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她 于葳去了医院,她感冒了,严重感冒。 “阿嚏——”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一回她没来得及用纸巾捂住,飞沫似乎溅到了对面长椅上等候的一位男士的大衣上,留下了一点可疑的、亮晶晶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于葳大感窘迫起来,她攥着手中的纸巾想要给这位无辜受灾的男士擦一擦,然而这个低着头、似乎连一点眼神都欠奉的男士却微微一动,轻巧地避开了她。 于葳只能又说了两次抱歉,她挂了号,乖巧地等待在科室外面。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里面可能是个絮叨的老太太,于葳一面努力遏制自己泛滥成河的鼻涕,一面在百无聊赖之下偷眼打量对面这个一直不曾有其他动作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是冷静沉稳,但似乎又充斥着疲惫,因为他这样低着头、将大半个身体陷进椅子中的姿势一直都没有变过,如果仔细打量的话,甚至可以看到他大衣里的袖子出现了毛边,像是穿了许久的样子。 “这医院、医院给做的胸透,”两个男子大阔步地从楼梯上下来,声音又低沉又粗糙:“也说没有问题啊。” 是两个衣着脏兮兮的农民工,亦或是农村人,于葳暂时看不出来。其中一个脸上皱纹横生,眼下一片乌青,手上捏着几张单子,很是愤怒的样子。 “俺这肩膀已经抬不起来了,”这个农民似乎口气非常差:“肺都压着疼,喘口气都费劲,还说没问题?” 另一个就安慰他,他们急匆匆穿过长廊,自然不会注意长廊里等候的一男一女。 于葳却微微发着抖,她刚才那一眼,已经让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因为她分明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影子飘忽在那个人的肩上。 她是可以看见一些东西的,比如说,鬼魂。 但是这一次见到的鬼魂,似乎不像以往的、通常的模样——没有瞳孔的眼睛,惨白的脸,瘦小僵硬的身体如同轻烟淡雾一般,你不能和他们对视,因为只要超过了两秒钟,它们也许就感觉到你能察觉它们的存在,那没有瞳孔的眼睛,惨白的眼白,常常是于葳的梦魇。 这一次于葳看到的是影子,却不是具有人体轮廓的鬼魂。但是那一团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游走着,叫嚣着,蠢蠢欲动。 她很害怕,脸色苍白,手中的皮包“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对面的男人终于动了,他微微俯下身去,捡起皮包递了过来:“你的皮包。” “谢谢,”于葳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尽力平衡着自己的失措:“谢谢。” 恰在此时,内科门诊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大妈,站在门上还跟医生攀扯了许多,又过了三五分钟,才算真正离开了。于葳走了进去,很快又拿着单子走了出来,当然,缴费。 要输液,连着七天输液,还有乱七八糟一堆药物,于葳排在了缴费的队伍里,当然队伍也并不长。有一阵冷风从正对着的大门口冲了进来,于葳不自觉地缩了一缩,她盯着被风掀起来的门帘,默默看了一会儿。 下一秒,这门帘又被掀起来了,一对农村中年男女,抱着一名婴儿,说是发烧,就奔着门诊而去了。不一会儿刚才为于葳看病的医生就急匆匆冲了出来,一边吩咐急救,一边问跟在他身后的这对中年男女:“孩子发烧几天了?” 男的似乎有些木讷,顿了一下才道:“几天、十几天了吧。” “有去看过医生吗?”门诊医生道。 “没有,”女的嗓门有些尖利,听着刺耳:“就按咱老家土方,抓了些草药吃。” 医生轻轻压了一下女人怀抱着的孩子的舌苔,顿时皱紧了眉头。他似乎嘟哝了几句,神色是想要责备这一对父母的,但是到底还是没有说。他领着人匆匆去往了急救室。 男人女人从她身边经过,于葳发现他们似乎露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如释重负一般的神色。她扬起头,看到了这孩子裹在襁褓之中的脸颊——一张黑色的小脸,气若游丝,两侧耳朵到颈部的淋巴肿大地像是夹了两个核桃一般。 “医保卡,医保卡——”窗子里的女人不耐烦地吼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丢了魂吗?” 于葳搓了搓手,将缴费的清单收了起来,领了药去输液室,不一会儿就有个夹着本子的护士过来,吹着口香糖给她扎了皮带,但是第一针扎错了位置,吸管里很快倒流进了血液。 “你的静脉,”这护士撇了撇嘴:“还真不太好找呢。” 万幸她第二针是扎对了地方,于葳自己将速度调快了一点,定了个闹钟,便盖上了大衣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里。 她以为自己只是缓解一下疲惫,然而她做了一个深梦。这个梦并不愉快,她又一次看见了她的父母,用那样憎恶且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你的眼睛,”她的母亲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你的眼睛!” 于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惊醒她的并不是对面老大爷的鼾声,而是走廊里嘶声力竭的咒骂、质问和哭闹。 “你还俺孩子!”这样尖锐的叫声就是来自那个方才抱着孩子的女人:“俺的娃儿死了!” 于葳听到了嘈杂的声音,里面有劝说,有解释,有赔情,但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高声宣泄着他们的悲痛,整个医院变得人声鼎沸。于葳叫了几遍,才将门口看热闹的护士喊了进来。一瓶子吊完了,于葳也不确定这是一瓶子盐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唯一能分辨的就是眼前这个护士似乎换了一个新的口香糖,刚才那个是蓝莓口味的,这个,应该是橙子味儿的。 “外头怎么回事儿?”于葳站了起来。 “医闹,啧啧,”这护士道:“刚才送进急救室的小孩死掉了,他爸妈自然不依了。” 于葳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看到了空旷的大厅挤满了人,而当中那一对父母像是暴怒的狮子一般推搡着那个将他们的孩子送入急救室的医生,随着动作的愈发剧烈,言辞也愈发不堪。 这医生竭力分辨着,但是堙没在人群里,但是于葳似乎听到了几句:“这孩子……是耽误了……不是……” “你赔!”男人吼出来:“赔!这是人命,怎么也得二十万!” 于葳皱起了眉头来,从她身边匆匆经过了几个人来,看样子很有话语权,但是这几个人的好声好气也无法安慰这一对男女,他们闹得越发不可开交了。 她从人群中穿行出去,直到下了台阶,才感到嗡嗡发颤的耳朵得到了平静。医院离她的住所有十五分钟的车程,等到到了家里,才发现围巾上已经有了薄薄的冰碴。 将淘洗干净的黑米倒进电饭煲里,她就一头栽到沙发上不想动弹了,眼前这个小小的,只有二室一厅的房子就是她全部的身家,也是她唯一感到平静的地方,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多出了一间卧室,其实是没用的,她也用不到那个卧室。 因为感冒的缘故,她不自觉地又睡了过去,这一回吵醒她的不再是医院里的喧嚷,而是手机铃声。她一看时间才发现她已经睡了三个多小时,如今竟然已经快要到晚上十点了。 锅里的稀饭被煮成了米饭,她急匆匆倒出来,顺手接了电话,是她的同事兼好友孙慈打过来的,告诉她明天的工作会议内容,并且提醒她要带上哪几种文件以备考核。 于葳就是一个公司的普通职员,她的公司最爱做的就是开会,开各种工作会议。 于葳挂了电话,将孙慈说的几样文件抽了出来,卷进了皮包里——然而她很快发现,她似乎,丢失了她的医保卡,这东西是裹在缴费清单里面,被她随手扔进了包里的,现在看来应该是皮包没有拉严实,这两样东西并不在她的包里。 于葳深深叹了口气,她将盛出来的稀饭又倒回了锅里,因为知道等一会儿回来,是肯定还要加热的。 裹着大衣她立刻出了门,十点钟的公交车与她擦身而过,她不可能再等到十点半了,拦了一辆出租车便上了车。 这车上的电台里,正在绘声绘色讲述一个鬼故事。 “……就在这时,九儿就听到那司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抓着九儿的那只手已经无力的垂下。九儿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后座的那个女人,确切的说,应该是那只女鬼,正坐在那司机的身上,一双手深深的嵌在了那出租车司机的胸口之上,鲜血随之流淌而出,而那司机双目圆瞪,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哇,”这个司机兴奋道:“这个故事真他么精彩!” “午夜电台?”于葳道:“这个台,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都会讲鬼故事,”司机兴致勃勃道:“我还专门打了热线电话,让他们多放一点出租车上的鬼故事,我干了二十多年了,老司机了是不是?还是没点什么惊悚故事,多没劲!总盼着有一天,也能遇着点什么,遇着点什么呢?” “一辈子不遇到,是最大的幸事。”于葳道:“觉得自己是普通人,和向命运妥协——是两码事。” 第二章 惊魂夜 半圆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一片亮,一片暗。在这月光底下,医院这几幢高大的建筑物的棱角似乎都被磨掉了,两层的门诊楼也只亮了一角。 “你的医保卡可能在保安那里,”依然是白天那个给她扎针的小护士:“保安,去了后面病房巡逻了,你去找找吧。” 于葳来到了病房楼里,整个一幢大楼,却只有零星的几处病房亮着,一股消毒水味在她踏入的那一刻直扑口鼻,明明她不应该听到的,但是她的心里,却能模拟那吊瓶滴答作响的声音。 一楼只有两个穿着条纹病服的人在探头探脑,二楼就更少了,只有一个房间透出光来,然而走廊里忽然就传来迅疾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护士飞奔出来,看到于葳的那一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总算有个人!快来帮我,有个病人发病了!” 于葳被拉进了这间病房里,就看到雪白的被子缩成了一个球,里面的病人似乎是在瑟瑟发抖着,呕吐物从床上流到了床下,而这个护士正在费力地和病人作斗争,想要把蒙在他身上的被子扔掉——但是未果。 “快帮我,”这护士道:“把他抬上移动病床来!” 她实在拉不动了,就将被子连人一起拖上了移动病床,于葳也捉住了病人的脚,看着他被绷带固定在病床上。于葳看到了护士的胸牌:“唐护士,这里就你一个值班的人吗?” “张医生母亲去世,临时要调班,”唐护士推着病床小跑去了电梯:“刚才还有一个病房的老大爷恐怕是不行了。今早突然来了精神,可以喝下面汤了,晚上说不行就不行,刚送去了急救室,护士长送过去了,就只剩我一个了。” 于葳帮着把病床扶进了电梯里,又帮她摁了数字,才道:“你看到保安了吗?” “好像在三楼。”她道。 病人又开始剧烈挣扎晃动了,电梯门却已然缓缓闭合,于葳没法帮她了——然而就在这一秒钟,她忽然看到了一团黑色的影子,从雪白的被子里钻了出来,正是她白天不久之前看到的,盘桓在农民肩上的黑影! 她一刹那惊得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停止了流动,随着电梯门的彻底闭合,她眼见自己的脸象映照在了光滑的电梯门上,而刚才那一刻,她明显看到了唐护士想要张开嘴巴尖叫的,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传来。 电梯是通往一楼的。 于葳立刻拖起了沉重而发抖的双腿,迈步往楼梯口奔去,她的心咚咚跳着,震得耳膜似乎都开始轰鸣起来—— “砰”地一声,她撞到了人,要不是握紧了把手,她几乎要撞飞出去了。 “保安,”于葳只感觉自己撞到了敦实的肌肉上:“是保安吗?” “保安?”这个人用一种滑稽古怪的腔调道:“一个月拿2000块、不管吃住、随便过来个领导都能骂两句,还得陪个笑脸,服装费还要自己交,没有五险一金,家属来吵架了出来劝个架,结果被打了,医院还不愿意出治疗费、只能自己花钱买个纱布、贴个创可贴,你说的是这个保安么?” 于葳不得不打断他:“出事了,快跑!” 眼前出现了手电筒的灯光,于葳看到了保安的制服,她想要从这人身旁的空隙中钻过去,然而却被拦住了:“出了什么事?” 于葳又往上踏了一个台阶,然而这一下她看清楚了保安的面孔,让她一下子惊恐地大叫了起来,因为这个保安,瞳色已经变成了纯白。 这是被鬼魂附身的明显特征。于葳不得不掉头就跑,她的牙齿彼此打架,全身哆嗦,喘不过气,求生的本能使她尽全力奔跑着,直到后面的追击声似乎渐渐微弱了。 一排排的病房空荡荡地,几乎都锁着,于葳一间间去推,终于轮到了一间房,门是自己开着的,只开了大概一拳的距离,就好像被风不经意吹开似的。她直接上前握住了门把手,把这扇门完全推开。病房里黑漆漆的一片,走廊里昏黄破碎的灯光斜着打进去,她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从里面锁住了门。 外头静悄悄地,渐渐有一双皮鞋的踢踏声临近了,于葳屏住了呼吸,她浑身紧张得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然而这声音接近了她的门口,就这么忽然停顿住了。 于葳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件防身的武器,然而当她放眼环视的时候,却忽然看到这个房间的中央停了一张铁架床,停放在上面的是一个裹在白色床单里的、小小的尸体,这床单只露出了一只光脚丫来正对着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于葳捂住了嘴巴。 这是那个死在了医院里的小孩,她的父母硬说没抢救成功是医院的责任,要求赔钱。接着各种闹,于葳来的时候还听到两个护士在议论,说是仍然在院长办公室闹着。 他们在院长办公室,却把孩子留在了这样一个临时太平间里,孤零零地,没有人陪伴。 不,有的。就是站在病床旁边的那个灵魂,她是这个躯体唯一的陪伴。 一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看着床上的孩子,然后他抬起了头,望向了她。 “你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吗?”于葳小心翼翼而又充满了怜悯:“你的父母,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这个孩子尖叫了起来,刺耳的声音像是穿透了耳膜一般,玻璃窗甚至一同发出了嘎吱地快要支离破碎的声音。 于葳惊恐地向后退缩着,她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果然下一秒,病房的门就被砸开了,木头屑四处纷飞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于葳拔下了手边的台灯猛地扔了过去,似乎击中了,让这个保安的身躯趔趄了一下,扑到在了地上。 然而她很快发现,并不是她的本事——在台灯砸过去的同时,保安的身后出现了一道迅疾如闪电的白光,这道光打在了保安的后脑勺上,让他丧失了行动力。 紧接着一个敏捷的身影跳了进来,他没有管地上僵硬的保安,而是奔向了铁床上的婴孩——然而那孩子的灵魂忽然一跃而下,从玻璃窗中破出,消失不见了。 于葳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了这个人的大致轮廓,似乎让她觉得有点眼熟。这人趴在窗户上,朝下面望去,似乎在比划是否能跳下去,然而于葳知道底细有一道栏杆,跳下去的话一定会碰到。于是他从放弃了从窗户上往下跳的想法,冲出了门去。 然而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这人忽然道:“赶快离开!” 于葳从地上弹跳起来,二话不说就跟着他往楼梯口跑。两人一先一后下了楼梯,就在快要抵达大门口的时候,她面前的男人忽然停住了,并且从斜侧伸出手来,一把推开了她。 于葳一轱辘翻滚到墙角,鼻子被猛烈地一撞,顿时一股热流就淌了出来。她捏着鼻子抬头一看,却发现刚才她的位置上半趴半跪着一个身影,竟然是护士小唐——小唐的四肢竟然扭曲成这个样子,四肢外翻,脊背凹陷,就像是烫熟的皮皮虾一般。 她也是泛白的瞳仁,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来吧,”这男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黄中泛白的符纸,这符纸无风自动飞起来,“……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唐护士乌黑的口唇中发出了尖锐而痛苦的呐喊,她躲避着越来越强的光芒,然而这符纸很快贴上了她的身体,顿时一股麻绳粗细的黑影从她的天灵盖上窜了出来,而小唐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趴在地上微微晃了两晃,便一动不动了。 然而这黑影并没有逃离开光芒的照射,这种从符纸中穿透出来的光芒非常强烈,却也非常柔和,竟然不使于葳的眼睛感到刺痛——然而这黑影却避无可避,一下子消散成了点点的光斑。 这光斑彻底消失的时候,符纸也轻飘飘从小唐的身上落了下来,于葳看到那上面画了奇奇怪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还来不及细看,就听见了惊恐的叫喊声。而刚才那个男人已经跑出了大门去,似乎是循着声源去了。 于葳立刻紧紧跟了上去,此时又一声男人的叫声响起—— 行政楼二楼,院长办公室! 他们急匆匆跑了上去,就看到那一对夫妇惊恐地看着头顶上方盘桓的、小小的声音,他们的眼里露出害怕、厌恶和心虚,唯独没有一点点的悲伤,或者一点点慈爱的感情。 于葳忽然替这个孩子感到了难过,因为她也是这样仔细地察看着她的父母,希望能从他们的眼里,找到一点她存活于世的理由。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岁零一个月,她太小,还不会说话,或者刚刚学会了叫爸爸妈妈,”于葳面前的男子脱下了帽子,他朝着小孩子伸出了手:“她并不知道自己刚生下来就遭到了仇视,仅仅因为她的父母期盼的是个男孩。但是她清楚地记得,你们是如何冷漠且恶意地看着她生病,无动于衷,甚至还定下了恶毒的计划,希望用她诈骗一笔钱。” “我看看,”他从院长的书桌上拿起了一张纸,啧啧了两声:“二十万。” “你们真不配称之为人。”于葳感到了小孩身上蕴含的痛苦和无助,“不仅是可耻的诈骗犯,更是可恶的杀人犯!” 第三章 鸦鸣国 “不,俺们也不想这样的!”这一对男女痛哭流涕:“谁叫她是个女娃!俺们养不起她——这都是、都是她奶奶的主意,让俺们不要管她生病,等病得不行了就送到医院去,讹一大笔钱!” 小孩一直不肯接近这男人伸出的手,听到这话却忽然俯冲下来,她稚嫩的眼里露出了一种,可以称为恨的情绪。 “不——”男人轻柔而坚定地阻拦住了,掌心微微透出了白光,托起了孩子的魂魄。 “你的魂魄是完整的、纯洁的,”他道:“不要被玷污了。” “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碰上这样的父母了。”他右手快速地在空中划了个什么图形,凛凛地盯了一眼那对瑟缩的夫妻,“向你保证,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报应的。” 于葳看到这男人的嘴里念念有词起来,前面的几句她还勉强能听懂,好像是在念天地神鬼,后面就越说越快,声音也渐渐微不可闻——叽叽喳喳嘁嘁喳喳地,她越是侧耳去听,反而越是听不懂一个字。 小孩子的身形渐渐充斥了柔和的光芒,瞬间变成了羽毛一般游弋的星点,她小小的脸庞上,充满了欢喜。 于葳眼见这一对夫妇狼狈而逃,不由得上前道:“他们——” “天啊,”面前的男人嘴里发出了微不可查的叹息声:“失效了,失效了。” 办公室里的灯光照在他的面颊上,于葳这一回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的确是相当英俊了,而且眉眼有一种柔和的弧度,嘴角也微微上翘起来,却并没有一点轻浮的模样。于葳看到了他的眼角上,似乎还有一抹淡淡的水痕。 于葳并不觉得那是眼泪,果然见他在口袋里摸索起来,很快就掏出一个玻璃小瓶子来,似乎想要往眼睛上滴入几滴,然而这瓶子已然成了个空瓶。 “这可有点不好办了,”他道:“现在到哪儿去找这东西——”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更为凄惨地一声尖叫,从窗子往下面看去,只见刚才离开的那一对夫妇,忽然匍匐在地上,浑身抖动起来。 于葳又看到了那一团黑影,浮游进入了那两具身体之中。她不由得大叫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一团黑影!”于葳大叫道:“像是聚集的虻虫一样!” “你竟然能看到,”这男人的眼里露出了兴味的光芒来:“看来你得帮我一个忙了。我叫沈揆一。”他毫不避忌地抓起了于葳的手臂,轻柔却又不容拒绝地带着她往楼下跑去。 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站了起来,他咆哮着向沈揆一冲来,然而沈揆一已经掏出了符纸来,令人惊讶的是这符似乎并没有上一张好使,在空中徘徊了一会儿,却直直地坠落了下来。 “废符!”沈揆一叹了口气:“赵九成——” 他的手上忽然出现了一团细细的丝线,这丝线游走着,仿佛有生命一般,沈揆一像是抛鱼线那样将之抛向了男人,丝线触碰到了男人的身体,顿时一圈圈地缠绕起来——于葳发现这丝线似乎嵌入了男人的肉体之中,而男人的皮肤清晰可见地出现了一块块凸起,那黑影在男人的身体里,东躲西藏。 终于这黑影一直向上走,堆积到了男人的头顶,想从天灵盖破出,于葳顿时大叫道:“它要出来了,头顶上!” 沈揆一立刻松开了男人的绑束,而丝线在半空中很快寻到了目标,顿时裹缠了上去,将黑影牢牢束缚其中。 于葳还来不及说话,脖子上却忽然多了一双力大无穷的手,这双手死死捏住她的脖子,她顿时疼得眼冒金星,嘴里只能发出不成音节地“嗬嗬”声,窒息让她感到了死亡的临近。但就算到了这一步,于葳并不想屈服,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坚毅——忍耐着胸口和头部的剧烈刺痛,她下意识地掰扯着,反手抓住了身后那人的头发,狠狠一拉。 身后之人纹丝不动,于葳知道这就是那个被附身的女人了,身体中的那个不知名的东西给了她巨大的力量,让她没有了普通人的疼痛。于葳并不甘心,她使出最大的力气,脚蹬地向后仰去,和这女人一起滚落在了砖石地上。 于葳侧身倒地之后,立刻摸到了女人的肘弯,她灵机一动,顿时两个手都抓握了上去,一阵清晰可闻的脆裂之声后,女人的胳膊似乎就变得软绵绵地了。 她猛地跳了起来,挣脱了束缚。连滚带爬地还没有跑出几步,却忽然又被抓住了脚踝,摔倒在地。 而那一头的沈揆一似乎只能从丝线的位置判断黑影在什么地方,于葳看到他抛出的好几张符纸全都打错了地方,竟让黑影游刃有余地避开。而她这里的惊叫声也让沈揆一分了心,那黑影甚至横冲直撞,朝沈揆一冲过来! 沈揆一这一回似乎知道了黑影的打算,他又掏出了一张符来,“赵九成,这回可不要再坑我了——” 他祭出了这张符,天地间霎时间有如白昼一般,广大光明从符中透出,甚至连沈揆一都不得不暂时躲避了这炫目的亮光,而于葳却能直视,她看到了那黑影霎时间就变得有如轻烟淡雾一般,同时发出了尖利的惨叫,仿佛有生命一样,听得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她身后的女人也同样哀鸣着,一团黑影从女人身体里脱出,却也逃避不开无处不在的光明,有如被震碎的微尘一般——沈揆一似乎松了口气,然而于葳却忽然惊叫起来,因为她看到了光明之中出现了一个偌大的黑洞,这黑洞的开口越来越大,竟然将沈揆一和于葳全都吸了进去。 等到院长带着人赶过来,就看到平底刮起了一阵旋风——不自从哪儿来的袅袅上升的烟雾霎时被吹散了,从烟雾中显现出万千萤火虫一样的光来,又在下一秒归于黯淡了。 而此时的沈揆一和于葳一同进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只有大树,铺天盖地的全是槐树。 枝叶茂密,绿荫如盖,每一株都几乎有十几米那么高,抬头望不见天空,只有一层一层压顶的树叶,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像黄昏以后那样黯淡。 “这是什么地方?”于葳揉了揉摔得麻木的胳膊:“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方?” 这么多的树上不知道栖息了多少只黑漆漆的乌鸦,每一只乌鸦都只有一只眼睛,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被一群身体肥硕而且只有一只眼睛的乌鸦死死盯着是一件恐怖的事,而且这些乌鸦似乎还有一点人性化的表情显现出来——就像人类疑惑时候的模样。 “竟然到了这里来,还是以肉身。”沈揆一微微皱了眉毛,他解释道:“这是鸦鸣国。鸦鸣国是太阳月亮都照不进来的地方,常年黑暗,只能以乌鸦的叫声来区分昼和夜。乌鸦和猫头鹰是阴间的鸟儿,它们在阳间也是有使命的,在阳间没有完成任务的乌鸦,就会被罚剜去一目,送到鸦鸣国这地方来。” “这些只有一只眼睛的乌鸦,”沈揆一道:“只认得鬼,不认得人。” “我看到刚才那两只鬼魂,”于葳道:“是他们带着我们进来的。” “方才那两个东西,它已经不叫鬼了,名字叫聻,”沈揆一道:“聻能看得到人,却看不到鬼。” 于葳听得稀里糊涂,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听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于葳,”于葳道:“草字头,底下一个威力的威。” “葳蕤自生光,好名字。”沈揆一忽然停下了脚步,道:“不对。” 于葳也发现了不对劲,因为方才沈揆一所说,乌鸦是看不到人的,但是明显他们在移动的时候,这群乌鸦的目光,也在随着他们移动。 “我喊趴下来,你就趴下来。”沈揆一露出了凝重的神色,道:“一,二——三,趴下!” 随着沈揆一的话音,于葳立马抱着头卧倒,耳畔一阵巨大、尖锐而又聒噪嘈杂的鸣叫声突兀地响起,同时还有无数翅膀煽动的声音,像是老旧的风箱摇动。她低着头瑟缩在一团,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等到四周复归于平静的时候,才缓缓抬起了头,就看到天空中鸦群乱飞着,没有方向。 沈揆一站起来,他缓慢地移动方向,而飞舞的鸦群没有一点反应,根本看不见他。 “问题在你身上,”他道:“你带了什么东西吗?” 于葳下意识地去摸胸口,掏出了一个福娃娃项链来,沈揆一一看就道:“古曼童,你养了小鬼?” 于葳一亮出项链来,空中乱飞的鸦群似乎就找到了方向,立刻俯冲了下来。于葳尖叫一声,立刻将项链压在身下。 沈揆一忽然听到了簌簌的风声,他立刻低下头去,避开了头上呼啸而过的东西。于葳看到了那团半明半暗的东西,在空中变幻着轮廓,知道这就是沈揆一说的“聻”了。这东西一来就冲着沈揆一疯狂攻击着,沈揆一只能狼狈逃窜,利用高大的槐树东躲西藏。 “把你的古曼童给我!”沈揆一冲她伸出了手。 于葳没有动。 沈揆一以为她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 于葳还是没有动。 第四章 幻象 沈揆一伸手在空中想要划出一个图案来,然而每次都不成形状,因为聻会冲下来打乱符文——并且给他的身体,造成显而易见的伤害。 沈揆一即使有万千道术,此时也无法施展,因为人世间的道术对聻没有用,聻最怕的是鬼。 眼前这个女人就养了一个小鬼,可惜她不肯给他。沈揆一只能拼尽全力延缓聻的攻势,然而很快他就无力维持了,因为又出现了一个聻,两个光团凑在了一起,威力巨大。 而此时的于葳趴在地上,她的头埋在肘弯之中,好像这样就不会听到沈揆一的呼喊了一样——她的手里,紧紧捏着那个古曼童的佩饰。小小的、天真无邪的娃娃吮着指头看着她,她珍爱地轻吻了一下。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东西,二十年来唯一的陪伴,多少次凭着它化险为夷——她的眼睛给她带来了无数的祸患,也确如她的亲生父母说的那样,她是个不祥之人。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为了救她,身处险境了,她还能坐视不管吗? 沈揆一的胳膊上又出现了一道锋利的伤痕,他倒吸了一口气,从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轻呼声。这声音传到了于葳的耳朵里,她不由得微微一震。 “拿去吧——”于葳终于选择了将佩饰抛了过去:“接着!” 沈揆一跳了起来,在半空中接住了古曼童,他飞快地念动了咒文,在鸦群发现并俯压下来的那一刻,一道白光从佩饰盒中钻了出来,就像升起了一团薄雾一样,于葳睁大眼睛,只看到一双胖乎乎的手伸了出来,明明离得很远,但那两个聻却一动不动,任他抓取了。 他一手一个抓住了,似乎觉得很有趣,竟然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 “阿多,”于葳情不自禁地叫道:“阿多!” 那一团白雾始终没有出现阿多的模样,只有一双肉呼呼的手,但是他发出了声音:“妈妈,妈妈!” 于葳朝着白雾跑了过去,然而还没有等她碰到她心爱的阿多,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倒了,她这才看到铺天盖地的鸦群已经近在咫尺。沈揆一飞速地念动咒文,然而还是有四五只乌鸦已经从白雾中穿透出来,阿多发出了尖锐的哭喊声。 “不,”于葳大叫起来,她冲了上去,想要将源源不断的乌鸦赶走:“阿多——” 沈揆一最后一个咒文念完了,微弱的白光很快收束进了佩饰盒里,小小的婴孩却不再是吮指的模样,而是侧着身体痛苦地蜷缩着。 于葳半跪在地上捧着佩饰痛切地呼喊着,沈揆一却一把拉起了她,“一线天开了,若再不走,以后再也走不了了!” 眼见天边忽然明亮起来,整个天空忽然像是被掣开了两半,中间是翻滚的飞火流星,其势甚大,鸦群更是在空中飞蹿往来,没头没脑地来回滚动。沈揆一的掌心之中,忽然发出雷电一般炸眼的光芒来,伴随着雷电的声音,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狂风和涡流,将数以万计的乌鸦乌泱泱地卷在了一起,数万只乌鸦阻塞在一起,形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或者更像是一座桥。 沈揆一拖着瑟瑟发抖的于葳踏上了这座乌鸦搭建的桥上,于葳只觉得像是踩在了一团棉纱之中,若是稍微迟疑一下,似乎就有下陷的危险。耳边是狂风剧烈的声音,夹杂着乌鸦振动着翼翅来回冲撞的声音,就像是烈火中燃烧的老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于葳根本不敢睁眼去看,她死死闭着眼睛,由着沈揆一带动她前行,只感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舒张开了,魂飞魄散一般,只觉得天旋地转,恍如身坠云端。 忽然间,脚下似乎失了力气,数万乌鸦终于终于不再被气流卷到一处,在凄厉的鸦鸣声中,乌鸦们好似一股黑烟般说散就散,于葳只感觉身体急速下落,不由得惊慌失措,紧紧抓住了身边唯一一个支撑点,却不想这种感觉也不过维持了一瞬,就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 于葳良久才睁开了眼睛,她听到耳边一声轻笑,原来是沈揆一微笑地看着她,她不由得用手遮住脸部缓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回到医院了吗?” 沈揆一点头道:“是的,你现在休息一下,我叫医生过来,给你检查身体。” 于葳依旧牙关打颤,似乎还能感受到面临生死存亡之际的感受,她此时很想要人陪伴,但是在她发声之前,沈揆一的身影好似灵敏的猎豹一般,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躺在了病床上,就盯着窗外渐渐凝结的冰花看,她这样失神地看着,忽然看到冰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星星点点的光亮似乎在敲打着窗户。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光点居然变成了黑色,打着旋地朝着于葳所在的地方靠近。 于葳眼看着这黑烟翻滚到了她面前,大惊之下从床上跳下来连连后退几步,一下子磕到了床脚上,还没来得及发出痛呼声,却又见这黑烟里生出了千万只蚊蚋来——不,应该说是蚂蚁,铺天盖地黑云罩顶一般的压在玻璃窗上,窗户不堪重负已经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于葳吓得腿肚子都抽筋起来,又是须臾之间,伏在窗户上的蚂蚁身体似乎都长了一倍不止,能清晰地看清楚四处探动的触角和毛茸茸的上颚,而膨大的腹部末端也在快速而频繁地摆动着,像是发动攻击之前的讯号一样。 于葳双手撑地勉强爬起来就要往外面跑,可惜她刚刚迈开两步,身后就轰隆一声巨响——果然下一秒脸上就疼得如同撕裂了皮肤一般,她低头一看,身上爬满了巨型蚂蚁,已经撕扯烂了她的衣服,巨大的上颚往他的血肉之躯上招呼—— 被一口咬进肉里的感觉是痛不欲生的,更何况是千万张蚂蚁共同啃食。于葳感觉自己浑身如同火烧一样,疼得她蜷缩翻滚,哀嚎不已。 “啊——”于葳嘴里发出凄厉的叫声,“沈揆一,救我——” 门口果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于葳使尽全力爬了起来,朝他的方向跑去——她扑到了沈揆一的怀里。 “蚂蚁、蚂蚁!”她翻来覆去只能说出这两个字来,浑身有如痉挛一般发抖,双手也在不停地扑打着。 “并没有,”沈揆一将她胡乱挥舞的手捉住,强迫她睁开了眼睛:“什么都没有。” 于葳就看到屋子里面干干净净,只有医院独有的纯白色,刚才出现的那一幕,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蚂蚁,铺天盖地的全是蚂蚁!”于葳的皮肤甚至犹有余痛:“会飞,它们咬了我!” 沈揆一让她坐在了椅子上,道:“你如果肯定不是做梦的话,那就应该是幻象。” “幻象?”于葳道:“我怎么会想到蚂蚁呢!”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沈揆一慢条斯理道:“这一晚上你为什么悲叹,为什么心有所动?” 于葳语无伦次道:“我就是想到了那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觉得、觉得她很可怜罢了。” “她是可怜,那蚂蚁可不可怜?”沈揆一忽然问道:“尤其是被你无辜伤害的蚂蚁,它们可不可怜?” 沈揆一的话像是一道闪电一般,让于葳脑袋一炸,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段往事浮上了她的心头。 那时候她年岁小,却遭受太多。她无处发泄,直到无意中看到了大树底下的一窝蚂蚁,忙忙碌碌勤勤恳恳地往蚂蚁洞里搬运东西。 她踩死了几只蚂蚁之后,便拿着漏斗和细细的竹管子,舀了一勺一勺的热水灌了进去,这样尤嫌不足,又取出柜子里的线香来,点燃了,找准没淹死的蚂蚁,一只只烫地它们蜷缩成一个小小的球,听到细微的噼噼啪啪声,感到那巨大的无处排宣的痛苦,才有了发泄的渠道。 “当年的我确实怀了满满的恶意,”于葳用手抹了一把脸,眼泪却从指缝中滴落出来:“所以你说万物有灵,它们是来找我复仇了吗——让我也体会了一把什么是钻心剜骨的疼痛,就如同当年我施加给它们的一样。” “其实,蚂蚁是没有灵识的,它们不会报复你,也造不出幻象来。”沈揆一道:“作祟的不是它们。” “那是什么?”于葳不可置信道。 “瞧,”沈揆一摊开手掌道:“这东西还有一点,没有消尽呢。” 这是沈揆一所说的“聻”,但是只有一缕,虚弱地动了动。 “你是说,幻境也是他造出来的吗?”于葳大惊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今晚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有阴阳眼,”沈揆一道:“看到了那个被父母抛弃了用来换取利益的孩子,她只是这医院中出现的一个鬼魂罢了,而且她并没有害人,已经往生走了。” 于葳点了点头:“有一团黑影,那是什么?” “出现在那个农民肩上的东西,也是鬼,是凶鬼,力量大多了。”沈揆一道:“而且不是一个,而是多个纠合在一起,因为年深岁久的缘故,所以已经不具备轮廓了。缠上一个人就往死里折腾,不把这人弄死不会罢休的。” 第五章 攻心 “就好比人中有恶人,”沈揆一给他这么解释:“鬼中也有这样的鬼,凶恶残暴,以欺压别的鬼为乐,而且这样的鬼也也跟其他鬼不一样,算是阴间的漏网之鱼,能吸食人的阳气,为害世间——这样的恶鬼,就需要道士和尚来作法了,很少有能乖乖消除业障轮回去六道的,大都是冥顽不化,需要被根除干净的。” “这些个凶鬼纠合在一起,出现在那个农民的背后,倒也不能算是他完全无辜。”沈揆一沉吟道:“福祸本无门,由人自招取——是他自己招出个凶鬼来。” “什么意思?”于葳道。 “农村地方,都有个红白喜事。”沈揆一道:“红事大家都能去帮忙,沾的是喜气,大家都高兴。可是白事,有的人就有些妨碍,不能去,比如说是身弱的人,不论是八字弱还是身体或精神衰弱,这样的人去了就容易受点邪气,总之就是容易受影响、出状况。” “这个凶鬼,不是站在业主的背后,而是站在他的肩上,”沈揆一道:“这样的站法还真是少见——我想了下,这个农民,怕是个四大金刚。” “什么四大金刚?”于葳越听越糊涂:“你说的是庙里的金刚吗?那这凶鬼还能缠上他?” “不是,我说的这个四大金刚,指的是抬棺材的人。”沈揆一道:“农村里死了人,需要抬棺材——村民们要帮着把棺材入葬,这抬棺材的人一般都会收到一个红包冲喜。这种事情做多了,难免会遇到凶鬼恶鬼缠着他。想来他也不信这些,所以连个火盆也不跨,身上阳气越来越衰弱,肩头的两盏灯已经被那鬼坐灭了,头上那一盏也摇摇欲坠,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原来如此。”于葳终于明白了:“我看到你的符咒,似乎是将它们消灭了。” “最后那一张符咒,”沈揆一笑了一下:“太厉害了,我也没想到它直接将鬼变成了聻,还把我们带进了鸦鸣国里。” “《正字通》按聻音贱,俗谓之辟邪符,以聻为鬼名,”沈揆一道:“又《通典》中说,聻,司刀鬼,名渐耳,一名沧耳。其实都不然。人死了之后为鬼,鬼死了之后为聻。” “鬼——还能死呢?”于葳感觉沈揆一是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道:“鬼不是要重入六道轮回吗?它怎么会死呢?” “确实,鬼一般不会死,”沈揆一道:“要不然地狱中受罚的鬼,上刀山下火海早就死了许多遍了。但是地狱中的刑罚,是惩戒生前犯了大错,做了大恶的人的鬼魂,而生前没有犯错,是做了鬼才害人的,而且害人不浅的鬼,就对它们施以最严酷的刑罚,让它们变成聻。” “那那些道士捉鬼——”于葳咬着嘴巴道。 “你也知道道士是捉鬼,很少有直接杀鬼的,”沈揆一道:“道士捉鬼一般将它送回地府去,若是遇到穷凶极恶的,迫不得已斩杀了,但是这鬼变成聻之后,不知道去鸦鸣国,反而回地府扰乱鬼去了,每次地府收拾地焦头烂额的,就限令人间的道士不得轻易用术法杀鬼。” “至于鸦鸣国,”沈揆一知道她要问,就道:“人死了之后变成鬼,进入地狱;鬼死了之后变成聻,进入的地方就是鸦鸣国。” “世上传言,鬼害怕聻,就如同人害怕鬼一样。所以世间常常用聻的画像作辟邪符。”沈揆一道:“其实不是这样,聻是害怕鬼的,就如同鬼其实是害怕人的。” “所以那两个聻,害怕阿多?”于葳从怀里取下佩饰来,道:“阿多受伤了,该怎么办呢?” “我有温养他的办法,先放在我这里罢。”沈揆一从她手中接过了古曼童佩饰,忽然问道:“这东西有善法的加持,是真正的以香火为主食,生性善良的佛童子,我能问一下,是谁给你做的吗?” 于葳抿紧了嘴巴,没有说话。 沈揆一就道:“抱歉,我只是想说,这一个佛童子的制作,需要极大的功力,世上有这个能力做出来的人,其实并不多。” “并不多?”于葳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呼吸急促道:“这么说,你知道是谁了,你知道谁给我做的,是吗?” 沈揆一就道:“你竟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你又是从何得来的呢?” “是我小时候,”于葳道:“一个资助我学业的人,送给我的。他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从来都没有让我知道他的名字。” 沈揆一就点了点头,他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抹复杂之色。 于葳便要追问他所知道的制作佛童子的人,沈揆一道:“我所知道的几位,无一不是远在湘西或者泰国,其余两位深居简出,从来不和外界联系,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还有一个问题,”于葳鼓起勇气道:“我最后看到的幻境,你说是这个聻,制造的吗?” 沈揆一站了起来,温和道:“幻境是它造的——然而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心魔作祟。” “你儿时的一切都不会是雁过无痕,”沈揆一道:“你对待这群蚂蚁的一切——在你的心上其实留下了长久地刻痕。你并没有忘记过,就像你并没有忘记过一些人加在你身上的痛苦一样。” “你越明白事理,就越难以忘怀。你害怕其实是因为你曾经设想过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伤害的不是蚂蚁,而是比你弱小、没有反抗之力的人类。”沈揆一道。 于葳不由得流出了眼泪来。当年她的父母是如何对待她的,她又是如何讲这种痛苦转嫁到蚂蚁身上的,如果不是有人给了她希望,她想当年她迫害的范围也许会扩展到小鸡小鸭、兔子、猫狗身上,最后有一天,会不会加诸于人呢? “鬼能看到人心里的想法,”沈揆一道:“你心里先生出了恐惧、软弱和愧疚,它就能趁虚而入。它变幻成你最不愿见到的情景,当你的心理防线被击溃的时候,它就能为所欲为——所以鬼要迷惑人,也是聪明、讲究方法的,它不愿和你硬碰上,就来攻你的心。” 于葳重重点了点头,心里如释重负。 从医院出来,两人搭了一辆车,说出了地址,才发现住处竟然如此接近,于葳的住所在师范大学那一片学区房背后,而沈揆一的住所居然在大学里面。于葳不由得产生了好奇之心,直到她看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书屋,上面写着“烂柯书屋”。 书屋里来来往往都是大学生,但也有其他不是学生的人,还有许多女生,对沈揆一的目光或是直白或是隐藏着爱慕之情,看来这个书屋主人,的确是很受欢迎。当然她们的眼光在于葳身上也转了一圈,很快就弃之不顾了,因为于葳很明显,并不是跟她们抢男人的人,至少从外表来看,她的优势太小了。 于葳在书屋里逛了逛,发现的确什么书都有,似乎也在打折,怪不得备受学生青睐。她也挑了两本书,排在了一个女生的身后。 “老板,”这女生很快就占到了沈揆一面前:“我这本爱情小说,能打几折?” “应该是八五折,”沈揆一拿起书看了看,笑道:“但是对于你这样的常客,八折。” 女生被愉悦了,她充满暗示意味地拨弄了一下粉红的指甲,但是沈揆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正在细心地将书籍套入袋子里——女生面上不由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倒也不气馁,一个媚眼过后便提着书走了。 “这本,”沈揆一拿着于葳挑选的书,道:“不打折。” 于葳掏钱的手慢了下来,“不是说,所有的书都打八五折吗?” “教辅书,”沈揆一一本正经道:“还有你手里这本,不打折。32.8,来。” 于葳感到了周围的窃笑,似乎觉得书屋老板的这种偏见是来自对容貌的区分鉴别,她们并没有觉得不对,反而觉得沈揆一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于葳付了钱,忽然听到沈揆一压低了声音道:“刚才那本是我从批发书市场批发的,五元一沓;你这本,可是出版社直接进货,原价卖给你,我觉得我赔了。” 于葳笑了起来,她看到沈揆一微笑的时候,一双眼睛似乎更加熠熠了,他这面皮底下,应该藏着更有趣的东西。 于葳在书屋里逗留了许久,直到书屋关门,沈揆一亲自送她回家。一路上,霓虹灯五彩的光芒在夜空的另一头亦幻亦真地闪烁着。白天熙熙攘攘的一切在夜幕的怀抱下沉淀出些许难得的静谧,不远处校区里的篮球场旁边,似乎还残存着欢声笑语,而小路旁落下的叶子簌簌的滚动声和着风声,却渐渐呼啸起来。 于葳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沈揆一的,比如说,你是谁,为什么懂得那么多术法,她还想要问一问阿多,但是她统统都没有问,似乎有一种莫名的信任,给了眼前这个昨天才第一次见的男人。 “你看,”沈揆一忽然指着草地,道:“这是什么?” 于葳看到的就是微微结了一层霜花的草坪,月光照耀上去,草丛似乎泛着银白的光芒。 第六章 望舒 于葳便又盯着草丛仔细看了,许久才发现草丛上闪耀的像露珠一样的东西,并不是露珠,似乎从那一点微弱的光里,反射出细丝一样的触角,而且会移动。 “这是什么东西?”于葳从来没有见过包裹地像是水滴一般的生物,她大为惊讶。 “它叫望舒。”沈揆一也蹲了下来,道:“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望舒是为月驾车之神,后来就用望舒指代月亮——但其实望舒并不是月亮,它是一种类似蜉蝣的灵物,只在月光下出现,沐浴月华。” 于葳试着让四叶草叶片上的望舒落在她的手掌之中,但是很快,这像露水的小东西却划过了她的指缝,倏然而逝了。 “这小东西很有灵性,”沈揆一笑起来:“它们在月下曼舞,能吸引它们的只有月光,和一种有独特品质、与众不同的人。” “什么叫有独特品质?”于葳疑惑道。 “talented,sentimental,”沈揆一道:“有才华又多愁善感的人,会得到它们的青睐。” “在西方,这小东西也有一个名字,”沈揆一说了个单词出来:“意为游月之虫。最早看见它们的是古老的吟游诗人,当他们在月夜下吟唱的时候,这些小家伙就会出现,带给诗人更多的灵感。” 据他说,中世纪的时候,西方的诗人以能在月下吸引这种虫儿为荣,甚至会比拼谁得到的游月之虫更多——甚至17世纪时候的桂冠诗会,最后的裁决就交给了它们。 “西方对这种生物的记载是很明确、毫无疑问的,”沈揆一道:“但是中国对它的记载很少,且很模糊,只在一些僻远的志异上提过。” “也许很多诗人看到过它,但是都不曾留心观察过。”于葳道:“也许李白看到的‘地上霜’,就是呢?” 沈揆一哈哈笑了起来:“就是呢。” 月上中天,一片寂静中,朱槿忽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她匆匆从床上跳了下去,奔去了走廊尽头的厕所。有一间门是开的,另一间锁上了,里面有人在上厕所。而她刚刚锁上门蹲了厕,就听到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似乎也很急促。 师范大学就是这样,女生永远是男生数量的两三倍,女生宿舍楼住得满满地,几乎没有一间空房——以至于半夜三点多了,竟然还有上厕所的人。 但是朱槿肚子疼,她想要上个大的。 她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等候的女生,因为她所在的地方是高出一个台阶的,透过门和地面之间的缝隙,她能看到这个女生脚上穿的黑色高跟鞋,看到了这个人是脚尖正对着门方向的,也就是说,她是面对着朱槿停留在了门外,和她不过是一门之隔。 谁会在半夜三更穿一双高跟鞋出来上厕所呢? 朱槿开始觉得有些不安了。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没了继续蹲下去的欲望。但她站起来,握着推拉门锁的手顿住了,一瞬间她不敢开门也没有说话,只有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因为门外这个女生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动作也没有做,就这么寂静无声地伫立在朱槿的门外,害得朱槿大气不敢出一声,脑子里一根弦崩到了极点,不知道门外面究竟是谁要这么恐吓人,这确实给她造成了很大的恐惧。 朱槿的心跳得剧烈地很,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沉默无声还是应该推门而出把那个人狠狠骂一顿,而当她设想了一堆的时候,门外面的那双脚,轻轻抬了起来——这双脚并不是要移动到别的地方去,而是往前迈进一步,离她的门更近了。 然后就是门被轻轻扣响的声音——这种用指节轻敲门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这种狭隘的空间里,让猝不及防的朱槿哆嗦了一下。 她很快发现不是门上传来的敲击,这个声音是隔间的人在右侧敲击着。她抬头一看,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砰——”寝室大门开关的声音实在是太响亮,贾曼瑶也被这一声巨响吵醒了,她迷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同寝室的朱槿站在门口,似乎刚从厕所回来。 “能不能轻一点啊?”贾曼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任谁在大半夜被吵醒,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语气。 似乎朱槿也觉得刚才那一声太吵人了,之后她就轻手轻脚地上了自己的床,一夜无事。 “朱槿早上没有来上课啊?”班长替教授点名的时候问道。 “她请假,今天不舒服。”王芝楠道,这是和朱槿同寝室的另一个女生。 等班长转身之后,王芝楠不由得捅了捅身旁的贾曼瑶道:“昨晚上我好像听到你们说话了,模糊醒来了一瞬,怎么回事啊?” “她好像上厕所去了,关门的声音太大,我也惊醒了。”贾曼瑶道:“我看她也不是成心的,这几天她精神状态不好,她跟你说了吗,反正我听她说了好几次,说她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王芝楠皱眉道:“鬼吗?倒是有这些方面的传言,说咱们宿舍楼,似乎出过什么事情。” 师范大学的04号宿舍楼,也是早年毕业的校友中盛传的一栋“鬼楼”。据称当初施工修建这楼的时候,有三个建筑工人死了。不过最值得一说的是女生上吊及跳楼事件,也就是上一届的故事,据说有人提议将女生迁出,改为男生宿舍,而且由功课最多的,也就全校最多夜猫的电子系男生进驻,阳气较足。但是04号大楼是女生宿舍楼最大的一幢,男生住不满,浪费了空间。于是,最后在宿舍楼进行了一次施工改动,比较明显的就是宿舍楼楼号被漆成红色,而其它楼的字都没有上色。 同样的,最明显的就是这一栋宿舍楼呈八字型向两边伸展,像两柄刀剑一般,八字型两撇所指之处,没有一草一木,又或者是以前种植过,但是却都莫名其妙地枯萎了。 “那一个女生据说是为情自杀,”贾曼瑶知道一点:“这个事情学校还是封地挺严的。” “不说这些了,”王芝楠冲她眨了眨眼睛,露出调皮之色:“下课了还去吗?” “当然要去,”贾曼瑶道:“难道你不去?” 两个人甚至等不到下课,觉得之后的每一分都像是煎熬了——她们几个女生,之前被人介绍,进入了一个社团之中,当时不过碍不过情面参加了一次社团活动,但是从那之后就深深被吸引了,因为社团的领导者就是他们上一级的学长,学生会的主席,一个年轻、英俊、才华横溢之人,他像是有一种特殊魔力一般,竟能使每个人都有春风拂面一般的感觉。贾曼瑶和王芝楠,还有朱槿,都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 等到下了课,两人不由得欢呼了一声,卷起书本就匆匆赶往了指定的地方,她们到达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了,与会的是不同系院、不同年级的学生,但清一色都是女生,都静悄悄地听着台上一个人的讲述。 “……mirror,这个词来自于拉丁语的mirari,意为奇妙的,”台上的人侃侃道:“镜子,在西方人看来,并不是为了照映自己,而是为了反射灵魂。” “能向望向它之人展示他所有想看到的东西,众神的尊荣和神座清晰可见。”他道:“西欧各国之中,镜子似乎都与宗教习俗和魔力思维有关。希腊的神谕大量地使用镜子,神谕的保留者用一根绳子拴住镜子然后把它放下,估算距离既不让镜子沉入泉水之中,又能让镜子的边缘碰到水面,然后他们向泉中女神祈祷,从镜子中看到病人是生是死。” “哇,他真的好帅啊,”两个新来的女生坐在一旁窃窃私语:“像是一堂欧洲古典文学课……陈致远——” 王芝楠就转过头去,认真道:“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他更喜欢我们用英文名字Michael来称呼他。” 似乎课堂里的女生都只专心欣赏Michael的容貌,而没有多少人在专心听他的讲述,但他还是认真地讲着,最后邀请一位女生上去,用他手边的镜子观察世界,Michael保证他选中的这个人一定可以看到幻象,将幻象说出来,他可以对其所代表的意义进行解释。 王芝楠完全不敢相信最后选中的人居然是她。她幸福地几乎晕眩,这是近距离接触男神的大好时机。她按照Michael的吩咐,拿起了带有手柄的平面镜。 这枚镜子简直浮夸华丽地让人吃惊,抛地晶亮的表面由动物皮革和灯芯草编织物保护起来,而镜框上则镶嵌有彩色玻璃和玉髓、石英,甚至还有一颗硕大的高仿宝石。 “这镜子,”王芝楠紧张地说了一句:“真华丽。” 她开始正视镜子中的自己。普普通通的容貌,高挺地有些突兀的鼻子,低陷的颧骨,发际线模糊——王芝楠不太喜欢自己的脸,但是没有办法,她也没钱整容。 镜子中的自己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但很快,她发现一团雾气似乎出现在镜面中央,她伸手拂了一下,雾气反而更大了。 第七章 圆永恒 “你看到了什么?”王芝楠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而她因为太过震惊和恐惧,牙关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没有……不,我看到、看到白色屋顶、鸟群、大地!” “还有呢?”Michael紧紧盯着他。 “山顶从云雾中出来,”王芝楠语无伦次道:“还有彩虹,还有月亮——” “以利亚曾经也看到过鸟群,大地,”Michael道:“他是圣经中的先知,预言神的临世。” 之后他说了什么王芝楠完全没有听进去了,她匆匆回到座位上,收拾了书本,从后门离开了,贾曼瑶连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干脆也收拾了东西,追她去了。 王芝楠一路奔跑去了寝室里,她在门口忽然听到了里面朱槿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无助,充满了绝望:“不——求求你,我能还上,给我一点时间——” 她推开门,恰好看到朱槿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手中的手机也摔在地上,里面的声音变成了一片忙音。她上去将朱槿扶了起来,两人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自己苍白惊恐的脸庞。 “你怎么了?”王芝楠道:“遇到什么事了吗?” “一点麻烦事,不过,也没有什么。”朱槿道,她很快就蒙住被子睡下去了,似乎睡眠不足需要补觉的样子。 之后的两天,朱槿的电话似乎越来越频繁了,每当她听到铃声的时候,都惊惶地好像落入网中的飞鸟一般。她试图不接电话,但看样子还是有无数的短信。贾曼瑶和王芝楠都关心地询问过她,但她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朱槿的情况,被贾曼瑶告诉给了教务处长,教务处长也很关心,专门把她叫去谈话了一次,但是王芝楠发现,这一次谈话之后,朱槿的脸色似乎更加灰败,眼中透出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有鬼!有鬼!”朱槿瑟缩在墙角,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她们过来了!过来了!” “大白天的,哪里有鬼呢?”王芝楠和贾曼瑶一边劝慰,一边试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但是朱槿显然是被吓得厉害了,涕泗横流起来。 “这样不行,”王芝楠道:“我去叫校医来,你在这里看住她,如果还不行,我们就把她送医院去。” 王芝楠匆匆走了,而朱槿似乎更加恐惧了,她挥舞着书本、被褥,像是在和看不见的鬼魂作斗争,贾曼瑶也被两本书打到了腿上,不由得拉开门想要出去喊人。 “我活不下去了……不会放过我的……”贾曼瑶回过头来,却看到朱槿已经跳上了窗户,回过头来对她绝望地一笑:“我无路可走——” “不——” 于葳跟随着人群走到了女生寝室四号楼底下,看听着众人议论,说一名女生从五楼跳了下来,当场摔地鲜血和脑浆四溅,因为是头着地。她离得有些远了,并没有看到脑浆四溅的一幕,然而抬头去看,整个宿舍楼的学生全都趴着看,惊慌失措地叫喊死人了。 于葳抬头去看五楼,发现有一个窗口挤出了三个脑袋来,其中两个的脸,都是残缺不全的,皮肉像是干枯一样,双眼也血淋淋地,甚至还有一个伸出了长舌头来。 她浑身不由得一缩,后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她不敢再多看第二眼,便低着头从人群中穿梭出来,然而不留神却撞到了一名赶着看热闹的女生,而这女生的书包拉练没有扣好,从中调出了一个圆圆的、徽章一样的东西。 于葳捡了起来,她却找不到人了。 警车很快就来了,封锁了大楼,学校立刻陷入了一种恐慌的气氛里。警方最后的尸检报告说是确系跳楼自杀,至于为什么自杀,似乎也有了原因。 “说是校园贷,”于葳坐在沈揆一的对面,感觉屋子里的暖气就跟没开一样:“这女生借了几万去整容,但是无法如期还钱,最后已经欠了二十万,被催逼之下,只好跳楼自杀了。” “网络贷款本身并无原罪,而且大学生年满十八周岁,是具有独立的民事能力,可以按照市场规则贷取款项,”沈揆一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书本:“迫于校园贷高昂利息的还贷压力,选择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还贷,似乎——” “我觉得她并不是无法承受还贷压力而死的,”于葳颤抖道:“我看到了她寝室里,似乎有两个鬼魂。” 沈揆一的脑袋从书中抬起来,露出感兴趣的样子:“两个鬼魂?” “她们一个伸长了舌头,一个脸上残缺不全,”于葳道:“我查了学校一年前死亡的那两个女生,她们的确是在四号楼死亡的,也恰好一个吊死了,一个跳楼了!” 沈揆一思索了一下,道:“我记得去年有一个女生上吊,是因为怀孕了,被勒令休学,羞愧难当就上吊了。另一个跳楼的女生是个意外,好像是课本被同学扔到窗台外,她伸腰趴着窗去捡,就这么掉下去了,还是头着地。” “是意外,还是人为?”于葳道:“为什么她们的灵魂不肯离去,依旧盘桓在宿舍楼的上空?” 沈揆一没有说话,他忽然伸手从于葳的指尖取走了那一枚徽章,道:“这是什么?” “我捡来的。”于葳道:“这徽章做得还挺精致的,只不过上面的图案,好奇怪的样子。” 只见这徽章上的图案,最外圈是一个圈起来的啮尾蛇,当中有一头飞奔的鹿,鹿的头顶上盘旋着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儿。 沈揆一看了许久,就在于葳以为他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书——钱钟书的《谈艺录》。 他翻动了几页,似乎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盖西方古俗以圆或蛇示时间永恒,故诗文中有迳称‘圆永恒’或‘永恒大蛇’者。”沈揆一语调飞速地读了一段话,于葳并没有听懂,因为钱钟书用的半文不白的话写的,所以沈揆一耐心地解释道:“西方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对时间这个东西不理解,他想要找人解答他的疑惑,于是翻山越岭,目睹了一条啮尾之蛇、一牡鹿、一凤凰;牡鹿跑得快,象征光阴之疾逝,凤凰死而复活,象征日月之常新,而蛇首尾回合,则象征时间是永恒之无始终也。” “所以这徽章上刻画的,”于葳道:“是时间吗?” “光阴飞逝,死而复生,永恒。”沈揆一道:“也许吧。” 他站了起来:“走,去女生寝室。” 而此时的王芝楠和贾曼瑶正在教务处里,接受李主任的开导。毕竟是她们的同宿舍的室友,一起住了三年,亲密无间。当然还有一个同学出国交流去了,所以宿舍里只有她们三个,如今只剩两个了。 李主任的宽慰似乎让贾曼瑶心里好受了许多,她一直在自责当时自己没有拉住朱槿。 “朱槿同学的家长明天就到了,”李主任叹了口气道:“学校会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根据以前的例子来看,只怕是又要闹出很大的新闻了,责任,学校肯定是有的,也不会推避。但是学校还是希望你们两个,能给朱槿的父母做一做思想工作,让他们接受现实,放下悲痛。” 贾曼瑶点了点头,李主任看着一旁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的王芝楠,道:“王同学,你的想法呢?” 王芝楠慢慢抬起头来,她对上李主任的眼睛,忽然瑟缩了一下,但是很快道:“听主任的。” “那好。”李主任满意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们,发生了这事儿,你们想换宿舍吗?” 贾曼瑶心中一顿,说什么忌讳都没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这到底是出了人命的地方,即使那个死去的人是她非常熟悉亲爱的人,但是她仍旧觉得不适。 然而她还没有说话,王芝楠却道:“不换,我们不用换。” 她这么一说,贾曼瑶也觉得此时就迫不及待地换宿舍,似乎的确有些凉薄。她便也道:“不换,暂时不换吧。” 李主任的眼睛从镜片后面反射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来,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无端让贾曼瑶心中一寒。 “好吧,”他道:“你们若还有其他需求,就跟我说。” 从教务处出来,王芝楠的神色越发苍白了,她夹着书本往宿舍楼赶去,没想到贾曼瑶在身后有些怯缩道:“我晚上、就不回去了,我去男朋友那里,你也找个其他的宿舍凑合一下吧,到底是——我以后,可能还是要搬走的。” 王芝楠没有说什么,她回到了寝室楼,发现隔壁的几间寝室,似乎都空荡荡地,没有人了。 她推开了自己寝室的门,发现里面居然坐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她还认识,正是学校烂柯书屋的老板。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王芝楠道:“要找谁?” “有宿管阿姨的钥匙,”沈揆一咧了一下嘴:“不找谁,就是来看看。” 第八章 seer “你们是当新闻来看,当热闹来看的吗?”王芝楠压抑着愤怒:“这里死了人,你们没有一点同情心,一点公德吗?” “你误会了,”于葳忽然发现解释起来真的非常难:“我们是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朱槿的死亡,我朋友认为,似乎并不是个意外。” “学校已经给出了结论,深受校园贷迫害的失足少女,”王芝楠将书包扔到了床上,冷冷道:“难道还有其他解释?还有其他原因?” “你似乎像是知道什么,”于葳小心翼翼道:“朱槿的死,是真的另有隐情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芝楠道:“这是我的宿舍,我的私人空间,请你们离开,以后不要搞这种噱头出来,你们想干什么,写专栏还是采访,我一概都不接受。” 被轰出去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于葳和沈揆一都确定王芝楠的确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知道什么呢,他们并不知道。 “这里的确有一丝,”沈揆一在虚空中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弄了几下,“施术的痕迹。” 沈揆一在临走时,还是掏出了一张符给了王芝楠,说希望派上用场,但是看王芝楠的神色,似乎不屑一顾,已经给沈揆一贴上神棍的标签了。 虽然于葳的工作清闲,但她还是要上班的。下午的时候匆匆赶去公司,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到了家里,然而往常对她很有吸引力的沙发似乎也不能打动她了,她又重新披上了大衣,出了家门。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烂柯书屋已经关了门,她明知道那里没有人了,还是走到了近前去,忽然看到门前似乎有一点亮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书屋大门上头悬挂的一面小小的圆镜子反射的月光。 她摇头笑了一下,便要从书屋前的小路离开了。 然而她看到草丛之中,似乎有一个人的背影,他蹲在那里,好像在看着地上的月光一样。于葳走了过去,她发现这个人的脚边,居然汇聚了许多望舒。 这些小生灵们像是遇到了盛大的狂欢,星星点点聚成了一团,愈发往这个人的身边堆凑,甚至他的衣袖上,也爬满了望舒。 “奇怪,它们是如何感知这个人多愁善感,才华横溢呢?”于葳道:“没有念诗,没有吟唱,什么都没有。” “There they are, the moon’s young ,trying their wings.”一段英文流利地从他口中吐出,有如歌唱一般:“Between trees , a slender woman lifts up the lovely shadow of her face, and now she steps into the air.” “lovely lady,”他转过来对于葳笑道:“你也能看见游月之虫。” “但我不能像你一样,”于葳看到了他英俊的面容,也笑了一下:“它们不亲近我,看来我并没有多少才华,也并不敏感。” “能看到它们的人,”他道:“本身就具备了敏感细腻的内心,只要她想,她一定能写出最美的章句来。” 这似乎戳中了于葳的心,她抿紧了嘴巴,还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不过她的目光忽然凝在了一处:“你这个徽章——” “叫我Michael,”他道:“这个徽章是我组织的一个社团的标志,啮尾蛇、凤凰和牡鹿,它们代表……” “迅疾、常新、永恒的时间。”于葳道。 “对,”Michael眼里露出一丝惊叹来:“你很让我惊叹,我觉得你身上,可能还有更加让人惊叹的潜质。” “是吗,我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于葳随口答道:“很高兴认识你,不过我要回去了。” “等一等,”身后的人唤住了她,“我看到你身上汇聚了太多的阴云和谜团,你是为什么事情而烦扰吗?”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书屋前面,他轻轻敲了敲镜子,于葳发现这镜子似乎更亮了一些。 “你从镜子中看到了什么?”他轻言细语地问道。 于葳像是受到了蛊惑一般,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映照在了圆镜之中。 月光轻柔地撒在镜中,光亮的镜面似乎传来一声清脆响声,像是有无数条鲜艳的光带劈射而出,五光十色的光条只停留片刻——很快她就看到镜中出现了巨大的十字架,架上被钉死了一个体态丰腴的赤**人。周围无数的魔鬼和毒蛇围绕着她,四周的景物飞快旋转,这一幕仅仅只有一瞬。 于葳大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正撞在一个高大的身躯上,她受惊一般地跳开。 “你看到了什么?”眼前这个男人追问道。 于葳想起了之前那一次的幻境,她毫不犹豫道:“我只从镜子里看到我自己,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东西。” Michael露出了一个洞悉的笑容,他慢慢贴了过来,然而还没有等他说话,镜子之中忽然迸射出一道光芒,直直打在了他身上,似乎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于葳也吓了一大跳,她看到Michael捂住了胸口落荒而逃,而镜子忽然从中碎裂,变得伤痕累累。她轻轻一碰,镜子就四分五裂地滚落在了她的脚下。 于葳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将镜片一片一片拾起,裹在了手帕里。等第二天沈揆一出现在书屋前的时候,她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沈揆一在碎裂的镜片上轻轻点了点,于葳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细若游丝的毫光游走了进去,一瞬间这镜片居然微微颤动了一下,从他的手里脱离了出来。 “这镜子并非普通的镜子,”沈揆一道:“这是我放在门口照煞驱邪的,昨晚上,它应该是感觉到了什么,或者被施了一些术法……” 书屋的门被粗鲁地撞开了,但并不是买书的读者,而是王芝楠,她精神非常差劲,双眼却冒着熊熊的火焰:“你是什么人,你知道什么——你能帮我吗?” 这话是对着沈揆一说的,她被邀请坐在了椅子上,于葳将书屋的门锁上了。 “我昨晚上、昨晚上看到了朱槿的鬼魂——”王芝楠有一阵的语无伦次,她开始回忆起来。 昨晚上的王芝楠独自睡在寝室之中,她知道自己晚上一定会遇到什么,她心中有巨大的疑问等待解决。果然在夜半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笃笃地脚步声,随后就是有规律的敲门声。 即使王芝楠做好了准备,她依然吓得瑟瑟发抖,没有等她鼓起勇气去开门,她忽然看到窗口趴了一个人影,正是朱槿——她好端端地,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不是王芝楠见过的头破血流的样子。 “朱槿,我知道是你!”王芝楠大叫道:“你是被害死的,是谁,是他,是他吗——我看到了,他为什么要害你!” 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却看到朱槿回头直视她,眼中露出深切的悲哀来,却一句话也没有,纵身一跃,重复了她的死法。 王芝楠没有控制住自己,她力气太大,甚至没有抓住窗户的边缘,眼看也要坠落下去,然而此时忽然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拖曳了她一下,让她仰倒在地。 “还有两个鬼魂,”王芝楠喃喃道:“出现在我背后,我吓得厉害,大声呼救,然后你给我的那张符,就从垃圾桶……里焚烧起来,那两个鬼魂很快就消失了。” “但我感觉她们,好像并不是要让我死的,是她们拖住了我。”王芝楠急切地看着沈揆一:“你那张符,你是道士吗,你能找到朱槿的灵魂吗?” “我能找到她,”沈揆一双手交叠在一起,道:“不过你先要告诉我,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王芝楠触电似的一震:“你说什么?” 沈揆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徽章,放在了她面前,道:“你在Michael的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王芝楠低头凝视着这一枚独特的徽章,终于道:“他让我看了镜子……我先看到我自己,随后那镜子里的东西就变了,不再是我的脸……我看到了朱槿,清楚地看到她从楼上跳了下去,而在她跳下去的那一瞬间,镜子中又出现了一张脸……我吓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之后朱槿真的跳楼了,我明明看见了,但我没有相信我看见的——” “你还看到了一张脸?”于葳问道:“是谁?” “是教务处的李主任,”王芝楠瑟瑟发抖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镜子里,但我怀疑、我怀疑他可能和朱槿的死亡,有关系。” 第九章 险境 王芝楠和贾曼瑶将警方封存好的朱槿的遗物交给了朱槿的父母,贾曼瑶搀扶着悲痛欲绝的老人家离开了寝室,而王芝楠却拦住了同样想要离开的李主任。 “还有什么事吗?”李主任扶了扶眼镜,很有耐心地问道:“贾同学已经跟我说了,她下个星期就要搬离511了,你呢?” “我不会搬,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件事。”王芝楠盯着李主任道:“事实上,我要说朱槿的遗物的事。” “遗物,”李主任道:“还有什么遗物没有交给她父母吗?” “她是有一些东西,”王芝楠道:“我觉得是可以作为证据交给警方,让警方重新断案的。” 李主任的镜片后面似乎反射出来一丝阴森可怖的光来,而王芝楠道:“这个校园贷的主要负责人,叫陈铭,不知道李主任是否认识他?” “我怎么会认识校园贷的人呢,”李主任矢口否认道:“校园贷是需要整改的,警方不是已经通令学校出台政策监管了吗?我知道你跟朱槿的关系好,非常恨那些逼死了她的人,但是——这是她的选择不是吗?你也怨恨不到其他人头上去。” “有人不给她活路,”王芝楠道:“我想她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人的。” 夜幕降临,于葳从班车上走下来,她看着看到冷清的街道上停留着很多出租车,雾气又缓缓升起来,在朦胧雾中的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好像擎天的巨人一般,在地上落下稀疏的影子来。疾驶的班车一路上带着她穿越霓虹和夜色中的城市,只有终点的学校里,才有了静谧。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晚的一条小路似乎多了一点诡异的气氛,她能感到露珠在空气中缓缓弥散,但是呼入鼻子里,却独独剩下了冰凉。 “沙沙,沙沙——”不知道是风吹过梧桐的声音,还是轻灵的脚步声,那声音明明很轻,但是却一声比一声急促,在于葳的耳朵里,忽然变得异常刺耳、异常诡异。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稀薄的雾气,但她总有一个莫名的感觉,像是有怪物要从这雾气中张牙舞爪地出来一样,或者更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追逐着她——虽然她知道她的眼睛能看到一切,但是还是让她觉得恐惧,在风中只有她轻微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每一声都刺激着她的耳膜,敲在她的心上。 她试图放慢放轻脚步,但却感觉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渐渐的她发觉,脚步声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确实是有东西跟在她后面的!她开始快速奔跑起来,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道路只有她的粗喘声,但身后之物好像是在驱赶她一般,如影随形着。 她开始不能辨别方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但是穿过雾气,她看到一盏半明半暗的路灯下,立着一个拖曳着长袍的人。他转过身来,使她无处躲避。 “My fair lady,”他露出了一个可怖的笑容来:“我们又见面了。” 四号女生宿舍楼,511寝室两侧的房间都是黑漆漆一片,自从朱槿跳楼的事情发生后,一个学生也无,整个五楼像一座坟墓一样死寂。 在这一片死寂之中,511寝室的门锁上传来了声音,有人在外面用钥匙开门。 王芝楠慢慢站了起来,她对上了打开门走进来的李主任。 “李主任不请自来,”王芝楠道:“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嘘,小心点,会吵醒别人的。”李主任依旧一副温和慈善的面孔,他似乎无意动粗:“好吧,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不过以后别这样了,也别再多管闲事。” 王芝楠用平静得过分的语气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李主任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威胁的意思:“将你藏起来的东西交给我,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吗?你交给我,我相信在你考研的路上,一定会顺风无阻的;你还想要什么,学生会主席,还有一等奖学金——这都不是问题,这些都唾手可得,只要把东西给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可以了。” “只要我不说,”王芝楠道:“那个校园贷背后是你操纵的,就可以吗?” “当然,”李主任道:“其实你交给我是最安全最保险的做法,毕竟警方已经判定朱槿,的确是跳楼自杀的,对吗?你拿着证据,也没有什么作用,更不能判我的罪。” “你为什么要逼死她?”王芝楠咬紧牙关问道。 “我哪儿有逼死她,是她自己想不开……”李主任慢慢逼近了王芝楠:“贪婪,贪婪是原罪,不是吗?她若是没有贪图美貌,怎么会欠下换不清的债?” “那吴娜和陈菲菲呢?”王芝楠道:“她们是什么罪,你也不放过她们呢?” “吴娜和陈菲菲——”李主任顿住了,他的三角眼中露出了凶光来:“你知道了什么?” “应该问你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王芝楠大叫道:“吴娜是被强奸怀孕的,她本来已经精神崩溃,你在知道了这事情之后没有半分安慰,反而全校通报批评,并勒令她休学甚至退学,逼得她在厕所里上吊自杀了!而陈菲菲,也不是捡书本不小心坠楼的,而是因为家里贫穷,她的贫困生特助被你屡次驳回,不得已在校园贷上借了钱,却还不起——也是被你逼得跳楼的!你这个恶魔!你想要干什么?” “你仿佛亲眼看到了一般,”李主任嘴里发出了“嗬嗬”的笑声,像是猫头鹰的叫声一般可怖:“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王芝楠也不再后退了,她面无表情地指着门口:“自然是她们亲口告诉我的。” 骇然之下,李主任回过头去看,却见身后黑乎乎的一团模糊,而幽暗的走廊中忽然狂风乍起,一团黑雾立即汹涌过来,像黑色的波浪一样,一副要把李主任生吞活剥之势——那黑雾之中渐渐浮现出三个人影来,以一种奇怪的扭曲的姿势,缠绕在了一起。 李维明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感到像刀劈开了胸膛。无限的恐惧,使他哆哆嗦嗦地转身就跑,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避无可避,大声嚎叫着。 黑雾中的三个鬼影霎时冲了上去,却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在了一寸之外。 “他是凶手不错,但他充其量只算是帮凶,”沈揆一将手放了下来:“还有真正的主谋,我要问他一些问题。” “不要杀我,我什么都说!”李主任很快扑到了沈揆一脚下,道:“的确是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他挑选出人来,让我想方设法杀了,每杀掉一个,就给我一大笔钱!我的校园贷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 “他是谁?”沈揆一问道。 “学生会会长,Michael——陈致远!”李主任涕泗横流地抱着沈揆一的腿:“是他干的,你知道他有强大的力量,对不对?我根本无法对抗他的……” 沈揆一早都觉察出了施加在亡魂身上的术法,她们三个之所以会被束缚在一起,都是术法的禁锢。而李主任的确只是个普通人,一点灵力都没有。 “他通过镜子选人,”李主任全都交代了:“选中了就会取她的性命……他说过,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十字架上的女人的图案,就是他要找的人。” 沈揆一还没有说话,忽然从他的口袋里传出细小而尖锐的哭叫声,他伸手掏出了古曼童佩饰,只见小小的孩童嘶声力竭地哭喊着,敲打着束缚他的玻璃套。 沈揆一神色一变,他掏出镜子碎片来,嘴里轻轻念动了几句,就看到碎片里忽然黑烟缭绕,而当中很快显现了一个十字架上挣扎的女人的图像。 “于葳——”沈揆一意识到了于葳可能身处险境,然而下一秒,他看到面前这三个亡魂忽然尖叫了一声,稀薄黑雾迅速向中间汇集,仿佛在半空之中有一条绳索一般,绳索的一端绑缚在亡魂的身上,正把她们拖曳着飞速前行! 沈揆一立刻立即伸出两指,指向半空之中,画出了一道符文来,顿时有游龙一般的两道光芒左右夹击,硬生生将三个鬼魂拉住了,然而对面的力量太强大,沈揆一刚刚想要拉动自己施的符咒,却看到雾气之中像是一条黑蛇张大嘴巴吞了过来,他分心躲避的一刹那,就让这三个鬼魂被拖走了! 沈揆一一轱辘翻起来追了过去,他的速度明显比不上游魂的速度,只能在她们身上加了一道追踪符,才勉强没有迷失方向。 而此时的于葳,在一片黑暗之中醒来,她惊恐地看到四肢被锁链牢牢锁住,平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 而对面,正是那个绑架了她的男人Michael,他对着镜子,一动不动。 “你醒了,”他转过来笑道:“我的仪式也要开始了。” 灯火一瞬间亮了起来,于葳发现这个地方不止他们两人。 第十章 镜灵 于葳看到她的头顶上空,居然还悬挂着三个鬼魂——之所以说悬挂着,因为这三个鬼魂的确是被一道雾化的绳索捆在了一起,他们的面容模糊,但是也能依稀看出是建筑工人的打扮。 “这是、这是——”于葳忽然明白了:“当初建大楼,遭遇意外事故遇难的那三个建筑工人?” “没错,”Michael道:“我将他们的游魂捆绑了过来,虽然不太新鲜了,但是好歹还有用处。” “你到底要干什么?”于葳大叫道:“放开我!” “当然是献祭了,”Michael的眼睛变得猩红,面容一会儿温柔一会儿狰狞:“集齐七个人灵魂,是为伟大的洛夫古德伯爵复生的阶梯,他将从死亡之门走出来,获得永恒的生命。” 他忽然伸手一指,于葳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脱离出来,她一瞬间疼得几乎要闭过气去,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手臂上青筋暴起。 痛楚从身体深处迸裂开来,她整个人都要被拆散了一般,浑身上下五一不疼——头疼更是嗡嗡作响,好像一千面大鼓在她耳朵旁边敲响了。 这种痛苦维持了几分钟,她就感到了解脱,似乎卸下了压在她身上的千斤重担一样。她慢慢睁开眼睛,却看到了自己漂浮在空中,身下是一具一模一样的肉体,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魂魄出窍了。 “很好,很好。”Michael相当满意,但是他似乎也在大喘气:“活剥生魂的滋味很痛快,我希望我的力量尽快复原,而不是借助他人的手杀人。” 在他的催动下,于葳身不由己地悬浮着朝他的方向移动过去,而另外三个灵魂也上下左右地翻腾扭动过来,从黑暗中伸出一条宛如黑蛇的绳索来,在半空中形成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凛冽狂风,将于葳和另三个灵魂卷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漩涡。 很快这旋涡之中,又出现了三个身影,于葳定睛一看,忽然认出了她们,应该就是在校园中自杀的三个女生,七个灵魂被巨力拉扯着,痛苦万分。 而此时的Michael把袖长的食指伸入了镜子之中,像搅动一滩水一样搅动起来,镜子很快现出黑色的光泽,里面云波涌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叫嚣着,翻滚着出来。 “来吧,我的主人,”Michael迷恋地**着镜子:“你的仆人已经为你准备了祭礼,你就要从古老的禁咒中重生了,你一定会回报我的忠诚的——”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沈揆一破门而入,他大喘着气,看到房子里的情形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他伸出手来,一条细若游丝的金线仿若流星一般腾空而起,打在了于葳这几个鬼魂的身上。 于葳被细线打在了胳膊上,被打得地方仿若被火灼烧一般,其他几个鬼魂都哀鸣起来,不过于葳发现围绕着他们的黑雾明显消散了许多。 然而沈揆一很快就将金线收了回去,他结了一个手印,左手飞速画了一个复杂的图案,这图案很快显出光明来,朝着Michael打去。 Michael一挥袖子,这符文便黯淡了许多,他有如狂犬一般吠叫着:“阻拦我的人,都要死!” 然而那一团明亮的符文即使黯淡了,却也越过他的身侧打到了镜子上,但也同样反弹了回来。不过它并没有熄灭或消失,而是分裂成若干细小的光球,将镜面包裹住,有如蛛丝一般,向四周蔓延过去,而整个镜子在光球的照耀下,里面奔腾的黑雾有如退潮的水流一般,往后退缩了许多。 “本事不小,”Michael收起了轻视的神色,“东方古老禁咒,我也要观摩一下。” 他的手抬起来,包裹着于葳的黑雾像电火花一样噼噼啪啪作响,骤然凝聚在一起,朝着沈揆一的方向扑了过去。 “小心——”于葳大叫道。 沈揆一灵敏地翻了个跟斗,躲在了铁床之后。他很快就祭出了金线,这金线暴涨数倍,迎着黑雾而去,将其紧紧缠绕起来。沈揆一站起来,食指勾住无名指,指尖向下,大姆指、小指指尖皆收入掌心,捏了一个诀出来,而他的脚下也在一步一动,似乎在走着特定的步伐——很快脚下就出现了七个亮点,这七个点逐渐增亮,沈揆一一伸手,源源不断的光源就汇聚在一起,他像推出去一样向前一挥。 沈揆一的术法不是奔着Michael去的,他要摧毁那面镜子——于葳就看见Michael指尖已经凝聚了黑色,趁着沈揆一在做法的时候,打了过去! 于葳什么都没有想过,立刻扑了上去,替没有准备的沈揆一拦住了这道黑影。 她感觉自己的魂体像是破碎了一般,无数道黑影穿过了她,她就像是一个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沈揆一感到自己的心狠狠一震。 此时镜子中已经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从黑暗之中露出了一张脸来,Michael准备反击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立刻扑了上去,然而却被逐渐贴合在镜上的光源狠狠弹射了出去。 镜中的黑雾逐渐退散,里面的人影发出了不甘的吼声。Michael发疯一般想要将光源拉扯出镜子,然而都是徒劳。他抓住了空中的亡魂,想要把他们塞进镜子里,却被沈揆一掌拦了下来。 镜中的人影很快模糊了,而镜子在最后一道强光的合拢下,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地碎片。 Michael大叫一声,他的身体开始战栗起来,像是哭泣,像是祷告,在一阵低沉的絮语之后,这一具身躯缓缓倒下,从中脱出了一个细小而敏捷的有如银针一般的东西,想要跳进离得最近的一块碎片之中。 沈揆一怎么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一道符文打过去,就见这东西奄奄一息地坠落在了地上,不甘地左右摇摆了一会儿,被沈揆一捉住,收在了木匣子里。 于葳从长长的梦中醒来,感觉浑身上下无一不痛,之前的记忆逐渐找了回来,她强撑着跳下了床,就看到沈揆一从门外进来,关切地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于葳惊讶道:“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沈揆一笑道:“朱槿、吴娜和陈菲菲,还有三个建筑工人的亡魂,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李主任的罪证已经交给了公安局,由他们量刑定罪。” 于葳想起前因后果,道:“原来朱槿看到的鬼魂,是陈菲菲和吴娜在提醒她,叫她避免被李维明伤害——但是朱槿没有理解,在绝望和恐惧之中自杀了。这一切的操纵者Michael,他到底是什么人?” “Michael事实上不是人,他也不是亡魂,”沈揆一解释道:“他是个镜灵。” 镜灵是镜中而生,依镜而活的灵物,这在西方的童话故事中就有提现,比如白雪公主的故事里,王后所用的魔镜,并不是镜子本身有魔力,而是镜灵在作祟。 “Michael的主人是中世纪法国的一个著名的贵族家族,”沈揆一道:“这个家族以黑暗的巫师术法而闻名,而本身与法国权贵阶层的紧密联系,使得这个家族逃脱了惨无人道的宗教审判,但家族的辉煌也一去不复返。Michael是在主人罗瑟?洛夫古德手上具备了灵识的,同样的,他也见识到了罗瑟对巫术的纯熟运用,并且慑服在罗瑟强大的法力之下。” “但是再强大的巫师,也是会死的,”沈揆一道:“唯有镜灵得到了永生,他对自己主人的死亡不能释怀,但他被一个禁咒困在了镜中,直到两年前卢浮宫在英国的巡展上,一名工作人员不小心将一滴血滴落在了镜子上,使得镜灵脱出了镜子。” “那镜子就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一枚?”于葳道:“但他是如何从西欧跑到了中国来的呢?” “这就要说到学生会会长陈致远了,”沈揆一道:“他组织了一个社团,但是玩的都是些恐怖游戏,请仙之类的,碟仙笔仙玩过了之后,有人提议玩Bloody Marry游戏,所谓的血腥玛丽最初是一个鬼魂的名字,也是一种西方的通灵游戏,也叫镜子巫婆。玩的时候没有召来玛丽,倒是把镜灵给召来了。” 沈揆一解释道,镜灵并不能附身于人,他只能潜藏在人的神识之中,干扰和控制人的意识。这个名叫Michael的镜灵刚刚寄生的时候很是虚弱,直到最后也没有太大的法力,因为陈致远本身就是个普通人,承受不了太多的法力,所以镜灵只能找个傀儡做杀人的活计,这个人就是李主任。 “怪不得他说他的力量需要尽快复原,他不想借助他人的手杀人。”于葳恍然道:“他的祭礼需要七个人,七个灵魂献祭,真的能复活他的主人吗?” “每一个灵魂在肉体死亡之后,都应该去到该去的地方。”沈揆一道:“强行将亡魂从冥河之水中唤回,是违背天道的,也就是西方所说的‘against nature’,这样的亡魂无法在世间存活多久,当年的罗瑟伯爵也尝试过,但是失败了,我想他的镜灵应该也自以为在延续主人的事业。” “那他是如何挑选祭品的呢?”于葳道:“李维明说他通过镜子在选择。” “据说从镜中看到十字架上的女人的人,”沈揆一哈哈笑道:“就是纯阴体,他已经得到了三个纯阳体,也就是那三个建筑工人,还要寻找四个纯阴体,三阳四阴的献祭,能让他的主人复活。” 第十一章 堂奥 “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于葳道:“你说镜灵是可以往返各个镜子之中的,但是为什么就那么巧合地会来到中国,全世界有无数人,每天都在照镜子,为什么镜灵没有降临在其他地方?” “好问题,”沈揆一赞赏地一笑,又打量了一下她道:“你要是能走动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原因。” 于葳立刻精神起来,她匆匆穿上大衣,跟随沈揆一下了楼。 “呃,昨晚上我拿了你的钥匙,开了房门。”沈揆一摸了一下鼻子,道:“医院毕竟离得远,他们也不会治疗你灵体分离的症状,若是看到你魂魄回到肉身的那一瞬间,怕是要给你断一个癫痫。” 于葳哈哈大笑起来,却看到沈揆一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她,她顿时想起来自己奋不顾身替眼前这人挡住了暗算的一幕——她不禁烧红了脸。 “谢谢,”沈揆一似乎也觉得气氛微妙,“你很有勇气。” 于葳很想解释一下,她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就是上去挡住了Michael对沈揆一的攻击,但是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这个人救过她的命啊。 她和沈揆一走到书屋门口,有几个花痴的女生凑过来,但是被沈揆一温文而又彬彬有礼地打发走了。他让于葳仔细看这一片地方,问她感受到了什么不同没有。 于葳的确是感到了一些不同寻常:“我每次过来,总感觉你这里的空气更净润一点,让人觉得舒服。你这里前后的花草,似乎也长得比别处旺盛许多。” 沈揆一笑道:“你的感觉很敏锐。” 两人进入书屋,沈揆一从桌子里掏摸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布袋子来,叫于葳打开看。于葳从袋子中抓出一把不像是土,而像是一种类似纸张燃烧后的灰烬一样的东西。 黑灰色,片状联结,稍微一揉搓就变成了细碎的颗粒物,又轻又小,风微微一吹就消失不见了。本来于葳认为这东西就是灰烬——可是在放在鼻子底下嗅的时候,却什么味道也没有闻出来。 “这是什么?”于葳发问道。 “这是劫灰,”沈揆一用手拈了一片灰烬,缓缓道:“这东西确实是灰烬,但是不是普通的灰烬,它是劫烧之余。” 于葳一脸问号,“劫,好像是佛教的词语。” 沈揆一点头道:“佛教对于时间观念,是以劫为基础,来说明世界生成与毁灭之过程。有关劫之分类,诸经论有各种说法,不过公认的是——宇宙的一个循环成灭过程为一个‘大劫’。一个大劫包括‘成、住、坏、空’四个中劫,也就是说,世界是反覆地依循着成立、存续、坏灭、空无等四个阶段演化的。” 于葳有一点明白。 “坏劫的劫末,会有大火出现,烧毁一切,复重创立世界。”沈揆一道:“这东西,就是劫火烧毁一个世界留下的残余。佛经里说,大地须弥山渐渐崩坏。四大海水,展转消尽。大千世界及初禅天,皆悉洞然,无有遗余。是名坏劫火灾。” “大火烧毁上一个世界,”沈揆一道:“一个新世界就开始在劫灰之上。按道教的说法,这个地方就叫天初地源,是天地间,生气最旺盛的地方。从这里化出的气,乃万物之源,是六合太初之清气。你手上这东西,你猜是从哪里得来的?” “就是——”于葳不由得惊叹了一声:“这里吗?” “就是这里,就在你脚下。”沈揆一站起来,指着窗外道:“很多校园是建在焚尸场、万人坑上面,借学生的阳气镇压邪秽,但是咱们这所大学,却建立在天地生气最浓烈的地方,这也不是一件好事。” “为何不是好事?”于葳不解道:“生气可以给万物带来生机,不是吗?” “没错,”沈揆一道:“生气,是堪舆之人最希求的东西,所谓的风水之地,即藏风之地,得水之所都指的是生气,《葬书》中讲‘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是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生气聚集之地,就是上好的阴墓或者阳宅。” “但是生气太重,会承受不住的。”沈揆一道:“如果那地方做了阴墓,则墓中的死尸会异变,若是做了阳宅,则主人会倍感不适。” “那学校的学生们——”于葳惊讶道。 “这所学校之中的生气,已经被镇住了许多。”沈揆一笑道:“东方建了印刷厂、出版社;西方建了金属材料实验室;南方是个电厂,北方有一条穿过校园的河流,中央则是聚土为山的假山一座。” 于葳道:“我知道,你说的是镇物!” 沈揆一没想到她居然还知道“镇物”,惊讶道:“你知道?” “知道,”于葳道:“我以前去北京旅游,那导游说过,北京的城建不得了,有五大镇物,按道家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北京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设置了五个镇物,好像是要镇住地脉,东方属木,镇物是广渠门外神木厂的金丝楠木;西方属金,镇物是大钟寺的大钟;南方属火,镇物是永定门的燕墩;北方属水,镇物是颐和园昆明湖边的铜牛;中央属土,镇物是景山,景山聚土为镇山。” “没错,”沈揆一道:“学校借周围建筑,镇住了生气,但是也不能完全镇住,适当的生气外露,会使整个学校欣欣向荣。而镜灵别的地方不去,却来到了这里,就是感觉到了生气的汇聚。” “原来如此。”于葳恍然大悟。 沈揆一忽然微微“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了古曼童来,交给了于葳:“这佛童子已经温养复原了,昨天你出事了,还是他提醒的我,他和你之间的感应非常密切。” 于葳看到阿多天真地笑着,一双眼睛眨了眨——她珍爱地唤了几句阿多,将佩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谢谢。”于葳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此时书屋的大门被敲响了,王芝楠走了进来。于葳看到她就想起来一个问题:“为什么其他人在镜子中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的幻象,只有你看到的朱槿的死亡,并且看到了真凶呢?” “她是个seer,预言家,”沈揆一请她坐下:“她也是在透视镜子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这一与生俱来的能力。” 王芝楠预见到了朱槿的死亡,于是沈揆一想要她查看自己的命运。 “我看到了,”王芝楠边看镜子边道:“你像是是蛹,不停地作茧自缚,没有人能帮助你,但有人能给你安慰……” 她之后还说了什么,但是于葳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她知道是沈揆一不想让她听到,她只能观察沈揆一的神色,发现他神色一点未变,但是嘴唇却微微抿紧了,似乎昭示他的内心并不如表现的那般平静。 “你呢,”王芝楠对于葳道:“你想让我也帮你看看吗?” 于葳摇摇头:“你看见的只是我命运的剪影,而不是全部;看到的是可能发生的结果,结果却并不一定就这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旁的沈揆一却微微一怔。 沈揆一给了王芝楠一个好心的劝诫,她的天赋并不能被随意挥霍使用,王芝楠也是这个想法,她决意收敛起来,做一个普通人。 之后的日子,于葳渐渐成了烂柯书屋的常客,她喜欢这里的宁静,这里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依然能维持宁静的氛围。书屋的老板也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子后面,总会给她提前预备一张椅子。 其实书屋并不大,满满当当塞得全是书,造成一种空间拥挤、眼花缭乱的感觉,很有意思的是老板并不怎么收拾他的书屋,而每一次几箱子的新书到来的时候,却依然有地方摆放。 “我感觉你这里的空间,延展地很有意思。”于葳就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沈揆一:“我总感觉到,你这里似乎别有洞天。” 沈揆一摸着下巴走过来,露出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你说的别有洞天,是什么意思?” “说不上来,但是我感觉这一面墙背后有东西,被墙壁阻隔了。”于葳指着面前这一堵墙,补充道:“其他的墙壁,没有给我这种感觉。” 沈揆一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建筑学的词汇,叫堂奥。” “堂奥”是什么意思呢?若是按照字面意思解释,其实就是厅堂和内室。似乎就是一个外一个内了,然而在沈揆一的讲述中,并不认为堂奥就是建筑结构中的内外,或者说,绝不仅仅如此。 据他说,“堂”这个字,用很简单的话来讲,就是当你进去一个房间,打开门,看到的那个空间,你所有看到的那个就是堂,也就是基本上你打开能看见的东西就是堂。而“奥”这个词,是你打开的时候你没看到的,可能就在门后边,被门挡住了,或者是在下一进,或者是某个关起来的门后面。“奥”这个字日本人现在还用,他们会说“奥之细道”这类的话。 那么于葳现在看到的这个贮藏书的空间,在书屋里看到的一切能看到的,如桌子、椅子、书架,都是“堂”,而她没有看到的,她现在非常怀疑在墙壁之后还有东西,也就是说被墙壁阻隔的一切东西,就是“奥”——她认为墙之后,有一个“奥”的存在。 第十二章 厌胜 据沈揆一说,鲁班是第一个发明锁具的人,也是第一个在锁具里设置堂奥机关的人。堂奥这个词也是从他那里流传下来的,他是土木建筑的祖师爷。 “堂奥是个很玄妙的机关,”沈揆一道:“我们总觉得外在的世界其实是自己的投射,世界万物是随着心在转,我们对于主观的东西看得很重,外面的东西确实不一定是客观存在在那里,存在的也许是我们的心的一种反射,工匠设计了或者没设计,你觉得自己看破了阻拦在‘奥’前面的‘堂’,就能看到‘堂’之后的‘奥’。” 于葳一个字也没听懂,她瞪着沈揆一,“那么,我的感觉是否正确,这一面墙壁之后,是否有一个‘奥’的存在?” 沈揆一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有。” 于葳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来,她的感觉,一向没有错。 于葳感觉到了,并不代表她对这个“奥”感兴趣,她很快从书屋里挑选了两本书,搭车来到了东湖别墅区。 这里的一栋别墅里,住着她的好友孙慈,从前天就催她过来陪伴,因为孙慈和她丈夫赵峰又发生了口角,甚至到了动手的地步。 孙慈见到她就扑上来嚎啕大哭了一场,于葳清楚地看到了她半边脸颊肿着,袖口处也露出了青紫的痕迹,不由得怒不可遏——这个美丽而温柔的女人,怎么能经历这样的摧残? “赵峰他又要拿钱去赌,”孙慈哭得伤心:“我不给,他就过来跟我动了手……我就想不通,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心只想着赌博不顾家……” 两年前孙慈和赵峰的婚礼是羡煞旁人的,赵峰是个富二代,虽然不会经营,但是两个兄长特别得力,名下还有几幢高级别墅,为人也温柔体贴,和孙慈在一起简直就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婚后他们大概有一段很幸福的时光,但是后来于葳就发现孙慈似乎渐渐消沉下来,似乎遇到了不如意,但是于葳怎么问她也不说,于葳也就不再问了。没想到如今遮掩不下去了,赵峰不仅赌博,还家暴她。 赵峰赌个不停,已经将两套别墅抵押出去了,孙慈多次苦劝他,但毫无用处,如今更是遭到赵峰的厌弃。于葳安慰了良久,晚上的时候,也陪她一起睡了。 于葳算是浅眠,她半夜的时候忽然惊醒了。 她醒地莫名,也没有想上厕所,转身一看,孙慈蜷缩在一起,不多时浑身就微微颤抖一下,似乎在梦里也不得安宁。于葳将被子给她盖好,轻轻地拍了拍,刚要躺下,却忽然听到一阵桌椅移动的声音。 她不以为意,以为是楼上发出的,躺下去之后才忽然想起来,这里并不是她的房子,而是一幢独立别墅,她们睡的就是二楼,楼上哪儿还能发出声音呢? 于葳的毛孔立刻竖起来了。 她睁大了眼睛等待着,就听到在拉开桌椅之后,又断断续续出现了嘈杂的声音,像是四五个人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这几个人不一会儿突然开始吆五呼六起来,她甚至清晰地听到掷骰子的声音。 于葳越发觉得奇怪,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先拉开窗帘看了看窗外,发现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她穿上拖鞋悄悄走出门去,几间卧室都安安静静地,再往大厅走去,这声音似乎有些变大了。 可是大厅一片漆黑,赵峰没有回来。 开关就在手边,但于葳没有开灯,她循着声音渐渐辨别出一个方向来,就在大厅沙发左右,但是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是能看到阴物的,但是也是什么都没看到。 于葳借着投进别墅的月光,在沙发及沙发底下探索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但是声音不会欺骗她,这几个人明明就是在玩赌博游戏,而且正玩得兴高采烈。 于葳抬头看了一下,沙发上面的天花板其实设计有些奇怪,一条横梁穿过,看起来不是很美观——她就站在沙发上,发现距离横梁还有一段距离,干脆就搬了一个木椅子来,踩在木椅子上,这一回清楚地看到了横梁截面。 这一回她发现了东西,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因为她看到横梁上面有四个小木人,围着一张木桌子坐着,木桌子上有一个小碗,碗里有六颗比指甲盖还小的骰子。这四个小人,包括桌椅、骰子,雕刻地栩栩如生,甚至有两个小木人半蹲半站着,两只手还敲着桌子,像是兴奋地忘乎所以。 于葳的心砰砰跳动地厉害,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于葳伸出手来,将木碗从小桌子上拿了起来。她看到这木碗之中,六颗骰子露出的面上只有一、二、三,没有四、五、六。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将六颗骰子的面翻成四、五、六,然后将这只碗放回了桌子上,慢慢从椅子下来,回到了二楼继续睡觉。 后半夜就没有声音了,于葳即使心里有事,但是还是睡熟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和孙慈被赵峰的电话惊醒,电话那头赵峰的声音充满了兴奋,不开免提都听得清清楚楚,说昨晚上手气好得不得了,一下子赚了六十万。说前半夜输得厉害,还以为要一输到底了呢,结果后半夜开始,连连赢了起来。 “还说要给我买车,”孙慈气得哆嗦:“你看着,这六十万,他今天晚上就能全输掉!” 于葳今天心不在焉,不过却很认真道:“不会,我看赵峰之后的手气,一定非常好。” 两人匆匆上班,晚上下班的时候于葳就没有接着陪孙慈了,她来到书屋里,书屋里还有两个情侣逗留不去,这两人并不是看书,倒像是消遣厮磨来了。 沈揆一看到他们也觉得有意思,在沈揆一和于葳灼灼的注视下,这两人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匆匆挑了本书付钱走了。 于葳立刻坐在了沈揆一对面,她将昨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沈揆一不由自主道:“你第一反应是将骰子翻面,而不是将木人取下来。” 于葳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小时候,还没有被父母抛弃的时候,在农村老家里住了一些日子。” 她家老屋旁边,有一家是四世同堂,在村里也比较受人尊敬。只不过这陈家有一个毛病,每一代属兔的子孙生出来,就天生带了怪病,脖子上一圈红色疱疹,怎么治都治不好,流脓流水,痕迹也消不掉,像是脖子上被绳子绑住了一样。这种病去医院看了,就说是带状疱疹,民间把这种病称作“串腰龙”或者“缠腰火丹”,因为在胸腰部位的带状疱疹非常常见,在脖子上发疱疹的病例实在太少。 而且一般的带状疱疹治愈的可能性很大,而陈家这得病的人身上的疱疹往往变成坏疽,引发脑炎、眼球炎甚至伴随终身的疼痛,有失明和脑瘫的人。 最奇怪的就是他家只有属兔的人有这个病,其他属相的人都没有。而且每一代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家中人虽觉诧异,却无法弄清其中奥秘。后来他家翻修房屋,工匠师傅看了他家居室,认为房子有问题。大家分头寻找,果在一根房柱上找到了问题。在这根柱子上有一镶嵌进去的方块木头,取下这块木头,里面有一个小洞,洞里放着一个铁圈,圈里死死箍着一只白兔,白兔的脖子上也被箍了一个铁圈。陈家人将这东西放在油锅里炸了,此后他家再也没有患这种病而死人的事了。 “当时陈家人把那东西掏出来要炸油锅的时候,”于葳回忆道:“隔壁村里有个老头上门哀求了,但是陈家人将人赶了出去,后来东西下了油锅,这老头当晚上就死了。据说那东西就是他做工匠时,放在陈家的房柱上的,他施的法,被陈家破了,就遭到了报应。” 于葳道:“我昨晚上在梁上看到木人,还听到了赌博的声音,这应该是有人在做法害赵峰,但是赵峰和孙慈都好好地,只是流失了许多钱财,并没有伤害性命。如果我把这事情告诉赵峰,赵峰咽不下这口气,定然要从我这里问出破解的办法,把木人炸了,那个施术的人就会死,他的罪过,其实并不至死。” 沈揆一赞许地笑了,他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止勇气,还有仁心。” 于葳的脸稍稍涨红了,心里不由自主像小鹿乱撞起来。她偷眼去看沈揆一,然而沈揆一很快就正色道:“木工这个行业,很有一些可怕法子流传下来,能吓人,能害人,甚至能要了人的命,他们流传下来并且运用地最为纯熟的,就叫‘厌胜’。” “厌胜”意即“厌而胜之”,系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制胜所厌恶的人、物或魔怪的目的,在这种术法中,所用的物品称之为“镇物”。据说因为古时的工匠地位低微,很多无良雇主会对其肆意欺压,克扣工钱,当工匠们感到深深不忿时便会在施工期间以“厌胜”术进行报复,在屋内埋藏一些称之为“镇物”的物品。当房子建造好之后,入住的人的运程便会变差,轻则家宅不宁,时有损伤或惹上官非;重则患上恶疾、遇上灾劫、孩童夭折,最坏的情况下甚至会家破人亡,是一种非常恶毒的诅咒。 第十三章 牵机术 “镇物早先是人们用来以趋吉避凶,转祸为福的,镇墓、镇宅、镇鬼祟,甚至老北京的五大镇物,都是这个意思。”沈揆一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出现了下镇物害人的勾当,尤其是埋在地下、埋在房子深处的镇物,主人并不知道,也深受其害。” 于葳觉得背上一阵寒彻,“这种办法并不难,我要是跟谁有仇,就可以用这种办法害他了,只要按你说的,暗中布置,不叫人看到,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沈揆一道:“施行厌胜,也要有咒术,或者秘符,否则就是死物件一个,什么作用都没有。” “而且,”沈揆一笑道:“你见到的这个厌胜,其实做得比较轻,烧掉也无妨,那个施行厌胜的人并不会死,而会破掉相同的财——这个根据他当初施法的轻重,就会有相同轻重的反噬。咒人死者必死,心存善念者,得生。” 于葳按照沈揆一说的,一个月后又去了孙慈家里一趟,她早都已经知道了赵峰这一个月来手气绝佳,已经将之前抵押出去的两套房子都赎了回来,孙慈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而且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她怀孕了。 这一天晚上赵峰去应酬,于葳又陪着孙慈睡了。她当然有事情要做,等到半夜时分,她又听到了那一天晚上听到的骰子声、赌钱声的时候,就悄悄过去,准备将木人都取下来——之前她将骰子押大,帮助赵峰赢回了之前损耗的钱财,如果接着用这个办法,那赵峰之后赢来的钱财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了,而是不义之财,也会招来祸患。 于葳看到了木人,她伸手要将这些小东西取下来,却忽然看到这四个小木人变了,就不是一丝一毫的改变,而是大幅度的变化——神色忽然由专注和兴奋变成了忿怒,只见这木人脸上的双眉蹙到了一起,两片唇忽然都塌下去,是十足的生气和不满的神色,而这种转变不过是于葳将他拿到手的那一瞬间的事情。 于葳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四个木人脸上忽然有了人性化的神色,而且齐刷刷地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露出了阴狠诡谲的神色。 这神秘而又恐怖的、冷冷的瞥视,吓得于葳魂不附体,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从木椅子上摔落了下来,万幸摔在了真皮沙发上,她一轱辘翻起来,就看到头顶的横梁上,那几个木人也伸头看着她,还指了她的方向。 于葳看着他们跟人无异的动作神情,心中越发恐惧,不过她很快发现这一个木人从梁上坠落下来的时候,没有落在沙发上,而是摔在了玻璃茶几上,顿时就磕掉了一只腿,然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于葳本来已经跑上楼梯,想要将孙慈喊起来跑,然而当她看到这一幕,就觉得莫名可笑了。她随手从壁柜中捞起一个小茶碗来,朝离她最近的小木人砸去,结果这小木人就被砸断了头,身体也变得僵直起来,很快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如法炮制,于葳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小木人们撂倒了,她在碎渣之中捡起了小木人四分五裂的身体,第二天带给了沈揆一看。 “厌胜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沈揆一将木人解剖开来,木芯里露出了一张黄符来,上面红色的符文已经褪色了,但是依然鲜红刺目:“我看看,我看看——” 他很快就道:“这东西是镇物不错,但是有另外的人动过它,在它上面施了牵机术,让这东西变成了一个傀儡。法自术起,机由心生,术之运用,存乎一心,而这个心,是最不能测量的东西。” “怎么,”于葳敏锐地发现了沈揆一的情绪:“这个牵机术,是很不好的东西吗?” “很多人将傀儡和牵机术视为一体,其实不然。”沈揆一道:“傀儡好做,牵机万分困难。” 据他说,傀儡是将人变成东西的模样;而牵机是将东西变作人的模样。也就是说,傀儡仅仅是将人变得像行尸走肉一般,而在牵机术的牵引下,任何一样东西,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都能具有拟人的形态,而但是牵机术需要的东西非常骇人听闻,是人皮。 “人皮?”于葳吓了一跳,她不可置信地捏起一个木人看了半天道:“在哪儿呢?” 沈揆一道:“当牵机术施行的时候,人皮会与那样东西合二为一,你就看不到了。但是当术法被破了,就像这样——” 他把手里的木人翻过身去,食指在木人脑后细细摩挲着,过了一会儿似乎捏到了什么,他叫于葳仔细看,于葳瞪大了眼睛,就发现随着沈揆一的抽拉,一根细若游丝几乎透明的线慢慢显出来,这根丝线非常非常细,肉眼观测大概只有头发的三分之一,于葳试着去拉扯,却发现自己没法像沈揆一一样触碰到这根线。 “天啊,”于葳惊讶万分:“这是什么?” “这是牵线。”沈揆一道:“幕后之人用来操纵木人的东西。” “这和你的那一根,怎么说,法器?”于葳试着道:“有一点相似。” 沈揆一哈哈大笑道:“那可完全不同了!墨斗线和牵线,是两样东西。” 于葳这才知道沈揆一用来驱鬼降魔的东西,叫墨斗线。 忽然就见到木人身上轻轻爆出一朵黑烟来,随即一张薄如蝉翼的东西从木人身上滑落,这就是用来施法的人皮。也只有一瞬间,这人皮也变成了黑灰一撮。 “真是宗师人物,”沈揆一面色凝重道:“用一张人皮,牵引了四个木人。” “法术的痕迹尚新,”沈揆一细细查看着:“应该是这一个月的事情。你去问问你那朋友,最近一个月,有什么人来过她家。” 沈揆一断定,这木人的确是建筑房子的工人放进去的,因为赵峰早在一年前就开始赌博了,但是最近这一个月,有人发现了木人,并且在木人身上施了牵机术。 于葳就旁敲侧击地询问孙慈,孙慈果然毫无保留地对她说了房子里稀奇古怪的事情。她说房子最近莫名其妙地丢了许多东西,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想着要不要安装一个摄像头看看呢。 “这一个月来,我跟他生气,他那些狐朋狗友都不敢来,”孙慈道:“家里也就叫了你来陪我,要说还有谁登门的话,那就是我订做的大镜柜到了,来了个人到家来给我安装了。” 于葳看到的大镜柜是那种老式的、复古味道的衣柜,三开门,中间大门,二边小门,门上是镜子,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于葳细细查看了一遍,发现镜子和木板之间填充了一堆废纸,她将废纸取下来,发现是普通的报纸,但是报纸上全是有关离婚的新闻。 每面玻璃镜子后面都有报纸,而且都是有离婚声明的报纸,整板看得清清楚楚地是离婚两个大字,于葳将所有的报纸都取了下来,又问了安装镜柜的人的电话。 “这个人也是给我们装修别墅的工头,他现在又开了家具公司。”孙慈回忆道:“赵峰跟他关系不好,说他装修地一点也不让他满意,当时还准备重新装——被我拦下来了。” 于葳更加确信了,她回去之后就对沈揆一道:“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你看看这离婚报纸是怎么回事,这东西也能厌胜吗?” “报纸没有符文,”沈揆一道:“那就是念咒,也会具有同样的效力。你看看孙慈和赵峰,婚姻是不是快到了破裂的边缘了?” “如果没有孩子的到来,”于葳道:“我看孙慈的确是不想过下去了。” …… 此时距离孙慈所在别墅的不远处,还有一双眼睛在窥伺着他们。 “大师,”女人痛哭流涕苦苦哀求道:“您要帮我,帮帮我!我要得到他的宠爱,要让他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之前已经教了你回背术,”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道:“难道不管用吗?” “管用,管用!”女人道:“但是如今他老婆怀孕了!他想要孩子,不想跟他老婆离婚了!” 女人的身份不过是见不得光的小三,拼劲全力为博上位,之前就求到大师的头上,这大师倒也肯帮她,说专门有一个术法,能得到男人的宠爱,叫“回背”,说这父子不和睦了,兄弟闹别扭了,朋友搁气了,婆媳不合了,夫妻不恩爱了,都可以用这回背。 她起先并不太深信,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从大师这里领了两个柳木娃娃回去,放在了枕头底下,又偷偷叫男人喝了一道大师给的符水。然而效果出乎意料地惊人,男人果然在她这里热情倍增、流连忘返。 她惊喜万分,不敢相信就这两个木娃娃就能有这样大的能耐——然而大师说,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形象,书着男女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其意就是说用纱蒙眼,使男人看不到女人的缺点,只看到西施一般的容貌;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女人;用针钉手,随女人怎的不是,他也不能动手打人;用胶粘其足,使他不能迈开步子离开。 第十四章 猛犬 后来她对大师的本事是深信不疑了,包括大师之后让她去男人家里取来木人并放还回去,她也想尽办法做到了。 “大师,”女人道:“他没法离婚,就是因为他老婆拿孩子绑架威胁他!若是他老婆的孩子掉了,那他一定会离婚,和我在一起的!您一定要帮我!” 大师的眼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光芒来:“你想让我帮你,把他老婆肚里的孩子弄掉吗?” “是,”女人恳求道:“大师,您帮帮我!我什么都能给您!” “我什么也不需要。”大师道:“只是怜你一片痴心罢了。” 送走了女人之后,大师微微斜倚在躺椅上,脚下的大狗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睛,一脸精光地看着他,从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声。大师轻轻拍了一下狗头,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狗听的:“别急,计划……很快就会成功的。” 等于葳和沈揆一找到这个名叫王穗喜的建筑公司总工的时候,他还并不承认自己打做的柜子有问题,直到沈揆一在他面前拿出了木人,并作势要将之焚毁——他才神色大变,露出了求饶的姿态。 “你,你也是懂的?”王穗喜小心翼翼打量沈揆一,道:“同行?” “不是。”沈揆一道:“是同行一定要你死。” 王穗喜就战战兢兢道:“大师,大师,这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了哇!当初我先认识了小孙,我追求她有一段时间了,却被赵峰那王八蛋抢走了!赵峰是个好男人也就罢了,他不是,他对小孙不好!” 于葳道:“赵峰赌博,还不是因为你的厌胜?” “他在外面有女人,”王穗喜愤怒道:“换女人就跟换衣服一样的!这难道也是我诅咒的吗?我就是看到他是个花花公子,不能给小孙幸福,才在给他们装修房子的时候,往那梁上镇魇了东西,也就是想叫赵峰赌博,败光家产,早早跟小孙离婚!” “那大镜柜也是?”于葳道。 “也是,”王穗喜道:“我就是要让她早点脱离苦海,赵峰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的男人啊!” “那你还施了牵机术,是什么意思?”于葳道。 “什么术?”王穗喜不解道。 “牵机术,”于葳打量他的神色,道:“别说你没做过。” “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叫牵机术,”王穗喜道:“我就往他们家梁上放了木人,还在镜柜里放了离婚的报纸,这是我们木工流传下来的厌胜术,我从我师傅那里学来的,我知道有用。如今术不如人,被你们认了出来,我认了。你们想要如何,我绝无怨言。” “我要是烧掉这东西呢?”沈揆一道。 “也是应该。当初我施法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王穗喜叹气道:“师傅说得清楚明白,这东西害人也害己,被人发现了就是现世报,没被发现,先人下了后人遭殃。不是不报,只分早晚罢了。” “你恨赵峰不肯好好珍惜小孙,”沈揆一轻松道:“但是其实你并没有害死赵峰,只是令他破财罢了。而且我告诉你,木人已经被改动了一下,赵峰的钱财已经找回来了,而孙慈已经怀孕,所以你的术法,全都作废了,烧掉也没事。” 王穗喜长舒一口气,道:“小孙怀孕了?那赵峰,若是能从此收心,好好对小孙,我就别无所求了。” 王穗喜对牵机术一无所知,这也在沈揆一的预料之中,他说这种高深的道法的确不像是王穗喜能施展出来的,所以现在问题就是,难道在这一个月里,还有人进过孙慈的房子吗? 刚巧孙慈也打电话过来,说她有个好消息要和于葳分享,于葳匆匆赶到孙慈家里,就被孙慈抱住了:“医生说我怀的是双胞胎!” 于葳高兴起来,这样的喜事自然要庆祝一下,更何况孙慈说赵峰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特别好,也不去外面赌博了,每天早早就回来,夫妻两个,总算回到了当初恩爱的时光。 于葳忽然听到卫生间马桶抽水的声音,然而出来的人却不是赵峰,而是一个差不多二十七八岁,长相艳丽的女人,于葳似乎一刹间感到了这女人微微的慌张。 她很快就拿起门口的背包,匆匆离开了。之后孙慈才说她叫黄莉莉,是上门推销东西的,刚才借用了家里的卫生间。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做了一顿大餐出来,赵峰果然如孙慈说的,准时回来了,手上还捧着一把玫瑰,见到于葳还有点不好意思了。于葳观察赵峰是真有悔改之意,也算放下了心来。 吃过饭后于葳就要回去了,孙慈把她送出门,两人又在门口聊了一会儿。 “又起雾了,”孙慈抱怨道:“东湖这边,这一段时间老是起雾,害得我都不敢开窗户了。” 一团团微带寒意的浓雾蔓延开来,掠过身旁。别墅前面装着耀眼的高压水银灯泡的路灯也显暗淡无力,在翻腾缭绕的雾气中闪烁迷离。 于葳盯着远处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一团黑影略过,朦朦胧胧,看上去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然而那身影很快就从雾中出现了,竟然是一条大狗。 这狗身形硕大,四只碗口粗的腿,三角形的耳朵直直竖起,隐约能看到狗嘴里锋利的牙齿,它就这样打量着于葳,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于葳有点害怕,她拉着孙慈想要进屋去,然而孙慈似乎是见过这狗的,甚至还招手叫它快些来。 “是我们这一片一个老人养的狗,”孙慈解释道:“我见过好多次,不咬人。” 于葳还是对大型犬亲近不来,尤其是这样的豹犬,不过这豹犬似乎没有伤害人的意思,乖乖由着孙慈**,甚至还看着于葳,也摇了摇尾巴。于葳略略放下了心,这时候就听见一个呼喊的声音,果然是老人来寻他的狗了。 “下次我要用狗绳把它拴住。”这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虽然这狗看上去温驯听话,面容也是一脸憨厚,但是于葳到底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摸一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雾气的原因,这狗的眼睛乌沉沉地,看人就像人看人一样,让于葳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她坐上赵峰的车,车在雾气中行进有点困难,不过刚刚出了东湖区还没走上大道,于葳忽然在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揆一?”于葳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揆一也上了车,他的大衣已经叫雾气沾湿了,“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于葳忽然觉得车里的空间窘迫起来,她偷偷看向沈揆一,而沈揆一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从车上下来,雨已经夹杂了小雪,滴滴落在地面上,有着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赵峰没有将他们送入校园里,门口的还是太麻烦。沈揆一就将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披在了于葳身上。 于葳好一会儿才推拒起来,然而沈揆一走的很快,她只好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就这样盯着他浅色的亚麻衬衣——沈揆一是个喜欢敞开衣领的人。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着。 沈揆一的背影是柔和的,似乎被大雨模糊了轮廓。一头浓厚的头发散乱地垂落在耳侧。于葳也不知道无意识地盯了多久,似乎只要能走在他的身边,凝视着他,其他的都不再重要。沈揆一带给她温暖踏实的感觉,她此时并没有发觉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罕见,因为其他人并没有带给她这样的感觉。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于葳在温暖的室内脱掉了大衣,犹豫了一下就顺手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如果所有的厌胜术都是在暗中布置的,不能见光,那么盖好了的房子,主家也不知道匠人下没下厌胜,就由着这种邪术害人,只有等到灾祸降临了,才知道吗?” 沈揆一看了一眼她,“你的鼻子上,有脏东西。” 于葳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点凸起,像是泥巴点甩在了上面,她微微惊呼了一声,对着镜子才看到她的左半边脸上,竟然有两三个黑点。 “像斑点狗。”沈揆一乐呵呵取笑起来。 第十五章 自受其殃 “厌胜之术并不是邪术,”沈揆一道:“因为有用这种办法害人的,却也有能帮助居住者家宅兴旺,甚至好运连连的。” “而如果要解掉用来咒诅的厌胜,”沈揆一道:“可在新房落成之日,用三牲福礼,横扁一架,祭告鲁班先师,然后焚祭文一道并默念一遍符咒,然后取黑狗血暗藏酒内,将此酒送给工匠分饮,众工匠凡下厌胜者,自受其殃,这就是反咒。” “念什么咒呢?”于葳好奇道。 “恶匠无知,蛊毒厌魅,自作自当,主人无伤,木匠遭殃。他作吾无妨,百物化吉祥。”沈揆一念了一遍,道:“这个方法一定要使工匠无所觉,若是被发现了,也没有效用了。” “看上去镇物一下下去,除了下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一双穿墙的眼睛,真是躲也躲不掉。”沈揆一道:“但是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沈揆一就讲了个故事,说古时候有一户人家盖房子,仇家便买通了工匠,在新房之内下了镇物,一个埋在墙根下,一个放在了立柱里,主家一无所觉。 然而这户人家乐善好施,在饥荒到来的时候,开仓放粮,养活了许多灾民。灾民们就住在他家的大院子里,有一天晚上,有个孩子起来上厕所,去的地方明明是厕所,但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尿在了墙根下面,因为墙根下居然有一块土地塌下去了。 塌下去了就只好填补,填补的时候才发现了镇魇,因为一泡尿的缘故,厌胜就解掉了——而另一个厌胜更是奇妙,在他们发现的时候,那藏东西的立柱里全都是白蚁,而白蚁并没有完全腐蚀立柱,而是将立柱里的木偶吞吃掉了。 这样的故事沈揆一会说一些,但常常若有所思地说,似乎这些故事让他想起了什么一样。就在于葳以为厌胜的阴影已经过去的时候,她却忽然接到了赵峰的电话,说孙慈在医院里,胎儿不稳,让她赶快过来。 于葳吓了一大跳,匆忙赶到医院,就看到孙慈面色苍白,腹痛如绞,赵峰正在给她办住院手续。而医生说孙慈是有流产的征兆,因为一直见红不止。 “为什么会有流产征兆?”于葳道:“不是之前说,胎儿很健康吗?” 赵峰比她还难以置信:“每次产检,医生都说母婴都很健康,一点毛病都没有,这一次他们也说流产征兆很突然,像是外力所致。” 赵峰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因为医生怀疑他剧烈推搡或者殴打了孕妇,但是他没有,孙慈也说没有。 于葳焦急地蹬在病房外面,这时候医院里忽然来了个老太太,这人于葳也是认得的,是赵峰的妈也就是孙慈的婆婆。这老太太对孙慈很好,一见面就问儿媳妇身体怎么样,赵峰刚说了一句,就见老太太发怒起来,一把揪住赵峰的领子,差点就一巴掌打上去了。 “小慈是好孩子,你这辈子总共就做了一件让妈心满意足的事情,那就是娶了小慈,”老太太道:“小慈这样好的女人你还哪里找去,你还不知足,你还在外面有——有女人!今天那个叫什么莉莉的,找到我这里,说她怀了你的孩子,你、你找女人也就罢了,还让她怀了孩子!哎哟气死我了,她恬不知耻地说怀的是个儿子,让我叫她进门!”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赵峰也有如被雷劈了一般,喃喃道:“我都、我都快两个月没去她那儿了,哪儿来的孩子?” “这野孙子我不要,也不认!”老太太发了话:“你尽快给我处理去,要是让小慈知道了……” 赵峰铁青着脸匆匆离开了,目睹了一场伦理剧的于葳也怒不可遏,但是这怒火对着老太太也发不出来。很快孙慈那里血止住了,总算暂时保住了胎儿。于葳出院给孙慈买了一点吃的,路上又给沈揆一打电话,把事情说了一遍。 “孙慈刚才跟我说,她怀相特别不好,尤其这一个半月一来,”于葳道:“就跟生了场大病一样,浑身难受,尤其是肚子,经常剧烈疼痛,医院那时候也查不出来,现在又说是外力撞击的,孙慈说根本没有——” 沈揆一在电话那头沉默着,于葳知道他在思索。 “倒是像厌胜,”沈揆一压低了声音:“你现在在医院吗?能设法取到狗血吗?” 于葳听到医院外面有流浪猫狗的叫声,就道:“能取到。” “你将血点在孙慈的耳朵后面,”沈揆一交代道:“若是血迹消失了,就说明她被镇魇了。” 于葳放下电话,匆匆忙忙朝医院影像大楼走去,她记得那里有猫狗,然而中途却遇到了一只大狗,而这大狗就是之前在孙慈别墅那边遇到的豹犬,这狗直直盯着她,眼里似乎闪过不知名的光来。 而它的主人也在后面,见到她还笑眯眯地打了招呼。 “您好,”于葳就道:“这个,很不好意思开口,但是请问能取一点您的狗身上的一点血吗?” 于葳觉得这个要求简直烂透了,哪个主人能允许陌生人随便取走自己宠物身上的血,还不带说明原因的——然而这老人家似乎很和善,竟然同意了。 于葳蹲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了修眉刀来。 然而她对上大狗的眼睛,就从它眼睛里,清楚明显地看到了怨毒的光芒—— 于葳一瞬间吓得手中的修眉刀几乎都握不住了,她立刻站了起来,这时候却又发现大狗的神情还是那样憨厚,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但是她绝对难以忘记刚才那一瞬间。 于葳勉强说了句抱歉不用了,转身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那只狗为什么会这么具有拟人的神情,她还没有割伤呢,而且她也能确保自己只会割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毕竟只要两三滴血确认一下就行了,然而这狗居然能有这样令人发憷的神情。 她本来已经上楼,忽然又听到草丛之中传来狗叫的声音,原来是两只流浪狗打起来了,战况激烈,一只狗不敌而逃。于葳在草丛之中,果然看到了点点滴滴的血。 她推开病房的门,将老太太支开,在几乎沉睡的孙慈耳后轻轻擦了一滴血。 随即她就看到了非常匪夷所思的一幕,这一滴暗沉的狗血像是挥发在空气中一样,一会儿就消失无踪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于葳压抑住如鼓的心跳,她拿起孙慈的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了钥匙来。 沈揆一收到她的短信,也很快赶到了孙慈的别墅,两人一齐开了门,在孙慈家中仔细搜索起来。 “那东西可以藏在任何地方吗?”别墅实在是太大,翻找东西很不容易。 “任何地方,”沈揆一道:“卧室还是最有可能。” 但是这一次他猜的不对,两人已经把所有卧室的床还有柜子都翻遍了,枕头、被罩也拆了,床底下、柜子里也扒了,就差地板没揭开了,却依然一无所获。 沈揆一皱起了眉头,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古代孩子若是不被父母所喜,那就会被丢在茅厕里,又或者是从厨房打了水,直接淹死了。” 两人把厕所的灯打开,一寸寸搜寻起来——直到沈揆一忽然伸手,将马桶水箱打开,就见水箱之中,有一坨用塑料袋包裹的东西,打开了,竟然是一大包已经腐臭的鱼卵,旁边还用木牌刻上了孙慈的姓名和生辰! “如果镇魇成功,”于葳道:“小孙会怎么样?” 沈揆一道:“会自然流产,即使没有,产下的也会是畸形儿。” “呕——”于葳忍不住胃上翻滚起来,“这是谁做的?谁给她下的厌?” “谁会这么憎恨孙慈,”沈揆一道:“以及她腹中的胎儿呢?” 于葳脑中就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赵峰他妈说的那个“莉莉”,也就是死皮赖脸要嫁进赵家的女人—— “等一会儿,”于葳忽然道:“这个莉莉,不会是黄莉莉吧?” 她这么说着,很大程度上确认了,“黄莉莉,她假扮推销的上门来,骗了小孙!把这腌臜东西放进了厕所里,难道之前那牵机木人,也是她做的?她要有这本事,何必靠男人吃饭?” 沈揆一笑了一下道:“我看她背后还有人。” “那现在怎么办?”于葳道。 “天道好还,”沈揆一冷静地在锅里烧了油,一把将那包恶心的东西投了进去:“自作还自受。” 而此时的黄莉莉家中——又或者说,这是她和赵峰偷情的别院,黄莉莉和前来质问她的赵峰爆发了剧烈争吵。 “你当初跟我信誓旦旦说会跟她离婚,会娶我,”黄莉莉尖叫道:“如今她就是怀了孕,你就不肯离婚了?我也怀上了,一样是你的孩子!” “你还不明白吗,”赵峰也发了脾气:“这是个错误!” “错误——”黄莉莉跳了起来,却忽然感到身下一股热流沿着腿根流了下来。 “不,不!”黄莉莉捂住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救救我!我的孩子——” 然而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只徒留地上一滩血迹。 第十六章 鲁班尺 于葳下班回家,她走在通往校园的小径上。 一只褐色细斑的猫头鹰,用它那圆圆的、炯炯发光的眼睛,立在树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慢慢走来的于葳,看到于葳望过来,嘴一张,鸣叫起来。 于葳看到这东西,不知怎么反而觉得可爱,她停下脚步来,正要多看两眼,却忽然听到背后一阵窸窣的声音,从花丛里显出一个巨大的身影来,正是那条她之前见过两次的大狗。 说实话,这大狗的身躯的确庞大,从头到脚约莫也有一米多了,而它此时正紧紧盯着于葳,最终发出的声音既不是寻常的狗吠,也不是吱吱嘎嘎的呜咽,而是非常拟人的嗯嗯哦哦,间接发出嗬嗬的声音—— 于葳皱着眉头盯了半晌,心里越发没底了。她每次见这大狗,不知怎么总是心悸地厉害。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到这大狗忽然变了声调。 它发出了一种穿透力非常大的奸笑声。 对,奸笑声,于葳听了一秒,就忍不住头皮“嗡”地一声。 这东西笑得太像人了,就好像是对面一个人隐藏在大狗的身体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一样——又长、又响、又尖,带着志得意满和威迫。它冲着于葳的方向,一声一声地笑着,就好似于葳是它盯准的猎物一样。 黑暗寂静的夜空里,突然响起这种瘆人的笑声,还是一只狗发出的——于葳禁不住毛骨悚然。 下一秒这大狗就动了,它先是仰起脖子发出了高亢的笑声,脖子上一圈灰褐色的毛鼓胀起来,就像是套上了一个项圈一样。然后这东西就露出獠牙,奔着于葳的方向来了。 于葳汗毛直立,第一反应就是躲避,可惜当她要迈开腿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地方几乎没有能让她躲避的东西,她也不会上树。 于葳浑身像触了电一样,只能转身就跑,眼看着这大狗已经伸出了锋利的爪子,在月光下显露出锃亮的冰冷来。她忽然听到背后猫头鹰一阵尖锐的叫声,在她头顶上旋了一圈之后,又箭一般地朝大狗的方向扑过去,那狗猝不及防,身上被猫头鹰的利爪抓出一道血痕来。 那猫头鹰成功吸引了大狗的注意,于葳趁着这个机会,飞速朝西北方向跑去,她记得那里有一个工具房,是学校清扫校外马路而修建的,那里有时候锁着,有时候开着。 她飞也一般地跑过去,万幸看到了工具房没有上大锁,她立刻拉开了小门,跳了进去。 她伸手就要去锁门,肩膀上就狠狠一痛,原来是大狗已经赶了过来,一头撞在了门上,门缝里已经看到大狗尖锐的爪子,差一点就勾倒了她的肩膀。 于葳大叫一声,半跪半趴到了地上。她狠狠推挤着小门,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右手不经意间,碰到了铁锹头,顿时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砸了过去—— 这下子正好砸中了,那大狗头上顿时冒出血花来,它尖锐地嘶吼了一声,力量叫减弱了许多,于葳一把将门阖住,并且上了锁。 于葳只感觉浑身僵硬地像个木头一样,她俯身狠狠掐了一把僵硬的小腿,果然这一把下去,小腿就找回了知觉,痛觉也后知后觉地来了。 她蹦跳起来,从窗户外面观望着,就见到这作耗的大狗围着工具房旋了一圈之后,又箭一般地朝窗户的方向跃过来,窗户不堪重负,发出嘎吱的声音,似乎支撑不了多久了。 于葳惊恐万分,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两三次都按错了键,一个电话终于拨通了,却听到沈揆一那里竟然是忙音——而此时这大狗又一次扑向了玻璃窗,于葳已经清楚地看到了玻璃的裂缝。 玻璃破碎的声音太大,于葳被震得双膝跪地,她勉强直起身来,捏紧手中的铁锹,大喝一声,纵身扑了上去。她只看到大狗一双招子是那样凶戾和恶毒,似乎盘算着要一口咬掉她的喉管,将她撕扯地血肉横飞一样。 于葳气血上涌,和大狗隔着两步的距离,却被脚下的扫把绊倒了,硬生生扑在了扫把上,而在她扑过去的时候,大狗也扑了上来,于葳只感觉被胸膛下面扫帚上的铁箍扎穿了胸膛似的,感觉自己胸腔里的气体全都流失了—— “于葳!”顶头一阵风过去,她听到了沈揆一的声音。 她大喜之下,抬头就看到沈揆一的连从窗户那里露了出来,下一秒就跳了进来,顺手抄起一把铁锹就和大狗搏斗起来。 于葳费尽全力从地上起来,也拿起一把老旧的折叠椅,狠狠地砸了过去,她这一击非常给力,砸在狗腰上,顿时凹陷进去一大块,这狗哀鸣了一声,忽然一百八十度转了头过来,怨毒地盯着她的方向。 于葳牙齿都在上下相碰着,因为这东西它看你的眼神根本不像是一只狗——只见这狗的眼睛从黝黑变成了猩红色,它再张开嘴巴笑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让离得最近的于葳听得忍不住头晕目眩。 它腾身一跃。 沈揆一手一伸,从他的掌心中飞出来的一道极细小而又幽亮的光线,像箭一样刺进了躲闪不及的大狗的脑袋上。只听得这狗呦呦两声,似乎连挣扎都没怎么挣扎,就从半空中坠落在了地上——之后一切寂然。 好半天,于葳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沈揆一——这是怎么回事儿?” 沈揆一蹲在地上,于葳也忍着恶心走了过去,就见这狗的脑袋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约摸有筷子粗细,从后脑直贯到前面,这洞里黑红一片,还有腐浊的东西缓缓流出来,滴落在地上。 她再看这狗,浑身上下软塌塌的,一双眼睛依旧是猩红的,看得人浑身发麻。 沈揆一从狗后脑袋上摸了一会儿,抽出一根半透明丝线来,他掐了个手诀,刚念了一句咒——这细线忽然晃动起来,像是在另一端被看不见的一双手生生扯断了。 “断了。”沈揆一懊恼地拍了一下腿:“这一回又查不到了!” 于葳这才恍然大悟:“这是牵机术!” 沈揆一嗯了一声,在狗身上轻轻一揭,一张半白的人皮就轻而易举地脱落了,这张人皮非常完整,甚至连五官轮廓清清楚楚。 于葳再也忍不住了,她晕了过去。 沈揆一将她扶在了椅子上,他还要处理狗尸。一百多斤的尸体不是那么好拖动的,沈揆一带着铁锹想要在附近处挖个坑,没想到他在工具房后面就看到了一个大坑。这大坑明显就是新挖出来的。 沈揆一又惊又怒,因为看到了狗刨的痕迹,而最可怕的是,这个大坑的长度,居然和于葳的身高差不多! 这就是为什么牵机术是禁书,不许世间修行的缘故。为了修炼这门邪术,不仅要活剥人皮,而且开了灵智的东西,它即使具备人类的思维,往往也会受到邪恶的操纵。 这狗给于葳挖的坑,没想到会埋葬了它自己。沈揆一将狗尸丢进去,掀土埋了。之后他将于葳送进了医院——医院说于葳身体虚弱,倒没有别的毛病,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 然而这个修养,时间有些长。于葳一直陷入一种昏昏沉沉之中,沈揆一来了几次发现她总是在昏睡之后,才发现情况不对劲——他在于葳耳朵后面,轻轻滴了一滴狗血。 很快消隐无踪。 沈揆一矍然站了起来——于葳也被下了厌胜! 这个结果让沈揆一大吃一惊,他匆匆赶往于葳家中。于葳的居室很小,他搜检地毫不费力,但是并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东西。 沈揆一不信找不到,他又趴在地上,在角落里搜寻起来。这一趴下,让他忽然看到,木桌的四个腿,变成了三个,一只腿被工整地截去了三分之二的模样。 沈揆一比划了一下长度,他的神色就变了。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张脸,这张脸他小时候是很熟悉的,是经常见到的。但是现在,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了。近二十年过去了,他记得越发清楚,而且更加难以忘怀。 沈揆一回到了书屋里,他面对一面墙——如果于葳能看到,她就会知道,这是她曾经说过堂后有“奥”的地方。 他在这墙上有顺序地敲了几下,很快看到这一堵砖墙,每一块转头都动了起来,像是活了一样。它们重新组装,很快就出现了一个深凹进去的空间,沈揆一神色变幻,犹豫了良久,才伸手取出了一个宝函,打开宝函,就见里面静静安放着一本书和一把尺子。 他将尺子取了出来。 第十七章 故人 这根尺子是有一点长度的,黝黑的表面,上面大大小小刻着许多红字。 沈揆一拿在手上,又将宝函盖好放入了凹洞之中,复原了墙壁。 他回到了于葳的家里,将尺子对照桌腿,发现被截去的那半只腿的长度,恰好落在了尺子的“害”字门的“死绝”上。他比照长度,又将桌脚截断了一截,使尺寸落在了“财”字门上。 他匆匆做完了一切,又立刻赶去了医院,然而他没有见到于葳,医生说于葳叫人接走了,再一问,说是赵峰接走的。 沈揆一心知不妙,他一分钟也不再停留,又去了孙慈的别墅。门开了,然而沈揆一看到的是一双猩红的眼睛,他二话不说,就一尺子打了上去。 赵峰被兜头一尺打得一下子矮了大半,就像是缩水的衣服一样,他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然而沈揆一抓住他继续狠狠打了几下,就见赵峰不见了,取而代之地是一个巴掌大的小木人,这小木人栩栩如生,在地上跳来跳去,躲避着沈揆一的追击。 “于葳在哪儿?”这小木人动作很快,而且沙发桌子下面是他躲藏的好地方,沈揆一每次都差不多要抓住它了,却被它溜走。 小木人只是发出叽叽喳喳的细碎之声,像是在嘲笑沈揆一一般。沈揆一实在是愤怒,干脆掏出符来点燃了,这张符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追着小木人去了。 一个身影从台阶上跃下来,沈揆一知道她不是真的孙慈,也毫不留情地一尺子打了过去,然而这“孙慈”却身形暴涨,打一下长一尺左右,几乎将房顶的吊灯挤碎了。沈揆一也瞪大了眼睛,不敢再打了,要不然这木人会将房顶穿破了。 他很快发现这不是个木人,而是个石人。石人也有嘴巴眼睛,却盯着半空中的鲁班尺,露出了和人一样的神情,那一张扁平而恐怖的脸上,竟露出了垂涎和阴毒之色:“鲁班尺!你竟然有鲁班尺!是他——是他留给你的!” 石人将手边的椅子抓起来,扔向了沈揆一。沈揆一纵身一跃,堪堪躲避了过去。 “你果然认识我,我也应该认识你!”沈揆一喊道。 “当然认识你了,”这石人发出的声音是苍老的,而又带着志在必得的得意:“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声叔叔都不会叫了吗?” 沈揆一道:“顾叔叔,您和我父亲是至交,现在却要对着他唯一的儿子下手吗?” “好小子,倒要看看你学了你父亲的几手本事!”石人并没有丝毫手下留情,它甚至能从空中化出如同钢铁一样锋利的飞刀,笔直地刺入向沈揆一,沈揆一不得不祭出墨斗线,将石人牢牢捆住了。 沈揆一又在虚空之中画了个符,那石人见到这一幕,惊讶道:“你能画符了吗?不可能——” 它试着抵挡这符文泛出的金光,那一头沈揆一吃力地压着——然而没几下,这符文就像失了法力一样,波光粼粼地散开了。 “哈哈哈,”这石人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你的手已经废了!他不想叫你画符!你看看你画出的这是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它的手一挥,沈揆一就被一道红光击中,顿时倒在地上。而墨斗线也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从石人的身上脱落了下来。 “他不想叫你学道,”这石人一步一步走过来:“但是却把鲁班尺给了你!这东西在你手上没有用处,你把他给我,我就放你一马,你那个心爱的姑娘,我也可以饶她的命!” 沈揆一勉强站起来,又在空中画了一道符文,这石人哈哈笑着,没有躲避,反而迎上来——然而这一回让它吃了个大亏,因为这符文完全不像刚才那一道,而是充满了法力,竟然将石人的胳膊打断了,砰地一声落下来,杂碎了茶几。 “不可能,”石人大惊道:“你什么时候能画符了?” “你不知道我,”沈揆一又凝了一个符出来:“就像我也不知道顾叔叔已经堕入邪魔外道之中一样。” 这石人用不可思议的神色打量他,忽而又哈哈大笑道:“他竟然一个字都没对你说过!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它的手挥舞起来,房间中的一切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大风吸附在空中,随即劈头盖脸地朝沈揆一的方向打去。沈揆一躲闪地狼狈,却听这石人呼啸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夺了你的眼睛,废了你的双手,不许你接触道法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出走吗?哈哈哈,你一无所知!可怜的人!” 沈揆一苍白着脸,将石人施加在他身上的术法转嫁出去,“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事,他答应过我,总有一天会回来,告诉我一切的前因后果的——现在是你为什么要施术害人的事情!” 石人阴笑道:“这个地方,是我精心设计的髑髅阵的阵眼所在,我本来是想放过赵峰的,但他不知好歹,不肯将别墅卖给我,我只好在王穗喜的厌胜上添了一笔,让他赌博,输得一干二净,然而你那情人倒是聪明,看穿了我的法术,赵峰本来已经有了卖别墅的心思,却这样被她搅和了!” “那黄莉莉是怎么回事?”沈揆一艰难抵御着石人一波比一波猛烈的攻击:“她求到了你头上,想要谋害孙慈的孩子?” “不错,”石人道:“愚蠢无知的女人眼里只有情情爱爱,她从我这里拿了镇物,想要镇魇孙慈的孩子,结果不是被你破了法术,反咒了回去吗?” 面对石人来自不同角度的攻击,沈揆一几乎也要撑不住了,必须要想个办法才行! 只听“啪”的一声,沈揆一的手上结出一个掌心雷来,朝着石人的另一只手臂打了过去!石人冷笑了一声:“雕虫小技——” 然而它却没有看到沈揆一在背后祭出了墨斗线,这墨斗线宛若游龙一般窜到石人的脑袋后面,忽然从中揪出了一根长长的丝线来。沈揆一看得清楚,立刻又结了一个掌心雷,将那根丝线打断了! 轰隆一声,石人应声倒地,沈揆一却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这样做只是切断了那人的牵机术法,那人还可以随时牵动这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他谨慎地巡视了一圈,发现暂时没有什么异样,才上楼去,找到了仍处在昏睡之中的于葳。 “于葳,于葳!”沈揆一将她摇晃醒来:“快点离开这里!” 于葳醒来是醒来了,然而她的双目惺忪无神,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危险下。沈揆一给她批了一件衣服,半扶半抱着她,想要夺门而出——却忽然用余光瞥见身侧飞速闪过了一道稀薄的光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看到那光竟是玻璃反射的光芒,于葳手中暗藏着玻璃碎片,刚才是想要杀他,而他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了那差一点就割裂喉咙的一击! 于葳眼里的猩红一闪而过,她漠然而又邪恶地笑了起来:“小子,事情可没那么容易结束!” 她狞笑着,手中也结出了一道掌心雷,沈揆一避无可避,一下子被击中了肩胛,顿时趴在地上,似乎不能动弹了。 “真是虎父犬子,”她啧啧叹息了两声:“远不如你父亲,他在你这个年龄,已经有了令人仰视的成就——我相信他应该将鲁班书给了你,但是你应该只有半册。你想要上半册吗?你想要看全书吗?” 沈揆一知道这人是在引诱他,但是他还是为鲁班书的另一册感到炫目。 “我有全书,”她一步步走过来:“我已经全部修炼过了,你也是看过下半册的人,你知道那书的威力的,不是吗?没有人禁得住诱惑的。你跟我的话,小子,你就可以修习完整的术法了,你也可以平安从这里走出去。” 沈揆一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看了下部,就已经损失了许多东西。很难想象你这种看了全书的人,又为此付出了什么。” “哈哈哈——”于葳的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那都是为了得到更高深的道法,理所应当牺牲的东西!你父亲,不也看过全书吗?” 沈揆一摇头道:“不可能,他要是看过全书,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 他话还没说完,头顶又一道雷炸开,沈揆一被打得浑身瑟缩,痛苦地吼叫了起来。 “于葳”举起手来,想让沈揆一更加痛苦——然而她忽然眉头一皱,全身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你不能、不能伤害他!从我的身体里出去!” 沈揆一知道这是于葳开始在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了。牵机术是将人的意识降临在物体上,并且变化物体使之成为人的形状,比如石头比如木头,甚至低级生物像猫和狗也可以,但是牵机术是不可能控制人的,不能施在人身上的。因为人的意识加诸于人,这个不等同于附身,而是像精神分裂症一样,而后果比那可怕许多,极有可能会造成被施法人的死亡。 第十八章 桃符 “于葳,”沈揆一大叫道:“你要把他赶出去,把他赶出你的身体!” 沈揆一知道于葳要尽快控制身体,她自己的意识一定要战胜那人加在她身上的意识,否则她很快就会死亡。 于葳似乎被包裹在一团看不见的影子中,她清楚地听到沈揆一的话,也知道有人用她的身体正在伤害着沈揆一,她奋力挣扎,一点点挣脱了束缚。 沈揆一看到于葳痛苦扭曲成一团,他没有办法分担她的痛苦,只能紧紧抓住她的手,防止她在自己身上抓打。良久之后才看到于葳仰起脖子来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身体瘫软下来。 一根细线震颤起来,沈揆一立刻将它握在手中,一道金光在细线崩断之前,已经顺着另一端的细线游走了去。 于葳慢慢睁开了眼睛,“怎么样,”沈揆一立刻询问道:“你还好吗?” 她从沈揆一眼中看到了深切的关心,心中顿时一热,不由得哽咽了起来:“我……还好。你呢?” 沈揆一看到她流出眼泪,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别哭,别哭,一切都好啦。” 他这样不厌其烦地安抚着,却忽然看到于葳的神色已经从劫后余生变成了惊恐万状,她指着窗外:“沈揆一,你看——” 沈揆一一抬头,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但是他从于葳的神色中知道窗户外面发生了很不好玩的事情。而在于葳的眼中,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集了一大堆游魂,就这样阴森恐怖地飘荡在别墅周围,所有的窗口都被挤得满满当当地。更可怕的是,它们都没有头颅。 “髑髅阵!”沈揆一没有牛眼泪就看不到鬼魂,他需要于葳的帮助:“有多少个亡魂?” “很多,”于葳瑟瑟发抖,紧紧依靠着沈揆一:“成百上千的无头鬼!” 听到有这么多鬼魂,沈揆一已经祭起的鲁班尺反而放了下来,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在于葳看向他的时候,偏偏作出一副只能等死的绝望神情:“我、我没有办法对付这么多的鬼魂,看来我们今天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到手臂一轻,于葳将他推开,流着眼泪道:“那你不用管我,你不管我,你就可以跑出去!你快跑吧!” 沈揆一盯着于葳,直到窗外阴风撞击了窗户发出呲呲的声音,才似乎惊醒了他,黑暗模糊了他的轮廓,却叫他的眼睛显出深邃和温柔来。 “咳咳,”他洒脱地一挥手:“没有大难临头呢,我沈揆一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夜晚是黑暗注视着我,还是我注视着黑暗,也未可知!” 沈揆一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刀出来,念了一句咒,将刀尖插在了地上——地板砖蓦然从中间断成两截,而刀尖还在一直向下,很快刀身也下去了一半。 地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 沈揆一从口袋里掏来掏去,终于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圆的桃核来,他将桃核丢在了这洞里,顿时有苗自桃核中破壳而出,瞬间便生出数个枝条,如同花儿眨眼开放一般。于葳和沈揆一后退了十几步,就见枝木将桃核周围五六米内的东西紧紧围在其中,而枝叶仍然不停地向外伸展,像伸出无数个手臂一般。 “……泰山之阳,恒山之阴。”沈揆一念咒道:“千凶万恶,莫之敢于!” 很快便出现了一棵参天的桃树,树干笔直,无数枝条向外伸展蔓延,或是垂在地上,或是弯曲着弓起,枝叶辗转成为巨大的半圆形,形成了一张圆形的树网。因为桃木生来就有克邪之效,只见这些游荡在方外的幽魂们,只要凑上来便被不断盘旋伸展的桃枝瞬间网住,而它们一碰到桃木,就像是身上着火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一时之间数千幽魂无法抵挡,它们被下了禁制,无法离开此地,只能任由桃枝将之裹挟起来,化为一阵清风。 于葳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道:“这是什么东西,威力太大了!” “这是桃符阵,”沈揆一道:“并不是指春联,也不是画着神荼郁垒像的桃木板,其实桃符最早在《庄子》描述,是为‘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说的是桃枝生发成桃树,能辟邪压鬼。” “这东西有一个的话,”于葳道:“方圆几百里怕是没有鬼了!” 沈揆一不知怎么露出了肉痛的神色:“这东西我只有三个,今天要不是碰到了百鬼夜行,我是舍不得用的。” 他说是这么说,其实心中并没有在乎,他看着身边露出劫后余生之色的女人,忽然觉得即使将三个桃符全都用光了,也是值得。 很快天地间复归平静,而东湖区常常能见到的大雾,也顿时消隐无踪了。桃木又重新缩小,变回了一个核桃的模样,但拈在手上就像一片羽毛那般轻了。 “这地板砖,还有房顶的事情,你得跟你朋友解释了。”沈揆一看着地板中央的大洞,不好意思道。 两人从别墅里出来,于葳看到别墅门口有一只摇头晃脑的猫头鹰,不由得想起之前的事情:“当时我被那大狗追着,要不是一直猫头鹰救了我,我怕是早就被咬死了。” 沈揆一哈哈笑着,伸手一划,那只呆萌的猫头鹰就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在挨近沈揆一的时候忽然变作了一张纸做的飞鸟,轻飘飘被沈揆一收入掌中。 “这是——”于葳大感惊讶:“也是牵机术吗?” “不是,”沈揆一耐心解释道:“这是道门之间专门用来传递消息的东西,不具备有人的意识,名字叫‘飞鹞’。之前我不放心你,就在你这里放了一只。” 怪不得沈揆一知道她身处险境,千钧一发之际能赶来救她,这让于葳的心里暖洋洋地。 “那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于葳道。 “是我父亲的一位故人。”沈揆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大概有十七年没有见他了。他想要赵峰的房子,因为房子恰好在他布置的阵法的阵眼上,不过赵峰没有卖房的打算。所以他就想尽办法要得到房子。” “这个阵法,”于葳道:“就是你刚才说的髑髅阵?” “数以千计的死而无头的鬼魂作阵,”沈揆一皱着眉头道:“这种鬼魂大都因为罪恶,死在大刀之下,尸首分家,变成了无头鬼,灵魂是破损的。他这个阵法已经流通了气,若是阵眼也被打通,那这些他招来的破损的亡魂就能拥有健全的灵魂,就可以被驱使,做任何想要做的事情。” “我其实不明白,”于葳小心翼翼道:“人的死法不一样,但是灵魂跟肉体脱离,肉体无论千疮百孔,灵魂应该会保持完整才是。” “人的灵魂自然是完整的。”沈揆一道:“但是当你做了大恶之后就不是了。西方的说法是,当你杀了人,你的灵魂就会分裂。杀的人越多,越四分五裂。东西方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是相似的。在我们看来,若是人生前作恶,灵魂会变得不稳定。古时候刀下处斩的人,大都是罪有应得的杀人犯,他们被一刀砍在脖子上,魂魄会在一瞬间分裂,没有办法保持完整。这就是无头鬼的来历,他们缺少一部分东西,没有办法转世轮回。” 于葳就道:“那这髑髅阵,也是鲁班书里写的吗?” 她看着沈揆一,“我听到你和他说话,说鲁班书上下册,你只有下册,而他有全书。” 沈揆一道:“髑髅阵不是鲁班书中记载的东西,厌胜术和牵机术是。” 《鲁班书》古代一本奇书,据传为圣人鲁班所著。这书有偷天改命之功,有窃运天机之法,为天所恶。 “鲁班书传承微妙,”沈揆一道:“因为这书力量太大,自古至今没有一个学全的,而且在传承过程中,分为《法式》、《经》、《策》三卷,法式就是营造法式,是正儿八经的木工手艺。《经》也多和厌胜有关,因为古代工匠地位低下,常常遭到主家打骂和拖欠工钱的事情,为了保护工匠,他们有一些独特的镇魇方法,可以让主家遭受一点灾难,从而不敢过分苛待他们。这两套书,大都在木匠手中传承。” “唯有最后一卷《策》,”沈揆一道:“是学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道门所说的鲁班书,就指这最后一卷《策》,它分为上下两册。上册是术法,下册是解法。没有写明明确的练习方法,而只有咒语和符。” 第十九章 法式经策 “三卷之中,”沈揆一道:“讲木工建造的《法式》,学通了就是机关术的宗师,唐朝有会唱歌跳舞的机器人,能在天上飞的木鸢,还有三国时候的木牛流马,隋炀帝时候的御女车,都是学过《法式》人的杰作。” “《经》这一卷,”沈揆一道:“书上记载厌胜方法,镇宅、镇墓,甚至镇一城,镇一国,好的少,坏的多。我没有见过这本书,但是知道要么别看这本书,要么看了就不能停手,做了第一起,就会有第二起……要是哪天你不做了,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这书还不能一页一页的翻,必须是随便翻开一页,然后在这一页里挑,做的法儿也不能重样儿,否则也必死无疑。” “那王穗喜,”于葳大惊道:“他下了厌胜——” “他不过学了个似是而非的浅近东西,”沈揆一摇头道:“而《经》上记载的真正的厌胜术,差不多都能灭门破家。一下下去,祸害不止一代人,有甚至三四代都受灾殃的。然而也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埋在地下的镇物并不是永远都待在那里不动的,由于地风、地水的原因,时间长了会窜,而且一般都是窜回下的这家,所以学了《经》这一卷的,大都不得好死,就算他无恙,子孙后代,也要遭殃。” “最后一卷《策》,威力更大,”沈揆一道:“不能同时学上下册,我不知道他顾均隆是怎么同时修习完了,但是他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健全的人了。” “那修习这一卷,”于葳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沈揆一前面说得很仔细,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却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哦,那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了。” 于葳和沈揆一回到了书屋前,门口站了一个人,看到沈揆一就哈哈大笑起来。 沈揆一看到他也笑了:“田自清,你可真像个姑娘一样,姗姗来迟啊。” “是你传信的方法不对,”田自清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在赣西十方大山中,你的飞鹞飞不进来,我一出山才看到。” 他说着就打量了于葳一下,道:“就是她吗?” 沈揆一看了一眼他,田自清顿时道:“真是……气质佳人,气质佳人啊。” 于葳看出了他的揶揄。之所以说气质佳人,因为长得不怎么地罢了。于葳的长相确实一般,因为际遇的原因,甚至还有一点苦相,但是她笑起来却好看,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而在于葳的眼中,田自清是个到了岁数的人,不过精神很足,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眼睛也湛然有神,反倒衬得颌下胡子的硬茬有点突兀的感觉。 “你这一回请我帮忙,”田自清对沈揆一道:“可是有报酬的。” 沈揆一笑道:“先看你能不能治再说。” 田自清哈哈一笑,就朝于葳走过去,伸手似乎要按戳她的头顶。于葳吓了一大跳,“噔噔”后退了几步,跑到了沈揆一身后。 “别怕,你现在出了一点点问题,让他给你治。”沈揆一开了门叫他们进入书屋,“进来说。” 于葳坐下就问道:“我出了什么问题?” “你还记得镜灵Michael,”沈揆一搓了搓手,不自觉露出了局促的神色:“他对我出手的时候,你替我挡了一击吗?” 见于葳点头,他就道:“Michael的术法很邪恶,而且你那时候灵魂出体,所以给你的灵魂造成了伤害。” 于葳想起沈揆一说的无头鬼不能轮回,“我的灵魂分裂了吗?” “没那么严重,”沈揆一道:“从那之后你没什么异常,我估计应该是小问题。” 田自清就在她头上、脖子后面和身体几处地方轻轻戳了几下,于葳顿时感到耳边轰鸣起来,意识也渐渐模糊远离。她听到沈揆一和田自清在说话,但是具体说的什么,却听不到了。 “我的天爷,”田自清看到了于葳的魂魄,不由得死死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小打小闹了,她的灵魂不是完整的了,这几个裂缝,明显是术法击穿的,很难愈合,术法给她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沈揆一,这我可治不了。”田自清摇头道:“这一回白叫我来了。” 沈揆一没想到情况这么棘手,倒吸一口气道:“你的医术,也没辙吗?” “不是同一回事。她这种被术法击穿的,怕是难以转生了。”田自清忽然道:“不过,我知道有一种办法能将她的灵魂弥合完整,你也知道的。” 田自清说的方法,是鲁班书上册之中的一个法术,但是沈揆一只有下册,从下册之中他知道有这种术法,但是具体操作,却在上册之中。 “唉,知道了也没法儿啊。”田自清道:“首先你没有上册,就算有,也不能学啊。” 沈揆一就想起老沈对他说的话:“半部已然遭天谴……一部学全了,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 “我最近遇到了一个人,他有全册书。”沈揆一道:“而且他是我父亲的故人,他似乎知道很多有关我父亲的、我从不知道的事情,我现在很有些不知所措。” 沈揆一的父亲沈仲秋的名字,在道门之中,至今仍然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并没有师门,不存在传承,在游历天下的时候,得到了鲁班书下册,自学成才,之后他选择停留在了符箓三山,用整整十年的功夫将正一派的符箓和术法结合起来,成就足以开宗立派。 即算他那一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都被认为是去追寻更高的道法,或者已经窥到了大道的真谛—— 作为沈仲秋的独生子,沈揆一对父亲的感觉却是复杂的。他记得从记事起,父亲就对他很严厉,甚至对他做过相当冷酷无情的事情。最后他走了,却将鲁班书下册和鲁班尺交给了他。 “他说他知道很多我父亲的事,有一瞬间,我动摇了。”沈揆一道:“我已经等了十七年,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个十七年,当年的事,我一定要知道前因后果。” “等一会儿,”田自清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顾均隆。”沈揆一道。 “你倒是奇怪——”田自清道:“当年的方壶三修,沈仲秋、顾均隆和张芝山,志同道合,亲如兄弟,你刚才说顾均隆已经堕入邪道里了,即使你父亲也不见了,但是还有张芝山,你为什么不从张芝山那里,得到事情的真相呢?” 沈揆一愣住了,他道:“这么多年了,我竟然没有想到张天师!” 就像田自清说的,当年这三人情同手足,一同修习道法,如今顾均隆似乎知道当年隐情,那么张芝山也理应知道。 “那么她呢?”田自清指了指于葳:“你还救她吗?” “当然,”沈揆一道:“她救过我的命,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救她。” “你对她倒是不同寻常,”田自清似乎很有兴趣:“但是你的眼光,有点问题。我就没看出她哪儿出众了,这姑娘长得并不好看啊,也似乎不像是个脑袋灵光的主儿。” “相比于你所说的一切,”沈揆一笑道:“她具有另一样更重要的品质,勇气。” “我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田自清撇了撇嘴:“你看上了她了,她也欢喜你,你俩个是郎有情妾有意,是也不是?” “别胡说,”沈揆一否认道:“你知道我跟她没有结果的。” 田自清叹了口气不说话了,这时候于葳醒来,恰好听到了“没有结果”四个字,便道:“什么没有结果?” “没什么,”田自清道:“他对你的判断有误,你魂魄出了点问题,暂时没有办法,但是他保证会有办法解决的,你就指望他了。” 于葳望向沈揆一,后者也宽慰地看了她一眼,即使她心里忐忑,却也觉得暖意融融起来。 “走吧,”沈揆一笑道:“今儿我请客,请你们吃饭。” 第二十章 道医的职业生涯 三个人坐在馆子里,点了几样小菜,边吃边聊。 “我好像忘了跟你介绍,”沈揆一指着田自清道:“这家伙是个走街串巷的铃医,走方的,卖艺施治,听上去像是个江湖郎中,但他其实是个道医。” 沈揆一解释道医,说道医治病,在疾病的诊断,会考虑到命运、鬼神、风水等原因。是否存在流年不利,注定有此一劫难?是否是冤家债主来讨债?或者是邪妖克害所致?抑或是家宅、阴宅风水不吉导致的?在具体的治疗方法上,道医除了中医的针灸、汤药、金石、推拿、按摩之外,还会禳星延寿,驱邪治病、风水调理、符镇祝由等。 “不提,不提,”田自清喝了口酒,摇手道:“这一行被误解地太多了,世人哪里相信符咒治病,只说我们在江湖上乞食谋生,贩卖药物,吮痈舐痔,行动类似乞丐;倚持小技,强夺病家财物,贪求利欲,肆意妄为,心术又类似盗贼。窃取一点医学的皮毛知识,声称是奇术。把败草毒药,都说成是仙人赠送;把悬符驱邪等手段,诡称是神人传授。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他们把我们看做是走街串巷招摇撞骗毁家灭门的神棍。” “中医式微,道医更是衰弱地厉害。”沈揆一道:“诡称道医的,几乎都是骗子了,他们骗人钱财,犯下罪行,人们便以为所有的草泽医都是骗子了。” 于葳注意到田自清随身携带的东西,一个脑袋大小的铁圈,里面是铁丸。一个袋子,一个马口铁小筒,怪模怪样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是虎刺,”田自清看到了就解释道:“祖师爷爷当年用来给老虎嘴中拔刺的,你知道我们这一行,没事干也给动物看看病,说是兽医也差不多。” “别那么谦虚,”于葳笑道:“我记得《聊斋》里也有给狼拔刺的故事。” “那这个是什么?”于葳道。 “这是药囊名叫无且囊,”沈揆一道:“据说是秦无且用的东西,对吗?” “秦无且是谁?”于葳道。 “不是秦无且,是秦朝的一个医生,叫夏无且。”田自清道:“就是给秦始皇治病的医生。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听说过了吗?这个故事不是只有秦王和荆轲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发挥了作用,就是夏无且。他用药囊砸向了荆轲,并且提醒秦始皇负剑,最后才救了秦王一命。” “所以道医的祖师,难道是夏无且?”于葳惊讶道。 “夏无且也是道医,但并不是祖师。”沈揆一道:“他们这个源流,要追寻到上古祝由术,也就是巫医。” “那么真正的道医,”于葳听得似懂非懂道:“有什么治疗方法和例证,说出来听一听?” 沈揆一就笑道道:“让他给你说一说他的见闻,他行医这么多年,所遇无一不是疑难杂症,而他用的医方和治疗的方法,可谓是千奇百怪了。” “好吧。”田自清点点头,略微思索了一番道:“说一个我遇到的小儿怪病的故事吧。” 田自清慢慢讲述起来,说他周游天下,有一次在贵州的村庄之中,遇到一户人家。这一户人家请他看病,说他们刚生出来的胎儿,没有皮。 没有皮是真的没有皮,田自清看到的小孩浑身红彤彤地,像是一块炽热的火炭,没有表皮包裹,只有裸露在空气中的肉,稍微一擦蹭,就鲜血直流。 “是畸形胎吗?”于葳问道。 “不是。”田自清道:“人的身体与五行对应——肺为金,主全身皮毛;火为心,主血液;木为肝,主筋脉;肾为水,主骨;脾为土,主肌肉。” “那就是这个小孩的肺气不足了?”于葳试探道:“也就是金气不足,没有生出皮毛来?所以你对症的方法,应该是补足他先天缺乏的金气。” “对,对。”田自清笑道:“但并不是补足金气,而是要补足土气。” “土生金,”田自清道:“那小孩为什么缺乏金气,因为他娘当时怀孕的时候,他家刚好死了人,孕妇不能冲煞,便搬到了院子外面的高脚楼上。那高脚楼是竹木所做,离地两米,整整九个月,孕妇几乎脚不沾地,受胎的时候,就没有得到土气。” “无土不生金,”沈揆一道:“要平衡这孩子体内缺乏的土气,所以田自清用老牛犁过的耕土磨碎包裹住孩子,三日之后就长出了皮肤来。” “原来如此,”于葳觉得非常有意思:“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无奇不有地多着呢,”沈揆一道:“他不止这一个故事。” “那就再讲一个呗。”于葳强烈要求道。 “第二个病症很有趣。”田自清笑道:“一户人家里有一对姐妹,感情很好,姐姐嫁得了一个如意郎君,可惜不久之后生病死去了。” “姐姐去世后不久,这个妹妹便忽然大病了一场,等她醒来的时候,忽然举止、动作、形态无一不肖似死去的姐姐,”田自清道:“更骇人听闻的是,这个妹妹张口就自称自己是姐姐,家人诘问之下,她说是姐姐的魂魄附到了自己身上,为什么呢——” “因为她说姐姐去了阴间,阴间的阎王爷说她和丈夫的情缘还未断绝,理应还阳,可惜尸身已经腐烂,小鬼就把她送到了妹妹身体里,从此之后,姐妹同体。”田自清道:“这事儿在那个村里都成了奇谈了,由不得大家不信,因为这个妹妹各方面实在是太像她那个死去的姐姐了,甚至她还知道姐姐家里放着钱财的隐私地方。” “姐妹同嫁一夫,本是美谈。”田自清道:“村里人也都极力劝合,可惜这男的却不愿意,就是不肯娶这个妹妹,后来硬是拖了两三年,让这个女子郁郁寡欢,卧病在床日渐不起。” “后来呢?”于葳问道。 “后来田自清来到了这个地方,听说了这个事儿,就去瞧这个女子的病。”沈揆一道:“看了以后开了个方子,说保准能治好这个病。按照他的方子,用药调水给这姑娘服下,结果让人大为惊异——喝完药的第二天,这女子就下地了,行走如常人,和没生病一样。更让人惊叹的是,你再问她她姐夫的事儿,她就捂住耳朵怒目而视,说得多了,还会把你骂走。” 村里的人都惊叹地不得了,她姐夫闻讯也过来看她,果然这姑娘就不让他进门了,还说让他赶紧再娶,以后别见面了什么的话,很是绝情的样子。于是大家都去问田自清,田自清就告诉了他们是怎么回事。 “这女子并非是让姐姐的魂魄附在了她身上,而是因为她自己喜欢这个姐夫,想要嫁给他,所以才编出这样荒诞的故事来,让大家以为是夙缘,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姐夫了。”田自清道:“可惜这个姐夫不领情啊,这女子一腔心意落空,只能单相思。治疗单相思的方法很简单,无非是得偿所愿罢了,可惜这种妾有情郎无意的事情,是没办法的。我把这种女子单相思而不遂的病症,成为‘妄缘’,就是虚妄的缘分,最后没什么结果的。” “那你给她喝的是什么药?”于葳道。 “就是用松化石研成粉末,调水服下就行,也不需多少,一两左右。”田自清道。 “松花石?东北的松花石吗?”于葳道。 “不是那个松花石,”田自清摇头道:“是松化石,松树化成的石头。” “松树化作的石头?”于葳惊讶道,“你说的这种东西,应该是植物化石吧?” “具体来说,是木化石,”沈揆一道:“是几百万年或更早以前的树木被迅速埋葬地下后,被地下水中的二氧化硅或矽替换而成的树木化石。” “对,就是这个木化石,”田自清道:“而我要找的不是被埋入地下的木头,而是被埋入水中的木头,也是幸运,这村子就在浙江金华,金华永康县的松化石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他们那里的松木是坠入水中的。” “我还是不明白,”于葳道:“木化石怎么能治疗相思病?” “不是相思病,是单相思,”田自清纠正道:“我的药,是叫她断情。” “为什么服用松化石,就会断情呢?”于葳不解道。 “因为生长成的松树,一者是活木,二者受太阳普照,乃是至阳;入水之后,没有太阳,只有阴水,又化成了石头——这就是阳极反阴之象。”田自清道:“由至阳化为至阴,就如同一杯开水放进了冰箱里,这种反转的力量,是巨大的。” “而这女子的相思病,就是热切地爱慕一个人,心中就好像有一团火,烧得太旺,该怎么办呢,”田自清道:“服用松化石,就是依照松化石的本性,阳极反阴,让火化为水,让阳转为阴,让一腔熊熊燃烧的爱慕之心化为冰冻的水,令人忘情绝念。” “原来如此——”于葳感叹道:“知其症而下其药,您真可谓是洞察世事人心的国手大夫了。” “无非‘解惑安神,扶正祛邪’八个字,”田自清道:“这不过都是寻常案例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第二十一章 方仲永 深夜,挂着“洗浴城”三个字的招牌下,其实是一家大型地下赌场。 广阔而封闭的大厅之中,热火朝天地赌博正在进行,更惹眼的是间或出现的舞台上面那些正在热舞的舞娘们。美丽的姑娘们身着诱人的服装搔首弄姿,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在她们身上,仿佛让她们的轮廓变得模糊不请起来。 这一张桌子上,两个人对坐着,身前杂乱地摆放着一堆筹码。两个人的眼睛都红彤彤的,像是得了热病一样骇人。但是旁边的赌徒们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他们男人的脸。在赌场里通常不允许拍照、摄像,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避免让人们发现自己的脸是多么扭曲和恐怖。 左手边这个中年男人紧紧的盯着显示器上的牌路,旁边的倒计时数字越来越小,代表着距离下次开牌时间越来越短。在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个男人一咬牙一闭眼,终于将所有的筹码摆放在一个1赔10的小方格内,他有可能是将自己的全部财产都压在了下一次的牌局中,输了的话,他将一无所有;赢了的话,他将赢得比之前多10倍的人生价值。 而他对坐着的男人压了另一个方格,这个男人气定神闲,仿佛对自己有着无穷尽的信心一般,他甚至朝对面的男人投去了蔑视的一瞥。 倒计时结束,荷官掀开牌面。人群发出一阵感叹声,有兴奋的,也有懊丧的。果然是这个气定神闲的男人赢得了赌局,他微微睁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着对手向后仰倒在一张椅子上,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桌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而桌上的人并不自觉。 “老板,”一名侍者走到吧台边上,对老板道:“不管用。” “我看到了,”杜老板放下酒杯:“难道是个高人?也不是啊。” 桌上这个名叫王启民的男人,已经在今晚连赢了十把,自从半个月前他来这里参加赌局,就几乎没有见他输过。赌场的庄家自然是不会坐视他把把都赢的,他们自然有办法叫这个人输。 有的赌场碰到这样的人,会破了他的千术,或者干脆诬陷他出千,将这人赶出赌场去——但杜老板的赌场,却没有这样不礼貌的事情。当然不是因为他玩得起,而是因为他还有其他的办法。 杜老板养了几只小鬼,这些小鬼是很听话的,赌场里有谁能连赢,那他的气运无疑是旺盛的,这些小鬼就被杜老板派过去,负责扑灭他肩头的火。 这个方法百试百灵,有许多人上半夜赢得轻松,下半夜却输得惨烈,谁也不曾怀疑,也不知道自己的气运被小鬼拍打,损耗了多少。 但是刚才那个十连赢的男人,他肩头的火其实不旺,比起另外几个,以杜老板的观察,他今晚应该只是赢多输少而已,但实际上,他小半个月一直都在赢。而两个小鬼在他背后拍拍打打,两盏灯几乎都叫给拍灭了,这人依然在赢。 “这和他的气运没有关系。”身后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放下了酒杯,不紧不慢道:“他有一双点金手。” 杜老板心中微微一惊,他并没有发现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背后,而这个人,居然看破了他的把戏。 “不管他摸到什么,都是他的财。”这人道:“真是一双好手,不是吗?” 男人心满意足地出来,夜风微微散去了他身上的潮热,他一步一挪地走入巷道之中,却忽然被数个影子紧紧缠住,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能动弹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惊恐地大叫道:“要干什么?” “我们只是对你的手,”为首的那个人正是在吧台和老板说过话的人,他轻浮地用刀尖在猎物的脸上比划了一下,“很感兴趣。” 沉墨一样的夜色边缘幽幽泛上血红色的迷雾,风的呼啸像野兽仰着头嚎叫。 黑夜的确会掩盖掉一切。 “大师,”电话这一头是男人心急的汇报:“我的杰作今天又进了一步……还差一点,很快就会成功了……大师,您会欣赏我的杰作的,对吗?” “当然,我一直衷心期盼着。”电话那一头苍老的声音传来:“它的确是伟大的杰作。对了,我记得它还缺一双眼睛是吗,你一直没有找到一双合适的眼睛。” “对,”男人道:“大师,您那里有合适的眼睛?” “我知道一个人有。”电话那头发出桀桀的笑声来:“她的眼睛,可不仅仅是阴阳眼。” 师范大学放了寒假,最近举办了一个比较受欢迎的主题活动“童趣匠心”,就是在全市范围内招募了四十组家庭,围绕陶瓷文化,采取寓教于乐的方法,让孩子与家长们通过参与互动,制作陶瓷。 这四十组家庭,有的孩子上高中,有的还在上小学,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有,图书馆门前的广场就是他们的集散地,于葳从那里路过的时候,还饶有兴趣地驻足观赏了一番。 “哗啦啦——”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孩被身后的孩子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推了一把,调色盘被打翻,这个孩子刚刚做好的陶瓷模具也被压垮了。 这孩子低头看了一会儿,便慢慢地重新和了泥巴,很快他的手上又出现了一个精巧秀气的模型。他着实比其他同龄,甚至高龄的孩子做的好许多。但别的孩子都有父母陪伴,他却没有。 于葳就走过去,温柔细心地问道:“小朋友,你做了一个罐子吗?” 小孩子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呆滞的,总是像是在自己思索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好像听到了于葳的问话,轻轻“嗯”了一声。 小孩子的手工非常精湛,也有人注意到了他这里,但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于葳就听到两个家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是他呀,”一个道:“那我知道,就是那个小时候特别聪明,说是神童,上了电视台和报纸的那个……听说越长越笨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道:“电视上那报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呢,说三岁就会背诵全唐诗,珠心算……我跟你说,神童都是吹出来的,哪有那么聪明的,都是噱头,电视台弄出来的噱头……现在被拆穿了吧……就跟普通孩子一样,甚至成绩还差许多呢……” 这孩子恍若未闻,继续把玩着手里的陶泥。于葳注意到他的手指非常灵巧,不一会儿就做出了一些憨态可掬的新颖图像。 这样心灵手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别人口中“越长越笨”的孩子呢,他的天赋只不过不在学习上而已。 “于葳——”于葳一听就知道是沈揆一的声音,她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了沈揆一和田自清在不远处朝她招手。 于葳刚才也陪着这孩子玩了一会儿,她对比自己做的东西,不由得笑道:“你做的很好看啦,简直有一双艺术家的手。” 她走了很远,回头还看到小孩似乎还在张望她,不由得挥了挥手。 “刚才那个小孩,就是坐你身边的那个,”田自清挠了挠头道:“我见过他。” 于葳讶异了一下,道:“你见过?” “他妈求到我这里,”田自清回忆道:“让我给看看,说她小孩越来越笨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小孩名叫刘悦然,家庭出身不错,当然这孩子出名不是因为出身,而是因为他的确是罕见的神童。2岁半时已经能够背诵30多首***诗词,3岁时能数上百个数,不到4岁就学会五百多个多个汉字,更是在围棋上颇有造诣。据说也给他做过智商测试,相当高。 只是后来在5岁上学的时候,这种得天独厚的天赋就慢慢消退了。刘悦然好像停留在了某一个阶段,渐渐被同龄的孩子赶超。他的父母自然忧心,因为当初刘悦然是可以进入少年班的,也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神童班,但现在却因为自身缘故,不被视为“神童”了。 “他父母逼着他学啊,”田自清道:“就是学不进去。你知道中国父母就是这样,到处想办法,要让孩子做回那个神童。他们还求到了我这里。” 田自清是本市著名的人民医院的名誉教授,一听这位母亲的要求,顿时哭笑不得。 “等会儿,”于葳笑道:“你是人民医院的名誉教授?” “我的医术,做他们的院长都可以。”田自清乐呵呵道。 第二十二章 七窍玲珑心 田自清这个道医,不走街串巷的时候,就穿起白大衣,跟普通老中医一个样,他还是个很有名声的中医。 刘悦然的母亲找到了他,请他给自己的孩子看病——她更相信刘悦然是患了一种“病”,使他聪明不再,而不愿意相信孩子短暂的聪明过后,智力不再超出常人。 “我跟她苦口婆心地说啊,说每个孩子都是有潜力的,但每个孩子的潜力都是有限的。潜力就像橡皮筋,不拉是资源的浪费,拉得太猛又会折断。”田自清道:“给孩子学太多东西,就会打击了他们学习的积极性,再下去就是厌学,儿童学习和教育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她不明白这个道理,追求那种表层的、表演性的、暂时性的‘神奇表现’,最终的结局,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说了不听,非要我开方治病,怎么办呢。”田自清摇摇头道:“我就给开了呗。” “你给小孩开方子了?”于葳道:“能开什么药啊?这不是病啊。” “对,不是病,”田自清道:“我就开了个耳聪目明方——这个差不多是在糊弄人,用荷花梗晒干为末,同何首乌滚水冲服当茶喝。” 结果没想到过了一些时日,刘悦然的母亲居然又来了,说好像有一点用处如何如何的,让田自清再开药方。这时候田自清就有点生气了,小孩明明没有病,非要说是病——他就给小孩开了方子,里面加了几味药材,性质相冲,没有什么其他毛病,就是小孩喝了会拉肚子。于是刘悦然每天喝了药就拉肚子,喝了药就拉,不喝就不拉。找到田自清,田自清就说小孩是没有福分,喝不了他的聪明药,也聪明不了了。 “我看这小孩,不像是不聪明的样子,倒像是反应迟钝。”于葳道:“像是理解方面出了什么问题一样。” 于葳对刘悦然小朋友的遭遇,还是挺感兴趣的。她第二日又去了广场,果然又看到了刘悦然。 她陪刘悦然玩了一会儿陶泥,就见刘悦然掏出了一个制作成型的陶罐来,道:“送给你。” 于葳受宠若惊一般接了过来,发现这个陶罐无论是从做工还是器形上,都非常精致。 她刚要说一声谢谢,却看到田自清走到了近前来,他拍了拍刘悦然小朋友的肩膀:“还记得我吗?” 刘悦然茫然抬起头来,盯着田自清没有说话。 然而田自清却神色微变。他眯起了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刘悦然,随后抓着刘悦然的胳膊,似乎在几处关节穴位上摸了摸。 “怪哉怪哉,”田自清喃喃自语道:“淤塞——” “什么东西?”于葳问道。 “这娃身体里面有一处地方被淤塞住了,”田自清道:“清气不上通,浊气不下降,清浊不分,脑子就是一团乱麻这样了。让我看看,是哪一处被堵住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针包来,取出金针就要往刘悦然身上扎——被于葳拦下了:“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带他去书屋那里。” 于葳哄着刘悦然收拾了东西,跟她去了烂柯书屋。 一坐下田自清就在小朋友脑袋后面一敲,人顿时昏迷了过去。他解开了小朋友的衣服,在他身上扎了十七八根针,他下针时候,用的都是细如牛毛一般的长针,有的扎半寸,有的扎一大半,有的甚至长针全部没入了身体里。 五六分钟后,这些针里面,有两根针轻微晃动起来,发出像是高压锅走气的“嘶嘶”声,吓了于葳一跳。 “心脏。”田自清将其他部位的金针取了出来,他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从针包里挑出四根稍微短一点的金针来,扎在了刘悦然的心脏位置。 一连扎了四根针进去,金针慢慢开始晃动了,过了一会儿又不动了。这时候于葳瞧见田自清的神色,简直可以说是震动了。 “不会吧——”田自清露出兴奋难名的光来:“再给我一根针!” 于葳往他手里又递了一根。 他在心脏位置摸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插进去一根针。然而,不过两三分钟,这五根针露在表皮上的针尾又开始晃动了。 “再来一根!”田自清叫道。 最后一共七根针扎在了小孩的心脏位置,这下这些金针才不动了。田自清大叫道:“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家伙是——” “七窍玲珑心。”沈揆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我也是第一次见。” “七窍玲珑心?”于葳道:“什么意思,那不是封神榜里面,比干的心吗?” “对,比干的心就是七窍玲珑心。”沈揆一道:“就是一颗有七个孔洞的心脏。正常心脏内有一个房间隔和一个室间隔,把心脏内分成左右两个心房和左右两个心室共四个腔,也就是四个窍,但是有的人天生会有七个窍,也就有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那不就是先天性心脏病吗?”于葳大惑不解:“心脏畸形出现的房间隔缺损,会导致房间隔没有发育完整,留下了没有长完全的洞眼。” “那是病变,这个可不一样。”田自清道:“拥有七窍心的人,天生聪明伶俐,一点就通,这就是为什么这小家伙是个神童,不是他脑子好使,而是他心脏跟别人不一样。” “那他后来怎么没有继续聪明下去了?”于葳道。 “他的心,被堵住了。”田自清将金针拔出来,指着剩下两根道:“只有两窍通着,别说是聪明伶俐,就是连普通人也比不上了。” 田自清从他的无且囊中掏出了一把刀,轻巧地切开了孩子的皮肤,整个一切过程非常流利也迅速。但是于葳知道这并非寻常,寻常的手术用的是电刀,保证凝血,而田自清的刀上什么都没有,但是伤口处却没有流一滴血。 之后于葳看到了那颗传说中的七窍心,果然是有七个腔室——像一排整齐的小房子一样,看得她倒吸一口气。 而这些腔室的颜色大都是黑色,似乎当中凝结了什么东西。田自清打开了一个腔室,用刀背挑出来一些,沈揆一瞪大眼睛看了半晌,道:“这是符灰。” “什么,”于葳道:“符灰?” “这是叫人用烧了符,泡水给孩子喝了,将七窍堵住了五窍。”田自清一边清理一边道:“有人知道他有七窍心,而且他想要这颗心。” 于葳望向沈揆一,沈揆一就道:“活摘心的话,心脏不能保存太久。用符灰堵住窍眼,孩子就会慢慢迟钝,最后一个窍眼被堵住,他也就活不长了。而那时候摘心的话,这颗心就可以在符灰的效力下,保存下来。” “你们说的,好像是买卖人体器官一样!”于葳脸色苍白不敢置信。 田自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的一双手灵活而细致地做着清理工作,将五个窍眼的黑灰全都清理出来,又对他割开的地方结扎缝线,使裂口对合,如此逐步做间断缝合,直至裂口完全闭合。 最后他将整个创口缝合,用刀尖指着创口念了很长时间的咒,于葳就看到伤口上线的颜色非常浅淡,几乎和皮肤一个颜色。而田自清擦了擦汗,道:“十天之后,线会自己脱落,创口就如同绣花针一般细了。他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一切有如常人。” “是谁想要他的心脏?”于葳追问道:“要了又能做什么?” 沈揆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应该见过街头乞讨的一些乞丐,身体都被扭曲地非常奇怪,手脚被截断的方式也很奇怪。” 见于葳点头,他就道:“那么你是否听过一个词,叫采生折割?” 于葳的确是听过,“采”就是采取,搜集;“生”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发育的幼童;“折割”即刀砍斧削。简单地说,就是抓住正常的活人,特别是幼童,用刀砍斧削及其它方式把他变成形状奇怪残疾的怪物。 第二十三章 鬼胎 采生折割是职业乞丐中最歹毒凶恶的一种。他们人为地制造一些残废或者“怪物”,以此为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借此获得路人施舍大量的钱财。 “刀砍斧斫出残疾人,其实是‘折割’的意思,”沈揆一道:“‘采生’其实另有它意,指的是采取耳目脏腑之类,用以和药。” “和药?”于葳听得脸色苍白:“当药吃?” 古人以人之“骨、肉、胆、血”皆可入药,称为“人药”。《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认为“不仁也”,但他并不否认这些确实是药。《本草纲目》里记载了古人用过的人药,对于“无害于义”的详细记述了,惨忍邪秽、有碍天理的一笔带过而已。 《本草纲目》共列人药37种,像头发、头垢、耳塞、爪甲、牙齿、小儿胎屎、人尿、溺白、秋石、淋石、癖石、**、妇人月水、人血、人精、口津唾、齿、人汗、眼泪之类的,没有什么;而人骨、天灵盖、胞衣水、初生脐带、人势写得很简略,只说它们有什么疗效罢了。然而据沈揆一道,李时珍还有很多没有记录,比如人的五脏六腑即心肝脾胃肾,在古代方伎那里,也是可以做药的。 “比如有人患了心痛,”田自清佐证道:“久治不好,就有人开出了方子,要小儿心一片吞下。结果这人就杀了奴仆刚生下来的小孩,取其心生食,果然不久心病就好了。” “七窍心是治病的良药,”田自清道:“在很多典籍里,据说只要能得一片吃掉,从此之后就是耳聪目明,比一般人聪明许多。我从来没有验证过。” “就像是唐僧肉一样,”于葳忍住恶心道:“吃一片就长生不老。” “对,”沈揆一道:“有人想要变聪明,有人就找到了七窍心,这种交易一定是存在的,而且这个丧尽天良的人,不是第一次干,他还知道用符灰保存心脏。” 他们听到一阵响动,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刘悦然醒了过来。于葳走过去轻言安抚了几句,刘悦然却忽然翻身而起,抱住了沈揆一的腿:“救救我,救救我妈妈!” 沈揆一把他扶起来,道:“怎么回事?” 田自清的医术立竿见影,取出了符灰之后的刘悦然眼神不再混沌,于葳从他身上立刻看到了聪明相。他摸了摸自己的心,道:“我听到了你们刚才说的话!你们说的不错,他们就是要我的心!” 据他说,自己从六岁开始,产生了厌学情绪,是故意不想做一个“神童”了,但他妈妈不依,以为他是智力下降,非要给他把智力提上来,从此以后他就不停地吃什么补药之类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妈神秘兮兮地给他喝了一碗沉淀着渣滓的东西,说这东西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一定有效果。 他喝了之后发现自己有了变化,以前是故意不学,现在是学也学不进去了。他开始拒绝喝这东西,但是他已经喝了三服了,而之后的两服,还是被他妈强迫喝了下去。 “我常常感觉自己像是在混沌之中,好像在沙漠之中,烈日烧灼之下,走了长长的路,”刘悦然打了个哆嗦:“走得精疲力竭,且看不到出路。旁人的声音渐渐离我很遥远。我每天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上学、下学,走回家的,有的时候头脑能清醒一阵,我想报警,但是我妈已经被他们控制了,他们就住在我家里,我听到他们说,再过三天就能收割了——如果你们不救我,我是不是就会被当成人药,被剖腹挖心?” 三个大人都呆住了,没想到情况如此骇人。 “他们是谁?”沈揆一问道:“就是给你妈妈符水的人,他们已经住在了你家里?有几个人?” 刘悦然点了点头,说一共三个人。他的父亲如今在国外,母亲一心要让他复原聪明,已经被人利用。他焦急又害怕道:“叔叔阿姨,救救我,现在该怎么办?” 田自清道:“这个事情不能打草惊蛇。要揪就要一网打尽,否则他们会飞速逃窜去其他城市。我用金针假装将你的七窍封住,他们查不出来,你也要装地跟之前一样。” 沈揆一也告诉他,让他继续假装痴呆,探听这些人的本营巢穴在哪儿,如果实在探听不出来也无妨,沈揆一估计三天之后这些人会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去挖心的。 于葳自告奋勇送刘悦然去了家里。 “叮咚——”门铃响了。 很快就开了门,一个壮硕的男人粗声恶气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刘悦然微微抖了抖,目光垂下来。而于葳道:“您好,是刘悦然的家长吗?” “你是?”这男人虽然语气和蔼起来,但是于葳分明看到了他目光之中的警惕和凶恶。他看着于葳,就像是看着砧板上的肉一样。 “我是冬令营的于老师,”于葳尽量自然道:“我们举办的这个陶瓷手工活动里,我看到别的小孩都有家长接送,刘悦然每天是自己回家,我就顺带送他了一路。” “哦,原来是于老师,”这人道:“刘悦然他妈妈怀孕了,他爸爸也在国外,接送不方便。他自己知道回家的,不烦老师操心了。”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过来,一个面容憔悴的妇女出现在了门口,“是老师吗?进来坐吧。” 刘悦然叫了一声妈,木木地走了进去。 而于葳在看到王香兰——也就是刘悦然的母亲的那一瞬间,差一点没有抑住喉咙里的惊叫声。因为她分明看到,这女人的肚子鼓起来,确实是怀孕了,但是里面怀的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鬼胎,这东西的确是快要成型的婴儿的躯干,但一双眼睛像是用血做成的,而且在子宫中上下游动,不停变换各种诡异的姿势,但那眼睛却露出恶毒和残忍的光芒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破腹而出一般。 于葳第一次看到这样存在在人肚里的鬼胎,她之前只不过是看了许多游荡世间的鬼魂罢了,而眼前这一幕让她猝不及防惊恐万状,心脏扑通扑通地急剧跳动着,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背部的每一根汗毛直立起来。 “我就、不进来了,”于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就是把孩子送回来。” 她道:“我们这个活动要举办一个星期,三天之后还有个汇报表演,需要家长陪同。” “三天后?”这男人道:“三天后我们刘悦然去不了。” 从门后又转出一个人来,这人也是个中年男人,但是说话很客气也彬彬有礼:“刘悦然还有其他辅导班,这个活动也参加不了多长时间。” 于葳被他的眼睛盯住,就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勉强维持住神色不变,从楼上下去,走出小区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沈揆一和田自清。 “王香兰肚子里,怀了个鬼胎!”于葳话都几乎说不利索了:“指甲这么长,像是马上就要划开肚子钻出来一样!” 沈揆一也大吃一惊,“看来这群人不仅是采生,还修习了禁术!” 鬼胎的产生,要受胎即为鬼——在坟地交合,且要在特定的时刻,便能引鬼上身。上身之后便以胎盘为寄生,胎儿发育之后,便以胎儿为寄生,长到最后便灵肉结合,生出来就是鬼婴了,而出生的那一刻,它是破开母体出来的,也就是母体受尽折磨而死。 鬼胎不需要饮母乳,它的第一餐即为母亲的血肉,之后便能长成,它没有灵智,没有爱憎,危害世间,威力巨大,比恶鬼凶鬼还要可怕。 而沈揆一也道,鬼胎生成之后,可以炼制成更恐怖的邪物,是禁止修习的邪术,是道法里,最有损天和的术法之一。而他也深知鬼胎的难对付,他的父亲沈仲秋当年收服过一个鬼胎,据说耗费了很大的法力,他不确信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鬼胎在肚子里,”沈揆一道:“没有化为鬼婴,就好对付一点。若是破体而出了,那就千难万难了。” 三天后也恰好是满月的时候,鬼胎会在满月的时候出世,他们决不能等到三天之后。 就在于葳沈揆一田自清三个计划的时候,刘悦然家里,三个也在对刘悦然进行检查。 “没有异常。”陈植也就是于葳见到的那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开口说话:“沈揆一发现了问题,但是他没有办法解救。我看顾大师多虑了,他高估了沈揆一。” “人老了,便都谨慎小心了。”另一个壮汉赔笑道:“老大,沈揆一已经入彀,他是顾大师要的人。于葳那女人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顾大师说,她可不只是一双阴阳眼呢。”陈植哈哈笑道,阴狠之色一闪而过:“我的杰作,马上就要成功了!” 第二十四章 幻境 “东西都准备好了。”田自清道:“希望万无一失。” 沈揆一点了点头,“你比赵九成那家伙靠谱多了,他上次坑我,给我了一张说是压箱底的符,直接把我送去了鸦鸣国,差一点回不来。” 田自清哈哈大笑道:“你还能相信这家伙,他那好用的符都是从他师傅那里偷出来的,不好用的绝对都是他自己画出来的。你的手若是不出事,画的比他师傅张芝山的还要好呢。” 沈揆一笑了一下。 田自清就道:“这么多年了,即使当初我把你的手接上,经脉也难以复原。你所有画出的符文,只能发挥你法力的一半功效,以至于不得不倚赖赵九成的符。你父亲当年怎么就那么狠心呢,是我我也要穷追不舍地问一个为什么啊。” 沈揆一又笑了一下,刚要说话,却忽然神色一变。只见一只猫头鹰急急从窗外飞进来,尖叫一声就自己化成了纸飞鸟,落在了桌上。 “于葳出事了。”沈揆一道:“这是我放在她身边的飞鹞。” 沈揆一念了一句咒,就见飞鹞忽然腾起火焰,火焰中析出一道金光,在空气中盘旋了一会儿,便冲着一个方向飞去了。沈揆一和田自清夺门而出,一路跟着飞鹞给出的方向,半个小时后就到了郊区的一家废纸厂前。 于葳睁开了眼睛。她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眼里都是血色,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她随即感觉到头顶有热流缓缓流下来,从额头顺着耳朵根下去了,而眼里的血色就是她头顶被打出来的血流进了眼里。 她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接到了刘悦然的短信,说那三个人带他和他妈妈出去,说什么差不多时候了。于葳就立刻赶到刘悦然给出的地点,然而一进去就被打晕了,现在感觉手和脚都被捆住了,一点也挣脱不得。 她没有见到刘悦然和王香兰,也没有见到那三个人,现在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些幕后主使将她绑在这里,目标不是她,而是沈揆一。 她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四周,但是隐隐约约问道了香烛的味道,这种味道并不清幽,反而混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恶臭味,像是下水管道一样。她发现自己的嘴巴竟然没有被堵上,竟然还能开口说话,她大叫了两句,却没有一点回应,但她根据自己震颤的尾音判断,这个地方的空间很大。 忽然间,前方透出了光线来,有人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来。 于葳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沈揆一了,她顿时大叫道:“沈揆一,是你吗?” 沈揆一听到了于葳的声音,他燃起一张符纸,光明四射,不仅看到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于葳,也看到了整个房间。 偌大一个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容器。瓶瓶罐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脏器、皮肉、断手断脚,甚至还有人头,的确就像田自清说的,这世上有用人做药的,就是“人药”! 简直就像噩梦里的场景,特别是于葳斜侧还对了半张人脸,泡在不知道是福尔马林还是符水中,那半张人脸还保留者死者临死前的惊恐、哀求之色,那泛白的人皮似乎都要从肉上脱落了,看得于葳喉咙一阵干痒。 “这不是一般人身上采集的人药,”沈揆一皱着眉头露出厌恶的神色:“这些都是非同寻常的器官,比如这个,叫斗胆。正常人身上的胆只有鹅蛋那么大,而三国时期的姜维身上的胆,如斗大小,因此胆量过人。” 沈揆一又看到一个泡在水里的大圆石头,道:“这个应该是癖石。牛的结石为牛黄,狗的结石为狗宝,人身上的结石就是癖石。这东西如此完整巨大,应该是某个器官石化成的。” “这儿是个屠宰场,也是个采药和药的地方,”沈揆一道:“这些异于常人的人药,是从活人身上采摘来的,这些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恶徒,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于葳看到沈揆一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走过来想要解救她。 然而就在距离她不过六七步远的地方,忽然有若干条红线凭空伸了出来,这些红线上系着小小的铃铛,在空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铜铃阵,这是你父亲创立的阵法,”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正是那一天在东湖小区见到的遛狗的老头:“今日却用在了你身上。我猜你并不知道解法,因为你父亲从没有教你。” “顾叔叔,”沈揆一道:“你怎么知道我父亲什么都没教我呢,他可是把下册和鲁班尺留给了我。” “呵呵,”顾均隆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给你是因为不得不给,鲁班书所有的道法,都是借来的。” “什么意思?”沈揆一问道。 “我和你父亲同时修习了上下册,”顾均隆道:“我老而无妻,老而无子,还失去了许多东西。唯独你父亲,有妻有子,还福禄俱全,起先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终于发现他从书中修习的术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渐渐失去效力。他渐渐不能使用,或者遗忘了那些术法。” “他的一切所学,是从书里借来的,”顾均隆道:“他自己说,总有一天会全数还回去。他本来想要将书毁去,但是并不能。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你翻看书,自如地运用书中的道法——” “不——”沈揆一怒不可遏:“你在撒谎,我父亲不可能因为嫉妒,而废去了我的手!” “书只是个诱因罢了,你父亲最深的恐惧不是书。”顾均隆道:“而今,他的恐惧的确在慢慢实现。” 顾均隆的手轻轻一动,就见所有的铃铛开始晃动,发出悠长而让人心烦的声音来。于葳发现这声音在自己听来,不过是让她头昏脑涨,但是在沈揆一那里,似乎影响非常大,他的脸上显出了极深的挣扎痛苦之色,手中本来缠绕的墨斗线也脱落了下来。 “停下!”于葳大叫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铜铃是个幻阵,他会在声音里,看到最让他痛苦的事情,就像倒带一样,一遍遍回放。”顾均隆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是沈仲秋发明出来的,杀人诛心,我再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更懂得人心的人了。” 于葳不知道沈揆一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但他已经到了绝望和崩溃的边缘,他哀嚎起来,声音痛苦万分。 “沈揆一,沈揆一!”于葳的心揪成了一团,她努力想要唤醒他:“你不能被幻觉左右!所有的痛苦,都是曾经的事了!你难道没有一点快乐的时候吗?” 沈揆一的幻觉突如其来而且猛烈。 他看到了沈仲秋带他进入了法阵,将他的眼睛摘了下来,和一个女孩子换了眼睛——十三天换眼的时间,十三天黑暗中的煎熬、疼痛和恐惧,他无数次的哀求,无数次的嘶声力竭,但是施加在他身上的法术,没有丝毫迟疑。 他的眼睛天生是介通阴阳的,七岁之后,他失去了那双眼睛,被换成了一双普普通通的眼睛。 而他原本的眼睛,他知道的,就在他对面——于葳就是当年那个跟他换眼的女孩子! 沈揆一睁大了眼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迟疑,好像在说不能。他的耳边又听到了模糊的声音,好像在说痛苦,又好像在说快乐。 这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他也渐渐想起很多事情,虽然二十五年来,痛苦的日子多,而欢乐的日子少——但并不是没有欢乐过。他记得父亲有很慈爱的时候,有对他有求必应的时候,他跟着光屁股的赵九成在泥地里偷鸡摸狗,当然他那时候也是光屁股的娃娃;他还记得田自清花费了半个无且囊的药材,为他续好断手;还记得于葳的魂魄替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于葳,于葳! 他想起了这个姑娘。 这么多年来,于葳比他遭受了更多。他至今不明白沈仲秋为何对他做过那么多无情的事情,但他看到了命运的神奇,两个小小的孩子的命运在交换了眼睛的那一刻,发生了改变,而且纠缠在了一起。 他遇到于葳,就是一个独自舔舐伤口的人,遇到了另一个伤痕累累而拒绝人亲近的人。 他想起了于葳还在险境之中。 第二十五章 方壶三修 于葳死命挣扎着,她的双手被绳子磨出了鲜血,但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她想要唤醒被阵法迷惑的沈揆一,因为她看到顾均隆已经祭起了他的法器,三尺长的柳木熟铁骨朵,这东西要是砸下去,沈揆一怕是要魂归西天了。 于葳忍不住绝望地哭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霎那,沈揆一手中的墨斗线也动了,迎着铁骨朵上去,将之牢牢束缚其间。尽管铃铛还在无风自动,发出扰人的声音,但沈揆一像是已经摆脱了影响,他伸手轻而易举地拨开了红线,从阵中走了出来。 “好小子,好小子,”顾均隆毫不客气地夸赞道:“心志倒是坚定。” 墨斗线压不住铁骨朵,沈揆一又将鲁班尺也迎头祭了上去。然而还是有黑气从铁骨朵里溢出来,朝着沈揆一袭来。 沈揆一左手快速虚空画符,向面前的黑气一挥。只见手中白光闪过,那如刀刃一样的白光在黑气之上劈开了一条细缝,与此同时鲁班尺忽然暴涨,震得与它相接的铁骨朵发出“嗡嗡”的声音,黑气四处飞散,翻涌着如煮沸的水一样。可鲁班尺也不能再近些了,好像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身上幽幽的光芒也被滚卷的黑气包围。 “哈哈哈——”顾均隆狞笑起来,也虚虚在空中画出了一道符,这道符旋转着,将对面的沈揆一包裹其中。沈揆一进退艰难,像是被无形的锁链锁住了。他左右突破,而顾均隆的第二道符已经到了,速度出乎他预料的快,几乎一瞬间就窜到了他身前。 沈揆一立刻结出了三道结界,却相继破碎。好像画着神荼郁垒的纸门,被一头野兽撞开了。顾均隆轻轻抓住符咒的尾巴向后方一甩,立即把被符咒包裹的沈揆一甩到了墙壁之上。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一道墙都被打下了一大块,桌上的瓶瓶罐罐也噼里啪啦碎了许多。 “不——”于葳大叫道。 她看到沈揆一在废墟之中,脖子上流的全是血,站也站不起来了。 于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没有感觉如此痛苦和焦躁过,也从没有有如现在一般感觉自己是无比弱小,她只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翻滚,在皮肤上流过,放入火烧一般。而头顶流下来的血液,仍在一滴滴地倒灌进她的眼睛里,但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神色和面容是多么骇人,更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由内而外地开始裂变,像是有缝隙张开了,又像是树枝抖落了冰雪伸展了枝叶一样。 沈揆一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顾均隆一个火手印就打在地上,地面上立即形成了一个火圈将沈揆一包围起来。而这火焰虽然看上去不大,但是里面却有黑气裹挟着,一直朝沈揆一袭来。他不得不跪趴着双手施术,然而每次画出的符文都黯淡无光,似乎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 火焰高涨起来,一道火苗扑向了沈揆一的后背,立刻在他的后肩上烧灼起来,沈揆一根本来不及扑灭这火苗,因为黑气的攻击更加剧烈了。不一会儿他裸露出的肩膀就变得血肉模糊,眼看就要烧穿一个洞了。 于葳再也无法忍受了,不仅是无法忍受沈揆一被压着打的如此惨烈,也无法忍受自己眼睛上传来的灼痛——仿佛那火光是烧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一样。 她叫了起来,如果不是双手被绑着,她已经忍不住去抠挖眼睛了。顾均隆停下了对沈揆一的攻击,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火圈里的沈揆一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将身上燃烧的火焰扑灭了。 “于葳——”沈揆一看到于葳痛苦地哀嚎:“你怎么了?” 于葳只感觉自己的眼眶里,藏着两个火球一般,然而她的疼痛持续了一会儿,却忽然感觉像是有一股淙淙泉水流进了眼睛里一样,不仅洗去了灼热,仿佛荡涤了一切。 她闭着眼睛,却忽然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东西,就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放映机投影在了她的眼帘之中。她看到有三个人渐渐浮现出来,似乎在剧烈地争吵。 “你这是背叛!”一个男人的面容扭曲着,充斥着愤怒,他厉声斥责道:“你背叛了我们的信仰!” 于葳发现这个人就是顾均隆,他是年轻时候的顾均隆,意气风发而且双目里有着直白而明显的熊熊火焰,那是一种名叫愤怒和野心的东西。 “你忘了我们曾经的信仰,”他道:“共同的目标,共同的追求!” “我没有忘记,”一道平和但是疲惫的声音从一个面容英俊的男人口中吐出:“追求更强大的道法,和永生于世。强大的道法,我们的确得到了一些,但是天外有天,道法永无止境,而追求的道路太漫长。你更要看到,没有一种高深的道法,能逃避死亡,死亡是结果,是必经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尽可能推迟罢了……” “很难想象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像是理所应当一样。”顾均隆道:“沈仲秋,当初是你确立了这样的目标,这样、伟大的事业!今天,在我们距离目标这样近的时候,你又退缩了!为什么,因为你的妻子,给你生了一个孩子吗?一个孩子就能羁绊住你吗?那孩子也活不了多长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顾均隆!”另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怒道:“不要把这种恶毒的话挂在嘴边。仲秋有了孩子,这是命运的转机,也许我们每个人,可以平安活到老……” “五弊三缺!我们全都占了,还要横死,这就是研习高深术法的代价!”顾均隆暴怒道:“我们没有退路,鲁班书为天所恶,我们更是早就站在了天道的对立面,若是不能逆天改命,我们就是天道之下的蝼蚁……任其碾压!” 争吵还在继续,但于葳眼前的影像却渐渐模糊了,她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 于葳睁开了眼睛,她头晕目眩了一阵,才看到沈揆一在顾均隆的打压下,口吐鲜血,几乎奄奄一息。 “顾均隆!”于葳大叫道:“这么多年了,离开了沈仲秋,你一人独行在追求长生的道路上,你找到长生的办法了吗?” 顾均隆果然停下了攻击,他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天眼,终于开了啊。” “什么天眼?”于葳道。 “你那一双眼睛,可不只是阴阳眼,”顾均隆哈哈笑道:“而是罕见的天眼,一切六道众生,悉皆入目,且能看到过去未来之事。你刚才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沈揆一的父亲沈仲秋是吗?” “你们的信仰是什么,永生?”于葳拼尽全力道:“沈仲秋说得对,永生是不切实际的东西!” “小姑娘,永生是看得到、且在手边的东西。”顾均隆一挥袖子,慢慢走了上来。他盯着于葳的眼睛,道:“真是一双好眼睛啊。”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从身边略过一道黑影,一排细如牛毛的金针在同一时间像是闪电一般扎进了他的身体。 见顾均隆被阵法定住,且金针已经封住了他的经脉,田自清才长舒一口气,将地上的沈揆一扶起来,撇了撇嘴道:“你看看你,沈揆一,被人家打得一滩烂泥一样,我几乎每次见你,你都这么惨样一回。” 沈揆一这回的确是惨,但是却还是笑道:“咳咳……对手太强大,我能在他手里撑过这么多回合,也算了不起了。” 早在沈揆一进来的时候,装作查看器官的样子,却暗中布置了一个阵法,而田自清在暗中等候,不能帮他,直到猎物进入阵法中,田自清才发动突袭,将一排金针打入顾均隆的气海穴之中,暂时封闭了他的经脉,这样就无法运用法力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沈揆一道让田自清先给于葳解开绳索,道:“顾叔叔,你也尝尝我设的阵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均隆笑得诡异:“但是你知不知道,黄雀背后,还有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呢。” 田自清把于葳拉起来,指了指她的头:“你这也够惨的,头上还流血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包含了无尽的恐惧和痛苦,几乎震得人魂飞魄散。 伴随着顾均隆的狞笑,沈揆一忽然反应过来了:“是鬼胎,鬼胎发动了!” 第二十六章 邪术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惧之色。 他们循着声音推开了一间铁门,就见里面果然张香兰在痛苦地打滚哀嚎,旁边还有两个男人试图将她挣扎不休的手脚摁住。田自清二话不说,一排金针打上去,这两个人就被扎住了命门,动弹不得了。 张香兰的肚子鼓地有如装进了两面大鼓,而且发出轰隆隆有如鼓声一样的声音。田自清大骂了一句,用金针固定住了她晃动的身体。于葳将她崩破的衣服解开,清晰地看见薄如蝉翼的肚皮就好像透明地一般了,里面的鬼胎像是四个手脚都长了吸盘一样,贴着子宫壁上下滑动。 “啊——”于葳看到这鬼胎把脸凑上来,正对着她露出了獠牙:“它快要出来了,怎么办!” “用刀剖出来!”沈揆一道:“要不然孕妇就得死!” 田自清立刻划开了孕妇的肚皮,然而就在此时,鬼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它似乎知道田自清手上的刀子要置它于死地,竟然抢先一步,用锋利的指甲划破了子宫,从中脱了出来! 田自清也大叫一声,用刀戳了下去——然而这鬼胎却灵巧地避开了,甚至还在田自清手上划了几道血痕出来,很快这血痕中就泛黑,像是烧灼了一般。 田自清伸手就从药囊中掏出了药丸吞了进去。而此时沈揆一的几道掌心雷,也追着鬼婴前去了——这鬼胎落地就是鬼婴了,是个婴儿的模样,但浑身紫黑,面目狰狞可怖,嘴中还有尖尖的獠牙,浓密的胎发上站着粘液和血液。 血泊之中的孕妇肚子大开,于葳和田自清跪在旁边,将她的肚子缝合起来,于葳脱下身上的衣服将她包裹起来,一转头却没有见到鬼婴和沈揆一了。 “我去帮他,”田自清道:“你快带着孕妇去医院!” 于葳背着张香兰跌跌撞撞地想要出门,却忽然看到鬼婴从斜侧方冲了过来,一股巨力将两人撞倒,而这鬼婴就抓住了张香兰的大腿,一口咬了上去! 于葳想起来鬼婴是以母体为食,她抄起身边的一个玻璃容器就砸了上去,但这鬼婴仿佛是金刚之身一样,毫发无伤。她大叫一声,直接上手去抓这鬼婴的头发,竟然还真的被她一把提了起来。这分量是出乎意料地轻。 这鬼婴被于葳提起来,于葳又在它咬上来之前一把将它掼在地上。它尖叫着扑上来,却被沈揆一的一道符逼退了,便蹦蹦跳跳地夺门而出。 三个人一同追了出去,却发现一个人站在顾均隆身边,似乎在解开金针。这个人回头看到他们,道:“今天谁也别想离开了,尤其是你,田大夫,没想到遇见了你。” 田自清看到他的面容恍然大悟:“陈植!原来是你,你这半路出家的东西,果然其心不正!” “不要说我半路出家!”陈植的面容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怒气:“我虽然没有师承,但是我的医术,比你们这些有师承的人,高明多了!” “高明在何处?”田自清道:“挖心剖腹吗?你挖取活人五脏六腑,是一个医生做的事吗?你不要称你为道医,你根本就是个邪医!” “道医,”陈植取笑道:“自诩治病救人,但其实只是被人们当做骗子,世人哪里相信符咒治病,又哪里相信祝由术传自上古,害得道医这一门沦落在江湖上乞食谋生,贩卖药物,吮痈舐痔,说赤脚铃医不像,倒像乞丐!他说得对,这个世上,有道法、有本事的反而要屈居人下,法术不能现于人前,至今仍然被普遍视为封建迷信,遭到打压和歧视——凭什么呢?” 沈揆一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旁边不动声色的顾均隆。 田自清微微一怔,随即道:“道医治疗的是什么,你也知道。正常人一辈子能遇到几次稀奇古怪解释不清的事儿呢?道医隐藏于世,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虽然没有发扬光大,但是也没有断了传承。像你这样的,并不是将道医发扬光大,而是在利用道医之术,达成你自己的私心。” “因为你非从正统入门,所以根本不知道道医最开始应该学的是什么。”田自清朗声道:“凡大医治病,必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你哪里有无欲无求、大慈恻隐之心呢?”田自清摇头道:“又谈何治病救人呢,你就是在行邪术!” “你说得对,行邪术。”陈植哈哈一笑道:“那你就看看我行的邪术!” 忽然有一扇窗户开了,透过玻璃所有人看到了里面躺在床上的东西。 “我的天,”于葳捂住嘴巴:“那是什么?”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里面的确是个人形,但是从头到脚,都奇形怪状,且到处都是用粗线缝合的痕迹,像是一个大号的拼接娃娃一样,更可怕的是,它的腹腔非常大,还有一台仪器连着,从仪器显示屏上看到,这个东西也是有五脏六腑的,但是五脏六腑的形状更是怪异——直到于葳看到了它的心脏。 她大叫了起来,那心脏上竟有七个窍,是七窍玲珑心! “刘悦然,这是刘悦然的心脏!”于葳不可置信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的心脏是我看中了许久的,我刚刚才将他的心脏缝合进去。”陈植邪笑道:“这就是我的杰作,我用了那么长时间,寻找到迥异常人的器官和脏腑,做出了一个药人。” 这个“药人”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从不同的人身上采摘下来的,手脚、皮肉、头颅、内脏,就像刘悦然有七窍玲珑心一样,有的人天生会有和普罗大众不一样的一样东西,被陈植发现了,就摘取下来,缝合出了一个怪物。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心。”田自清发怒道:“那是一摊死肉!没有灵性,你是疯了不成!” “谁说没有灵性?”陈植哈哈笑起来。 玻璃窗前趴着那个鬼婴,它的小脸转化着神色,因为他看到面前那个驱壳,就流露出渴望贪婪的模样—— “乖宝宝,那就是为你准备的,”陈植哄劝道:“你的肉身太弱小,不如那个好用,对不对?等爸爸再给你找一双眼睛,就一切都完美了!” 于葳打了个哆嗦,原来陈植是看上了她的阴阳眼了。 沈揆一和田自清都大叫一声,沈揆一立刻画了一道符文打过去,然而这鬼婴灵活地就像猴子一样,一下子闪避开来,反而是玻璃被震碎,倒是方便了他跳进玻璃窗户之中,然后翻转过身看着他们,那张婴儿脸上,流露出无比的憎恨之情和凶残之意。 沈揆一立刻跃上前去,手中的鲁班尺祭起来,朝着鬼婴打去——这鬼婴急得吱吱乱叫,尺子上的金光似乎灼伤了它,使得它满屋子左突右冲了一阵,最后却在沉寂了几秒后突然朝沈揆一扑了过去!一张口,居然喷出妖异的血雾来! 沈揆一猝不及防,连结界也来不及结,只能伸手一挡。那血雾顿时像是强硫酸一样腐蚀了他的小臂,星星点点的黑烟立刻就窜了出来。他立刻用另一只手在皮肤上画了一道符,就听田自清大叫道:“符没用,要用糯米拔毒!” 田自清和陈植战作了一团,唯有顾均隆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一切,仿若置身事外,甚至他看到了于葳,反而笑道:“小姑娘,你来,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于葳不肯过去,他便道:“你喜欢那小子,是不是?”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于葳道。 “跟我是没什么关系,”顾均隆呵呵道:“不过,你想知道他在铜铃阵里看到了什么吗?” 还不等于葳说话,他就道:“他看到的是他的父亲沈仲秋,将他的眼睛挖下来的一幕。” 于葳惊叫道:“你骗人!谁会相信你的鬼话!你说挖了眼睛,那眼睛怎么好端端长在他脸上!” “沈仲秋挖了他眼睛,换了另一双眼睛。”顾均隆道:“跟一个当时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换的,从此以后,小女孩就拥有了沈揆一的阴阳眼,而沈揆一的眼睛,却泯然众人。” 于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你说的都是假话!”于葳浑身发抖:“你是个骗子!” “你的眼睛,不只是阴阳眼,”顾均隆啧啧了两声:“沈揆一天生灵力,眼睛是天眼。眼睛若在他身上,就能发挥作用;在你这个没有丝毫灵力的人身上,那就几乎算是糟蹋了,你很难看到什么,哪怕是长在那怪物身上呢,都比在你身上强。” 第二十七章 遁地 鬼婴发出刺耳的吱吱咕咕地叫声,它一次次扑向沈揆一,用尖利的指甲抓挠他,甚至抓起地上的杂物和瓶瓶罐罐扔向沈揆一。 沈揆一躲闪了几次,掌心雷又打不中鬼婴,他只好站了起来,掏出一张符纸,不过他这一次并没有让符咒燃烧,而是跟着墨斗线一起祭了出去,墨斗线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一下子缠住了鬼婴,而那符纸也贴在了鬼婴的额头上。 沈揆一略略松了口气,他开始念动咒语,那符顿时金光暴涨,鬼婴没料到会有这意外,吱地惨叫了起来,手脚挣扎想要逃开这要命的光束,但它的手够不到额头,因为被墨斗线绑住了。仿佛意识到情形的不妙,金光慢慢推近了它的身体,鬼婴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种掺杂着恐惧和绝望的哭泣,就跟一般小孩的哀鸣一样,竟使得沈揆一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而就在这一刹那,鬼婴忽地跃起,在半空中像游动的水草一样荡来荡去!沈揆一牵制墨斗线的力量不足,竟然也被拉扯地一趔趄。他大惊之下抬头看去,就见鬼婴浑身腾起黑色火焰一样的东西,它在这火焰之中又像是痛苦又像是高兴地尖叫着,随即肉身渐渐消失在火焰里,而半空中那个渐渐浮现的,就是鬼婴的魂魄了。 它轻而易举地从墨斗线里脱出来,箭一般地冲向了床上的身躯——沈揆一飞速地打出了两个符咒,但是一个都没有拦住它。 鬼婴脱开了自己的原来的肉身,而钻进了拼接人药的驱壳里。 陈植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充满了癫狂,因为他终于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杰作完美地呈现在了他眼前——不,还并没有完美,因为它的眼睛还是空白的,只有两个深深的眼眶,空洞地吓人。 沈揆一咬破右手中指,凭空画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符咒,凝在空中的血滴霎时间雾化一般,附在了符文上,狠狠地向人药的脸上打去。 于葳可以清楚地看到人药的头顶也窜出一条影子,正是那鬼婴的魂魄,它被打得脱离差一点就脱离了驱壳,但是就是差一点,并没有脱离出去。 身高两米多的人药的五官开始活动了,紧接着就是四肢,当它从床上下来,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一抬手便是一道火光,朝着离得最近的沈揆一去了。 沈揆一与火光擦肩而过,他俯身的一瞬间又翻滚在了碎玻璃渣之中,满身伤痕累累。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起来,然而下一秒就被人药捉住手脚抬了起来,一下子扔出窗口。 于葳扑了上去,抄起一个瓶罐猛地砸了过去,一点用都没有。 “为什么没有眼睛,它还能看得到东西?”于葳道。 “因为它有一双顺风耳。”田自清跟陈植的较量处于上风,但也不敢大意。 于葳和沈揆一同时动作起来,将桌子上大小瓶罐全都摔落在了地上,果然人药就左右晃动,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走,根本辨不来方向了。 沈揆一在地上喘息着,几乎已经无以为继——于葳将他拖了起来,却看到身后的顾均隆忽然长啸一声,竟然将田自清下的金针全部拔除了。 他轻而易举地从阵法中走了出来,用看蝼蚁的目光扫了一眼于葳和沈揆一,一抬手就要给他们这对亡命鸳鸯一个结果——然而他忽然神色一变,冷冷哼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有援兵——暂且算你命大,小子,以后再碰到我手里,定叫你求死不得!” 他身形一变,就见一股轻烟腾了起来,而地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凸起,高高隆起来,霎时间草蛇灰线一般,瞬间就蔓延出了印刷厂。 “遁地术——”田自清倒吸了一口气:“道法真的,相当不得了啊!” 沈揆一咧了一下嘴角,他想起来沈仲秋并不太喜欢遁地术,说每次从地里上来都会是一身的泥巴——因为这个遁地术也有很多限制,比如每次钻进去好钻,但是要出来,就不太容易,要是太硬的土地,就容易撞得头出血。还不能碰到有根的树木,否则就行进不了,因为木克土的缘故,花和草倒无妨。 沈揆一第一次见这种术法,是沈仲秋带着他打酱油的时候,是真的提着瓶子打醋、打酱油,父子俩一样的二流背心大裤裆,五岁的沈揆一摇摇晃晃提着瓶子跟在沈仲秋屁股后面,听他老子独断专行地确定了晚上吃剩饭。 然后前面一栋楼上,就有个女人跳楼了。 那女人翻滚着从十几米高的楼上摔下来,那一瞬间,他就看到沈仲秋消失了,很快出现在了前方十几米出的大树底下,似乎懊恼地拍了拍头,然后他蹲下身来飞速在地上画了什么,就见那女人一头栽下来,但是像是弹起来一米多一点,随后自己莫名其妙的站了起来,像是做梦一样,从围堵的人群里灰溜溜地钻了出去。 “走吧。”沈仲秋对自己一头的土很不爽,懵懂的沈揆一跟在他屁股后面,就听到他老爹嘀嘀咕咕说每次行这个法,都遇到树——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揆一!”沈揆一听到于葳呼唤的声音,这人药兜头冲向了他,似乎下一秒就能将他捏死了。 然而沈揆一却一动不动,因为他的确搬来了救兵。下一秒就有四五个人影冲了进来,同时挥出黄符来,发出明亮的光芒,贴在了人药的额头上。 人药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这并不是它的肉体遭受了痛苦,而是鬼婴的魂魄不能承受这样至阳的光芒,顿时从驱壳中脱离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娃娃脸模样的男人跃了起来,于葳这才看清他手上竟然提着一把又小又短的木剑,剑身一团火焰。火焰喷起有网球大小,外层一圈白光,炽亮得刺目,他横劈过去,就见鬼婴的魂魄顿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他做法将木剑在空中划了几个古怪的姿势,就见剑身发出雷鸣声音,这鬼婴愈发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来。 这声音就像是金属的碰撞声,配合着其他几个人一起发出的符文,只见这鬼婴像一张黑色的风筝一样飘起,缠绕在身上的黑气如同一件大氅一样,嘴巴一张,便有一团腥臭的尸气喷了出来,沈揆一一把推开于葳,在空中画了一道结界,阻挡了尸气的蔓延。 几个人同时一声叱喝,双手同时挥出,空中顿时结了一个巨大的符纹,在刺目的红光中,鬼婴终于长啸一声,化为了黑灰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好家伙,”为首的娃娃领大喘了口气:“好家伙。” 他说着乜了一眼地上的沈揆一,奚落道:“喂,沈揆一,你也有今天呐。要不是我来帮你,你今儿还不得被碾成灰!” 沈揆一不理他,反而对队伍里一个中年人道:“王真人,赵九成这小子高价卖符,里面还掺假,这事儿天师府管不管呢?” 被称作王真人的道士呵呵一笑,“这小子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前天接到你的飞鹞,他就磨着掌教天师,非要跟过来,说是你这里出事,他作为你的好友是义不容辞。走到半路总算才说了心里话,说算好了你这里差不多又要购买一批符了,这钱可不能不赚。” 赵九成心虚起来,强辩道:“小师叔,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那就是我幻听了。”王真人大手一挥,道:“揆一,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之前被田自清打趴在地上的陈植忽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发出了怒吼。眼白和黑色的瞳仁不断地变幻着颜色,上下翻滚,忽然“砰”地一声,从肚子上发出巨响,一团污血冲天而起,全数喷在离得最近的田自清的身上。 陈植竟然自爆了,幸亏沈揆一发现不对,提早护了一层结界,将伤害降到了最低,只有陈植倒在了一团血污中。 然而从陈植的天灵盖里,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出一道黑影来,一点都没有迟疑,冲进了旁边的人药的驱壳里。 “要糟!”赵九成大叫道,果然这人药被陈植的鬼魂附身之后,顿时杀气腾腾地站了起来。它一抬手,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团黑色气涡,像飞刀一样从四个方向攻击过来,所有裹在气涡里的东西都粉粉碎,一时之间,众人只能尽力躲避。 于葳被沈揆一拉在了身后,他尽力护持了一个结界,但也没有撑住多久。结界一破,两人竟不由自主地被拖行了三五米,差一点就碰到了气涡。 第二十八章 人若无心 王真人大喝一声,“法印符!” 他身后的几个道士就从袖子里掏出若干张黄符来,那风涡带着“呜呜”的低沉吼声,向他们不留情地卷了过来,却被金光暴涨的黄符生生阻拦下来,沿众人的身侧掠了过去,于葳只感觉这风刮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像刀割似的——气涡随即又合为一体,向前方继续卷去,所经之处,威力巨大。 这黄符在空中,被王真人滴了血上去,顿时变大三五倍,朝人药压了下去——谁料想这东西如斯强悍,竟一口黑雾喷在了黄符上,顿时让黄符失去了效力,从空中跌落下来。 于葳缩在一团,只看到人影翻飞,伴随着凄厉的尖叫,震得她头脑昏沉。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又渐渐凝结了许多蛛网一样的东西,她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竟然能看到这屋里所有人的五脏六腑、关节骨骼。 她再去看人药,发现人药的胸腔内,心脏部位却有一点灵光,那颗七窍玲珑心竟然跳动地异常剧烈,倒好像是在挣脱束缚一般。 她知道那是刘悦然的心脏,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来。 “心脏!”她叫道:“它的弱点是心脏!” 人的心脏是有记忆功能的,这就是为什么做了换心手术的人,会莫名其妙多出一些平常没有的习惯,最后却发现是原本的心脏主人所有的习惯——这颗心从刘悦然身上摘下来,但是它仍然保留着刘悦然的一些东西,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她知道这颗心不肯为人药所用。 赵九成立刻用木剑指向了人药的心脏处,剑身在空中一抖,顿时有一道剑气迅疾地扑了过去,然而只在人药的皮肤上画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伤口来。 “哈哈哈——”人药似乎知道那剑气对他没用,得意地笑了起来。 “金刚皮。”田自清吼道:“这一身皮肉金刚不坏!” 然而田自清知道,这皮肤一定是缝合的,就一定有缝隙,他在人药周身看了一圈,只有手脚拼接的痕迹,他便指了指人药的腋下——沈揆一似乎知道田自清所想,顿时在人药头顶打了个掌心雷。 人药抬起了手——田自清果然看到了人药的腋下有一道蜈蚣一般的创口,上面还有细细的金丝鱼线。他顿时用刀划过去,顺利地将鱼线划开。而人药的注意被王真人几个吸引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脏腑差不多已经是裸露在外了。 田自清也看到了七窍心,他微微顿了一下,一刀干脆利索地将心脏割了出来。 然而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是,这个人药失去了心脏,却依然好端端地,依然在猛烈地攻击着他们。 “天呢,”赵九成也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都被震住了,没留神一个道士就被打中了,趴在地上口鼻流血。沈揆一低头避过了气涡,忽然对于葳道:“人若是无心如何?” 于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呆呆看着沈揆一,直到沈揆一又大声问了一遍。 她忽然反应过来,张口就要说话,却忽然看到田自清手里的心脏砰砰跳动着,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刘悦然来,她竟然一时半会难以开口。 “快说呀!”赵九成焦急地催促着。 田自清长叹了一声,只要于葳说了那句话,那必然是人药也会死,刘悦然也会死了。但是她不说的话,今天恐怕大家谁也出不了这个修罗场了。 直到又一个道士被打得飞起来,于葳才道:“人若无心即死!” 话音落下的同时,这人药顿时就像是卸去了所有的力道一样,浑身僵直,大叫一声就倒了下去。王真人立刻一张符纸扔过去,将准备要逃窜的魂魄定住了,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牌,把魂魄缩成了有如一粒米一般的大小,准备往木牌里压。 沈揆一忽然道:“真人,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他。” 王真人便停顿了一下,只听沈揆一道:“陈植,你这算是反向医学研究,你在研制能对这个世界造成巨大破坏的东西,自以为最好的器官堆叠在一起,便能打造最完美和最强壮的身体,再给它附上鬼婴魂魄,鬼婴没有智力,而天生邪恶——便只受你操控。” 陈植的鬼魂似乎冷笑了一声,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在尖利地诅咒着,依然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我很好奇的是你没有天眼,”沈揆一道:“是如何看到人体内脏器官的呢?” 田自清也有这个疑问,他之前是先看到刘悦然的身体有淤塞的病症,通过金针一个个排查脏器,才知道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而陈植收集这么多脏器,从千万人中甄别出来,是怎么做到的呢? 陈植的魂魄只是阴笑着,而且仿佛非常得意一般,仿佛谁也猜不到他的手段。 赵九成看得可恶,手边顿时凝出了一道真火,想要打过去,却被王真人拦下了。他将陈植魂魄收押进天师牌中,道:“九成,你送揆一回去,让田大夫给好好看看。” 沈揆一这次伤得惨重,又得了赵九成的一顿奚落,然而他嘴上说得叽叽呱呱,却将沈揆一背了起来。走出这印刷厂,沈揆一似乎半昏半醒,害得于葳的心纠结地不得了。 “等一会儿,”沈揆一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道:“是——” 然而印刷厂的方向,却已经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了。 沈揆一皱着眉头彻底昏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就看到于葳正在擦拭他的手脸,他不由得窘迫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推拒。 “你醒了!”于葳小心翼翼将他的手臂放回了床上,才忽然看到清醒的沈揆一:“感觉怎么样?” “他好着呢。”田自清乐呵呵端了一碗药来,“我俩之前就服了百辟丸,我又给他用糯米拔了毒,这大大小小的伤口看得瘆人,其实也不算太严重。也就是灵力损耗了许多,这一次要多修养一些日子。” “田大夫,”于葳道:“你认识那个陈植?” “他也是个医生,颇有名气,还年轻,”田自清道:“他当初想要学道医,但是他心术不正,被拒绝了,之后应该是和顾均隆勾结在了一起,他那个拼接术,应该是顾均隆教给他的,正适合他那外科医生的手,竟然弄出来那么一个怪物来。” 沈揆一一口气把药喝了,却听于葳道;“我有话要问你。” 于葳的口气是很慎重的,田自清拖着刚刚窜进来的赵九成出去了,于葳才道:“我开了天眼。” 沈揆一眨了眨眼睛:“是,你的眼睛——” “不是我的眼睛,”于葳眼里露出了质问的神色:“是你的眼睛。对吗?” 沈揆一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均隆说的,”于葳反而轻舒了一口气:“我要听你说一遍。” 沈揆一翻覆地想了一会儿,才道:“我的眼睛天生是天眼,当年我父亲不想我学道,就将我的眼睛同一个小女孩换了,那个小女孩就是你,说实话我之前并不知道,直到看到你的古曼童,那东西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于葳道:“我小时候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六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从那之后我就能看到鬼魂,而我的父母很厌恶,他们就遗弃了我,我被孤儿院收养的,但一个人给我提供了上学的钱,他一直是匿名,没有见过我,也没有给我写过信,只送给我一个古曼童。所以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他夺走了我原本的眼睛,毁了我的一生,所以他心怀愧疚是吗?” “我八岁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沈揆一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他一直有在关注你,他知道你的境遇,我想他应该是愧疚的。而你现在知道了他对你做的事情,你恨他吗?” “你恨他吗?”于葳反问道:“他对你做的似乎更过分一些。” “我、当然,”沈揆一摸了摸鼻子:“只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真相。” “那我也是。”于葳道:“这眼睛还能换回去吗?” 沈揆一吓了一跳:“不能了!” 于葳故作轻松道:“这眼睛放在我身上是浪费了。” 沈揆一就道:“我的眼睛当初是天眼,换到你身上,你没有灵力,只能看到阴阳。但是这一次,你是怎么打开了天眼的?”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到你被打得太惨——”于葳道:“觉得你恐怕是撑不过。” 沈揆一闷哼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开了天眼之后,看到了什么呢?” 第二十九章 阳平治都功印符 于葳就把自己看到的三个男人争吵的一幕说了。 沈揆一道:“这三个人就是当年的方壶三修,沈仲秋是我父亲,顾均隆你也见到了,剩下一个叫张芝山,就是赵九成的师傅,现任龙虎山天师府掌教,提举三山符箓兼御前诸道观教门公事。” 沈揆一道,当年这三人一见如故,智识能力无不相匹,共同追寻大道,只不过最后因为越来越大的分歧而分道扬镳了。 赵九成忽然从门外跳进来,得意洋洋道:“你在飞鹞中说了顾均隆的消息,师傅还挺重视,叫了几个师叔一起来。果然是大场面,不仅有鬼婴,还有这么个怪物,但我怎么没见顾均隆啊?” “这一次知道要对付鬼婴,我怕功力不够,便用飞鹞传书,请张真人派人相助。”沈揆一解释道:“顾均隆遁地走了,就在你们来的前几分钟。” “我听师傅说,顾均隆一直痴迷长生,”赵九成道:“这一次他和陈植搞出来的这个怪物,是不是想看看这样拥有迥异常人器官的驱壳,是否是一个好的容器,或者说,寄生之所,能满足他驱壳及灵魂永生不死的妄想。” 沈揆一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却有一片阴影,这事儿似乎还有许多谜团。 因为他想起来,如果没有天眼而想要透视五脏六腑的话,也不是不行,有一道“天眼通符”能帮助人在一段时期内,看到天眼能看到的东西。所以陈植可以借助这道符,在人群之中进行器官的筛选。只不过这种符很难画,普天之下能画出这种符的人,屈指可数。 陈植的魂魄被收监的时候,沈揆一就问了他这个问题,但陈植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这不符合常理,因为顾均隆已经暴露了,他没必要替顾均隆遮掩。 而他之前也说了一句话:“他说得对,这个世上,有道法、有本事的反而要屈居人下,法术不能现于人前,至今仍然被普遍视为封建迷信,遭到打压和歧视——凭什么呢?” 顾均隆就在他身旁,陈植所说的“他”并不是顾均隆,那么这个人,是否就是给陈植提供天眼通符的人呢?沈揆一觉得,那个印刷厂是该好好搜一搜的,肯定会有很多蛛丝马迹,但是来不及了,已经被王真人烧掉了。 “哎,哎,”赵九成从袋子里掏出一叠东西,在沈揆一眼前晃了晃:“买不买,绝对正品——” 他话还没说完,沈揆一就抄起药碗朝他扔了过去。赵九成灵巧地闪开,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之前坑我还不够,”沈揆一又气又笑:“十张里面,三四张都是废的,害了我多少次了?” “不是废符,”赵九成跟个老鼠一样,贼眉鼠眼凑过来:“我跟我师傅画的符,肯定层次不一样啊,你应该这么想,我卖给你的符,十张里面倒有六七张都是我师傅,掌教师尊亲手画的,旁人那是一符难求,我白菜价卖给你,你还不知足?” 沈揆一笑了一下,道:“算你有理,这次我要法印符。” 赵九成乐道:“好嘞,要多少,还是老价钱!” 沈揆一却慢悠悠道:“这次不要灵宝大法司印符。” “没问题,”赵九成道:“太极便宜司印、北帝纠察司印、勅制地祇司印、雷霆都司印、道经师宝印、法箓职印、天皇号令印、五雷号令印、九泉号令印——所有法印符,我都有,你要哪个,就说罢!” “要阳平治都功印符。”沈揆一道。 赵九成跳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个圈,“我哪儿有这符!” 沈揆一便道:“那算了,其他我都不用。” “等等等等——”赵九成嘶着气,犹豫着凑过来道:“你当真要?” 沈揆一哼了一声不说话,赵九成就从袋子里掏啊掏,最后还真掏出来几张:“你真要的话,我就有!这符的价钱,你知道了吧,我要多收三倍!” 沈揆一接过符来仔细看了看,笑道:“还真是阳平治都功印符。我说赵九成,张真人要是知道了你偷偷动用了他的大印,拓了无数张符出来,还堂而皇之地买卖,你猜他会拿你怎样?” 赵九成吱哩哇啦乱叫着扑过来,然而这符已经消失在了沈揆一手掌中。他顿时露出一副天塌了的神色:“好你个沈揆一,你做事亏不亏心啊!我不过就卖你几张不好用的符,你就要害死我,兄弟就是拿来坑的啊!” 最后看赵九成成了一幅怂包样,承诺不再卖废符了,沈揆一才算放过了他。 于葳看得可乐,问道:“你刚说的那什么阳平治都功印符,到底是什么符啊?” “法印符是法印加盖过的符文,”沈揆一道:“法印有许多,这其中正一宗坛的镇坛之宝,历代天师亲自宝藏的法印,就是阳平治都功印。‘阳平治’为天师驻地,‘都功’由天师自领。所以这印信为张天师身份权力的象征,因为历朝历代都赐给天师府阳平治都功印,所以现存有多颗,江西省博物馆里,你也能见到。但是有一枚是最重要的,就是张道陵所传的第一枚阳平治都功印,能号令鬼神,威力巨大。赵九成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偷偷用这一枚大印拓了许多符,你说张真人要是知道了,不把他皮扒了才怪。” 于葳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沈揆一却将这几张符给了她,道:“你的天眼没有灵力维持,也许只有在危急时刻才能看到什么,但是别人不知道这个,只知道你有天眼。天眼是人人觊觎的东西,我的飞鹞不能无时不刻地盯着你,你必须要学会自救。我会告诉你如何不用灵力驱动这几张符,它是你保命的东西,千万要学会了。” 于葳只感觉到沈揆一抓着她掌心的手温暖而有力,她顿时心头一热,保证道:“我一定会学会的。” 沈揆一本来已经轻言细语地哄着于葳去睡觉了,谁知田自清走过来,手中的盒子里装着七窍玲珑心,顿时让于葳又想起了刘悦然——可惜这孩子已经死了,当于葳说出人无心即死这一句的时候,刘悦然就死了。 田自清道:“这心脏,你们看,居然还在动。” 心脏的确一起一伏着,但是并不规律,好久才跳动一次。于葳似乎又看到了心室之中,有微弱的灵光一闪而过,她叫道:“这里面,好像有东西啊。” 沈揆一就在心脏上注入了一点灵力,凝神片刻后忽然倒吸一口气。 他在桌子上胡乱摸了一通,捏了一个木牌出来,随即叫田自清将心脏划开,划开的一瞬间,忽然有银针一样的东西弹了出来,被沈揆一一把捏住,轻轻放进了木牌之中。 “这是——”田自清不可置信道:“这是残魂吧?这么虚弱,是刘悦然的吗?” “刘悦然不可能是残魂,你看到了,这是施术的痕迹。”沈揆一看了一眼于葳道。 “我一直就在想,”沈揆一道:“人药被附身之后,可以运用法术,那具皮囊一定具有灵力的,陈植一定会选一具修道之人的身体和头颅。所以陈植将这个修道之人的生魂剥出来,留下驱壳作为容器,但没想到魂魄却残留了一丝,留在了驱壳之中。” “有这一丝残魂,”田自清摇头道:“也没有用啊。除非你有魂魄修补术,那样你不仅能复原于葳的魂魄,而且也能将这一丝残魂全部复原回来。” 但魂魄修补术出现于鲁班书上册,沈揆一是不能同时修读上下册的。 “让我师傅看看呗,”赵九成窜了出来:“说不定他有办法呢。是吧小师叔?” 王启正也就是王真人站在门口,于葳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觉得王启正的神色有些晦暗和古怪。眨眼之后,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王启正道:“咱们下山之后,师兄就闭关了。出关要等到中元节传箓的时候了。” 沈揆一点了点头,道:“到时候我就带着于葳去龙虎山拜访张天师。” 第三十章 黄河故事 赵九成死皮赖脸留在了沈揆一这里,给小小的书屋增添了许多乐趣。他一张面皮长得不错,又油嘴滑舌花言巧语,竟骗得几个女学生天天来跟他搭讪。 于葳坐在椅子上,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开门看去,果然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头长发,年轻秀丽。于葳顿时哭笑不得,这都已经晚上七八点模样,竟还有来找赵九成的,刚喊了一声,却忽然见到这女孩形容惨淡,眼下尽是青黑,倒像是几天没睡觉一样,听到于葳的喊声是像受惊了般,后退了两步,一惊一乍地,倒把于葳也吓了一跳。 见女孩带着恐惧望着自己,于葳一下子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情景,难道赵九成这家伙才来了七八日,便已经欺骗了女生感情,现在被女方找上了门来? “我找、我找沈揆一。”这女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鼓足勇气道:“沈揆一在吗?” 于葳乜着眼睛正要喊沈揆一,却见沈揆一已经走过来拉开门道:“进来。” 外面似乎下了微微的小雨,这女孩子进来的时候,拖了两行水渍,从门口一直滑到了客厅里面,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太好意思起来,于葳就摆手说没关系,让她不要拘束。 赵九成打着哈欠出来,一会看看于葳,一会儿看看这女孩,顿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修罗场啊。” “什么修罗场,”沈揆一对上于葳的神色,不知怎么就解释道:“这是吴映岚,以前她父亲找我帮过忙,她认识我。” 吴映岚点点头,慢慢说明了来意,原来她是来找沈揆一帮忙的,因为最近有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了她身上,让她惊慌恐惧而且无路可走,这才寻到了沈揆一这里。 吴映岚是山西大学的学生,而大她两岁的男友李思捷也是同一个学校的,两人趁着假期,回了忻州市老家玩耍,忻州大小地方玩过了,便去周边地方玩耍,这一天两个去了河曲县,从古长城上下来,两人就看着黄河,吴映岚心中高兴,叽叽喳喳地回忆起了两人的感情历史,然而这样的气氛中,李思捷似乎一直心不在焉。等到吴映岚用粉拳轻捶他几下,才似乎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吴映岚嘟起嘴吧:“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到啊?” “听到了,听到了,”李思捷胡乱答应着,忽然指着山下河流一处地方,道:“你看那是什么,一闪一闪地?” 吴映岚抬眼看过去,只见前方河面被夕阳返照,显得波光粼粼色彩斑斓。她盯着河面看了一会儿,悟到男友怕是在逗她玩儿,顿时不依不饶起来。然而李思捷并没有玩笑的心思,又一次指着那处地方道:“不是夕阳反射,你看,河中央那片光是发黑的,从水底泛上来黑色的光,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 吴映岚便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过去,她知道她的男朋友很少开玩笑,看他模样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她看了好几遍,仍然没有看出什么黑色的光来。 李思捷忽然从山坡上站了起来,他下山来到了村里,找到了船家,要载他去黄河中央看一看。等他们上了船,才知道这艘小小的木船,并不从事摆渡工作,船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手里撑着一柄长杆,而这长杆上面缠着一张黑色的大网,看样子是个打渔的。 河曲县这地方,黄河的河道是弯弯曲曲的,虽然从山上看,河道窄小,但是在河面上去看,河流两岸非常开阔。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依然没有走到河中央,李思捷似乎才意识到他在山上看到的黄河,其实伏流百里,河中央那一处地方,他们并不能一时半会就到达,况且船家时不时撒网捞鱼,也浪费了一些时间。 小船在平静的黄河中滑行,到了河段这个位置,已经远离了河村。天色一黑,河面似乎就有一点微微的迷雾升起来,如果不看黄河底下的话,似乎很有意境了,然而若是凝视黄河河下的话,不知怎么,就会感觉这河深得让人胆寒。 “要不,”吴映岚戳了戳李思捷道:“咱回吧。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咱们明天早上再搭船过来不行吗?” 李思捷盯着河面并没有说话,吴映岚便抓着鱼梭道:“船家,咱们走了也有两个小时了吧?” “走了两个小时多了。”这船家不紧不慢道。 “哟,那可长了,我现在已经觉得发冷了,可受不住这河上的寒气。”吴映岚笑道:“师傅,打个商量,咱回去吧,晚上黑漆漆的,您这船也不好开是吧?价钱咱们好商量。” 这船家也不说话,也不往回头开,小船还是在不紧不慢地向前滑行着。 这一对小年青摸不透船家的意思了,等过了一会儿这船家才道:“方才不是您们硬要坐我的船,要跟我下河吗?” 这话说的没错,他们来到河村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船都开出去还未回来,唯有这一艘船孤零零地停在岸边,不知道是收工回来了,还是根本没开出去,现在他们想来,似乎是根本没有开出去。 这船一直在事与愿违地朝前开去,吴映岚觉得紧张起来,她摸到了兜里的手机,然而小船驶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剧烈颠簸起来,这种颠簸来得又快又猛又剧烈,两人东倒西歪趴在船上,险些落进河里,临危之时幸好船家伸手搭住了船舷,他们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原来已经到了河道的大转弯处,河道猛然拓宽了开来,而李思捷猛然一震道:“就是这儿!” 他们看着水面,原来这就是李思捷看到的黑色发光的地方,这里的确水质要更深黑一些,水底似乎有一些微微的光芒在闪烁,而李思捷伸着头,还想往下再看,却被船家用长杆杆柄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伢子,莫要乱看!” 他们的船渐渐停在河面上,就见船家打开了小船底板,原来这船底部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舱室,然而这个舱室不过只能几样零碎东西罢了,就见他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大红公鸡来,这鸡被捉住了翅膀,也不扑腾,似乎已经死了,然而等船家斩掉鸡头的那一霎那,明显又看到鸡眼睛瞪了起来,分明是被弄晕了之后塞进的船中。 这船家将鸡血洒在河里,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点燃香烛,又将香烛插在一碗雪白的糯米里面,最后将这一切东西,全都沉进了河里。 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古怪的仪式,吴映岚和李思捷面面相觑,等待仪式结束之后,便要张口去问怎么一回事。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却忽然看到河面上黑雾大盛,这黑雾来自水底,水底下已经一直在弥漫显而易见的黑气。 二人大为惊讶,趴在船舷上一看,却看见水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集了许多王八来,然而这些王八模样古怪,虽然只不过巴掌大小,但是身躯向后,游动起来细尖成柱形,生得丑陋非凡,而且成群结队挤挤挨挨地,铺满了整个水面,放眼几乎望不到边。而王八带动的那些翻腾的水花汇聚到了一起,细密的水面一层一层地,带出来的水花像是雨点一般的洒落到船上。 不过几息的功夫,这些集体浮在水面的王八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一下子就纷纷散开了,而且散开的速度快得让人不敢相信。水面沉寂成黑色,他们的船慢慢返航,可吴映岚和李思捷全都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中无法自拔,李思捷似乎很有兴趣和船家搭话,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吴映岚却没有兴趣知道这些,只是随着船身荡漾,渐渐有了睡意,便将头埋在膝盖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忽然听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最开始的时候,这种声音直往耳朵里钻,后来似乎还有了具体的声音,好像是在说什么“救救我”之类的话,让吴映岚惊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行船一切正常,她也没有在听到刚才那样的呼救声了,便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不知所以的梦来。 然而他们的船似乎当真遇到了一个东西,随着距离的拉近,有一样东西渐渐跃入他们的视线中,这一样东西先是被手电扫过——因为船工摇着桨,所以提灯照明的就是李思捷了。他坐在船头照明方向,然而却照到幽深的河水中漂浮着的一丛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看了几眼之后倒是很好辨认,头发而已。这丛淹没在水里随着水流慢慢浮动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常,这是李思捷的第一想法,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唬地站了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来,河上怎么会单独浮着一团头发?这种情况毫无疑问,眼前是一具尸体才是。 看着这团头发漂浮的样子,李思捷就对后面的船家喊了一声,等船越发近了,就看到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具尸体了,因为李思捷还照到了头发下面微微浮出水面的小半张脸,这脸已经叫水泡地涨了,肿大起来,像是往一张脸里硬塞了几斤棉花填充了一样。 第三十一章 水鬼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因为船头似乎大幅度的改了方向,李思捷回头一看,只看到船家半斜着身体,将手中的长杆深深插入河底,然后招呼他也来摇桨。 “不要多说话,”船家看不太清楚表情,但是语气非常不好:“划船!” 这船上还有一副多余的桨,李思捷便听话地拿了起来,他按照船家的指示,只划左侧,然而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的朝一边看去,那就是浮尸的方向。看似要和他擦肩而过了,然而李思捷握着桨的手不由得停住了。 “伢子,”船家叫道:“你往哪儿划呢!” 李思捷明明是要向左划,然而船身却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右一侧,而李思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握着桨正要调整方向的时候,却怔愣了两秒,随即大喊道:“这人还活着!”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因为眼前这具浮尸忽然睁开了眼睛,青白无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小船方向,而李思捷正好目睹了浮尸睁眼的一幕,顿时大叫起来。而吴映岚揉了揉眼睛,看到浮尸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她是不禁吓的。 “闭嘴!”船家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这是死尸!” 明明还活着,还随着水流忽上忽下地沉浮,李思捷朝水面看过去——况且他也有一点常识,那就是在河里溺水淹死的人,尸体应该是以一个平躺的姿势飘荡在河面上,男人是头朝下,女人是头朝天,但是眼前这种像是直直站立在水里的浮尸,他不认为这是“尸体”,何况他刚才还亲眼看到了睁眼,他觉得这人很可能是被水草和泥沙堵住了口鼻耳眼,让其没办法说话呼救。 于是李思捷扔下船桨,“噗”地一声扎进了河里,他心存善念,要帮忙把这个“溺水”的人救上来。 “别去——”船家大惊,想要拦住他,吴映岚也喊叫起来,让他别下水,然而李思捷毕竟是一个接受教育的热血青年,一来不信鬼神,二来热血上头,不顾两人的阻拦就朝着尸体的方向凫去。等他游到了死尸身边,果然近距离看到这尸体口鼻之中,是没有泥沙和淡色血污的,李思捷就认为这人果然还没死。 他伸手去抓“尸体”的胳膊,然而这尸体同样也直直伸出胳膊来抓他。 李思捷只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寒气裹挟住了他,这“尸体”抓他的那只手像是在冰箱里冷冻了一个冬天一样,让他皮肉都要冻裂——况且这家伙抓他的手实在是力大无穷,这种力气果不其然是向下的,他甚至被带着吃了好几口河水,只能嘴里喊道:“你不要怕,不要紧抓我!” 溺水之人都是这样,把来救他的人死死缠住,当做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后往往是害得救人的人也差点跟着溺死。所以李思捷便想要往后退几步,从他的束缚中逃脱。 然而他无法逃脱了,这人第二只手也来了,而且卡主了他的脖子。这双有如铜浇铁铸一般的手将他勒地几乎眼冒金星,他伸手去抓眼前这张脸,然而无论他怎么抓挠,这脸都岿然不动地看着他,誓要带着他沉入水底——然而忽然听到“哗啦啦”地一声,从他们头顶忽然伸过来一支鱼叉,原来是船家赶着船过来,二话不说,举着鱼叉猛刺在浮尸的头上。 吴映岚尖叫一声,就看到这锋利的鱼叉顿时就把那只浮尸的脑袋戳了个洞,然而这洞里什么都没有冒出来,那浮尸也并没有被击倒,而是狞笑一声,在船家拔下鱼叉的时候,猛地抓住鱼叉一拽,让来不及稳住身形的船家栽在了船舷之上,差一点就掉下河去。 吴映岚急忙抓住了他,看向河里,就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正在拼死挣扎,但沉沉浮浮之间只冒了一次头,剩下几乎都在水中,也跟那尸体一样,只露出了头发在河面上,而他面容狰狞,张大嘴巴连呼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咕咚灌进去一口水,又被拖了下去。 泛着浑浊的水面上,这一次再也翻不起浪花了,吴映岚尖叫起来,她一边大呼李思捷的名字,一边又哀求船家能下水救他。然而船家无动于衷——吴映岚苦苦哀求无果,便要自己下水救他。 吴映岚并不会水,但是眼前没有人能搭救她的男朋友,她为爱不顾一切,就要跳入水中——然而就在这时,本来已经平静的水面忽然又翻出了浪花来,浪花中突然伸出一只骨节粗大,泡地发胀发白的手,一下子搭住了小船的船舷上,将小船倾斜了太半,河水一下子涌进来,吴映岚感到她的半个身子也泡入了水中。 她吓得死死抠住船舷,余光看到船家操起挂在船舷上的长杆,朝着那具浮尸打过去,浪花一重重淹过来,吴映岚口鼻全呛入了水,然而她死死抓着船舷,居然还真让她翻身而上,回到了船里。 船家弃了长杆,似乎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划桨飞也一般逃离了这个地方。 这就是事情的前因后果。于葳就问道:“你男友生死未卜,你报警了吗?” “报了,”吴映岚苍白的脸上,眼睛无神地盯着桌子,道:“一听说是在河上消失了,都说十有八九溺死了,还给我了张图,上面标明河上容易发生事故的地点,让我去这几个地方看看。”警方不负责打捞尸体,而从河上捞出的尸体自有认领的地方,包括民政部门那里也受理一些无名浮尸的火化,总之报警了只是备案一下,并没有实际作用。 如今吴映岚万般无奈找到了沈揆一,想要请他帮忙,寻找男友的下落。 “海葵,”赵九成津津有味地听完了故事,对沈揆一道:“像不像是水鬼在找替身?” “海葵”是赵九成揶揄沈揆一起的名字,沈揆一没有说话,反而是于葳道:“水鬼的传说我听过,据说是投水自杀或者意外落水而死的人,会徘徊在淹死的地方,变成水鬼。他们会找人来当自己的替死鬼,对吗?” 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潜伏水中的怪物,即“水鬼”,俗称“水猴”,遍体长毛,红目黑面,据说是溺死水中的人的冤魂所化类似伥鬼的鬼怪,必须以溺毙一人来代替,入水力大无比,上岸则无缚鸡之力,常变化各种物体于水中吸引人靠近,乘机将人拖入水中溺死。 沈揆一想了想,道:“那个船家,你有联系方式吗?” “他将我放在下河村就走了,”吴映岚道:“我之后打听他,村人说有点像是老魏,也不知道具体全名,只说是在河上捡垃圾为生,往来几百里水路,我也没有找到他。” 沈揆一沉吟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今晚收拾一下,明天就去河曲。” 吴映岚就千恩万谢地走了。等关上了门,于葳忽然看到地上吴映岚带来的水印还没有干,就拿了拖把来,拖了一会儿不由得“咦”了一声,道:“怎么拖不干净啊?” 这地上的水印来回拖了几遍,依然是明晃晃水唧唧地,不知道是不是吴映岚的鞋底踩上了什么东西,就像明胶一样,却又不粘合,在瓷砖上留下了很显而易见的痕迹。 沈揆一自己的书屋,却并不怎么关心,于葳看不下去便帮他规整书屋,倒是赵九成看到于葳在拖地,就挤眉弄眼起来,意思是这女人已经登堂入室,将这书屋化为己有了。 于葳拖了半天看到那水渍还在,也就不拖了,只等明天早上买一点清洁剂来好好喷一下。 沈揆一这一次去山西,赵九成也急不可耐地跟了去,他这快半个月了还没有接到一单活,闲地发慌,因为赵九成下山一趟,不仅做买卖符纸的生意,还替人看风水、给人算命,据说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家伙也是有些自得,什么事情也要凑一凑。 于葳反正是去不了了,她公司不会放假,从沈揆一那里拿了书屋的钥匙,第二天就就过来打理,她专门从家里带了一瓶清洁剂,结果发现那一滩水印消失了,像是昨晚上辛苦了近半个小时的功夫都白费了一样。 沈揆一和赵九成两个很快就来到了出事的河曲县。 河曲县比较古旧,好像还留有一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而且因为黄河流经,这里有各种以黄河起名的建筑,比如黄河大街,黄河影剧院等等。他们去楼子营镇,这地方就在河曲县城以东10公里的黄河南岸,隔河与内蒙古准格尔旗相望。土山上一看,有长城的砖石,长城在当地叫边墙,也叫罗圈堡,是古时候驻兵屯粮的军事要塞。 这一段古城墙并不是河曲景点,只不过瞭望黄河的话,却特别便宜。 沈揆一给吴映岚打电话,吴映岚却没有到山西,因为突发严重的肠胃病,躺在医院里动不了了。她在电话里说了具体地址,也就是李思捷落水的地方,河岸边的村子叫下关村。 两人进了村子里,这村里没多少青壮年,大部分还去河上捞鱼或者种地去了,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倒是在村口碰到一个人,是村里的支书,叫李明喜。 第三十二章 河工 村支书力李明喜见到他们两个,过来询问。沈揆一和赵九成就推说是来旅游的,晚上就留宿在了李明喜家里,因为这村子之前接待过摄制组的人,而且还是中央台拍黄河纪录片的摄制组,在其他村那里就很抬得起头来,让别的村也羡慕不已,所以也特别好客热情。 李明喜家里生活也好,一排瓦房,院子里养着猪牛羊鸡,晚上招待他们还专门杀了一头猪,还给他们铺了新床单新被子,不过两人躺下来没睡着多长时间,就被一阵叫声惊醒了。 院子里的猪叫得跟要杀了它似的。 “怎么回事儿,”赵九成怒道:“今晚应该吃了它的。” 不仅是猪叫,院子里鸡飞狗跳,各种动物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来,就像是纷杂的合唱一样,沈揆一立刻起身去看,就见不一会儿家养的牲畜就从圈里狂奔出来,像是背后有什么巨型猛兽在追击一样,那阵势真是惊天动地。 赵九成也起来了,一看吓了一跳,这些大小牲畜从他的眼前奔出去,两人觉得不对,就跟着这些牲畜奔跑,然后就看到这些牲畜跑到河滩上,一丝犹豫也没有,直直跳进黄河里面。 水花四溅。 沈揆一和赵九成第一次看见牲畜这样浩浩荡荡地投河,把河水搅得泛起波澜来,而跳下去的牲畜却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径直沉入了水底。 这种让人惊掉眼球的事情本来就不正常,而更让沈揆一觉得诧异的是,深更半夜家禽家畜发出的动静也不小,却没有一个村民惊醒,因为村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盏灯是点亮的,就连丢失了家禽的李明喜家也是这样,这岂不是古怪。 这时候黄河似乎渐渐涨起水来,河面上与河底下,似乎都不平静,好像有一股异样的气息在上下翻滚,让人心里一个劲儿的发毛,河面上浮着淡淡的黑气,赵九成眯着眼睛想要走近一点去看,却被沈揆一拉住了。 他们静悄悄等着,晚上的河风刮得人脸皮都发痛,等到河面上明显的黑雾散去了,沈揆一才上前去,蹲在河滩上仔细查看起来。 “这像是王八爪印。”赵九成道:“这爬上岸来没几步又退了回去是怎么回事?” 沈揆一没有说话,赵九成就道:“不会是王八成精了吧?乌龟成精是有德之物,王八算怎么回事儿?” 两人又走回村子,李明喜家里居然亮了灯,李明喜和他老婆似乎都面露焦急,看到他们回来了才长舒一口气。 “你们家里的牲畜,都投河了,”赵九成道:“你们都没听见啊?” 李明喜就长叹一声,“这些牲畜本来就是买来献祭的。每年二月十五,老汉我都要买来鸡鸭猪羊,由着它们被赶到河里去,要不然,死的就是我啊。” 在沈揆一的追问下,李明喜神色变幻,才慢慢说出了是怎么一会儿事。 当年李明喜只是个青壮小伙子的时候,就在附近几个村子里打零工,赚的钱都放在了布袋子里,用秤砣压上缠在了腰间。后来有一天由于天气太热,刚干完活回来的李明喜汗流浃背,眼看着到了河边儿,就想洗把脸,于是把老旧的自行车放在了河边儿,可是这手还没碰到水面,就感觉身上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心道不好,赶紧往自己的腰里摸去,果然秤砣掉进水里了。 秤砣还绑着钱袋,李明喜眼疾手快去抓,然而这秤砣一下子沉入水底不见了,钱袋更是无影无踪。李明喜就懊丧异常,赶紧四下里找,可说也奇怪,脚下的水也不深却怎么也看不到秤砣的踪影,在水里摸来摸去还是找不到, 当时他心里是十分的懊恼,家里本来就穷,好不容易打工挣来的钱说没就没了,想着家里的弟妹们,顿时沮丧地不得了,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往家里走。 顺着河走,没走多长时间,他忽然就看到河中央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晃晃悠悠向自己的方向飘来,定睛一看,那不是自己的秤砣吗,于是赶紧放好自行车,就想把这个秤砣捞回来。 李明喜就一只脚蹚着水,一只脚还在地上,去够秤砣,可是秤砣在水里一会浮起来、一会就沉下去,就是在他眼前晃悠捞不着,然而说来太奇怪,这秤砣眼看着伸手就能够到了,却忽然改变了方向,又开始朝着河中央流动。他这时候就打算脱下衣服下河去捞秤砣。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块大石头砸向水里,正落在李明喜眼前的河水里,激起的水花溅在他的脸上,一阵冰凉顿时涌遍全身,再往水里一看,眼前的河水里哪里还有秤砣的影子。他当即觉得浑身后背直冒冷汗,秤砣这东西怎么可能漂在水上,一定是有水鬼想要拉人下水,要不是刚刚这块石头,自己的小命估计就没了。 李明喜就抬头向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站在眼前的是本村支书的儿子,这人仗着自己的父亲是村支书,整日里游手好闲,心眼还坏得很。平常李明喜就看不惯他,但是今天却由衷感激他,推着车经过支书儿子身边的时候还非常客气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跨上车飞一般的往家里骑,只留下支书的儿子一头雾水的站在岸边。 李明喜回去之后生病了一场,病好后就听村里人说支书的儿子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人,再后来就过了两天才有人从距离下关村四十里的下游发现了支书儿子的尸体。 “我想那水里的水鬼,应该是选了我做替死鬼,”李明喜道:“但是支书儿子替我死了,水鬼把他拉下了水。” 李明喜甚至觉得当时他自己的阳寿就应该近了,这么一来自己的命就跟支书的儿子换了,所以从那以后他家的生活越过越好,后来他还被推选为村支书。而他当选为支书的那一年的二月十五,家里的猪羊鸡鸭全都莫名其妙地投了河,他就越发相信是支书儿子做了水鬼,这么多年依然恨他,他就每年都准备着家畜,只要家畜投河,人就没有事情。 赵九成恍然大悟,原来是水鬼,那李思捷也该是被他拉下去了。若是水鬼拉人,人没有被拉下水去,那还有的救;若是拉下了水,那肯定是救不了了。 倒是沈揆一似乎若有所思,他一直盯着地上一滩水渍,这水渍在月光照耀下,晶莹黏腻。 沈揆一和赵九成的后半夜也没怎么睡好了,两人天不亮就起来,去了河边查看。下关村往来大小船只,有的打渔,有的运货,人来人往的,这当中竟然叫眼尖的赵九成看到了一艘小破船,他指着这船道:“海葵,你看看,像不像吴映岚说的那个船夫?” 沈揆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这小船似乎要开动了,两人立刻不由分说跳了上去。 “不载人,”船夫将长杆抵在他们腿前:“下去。” “黄河河工,”沈揆一道:“没想到这职业到现在还有。”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黄河边上的人,则靠跑船和打渔维持生计。除了这两门普通的营生以外,黄河上还有两门最神秘、最具传奇色彩的营生,一门是黄河捞尸人,另一门是黄河河工。 捞尸人很好理解,字如其意,在黄河上打捞尸体;而黄河河工,则是治河之人,所谓的“治河”,首先一定是特指,专门治理一条河,这河就是黄河。治河就包括修筑河堤、开浚河道、疏清淤泥等等工程,到了今天大抵是黄河水利委员会(简称黄委会)的工作了,然而黄河边上依然有老河工的存在,这种河工就渊源久长了。他们至今仍然遵守清理河道的工作,但他们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却不是普通东西。 “子孙万代,永为河工,除非丁绝,方可卸任!”这老头抬起头来打量他们:“你们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小船开在河上,沈揆一已经确定了这个名叫魏成的老头,就是几天前载着李思捷和吴映岚去河中央的人,但是问到李思捷,魏成就摇头道:“可惜了这伢子。” “这水鬼闹事,”赵九成不满道:“捉住不就行了嘛。” 魏成浑浊的眼里露出一道精光:“捉住,怎么捉呢?” “山人自有妙计。”赵九成故作神秘道:“不过我们两个势单力薄了些,若是有老丈你的帮助,怕是会事半功倍。” 然而魏成却并没有答应帮助他们。 第三十三章 蜮鬼 晚上天黑下来,沈揆一和赵九成来到河边,两人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就坐在草垛上面静静等候了。 “太臭了,”赵九成看着鱼线投入了河里,道:“猪屎猪血做成的鱼饵,应该是它的最爱了。水中之物没有不爱这个的。” 月上中天,本来已经平静的河面上,似乎微微翻滚了起来。赵九成一震,就感觉手里的鱼线在晃动,他跳了起来:“上钩了!” 鱼线一端有巨力在拉扯,两人死死拽住鱼竿,结果鱼竿一轻,却发现居然是一条三五斤重的大鱼贪食,吞了鱼饵。赵九成又气又乐,将鱼钩子从鱼嘴里拉扯出来,指着它说明天一定要吃了它。 两人就蹲在码头木桩子下面,那里有个泥窝子,上面还放着铁皮铲。赵九成抱着铁皮铲盯着水面,不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发胀,打起盹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就被拍醒,沈揆一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就见到水面翻腾,就像是沸水连珠的茶汤一样,只不过这茶汤的颜色是黝黑的,而且夹杂着白沫。阴风贴着河面不断呼啸,从河里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沉闷的钟声,这声音断断续续的,也并不宏大,只是让人也根针心脏震颤起来。而很快水面上一层一层泛起巨大又有序的波纹,随着这波纹起来,鱼线也在空中晃动起来,鱼竿本来也渐渐不稳了,最后竟然被拉下水去。 水中就探出一个头来,半身露出水面,很明显看出是人的轮廓。 赵九成摆在岸边上的碗里,装着一大坨猪屎猪血做的东西,这东西对它们来说,似乎有致命的吸引力。可以看出,这个身影就停在离岸不过两步的水里,静静待了好久,似乎对上不上岸这个选择,犹豫不定。 水中是它的乐园,岸上就不是了。赵九成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东西还是忍不住从水中走了出来,发出一股沉闷的声音,就像是打夯机下土那种嗡嗡的声音。而水鬼完全是一个佝偻的身躯,手脚俱全但一丝不挂,白得耀目,浑身湿淋淋地,是那种惨色的白,就像是砌墙的白灰一样,而且身后淅淅沥沥流淌了一片水渍。 沈揆一一步跃起来,赵九成跟在身后,两人飞快地拉起一张渔网来,兜头就朝着水鬼的方向扑过去。水鬼明显后退了几步,张开嘴巴啸叫了一番,两人要避开他锋利的爪子,沈揆一就用手去拧断它的骨头,这东西右手骨头被他硬生生咔嚓一声崩断,歪歪地垂了下来。 赵九成一碗黑狗血洒过去,掏出符来,就贴在了水鬼头上。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事情出现了,这家伙竟然分毫不受影响,甚至反手将符摘了下来,凶恶地扑了过来。 沈揆一反手在自己的胳膊上飞快地划了一道,亮白色的刀刃上顿时沾了鲜红的血液,他就拿着这沾了血的刀刺入水鬼的骨骼之中,插进去的时候却看到这东西一下子哆嗦了起来,战斗力削减了许多。 “糯米!”沈揆一大喊了一声,赵九成就将糯米抛洒了过来,这东西似乎畏缩了起来,转身就要逃跑了——然而赵九成和沈揆一岂能让它跑掉,扯开大网将它牢牢绑缚在里面。绑在网里的水鬼也不老实,还在奋力挣扎着,长长的指甲差一点划过沈揆一的眼睛,气得赵九成拿起匕首捅了几下方才解了心头之恨。 “艹,”赵九成累得气喘吁吁:“这东西真他娘的凶悍!” 这水鬼被一路拖走,嘴里还呜啦啦地发出含混的声音,这声音忽高忽低,一会像是小孩啼叫,一会像是野兽的嘶吼,甚至双手还在用力挥舞着,想要撕碎缠在它身上的渔网——这的确是一具极为佝偻瘦小的身躯,而且身上有着令人作呕的尸臭,甚至还有肉眼可见的虫子钻进钻出。这是一个老人的面孔,眼睛似乎只有花生米般大小了。 沈揆一收住渔网,像拖死狗一样横拖进李明喜家里。却见李明喜的婆娘过来了,看他们如此狼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赵九成刚解释了一句,只见那水鬼像猴子一样张牙舞爪扑起来,千钧一发之际,是可以抓住这东西的手肘,将它往地上一掼,两人把渔网缠在桩子上,就听见李明喜的婆娘惊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恐。 “龚大叔——”李明喜的老婆颤抖起来:“不不不,你、你早就,我的天……” 她像是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跑了。 沈揆一皱了一下眉头,道:“我先把牛牵来。” 牛是水鬼的克星,沈揆一到了牛圈去牵牛,回来却看到惊惶的李明喜,而刚才帮着水鬼的桩子竟然已经断裂了,而赵九成也不知所踪。 “跑了,”李明喜吓得不轻:“跑了!” 沈揆一追出门去,在河滩上见到赵九成,赵九成沮丧地告诉他,这水鬼就在沈揆一去牵牛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挣脱了渔网和木桩,一路奔逃进了水里。 两人回到李明喜家里,这老两口还惊魂未定,似乎在窃窃私语什么。但当他们问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却不承认,什么都不说。 沈揆一的电话响了,是于葳打来的,他站在院子里接了,于葳说吴映岚的病情不太好,肠胃病却检查不出来什么东西,光是疼,她觉得不对劲,问沈揆一是怎么回事。 沈揆一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忽然看到木门底下似乎钻出来一个小王八,摇头晃脑地爬到了赵九成身边,王八头高高抬了起来,就像是在打量人一样。 沈揆一道:“九成,你过来。” 赵九成应了一声,走了过来。只见这小王八似乎对赵九成情有独钟,一路也追了过来。赵九成回头看到了觉得新奇,一伸手将王八捞了起来,叫道:“这东西怎么只有三条腿?” 沈揆一劈手将王八扔在地上,踩着它的鳖甲让它动弹不得。就见这东西也昂着头看沈揆一,不多时就从嘴里喷出一坨细碎的沙子。 沈揆一掌心出现一道火,落在王八身上,不一会儿就将这王八焚烧殆尽了。 “水中有虫名蜮,”沈揆一道:“似鳖,含沙射人,中之则病死。就算沙子喷到了人的影子上,人相应的部位也会生病。含沙射影说的就是这个东西。” 赵九成这才恍然道:“你说这东西是蜮?” 沈揆一点点头:“被蜮杀死的人,死后会变成蜮鬼,成为蜮的帮凶,引蜮去伤害别人。” 两人一同望着从门里出来的李明喜。 李明喜脸色煞白,嘴角露出阴森的笑容,他尖利地呼啸了一声,似乎愤怒异常,便冲着沈揆一的方向扑了过来。 然而根本没有等他近前,就见一把木剑上而下直接刺下来,一下就把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李明喜瞬间绷得挺直,像一根木棍一样,还发出吱嘎的声音,就像是开了一扇许久不开的门而发出的声响。 “你们都要死——”他最后呼号着,在地上翻滚,被赵九成一道火符上去,焚为了灰烬。 目睹这一切的李明喜的婆娘吓得浑身瘫软,几乎不能动了,被两人扶到椅子上,这女人好半天才似乎有点神志了。 “海葵,你怎么知道他是蜮鬼?”赵九成道。 “李明喜在和面的时候,”沈揆一道:“旁边碗里没有水,他的面却被打湿了。” 沈揆一也是不经意发现的,因为山西农村用铁锅炒熟黄土,再将用面制成的炒指疙瘩倒入锅内搅拌,而他发现李明喜去打黄土的时候,不一会儿黄土却自己变湿了;而他在和面的时候,也不需用水。 “你丈夫不是人,”赵九成对李明喜的婆娘解释道:“早都被害死了,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有一阵子,他哪个地方疼得厉害,医院也查不出什么来,最后不了了之了?” 她想了想,“也就是上半年,他回到家里说是肚子疼,去医院看了说没毛病,回来疼得死去活来的,但是有一天晚上自己好了。” 沈揆一却大吃一惊,他从桌上拿起手机回拨过去,但是显示无人接听。 “吴映岚也被蜮射伤了。”他道:“她也是肚子疼,而且查不出什么毛病。” 沈揆一想起来吴映岚到书屋的那天晚上,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些水痕,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消失。 “被蜮射伤的人,”赵九成惊道:“多少时间会变成蜮鬼?” “人的影子刚开始会出现一个破洞,”沈揆一道:“也就是被蜮射到的地方,等这个洞渐渐吞噬了影子,那这人就会变成蜮鬼。” 第三十四章 投河 于葳听到电话那头,沈揆一似乎和赵九成有话要说,刚好她这里也有医生唤她,干脆就挂了电话。 她今天来探望吴映岚,听到医生和吴映岚的家属说,肠胃检查没什么毛病,可能是因为情绪紧张或是激动而引起的痉挛。她走进病房里去,吴映岚的母亲已经跟她说过了,不要提李思捷,以免她情绪再度波动。 于葳只能轻言安抚了几句,她见吴映岚似乎对她比较冷漠,也没有主动问沈揆一他们去山西情况如何,心里有点生气,也就没打算继续待下去了。吴映岚似乎的确情绪起伏比较大,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就让她难以忍受,尖叫着让把窗帘拉上。 吴映岚的母亲刚才出去了,于葳只好亲自去拉帘,然而她刚刚站起来,却忽然看到吴映岚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像是中间有一个大洞,一张血盆大口从中吞噬了她的影子一样。 她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去看窗帘前是否有遮挡物,然而窗帘前就是吴映岚的病床,窗台上连一盆花都没有。她试着将帘子动了动,发现也不是窗帘的遮盖。 吴映岚似乎对她的磨磨蹭蹭很是不满,干脆自己跳下床来拉窗帘,这下于葳看得更清楚,她死死盯着吴映岚的影子,惊讶地发现那影子之中的破洞似乎还在微微侵蚀扩张着,像是风沙侵蚀绿地一样。 于葳拉紧了大衣匆匆离开了医院,上了公交车才接到了沈揆一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沈揆一似乎也有点紧张的情绪,问她这里出了什么事。 于葳平息了一下心情,将刚才她看到的一切告诉给了沈揆一。沈揆一立刻告诉她,吴映岚是被一种名叫“蜮”的东西缠住了,让她去找田自清,田自清能治这种病。 沈揆一这边放下电话,也是松了口气。 “大娘,”他道:“蜮这个东西,是人的怨气所化的具象,非冤仇如海,不会有这个东西的出现。你们村子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李明喜的婆娘瞪大了眼睛,她的确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龚叔是谁?”沈揆一逼问道。 她浑身一颤,“那都是他们做下的缺德事,当年、当年因为黄河涨水,眼看就要冲垮村子了——” 黄河一夕之间发了大水,马上就要冲出大堤,漫溢河道了,村人请神拜佛也没有用,就有先生说是黄河大王索要祭品,当时他们用牛头、羊头投入河里,但是没有用处,先生说必须用人头才行。 在村长的主持下,村里捆缚了六个人出来。这六个人都是年迈的老头,说是活得够本了,必须要为村里人牺牲,于是就被押上了祭台,然后扔进了黄河里。 说来也奇怪,这六人被填了河之后,乌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放晴了,黄河河水渐渐平息下去,村里人都深信不疑,纷纷叩头,而这场祭祀之后,村里竟然有很多年的风调雨顺。 “但是后来,村里开始慢慢丢失家禽家畜,显示鸡鸭,后是牛羊,”李明喜的婆娘抹着眼泪道:“甚至后来陆续还有人淹死在河里,大家开始怕了,不过这些年,许多村里人都跑到外头发展去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些老人了,淹死了个把人,也不怎么当回事。” 李明喜的婆娘看到的那只水鬼,就是那六个被沉河的老人之一。 “怪不得,”赵九成啧啧道:“这六个老头怎么会心甘情愿被扔进黄河里,他们死了之后,变成水鬼,一直在向村里索命。而他们的怨气化作了蜮,被蜮射中的人会变成蜮鬼,帮着水鬼害人。” “我觉得今晚怕是有些棘手了,”沈揆一道:“蜮鬼被识破,这些水鬼怕是今晚就要行动了。” 赵九成露出兴奋的神色来,他是喜闻乐见大阵仗的,道:“你说怎么办?” 沈揆一笑了一下,问道:“大娘,我听说山西的花馍馍做得好啊。” 李明喜的婆娘不明所以,嗯了一声道:“是,村里的女人,那都会做啊。” 山西是花馍之乡,全国闻名,从北到南,从东贯西,流派众多,什么闻喜花馍、孝义花馍、霍州年馍、岚县面塑、上党圆羊、定襄面塑、阳城面塑等等,各地有各地的讲究,功能也多样:祀神、敬人、结婚、满月、祝寿、过年,什么都有。 很快她按照沈揆一的吩咐,挨家挨户把女人找了过来,坐在院子里开始叽叽喳喳地。沈揆一出了价钱,让做两百个面人出来,弄得像是过年了一样。看着这院子里大的小的造型各异的面人,赵九成不由得啧啧称叹。 “晚上就要要呢。”他道:“能赶做出来吗?” “那没问题,面人简单。”这大姐满口应承道:“捏什么样的面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沈揆一道:“各样来吧,只管做就是。” 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这帮女人一共做出了二百四十多个来,沈揆一如数付了钱,面粉钱另算,便和赵九成两个将面人放在车上推到了河滩边上。 他们静悄悄等着,晚上的河风酷烈起来,风涛声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出去很远。 月亮升了起来,村子好像炸窝了,鸡飞狗跳,猪叫驴啼的。各种动物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来,就像是纷杂的合唱一样,不一会儿便从村子各个角落里蹿出大大小小的影子来,家养的牲畜从圈里狂奔出来,像是背后有什么巨型猛兽在追击一样,那阵势真是惊天动地。 像是全村人家里养的家禽家畜全都跑出来一样,像是被号召了浩浩荡荡地投河,把河水搅得泛起波澜来,而跳下去的牲畜却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径直沉入了水底。随即从河面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这巨响就像是几十口钟鼓一同敲响一样,随着这响声,跟在牲畜后面的村民都像魔怔了一样,直挺挺往河里走去。 这些村民脚步一致地踏入了水中,像是下台阶一样,从脚到腿到半截身子淹到河里,前仆后继,直到一百多个村民全都踏入了河里,沉下了头去。 赵九成看到一片花花绿绿的颜色,忍不住微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又一声巨响,这些村民全都跳河完毕,不一会儿水面就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九成急不可耐地想跳起来,没想到沈揆一一把摁住他,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难道这事儿还没有完? 两人沉下心等待着,果然看到村口离他们栖身的草垛不远的地方,居然还有一个身影。这身影瘦小单薄,行动僵硬,一直在晃荡晃荡,看起来就像是喝醉了一样。这身影从他们身边走过,原来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这小孩子身上什么也没穿,连个肚兜都没有,浑身肉嘟嘟地,白胖喜庆,但是神色很呆滞,而且也奔着河滩去了。 但是并没有走到河滩上,而是距离河滩五六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随后不往前走了,反而蓦地九十度向左转了,这一回走得像是直线一般。 就在这小孩儿走直线的时候,本来已经平静的河面上,似乎又一次翻滚了起来。果然不过两三秒的时间,水中就探出了几个头来。河水降下来,浮现出了身躯,俱都是矮小佝偻着的,借着月光,赵九成一眼就看到了里面一个熟悉的面容,那就是之前他们捕获的“龚叔”,它看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小孩子,似乎呲牙咧嘴,眼神里露出凶狠的光来,踌躇了半晌然后终于从水里走上来,飞快地跑了过来。 它一把捞住小孩,然而发现根本无法移动分毫——殊不知赵九成在小孩背后贴了个“千斤”符,这一张符有一千斤重,能抱动才怪了。它既然抱不动,便呼叫水里的兄弟们一起来,看着六个人全都上了岸,沈揆一才道:“就是现在!” 他一声令下,只见岸边忽然燃起了一条火线,这是早就挖好的沟,里面洒了糯米,又用火符燃烧,是邪物的天然克星。果然这几个水鬼便畏惧火势,想要跳出去也跳不出去了。 沈揆一和赵九成冲上去展开了一场大战,然而这六个水鬼实在是凶悍无比,指甲锋利而且带毒,被它们划过的伤口很快就变黑了。 赵九成大叫着又取出一张符来,结果对水鬼还是没用。沈揆一不由得骂道:“你他么的连自己都坑!” “不是废符!”赵九成一脸懵逼,忽然反应过来道:“我知道了!我用的是驱鬼符,这东西不是鬼,是尸体啊!” 说着他从囊袋里掏出几张符来,“镇尸符来也——” 一道金光过处,赵九成眼前的水鬼顿时像被定住了一般,前后慢慢摇晃了几下便不动了。 第三十五章 尸抱船 赵九成大喜,毫不费力地将四个水鬼镇住了,剩余两个也在瑟瑟发抖——然而赵九成却丧气地发现自己一共就备了这么四张镇尸符。 沈揆一一看他脸色就明白了。不过赵九成这小子已经算是给他们减轻了很大的负担了。 就在两人合力对付剩下两个水鬼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深夜的天空竟然下起了雨夹雪来,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那地上用符火生起来的火不怕水,但是符却是纸做的,不一会儿就被打湿,渐渐失去了效用。 “糟糕!”赵九成大叫一声,就见地上的火圈渐渐熄灭了,这成了水鬼逃跑的大好契机,两个水鬼像猴子一般窜逃走了,沈揆一追之不及,只见两团水花落在了翻滚的河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要下水吗?”赵九成喘着大气道:“我有避水符!” “算了,”沈揆一遥望水底,道:“你的镇尸符没了,我们捉不到它们。” 江面上忽然行来一只小船,一个披着廉价塑料雨衣的男人从船上下来,竟然是魏成。 他看到这几具水鬼,微微叹了口气,把沈揆一和赵九成挥开,掏出匕首扎进水鬼的胸腔并一路划下去,竟生生将它身上薄薄一层皮囊给划开了,而在划开的那一霎那,忽然有一条黑色的影子箭一般朝着他的脸上去了,而这黑影被魏成伸出的两根指头夹住,沈揆一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盘曲的小黑蛇,而这小黑色身上黏腻不已,正“滋滋”吐着芯子。 而剖开的肚皮里,并没有一点内脏血液的痕迹,内里只有一个卵泡巨大的东西,这东西被魏成连同肚皮一起划破,里面就是一窝黑蛇。魏成用匕首尖将这一窝小黑蛇全部挑出来扔在地上,沈揆一和赵九成忍着恶心一一踩死了。 魏成一连处理完了三具尸体,却独留下一具来。沈揆一也没有问为什么,和赵九成两个将剩下这一具尸体拖回了村里。魏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不是水鬼,是凶尸。” 浩荡黄河奔流不息,发生在黄河上的古怪事儿多得数都数不清,而每年上万具浮尸漂荡于黄河上,不管是因为自杀、失足还是被杀,这些尸体有的被捞尸人捞上来,有的长年累月顺河漂流,已经异化成凶尸,这样的尸体是很可怖的,就连捞尸人也不敢触碰。 “黄河上的凶尸有的时候是一个,有的时候成群结队地出现。”魏成解释道:“一人易,二人难,四人抬去鬼门关说的就是尸抱船。” 所谓的“尸抱船”,就是行驶中的小船没有任何外力原因,突然定在水流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船给拽住了,其实就是水底下有尸体拖住了船只,就像立根在水中一样,让船只不能前行半分。只要下水一看,便能看到船底下的水里是什么东西——直挺挺竖立着的尸体,双手托举着船只。一具尸体来抱船,倒也不太难打发,这样的尸体意图并不是颠覆小船,而是像船上的人索要一些东西,得到东西了也就放过了小船;但若是两具尸体,一前一后站在水底抱船,那就难以对付了。 什么东西都是团结起来力量大,两具尸体抱船,这尸体就有点坏心了。想要的也不只是一点贡品,很有可能就是船上人的性命了。这种尸抱船,对付了一个,还有一个守望相助呢,即使拿出全部心神力气,还是有可能倾覆,况且这样抱船的尸体本来就是极难对付的,也很少出现。四个人的尸抱船,就更没有见过了。 问道如何区分凶尸和普通尸体,“水上的尸体都是平躺着的,”魏成道:“只有凶尸是竖直立在水里。” 在河里溺水淹死的人,尸体浮在水面上,男人是头朝下,女人是头朝天。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普遍的现象,有一种解释是说男性的骨盆均较小,臀部肌肉不发达,而胸廓则较宽广,胸肌也较发达,这就使得其身体的重心偏于身躯的前方,所以男尸在水中常呈俯卧位。而女性的骨盆均较大,臀部也较发达,因此其身体的重心偏于身躯的后方,所以女尸在水中常呈仰卧位。 而有一种尸体会一直在水中直立着,保持着行走的姿势,尸体随着水浪缓缓向前,就像是在缓缓漫步。好多时候在干涸的河床中能看到水下清晰的脚印,一步步走向最深处,走到头后会转一个方向继续走,就像是在水下散步一般。 “那么把李思捷拖下水的,就是凶尸了。”沈揆一道:“就是下关村被沉河的六个老人之一。” 这六个老人因为是被迫沉河,所以尸体也不会被打捞出来,长年累月过去,就变成了凶尸。它们对下关村有着刻骨的仇恨,这种怨气化作了蜮。 “我每年会在河上祭祀蜮,”魏成道:“因为这东西害死了许多人,我用大公鸡祭祀,可以让它们消停点,但我也没有根治的办法。” 况且魏成是河工,并不是捞尸人,这两者虽然都在黄河上工作,但是分工截然不同。河工打捞的是物件,捞尸人打捞的是尸体。捞尸人若是看到河中的宝物,是不能打捞的,否则必有灾祸。而河工的规矩就是,决不能捞尸。 魏成见过许多的尸体,但魏成从不捞尸,所以任何尸体都没有来找过他。这就是为什么他见到李思捷被凶尸拖走,却不施救的原因。 而这条规矩之所以被他奉为圭臬,因为他小的时候,跟随父亲行船,遇到了溺水之人。那人就是村里的小女孩,长得非常可爱,人人喜欢。看到这孩子溺在水中,他父亲便用长杆捞人——然而捞的时候,却看到水底还有一个人的手,死死拖住了小孩的脚腕,魏成父亲一看这个就明白了,是凶尸抓了人,他救人上来,便是要坏了人家的好事,但是他父亲依然救了这小孩上来。 然而这小孩被救上来,却已经溺死了。而且不久之后,魏成的父亲行船就出了事故,是那凶尸来报复了,他父亲和河里的尸体缠斗了很长时间,但小船还是倾覆了,侥幸逃脱,随水漂流二十几公里,几乎淹去了半条命,被救上岸来,却也因此染了病,没多久就死去了。 从此魏成就知道,被凶尸看上的人,是决计救不了的。所以当沈揆一和赵九成找到他,想要他帮忙除掉凶尸的时候,他觉得这两个小伙子简直是说着天方夜谭,也就拒绝了他们。 “我刚才已经看到了,”魏成道:“小伙子有本事啊,你们是什么来历?” 赵九成倒是得意道:“龙虎山天师府道士,就是在下了。” 他伸手一挥,还在岸边走直线的胖嘟嘟圆滚滚的娃娃不见了,地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面娃娃,这面娃娃就没有一点遮拦,肚脐下面小小的雀儿光秃秃地裸露着。这面娃娃是李明喜的婆娘用最后一点面头捏出来的,因为只剩这点白面了,连捏一个肚兜的面都没了—— 魏成明白过来,大喜道:“刚才跳到河里去的,是面人对不对!” 沈揆一点头道:“如果不用面人顶替,那今天晚上填河的,就应当是活人了。” 与此同时,于葳匆匆赶到医院里。 令她惊讶的是,吴映岚并不在病房里,也没有家属看护,医生还有其他床位要看顾,态度敷衍,说可能去上厕所了。 从走廊一头的病房到走廊另一头的厕所不用走上一分钟,可于葳已经走了好久却依然还看不见厕所的灯光。骇然之下,于葳停下了脚步,倚在墙壁上左看右看,发现自己正处在幽暗的走廊正中,身前身后都漆黑一片,仿佛伸手不见五指。 她浑身上下僵直起来,开始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她只能紧贴着墙壁站着,挪不动脚步。此时却在黑暗中却传来一声声脚步声。 哒、哒、哒。 像是踩着高跷的声音,有什么从她的身后慢慢走了过来。这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于葳咬着牙齿一回头,被一张几乎贴着她鼻子的脸孔吓得差点摔在地上。 “嘘,小点声。”吴映岚低声说。 发现是穿着病号服的吴映岚,于葳一口气送下来几乎虚脱,却见吴映岚神色似乎很是古怪,她脸上露出一个僵硬、阴森的笑容,脸上渐渐胀地通红,露出了切齿一般的仇恨:“我的男朋友落进了水里,他死了。” 于葳直觉不对,却见吴映岚发出尖利的笑声来:“你为什么不帮帮他,为什么?!” 于葳大叫道:“他落在水里,我又不在现场——” 吴映岚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于葳惊喘一声,想也不想地将这只冰凉的手甩开,头也不回地逃离。“蜮”是怨气所化,被蜮射中的人会有无尽的怨恨,沈揆一的话让于葳惊恐万分,求生的本能让她只有不停地跑。 第三十六章 息壤 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中只有于葳的粗喘,吴映岚缓慢但清晰的脚步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前方似乎有一点光明,于葳奋不顾身地跑了过去,果然是田自清从楼道口走了过来,见她飞也一般地奔跑也是吓了一跳。 于葳终于有了胆气,她指着身后的吴映岚道:“田大夫,怎么办?” 田自清眯着眼睛,将手里的手电筒对着吴映岚的方向,两人见到吴映岚的影子,虽然空缺了四分之三,但总不是什么都没有,顿时都松了口气。 “有的治。”田自清说着,从他的药囊里掏出了一排金针,将吴映岚定住了。两人将吴映岚抬起来放在了病床上,田自清又用手电筒仔细去照,发现那影子正被侵蚀的地方对应的是吴映岚的肩膀。 田自清掏出刀来,一刀割了下去,霎时间就见吴映岚肩膀隆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凸起。这凸起在肩膀处游窜,却被田自清一刀挑出来,于葳眼睛一花,就见地上滚落了一个活动的东西,她吓得尖叫起来。 这东西居然是个王八模样,摇头摆尾地,却只有三条腿,走路却十分协调,绿豆大小的眼睛里露出凶恶的光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就径直朝着于葳的方向爬了过来。 于葳吓得连连后退,身后就是一张病床,她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 而这小王八虽然爬得快,但田自清的刀子速度也快,竟然一下子飞射过来,直接刺中了王八还没有指甲盖大小的尾巴,将它钉在了地板砖上。 于葳松了口气,她俯下身去看,在田自清的呼声中,只见到这王八似乎张口对着自己喷了一口东西,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顿时浑身一麻,意识就渐渐远离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年幼的时候,被父母抛弃的种种画面,其实她已经忘却了很多,但是当年的一幕幕竟然十分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就像是放电影一样,然而她就是电影里的人物,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又在她身上重演了一遍似的,让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于葳怒吼道:“就因为我有一双阴阳眼?可这不是我原来的眼睛,我的眼睛叫人换了!” 她的手在空中乱挥着,感到身旁有人在拖曳她,便又张牙舞爪地朝那人挥去。 田自清避开了于葳的胳膊,他想要照明于葳的影子,然而于葳总是乱晃,不得已只能将她扎住了,从她的脚踝处割开一道口子,将已然化形的蜮取了出来。这一下田自清毫不迟疑,立刻点火将这东西烧死了。 于葳霎时间就清醒过来,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的“蜮”,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能化作王八模样,只要被这东西喷中身体,似乎身体就被剥夺走了控制权,只剩下无尽的怨恨。 于葳刚要说话,却忽然看到田自清的药囊从床上掉落,撒了许多东西出来。田自清手忙脚乱地上去捡,手电筒却不小心打在了对面的镜子上,将他的影子也照了出来。 这王八忽然张口一喷,就见一团沙子一样的东西落在了田自清的影子上。 于葳尖叫一声,果然田自清就开始浑身发抖起来,下一秒就露出了挣扎和痛苦之色:“你们、你们都是罪有应得——该杀!” 他的神情十分狰狞,而于葳听到后面两个字也吓得腿软了。 田自清杀过人吗?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见田自清露出了罕见的温柔之色,似乎将于葳当成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般:“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如果我没有发现,你会由着他们杀了我对吗?然后你会吃了我的肉,你吃的下去吗?” 他神色癫狂起来,于葳越听越害怕,不住瑟缩着,等退到墙角看到田自清还在逼近,她终于祭出了沈揆一给她的阳平治都功印符来,随即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张符的威力果然是巨大的,在金光下,田自清身上的隆起似乎在不停游窜着,但是不管窜到哪里,都在金光照射之下,随着符纸的压近,田自清的前胸忽然破出一个洞来,一团黑影落在了地上。 于葳立刻将符纸趋近这小王八,这小王八身上渐渐冒出了黑烟来,像是被烧灼了一般,终于伏在地上化为了黑灰。而另一只大王八,也是如此的下场。 于葳这才放下了掐手印的手,而一旁的田自清呻吟起来,他的胸口鲜血直流,被他自己用金针封住了穴位,才止住了鲜血。 于葳此时的心依旧砰砰跳动着,她不敢正视田自清,借着叫医生的借口出了病房。然而等医生真的来了,却发现田自清已经不在了。而吴映岚肩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似乎只有一道红色的烟霞一般的痕迹。 下关村里的沈揆一和赵九成还不知道于葳那里发生的事情,他们正在和河工魏成说话。 “我知道凶尸聚集地。”魏成道:“我可以带你们找到它们,但是你们同样也要帮我一个忙。” “你说。”沈揆一道。 魏成深吸了一口气,道:“如今虽然不是黄河汛期,但是黄河恐怕要发大水了。” 作为河工,祖上从清朝开始,就称水定天象,就是取黄河之水,以水的轻重,来与往年对比。若是取来的黄河水重,那么当年则需注意防汛,若是黄河水轻,那么需注意防旱。 “上个月我称重河水,”魏成面带忧色:“竟比以往重了三倍不止。四十年前黄河发大水时,称水不过只是比以往重了两倍不足。” “等会儿,”赵九成疑惑道:“黄河发大水,这是自然现象,非人力可为,你要我们怎么帮你,帮你止住黄河大水吗?我虽然有降水符,但是只能止住一隅之地的涨水——” “你听我说完,”魏成摆了摆手道:“我之前说了,黄河如今不在汛期,不应该会发大水。我算来算去,觉得这一次黄河要涨水,恐怕是要开河眼的缘故。” 在黄河滩的传说中,黄河有“河眼”,这东西就是黄河的“窍”,就像人有七窍一样,黄河河底下也有这种“窍”,是黄河至关重要的东西,传说是漩涡,除非跳进去,任谁人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又通向何方。这河眼还跟海眼不一样,海眼即“归墟”,据说这世界上、宇宙间各条河流,甚至连天上银河中的水,最后都汇集到这原始而神秘的无底之洞里。但归墟里的神奇之水,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增减。这是海水的“海眼”,而黄河的“河眼”又跟海眼不同,据说海眼只有一个,而河眼却有好几个。 而且河眼并不容纳黄河水,而是从这个眼中往外面走出东西,而这东西也并不是黄河水—— “那是什么呢?”赵九成非常好奇。 “是一些怪物,”魏成眯着眼睛似是在回忆:“我并没有亲眼见过,我爷爷倒是见过,这东西叫不上名来,却十分可怖,我爷爷叫它水怪。这东西性质很恶劣,见人吃人,见物拖物,甚至还拖垮了正在修建的桥,一定不是什么有造化的东西,将来也决计修不出个什么来。” “河眼约莫是五十年左右开一次,其中一个就在这里。我们河工,”魏成道:“世代镇守黄河,最重要一条,就是镇压这个河眼。” 沈揆一不解道:“你们要如何去镇压呢?” “我们有一罐子镇水砂,”魏成道:“是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每当河眼中有怪物想要出来兴风作浪,就用镇水砂填进去,河眼就会愈合,那怪物就出不来了。” “镇水砂?”沈揆一道:“我能看看吗?” 魏成的镇水砂是装在盒子里的,盒子打开之后,当中是一个碗,这碗很普通,就是大白瓷碗,虽然是明朝时候的瓷器,应当很值钱了,然而他们并没有分半分注意在这个碗上,而是盯住了碗里的东西,因为碗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土。 就是黑土,细沙一样柔软而又有质感的黑土,捏在手里温良如玉,并没有颗粒感,赵九成抓了一把在手上,就听魏成道:“这东西不会被风吹走,哪怕是放在风口风眼上,都不会移动分毫,而且我们祖上至少填了十一二次河眼,每次抓三把土投进去,如此多年了,每次打开,这土并没有半分减少。” 不会吧——有这么神奇,赵九成看此时恰好有风,便将手中的黑土放在风吹过来的方向,就看到果然连衣服都吹起来了,却吹不走手中的一粒细沙。 “这是息壤。”沈揆一笃定道。 这下赵九成惊住了:“什么,这是息壤?就是那个,大禹用来治水的息壤?” 第三十七章 巡河阴兵 息壤是古代传说的一种能自生长,永不减耗的土壤,《山海经?内经》言:“红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红水,不侍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鱼渊。女鲧腹生禹,帝乃命禹率布土以定九州。”郭璞在《山海经》注解中说:“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红水也。” 赵九成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黑土,道:“这东西当真是息壤?息壤永不减损,会不会因为这东西其实并不是土壤,而是一种能活性分解的微生物,就像酵母一样?” 这其实也是一种可能,赵九成总之是乐得哈哈大笑,:“这东西不是生生不息,永不减损吗,你说我把它放进海里,过上两三年,是不是能积土成山,弄出一座海岛出来?那海岛就属于我一人了,说不定还能造岛卖钱呢!” 这也就是玩笑了,几百年了息壤也没有漫溢出这碗边,怎么可能积土成山造出海岛来呢。 说起来魏成没有经历过河眼,他是看到了沈揆一和赵九成的能力,想要这两人助他一臂之力。而沈揆一想了想道:“再给我一抔息壤,我就帮你。” “成交。”魏成哈哈笑道。 赵九成精神百倍起来,后半夜闭门不出,第二天早上才两眼乌青地出来,手上捏着十几张镇尸符,道:“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你看看我昨晚上画的符,那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沈揆一知道这厮惫懒惯了,也喜欢用废符坑人,但若他用心去画,定然是能画出好符来的,果然这十几张符就笔意纵横,甚至隐隐有金光浮现,确实是灵力蕴藉的好符。 “好,”沈揆一道:“出发吧。” 坐上了魏成的小船,独留的一具凶尸被甩进船里,还在挣扎,也幸亏有魏成的高碳钢渔网网着,要不然寻常的渔网那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他们进入了河道上,就在渔网上扣上了钢爪,将凶尸放入了河中,钢爪伸长到八九米左右,此时根本不用划桨,凶尸在水底就拉着他们的船滑行着。 他们的船非常平稳而且速度很快,不过四五分钟,已经划过了一个村子,距离上一个村大概是十一二里左右的距离。他们似乎一直在南下,因为河曲县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三省交汇的地方,姜祁不知道以这样的速度流下去,是不是有可能进入陕西甚至河南地界儿。不过等小船滑到一处山峡之中,似乎也就慢慢停了下来。 方才沈揆一暗算了一下流速,得出了二百二十公里左右的距离,不过现在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幽深且晦暗的山峡是什么地方。魏成告诉他道:“这是鬼峡,黄河鬼峡。” 听名字似乎就很不好惹的样子,关于鬼峡的传说由来已久,在黄河边上有这么一个说法,说这里是阴兵出没的地方,不光是因为这里阴气森然,就算在大白天,太阳光也照不穿峡谷上层那层白茫茫阴惨惨的雾;而且是因为据说有人亲眼看见了有成千上万的阴兵浩浩荡荡开进了山峡里面。 魏成把钢爪收上来,而渔网却没有收上来,凶尸很快就浮上水面来,身上还裹着那层渔网,踉跄而又飞速地跳进山口,消失在了浓雾之中,不久又听到一阵水花,似乎又跳进了水里。 大峡谷近似呈南北弧形走向,开口处稍弯向东南,末端微向东北弯曲,谷端至谷口处落差约有一百多米,最窄之处仅容一人低头弯躯侧身通过。两侧的山崖像是用巨斧劈峭过似的,淡淡瘴气笼罩的山腰上。一走进这峡谷,光线立即黯淡了,眼前就是昏沉沉惨淡淡的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蒙上了无数粉尘灰雾从没有洗干净的玻璃窗,即使手电的强光,不过只能穿透两三米的距离罢了。极目所见的土地颜色都是深黑色的,同时也伴随一股难闻的味道。 鬼峡里气温低,眼前是一个极为幽深的通道,而越走进去,越听见水声阵阵,但是因为所处空间非常巨大,手电光芒照之不尽,只看到四周全是峭壁岩体,岩体上有一些水眼,分布得高低错落,其中两道大水口处水流最大,有两条白练似的小型瀑布倒灌下来,好似双龙出水。 三人走到这出水口,就在这时,那水下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响,就像是地震一般,河水顿时就像是沸腾了一般,从水下咕咚咕咚冒出碗口般大的大水泡。 三人跳进了水中,来之前沈揆一和赵九成已经焚了避水符喝下去了,此时就能在水中任意横行。而魏成因为是河工,天生受到黄河庇佑,在水下能自由呼吸。一下水去就像钻到了一个冰窖里,河水冷得刺骨,一直下潜大概有十几二十米左右,眼前就豁亮了,手电光芒扫射过去,看到前面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的影子。 三人立刻全力戒备,然而慢慢游近才发现在,这些人并不动弹,以一个直立的姿势硬邦邦地站着,而且头都低得像是在看自己的脚尖一样。然而它们渐渐抬起了头来,眼里正射出冰冷的、森然的、可怖的光来! 这五六具凶尸像猴子一样缩着身体,张牙舞爪向他们扑过来,赵九成甚至能感觉到它身上带来的逼人的寒气。 眼前这凶尸扑击之势凌厉凶狠,几乎避无可避了,特别是离得这么近,沈揆一甚至可以看到这东西身体上居然暗光浮动,一种阴森青冷的微光遍布它的身体,特别像是全身笼罩了一层暗青色的妖气,密密麻麻地裹了一层肉蛆,看上去花白花白的,让人头发根发麻。这应该是年岁更久远的凶尸了,所以更加难以对付。 赵九成反映慢了半拍,肩膀被重重砸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的使命,而一下子把他砸地几乎晕厥,因为这凶尸力大无穷,而且捏住了他的脚踝。他眼前一片金星,幸亏魏成过来帮他,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捉住了凶尸,似乎双手扣住了它的脖颈,用力一紧,赵九成就获得了自由。 魏成对赵九成比划了一下后脖颈,赵九成才想起来凶尸这东西虽然其力无穷无竭,但是唯独背后颈椎尸气最弱,可谓是其死穴,魏成是用巧劲绞断其椎骨,再用力一抖,便能使它暂时丧失行动力。 赵九成不再迟疑,立刻掏出镇尸符——这符纸上同时画了避水文,所以在水中也能使用了。 他一掌从面前这个凶尸左胁穿出,瞅准个机会就将镇尸符贴在了凶尸的脖子上。一贴上就看到这东西好像被烫伤了一样,浑身开始战栗起来,行动艰难起来,然而这东西依然力大无穷,它甚至扭着头用黑洞洞的窟窿——也就是眼睛,盯着赵九成张开了嘴巴,从喉咙之间喷出了一股气流来。 赵九成几乎睁不开眼睛,因为这东西嘴巴里的气味是非常浓郁的血腥味,他避无可避,只能由着这腥气一直贯穿了鼻子,这腥风让他头晕目眩,然后就在昏沉之中,被另一个凶尸掏穿了肩膀。 他这边战斗力大为下降,只能勉强躲开凶尸的攻击了,沈揆一见状便祭出了墨斗线,有了这个东西,这凶尸就容易对付了一些,他用墨斗线将凶尸捆住,赵九成再将镇尸符贴上去,三人拼尽全力制服了四个,却还有两具凶尸见势不妙逃走了。 三人差不多伤痕累累,但是必须要追,否则这凶尸还会危害一方,而且带来更猛烈的报复。 然而沈揆一似乎看到了东西,他拉住了魏成和赵九成,随即朝一个方向游去。不一会儿三人就惊讶地发现这水下竟然立着一座碑,石碑插入河床深处,高度也不太高,上面还有奇特的、字形如蝌蚪的字迹,苍古难辨,像是天书一样,根本看不懂书写的究竟是什么。 沈揆一发现这石碑下面的河床上若有若无有一点光斑。他将手电含在嘴里,用手去抠挖沟壑交错的河床,不一会儿却看到河床居然出现了一层冰面一样透明的东西,比玻璃模糊,透过这东西,他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是一个五十多岁身穿红色官袍的的老男人,但是面容额阔口丰,眉骨棱高,乃是一副十足的好相貌,静静躺在那里,就好像沉沉睡过去一样。 沈揆一大惊,继续挖下去,就见到这人交叠在腹部的双手中居然握了一个小盒子。他发现这冰面其实是一种不知名的浮游生物攒聚在一起,像是蚕茧一样将这具尸体包裹起来,掏出匕首在冰面上划来划去,一点也破不开。 很快他被魏成捉住了手,魏成比划了一个口型:“尸王——” 黄河有千万具尸体,自然会有尸王,这尸王想来是相当不好惹的。魏成的眼中眼中已经露出了恐惧之色,却没想到赵九成天不怕地不怕,竟然在水中施了一个三昧真火咒,真火不怕水,霎时间火光冲天,包裹尸体的浮游生物仿佛一刹间活了过来,有如水母一般四散开来。 这真火也烧灼了尸体,霎时间这尸体就黑化了,沈揆一眼疾手快地从它手里取出盒子来,这盒子也轻飘飘地,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上面竟然有许多机关锁钥,看样子暂时是打不开了。 魏成眼看着这具尸体被灼烧成灰烬,也没有什么异状,才算松了口气。然而他这口气甚至还没有完全吐出来,就看到四周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出现了。河水激荡起来,波纹浮动间,随之密密麻麻地冒出一大片赤着上身的人影,乍一看似乎高低胖瘦都一模一样,而左不过几分钟时间,他们已经被死死围住了。 这些人身上似乎有若隐若现的花纹,魏成看到之后简直是抖如筛糠:“阴兵,巡河阴兵——” 第三十八章 摩羯鱼 巡河阴兵是黄河大王手下的兵,这些兵可不是凶尸水鬼这样的东西。魏成怀疑刚才被焚化的尸体根本不是尸王,而是跟黄河大王有关。 “完蛋了,”赵九成也吓了个狠:“怎么办?” 就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感觉到眼前的水流翻滚起来,一道道波浪不断涌来,乱流翻滚撞击着,汹涌澎湃。几个人被震得头脚倒悬,只能任凭水流冲撞。 只见眼前这些本来已经围过来的阴兵似乎停住了,一排一排的阴兵如同水汽挥发,很短时间里,就朝着水浪袭来的方向游动了过去。三人同时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河眼开了! 魏成的镇水砂放在了小船上,小船停留在了鬼峡之外,三个人奋力向上游着,好不容易窜出水面,却发现水流全部倒流,抬眼望去,这一片河面上,产生了若干个硬币大小的洞口出来,每一个都朝外面汩汩地冒水,而且流速很快,不一会儿就见这些水洞增大了面积,变得有如鸡蛋大小,而且河水已经涨上来了,出现了乱流,波涛汹涌。 魏成的小船也被飞流吸了过来,几人立刻抓住机会跳上船去,迎着浪头艰难穿行着,这大大小小的无数个水洞,涌出了无数潜流,带的船只来回晃动,好几次三人都差点被甩出去。他们跟随河水流动的方向全速前进,偏偏此时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迷漫而上,而狂风渐渐逼近,暴雨就随之而下,看着一涌而至数丈之高的浪花,简直是令人战栗。 雨下地太大,他们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只看到睡下影影绰绰全是阴兵,密密麻麻地好像一支军队。他们也在朝着河眼的方向赶去。 河水充满令人战栗的恐怖,如巨雷般的海潮像千军万马嘶鸣一般,震得人耳膜发疼。最终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有如无底洞一般的旋涡,深不可测,魏成才哆哆嗦嗦地抓了三把息壤全部撒入河中。 河水水花翻滚,流速似乎稍微降下来一点,现在小船就不能朝着河眼开了,他们立刻划桨掉头,回头一看,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偌大的水洞正在急速合拢,无穷无尽的河水先是下陷,但是不多时又涨起来,由于多泥沙,浑浊的河水乱流激飞,塑造出了一条高高在上大的悬河,像是一道绵延的黄土长城一般,水势滔天。 他们唯恐被水浪吸入,只是疯狂划船,就听得身后滚滚洪波之声灌耳而来,比雷声还要浩大恐怖,如同巨钟一波接一波的鼓荡过来。魏成被兜头一波浪打中脸,几乎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而却见身侧的赵九成瞪大眼睛盯着后面,挥动着手臂张口大叫,但声音咫尺之间都几乎听不见,因为都被河水陷落之声吞没了。但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河眼里一定是涌现了怪物出来。 果然他回头一看,就见那是一只巨大凶蛮的怪物,差不多要足足有三四间楼房那么大,身上披着一层厚重的鳞甲,头顶至脖颈处竖着长长的鬃毛,虽说是鱼身鱼尾,但是这个头脸处,却非常诡异,因为明明是个牛头,但是却有大象一样的长鼻子,且长鼻上卷,鼻下两卷须,牛耳旁边还生着一双螺旋羊角,张口露出利齿,獠牙从嘴角边龇出,还露出长长的舌头出来,看似凶残无比。 看到这身形巨大,双眼如日,牙齿如山一般的怪物,赵九成的腿几乎下意识地就软了,这怪物从悬河里跃出来,很快就盯上了奋力在河中划行的船只,裹携着泥沙从飞也一般压过来。 然而随着它跃出水面,河里的阴兵也显出了身形,古铜色的身躯上花纹遍布,它们举着鱼叉跟怪物搏斗着,但是显然这怪物实在是威力巨大,就像是希腊神话里的提坦巨人一样,所向披靡。即使一个又一个阴兵扑上去,也挡不住它借水而下,拖垮了一座又一座的桥梁和房屋。 小船穿进鬼峡,有一处一线天山峡是天然的地利,因为小船能过,而这怪物身形庞大,需要等到河水再涨一涨,才能顺水而下。三个人同时意会,赵九成发挥了自己最大的功力,削纸为刀,用三张符纸变作了三把锋利的长刀。 法力高深的道士自然不会局限在驱鬼一事上,他们是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但是如今赵九成的功力也就这么多了,他和沈揆一盯着死死追击他们的怪物,就见这怪物从小船身左舷露出头来,一对上那猩红的双眼,就几乎让人亡魂丧胆。 沈揆一凭空跃起,狠狠朝着怪物伸长的鼻子砍去。这怪物猝不及防,居然真叫他一下子砍中,霎时便喷出黑色的血液来,这血液顶风臭十里,熏得人几乎要吐出来。然而这怪物已经撞向船侧,小船哪儿经得住这样一撞,船身顿时变形,左舷木板顿时碎成渣滓。 大水一阵翻腾,一阵滔天水花掀起,几乎将船上三人掀飞,好在他们提前都死死抱住了船身,才没被甩出去。而这怪物仰头长啸一声,似乎痛不可忍,将大半个身子潜伏到了水下。水下不断冒出黑色血水来,将半片河面都染成了黑色。 怪物居然再一次从水中探出头来,而这一次它先将巨大的鱼尾扫过来,赵九成一下子被拍飞出去,径直落入河里。然而这家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船上的缆绳,眼看绳子也飞速地落入水中,却被沈揆一踩住了,魏成急忙扑过去,将绳索挽住。 现在小船的行进,完全是凭魏成对黄河的熟稔,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完美避过无数次暗礁,而鬼峡这一段更是险峻异常,若是能成功穿过,那这次就能逃出生天;若是擦上暗礁,他们不等后面的怪物扑过来,自己就要完蛋。 这怪物在船后紧紧追逐,似是看出了魏成的重要性,大嘴猛地张开,朝魏成咬来——沈揆一也猛然跃起,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长刀对着这怪物的眼睛去了,然而因为船体下沉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他并没有戳中怪物的眼睛,反而插在怪物的脖颈处,那一处虽然鬃毛密布,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无比脆弱,一下子飞起一片黑血。 身处滔天水势中,谁也无法张口说话,只能用手比划,魏成不知看到了什么,胳膊向上撑起,沈揆一心领神会,立刻死死抱住小船,果然就见水浪层叠而来,他们一下子悬空了七八米,绳子那一头的赵九成居然也被带起了两米左右,被拖拽着飞腾上了半空。 一线天近在咫尺了,小船已经蹿上浪头,直如乾坤一跃,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里,身后的怪物也穿破层层水幕乱流凭空跃起,大嘴张开,似要将小船全部吞入口中。 两人全都感到了巨大的吸力,一时间不由控制地被向后拖去,小船船尖似乎都被迫调转了方向,眼看鬼峡那一点缝隙里他们愈发远了。就在这时,沈揆一虚空画了若干道符文出来,只见一把长刀霎时分出无数把一模一样的刀,径直冲着怪物张开的大嘴去了。 那怪物发出惊天的吼声,一下子窜入了河里——它不能过一线天的缝隙,而他们身下的小船却不偏不倚地滑了进去。就在所有人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沈揆一却忽然被巨大的鱼尾巴一同卷了下去,沉入了水底。 魏成不由得大叫起来,然而任凭他怎么叫喊,都没再见这怪物浮上来,也不见沈揆一的身影了。 一瞬间只感觉有如腾云驾雾一般,然而短短的两三秒之后,小船从浪花尖上直直坠落,从罅隙间擦入,船身猛然间急速坠落,魏成带着赵九成顿时被甩出船外。魏成拉着绳子向上浮出水面当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他感觉绳子那一头重的像山一样,他上了岸就将赵九成拖了上来,而赵九成此时差不多是有进气无出气了,而且肚子膨胀地好像塞了两个大西瓜进去一样,轻轻一摁就从鼻孔里激射出两道黄浊的水流出来。 魏成见状急忙把人翻过来,当机立断顶着他的肚子,在他背部狠狠敲了几下,果然听见“呕”地一声,赵九成嘴里吐出一滩泥巴水,总算是活过来了。 赵九成等这一阵昏沉过去了之后,才跳了起来,“沈揆一到哪儿去了?” 魏成神思不属:“他被那怪物带走了。” 赵九成大叫起来,他想要下水去找,可是茫茫大水,他从何处去找呢?两人精疲力竭之下先回了村里,然后另雇了人回溯回去寻找,在茫茫河面上寻找了一天一夜,也再没有发现沈揆一的任何踪迹。陆续有人说人可能被拦截到大坝下面去了,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只能作罢。 赵九成是不信沈揆一就这样嗝屁了的,说要相信这家伙是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人。 晚上的炭火熏得赵九成背上发痒,特别是他的肩头,甚至还被凶尸抓破了,用糯米拔了毒,却依然又疼又痒。 他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犹豫起来。 这个东西叫犀角,而且是最为难得的通天犀的犀角。犀角一旦点燃,便能通灵,且能照亮幽暗隐蔽的地方。东晋时候有个叫温峤的,来到牛渚矶,见水深不可测便点燃犀牛角来照看,看见水下灯火通明,水怪奇形怪状,尽收眼底。 赵九成刚刚下定决心,却忽然听到木门被推动的声音。他警敏地站了起来。 迎着月光走来的人是沈揆一。他仿佛一点没有受伤,精神百倍的样子。 “摩羯鱼,”沈揆一道:“阿修罗的化身。人道和阿修罗道的障壁被打破了。” 第三十九章 火间虫 烂柯书屋里,于葳将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又听了赵九成口若悬河的讲述,都觉得这一次的冒险,的确可谓是惊险了。 “田大夫那天真是吓到我了,”于葳心有余悸道:“他说自己杀过人……对着我又像是对着情人,说情人想要吃他的肉……” 沈揆一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田自清的确有一段不为人知、不堪回首的情事啊。” “是什么呢?”于葳好奇道。 沈揆一就慢慢讲了起来,据说田自清当年游历到一个山村里,这小村子里的女人个个貌美如花,而其中最打动他的就是一个叫“阿乌”的女子,她清纯善良,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然而阿乌有一天愁眉不展地告诉他,她生了一种病,需要田自清采摘一种草药来给她,才能治愈。田自清自己就是医术精湛的医生,如何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病。然而田自清以为这是心爱的女人对他设计的考验,就像骑士需要斩杀一条恶龙才能获得公主的芳心一样,他义无反顾地去了指定的地方,果然采到了阿乌所说的草药。 “然而这个故事的结局很惊悚。”沈揆一道:“阿乌所说的草药,竟然是村里人苦苦追寻的可以令人百病不生的神药,但是他们的服用方法并不是吞食草药,而是让田自清将草药吃进肚子里,然后他们再分食田自清的血肉。” “什么?”赵九成和于葳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村落,田自清是遇到了食人族吧?” 沈揆一道:“田自清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他逃了出来。至于他怎么逃出来,对欺骗过他的女人和那个意图伤害他的村庄又是如何报复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管田自清将这一段往事封存了多少年,这一回因为“蜮”的原因,他对当年的事情还是有的激烈的怨恨,所以沈揆一认为他的不辞而别,应该就是回去探寻这个噩梦之源了。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田自清的飞鹞来了,它张着嘴巴用田自清的声音道:“揆一,我遇上了麻烦……日暮里村,你知道的……盼速见。” 说完这飞鹞就翅膀一扇动,化作了火星点点。 日暮里村就是当年田自清遇到的那个村落,这一次于葳也跟着去了,三人赶往了巴东——这是沈揆一听田自清说起过的,原本以为日暮里村的具体位置,要花费功夫打听,然而并没有,因为那里已经成了一个有点名气的“鬼村”。 他们是被其他村子的人带去的,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地方的确远僻,周围四五个村子习俗古朴,甚至没有通电,维持着男耕女织一般的桃源生活。 “每年城里就下来许多人,都是来看日暮里村的,”给他们带路的人叫孔方,据说在城里待过,还念过书:“都是我给带路。” “几天前,有没有来过一个叫田自清的?”沈揆一向孔方描述了一下田自清的相貌。 “好像没有,”孔方道:“三月份不是个旅游的好季节。” 等到问道日暮里村为什么会成了鬼村——孔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说这个村子原先也是比较兴旺地,只不过一夕之间暴雨如注,泥石流滚滚而下,竟将村子全部掩埋,村人无人逃脱,所以村子就荒无人烟了。但是之后一些外地来的人不经意间走到这里来,散布该村的一些灵异事件,因此该村似乎名声大噪起来,传出了“鬼村”的名声。 “所以里面其实没有鬼了?”于葳问道。 “自然没有,都是噱头。”孔方当即回应道,但是看他的神色,似乎有点局促不安,说话也有点坑巴起来。他看到前方村口石碑上“日暮里”村几个字,顿时就止步了。 远处隐隐有几个人在打量他们,眼神都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意味。看得三人腹中生疑,却又不能再跑去抓人问了。而进入村里,只感觉周围是一片寂静:刚才还听得非常清楚的鸟儿也停止叫喊了;村口牛脖子下的铃铛也不响了,这份独一无二的寂静中,隐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山谷是风大的声音像野兽的吼声,三个人挨家挨户地探寻了一遍,发现整个村子保有明清时候的古建筑风格,但是凋敝不堪。屋子里空荡荡地,到处都是泥土灰尘。 赵九成拿出手机,自己咔咔咔地拍起了照片。 于葳其实并没有感觉不好,她的眼睛什么异常也没有看到。不过倒是赵九成拍照片的时候惊叫了起来,指着刚刚拍摄的一张照片说:“这是什么?” 果然有半张若隐若现的人脸出现在了高墙窗户上,然而因为光线的原因,这照片比较模糊,人脸更是看不清楚。三人急忙登楼去,找了一圈也什么发现都没有。空旷的楼层里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唉,你们看。”赵九成站在窗前,忽然看到远处石洞中亮起来一排灯,远远的看不到有多远,而且光线似乎一闪一闪地,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熄灭了。 三人下了楼,追逐光线而去,远处是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山下的山洞显然已经很久没用了,到处是一股潮湿的味道,墙壁贴着的一些标语也有些发黄了。足足走了几分钟才下到了最下面。最底下却是一条绝路。 山洞小的不得了,甚至要弯腰收腿进入,进入就发现方寸之地居然燃起了一只蜡烛,有意思的是蜡烛上方有个灯罩,有像蜜蜂一样的飞虫围着灯罩打转,被灯光吸引就像飞蛾扑火一样。 沈揆一不由得挑了挑眉毛,他在手上画了个符文,顿时手掌光芒大作,而这些小飞虫也立刻扑闪着翅膀飞到他手心里,被他用一个小囊袋收了起来。 “今晚上第一只鬼,”沈揆一轻松道:“抓住了。” “什么,”于葳惊讶道:“这是鬼吗?” 她瞪大了眼睛,也没有看到这小飞虫怎么成了鬼。赵九成就哈哈大笑道:“这是懒鬼。” 于葳白了他一眼,没想到沈揆一点头道:“他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懒鬼啊。人生勤有益而嬉无功,庸庸碌碌懒散一生而死的人,会有一缕残魂化成飞虫,夜间出现,舔舐灯油火焰,妨人夜作,也有把它称为‘火间虫’的。” 于葳觉得有意思极了:“看来这懒鬼还不少呢。” 她忽然听到了“沙沙”的声音,这声音十分细小,就像是人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她立刻奔出石洞去,只见枯枝从中的确有一闪而过的黑影。 三人并没有追上去,在不了解的地方随意奔窜才是忌讳。然而等他们再次回头,却忽然发现刚才的蜡烛不见了。 “真有意思。”沈揆一笑了一下。 于葳其实胆子并不大,往常连鬼怪主题的游乐园都不敢去玩,然而今晚却觉得十分安心,也许就是因为沈揆一的存在,当然赵九成驴唇不对马嘴的笑话似乎也很有慰藉的效果。这种安心的心情等她躺在了睡袋里,不远处就坐着守护篝火的沈揆一的时候更为明显。 直到半夜的时候,于葳不由自主地翻了个身。 她好像听到了一点古怪的声音。就像有人嘻嘻笑着,在你耳边轻轻嘘了一声。那声音虽然轻,却让于葳一下子惊醒而且毛骨悚然。 天呢,这究竟是谁发出的声音?! 于葳强忍着没有睁眼,从睡袋中掏出了长柄手电,一下子对着眼前照了过去。这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因为灯光在照清楚了眼前的同时,她自己的眼睛也因为不能适应光线,而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刺痛。 但于葳已经看清楚了,她的睡袋外面竟然是一张脸色苍白而且长发披肩的女鬼!这女鬼似乎也痛不可忍,一刹间便跳跃着奔逃走了。 于葳抓起衣服穿上,朝着四面照着,却发现沈揆一和赵九成的睡袋里空无一人,入夜生起的火也熄灭了,整个村庄像是被雾气包围着,一排排干枯地只剩下躯干的柳树在月光下留下狰狞的影子来,于葳唯恐这树后面冷不丁地窜出一个形容可怖的厉鬼来。 于葳在晃动手电筒光束的时候,清晰地看到前方乱石堆离她不过五六米的地方,的确是出现了一坨低矮的黑影,这团黑影在她努力瞪大眼睛去看的时候,又一次消失不见了,而几乎是同时,手电筒光芒一下子熄灭了。 于葳吓得惊叫了一声,随即发现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摁到了电源开关上,她再次打开光束,发现这次看到那团黑影,似乎比他刚才两次看到的都要大些。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了,不是这黑影变大了,而是这黑影在移动,它朝着自己的方向移动了! 就在于葳的心砰砰直跳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沈揆一的脚步声。 沈揆一和赵九成回来了,他们从柳树林里穿出来,脸上都带着一点轻蔑的嘲笑。等看到于葳惊恐的模样,便问道:“你怎么了?” 于葳反而不可置信道:“你们刚才去了哪儿?” 赵九成道:“我们刚才,看到了一个影子,就追了上去。” 于葳再去看刚才影子显现的地方,果然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于葳迫不及待地问道。 “连你的阴阳眼都看不到的鬼,自然不是真鬼了。”沈揆一道:“有的只是假扮成鬼的人,或者是,只存在人心里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