠儒王,对王爷你更是多有指责,不仅先后夺了王爷对肖南军、京都十三军的军权。去年更是以骄佞这样莫须有的理由罢了王爷所有差事,令您在府中思过。去年英帝虽派给了王爷差事,但却是令你往靖边这样的苦寒之地平乱。此刻平乱回京,封赏虽是有,但是对王爷的封赏远不及儒王,倒是儒王因当初举荐有功赏赐不薄。朝中原来拥戴王爷的大臣纷纷倒戈,就连百姓都传言英帝要立儒王为太子,而王爷每日消沉在家,已甚少出门。” 罄冉话语微停,凝眸望着狄飒,“我云罄冉所熟知的弩王从来都是坚毅果断,沉谋远虑的,万不是如此容易便会消沉,便会放弃的人。这一年来,弩王府一直极为安静,安静的好像王爷果真消弭了所有斗志,可我却知道一切都是假象而已。所以昨日一到鹊歌城,听闻王爷遇刺,我便心中有异。这可是三年来弩王府发生的最大事情,一个刺客能重伤王爷,令你昏迷不醒,还能自府中逃逸……若王爷这么好杀,罄冉也不会等了这么多年。” 听她这么说,狄飒清苦一笑。 “王爷虽三年前便交了兵符,但那兵符也只有英帝和儒王视之为护身符。他们不曾带过兵,不曾和军人交过心,他们不了解军人。然而我却了解,军人的忠臣向来只给让他臣服的英雄。王爷统兵多年,南征北战早已威名军中,即便没有兵符在手,相信王爷也能驱使军队。所以昨日一听弩王重伤,我便让手下前往城北建棋军探查,结果真就探到了些蛛丝马迹。” 狄飒点头,却未在纠结此事,目光沉沉望着罄冉,片刻竟叹息一声,道:“也许这是天意,如今我父子反目为仇,你却于此时出现在这里,也许这便是所谓的报应不爽。” 罄冉未想到他会如此说,一怔之下竟是无言而对。所谓的仇恨其实一直都是心里的执念,这两年历经了太多生死,罄冉虽不敢说自己已大彻大悟,但是对于仇恨却着实看的淡了许多。 如今见战英帝父子反目,她的心中竟平静异常,这是她一直期许的事情,英帝和狄飒的反目若说明妃的死是根源,那么她在青国曾做的一切便是搅动这父子反目的手,一点点地让让将这矛盾挑起,扩大。 如今期许的事已然发生,可她却没有了观戏的心情。爹、娘,你们在天之灵会怨怪女儿不孝吗? 见罄冉不语,狄飒也抿了唇,屋中半响沉寂。待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更声,狄飒才恍然起身,望了眼微亮的天光,对罄冉沉声道。 “你可愿等我一日?今夜关于当年的事,我会给云家一个交代。至于对图吉用兵的事,还需我与大臣们商议方能决定。” 他见罄冉垂眸点头,唇角动了两下,终是犹豫的道:“你在战国终是不安全,便宿在我府里可好?” 罄冉一愣,抬头迎上狄飒期望的目光,却坚定的摇头,道:“不了,我有落脚之处,不给王爷添麻烦了。王爷若有事,可到青云客店寻我。一会便天亮了,我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狄飒见她语气坚持,神情略显黯然却不再多言,亲送罄冉出了屋子。 战英帝元康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夜深人静,月落清辉。 月色依旧铺满了整个鹊歌城,二更一过,城中万千人家街道纵横,如同巨大的棋局,铺展蔓延至天地之间。 一阵阵马蹄声踏雪溅泥,落如急雨,带着肃杀之气遥遥远去,先后消失在皇城的宫城深处,让早已安歇的百姓禁不住缩在被窝中瑟瑟发颤。 香橼宫此刻宫灯高挂,映着雪色深深越发显得空灵精美,宛若仙境。这里住着如今战英帝最宠信的皇妃,莺妃。 此刻香橼宫中竟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不知何时,宫墙四处已埋伏好了带刀侍卫。要知道这后宫内院,向来是不允侍卫走动的,可如今这气氛怎么看怎么潜藏杀机和阴谋。 “碧儿,我们的事狄飒已然全部知道了!我派去的杀手并未能将其杀死,现在我们只有采取主动才能有一条生路!不能再犹豫了!” 殿宇中传出一声焦虑的男音,正是战国现今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儒王狄容。 “不是说狄飒晕迷不醒吗?怎么会这样……皇上对我不薄,我……”接话的是个宫装美人,自是英帝宠妃莺妃。 “难道你爱上那个糟老头子了?碧儿,难道我们之间的海誓山盟你都忘记了吗?” “我没有!只是……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是,没有了。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这样才能保得一条命。若让父皇知道你我的事情,你觉得凭父皇的心狠手辣他能放过我们吗?!” 儒王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接着他将声音放柔,继续道:“碧儿,别再犹豫下,我都布置好了。只要你去将父皇引来,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真的吗?可我终究是你父皇的女人,你真不会介意,莫不是骗我吧?” “怎么会,你为我做那么多,我不会介意,何况这世上纵使女子千万,哪个能及上母妃您娇媚天生,恩?” 此刻的承清殿,脚步声打破了沉寂的宫殿,狄飒站在一片黑暗中望着四角庭院上方那片黑沉的天空,心绪翻动,想着母亲平和宁静的面容,心里越发冲去一股愤恨。 一抹轻云遮月,在他脸上覆上了阴影,将那眉宇间的寥落映的越发清寂。 第113章 罪己诏书(2)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转头,只将面容一整,负手而立。 “王爷!都准备好了!” 狄飒转头,望向跪了一地的禁卫军将士,薄唇紧抿,点了点头迈步便出了承清宫,向英帝所在的乾和宫大步走去。 乾和宫中,太内太监总管朱开刚刚服侍英帝就寝,便有香橼宫婢女来禀告莺妃娘娘不知为何突发急症,请英帝速往。朱开不敢怠慢,禀了英帝。却见黄龙寝帐内英帝已然起身,快步而出。 他一面向外走,一面问着宫人,“娘娘到底怎么了?请了太医没?” 不待宫人回答,却闻一个清朗的男音自远处传来,“莺妃娘娘无碍,还请父皇放心!” 英帝一愣,抬头望去正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向这边走来,面容冷峻,正是弩王狄飒。 且不说弩王现在应躺在床上陷于昏迷,单是弩王未经英帝通传却置身在这帝寝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其中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英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后,神色也由微愕转为恍然,再转惊怒,逐渐变成凝重。他望着对他既不行礼,也不垂首的儿子,心底一阵阵发凉,忽而抬起手来直指狄飒,怒声道:“混账!御林军何在?为何这逆子会出现在这里?!” 四周安静地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宫人战战兢兢皆不敢言。御林军也没能出现。 狄飒身影不动,只讥诮的冷声道:“父皇该好好想想此刻您的另一个好儿子,儒王殿下为何会在香橼宫中于您的莺妃娘娘搂抱在一起,为何香橼宫外埋伏了重重刀斧手。儿臣于儒王殿下相比,怕这逆子二字是父皇高看儿臣了。”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见英帝一脸不置信,面容扭曲不定,狄飒让开路,淡声道:“父皇如若不信,可自行前往香橼宫一探。” 英帝迈了两步却猛然又停下脚步,冲身旁的朱开使了个眼色。朱开忙匆匆而去,片刻他又踉跄而回,面色惨白扑至英帝脚下,“皇上,老奴看的真切,香橼宫外确实是暗藏杀机啊。”  “儒王,莺妃淫乱后宫,且以图谋逆,按罪当诛,父皇下令吧。”狄飒逼视着英帝。 英帝骤然从震惊和不信中回神,望着这个满脸冰封的儿子,半响才颤抖着手寒声道:“他是逆子,你呢?你难道就是来救驾的?!” 狄飒目光不动,只大声喝道:“孙鹤,带你的人好好守着这乾和宫,确保陛下安全。” 他声音一落,自宫墙处涌过来一队兵士,那领头之人正是御林军统领孙鹤。这下英帝面色已然灰白,身体摇晃几下被朱开惊呼一声扶住。 狄飒躬身施礼,“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尽快平定叛逆。” 他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香橼宫中,随着狄飒一声令下,宫门轰然阖闭。风吹灯影,四处陷入惶乱,密密麻麻的铁卫自四处涌来,瞬间将整个香橼宫包围,劲弩强弓,居高临下对准宫闱深处,排排布列,肃杀阵势逼人生寒。 “一个不留!” 冰冷的令下,刀光之下,宫人奔走躲避,然而怎抵强弓寒剑,刀剑交击,甲戈碰撞,顿时高墙内便喊杀声四起,接着很快便陷入了平定。 待御林军、建棋军统将齐齐走出宫门对狄飒点头,他才霍然转身向乾和宫走。 待行至宫前,龙阶玉壁之上已站满了御林军,将整个乾和宫包围的密不透风。见狄飒行来,御林军将士恭敬裂开一条通道,狄飒朝高阶尽头望去,那里已然站立了一个清丽身影。 明月当空,月色金辉笼罩在她清丽无双的身影上,大殿深宫,千万灯火盛亮,将她一袭蓝衣映得流光溢彩,显现幽蓝色泽,将那绝美的面容衬得迤逦生辉,狄飒的心微微一颤,只觉顷刻间天地只余这一人独立,世界静谧无声。 狄飒心绪复杂,迎上罄冉的目光这才重新迈步,步履平稳沿着高阶走向灯火辉煌的乾和宫。 “随我进去吧,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 狄飒的话传到耳边,罄冉将目光自远方收回,望着他黑沉的目光却只摇头,轻声道:“不,我在此等你,那张脸我不愿再看。” 狄飒一愣,怔怔地望了罄冉片刻,这才点头转身入了内殿。宫灯明亮映上他清冷的面容,安静的大殿,龙榻居中,金幄如云。昔日的英帝此刻正满面沧桑地坐在塌上,身影虚弱。 见狄飒进来,他双目圆瞪,执起床上瓷枕便扔了出去。狄飒偏身避开,瓷枕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儒王连同莺妃逼宫,蓄意谋反,一者死于乱军之中,一者受惊过度已然疯癫,父皇不必忧心。” 闻言,战英帝浑身发抖,语气凌厉,“你现在得逞了!准备将朕如何?你这个逆子!” 狄飒不为所动,缓缓自袖中抽出一纸诏书,盯着英帝,俊面无波,“宫中叛逆,陛心哀之,疲累难言,又受惊卧床,已然无法执政,弩王平乱有功,仁孝厚德,深肖朕躬,必能恪成大业,朕即日禅位弩王……” 狄飒面上毫无情绪,缓缓走近,将拟好的诏书呈给英帝,“请父皇加盖玉玺吧。” 英王面色惨白,手一抖接过那诏书,抬手便欲撕扯,却闻狄飒又道:“父皇,这诏书您便是毁了还会有第二道,您还是快将玉玺请出吧。儿臣即便登基为帝也会顾念父子之情,令太上皇在全明宫安然度过晚年。” “逆子!逆子!朕怎生出你这样不仁不义,不知廉耻的逆子来!” “不仁不义?父皇明知莺妃的孩子非我母妃所害,不照样一杯毒酒将她送上了西天?如今儿臣只是恭请您入住全明宫安享晚年,如何便能算不仁不义呢?” 他说着将英帝执在胸前的诏书再次呈上,冷冷又道:“父皇还是快些为好,儿臣没多少耐心。” 英帝睁着血红的眼盯着他,终是大喝一声,“朱开,将玉玺给他!让他给朕滚!” 狄飒却并未离开,反倒自袖中又抽出一道诏书,双手展开放在了英帝面前。 英帝目光落下,顿时脸色青白如死,突然起身,大喝道:“逆子!你果真是为那妖女!罪己诏?这道诏书朕不会批复的,你想都别想!妖女呢?将那妖女带来见朕!朕倒要看看是何等姿色,能令你如此鬼迷心窍竟不惜弑父!” 殿中不断传来英帝撕心裂肺的喊声,罄冉目光微闪了下,侧头望了眼殿中通明的灯火,面色沉冷的转开了目光。 片刻后大殿内传来几声仿若哭泣的大笑,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那笑声戛然而止。 “皇上!” 伴随着朱开尖锐的喊声,狄飒自殿中大步而出,接着太医奉召入了乾和殿,英帝被送往全明宫静养。 当太监抬着他出来时,罄冉便站在乾和宫高高的台阶上凝视着他,昔日的英帝此刻苍老而脆弱,看见她,他张了张嘴,然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睁着眼死死瞪视着她,嘴角不停抽搐着。 不知来自何处的风带着清雪扫上面颊,扬起罄冉发丝,她平静地看着宫人将已然成了废人的英帝抬走,心里如这清冷的夜色一般,竟是激不起一丝情绪。 莫名地便想起那夜蔺琦墨的话,仇恨果真不是生活的全部,该忘记的早已无需记住,活着只需记住爱,记住那些生命中的美好。 眼前似是划过父母和姐姐欣慰的笑容,罄冉淡淡勾唇。 “这是父皇的罪己诏,我……明日便会公布天下。” 狄飒的话自耳边响起,罄冉扭头望去,他的目光熠熠闪亮,面容映着背后华丽的灯火显得异常摄人。 罄冉低头,握住那诏书缓缓展开,目光扫过,只淡淡一笑。 十六年了,父亲,您可看到,英帝为他所作付出了代价,他面对全天下的百姓下了罪己诏,向您道歉…… 将那诏书收起,重新递给狄飒,罄冉只轻声道:“谢谢你。” 狄飒目光闪动,却道:“这是父皇欠你们云家的,至于我……我的命随时等你来取。” 罄冉却挑眉,“我要你的命作何?你若真想我原谅……便请念及苍生,早日出兵图吉,罄冉自会感激不尽。” 狄飒只一愣,面上便浮现了笑容,似冰川消融,将整个面容映的柔和了起来。罄冉却退开一步,不待他多言,便欠身一礼,缓声道:“陛下初登大宝,诸事繁忙,我不打搅了,告辞。” 见狄飒蹙眉不语,她再退一步,“我会在边关静候陛下佳音,还请陛下送我出宫。” 目光落在她微低的头顶,狄飒兀自苦笑。她虽已不再恨他,心里终究还是不愿与他多有牵扯的。目光一转,见前方广场尽处丞相廉讯已领着文武官员赶来,狄飒叹息一声。 罢了…… “孙逊,你亲自带郡主自侧殿绕过,送郡主出城。” 狄飒侧头吩咐奇钺营统领,孙逊忙跪地领命,躬身请罄冉离殿。 罄冉抬眸最后望了眼狄飒,目光平和蹲了个半福,优雅转身,青色裘袍在雪中划下一道轻灵半弧,如兰芷般轻逸翩然下了高高的台阶,很快便消失在了雪中。 狄飒站在高处目光相随,终是落了一身寂寥。直到多年后,战睿帝禅位,帝王的书阁中仍悬挂着一副妙笔丹青,其上女子笑容疏离,清隽站立雪中,身影如桃木般稳秀,让人观之恍惚。 而罄冉跟着孙逊步下台阶,待走至乾和宫的侧门,终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高高的乾和宫上一个清冷的身影傲然而立,高阶上御林军束甲林立、禅位诏书在丞相的诵读下传下台阶,百官跪地,兵戈整齐的御林亦同时俯拜,山呼万岁之音,响彻云霄。 第114章 罪己诏书(3) 罄冉目光闪了几下,终是回身,迈步离开了乾和宫。此刻天际月华渐远,即将破晓,东方天边骤然大亮,罄冉想战国会迎来一个明君,但愿从此残害忠良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夜风寒刃般袭来,旌旗猎猎作响,罄冉一马当先,冲上山峰。望着山谷中连绵排布的营帐,她轻勾唇角。 “终于到了。”陆赢冲上山峰,目光亦落向谷中,面色难掩疲倦的道。 五日五夜几乎不眠不休,他们总算是赶到黑山营地了。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轻快,身下烈焰也嘶鸣一声,罄冉低头抚摸着它的鬃毛,他才渐渐安静下来。 自绮梦山罄冉令清风驮着重石引开青兵,之后她曾令陆赢派人去寻回清风,奈何清风却已被凤瑛带回了青国皇宫。 烈焰本是难得的稀世宝马,奈何自被罄冉驯服便一直被置在府中,如今宝马终出樊笼,烈焰岂能不欢? “入营!” 罄冉一声喝,御马冲下了山峰。一行人趁夜入了军营,直入中军大帐,黑山驻守的镇西军将领早已恭候在帐。这些人早在那年罄冉身在镇西军时已经熟知,此刻大战在即,无需虚礼,大家已纷纷围着主案而坐。 罄冉扬麾在主案后落座,目光扫过大帐,直奔主题。 “许峰,说说现在的两军情况。” “是。由于前些日下了大雪,两军不得不停战。倒是十日前我军于图吉右军在黑山的坡尾岭打了一仗,互有伤亡。塔素罗似摸不准大帅您现下所在何处,吃不准我军欲先攻那处,故而一直没有大的动向。我想图吉军是在静观其变,等着我军先动。” “恩,说说图吉兵马的部署。”罄冉点头,这是她预计的。当初自京城出兵,她便令大军分两路而进,均挂以帅旗,此刻塔素罗摸不准她会从何处发起反攻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属下已摸清,图吉西线和东线的人马,包括长翼王、左翔王、塔素罗亲兵,小珄军四大支,统共不过二十一万。比之我军他们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只是这些兵马全是骑兵,杀伤力甚强。尤其是塔素罗的亲兵,号称五万之众,个个都是草原上拼杀厮滚出来的好手,此刻便驻守在瀛洲城内。” 罄冉眉头轻舒,手指漫不经心地扣动桌案,点头道:“说说详细情况。” 却是苏亮霍然起身,大步走至主案边挂着的地图前,手指在图上黑山至月光河沿线移动着,沉声道:“大帅请看,如今图吉右翼十万人马攻下潭州等地后,除留守坝城的两万人马,其它均在此一线上布防。前些时日右翼大军奉塔素罗之命欲强行渡过月光河,被我军阻击。右翼大军便将兵力向黑山一带调集,我估摸着他们是想在此长期于我军拉锯。这里地势有利他们,我军想要强攻其军寨,不占优势。算上这段时日右翼的伤亡,这黑山以北应该还有七万兵力。” 罄冉微微蹙眉,问道:“塔素罗一直驻守在瀛洲城?” 苏亮微怔,摇头道:“我派了许多探子,想要潜入瀛洲城查探虚实,但都未得见塔素罗本人。他是不是留守在瀛洲城,不太好说。” 罄冉蹙眉,沉吟片刻,目光再次凝在那地图上,“依你们看,图吉有没有从卿州一带的空山一带突破至豫州平原的迹象?” 众人目光均落在地图上,纷纷变色。 “大帅所虑极是!若图吉真欲从空山一带突破,我军兵力如今都集中在这西面,怕是会吃了大亏!” “塔素罗用兵虚虚实实着实不好估摸,不过依现下看图吉并没有大举东移的动向。” 见众人神情凝重起来,罄冉霍然起身,沉声道:“苏亮,三日之内本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确定塔素罗的位置。枉你们还自鸣得意,高兴敌军不知本帅所在,我军自己不也摸不准敌军动向吗?!” 历目扫向苏亮,苏亮面色赧然,继而神情一肃,锵然跪地应命。 “属下知错,定不负大帅所托,三日之内查清塔素罗动向。” 罄冉这才点头,看向许峰,“许峰,本帅前来此处前已将马跃残部三万兵马派到了空山一线,你素来擅长山地作战,现令你持本帅将领,即刻前往空山。若敌军自空山突击,你不惜代价也要守上三日,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末将尊令!” “如今冬季已然到来,月光河一月便会结上厚厚的冰层。诸位可知这意味这什么?”罄冉目光所及,众人面色渐渐沉重。 “月光河一旦结冰,敌军左右翼便可相互连接,我军将陷入险境!塔素罗不好对付,若此刻他真在瀛洲城驻守,那十之八九就是在等,等月光河结冰!所以我军的时间不多了,一个月,我军必须将图吉人赶回北云山,收服黑州失地!诸位可明白了?” 罄冉一番话掷地有声,将众人震醒,大帐之内,顿时一片凝重,接着众人齐齐应声,声震夜空。 “愿听大帅差遣!” 罄冉将众人神情看在眼中,满意点头,绕过主案向帐外走,“各自忙去吧,苏亮,跟我上山查探。” “大帅连日赶路,还是先……”苏亮见罄冉一身风尘,不免面有担忧,快步跟上劝说道。 罄冉却挥手,摇头道:“不必了,从山顶该是能看到敌军营地吧?走,随我去探查一番。” 见两人边说边走出来营帐,众大将不免面有钦佩。 “想不到云帅如此以身作则,我等可不能落后女流之辈啊。老茅子,走,同我巡视军营去!” “是啊!我也去安排夜防了,娘的,这几日总有图吉小股兵力趁夜偷放冷箭,这次老子让他们有来无回!” 罄冉到达黑山军营的三日内,两军并未发生正面进攻,只相互试探了一次 这日夜,罄冉刚训营归帐,便见苏亮匆匆进来,神情肃穆。 “发生何事?” “大帅,辕门外有位壮士求见,说是带来了战国睿帝的亲笔书信。”苏亮蹙眉说道,直觉此事事关重大。 罄冉眉宇忽而一亮,忙大步走向帐外,挥手苏亮,“快!将人带进来!注意保密!” 苏亮见罄冉神情郑重不敢怠慢,躬身而去。片刻,他带着一名瘦高男子入了营帐,那人取下头上风帽,罄冉微微凝眸,但觉此人异常熟悉,却又说不清在哪里见过。 男子不过而立,身体英朗,剑眉飞鬓,星眸闪烁,面容刚毅,并不是见过能轻易忘记的人。罄冉正狐疑,却是那人上前一步,先行开口,唤道。 “冉妹,一别十六年了,你可还识得我?” 他这一唤一笑,眉宇间凝上一抹温柔,越发让罄冉觉得熟悉无比,思绪飞转,顿时眉宇一亮,惊喜道:“你是狗剩?!” 来人正是程英之子程功,他小名唤做狗剩。程英曾是云艺手下大将,程功更是与罄冉自小认识,现在隔了十数年,各自已成大人,被罄冉如此唤起小名,程功顿时面色一红。 罄冉却已拉了他的手,笑着往座位上带,“怎么是你?!程大哥哥一向可好?我一直都没有时间去看望他,” 罄冉口中的大哥哥自是程功的父亲程英,其实程功比罄冉还大。但罄冉一直都称其父为大哥哥,小时候倒不觉怎样,现在一见面便平白小了一辈,程功顿时哭笑不得,半响才道。 “父亲一直都很好,这次他听说我奉命到边关来,还特地给冉妹带了我娘做的饼子。”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包油布裹着的酥饼,罄冉笑容渐大,面有追忆。 “小时候除了娘亲做的桃花酥,我最爱吃大嫂子做的这酥饼了。” 两人越说越高兴,又闲聊了片刻,程功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罄冉,“这是陛下亲笔所写,陛下已下旨令我接掌睛州七万兵马,全力帮助旌国。冉妹,你下一步是如何打算的?” 罄冉接过书信,两眼扫过,心里不免涌起感激。想来狄飒是怕派他人前来,不能使她尽心相信,这才令程功接掌了睛州兵马。 微微一思,罄冉沉声道:“如今我军已经探明,塔素罗就驻守在瀛洲城,他是在等,想将大战拖到冰冻。待月光河结冰对我军会极为不利,可我不能让他就这么等下去!他不出兵,我便逼他出兵。” 见程功面色沉静地点头,罄冉又道:“既然程大哥愿意帮忙,那罄冉便不客气了!我即刻送信令我军右翼做出强攻之势,制造我已到达右翼欲先行歼灭图吉左翼的假象,相信塔素罗定然会觉得此处乃我军障眼法,他念及左翼兵马不足定然会将黑山以北的右翼兵马向东面调动。此刻我若强攻黑山,塔索罗还能在瀛洲城呆得住吗?” 程功了然,点头而笑,“到时他定然会亲自前来解救右翼之围。” 罄冉眉宇微扬,“那样的话瀛洲城兵力便空虚了,我想请大哥自睛州直插我旌国瀛洲城,在塔素罗回军前拿下瀛洲城。” 程功微愣,蹙眉道:“调虎离山,计是好计。只是冉妹不怕右翼那边顶不住图吉的兵力吗?” 罄冉却是一笑,“塔素罗胸有沟壑,不会轻易乱了分寸,一旦瀛洲城失,一面有大哥,两面受我旌国大军夹击,除非他能一日内功破我军右翼防线,不然便会陷入三面包围的局面,他不会如此冒险。令右翼坚持上一日,我还是有这个把握的。” 程功点头,目光闪亮,却忽而挑眉一笑,“冉妹就不怕引狼入室?” 罄冉却笑,起身道:“程大哥莫开冉冉的玩笑了,我还放心不下你吗?我这大哥都叫了,你若占着瀛洲城不还,我便找程英大哥哥告状去。” 程功一愣,复朗声而笑,起身道:“如此我便等冉妹的消息,此地我不宜久留,冉妹不必送了。” 第115章 捷报传来(1) 计划实施的异常顺利,陆霜奉罄冉的命,扮成她的模样在旌国右翼出现,挂上帅旗,每日大肆练兵,粮草军备大批向军营运。也许是那塔素罗并不将罄冉看在眼中,竟果真上当,即刻令图吉右翼中长翼王一支东进支援。 而此刻图吉人万想不到旌国的主力大军早已接到罄冉密令,秘密西进,在黑山南面数里扎营安寨。 闻讯,罄冉正与诸将研究如何在投石机上加制机关,使其瞄准性更强。一听探子回报图吉上当,众人顿时个个面露笑容,跃跃欲试,纷纷请战。 罄冉亦神采风扬,霍然起身,一把将主案上图纸推开,苏亮已将黑山附近地形图摊在了桌子上。 罄冉目光沉静扫过诸将,沉声道:“现在我军虽说用了疑兵之计,让塔素罗吃不准本帅于我军主力在何处,令他将右翼一支东移,然而时间长了休说我军右翼吃力,也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所以此战我军必须速战速决。一举将塔索罗的亲兵引出瀛洲城,这一战是本帅出征以来的第一战,旌国的百姓们都看着呢。这一战我军必须赢,已然没有败的资本,诸将可有必胜的信心?” “大帅,请点将吧,这一年来我军节节败退,我们都憋了一口气,盼着这一战呢!” “请大帅点将!” …… 罄冉见将领们个个斗志昂扬,不免心中冲起一股豪气,一拍桌案,扬声道:“好!点将!陈景锐!” “末将在!” “令你率一万人马自东面突上山腰,攻打敌军右翼。” “韩伟!” “末将在!” “你亦率一万人马自西面冲击。” “高名扬!” “末将在!” “令你率五千轻骑直冲敌军中军,不惜代价也要将中军冲散。” “苏亮!” “末将在!” “令你为前锋,领三万骑兵正面冲杀敌军!” “末将领命!” “其他人随本帅压后,切记攻势要猛,要将敌军堵在山中,逼迫其向瀛洲城求救!” “是!” “好,现在各自领兵出营!” 待众人纷纷出帐,苏亮却磨蹭着留在了后面。罄冉见他分明有事,挑眉望他。苏亮犹豫一下,面有赧色,终是抬头真诚的望着罄冉,沉声道:“谢谢你!我是说先锋之职。” 罄冉淡笑,抬手拍上了他的肩头,“不用谢我,我只要你将来对敏敏好些,莫要欺负她,敏敏可是我的姐妹!你若欺负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她一疯丫头,我哪里敢欺负她?!再者,你我难道不是兄弟?怎生有了姐妹,倒不要我这兄弟了?”苏亮笑言,接着面上恍惚一下,浮现了温柔之色。 上次在青国苏亮因为燕奚敏的事被慕帝重责,将他流放到了北地,他现下是待罪立功。罄冉自是知道,这一年来苏亮打仗异常勇猛,简直是不要命,只求立功,能早日回京迎娶燕奚敏。 望着他面上浮现的温柔之色,罄冉禁不住又是一阵心伤。却不知四郎现在是否也在努力,努力快些回到她和孩子身边…… 两人说着走出军营,罄冉望向远处苍山,不由轻叹,“这一仗下来,黑山不知又要新添多少孤魂了……” 苏亮亦蹙了眉,望着罄冉黯然的面庞,不由宽慰道:“若不打这一仗只怕我旌国死的百姓会更多。图吉的屠城史早已罄竹难书,单说去年黑州便惨死近万百姓,民间钱银已被图吉人抢掠殆尽,十户九空,黑州、潭州的百姓盼着我军打胜仗,已如久旱盼甘雨,大帅大战在即,还请放下执念,一心为战。兄弟们也都等着大帅带我们打了漂亮的反击战,早日收复黑州呢!” 迎上苏亮熠熠闪亮的双眸,罄冉蹙着的眉转而飞扬起来,将整张面容显得清冷高洁,眉宇间尽是刚毅与睿智,自信与傲然。 “好!此战只许胜,也定然能全胜!” 丽阳当空,山谷间回荡着两军将士们撕心裂肺的喊杀声,惨叫声。空气中全是血腥味,浓的令人作呕。 罄冉端坐战马之上,身后,硕大的帅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神情静默地看着山峰间这一场血战,看着鲜血将黄土染红,震天的杀声将山谷震动。 见图吉军有向东面突围的苗头,罄冉微微侧头,“陆赢,你带一队人去将东面缺口补上,不能令敌军突围!” “是!” 陆赢在马上欠身,朗声道:“夫人放心,兄弟们,跟我冲!” 号角吹响,阵前旌兵一队跟着陆赢向谷中冲去,瞬间便杀到了战场。双方大军黑压压厮杀在一起,旌旗蔽日,刀剑闪辉,风吹过山谷,凛冽的寒气中血腥之气又浓重了几分。 这般厮杀持续了许久,图吉队伍死伤惨重,至日落时分,已然只剩三分之一在拼死抵抗,然而塔素罗却一直未曾出现。 随着太阳西斜,罄冉的心也渐渐不安了起来! 可却在此时山谷终于震动了起来,竟有千军万马自北面狂涌而来!罄冉目光一亮,唇际浮现了笑容。 “大帅,塔素罗上当了!” “冲啊!大汗救我们来了,兄弟们杀啊!” 身边将士的欢呼声,和山谷间图吉右翼的喊叫声几乎同时传来。罄冉目光一凛,抽出手中寒剑,高高举起,大喝一声,“兄弟们,兔子出洞了!生擒塔素罗,杀啊!” “杀啊!” “杀!” 喊杀声冲天响起,罄冉一马当先自山峰冲下,身后六万旌军主力蜂拥而动,顿时便将整个山谷震的地动山摇。 这厢罄冉领着大军冲出,那边塔素罗的五万大军已驰入了黑山山口。山谷两边却“砰”声巨响,接着自山谷乱石中突出无数寒光,上千人自乱石中挺身而出,人人手中持着强弩,不待图吉军反应过来,便是一番箭雨如蝗般激射,顿时战马悲嘶,士兵倒地,四处都是惨呼声,冲入山谷的先锋已伤亡殆尽。 塔素罗霍然停马,不想竟有伏兵,尚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杀入山谷营救右翼军。 可就在他犹豫的当口,山间旌军忽然爆出如雷欢呼,一杆巨大的帅旗临空而起,帅旗中央,金线挥就“云”字如展翅雄鹰,在风中腾跃。 塔素罗一惊,却是他身边将领已醒悟过来,急道:“大汗,云罄冉到了,是旌国主力,不可冒进啊!” “撤!”塔索罗当机立断,图吉金钟敲响。 然而还未待大军前军后军变阵,罄冉已然带着旌国主力杀到。 “兄弟们,将塔素罗后路堵住,一定不能让他们缩回瀛洲城去!冲啊!” 一声大喊,她身形自烈焰上拔起,双足在乱石上急点,白袍挟风,运起全部真气,由山间急掠而下,身影直直逼向中军塔素罗。 塔素罗望着那如鹰鸟一般以诡异的速度逼来的罄冉,不觉竟是一阵失神。莫名想起那日的金甲将军,只因此两人有着同样的气势,让人不由心颤。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女子竟会如此骇人,看来是他轻敌了。 寒气逼来,塔索罗亦非好相与之辈,他骤然拔出腰际大刀已借着刀背,挡去了罄冉雷霆一剑,瞬间两人便战在了一起。 “云”字帅旗在山间迅速移动,旌军将士顿时大受鼓舞,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如虹般自山峰上攻下。黑山山口顿时便是一场激斗,两军厮杀得天昏地暗,直至翌日清晨,人马俱疲,塔素罗才率众杀出山谷向瀛洲城退去。 然而此刻他哪里知道,瀛洲城早已被程功带领的战国睛州军占领了一个时辰。 见苏亮等人欲率兵追击,罄冉大喝一声,“穷寇莫追!此战的目的是夺回瀛洲城,图吉失了瀛洲城,在此黑州便呆不长久了。” 众人应命,面上均带着胜利后的喜悦。而士兵们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众军已纷纷唱起了那首《满江红》。 罄冉极目望去,山谷中,平野间,血染旌旗,中箭的战马抽搐着悲鸣,到处都是尸体,触目惨烈。她蹙眉仰头,凝望着天空冉冉升起的太阳,心中暗自低喃。 四郎,原来打了胜仗的感觉也是悲喜交加的,你一生打了无数次胜仗,可和冉冉一样? 永昌元年一月三日清晨,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打破了赢城的沉静,自赢城北门冲入,一路向皇城背驰。 俊马的马头上系着红绫,一路引得百姓纷纷让道,但闻那马上传令兵大声喊着。 “捷报!捷报!云帅收复黑州了,云帅将图吉人赶出黑州了!捷报!” 随着传令兵沙哑的声音传遍道路,百姓们纷纷欢呼了起来,赢城一年多来的沉闷气息也似在这一声嘶哑的喊声中消散了 “云帅打胜仗了!图吉滚出黑州了!” “乡亲们,放鞭炮庆祝啊!我军打胜仗了!” ...... 欢呼声很快便在赢城蔓延,那传令兵冲进皇宫,自有太监将捷报接过,一路小跑向乾和宫奔。 太监总管薄公公将捷报送入乾和宫时,燕奚痕正蹙眉批阅着奏章。所参内容无非是北境战事一直进展缓慢,要求撤换主帅。最近为此事,燕奚痕已不知着恼多少次。 这些薄公公自是明白,而如今捷报传来,倒要看看那些大臣们还有什么好说的!陛下也终于能好好的睡上一次踏实觉了。 薄公公想着,脚步轻快小跑着便冲入了内殿。 “皇上,捷报!捷报啊!” 他的声音尚未落,燕奚痕已霍然而起,一阵风般冲了过来一把夺了他手中竹筒,震开漆泥,抽出里面奏纸看了起来。 薄公公却禁不住开口道:“云帅果然不负陛下重望,这才几日便将图吉人赶出了黑州,想来再不用多久就能班师回朝了!” 燕奚痕几眼将扫过纸上娟秀而飞扬的字迹,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着,面上却神采洋溢,唇角更是挂起了一抹舒悦的笑意。 将手中奏纸看了数遍,他才抚手说了几声好,来回走了两步突然看向薄公公。 “去,令百官即刻上朝!朕要重重封赏!倒要看看这次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见薄公公快步而去,燕奚痕忽而又转身唤住了他,吩咐道:“快着人将消息送去云府,另外朕昨日给寻寻做的小木马一并带去吧。” 薄公公忙笑着应是,见燕奚痕心情舒畅,他脚下也不免轻松了起来。 此刻的黑州,罄冉已带着大军进驻瀛洲城,百姓夹道欢迎,亦好不热闹。而图吉大军无险可依,又处在夹击之中,只能退守潭州。 于此同时,北境连下数场大雪,战事再次进入了焦灼状态。 一年半后,盛夏,瀛洲城。 清晨的阳光还不算炙热,照在枝叶间洒下一地金光,将草丛上的晨露照的盈光点点。 郡守府的花园繁花似锦,别样清雅。却闻临近花园的庭院中传来几声哇哇大叫,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身在内屋正翻看军奏的罄冉自是听到了声音,顿时面露焦急,霍然而起,大步便向外室飞掠。出了房,眼前情景却让她哭笑不得,愣在原地。 只见外室小窗边儿的长书案上,一个宽口青瓷瓶极为危险的左右摇晃着,两条小短腿正在瓶子外双脚朝天的踢腾着,从瓶中不停传来哇哇大叫声。在那两条小短腿的卖命踢腾下,花瓶摇晃着便要掉下桌来。 罄冉一惊,忙飞掠至桌前,将那险险移到桌沿的大瓷瓶扶住,一把抓住那来回晃动的腿,自瓷瓶中拽出一个哇哇大叫的小家伙来。 小家伙长的甚好,粉雕玉琢般精致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纤长而卷曲上翘的睫毛让他看上去像个小天使,只可惜现在这天使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实在是精彩绝伦。 “寻寻!你又调皮!娘不是说了吗,让你乖乖的堆积木玩,怎么玩到瓶子里去了!” 小家伙正是已然长大,却越发调皮的寻寻。自将图吉人赶出黑州,罄冉便在瀛洲城驻守下来,而恰逢冬季到来,几场大雪一下子便让两军由激战进入了对持状态,塔素罗令大军依北云山一线驻防,渐渐稳住了阵势。待冰雪初融,两军便陷入了拉锯状态,只是罄冉怎么也没想到塔索罗竟极难对付,这一个对持一晃竟过了一年半。 一年多来,两军数度交锋,互有胜负,罄冉虽是焦急,但各种计策都用尽了,竟也没能诱塔素罗再次上当。两军有过两次硬仗,双军死伤太过惨重,罄冉只能慢下脚步,缓缓图谋,攻守兼之,领着旌国大军在这黑州驻守了下来。 黑州战事稳定,由于思念寻寻,罄冉便干脆书信令蔺琦茹将寻寻带了过来,养在身边。 她虽然每日军政繁忙,但好歹每日都能见到寻寻,不管再累再难,回来看到寻寻可爱的小脸,罄冉便觉疲累尽消,充满了力量。 一年多来,她过的很充实,在军中已有不可取代的位置,在这黑州的百姓心中更是将她当英雄,当恩人一样爱戴。日子也很平静,唯一的遗憾是,蔺琦墨一直都没有任何消息,他便如真的在这世上蒸发了一般,寻不到一丝踪迹。 一年来她成了三国知名的战将,为旌国守护着一方安宁,然而只有罄冉自己知道。她想守护的从来就是自己的一份小幸福,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有她的丈夫和孩子。 每次夜深人静,想起蔺琦墨,罄冉总是浑身发冷,忍不住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遍遍的念着他的名字。寻寻长的越来越肖似蔺琦墨,那眉眼,那鼻子简直和他一模一样,每次看着寻寻,罄冉总抑制不住心酸,更抑制不住一次次升起希望来。 这是他的儿子,他都没给寻寻取名字,都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不会离开,也定然舍不得离开! “娘亲,寻寻没有调皮。” 寻寻软软绵绵的话打断罄冉的思绪,骤然回过神来,却见不知何时寻寻已停下了拍打叫喊,正睁着无辜的眼睛看她。那样子分明是知道错了,看她不高兴,正装无辜向她解释。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嘟起的小嘴,异常可爱。这孩子还不到两岁,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罄冉的胎教成功了,小子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也异常敏感聪明,虽说调皮却极讨人喜欢。 见他知错,罄冉也不再黑着脸,只缓了面色,蹙眉道:“没有调皮吗?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就爬到瓶子里去了?若娘亲来晚了,瓶子摔下来碎成片片,划伤了小脸,成了小丑八怪,看以后谁还喜欢寻寻!” 寻寻一听将小嘴嘟起更高,“寻寻不变丑八怪,寻寻找爹爹!” 罄冉顿时愣住,怔怔的望着他清亮的眼睛,一时无措。 找爹爹…… 似是见罄冉没反应,寻寻再度嚷着,“寻寻找爹爹!寻寻不调皮!” 罄冉的心一下子便柔软了下来,将寻寻抱入怀中,轻轻揉弄着他的发,声音微颤,“寻寻,爹爹怎么会在瓶子里,以后别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了,吓着娘亲了。” 寻寻却固执着挣扎几下,扬起小脑袋坚持着道:“爹爹在瓶瓶里,娘亲将爹爹放在瓶瓶里,寻寻看到,寻寻找爹爹!” 罄冉顿时僵住,再没了动作。恍然想起那日,她画了蔺琦墨的肖像,犹豫没有画好,便卷起来放在了书柜边的大瓷画桶中,刚巧给寻寻看见。 他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她,她说那是爹爹,娘亲一定要将寻寻的爹爹找回来。 没想到,寻寻会以为爹爹在瓷瓶里。他从未见过爹爹,或许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爹爹便是那幅画,爹爹对他来说便是那副没有生命的画。 一股心酸排山倒海没顶而来,罄冉眼睛骤然酸涩难言,顿时便红了起来。 “寻寻不找爹爹了!寻寻错了!寻寻不调皮,娘亲不哭!” 寻寻慌乱地舞动着小手,上来抹罄冉的眼睛,罄冉却越发落泪难抑,望着他酷似蔺琦墨的小脸,已是心疼如绞。这时候,她竟然开始痛恨蔺琦墨,恨他当初充当英雄,竟完全未将他们母子惦记在心吗?! “这是怎么了?”门外传来蔺琦茹惊呼声,接着她慌忙进屋,忙从罄冉手中抱过寻寻。 “怎么了?冉冉,你别哭啊!寻寻,可是你惹娘亲生气了?” “寻寻不找爹爹了,娘亲不哭!”寻寻一句话顿时便让蔺琦茹佯怒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接着她双眸也润湿了起来。 罄冉但觉四周流动的气息沉闷的令她窒息,不再看寻寻,只别头道:“姐,我出去忙,寻寻麻烦姐姐了。” 说罢,转身便大步出了屋子。院中移种了一丛修竹,绿地如同流动的水色一般,清新爽朗、寒翠欲滴,一如京城的云府,一如她初初动心的那片竹林。心一触,罄冉恨恨抬手,抹去眼泪,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蔺琦墨,你最好还活着,不然上天入地,我云罄冉也不会放过你! 她深深的舒了两口气,这才觉得舒服了很多,迈步出了院子却见陆霜正将洗好的衣服拧干往衣杆上凉,罄冉脚步一顿向陆霜走去。 第116章 捷报传来(2) 接过她手中衣服,罄冉笑道:“你去帮大姐带寻寻吧,这个我来。” 陆霜有些诧异,望向罄冉见她微红着双眼,不觉心一紧,她狐疑地放下衣服,也不敢多问迈步向院中而去。 罄冉这才舒了一口气,接着她又是一笑,将手中薄衫一甩,抬头向衣杆上凉去。 罄冉刚将衣服扯平,便觉有一道极为强烈的目光落在身上,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灼出一个洞来。 她骤然回身,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灼灼的黑瞳,她不由心一缩,僵直了身体。 但见凤瑛站在两洞月门之外,隔着两落小院遥遥地盯着她。可他炙热的目光却已穿透了空气将她牢牢锁在其中。 凤瑛既然公然出现在这帅府中,便说明他此来是善意的,再来,现在她的身份也不同以往。可两年半未见,罄冉一想到凤瑛先前的囚禁,仍心有余悸地屏息。 凤瑛缓缓走来,离得近了,他的容貌也清晰在眼底展现,记忆中一般俊朗,眉宇间的睿智和从容却更加彰显,姿态越发儒雅,一举一动尽显高贵。 待凤瑛在身前三步外站定,罄冉才猛然回过神来,忙是一笑,唤了一声:“凤大哥。” 凤瑛却未开口,只将目光笼着她,唇际逸开笑意。 “娘!娘!” 寻寻的叫声打破了此处的宁静,罄冉回头正见蔺琦茹抱着寻寻出来,而寻寻正望着她挥舞着双手。 罄冉莫名一惊,回头去看凤瑛。却见他目光亦望着寻寻,面色如常看不出异样。 这才松了一口气,罄冉忙走向站定在门边的蔺琦茹。蔺琦茹自是知道凤瑛的,此刻她满脸戒备地站在院门处,双眸警惕地盯着凤瑛。 罄冉摸不准凤瑛的意思,正想吩咐蔺琦茹将寻寻抱回去,眼角一阵白烟闪过,凤瑛竟已迈步自她身边而过,先一步到了寻寻近前。 “你便是寻寻吧?” 凤瑛的笑容异常和善,寻寻竟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他,不等罄冉二人反应已将手中的蛋糕递向凤瑛,甜甜一笑。 “叔叔,吃!” 凤瑛一愣,继而便笑了起来,接过寻寻手中蛋糕咬了一口。 寻寻似是很满意凤瑛的表现,又伸出双手,叫道:“叔叔,抱!” 罄冉本能上前一步,率先抱了寻寻,蹙眉佯怒地喝他,“不准闹叔叔。” 寻寻却将小脸一垮,惨兮兮的叫道:“娘亲不乖,哭鼻子,恼寻寻!寻寻乖,叔叔抱!” 说着他便挣扎起来,那样子竟是坚持要让凤瑛抱的。凤瑛的目光若有实质落在面上,罄冉顿觉尴尬,忙回头对蔺琦茹道:“姐,你去忙吧,这里有我。” 蔺琦茹又望了凤瑛一眼,这才点头转身离去。寻寻扔挣扎着要往凤瑛怀里钻,罄冉望向凤瑛,却见他目光微冷看着她,唇际却有着一丝了然的苦笑,他说。 “冉冉,我还不至于为难孩子。” 罄冉顿时便红了面,不再坚持,寻寻马上便歪进了凤瑛怀中。 “叔叔,寻寻的礼物呢?” 寻寻一被凤瑛抱,便争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讨要礼物。看着凤瑛微愕的神情,罄冉一阵无奈。 寻寻这小子是真被燕奚痕,陆赢他们惯坏了。这家伙最不少的就是叔叔,而且每次大家来看小家伙,总是带小礼物给他,以至于寻寻见到如凤瑛这般年纪的男子便自来熟的叫叔叔,要礼物。 罄冉正欲喝斥寻寻这种无耻行为,凤瑛却一笑,扯下腰际系着的玉佩放在了寻寻手中。那玉佩雕着精美盘龙,阳光下莹透水润,一看就非凡品。若罄冉没有记错,从识得凤瑛起,他便一直带着这块玉。 见寻寻好奇的拿在手中把玩,罄冉一惊,抬手便欲去取那玉佩,可手刚伸出,便被凤瑛握住,罄冉一惊,凝眸去看他。 凤瑛却只淡淡一笑,“我给孩子的,你可无权支配。” 说罢他便松了罄冉的手,径自抱着寻寻向院落北墙的石桌走去。罄冉愣住,转瞬间便见两人在小桌边坐下,笑玩了起来。 人家都说小孩子感觉最敏锐,寻寻这小子一向鬼着呢,若凤瑛有恶意,小子怕早就躲远远的了,万不会和他这般亲近。 见寻寻窝在凤瑛怀中喂他吃蛋糕,罄冉摇头一笑。于是望向凤瑛的眸中便有了歉意,凤瑛似是察觉到了,抬眸向她望来。 罄冉忙笑,扬声道:“凤大哥坐会儿,我去沏茶。” 罄冉回来时,寻寻正抱着凤瑛在他的右脸上蹭着,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看来,罄冉顿时愣住。 两人面上都沾满了蛋糊,凤瑛脸上更是被寻寻蹭的黄黄一片。 “娘!” 寻寻似是很高兴,咯咯的笑,眉眼弯弯。罄冉忙快步过去,将茶盏放下抱过寻寻。将他小小的身子困在怀中,摸出怀中的巾帕递给凤瑛。 凤瑛接过,笑着道,“寻寻性子倒不随你。” 罄冉点头,一面给寻寻擦去脸上的蛋糊,自然而然道:“这小子性子和样子都随了四郎。” 话一出,但觉不对,抬眸看去,果然见凤瑛擦拭面颊的手一顿,接着他望着寻寻,笑道:“寻寻倒是与我投缘。” 寻寻见他看来,忽然又兴奋起来,拼命挥动着双手,不停叫着:“叔叔讲故事!” 罄冉却将他一把抱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蹙眉道:“寻寻别闹叔叔了,该午休了!下午不是还要和赢叔叔去抓鱼吗?不睡觉,没精神哦!” 这下小家伙倒是乖了,闭上眼睛安静了下来,许是闹了一会累了,眨眼间便呼呼睡了过去。 罄冉望着他粉嘟嘟的小脸,面上笑容越发温柔。抬眸时却见凤瑛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眼中色彩浓郁的让她心惊。 “你这样子……很美。” 凤瑛的话带着几分呢喃传到耳中,罄冉只觉他的双眸蕴含了太多情感,一时难以承受,忙错开头,淡淡一笑,问道:“凤大哥这次来是?” 凤瑛面上笑容微凝,凤眸眯起盯紧罄冉,“冉冉好像很不欢迎我呢。” 罄冉却是一笑,迎上凤瑛的目光,启口道:“我只是摸不准凤大哥的来意,摄于皇帝陛下的威仪,有些忐忑。凤大哥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怎么会不欢迎呢!” 见罄冉笑的灿烂,凤瑛目光凝住,久久看着她却不说话。忽而他抬手将先前罄冉递给他的巾帕递回。 罄冉抬手去接,素白的手触上那帕子,凤瑛却突然反手将她手腕狠狠扣住,他身上陡然升起一股冰雪般的气息,锐利的眸直逼罄冉,沉声问道:“这两年你过的如此辛苦,竟一点也不后悔?” 他手上力道不轻,罄冉望了眼手腕却不挣扎,任他带着凉意的手指紧紧钳着她,说道:“我过的很好。” “很好?若他已经死了呢!你是否也不打算接受别人?” 罄冉心一缩,面上却丝毫未变,只漠然道:“他还活着!” “活着?若还活着便不会如此累你!若还活着他现在人在哪里?若还活着为何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凤瑛的话冰刀一般刺入心头,罄冉禁不住浑身颤抖,眉眼沉寂,默不作声。 是啊,这两年多来一直是她一厢情愿的相信他还活着,可两年多了,这么多人不停寻找,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这说明什么?罄冉从来不敢让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多想,那样会击垮她对生活的信念。 然而此刻凤瑛将这个事实真真切切抛给了她,伤痛和恐慌一下子将罄冉击的体无完肤。 看着罄冉倔强的模样,凤瑛眸中亦满含痛苦,他心疼这样的她。 凤瑛钳在腕上的手越来越用力,罄冉的心却也越来越沉静,片刻她修眉一舒,眼底沉静如初,转眸望定凤瑛,淡淡说道:“我是她的妻子,便是他一辈子不回来,我依旧是他的妻子。” 凤瑛神色几变,忽而便笑了起来,接着他突然专注的端详着她,轻声问道:“值得吗?” 罄冉笑,目光沉定,肯定地道:“值得。” 凤瑛眸中凌厉的锋芒渐渐褪去,染上一层疲倦,复又浓浓的荡漾着罄冉看不明白的光阴,如同最黑的夜,流动出将她吞噬的色彩,他忽而扣住她的手,低声唤道。 “冉冉,做我的女人吧,你要的海阔天空,我来给你。我离开青国,你想去那里我们便去那里,好不好……” 凤瑛的话带着深深的情怀,几乎震呆了罄冉。她只能愣愣看着他,一时竟怀疑是在做梦。 以往她总觉凤瑛对她多半只是未曾得到的执拗,是占有而非爱情,总觉得爱情这种东西在凤瑛这样的人面前是虚幻而可笑的东西。 然而现在他却对她说这样的话,这不像是凤瑛会说的话,近乎卑微的祈求。然而罄冉却能感受到他的期待,感受到他每句都发自肺腑。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那眸中的色彩让人不忍逼视,可罄冉还是缓缓抽回了手,朱唇轻启,“凤大哥,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的!”凤瑛却坚持地盯着罄冉,语气执拗,双眸中却带着几分愤怒的决绝。 罄冉轻咬双唇,摇头别开了目光。 四周静的吓人,罄冉能清晰听到凤瑛粗重的呼吸声,接着他忽而大笑了起来,神情却万分落寞。缓缓的他止住笑声,只盯紧了罄冉,目光清冷,只道。 “确实不值得!” 他说罢霍然起身,目光却依旧落在罄冉面上,那眼神竟似要将她刻入骨髓般的专注,偏那眼底却透着一股狠绝的冰冷,让人心生颤意。 徐徐的凤瑛扬唇一笑,笑容下复杂、隐忍、不甘、痛楚,决绝种种神情夹杂在一起,显得有些怪异。接着他眯起眼睛盯着罄冉,只道:“既如此,此生,永不复见!” 他说罢双眸闭上,似再不愿看她一眼,霍然转身大步而去。 罄冉一惊,禁不住站起身来,双唇张启却终是一声也未唤出。望着他匆匆,甚至说是逃离一般的脚步,望着他决绝而僵直的背,罄冉忽而便明白了,明白他此来为何。 他此来本就是找她要一个答案,本就是来于她了结的。凤瑛是个骄傲的人,方才那般的卑微的恳求已让他用尽了所有力气,而她拒绝了,她不要他的爱。这对凤瑛来说,怕已是永伤。 他说此生永不复见,这一辈子,他都不打算见她了…… 望着他的身影终消失在目所及处,罄冉神情微恍,时光仿佛悄然倒流,相识的样子还在眼前,欠下的三个要求依旧欠着,怕是再无偿还之日了。 心里莫名一阵酸涩,他决绝的背影在眼前晃动,心头似有万般思绪缓缓流淌,浓得令人叹息。罄冉终是缓缓收回目光,低喃一声。 “凤瑛……何必呢。” 这夜,罄冉哄寻寻入睡却没回房休息,也没到书房处理军务,穿戴整齐便出了帅府。到达军营时苏亮已集合了一千人的小队,在辕门前的广场上待命。 罄冉一到,队伍肃然一整,齐齐跪地。 “大帅。” 罄冉点头,示意大家起来,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此次行动极为危险,我们要穿过熔山小道深入敌后,烧毁敌军粮草。为了不惊动敌军,我们只有一千人,而且皆是轻骑。一旦得手必定引来四方敌军一起围攻,所以……我们中的很多人会有去无回!你们都是苏将军自军中选出的武功高强之辈,是通过层层选拔遴选出来的精英,这无需本帅质疑。但是有一点,当初报名时本帅便说过,此次行动只有非独子,家中无妻眷者方可报名。但是本帅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人并不满足这个条件。本帅给你们最后的机会,若有想退出行动的现在站出来!” 罄冉目光扫过,半响竟没有一人出列,她眉宇微沉,沉声道:“好!既如此,本帅也不强求。但你们若是男人,就多惦念家人,此去努力让自己活着!上马,出发!” 一行人飞快跃上马背,随着罄冉掉转马头,向西面绝尘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恍若本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待跑至熔山小道,罄冉高高抬手,身后大队骤然停下,整齐而划一。翻身下马,自腰间抽出早已准备妥当的布条,罄冉蹲下便包裹起马蹄来。 身后众人亦默不作声跟着下马,做着同样的动作,一千人的队伍竟一点声响都未发出。 第117章 捷报传来(3) 待包好马蹄,众人才再度上马,沿着崎岖的山道向山中行进。罄冉冲苏亮使了个眼色,他已带着一小队人打先入了山道,向黑暗处行去,这些人此去是要拔掉山间埋伏的敌军暗哨。 一路沿着山中陡峻小道行进,极为顺利,千人小队夜行昼伏,连绕潭州三座城郡,潜入了敌军后方位于金州城外的北云山支脉贺岭。只要翻过贺岭,便能到达此次行动的目的地,敌军的粮仓所在。 眼见天已变亮,如常,罄冉令大军化整为零在山谷中隐藏,只待黑夜降临便再度向西北行进。 罄冉带着一队人便埋伏在金州城外的树林中,自这处遥看金州城尚能看到城楼上林立的图吉兵勇,飞扬的旗帜在阳光下昭示着耻辱。 苏亮眉宇紧锁,忍不住道:“金州城本是我旌国北边最坚固的城池,没想到如今却落到图吉人手。看着图吉的旗在城楼上飘,这心里可真他妈不是滋味。” “何时金州城上能再度扬起我旌国的战旗啊!”于宁也禁不住摇头一叹。 罄冉却回头拍拍苏亮肩膀,笑道:“这次若能一举烧毁敌军粮草,也够塔素罗慌乱一场了!” 目光再度落向高大雄伟的金州城楼,罄冉眸中闪过坚定,“至于这金州城,早晚会收复的!” 这夜天一黑,众人便再度聚集了起来,清点过人数,便向北面再度进发。然而没行出多远,便闻后军传来低微的喧嚣声。 罄冉勒马停军,月光下却见一名小将快马而来,马背上却驮着一个手脚不停挣扎的老人。金州城早已封城,并驻守图吉大军,此人从何而来?!罄冉一惊,忙打马迎上。 “大帅,属下自山谷中抓到此人,鬼鬼祟祟,不知作何!” “难道我等被发现了?!”苏亮微惊的声音自身侧传出。 罄冉却抬手止住他的话,翻身下马示意小将松开老者。那老者一落地,便用打量的目光盯着罄冉,罄冉也任由他打量,只含笑不语。 半响那老者主动开口,狐疑着问,“你们是旌国人?” 罄冉听老者操着金州口音,面上笑容越发柔和,点头道:“老伯,我们都是旌国人。这金州和附近城池早已被图吉人封锁,敢问老伯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到了这里?” 她倒一点不怀疑这老伯是图吉人的奸细,此刻他们已置身敌军包围之中,图吉人根本用不着来虚的。 老伯听罄冉这般说,却面有异色,“既然这附近都是图吉人,你们如何在这里?” 见那老伯眸中满是狐疑,罄冉淡笑,“我们自有我们的法子,老伯若不信我等,如此我们互不干涉。您走您的,只是休要向他人提及见过我等,可否?” 见罄冉如此,那老伯反倒犹豫起来,面色几变。却在此时,队伍中传出一个惊疑的声音。 “白大叔?” 接着自队伍中冲出一名小将,奔至那老伯身前,一脸不置信地道:“白大叔,果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小皮子?”那老伯也是一诧,接着惊喜地叫道。 “大帅,属下是金州城土生土长的,这老伯属下认识!不是坏人!白叔,这是我们的大帅,您老若有什么事但请相信大帅!” 那白叔顿时狐疑全消,忙瞪着罄冉,“你是大帅?” 罄冉扬眉,“晚辈云罄冉,乃旌国剑北,镇西及金州兵马三军统帅。” 这下那老伯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你就是那个云女帅?!还请大帅救我金州百姓!” 他说着竟跪了下去,罄冉忙去搀扶,问道:“老伯快快起来,这么说你是从金州城出来的?却不知金州城防备这么森严,老伯您是怎么出来的?这是要去那里?” 那老伯神情激动,抓着罄冉的手急声道:“我正是自金州城而来,此事说来话长。” 见那老伯情绪激动,罄冉忙取下腰际水囊递上,笑道:“老伯先喝口水,慢慢说,不急。” 老伯灌了两口水,这才恢复常态,道:“大帅有所不知,我是自金州城北门出来的,今晚北门守门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守城的不都是图吉人吗?” 罄冉瞥了眼打断老伯说话的宁甘,示意老伯继续说下去。 “你们有所不知,原本守将确实是图吉人,但柱子与那人长相,身材都很像!所以我们便给他掉了个包!今晚是柱子将我放出来,让我到黑州的彤岭搬救兵的。” 罄冉心中有疑,不免蹙眉,要知道彤岭山谷中正驻守着旌国右翼大军,现在城中消息闭塞,这老伯却似了然城外情景,知道前往彤岭可以搬来救兵,这着实有异。罄冉不觉一笑,和声问道。 “城中已和外面失去了联系,老伯怎知前往彤岭搬救兵?” “是先生说的,先生说如今两军沿青云山一线布防对持,我旌国兵马定然会驻守在彤岭。让我去找驻守在彤岭的大军主帅,将这封信件带给他,我金州困境可即解。” 他说着自怀中摸出一份血书,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他递的甚为郑重,可以看出对这血书的书写者甚为敬重。 罄冉亦不怠慢,双手接过,一看之下,却令罄冉大惊,沉寂的心更是疯狂的跳动着叫嚣着要冲出心口。 血书上只短短几行字,却可谓是对目前战事的点睛之语,战略高瞻远瞩,通观全局,绝非寻常之人能够想到。而能想出此番策略的世上没有几人,这般人物……这般人物……会是他吗? 罄冉猛地抬起那血书大喝一声,“火把,快!” 苏亮不明罄冉这是怎么了,凭借罄冉的眼力,不会看不清血书上的字啊。现在点了火把,虽是有重重林木遮挡,但被城中官兵看到也是有可能的。但见罄冉神情激动,话语都带着颤抖之音,苏亮不敢多言,忙燃起一支火把凑近罄冉。 借着这个动作,也如愿让他看到了那血书上的几行字,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大喝一声,“妙计啊!” “大帅,就按这血书上所言行事吧,不仅可以夺回金州城,连金州之西的月城,东南的惠城都能轻易夺取。如此图吉在我潭州的兵马便会被分截,再一一击破绝非难事!” 罄冉不语,面色变幻不定,众将却纷纷起了兴致,问了起来。 “苏亮,上面到底写什么!快给我们大伙说说?” “是啊,怎么就能夺回金州城,还能连克月城和惠城?” …… 这厢罄冉不语,苏亮已是眉飞色舞的道:“依上面计策,我军只需派遣小股兵力潜到此地,由城中内应给我军打开北门,衬夜潜入城中堵住城守府的守将,只要能在城中敌军不及汇合时放出被看押在城北的两万俘虏,我军便能夺下金州城。然后再让我军兵勇穿上图吉人的衣服,易装而出,前往惠城求援。敌军摸不清状况,定然会开城而出,惠城守军并不多,再加上不及防备,定然被杀个措手不及。以同法前往月城求救,于彤岭军联合攻入月城不在话下。” “果然妙计,如此定然能一夜而连克三城。此三城一下,图吉在这潭州西面的防线可就全垮了!” 众人讨论的热火朝天,罄冉心里却已翻江倒海。只因那血书上的字迹完全不类四郎笔迹。她心中希翼那是他,可竟鼓不起勇气去问那白伯,面色已是青红交加。 “大帅,您这是怎么了?大家伙可都等着您表态呢!若是能以此计取下金州城,我们便不必去烧敌军粮草了,和我军右翼合军杀敌人个措手不及,收服整个潭州都是有可能的。” 苏亮兴奋的说着,众人更是个个目光灼灼盯着罄冉。可这位素来沉稳,有着大智的大帅今日着实奇怪,竟低着头兀自不语,只双手使劲地捏着那一份血书。 苏亮不解地推了下罄冉,她这才恍然惊醒,看向苏亮,道:“就按这血书上所写,苏亮带几个兄弟到彤岭去,传我帅令提三千兵马沿丹峰山道潜伏过来,注意隐蔽,后日清晨必须赶到此处。另调右翼军北进,一定要在三日内不惜代价攻克藁城,等候军令。” “末将领命。” 见苏亮点人离去,罄冉目光扫过满脸兴奋的众兵士,沉声道:“大队退回山谷深处,各队队长注意队伍隐蔽,今日一夜至明日一天,万不可有任何疏忽。” “是。” 陆赢亦觉事情不对,他跟随蔺琦墨多年,对蔺琦墨行兵打仗的路数自是有所了解,一听众人的话,已不由捏紧了双手。后观罄冉神色,心中不由更疑,此刻见罄冉已然闲下,忙大步过来,急声问道。 “嫂子!可是……” 罄冉冲他挥手,“你先退下,不一定是他。” 陆赢虽心急,但也知事情未经确定,不宜声张,点了头,转身而去。待大队纷纷向山谷深处潜去,罄冉却转身拉了那白伯,将手中血书递上,问道:“老伯,你口中的先生到底是谁,您可知他姓名?” 罄冉的声音带着颤抖,屏息望着那白叔,老人却蹙眉摇头,“先生性命我实不知,先生从未提及过。” 罄冉一愣,禁不住急声又问,“那他年纪几何,长相如何?” 却闻老人又道:“这……我每次看到先生都是在夜里,隔得甚远,看不清楚,不过先生应该已年近古稀。” 罄冉一听,顿时只觉腿下一软,险险地扶住山石才站稳,面色已是苍白。 不是他……难道竟不是他吗? “大帅,你怎么了?” 迎上老人关切的目光,罄冉抓住最后的希望,又道:“老伯能和我详细说说那先生吗?我听的不甚明白。” 老伯点头,笑道:“大帅听不懂也对,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大帅有所不知,图吉人进城杀了咱不少百姓,还要将金州俘虏尽数杀死,激的百姓激烈反抗。图吉人不知是惧怕发生民乱不好压制,还是怕杀孽太重遭了天谴,便将没有杀死的两万俘虏看押在了城北。前段时间大伙受不了图吉人的残暴,企图和他们拼杀,结果死伤了不少百姓,还有些被抓住关押在了牢里,老头我便是其中之一。我是在牢里见到先生的……” “你是说图吉人将先生关押在牢里?”罄冉心一触再次燃起了希望。 “是,先生被单独看押有两年之久了。” 罄冉禁不住抓了老人的手,双眼已是润湿,她有感觉,那一定便是蔺琦墨,一定是他! 老人虽不明白罄冉为何会这样,但也看出她急于知道先生的情况,所以忙将自己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先生被关在地下牢房,看押的很严,没人能接近他。我们也是在晚上守兵休息后才见先生爬在地牢的窗户上,用手给我们比划,一开始把我们吓了一跳,好在同牢房有个小子妹子聋哑,他懂手语。是他一句句将先生的话告诉我们……” 听到这里,罄冉已将十指深深插入了石缝,那刺痛让她的心也跟着痛楚难当,她禁不住颤声打断老人的话,“这么说,你们都没听到过他的声音?那为何说他已年过古稀?” “从未听过先生说话,地牢陷在地下,声音很难传出来。我说先生已古稀,是因为从地牢窗口虽看不清先生的脸,但却能看到先生头发都白了。” 罄冉的心再次颤抖,她甚至已能感受到心被生生撕裂的声音。禁不住别开头,轻声道:“您继续。” “事情是这样,我有一闺女长的漂亮,被图吉一个小将领看上愣是糟蹋了还娶了她为妻,那将领任务正是看守北门。闺女求那畜生将我从牢里放出来,那畜生倒也有点良心,真去了大牢。可我岂能跟他走?当时就将他骂走了,后来狗儿他爹便说柱子和那畜生长的像,我们正说这事,先生便出现了,先生给我们当军师,教我们用柱子换了那畜生,好叫我能出城送信儿。” 老人似乎很兴奋,说的也快,但却有些不清不楚,但是大致罄冉还是听懂了。那先生被关押这么久,却能抓到机会,这份坚韧,已是不易。 罄冉已然断定那先生必是蔺琦墨,心里疼过却缓缓平静了下来,双手紧紧握起,她已迫使自己恢复了冷静。 霍然起身,目光清亮地看着白老伯,罄冉沉声道:“老伯,你快给我详细说说城里的情况,我得赶紧派人把你送回去。另外,你告诉柱子,我们后日晚上行动,二更一到,你们只需想法子打开城门便是。” 第118章 全家团圆(1) 两日后,丑时,金州城外的树林深处,罄冉早已带四千将士伺机而动,只待城门一开,便一涌而入,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眼见月亮一点点升起,罄冉目光自城楼处拉回,看向身边几个将领,再次强调。 “我军人数不占优势,这次突击的重点有两处,一是俘虏营所在了北城,苏亮,你必须已最快的速度,趁图吉人还搞不清状况时冲到俘虏营,解救俘虏,并组织他们发动反攻!这是此次战役的重中之中,若在敌军合围之前,俘虏仍无法投入战斗那么我们便是孤军深入,如瓮中之鳖,只能任人宰割了!” “末将明白,定然不负大帅所托。”苏亮郑重应命。 “好,另一个重点是郡守府!甘鹤,你曾在金州做参将,郡守府的情况你是最清楚。你需利用地势以最快的速度封锁郡守府。郡守府中驻扎着敌军五千,这五千人乃是敌军精锐,万不可小视。你等无须杀入,只要将这些人用箭弩尽数封堵在府中,等待苏亮回援,本帅便记你一大功!” “末将明白!” “程束,你等四人所领分队,一定尽快控制城门,不能让敌军逃窜出城向月、惠二城求援。你等拼死也要坚持到俘虏解救。” “是!” “王贺,你要尽快发动百姓于我们一起战斗。各自都明白了吗?” “明白!” 见众人神情肃穆地应声,罄冉暗自握手,这才发现手心已满是冷汗,自己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苏亮察觉到罄冉的不对劲,禁不住靠近她,小声问道:“大帅,你这是……” 罄冉回头给他一个安慰的笑,“我没事。马上二更天了,各自带队向城门潜行。” 二更一到,城门果真洞开,罄冉带着一众人便如幽灵般冲入了北门。 这些人个个都是军中好手,迅速而敏捷,冲入城中无需罄冉多言便依各自任务分散开来,直到城中传出敌军的惨叫声,惊破了夜的沉静,队伍才爆发出冲天的喊杀声。 大军从天而降,打的城中敌军昏头转向,很多士兵尚未从睡梦中醒来就倒在了血泊中。 罄冉入了城便极为郑重的望了陆赢一眼,陆赢亦冲她重重点头,只一眼已自罄冉眸中看到了深深的托付。接着他带着一队人,已悄无声息地冲城中牢房而去。 罄冉则带着一个两千人的大队直冲城南敌军军营,那里驻守着敌军八千,是城中兵力最密集之处,她必须将其尽数围堵在营中,等待苏亮解救俘虏增援城南。 尚未冲至城南,城中已响起了喊杀声,罄冉一惊,忙大喝一声,“冲啊!” 一队人顿时将速度提升到最快,一阵风般向城南军营卷去。金州城前后城池都驻守图吉军队,哪里想到敌人会从天而降? 罄冉带队杀到,不少人还在酣睡,便是惊醒的找兵器的找兵器,穿铠甲的穿铠甲,乱成一团。 罄冉带的队伍一经冲到便迅速爆发出超强的战斗力,杀声震天,敌军根本不知来了多少旌军,只觉满城都是厮杀声,惨叫声,慌不择路,瞬间南城便成了人间地狱。 “放火!箭阵!射!” 罄冉的命令一下,军营中四处都燃起了大火,不少士兵匆忙间提着裤腰带便滚了出来。黑压压的箭兵早已站满了墙头,拉弓抱月,利箭上弦,对准下面摸不清状况的图吉人便是一阵猛射。 这两年来旌国将士们都太过压抑,早已恨透了图吉人,此刻更是爆发出无穷的战斗力。惨叫声凄厉响起,更摧残着图吉兵的心智,仓促逃脱的结果就是死的更快,瞬间便是尸横遍野。 纵使如此,罄冉一军总归人少,图吉兵勇一阵慌乱后却渐渐镇定下来,战斗开始变得更加激烈和血腥。 可罄冉一队虽亦有伤亡,却仍一个个悍不畏死,如从地狱中放出的恶魔,杀得图吉军有些胆寒,纵是百般冲锋,却也突不破他们抵死铸就的防线,怎么也突不出军营。 罄冉将手中寒剑舞动的如暴雨,如游龙,她一直站在营中最显眼的位置上,让每个士兵都看到她。一面吸引来更多的图吉人,一面也起到了极大的威摄作用,图吉人一看旌国大帅亲至,早已败在了气势上。旌国的将士们见罄冉英勇无敌,一个个也更加拼命。 这般不知杀了多久,一阵阵的杀声自后面传来,罄冉目光一亮。果然片刻后,苏亮便出现在了身边,面有兴奋喊道:“大帅,郡守府五千精兵已被控制,金州守军果然不是盖的!做了两年俘虏,个个都如恶鬼出笼,更加骁勇了!” 罄冉目光一转,果见一群衣衫破败,头发散乱的兵士拿着各种武器冲了过来,铺天盖地。 金州城本就驻守着强兵,这些人虽说被俘虏两年,但都是经过正规训练的兵勇,被解救之后很快便爆发了战斗力。 城南军营的图吉兵一被控制,罄冉便猛然转身发足向金州城的东北面冲去。此刻她的心已快无法承受疯狂的跳动,似怕一犹豫,自己便会没了前往地牢的勇气。 一口气奔入天牢,那霉臭气息一冲入鼻端,罄冉脑中便一下子空白一片,泪水不自觉模糊了双眼。她不知道脚下是怎样移动的,不知道是怎么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天牢最里…… 只当陆赢压抑的哭声传来,她猛地停下脚步,双腿一弯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铠甲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荡的狱道中传出回音。里面人怕是听到了声响,一下子便没了一点声音,连陆赢的哭声都戛然而止,罄冉顿觉天灰地暗。 她没有勇气起身,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对蔺琦墨这两年多来的无知让她害怕,她无法猜测,两年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被关押了两年多,那些恶魔是否已将他折磨的不成人形,种种酷刑在罄冉脑中闪过,脑中似有一个恶魔在叫嚣着,阵阵头痛。 漆黑而阴暗的牢房,不时发出几滴水珠落地之音,为寂静的牢房增添了一丝生气,空气中充斥着霉变的味道,死气沉沉,罄冉只觉这种地方休说生存一年,便是几日都是一种难言的折磨。 而她爱之深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竟在此被困了两年多。 在罄冉的记忆中,蔺琦墨是天,他虽总不正经的嬉闹,然而却不失是这天下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自从与他相识,一次次帮助她,一点点开导她。在战国是他将重伤的她带出战宫,给她医治,送她出使馆。在旌国是他为她挡去流箭,初次让她内疚心疼,在青国当女姿乍现庙堂时,更是他冲上大殿挡住了众人探究的目光…… 他是无所不能的,是战无不胜的,他一年灭燕,翻手间已让麟国易主,他更一人可挡图吉万军,震惊天下。在罄冉心中,他一直是伟丈夫,是不可抵挡的。 这两年多来一直没有蔺琦墨的消息,罄冉猜测过他可能受了重伤。可从未想过他是被困住了,是无能为力。 她感激,感激他还活着。却害怕,害怕抬头看他,因为她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 直到她感受到了一道目光,那目光揉入了万千情感仿若实质的落在她的身上,罄冉才禁不住浑身发抖,泪水汹涌着滚出眼眶,缓缓的,缓缓的抬起头来…… 漆黑无比的牢道尽头,罄冉终于看到了那个思念成疾早已令她不堪重负的身影。 他依旧穿着一件白衫,身影单薄,似乎风一吹便会倒下,消瘦的身体将那袍子显得异常宽大,衣袖飘飘扬扬为那身影凭添了几分飘渺。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虽身姿落魄,却是完好无损的。罄冉心中涌上感激,泪水无言淌落,似有人自身边经过悄然走出了地牢,可罄冉已看不分明。 她目光贪恋着那个身影,仿似一眨眼他便会消失在面前,直到眼睛被泪水涨的发涩,眼皮叫嚣着抗议她的虐待,罄冉才缓缓转动眼珠,目光凝滞在他那刺目的一头白发上。 雪白的发散落在面上,游走在他的胸前,嚣张地昭示着两年来他所受的一切。罄冉的心再次被挤压揉捏,不忍的转开了目光。 望着他依旧眉目分明的面庞,对上他盈亮的目光,罄冉顿时愣住。他的目光竟温润如明朗夜空中的星辰,轻缓的如悠云,温和的如春风,那眸中的清濯刹那间便令罄冉停止了落泪。 这样的面容,这般包容一切的目光,会让人恍然以为他正坐在花开满园的庭院中陪着妻儿赏景。 罄冉这才发现,他的面上一直都带着笑意,温柔的幸福的似能融化整个寒冬。纵使面上胡须杂乱,然而仍不掩那惊艳绝俗的笑意。 如此神情,再去看那白发轻浮,那衣袂飘荡,竟是光华灼灼,惊才绝艳。 那么安然,那么温和,这不是一个困在地牢两年有余的人该有的神情!罄冉呆愕的看着,险以为时空出现了偏差,险以为这周围黑暗的景致都是自己的臆想。 她想,也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他如今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全好无缺的站在这里望着她吗,也许他未曾受太多的苦。这般想着,心也就真没那么疼了,虚软的身体也渐渐有了力气。 却在此时,蔺琦墨缓缓抬起了手,他轻启薄唇,几近透明的唇瓣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他说:“冉冉……又是一年……石榴花……开……” 他的话说得极慢,声音断断续续,似是喉咙受了重伤,又可能是太久不曾开口,话语说的不利索了。罄冉不知是哪种,然而她泪水已再次汹涌而出。 又是一年石榴花开吗? 石榴树下,他为她散发,她为他展颜;石榴树下,极尽缠绵,交付一生。 原来他都还记得,原来从未相忘。 “冉冉,你是我的了,是我的了……从此我们永不分离。” 石榴树下,结为夫妻,当日的话尚在耳边。然而冉冉,对不起,我竟错过了两个石榴花开…… 一句话已道尽了离殇,两人谁都不再说话,一人趴着,一人站着,四周安静的可以听到空气的流动,相对一瞬,似已穿过过往千余个日夜,将红尘光阴定格在此间。而彼此眼底那抹清影,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不知这般呆呆对望多久,突然蔺琦墨的身体禁不住轻轻摇晃了下。罄冉这才猛地回神,猛然飞身而起。 他一直站在那里,他难道不想好好看看她吗?可他为何不过来,难道他的腿…… 恐怖的思绪尚不及在大脑扩散,罄冉已到了蔺琦墨近前,却又在三步开外骤然僵住了身体。 蔺琦墨似明白她的想法,缓缓抬手,笑道:“我放手两年,冉冉可愿再给我牵手的机会?” 他说罢向前一步,步履缓慢,有些虚浮,可却稳稳地站在了她身前,颤抖的手缓缓抬起欲去触罄冉的面颊。 罄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力扑入蔺琦墨的怀抱,狠狠的咬上了他的脖颈。蔺琦墨单薄的身体摇晃两下,抬手扶了下墙壁,这才站定,含笑闭目,淌落一行泪来。 “混蛋!你混蛋!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有我和孩子在,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死,便是死了也会死不瞑目!” 罄冉口不择言的哭喊着,一拳头一拳头地打着蔺琦墨消瘦的肩背,而蔺琦墨便那么任由她打着,只将扣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紧到他手上不及取下的铁铐勒的罄冉生生的痛。 许久后,罄冉才缓缓收回拍打他肩背的手,改而缩在他怀中嘤嘤的哭。直到蔺琦墨轻轻的笑声传来,罄冉才渐渐停止了哭泣。 “我只道我的冉冉长大了,都能做大帅独挡一面了,原来竟还是爱哭鼻子的小女娃。” 他的话依旧说的极慢,然而却已不再断断续续,不能成言。罄冉心中一阵感动,感谢上苍厚爱,让他一切都好。 禁不住被逗的一笑,罄冉抬起通红的眼睛瞪了一眼蔺琦墨,缓缓退出他清瘦的怀抱,大步便欲错过他向狱道尽头的地牢走。 身体错过,手腕却被握住,回头迎上蔺琦墨盈着恳求的目光,罄冉便停下了脚步。 “别进去了,这里和我已没什么关系了,不是吗?” 目光扫过蔺琦墨脚腕上极为刺眼的铁枷,罄冉心中了然,他是怕她进去看了会伤心难受。低头掩去眼中的泪水,罄冉这才抬手一笑,道:“对,没关系了!我们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四郎?” “我在。” “四郎?” “我在。” 屋中依旧持续着这样的问话声,一问一答中荡漾出浅浅的幸福和浓浓的满足来。已经一日了,罄冉二人自狱牢出来城中图吉兵马早已被尽数控制。苏亮等人也未等罄冉裁决,已让旌国军换上图吉兵的衣服前去惠城诈城。 陆赢等人则早已在郡城府中为蔺琦墨安置好了修养之所,罄冉随他进了屋洗漱、沐浴、挽发、括胡……罄冉都亲力亲为,无一假人之手。 然后,两人就互拥着躺在床上,他拥着她,静静看她。她亦不言语,那一刻的宁寂中她能清晰听到他心脏的跳动。 相拥而卧,没有任何的隔阂,她终于寻回了她的夫,痴痴凝望间已毫无保留地拥有彼此。 一室静谧,四目相望,到现在她都不相信,他们竟一言不发的互相凝望了一个多时辰。然后他们同时发笑,互相畅诉相思,这一恍竟已过去一日。 其实,四郎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伤,只是被强行废去了内力,又两年多缺少阳光和营养,身体比较虚弱。如他这种情况,内力虽已散去,但招式却还是在的,而且身体受损也不严重,再度修炼内力,武功还是能恢复的。 这让罄冉庆幸不已,已感谢过上苍无数次。在这点上,罄冉甚至是有些感激塔素罗的,感激他没有对四郎下狠手。 想来在见识到四郎一夫当关的气势后,塔素罗已然明白,对蔺琦墨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来软来硬都无济于事。 故而塔素罗对蔺琦墨的态度是不闻不问,只将他看守起来。这两年多,蔺琦墨在那种地方,图吉人休说是给他疗伤,便是吃喝也无法维系。 第119章 全家团圆(2) 这致使蔺琦墨先前的半年时间都在养伤,后来虽每日都打坐运功修习内力,但牢狱中有专门看管他的狱卒,每日所用的时间仅夜半看守沉睡时。 双手双脚都被巨大的铁链栓着,非强劲的内力不能震断,蔺琦墨纵使每夜打坐运功,终究是内力欠缺,震撼不了那铁链一分。再加上牢狱自图吉人攻入便杀了所有囚犯,他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根本没有任何可利用的机会。 直到上个月金州城中发生了百姓暴动,白大叔一众被关押进牢狱,蔺琦墨才总算找到了机会,有了以后的事情。 和塔素罗交兵以来,罄冉对塔素罗其人倒是有几分了解,此人性情暴虐,却也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做事更喜欢留后招,设后路,这点倒极不似图吉人。 罄冉想四郎也许就是塔素罗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是他手中握着的筹码。若真有一天要用到这筹码了,那一个四肢健全,完好无损的战将对旌国来说才是有用的,这个筹码的价值也才更高。 “在想什么?” 四郎的轻语唤醒了思虑中的罄冉,她拉起他扣在腰间的手,翻身望他。那熟悉的面庞便在眼前,只是骨子中似是少了一点往日的跳脱,多了岁月沉淀的内蕴。 面若温玉,俊眉飞鬓,肌肤由于常年缺少阳光越发白皙透明,将长长的睫毛映得如同两只翩然起飞的蝶羽,苍白的唇略微勾起,少了几分以往的魅惑,却多了温柔涟漪。 罄冉抬手,沿着他俊美的面容轻轻摩挲,最后停留在雪白的霜鬓,目光禁不住再次滑过水色,蹙眉骂道。 “傻瓜!” 蔺琦墨却将眉宇一蹙,叹息一声,摇头道:“本还想将来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魅力无双,当年被云大帅强行掳来,才不得不屈从。哎,没诚想现在竟落下了相思白发的铁证。看来以后只能告诉孩子,是四郎我不要脸的使劲追才将名满天下的云女帅娶回家中。” 他说罢连连摇头,一脸惋惜,罄冉莞尔,挑起他一缕白发想笑语几句,奈何喉咙阵阵发紧,竟是半响无语。许久她才缓缓启口,笑道:“寻寻可精明着呢,你想胡言乱语糊弄孩子,可也没那么容易。” 说罢罄冉亦频频摇头,见她眉宇染笑,原本绝美的面容更是因为身为人母还蕴上一层光华风韵,温柔妩媚,蔺琦墨由不得心口一紧,只觉这样的笑容搔人心扉,望之感之,满身满眼都落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翌日,夜,瀛洲城北军大帅府。 罄冉轻轻推开房门,目光温柔望了眼内室床上安静沉睡的小家伙,侧开了身子。 她的身后蔺琦墨目光早已翻滚着黑浪涌向了那个小身影,罄冉但见他半响都不迈步,似是生恐一个脚步会惊吓到屋中人儿,她眸中闪过痛意,禁不住有些心酸。 罄冉抬手轻轻扯了下蔺琦墨的手臂,他才转开目光对她一笑,缓步向寻寻走去。 罄冉见他小心地在床上落座,缓缓抬手抚摸着寻寻的面颊,那动作轻柔的似在爱怜稀世珍宝,目光专注地险要让罄冉嫉妒起来。将房门关上,她迈步过去。 蹲在床边,和蔺琦墨一同望向寻寻。几日不见,这小家伙竟似又水润了不少,红嘟嘟的小嘴依旧撅着,还有那婴儿肥的小脸蛋儿,可爱异常。 却听蔺琦墨忽而轻声道:“我没做成好父亲,而你却是好母亲……这两年多辛苦你了……” 罄冉迎上他满含感激的目光,禁不住心口一荡,笑道:“得夫君如此夸奖,妾身于愿足矣。” 蔺琦墨失笑,禁不住将流连在寻寻面颊的手收了回来,在罄冉翘起的鼻尖上一刮,眸有宠溺。罄冉面上笑意顿时大盛,眼底分明是闪过狡黠的光。 不知寻寻是不是因为梦到了她无理争宠的娘亲,所以心生愤怒,平日睡成小猪的寻寻竟于此时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迷茫地眨巴几下,然后悠忽一亮的盯住蔺琦墨,在蔺琦墨呆愕而不知所措的目光下,寻寻突然大叫道。 “寻寻要名字!” 顿时不仅蔺琦墨呆住,连罄冉也呆住了。直到寻寻又叫了一声,蔺琦墨才微颤着手将他的小身子抱起,拥在怀中,心里犯起一阵酸涩。 早听罄冉说孩子没有起名字,却不想对孩子影响竟是这么大,这么小的孩子竟将此事时时记挂在心,是他没有当好这个父亲啊…… 罄冉不禁翻了个白眼,只道这寻寻也太可恶,怎就养成见谁都要东西的习惯!见到叔叔就要礼物,见到爹爹张口就要名字! 见蔺琦墨面色黯然楚痛,顿时对寻寻的不满便更大。 这边罄冉正欲将寻寻拖出来教育一番,那厢四郎已放开寻寻,凝眸望他。 “爹爹,毛毛叫白峮,狗剩叔叔叫程功,寻寻要名字,娘亲不给。”他说着便瘪了嘴。 罄冉再度翻个白眼,这丫的上来居然就告状,枉费她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他拉扯到两岁。真不该胎教,别的孩子两岁也没见这么能说会道! 蔺琦墨此刻却已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小家伙,只觉那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象一记重锤击在他的心上,那一声爹爹如若天音。 这是他的儿子呢!和他长得如此肖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抱住寻寻,抚摸他的脸。 寻寻见他不说话,眨巴几下眼睛,又道:“爹爹回家了?娘亲说,回家有名字!” 寻寻的眼睛纯净像泉水一般,骨碌碌地看着蔺琦墨,似是奇怪自己这个好不容易回家的爹爹怎么不会说话! 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蔺琦墨终是点头一笑,道:“是,爹爹回家了。我们寻寻以后便叫蔺茴吧。” 茴者,茴香也。夏天开花,全株芳香,茎叶嫩时可食,子实可作香料,亦可入药。这是个极其普通的名字,可罄冉却明白蔺琦墨的用意。 如此朴实的名字,如此朴实的寓意,他是想让寻寻过简单而充实的一生,少些磨难多些无华,亦是初为人父的他对孩子的期许吧。何况,茴于回同音,他是在叹息,终于回家了…… 罄冉心头触动,寻寻却仿似很高兴有了名字,小手不停挥舞着,叮铛声也细碎响起。蔺琦墨这才看到,他的小手腕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小铃铛,质色久远,纹路微微发黑,竟是他自幼戴着的那个。 他抱住寻寻,目光却直直凝视在罄冉面上,目光翻涌着浓浓的情怀,沉声又道:“冉儿,谢谢你。” 柔和的灯光将三个身影揉捏在一起映在窗户上,摇曳着温情暖意,窗外院中蔺琦茹遥望着那影子禁不住长叹一口气,落下泪来。 自金州城、惠城、月城先后被旌国收复,旌国右翼更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阻截了金州城以东逃散的图吉残兵所有退路。仅仅两日,潭州东部已遍插旌国“云”字帅旗。 塔素罗退守燕然关统挥大军,图吉兵重新在潭州西部构筑防线。罄冉虽想日日陪着四郎,奈何也知现在全军斗志甚高,又逢敌军新败士气大落,正该发起总攻一鼓作气将图吉人永远档至关外。 形势如此,容不得罄冉时时守着蔺琦墨,可她却强制蔺琦墨做了她的军师,每日陪着她到中军参详军政。 几日来,蔺琦墨对她甚好,有求必应。然而他对寻寻却也不差,天天陪着小家伙玩闹,寻寻喊着要星星,蔺琦墨竟抓了一瓶子的萤火虫给他。 若是以前,凭借他的武功抓这些东西不在话下,可现在他内力不济,真不知捉那一瓶子萤火虫费了多少功夫。寻寻高兴的咯咯直笑,满屋子抓星星,罄冉却气得面色通黑,差点没摁倒寻寻打上一顿。 不过蔺琦墨的付出那是绝对得到了等同的回报,寻寻对爹爹可是欢喜的紧,每日张口爹爹,闭口爹爹,直闹的罄冉两头吃醋,气闷不已。 这日罄冉于寻寻争宠一番后,奸诈的用一叠花生酥将寻寻喂饱,小家伙果真滚着鼓鼓的肚皮,很快就去会了周公。罄冉则欢喜地拉了蔺琦墨直奔中军,眉宇弯弯,尽是奸诈。 几日将领们早就商议好了进攻路线,经过最后商榷,罄冉拍案决定,三日后右翼汇同左翼发动总攻。然而就在众将士热血沸腾争抢先锋时,却闻帐外传来通报兵响亮的报声。 “报!” “报!大帅,紧急军情!”小兵奔入大帅单膝跪地,高高的捧上了一份军情书。 苏亮忙起身拿过,回身交给罄冉。展开一看,罄冉却将眉宇蹙起,将书帛递回给苏亮。 “塔素罗让大军潜行密岭?大军已到达君城?”苏亮接过看罢,诧异的叫道。 一时大帐静了下来,众人面上都有疑色。倒是一直半躺在椅塌上看书的蔺琦墨,正翻着书页的手忽而一顿,眉宇轻抬一下,渐渐的唇角又掠上了笑意。 “看来塔素罗是想先发制人,不准备坐等我军进攻。”罄冉沉声说道。 “大帅说的是,可他怎会在此时令大军南进密岭?密岭一带虽城防松弛,但西依奇山,大军深入难道不怕我军前后围堵,来个夹击?” “是啊,塔素罗不会看不到这点,他定然有别的目的!” “难道他是想趁着我军不及断其后路时,自密岭南下突至关西平原?” “不会不会,那样就算他能突到关西也是一支孤军了,塔素罗不会那么蠢。” “也对,可这怎么看塔素罗进军密岭都是自入死穴啊。” …… 众人议论纷纷,却也一时看不出端倪,摸不清塔素罗的用意。罄冉也疑惑不解,蹙眉间却见蔺琦墨悠然地放下了书,瞥了她一眼。 罄冉眉宇一亮,清咳一声,沉声道:“诸位先去整肃各自大军,随时待命!容本帅再想想。” 见众人应命而去,罄冉忙走向蔺琦墨,“你看出什么了?” 蔺琦墨微笑,瞥向那桌案上的地图,对罄冉道:“去拿过来。” 罄冉老老实实过去拿了地图递给他,却见蔺琦墨青袖如水一翻,地图已在他曲起的腿上铺开。将手移动到密岭西南不远处的山谷,蔺琦墨抬眸,“我问你,这里是何处?” 罄冉一愣,望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那里分明便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山谷,并非什么兵家必争的要塞之处,茫然抬头,她祈求的看向蔺琦墨,“你快说吧,我头疼,你指的那处明明什么都没有嘛!” 她的语气分明带着撒娇意味,蔺琦墨眸光一荡,唇际掠开笑意,问道:“塔素罗为何要大军潜伏向密岭行进?” “不欲我军察觉行踪,有两种可能,或是想攻其不备,或是抢夺时机,我军在密岭一带兵力并不充足。从此处带兵过去,便是日夜行军也要两日。” 蔺琦墨点头,循序诱导,又问:“塔索罗大军进入密岭若你不考虑他的意图,会如何调兵?” “此处只有两处兵马可用,一是这里驻守的鲁州军,再来就是这丰泽城里驻守的一万府兵。我欲令鲁州军从谷口堵截,另外让丰泽府兵断图吉后路,我会领两万轻骑前行赶到支援,将图吉大军堵截在密岭一线。”罄冉在蔺琦墨身边蹲下,手指点过地图上两处。 蔺琦墨又点头,“很好,可你有没发现,若你如此调兵会使丰泽城一带有短暂的兵力空虚,若此时图吉攻打丰泽,继而拿下陵夷,再有其潭州西部的兵马,你便会陷入三面包围的困境。只要图吉能速战速决,即便此处大军赶到,也已无济于事,战场会重新行成东西对峙。” 罄冉凝眉,惊疑道:“不可能啊,既然图吉大军潜至密岭,哪里还有那么多兵马攻……” 她目光一亮,忽而顿住话头,诧异道:“你说这军报不实,塔素罗在玩障眼法?此处根本就没有什么图吉大军?” 她略略一思,又摇头,“那也不对啊,他就不怕我识破此计,做出将丰泽大军调离的假象,将计就计地将他大军诱至丰泽来个关门打虎?” 蔺琦墨眸中闪过赞许,却接口道:“他当然怕,但是他却肯定,你一定会先移丰泽兵马抢攻密岭!” 罄冉一愣,“为什么?” 蔺琦墨面上闪过无奈,摇头而笑,抿唇道:“冉冉,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这里可是旌国皇陵所在。” 蔺琦墨手指点过他最早指给罄冉看的那处。 皇陵?罄冉一愣,这才想起那处果真便是旌国的皇陵所在,燕慕帝的灵柩便是千里迢迢运到那里下葬的。不仅如此那密岭本是燕奚痕祖辈的发迹地,虽说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可却有着旌国燕氏一脉的祖坟。 在这古代祖宗沉睡之地何其神圣,若是遭了图吉人践踏那她这个主帅怕是也做不成了!塔索罗这是料定了她必将调兵救援。罄冉顿时无语,竟有点佩服起塔素罗的卑鄙来了。 中原人向来敬重祖宗和神明,向来双方打仗也不会阴损地掘人祖坟,所以方才诸将都没有想到塔素罗的目的。这图吉人果真是一点讲究都没有,卑鄙无耻的可以。 想通此节,罄冉不觉眉宇一亮,扬起了灿烂笑容,于蔺琦墨对视一眼,却见他唇角的笑容与自己分明一般无二,罄冉已明白了他们想到了一处。 “我可真想感谢感谢那塔素罗,有他这个妙计,本帅才能将计就计。他不是认定我回赶去密岭吗,本帅偏就不去了,非在丰泽城关门打狗不成!如此战争很快就能结束呢,我们也能快些离开了。” 从两人重逢,罄冉便和蔺琦墨商量想辞去大帅之职同他一起离开,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却是蔺琦墨坚持她有始有终,待图吉人滚蛋再辞去军务也不迟。罄冉想她和塔素罗还有一笔账要算,故而便没有反对,现在看来,这笔账马上便能两清了。 这般想着,罄冉双眸愈发明亮。倒是蔺琦墨抬眸,拉了罄冉的手,道:“如此,怕是又要委屈你了……” 罄冉扬眉而笑,“委屈什么!若能令战事早些结束能让百姓早日安宁,我就是委屈点又有什么。何况也委屈不到那里去,反正这大帅早就不想当了,这回再犯个大逆不道之罪,刚好给燕大哥一个理由让他罢免我。” 第120章 携手白头(1) 罄冉已然决定将计就计,如此便没有兵力赶往密岭,即便丰泽的战事结束,待赶至密岭,怕皇陵已遭破坏,必定会被治罪。 但是显然罄冉心意已决,蔺琦墨便也不再多言,只握紧了她的手。心想,便是治罪,他陪她便是。 有了决定,罄冉当即便带着两万轻骑日夜飞驰向密岭赶。可到了丰泽一带,她却趁着夜色令一队人造大声势继续向密岭奔进,自己却带着大部兵马悄然自丰泽南门入城。 而丰泽城也早已接到帅令,在傍晚时造成了城中府兵尽数出城赶往密岭的假象。 进了城罄冉迅速布置好兵力,只等图吉兵马来攻。果然天刚蒙蒙亮,大地便震动了起来,遥远天际,灰沉的天空下扬起巨大了尘土于天相接,强劲的马蹄震动声似将整个丰泽城都震的颤抖起来。 罄冉潜伏在城墙下,手执劲弓,心里却在冷声祈祷,塔素罗最好不是亲自上阵,不然,她定会让他有来无回! 图吉大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而听到罄冉身边站着的小将惊呼一声:“大帅,竟是塔素罗亲自来了。” 罄冉唇角溢出冷笑,目光阴冷了起来。来的正好!她抑制住冲出的欲望,将手中劲弓握的紧了又紧。 城外,塔素罗已入陷阱却还自鸣得意。见城楼上只有少许士兵,且已被他的大军震的“目瞪口呆”,塔素罗不免高高举起了大刀,他大喊一声:“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冲啊!攻破丰泽城,在旌国大军到来前形成包围之势!” “冲啊!” “杀啊!” 喊杀声冲天响起,烟尘滚滚,丰泽城外瞬间便满布黑沉沉的铁甲。明晃晃遍地刀枪,鼓声如雷。 城楼上的士兵按照罄冉吩咐,只做出惊吓过度的反应,抵挡没几分钟便被冲开了城门。敌军欢呼着直冲而入,蹄声震响,待冲入的图吉大军已然构成规模,罄冉一声喝令,自城楼上现身。 “射!” 但听她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城墙上的剑弩兵顿时喝声四起,瞄准射击,箭雨铺天盖地漫天而下,顿时那城楼下已然是人间炼狱,马儿的嘶鸣声,箭穿骨血的噗嗤声,兵勇落马的重击声,惨叫声...... 先入城的图吉大军已然成了活活的箭靶,死伤无数。城外的图吉兵也遭到了严重挫伤,这厢前军受到箭雨慌乱的往城外掉转,那边城外的兵勇还在往城中拥,顿时便乱成一团,挤伤无数。 罄冉早已将目光锁定塔素罗,飞跃在城墙之上,她唇角划过冷然,迅速将手中劲弓托起,双臂舒展,手抱满月,弯弓搭箭,对准正巧看来的塔索罗扬起冷峻的笑意,接着手指一松,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力道惊人。 霞光照映下,罄冉未披甲胄,身着素袍,乌发披肩。晨光照在她的面上,似桃花朵朵盛开,又如有碧波在其上层层荡漾。晨风吹起,将她身上素袍吹的飘扬摇曳,那身姿竟似天仙欲凌空而去。 图吉人早听说过关于罄冉的传言,传说她乃神仙下世,能收集仙气,让人在水中一个时辰不死,传闻她仙指一点可抵百兵。如此一见,顿时竟觉传言是真! 那冷峻的一笑,那傲然的身姿,却不是仙人才有?! 城下图吉兵勇愣然者数众,而那三支利箭也划过长空直直飞向马上塔素罗。 塔素罗大惊,忙大喝一声:“盾牌手快快抵挡!” 然而那些盾牌手此刻有自顾不暇者,有兀自愣然者,竟全似没听到他的喝声。眼见利箭飞旋而来,塔素罗一把夺过身旁兵勇盾牌护在身前。 罄冉唇际逸开一抹冷意,只闻“当当当”连声巨响,盾牌竟兀自破碎,利箭竟将马上塔素罗带下马背,连连退后数步才堪堪站住。值得庆幸的是,他在盾牌后又用大刀挡住了三箭,口中涌出一口鲜血,然而箭却没能射到他。 罄冉却也不急,仍姿态闲雅,清喝一声,竟扔掉手中大弓,拔剑自城楼直飞而下,如白云轻滚,迅速向塔素罗逼近。 旌兵见她如此,士气大振,齐声欢呼,而图吉军被声势所慑,竟一时暗然无声。此时城外马蹄震响,杀声自东面滚滚传来,号鼓齐鸣,旌国的大军已然杀到! 这一日,双方人马杀得天昏地暗,图吉人本已中计,再加上塔素罗深陷城中,城外的图吉兵战斗力大减。 城中的图吉兵更是被箭雨射死无数,拼杀至下午,旌国军终慢慢停住攻势,因为图吉兵死的死,剩下的也已弃甲投降。而塔素罗更是被罄冉生擒。 待此处战事刚毕,罄冉便令苏亮领着一万旌军赶往密岭支援。而她则留在了丰泽城,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做。 夜色降临,丰泽城的牢狱中。 罄冉面沉如水一步步走向位于牢狱最后的冷牢,越往后空气越浑浊,凄清森寒。步下八九级的石砌台阶,罄冉直接来到最底层那单独的牢门处。狱守忙快步上前将铁锁打开,罄冉迈步而入。 牢房中没有一丝光亮,牢门打开借着微弱的光可见里面塞闷脏污,一人缩在墙角,手脚绑缚,他听到动静,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看了过来,一见来人是罄冉目光便阴毒起来。 罄冉并不在意,反倒心生快感,迈着娴雅的步子接过狱卒手中火把走入牢房,停在塔素罗一步开外,居高临下的望他。 “动手吧!” 塔素罗盯了罄冉片刻,扬起头闭上了眼睛。 罄冉却是一笑,讥讽道:“杀你?本帅还嫌脏了手呢。” 这倒是让塔素罗诧异了,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罄冉:“那你来作何?侮辱我?” 罄冉又笑:“侮辱你?你也太当自己一回事了,败军之君,安想本帅多放心思?!” 塔素罗顿时气结,怒目罄冉:“你!” 罄冉却冷冷抿起了双唇,蹲下来与他对视,笑道:“本帅只要来要回你欠下的东西。” 话语说完不待塔素罗反应,她便霍然起身,腰际剑光出鞘,寒色划过黑暗,牢房中瞬时响起凄厉的惨叫。 看着如一堆烂泥一般摊在地上的塔素罗,罄冉鄙夷地转身,大步便出了牢房,吩咐一声。 “好好看着,别让死了。” 出了牢房,罄冉却蓦然停住了脚步,但见蔺琦墨正抱着寻寻自远处走来。清挺消瘦的身材被月光拉出一道细长的影,月华照在他雪白的衣袍上,打在银色微扬的发上,清逸脱俗,竟是仙人之姿,恍惚来自月影之中。 罄冉怔住,脑袋没出息的为之一空,见到她蔺琦墨也缓了脚步,待寻寻大叫娘亲,他才将寻寻放下牵着他的小手慢慢走来。 罄冉就这么站着,看着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缓缓走来,心里落满了安宁和幸福。 蔺琦墨在罄冉面前站定,无奈一笑,疏朗的眉宇间却满是感念和怜惜,深黑的眸锁住她悠悠的浮动着明光。两人都未说话,倒是寻寻抬高了头,说道:“寻寻打坏人!” 罄冉见他满脸小男子汉的坚毅,一时莞尔,噗嗤一笑:“寻寻知道什么是坏人吗?” 寻寻却道:“坏人!大巫师!把爹爹头发变白了!寻寻打坏人!” 罄冉顿时无语,抬眸撇了眼蔺琦墨,却见他朗声一笑,弯腰在寻寻眉心一点:“好儿子,知道心疼老爹。不过寻寻还小,等长大再帮爹爹打坏人也不迟,在这之前你娘亲会保护我们的!” 他说罢,起身冲罄冉扬眉:“娘子辛苦,我们回去吧。” 罄冉瞪他一眼,牵起寻寻另一只小手,三人缓缓向月光深处走去。月色动人在地上拖出三道影子,两高一矮,如斯和谐。 半月后,旌国大军已然将图吉人尽数赶出关外,图吉王子率众请降,向旌国纳贡,退出燕然关,并承诺不踏过漠北小寒山,再不骚扰旌国边境。至此,旌国上下一片欢腾,家家烹牛宰羊,互相奔走,鞭炮声响彻旌国大地。 九月二十日,罄冉带着金州军自燕然关归来,到达瀛洲城已然入夜。可未至城门便远远见到瀛洲城灯火辉煌,锣鼓喧天。 待入了城更是呆住,百姓们涌上大街,放着鞭炮烟火,庆贺旌国大胜,赶走图吉。即使那些有亲人死在战争中的,此刻也喜极而泣,满面喜悦。众人一见罄冉入城,纷纷跪倒,夹道欢迎,锣鼓声、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罄冉呆愕片刻已然适应,其实这一路每过一个城镇便会百姓迎接凯旋大军,只是没有瀛洲城这么壮观罢了。她今日身上穿着件碧色骑装,搭着件云色披风,月光下容颜清美,乌鬓斜挽,唯一一件水色玉笄衬在发间,素淡中高雅绝俗。一路她神情和蔼,满面春风地对民众微笑,拱手行礼,清华郡主的称颂声响彻一路,震耳欲聋。 “这就是清华郡主?果真是她吗?果真传言不虚,真是仙女一般!” “当然是清华郡主,世间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有如此气势!” “是啊!这气势不愧是赫赫有名的云帅,没想到还这么随和!” ...... 蔺琦墨斜依在马车中,正陪着寻寻玩玉石弹珠,听着外面百姓们的赞誉声不免感叹。 “寻寻啊,将来要找个丑点的媳妇啊。” “不!寻寻要美美的!” “傻儿子,媳妇太美会被很多人觊觎的!”蔺琦墨郑重道。 “寻寻要美美的!” 寻寻听不懂父亲的话,也没功夫搭理他感叹的爹爹,敷衍一句,肥肥小手弹着毛毯上的玉球,正奋力往前面小坑里送。 寻寻不搭理蔺琦墨,却也不影响他的思绪,他沉吟半响再度叹道:“不行不行,得赶紧将你娘亲藏起来!爹爹武功退步成这样,打不过别人,你娘亲被抢走就麻烦了!” 寻寻这次倒是抬起了头,眨巴两下眼睛,咧嘴一笑:“抢不走!爹爹最好看!” 蔺琦墨顿时无语,将面庞贴向寻寻,瞪着眼睛研究他,半响仰天一叹:“完了,怎生出个小色鬼来!” 回到瀛洲城的帅府,众将早已迎在了府外,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府,庆功宴已然摆上,罄冉被供上主位,她笑着端起酒杯,望着在坐的众人笑道:“这两年来大家都辛苦了,也谢谢大家信任我,不欺罄冉女流,此酒罄冉敬诸位,先干为敬!” 她说罢,扬手昂头,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众人面有动容,齐齐整容,同时举杯郑重饮下此酒,这才笑语了起来。 “大帅说那里话,本该我们敬大帅才是。” “大帅巾帼不让须眉,我等心服啊!” ....... 一番笑语,苏亮却站起身来,目光肃然望向蔺琦墨,沉声道:“苏亮这第一杯酒敬英义王,若非王爷一夫当关,我旌国也许早也置身水深火热之中。苏亮连饮三杯,王爷自便。” 苏亮说罢,便极为利落地自斟自饮,三杯下肚。 对旌国给予的这个英义王的封号蔺琦墨却是不置可否,挑了下眉,笑着点头,执杯扬袖回饮一杯。 有苏亮打先,殿中众人亦纷纷敬酒,蔺琦墨倒也面不改色,一杯接一杯的饮下,笑容清朗。庆功宴异常热闹,大家都高兴坏了,推杯问盏,却于此时一声清亮的喝声自殿外传来。 “圣旨到!” 大殿蓦然一静,薄公公已入了殿,目光落在罄冉面上:“圣旨到,云帅接旨吧。” 问罪的圣旨来了! 罄冉于蔺琦墨对望了一眼,冲薄公公微微一笑,她起身行至厅中跪下。 第121章 携手白头(2)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军统帅云罄冉玩忽职守,居功自傲,致使皇陵受蛮夷侵扰,朕心痛彻。圣旨即达之日,削去其统帅一职,没收帅印,即日押解回京,听候处置。钦此。” 薄公公念完圣旨,罄冉还没来得及接旨,但是一干将领已哄乱起来。 “这不公平!陛下怎会听信谣言,当时情形大帅是保全大局!” “是啊!当日丰泽一战未结束,大帅便令末将率军奔赴密岭,怎能罪责大帅,是末将没能及时赶到!” ...... 众人纷纷向薄公公沉肃,却听罄冉大喝一声:“不得对公公无礼!这是圣上的裁决,岂有尔等质疑之地!不知轻重!” 众人一惊,虽是面有担忧,眸含不满,却都闭上了嘴。 罄冉这才看向薄公公,笑了下低头抬手,扬声道:“草民云罄冉领旨谢恩。” 接了旨,罄冉起身:“将帅印取来交给公公。” “是。” 交接完毕,罄冉对殿中众人投以安抚的笑意,于薄公公一起出了大殿。蔺琦墨亦起身,白衣飘扬步下台阶,随之而去。 出了殿,罄冉停下脚步看向薄公公:“公公请稍等片刻,容我收拾一下便可离开。” 薄公公忙是一笑,道:“郡主不必慌张,来时陛下特意吩咐,不必催行。郡主刚从燕然关回来,待歇息两日再行不迟。” 见罄冉点头,他又道:“郡主莫要怪陛下,陛下也是无奈。老王爷带着一众皇亲国戚日日闯宫,在乾和宫外跪了三日,陛下他......” 当日罄冉虽派鲁州军前往密岭阻挡图吉军,在丰泽城战结束又让苏亮亲带一队人马前往支援,然而皇陵终是有所损毁。京城那些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若没有反应那才是奇怪。可这本就是罄冉预计在内的,自然不会生气。 她对薄公公抱以一笑,道:“我知道,公公一路也辛苦了,我让人给公公收拾住处,早些休息。” 薄公公笑着道谢,见蔺琦墨迈步而来,忙迎上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瓶:“英义王为我旌国百姓受苦了,这是陛下特意让奴才带给王爷的清阳丹,还请王爷好好休养身子。” 清阳丹乃习武之人的圣药,尤其对修炼内力有着奇效,由于所用药材皆稀有罕见,故而多少人追渴,得到一粒已是万幸。燕奚痕竟送来一瓶,倒是破了血本。 蔺琦墨含笑接过,却只淡淡道:“多谢陛下。” 翌日,罄冉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走出帅府,本以为会看到一辆囚车,却不想迎面就只有一辆马车。虽不算精美奢华,可对她这样的“罪人”来说已是不合规矩了。 诧异地看向薄公公,却听他道:“陛下吩咐的,郡主到了京城再换囚车也不迟。” 罄冉却也不矫情的推辞,登上了马车。这一路行的极快,七日后已在了赢城。也不知是不是燕奚痕刻意将她获罪的消息散布了,一路上每过城镇必有百姓前来相送,目光切切,祝福深深,罄冉为之感动不已。 赢城百里,罄冉便换乘了囚车。本还担心会给寻寻带来不好的影响,谁知道一见她入了囚车,寻寻便大喊着要“坐笼笼”。 结果便是,一到城门,听到消息来夹道迎接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只见那囚车中坐着三人,那女子面容美丽脱俗,不染凡世风尘;那男子更是面目俊朗,白衣潇洒,尤其是那一头白发胜雪飘逸,将俊美无双的面容映的更加出尘如仙。还有那小孩,粉雕玉琢,白皙的脸上镶着两颗晶莹的眸子,清澈明净地四处张望。 三人其乐融融地坐在囚车中,面有笑容,不时交谈几句,哪里像是背负滔天冤情的英义王,云女帅。望着囚车中情景,百姓们倒一时忘了他们是来欢迎两位旌国的英雄的,是来为两位英雄喊冤助威的!只能用无比仰慕的目光追随着囚车缓缓前行。 直到马车入了城,百姓们才纷纷反映过来,将吃食纷纷送上,家中有将士惨死战场的更是哭声震天连声喊着是两位大帅给他们报了仇,喊冤的声音自外城蔓延到内城,直到皇城。 押送的兵勇根本就无法在百姓的围道中前进,最后还是在蔺琦墨二人的说服下百姓们才让出道路来,令大队通过。纵使如此,罄冉被押至天牢时也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罄冉被带至天牢一间极为安静且清爽的牢室关押了起来,之所以说清爽是因为那确实不似牢房,有大床,有锦被,有书架,有桌案。当然和外面比起来这里简陋的多,而且毕竟是牢房,光线很暗,可相较罄冉见过的牢狱,这里可真是天堂了。 心知是燕奚痕吩咐的,罄冉便也安然地住了下来。刚呆了片刻,便听走道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迈步的频率,轻重,舒暖程度绝对是蔺琦墨,不做二想。 罄冉微诧,片刻果然见蔺琦墨一身白衣现身牢房之外,对着她微笑。接着房门被打开,蔺琦墨迈步进来,铁链再响,牢门已被锁上。 罄冉愕然:“你这是干什么?” “诚你所见,我也获罪了。”蔺琦墨学着罄冉的样子笑着耸肩,迈步翩然,在床榻上躺下,一脸不以为意。 罄冉哭笑不得:“你犯了什么罪?” “不才殴打了当今圣上,终至获罪。”却闻蔺琦墨一脸狡黠道。 罄冉顿时一愣,然后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再问,“你也来了,寻寻怎么办?” 蔺琦墨却顿时满脸怒火,愤然道:“别提那个忘恩负义,贪图荣华富贵的小鬼!居然愿意跟着景轩,拒绝陪我们受苦!白疼他一场了!” 罄冉再度愕然,却有些良知的发现,他们一家三口似乎个个都给燕奚痕制造了不少麻烦呢。 这夜,燕奚痕便来到了天牢,一并还带来了美酒佳肴。在狱室的小桌上摆上酒宴,三人围桌而坐。 罄冉笑着抬手,给二人斟上酒,笑道:“陛下亲临牢狱和罪人把酒言欢,当浮一大白。” 燕奚痕唇际掠过苦笑,望向罄冉,无奈道:“你们可真是……” 罄冉只觉有愧燕奚痕,不觉对他一笑,端起酒杯,道:“我先敬燕大哥一杯,皇陵被扰,我对不起燕大哥。” 燕奚痕接过她的酒,却是蹙眉,“是我该谢谢你和四郎,这三年若非你们……”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蔺琦墨打断,但见他笑着举杯,一脸无奈:“别谢来谢去了,听着牙酸,景轩,我们多年不见先饮此杯。” 燕奚痕和罄冉也是一笑,三人目光相触,顿觉心情舒畅,同时举杯,一饮而尽,深深的情谊也在这一杯香醇的美酒中道尽,足够一世回味。 笑语片刻,眼见外面天色都有些亮了,罄冉才起身,突然跪下,望定燕奚痕,道:“罄冉自请贬为庶民。” 燕奚痕面上笑容凝住,虽然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可心里依旧翻腾起浓浓的不舍,内疚,心酸…… 他久久不语,半响却是罄冉起身道:“燕大哥,你把我贬为庶民吧,这样也能平了朝上的争议,对我也是好的。我和四郎早就决定要离开,寻一处山水秀明的地方隐居。” “我那什么英义王景轩也给撤了吧,这王爷的称号,怎么听怎么怪,四郎做不来。” 燕奚痕望望两人,半响只道:“革去帅位便能给百官一个交代了,至于封号你们休想推辞,都听我这个大哥的。再者百姓都知你夫妇乃我旌国英雄,我若将你们贬为庶民,岂不于昏君无异?!这个说什么不行!” 罄冉二人对望一眼,蔺琦墨笑着拍向燕奚痕的肩头,朗声道:“留着便留着吧,待我和冉儿安置下来,再请景轩把酒言欢!” 燕奚痕笑着抬手,两人双掌一击,紧紧相握。罄冉见二人如此,面上也浮起了笑容,执起酒杯道:“燕大哥,这最后一杯酒我祝大哥幸福,也祝大哥能将这如画江山守得如铁桶般坚固,成为一代圣君。” 燕奚痕望去,面含毅然,唇际扬起傲然笑意,抬手接过罄冉手中杯盏,在罄冉盈盈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半个月后,自京城的永贞门缓缓行走一辆马车。马车倒无甚特色,然而那拉车的两匹马却异常惹人注目。 那两匹马一黑一白,马身高大,鬃毛柔顺,身型健美,一看就是两匹稀世的宝马。能拥有这样宝马的人却不知是何等人物,在路人的瞩目和猜测下那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待出城百步,马车忽而打开,从车中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接着又露出一男一女,正是蔺琦墨于罄冉。三人同时看向城楼,那上面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含笑望着这边,却是易装的燕奚痕。 “皇帝叔叔!”寻寻的喊声冲口而出,一双小手更是朝燕奚痕不停挥舞。 罄冉忙将他的小嘴捂住,沉声道:“别乱叫,皇帝叔叔是微服,不能让大家知道的!” 见寻寻似懂非懂的点头,罄冉才松开压住他嘴的手,抬眸却见燕奚痕正向他们挥手。罄冉亦扬手挥动,马车飞驰,城楼上的身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 燕奚痕望着那马车绝尘而去,面上笑容也渐渐染上了几分漠落,孤身站立,目光望着远方竟是久久也收不回来。 五日后,苍松密谷蹄声清扬,带着秋风快意,阳光轻柔,驱退山间初起的凉意,一声清脆的笑声打破山谷的宁静。 “娘亲,快快,要比爹爹快些!” “好!”罄冉说着将马鞭挥动的更快,烈焰飞驰,一下子便快了大白半个马头。蔺琦墨侧目望来,俊朗而笑。 “寻寻,你个小叛徒,爹爹以后不疼你了!” “爹爹羞羞!比不过娘亲,寻寻不跟爹爹!”寻寻一脸鄙夷地撇了蔺琦墨一眼,末了还狠狠的别开了脸。 罄冉大笑,得意的看向蔺琦墨:“谁让你前两次都输给我!” “看着吧,这次我定要比你先登上山顶!” 一个时辰后,密谷峰顶,山峰连绵,俯瞰之下难见全貌。极峰顶,举目远眺,穷碧波千里,云雾缭绕。呼吸间气清神爽,忘人间凡尘。 但见罄冉坐在大石上,蔺琦墨白衫侧对着她,一人低头抚琴,一人垂眸挽箫,相望一眼点点曲音,轻渺而起。 竹箫清澈,箫音逍遥,似携云影天光,琴声婉转,七弦如丝,明彻洒脱。偶尔相视,曲音飘摇而起。 一曲逍遥笑,那箫音与琴声流转合奏,如为一体,心有灵犀,比翼相顾,连山谷中的鸟兽都禁不住沉醉其间。 一曲终了,罄冉将琴放下,依靠在蔺琦墨肩头,目光温柔落在正躺在蔺琦墨腿上香沉而睡的小家伙身上。抬眸间,却迎上蔺琦墨满足的双眸。 两人相视而笑,看向万山起伏,只觉人间逍遥,相携相伴,已是天下。 待阳光胜亮,罄冉凝眸看向蔺琦墨,他俊逸的笑容染着几分潇洒不羁,黑亮的眸心炫光明耀,将她清晰的映入黑瞳,罄冉沉醉其中无可自拔,半响才道:“四郎,我们去远游吧,这天大地大,如斯美好,我真想与你将各处美景都看尽。” 她的目光映着飒爽的秋空,碧云万里,一览无余。蔺琦墨扬眸而笑,点点宠溺,挑眉朗笑:“娘子欢喜,为夫自当从命!明日我们别辞别靖炎,远游四海。” 罄冉不觉灿然一笑:“当真?” 蔺琦墨见她笑容如婴孩般天真,不觉将她带入怀中,手指穿过她幽凉的发丝,眸中满是怜惜,轻声道:“冉冉,我们会携手走遍这天下的,一起看遍美景,一起饮醉美酒,一起品茶享乐……一起慢慢变老,看子孙满堂……” 那缓缓的声音似缠绵不绝,在山谷间回荡,阳光下三个相依的身影似融进了暖光之中,浮光掠影间落满了凡尘的情痴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