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初 那一年,塞北的雪下了整整大半年。牧民们的牛羊找不到放牧的草地,所以一直流窜在广袤的冻土之上。 也是那一年,我来到这里,捡到我的康奘大哥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穿着奇怪的外族服饰,倒在雪地中奄奄一息。 康奘大哥把我背回他的羊皮帐子里,我昏迷了整整八天,康奘大哥险些以为我活不成了,和吉婆大娘商量着把我埋在冰雪之下。 第九日时,一直昏睡的我被一股浓郁的羊汤味唤醒,睁眼时,看到了吉婆大娘讶异的目光。 我寻着那目光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卧在羊皮毯子中,帐中灯火昏黄,温暖的篝火灼灼地闪着微光。 吉婆大娘问我是哪里人,怎么沦落在荒漠之中。 我摇头,些许记不清以前的事情,头有一点隐隐作痛,大娘忙说,别想了,小心又厥过去。 在羊皮帐子中躺了三日,羊膻的汤肉饼吃得我口发干,我问大娘可又什么瓜果,大妈笑我以前一定是汉人,游牧的荒漠之上,哪里来的农耕的瓜果。 我依旧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仿佛我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般。 康奘大哥看我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试图想起以前的事情,有几次想得头又要痛了,便索性给我取了个名字,唤作阿鸾。 他说鸾鸟吉祥。 自我醒来,塞北的雪就开始消退了,仿佛那场大雪把我带来一般,它离去时,又带走了我全部的记忆。 从此,我便跟随着康奘大哥和吉婆大娘生活。 每日,康奘大哥外出放牧,大娘在羊皮帐子里外忙活,我帮大娘做油茶和馕,清扫一下毡帐,做一些琐碎的杂事。 吉婆大娘说我什么都学得快,似乎天生是塞北人一般。久而久之,我做馕的手艺渐渐赶上了大娘。 再后来,准备吃食的活都由我来负责,大娘只是坐在火炉前笑我,细胳臂细腿,模样也似个贵族小姐,做起事来倒十分麻利。 我笑,想必原先也应是个苦命的,不然也不会如此得来应手。 大娘笑,说,阿鸾,大娘老了,游牧惯了,身边早也没了镜子这玩意,不然定要你仔细瞧瞧自己的模样,长得着实叫人心疼。 我当大娘说笑,直到康奘大哥从南边回来,他用一只羊羔子,换回了一面汉人的铜镜和一只银钗,说是送我做礼物。 我欣喜接过,在镜子中第一次那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相貌。 眉若青黛,目若皓月,唇红齿白,虽然稚气未脱,当真是一副小姐的模样。 大娘拿着牛角梳子帮我梳头,一边梳一边说我的头发真是漂亮,仿佛汉人的丝绸一般。 我问大娘,汉人真的有那么好吗? 大娘说,汉人有美妙的丝竹之乐;漂亮的衣袂;高贵的谈吐。汉人的女子不似漠北这般粗犷,她们温柔婉转,说话的声音宛若莺啼鸟语。汉人的男子也全都风采翩翩,气质卓绝。 我说,这世上再好的男子,也定不及我康奘大哥一分。 大娘笑着说,你这丫头,才见过几个男人,这世间的好儿郎,怎就及不上我那傻儿子了。 我当时并不全然懂得大娘的话,总觉得这样一辈子守着大娘身边甚好,跟着康奘大哥逐水草迁徙,每日在他外出的行囊里放上我烙的馕和前夜里炙好的肉。白日陪大娘唠着家常,一起忙活些家中的琐事,看着日头攀高又落下,盼着我大哥回家。 这样的日子,一晃,竟也有两年之久。 直到……我遇到阿青。 我们原本随着水草一路南迁,似乎因为湿度和气温的原因,越往南行,水草越是丰茂。 直到有一天康奘大哥说我们不能再往前行。 大娘告诉我,我们已是到了漠北与大汉的边界地带了。 那一日,吉婆大娘头风发作,康奘大哥从汉人那里换来的草药却又恰好用完了。 我扶大娘躺下,尝试骑着家里的马去找康奘大哥。 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独自外出,行走在这广袤无垠的荒原之上。我骑马的本领并不好,原本也是几次和大哥嬉闹时,他把我抱上的马背,在帐子周边的空地上遛遛,因此纵马狂奔我是万万不敢的。 踩着凳子,费了半天的力气爬上了马背,结果身下的家伙似乎并不买账,跑得比羊还慢。一路衔头晃脑,好不容易走了几里地,却也浪费了我个把时辰。 不知过去了多久,遥遥地,我在慌忙间猛然望见一片白茫茫的羊群。远远看去,仿佛草原上洁白的云层。 羊群之中伫立着一个隐约的人影,我心中喜悦,急忙撵着马儿走过去,却发现羊群中的人并不是康奘大哥,而是一名异族少年。 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却是十分好看,比起康奘大哥粗犷豪迈的面容,眼前的少年显得眉目清秀,一身朴素却干净青色的布衣,服饰的样子与我们是那么的不同。 他转眼看见我,先是一怔,既而用他乌黑发亮的、仿佛汇聚着星辰一般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我也直直地望着他。 由于见识实在是浅陋,我心中的男子,都是如康奘大哥一般粗犷豪放的硬汉模样。可是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那玉琢一般的面孔,星目剑眉,才恍然。 所谓男子,竟然也有这般清秀隽美的。 回想着我曾大言不惭地跟大娘说,这世间再好的男子也不及康奘大哥的话,心底一阵发虚,顿时觉得自己当真是没有见过什么市面。 最后,还是他走至我都马前,仰着头,有些忐忑地望着我说:“姑娘,你是迷路了吗?” 我回过神来,抬起头望着草原茫然四顾。 仔细想了想,兴许他说得没错,若是我再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寻下去,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大哥,便急忙冲着他比划道:“我是寻我大哥,大娘病了,你可见到一个大约有马这么高男人赶着一群羊从这里经过吗?” 少年一脸似乎也仔细思索了一下,但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的眉眼真是好看,我坐在马背上,竟望着他,竟然有些出神。 他突然开口,声音也出奇的温柔。 “若姑娘不嫌弃,我把羊□□与我兄弟,带你去寻一寻。” 我心中当然喜悦,我原本就对他这样漂亮的男孩子有好感,再说了,自己这骑术,可能找到明天也找不到大哥,于是便欣然点头同意。 他莞尔一笑,转过头,跑向远处放牧的伙伴。那些人仿佛并不太愿意他随我去,纷纷不安地望着远处马上的我。 其中一个年纪小的男孩子还伸手拉住那少年的衣袖,他温柔地扶着那小孩子的肩膀游说了好一阵子,这才匆匆朝我赶了过来。 他到我马前,扶着马背端详了好一阵,来回抚摸马的鬃毛,反手一扯缰绳,引得马儿喘着粗气忿懑地撩起了蹄子,吓得马背上的我连忙抱紧了马背。 “你做什么?”我怯生生地问道。 半晌,他才抬头看我,脸上竟带着欣喜之色,那好看的模样,竟叫我半点也生不起气来。 “胡人的马,当真是好。姑娘,你家的马都是这样的吗?” 一直听大娘说汉人的东西如何的好,恍然听他夸我们的马好,我竟莫名地心中一喜,腰板也硬了起来,信口说道:“这匹马不是最好的,我大哥把它留在家里,帮我大娘驼些粮食货物,算家里的劳力。真正好的几匹马儿,都跟着我大哥放牧去了。” 他听我这样一说,仿佛更兴奋了,来回掰着马嘴仿佛想要看清马的牙口:“我家的马多瘦弱,比不上姑娘家的马这样健硕。” 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漂亮的眸子转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抬起头问我:“姑娘,在下可否骑你家的马载你去呢?” 我被他问傻了,怔了半晌道:“你不是说要载我去寻我大哥吗?你不骑谁骑?” 他听我这样一说,简直喜出望外:“我爹是不许我骑马,您家这样好的马我还是第一次见,多谢姑娘。” 说罢他松开马,拱手向我行礼,我愣得不知道该如何。 这便是大娘常讲的大汉风骨吗?他彬彬有礼、眉眼温和的样子,看起来温润如玉,倒是让我心中不明缘由地一阵悸动。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身手矫捷地侧身上马,一把将我挽进他的臂弯之中。 他的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木质香气,低下头呵气如兰在我的耳边。我的耳根一下就软了,脸也跟着烧了起来。他握着缰绳引这马儿在原地转了两圈,低声问我:“姑娘的大哥可是沿着河川向东?” 我红着脸,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轻轻地随口轻声应了一声。 “那你坐好。”他突然扬起缰绳抽在马背上,身下的马立刻像得到了不可违背的号令一般,在草原上飞奔了起来。 风从我耳边猎猎刮过,速度之快是我平生从未有过。 我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抬头看他,他竟是一脸的意气风发,目光清澈发亮,风采烁烁。 他被我直勾勾盯着他的目光吸引过来,也低头下头来,灿若星辰的眼眸望着我。 我那颗方才悬在嗓子眼的心,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脸怕是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只觉得双颊滚烫,立马埋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怯生生地说:“你……能骑慢些吗?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失礼了”他赶忙勒了勒缰绳,让马的步伐放缓了些许:“许久未骑马了,一时意气,让姑娘受惊了。” 我故意把头向他怀里靠靠,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就在触手可及处,差不多已经把此番来意抛却到了脑后,只是享受着在他臂弯中的温暖。 这个少年和康奘大哥实在是太不相同。 康奘大哥的身上总是带着粗砺的草莽气味,而他的身上,却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气,让我忍不住心中悸动,想要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口,听着他胸口的笃笃的跳动声,不明所以地会心一笑。 “姑娘在笑什么?”他低下头发现我在他胸前想入非非、满面桃李的样子,不由也跟着我失声笑道。 “你好好骑马。” 我立马收起嘴角的笑意,装作一副严肃的样子,却把头埋得更深了。 他也没有再言语,只管策马奔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突然勒住了缰绳,马儿也跟着缓了步伐,他指着前方低头向我问道:“姑娘,那边的人可是你大哥?”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羊群之中,骑着高头大马胡人服饰,身影熟悉的男子,兴奋地对少年点了点头。 他莞尔一笑,侧身下马,双臂对我伸展开来。 看着我半天没有反映,他又温柔地说了一声:“来。” 我立马会意,他是要我跳下来,好抱我下马。脸上一红,便侧过身子,闭着眼睛忐忑地向下一滑,随即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我睁开眼睛望他,他的眼睛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眉眼清隽,煞是好看。 我又一次看出了神,胸口又噗通地一阵乱跳。 第2章 冥冥 “阿鸾。” 还是康奘大哥先看到了我们,朝着这边高喊一声,骑着马,踱着步子慢慢过来。 我这才缓过神来,轻轻第挣开少年温暖的怀抱,回过头去,朝着大哥的方向跑去。 “大哥,大娘头风又发了,可是家里的药好像都用光了,阿鸾找不到了。” 康奘大哥闻声下马,只见他粗砺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低下头却也认真思索了一阵,抬起头来望着我道:“那些药是平时我去市集给娘买的。市集上有个姓刘的汉人大夫,医术很好。娘的药都在他那里抓。只是现下,我还得把羊群赶回家去……只是这样折返,怕是傍晚时分也赶不回来。” 我听他这样一说,也不由低头思索了一番,忽然豁然开朗,抬起头说:“不如让阿鸾去求求那位小哥,让他带阿鸾去吧。” 康奘大哥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又望了望我身后的少年,沉默了几许,方才开口说:“让这位小哥带你吗?他可是汉人。” “汉人又如何?好人就行。方才我迷路了,就是他带我来找你的,阿鸾信得过的。”我急忙笃定地答道。 康奘大哥听我这样一番极力推崇,又仔细打量了少年一阵,估计是他眼下也没有想好更棒的方法,领着我的手,向着身后的少年走去。 “这位兄弟,我家里有些紧急的事,可我一时又脱不开身,烦请你帮忙,把我妹子载去市集寻一位刘大夫,帮我母亲开几副治头风的药。” 说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些散碎的银两递给少年,又急忙道“这是抓药的钱,剩余的就留给小兄弟你,当作我们的答谢。” 我第一次听到康奘大哥这般和缓的语气说话,他平时都是豪迈放声说话,放肆大笑。此时的声音却比平时温软了许多,语调带着一丝婉转之意,似乎字字斟酌,显得格外谦逊有礼,倒是和眼前的少年说话的方式有了几分相似。 少年微怔,转眼思索了片刻,恭敬地抱手还礼,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康奘大哥手中的银两,正色答道:“市集离这并不很远,在下带着姑娘去,马跑得快的话,来回定用不了两个时辰。”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我就把我这妹子交给你了,还请兄弟路上多加照拂。”康奘大哥也学着他的模样,抬手还礼道:“请问兄弟名讳。” “在下,郑青,唤我阿青便是。”他温柔地朝着我一笑,转身去牵马。 康奘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叮嘱了句叫我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叫大哥放心,转身朝着已经纵身上马的阿青,跑了过去。 他见我过来,急忙伸出手来,坚实的手臂一把就将我拉起。 比起清晨我踩着凳子反复笨拙第爬上马背,他握住我的手这样一拉的力道,竟一瞬间让我的身体腾空而起,随即便又落入到他的怀中。 松木香气习习而过,温软的气息又厮磨在耳畔。 他调转马头,我依在他怀中,望着马下的康奘大哥担忧的眼神,仿佛自己是他的珍宝一般,无奈之下,才被他交到了阿青的手里。 我心里一震,突然远嫁他乡的小娘子灵魂附体,鼻子居然不由地一酸。 阿青带着我骑了好远,才发现我一直在他怀中小声啜泣,着实被我吓了一跳,急忙关切地问道:“姑娘哭什么?” “你好好骑马。”我扯过他的衣袖擤了擤鼻子,声音还透着喑哑。 他沉默了片刻,实在被我这个,总是在他怀里又哭又笑的人,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错了起来,思索了半晌方才说:“姑娘,又是我骑得太快了吗?” “我叫阿鸾。”我抬起头望向他。 他也正好低头看我,清澈的眼神撞入我的眼眸。我的眼角还挂着泪滴,眼眶和鼻头也定是红红的,被他这样盯着不觉脸上一阵发烫:“叫我阿鸾。” 他忐忑地望着我,愣了半晌,又重新问道“那阿鸾……你为什么哭呀?” “你好好骑马。” 其实,我只是小女孩心思,故意闹他,却也只是想听他唤我的名字罢了。 阿鸾,阿鸾。 第一次竟觉得,我的名字被人叫出来,也可以这样好听了。 就这样,我偎依在阿青的怀中,乘着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之上。直到水草稀疏之地,我恍然看到了错落有致的房屋和街道。 听吉婆大娘说,汉人是不像我们住着羊皮帐子,一直随水草迁徙。他们会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修葺自己房屋,装饰自己的院落,养着茂密繁盛的花草。 他们管那个地方。就叫做“家”。 我对“家”的概念如此模糊,实则源自于我对自己记忆的迷茫无知。 自从被康奘大哥捡回一条命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们逐水草迁徙,不断第变换地方。久而久之,家在我的眼里就是吉婆大婶和康奘大哥,还有家里的那些羊群和马匹。 如今,当我真正看到汉人的院落,一颗“家”的种子似乎才在我的心里落地发芽了。 原来这世上也有人会如此精心修葺收整这样一栋房屋,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与另一人就在这里生息繁衍,一世安稳啊。 “阿青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我指着途中我们所经过的一桩院落问道。 阿青朝着我指的方向遥遥的望了一眼,半晌才说道:“我并非和父兄同住,但也算是有一方草庐,不用风餐露宿,四处游离。” 他赶着马逐渐深入,这一路上的人也变得逐渐多了起来,四周的景象也愈发繁华了。 直至我们的马蹄踏上了一条还算宽阔的街道,我才惊奇地发现,离我们不远的这个地方,原来聚集着如此之多的人。 大大小小的摊贩在弯弯曲曲的街道边上沿街叫卖,大多数东西都是我见都未曾见过。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冒着热气,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是悠然之色,其中也有些显得步履匆匆。 有几个约摸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穿着美丽的汉人款式的衣裙,梳着精巧的发髻,云鬓上嵌这几朵珠花,美丽如画。伴着几个个似乎长阿青些许的少年,结伴从我们的马边经过。他们穿着绸缎的长衣,衣袂如云,十分好看。 我侧过头望了望身后的阿青,仔细打量了一番,对他说:“如果阿青你穿那样的衣服,一定比他们好看许多。” 阿青笑了说:“那些都是富家的公子,像我们这些平时做粗使的人,穿那样好的衣服就没法做活了。” “可是好看的衣服不就是应该留给好看的人穿吗?” “你说的倒也没错。”他温柔地笑了:“像阿鸾你这么好看,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看的衣裙。” 他笑的那样好看,语气又那么温软,说的我的脸又红了,心里却欢喜的不得了。 我发现我一见便倾心的这个少年,不仅自己长得帅,眼光也很好,至少比康奘大哥好。 大哥总说我是细胳臂细脚的傻丫头,在他那套马汉子审美情趣中,女孩子当然要丰腴一点才好,这样才体面,省得显得他连自己的媳妇都养不起。还说若我还是吃不胖的话,草原上不会有男人敢把我这样的弱脚鸡娶回家做老婆的。 我此刻望着阿青,心想,不嫁给草原上的那些莽汉也罢。 “到了,就是这家。”他似乎没有在意我在他怀中想入非非,只是注视这街边的门面,在一家写着“浏氏医馆”的房屋面前停下来。 我读着上面的字,默念了一遍,不解地问道:“为何是浏,而不是刘?” 他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怎么阿鸾姑娘认得我们汉人的文字吗?” 我眯着眼睛想了半晌,以前的记忆仿佛被人用黑糊糊的东西封死了一般。我越是想得深入,却只能被它囿于原地、止步不前。不由的脑门又一阵眩晕,差点掉下马去,还好身后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恍惚,坚实的手臂一把护住了我倾斜的身体。 “这是怎么了?”他紧张地问道,手臂将我的身体箍紧,温软的气息又在耳畔浮现,把我的心绪也拉了回来。 我揉了揉方才有些钝痛的脑门,轻声说:“没事。方才有些晃神了。” 他在我背后松了一口气,纵身下马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朝着我伸开双臂。 我冲着他怀里一跳,落入他温暖的怀抱。他瘦削的下巴恰好印到我的额头,离他的唇边就差一点的距离。 我的心噗通地跳了一下又落回原地,然而他似乎并没有如我这般,去在意我们之间微小的身体接触。径直转身指着身后的牌匾又顺着方才的话解释道:“刘是国姓,所以要避讳。” 说罢,又转身去把马拴好在旁边的木桩之上,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向里面跑去。 刚一进门,就嗅到室内一阵浓郁清冽的药草香味,好像是从那一室的,由些许暗格组成的老木柜子里散发出来的。 那柜子上的一格一格,都写着草药的名字。上面的字,除过有一些笔划甚是怪异的,其余的我竟然也认得不少。 一个一头苍然白发面目慈祥的老先生,穿着黛青色的长衫,望向站在门口我和阿青,不由眯着眼睛笑道:“这是从哪掉下来的金童玉娃啊,正好掉在我这寒酸的药庐里来。” 阿青拉着我上前,抱手作揖。 我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也不由学着他的模样抱起手来,躬下身子。 “大夫,我带这位姑娘,来向您求一些治疗头风的草药。”阿青的恭敬地说。 刘大夫仔细打量了阿青一番,不由捋了捋花白胡子,侧过身来又端详了一阵,方才眯着眼睛笑道:“这位小少爷,眉宇间似乎藏着天地,目如星辰浩瀚。虽然小小年纪,但举止谈吐不凡,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官侯之相啊。” “大夫谬赞了,郑青乃平庸之辈,只愿平安顺遂,哪敢有那番非分之想。”阿青谦逊地笑道,依旧低着头。 老先生摆了摆手说:“老夫看人,从来不会有错。” 转头又望了望阿青身后的我,微怔片刻,慢慢走过来围绕着也打量了好一阵,方才轻叹道:“今天是怎么了,怎的这世间的妙人儿都落到了老夫这茅檐下来了。” “看姑娘的容貌,等到了及笄之年,提亲的人怕是要在门前排上好几里地了……嗯?再仔细一瞧姑娘的面相,又却并非凡夫俗子可以匹配。” 语毕,他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挑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屋顶。 我不禁顺着他手中所指抬头望去,只听他说:“怕是只有陪伴在王侯将相身侧,才算是和了这天意冥冥。” 第3章 繁星 我有些纳闷地看着眼前这位胡子花白,面目慈祥的老先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汉人的眼光都比较好,或是他们的嘴巴特别的甜。不光是阿青,连这初初相视的白发苍苍的老者,竟也这样直白第夸我美貌像仙童,不由地脸上一红,浮现出一抹虚荣的笑意。 阿青看我被人夸了两句便忘乎所以,只自顾自地傻乐,连忙偷偷伸手,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这才晃神,想想自己方才那副痴傻的样子,极其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的肩后。 老先生似乎并不以为意,他向后退了一大步,眯着眼睛又仔仔细细地看着我们俩,忽而朗声一笑:“不错,不错,这样合起来一看,就更显得老夫所言不虚了。” 说罢笑吟吟第转身,拿起桌上的几副包好的药包,递到阿青手里:“三碗水煮成一碗,老法子,不必老夫在多讲了吧。” 阿青连忙恭敬地接过,从怀中取出大哥方才给他的银两,递给老先生,又过来拉着我上前道谢 取到草药后,我们便匆匆告辞,退出了药庐。 阿青望了望天色,径直便过去木桩旁牵马。伫立在一旁等待他牵马过来的我,被街边叫卖瓜果的小贩吸引了过去。 “姑娘要吗?这瓜可甜了。”小贩见我好奇地望着他摊上奇形怪状的果子,忙热情地招呼道。 我痴痴地望着那瓜果,咽了一口唾沫。想起前些日子一只想要瓜果不得,寤寐思服的样子。 阿青牵马过来,看见我迟迟挪不开的目光,摸了摸怀中的康奘大哥给剩下来的散碎钱币,问了句价钱,便伸手递过去,拿了一个甜瓜递到我怀中,然后,把剩余的钱币一并塞进我的手中。 我抱着瓜,连忙推却说:“不可,这是我大哥给你的酬谢……” “这点小忙,怎么敢收你们的钱财呢?何况姑娘的长兄相信我,把银两马匹,还有他的小妹都交给我,郑青更不能辜负了。”他坚持道。 他伸手轻轻地合起我握着钱币的手掌,叮嘱了一句要小心收好,便侧身上马了。 就这样,我怀里抱着甜瓜和钱币,还有大娘的头风草药,又被阿青带回到了广袤的草原之上。 我胸中忐忑,仿佛一只小火炉在胸中灼灼燃烧,想起他刚才把甜瓜递给我的样子和话语,只觉得胸中怀揣着暖暖的火炉。 他的胸怀,散发着温热之气,熨帖在我的身侧,怀中的瓜,仿佛是我惴惴不安的心一般。 那时我还未及笄,并不懂太多男女之事,心绪自然也清浅些。 但即便是如此少不经事,我仍不能抵御阿青这样的俊美的少年郎,对我这般的温柔以待。 虽然他只是穿着寻常人家的粗制布衣,乌黑漂亮的头发,也用只是用一根简陋的青色的布条束在脑后,与我们市集上看到的那些戴着精致的玉冠,神采盎然的有钱人家的公子相比,他显得是那么的普通。再加上他的性情,也总是低眉顺眼,语气谦恭。 然而这样的举措,却并不使他显得卑微低贱。反而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仿佛总是萦绕着一种清风朗月的气息,如玉一般温润亲厚,触手生温。 他的眼眸永远熠熠生辉,仿佛夏季漆黑的夜空中闪耀的萤火。眼神也总是清澈如溪,缓缓淌过。 他悄无声息地看着我的样子,就足以让我脸红心跳。他的笑容那样明亮温暖,如同冬日里灿烂却又不会灼伤人的暖阳一般。 吉婆大娘说我,是得了什么癔症了。 那日阿青送我回来后,就赶忙走了。 我要把马给他让他骑上回去这样快些,他坚持不肯,说跑着回去就好了。 说罢我就看着他向着我摆着手,挥了挥衣袖,一路奔跑着,消失在日落之处。 也是从那天以后,我时不时抱着那只甜瓜一个人愣神,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唉声叹气。 吉婆大娘看着我的样子直笑,跟我说,马就在那儿,实在想他,便骑马去寻他玩好了。 我仿佛一下被戳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嘴硬起来和大娘置气地说:“谁想他了?” 结果那天晚上,馕和肉都是烤糊了。 我望着那盘中的一片焦糊,沉默不语。 康奘大哥拍着我的肩膀说:“阿鸾,你这样细胳膊细脚的,在我们草原也不会有人能看上你了,要是那日那个小兄弟喜欢你,我看他为人正直,品性也温良,你也是真心中意他,大哥挑几匹马,算是陪嫁,赔钱把你嫁给他了。” 第二天,康奘大哥就叹着气,背着糊了的馕和肉出门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日头东升西落,我似乎从未发觉日子打发起来竟也这样漫长起来。 往日里和大娘一起忙活着,聊着天,一眨眼就天黑了。康奘大哥回家把羊群赶入羊圈,我和大娘端上热腾腾的饭菜,似乎一天也就很快结束了。 可是现在就算康奘大哥回来了,我也觉得似乎还在期盼着什么,抱着甜瓜,倚着门框,眼前居然是阿青那日站在落日下向我摆手的样子。 心中却很懊恼,想着他若是也像我一般思念着他,定会先找我吧。 康奘大哥这个一家之主看我也不似往日那般欢喜地去迎他,便和大娘说,这丫头是不是真的傻了。 大娘笑,冲我说道:“阿鸾,你那甜瓜可都要蔫掉了。” 我低头看看,阿青送我的那颗甜瓜当真蔫的不像样子了。 他把瓜放在我怀中的时候,甜瓜的皮还是洁白莹润,饱满光滑的,而现在却皱皱巴巴的,色泽也灰暗了。 可是我仍旧不舍得吃它,仿佛吃了它,就和阿青彻底断了联系一般。 最后那只甜瓜终究还是彻底第坏掉了,它的皮不再洁白如玉,而是皱皱巴巴,生出幽深的黑斑,散发出一股腥甜的气味。 也是直到那一天,我才发觉,我是真的非常想念他,想要再见到他。 那种叫做思念的东西,仿佛一直怪兽,在我的心底里,掏出一个洞来,寄居在里面,纹丝不动。时间越久,它就越是强大,逐渐爬满了我整个心中。 吉婆大娘看我整日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给我一些散碎的钱币,让我再去帮她抓些治头风的草药备着。 我知道了大娘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阿青去,便也没有再像前几日一样扭捏不前,立马把大娘给的钱揣在怀里,跑到屋外,把拴在木桩上的马牵出来,然后迫不及待地爬上马背。 我胸口那只怪兽已经膨胀到极限了,它张牙舞爪得仿佛要把我的心撕开一般。我压抑着这份悸动,想着马上就能见到阿青了,欣喜地根本无暇去顾及沿途的风景。 我依旧不会骑马,但是比起那次去找康奘大哥,我不再忐忑,想要见到阿青的心,打败了我的怯懦。 我一路催马,马虽不大听话,走走停停,但是看到骑在他身上的人一直催促着,倒也通晓些人性,随着我的催促,步伐比那日快了不少。 大约多半个时辰,我又看见了那群沿着河川放牧的汉族少年和他们白茫茫的羊群。 我压抑住心中的狂喜,朝着他们骑了过去。 其中几个年纪小的看着我过来,胆怯地躲在羊的身后,其余几个年纪大些的直愣愣地望着我。 我的马似乎比他们的马要高大许多,我骑在马背上俯视着他们,一个个分辨他们的面容,最终没有看到我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 “你是来找阿青的吧。”其中一个男孩子怯生生地问我。 我朝着他的声音望了去,那个男孩子个子很小,也很瘦弱,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带着恐惧和不安。 “我要找郑青。你知道他在哪吗?”我冲着他问道。 一个稍微年长的少年将那个孩子护在身后,仔仔细细地把我连人带马都打量了一番,方才冷冷地开口:“你还来找他做什么,就是因为你,他被他爹狠狠地打了一顿。” 我心中一惊,不由追问道:“为什么?他爹爹为什么要打他?”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胡女。”另一个男孩子也跑上前怒气凶凶说道:“他带你去找你大哥,还送你去买药,结果回来晚了,被他爹一顿板子……” 年长的少年将那男孩拉了一把,冲着我道:“他爹可凶了,经常打他,他那几个兄弟也都欺负他。”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满是愧疚和担忧,思忖了半天,才忐忑地问道:“那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你见他做什么,你们匈奴没有一个好人。” “对!没错,匈奴到处烧杀抢掠,打家劫舍。” 几个少年看起来群情激奋,手中拿着赶羊的皮鞭,怒气冲冲地朝着马上的我围了过来。 其中一个男孩子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冲着我的马狠狠地一鞭,那一鞭也恰巧打在我的右手腕,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不由惊叫了一声,下意识的用左手捂住。 身下的马也似乎被惊吓到,竟然愤懑地起身扬起了前蹄,我忙松开手,慌乱中竟没有抓住马的缰绳,身体直直地向后仰去。 身后响起一声响亮的马哨,一只手从背后托住了我的脊背,一把拽住我没能拽住的缰绳,使劲一扯,稳住了受惊的马。 我吓得脸色苍白,背后发凉,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双手抱住我的腰,硬生生把我抱离了马背。 我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悠然的木质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样亲切又熟悉。 “马儿发性了,让它也静静。” 那人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声音温柔得仿佛河水缓缓,瞬间抚平了我所有的惊恐和颤栗。 我转过头去,又遇到那双璀璨如同繁星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黑暗中的火把一般,照亮在我心底。 我这些日子的所用担忧记挂全都随着眼框中恍惚的泪水缓缓流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切切实实握着的手臂,依偎的胸怀,那感觉比梦中还要好上几分。 那人望着我,既而温柔地一笑,仿佛春树生出花朵一般。 他说:“阿鸾,你又为什么哭啊?” 第4章 悦君 那日的阳光格外好,仿佛自我来到这个世上以后,就未曾这般好过。 阿青拉着我的手,沿着河川漫步,阳光中他的面庞仿佛被染上了金色的光晕一般,轮廓清晰,棱角分明。他薄而坚毅的嘴唇上挂着轻柔的笑意,仿佛软软的微风一般,让人心里暖意融融。 他就这样一直牵着我,在河川边上坐下,听着溪流缓缓流过的声响。 微风吹拂他的额发,乌发拂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鼻梁那样隽秀高耸,眉眼中透着繁星一般的光辉,低眉浅笑的样子仿佛初开的花苞,让我怦然心动。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手掌却也宽厚温暖,上面却零星生有坚硬厚实的老茧,或许是他常年做粗使杂役喂马放羊的生活造成的。 我也并不觉得被咯得难受,想起方才他们说的,阿青因为我又被他爹一顿毒打,心中难免涩涩地生疼了起来,眼眶一下又红了起来。 他回头看我,嘴角依旧带着轻柔的笑,伸出手轻轻拭了拭我的脸颊,柔声道:“阿鸾你就不要再生他们的气了。” 我低下头正准备止住泪水,却看到他手腕上的淤青。 那淤青已经有些发深的紫色了,看着伤痕的日子也久了,边际已经散开有淡淡的黄晕,好似淤血已要散开来了。 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便不由地去想,他身上到处,说不定也都是这样的伤痕。 只是那些伤痕被衣服盖着我看不到罢了,听方才那些孩子说,那些伤多半是因我而起,顿时间泪水又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被我突如其来就如雨下的泪水,搞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也知道自己的样子难看,可是泪水就是象开闸的河水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他想用自己的袖子拂去我的泪水,但是看看自己的袖子上沾着尘土,又怕脏了我的脸,便用手指不断地为我擦拭这眼角和面庞。 可是我的眼泪流得太快也太多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倒是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起来。 最后,我一把抓过他的衣袖捧在脸上,捂着哭了起来。 那衣袖上有着他身上的气味,熨帖着我的眼泪那般温热。 他紧张地抚了抚我的脊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半晌才忐忑地开口说:“阿鸾,不要哭了,我同他们都说好了,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阿青的衣袖上被我搞的一片狼藉的样子,抬手拭了拭眼泪,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喑哑地说道:“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被我这一问,弄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我问的是方才那些放羊的少年们,纳闷地思考了半晌,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没有啊。” 我拉过他的手臂,把他的衣袖挽起来,露出他坚实的手臂。 上面果真布满了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鞭痕,我看着那些伤痕布满了那条坚实的白皙的手臂,想到就是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挡住险些从马上掉落的我;也是这条手臂,屡次把我从马上一把抱下;仍是这手臂,把我环在他的臂弯之间,带着我翻山越岭一路护我周全。 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下来,打湿了几道伤痕。 他看着我的样子,眉头轻蹙了起来,从我手中抽回手臂,低着头,用袖子把它们都掩好,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情,但声音依旧轻柔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的,很快就会好。” 我泪眼婆娑,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胸膛。 他没有阻拦,看着我的耳朵贴近他的胸口,我再次听到那胸腔内,笃笃的血脉流动之音,依旧那样澎湃激昂,带着温厚的热气熨帖着我的面庞。 我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他问道:“那你这里的伤,也会好吗?” 他温柔地一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声音伴着缓缓的河水,柔软无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如此温润。 像一块璞玉,也像草原上柔柔的软风。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好的男子。 我喉头不由一紧。 或许错过他,我一辈子都再也遇不到这样能让我喜痛交加的人了。 后来,阿青跟我说起了他的父亲和兄长。 他的父亲名叫郑季,曾在平阳侯府做事时结识了同样在侯府做使役的他的生母。 生母与从前的丈夫育有三女一子,皆都姓卫,而他在别人眼中是母亲与父亲私通的私生子。 很小的时候,他便被母亲托人送到亲生父亲家里。父亲在家里还有几个长兄,因为他是私生子的关系,经常欺侮戏弄他。 父亲也曾是一个小小的县吏,家中有几幢房屋和宽宽的院落,养了些许牛马和羊。可是他只能睡在柴房边上的一个小小的破败的瓦房里。 几个兄弟也瞧不起他,指使他做粗活也是寻常,有时不高兴了,也会像对下人一般厉声责骂一番。 他整日也只能与羊群马匹为伴,待他年纪稍长,父亲干脆就遣他出来放牧了。 对他来说,能够成日纵身于草原之上,也算是一件幸事,在这里结识了其他放羊的伙伴,避开了家中嫌弃自己的兄弟,也算有了舒解之处。 傍晚赶着羊群回家以后,再被无端责骂几句,心绪也平稳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日子难挨了。 他字字句句,对他的父兄言辞恭敬,没有半点埋怨他父兄对他苛待的意思。 可是他的眼眸中的光芒却越来越弱了下去,仿佛星辰陨落,石沉大海。 我知道,他的处境并没有他说的那样好。只是他的性情是那样的沉静温柔,仿佛能够将这世间一切的痛苦与愤恨都包容在他广阔的心胸。 我脸上的泪也逐渐干涸了,望着他沉默地望向远方的侧脸,感觉到身边坐着的少年身上笼罩着一层柔和却迷人的光晕。 我虽是离奇地出现在这草原之上的一个没有来由、没有姓名,甚至没有过去的人。 但是比起阿青来说,我是幸运万分的。 捡起我的大哥和大娘,一直把我当作他们的家人一样对待,仿佛我是老天爷对他们的赏赐。 在这样荒兵乱马的年月,胡人与大汉纷争不止,草原上屡屡险象环生,马贼土匪横行,生活本就十分不易,却又平白白多了我这么一张嘴要养活。 可是康奘大哥和吉婆大娘从未把我看作是他们的负累。 大娘待我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哥把我视为小妹。虽不能锦衣玉食,但是他们已保我不用风餐露宿,飘零于草原之上自生自灭。 何况并不只是如此。 他们已经给了我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多。 所以,我无法理解阿青的父兄为何如此地对待他。 他们明明流着相同的血液,亦有着相同的过去,代代相传的姓氏,如此亲厚的相连血脉,却不及大娘、大哥那般,对待我这样一个不明来历陌生人的善意与包容。 我开始慢慢了解到,这世上的太多无可奈何,也体会到了最不愿参透的人情冷暖。 而这一切的一切,在阿青的身上,也似乎都被他的温柔与坚毅化作乌有。 他似乎永远不会轻易地愤恨。 他豁达的的心胸,可以包容他父兄对他的苛待,亦可包容像我这样的无知少女在他面前捣出多少乱来。 只是我隐隐突然觉得,他的心胸,并不只是容纳如此天地而已。 但我还是问了他,为何不恨他的父亲。 我终究是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浅浅地看着我,嘴角笑意消失了。低着头思忖了片刻,轻声说,他并不知道父兄这样苛责他的缘由,他曾尝试了解,想要讨他们的欢心,但还是不得要领。 最后,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淡然,声音清清如风。 他说,也许这世上,就是有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招身边人的喜欢。 我想不到他的答案竟会是如此,但想想这样的回答,似乎也和他谦卑温厚的性格如出一辙。 河川上的清风柔柔地拂过我和阿青的面颊,他目光温柔凝视着远方草漠尽处。 然而我心中寂寂无人之处,仿佛悄然生出了一朵无人问津的小花。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我恍然想起了一句遥远的曲子,默默念道,想要追着记忆的微光思索再多,只觉得脑门中又传来一阵钝痛。 阿青被我扶着脑门的动作警觉,忙过来扶着我的肩膀说:“阿鸾,你怎么了?” 我缓了口气,安抚自己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慢慢的,疼痛感也缓慢了下来。 我喘了口气,轻轻地说:“没事的。” “怎么觉得你总是头疼?要不要去给大夫瞧瞧。”他关切地问道 “不用了。我只有一想起以前的事才会头痛。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有时候回想起只字片语,便会觉得头痛欲裂,不想也就没有什么了。”我答道。 他有些吃惊地望着我,目光游离在我身上半天,忐忑地开口:“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吗?” “记不得了。” 我开始跟他讲述,我是如何在一个漫长的冬天,离奇出现在了草原之上。 过去的事情仿佛已然隔世,我只是一个没有过往的身世飘零的孤女,被康奘大哥这个好心的人捡回家去,从此跟着他们一起过着平凡安定的日子。 阿青被我的故事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我,半晌伸手抚摸我的头说:“没想到,阿鸾你的身世这般坎坷。” “所以,即使我这样的人,依旧能被人捡回家去,好好爱护。所以阿青,你不可以再说自己天生就不招人喜欢这种话,因为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我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望着他认真看我的眼神,那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硬是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开始鄙视自己,既然都骑着马追他而来,为何又不敢跟他直抒胸臆。 他的目光灼灼,微笑着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伸手拉起我的手,仔细地端详着问我:“还痛吗?” 我摇了摇头。 我们就在这清风朗日之下,在草地上坐了许久。 我靠在他身畔,感觉几天来的心绪波澜都逐渐平复了。 远处白白的羊群低头悠闲地吃草,倒映在缓缓的河川之上,水天一色,暖风徐徐吹过,在耳边拂过,身体也竟有些发软了起来。 “阿青,你可不可以教我骑马。” 我问他,自是知道他不会拒绝。 但是当他允诺时,我依旧喜不自禁。 “有一天,我也要像你一样骑着高头大马,在草原上驰骋。”我仿佛有了困意,眼睛也朦胧了起来,缓缓地呢喃着:“阿青,阿青……”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何时?何时? 吾心悦君,君方知? 第5章 青葱 那日,仍是阿青骑着马把我送回的家。 他走天时色还早,我倚在帐口,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期盼他能够早点到家,这样便不会被他的父兄责骂了。 大娘看着我心满意足,却又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在我的背后,默默无语地伸手安抚我的肩头。 我痴痴地望着阿青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天际与草原的尽头,轻轻地问大娘:“大娘你说他会喜欢我吗?” 大娘笑了,用手轻柔地抚了抚我被草原上的风吹乱的额发,轻柔地说道:“像你这样漂亮的丫头,除了我那个痴傻的儿子,这世上但凡长着一双好眼睛的男人,都会喜欢你的。” 我心中狂喜,但仍是忐忑。 沉默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望了去找阿青的正事了,不好意思地说:“大娘,今日没能买来药,等我跟阿青学好了马,便可以自己骑马去市集里给你买药了。” 大娘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显得那样温暖和慈祥。 我想,她定是懂我的心意的。 从那天开始,我就喜欢缠着大娘让她跟我讲汉人的事。他们是如何穿衣戴物,又是如何交流谈吐,反正只要是汉人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大娘说,汉人的女子,到了十五方能及笄,及笄之后,便可以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我问大娘,我看起来有没有十五岁。 大娘笑我,你这小丫头还早呢。你那个小哥哥看起来,也不过舞勺之年。 我开始纳闷,为何我年龄这样小,便开始饱受相思之苦了。比起同龄的女孩子,此时应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而我的心中,却已经过早地买下了忧郁的种子。 我开始发觉,喜欢上一个人,是一件非常伤人的事情。 这就像面朝这一束光亮,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地莽撞追逐而去,却没有发现自己身后巨大的黑影随后而来。 一旦那束光从眼前骤然消失,便就只能跌回浓重的黑暗里去。 当然,我并不是认为遇到阿青以前,我的生活就是是黑暗的。若是这样以为,便太没有良心了。 只是遇到他以后,就会觉得,什么都没有他在时候明亮了。 大娘说,我是一个早熟的小丫头。 不管如何,我还是会想念阿青,也管不住自己的腿要跑去找他。 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好,可有了第一次,就难免会有第二次。 每天清晨,我骑着马晃悠悠地上路,走上大半个时辰,去河川边上寻阿青的踪迹。 他的那些小伙伴看见我,起先还是畏惧与厌烦的。但是后来因为阿青的关系,他们也并不像第一次那样,对我有那么多无名的愤怒了。 看着我每天骑着马晃悠悠地来来去去,久而久之,倒觉得我有几分执着可笑。 有时候还会拿我打趣道:“仲卿,你的小胡女来了。” 当然有些时侯,我是找不到阿青的。他们中年长的几个,还会帮我牵马带我到阿青那里去。 我逐渐发现他们和阿青一样,都是十分善良又温柔的人,只是匈奴这些年与大汉边境纷争不断,烧杀抢掠,已让他们对胡人的女子也害怕了几分。 可我终究只是一个女孩子。 看着我一副细胳膊细腿怯生生的样子只影前来,倒也并不会给他们构成什么威胁。时间久了,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对我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冷淡了。 当然,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阿青。 阿青在他们之中,确实显得那样显眼。 身材颀长,面貌隽秀,笑起来的样子恍若暖暖冬阳,并不是其中年龄最长的,也不是最高大健壮的一个。只是他看起来确实最最稳重练达的一个。 他对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十分轻柔,对年龄小的孩子甚是爱护,对年纪比他稍长的少年也甚是恭敬。 总之,他的一颦一笑,都显得那么备受瞩目。 他的伙伴都会因为他温柔的笑容感到放松和喜悦,亦会因为他沉默着轻蹙的眉头,而感到莫名的紧张。 他的温润儒雅,似乎对谁都不会发怒一般,但同时亦有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令谁也不敢也不愿在他面前肆意轻慢。 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夹杂,却丝毫没有抵触,融合成他身上一种极为特殊的气息。 他说的话,总是温言细语,但旁人总是愿意听。即使有些话有违他们的意愿,但只要是阿青说的,他们也都会仔细思索一番,再做斟酌。 每一个人都喜欢他。同时,也敬畏他。 只有我的感情,比较复杂。 那些日子,我每天被阿青扶上马背,仔细听着他在我身边告诉我纵马的要领。很快便从一个骑马和骑驴几乎无差的傻瓜,逐渐变成了一个可以骑着马一路小跑,勉强还算熟络的骑手。 他教我吹马哨,学着去摸马儿的脾性,试着去感觉它们的心声。 他是真心喜欢马,看马的眼神如同看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般。有时候,让我居然也会突然开始嫉妒一匹马。 但马确实是通人性的,每次阿青温柔地摸过它,我在一边“妒火中烧”地瞪着它,待我骑到他身上去时,它便也不似往日那般和顺,总喜欢尥蹶我几次。 显然,阿青比我更懂他们的性情。 久而久之,反倒是让我更加习惯了马各种脾气时的反映。 我骑马时候,阿青总是跟在我的身后一路跑步,每当送我回家后,他也都是徒步回去。 我问他为何不骑上自家的马来,这样便不用再徒步回去。 他只说,他父亲不许他骑家里的马,怕他玩心重,误了正事。 我说,你爹又不来这里,他看不到的。 他答说,君子一诺,如守千金。既然答应了父亲,不论他在与不在,都不能骑。 从那天起,我就私心盘算着,如何让阿青答应我些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好让我们之间总有这没完没了的牵绊。 如若那样,我便可以为了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骑着马找他。 他是把承诺看得如此重要的一个人,自然也不会我与他之间的诺言不屑一顾。 起初我觉得,他是因为善良和过分的忠厚老实,才会被我这种鬼主意多的小女孩利用。后来时间长了,我又发觉,其实他是一直包容着我这个总是内心戏极度丰富的小丫头。 当然,又或者是他胸中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情愫。 我曾也这样傻傻地期盼过。 我夙兴夜寐地执着于追逐阿青的脚步,每天骑着马在草原上来回。 有时要帮大娘料理家里的事,抽空也会骑上马,跑上半个时辰,却只为了见他一面。 逐渐的,我骑马的技艺也长进了不少,可以像阿青一样,单手扯着缰绳,在草原上疾驰而过了。 阿青说我看起来那样纤细娇弱,骨子里却有着与一般女子大相径庭的不羁,似乎从不在意繁文礼节,只去心之往,也只衷心之所想。 我不知道汉人的女子都是什么样子。 听吉婆大娘的描述,她们多是温柔婉约地陪伴在父母膝下,渡过她们的豆蔻年华,待及笄之年,又奉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于良人。婚后恪守本分,侍奉公婆夫君,照顾孩提。 一辈子的时光寥寥而过,所剩已矣。 然而我并不是这样的女子。 我始终觉得,此生既然有限,自然更应该凭心而骋。 世事无奈本已太多,无伤大雅之处,自是要奋力追逐自己的本心。 就像我如此执着地喜欢阿青这件事情。 我不想伤害别人,亦不想为了别人的眼光,而伤害自己。我心中所系之人就那么两三,更不会去太多在意别人的绯长流短。 可是,即便我心中如此辽阔,仍不敢像阿青吐露心中隐瞒的情愫。 对于这点,我和汉人的女孩子一样有着自己的骄矜和扭捏。 我日日来找阿青,却日日装作一个平常的玩伴,生怕告诉了他心中所想,会被他当作我只是童言无忌讲了一个笑话。 我开始恨自己为何这样小,若是与阿青年纪相仿,说破倒也没有什么了。 可是我这样小,但胸中的情谊却是比一般这样年纪的女儿家成熟,别人心中喜欢着那个少年郎,也只是懵懵懂懂,在闺阁之中无聊时候想来暗自偷乐一番。而我却成日骑着高头大马,追逐着我心中所想之人而去。 有时候想想,也会为自己的奔放感到脸红。但是转念一想,若我不去找他,他便也不会来找我,这样一假设,我又只得乖乖骑上马朝着河川奔驰而去。 后来阿青告诉我,最近有匈奴的马匪在这一带出没,打家劫舍,不是那么太平。 他说我马已经练得不错了,让我少来一些,莫在路上出了事情。 他只要一说这话我便哭,他一哄我,我便第二天又骑着马徜徉而来。 许是我运气好,来来往往从未遇到过什么马贼。 我这样贪玩,对吉婆大娘,是心中有愧的。 她带我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平日里康奘大哥出去放牧,大娘一个人在家里,终于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了,而这个小丫头却又成天只知道骑着马向外跑。 虽然每日我都是早早起来,做好家事才离开,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娘。而大娘显然比我深谙世事,并没有阻拦我去找阿青,还总说和汉人的孩子一起玩也好,汉人的孩子知礼数,懂分寸,不像胡人的孩子,动辄厮打杀伐。 然而大娘不久却又头风发作病倒了。 我把大娘安顿好,做好吃食,也打好水,放在她的床头,便急匆匆地骑着马,向着市集的方向奔去。 如今我已然能够熟练地骑着马在草原之上一路狂奔,不出半个时辰,我已经到了阿青他们经常放牧的河川。 远远地看见阿青的影子,便不由停了下来。他亦看见了我,见我喘着粗气形色匆匆,立马向着我跑过来拽住我的缰绳,问我怎么了。 我说,大娘又病倒了,我要去市集刘大夫的医馆买药回来。 他见我神色有些慌张,放心不下,要和我一起去。 我说不用,我已经知道了路,自己也会骑马,若他陪我前去,耽误了时间,被他父亲知道了,免不了又要责罚他一番。 我见他眉头紧锁还是放心不下,宽慰了他几句,便匆匆策马,朝着集市的方向而去。 第6章 汉匈 一路上,风不断呼啸过耳边。我心急如焚,心中尽是对大娘满满地愧疚。 我受大娘恩惠不是一星半点,她一直是把我当作亲生女儿养在身边,而我自己却只顾着日日追逐着阿青贪玩,忘了曾答应在学会骑马之后,就替她去市集上帮她买些草药来备着。硬是等到这病势汹汹而来,这才心生悔意。 想想平素与大娘之间的过往,心中更是如刀绞一般,扬鞭马策得也比起往日更要快了几分。 约摸一个时辰的样子,我骑着骏马到了市集边境那些残破的、用土瓦随意堆砌的、矮矮的城墙之下,望着眼前纷纷绕绕的长街和繁华鼎沸集市,竟也无半点初次随着阿青到来之时的新奇之心了,只顾着慌忙地赶着马朝着刘老大夫的医馆寻去。 我一路循着牌匾,终于在医馆门口下马,急忙胡乱把马栓好在木桩之上,便冲进医馆。 刘大夫正巧在整理药柜,听见我风尘仆仆匆忙而来的声响,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即刻认了出来,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上不由露出会心的慈祥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老夫似乎还记得姑娘,是上次和那个生的像玉琢一般的小公子前来,跟老夫求治疗头风的药的吧。” 我急忙跑上前去,气喘吁吁地朝着刘大夫比划:“大夫,是我,是我。我大娘她……的头风又犯了,我要买上次的那些药。” 刘大夫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不觉皱了皱眉头,忽而又抿嘴笑道:“多日不见姑娘,样貌竟已然更加出挑些许,独自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看起甚有担当与气魄,倒真是一般的男子不堪匹配了。你先别急,药是有的。只是这次可没有现成包好的了,老夫现在就给姑娘配,只不过要稍许等上一盏茶的时间了。” 我顾不得为老大夫的前边的称赞之词沾沾自喜,只听说要等上一盏茶的时间,心中虽然焦灼,但也无济于事,只得连忙点头。 老大夫捋了捋胡子,便去一旁的药柜里开始抓药。我虽心急如焚,但也无计可施,只好坐在外面的栏杆上等待。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我面前匆匆而过,心中也无心再像第一次来时一样,去赏味他们的衣着与谈吐,心中满是在床褥之上昏昏沉沉的大娘。 自然,没有人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姑娘,而我在这人流其中,也只是众多形单影只的孤影之一罢了。 我开始有些害怕,也开始想念想阿青。 想着他第一次带我来到这汉人寄居的集市时,在我身后,用手臂轻轻环着我的身体。我们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骑在高头大马上,我被他温暖的气息微微地烘着,那时侯,总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一般,心中却是十分的安然。 想着想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是我心急,竟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正等得我也有些心急,想要进去问刘大夫药配好了没有,便看到远处长街上人群霍然涌动开来。 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头破血流衣衫褴褛的大汉,他连滚带爬,一直手还捂着自己不断淌血的脑袋,一路急跑朝着刘大夫的医馆而来。 旁边的行人见他狼狈的模样,也纷纷避让开来,面色狐疑地交头相闻。 他跑到医馆门前,突然顿住脚步,望着坐在栏杆上望着他一脸惊异对我,不知为何,竟狠狠第瞪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明显包扎伤口更加要紧些,便也不再睬我,径直冲了进去,大喊着:“大夫啊,快来帮我看看啊,要出人命了。” 刘大夫急忙从几排药柜后面探出头来,看到这形势,赶忙放下手中的忙碌,上前来帮他检查伤势,仔细检查了几遍发现,发现他脑门上破了大一个口子,身上也全是硬物击打的伤痕。 “你这是怎么弄的?”刘大夫一边帮他清洗着伤口,一边涂抹着药膏,几圈白布缠绕包裹后,才不慌不忙地问道。 “杀人了杀人了,我们几个兄弟在外面遇见了匈奴的马匪,他们抢劫完财物,还要杀人,其余几个兄弟全被他们打死了,我拼着老命才跑了出来。”那人一边解释着,一边不断地叫喊着痛。 “哦?这可是大事。他们有多少人,你有没有去跟县吏老爷禀报,那群人会不朝着我们镇上而来?”刘大夫听了他的讲述,似乎也紧张了几分,连忙问道。 “没有没有,他们人并不多,不到三十个的样子,杀完我的兄弟们后,就朝着西北的方向去了,应该不会来我们这里来的。” 刘大夫听完倒是舒了一口气宽了心,而我的心,却被他的话硬生生揪了起来。 西北方向便是河川,是阿青他们放牧的地方,再向西北就是我们的帐子,大哥外出牧羊,大娘还在帐子中昏沉着,等着我拿药回去。 想到这我便坐不住了,冲上前去,急忙拉着刘大夫的衣袖央求道:“大夫,麻烦你赶快帮我把药抓好……” 谁知还未说全,竟被人狠狠一脚踹在腰上,我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鼻息中满是地上扬起尘土的气味,腹部一阵隐痛,却浑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茫然之间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受伤的大汉正愤恨地看着我,他的鼻孔向外翻着,喘着粗气,怒气冲冲的样子,让我背后生出一阵寒意。 “你这个胡女还敢到我们汉人的地方求药?你们杀害我们的兄弟姐妹,抢劫我们的金银财物,现在生了病倒想起我们汉人的医馆了,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猪生狗养的东西。” 语罢便又朝着我一脚踹了过来,我双手急忙抱着头埋下去,随即而来地便是连续一通拳脚,结结实实如雨点一般紧锣密鼓地落在我的身上。 刘大夫想要阻止他,一直劝说,但似乎是硬生生被那大叔一把推开,那大汉还未站稳,转过身来又继续对着趴在地上的我拳打脚踢起来。 说来奇怪,我胸中竟毫无愤恨之意,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只觉得浑身痛楚,然而平时爱哭的眼睛,却未挤出一滴泪来。 我抱着头躺在地上,一心只想着,他能尽快泄愤,放过我,我便能赶紧拿药回去给大娘治病。 可是他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一丝,降临在我身上的痛越来越重,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一口咳出血来。 来往的行人见到一个我胡女被打,也都纷纷围了过来,互相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但也没有一人上前来阻止。 最后还是那大叔打累了,喘着气,双手插着腰,停了下来。 我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喘过一口气来,连忙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快要散架的身体,硬是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对着一脸懊悔与担忧的刘大夫,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钱币,递给他说:“大夫,求你把药给我吧,我大娘她当真等不得了。” 大叔见我这样无视他的欺凌,眼中的怒火又重新燃起,怒吼一声:“你还有胆子要药。”说罢抡圆了胳臂,一个巴掌带着风凌空而起,重重地又朝我的脸上儿来。 我闭上眼睛,等着它重重落在我的脸上,可等了半晌,竟也没有落下来。 我听到了人群攒动纷纷议论之声,不知为何,竟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气味使我觉得安心了些许,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胸中猛跳,忐忑着睁开了眼睛。 他逆着光挡在我的面前,孑然而立,光晕映衬这他的身影,颀长又俊美。虽是身量还未长成,可是挺拔之态,却有着一番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势。 他一手稳稳地抓住大叔向我打来的那只手,挡在我的面前,另一只手微微向后伸展,轻轻地把我护在他的身后,把我和那气势汹汹的大叔隔开。 他侧脸的的轮廓坚实,表情坚毅,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大叔怎能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动手?如此行径,又和那些匈奴的强盗野兽有什么区别?若当真是我大汉的男儿,但凡有一丝血性,都应当立马奔赴前线,束发从戎,逐敌千里,一血国耻。而不是在这里,对着一个小姑娘拳打脚踢,逞一时英雄。” 他的声音那样铿锵有力,与他往日的轻言慢语截然不同,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让周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躲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何,他身量并没有那大叔高大,却让我感到了足够的安全感。 那大汉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了,再看我瘦瘦小小,已经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楚楚可怜的样子,似乎也已经泄去了心中大半的愤懑,轻哼一声,甩开阿青的手拂袖而去。 阿青松了一口气,想要回头拉我的手,而我却早已经越过他,捧着钱币跑到了刘大夫面前,对他说:“大夫,求你把药给我吧,我大娘她当真等不得了。” 刘大夫望着我,眼中全是怜悯,推了推我的手说:“不要你的钱了。” 转身把桌上的药包递给阿青,还附了一瓶方才给那大叔涂抹的药膏,对阿青说:“老夫方才实在是拦不住那莽汉……回去帮这位姑娘好生涂涂。” “多谢大夫。”阿青抱拳还礼,接过刘大夫的手中的药。 “公子顶天立地,看来老夫那日所言,并没有错。”刘大夫也拱手回礼。 “先生抬爱了。”阿青恭敬地鞠躬,转身拉住一旁的我,冲开咿咿呀呀的人群,朝着边上拴马的木桩走去。 热闹完了,观望的人群也哄然散了。 我才发现,我的马边上还停着一匹马,仔细一瞧,似乎是阿青家的马,顿时心生暖意。 他定是想了半天终是不放心我,才忍不住骑着自家的马急忙追我而来。 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此时却为了我,把对父亲的承诺抛在脑后。想到这里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一阵心痛,自己总是要给他添那么多麻烦。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坚持陪你来的……”他把药拴在马背之上,系好绳子,转头看我着身后的我。 “不怨阿青的……” 我的声音声音微微弱弱,像是自己闯了大祸。 此刻我定是头发凌乱,身上到处都是伤和尘土,定是难看死了。但也顾不得羞怯,见他牵出马来,连忙自己跑到自己的马前,想要踩着马蹬上马,一用力,浑身竟一阵疼痛,又跌了下来,还好阿青在背后一把接住了我,用力一托,把我扶上了马背。 见我已经抓好马绳,他也翻身上了马,拉过我的马缰绳,拉着我的马走。 一路走着,他不时转过头来,眼中既是担忧,也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 他的眉头皱着看了半天方才默默地开口:“阿鸾,你今天和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样。” 我有些恍惚,脑子中还尽都是方才那位大叔所说之话,听他这样一句,恍然抬起头来,问他哪里不一样。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骑着马,走在我前头。 半晌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今日居然没有哭。” 第7章 行险 阿青说完那句话,便开始后悔了。 他那一句“你居然没有哭。”引得我的鼻子一酸,随着马被他牵着缓缓的慢行,身体跟着马震颤,到处都酸痛异常。 我虽只是一个流落在草原的上的一个没有过去的孤女,但康奘大哥把我捡回家去,也是一直把我当作小妹一般好生对待,大娘更不必多说,平素连重话都舍不得多说上一句。 虽然不是金衣玉履地供养着我,但也确实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像今天这样,被人恶狠狠踩在脚下粗言秽语肆意欺凌,打骂,自然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青微笑着转头来看我,我看着他的脸上的表情,由马上就脱口而出的赞许,变成诧异,最后变成担忧和懊恼。 我看着他的样子,就更加忍不去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的哭声,在原本就寂寂无人的小路上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间或,有零星路过的行人,一个个都匆匆朝着我和阿青的方向,露出好奇的窥视的目光,忽而转过头去,用袖子掩着嘴,跟身边的人调侃上几句。 然而马依旧前行,我也依旧哭得理直气壮,完全没有感到一丝羞愧。 阿青应该是脸红的,但是他并没有出声制止我,也没有喝令我立马闭嘴, 他只是转过头去,依旧牵着我的马,默默地走在我前面。 我望着他的背影和肩膀的轮廓,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样子,那样宽阔又坚实,值得我去依靠。 我的哭声随着力气的示弱,逐渐变得越来越小。我抬起手来,用袖子擦了擦哭红的眼睛,看着阿青沉默的背影,哽咽道:“阿青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阿鸾果敢,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得。”他没有转头看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如同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 那声音让我瞬间仿佛被安抚了一般,竟也觉得想哭的*没有方才那般浓烈了。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却依旧喑哑:“可是方才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救我,我可能会被那个大叔活活打死,也取不回药来。” “恃强凌弱又怎么能算是大丈夫所为。”阿青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平静中却夹杂着一丝冷意。 这样的语气是他少有的,他平时总是那样语意暖暖,如同拂面春风一般。或许,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平稳却冰冷的声音是那么容易让别人起疑。 我知道他此刻定是有一丝愠怒,或者说恼怒,只是他隐忍不发,默默地把那把怒火,压回自己的心胸。 他心胸广阔,自然容纳得下这些不平,只是我并不能全然明白他发怒的缘由,倒对他的样子生出几分敬畏来,怯生生地在他后头,硬是不敢接他的话。 然而他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忽然平静却又铿锵有力开口,声音透着豪阔凌云之感。 “何况,他是一个会在同袍兄弟被胡人马匪屠戮时,趁机逃跑的懦夫。未曾想到,竟也有此颜面在医馆里殴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举凡君子,都做不出这样厚颜无耻的事来。” 我听着他的话,方才敬畏的寒意,竟然渐渐在我的心中化为一道温暖的浅流。 他的语气那样坚毅,说话的方式却又让人有如沐霁月清风一般的爽朗与酣畅,与往常一样在耳畔的暖语慰藉相比,反而更加让人胸中激昂,心中生出许多安慰来。 他似乎不再把我当作一个只会哭哭啼啼每天追着他跑、给他生出无端祸事的小姑娘了,他的言辞,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像是一个只能承受温言细语,经不起一点雨打风吹的鼻涕虫。 于是,我用方才哭的喑哑的声音怯生生地试探性地问他:“那我呢”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语气明显没有方才那般坚硬,语调温柔带着暖暖的春意:“你这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子,为了你大娘孑然一身,跋涉至此,面对他胜之不武的欺凌却也一步未退。他又怎能和你比?” 我心中被他这几句话说的融融暖暖,竟然觉得身上的疼痛也比方才轻了几分,但心中仍不免忐忑,默默问道:“可是,我还是只会对着你哭。” 阿青背对着我爽朗地一笑,那笑声让我心中的愁郁疏解了几分,他沉默了一会儿,柔声答道:“世道无常,如若当真情难自持,我倒是希望,你只会对着我一人哭。” 他如此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让我的脸不知为何,染上了一层红晕。 他转过来,看着我,露出清风朗月的一般的微笑,声音温暖如同缓缓的河水:“终于明白你大哥和大娘为何这般疼爱你了。阿鸾,像你这样好的女子,值得被人好好对待。” 我心中的苦痛尽消,身上灼热的伤痕也只剩淡淡的隐痛了。 这便是我喜欢的阿青。 他永远像是我在岁弊寒凶,雪虐风饕中恰巧盼到的霞光万道,春意暖融。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接近他,喜欢她,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在雪窖冰天中把手伸向一簇温热的火种,哪怕这种奋不顾身的莽撞,常常伴随着彻骨的疼痛。 我在那个年纪里,哪里知道何为痛彻心扉的感情,也未曾料及竟会成为一生的牵绊,痛苦的源头。 只知道,我心已矣,夫复何言? “阿鸾,你的心情如果好一点了,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阿青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我九霄云外的思绪,我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他,他亦回过头看我,眼睛中满是凝重与担忧。 “方才你走以后,我的伙伴在西北的方向发现了有马匪出没的踪迹,似乎他们是朝着那边去的,我心中放不下你,便叫他们帮我把羊都先赶回家去,自己先骑马去找你。” 我这才想起,方才打我的大叔也是这样说的,可见他们确实朝着我们落脚的方向去了,胸中仿佛悬起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千钧之重随时都会落下把我砸入无底的深渊中。 大娘一个人在帐中沉沉地睡着,大哥外出放牧又不知道是走去了哪里。万一他们碰上那群凶悍的马匪,我又该怎么办? 我此时心乱如麻,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拽住缰绳,马“吁”地长叫一声,顿住了前蹄。 阿青因为手中突然向后的拉扯而惊觉,他慌忙停下马,诧异第转头望向身后的我。 我也怔怔地望着他,用一种复杂却近乎诀别的坚决的语气对他说:“那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回去的路我都认得,你快回家去吧。” 阿青显然被我的反应惊住了,但他很快就识破了的我的意图。 他望着我,沉默着久久不语,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却又愠怒的神色。 半晌,他才缓缓地轻声说:“阿鸾,你究竟把我郑青,当作是什么人了?” 我鼻子一酸,喉头一紧,眼眶也跟着发红。 你是我每次身陷囹圄时都会在我身边伸出援手的人。 是我短暂的生命中所有莫名其妙不明缘由的情愫的源头。 也是我一辈子都不舍得去伤你一分一毫的人。 更是我成日期盼待到及笄之年,便可以凤冠霞帔,娶我过门的人。 你对我来说,就是这么重要的人,所以我怎么忍心让你再陪着我一再涉险。 我压抑住胸前的涌动,那份疼痛却似乎就要从胸口中喷涌而出。 我用尽我所有的意志与力气,让自己可以平淡地说出这样一句简短的话,再多说一个字,似乎我就会控制不住颤动的喉咙,既而跟着泪如雨下。 我说:“阿青,你以后都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凝重地望着我,没想到我这样一个每天追着他跑的鼻涕虫,此番竟如此决绝,久久地望着我,方才长舒一口气,叹道:“阿鸾,不管你把我看作是什么人,今日我若舍你而去,又与方才那位有何区别?” 他甚至不愿提及那位大叔,只用了“那位”二字。我知道他心中的愤懑与不屑,可依旧不舍得他再为我蒙受不白之灾。 之前被他父亲暴打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不忍伤他一分,自然也不愿看到别人去伤害他。 何况,如今已是关乎性命,危及生死。 我说:“阿青,你为何这般执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讨厌你?你方才说了那么多夸我果敢的话竟都只是骗我。此刻还不是把我当作一个一无是处,除了会哭什么也不会的小丫头,没有你我连个家都回不去了吗?阿青,我就想问你,你能守着我一辈子吗?” 我想不到,我鼓足勇气,竟一股脑说出来这多的一番伤他的话。 自认识以来,我从未用这样凌厉的语气和他说过话,如今我眼睛发红,眉头紧促,身上的毛发似乎都炸起来,在阿青眼中一定像一只斗鸡一般暴躁又丑陋。 可我顾不得那些,我只要他好好活着,不要再因为我又落到水深火热中去。 阿青跳下马背,走过来,手扶在我的马背上,抬起头望着我,那样近的距离,他的目光坚定又透彻,似乎想要撕开我所有的伪装。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很轻,却显得那般掷地有声,震耳发聩。 他说:“我能。纵是此去当真身首异处,到去了阴曹,我都守着你。” 第8章 式微 我望着他真诚清澈的眼睛,被他的话语弄得悲喜交加,但还是拼尽全力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不许你跟着我去。” 他望着我,轻柔地一笑,趁我还在晃神中,一把抓住我的马鬃和缰绳飞身上马,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身后,轻轻地把我拢在了怀里。 “你干什么?快下去!”我急忙想要挣脱他,却被他坚实的手臂箍得更紧。 他一只手束住我单薄的肩膀,把我死死扣在马背上,温热的气息在耳鬓厮磨。 他附在我耳边,呵气如兰道:“这可由不得你。” 说罢,将他那匹马的缰绳系在我的马身上,扬起手中的缰绳,凌空扬起使劲抽打了马背,马儿鸣叫一声,立马风驰电掣地飞奔了起来。 我一如从前,被他拥在怀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那么轻柔,却如同片片飞刀凌迟着我的心,最终我忍不住淌下泪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痛彻心扉地绝望地哭喊着,声音在风中被嘶鸣而过。 我说:“阿青,如果我害死你怎么办?如果害死你,我要怎么办?” 我颠来倒去地重复着这句话,身上的伤又痛了起来,泪水早已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方才的哭泣也未有这般痛心过。 “阿鸾,如果你出事了,我又要怎么办?” 他的声音在我不知所言的哭声中显得那么沉静幽寂,仿佛一条婉转的小河,默默无言地汇入大海之中,如此平淡无奇,却又造就着如此的波澜壮阔。 我总算是哭得筋疲力竭了,靠在他怀里,眼眶红肿,声音也喑哑了。 “好,你说要一直守着我,如果你死了,我也定会去地府阴司找你兑现承诺。” 我的语气,仿佛素日里,为了能够天天与他见面,而逼他承诺的繁琐的诺言一般轻易。 只是今日我与他的约定,已经不再是“教我骑马”、“教我唱汉人的歌”一般的琐碎的小事了。 我知道阿青是什么样的人,我更知道我心中对他的执着。 既已盟定生死,此生必不相负。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轻声吟了两句,已经记不得这是哪来的歌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疲惫与困倦一起汹汹来袭,眼睛红肿又干涩,不自觉地就阖目在他的怀中,昏昏沉沉地犯起迷糊起来。 阿青的呼吸和心跳似乎就在耳畔回响着,伴着我一路踏着马蹄声安然而过。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感觉到身下的马突然停了下来。 阿青没有出声唤我,我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破败不堪的一地狼藉。 好几处的栅栏被马蹄践踏,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羊皮帐子被人用刀狠狠地划开许多满目疮痍的口子。地上深深的车辙印旁落下了几个被踩得脏脏的馕饼,和几件破烂的衣衫孤孤单单地落在路边。 一看到这样的景象,我走以后,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便可想而知。 我终于知道,为何阿青迟迟没有叫醒我的原因,我想他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急忙下马,脚下没有踩稳马蹬,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阿青急忙下马把我扶起来,我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和衣衫上的尘土,急忙连声喊着大娘,一刻也等不得地冲进帐子去。 帐子中自然也如帐外一样,一片狼藉,平时收好的东西四处散落,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也顾不得这些,踩着那堆乱物往进走,因为我看到大娘就孤零零地倒在离我不远的地上,我帮她准备的食物和水也都被打翻在地。 她就躺在那堆水迹中,身上的衣物和头发都被浸得湿透了。 “大娘。” 我连忙过去扶起昏死过去的大娘,发现她的身上和脸上有许多伤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失声哭喊了起来。 大娘似乎是被我的哭声惊醒的,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我,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地一笑,紧锁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她悠悠地说:“丫头,你回来了啊。” 那一声仿佛往日我贪玩,骑着马跑出去找阿青,回来时候,大娘倚在帐子的门帘上朝着我温柔地唤道。 我哭得哽咽,感觉心中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般:“大娘,是阿鸾回来晚了。都是阿鸾回来晚了。” 大娘轻轻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句地说:“还好晚了,还好你晚了……不然,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可怕的事情。” “大娘。”我痛哭流涕,伸手想要把大娘从地上抱起来,一鼓劲身上似乎像散了架一般的酸痛,但我也顾不上这些,拼命使出劲全身的力气。 可是我的力气终究太小,始终没能抱动阿娘的身体。 正懊丧时,一双坚实的手臂从我身后伸出,它托着我的手用力一提,帮着我一把搂起了大娘老迈的身体。 那温暖的气息如此熟悉,我不回头看,也知道那手臂的主人是谁。 阿青帮着我把当娘抱到到床上,我看着大娘,理了理她凌乱的额发,伸手先要解开大娘的身上弄湿的衣服,却被她一把制止住了。 她布满皱纹的粗糙却温暖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混沌的眼睛望着,轻轻地说:“不用了,阿鸾,大娘快不行。” “不会的,不会的。大娘一定会好起来,阿鸾把药带回来了,阿鸾马上给你煎药。”我突然想起,阿娘的药还拴在马上,急忙想要出门去拿药,却被大娘伸手一把拽住。 这一拽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用力咳了一声,竟咳出了血来。 我又不敢走了,连忙回头扑回到床边,她望着我,声音已经轻得听不大分明了。 她说:“阿鸾,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我不敢离开她,用衣袖拭干他嘴角的血迹,拥着她尚且温热的身体,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就和往日一般,我倚在她的怀中听她讲故事。 她轻轻地伸手抚了抚我的额发,声音变得悠远又飘渺,她说:“阿鸾……我可怜的阿鸾,大娘走了以后,你可要怎么办?” 她说着,轻轻抬起眼来,望着我身后的阿青,不由一笑,又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地说:“去跟着汉人生活吧,不要再来草原上了。去过安定的日子,有自己屋子和院子,不用再四处飘零。” 我哽咽着,今日已哭了太多,声音喑哑:“好,我们以后去汉人的城镇里生活,我们也盖一幢房子,修一个院落,有大娘,有我,还有大哥。” 阿娘似乎被我提醒了一般,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我抬起有头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最后一束光芒从那幽深的混沌的眸子中闪烁出来。 “你大哥……去找找你大哥……” 她用尽力气说完,手便垂了下去。眼中的颜色也暗了下去,方才的那束光消失殆尽。 “好,我去找大哥,我这就去,大娘,大娘,你再看看我……”我轻轻晃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的身体逐渐冷了下来, 大娘她就这样,一直没有再应我。 我知道大娘已经离我去了,但是还是忍不住轻轻去摇晃她的身子,口里喊着大娘、大娘,似乎这样就能把她从那个冰冷的世界唤回来一样。 阿青在边上看我如痴狂了一般,心有不忍,一只手搂住我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出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大娘已经没有的光芒的暗淡的眼睛,让大娘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他这样轻轻一拂,仿佛关上了我心上的一扇门。那扇透着温暖光芒的大门赫然紧闭,再透不出一丝光来。 我痴痴地望着已然阖眼长逝的大娘,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她却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我轻声唤她,生怕惊动了她一般。 “阿鸾,我们让大娘入土为安吧。” 久久,阿青在我身后温柔地轻声说道。 匈奴人是没有入土为安这样一说的,这是汉人的习俗。 没有阿青在我身边,我是不知道要怎么办的,还好他一直在我身边柔声为我提醒着,他的话那样少,语调却那样和缓,很多时候也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我望着大娘默默地流泪。 大娘她一直向往汉人安定的生活,想必死后自然也不想再做草原上的孤魂游灵,终日浪迹,居无定所。 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为大娘换下了她被打翻的汤水浸湿的衣服,把帐中散落在地上,还仅存的几件还算干净的衣物帮她换上. 她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我帮她换衣服时,触摸到她僵硬的手臂,感到心头一阵疼痛。 我特地搜寻了屋内的衣物和布料,把她的身体裹得厚厚实实。待到一会儿葬到地下去,难免被蛇虫鼠蚁叮咬。 我怕它们伤到大娘的身体,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大娘裹了好多。 阿青在帐外的一棵树下挖好了一个坑。他掀开帘子进来看我,我已然趴在大娘身边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眼中的眼泪干了又流,心中全然是我们在一起时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阿鸾,我们送大娘走吧。”他在我身后轻声一唤,把我拖回现实中来。 第9章 隔世 阿青在埋葬大娘的坑中洒满了草原上初开的野花,他跳进坑里伸手接住我在一旁扶着的大娘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抗在肩上,慢慢地放在坑中的繁花似锦之上,他的动作十分温柔,似乎生怕伤到她一般,安置好大娘,他似乎伏在大娘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单手扶着土坑的边沿翻山上来,独留大娘一个人躺在繁花中,安然地沉睡着, 他掘起一柸黄土洒下,惹得我不由潸然泪下。 想起她亲切地唤我的名字阿鸾,想起她夙兴夜寐地在昏暗的油灯下为我缝制新衣,想起她抚摸着我的额发教我唱大漠的歌谣,想起平日里与大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的心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绞痛了起来。 那个不大的土坑被阿青一柸一柸地填满了,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阿青找来一根半尺宽的木板,插在了那土丘之上,咬破手指,挤出血来,抬手在上面写上几个汉人的文字。 我悠悠地望着他的背影,眼泪似乎也干涸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诡谲,一阵冷风吹过,蛰得脸颊生疼。 他立好墓碑,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站在原地目光游离的我,默默地走过,轻轻地拉起我的衣袖。 “跟我走吧阿鸾,我来照顾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和缓,仿佛生怕刺伤我一般,我抬起头望着阿青的脸,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我答应大娘,得去寻我大哥。”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我望着他,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定是面如死灰一般的难看,但声音却冷淡如冰:“你不许再跟着我。” “你觉得,你能甩得掉我吗?”他怔怔地望着我。 我的手趁着他不注意忽而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银光一晃,阿青还没反映过来,那把匕首已经被我自己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那把匕首,是康奘大哥留在帐中给我的和大娘防身用的,方才帐子被那些马匪践踏,这把匕首却仍被至于地上无人理睬。 我把它悄悄拾起时,胸中已有了要弃阿青而去的想法,一直将它收在腰间。对于那些凶悍的马匪来说,这柄匕首是那么短小,那么微不足道,而置于我的颈间竟显得那样致命。 我抬起头,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望着他:“比起死,我更不能忍受再看着你也离开我。你若执意再跟着我,就把我和我大娘葬在一处吧。”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似乎从未对着谁这般语气冰冷地讲话。平日里,我只是一个天真浪漫,温柔怯懦的小姑娘。如今我决绝都抵着这样冰冷的匕首在喉间,用这样比匕首还要冰冷的语气对着阿青,而我心中的绞痛已经因为大娘的离去而不能再痛一分。 阿青望着我,眼神从一瞬的惊诧变成了深深的悲凉,他似乎从未想过我会如此在他面前威胁他,与往日软言细语的小姑娘大相径庭。 他默默地望着我,似乎想用目光来融化我的坚定。后来发现我并不只是脑子一热才做出的疯狂举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方才开口:“阿鸾,我方才在你大娘耳边告诉他,就算你找不着你大哥,我也会像你大哥一样好生地照顾你。” “我有我自己的大哥。”我冷冷的语气不近人情地让我自己的心中都揪得生疼了起来,赶忙扭过头去,转过身一路跑到帐子外拴马的木桩旁,解下拴在木桩上的绳索,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踩着马蹬,使劲一跳,便上了马背。 我知道阿青在我背后望着我,我不敢回头去看他,我怕再看他一眼,便看到他被我冰冷的话语刺痛却又对我满心担忧的复杂的眼神,我知道我不能抵御他那样的眼神,我若再去看他,哪怕就一眼,我的坚持可能就会倾覆坍圮。 我赶着马,一路催马扬鞭,让自己尽快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朝着康奘大哥素日放牧的东边而去。一路上马蹄声笃笃,一声一声仿佛就踏在我的心上,我心中仍然是最后望向阿青的那一眼。 倏忽一眼,说不定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看到他了。 想到这里,方才已经痛得麻木的心,又传来中一阵闷声的疼痛。 好想回到第一次见到他时无忧无虑的时光,那天阳光正好,暖风轻习,那个眉眼清隽的少年走到我的马前,用他星河一般的眼睛打量着我,温柔地问我:“姑娘,你是迷路了吗?” 他说:“多希望你今后,只会对着我一个人哭。” 他说:“就算身首异处,到了地府阴曹我也会守着你。” 他说:“如果你出事了,我又要怎么办?” 他说:“阿鸾,就算你找不着你的大哥,我也会像你大哥一样好生待你。” 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我这一路的飞驰,变得渐行渐远。我曾一万次想过等我长大,一定要嫁给他。和他修一处自己的房子,伴着他,像那些书里写的那样“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到老。” 如今那些愿望都沦为了泡影,我想阿青心中定会恨我,让他沦为一个他最不愿变成的薄情寡义、贪生怕死之人。可我亦顾不了许多,大娘的死已经让我再也不想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面前就那么阖眼长逝,变成一具冰冰冷冷的僵硬的遗体。我宁愿他心中带着怨念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如此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对我一直怨恨下去。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沿着康奘大哥素日放牧的河川一路向东,夜幕已然低垂,乌云遮住了满天的星月。 而我依旧没有寻到大哥。 他赶着几十只羊一路向东,此时不论是羊还是人,居然都不见了踪迹。我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不详的感觉,心也跟着骤然跳动了起来,但又被自己狠狠地把那不详的揣测压回到心中。 我已经沿着河川骑着马奔驰了很久,竟终也一无所获。 我在河边停下马,跳下马背,牵着马到河边饮水,自己也蹲在缓缓的小溪边上,掬起几捧河水,大口地喝了起来。 河的对岸,远远的一束光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静静地望着那束幽幽的火光在远处闪烁,随着夜幕的逐渐低垂,在漆黑的夜中显得愈发醒目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人生起了篝火。 我将马牵到一棵矮脖子树下好生绑好,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着河道前端的一条水浅的河段迂回到了河的对岸。到了河的对岸,我蹑手蹑脚地趴下身来,仔细听着那篝火方向传来了人说话的响动,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担忧。 如此远的距离我也听不分明,暮色低垂漆黑一片,更是看不清楚。如果那篝火闪烁的地方正是康奘大哥该多好,可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那些白日里暴虐成性的马匪也未可说。 还好我身量不高,身材也瘦小,这样趴在茂密的草丛中一路匍匐着靠近,轻微的“簌簌”拂草而过的响声被晚风习习掩盖了起来,我听着那边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近,火光也雨来越明显。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隔着草丛中稀疏的缝隙望向火光所在的地方。 三五个喘着匈奴服饰的男人围火而坐,风中弥漫着火烤着肉的香气,身边有几匹马也没有栓绳子,自由地信步在一旁低头吃草。 他们互相交谈着,声音模糊不清,有时又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让我觉得如同野兽的嘶嚎一般,令我毛骨悚然。我心想那群人中定不会有我的大哥了,便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想要爬回到河边的小路上去,可谁知我的手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那东西嘶叫了一声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一时被它惊吓到,捂住被咬伤的手,竟也失声叫了出来。 我那一声并不大,但在如此静谧空旷的夜中显得那么引人耳目,身后的人立马闻声朝着我的方向寻了过来,我趴在地上,慢慢地想要匍匐逃走,却被一只手从地上狠狠拽了起来。 我看到了几个狰狞的面口,他们借着火光打量着我,突然间又相视开怀的大笑,那笑声让我的腿也跟着软了几分,抓着我的马匪手一松,便浑身瘫软到地上。 “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女娃,是专门跑来给大爷们解闷的吗?” 说话的马匪蹲下来,粗暴地一把扭过我的脸,他丑陋蛮横的脸靠近我,一股难闻的牲口气味弥漫而来,他用力一扯,把我的衣襟领子扯开了一个口子,温热滑腻的舌头在我的脖子上一舔,我顿时觉得心中的恶心盖过惊慌和恐惧,本能地伸出一巴掌朝着他丑陋的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耳光,在寂静的夜中显得那么响亮。 他身后的几个马匪先是一怔,不由地哄堂大笑了起来。被我打了的马匪捂着脸,看着身后的伙伴因为我而嘲笑他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雨点一般的疼痛落在我的身上,我不吭一声,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他打了一会儿,又一把抓起来我来,如同饿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的领口,粗砺的手掌摁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摁回地上,扑在我的身上,粗暴地亲我的脸颊和脖子。 我的肩膀被他摁得生疼,伸出手悄悄移向腰间的匕首,抬起手来,狠狠地朝着他的脖弯出刺了下去,虽热一股腥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我看着他捂着脖子仓皇地从我身上跳起来,像牲口一样嚎叫着,嘴里骂着粗言秽语。 我也迅速爬起身来,双手握着匕首对着他们,做最后的困兽之斗。那个受伤的马匪被他一个同伴扶到一旁,急忙包扎着伤口。剩余三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我,围了过来。 不远处的夜幕中凛然响起一声响亮的马哨,划破了寂静的夜幕,狂奔的马蹄声一路逼近,我与几个马匪正忙于对峙,谁也未曾注意不远处的夜幕中已经有人骑着骏马默默逼近,忽而马哨再响,手中马鞭一扬,朝着我们快速奔驰而来。 那马一跑近我,马上的人便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臂,我也跟着他的力道用力一跳,跃上了马背,落入他的怀中。 耳边响起一个温柔又平静的声音,恍若隔世。 他说:“若不能看着我先你而去,便一同归于忘川之上,可好?” 第10章 契阔 我与阿青在草原茫茫的夜色中踏着生死一路飞驰而奔,身后不停地传来紧跟不舍追逐着我们的马匪粗犷高昂的叫骂声。 这一夜怕是也不会再平静了。 我倚在阿青的臂弯中,他沉着稳健的心跳离我这样近,让我竟在这样间不容发,命悬一线的危急险境中,感到一丝久违的平和。我转过头去,再一次去仔细端详阿青的脸,他的样貌与我和他在草原上初遇到时相比,显得更加成熟清俊,下巴的轮廓也显得刚毅,已然显露出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了。 “阿青,我终是害苦你了。” 就像我知道那些马匪绝不会放弃对我们这两个的围追堵截一样,我也知道我们终究会落入他们的魔爪之中,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我望着他,心中不只是悲伤还是安慰,在穷途末路之前,我还是想再好好地记住他的面容,那张我此生都铭心刻骨的面容,生怕漏看一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坚毅地盯着前方,一路催马扬鞭,搂着我的臂膀也没有丝毫的松懈。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痛苦的事在我的身上,我也已经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一般,若不是他这样不遗余力的搂着我,我随时都会从马上跌落。 他的手那样暖,衬得我的心却那样的寒。 康奘大哥说,鸾鸟是吉祥的神鸟,所以给我取名阿鸾。如今看来,我倒是没有给身边的人带来什么幸运,反而招致许许多多的无端祸事。 我不知道我们在草原上沿着河道被那些马匪们追逐了多久,我只感觉我们身下的马奔跑的速度逐渐缓慢了下来,我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我只是不舍阿青跟着我一起离去。 “阿鸾,你的匕首还在吗?”阿青突然在我的耳边呢喃道,他的声音很轻缓,似乎在叮咛一件平常的事。 我摸了摸身后腰间的匕首,那把沾染了马匪鲜血的匕首。 我把它抽出来,用衣袖抹干上面的血迹,端详了片刻,回阿青道:“在。” 阿青望着我的手中短小的匕首,轻轻地在风中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用下巴疼爱地摩挲着我的头顶,声音依旧如春风细雨一般轻柔:“好,这个就留给你,我会想其他办法。” 他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出了这样残忍的事,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本以为今天我的泪早已经流干了,却未曾想到听到他这样缓缓地交代,仍能让我心中一绞,泪如雨下。 我不是为自己生命即将结束在手中的刀刃上而哭,而是因为,直到最后,阿青都把更容易的那条路留给我走。我只要把刀抵在脖颈上轻轻一挥,生死不过相隔一瞬,阖眼而逝后,便什么都不会知道了。可是阿青呢?他被那些马匪活捉以后又会遭到怎样的虐待,才能在绝望与痛苦中艰难地闭上双眼? 我不敢去想象,却又不得不去想那些鲜血淋漓的惨烈的画面,我最最温柔的阿青,会被那群野兽一样的人,像面对猎物一般肆意□□,折磨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让我曾经那般依赖的温暖胸膛和坚实手臂,变成一具冰冷且残破的身体。 大娘阖眼时,阿青在我的身旁,温柔地用手轻轻地拂过吉婆大娘的面庞,帮她安然瞑目。 若真到了到那个时候,那双我最深爱的宛如最晴朗夜空中,揉碎了星河一般的温柔的眼睛,那双总是温柔地带着浅浅的笑意望着我的眼睛,最终又有谁能去帮他合上呢? 那些马匪终于追上了我们,他们疯狂地在我们的耳边吹着刺耳的马哨,一路欢呼雀跃着引吭高歌。 叫嚣而过,其中一个骑着马跑到了我们的前面,勒住缰绳,顿住马蹄,等着我和阿青逼近。剩下两人缓缓地跟在我们后面,相互交谈着什么,既而又如同野兽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像在诱捕两只想要逃出他们股掌之中的无知的兔子,而他们自己则是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群。他们如今这样穷追不舍,只当是饭后的消遣,想要玩弄自己的猎物一般。 我看着他们的嘴脸,想起他们中的那个被我刺伤的人,曾用他滑腻的舌头舔过我的脖颈,心中就觉得恶心万分。 面对这样一帮恶人,心中隐隐地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那种情绪甚至盖过的恐惧心,让胸中悄然燃起了一片灼热的火花。 那是我此生有限的记忆中从未对谁有过的一种情绪,也是后来我知道,那种情绪,就叫做憎恶。 阿青望着前方的马匪,也勒住了手中的缰绳,,马儿听话地停了下来,在原地顿足。 他跟我一样,也早已知道此时的我们已是无路可逃的笼中之鸟,釜底游鱼。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平静,不卑不亢,眉宇之间毫无惧色。 他与那个马匪对视了片刻,低下头来缓缓地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的眼泪却被他的话语,惹得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他说:“阿鸾,我答应守着你,若你还在这世上一刻,我都绝不会咽气。” 说完他跳下马去,沉着面色,向着前头的那个马匪无畏地走去。 我坐在马上,在他的身后望着他脊梁笔直□□,他就像一位准备赴死的宁折不弯的战士,在他身上我看到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那种气势气逾霄汉,让我的心中的寒意也尽数消解。 他走至那个马匪的马下,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 他说:“如果你和你的兄弟还算是男人,就放了这个姑娘,她只是个小女孩。你们如果想玩,就跟我玩好了。” 那马匪听完不由仰天长笑,我身后的两个马匪似乎也被他逗乐了,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的笑声那样丧心病狂,让人害怕,如同草原上的野兽发出的饥肠辘辘是嚎叫。 在我眼里,这群人早已不算是人,他们就是草原上奔跑的野兽,残忍暴虐,卑鄙无耻。 为首的马匪笑了半天,方才饶有兴味地打量这眼前的阿青,故意使劲向后猛然拽动缰绳,手中的马鞭很劲一抽,身下的马长“吁”一声,愤懑地扬起前蹄,距离如此之近,扬起的马蹄甚至快要踩在阿青的脸上。阿青没有闪躲,那马蹄擦着阿青的前襟落下,我揪起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只见阿青似乎并没有被他惊吓到,他只是眉头紧锁地面无惧色地沉默着望着马背上自顾自沾沾自喜的马匪,似乎并没有被他突如起来的举动惊吓到半分,神色也依旧如常。 那马匪看着他如此反映,竟也露出愠怒的神情,弯下腰来,附在阿青的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们汉人就是自大,还自诩什么礼仪之邦,面对我们匈奴人的大军,你们大汉的军队简直不堪一击。到了这草原之上,还是我们胡人大马和弯刀的天下。你这话,对着你们穷酸文弱装腔作势的汉人说说,可能还有点用处。对我们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老子就是喜欢玩这种年纪小的姑娘。尤其是性子这样烈的小姑娘,兄弟们玩起来才带劲。” 阿青没有答他,只是抬起眼来望着他蛮横的挑衅的脸,沉默了片刻,在众人都始料未及电光火石的瞬间,猛然伸手用胳臂肘对着为首马匪的马脖颈处的某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一击,他自己的身体敏捷地向后一闪。 马匪身下马似乎受到了致命地打击和惊吓,愤然扬起前蹄,尖锐地对着天空厉声长啸。事情发生得那样快,马起身得太过迅猛,几乎双蹄站起直立在地面之上,马背上的马匪也跟着向后倒去,手一时没有抓紧,被身下的骏马硬生生地甩下了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只知阿青素来爱马,摸得准马的脾性和习惯,谁知他竟连马的命门也摸得这样清楚。 只见阿青猛然扑到倒地的马匪身上,盯准了他腰间的匕首,想要抢夺过来。那马匪也毫不示弱,死死地摁住腰间,跟阿青在地上撕扭起来。我身后的两个马匪骂着脏话,赫然跳下马背,冲向扭打在地上的两人,一把摁住压在马匪身上想要抢夺匕首的阿青消瘦的肩膀,猛地拖开他。 阿青被拉开始时仓皇地朝着我的方向望了一眼,还没有与我焦急的眼神交汇,便被几个马匪一顿拳打脚踢。他们发疯了一般殴打着他,在他的身上、脸上,背上肆意踩踏,他嘴角挂着殷红的血,脸颊一片红肿淤青,咬紧牙关望着马背上的我,轻轻开启带血的嘴唇,比了一个“快走”的口型。 第11章 聂翁 可此时,我又怎么能走呢? 我抽出匕首跳下马背,急忙冲上前去,死死拽住一个马匪的衣角,扬起手来,想要一刀刺他,好让他放开阿青。 谁知我的力气还是太小,他很快便也发觉了背后偷袭的我,一把就把我推倒在地,转过身来,一脚踩在我的背上。 “死丫头,你的花招倒还挺多。看老子们一会儿怎么玩你的小哥哥。” 他们又在我面前围着阿青拳打脚踢了一阵,直到阿青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才把拖过去,绑在马后。 方才被阿青压在地上的马匪飞身上马,扬起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凌厉地一抽,那一鞭如此之响,似乎就抽在了我的心里,那样火辣辣地划开了一个口子,血肉翻滚,鲜血淋漓。 我哭喊着叫他们住手,可是无济于事,那马拖着阿青原本也早已被他们殴打得残破不堪的身体,在草地上奔驰了起来。阿青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否则以他素日的本领,本是有办法让马停下那不断奔跑的马蹄的。 可是他此刻却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被马匪踩在脚下的我,任由马拖着来回一路地飞驰。 夜色还未散去,我看不清那草地上是否沾满阿青的血迹,我也不敢仔细去看,心中如同被千刀万剐了一般绞痛。 踩在我身上的马匪跟着欢呼雀跃地嚎叫着,我在他身下却只能眼看着阿青被他们这样活活地折磨。 他被马匪拖拽了几个来回,再回到我面前时候,已经满身是血。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眼睛依旧睁着,身体衰弱,气若游丝。 他不肯闭上眼睛,我方才想起他下马前对我说的话,他说为了不让我伤心,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走在我的后面。他如今咬着牙,撑着一口气望着我,只为兑现我与他之间最后的承诺。 我用手慢慢摸向就落在手边的匕首,扬起手来,正欲挥手与阿青作别,谁知被踩着我的马匪发觉,一脚踩在我的手腕上,狠狠地碾了几下。 “想死啊?你死了,大爷们还玩什么?” 他用他的脏手抬起我的下巴,端详着我的脸不由笑道:“方才夜黑没有看清楚,倒还真是个小美人儿。 我听见身后阿青用尽最后的力气,痛苦与虚弱交杂地声音喊道:“放开她”。 我从未听过他这样从肺腑之处发出的嘶吼之音。 那个平时里总是轻言细语的阿青,那个我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最温柔的少年,就这样凄厉的一嘶吼,似乎抽干了他全身最后的气息。在那之后,我的身后归于了一片沉寂,再没有半点响动了。 我不知阿青是否已经离我而去,被马匪的脚狠狠碾着的疼痛比起心中的苦痛简直不值一提,奋力地用另一只手去够那刀刃,只想追赶着他的脚步随他一起离去。 没有阿青的这世间,我总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攒动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二三十人的马队在暮色渐浅的薄夜中举着火把向着我们而来。 到底是什么人?是马匪?还是汉人? 情况似乎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我希冀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火把,仿佛他们能够照亮我的心一般,不断地祈祷他们能够救救我和阿青。 那马队也如愿逼近了,他们似乎早已发现我们,只听几声简短的交谈声音,几只利箭在风中呼啸而来。 踩在我身上的马匪惊呼“快跑”,却已然被一箭封住了咽喉,在我身边重重地倒下,我望着他惊慌的眼神,此刻已然没有了方才戏虐我和阿青一般的娇纵。 在一旁折磨阿青的两个马匪见到同伴倒地,急忙爬上马背想要逃走。可是此时奄奄一息的阿青还被他们紧紧地拴在马后。 我连忙捡起地上的匕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飞身扑过去一把抓住阿青的衣襟,顺着他被拉扯的身体爬向前,一把牢牢地抓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马却已经开始拖着我和阿青的身体在草地上飞驰了起来,我死命拽着捆着阿青的麻绳,用手中的匕首来回地割。绳索很粗,韧性也很强,半天也割不断,身下的被推拽得生疼,但望向旁边奄奄一息的阿青,却也顾不上许多,拼命地来回割着绳索。 终于绳索在刀刃的摩挲中断裂了,我松开手,抱着阿青的身体被留在了原地。 我缓过一口气来,立马哭喊着轻轻摇着怀中的阿青,他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望着我,淌满鲜血和泥泞的脸上,竟忽然露出如同暴雨初晴,枯树生花一般的笑容。 “阿鸾……我答应你的,没有食言吧……”他声音那样衰弱,后面的话越来越轻,以至于后来在唇边呢喃的声响我都已经听不分明,脸上依旧挂着温和安详的笑意,一双原本灿若星辰的眼眸光亮却也越来越暗淡了下去。 这情形让我想起了吉婆大娘离开我时的样子,她的眼睛里的光也是这样暗淡了下去,逐渐失去的了往日的光彩,就再也没有醒来。 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我急忙摇晃着阿青的身体,哭喊着说:“阿青,你不能死,你答应我要一直守着我的,我还在这里,你怎么能离我而去呢。” 可是阿青似乎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他的神情已经开始恍惚,那样子如同大娘走时一模一样,眼皮也跟着逐渐沉了下去。 身后的追上来的马蹄声已经渐渐地逼近了,是敌是友还并不分明,而我却置若罔闻,只顾抱着阿青,旁若无人地哭喊。 那一刻我根本来不及去辨别敌友,我只知道不论是敌是友,阿青生,我生,阿青死,我亦不独活。 “阿青,阿青”我似乎是使尽全身的力气摇着怀里的阿青,他盍眼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浓稠不堪的黑暗泥沼中,我的眼里只有阿青,而他却看不见我。 看着他就这样睡去,丝毫没有反应,我恫哭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阿青染血的衣襟,眼泪浸湿了我们的衣襟。 可是阿青还是没有应我。 我绝望地趴在他的胸前抱着他的身体哭泣,我与他邂逅时的情形充满了脑海,站在草原上清秀好看的少年,看着茫然四顾孑然一身的我,缓缓走到我的马下,用一双皎如星月的眼睛望着我“姑娘,你迷路了吗?” 我的阿青,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眷恋,难道也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吗? 我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我把头狠狠地压在阿青的胸口,放声地大哭,口中不断地叫喊着阿青的名字。 “很痛诶,阿鸾。” 猛然间,我感觉到身下的阿青似乎动了一下,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又浮现在耳畔。 我抬起头看着阿青睁开疲惫的眼睛,一脸苍白的笑意看着满脸泪痕的我,漂亮的眉毛微微皱起,吃力地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我潮湿的脸颊:“刚才只是懵过去了,听见你叫我,不停不停地叫着我。我说过,就算我去了地府阴曹,只要听见你叫我,也会立刻回来的。” “如果你骗我,那你记得,就算是九泉之下,我也定会去寻你,跟你讨个明白。”我哽咽着说完,强压住猛烈跳动的心脏,看着阿青对我莞尔一笑,鼻子一酸大颗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好……好。”阿青赶忙擦掉我脸上的泪,说话的声音似乎比刚才强了几分,我忙扶起他的身子,让他靠着我坐起来喘一口气。 这时我们才看清方才射杀马匪,在我们后面紧紧跟来的人,已经在我们身后默默地端详了许久,而我却一直熟视无睹。 他们穿着汉人的衣服,纹饰华丽,看着就来历不俗。他们的腰间都佩着长刀,马背上挂着弓箭,方才就是那箭贯穿了踩着我的马匪的咽喉。 为首的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大叔,气宇轩昂,看起来像是达官贵人,穿着素雅的长袍,披着玄色的裘绒的大氅,腰间别着一块纹饰奇怪的玉佩。 他望着我和阿青,轻声问道:“你们两个还好吗?” 我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心中满是感激和疑窦。 他对着身后的一个看起来略文弱的先生说了些什么,那个人立即下马,抱着一个木匣子,一路小跑过来,我生怕他要做什么,急忙用身体护住怀中虚弱的阿青。 那人见我如此,淡淡地笑了一声说:“我是一个郎中,我家老爷叫我给这位小兄弟看看伤势。” 我狐疑地望向坐在高头大马上,目若高山流水,月朗清风的大叔,抱着阿青,仍不肯把阿青交给他们。 他看着生疑的样子也被逗笑了:“姑娘,此人当真是个郎中,不然我聂壹带着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白衣,来这茫茫北漠里做什么呢?” 第12章 倦鸟 他身后的人听他这样语意缓缓地开解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跟着不由发出一阵笑声。 他们笑声听起来那么爽朗酣畅,与方才的马匪恐怖凌厉的交头接耳的讪笑相比,他们的笑声显得那么和缓,犹如滚滚江水一般坦荡,没有一点要嘲讽戏谑被马匪折磨得浑身是伤的我和阿青。 我打量了那个自称郎中的人一番,他长得也算慈眉善目,身上也不像他身后的那些人一般背着匕首或者长刀,我半信半疑地把阿青交给那个“郎中”,他伸手抓住阿青瘫软的手腕,拉在耳旁仔细听了半晌,方才解开阿青的血染的衣襟,阿青的胸膛全是幽深的紫色的淤青,臂膀和手肘的皮肤也被磨得血肉模糊,我看到心中一纠,眼眶也跟着红了。 那“郎中”了我一眼,连忙要将他的上衣尽数褪去,我吓得一把松开阿青,阿青被突如其来的莽撞的举措震得沉吟了一声,原本被我撑着的身体瞬间跌了下来,还好被那个郎中一把扶住。而我只顾捂着眼睛,抱着自己的腿,躲到了一旁,半点也不敢朝那边望去,生怕亵渎了什么一般。 “没想到胡人的女子还知道男女授受不清的道理,你方才那样紧紧抱着这位小哥哭时,倒未见姑娘有半分羞涩。”那郎中一边给阿青上药,一边还不忘笑着揶揄我,身后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青在的时候我才算女儿,若他不在了,我只当自己是男儿。” 我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脸红的如同晴朗夜空来临前的晚霞一般,只想在他们哄堂大笑前找个地洞钻进去。 谁知他们竟没有哄堂大笑,反而是一阵发人深省的沉默。 我抬起头看向为首的马背上的大叔,他听了我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居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开口:“可惜可惜,姑娘性格果毅,却偏偏是胡人。若我大汉的女儿,都能有姑娘这样的胆色,那也不用再惧怕这漠北的豺狼了。” “先生不知,从今日起,他就跟着在下一起去我们大汉生活了,从此以后,便也算作是汉人了。”阿青也轻轻地笑了,气息虽然衰弱,但比方才要平稳了几分,对马上的大叔缓缓地答道。 “如此甚好。”那大叔似乎提醒到了什么一般,目光居然沉了下来,幽然地望着远方长舒了一口气,叹道:“想想胡人的儿女竟都归于我锦绣大汉,而且我聂壹却要奔走在这漠北蛮荒之地。” “先生气宇不凡,胸中辽阔,定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得,身在大漠,也定是要做常人难及之事。心中纵是故土难舍,乡情再切,也尽被化作做心中气吞山河的豪情了吧。” 阿青的声音很衰弱,语调浅浅,但是一字一句让人听得真切,我从来不知道阿青这么会说话,不知是因为大叔救了我们还给阿青治伤,还是被阿青的话语打动,胸中竟莫名升腾起一阵澎湃,抬头又仔细端详了马背上的大叔几眼,只觉得他当真气质凛然,并非他身后的那些男儿可以比得,形象似乎跟着高大了几分。 大叔似乎和我一样,被他这一番话语,也搞得胸中激昂澎湃了起来。他望着阿青的目光满是赞许,不由地点了点头,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屏息长叹,眼眶微红,眼中竟渗出朦胧地热泪来。他看起来像一个被迫远走他乡的文人骚客,又像是一个戎装万里思念故土的将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凛然之气,正如阿青所言,他身上仿佛背负着沉重的使命一般,让人觉得虽然悲壮,但又气势如虹。 他望着阿青,柔声赞道:“小兄弟不仅谈吐不俗,心中气节也非常人比得,将来必会有一番大作为。” 那郎中帮阿青擦拭着伤口,打开方才一直携带在身边的木匣子取出一个白玉罐子来,倒出一些膏状的东西仔细的涂抹在阿青的伤处,有用手指按压了一下阿青的胸膛,点了点头,向着阿青说:“肋骨没有断,皮外上而已。”然后扭过头来,冲着一旁捂着眼却从指缝中偷看的我喊道:“姑娘也可放心了吧。” 我耳朵一红,连忙合拢指缝,捂着脸,转过身去。身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方才我们过来时,斩杀了两个马匪,其中一个脖子上似乎还淌着血,看样子像是方才欺凌二位的马匪的同伴,他身上的伤可是小兄弟你的手笔?小兄弟当真是英勇。”马上的大叔又笑着问道。 “先生谬赞,不是在下,是阿鸾刺伤他的。”阿青和缓地答道。 马背上的大叔显然一惊,望着我打量了半天,不由笑道:“姑娘如此,当真是寻常男儿也比不得。” “那个时候阿青不在。”我脸红着回答道,听着我的回答,他们有面面相觑,想起我方才说“阿青在我这才算是女儿,阿青不在我就是男儿”的话,又笑了起来。 “在下替这位小哥包扎好了,姑娘可以转过来了。”身后的郎中提醒道。 我闻声转过去,看见阿青的身上被用白色的布条补丁好,上了药膏,脸上的血渍也被擦干净了,除了额发有些凌乱,看起来又变成了我记忆里那个温柔干净的少年。他冲着我温柔地一笑,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我心中的喜悦近乎做的眼泪,顺着脸颊,滚滚地流了出来。 “姑娘可还满意,是否也要我帮你看看伤势?”那郎中冲着我饶有兴味的一笑。 我想起不久前舔我脖子的那个恶心的马匪,立马伸手捂住领口的衣襟说,连忙退却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身上的伤没有事的。” 那郎中会心地一笑,起身来走到马匹上,从一个包袱中取出一身干净的布衣,走过来递给阿青,帮他换上。 阿青换好衣服,忙起身想要向救下我们的大叔行礼,正欲起身,可是身上伤势疼痛,半天也没有爬起来。我见状急忙跑过去,一把扶起他来,他虚弱地朝着马上的大叔恭敬地鞠了一躬,像往日一般文质彬彬,礼数周全,我也跟着他弯下腰,朝着马上的大叔鞠了一躬。 “蒙先生搭救,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在下郑青,携阿鸾谢过先生了。” “小兄弟唤我聂翁即可。” 马背上的大叔转身命人牵出我们的马,我扶着阿青过去,大叔的随从走过来帮着我扶他上了马背,把一个白玉的瓶子塞在我的手中。 “我们老爷给姑娘的药,此药神效,姑娘家在外不方便,回家自己敷上便可。” “多谢。”我紧紧地握着那白玉瓶子,玉质细腻,触手生温,让我心中也不由一暖。 “前路山高水长,我身上也确实还有着非比寻常之事要做,平日里若是依着我的性子,定是要把这小兄弟接回府上,小酌上几杯,好好聊一番天地,只可惜有要务在身,不能再多,就此别过了。”叫聂翁的大叔朝着我一笑,抱起拳来,他身后的人也都纷纷跟着他抱起拳来:“若是有缘,我们定会再遇上。两位一路向西,往集市的方向去便是,我们打从那一路过来,现在那一路还算是安全了。” 阿青也向着他们拱手拜别,他声音很轻,语气却恭敬又真诚:“若真如先生所言,有日还能机会再见,阿青定不遗余力,万死不辞,报答先生今日救命之恩。” 我也向着大叔深深地施礼,心中满是感激。如若不是他,我和阿青此时当真在忘川河上相会了。 大叔朝着我们挥了挥手,说:“举手之劳,都是我们大汉的兄弟,怎能看着二位蒙难却又见死不救呢,小兄弟不必记在心上。” 我们与大叔和他的马队拜别,我牵着马,带着阿青沿着河岸,朝着他为我们指的方向走去。走出还未有多远,便身后又传来起一阵仓促纷乱的马蹄声,那声音渐行渐远的声音,我知道是大叔带着他的马队消失在了茫茫的草原尽头,回头望着去,只剩一片苍茫空旷的草地。 此时浓稠的夜色已经褪去,草原尽头已有朝阳升起前的浅浅的红晕,河川上的暖风缓缓,倒映着细碎的日光,我与阿青都如沐新生。 我牵着马和阿青不知道走了多久,眼看着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生气,斜斜地挂在了头顶,温暖地照在我们的身上,我的身体也渐渐发软,奔波了一夜,倦意来袭,步履也渐渐有些蹒跚了。 忽而阿青在我身后温柔地唤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去,看到他一如往昔的温柔的笑脸,眼中的星辰又重新闪烁出了昔日的光彩,他朝着我伸出手来,声音如同身边缓缓流过的河水一般温柔地流淌而过,让我身上的疼痛也尽数消解了。 他说:“上来吧,阿鸾,我带你回家。” 第13章 于归 大娘离开我的那一刻,我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会愿意给我一个家。 我又变成了草原上流离的一个孤苦无依的灵魂,像一株随波逐流的摇摆的水草,随着湍急的河水从身边冲刷而过,不知道何时,它就把我连根拔起,丟到不知所踪的、山陬海噬之地,任由我慢慢枯萎腐烂,自生自灭。 我自记事起,就有了大哥和大娘,虽然对过去一无所知,记忆苍白,茫然四顾的模样,但终究不知道何为失去,自然也从未被掠夺得如此干净。 如今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了那么多残破的往事,不再是彼时那样一个单纯的没有来由的人,可以不为自己的过去而难过伤心。 我曾经有过一个家。 也有爱我的赖以生存的家人。 我体会过这世间至亲至爱的情感,只是却再一次被命运玩弄践踏,让我拥有过后,又把它从我手中硬生生地剥离了,让我重新回到最初,一无所有的时候。 我仍然记得,在吉婆大娘家刚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懵懵懂懂的那些时日,大娘和大哥知道我记不得过往时的诧异与忐忑的神情。 但很快他们便宽慰我说:“过去未必都是好事,不记得也罢。不是所有人都有阿鸾你这样重生一回的机会,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姑娘。” 我那时总觉得,记忆空白,平白冒出的自己,与他人比起来,显得是那么残缺不全。也曾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去,誓要找出个究竟来。但每一次记忆的面纱刚要被我掀开的时候,就被头痛欲裂搞得戛然而止。 没有一次,不是以失败告终。 后来我也逐渐看开来,开始坚信,我就是阿鸾,我有我的家人。就是大娘和大哥。 是他们让我在这世上有了存在的一点依据和理由,这便就算是我的来历。 也是因为他们,“阿鸾”不再是一个苍白的、不知所谓的名字。它承载着一段记忆,一段的温馨的岁月和美好的时光。 如今那段回忆已经戛然而止,无法再延续,被硬生生地狗尾续貂了如此一个惨痛的结尾。 而我,只是从一个无处可依的孤女,又变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女。 如此而已。 这世界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所以阿青跟我说要带我回家的时候,我本是以为,他是要带我回到被那些马匪糟蹋得破败不堪的羊皮帐子。 毕竟就在那旁边不远之处,还葬着最爱我的大娘。那里才算是我的家,才是我所有往事和记忆的源头。 我虽然有些害怕,害怕回去后看着被搬得七零八落、空空如也的帐子;还有那些马蹄践踏的篱笆;那葬着我最爱的大娘的矮矮墓堆。 更加让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以后一个又一个的黑夜,可我的人生似乎再也不会有白天。 大娘在我为没有记忆而懊丧的那些日子里,曾安慰我:“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开心。” 如今,那堆矮矮的墓堆和破败的帐子就是我全部的过去,而我即将和过去长相厮守。 我甚至去想,若大娘真的能化作鬼魂上来陪我,那我也倒不害怕了,也不用我一个人去面对难熬的寂寞的夜与终日的死寂。 我就这样思忖着,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阿青赶着马,竟朝着另外的方向而去。 我大概猜到,他说的“带我回家”的意思,是要带我去他的家。不是在我们那草原上四处飘荡逐水草而行的羊皮帐,而是那个大娘和我,都心心念念的用砖瓦修葺的安定的所在。 我心中确实向往,但也的确慌乱。 虽然那个家残破得让我难免伤心,却无法回避,但那才是我真正的所在。而且,不知道大哥还会不会回来到帐子处找我,或者他已经回来了,看到了家里发生的惨剧,正等着我回家,或者是发现我不在,又开始四处找我。 我心中一片慌乱,忙抬头拽了拽阿青的衣袖说:“阿青,放我下来吧,我要回家。” 阿青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停住马,依旧前行,轻声道:“我走时在羊皮帐子上留了字,如果你大哥回来,他会知道去哪里找你。” “可是……” “阿鸾。”他打断了我,声音似乎沉了下来。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让我心中不由地一紧,竟也不敢反驳,听着他讲。 “昨夜我们都行了不远的路程,终也是一无所获。你大哥赶着那么多的羊,究竟能行多远,我们都心中有数。那样大的一片羊群,不可能我们一路过来,两个人都没看到。如果我们看见了,那些马匪自然也看见了,不是我故意要伤你,阿鸾,只怕你大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感觉到,我的眼泪无声地滴在了他紧紧拽着缰绳的手臂上。 他低头看着我,停了片刻,方才柔声说道:“阿鸾,我不能送你回去,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么危险的草原之上我终是无法安心的。方才逃走的那些马匪若是回来寻我们报复,你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我知道阿青说得有道理。 但是若这世上的事,大家都可以按道理而循,倒也不会再生出那么千奇百怪的祸端来了。只因心中情牵之人尚生死不明,我的心中自然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轻易地跟着阿青走了。 大娘临终之前,只有我在她身边,答应她要把大哥找回来。纵是现在大娘已经不在了,我也必须要把大哥带回到她的墓前。大娘在酒泉之下,方才能瞑目。 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拒绝阿青。 经过昨日,我知道他是不会舍我而去的。若我再像昨日那般坚持离去,不知道又会给他招来什么祸事。 方才他昏死过去的情形仍然让我心有余悸,我是不能再让他因为我涉险的,如果他执意要陪着我守在那幢危险的羊皮帐子中,若真遇上什么危险,那我不是又害了他一次? 我长久地沉默不语,低垂着头悄悄流泪,眼泪不断地滴滴答答地淌在他的手臂上。 他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阿鸾,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他的声音那样轻缓,一句“和他一起生活”,倒是说得我心生向往了起来,可这终究不足以盖过我对大娘和大哥的愧疚与担忧。 但阿青的语气中,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歉疚,让我不敢冒然开口去拒绝他。 我一个要被他捡回去的人,此刻倒生怕伤了他一般,只能哽咽着喃喃地说:“没有。” 他望着我,突然噗哧一声笑了:“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哭啊?” 我说:“我没有哭,我只是在流泪。” 最终我还是被他带出了草原。 我想,也许有天,等我长得再强壮些的时候,他或许就不会再坚持不让我独自回去找大哥了。 可是我看起来那么瘦小,似乎比阿青要小上许多,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骑着马走了许久,经过了一片片瓦房,最终带着我在一座整齐地围着灰墙的院落前停下来。 那座院落不大,只有一间大房和两间小小的侧房,但已经比我们在草原上扎起来的羊皮帐子要好太多了。 它有着高高的木门,两把泛青的铜锁手柄镶嵌在木门之上,虽然看起来有些古旧,但比起我们那四面透风的羊皮帐子上的门帘,它看起来是那样坚固,能把一切危险与寒冷挡在“家”的外面。 他把我抱下马,拉着我的手,推开门去,里面的院落不算宽广,倒也算是十分的整洁。里面种着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一些栽在盆瓦里面没有见过的五颜六色的花朵,树下有石桌石凳。 这便是汉人的“家”。 院落的东边一个极其僻静的角落里,有一个围着羊的牲口棚,牲口棚旁有一件小小的木屋。阿青指着那栋小木屋对我说道:“阿鸾,委屈你要跟我住在这里了。” 我不知道何为委屈,虽然那栋小木屋看起来那么的小,和旁边的房屋比起来确实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可是它俨然已经有了一个”家“的样子,一方遮蔽风吹雨打的屋檐。 而且那屋里还有阿青,只这一点,让那“小”,也显得如此温馨。 阿青引着我进了那个小木屋里,里面一片干净整洁,不像我们的羊皮帐子,总是散发这羊身上的膻味,这座小木屋散发着木头的香气。 我才恍然明白,这便是阿青身上永远幽幽散出的木质香气的源头。 木屋中有一张铺得工工整整的木床,上面的棉被打了几个补丁,阿青拉我过去在床上坐下,对我说:“以后这张床就是你的。” 那张床上散发这阿青的气息,那样轻,我却闻得出来。我用手指摩挲着床沿,忐忑地看着阿青:“若是我睡这里,阿青你要睡到哪里去?” 他望向身后一个看着像是炉子的东西,里面还有着炭屑和一些未来得及清扫干净的灰烬:“我在火炉旁边打地铺好了。” “可是你浑身是伤,怎么可以叫你睡在地上?”我急忙从床上站起来,跑上前去,拉起阿青的衣袖,把他向床边引:“我的伤没事的,我来睡地上。” “阿鸾。”他一把抓住我拉着他跃跃欲试的肩膀,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答应过你大娘,在你找不到你大哥的这段时间,我就是你的大哥。如果你大哥在,他也定是睡在地上,把床让给你睡。” 他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我杳无音讯的康奘大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安然地活在这世上。 阿青见我愁眉深锁,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眉间的结仍然没有解开:“如果是我大哥,被那群歹人欺负得差点去了半条命,我也定是要把床让给他的。” “阿鸾……” “阿青。”我打断了他的劝阻,轻轻拉着他的衣袖摇着他的胳臂,用娇嗔的语气说:“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换过来吧。” 阿青被我撒娇的样子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鸾,你平素虽然爱哭,但是从未像小女儿一般爱娇。总是想什么便去做什么,从来都是理直气壮。若我不同意,你便哭起来威胁我,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软言劝服我。你是只跟我这样,还是跟你大哥也是这般,又或是你只对着你的大哥撒娇……” 我未想到我在阿青眼里,竟会是一个如此蛮横的人。 可是想想我们相处的过往,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是在理。脸上不由的一红问道:“你只说,你觉得我怎样才好?” 他转睛煞有介事地想了很久,方才认真地答我:“真的好难抉择?阿鸾什么样我都喜欢。” 第14章 篱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玩笑,心中骤然一声花苞初开般砰然的声响,喉头不由地发紧,目光望着他久久不能移开,脸颊也跟着一阵滚烫。 他见我傻傻地望着他,似乎并未觉察出我心底隐隐泛出的涟漪,只是自顾自有说:“这样,反正我现在就算是你的大哥了,你看起来那么瘦小,这木床虽不大,但睡我们两人,勉强还算是过得去,我们一人一半好了。就是委屈阿鸾你……” 见我目光呆滞半天没有反应,他眸子一亮,又轻声唤我:“阿鸾?” “什么?” “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这床我们一人一半。” “哦” “阿鸾。” “啊?”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中仿佛星海一般斑斓。 他在我孤苦无依之际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 也是他说,不管我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他把他的床分我一半, 他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阿青……” “什么?” “等我再长大些以后……” 我鼓足勇气想要告诉他,我长大以后想要嫁给他,可是我正要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却被屋外一声厉吼打断了。 “仲卿!”那声音从院中传来,声音的人心情似乎并不怎么好,但又似乎并不想进木屋来说,见我与阿青愣了半天没有出声,便又吼道:“你还知道回来吗?” 阿青闻声向窗外望去,眉毛轻蹙,撇下站在原地语塞的我,径直走出门去。 只听见屋外传来他对方才高喊之人人,恭敬地说:“大哥。” “昨晚你去哪里野去了?还叫别人帮你把羊赶回来,少一两只怎么办?马也被你骑走了,我看方才马厩里的不是咱家的马,你是不是有偷偷骑马出去,把咱家的马弄丢了,怕爹爹责罚,跑去偷了别人家的马?” “大哥,咱家的马我确实弄丢了……但是另有隐情,我会向父亲请罪的。这是我一位朋友的马。”阿青急忙解释道。 “少胡说了,你哪里有这样的朋友,这马看起来比咱家的马还要好几分。还有,你自己打盆水去照照自己的脸,是怎么回事,一副市井泼皮的样子,是不是去偷马叫人家给打了?”那人依旧对着阿青不依不饶,声音中也满是不屑。 “大哥,仲卿不是那样的人。”院中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温和的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溪水潺潺一般。 “你懂什么,你看他那副熊样,定是偷了谁家的鸡,摸了谁家的狗。他娘也是偷人的贱货,他的手脚自然也不会干净到哪去。” 屋外的阿青沉默不语,我倚着窗沿,心中莫名地揪起。 我从未见过如此刻薄的人,阿青毕竟是叫他一声大哥的,他却能说出如此一番尖酸刻薄的话语来羞辱他。 我听着激愤,但又不敢冒然冲出去,生怕再给阿青捅出什么篓子来。 “你倒是说啊,你昨晚究竟去了哪?”那人依旧逼问道。 “有些许缘由我不便跟大哥细说。总之,大哥只需知道,我并没有去偷别人的马就是了。”阿青的声音依旧谦恭,不急不忙地解释道。 我心中一颗石子轻轻落地。 这便是我喜欢的阿青。 即使面对他兄弟这样莫须有的指控以及刻薄的谩骂,态度依旧是这么恭敬有加。面对伤害我们的马匪那般的凛然无畏,可面对自己家里的兄弟,纵是如此的无礼之徒,却又如此温和的以礼相待。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书中所谓君子,大概讲得就是像他这样的男子吧。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一会儿爹来了,要他信了你的鬼话才算作数。方才听邻家的大婶说,瞧见你带了一个胡人回来,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我闻声立马缩下身子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被屋外的人察觉了。 “她是我的一位朋友,以后就跟着我住在木屋里。”阿青似乎想要回避他大哥咄咄逼人的问题。 我恍然。 之前总在想自己跟着阿青到他的家里生活,对大哥和大娘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背弃,可是却从未想过阿青做这样的决定,又要背负他家人怎样的责难。 他的父兄本就对他并不疼爱,何况他还要带回我这么一个什么遭人嫌弃的胡人女子。 “这么说,你真的把胡人带回来,我看你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匈奴你也敢招惹了?人在哪里,是不是在你屋里?” 那声音怒骂着径直朝着屋里冲了进来,我蜷缩在墙角,本来就不大的小木屋根本无处躲避,被他撞了个正着。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 看起来比阿青长四五岁的样子,身量已然成型,个子却只比阿青差不了多少,容貌却远远没有阿青那般温润好看。 他用一种看见老鼠的眼光看着我,眼珠子翻动着,从头到脚把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跟着他脚后冲进来的是阿青,他看见我抱着自己的腿蜷缩在地上,忐忑地望着他,眼中划过一丝忧虑,但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哥。” 随后一声轻柔的呼唤,第三个人挤进了这间小小的木屋。 我低着头,扫到了她的藕色的裙角,不由地抬起头来,正好瞧见她也用着诧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但却没有她大哥的表情那般嫌恶。 她长得和卫青看起来也不太相像,但眉眼还算干净清秀,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汉人女子的衣裙,头发的发髻也梳得简单,却一丝不苟。 这便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汉人家的女子,她和我是那么的不同,看起来温婉秀丽,而我头发乱糟糟的,一夜的奔波和遭遇,又让我显得灰头土脸,衣服也脏兮兮的,像个街边的乞丐一样。 阿青的大哥看到我这样子,明显是动了怒,但似乎他也不敢碰我这个他嘴里不敢招惹的“胡人”小姑娘,压着脾气对着阿青恶狠狠地说:“看爹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说罢便转身拂袖而去。 那女子却没有跟着他离去,她慢慢地走到我跟前,蹲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她身后的阿青,他的面色有些沉重,但却没有阻止她靠近我。 我想这人定不会伤害我,但心中还是有点害怕,身子往后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你不要怕,你才多大呀?一个女孩子怎么弄成这样?”她说话的声音有如潺潺的溪水,那样轻柔又甜美。 我没有说话,抱着膝盖,抬头怔怔地看着阿青。 “她叫阿鸾,是我放羊时候结识的一个胡人朋友。她的家被马匪毁了,她一个女孩子孤苦无依,我这才把她带回来。”阿青皱着眉解释道:“阿姐,你就帮我劝劝父亲和大哥吧,你看她这么小,只要一口饱饭,有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便可以了。” “你只当你捡回来的是一只小猫小狗吗?阿青,你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和父亲的脾气。”那女子转过脸去望着阿青,一脸严肃地问道。 “阿姐……”阿青被他问得眉头锁得更紧了。 “不管怎么样,你先去生火去弄些吃食来吧。另外烧些热水来,我来帮这位姑娘梳洗一下。”她转过身来,轻轻地一把抓住我的手,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女孩子家,这样子可不行。穿着这身胡人的衣服,难免叫别人看了去,又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阿青的眉头轻解了少许,连忙答是,看我了我一眼,连忙跑了出去。 不出半个时辰,水就烧好了。 阿青帮我搬来一个大木桶,把热水倒进木桶里,又续了些许凉水,望了她阿姐一眼。阿姐朝他点了点头,他恭敬地向她阿姐到了一声谢,便合上门出去了。 阿姐转向我,看着我望着木桶中的漾着腾腾热气的水出神的样子,不由笑了。 她的笑声很轻,如同泉水叮咚一般,大汉的女子似乎都是这样的娴静端庄,一颦一笑都有如春风拂面,溪水潺潺一般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她说:“姑娘发什么呆,把衣服脱掉吧。” 说着她走过来,轻轻地解开我早已凌乱的发髻,见我望着她无动于衷,又伸手帮我解开衣襟。 我感到一丝皮肤裸露的冰凉,她望着我满脸都是诧异的神情,我知道,是因为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救我们的大叔给我的白玉瓶子从她手中的衣襟中掉了出来,滚到了我的脚边,我连忙捡起来,仔细看了半天,幸好玉质温厚,并没有摔坏。 阿姐也没有再多问我,避过目光去,只说:“快进去吧。” 阿青把水烧得很热,他似乎生怕不够,又在门口放上了一桶。隔着门跟她阿姐说了一声,便又不知忙什么去了。 我在氤氲的热气中被阿姐轻柔地揉着头发,身上的伤痛因为泡在热水中反而变得轻了几分。 我感觉自己快要散架的身体众多疲乏与酸痛渐渐散去,阿姐在身后帮我反复擦洗着,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痛我。 我泡得正舒服,泛起了迷糊,身后阿姐带着笑意轻声说:“方才灰头土脸的,未看清姑娘的容貌,这洗干净一看,虽然年岁看着还小,但却是个美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地把脸往水里掩了掩,呢喃道:“阿姐取笑我。” 阿姐在背后依旧温和地微笑着说:“我取笑你做什么。话说回来,从未见过阿青对哪家的女孩子这样上心过,他天生性情恬静温厚,不像一般这年纪的男孩总是上蹿下跳,姑娘们都喜欢和他亲近,我们这附近人家也有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喜欢他,可是也从未见他当真过。但若说是像对姑娘这般细致周到处处维护的,也是头一遭。” 我一听阿青被很多女孩喜欢这话,不由觉得心里一酸,喉头发紧。 可又听她说,阿青待我与其他女子不同,心中竟又隐隐生出几丝甜意。 不知是桶内的水太热还是怎么,脸也跟着发烫起来。 “阿青是看我可怜。” 我终究是说了一个,自己都不愿去相信的谎话。 第15章 镜花 我原只想着,阿青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阿青。一直在他面前耍些小无赖,闹些小脾气,也并不觉得他就会为此而讨厌我。 他又与我经历那么多波折,几番生死,我自然是最知道他的好。 可如今发现,这天下的女子都不是瞎子,像阿青这样的俊朗好看的男孩子,性情温和有礼,为人重情重义,自然女孩子们喜欢他也是正常的。 阿姐的这几句话竟让我喜欢阿青的心情变得矛盾了起来,一方面我希望阿青永远都是那个身上永远笼罩着让人想要靠近的、和煦光芒的阿青。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不要太好了,光芒不要太亮,省得招惹别的女子惦记。 我心中是非阿青不可的,若是有姑娘要跟我抢阿青,我也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了手的。 正在我自顾自第左右犯难时,阿青在门口又隔着门冲里面的阿姐轻轻唤道:“阿姐,我又烧了一桶水,就放在门口好了。” 阿姐扑哧一声笑了,低头对我说:“正说着他,他就来了。” 说罢对着屋外的阿青说道:“哪用得到那么多热水,你是想淹死阿鸾吗?” “让她多泡一会儿吧,她身上有伤,热水可以化瘀止痛的,烦请阿姐等她泡好后帮她擦写药膏,那药在她身上的一只白玉瓶子里。” “好了好了,知道了。”阿姐佯装烦躁,嘴边却依旧是轻笑,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他待你,还真是细致周到。” 我的脸一片羞红,心中却似乎被这一桶的热水蒸得暖暖的,轻声道:“若有谁嫁给阿青,定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阿姐被我的话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在我耳边小声说:“那你想嫁给我们阿青吗?” 我脸红着,忐忑了一下说:“想。” 阿姐显然是被我的话惊得怔住了,估计她本是想戏弄我一番,却未曾料到我倒是这般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平常小女儿家的羞涩,竟一口承认了下来。 她被我搞得竟半晌说不出,最后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这份心思,阿青他可知道?” 说实话,我当真不知,阿青究竟知不知道,但又觉得,他定不会一点也不曾察觉。 我曾日日追逐在他的身后,像一只怎么也甩不掉的尾巴,又一同经历了这样多的生死时分,他都未曾舍我而去。一路全力护我,对我百般呵护,体贴温柔。 我已经没有了大娘,也没有了大哥,没有了我那个在苍茫无垠的草原上唯一温暖的小窝。 而他,又恰在此时允诺我要有一个家。 与我而言,阿青已经成了我生命不可割舍的部分,亦是我往后人生的全部。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阿姐的眼睛,一字语句说:“我不知他是否知道,但我长大后,就是想要嫁给他的。” 阿姐望着我,淡淡地微笑,回过脸去不再看我,我只是听着她在我身后若有所失地说道:“你还这么小,就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吗?说不定有一日遇到更好的男子,家室性情都远胜于阿青,你便也不会这么想了。” “不会的。我心中有阿青,只要他不离开我,我心中就再不会进任何人来。”我急忙摇了摇头,笃定地答道。 “若是如此,便再好不过。只是有时候,人的心,连自己都搞不明白。”阿姐用手轻抚在我的肩头,我看不见她的脸,自然也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总觉得她的语气中夹杂这一丝怅然若失的意味。 语罢,她走出门去,又把阿青烧好的热水提进来,倒在我的木桶里。 我感到身边簇拥着的热意有浓了几分,热气蒸腾中竟生出几分昏昏的睡意,正在我朦胧之际,她轻轻地在我耳边我说:“我去准备一下给你换上的衣物,阿青说的没错,你得再泡一泡热水,你身上的淤青才会散得快。” 我意识模糊地点了点头,便又听见了门吱呀作响的声音。 我知道是阿姐出去了,倦意来袭也不容我睁开眼睛去看得再分明些,我的头一沉,竟倒头睡了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听到阿姐又在耳边轻声唤我的声音。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阿姐的面庞,她说:“阿鸾,出来吧,我帮你上药。” 我从木桶里爬出来,身上湿漉漉的,水珠落了一地。阿姐用棉布把我抱起来,又帮我把身上的水都尽数擦干,细细地帮我在周身上了好了药,把白玉药递给我叫我仔细收好,又递给我一身鹅黄色的干净整洁的汉人女子的衣裙。 “这是我以前穿的,现在小了些,不过给你这么大的女孩子穿刚好。”她一边帮我系着衣带,一边温柔地笑道:“一会儿再帮你梳一个汉人的发髻,这样就没有人再看得出你到来历了。” 我望着镜中被她一点一点收整的自己,我曾不止一次期盼着自己能够穿上汉人女子的衣裙,当我第一次把它穿在身上,总感觉比起我曾穿过的那些衣服,它显得我是那么的纤纤弱质,却又恰如其分。微湿的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鹅黄色的衣裙让我显得仿佛高挑了些许,稚气未脱的脸上竟犹然生出几分翩然之姿来。 或许,大娘说得对,汉人的衣裙才是最最适合我的。 阿姐在我的身后帮着我梳理着头发,轻理我的鬓发,挽出了一个精简的发髻。虽然没有半点珠玉钗环,但我已经觉得,镜中的自己已无往日的荒蛮粗砺,看起来竟完全如同一个汉人家的女子一般温婉窈窕了起来。 大娘是想要看到我这个样子的吧。 她总是说,汉人的女子是如何的纤柔玉质,她们的衣裙是那样翩然美丽,举止仪态谦谦。 不知道她此时在天上,是否也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若是她看到了,布满细纹的慈祥的面庞也定会舒展开,欣慰地笑出声来。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地发着呆,阿姐在身后双手抚在我的肩膀,轻声唤道:“阿鸾,我们去吃些东西吧,阿青大概已经把吃食准备好了。” 我被阿姐牵着走出屋子,赫然在碰上原本就在院中等待着我们的阿青。 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微微怔了片刻,方才开口笑道:“阿鸾这样,看起来竟就和我们汉人的女孩子如出一辙了。” “除了这些,你就什么也看不出了吗?你又在哪见过咱们这的哪家女孩子有阿鸾这般漂亮的?” 阿姐轻笑道,领着我走向摆着热气腾腾食物的石桌前,轻轻摁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在我耳边的轻声说:“我们家阿青有的时候就是有些傻,你不要嫌弃他?” “阿青怎样,我都喜欢。”我转过去望着阿姐,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阿姐朝着阿青噗哧一声笑了:“你给她下什么*汤了?” “我煮的*汤,姐姐还没有喝。”阿青也笑着过来,连忙帮盛了一碗汤递到我和阿姐的手里。 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温热,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那样纤细修长,带着淡淡地温暖,如同他脸上朝着我的笑意一般:“我不大会烧饭,不要嫌弃。” 我抱着碗边,咕咚咕咚地喝下。那汤的味道倒是很淡,还夹杂着一些蔬菜的腥气,但不知究竟是因为已经一天滴米未进,还是因为这汤是阿青烧的,我竟甘之若饴。 阿姐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低头呷了一口,眉头立马纠结在了一起,仿佛如鲠在喉,艰难地咽了下去。 “阿鸾,你真的觉得好喝吗?” “阿青做的,阿鸾都觉得好啊。”我放下已然见底的碗,望着阿姐认真地说道。 阿姐把汤勺放回碗中,不由望着阿青,呵呵笑道:“以后阿青做的汤,我是不敢再喝了,省的变得和你一样了。” 阿青自己也盛了一碗,低头喝了一口,不由地皱着眉头苦笑道:“阿姐就别再取笑阿鸾了,她只是饿坏了。” 说罢拿起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吹了吹方才塞到我的手里,趁着我伸手接过馒头,一把夺拿走了我面前的碗说:“还是吃馒头吧,馒头不是我做的,汤就不要喝了。” 馒头躺在我的手心,我如同捧着一颗温热的心脏一般小心翼翼。 这不是阿青给我的一切,可阿青给我的,竟都成了我的一切。 我似乎是于漆黑无垠之夜中遇见你,不知是谁顷刻间点燃了所有的灯火。所以又何必再去追问这火是否全是为我而燃? 正在我望着阿青的温柔的笑脸,鼻子一酸,眼中正要氤氲起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悲的泪光时,便听到院子的门口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的巨大的响声,随即传来一声女人的震耳欲聋的怒骂。 “你这个混小子竟然还知道回来?” 第16章 祸兮 我在惊愕中收回目光,望向那声音的方向,只见院门处,赫然立着一个面带凶色的女人。 她先是气势汹汹地望着阿青,见我也愣愣地望着她,捎带着用鄙夷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 我错愕地转过头去,望向阿青,他的脸上依旧不露半点声色,只是闻声站起身来,眸子却一直低垂着,回避了那女人直直投射过来的、怒气汹汹的目光。 我茫然间又望向身边的阿姐,见她一脸的凝重,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门前的女人身后又突然冒出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我方才恍然大悟,那人便是方才对着我与阿青破口大骂,被阿青称之为大哥的男子。 此刻,他站在那女人身后倚着门框,用一种看戏的眼神望着我们,鼻息下隐隐地发出一声冷哼。 门前的女人用她刀子般的目光凌迟了我们半晌,冷哼一声,摇晃着身子径直走向阿青。 她的身形臃肿粗壮,全然打破了我对汉人女子婀娜聘婷的印象。她看起来倒是不比草原上的女人秀气几分,蛮横地上前来,盯着沉默不语的阿青,甩开手来,狠狠地就是一个巴掌。 “啪”得一声,我心中骤然漏掉一拍,急忙想上前,却被身后的阿姐拽住了。 响亮的掌掴声回荡在本就不大的院子里,门前的大哥倚着门框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阿青依旧不露声色,从他脸上看不出愤怒与惧怕,他只是不去看她,脸颊有些微微地红,映衬在他本就挂着的嘴角的淤青之上。 “听说你还带回来一个匈奴人。”语毕,眼前的女人目光灼灼地望向我,一把推开阿青单薄的身子,朝着我走来,上下仔仔细细地把我打量了一番。 阿姐把我往后拽了拽,似乎想要护住我,对着眼前的女人说:“娘,阿青他……” “你闭嘴。”她的阿娘冷声喝住了她。 那个女人冷冷地望着我,唇边轻哼一声讽刺的笑意:“你倒是穿得人模狗样,一个小娼妇,才这把年纪,就敢跟着男人回家?还真是个自己送上门的烂货”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所说的“娼妇”究竟是什么,但总归是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怒骂的嘴脸,心中激愤信口说道:“我为何不敢?” 她听我这样说,抡起胳臂,一手打掉我手中捧着的温热的馒头,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小贱货,穿着我女儿的衣服,吃着我家的东西,还敢对我这么嚣张?” 我看着那颗圆滚滚的馒头粘着土,滴溜溜第滚了出去,心想着那可是阿青给我的,立刻扑过去,半跪在地上一把捡起了那个已经沾满泥泞的馒头,心中不由一阵发疼。 阿青见状立马过来,一手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轻轻地握住我紧握着那个脏兮兮的馒头的手,在我耳边温柔地呵气道:“来,阿鸾,把它给我,脏了不能吃了。” 我被他这样的温柔,不知究竟是委屈还是心疼,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究竟是为何,阿青为了我,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竟也一口气也由不得他喘息?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苦了阿青。 我只是自私地想着,他是我的依靠,他的臂膀之下便是我可以修筑的暖巢。 可我却忘记了,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与我的无助也并无二致,我未曾体会他在家中的境况,也未曾想到自己竟会给他添这样大的难处。 他为了我被马匪打得险些去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捡回的半条命,又带着一身的伤马不停蹄地奔波,带我远离北漠荒茅之地。 就连阿姐给我沐浴梳洗时他也不曾清闲片刻,一直帮我劈柴烧水,还准备吃食给我。 他为了我一刻也未曾停歇,即便如此,还要被他的长兄刁难,被他的继母掌掴。 我心中郁结,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哭声,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馒头,怎么也不愿还给阿青。 那女人不知为何,突然又一把抓住阿青,愤怒地狠狠把他一脚踹倒在地上,她像一只凶悍的母狼,和草原之上的马匪别无二致,和她的女儿却没有半分相似。 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马鞭,抡圆了胳臂,使劲地抽打着坐在地上的阿青。阿青似乎并不想理会她,任由她一通发泄。 可这一声一声鞭子在空中猎猎作响的声音,仿佛一下下抽在我的心上,着实是让我无法置若罔闻。 我奋不顾身地跑上前去,扑在阿青的身上,想要把他挡在自己的身下,任由鞭子应声落在我的脊背上,腿上,还有手上。 每一下,我都感觉自己皮肉就要绽开一般的疼痛。 那一刻,我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阿青所隐忍的究竟是什么了。 身下的他感觉立马到了我趴在他身上的分量,惊呼一声我的名字,立马翻过身来,一把把我护在怀中。 鞭子的响声霎时间停了下来,我喘了一口气,转眼看到阿青一手死死拽住了不断袭来的马鞭。 他紧紧地握着,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和那个女人凶悍的目光对峙着。 我在他怀中,感觉到了他似乎是真的愠怒了。可是他的表情却十分隐忍,竟看不出丝毫的端倪,他只是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盯着的女人。 女人似乎被他的眼神激怒了,她似乎是无法想像,一直回避她目光的阿青,竟会如此直直地与她对视,这似乎是冒犯了她一般,于是她死命地想要拽回手里的马鞭,可是费了半天的力气,却怎么也无法从阿青的手中,把马鞭夺回去。 她有些气不过,抬起脚,狠狠地揣在阿青的身上。阿青收回目光,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抱着着我,岿然不动。 那女人似乎也闹累了,插着腰喘着粗气,一把松开了被阿青死死拽着的马鞭。 “你这个死东西,翅膀还硬了是不是,竟然敢还手了?方才回来我已经告诉你爹,等他回来再好好地收拾你,还有这个小贱货,通通都从家里给老娘滚出去。” 阿青没有理会她喋喋不休的粗俗的谩骂,只是低着头,望着我,突然淡淡的开口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遇上他温柔的眼眸,第一次我觉得他的眼眸原来也可以那样的幽深,我竟无法看清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说:“阿鸾,对不起。无法给你一个安定的家了。” 我骤然感觉到浑身的冰冷,仿佛来自黑暗深处的那只手又要把我拖回到黑暗里去。 可这一次我没有挣扎,我也不能挣扎,就任由它拖着我的身子进入那浓稠冰冷的黑暗之中去。 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阿青在这个家中的处境,他已经为了我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我望着他满身的伤,心中不由地揪疼,也无法去想自己以后究竟要沦落何处,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抚着他的脸颊,佯装信誓旦旦地说:“阿青,我可以回去的,没有关系,说不定我大哥已经回来了,说不定……” 不知为何,我伪装了半天的坚强,在与他目光交错的一刻,竟然瞬间坍塌了,只觉得喉头一紧,哽咽一声,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世上最残酷的,便是在你以为就要拥有时,又被命运夺走。 若没有遇到阿青,我可能已经在命运如此恶意的玩笑中屈服,葬身于黑暗之中。 可是因为阿青,我有重新开始渴望光明,也曾热切地希冀它定会再一次落在我的肩上。不用一个人再在黑暗中哭泣,在广袤草原独自踟躇。 然而,阿青却似乎也不想听我的话,他只是伸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唇边荡漾出一丝苦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是说一起,去找一个能够容得下我们的地方。” 我竟不知他居然是这个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青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也没有意识到大颗大颗的眼泪正从我的眼中不断地落下来,打湿了我们的衣襟。 他宁静地望着我,脸上的微笑有些苍白,伸出手来轻轻地帮我擦掉脸上的泪痕,轻轻地说:“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家,就不会让你再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漂泊在草原之上……我知道你倔强,也知道你害怕……” “不可以,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不能再害得你也没有了家。”我拼命地摇头想要制止他这个疯狂的想法,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你让我回到草原上去吧,我本来就是从那里来的,有什么可害怕的。我还要去找我的大哥,我还要回去守着大娘,她一个人埋在地底下,如果寂寞了想有人陪她说说话要怎么办,我……” 他一把摁住我的肩膀,把我扶起来,我的泪流满面的表情终究还是袒露在他的面前。 他望着我,目光宁静又温和:“阿鸾,我心意已决,你愿意跟我走吗?” “阿青你在说什么?难道你真的要为了这点事就离开家吗?你好好和爹娘求求情,兴许爹娘会准你把阿鸾留下来也说不定啊!”阿姐见阿青这般对我说,急忙上前劝解道。 “阿娘今日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可是,我既许诺要给阿鸾一个家,就断不能看着她因为我而无辜被责难,我是男子,有些事情,尚可不去计较,可是阿鸾她毕竟是个女孩子……阿姐,就不要再劝我了。” 阿青抱着我,他的怀抱很温暖,手却很冰,他温柔地把我的头摁会他的胸口,不让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却在我的耳边柔声轻叹:“是我不好,让你平白空欢喜一场。” 我摇了摇头,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阿青,我给你阿娘道歉,我们一起求他们,你千万不能因为我……” “嘘。”他抬起手指比在我的唇边,硬生生地打断了我哭喊,我抬起头,怔怔地望向他,他的眼中全然是一湾平静无风的湖面,他望着我,温柔地一笑,眼中似乎蕴藏着星海一般。 他说:“阿鸾,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第17章 新生 我心中怦然一动,抬起望向阿青那澄澈如同湖泊的眼眸。 我知道他虽然生性和柔,却不是一个不敢做决定的人,他既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纵是我再怎么劝服也都只会是无济于事。 就像之前,我以性命相逼叫他不许再跟着我,最后,还不是跟着我在生死边沿走了一遭。 我知他心中若已有了执念,便就不轻易再更改了。 看着他望着我认真又温柔的面庞,问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我的心中便只有一个声音在剧烈地回响。 我冲着阿青点了点头,知道我如此的自私,就了断了阿青所有的退路。 我心中钝痛,却又希冀,我的世界早已是四面紧闭,阿青是我溯流而下抓住的最后一棵水草,哪里有阿青,哪里就是家。 他见我点头,唇边露出温暖的笑意,倒像是释然一般,轻轻松开我,站起身来,走向身后的阿姐,扣手行了一个礼,毕恭毕敬地说:“我曾留字给阿鸾不知所踪的阿哥,若尚在人世,可于这里来寻阿鸾。可现在我要带着她离开,若她大哥有日寻来,阿姐只需告知阿鸾和我一同去了平阳的侯府。阿青在这里谢过姐姐了。” 阿姐望着阿青面色凝重,转眼看了看他身边的我,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你知道,今日你倘若离开了郑家,阿爹阿娘必不会再让你踏进郑家的门了。阿青你想好,你生母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在郑家,阿爹阿娘虽对你严厉些,但毕竟你也算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可你若去了平阳侯府投奔的你的生母,那便是去做……” 阿姐似乎也说不下去了,眼眶一红哽咽了起来。 阿青的眉头轻蹙,但表情却非常平静:“方才所求之事,阿青先谢过阿姐了。这些年若无阿姐照拂,阿青断是承受不住了。从今日起,阿青踏出郑家的大门,以后纵是饿死街头,也定不会再到郑家求取一分嗟来之食。” “你这个傻丫头劝他做什么?人家啊,是宁愿去做王侯将相家中养的一条狗,也不愿做我们这样贫寒人家的人。”继母走到阿姐的身边,一把把阿姐拉到自己的身后,望着阿青眼中全然是嫌弃与不屑:“你要走便赶快走好了,趁着你父亲还没回来。若是听了你今日这番话,把你打成一个瘸子,再撵你出去,到那时就不好看了。” 阿青望向那个女人,眼神不卑不亢,他弯下身子,朝着继母恭敬扣手鞠了一个躬,声音平静又干脆:“郑夫人,保重了。”说罢,便转身拉着我的手,朝着马棚走去。 他把我一把抱上马背,把马牵了出来,正欲上马,却突然被他的大哥从身后一把拽住。 他一脸蛮横地望着阿青,又鄙夷地望了望马背上的我,眉毛一耸,怒声说道:“你这小子,把家里的马弄丢了,还想牵马出去?这匹马你不能骑走,必须留下来抵债。” “大哥,这马是阿鸾的,我是必须要牵走。”阿青的声音依然是毕恭毕敬的:“以后,等我安定了,定会还一匹马于郑家来。” “你连自己都喂不饱,哪里还有闲钱买马还给我们?你当我和阿娘是傻子好糊弄吗?说什么也不许你把这马骑走。” 他说着想要去夺阿青手里的马鞭,阿青侧身闪过,喊了一声:“阿鸾,抓紧缰绳!“ 我闻声连忙抓住手边的缰绳,双腿加紧马肚。 只见他反手轻轻敲击马脖颈处的某处,如他当时在匈奴马匪面前所击打之处似乎一样,只是手法稍微轻巧些,身下的马似乎立刻被戳到了痛楚,长啸一声,扬起前蹄。 还好他手法较突袭马匪那次轻些,还提醒我抓住缰绳,我才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 可是马扬起的前蹄,却擦着阿青大哥的前襟,他大哥吓成一滩软泥,迅速跌在了地上,怪叫了一声,身后传来郑夫人的一声惊呼,马蹄落稳,阿青纵身上马。 “你拦那个小王八蛋做什么,那马就让他牵走!以后我们也眼不见心不烦,还少养活了一张嘴不是。快给娘看看,有没有受伤。”继母一边愤懑地骂着阿青,一遍检查他大哥身上,此时此刻的她的眼神倒是满是温存,不再面目可憎,倒像是一个母亲的样子了。 阿青的大哥似乎才回过神来,愤恨地盯着阿青,吼道:“你……你竟敢这样对我……” 阿青居高临下,望着马下搂在一起惊魂未定的母子,神色平静又冷漠,赶着马在原地踱了几番,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根本不配骑这样好的马。” 我觉得我身后的人,陡然生出一股凌人的傲气,和以往那个温厚恭谦的阿青截然不同了起来。 说罢,他又冷冷地丢下一句,保重,便赶着马带着我出了院子。 身后的人也在没有追来,我想他们也是当真被吓到了。 他们应该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阿青吧。 他平素那样恭顺谦和,任由他们欺辱打骂一,也不吭不响。 可是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马,也懂得马,面对马,却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与它们相交时,如同和自己的之心好友一般。 而非如他大哥一般,全然是主人对自己牲畜的占有欲。 他上了马背,便意气风发,从此再可与他抗衡了。 “阿青,你方才那样戏弄他们,心中可有畅快些许?”我轻轻地问身后的阿青。 他叹了一口气,久久才怅然若失地说:“看我大哥阿姐都比我年长,你便知道,父亲在和母亲在一起前就有了家室……终是我对不住郑夫人。她那般对我,全然也是对爹曾经不忠,撒解满心的怒气罢了。为人子女,我可以理解。只是方才,大哥不分青红皂白,硬要你的马,我断不可允他的。” “阿青,阿青。”我点点头,为了不让他再为方才的事情心绪难宁,便在他怀里仿佛要讨他欢心一般亲昵地唤他的名字。 他低下头来用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轻声说:“怎么了?” “你心胸宽广,忘掉他们吧。往后我也再不说自怨自艾的话,从今天起,我们便都是新生,这样可好?” 阿青笑了笑说:“这可是你说的。从今天开始,我们都不许去想以前的烦心事,毕竟谁不能和过去长相厮守。阿鸾,我还想你回到我们最初遇到的时候,永远都是那个不谙世事天真浪漫的样子,我喜欢你那个样子。” 我被他说得眼眶微红,轻声回答好,把自己深深埋进他的臂弯之中,让他身上的温暖和味道包围着我,把那些悲伤与痛苦远远地隔离。 历几番生死,经几度离合。 如今我对阿青的情感,似乎已与当初懵懂地喜欢一个漂亮的少年郎时的心境早已截然不同。 那种情愫,好比让我这棵枯树生出红花。绚丽在苍凉中盛放,苍凉在绚丽中生长。 即便是,从此我要跟着他,踏上一场梦幻旑旎却又担惊受怕的旅程。 我与他两人,一马,浮沉于这世道之上,我与他之间,从此再无旁人。 我把怀中的那个一直舍不得丢,滚得脏兮兮的馒头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把上面一层粘到灰的撕掉,慢慢剥开,成了一个干净的崭新的馒头,抬手递到阿青嘴边。 他轻笑了一声,低下头来咬了一口,又把馒头推到我的面前。 他在我耳后轻轻地说:“阿鸾,对不起,等以后,我们若是有了钱,就给你漂亮的衣服和履。” 我听他说,方才想起我给大娘买药时,刘大夫退给我的那些钱币,慌忙地把剩下的一般馒头收起来,又掏着怀中。还好都在。 我兴高采烈地捧出来给身后的阿青说:“你看,我们有钱的。” 阿青用下巴靠在我的脑袋上,笑着说道:“呵,你可仔细收好了。” “我们可以拿它换些干粮带在路上。” “我们抄山林近路的话,到平阳不过两三日的路程,总能想些别的办法。”他把我捧在手中的钱币又摁回到我的怀里。 就像他说的一样,他骑着马带我离开了他的家乡,踏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这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看到大漠以外的景致,茂密苍翠的树林之中鸟啭莺啼,清冷的溪涧淙淙流过,阳光透过密林间的缝隙斑驳在我们的身上,马蹄踏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骑着马在林间奔驰着,行至一片茂密的竹林前,阿青突然停下了马,望着高耸又苍翠的竹子仔细端详了半天,若有所思地想了些什么,忽而低头问我:“阿鸾,你大哥给你的匕首,还在吗?” 我低头冲腰间摸索,拔出那把匕首递给了他。 他接过匕首,跳下马去,抬起脚一脚,把一根竹子踩倒,反复地掰扯了半天,竹子的韧性似乎很好,他费了半天力气,方才把那根竹子折断,硬生生地掰断一根竹子。 他又截了一段大约有我这样高的,用匕首仔细地反复削着竹竿的一头。最终,他把那一头打磨得甚是尖锐。 他似乎很满意,朝着马上的我一笑,跑过来扬了扬手中的竹竿说:“阿鸾,把你半个馒头给我。” 我狐疑地把怀中的半个馒头递给他,他接过冲我一笑:“投我以桃,必报之以李。” 说罢牵着我的马朝着河边走去。 最终他选了一处水流不再湍急之处停下。 林间的清涧与草原上的溪水不同,它透着一丝清寒之气从布满青苔的石头上上缓缓流过,发出叮咚的响声,深浅不一,清澈见底,偶尔能看见几条游鱼在涧底来来回回。 阿青把马拴在溪流旁边的一棵树上,把我从马上抱下来,叫我在附近去拾一些容易点着的干柴和树叶来。 说罢,他脱下脚下的履,挽起裤脚,蹑手蹑脚地拿着我那半个馒头,和哪只他捣鼓了很久的竹竿,赤着脚踩着石头,慢慢晃悠到了溪涧的正中。 我看着他把手中的馒头掰下一小块来,捏得细碎,抛至涧中,目光灼灼地盯着水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忽而见他猛然出手,动作迅猛倒我都还没有看清楚,只见他扬起手中的竹竿,上面赫然插着一只被他的竹竿一杆刺破的游鱼。 他一把将鱼从鱼竿上拔下来,扔向岸边。 我赶忙跑过去,看到那鱼的腮还一张一合的眼睛瞪大地望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鱼,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也曾在河川中看到过,可是也都是在岸边远远地看着。 “用这个,换你的半个馒头可好?”他站在溪涧之中,脸上全是比阳光还要明亮灿烂的笑意,冲着我喊道。 第18章 西子 我从未见过阿青这样笑过。 彼时见他总是笑意浅浅,温润如玉,但总觉得他清澈如溪的眼底,总是隐藏着什么不愿提及的哀愁,他的身上没有同年龄的男孩子的率直和任性,待人接物总是小心翼翼,礼数周全,完全没有显露出在他这个年纪常有的莽撞与不羁。 像现在这样,他对着我放声爽朗地大笑,却是那样一副抛却一切顾忌之后如释重负的爽朗的模样,如此的酣畅淋漓。 可能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很久都没有这样爽快得笑过了,他自然也不知道,他这样的笑容会让我的心如何“笃笃”地跳动了起来。 这便是我和阿青新生的开始。 我围坐在阿青的身边,看着自己拾来的干树枝与枯叶堆砌成的小小的“山丘”,在他的指尖,被燃起一道温暖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已经渐渐暗去的山涧。那丛篝火,在光线已经昏暗的凉风习习的树林间显得那样温暖明亮,它的余晖点亮了我的眼眸。 篝火的光火染红了阿青的面庞,他似乎发觉我一直在看他,转过头来,冲着我粲然一笑。 一切似乎并没有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糟糕,我突然觉得,那丛温暖的篝火,就点在我的胸中。 阿青用几根较长的树棍戳穿鱼的身体,放在篝火上来回翻滚着烤。火花簇拥着鱼的身体,发出霹雳啪来的油脂的轻微迸溅的声音,香味随着他手中的转动,袅袅地飘了出来,引得我瞬间感到饥肠辘辘。 “以前小时候在侯府的日子,和锦师傅一起,他骑着马偷偷带我来山林里玩,总能打些野兔什么的。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弄给我吃。”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在回忆十分久远的事情,眼睛中闪烁着微微的光晕:“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托着腮帮子,眼睛直直地望着火上的鱼,又转眼望着阿青:“好了吗?” “没有。不熟的话,吃了会坏肚子。”阿青冲我温柔地一笑。 过了没一会儿,我又问:“那现在好了吗?” “再等会儿。” “好了吗?” “喏。”他轻轻地把手中的鱼从火上拿下来,递到我的手里说:“小心烫。” 我一把接过,或许是我饿了太久了,上面的香味让我的口水都快要流了出来。 一口咬掉一块,鱼肉细腻滑嫩,边缘烤的焦香,我猛吞一口,去感觉嗓子眼一阵刺痛,连忙咳嗽起来。 “是卡住了吗?”他赶忙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还好,那枚鱼刺还是被我咳了出来。 阿青说吃鱼要把刺挑出来,不然就会咽下去,卡住喉咙。我是第一次吃鱼,当然不知这些。 阿青拿过来,帮我把肉掰开,顺着鱼刺抽出一块鱼肉来,递到我的嘴边,叮嘱我要仔细咀嚼,把小刺都吐出来。 我便听他的,慢慢地、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咀嚼,聚精会神的样子,倒是惹得他笑了。 他伸出手指温柔地帮我擦掉脸上和嘴角上沾上的炭黑,便着手串起另外一条我已经洗好的鱼,在火上烤了起来。 不知是林间的风还是什么,不远处的茂密的灌木丛,突然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与阿青定睛望去,响动声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了。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鱼也掉在了地上。阿青连忙放下手中的鱼,握起一旁的匕首,抽一根燃着的柴火,警觉地朝着那片茂密的灌木走去。 谁知灌木丛中颓然发出一阵耸动,一个黑影从中站了起来。 “二位莫怕!二位莫怕!在下不是坏人。”草丛中的人影连忙疾呼道。 我惊魂未定,赶紧跑向阿青的身后。他把手中的火把伸向灌木丛中的人影,火光照亮了幽暗的灌木丛,只见一个头发凌乱,衣着褴褛地白衣男子。 他的模样倒是非常斯文,面容虽然沾满了泥泞,但仍然看得出几分清秀。火光照耀之处,仔细看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是比较讲究的丝线织就的,比起我和阿青身上的布衣,他的衣着算是十分光鲜的了,只是似乎经历了几番波折,搞得满是尘土,泥泞不堪。 “在下是一个乐师,要去长安投奔我大哥的。路遇歹人,把我的坐骑和身上的银两都抢去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在这荒山野岭徘徊了大半天,未曾想到还能遇到二位仙童,可否能分给在下一点吃食,在下已经饿了一天了。”他向满面狐疑的我和阿青解释道,看着我们还是疑窦丛生地望着他,又连忙把背后的一个被黑布裹着的包袱摊在我们的面前,从中取出一柄雕花的榆木琴来。 那琴身上有几道刀斧的刻痕,几根琴弦也断了,看起来与他一身的狼狈倒是相得益彰,他赶忙解释道:“在下没有骗你们,在下当真是一名乐师。需要在下为二位演奏一曲证明所言不虚吗?” 阿青望着他,沉默了半晌,伸手指向我们燃起篝火的方向,恭敬地说:“不用了。先生请吧。” 那人欣喜地抱着木琴跑到篝火旁,捡起阿青方才烤好的鱼,吃了起来。, 我躲在阿青的身后打量着他,他的手指十分修长,周身之气斯文又有些阴柔,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似乎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 阿青拉着我的衣袖走过去,在那人的旁边坐下,串起一串鱼,默默地在火上又烤了起来。 那人似乎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头看向躲在阿青的身后的我,沾满灰尘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姑娘,可走近让我瞧瞧?” 我抓着阿青的手臂冲着他摇了摇头,眼睛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来吧,我没有恶意的。”他又朝着我笑笑,招了招手。 阿青转过头来看着身后不为所动的我,对着我温柔地一笑,说:“没事的,就过去叫先生瞧瞧。我看着你,不要害怕。” 我忐忑地了阿青一眼,站起身来,走到那个琴师的身边。 火光映着他望着我的眼神,仿佛被点亮了一般,望着我久久才说:“姑娘再转个身来让我看看。” 我顺着他的意思转了个身,他望着我惊叹道:“姑娘年纪虽还小,但倘若多加些时日调教,总是西子在,也比不上姑娘的容姿。” “谁是西子?”我不由地问道。 “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据说西子貌美,在溪边浣纱之时,游鱼也因为想要一睹她再水中的倒影而忘记了游水,沉到了湖底,便被相传有沉鱼之姿色。后被商圣范蠡看中,献给了吴王夫差。”那人似乎津津乐道。 我狐疑地看向阿青,只见他也望着我。 他沉寂了半晌,伸出手来,把我拉到他的身后,对着那琴师轻声道:“吴王因沉迷西施的美色而误国,后被卧薪尝胆的越王所灭。先生这样的比喻,当真是不妥,我的阿鸾,定不会和她一样。” 白衣琴师听到阿青这样说,便望着阿青浅笑道:“西施只不过仅凭自己一人,不费越国一兵一卒,只侍奉吴王在侧,便倾覆了彼时强大的吴国,如此手腕,就是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也比不过她嫣然一笑的力道。最终越过铁骑兵临城下。西施却随范蠡飘然远去,只留下一个旖旎的身影供后世评说。如此的奇女子,小哥怎就也看不上眼?” “倒不是在下看不上眼,只是在下每每读到这段传奇,心中便不由会想,一个女子,只因为惊世的美貌,就被迫离开自己的家乡,从此常伴敌国君王之榻,朝夕相对,却只能低眉顺眼,曲意逢迎,将国仇家恨独自饮下,最终在后人的评说中却也只是‘自古红颜多祸水’的下场,何等不幸。都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坚韧气魄,却不想他进一步是一国之君,退一步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却将复国大任系于一女子的腰间,功成之后,又怕过往侍奉夫差的丑事远播,既而杀其夫人,又杀文种,可谓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实在是没有一个君王该有的风度,更没有身为帝王海纳百川的气魄。”阿青的声音很轻,可在静谧的林间却显得格外清晰。 白衣琴师听完阿青的话连忙摆摆手笑道“小哥此言差矣,我大汉与匈奴虽战事不断,但两国之间不也常有和亲,有时候,用一个女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又何必去劳动千军万马呢?” “高祖自登山之围后便遣人和亲,每年奉于单于冒顿大量的金银财帛,可高祖刚刚驾鹤西去,冒顿单于竟就修一封求亲信递于高后,如此羞辱,我大汉却只因兵疲马弱,只得忍气吞声,依旧定时送公主去蛮荒之地和亲,毁了女儿家的一生不说,但凡是还有一丝血性的男儿,都应当觉得面上无光,羞愧难当。”阿青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没有一丝暴戾之气,但却也字字铿锵,让人不敢轻视了他话语的分量。 他说着把我的手紧紧地攥进他的掌中,他粗糙却温热的手掌,把我轻轻拉到身后,让我在他身边坐下,把手里烤得已经差不多焦熟的鱼递到我的手中,一双被篝火映照得灼灼生辉的眼眸温柔地望着我:“我的阿鸾,我只希望她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厮守一生,做一个自在快活的女子。守家卫国从来都是男儿担当,我不希望她的一生被卷进这些痛苦中去。毕竟对一个女子来讲,能被人真心疼爱和对待,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第19章 倾城 我怔怔地望着阿青的眼睛,不知道他所说的我“真心喜欢之人”,是否就是他自己。 他温柔地笑着看着我,却没有会意我的意思,仍举着递给我的烤鱼,轻轻地抚摸我的头说:“怎么?已经吃饱了吗?” 我心中有一点偷偷的失望,但也只得低下眼去,点了点头。 阿青不再看我,转而又把手中的鱼递给那白衣琴师:“先生可再用些?” 琴师摆了摆手柔声推却道:“多谢小哥方才的鱼,在下已经吃饱了,敢问这位小哥带着这位姑娘是要到拿去,看看在下与你们是否顺路,好结伴同行,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我们去平阳县投奔亲戚,方才听闻先生要去长安,怕是与先生不能同路了。”阿青收回手中的鱼,放在火边,缓缓地说道。 “同路!同路!”那琴师不知为何,急忙高兴地惊呼道:“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在下,毕竟长安路途遥远,而这里离平阳县却很近。” 他顿了顿,仔细盘算了一番,才缓过神来对我与阿青说:“说出来不怕二位笑话,在下虽不才,却与平阳侯府现在的女主人平阳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姐姐,也算是认识的。前些年,她府上的那群舞姬所用的几支舞曲,皆是在下所做,在府中也算住过半载。现下被盗贼洗劫一空,身无分文,食不果腹,在下愿同二位一起去,看是否能把最近新做的几首曲子,与公主讨一些上路的盘缠。二位既然是去平阳县,那在下就与二位搭伴而行。” 阿青听完,眸子一亮,思忖了片刻,抬头对他拱手道:“若真是如此,到了侯府,还烦请先生替我们引上一引。” “怎么?小哥要去的,也正是平阳府?”琴师诧异的脸上忽而一笑:“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我母亲是平阳府的下人,兄长和姐姐也在平阳府做使役。我有个小姐姐,名字唤作子夫,似乎是被选作侯府的舞姬了。先生既然于侯府献过乐,可曾见过家姐?” 白衣琴师仔细回想了一番,忽而笑道:“你说的那个姑娘,我倒是有几分印象……好像是姓卫,生得唇红齿白,青丝如绢,性情也温和谦恭,几个舞姬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好苗子。这么想来,小哥生得如此俊俏,倒也是和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阿青喜出望外:“先生说的,大概就是家姐了。希望到了侯府,先生能帮忙给我姐姐传个话,就说郑……” 他突然被什么卡住,突然眉间紧蹙了起来,思忖了片刻,方才说:“就说他的弟弟阿青,来投奔母亲了。” “好说,好说。”白衣琴师似乎并没有察觉阿青的异常,倒是颇有兴味地问道:“在下方才一时好奇,二位的名讳,可是源于青鸾神鸟?” 我原本只知道,康奘大哥给我取名叫阿鸾,是因为一种吉祥的神鸟,却从不知道我与阿青的名字连在一起,竟然也是一种玄妙的鸟儿,不由好奇地问道:“先生,可讲来听听吗?” 白衣琴师轻笑,仰首道:“这青鸾鸟,传说五凤之一,羽翼青如晓天,在碧空中翱翔时,周身的羽翼都散发出华丽清辉,声如天籁,舞若谪仙。不过,这青鸾虽美,却非常孤独,一生只为寻找另一伴侣而活。传说曾有人寻得一只青鸾,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可它始终不为所动,每日郁郁寡欢,三年也没有鸣叫一声。” 他故意顿了顿,饶有兴味地望着我,稍停了片刻方才开口:“后来,那人听闻青鸾高傲,不见同类,便不鸣也不舞,于是找来一面镜子对着樊笼中的青鸾鸟。哪知道,那只青鸾看到镜中自己翩然的身姿,竟以为是另一只青鸾,欣喜地靠近,却又发现只是镜花水月,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一舞长安。” 我有些开始后悔逼问他这个故事了,这听起来并不算是一个好故事。 康奘大哥一直说鸾鸟吉祥,我原以为鸾鸟会是像花喜鹊一般的喜庆欢乐的鸟儿,未想到它居然蕴藏着这样悲伤的故事,不觉心中生出一份哀愁的情绪,拉住阿青的手臂,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我找到了阿青。” 没想到那琴师听我说完竟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姑娘真是说笑了,这青鸾舞镜的故事原是指男女之间的情愫,姑娘用在自己和兄长身上,甚是不妥啊。” 我听他这么说,脸不由地红了,把面半掩在阿青的胳臂后面,低声说:“先生弄错了,阿青不是阿鸾的兄长。” 白衣琴师讶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一旁的阿青:“怎么?莫非在下猜错了?二位并不是兄妹?” 阿青似乎也被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沉默了半晌说:“阿鸾来自大漠,身世飘零,孤苦无依,我也只是想带她,去寻一个安生的所在。” 白衣琴师看着我和阿青,不知暗自思索着什么,良久方才苦笑道:“恕在下眼拙,只觉得二位宛若金童玉女一般,还以为是兄妹。” 他仔细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对,抬头问道:“但二位若欲一同投奔侯府,这位小哥倒还好说,只是这姑娘的身世,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平阳侯府那样的地方,何等的显贵,又怎么会随便收容来历不明的人的?” 我心中一怔,忧虑地把阿青的手臂抓得更紧。 阿青虽然眉间紧蹙,但见我这样紧张,便温和地拍了拍我的手臂,转头朝着白衣琴师说:“在下也知道,但凡事总要尽力一试。如若此事当真难成,我必会与她共同进退。” 白衣琴师听完阿青的话,沉默了许久,又不知思忖着什么。 大家都不言语,除了篝火炸裂的扑扑声在林间作响,气氛有些凝重了起来。 忽而白衣琴师盯着我,仔细端详了许久,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突然他站起身子向我走过来,轻轻地拉着我的衣袖,朝我招呼道说:“姑娘,你来,你来,你再转几个圈来给我看看。” 我被他拉起来,心中狐疑,但也按着他的比划,原地转了几圈。 他一只手拖着下巴,仔细地打量着我,忽而眼中灵光一闪。 “虽还年幼,但却是美貌不凡,身姿也算翩然,倒是活脱脱的舞姬的料子。在下有一大胆提议,姑娘既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如我们就杜撰一个身世好了,就说你是在下的妹妹。在下便谎称是把妹妹献于公主,备做侯府的舞姬。” 他见我和阿青都没有作声,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忽而一笑又解释道:“侯府的舞姬,虽都是侯府精挑细选,从小差人培养、仔细雕琢的,但若论道,真正如姑娘这般宛如谪仙一般的璞玉,还真是未见到一个。公主素来重视府中舞姬,一直欲寻出类拔萃的好苗子,我想,定会愿意收下姑娘在府中了。” “那样阿鸾便可以留在阿青身边了吗?”我听他说得胸有成竹,想到若是能成,便可以和阿青再也不分开了,便不由欣喜地问道。 “若学着唱几只曲儿,会一点基本的舞步,那便更好了。公主见到,定会喜欢得不得了。”他冲着我眯着眼睛轻轻一笑:“说来倒巧了,在下这有首新曲儿,词也简单,现仔细想来,也却与姑娘的处境极其相似,罢了,就只当是因缘际会,就赠与姑娘好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从黑布中拿出他的那把断了弦的琴来,拨弄着剩下的几根残弦。琴声在静谧的林间悠然响起,如泣如诉,空灵之感犹然而生。 抚了一段曲后,他突然跟着琴曲悠悠地唱了起来。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曲毕,他的手指离开了琴弦,望着我说:“姑娘可记住了?” 这歌曲倒是简单,但是曲调却透着昙花一现,稍纵即逝的凉薄之感。歌词也并不拗口,简简单单的三句,却让我觉得甚是沉重,不由问道:“这歌似乎与阿鸾并不相投,‘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样的女子不知得是什么样?。” 琴师笑着摆摆手说:“非也,这首歌虽然在下即兴玩笑之作,可但凡长了一双眼睛的人,见姑娘唱此曲,必不敢有所异议。” 我转身望阿青,他的眼中有些犹豫不绝。 但他似乎也想不到别的好办法,沉默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朝着白衣琴师叩首鞠躬谢道:“多谢先生绸缪,如此大恩,还请问先生大名?” 白衣琴师也立刻起身,对着阿青还礼道:“若不是遇到二位,还供篝火取暖,在下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飘摇,忍饥挨饿呢。在下姓李,名延年,中山人士。只是在下出身倡家,祖辈都是伶人,姑娘莫要嫌弃才好。” “先生言重了,在下与阿鸾都是苦命之人,哪还敢去嫌弃他人。先生才情过人,在下是山野莽夫,不懂音律之事,但也听得出先生此曲不凡,千金难求。先生把此曲赠与阿鸾,又答应冒风险帮我和阿鸾向公主引荐,实属在下与阿鸾恩人。” “山野莽夫?”白衣琴师轻笑了一声,抬起阿青的手道:“在下闻小兄弟谈吐如此不凡,若是山野莽夫都有小兄弟这样的见识,在下也不必奔走去京城投靠家兄了。” 说完,他又转眼,目光幽深地望着我:“还有这位姑娘……怕是以后飞黄腾达,到时倒是在下沾了姑娘的光呢” 阿青听完他的话,也蓦然转首,望向站在他旁边的我。 他的目光在漆黑的夜中伴着篝火的光芒显得那样幽深,望着我眉间轻颦,久久不语。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担忧什么,但他似乎也不想解释给我听,转而抚着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跟着他担忧。 那一夜,我睡在阿青的身侧。 他仰着面,双手垫在脑后,面朝着林间茂密枝蔓缝隙中仅仅透出的一星半点的星月之光,阖目而眠。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侧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轮廓清晰的侧脸,听着他温热沉稳的鼻息声。 阿青怕我冷,又怕夜半会有走兽出没。他让我睡在离火堆近的地方,他自己则在我的外侧躺下。睡前他还打趣说,若是狼来了,定是先把他叼走。 如今他安然地睡着,我却久久不能睡着,想想这两日的纷纷乱乱上演的悲欢离合,如今我还能躺在阿青的身畔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这世上再有怎么残酷的事,都不能再把我从阿青的身边拖开。 我把身子不自觉地凑近他,似乎他才是能够温暖我的那簇冉冉的篝火。 我的额头轻轻碰到他的衣袖,感觉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正当我闭上眼睛,享受在着片刻的温馨与安宁时,旁边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 “山有木兮木有枝,姑娘的心思,这位小哥他知道吗?” 第20章 篝火 我知道那一声,来自靠在旁边石碣上,一直闭目养神的琴师。 他定是在一旁,一直眯着眼睛,看到了我偷偷地靠近阿青的奇怪举动。 我脸上一阵火燎起,坐起身来,想要跟他对视。可他却假装闭着眼睛,半晌才缓缓地睁开来望我,嘴角露出一丝轻笑。 “姑娘倾世容姿,心中却只挂着身畔俊俏的少年郎……到底是年龄小,心中还能保持着清澈如溪。”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也不想惊醒一边的阿青,只是对着我一人说。 我被他这样一说,脸上烧的更加厉害,还好身边的阿青鼻息生依旧平稳,似乎依旧沉沉地睡着。 于是我转过头去,朝着白衣琴师轻轻地开口:“先生又拿我取笑,我这样普通,境况又凄惨,所系之物,也就只有阿青了。” 白衣琴师望着我,嘴角依旧挂着一丝不知是苦笑还是嘲讽的表情,忽而长舒一口气轻叹道:“等你到了平阳侯府,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 “为何?” 他的眸子幽幽地望着我,浅笑一声:“虽说是侯府的舞姬,侯爷怕是连一个指头都碰不上的。像阿鸾你这样的妙人儿,平阳府怕是困不住你的……” 他轻轻抬眼,似乎看出来我的迷茫又道:“我赠你的那首曲,原本只算做是我闲暇之时,对空吟作的呓语罢了,原本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忽而的他眸子一闪,篝火染红了他的瞳孔,在这样漆黑的夜中,如萤火一般熠熠生辉:“直到遇到了你,我便觉得,此曲未必就不会价值连城,百世流芳……若在下不幸言重,真到了那时,经历过朱轮华毂,纷华靡丽后,恐怕姑娘你的心境,也定会和现在大不相同了吧。” 我原本平静的心中竟被他莫名地搅动起了波浪,低头仔细思忖了一番他话中的意思,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乌黑中隐隐闪烁光辉的眼眸,笃定地答道:“先生忘了方才青鸾舞镜的故事了吗?我心中只有阿青,也只要阿青,等我长大一些,也想要嫁给他。” 他望着我淡淡一笑,便不再言语,闭上了眼睛,轻声喃语道:“阿鸾如此心念是好,只是有时,若你无法想象失去一个人,反而多半会真的失去他……时运无常,最怕的便是身不由己……” 他似乎也乏了,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发出缓缓的鼻息声。 我想他是入梦,静坐着想了一阵,便也躺下身来,望着层层密林中露出的零星散发出微弱光芒的星空发呆,心中仍被他最后一句话,搅得难以平静下来。 我曾无法想象,若我失去大哥与大娘。 可最后,我还是失去了他们。 那种感觉,仿佛有人拿着刀子,在我的心上,活生生地剜去一块。 我无法再去想,若我失去阿青…… 若我失去他…… 我正一筹莫展,患得患失,忽然间,旁边的灌木丛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开始原本极细微,我没有在意,可慢慢地,却变得愈发大了起来,灌木也跟着抖动,我也再无法熟视无睹,惊觉坐起,直勾勾地看着向那片漆黑。 那灌木丛中发出一声动物的嘶叫声,虽然不大,但甚是凄厉。 我背后一凉,只见丛中猛地一颤,一团黑影迅速地朝着我,直直地扑了过来。 我愣住,根本反映不及,刚想要大叫,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身影,翻身挡在我的面前。 他的动作十分迅猛,双手摁着我的肩膀,指尖扣入皮肤的力道硬生生把我摁倒在地上。 他也很快跟着我,伏下身子来,那团黑影擦着他的脊背,迅猛地掠过,一头撞进另一边的灌木之中,消失了。 我睁大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火光映射中,一双比星光还要璀璨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地盯着我。 他的脸与我的距离如此之近,身上的气息迅速弥漫,包围在我的身畔,让我不由竟觉得安详。 脑中还在不断回响,方才慌乱之中,把我压在身下之际,他的薄唇轻轻地擦过我的脸颊。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的嘴唇也是那样软若无骨。 他就那样望着我,离我只有咫尺的距离,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眼眶竟莫名地湿了。 “没事,一只山猫,可能是嗅到了气味。”他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发,静静地望着我,在我耳边轻声道:“放心睡吧,我在你身边的。” 说罢,他起身,在我旁边又重新躺下。我的心口砰砰乱跳,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听到了他似乎熟睡中的温柔的鼻息声。 琴师似乎睡得很死,并未被方才的事情惊动,翻了个身,眼皮也未动一下。 惊魂未定的我怔在原地,心中乱撞。 不知他方才那样起身护我,是否其实一直都未睡熟。 若是他一直半醒着,那方才我跟琴师说,我长大以后,要嫁给他的话……他岂不是,也全然听了去…… 想到这里,我的耳根不由一阵发烧,心中忐忑难歇,半晌,才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他。 他依旧闭着眼睛,安然地睡着,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一般。 “你到底有没有睡着?”我望着他,轻轻喃语道。 旁边的人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声响,鼻息声依旧均匀有序。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很轻,都快要化作晚风中树叶簌簌的嘤咛。 他始终没有应我。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心中某处突然有些许的酸楚。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他听到,还是没有听到。 渐渐地,倦意来袭,我的意识有些开始迷糊了,篝火暖暖的光辉随着眼皮的轻阖而变得逐渐朦胧了起来,我似乎呢喃了一句:“阿青”,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夜安宁又冗长,不知是不是因为阿青就在离我那样近的地方,我在氤氲的睡梦中依然能分辨出他的气息,温暖静谧地熨帖在我身侧。 只要那气味依然在,我就能在这荒山野岭安然地阖目而眠。 只要阿青在,只要阿青在…… 待到日头已经高挂在头顶,从密林的缝隙间偷偷地透出来,倏忽间晃了我的眼睛。 我被刺目的光芒弄醒,依稀感觉到了林中的虫鸣鸟叫,还未睁眼,就感到身边阿青的气息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急忙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此时篝火已然熄灭,剩下一簇燃尽的还冒着些许热气的炭灰,我身边的阿青躺着的地方,已经赫然空了。 “阿青。”我茫然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林间飘荡,却没有回应。 我赶忙起身,也顾不得拍干净身上的尘土,一边慌忙地四处张望,一边呼喊着阿青的名字。 “怎么了吗?”身后传来白衣琴师的声音,他似乎是被我吵醒的,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我根本顾不上他,朝着灌木之后的溪涧跑去。 溪涧上流水淙淙,我一路踩着碎石寻找着阿青,我们骑来时的那匹马,还被拴在河边的树上悠闲的吃草,完全不理会我心中的慌乱。 我的胸中悸动的厉害,喉头也仿佛被打了死结,茫然四顾之间却还是看不到阿青的影子。 我明知他不会离开我,可我依旧莫名地害怕。 “阿鸾,你慢一点。”我听见身后白衣琴师追随着我,不小心趔蹶的声音。 这河滩凹凸不平,确实难行,可我心中念着阿青,跑得倒是飞快。他在后面追我,难免被沟沟壑壑的路面绊了脚。 我顺着河道不知道究竟是跑了多久,河水也逐渐渐深,转过一个巨大的岩石,峰回路转间,之见溪水的尽头汇聚成了一个幽潭。 潭水清冽,清澈见底,潭水中一个乌发少年*着上半身,背对着我站在潭中。 他的背影虽然清瘦,可手臂和脊背的线条显得格外坚实,散发着生机勃勃的男儿英武之气,白皙的皮肤上还隐约有着紫青色的伤痕,皮肤上不断簌簌滚落的水珠被阳光映射出夺目的光彩。 他身边的石碣上搭着换下的衣物,那些粗布缝制的青色的布衫我再熟悉不过。 他似乎听到了身后的我脚步渐近的动静,仓皇地回过头来,看到我站在他背后,怔怔望着他的我。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我的脸立马红到了耳朵根,双手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抱着自己的脸蹲了下去。 听到身后白衣琴师渐近的声音,他似乎也被眼前尴尬的情况搞的不知所错。 我捂着眼睛,忙朝着阿青喊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不知道阿青是在以怎样的眼神望着我,只顾羞得把脸埋进在腿里,却只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既而温柔地调侃我道:“看见也没有什么,阿鸾你又不是没有看过。” “我没有!”我把头埋在腿上,却还不住地摇头辩解道。 “你居然连这都看过?阿鸾。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了。”身后的白衣琴师也不由地跟着他调侃我。 “我没有!”我想到脸上定是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脸上感觉更加的滚烫了,却仍然埋着头,不知道都该怎么办。 一双手从后面拉住我的肩膀,用劲地把我往后拖,一边拖还一边不忘了调侃我:“你还想在这里看多久?是要哥哥我把昨天烤好的鱼拿来,让你坐这儿边吃边看才算是尽兴吗?” “我没有,我没有” 我就这样,一面捂着脸慌忙地反驳着他那些让我面红心跳的话语,一面被他就这样像拖牲口一样拖走了。 我从指缝中偷偷去看阿青的脸,他的身上被一层和煦的光晕笼罩着,望着我们浅笑。 我心中不知为何竟然也随着脸滚烫了起来,胸腔伸出仿佛传来花朵挣脱花苞时“噗”得一声轻微的炸响。 最终我被琴师气喘吁吁地拖出了那个幽潭的视野范围。 他一把松开我,我才微微地把头从腿上抬起来,放下了遮在眼睛上的上手,可是脸上还挂着一层温热的红晕。 我背对着他,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在我身后突然轻笑一声,我以为他是要调笑我,却未曾想到他却只是在我身后轻叹道:“你要是长得丑一点就好了,或许阿青就敢喜欢你了。” 我被他这么一说搞得错愕,转过头去看他,真好也遇上他像我头来的目光,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那样深邃,竟让我觉得有些摸不出深浅。 “先生是什么意思?”我不由红着脸问道。 他既而云淡风轻地一笑,俯下身子来,朝我伸出手来,只见他的手指修长纤细,皮肤也光滑白皙,比阿青的手似乎还要好看几分。 我顺势把手放在他的掌中,他诡秘地一笑,把我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弯下腰来,拍了拍我衣角的尘土,既而望着我说:“你若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告诉你缘由。” “哥……。”我忐忑了半晌方才开口叫道,心中不由地想起了我那杳无音讯的康奘大哥。 “冒姓可是大罪,你现在不练熟了,到了侯府,怎么办。” 我听他说得有理,心中却仍有芥蒂,我有一个救过我命,疼爱我的康奘大哥,最多也只能唤他一声二哥了,便开口叫道:“二哥。” 他似乎很是满意,背着手立起身来,没有转过来看我,轻声道:“你当真想知道?” 我跟在他后面急忙点头道。 “我昨天说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他突然停下身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忽而失声苦笑道:“其实二哥昨天骗了你,阿鸾,你若是生得平凡一些……看你对阿青那般喜欢……真不知道生成这个样子,究竟是不是你的福气。” 我并不全明白他的意思,傻傻地问道:“那二哥知道,怎么能让阿鸾变丑一点吗?” 二哥看着我苦笑不得,最后也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他说:“或许你最让人在意的地方,正是你心中对自己的美貌,认识的如此的浅薄,如此的不屑一顾。” 第21章 习舞 以前,吉婆大娘也曾夸我长得好看。 在茫茫草原之上,所能见到的人实在是有限。偶也有赶着羊群迁徙时,遇到别同样拖家带口的牧民,也因大娘不喜我与胡人家的孩子多来往,说他们大多生性野蛮,恐会伤了我。所以即使是这样的萍水相逢,都不过是须臾间的点头之交。 若是貌美的女子,便更是寥寥。 我对这世间女子的品貌,究竟该如何评判,着实是并没有什么概念。 康奘大哥又成日取笑我细胳膊细脚,在他的审美品位中,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是必须要他赔羊赔马才能嫁出去的。 那时,我还一直以为。我的康奘大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世上的好男儿,也皆应如他一样。 豪迈的笑声,爽朗又坚毅,在他坚实的臂膀下,是我与大娘日日守着的那个在广袤荒凉的草原之上小小的羊皮帐,也是我们的家。 然而现在,我的心中却有了阿青。 二哥看似平静的眼神中,有着一丝淡淡的忧虑,但那忧虑只是在他的眼中稍纵即逝,却又像把一滴墨沉入汪洋大海,迅速消散得一点痕迹也看不出了。 我心中却不禁忐忑了起来。 “莫非美貌也会是一件祸事?”我望着他,喃喃地问道。 他突然莞尔一笑,那笑容中有一种独特的意味,却叫我难以琢磨他真正的意图,他沉默了一下,对我说:“史上多的是仅靠着一副天赐的好皮囊就飞黄腾达的主,他们多半也是不会像你一样问这种问题。” 我恍然:“方才听你的语气,倒觉得你口中的‘美貌’二字,却是一把刀子,随时都会误己伤人。” 他轻笑,抚了抚我的头:“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我是没有办法教你怎么变丑的。” 他直起身子来,轻拂了又伸展衣袖,如云的衣袖在空中灵活挥舞,袖间灌起风,宛如鸿雁振翅欲飞一般,他的手腕轻柔灵动地舞动着,随着脚步的轻移,身形摇摆,风韵窈窕。 他唇边轻笑,朝着我轻轻抬眉:“毕竟你哥哥我,从小习得的本领也只教人如何变得美起来。” 我怔怔望着他,我见过的男子,不是像康奘大哥那样粗犷雄壮的威武汉子,便就是如阿青这般清俊挺拔却英气勃然的少年郎。 像二哥这般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平时的样子斯文清秀,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可是跳起舞的样子,却甚是柔美,本就生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自然显得更加有几分女子的妖娆之气。 阿青虽也算是是面如冠玉,清新俊逸的少年郎,但他却没有一丝二哥这般的阴柔之气。他如同冬日中融融的暖阳,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是一派雅人深致、果敢坚毅。 他是翩然君子,他有时的隐隐霸道,却也让人心暖。 二哥说,若是到了侯府,在公主面前,若是我能显得一两点本领,留下的胜算便也更大了。说着,便开始教我和着昨天夜里那首曲子,指导着我照着他的模样学。 舞步也确实非常简单,定是因为他亦是知道我没有什么根基,专门捡了些容易的教我。 我倒是几乎看一遍就能记住,并费不了什么功夫,也学着他的样子,哼唱着他教我的唱的那几句歌谣,随着歌谣的韵律,轻移脚步,不一会儿就听到他在我身后叹道:“哥哥我果然看得没错,果然是做舞姬的好胚子,若是再多些风韵……” “那怎么样才会有你说的那种韵味呢?” 他想了想,轻笑说:“说来也简单,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只需想,若看着你翩然起舞的人,是阿青。” 他如此一说,倒是真让我的脸红了,心中不由地紧张局促,脸颊也滚烫起来,胸中轻轻颤动,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稳,似乎谁在我的胸中燃气了一把火种。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一曲跳完,我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眼中竟也有些氤氲的雾气。 二哥突然在身后拍手笑道:“阿鸾,你这样双眼微醺,面色微红,欲语还休,含情脉脉的样子,别说阿青了,这天下的男子看了都会喜欢的。” 我望着他,把情绪收了收,方才轻轻地开口“我只想要阿青喜欢……” 我话还未说完,却发现二哥身后牵着马慢慢走来的阿青。 他乌黑的头发还微湿,依旧被那条青布的发带束起,似乎也听到了我方才叫了他的名字,诧异地望着我和二哥:“是在说我什么吗?” 我的脸更加红了,不知道阿青有没有听到方才我们之间的谈话。 二哥倒是未觉察到我的尴尬,随即转过头去朝阿青笑道:“是啊,阿鸾一直在问,你怎么那么慢还不来。” “我看那边林间有些野果,顺手摘了几个,来,阿鸾。”他并没有太去纠结方才我和二哥方才对话的内容,只是从衣襟中掏出几个青色的果子,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冲我温柔地一笑,递给我来。 我从他干净的掌心接过他递来那颗最大、也最饱满的沉甸甸果子,心中不由地温暖起来,他又将剩余几个递给一边的二哥。 二哥一面道谢,一面接过野果,用衣袖擦了擦,咬了一口,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转眼看着阿青说:“你怎么不吃啊?” “先生费心了,方才摘的时候吃过了。”阿青淡淡地一笑,既而用他明亮的眸子望着我:“阿鸾你怎么不吃啊?” “或许阿鸾她舍不得吃吧。”二哥一边咬着野果一边揶揄道:“只要是你给的,她都……” 他没想到,我踮起脚一把拿起手中的果子塞进了他的嘴里,还使劲地往里面又摁了几下:“二哥,你刚才不是说好饿吗,你多吃一点,不然一会儿上路,没走几步就又说饿了。” 说罢便一个人捂着脸急忙跑开了,身后只传来他抱怨的声音:“阿鸾,很痛好吗?” 我不理他,心中愤懑,觉得这个二哥嘴巴真是不牢靠的。 我对阿青的心事,还要等我长大了,才能亲口告诉他。 忽然一直手轻轻地打上了我的肩膀,一股悠然又熟悉香气。 我知是他。 他温柔地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慢慢转过我的身子来,一双繁星落入春水的眼睛,如此认真地盯着我,既而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他轻启薄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声音清澈,如同脚下淙淙流过的溪水,他说:“看到你又像以前的一样跟我闹小女孩脾气,真好。我原本还一直担心,我心中那个阿鸾,会再也回不来。” 我心中一动,说话声音细若蚊音,甚至盖不住自己羞赧的心跳声“我并不是跟阿青闹。” “可我喜欢你跟我闹。”他莞尔一笑,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是身侧,下巴温柔地搁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摩挲:“阿鸾,我就怕你不哭不闹,不吭不响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心中就是放不下你,却也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我心中就是一块石头,也被他这样脉脉温情的样子给融化了。 更何况,我心中本就是那样喜欢他。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 他低头浅浅,温柔如斯的微笑,眼下隐隐仿佛置于平静湖泊之下的忧愁。 他踟躇。 他凝视。 他仰起头来问我“姑娘你迷路了吗?”,漫天星河都只融在他的眼中。 他一颦一笑,甚至每一声叹息,都能让我心动。 我抗拒不了,也无法回避,只要他还在我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就是谁也不能再让我去有心思驻足。 我就是这样喜欢着阿青。 我忍不住把头也轻轻地靠进了他的怀里,我想要靠近他,就像无畏追逐光明的飞蛾一般,我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生在我的耳畔,世界上一切声音都在瞬间湮灭。 我轻轻地在他的胸口呢喃:“阿青,阿青……若你不嫌弃,我就跟你闹一辈子好不好?” “若我与你,能有一辈子的时间,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他轻轻地说,却触动了我心中最深是哀伤。 经历至此,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满腹心事的小姑娘。 尽管如此波折,我竟终也是个小姑娘。 我深感命运庞大,而我只不过是从一个困境,辗转到另一个困境。 我与阿青之间有没有一辈子,我们谁也讲不好。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能等着我长大,等着我亲口告诉他我心意的那天。 “二位可说完了?我们可还赶路吗?”身后突然传来二哥的声音,打破了我逐步趋向深渊万丈的思绪,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阿青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松开我,转生对着身后的二哥说:“这里离平阳县,骑马的话也并不算远,只是我们只有一匹马,这样吧,先生带阿鸾骑马,我跟在你们身后便好。” “可我不会骑马!”二哥抱着他的琴,面露难色。 我有些吃惊,以前听闻汉人的男子并不像草原的男子从小长在马背上,但是长到像二哥这个年纪,居然也不会骑马便问道:“那二哥之前是骑着什么?” “驴啊。我那驴子虽然脚程慢,但性子温顺,不像你这高头大马,看着性子就烈,我是万万不敢骑的。”二哥连忙摆手。 “没有关系的,我扶先生上马,阿鸾会骑马,就让她带着你吧。”阿青走过去接过二哥手中的琴,走到马边,二哥却迟疑地看着我,估计是不相信我这样的小丫头竟也可以驾驭这样的高头大马。 “二哥你不要怕,就算阿鸾骑不好,也还有阿青在。有他跟着,我们不会出事的。” 说罢,阿青将我抱上马背,我接过手中接过缰绳,调转马头,骑着马走向二哥的身边。 起初,二哥还有些忐忑,可是他越是嫌恶,我身下的马似乎对他愈发好奇,凑上前去对着他嗅了好几下,吓的他连忙躲在了阿青的身后。 我眼神认真,煞有介事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只得无奈地对一边的阿青道:“还劳烦小哥帮我一把,我怕把阿鸾那样纤细的手臂扯断了。” 说罢他学着我方才的模样,狼狈地抱着马背,拼命向上爬,阿青在下面撑着他,这才勉强算是爬了上来。 “阿鸾骑的慢,有我跟着,先生莫要害怕。”阿青接过我手中的琴,一边把它绑在马上,一遍劝慰道。 “你扶好了吗?”我转过头去问他。 “嗯嗯。”他心中仍有几分畏惧,忐忑地冲着我点了点头。 “当真扶好了是吗?” 语毕,我猛地扬起马鞭,猛拽缰绳,狠狠地抽打在马背上,身下的马惊觉,突然愤蹄而奔,朝着密林飞驰而去。 “你干什么?你骑慢点二哥害怕?” 身后是二哥的声音呼啸的在风中,他惊颤地抓着我的衣袖,身上不住地颤抖,手足无措间口中不断地惊呼。 而我却不理他,故意想要捉弄他久一些,依旧纵马一路飞驰,一路上马蹄踏着落叶,他在我身后着实叫得惨烈,最后只得把头扎在我的背上,哭喊着:“阿鸾,你是不是还在生二哥的气,你跑这么远,要是回去找不到阿青了,该怎么办?” 我听他这样一说,迅猛地拽住缰绳,马儿前蹄扬起顿住,带起地上翻飞的落叶,只听身后又传出一声嚎叫,我转过身去说:“我的心意,自是由我自己来说。若二哥再与阿青胡说,我可要生气。” 第22章 翡岚 直至茂密的山林被我们彳亍的身影抛在了的身后,日色已渐渐西沉,三人一马在原野间羊肠小道被拉长。 远离了林涧的这一路上,也逐渐开始有了人烟的痕迹。遥地可以隐约看到炊烟袅袅的院落,密密匝匝地竖着藩篱的园子,偶尔也能遇到几个在田地中穿着粗麻布衣的农户正在挥汗劳作。 他们不时抬起头来打量我们,眼神看起来恭顺又卑微,谨小慎微的样子,似乎对陌生的旅人总有些许的畏惧与怯懦,却仍然忍不住好奇抬起头好奇地张望一眼,可我一想要与他们四目相对,他们却又赶紧把头埋了下去,佯装忙着劳作了起来。 这点倒真是与草原上的人不同。 坐在我身后二哥倒是欣喜,若是遇上挎着竹篮子,来田间中出来采摘果实的农户人家的女儿,他便显得更加忘乎所以,朝着人家姑娘家挥舞着衣袖,还吟唱起歌来。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那些姑娘家们,看着他在马上手舞足蹈的风流样子,起初倒也一个个都好奇地向着我们张望过来。 二哥似乎是天生的戏子,这样的关注,倒像是激起了他的兴致似的,简单的《芣苡》似乎已经不够过瘾了,于是又改吟起了《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惹得那些姐姐们连忙羞红了脸,扬起手中的篮子,遮挡住了面容。 他如此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牵着马走在前面的阿青作何感想。反正与他共乘一骑的我,倒是觉得有些羞愧难当。 “未想到,几年不见,平阳这边的女孩子还是这般的质朴可爱。”他在我的身后略显轻浮笑道:“看样子是离平阳县城不远了,这片院子是方圆十里最大的一片院子了,我记得应该就是平阳侯府的园地了” “先生说的不错,要到侯府,应该是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天黑之前,许是可以赶到。”阿青牵着马有些忧虑的说:“只是天黑了去侯府叨扰,也不知道是否合适?但若不能直奔侯府,今夜我们又要宿在哪呢?” “你这一声‘二哥’可是没有白叫。”身后的二哥突然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平阳我也来过不少次了,这里几家倡伎馆子,我也都去为姑娘们作过曲儿,也算有些熟识。让我们三人借宿一晚,再安排些吃食,也并不是什么难事。阿青兄弟说的没错,这暮色将至,我们又都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直接去平阳侯府确也莽撞。侯府毕竟是个顶体面的地方,我们这样不知道会不会被当作难民轰出来。还是找个地儿盥洗一番,休整一夜,明个再干干净净地去侯府吧。” 我心想这样再好不过,可是看着阿青的脸上却面露难色,他沉默了片刻,轻轻颦蹙了一下眉头,方才淡淡地开口:“我一人倒是无所谓,只是阿鸾……” “我知你担心什么。”二哥的声音也淡淡的,似乎早已一眼看出了阿青的心思:“我们这些伶人多是命苦,倡伎馆子也确是个顶卑贱的去处。可我们做伶人的,除了姿容过人,精通技艺,也算是靠着自己一身的本事与才情谋生。虽然身不由己,沦落为此,做着博人一笑的营生,却也是孤梅冷月,含冰傲霜,光明磊落,断不是外头传的什么下流胚子。” 阿青赶忙停住了马,转过身来朝着我身后的二哥,恭敬地鞠下一躬:“阿青明白,方才所言也并无轻薄先生之意。只是担忧阿鸾年纪小小,就出入风月场所,先生莫怪。若阿青方才所言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念在阿青无知,原谅阿青吧。” 我回头看二哥,只见二哥拂袖伸出手来,抬起阿青的扣拳的手,温和地说道:“阿青兄弟救了在下一命,一路照拂,还让我认了这样好的妹子。我李延年也不是鼠肚鸡肠的小人,又怎么会怪你呢?” 我转过头去,分明瞧见他的眸子颜色赫然一深,唇边漾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苦笑:“何况,你为阿鸾做出的牺牲,我又何尝掂不出其中分量。你为了她来平阳府,抛却了什么,阿鸾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清楚,难道我也不清楚吗?我心中自然是知道,阿青你并非是那种。看不起我们这些身份卑贱的伶人的势利小人。只是眼下,我们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是吗?” 阿青听到二哥这话脸色稍沉,眉头也跟着轻锁了起来,我正欲问,他却开口打断了我:“先生处处为我和阿鸾考虑,阿青若再多言,当真是却之不恭,有负先生美意了。先生说的没错,君子应胸中坦荡,方才经先生点播,阿青心中已再无疑虑,只是要麻烦先生帮我们游说了。” “哈,我们虽是出身风尘中人,其实也多具仗义之辈,这点小忙何足挂齿。”二哥轻笑着摆了摆手:“大丈夫不拘小节,这地儿离县城也并不远了,若再耽搁,只怕天黑前还到不了,就不要再为借宿这种小事拘泥了” “先生说的极是。”阿青抬起头看着我,把马鞭递到我的手中,温柔的微笑如同夕阳照在身上一样温暖,似乎想要安抚我的不安。 说罢他牵着马,大步流星地领着我们向前赶路,天色渐渐暗下去,夕阳西下,似乎要燃尽天边最后一丝光晕一样,我们朝着残阳落处而去,身后只留下扬起的尘土和马蹄哒哒的回响之音。 渐渐地,那片田野也被我们抛却在了身后,一路上两边的房屋开始密集起来。 大约一个时辰,我们也逐渐远离了村野,行至一条相对而言宽阔繁华的街道。 比起阿青带我去买药的汉人的集市,这里的房屋显得似乎要高大气派一些,街道也显得宽阔有序。 暮色将至,街上的人烟已经稀少了,零星路过的行人,也都是面色匆匆,无心顾及我们。四周的灯火逐渐燃起,华灯初上,那些闪烁着油灯光芒的木格窗棂中,传出悠悠地饭菜香气,低垂的暮色,让这条街道显得格外静谧和温馨。 我目不暇接地望着周围已经闭门的店铺,上面错落着各种各样的牌匾,门外前挂着描画着各种画面的纸灯,想象一下白日,这些店铺定是门庭络绎,整条街道也定是热闹非常了。 比起大漠上荒无人烟月色清冷的夜晚,除了虫鸣声,便什么也听不到,四周全然是漆黑一片的广袤无垠,与天上的星河赫然相接。 而平阳的灯火让天上的繁星也失了颜色,一整条街道仿佛永远燃不尽的星海长河,而我也不再是仰望繁星的孤寂草原上的小姑娘。 如今的我,置身于繁华之中,却也想念草原上清澈的星河。 阿青沿着二哥指的路,穿过一座石桥,石桥下流水淙淙,月色灯火都倒映在水中,那河水中漾着有几只零星的白色莲花灯,远远望去,倒真像是生在河面上的菡萏一般,悠悠地随着流水飘向河水所去的尽头。 二哥告诉我,这是有人离去,寄托哀思的方法。 他说完这句,我便开始想,不知这蜿蜒的河水是否可以流到草原之上,若是可以,我也想每日送一盏花灯,让湍湍的水流把我的消息,带给草原之上独守在孤寂夜色之下的大娘,这样也能了以安慰我心中对她的思念了。 渐渐地,远处似乎传来了嘈杂鼎沸的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骑在马上极目望去,只见前方的街道上有一家楼阁在清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的灯火通明,隐约地传来人声鼎沸的欢笑和袅袅的丝竹管乐之音,二哥也望着那边,欣喜地说:“今晚就宿在那里吧。” 阿青牵着我们逐渐走进那处灯火闪烁的楼阁,里面欢声笑语,丝竹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间或也能听到有人唱曲的声音,灯火融融,余香袅袅。 门口进出的多是穿着华丽衣服的男子,比起我之前去过的集市,这里似乎要热闹得多,即使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这里依旧是如此门庭若市,而一路上奔波的风尘仆仆,一身落魄的我们,显然和这样的灯火阑珊的闲逸之情极其不搭调。 那里仿佛对我们而言,已是另一个截然不同世界,一个我们从未触碰的却想着我们敞开的,透着璀璨光亮的大门。 “这老板娘我熟的,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我想求她给我们安排一间厢房出来定也是不难的。”说罢二哥扶着马背,左右笨拙地移动着身体,不知该如何下马。 阿青见状立刻上前,搭出一把手来,这才扶着他,从马背上爬了下来。 二哥下了马,不知是不是骑行了太久,走起路来倒也有些一瘸一拐的,他仔细拂了拂自己衣袖,正了正自己的衣冠,这才从马背上取下自己抱着榆木琴的包袱,背在肩上,对着我和阿青说道:“我这就进去游说,二位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面色欣喜地朝着那幢焕然如昼的阁楼跑去,身影也渐渐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之中。 我望着他是身影,突然想起今日清晨,我一时意气,骑着马故意要戏弄于他,载着他骑着马狂奔于林间。 他一边告饶,一边说:“原以为你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却未想到如此外柔内刚,阿青兄弟会喜欢吗?” 见我不答,他又补上一句:“你既叫我一声二哥,那二哥就想告诉你,不是所有事都会依照我们的初衷最终开出漂亮的花来,恰恰很多时候,我们精心呵护的花却只能结出无疾而终的果。” 我直言,那又如何。我喜欢阿青,阿青自然也喜欢我。 可他却只是轻笑,俯下头来看我:“我也很喜欢阿鸾,那阿青兄弟对你的喜欢,可与二哥我一样?” 我愣愣地望着他,慌张地别过头去,赶忙呛了一句:“你不许喜欢阿鸾!只有阿青可以。” 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阿青的呼唤声。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竟让我想到了清晨于林间的那场玩笑般的话语。 “阿青,阿青。” 我突然发声,轻唤着,朝着二哥去向怔怔遥望的阿青。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走到马前,抬起星辰一般的眼睛望着我。 我俯下身子来,把脸侧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在他的耳畔低语道:“我喜欢这儿,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阿青会意地浅笑,沉默的眼波中却全然是一池温柔的春水,于这月白风清的沉沉夜幕之中,缈缈笙歌里,我与他就这样四目相对凝视着彼此。 他伸出手,轻轻地拂好我有些凌乱了的额发,他的眼神那样温柔,仿佛我就是他的珍宝一般,我鼻子不由地发酸,眼中竟莫名地闪起了泪花。 生死契阔之后,我还能这样看着他,会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也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二哥呼唤的声音。 我和阿青仓皇地回过头去,看见他正遥遥地向着我们招手,身后是一派璀璨的灯火阑珊。 我转身正欲下马,却见阿青向着我张开了怀抱,目光温和地望着我。 夜风习习厮磨在我的耳鬓,我望着他明亮的目光,喃喃地说:“我已经可以自己下马了。” 他望着我,唇边荡漾出一丝浅笑,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澈澄净。 “只要我还在你身边。这辈子,我都抱你下马。”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仿佛也被习习夜风拂过一般,迫不及待地转身跳入阿青温暖的怀中。他坚实地手臂稳稳地接住我滑落而下的身体,我在他的怀中,轻轻地把耳朵贴近他的心房,听着他沉着的温热的心跳声。 “阿青,你答应我的,这辈子,可都要记得。” 第23章 绿曜 初见绿曜,她宛如一朵青莲,静静地盛放在锦衣华服、灯火阑珊之间。 我被阿青拉着,忐忑不安地穿行在声色犬马之间。人声喧嚣,觥筹交错,这样的世界,是我有限的记忆中未曾有过的。 阿青把我的手攥得好紧,他的掌心温暖又潮湿。 他似乎也跟我一样忐忑,却未曾自察,握着我掌心早已生出了一层薄汗。 可即便是我我知道阿青与我是一样的不安,却仍觉得自己仿佛被温热的火炉熨帖着。 沸反盈天、熙熙攘攘之间,却有身处铜墙铁壁之感。 阁楼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琴音袅袅,曲曲婉转。 我不由抬头张望着四周,只见那些络绎不绝的锦衣宾客,攒动间,皆望向尽头是一抹瑰丽的身影,随着琴声起伏,如泣如诉,不断地拍手称绝。 我也好奇了,想要从拥挤的人群缝隙之间,去看个分明。奈何我身量不足,人影绰绰间,还未看到一星半点,仓皇未定之际,就已被阿青地拉出了人群,沿着侧面的扶梯悄然沿扶梯蜿蜒而上。 于是,我终于掠过喧嚣的人群,看到了她。 美貌如花,眉眼如画。 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着一袭水绿底子、青白花色的外裳,身下青黛色的裙摆铺开,宛如乘与青莲之上。 她抚琴低吟,顾盼生姿,眉间轻颦,双眸如晓月秋水,似能勾走人的心魂。 时而低眉浅吟,歌声清寒,时而又如冰雪初化,曲意回温。 她似是在诉说着一个让人着迷的哀愁故事,让这些宾客为她沉默,也为她欢呼。 我于阁楼之上,遥遥地望着她,险些要被她把心魂摄去了。 许是我见识浅陋,从未见过如此,让人无法不去注目凝望的美丽女子。 可阿青紧紧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他转过头来,看着有些晃神的我,一言不发,却暗自把我的手攥得更紧。 我望着他宛如漫天星辰一般明亮又温柔的目光,不自觉碎步上前,靠近他的身侧,只觉得他的气息立刻将我包围,隔绝了耳边一切喧闹,让一切都又宁静了下来。 二哥领着我们径直穿过一路隔着雕花的木窗棂不断传出的温香软语,觥筹交错,直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方才停下脚步,轻轻地敲了敲门,恭敬地说道:“姐姐,我带他们来了。” “进来吧。”屋内传来一个婉转却透着慵懒的女声。 二哥推开雕花的门,示意我们跟着他进去。 阿青拉着我走了进去,进门的一刹那,一股香脂气息扑鼻,几乎呛得我轻咳了几声,方才抬头望见一室的景色。 紫色的纱帐中的柔软的被衾,青铜的香炉中檀香袅袅,烛盏辉辉,房中花梨木的圆桌前,正襟危坐坐着一个身着绣着色彩斑斓的彩蝶的紫色华丽衣裙的女人,,猫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呆呆伫立在原地的我和阿青。 “姐姐,这就是我方才说的我老家里的小妹。旁边这位小哥也是我的朋友,想在您这借宿一晚,明个一早就离去,绝不会再多叨扰姐姐的。”二哥笑意盈盈望着面前的女子,柔声说道。 “这都是小事,只是啊,你家的这个小妹妹……”那女子明亮的眼眸将我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又落在了我与阿青紧紧相握手上,娇艳欲滴的红唇不由一抹轻笑:“延年啊,你家几代都是伶人,怎的这坟头上突然冒出了青烟,竟也会生出这样的妹妹来。你就不要骗我了,老实说,这姑娘你究竟是从哪弄来的?” “姐姐,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不然,这脸上可是容易生细纹呢。”二哥讪笑着急忙上前,轻轻地站在那女子的身侧,弯下腰去,一双修长的手轻轻地按摩着那女子的肩头:“她管我叫一声二哥,自然也算作是我的妹妹,姐姐你就不要多心了。” “算了,你行事素来诡谲,我向来也都不过问的。只是你带着这样的妙人出入我这风月场所,可要当心那些不依不饶的看客,别给我生出什么事来。昨个琴萱还因为不愿陪酒,被一个无赖拉着闹了好一阵子,免了他的酒钱,这才肯离去呢。”说着,猫一般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唇边的笑意却不减:“你带着这样的女孩子来我这里,若是被那些混子看了去,过来纠缠,到时候姐姐我可管不了。” “姐姐放心,定不会给姐姐生出什么乱子的。”二哥笑着又轻轻地帮着女子捶着肩膀,抬起头用眼神招呼着我和阿青说道:“还不过来谢谢岚姐。” 阿青忙拉着我上前朝着岚姐作揖道:“多谢岚姐收留。” 我抬起头,发现岚姐如同猫一样的眼睛依旧打量在我的身上,不知为何,眉宇间竟轻轻地一颦,转首望向身边的二哥说:“收留你们一夜可以,不过姐姐我有个要求。平阳县里的伶人馆子也就那么几处,你也大都熟络,你若是想要你这妹妹将来也做咱们的营生,可不许送到除了我翡岚阁以外,其他伶人馆子去。以她的色貌,若是送去别处营生,假以时日,怕是我翡岚阁的营生就要做不下去了。” 二哥轻笑,俯下身来,一边望着我,一边低头在岚姐耳边低语道:“姐姐多虑了,延年怎会恩将仇报呢,再说了,姐姐看我这妹妹,年纪虽还小些,但假以时日,这平阳县中又有哪家伶人馆子容得下她。” “呵,你还是这般油嘴滑舌。要不自你走后,绿曜一直想你想得魂牵梦绕的。总是唱这些叫人没法欢喜的曲子。你听听!”岚姐佯装愠怒地翻眼瞪了二哥一眼:“都是出自你的手笔。” 二哥只是浅笑,似乎并无意接话,低头不语。 岚姐又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我:“话说回来,你这妹妹,这偌大的平阳,怕也是只有一个去处了……你不会真是打这份主意吧?” 二哥沉默了半晌,忽而轻笑,附于岚姐耳边小声说道“姐姐聪慧,自是猜得透我的心思。作为兄长,自是有责任为她指一条明路,才不至叫她明珠暗投。” 岚姐也轻哼了一声,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但着实让人难以看透她的心思,她转过头来,幽幽地望着我身边的阿青,半晌才说:“你既是打这份心思,我也就不再多言了,只是延年啊,你这样的打算,会不会有些不近人情了?” “姐姐心慈,但也是在这世道中浮沉多年,自是晓得,咱们这种营生的大多都是身不由己。”二哥没有顺着岚姐的目光看向我和阿青,只是低着头轻声附语道。 “罢了,我管不了你的事,自然也管不了你这神仙一般的妹妹。”岚姐轻轻地拂袖摆了摆手,轻声叹道:“只是,你当真就一定要去长安吗?我这翡岚阁虽跟长安那些伶人馆子没法比,可在这平阳侯国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你若留下,姐姐我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又有绿曜这样的红颜知己伴你左右,醉心曲舞,衣食无忧,不也快活吗?你若是留下,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做我们这样营生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好的归宿。绿曜真心喜欢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欢她的,又为何就这般执拗,定是要去长安呢?” “姐姐美意,延年怎会不知。只是姐姐与延年也算是多年故交,知道延年的本就是不安于室之人。我只会负了绿曜这样的好姑娘,也负了自己一身的抱负。”二哥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之色,平时总是有些玩世不恭的云淡风轻顿时烟消云散了,岚姐也被他说得只能淡淡一笑,轻轻死长舒出一口气来。 我望着他的样子,想起他那时对我说,不是所有事都会依照我们的初衷,我不懂他是何缘由非去京城不可,只是觉得岚姐口中那位绿曜姑娘,便是他自己所说的那个,曾精心呵护,却无疾而终的果。 或许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其中的无可奈何,自是我这样的年纪所不能懂的。 我心中正暗自庆幸,阿青还握着我的手。 我不自觉地有把身体向着他凑了凑,心中觉得也不由温暖了些许。 那些令人幽怨、心寒之事,皆已蔽之。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似乎是几个女子之间在争辩着什么,紧紧关闭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阿青急忙转过身来,将我挡在身后。 “绿曜,你冷静一些,王公子还等着你去陪酒呢。”只听一个婉转如莺啼的女声急切地唤道。 我定睛一看,夺门而入的人,竟然是她。 方才还在楼下台上吟唱,让我与宾客都如痴如醉的绿衣女子。 她气势汹汹而来,美丽的脸上带着微愠的神色,眼睛却有些微微的红晕,似是哭过了,可这微醺的明眸,让她显得更加凄楚动人。一身水绿色的绸缎广袖长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她的身姿纤细婀娜,亭亭玉立。 我越过阿青的身侧,偷偷地用艳羡的目光望着她。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我心想若是我长大了,也想要变成她这样子美丽。 绿衣女子身后急忙跟进来一个身穿胭脂红色舞裙的女子,那女子一脸担忧地忙拽住她的手臂,想要把她拉出去。 可是她不为所动,怔怔地望着我们身后的二哥。 岚姐抬眸,瞪了她一眼,轻声喝道:“把客人甩下,就这么直愣愣地闯进来,还有没有规矩?” 绿衣女子闻声向着岚姐行礼,眼睛冷冷钉在了二哥的身上:“先生不告而别,至今已有两年,怎么还记得这翡岚阁吗?既然来了,也不打算见绿曜了吗?” 原来,她便就是方才讲的绿曜了。 二哥面色凝重,并没有抬眼与怔怔望着他的绿衣女子对视,只是低着头,半晌才幽幽地开口:“方才看姑娘在演奏,这才没有上去和姑娘搭话。” 绿曜美丽的脸上一抹冷冷的笑意,整个人都散发着一阵凌人的寒意:“怎的不过分开两年,先生见了绿曜,竟也只是叫一声姑娘了吗?” 见二哥依旧不说话,绿曜又冷笑道:“方才听闻,先生此次前来,身边跟着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我这样急着前来,也是想看看,能入得了先生眼的,究竟要是怎样的美人?” 说罢,她的目光冷冷地在屋中仔细寻觅了一番,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她口中所说的“天仙一般的姑娘”。 迟疑了片刻,回眸间方才注意到躲在阿青身后偷偷望着他的我身上。 我惊惶的目光与她清冷的眼光交汇的那一刻,便读出了她眼中的诧异。似乎我还是太小了些,离天仙什么的还是有些差距。 她怔怔地望着我,朝着我走上前来,我吓得忙把头瑟缩进阿青的背后,阿青依旧稳稳地攥着我的手,不卑不亢地望着眼前向着我们步步逼来的绿曜姑娘。 良久的沉默之后,她突然试探一般地开口:“难道,是你吗?” 本以为是一场即将来临的疾风骤雨,谁知就这样轻易地被化解了。 她的声音出乎却意料的轻柔,仿佛细风暖雨一般,倒是像害怕吓坏了我。 我忐忑地伸出头望了望她,双手还是紧紧地抓着阿青的衣袖。 “是方才彩韵她们几个商量着作弄你。”身着胭脂红裙的女子连忙上前来一把拉住望着我怔怔发呆的绿曜的胳臂:“跟李先生来的就是个小女孩,哪有什么妙龄女子,你别听她们瞎说了。” 绿曜依旧怔怔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惊诧变成迟疑,最终又变得有些懊恼。 她转身望向站在岚姐身后的二哥,含着眼泪问道:“红衫说的是真的吗?就只是这个小姑娘。” 二哥轻轻地叹了口气,面色依旧有些凝重:“是的,这是我家里的妹妹,名叫阿鸾。” 绿曜美丽的眼中泪花闪烁,却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转眼望向阿青身后的我,眼中满是歉意,正欲说什么。 忽闻门前几声纷乱,一个醉醺醺的高亢的声音喊道:“绿曜!绿曜!” 第24章 红颜 阿青握着我的手些许收紧了,他的掌心似乎比方才还要潮湿许多,下意识把我向后掩。 我透过在他侧身,只隐约看到了一个满面酒气,华服玉冠的锦衣公子赫然立于门前。 “绿曜姑娘,你让我一通好找,不是说好了,要陪着我喝三杯吗?” 我躲在阿青的身后,听见他步履蹒跚地朝着我身边的绿曜姑娘而来,他们之间似乎纠缠着片刻,绿曜方才不情愿地开口说:“王公子在楼下等着便是,绿曜马上就过来。” “你这丫头可不要骗我。”王公子似乎有些不耐烦,向前半步,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竟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一把将我从阿青身后拽了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我与阿青都始料不及,硬生生被他扯了出来。只见他面容微红,望见我的一刻,满面酒气的脸露出让我毛骨悚然的笑意:“哪来的小丫头,翡岚阁还有这样的货色,岚姐你怎么早不说?” 阿青急忙上前,一把死死摁住他拽住我衣袖的手,横亘在了我和王公子之间。 我咬着嘴唇,死死地低着头,惊慌中只记得颤抖着抓住阿青的衣袖。 那王公子打量阿青,脸上赫然升起有一丝愠怒,正欲发作,却只见旁边名叫红衫的女子,急忙抓住阿青摁住王公子的手臂,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阿青面色阴沉,踟躇了片刻,终究松开了手,但仍一步未退,挡在我和王公子之间。 那红衫女子的手轻轻抚上王公子的衣袖,柔声道:“王公子,这还是个小姑娘,要是伺候不好您,惹您不高兴了,我们可担待不起的。” 那王公子似乎并不以为意,拽着我的手迟迟没有松开,脸上的愠色也未褪半许。 一旁的绿曜这时上前来,只见她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握住了王公子死死拽着我的手,目光镇定自若,语气不卑不亢说:“公子不是说好的要与绿曜喝上三杯吗?现在却拉着这个小丫头不放手……” 她忽而抬手,佯装愠怒道:“以后若再来翡岚阁,就不要找我了。” 王公子赶忙松开了我,一把抓住了绿曜的手,阿青见状连忙把我藏在身后。 只见那王公子开怀一笑,握着绿曜的纤纤素手,仔细的摩挲了一番,讪笑着开口:“绿曜姑娘你这是吃醋了?我当然是最喜欢你了。” 说着便轻抚绿曜的肩头,又朝着胆战心惊的我眯着眼睛望了一眼:“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绿曜面色依旧冷淡,没有转头去看身边的王公子,反而轻轻回头向着二哥的方向斜斜地望了一眼。 二哥低眉垂眼,不发一言,就看着她这样半推半就地被拉出了房。 “红衫,你把这女娃带去哪个房里去藏起来。”岚姐微愠,转眼望着身边有些若有所思的二哥:“我就说,这丫头若是在这里被人撞见了,必会要有一番纠缠的。好在这王公子一直痴迷绿曜,也还算是好说话的主,这才好收场。要是换了旁人,今天还不知要弄成什么样。” “给姐姐添麻烦了。”二哥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向着岚姐扣手拜谢到:“都是延年考虑不周。” 岚姐长舒了一口气,猫一般的眼睛,转而望向一旁被阿青死死攥着护在身后的我。 她似乎是仔细端详了阿青一番,阿青也被她盯得有些忐忑,似乎也不知岚姐看他的意图,只是更加握紧了我的手。 只见岚姐朱唇边突然露出一丝苦笑:“瞧你这样子,倒是和绿曜来这翡岚阁的年岁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她没有你有福气,遇见的都是方才那样不依不饶的客人,还有像你二哥这样负不起一点责任的臭男人。” 说罢她摆了摆手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这么多人在这里闹了这一通,着实是吵得我头疼。” 我被红衫姑娘安排在了绿曜的房间,怕我记挂兄长,二哥与阿青就住在绿曜隔壁,以前他在翡岚阁做琴师时住的老屋子就在隔壁。 岚姐一直给二哥留着,据说是因为她一时也未找到比二哥更称心的琴师,总想着有一天,二哥还会回来。 红衫姑娘轻轻阖上了门窗,我心中竟恍然焦灼了片刻,转过头望向身边的红衫,她的脸上依旧是温暖的微笑,望着我,眸子突然一亮,轻轻地笑到:“这么仔细看你,彩韵她们方才也不算是胡说,确实是个妙人。” 我有些羞涩地低着头,不敢去看她,她便也不再多说,拉着我到一副榆木雕花框的铜镜前坐下。 她端详着镜中忐忑局促的我,我亦透过镜子端详着身后绯衣若霞的她。 她忽而浅笑道:“若是再过几年,怕是绿曜也赶不上你。” 我听她这话,脸上羞红,轻声道:“姐姐莫取笑阿鸾了,阿鸾怎么可以跟绿曜姐姐那样的大美人比?” “你不信啊?”说着,她把我已奔波了两日,略显得凌乱的发髻解开来,让我的头发轻轻地铺在背后,拿气桌上散发着幽幽香气的绿檀木梳,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头发。 她的手很巧,帮我盘起了一如彩蝶入鬓的发髻,系几缕烟青色的丝带,用桌上的青黛淡淡地扫了扫我的眉宇。 她轻轻抚着我的肩膀,望着镜子中我焕然一线的模样,本是满意地一笑,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颦说:“绿曜就是那个性子,只要是李先生的事情,她总是如此较劲,你可不要怪她。” 我转过头来望着红衫姑娘的脸,轻声问道:“绿曜姑娘不是喜欢我二哥的吗?” “说来绿曜身世可怜,家中原本也是出身商贾世家,只是家道中落,方才沦落到翡岚阁来。那时李先生恰在阁中编写乐谱,绿曜给他房中送茶,先生觉得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便像岚姐引荐,从此便也只作曲给她一人。绿曜本就貌美,先生慧眼识珠,为她做了许多美妙的曲子,每每她上台时,先生也都亲自抚琴。于是,这翡岚阁谁都压不住她的风采。绿曜一直视先生为她的知己,可是谁知‘神女有梦,襄王无意’,自先生走后,她心中一直放不下。这些年来,到翡岚阁的商贾中倒也是有几个公子,不嫌弃绿曜出身低微,想要纳了她回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本事算是莫大的福气了。可是她不依,姐妹们都在背后笑她痴傻,可是她也就这样痴痴地等了两年。方才那番,也是心中积怨,情理之中。” 我不知道二哥为何不愿接受绿曜的心意,却知道他心中并非没有绿曜。 虽然相识不过两日,但却太熟悉他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似乎从来也不把什么事、什么人放在心中,脸上总是带着略显轻浮的笑意,拂袖轻舞,抚琴演歌,便似乎就是他人生追求的中最怡然自得的状态。 可是遇到绿曜后,他整个人都像是是变了一个模样。 他不敢正眼去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与她四目对视,会带给他更大的无力感一般。他的面色也变得深沉了许多,平时登徒浪子一般的举措也全然不见了踪影。 我想他并非是拿绿曜全然不当一回事,可是更不理解,他又为何要这样决绝,执意想要去长安?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我和红衫朝着门口望去,看到一身水绿色广袖长裙,亭亭玉立的绿曜伫于门前。 她望着我,周身的气质依旧清冷如月,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我望了一会儿,转眼望向我身边的红衫,轻启朱唇问道:“你们两个在我这房里做什么?” “你把王公子打发走了?”红衫姑娘站起身来,冲着门前的绿曜一笑:“先生宿回他原先的房子了,我带阿鸾到你这来住,离先生也近一下。” 绿曜美丽的有清冷的目光有慢慢落回到我的身上,我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心想二哥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如此美妙的女子向他表白,他居然也可以忍心拒绝。 “这么看来,彩韵那帮人也不算是胡说。”她的声音很轻冷,却犹如林籁泉韵,噀玉喷珠一般悦耳。 轻轻走到我身后,纤纤玉手重重地我的肩膀摁住,望着镜中的我,淡淡地说:“就是这身衣服,当真是难看。” 说罢,她抬眼望了望身边的红衫姑娘,面孔依旧冰冷:“去到我那箱子里,找几身衣裙找来给她吧。长得这般容貌,却穿得如此落魄,着实糟蹋了上天的美意。” 红衫姑娘掩面轻笑,转身走向身后被青色的帷幔隐着的内室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却又被绿曜姑娘硬生生地掰了回来。 我望着镜中她冷若月光一般的眼神,面容那般美妙,可是周身之气却散发幽幽的清寒。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我,许久才抬眼轻哼一声:“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确实长得好看。” 我只觉得她握着我肩膀的力道似乎加了几分,忐忑地说:“阿鸾初来乍到,要是惹得绿曜姐哪里不高兴了,姐姐看在阿鸾年幼,就多担待我一些吧。” “她天生就是这副模样,对谁都是冷言冷语的。”身后的红衫姑娘轻拂帷幔,笑意盈盈而来,手中举着一套十分素雅却好看的月白底子青色花样的罗裙,对着我说:“你不要理她,来穿上试试吧。虽然不是什么新衣裳,可是绿曜的东西,就算是我们这翡岚阁里最好的了。这些衣服都是她以前的,虽然现在都小了,可也一直舍不得给阁中那些小丫头。” 绿曜也不由我反应,伸手就一把扯落了我的腰带,解开了我的衣衫。 她的动作干脆却也不至粗鲁,慢慢把阿青的阿姐帮我换上的衣裙尽数退掉,让我之着一身纯白的儒裙,时不时抬眼用她清冷的目光打量着我一脸的窘迫,漂亮的嘴唇冷哼一声:“你和先生究竟哪里像了?” 说罢一手接过红衫姑娘手中的罗裙,峨眉轻挑对着红衫姑娘说:“去给她弄点吃的,瘦得像跟柴一样,你那个小情郎又怎么会喜欢。” 我喉头发紧,脸也跟着红了起来,错愕地抬起头来,遇上她清冷的目光。 她说的是阿青吗? 红衫姑娘拂袖掩面轻笑,便转身阖上门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绿曜两人,气氛沉静的可怕。 绿曜面无表情,宛如明珠一般黑亮的眸子盯着我。 我红着脸望着她,两个人久久地僵持着,后来还是她打破了沉默,冷哼一声说:“怎么,当真觉得我们都是白长了岁数,看不出你这丫头的小九九吗?” 我咬着嘴唇,所幸也认了:“姐姐眼明心亮,只求姐姐不要说于他听。” “我才没工夫管你们的事呢。”她几乎没有正眼瞧我,把手中的罗裙展开,披在我的身上,又仔细帮着我收整了一番,系好裙带,这才抬起头来帮我整了整领口,冷冷地望了我一眼。 “你既然生成这副模样,又为何落到这种人家来?真不知道老天是垂怜你,还是故意要折磨你。” 她的语调中却透着淡淡的哀愁,像极了二哥也曾是这番满面疑虑地望着我说:“阿鸾,真不知道你生成这副模样,究竟是不是你的福气。” 我忙一把握住绿曜想要帮我系好衣襟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又冰凉,似乎怎么也捂不热一般。 我心中不由打了个寒噤,望着她也凝视着我的美丽的眼睛,轻声说:“姐姐,那我还是穿回我原先的衣服吧。” 绿曜狐疑地望着我,怔了半晌,方才明白了我的意图。 她撇开我的手,依旧自顾自地帮我把衣带系好,方才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你以为这世间的男人都是瞎子,除非……” 只见她突然伸手,抽出我一直别在腰间的那把康奘大哥给我的救命的匕首,纤纤玉手握着银晃晃的冰冷的刀刃在空中一晃,便贴在我温热的脸颊之上。 我心中一惊,错愕之间仓皇地抬起头,只见她望着我的脸笑意渐冷,目光幽深。 只听她冷冷地在我耳边叹道:“除非你肯舍得,让我刮花你这张小脸。” 第25章 知己 我望着她似乎并不是玩笑的神情,沉默了片刻,鼓足勇气抬起手来,轻轻抓住抵着我的面颊的匕首,轻声说:“你慢些,我怕疼,自己来好了。” 说罢,紧紧闭上眼睛,一咬牙,便握住她手中的刀刃,朝着自己的脸颊狠狠地摁下。 她见状赶忙一把夺了过去,一把将匕首插回我腰间的刀鞘之中,望着我惊诧的脸,冷笑一声说:“你疯了吗?还真是不禁逗,居然当真了?” 我恍然错愕,半晌才哑然道:“逗我?” 她见我的表情,像真是当真了,叹了口气,轻轻抬起手指,推了推我的脑袋:“你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方才我可是真下了狠心,刀割在脸上毕竟也不是儿戏。可方才我确实被那个王公子上把我从阿青身后硬生生拽出来,确实吓到我了。 这才真的明白二哥以前那席话的用意。原来美丽的皮相,也是一件极易惹来危险的东西。 我算是鼓足勇气下了决心,如今泄下气来,不由眼眶立马朦胧了起来,鼻子一酸,倒觉得是受了委屈一般,哽咽道:“我只想和阿青在一起,不给他再添麻烦。” 绿曜望着我,久久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犯傻,才叫不给他添麻烦。” 说罢她转一把摁住我的肩膀,重新把我推置铜镜前。我从迷蒙的泪眼中窥见镜中自己的身影,月白绸缎底的衣裙上青墨色的菡萏,腰带前襟都是一抹淡雅的绿色,与我发间飘零的青色发簪相互映照,看起来格外的协调。 我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裙,望着镜中的自己久久移不开视线。 绿曜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薄如蝉翼的面纱,覆在我的脸上,半遮住了我的面孔。 “这样不就好了,这条面纱你以后常带着便是。” 红衫姑娘端着食物推门进来,看见起身坐在一旁梨木桌前神色如常的绿曜,还有仓惶之间转过头看向她,眼睛发红的我,怔了一下,方才轻移莲步走到桌前,把手中端着的食盘重重地放置在桌上,对着一边的绿曜厉声道:“你又怎么她了?你多大的人了,怎的还要欺负一个小丫头撒气吗?” “这丫头就像水做的一样,我也只是随便逗了她两句,她就眼泪汪汪的了。”绿曜并不抬眼看她,表情淡漠,声音也冷淡。 “我难道还不知道你吗?若你还是气不过,他就住在对面,你拿小姑娘撒什么气。”红衫姑娘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手,把我引到桌前,让我坐下,顺手盛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粥递到我的面前。 我忐忑地望着不敢吃,抬头望着对面绿曜,她似乎并没有在意,俏丽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冰冰冷冷的样子,没有半点神采,忽而抬眼望着我,冷哼一声说:“你不吃饭看我做什么?要我帮你吃吗?” 红衫把食盘中的几个碟子取出来放在我的面前,里面的吃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腹中饥饿,轻轻地打着小鼓。 红衫又把筷子递到我面前,见我不敢接,忙转头对旁边的绿曜说:“你冷着面孔坐这里盯着她做什么,就不会去别处凉快吗,别再这里倒了人家的胃口。” 我原本以为绿曜的性格听了这话是会生气的,谁知只见她神色并没有变化,似乎习以为常,并没有被激怒,倒是十分听话,站起身来让到一边去,继续用她清冷的目光凝视着我们。 我倒觉得她冷冷望着我的模样,煞是憨直可爱,不禁破涕为笑。 绿曜不知道我笑什么,纤纤玉手拖着香腮,怔怔地望着我,唇边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傻丫头,你笑什么?” “姐姐美貌,我二哥他配不上。”我凑上前去,直抒胸臆,想要讨好她。 “你知道什么?”她的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喜怒,说话的声音感觉都是从鼻下冷哼出来:“若我说,今日一直牵着你的那个小情郎也配不上你呢?” 我微怔,听她这样一句,对她的敬畏与喜欢立刻烟消云散,心中不免微愠,怫然作色道:“他怎么能和阿青比?” “大言不惭。”她似乎也有些被我的直言不讳激怒了,平静冰冷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神色,横眉轻挑,对着我冷冷地说道:“先生的惊世才情,整个平阳都容不下他,你那小情郎又会什么?” 我听了不由怒气填胸,疾言道:“若没有阿青,你那身怀惊世才情的先生早就在半道上活活饿死了。会弹琴唱歌就很了不起吗?我的阿青不光懂骑马,更懂驭马之术。二哥他堂堂男儿,连马都不会骑,比阿鸾都不如,又怎么可以跟阿青相提并论?” “骑马?你出门看看这翡岚阁每天来来往往的客人,怕是有一大半都曾鲜衣怒马、策马风流过,这其中又有多少是成日纠缠于本姑娘。”她也冷笑一声,对着我横眉冷目,疾言厉声道:“若不是翡岚阁是做这营生的,当真觉得唱先生的曲给这种粗莽武夫听,都是对先生的一种侮辱。” “山野莽夫?”一听这四字,我的嗓门也不由地大了起来,面色也跟着一阵潮红,激忿填膺道:“就算阿青是你说的山野莽夫,可是几次险象环生生死之际,他都对我不舍不弃。我的阿青,断不会像二哥那般,为了追名逐利,就可以狠心舍下姐姐你,执意要去长安。” 我一脱口,便觉得自己方才失言了。 她突然哑然失声,原本一双愤怒的眼睛中的火光渐渐熄灭,久久地望着我,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终于她长舒一口气来,仿佛将那份怨气咽了回去,转过头去不在看我,也不再作声了。 我确实意识到自己一时激愤,失言刺到了她的痛处,心中有些愧疚,觉得绿曜姑娘也并非是真正对我有什么恶意,胸中的怒气也消解了大半。 她心中只是恋慕二哥,就像我喜欢阿青一样。 倒也是我挑起头先说二哥配不上她的,都是我不对,不由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身边的红衫姑娘倒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她硬把勺子塞进我的手中,俯下身来对满脸羞愧的我说:“再怎么拥有惊世才华,若是薄情寡性,便算不得好男儿。方才见你文文弱弱、低眉顺眼的样子,还以为你是个柔和的性子,未想到你竟也是这样能言善辩。” 说罢她朝着一遍闷不吭声的绿曜望了一眼:“这识人断物的本事,怕是比某些自以为阅人无数的还要高明几分呢。” 我低着头不敢看红衫姑娘的眼睛,拿着勺子的手有些颤抖,轻咬着嘴唇喃喃地说:“方才是阿鸾失言了,都是阿鸾鲁莽,不懂礼数,胡言乱语惹姐姐伤心了,还请绿曜姐姐看在阿鸾年少无知,不要怪阿鸾了。” “怪你什么?怪你一句骂醒了她吗?”红衫姑娘轻笑,把桌上乘着热粥的碗朝着我面前推了推:“这些话,我们跟她说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可是她就是不听。如今从你嘴里说出来,她只怕才当回事呢。想想连你小小年纪都看出其中端倪,她却只愿自己是个睁眼瞎,成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还真是讽刺,只让我们这些做姐妹的白白为她担心一场。” “我才不用你们为我担心呢。”绿曜在一旁冷哼一声。 “你闭嘴。”红衫一口喝住了她,绿曜也没有再多言,依旧别过头去冷着面口。红衫姑娘转过头来对着温柔地笑着说道:“吃吧阿鸾,再不吃粥都冷了。” 我舀了一口碗中的粥,抿了一口,这粥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又连着喝了两口,抬起头望着红衫姑娘说:“姐姐,这是什么粥啊,真香。” 红衫望着我莞尔一笑:“这是桂花糖粥,是绿曜用去年秋天采摘的金桂,放上糖和蜂蜜腌渍了半年,煮粥的时候往里面加一点,怎么样,好吃吗?” “嗯。”我点了点头,低下头又扒了几口,忽而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问她:“阿青他们也有吗?” 红衫姑娘轻笑:“自然是少不了他们那一份的,你就不要操心了,自己吃好就是了。” 我确实饿得饥肠辘辘,仰起头来,一碗粥下了肚子。 “真是一点都不像先生,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一副没见过市面的下里巴人的模样。”许是我吃相着实不雅,一旁的绿曜冷哼了一声。 “姐姐说对了,我本就是穷乡僻壤里来的。”我知道她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置气,便也没有去看她。 “嘴巴倒是厉害。所以,以你浅薄的见识,是觉得我该阻止先生去长安吗?”她突然激愤,拍案而起:“我既然知道他有惊世的天赋,却还要因为一己之私劝他留在平阳县这样一个小小的伶人馆子里吗?你如今言之凿凿,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足够的见识,若有日你羽翼已成,也见识过这世间的繁华,想要给自寻个高枝攀附,到那时,你对你的小哥哥,怕也如同先生对我一般吧。” 我不理她,只管埋头猛喝了几口粥,方才把险些被挑拨起的情绪咽回肚中:“姐姐何必问我?” 没想到听到我这一句话刚落,绿曜竟猛然站了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碗。 我以为她要动手打我,或是跟我高声理论,立刻犯怂,向后缩了缩身子,不敢抬头看她。 谁知她突然像是来了兴致,一把揽过我的肩膀说:“你怂什么?跟我喝上两杯如何? 我一个踉跄,惊慌中方才稳住身子,直勾勾地望着喜怒无常的绿曜:“喝……喝什么?” 冰清的玉壶中,宛若琼浆玉液一般剔透的清流置于桌上摆着的两个精雕细琢玉樽中。我低头去看那杯中的酒,竟散发着微微的殷红色,酒香四溢,顿时让我想起了在草原之上的日子。 那时候,康奘大哥总会在马上拴着一个牛皮的酒囊,他每每去汉人的集市上,总要讨一些汉人的酒回来。 我曾好奇偷偷尝过大哥酒囊中的酒,辛辣呛喉,惹得我眼泪都险些要掉下来。大哥只在旁边笑我,拿起酒囊一饮而尽,似乎那当真是这世上极好的东西。 他喝完酒后,心情似乎总会非常舒畅,常脸色微红地手舞足蹈地搂着我与大娘,唱起草原上不知名的歌来。 大娘望着他醉酒的样子也只是悻悻地在他背后笑骂几句,而我则是坐在一旁,看着他虽然颠三倒四却十分开怀的样子,莫名地心中也跟着他高兴起来。 我曾问大哥,既然酒是这样难喝的东西,又为何要喝酒。 大哥脸色微红,眼神迷离地望着草原上闪烁的星辰,草原上的风吹拂着他刚毅粗犷的面庞,长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酒解千愁,对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傻丫头来说,确实是难喝又没有用的东西。所以啊,你就不要再偷我的酒喝,浪费东西了。” 我望着他被晚风习习吹动的额发,他苍毅的轮廓,胡渣下嘴角上挂着的苍凉的笑意,总觉得喝完酒的大哥,也并不算是真正的快活。 康奘大哥,你如今究竟在哪儿?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出现在冰天雪地之中被你救起,醒来以后什么也记不得,依旧可以嘻嘻闹闹无忧无虑的傻姑娘了。 大娘在我怀中阖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有一颗悲伤的种子已经在我的心中生了根。我在也回不到从前去,回不到那时依靠在你背上,绕在大娘膝下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我已经开始初尝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苦痛,也开始明白大哥你脸上,为何会有那样沧桑的笑容。 可是大哥,你现在又在哪里? 是仍和阿鸾一样活在这世上,仰望着同一片苍茫的星空,。还是早已堕入轮回,去向新生? 我低头看着桌上的酒杯,想起大哥曾说,酒这种东西对我这样的傻丫头没有一点用处。不由心中一阵酸楚,如今,怕是我也能品得出这酒中的真意了吧。 于是,我抬起手,拿起桌上的酒杯,送到嘴边,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我张开嘴猛然一饮而下,酒入愁肠,滚烫地刺痛了我的咽喉。 我闭上眼睛,直到饮尽最后一滴,方才睁开眼,心中却不免失落。 我已懂忧愁,却似乎并没有因为吞下它而变的开心起来,也证明了原来我曾经的直觉并没有错。 大哥他一直都在骗我。 可是他说对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傻姑娘。 第26章 微醺 绿曜当真是喜怒无常。 她自顾自一饮而尽,不断在我俩的杯中斟满,红衫姑娘拦也拦不住她。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对饮了三杯,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眼前的绿曜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绯红了起来。 她眼若游丝,目光迷离地望着我,轻轻地说:“没想到你还算是个有种的丫头,是和你哥哥还真的一点都不像。” 我也借着酒劲附和道:“对对对,我二哥如此没种,怎么姐姐还不快些忘了他,另觅良缘。” 她抬起手,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你以为忘记一个人那么容易吗?我说的可是你二哥啊?你这丫头究竟有没有心肝” “你今天是当真要在这闹笑话了是吗?”红衫姑娘厉声道。 “难道我不喝就不是个笑话吗?”绿曜似乎已经醉了,她面色绯红地朝着身边的红衫吼道,脸上也没有了清醒时候的清冷孤高之感。 转过身来看着我,眼中的泪水簌簌地落下来,淌在桌上的酒杯之中:“我在问你,丫头。” 我望着她的眼睛,身上似乎也开始发热:“我或许能忘记阿青,不过也是在我死了。到了忘川之上,喝了孟婆汤。但若我能选,我也定是不会愿意去喝。今生今世不够,来生来世,我也还是想和阿青在一起。” “我曾经也这样想。”她突然轻笑,抬手狠狠地拍在我的肩头,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流:“可如今,却不这样想了。我绿曜来生来世,已再也不想要遇到他,再也不想……。” 说完又猛吞下一口,咬着牙握着拳头,狠狠地攥着掌中的酒杯:“倒地为何要去长安,为何就一定要去……既然要去,又为何不肯带上我呢。难道他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情意吗?” “阿鸾觉得二哥是喜欢姐姐的,只是他没有阿青那样的担当。”我望着她醉酒的模样,心中不由一揪,轻声说道:“或许他是怕此去凶吉未卜,怕连累了姐姐。” “你这话可当真。”她听我幽幽的眼眸中突然一闪火光,即刻拍桌起身,冲出门外去。 红衫姑娘惊呼,却没能拦住她,只听见隔着门窗便是绿曜不断敲打着隔壁房门的声音。 红衫姑娘跟着冲了出去,我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既而是悲戚的哭声。 我赶忙起身,也跟着跑出门去,只见二哥扶着醉意沉沉,只顾埋在他胸口痛苦的绿曜姑娘,瘦小修长的手轻抚她瘦削的肩膀。 绿曜什么也不说,只是趴在二哥的怀中哭。 “你怎么喝这么多,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吗?来来,我们到一边去,这让大家都看着呢,会闹笑话的。”二哥的语气非常的轻柔,他搂着半倚在自己肩上的绿曜,急忙扶着他走下楼去。 他刚走不久,阿青便闻声从房里出来了好奇地向着愣在门前的我和红衫姑娘张望,疑惑地问道:“方才是怎么了?”语罢定睛望向我,眉间一抹担忧:“阿鸾,你的脸怎么红了?” 我想起绿曜方才醉倒在二哥怀里的样子,不由觉得自己也是脸颊也滚烫了起来。 这酒确实没有像大哥说的那样,让我忘记心中烦恼的事情,似乎还让我心中的烦恼更盛。它像是把平日里可以隐藏的忧愁撕开了一个小口,所有的心烦意乱神智不清,都随着这个小口倾泻而出。 它壮了我的胆魄,让我更想要把心中隐匿的情绪都宣泄出来。 此刻我双颊滚烫,看见阿青,他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睛关切的望着我。 往日羞怯骄矜的遮掩,仿佛在此刻被自己内心真实的*撕扯地粉碎。 我想要跟他吐露衷肠,把我心中的憋闷的缘由,都与他倒个痛快。 我如法炮制,学着绿曜方才醉酒的样子,一头扑上前去,轻轻地点起脚尖,伸手环住阿青的脖子,扎进他温热的胸怀之中。 “你怎么可以喝酒呢?”他似乎已经嗅到了我身上的酒气,轻轻地抚着我的脊梁。虽然是苛责的话语,可是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倒是有些宠溺的意味,当让我更想要依在他的臂弯之中,不愿松开。 “阿青,阿青……”我踮起脚来,把嘴唇靠近他□□在衣襟之外的颈弯之处,嗅到他身上熟悉的问道,鼻尖似乎轻轻刮过了他的皮肤,喃喃地在他的耳畔低语道:“我想大娘,想我大哥……我想你。”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轻声在我的耳边抚慰道:“是不是喝醉了?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我抬起头,双颊的绯红潮热,望向他璀璨闪亮的眼眸。 方才那些酒不足以让我神智不清,但确实有些恍惚。我心中还是怀揣着,想要和阿青撒娇的小小的私心,眼神迷离地望着他轻轻叹息道:“一直都在,一直都在……阿青,你真的会一直都在吗?” “我会。”他的声音如此肯定,仿佛一只强而有力的打手,硬生生地按住我胸中的起伏不安。 他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捧起我的脸,柔软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我发烫的面颊,眼神坚定、没有丝毫游移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阿鸾,阿鸾,你是真的喝醉了呢。” “阿青,你……那你……”我听着他这样重复地温柔地唤着我的名字,心中有些喜悦却也愧疚。 我是骗了阿青,我并没有真的像绿曜那样醉得神智不清。我只是借着酒劲,想要跟他撒娇,想要他这样抱着我,温柔地唤我的名字,认真地听我跟他说我心中一直按捺着的不算是秘密的秘密。 我鼓足勇气,盯着阿青的眼睛,强压住胸中的忐忑,轻声问:“你喜欢阿鸾吗?” 他平静地望着我,眼中已然是温柔的笑意,轻轻地拍了拍我脑袋:“我当然喜欢,你这个傻瓜,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说罢他转身,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言外之意,只是望向红衫姑娘,抱歉道:“叨扰姐姐了,实在是抱歉得很。” “都是绿曜那个丫头,自个心情不好,却要一个劲儿地闹她。”红衫姑娘一脸歉意的苦笑,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把我向绿曜的房中引,一面对着阿青说:“小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我会照顾好她的。” 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跟着红衫姑娘回屋,门缝逐渐合上,阿青也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们不要管绿曜了,我扶你梳洗一下,到她床上去休息吧。” 红衫姑娘说着把我引到绿曜的床边,她的床帷是碧青色的纱幔,桃粉色的松软的棉被却是让酒劲有些上涌的我有些想要昏昏欲睡。 红衫姑娘帮我褪下外衣,扶着我坐在床上。我只觉得帐中香气幽幽,气氛温软异常,不由睡眼也惺忪了起来。 她帮我松开发髻,扶着我躺下身来,帮我盖好棉被,叮咛了两句,便熄了房中几盏晃眼的灯火,悄然掩上门出去了。 我在昏暗的房间中睡意逐渐深沉,几日来,不是没日没夜地在马背上跋涉,就是昏睡在荒郊野外冰冷的草地之上,我确实觉得身体的力气都被抽得所剩无几了,一沾上这松软馨香的床榻,不由分地就睡意惺忪。 我的脸颊微微发烫,身体也似乎轻飘飘的,仿佛回到了那日在阿青家中,阿姐帮我梳洗,我睡熟在温热的浴桶之中一样放松。眼中似乎还能看得见屋中幽暗的光火,可是思绪却早已经沉静到了湖底。 仿佛听到了吉婆大娘唤我的声音,那声音幽幽地,仿佛来自湖水的深处,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却只觉得那声音让我安稳,我随着那声呼唤沉入温柔的湖水之中,越沉越深,湖水封住了我的耳朵和眼睛,我被沉在了湖水深处,心中一派的平静安稳。 不知何时,我听到门框响动的声音,我艰难地从睡梦中睁开眼来,似乎听到了门口传来啜泣的声音。 我爬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急忙掀开被褥,朝外跑去,看见绿曜一个人趴在桌上幽幽地抽泣。 屋内灯火昏暗,她侧对着我,我看不清的面容,确定听到她小声地哽咽。我的睡意醒了几分,踌躇了片刻,怕她还怪我方才与她斗嘴,会不想要看见我。可是心中还是不能置之不理,便咬着牙跑上前去,一言不发地坐在她的身旁。 沉默中,我用眼角瞥见她脸上零星的泪痕,屋内的灯光虽然昏暗,但我依旧能辨清她美丽的眼底闪烁的悲伤的光芒,她不看我,我也不敢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与她对坐着,始终也不发一言。 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却又觉得也无需劝慰。只想这样陪在她的身边,也算是对我方才意气用事惹她伤心的一点愧疚。 我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的气息吸引,没有缘由。 她抬起头,与方才和我横眉冷对的样子相比,眼波之中仿佛揉碎了坚冰一般,只剩下一池温柔的秋水。 她目光噙噙地望着我,突然轻声开口,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房间中,也有如把一颗细小的石子,投进平稳如镜的湖面。 她说:“方才我想问他,是否能留下,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来。我知道他最终还是要走的,我也始终没有办法,出言勉强要他留下。” 我轻轻捧起她置于膝上的冰凉的手,似乎想要让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可是她的手似乎太冷,“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我二哥,为何不再努力一试呢?既然这么喜欢他,又为何不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眼中挤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我在那双美丽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隐忍不发的绝望,似乎早已窥视到了一切,也知晓了结局。 她的手突然从我手中抽出,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上我温热的面庞,我不由轻颤,谁知她之后的话却更冷。 “反正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不如我现在就告诉你也好。”她说:“这世上总有一种情感,是你不屑去启齿去挽留的。” “情真至此,若还要以言语勉强,才能圆满,那就算是得到了,又还有什么意思?” 第27章 最初 在绿曜闭眼前,我躺在他的身边轻声问道:“姐姐方才是否是真的喝醉了?” 她慢慢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向上轻翘,轻声沉吟道:“我原是十分不胜酒力的,只是这三年来,也并没有原先那么容易醉了。我以为喝了酒,便有勇气说出那些话,可是最终还是没法说出口来。” “反正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他的,可也不代表,我就一定非要忘掉他不可……他休想再要我再为他浪费一丁点儿力气。” 她说的如此轻巧,像是能轻易就了断了过往。 只是割舍必然伴随着疼痛,她的这份疼痛,定是不亚于我曾想要割舍掉阿青。 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我便知今夜无论我怎么罄尽自己体温,也是无法将她的手给暖回来了。 那天夜里,我终究是在绿曜的身边睡着了,不知道她是否也和我一样进入了梦境,只知道我醒来时,旁边的床褥已经冷了。 我忙起身,也顾不得披上外衫就去寻绿曜。 清晨的翡岚阁没有了夜里的喧嚣嬉闹,宾客散尽之后,仿佛褪尽了繁华,又回归了沉寂。 隐约听见琴音袅袅是从楼下的方向传来,我慌忙地沿着楼梯跑下去,方才看到绿曜正站在昨晚她唱曲的台子上,领着几个比她年纪小上许多的女孩子排舞。 她看起来神采飞扬,似乎昨夜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落幕的闹剧,不知道半分的留恋。她翩然轻跃,脸上的表情却又是那样的神采奕奕。舞袖微漾,宛如一只振翅的蝴蝶一般,琴音徐徐,我看着她破茧成蝶,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美丽都释放了,心中竟莫名地一阵酸楚,不由眼角一红。 不知是谁,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抓住了我的手,向后轻轻一扯,我身体立即被嵌进一团温暖的气息中去。 我不回头,便知道是他。 除了他,没有人能在我心头忽冷的时候,如此恰巧地就送来温暖。 “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慢慢地转过我的身子,一双如同月光落入秋水的眼睛凝视着我。 见我颦着眉不言语,眼眶还有些微红,他的眉间轻蹙,转而掠过我的肩头,望向我身后台上轻歌曼舞的绿曜,神情也凝重了几分,久久地沉默着。 “先生呢?”我轻声问道。 他微怔了一下,收回了目光,转眼又看我:“还在房中休息,我没敢惊动他。” 我心中像被火灼了一般,红着眼眶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阿青,心中觉得“二哥”未免也太过绝情,愤愤地对着阿青说道:“怎么他这种时候他还睡得着吗?” 阿青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睡起,还未仔细梳理的凌乱额发,目光幽幽地望着,却什么也不说。 我低下头去,心绪正乱,晃神中,只觉得一只坚实的手臂拦住我腰,稍一用力,我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我一惊,不由轻喊了一声,才发觉原是他一把将我横抱了起来。 “你还要赤着脚在这里站上多久?”他的声音温柔,却又有些恰到好处的霸道,似乎是懊恼,可又像是怜惜。 我喉头一紧,方才心中的悲戚顿时消散,只觉得心口猛然跳动,双颊微微发红,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手臂那样结实,将我紧紧地箍进他温暖的胸怀,如星光一般璀璨的目光一丝不漏,全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的脸着实烧得厉害,忙轻声唤他:“阿青,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他没有理会我在他怀中娇羞的喃语,径直抱着我,走进绿曜的房中,把我轻轻地放在绿曜的床上,拿过旁边的鞋袜想要帮我换上。 他修长温暖的手指一触碰到我冰凉的脚心,我便觉得有一些发痒,脸上跟着愈发滚烫了起来,不由身子轻颤,连忙想要推开他的手:“阿青,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并不理会我的阻拦,自顾自帮我套上了鞋袜,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脚上的履出神。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自己的脚上的履有一处被磨破了洞,急忙用裙角挡住:“没有关系的,只是破了一点,补一下就好了,以前大娘她都……” 我哑然,才恍然意识到大娘已经不在了的事情,胸口仿佛被人拿着刀子豁开一道口子,有鲜血从里面慢慢地渗了出来。 “阿鸾。”他忽然打断了我逐渐落入深渊的回忆,我回过神来,只见他也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中星光旖旎,唇边温暖的笑容融化了一切想要偷偷向我袭来的幽寒:“你配的上这世上最美的履。日后,我定会买一双这世间最美的履来送给你。” 我方才心中因想起大娘,而周身乍起的寒意,被他这几句话就尽数消解了。 阿青,你究竟知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你更好。 红衫姑娘挑帘进来,看到正坐在床上的我,笑道:“方才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往外跑,衣服都顾不上不穿,这不是让阿青兄弟笑话你嘛。” 我脸上一红,才意识到自己之穿着薄薄的儒山,低下头去不敢看红衫姑娘和阿青的眼睛:“方才我……” “还好没有开门迎客,若是被那些客人看到你方才的样子,又不知道生出什么事来了。”红衫姑娘走上来从床边把昨天绿曜给我的衣裙拿出来,对着阿青和婉地一笑说:“我来帮她梳洗,阿青兄弟你放心好了。” 阿青见状也急忙扣手行礼,转身就出门去了。 红衫拉着我到镜前,用檀木梳仔仔细细地把我的头发梳理整齐,每一丝每一缕都梳得通透,一双巧手轻挽起发髻,用简单装饰了一几番,便让我整个看起来都焕然一新了。 她望着我镜中的样子出神,叹了口气说:“绿曜遇见李先生时候恐怕也就你这么大。” 一听到绿曜,我便竖起耳朵,等着她说下去。 “那时她还在一位姐姐房里伺候,那位姐姐脾气暴躁,绿曜天生也不是个讨喜的脾气,几次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忍冻挨饿。有一次她躲在后院的枯井旁边哭,先生恰巧路过听到,便把她引荐给了岚姐,特地请人给她做了新的衣裙。喏,就是你现在穿的这件。” “她与先生之间,亦师亦友,也算是世间难得的红颜知己。先生是她的伯乐,她仰慕他在曲乐上的造诣。我原以为,她俩都是足够幸运,像我们这样的人,竟也能遇到真心所爱之人,可是没想到……” 我原本是想要去听绿曜与二哥的这段过往,可是听了心里又害怕起来。 这让我不免想起阿青。 想起他如何对着身处深渊的无助的我,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来。 所以,我也能想象,绿曜当年衣衫单薄地蜷缩在枯井边的绝望,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一般。 是如何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才能把她从那样寒冷的无间地狱中,一把拉了出来? 她方才翩然起舞的样子,翩若惊鸿。这世间再华美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都不会显得喧宾夺主。 这让我想起阿青方才说,要给我这世上最漂亮的履时,脸上的表情。 二哥那时,是否也正是用如同阿青一样温柔的眼睛望着绿曜,才让她周身的寒戾之气才能尽数散去。 她又如何能抗拒? 他为她挑选她那苍白的生平中最华美锦绣衣裙,以那样温柔赞许的眼神,见证着她破茧成蝶的新生。 也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肯为她认真驻足,揭开她被命运无常残忍埋没了的惊世芳华。 这世上,每一个女孩子,恐怕都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 他就在这样恰好的时机出现,不早也不晚,从此便没有人再走得进她心里最深的地方了。 红衫姑娘帮我带上了绿曜昨夜给我的面纱,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竟恍然间觉得那就是初初邂逅二哥的绿曜了。 我却只能在心中,与她默念珍重,再见。 刚下楼去,看见阿青站在后院的马槽,他轻抚着马背,那马一路跟随我们,虽然有些怪异,可在阿青身边,倒是极其温驯。 他忽然意识到我正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转过身来望向我,眼神若同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一样和煦地洒在我的身上。 我突然情难自持,跑上前去,没羞没臊地一头撞向他的胸口,扑进他的怀里。 他愣了片刻,可没有言语,伸手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肩膀。 趁我还能抱着阿青。 趁我还可以这样毫无顾忌、理直气壮地抱着他。 “阿鸾……阿鸾……”他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温柔地唤着我的名字,也不问我为何这样莽莽撞撞地跑上来就扑进他的怀里。 我知他虚怀若谷,定能包容我此刻患得患失的心绪。 “可都准备好了?” 我闻声松开阿青,转过去,看到的是站在我们身后一袭白衣如雪,玉冠束发,梳洗的焕然一新的二哥。 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仿佛昨夜之事只是我一人的梦境罢了,在他脸上,竟瞧不出一丝的痕迹。 他黑亮的眸子打量着我,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表情笑着说:“女孩子要矜持一些才好,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往男人怀里钻?” 我望着他,目光灼灼地说:“像绿曜姑娘昨晚那样矜持吗?我怕是学不会的。” 他一下子就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眸子一暗,转眼避开我的目光轻笑了一声,又成了那样一副昂然自若的模样。 “所以你以后要多多学学规矩,可别叫人给从平阳府里撵出来。” 他似乎并不想与我再多说,转身正欲向正门走去。 “先生且慢。”我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他闻声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看我。 “先生从正门出去,此时撞见绿曜姑娘,真的不会尴尬吗?” 他望着我,夷然不屑地一笑:“我与绿曜姑娘之间,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尴尬的?” 我走上前去,望着他的眼睛怔怔地说:“先生既然心中无愧,又为何要不告而别?” 见他不语,我又自顾自地咄咄逼人道:“先生说在这平阳县熟识的伶人馆子,可不只这翡岚阁一家,可怎的就偏偏带我们来了这儿?既然先生不愿被儿女情长所牵绊,又为何不自行避过呢?” 他被我这样一番直问,搞得咋舌了半晌,眼眸中的光明明灭灭,突然弯下腰来,轻轻地隔着面纱拍了拍我的面颊,忽而笑道:“你刚才叫我什么?不是说了吗,以后叫我二哥,进了平阳府,可别穿帮了。” 说罢起身,望着我身后的阿青,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她的嘴巴这样厉害,你竟也喜欢?” 我心中惊颤,断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问阿青这样的问题,不由的脸颊一红。 还好身后的阿青并没有在意,只是轻轻一笑,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来吧阿鸾,我抱你上马。” 最终,我们还是从后门悄悄走掉的,也是“二哥”又一次对绿曜不告而别。 我终是不知道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人生倥偬,倏忽而过。或许直至尽头的时候,也不会有谁再会提起那天夜里的事了。 想想,其实这样也不全然算是坏事。 十年,二十年,抑或是更久更久…… 当你回忆往事时,仍会记起。 在你所有记忆的源头,终是有那样的一个人。 他以如此绚丽的方式,在你的冗长又琐碎的一生中,一闪而过,比天上的流星还要迅速。 你想要握起手来抓住,他却又漏过你的指缝,跌进碎得斑斓的星海之中去了。 这一生的尽头很快就要到了,可只是想起他来,仿佛一切还仍在最初。 我坐在马背上望向身边牵着马的阿青,他意识到我在看他,转过头来,望着我温柔地微笑,眼中的一片星海斑斓。 那一刻我便知道。 不管以后经历多少,纵使我的心会被折磨成怎样的一副铁石心肠。 只要再看见他,我就还是会立刻回到草原上那个懵懵懂懂、一瘸一拐地骑着马,分不清方向的小姑娘。 只要他目光重新降临在我的身上,我身上所有的伪装与防备都会被尽数缴械。 而我,终究无法闪躲。 因为他,便是我的最初了。 第28章 平阳 我们终于穿过一整条清晨时分,逐渐开始川流不息长街,行至到平阳侯府那嵌着烫金门环,高大巍峨又气派华贵的朱门之前。 白玉台一尘不染,金匾高悬,庄严肃穆。院墙高深,隐约有一枝杏花影探墙而出,墙檐上的琉璃金瓦,在日光的照耀下炫彩夺目。 我方才知道,同样是“家”,地位悬殊,竟也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不同。 门前红缨薄甲,寒枪凛凛,见我们三人停在侯府门前,踟躇不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我们的衣着,其中一个侍卫走下玉阶来,对着我们冷声喝道:“这里是平阳侯府,你们几个速速闪开,切莫在这里探头探脑。” “这位大哥,斗胆借一步说话。”二哥急忙上前将那侍卫拉到一边,小声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有将一只钱袋瞧瞧塞进了那侍卫的腰间。 侍卫抬头打量我与阿青一眼,转过头去跟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人立马转身,一路小跑,进了府里去了。 不久,朱门之内,宽阔的青石长道之上,一个白发苍然,丝锦深衣的老者,徐徐而来。 他踏过门廊,似乎因为上了年纪的缘由,先是眯着眼睛,远远地仔细地端详了我们一番,迟疑了片刻,方才慢慢走近来。 “许多年不见了,老朽年纪大了,竟一时认不得了。原来是你啊。”陈叔说话的声音轻缓,又围着二哥打量了几番,方才缓缓地说:“前些年似乎是来过府里,怕还是我引你去的吧。我记得先生不是个乐师吗?怎么听人说,你是来献什么宝?莫不是老朽听错了?” “陈叔,你可还记得我吗?我是阿青啊!” 二哥正要接话,阿青却忽然上前,打断了他。 只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陈叔叔说,脸上的神情喜不自胜:“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在侯府的时候……” 见陈叔一脸疑惑,他又急忙补充道:“母亲卫媪,长兄长君,我还有三个姐姐也都在府中,陈叔您可还记得我?” 我看出了阿青的迫切,顺着他的目光转眼望向面前的老者。 陈叔又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身边的阿青,仔细思忖了半天,方才恍然道:“你是……那个郑青吗?” 阿青喜出望外,急忙欣喜扣手向着陈叔深深鞠了一躬:“是我,是我。您可想起来了。” “你不是被你父亲领走了吗?”陈叔连忙一把扶起阿青,又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脸上全然心疼又惋惜的神情,直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跑回来了啊?你知道你母亲当时为了求你父亲把你带走,费了多大的功夫吗?若是她知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啊?” “陈叔,情非得已,阿青也是走投无路,不然,也断不会打投奔母亲的念头。陈叔,我母亲她可还好吗?”阿青急忙问道。 “年纪大了,是有些伤病的,还好主子们体恤,平日里做些轻简的活,你兄长和三个姐姐都算孝顺懂事,情况也并不算坏的。” “阿青不孝,这些年都未曾回来探望过……” “唉,谁不了解你的难处,想必在郑家,日子也不会好过吧。既然来了,快随我去见见你母亲和姐姐吧。” 陈叔说罢,抬起头望向二哥,还有身边蒙着面纱、始终不发一言的我,皱了皱花白的眉头,又仔细瞅了瞅我:“这丫头是……” “这是在下的小妹,带她来,也是为了见公主的。”二哥急忙解释道。 “呵呵,这便是你要献的宝贝?你这后生,还跟老朽我卖关子。”陈叔眯着眼睛望着我,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笑道:“不过,这样的女娃娃,公主是喜欢的。公主与侯爷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跟几位大人去城南的郊区狩猎去了,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呢……既然是你引荐的,让她跟着进来也无妨,只是侯府算是皇亲国戚居住之所,规矩礼仪也是颇多,你们也要懂得分寸才好。” 陈叔说罢,便朝着一旁走去,阿青一把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牵上马,正欲跟上,却发现我在原地僵持不动。 他仓皇间回首才发现,原来是一旁的二哥也一把牢牢地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手,站在原地一步未移,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阿青轻轻蹙眉,立刻会了二哥的意思,沉默了片刻,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转身牵着马,默默而去。 我的手被二哥攥着,心里却急着想要跟上阿青的脚步,谁知二哥在我身后轻声说:“可还记得来时跟你叮咛了什么了,你现在可不再是他的小尾巴了。” 我心中一紧,脚步停住,眉间不由紧锁起来,望着阿青徐徐渐远的背影。 “阿鸾一时忘了,对不起,二哥。” “没关系,总要慢慢适应的。先从学会跟着我做起。”他语罢轻笑,拉起我的手阔步向前,我被他拽回急忙跟上,心中却有些莫名地不安。 我看着眼前的不远处牵着马徐徐走着的阿青,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从踏进平阳侯府,我怎样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我们随着陈叔从一个偏门进去。 陈叔先命人将我与阿青的马先行牵走,这马似乎有些高大,性子也不羁,只有在阿青和我在身边时才温驯。不过,它载着我和阿青从草原一路来到平阳,确实也受了不少的累。我心中对他也有别样的情愫,若不是它不听话,在我初骑着它去给大娘买药时,一路摇头晃脑,故意为难于我,我也遇不到阿青。 只见闻声赶来的几个下人见状,试探了半天,才方敢接近。 马儿似乎还不是很服气,愤懑地跺了跺蹄子,似乎有些不悦地斜眼望了我们一眼,衔了一口侯府的花枝上的翠叶,方才跟着几个下人,极不情愿地被牵走了。 陈叔摇摇头说转身问道:“这是哪来的野马?怎么脾性这样的暴戾。” 阿青轻笑,却也没有言语。 陈叔边也没有再多问,转身引着我们像侯府深处走去。 侯府之中,亭台楼榭交错,绿水青石,富丽堂皇,花开似锦。 府中的下人衣着虽朴实,但也都整洁如新,看起来各位谦恭素雅。几个婢女模样的姐姐,身着鹅黄色的裙衫,眉黛典雅,妆容俏丽,梳着漂亮的发髻,衣袂如云,打量着从我们的身边飘然而过。 可见到阿青和二哥向她们行礼,不由纷纷都低下了头,掩面浅笑着小步跑开,互相之间有交头嘀咕着些什么,偷偷抬起头来朝着我们又望了几眼,既而发出黄鹂一般的笑声。 “她们在笑什么?”我小声地问身边的二哥。 “呵呵,大约是这侯府的姑娘,许久没有见过像二哥我这般俊秀的男子了。”二哥嘴角一扬,轻笑道:“你的阿青,似乎也很讨他们喜欢呢。我看你以后的情敌会很多呢,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我被他这么一说,胸前似乎燃起了一把火苗,不由抬起头怒目而对:“阿青才不会理她们呢。” “这话你只对我说便好了,旁人面前可不要去说,不然大家都会讨厌你的。”二哥的脸上依旧是如同春风一般的笑意。 “为何?” 二哥低眉浅笑一声说:“因为最毒妇人心。” “嘁,有什么了不起,阿鸾也是妇人。” “你哪算什么妇人,一个小丫头罢了,你看看那些姑娘,等你长得像她们一样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二哥依旧笑的云淡风情的样子。 “那绿曜呢,是不是绿曜长成你说的那样时候,你这盘黄花菜也凉了?” 他不由一怔,面色沉了半晌,方才平复,又恢复了他那一副春风拂面般的笑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丫头,我知道你嘴巴厉害,所以我们之间必须要约定一下。以后我们兄妹之间玩笑的话,你不要动不动就扯上别人可好?” 我不说话,他望着我,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叹道:“看来那日我在溪边跟你讲的那番话,你并没有真的听懂。” 说罢,拉着我快步跟上。 穿过花荫小道,在繁复错杂的假山与长廊之间蜿蜒,侯府里的景致时而气派恢宏的楼台,时而又是精致秀美的亭榭,一弯绿水映着两岸红花,色彩斑斓的鹅卵石铺就的蜿蜒曲径,抑或是随处可见的白玉石柱青玉台阶,无一不显示着,这座府邸的主人显赫的身份。 我一时间根本无法记住来时的路,只是被二哥牵着,好奇地四处端详着周围的景色。阳光璀璨,如同撒下了一把金色的粉末,湖面波光粼粼,遥遥望去湖心处一座白色的亭落,纱幕缱绻,风吹帘动,宛如蓬莱仙阁,隔着碧透的湖水,传来袅袅的琴声。 我一路痴痴地望向那边,二哥见状,忙笑道:“那便是侯府的平日里舞姬们练舞的地方,也是为兄我要送阿鸾你去的地方。” 我忐忑地转过头,望着二哥说:“二哥为何这般有信心?我明明就是滥竽充数啊。” 二哥轻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我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觉得既然已经进到这侯府,便也只有依着他的方法一试了,既而心中一宽,又望向湖心那美丽的亭落,心想能在那样的地方跳舞的,必定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二哥看着我,轻声说:“我知道你心中担心些什么,我可以跟你保证,就算你这盘黄花菜还没有热透,也会有人愿意等。” “你们兄妹两个在后面嘀咕什么呢?”前面的带路的陈叔转过头来望着我和二哥,厉色道:“这里是侯府,不要东张西望的,让人看了笑话。” 阿青也闻声转过头来看我,春风拂过他的额发,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身形格外的清隽挺拔,眼神如同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温柔又婉转,不由地让我心中一动。 他是如此美好,即便是在这样侯府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陈叔也并没有再责怪我们,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向前阔步而去,我们急忙跟上,又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大概算是绕到了后院,富丽堂皇的景色逐渐被矮矮的朱红色的院墙和灰蒙蒙的青石板路取代。 我们远远地跟着陈叔,一直行至其中一间瓦房前,只见他停住了脚步,拍了拍阿青的肩膀,轻声说:“进去吧。” 阿青的面色有些凝重,他久久地望着眼前的院落,始终不发一言,也不迈出一步。 忐忑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走了进去,陈叔也跟着他后面进去,我见状急忙扯着二哥快步向前去,刚行至院门,便看见阿青直直地跪在瓦房前,双手抚地,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踟躇了片刻,方才高声唤道:“母亲,阿青回来了。” 我甚至听见了阿青这一声才刚刚落地,屋内便传来器皿落地的声音。 轻掩着的门帘掀动,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衣的清瘦的女人,她的眼窝有些深,眼眸似乎也有些许浑浊了,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被一柄木簪轻轻挽起。脸上虽然已经布满的岁月遗留的痕迹,但是身段却没有寻常上了年纪的妇人的臃肿之态,十分清瘦,从面容的轮廓仍可以看出,年轻时候,定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眼角眉梢的神态和阿青竟有些许相似之处。 我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阿青从小离开的、血脉相连的母亲了。 她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景象,瞪大着眼睛望着眼前直直跪在地上,低着头的阿青,凝视了许久,方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弯下腰来,双手扶上了阿青的肩膀。 阿青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你说你是谁?”她的眼眶微微发红,浑浊的眼眸突然闪动着光芒,嘴角颤抖着,瘦削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阿青的肩头。 阿青低着头背对着我,我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却听得分明他的声音在颤抖,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得连喘息声都听的分明的院落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他说:“母亲,我是阿青,儿子不孝。” 我看见阿青娘的脸上两行泪水从她泛红的眼光中掉落在阿青的肩头,她颤抖着也跪坐下来,瘦削的手从阿青的肩头轻轻抚上阿青的脸,双手慢慢地捧起他的头,眼中的泪水不断地渗出来,手指不断地摩挲着阿青的面庞,哽咽着说:“没错,是阿青,是我的阿青。” 忽而她又失声痛哭,一把将阿青抱进怀里,埋怨又心疼地哭喊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为什么要回来啊,为什么?就算再怎么不如意,你也不应该回来啊!” 阿青也一把紧紧抱住他的母亲瘦弱的身躯,却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 身边的陈叔也一直哀声叹息,轻轻地拍了拍阿青娘的肩头,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她才好。 我被他们这样母子重逢的画面搞的鼻子一酸,但是心中却也疑惑,转头望向身边的二哥,见他的面色竟也少有的凝重,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衣袖,低声问道:“二哥,我明明觉得阿青的娘亲甚是想他的,可为何一直哭,说他不该回来?究竟是为何,要把自己的孩子送走呢?难道当真不想回心痛吗?” 二哥转眼望我,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神突然不似往日那般清浅,深邃得让我难以捉摸。 他顿了片刻,方才苦笑一声,轻声对我说:“我早该知道,阿青他从未认真告诉你,舍弃原来的家,投奔远在在平阳侯府为奴的母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罢,他又仰首叹道:“是啊,他将你保护得这么好,自然什么都不会让你知道。” 第29章 青鸾 子夫姐探门而入时,我正坐在桌前发呆,心中仍在想着方才二哥,在门廊之前,将其中缘由与我道了个明白。 他说:“从前,阿青兄弟他追随生父,纵是再潦倒,也算是个自由之身。如今投奔侯府,却是卖身为奴。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出身为奴意味着什么了。他的母亲定是不愿意他和她一样,出身为奴,就像方才陈叔说的那样,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劝服阿青的生父把他带走。可是没想到……” 他望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眉间一凛,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阿青那日执意要带我走时,阿姐红着眼睛哽咽着,也明白了为何继母会说什么“宁愿去做侯府养的狗,也不愿做郑家的人”这样难听的话了…… 我终是明白了,阿青为了我,割舍了什么。 胸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突然在胸腔之中轰然崩裂,粉碎湮灭。 “你不要哭了,哭于事无补。他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你这样哭,叫他瞧见,也只是惹他难过罢了。”二哥在我身边轻声叮咛道。 经他这样一说,我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脸上的面纱,也已被大颗的泪水浸湿了。 “其实你完全不必太难过,虽然阿青他现在沦落为奴,但好歹也是在平阳侯府这样的豪门。你看我,出身倡伎之家,祖辈世代皆是伶人,不照样逍遥快活。”他说罢眸子一暗,怔怔地望着我:“只是要你跟着我姓,也确实是委屈了你。” 原来出身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即便是在他清风晓月,怡然自得的笑脸背后,原来也隐忍着不愿与旁人倾诉的忧愁。 “不管阿青是何身份,都是我的阿青。”我红着眼睛望着他,轻声道:“二哥也自然是二哥。就算这世间人,以权势地位,硬要把你我,斗量出个高低贵贱。阿鸾卑微,我只能保,我所珍重之人在我心中,始终如故。” 我正惆怅着,忽而门帘轻动,只见一个身着月白红襟裙摆如云的女子掀帘而入。 她唇红齿白,生得十分漂亮,尤其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一柄青白色的玉钗轻轻挽起,自上而下流动着芳芷汀兰、出水芙蓉一般的端庄高雅之气,眉眼之处和阿青倒是有几分相似,双眸轻闪,眉若青黛。 她一进来,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就望着眼前的阿青,怔在原地,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是……青弟吗?” 阿青也凝望着她:“子夫姐姐,是我,我是阿青。” 那女子眼中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走上前来一把把阿青抱近怀中,哽咽着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姐姐不要哭了。”阿青轻轻松开子夫姐,伸手轻轻拭干她面颊上的泪水。 “方才路上碰见陈叔,都听说了。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子夫姐眼中闪着泪光,轻轻捧起阿青的脸,两个人相视一笑。 “卫娘您当真是好福气,孩子各个都出落的如此漂亮。”身边的二哥突然轻声笑道。 听他这样一说,我再看去,方才觉得他说的没有错。 阿青自不必说,第一次遇见他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现在看着他和姐姐站在一起,一个清俊挺拔的翩然少年,一个清雅美丽的妙龄女子,也确实让人旁人看了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纵是偌大的平阳侯府,这一路而来,也未见过有比他姐弟二人,形容更加出色的了。 “先生面善……子夫是否见过先生?”子夫姐闻声看向二哥,眉间轻颦,若有所思地问道。 “三年前,恰逢府中乐师回家省亲,便在府中代职了几日,姑娘那时便是侯府歌乐坊舞姬中的佼佼者了,延年倒都还记得。”二哥扣手笑道。 子夫姐姐乌黑明亮的眼眸一转,不由欣喜地向着二哥微微欠了欠身子,行礼道:“子夫失礼了,这才想起来,您是李先生吧,府中现在饮宴还多在用先生那时留下的曲子,一直仰慕先生才情。只是先生一别三年,相聚的时日又太少,子夫一时没有想起来,还请先生不要怪罪子夫。” “三年不见姑娘,姑娘倒是出落得更加标致了,感觉这偌大的侯府都快要留不住姑娘了。”二哥的脸上依旧是那样云淡风情的浅笑。 “先生取笑子夫,侯府中能人辈出,才貌皆备之人比比皆是,子夫寒微,只想守着母亲,做好份内之事,未曾想到弟弟还能回来团圆,已是了了子夫的一桩心愿,其余的都不敢奢望。”子夫姐姐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语调温婉,措辞恭谨得体,这点倒是和阿青十分相似。 忽而她漂亮的眸子落在我的身上,眼中忽而一亮,不由轻抿红唇一笑:“倒是先生身边的这个小妹妹……区区一条面纱,实在难掩其蕙质。” 二哥听了子夫姐姐的话,不由会心一笑:“舍妹还小,这次来,也是想将其托付与侯府,若是事成了,还需要姑娘多多照拂。她年纪太小,又还未涉世,只怕是要给姑娘添上不少麻烦的。” “姐姐自幼在侯府长大,对侯府的规矩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若是由您照顾阿鸾,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阿青见子夫姐姐只是看着我默声不语,急忙也附和着二哥说道。 子夫姐转眼望着阿青,又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倒是不知,青弟你在外多年,都是这样直接唤人家姑娘家的名讳的?” 阿青一怔,才觉得自己方才说漏了嘴,却也不敢看我的眼睛,急忙退却说:“是阿青一时情急,失礼了。” “阿青兄弟也是热心,姑娘莫去怪他。”二哥连忙摆了摆手,急忙也帮着阿青搪塞说。 “那子夫就要怪先生了,明明自己藏着这样一颗明珠在身边,却还要取笑子夫。”子夫姐朝着我浅浅一笑,朝着二哥行礼道:“两位远道而来,子夫和母亲这便去准备些吃食来。” 转首搀扶着旁边的卫娘,又朝着阿青温柔地说:“弟弟也休息一下吧,有我帮着母亲,你就不要担心了。” 二哥方才松了一口气,端起桌上的一碗水,抿了一口,自言自道:“才三年而已……现如今以子夫姑娘的才貌与气度,公主又对她如此垂青,侯府虽然显贵,但也并非算做是什么‘金屋’,怕是平阳侯府也会藏不住她的。” “金屋?”我不解地问道。 “坊间趣话,说说也无妨。”二哥皱了皱眉,扬手对着天轻扣道:“相传圣上还是胶东王时,曾见到窦太主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陈后,惊为天人。窦太主戏言若将陈后嫁于圣上可好,陛下大喜,便说,若是能娶得陈后,定要建造一座金房子把她藏起来。陈后闺名是一个‘娇’字,于是就传出了‘金屋藏娇’这样一段佳话。” “言下之意,好像是要拿个鸟笼子把漂亮姑娘都装起来,怎么大汉都是这样的习俗吗?”我有些纳闷:“不过……如此别出心裁的溢美,但凡事女子,想必都是愿意听的。想必也是一对琴瑟和谐的比翼佳话吧。” “那倒也未必……” “先生还是慎言的好。阿鸾她心思单纯,若是听了先生的故事,出去和别人学,到时候只怕也是惹祸上身。”阿青急忙打断了二哥,温柔地冲我一笑:“都进到屋子里来了,面纱可以摘掉了。” 说罢伸出手来,轻轻地揭开我的面纱,如春水一般温柔的眼睛望着,淡淡地说:“不过,阿鸾说的对,姐姐不是侯府里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我的阿鸾,就更加不是了。” “是我一时失言了。”二哥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眼睛突然变得深邃难测:“不过,你若是能这番打算,那便最好不过了。” 卫娘张罗了一桌的饭菜,我们围桌而坐,倒像是融融乐乐的一家,当让我恍然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和大娘与大哥,住在草原帐子中的好时光。 子夫姐告诉阿青,他的长兄和其余两个姐姐已经不在府中居住,侯府在外的田地和农园需要人照看,便派了他们兄妹三人过去,每逢节庆时,方才回来团聚。侯爷、公主体恤郑娘也算是府里的老人,身边的孩子也各个都乖巧懂事,吩咐的事办的也都非常妥帖,侯府自然是显贵非常的地方,也并不在乎多养一两个侯府的老人,基本上也并不叫郑娘做什么重活了,平日里也还算是清闲的。 卫娘在一边沉默不语,不时帮阿青夹着菜,怔怔地看着他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似乎正以她温柔的目光,帮他梳理着羽翼,拭去一路上的疲惫与伤痛。 这样的神情,吉婆大娘也曾有过,我心中明白,那便是一个一个母亲,期盼自己久别重逢的孩子的欣喜。 饭后,阿青扶着卫娘进去里屋歇息,仔细地帮她遮好被褥,一直守着她睡着。子夫姐向我们暂别,说自己也是偷偷溜回来的,前面还有些事情,便也匆匆走了。 二哥一人坐在桌前,有些倦怠地眯着眼睛,似乎酒足饭饱之后,也泛起了迷糊,单手撑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阿青从里间出来,看到我一人百聊无赖,走上前来对着我恍然一笑说:“阿鸾,我带你去见一人,可好?” 我点了点头,还不等二哥阻止,阿青一把拉着我的手,便向外跑去,身后传来二哥的惊呼:“你们两个这是要去哪?” 阿青拉着我,顶着灿烂的阳光,一路飞奔。后院的晌午异常清净,只听得到悠长的走到上,传来我和阿青爽朗的笑声。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时光,他拉着我的手,沿着淙淙的河川一路迎着骄阳奔跑,他此时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我,仿佛洗净了铅华,笑容清澈如溪,比素日里似乎平添了一些少年应有的的稚气,竟让我觉得煞是英姿勃然,俊朗动人。 我虽然心中欣喜,但仍不免被这一路的奔跑搞得气喘吁吁,冲他喊道:“阿青,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师傅。”他望着我笑道,跑了这么远,他的气息却一直非常平稳,气定神闲,说话声音也并没有想我一样打颤,:“小时候在侯府的时候,有一位锦师傅教我骑马的,我想带你去见见他。论骑射,他算是一流的高手,知识也十分渊博,小时候还教我读书习字,授我君子之道,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 我方才明白,原来阿青的马骑的那样好,驭马之术如此奇特,原来并非是无师自通。既然能被说是自己最敬重的人,我想必然是英姿勃勃,气宇不凡,再想想,平阳侯府,皇家贵胄的居所,确实能人辈出,心中也不免好奇了几分。 他一路上拉着跑到似乎是马厩的地方,只见能容下几十匹骏马的硕大的马房,我们的马也在其中。 它看起来确实要比周围的马强壮高大几分,低着头吃着马槽中的草,似乎也并没有察觉到我和阿青渐渐地逼近。 “原来你在这里。”我欣喜第急忙跑上前去,那马似乎认出了我,抬起头来,黝黑发亮的大眼睛一转,对着我嚏了一口热气。我急忙用袖子遮挡,不由失声笑道:“你这马还真是让人讨厌。”说罢,伸手轻轻第抚摸了几把它的鬃毛。 “却不失为一匹好马,就是性子烈一些。”阿青闻声走过来,和我一起轻轻抚摸着马浓密的鬃毛:“说到底,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它一直陪着我俩。” “也是它带我遇见阿青的。”我望着这马,想起往事,竟觉得它也有些可爱了。 若不是它,苍茫的草原,如此辽阔。 差一点,差一分,我都遇不上你。 “不如我们给它取一个名字吧。”阿青双手抱住马的头,凝视马的眼睛:“还记得李先生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就叫它青鸾,如何?” 这名字也确实是妙。 举目四望,“青鸾”似乎要比周围的马都要高大,看起来确实有鹤立鸡群之感。且它的性情那样傲慢不急,吃软不吃硬,倒也是像极了青鸾舞镜中的那只孤鸾。 细想,“青鸾”二字,各取自我和阿青的名字,“从今天起,你就有名字了。”我抚摸着马颈轻声唤它的名字:“青鸾,青鸾。真是个好名字。” 不知它是否听懂,又朝着猛第喷出一口热气来,我急忙抛开躲在阿青的身后,惹得阿青直笑。 似乎听到了我们吵闹嬉笑声,槽枥间走出两个下人在刷马,看着我们两个,打量了半晌才问道:“两位来这做什么?” 阿青上前扣手行礼恭敬地问道:“这位大哥,请问可知道,原本在侯府照料马匹的锦师傅,他人现在何处?” “锦师傅?你是说姜锦那老头吧。”那人思忖了片刻才恍然,反手一指身后的马厩:“喏,在那后面醉生梦死呢。” 阿青眉宇轻颦,有些惊异,拉着我朝着马厩深处寻去,路过七八个马槽了,最终在马厩的深处看到一个瘫软在一堆酒摊子中的落拓的大叔。 他的衣衫比起这府里的恭谨整洁的下人们看起来要褴褛一些,似乎许久没有洗过,头发也有点凌乱,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但眉宇之间,却似乎有着常人没有的锋芒。 他根本没有在意我和阿青,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有人走向他,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自顾自地单手抓着酒坛喝着。 阿青颦着眉望着他,愣了半晌,方才松开我走上前去,单腿跪下,一把抓住那大叔正要送向唇边的酒壶,轻轻地叫了一声:“锦师傅。” 大叔没有抬头,眼下迷离,一把夺过酒坛,他的力道有些迅猛,硬生生地把阿青都拽得身子一斜,险些摔倒。 但他似乎并不以为意,眼也没抬,只是冷声道:“懂不懂规矩?有事去外面找他们,来烦我做什么。” 阿青望着他,皱着眉,似乎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向我说的那个骑射一流,见识远播的他最敬重的老师。 他怔怔地望着自顾自一饮而尽的大叔,眉宇紧锁,半晌才有唤了一声:“锦师傅……我是阿青啊。” 那大叔听到“阿青”两字,似乎才有些反应,他慢慢地抬起头,迷离的打量着眼前的阿青,沉默了半晌,狐疑地问道:“你说你是谁?” “是我啊,我是阿青啊,卫家的那个阿青。”阿青双手一把抱住大叔的双肩,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小时候您教我骑射,还叫我识文断字,您忘了吗?” 随着阿青的呼唤,大叔混沌的眼眸中似乎折射出一道异样的光芒,手中的酒坛哐啷掉到地上,洒了一地,伸手有力地紧紧扣住阿青的肩膀,打量了他许久,方才唤道:“郑青?” “是我,您想起来了?”阿青欣喜地喊道。 那大叔的眼中本是惊喜,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用力,把阿青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心中一惊,急忙冲上去扶起阿青,只见他厉声道:“你这傻子跑回来做什么?” 阿青似乎并不在意,脸上仍是方才被大叔认出时候的欣喜之色,急忙爬起来,跪正身子,深磕一头:“阿青这次回来匆忙,心中惦念母亲,没有先来见师傅,还请师傅不要怪罪阿青。” “怪你个头,说!你回来到底作什么?”他一把拽住阿青的领口,从我手中扯过阿青单薄的身子。 他若再用点力气,似乎真能把阿青的身子扯散一般。他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壮,可是力道迅猛,着实让人心惊,我不由用劲抱住大叔的袖口,大喊道:“大叔,你轻些好吗?你这样会把阿青扯坏的。” 大叔似乎从刚才就没有注意到外婆,睥睨地望了我一眼,皱着眉说:“哪冒出来的丫头?” “没有事的。”阿青冲我浅浅地笑道,抬手拂开我紧紧拽着大叔的袖口的双手:“锦师傅是不会伤害我的。” 我顺着阿青的意思松开了手,默默地抱着膝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大叔,眼中满是不悦和警惕,生怕他又突然发性,做出什么伤害阿青的事。 那大叔也一直盯着我打量,终于是忍不住开口笑道:“丫头,你似乎很怕我的样子。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我和阿青显然都没有大叔健壮,但若大叔真是方才来时,阿青跟我所说的君子,那我是自然不怕的。”我望着大叔,正色道:“阿青说,以大欺小,倚强凌弱,都算不得君子所谓。” “呵,好高一顶帽子。牙尖嘴利的怪丫头。”大叔一把松开轻的领口,望着我,却似乎是对阿青说:“你这小子走都走了,又跑回来作什么?怎么?外面也不好吗?” 阿青沉默着低下头,锦师傅转过头,目光凛然地望向他,厉声道:“为何不回答我?” “走头无路?你到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天生就是块软绵花枕头,什么事情是你忍不了的。”锦师傅的目光如刀子,见阿青低头不语,转过头来望着我:“回来就回来,还带着这么个怪丫头……” 他望着我,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冷声道:“我只问你……” 他突然眼眸轻抬,原本混沌的眸子忽然清澈起来,死死地盯着我,却对着旁边的阿青问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今以后,我是叫你郑青,还是卫青?” 第30章 君子 阿青听着他的话,久久凝神不语。 锦师傅不再看我,转过头去,深邃又锋利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看起来都面色沉重,相视无言,忽而,锦师傅又冷声逼问了一句:“回答我。” 阿青颦着眉,依旧毫不言语,似乎这当真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 我看着他面露难色,心中不忍,也着实不知道这位他最最敬爱的锦师傅,为何总是要这样为难于他。 我鼓足勇气,转过头去,目光凛凛地向着锦师傅,厉声正色道:“大叔您休要逼他,不管他究竟是郑青,还是卫青。都是我的阿青。” “屁话。”他斜眼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满脸的不屑一顾。 “姓什么有这么重要吗?阿鸾不也没有姓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阿鸾依旧是阿鸾……呜呜……” 我正滔滔不绝、大放厥词,身边的阿青慌忙间,扑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缓缓地拖进他温暖的怀中,用他坚实的下巴抵住我的头顶,急忙对大叔解释道:“师傅休要听她胡说,就只当她是童言无忌……您看看她,根本还是一个小孩子,她什么也不懂,您千万不要当真。” 锦师傅如同刀刃一般的浓眉轻横,方才因酒意浑浊的双眼又变得清澈,既而炯炯有神了起来。 他狐疑地看了看阿青,又转眼盯着我,沉默地打量了半天,方才正色道:“什么也不懂?我看她懂的挺多,方才还跟我谈什么君子……呵呵,君子之道,你这丫头又懂些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我目光灼灼地盯着锦师傅,想要与他争论,可是阿青制着我不得动弹,只得张牙舞爪地在他怀中拼命地挣扎,伸手想要掰开他紧紧捂着我嘴巴的手。 阿青只好拼命地抱住我的身子,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我咿咿呀呀了半天,怎么也说不出说不清楚一个字来。 锦师傅看着我们俩奇怪的举动,脸上的神色似乎更加狐疑了起来。 他把手中的酒坛子撂在地上,俯身蹲下来,斜着眉毛,轻瞥了阿青一眼,伸手指了指他怀中的我,厉声说道:“你把她松开,我倒要听听这丫头说什么?” 阿青皱着眉,怔了半晌才缓缓地松开了我。 他温暖的手掌一离开我的嘴巴,我立马直面锦师傅,脱口而出道:“孔夫子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反躬自省,无所愧疚,便是君子。孔夫子都自谦说他自己算不上君子,为何先生就敢自居君子,来教训我的阿青。我的阿青顶天立地,有情有义,不过被人情世事捉弄,无奈之下更名改姓,如此便就算不得君子?那请问,先生方才那样的粗鄙之举,可又算得上什么君子……呜呜呜” 我还没有说完,有被阿青一把捂住了嘴巴,死死地摁进怀中。 我像一只被惹恼的猫,虽然挣扎了半天也嘶吼不出个究竟,但依旧瞪着眼睛,气鼓鼓地望着眼前的锦师傅。 他似乎也对我方才的举动颇感些诧异,怔怔地望着我,沉默了半晌,方才转眼望向阿青说:“你以为我是那种鼠肚鸡肠之人吗?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丫头的言语,你小子捂着她做什么,松开。” 阿青皱着眉头,应声松开了我,对着锦师傅说道:“阿鸾她只是小孩子,师傅您就只当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若真要责怪,您就责怪阿青好了。” 锦师傅似乎并不想理会他,逐渐幽深的眼眸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似乎要将我看穿一般。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轻声道:“究竟是谁教给你这些东西。” 他这样一问,反倒是让我胸中一怔,头皮发麻起来。 方才一时义愤填膺,脱口而出的话,连我自己终究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学得的。 那样一段听起来似乎是高深莫测的圣贤之言,并不属于我的那贫瘠又有限的记忆。那扇记忆的大门的缝隙中似乎又透出了些许的微光,我聚精会神想要拼命去追溯那光亮的源头,它似乎被霍然死开了一个裂口,可是那扇门有突然被赌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了起来。 不禁额头深处又传来一阵隐痛,我正欲抬起手来扶住额头,却被身后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捂住了眼睛。 他的嘴唇就在我的耳畔,温柔滴轻声呢喃道:“不要想了,阿鸾。既然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如同一剂良药,让我瞬间如释重负一般,屏息凝神。 我深深地长舒一口气,脑中的郁结慢慢散去,杂念摒去。 我轻轻地抬手,拂去阿青捂着我眼睛的双手。 “这是怎么了?”锦师傅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和阿青。 阿青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颔首不言。 我知道他是不会说假话的人,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去回答锦师傅,毕竟这关乎着我的来历,现下还未得首肯能够留在平阳侯府,我的真实身份,始终都是一个隐患。 “这些话,我也记不得究竟是谁教的了。师傅只说,我说的是否在理。”我望着锦师傅,佯装一本正经地正声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有韩信,能忍□□之辱,亦能与张良、萧何,并称‘大汉三杰’。” “阿鸾……”阿青在我的身后轻声呢喃道着,似乎想要止住我,却也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气息熨帖着我,温暖又温柔,用袖口轻轻地拭去我方才因为头痛而微微渗出的薄汗紧张地问道。 “又是谁教你的这些怪话?”锦师傅的脸色有些阴霾,他幽幽地望着我,忽而玩味地一笑,冷声问道。 我轻声道:“是我自己听来的故事罢了……阿青曾说他敬仰韩将军。” “你说得倒是很好,可是韩信……并算不得什么君子。你可知,你所说的那个韩将军,最后的下场吗?堂堂战神,为高祖打下汉室江山,却只因帝王心中猜忌,妒其功高震主落得身首异处,殁于妇人之手。韩氏一门,满门抄斩。”锦师傅望着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握起手边的酒坛,饮了一口,目光炯炯地盯着阿青,轻笑一声:“大汉三杰……好一个‘大汉三杰’……怎么你这样的寄人篱下的草包窝囊废,也会敬仰那份金戈铁马,铁骨豪情吗?” 阿青低着头,面色深沉,轻声道:“只是心中崇敬罢了。” “阿青他生性宽厚,张弛自若,自是不会落得如韩信那般的下场。” 大叔望了我身边的阿青一眼,不由又猛呷一口酒,冷声道:“你也是看得起他。不先说说,这小子有没有韩将军那样战无不胜的本事,倒先说他不会落得韩将军那般的下场……呵呵,你所说的生性宽厚,其实就是低眉顺眼,奴颜媚骨嘛。” “师傅……”阿青低着头,轻吟了一声。 锦师傅突然放下手中的酒坛,抬起头,一双眼眸明亮如炬,正色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既然都被送出去了,又为何缘由一定要回来,究竟有什么事情忍不了?做了平阳府的家奴,我教习予你的那些东西,究竟还有何用处?为师对你,又还能指望什么?” 阿青沉默地片刻,头依旧低着,避开了锦师傅刀刃一般的目光:“锦师傅教于阿青的,纵使一字,阿青也不敢忘却……总是为人奴仆,也必当一生受用。” “屁话,你少跟我扯这些!” 正在两人对视之际,马棚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锦师傅率先惊觉,即可松开阿青,伸手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马棚的栅栏猛响,有人狠狠地摔开来马棚的门,马蹄笃笃落地,似乎有人引马出栏。 我也仓皇回首,只听一声马啸,那声音有些熟悉,比一般的马儿长啸的声音要高亢几许。 似乎是青鸾。 阿青皱着眉头,凑过来,从栅栏的缝隙间,默默地观察着外面是否有异动。 “侯爷,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先出声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探过头去,从稀疏的栅栏的缝隙处,隐约看到一个身穿金粉纱衣、锦衣玉服傲然而立女子的身影,栅栏太密,距离太远,并不分明容貌。 只觉得,无论是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婷婷而立的仪态,与我所见过的女子都不相同,似乎天生犹如神助一般的威严庄重之气。 她的身后,一群侯府中婢女奴仆模样的人紧跟其后。 只见她昂首,望着怒气冲冲地牵着青鸾从马棚中走出的男子,沉着地悉心劝解道:“侯爷何须与灌夫那样的老儿置气,谁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样子,口无遮拦,不知惹出多少祸来。前些日子,酒后打了皇祖母的母家兄弟,要不是陛下有意保全,命他去做燕国宰相,他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侯爷又何须与他那样的莽夫计较呢。” “我曹寿堂堂七尺男儿,祖上也是出自将门,居然被他数落成,只敢躲藏于公主的裙摆之下的懦夫,叫我怎还有掩面面对先祖。”那男子云冠玉爵,裘袍雍容,他昂着头,似乎对女子的话语并不理会,拂起如云的衣袖怒喝道,想要翻身上马。 谁知青鸾这马视乎太过高大,他并不适应,第一次翻身竟然未能上去马背。 只听马声愤懑不满,长啸着踱了踱蹄子。 “连你这畜生也敢戏弄本侯。”那男子似乎火气更大了,硬拽着马缰,使劲地往青鸾背上攀爬。 终于跨坐在了马的背脊之上,便急急地抽出马鞭来,狠狠地抽打身下的青鸾。 青鸾那怪脾气似乎也上来了,气得直跺脚,愤懑地短啸几声,开始摇着尾巴原地打转,似乎要把背上的人,从身上撂下去。 “侯爷,这马看着有些蹊跷……您还是快下来把。”旁边的马奴急忙劝道,马上的人似乎也有些心虚,死命拉住缰绳,想要将马停下来。 但青鸾似乎并不理会,愤懑地踱步顿蹄,原地打转,愤懑地长啸,愣是让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 “废话,快……快来人,帮本候拉住这畜生!快啊!”马上的华服男子似乎也有些慌张了,没有了方才的盛气,他慌忙地喊叫着,周围的马奴却都敢靠近。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把马稳住,把侯爷扶下来。”方才一直对男子好言相劝的女子似乎也有些情急。 但她的声音依旧沉着,只是比方才严厉了几分。 “公主,这马看样子不是侯府的马……” “不管是哪的马,若是弄伤了侯爷,你们又有几个脑袋可以担待。” 谁知话音更落,身下的青鸾似乎更加愤懑,朝着华服女子的方向踱来,马背上的男子急忙想要勒住缰绳,青鸾发出尖锐的一声长啸,竟莫名地几番想要扬起了前蹄,朝着女子逼近。 马背上的男人叫喊着,却无一人敢靠近:“来人呐,姜锦,姜锦!” 如此情急之时,我只觉得耳边一阵风闪过,心中立马漏了半拍,赶忙转过头去才发现,不知何时,方才一直在身边的阿青,已然不再了。 我赶忙从马槽中站起身来,只见他纵身飞奔了出去,我胸中不禁一紧,不由站起身来惊呼道:“阿青!” 第31章 帝姬 只见他迅如闪电,电光石火间边冲到了公主的身畔。 一把夺过缰绳,用力反手一扯,挡在了青鸾的面前,把青鸾的不断扬起的前蹄按回到地上,另一只臂膀向后伸开,将公主死死地挡在了身后。 “马儿一时发性,大家莫怕,有我拽着,各位趁现在,赶紧把侯爷请下来。” 他的声音很平稳,在这样的惊心动魄的时刻,似乎也不着一丝的波澜,仿佛酷暑之夏天,划过耳际的一阵清风,让人惊躁的心绪,也不由跟着和缓了下来。 公主微怔,轻颦眉宇,沉默了片刻,抬手轻挥,衣袖如彩云幻雾一般。 身后的奴仆见状急忙蹑手蹑脚地绕上前去,只听阿青又在身后小心叮嘱道:“切记,不要绕到马后去。马儿正发性,从后面靠近会让它紧张,莫误伤了几位” 那几位差点要绕到马后的奴仆听他这样说,赶忙停下了脚步,几个人都有些心虚,急忙把骑在马上吓得面色苍白的平阳侯急忙扶下了马背。 侯爷着实有些狼狈,本就苍白清瘦,经过这一惊,似乎是要散了架一般,连走路都有些颤抖,公主紧忙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这才稳住了他慌乱的心神。 阿青伸手抚了抚青鸾的鬃毛,侧头在它的耳边呢喃着说了些什么,青鸾似乎听懂了一般,哼哼地喷出几口热气,马蹄渐渐稳下来,温顺得任由人牵着它朝着马棚走去。 阿青对着惊魂稍定的平阳公主与侯爷跪下,抱拳低头行礼道:“青鸾难驯,脾气有些怪异,方才惊到公主和侯爷了。” 原来这衣着华贵,前呼后拥的两人,就是这座赫赫威名的侯府的主人,平阳侯曹寿,和他的夫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平阳公主。 “你说,这……这马,是你的?你是何人?”惊魂未定的平阳侯似乎想起了自己方才盛怒之下,错牵青鸾方才闹出的洋相,不由觉得面上无光,对着阿青厉声说:“来,来人,把那匹野马给本候宰了。“ “侯爷!” 阿青急忙抬头,正欲辩解,却被平阳侯打断。 他似乎比方才镇静了许多,脸上的也回了几分血色,拂袖咆哮道:“你……你是哪来了的小子,居然带这样不懂礼数的畜生来侯府。幸好没有伤到公主,若是真弄伤了公主,你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来人啊,捆起来拖下去,给本候重重打三十棍,然后撵出府去。” 身后的两名奴仆闻声急忙上,其中一名上来,一脚便踩在阿青的脊背上,将他摁在地上,另外一个不知从哪里掏出的麻绳,三下五下就要把他捆起来。 他就跪在那里,纹丝未动,弯折腰低着头,任由那人往他的身上把他捆起来,往后死命地拖拽。 若是阿青因为青鸾被他们打伤再扔出府去,那他这一路的跋涉,为我受的苦,不就都没有了意义? 我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冲出马棚,飞奔到阿青的身边噗通一声跪下,向着公主和侯爷恳求道:“求公主和侯爷饶过阿青吧,那马是我的,如果侯爷要罚,就罚我吧。” “你又是谁?怎么这府里的人,本候现在竟一个个都不曾认得了?都招了些什么狗奴才,陈叔呢?叫他给我过来。”平阳侯愤懑地大声叫喊道。 “侯爷莫恼,可否听平阳一言。” 我惊慌地抬起头,看到了平阳公主眼带着温和的笑意,似乎方才的事情她已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的眼睛中闪烁着皎洁的光芒,看起来似乎要比子夫姐姐还要年长些许,但确实生得美丽,眉眼间尽是皇家的持重典雅之气。衣着发髻都那么富丽堂皇,可是在她身上竟一点也不会显得庸俗,反而更显得她出身高贵,雍容万千。 那是一般女子没有的神采。 侯爷虽然还是有些愠怒和不忿,但听到公主的请求,似乎也刻意收敛了几分盛怒,声音也比方才训斥我和阿青地要和缓了许多,对着公主恭敬地说道:“公主客气了,公主所言,曹寿必然洗耳恭听,公主但说无妨。” “侯爷是何等尊贵,这平阳府家奴如此众多,侯爷又怎能个个都认得?我平阳侯府马匹众多,良马自然也不少,可是侯爷却恰恰选中了这一匹马。平阳方才仔细看了下,确实就数这匹马最为高大健壮,可见侯爷盛怒之下,选马的眼光也是分毫不差,那灌夫老儿今日在马场上诋毁侯爷不懂马,实则是胡言乱语的疯话。” 公主一边柔声说着,眼角轻轻扫了一眼被捆绑在地上的阿青的阿青:“侯爷是伯乐,选得出千里马,自然这识人断物也不会差了分毫。姜锦这些年也愈发懒散疲软,这位小兄弟方才的身手,倒是不凡。看他人也算是长得清秀漂亮,御马有方,又知礼数。家中的那些马仆各个粗笨,若是侯爷出去带着他,倒是显得我平阳侯府能人辈出,如此一个小小的奴仆都如此体面,也好叫那些自恃有些军功,就敢口无遮拦的老儿再也不敢在侯爷面前吹嘘自己的码数了得了。” 天下还有这样聪慧善辩的女子。 她语意缓缓,和颜悦色,句句都向着平阳侯说,可又句句话稳妥,硬生生把方才的尴尬悄然无声地化解了。 既让侯爷面上过得去,也替阿青巧妙地开脱了罪责。 只见侯爷的愠怒顿时消减了大半,打量着阿青,脸色顿时也好了几分。 “本候今日确实是被灌夫那个老儿气糊涂了,还是公主聪慧镇静,宽宏仁德,为夫真是惭愧。”他说罢便牵起公主的手,疼爱地轻轻安抚,长舒一口气来,对着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阿青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过头看向阿青,只见他面露难色,思忖了许久,才轻声回答:“在下……卫……青。” “为何本候在侯府从未见过你?你是何时来侯府做事的?” “侯爷!侯爷!” 只闻一声疾呼,我抬起头,看见陈叔风尘仆仆地匆匆赶来,跟在他身后的紧跟着的,是我那白衣如云的二哥。 陈叔看见被下人五花大绑起来的阿青,急忙上前来,在我和阿青前面,向着公主和侯爷跪下叩首,行了大礼,方才起身,徐徐说道:“禀侯爷。公主,这是卫媪的小儿子,小的时候,在咱们侯府长大的。侯爷可能记不得了。他很小时候,就随着他父亲出了侯府。现在因为家中生了变故,回来是来投奔卫媪。这孩子品性温厚,少年时又长在侯府,是懂得礼数的好孩子,老奴便做主将他留下。不成想还没有安排好,就先惊动了侯爷和公主。公主、侯爷念在他还年少,又在府外沾染了些习气,还请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卫家的孩子?”平阳公主眉首轻敛,有转眼仔细打量了阿青一番,不由轻声笑道:“那就怪不得了,卫家的孩子都是顶懂事的好孩子。侯爷可还记得长君和阿儒,哪一个不是言行恭谦,做事麻利的。再说子夫,更是百里挑一的伶俐人儿。本宫看,倒确实不是一般的山野市侩之人,似是读过几年书的样子。原不想是从小长在咱们侯府里的,要不说我们侯府人杰地灵,钟灵毓秀。就连侯府的下人,也都是知书达理的,断然是某些匹夫莽汉所比不得的。” 说罢,她浅浅一笑,命身后的婢女上前去,扶起跪在地上的陈叔:“陈叔莫要紧张,方才只是一些误会,侯爷怎么会和这孩子生气呢。只是方才在马场,有些鲁莽之人,扫了侯爷的兴。不过咱们侯爷向来海量,定不会跟那种人一般见识的,是吧?” 大汉帝姬,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姐姐,这份尊贵的皇室血脉,当真是不只是随口说说。 不仅人长得格外美丽,说话谈吐,张弛有度,语气温软,但却透着力道,任谁听了她方才那一番言语,都会觉得仿佛是被恰到好处地推拿了一番,只觉得颈骨酥软,甚是舒畅。 她语意周全,胸怀眼界更不是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举止仪态,雍容大度,不失大家风范。 这让我不禁都觉得,她身边的夫君,纵使也是王侯将相的高贵出身,却根本无法与她匹配。 平阳侯听完她这样一番宛如春风的话语,方才的暴躁与愤懑似乎也都尽数平息了。 他望着公主凝望着他的温柔美丽的笑脸,不由也露出了抒怀的笑容,凝望着平阳公主的眼光,也是格外的喜爱,急忙应声说道:“本候自然是不会跟那老匹夫见识了。公主说的没错,卫家的人本候用着放心,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卫……青是吧,以后你就跟着本候,做本候的马仆。” “阿青,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谢侯爷。”陈叔急忙转身望向一边脸色稍沉的阿青,催促道。 阿青沉默了片刻,轻声应道:“诺。” “你们还绑着他做什么,快给他松开吧。”平阳公主轻声道:“叫人给他做几身得体些的衣裳,以后跟着侯爷出去,总要穿得体面一些,莫要丢了咱们侯府的颜面。” “诺。”陈叔急忙应道,几个奴仆也赶忙把阿青身上的绳索尽数卸除干净。 “公主事事为本侯思虑,得公主这样的贤妻,夫复何求?我曹寿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能娶到公主。”侯爷面露喜色,伸手挽起公主的玉手,轻叹道:“方才是为夫失仪了,让公主担心了,为夫在这里跟公主赔罪了。” “侯爷这是什么话,夫妇之间,侯爷怎还这般客气呢。”平阳公主轻笑,抬起手腕,用衣袖轻轻拭去侯爷而头上方才因惊慌而冒出的还未散去的冷汗:“侯爷先随他们去沐浴更衣一番,瞧今儿在这外边沾的这一身的晦气,定要尽数洗去才是。等我哄好襄儿,侯爷梳洗好了,便陪侯爷用晚膳,再小酌一杯,如何?” 平阳侯听罢大悦,急忙松开公主的手,笑道:“好。公主可不许反悔,本候这就去了。”转身阔步朝而去,对着他身后急忙跟上的一群奴仆大喊吩咐道:“快去取本侯最喜欢穿的那套藤灰锦缎的狐绒大氅来。” “诺。” 平阳公主一直望着侯爷的影子渐远了,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她低垂下眉头,慢慢地转过头来,脸上方才的笑意也渐渐浅了下去,怔怔地望着跪在地上一直沉默不言的我,语气也变得清冷了几分。 “你们几位,究竟是谁来与本宫一个说法。” 第32章 念卿 “殿下,殿下。” 只见二哥急忙上前,跪在了我的面前,把我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向着平阳公主深深地扣了个首,说道:“舍妹顽劣,还请殿下赎罪。” “你是……”公主轻垂眉首,目光沉沉地望着二哥。 “殿下可还记得?在下姓李,命延年,原先为府上的舞姬做过曲子,还在府中充过几日乐师的。”二哥赶忙答道。 平阳公主抬眸轻瞥,思忖了片刻,方才想了起来:“啊,本宫近日来的记性是不大好了。翡岚阁的李师傅,曲艺一绝。” “能被殿下记得,延年死而无憾了。”二哥欣喜道,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延年来府上,原本是想为公主再献几曲的。谁想舍妹出入侯府,不懂规矩,惊了殿下,还请公主饶恕。” 公主听了二哥的话,又望着我,沉默着打量了几番,娇艳如花的唇瓣挤出一抹轻笑:“原来是李师傅的小妹……可又为何原由,倒是要护着卫家的这位小兄弟?” 见二哥面露难色,一时不能不言语,平阳公主意味深长地一笑,冲着跪在地上的我道:“本宫倒是很想知道,这匹难驯的野马,究竟是你们俩谁的?” “这二人今早是一同进府的,这李先手说他要献曲。老奴告知他公主和侯爷一早就出府去了,便把他们兄妹二人安排在卫媪那里。”陈叔在公主身边低声道。 “一同?”公主眉间轻蹙,语意生疑。 “殿下容禀,在下带舍妹到平阳的路上,遇到悍匪,劫了全身的财物。恰巧遇到这位卫家兄弟,伸以援手。攀谈之下,才发现恰巧都是要来侯府,便结伴同行。” “哦,那倒是巧。”平阳公主的声音缓缓,却字字都充满了分量:“初初相识,倒是能舍命相互,丹诚相许……确实难得?” “都是阿鸾不懂侯府礼数,惊动了公主。”我急忙应道,俯身下去朝着公主猛磕了一头:“求公主放过阿青吧。” 一阵沉默后,只听她轻声地吟了一句。 “你叫他什么……阿青?” 我急忙抬起头望着平阳公主的脸答道,谁知她的面色突然因为我脱口而出的话一怔,眉宇轻颦,久久地望着跪在他面前的阿青,眼波也变得朦胧了起来。 我狐疑地跪在原地,不知公主究竟何意。 她似乎正欲开口对着我说些什么,忽然身侧不远处的马棚中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这丫头也不过是替卫青求个情,又有何稀奇?赤子丹诚,公主向来冰雪聪慧,洞悉世事,怎的这嫁到侯府都不过三年,竟也已不再相信,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推诚相见了吗?” 我侧目,看见锦师傅晃晃悠悠,一只手提着酒坛,扶着栅栏从马厩中走出来,昂首又扬起手中的酒坛饮了一口,轻笑着望着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方才恍惚的心神,似乎被他的一句话便收了回来,抬起头看见他,唇边漾出一丝冷笑,轻声道:“平阳侯府可是皇亲贵胄频繁临门之地,怎可让不明来历的人随意进出,既然本宫主持侯府诸项事宜,自然要盘问个清楚。倒是你,姜锦,方才侯爷在马上差点遇险,你又在何处?” “姜锦老弱昏花,不比以前眼明手快了。只是这卫青,也算是我姜锦半个徒弟,有他在,我倒是乐得清静。” 锦师傅似乎并不像我们这样在意平阳公主尊贵的身份,言辞语气也显得漫不经心,斜着身子单肘倚在栅栏之上,提着酒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平阳公主默默地望着他,脸上根本看不出喜怒他忽而转身,轻移莲步,亦步亦趋地慢慢走向锦师傅。 她的眼神似乎像是千百把刀子,偏偏凌迟在锦师傅的身上。锦师傅望着她,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只是那笑意,比方才要淡了几许。 平阳公主走到锦师傅的面前,方才停住了脚步。 她背对着我们,我瞥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冷淡又轻蔑:“你当真是老弱昏花了姜锦,你这个样子,又怎么配得上她?又有何颜面一直怪母后,命她替我妹妹隆虑公主远嫁?” 锦师傅的面色慢慢地沉了下来,似乎被平阳公主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的解开了伤疤。 他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忽而抬起手来,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双眸又恢复了我初见他时候的醉意醺然。 他抬眸望着平阳公主,唇边撇出一抹轻笑,轻声道:“我姜锦确实配不上她……可我也只有丹心一颗,这生都已予了她。这辈子,我姜锦不会再娶其他的女人为妻。不像公主,心有七窍……才能与侯爷这般,天造地设的般配。” 平阳公主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本宫与夫君之事,又岂是你一个马夫能随意去评判的?” “阿卿他在九泉之下,若是知道公主与侯爷这般琴瑟和睦,想必也能安然遁入轮回了……” 锦师傅的声音很轻,但我确实听得分明。 阿青。 阿卿。 想想公主方才,因为听到叫”阿青“时的诧异,或许那是公主的一位早已远去的同名的故人。 方才我那样无意中一唤,勾起了她对已逝故人的追忆罢了。 如今锦师傅又提起这个名字,只见平阳公主久久地凝视着他,沉寂了半晌,方才冷言道:“你说的没错。” “他既已经遁入幽冥,自然是应该安心轮回的。只愿他来世投胎到安稳人家,只做凡夫俗子,只管壶中日月,朝歌夜弦。莫再碰兵戎刀戟,莫再要轻谈家国,莫再要遇上像我这样的女子。” 锦师傅望着她美丽的面庞,久久方才冷哼一声:“姜某想,他若是知道,当年所倾慕的阳信公主,如今却只能依附于王侯身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当真是会想要,像公主方才所言那般,忘却此生,期盼来世去了。” “先帝既然重赐本宫封号平阳,本宫就不再是以前你所认识的那个阳信公主。本宫是当今陛下同母一胞的姐姐,大汉朝的公主,更是平阳侯国的主人。本宫所言,句句都只会是为了侯国的安定,大汉的社稷,未有一字,有愧于心。若是百年后相会九泉,本宫自是不怕把今日此番话,一字一句再说与他听。”平阳公主拂袖转过身来,不再去看身后的锦师傅。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般女子少有的坚毅的神情,只闻她又轻启朱唇,虽没有回头,但却是对着身后的锦师傅冷言道:“本宫虽为女子,可也深知斯人已逝,存者未矣的道理,本宫放得下,你一七尺男儿,也定然放的下。本宫不想再看见你成日醉生梦死的样子,墨阳从小跟在本宫身边,她的心性,断然是最最看不起像你这样窝囊的男人。” 说罢她拂袖走至我的面前,垂下眼来,稍稍打量了我一番,转眼对着一旁的二哥说:“不是说要向本宫献曲吗?带上这丫头,随本宫移步偏厅吧。” 平阳侯府偏厅。 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瑟缩着身子低垂着头,不敢抬起头来去看座上的一直盯着我默默审视的平阳公主。 她用一种自上而下的倨傲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虽然不敢抬起头来看到她脸上的神色,但依然感觉到她目光所及之处的力度。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皇家威严,在她的面前,我显得那样的渺小衰微,她却是一切都怫然生愧不敢与之披靡璀璨的日光。 而我,只能算是在阳光之下弥漫在在空气中,隐隐折射着微不足道光芒的上的尘埃。 我心中惧怕无助,也忐忑万分,开始想念阿青。想到我被二哥从他身边拽起来,急忙拉走时,我仓皇之间回望阿青时,他眼中担忧的神情。 许多事情似乎都在不露声色地悄然变化着,这样的变化让敏感的我有些害怕,仿佛身若蝼蚁蚍蜉,深陷樊笼桎梏,手脚尽束,动辄已由不得自己。 座上的平阳公主一直沉默着,然而着无声的沉默却也叫我心中发虚。 她看起来是那般的高深莫测,又大气持重。方才一席话间就化解了所有的冲突,她与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如此的陌生,叫我无端去揣测。 她似乎已经把我打量清楚,突然慵懒地开口:“既是献曲,先生便奏起吧。” 二哥向着平阳公主叩首,起身缓缓道:“延年确有一曲献于殿下,只是早启了坛中的美酒,酒香散了,美酒却尚未成熟,便是浪费了延年为公主苦心独酿的这一坛琼浆玉液了。” 平阳公主沉默了半晌,似乎也没有意外,她只是摆了摆手,只留了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女,其余的下人便纷纷退出了大厅。 “李师傅这样一说,本宫就更加好奇了,怎样的‘美酒’……” 见到人尽散去,二哥先想着平阳公主深深叩首道谢,起身对着我身边轻声说:“阿鸾,就由你替为兄向公主献曲吧。。” 我心中一沉,顺着他说的,抬手拂去脸上的面纱,却依然怯生生地低着头,不敢去看座上平阳公主的表情。 “抬起头来,让本宫仔细瞧瞧。”她轻声说,可是语气却让人着实不敢违逆。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终于与她的目光相接,我看到她眼中的倏忽间闪过的惊异的神色,可是却又被她很快地隐藏了,她就这样目光幽幽地望着我,美丽的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这样的审视却让我不由地有些惧怕,又低下头去。 平阳公主轻笑:“质如白玉,貌若晓月,虽然年岁还小,却也已是见微知著了。你这盛酒的坛子就已如此美不胜收了,那坛中的美酒……本宫倒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窥究竟了。” “公主抬爱。” 我听她这样一说,急忙弯下腰,向着座上的平阳公主深深地叩首,提起裙摆忐忑地起身道:“民女李鸾,斗胆向公主献曲一首。” 说罢便轻拂衣袖,移步而舞。 绿曜赠我的这身美丽的广袖舞裙,着实与平日里所穿的衣裙不同。轻舞衣袖时,只觉得广袖中灌风,恍如振翅,裙摆顺着脚步的轻移,仿佛流动的云霞。 我轻敛眉首,低声吟唱着,和二哥与我说好的那样,只当座上观舞之人只是阿青。 我就像一朵想要努力绽放的花苞,多想在他面前绽放出我自己的颜色来,期盼着他那样温柔的目光带着惊艳的神色,落在我轻抬的指尖与扬起的裙角。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胸中却也惊惶,更是生怕自己这样半路出家的路数,在平阳公主面前,会贻笑大方。恍然抬手间,她一双沉静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我,着实莫测,赶忙低下头去。 恰好一曲已毕,我落袖收步,仿佛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低着头朝着座上的平阳公主跪下,叩首道:“阿鸾拙计,献丑了。” 平阳公主沉默了半晌,方才莞尔一笑,轻声道“倾国倾城的美人……确实妙……若不献此曲的不是你,本宫还当真是觉得,就算是有什么倾覆城池的美人,也定然是像妲己、褒姒那般的祸国的妖姬。走上前来叫本宫再瞧瞧?” 我低着头,应声向前。 她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我的身上:“果真是楚楚无瑕,沉鱼之姿……” 说罢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了二哥的身上:“这好酒确实要藏起来,待到好时机再拿出来,方能艳惊四座,不至明珠暗投,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美则美矣……”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我的身上,轻声叹道:“只是方才马厩之事,本宫看你这性子,似乎并不适合留在侯府呢。” 第33章 守株 我心中咯噔地响了一声,心想公主是否还因为方才我维护阿青的失仪之举不满,大有如坠冰窖之感。 “殿下,若是好酒,自然值得等的。”二哥听了急忙道:“小妹她自幼长在偏僻之所,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更是不懂侯府的礼数,还请殿下海涵。” “李师傅莫急……”平阳公主的声音缓缓的,却每一个字掷地有声,像是吊着我的心脏,让人不敢轻慢。 “本宫知道你的心意。礼数自然是可以慢慢教习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懂礼仪,知进退的。只是,人的心性高低是由天定……” 二哥赶忙俯身叩首,起身道:“延年不才,还请公主明示。” “平阳侯府,虽是高门贵胄,但毕竟算不上是北斗之尊。李师傅可知,本宫这府中教养的舞姬众多。可又有几人,是生来就堪匹瑚琏之器,有望常伴于万乘之尊?” 二哥似乎即刻领会了平阳公主的言下之意,大喜,急忙叩首道:“延年多谢殿下,愿意收下阿鸾。” “本宫方才说了,千金易得,妙人难求。既然李师傅献上妙人,自然赏赐是不会少的。”平阳公主对着身边的侍女轻轻点头,那侍女立刻会意,弯腰行礼,便匆匆而去。 “殿下如此客气,着实是让李某惶恐了。”二哥急忙拽了拽我的衣袖,拉着一旁茫然的我一同叩首,起身有道:“延年有意还要去长安,寻我家中兄长,便将舍妹托付于侯府,蒙殿下抬爱,延年心中总算是安心了。” “李师傅志向不俗,又身负才华,纵使到了京师之地,本宫相信,也是绝不会逊色,必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语意缓缓,垂眼看我:“倒是你,李鸾。女子容色虽然最为重要,可是作为我平阳侯府的舞姬,方才见你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稚子之气。” 平阳公主说罢起身,裙摆轻移到我的身边,停了稍许。 我低着头跪在地上不敢看她,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这样怔怔地望着我,忽而一笑,对着身边的婢子说道:“往后就让她跟着子夫吧,子夫是本宫在侯府中最看中的一个孩子,她在府中年月也久了,让这丫头跟着她吧。” “诺。”身边的女婢应声答道。 “本宫还要去陪侯爷,你们的事情,修蓉自会安排的。”平阳公主轻声说罢,便缓缓地轻移莲步,屋外候着的家仆急忙蜂拥跟上,恭敬地鞠着身子,跟随而去。 我在原地晃了许久,才被二哥拉起来来,我这时方才发现,偌大的偏厅中,除了我和二哥,还有一个身穿青纹曲裾,眉眼秀丽的姐姐。 她看起来和阿青的年纪相仿,已经及笄之年,发髻倏梳理的精致得体,似乎也是常年生于侯府,举手投足都带着恭歉之意,朝着我们欠了欠身子行礼道:“二位之事,就由修蓉来安排。” “劳烦修蓉姑娘了。”二哥轻声道。 我们跟着修蓉姑娘又回到了侯府的后院,这里与前院富丽堂皇的景象相比,活脱脱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前院是主子们起居的地方,侯府皇亲贵胄,礼仪纷繁,素日里来往的门客自然也是多的,闲暇之余,也要尽量少去前院走动。若是冲撞了贵人,便不好了。”修蓉姑娘走在我们前边,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楚。 “是……”我忐忑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姐姐,那我能去找阿青吗?” “谁是阿青?”修蓉姑娘狐疑地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转念一想,不由笑道:“啊……想起来了,便是方才那个制服烈马的卫姐姐家的兄弟吧。怎么你们如此熟识?” 我心中郁结,沉默着把险些脱口而出的实话要回到肚子里去。 二哥对着修蓉姑娘讪笑道:“姑娘见笑了,她小孩子家贪玩,在侯府又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便就只想到了一个卫青了。” 我与阿青的过去,却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之前在草原上的种种刻骨铭心的回忆,仿佛只不过是我独自做的一场梦罢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我与阿青所期盼的新生,却是要从这里开始。 “卫家的人都是懂礼数的,你与他们亲近些也是好的。只是总讲究个男女有别,姑娘还是慎重些好。”修蓉姑娘姐轻声道。 “是……” “你这答应时,说‘是’的毛病也要改了。若是主子吩咐你什么,你要答‘诺’。” “是。” 我居住的地方,在一整片连排的瓦房的尽头,挑帘而入,室中整洁如新,梨花木的桌椅,雕花的妆镜上面琳琅的胭脂粉黛,榆木的衣柜中散发着紫檀的幽香,通铺的床榻上铺着柔软的被衾。 屋中却空无一人。 修蓉姑娘指着一处未放被褥角落里的空地儿,对我说:“她们这时候都去练舞了,最近在排一只新舞。” “哦?”二哥倒是好奇:“可是府里要来什么贵人?” “据说是过些时日,陛下要亲临侯府。”修蓉姑娘轻声道:“她们一直都在加紧练习,每日都到很晚,不敢懈怠。” 语罢转身,抬手轻抚我的肩膀:“时间久了,这府里的许多情况,你自然也就熟悉了。公主把你交给子夫姐,她自然是会教习你侯府的礼仪的。你的被褥晚些时候会有人送到,舞服要到明日找师傅来量体定制了。若是今后若有什么吃穿用度上的琐碎事情,也尽可以直接来找我。” “多谢姑娘费心安排了。”二哥冲着修蓉姑娘扣手谢道。 “分内之事,先生客气了。”修蓉姑娘欠身行礼道:“先生在府中的居所公主还与先生三年前来侯府教琴时多处之所一样,只是离府上舞姬居所相距甚远一些,毕竟男女有别。” “在下明白。”二哥应道,转身来双手抚摸着我的肩膀,轻声说:“阿鸾,你先在这安顿一下,二哥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二哥你放心去便是。”我应声答道。 二哥望着我轻轻一笑,眼中有些许不放心,但似乎也不知道要怎么跟我交代,他转过身去冲着修蓉姑娘轻声说道:“烦请姑娘带路。” “先生客气了,请随我来吧。”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空旷青石板长道上。偌大的院落,如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我自然是想到了阿青。 我急忙跑出去,空旷的长街上没有半点人影,我举目四望,只见这里的院落围墙从外面看起来样子也都相差无几。 我心中有些慌乱,朝着方才来的方向一路跑去,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寻找方才与阿青匆匆分别的马厩。 可是跑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 我也只是从一间又一间朱墙灰瓦的院落,跑到了另一座朱墙灰瓦的院落罢了。我又不敢像在草原上一样高声呼喊阿青的名字,只能一间又一间地驻足观望。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背后刚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一怔,急忙转过头去,看见身后不远处,一身落拓长衫,单手挂着酒瓶的锦师傅,醉意微醺的样子望着我。 我望着他,一时间没敢说话,想起方才在马厩的一幕,低下头去不敢看他那总是醉意微醺的眼眸。 他慢悠悠地朝着我走过来,一身酒气渐渐地逼近来,最终他在我的面前停下来,望着低着头的样子,久久才言语道:“方才那个把你带走的油头粉面的小子是你什么人?” 我想他如此形容的定是二哥了,便低头支支吾吾地答道:“锦师傅说的那人,应该是我的二哥。” 他突然蹲下身来,粗糙的手指轻轻第摁住我的下巴,把我一直低垂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一双仿佛被拨开迷雾的澄净又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他把你送给公主,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我不懂他说的意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为何,我从他的眼中察觉到了与二哥同我说起这事时,同样惆怅满面的神色。 “你找阿青?”他突然轻声问道。 我点了点头。 “像你这样的丫头,既然进了平阳府,就应该仔细绸缪自己以后的出路……为何偏偏去纠缠那个傻子?”他的声音很轻很浅,似乎没有了在马厩时候初见的锐气,带着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意味,眼中的光芒明明灭灭。 我望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那锦师傅知道阿青在哪吗?” 他抬眸忘了忘我,嘲讽地一笑:“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不懂。可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不想懂。” “呵……掩耳盗铃。” “只是不杞人忧天。” “牙尖嘴利。”他轻轻松开我的面庞,落拓不羁的脸上浮现一抹轻笑,站起身来,扬起袖子指着路尽头的一处分岔路口示意道:“前面那个弯朝西边走,第三间瓦房后面,你要找的傻子就在那里守株待兔。” 我一听到这话,也顾不得他言辞中的嘲讽,还有那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即刻道谢,赶忙朝着他指的方向跑去。 此时此刻,我心中只想着要怎么样见到阿青。 我径直顺着锦师傅指着的方向,一路极力奔跑,裙角在风中猎猎作响,望着一座座灰色瓦房的尽头隐隐约约已可以辨认而出的马厩。 这条路仿佛突然间被拉长了,我望着那尽头,仿佛那就是我要奔赴的归宿。 我气喘吁吁,似乎已经看窥见了那个清瘦的身影。 他倚在马厩之下,夕阳洒在他身上,为他青色的布衫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就如同我第一次与他在草原上相遇时候,他清俊的眉眼落入我眼中,让我再无暇去顾忌其他。 他就是我的阿青。 第34章 湖心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一路飞奔、逐渐逼近的我。 他转过头来,望向我跑来的方向,温柔如湖面的眼波中,似乎总蕴含着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忧虑的复杂神色。 他就这样望着我微微怔了片刻,急忙站起身来,迎着我跑了过来,见到我正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未曾想到我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中。 我才发觉我竟是这样害怕离开他。 当他这久违的温柔又隐约透着淡淡木质香气的怀抱,轻轻抚着我后背的坚实的手臂。我心中只想着,此刻我终于可以不再和他分开,不用再患得患失总想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分别。 这场悬心的等待,我竟觉得也已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公主说,我可以留下来。”我把头埋在他的怀中。轻声呢喃道。 “嗯,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我耳边的一声嘤咛。 我松开他,抬起头来看他琥珀一样宁静的眼睛:“怎么?阿青你早就知道了吗?” 他望着我笑了笑,摇了摇头:“也只是猜测,觉得殿下定然不会难为你我。” “嗯,公主她还安排子夫姐姐关照我,还记得我们来时看到的那个湖心的亭子吗?兴许以后我也能像子夫姐姐一样在里面跳舞。”我兴奋地说。 “姐姐蕙质兰心,性情宽厚,你跟着她再好不过。”阿青说着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我额头上的汗珠:“阿鸾,以后平阳侯府就是我的家了。” 我抬起头来举目四望着东边正院中夕阳如火下富丽堂皇楼宇顶上金光闪烁的琉璃瓦,不禁笑道:“我知道阿青是君子,一诺千金,可却未曾想过,竟是这样一座赫赫威名的侯府。” 他久久地望着我的侧脸,沉默着思忖了片刻,突然开口说:“你快别取笑我了,我知道是我没有用,只能让你寄人篱下……” “谢谢你,阿青。”我打断了他,此刻远处的夕阳正寂静无声地燃在我的眼波之中,转过头来冲着他灿然一笑:“谢谢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家。” 阿青望着我,久久不语,忽而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那天晚些时候,他顶着早已西垂的暮阳,坚持要送我回住所。 一路上他都紧紧地牵着我的手,默默不语。我被他这样牵着,只想着来时,这条路怎就那样的长,如今,阿青牵着我回去,它竟又变得那样的短了。 到了屋门口,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我,似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迟迟不愿离去。 我问他,究竟是有什么放心不下? 他只是淡淡地微笑,轻抚着我的头说:“你一个人进去,莫要害怕。” 未想到他竟这样轻易就看穿了我的忐忑。 屋子里头已经燃起了灯火,里面不断传来女子间闲聊的婉转莺啼之音,想必早上出去的那些侯府的舞姬此时依然归来。 看着初来乍到,又完全陌生的我,也不知她们会做何反应。 “我看着你进去。”阿青轻声温柔地在我的耳边附语道。 “那……我们明日见。”我抬起头望向夕阳之下,他宁静如湖泊的眼中,闪烁的温柔的潾光。 “嗯,明日见。”他浅浅地一笑,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我转过身去,朝着屋门走去,掀开门帘的一刻,仍不禁回首去望向身后的阿青。 他仍站在那灯火阑珊处,漫天的星光似乎都被揉碎在他的眼眸里。 他如此沉默的注视,让我觉得没有一片温热,鼓起勇气,走进屋里。 屋内原本一室的温言软语,却似乎被我的莽然闯入儿打断了。 我举目四望,只见一双双漂亮的眼睛都用打量的目光望着我,方才谈笑间的话语都僵在了嘴边。 “这就是子夫说的那个新来府上的小妹妹吧。她只说年纪尚小,却未曾想到,竟然还是个孩子。” 我循声望去,只见正对着我的梨花木的圆桌上,一个妙龄女子,手轻轻第托着腮,倚在桌前,看起来比阿青还要你年长几许,一双美妙凤眼盯着我打量了半晌,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长得倒真是十分漂亮,怪不得殿下就见了一面,便愿意收在府里了。” 不知有是谁从身后走上来,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地搭着我的肩,我一惊,仓皇地转过头去,有看到一张秀美的面庞。 她拉着我来到桌前,在凤眼女子的身边坐下,推了推桌上的一盘精致的点心给我:“你这回来的可不巧呢,方才膳食都已经被收走了,就剩这盘子,就都给你吧,快吃吧。” “谢谢姐姐。”我轻声应道,觉得似乎也真是有些饿了,伸手接过盘中的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只觉得唇齿之间一股荡漾的花瓣清甜之气。 “这是桃花糕,殿下赏赐的,可还和你的胃口?” “甚好。”我又呷了一口,轻声答道。 “倒真是长得玲珑剔透,这样的容色,再过上几年,怕是连子夫也赶不上了。”女子伸出手来,轻轻地抬起我的下巴,端详了半晌忽而一笑,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我沾着糕点碎屑的嘴角,松开了我,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们叫我阿鸾就好。” “我叫清棠,这位是长琼姐姐,听说子夫姐的小弟今日回来了,她请示了上面,今日可回家里与兄弟母亲团聚,明日便回来,今日先有我来照顾你吧。” “劳烦姐姐了。” “快些吃吧。”凤眼的长琼姐又拿起一块点心,放在我的掌心:“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湖上练舞,你今天才来,还没有吩咐你的事情,一会儿可随我们一同去,算是先见见教舞的洛白师傅。” “姐姐是说前院里湖心上的那个亭子吗?”我忽然想起来时路上,那个伫立在碧水蓝天之间,那个宛如琼廊仙苑般的亭子,不由欣喜道:“阿鸾当真可以去吗?” 长琼姐见我这般,轻笑道:“那僻静的地方也值得你激动成这样?” “湖上宁静避世,倒是适宜练舞的,只是去没有廊桥,只能行船登岛。”清棠姐附和道。 “我今日来时,遥遥听见姐姐们在湖心上余音袅袅的丝竹之声,倒是觉得甚是美妙,还以为是湖中仙显灵了呢?”我急忙说。 “你这丫头,嘴巴还真甜。”长琼姐看了看周围的几个姑娘,几个人都跟着她的眼神哄然笑出了声。 “阿鸾只是实话实说。” “听说今日,进到侯府的新人还真是不少呢,其中还有个漂亮的少年……好像就是子夫姐姐的弟弟?” “是啊,我也听马厩那边的说了,据说还是个翩翩少年,听说是卫大娘和一个县吏的私生子,虽然是同母异父,但相貌眉眼和子夫姐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若是说和子夫姐姐有几分相似的,想必定是个极俊俏的男子了?” “还不止是这样呢。据说那少年凉的身手十分了得,懂得御马之术,今日在马厩里,还当众降住了一匹发性的烈马,在场的几个丫头都说,那马可是凶极了,差点把侯爷从马背上摔下来,还好有那小哥在。” “瞧你说的,脸都红了?” “我才没有呢,我看倒是你有些想要一睹那少年郎的风采了吧。” 她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讲了起来,似乎姑娘们只间总是对府中这些新奇的事情乐此不疲,她们眉飞色舞地讲着阿青。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既觉得胸中温暖,毕竟我一直痴痴喜欢的阿青,确实是如此一个招人仰慕的男子。可是看着她们又用那样兴奋的神色讲着我的阿青,又觉得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地有些懊丧和酸楚。 毕竟阿青的光芒着实难以遮掩,初见他时,我便有这样感觉。 他是那样的不同,即便是粗布简衫和他自觉低微的出身,依旧遮不住他身上的君子轩昂之气。 我总觉得,就像在集市上医馆里的刘老大夫,初初见到我们之时,说的那样。 简衣粗食确实难掩其质,他终究不像是会成为沧海遗珠,只得明珠暗投的人。 来了平阳,他似乎也有了更加广阔的天空,他的美好也再也不用浪费在那样广袤无人的草原之上,而是让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然而我却开始有些害怕,不知如何才跟得上他的脚步。 那日,我终究是随着她们,伴着朦胧的月色,登上那湖心上的小亭。 湖水在月色中升腾而出一层薄如蝉翼的的雾气,隔着湖面遥遥地望向岸边璀璨的灯火阑珊,恍如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般。月光遥映在微微荡漾的湖面上,星辉斑斓,恍如仙境一般。 我不禁想,若是岸那边的阿青也能看到这般的景致又该有多好。 我独自倚在石栏望着对岸侯府的灯火,夜风凉爽有温柔,轻轻第吹拂着我的面庞,我忖度着阿青此时又在干什么,身边丝竹弦乐之音靡靡,倒是让我有些许的倦意来袭,心中念着阿青,眼皮却越发有些发沉。 不知何时,一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微微一怔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年长的一身素色月白罗裙的美丽女子,月色之下,宛若月宫仙子。 “你可就是阿鸾吗?”她的声音如同丝绸一般柔软细腻。 我有些迷糊,身子也有些倦怠,不知自己是否是在梦中,只是望着她点了点头。 “你为何一直盯着岸那头张望?”声音依旧比习面的晚风还要温柔。 “因为我心中记挂之人,正在那灯火阑珊之处。”我有些昏沉,竟将实话就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 “哦?”她在我身边坐下,美丽的眼睛也与我一样望着对岸闪烁的灯火,轻叹道:“那倒是巧了,我竟与你一样。” “姐姐心中记挂之人也在对岸吗?”我转过头来,看着她美丽的侧脸,轻声问道。 她也转过头来看我,美丽的唇边一丝浅笑,一双如湖水一般澄净的目光幽幽地望着我:“你说的没错,可是……你着实不该叫我姐姐,而是该叫我师傅。” 第35章 师傅 那便是洛白师傅了。 自那日起,我便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习舞。她说我未曾启蒙,自然是跟不上侯府中的其余舞姬一起练舞。但也好在我年纪小,一切又都从头开始教习,倒省却了拨乱矫正的步骤。 洛白师傅说,我算是学得极快的,只是年纪尚小,许多舞曲的奥妙之处尚还不能全然领会。 湖心僻静的小岛上,除了凉亭,还有一处清简的小木屋。湖心岛上除了白日练舞时还能热闹几分,其余时候倒是一派的清冷,洛白师傅似乎就一直住在那里头,仅有一只日夜啼鸣的青雀陪着她度日。 那只笼中的青雀,日日挂在她屋檐之下鸣歌,听姐姐们说,那只青雀原本是受了伤,落在了洛白师傅的屋檐之下,本也以为活不成了。 谁想到师傅拿一个鸟笼将它好生养着,一日日下来,羽翼也逐渐丰盈了起来,鸣叫的声音也愈发的清脆动人了。 自我来到侯府的数月中,却也从未见她上到对岸去走动。都是船伯每日送些吃食,或是府中赏赐之物到岸上来。她的用度十分清简,也总是收拾的素净又清丽。眉目间总是透着一尘不染的高洁之气,似乎当真并不是属于尘世的人。 师傅在我的眼中,倒像是月宫的仙。 自我随着阿青来到大汉,见识了市面,才知道,这世间美好的女子实在是甚多。 有如绿袖一般长袖善舞、明艳动人;也有如子夫姐姐那般楚楚温婉、蕙质兰心;抑或是像侯府的女主人——平阳公主那样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可是我的洛白师傅,与她们都全然不同。 她十分美丽。 却又不仅仅是美丽而已。 侯府虽然豪奢,但却始终是红尘凡俗之地。我总觉得,像师傅如此谪仙一般的人物,是万万不应该出现在平阳侯府这样一个膏粱锦绣、钟鸣鼎食之地。 可是,洛白师傅有的时候,也会一个人坐在岸边的石凳上,遥遥地望着对岸繁华的景色出神。 湖面上清风缓缓,吹拂着她美丽的面容与如云的衣袂,青丝微漾,那景象不觉让我看呆,恍若仙人下凡,有难以明说的惊艳之感。 我总是想着,与她初初邂逅之时,她对我说的话。 她说,她是与我一样,心中也有记挂之人,恰巧也在那湖的对岸。 后来又听旁人讲,洛白师傅向来十分神秘。 虽入府多年,但却可以一直恍若无形。进侯府有几年的老人也都说,她也有许多年未曾离过湖心了。 也总是笑言,她或许真是个湖中的仙人。真真假假,却也难以辨得清了。 只是我趴在一旁,观看洛白师傅跳舞的时候,总是一面被她惊为天人的曼妙舞姿所折服,一面却又总觉得,她的舞中有着别样的难以言表的别样的情愫。 或许真是如二哥初初教我习舞时说的那样,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师傅翩然起舞时,心中可曾有想着谁吗? 洛白师傅的舞中,似乎总是缱绻着一个隔世的梦。 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也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了。 阿青总是这样说我。 自入侯府的数月以来,我与阿青的见面也不似在府外那么多了。 每天清晨起来,仔细一通梳洗,换上舞裙,便又急匆匆地随着子夫姐她们登岛练舞。 传闻大约在开春时节,当今陛下要亲临侯府小住几日,公主和侯爷自然也是颇为重视,命舞姬加紧练习,吩咐切不可在登台之日出什么差池。 尤其是子夫姐,她是侯府舞姬中的佼佼者,不论容貌气度,都让人看了心悦诚服。大家心中也都知,殿前献舞,子夫姐姐被陛下选中的机会极大,公主平日中赏赐自然也是最多。 然而,洛白师傅却没有为子夫姐安排独舞。 据说她修书一封叫人带给公主。大概是写了些,孤注一掷不如□□满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说辞。公主似乎更相信洛白师傅的眼光,便也没有再做过多的要求。 我与清棠姐闲聊时,曾不解地问她。 究竟被陛下选上,有什么好的?为何大家都想在这次在殿上献舞中被选中呢? 清棠姐笑道,伴于君王之侧,富贵荣华,谁人不想。 后来我又问过洛白师傅同样的问题。 洛白师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声问我,怎么?难道阿鸾你不想吗? 我想也不想便答道:“阿鸾已有心悦之人,当今陛下也已有结发爱妻。” 师傅抬头望着我,眉眼间有了些许难以揣测的意味。 “那你好奇什么?” “只是我不懂,原本听闻,陛下与其结发妻子相交于总角之年,竹马青梅,无猜两小,难道原本不应该是伉俪情深吗?”我凑上前去,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师傅。 洛白师傅的神情依旧淡然,语气也轻轻浅浅。 她说:“你一个小丫头就莫要好奇这些皇家宫闱之事了。但若你当真没有侍君的打算,这舞,不勤些练习也可。” 说罢,她抬眼静静地审视着听众翩然起舞的舞姬们,又淡淡地说:“不过,许是你年纪还小……在你眼前的这些女孩子中,已经没有多少,还有你这般澄净的心思。为师我倒是希望你,能一直记得自己的初心就好。” 我的初心,自然便是阿青。 只要和阿青在一个园子里生活,便就心满意足。对于学舞之事,我全然未放在心上,只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只是我与阿青,也并不能像以前一样常常见面了。 我总是早出晚归,他亦然。 似乎因为马厩的事情,侯爷十分赏识他,总是带着他出去。公主还命锦师傅教习于他弓射武艺,免得陪侯爷去围猎时候丢了平阳侯府的面子。 洛白师傅似乎也懂我的心思全然不在这湖心的小岛上。 有时候,她总是佯装不经意自顾自忙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这也给了我足够的时机,偷偷跑去湖边,央求船伯带我过岸去找阿青。 侯爷外出访友,或是在府中休息之时,阿青倒是可以闲暇的几日的。与府中寻常的马奴一样喂马,最多是被锦师傅带去场上操练几番。 可是每次见我气喘吁吁地从湖上偷跑出来,锦师傅总是刻意地给阿青一个开个小差的机会,摆摆手,嘴中不知嘟囔着什么便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不过,他自己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人才走开不久,便拎起酒坛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青总是说,阿鸾你这样乱跑,若是被上头撞见了,可是不好? 我叫他放心,我机灵着呢,定不会叫人瞧见我摸鱼的。 阿青笑道,侯府这么多双眼睛,又怎会没有察觉呢?大家只是看着你年纪小,偏偏阿鸾又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好看的小姑娘的要求,人们总是难以拒绝的,所以才一直帮你瞒着。 我问道,既然如此,阿青是不是也觉得阿鸾好看呢? 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那是自然,阿鸾是我见过的姑娘里,最好看的一个。 我心中欢喜,挽着阿青的手臂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见我的师傅。” 在侯府的那段时光,算是无忧无虑的。 阿青说,他总算看到了我的脸上开始绽放他在草原上初见我时的那种神色。 那是继大娘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一份鲜活的童稚之气,娇憨,又有些许的刁蛮,却又天真浪漫,无拘无束的模样。 阿青说,他就喜欢看我这个样子。 我想这大约与我看到他的笑容时,便会觉得舒心万分,是一个道理。 可是二哥走的时候,我还是有短暂地回到过去的悲苦的阴影中去。 他最终选择不告而别。 他住过的屋子自他走后,便仿佛从未住进过人一般,空空如也。 只是在桌子上留了一小只竹签,上面刻着几个简单的字:“吾妹勿挂。” 他还留下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几锭金锭子,还有几张,蘸了墨水,写在丝绢手帕上写的乐谱。 宫商角徽羽,我是不怎么看得懂的。 后来拿给洛白师傅看,洛白师傅说二哥留给我的乐曲,曲曲精妙,定是二哥的心血之作,要我好生收好。 他似乎是在夏末的一个清晨离开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甚至让我未来得及与他说一声道别。这让我不禁想起,我与康奘大哥也未曾好好告别过,还有我那可怜的大娘,不觉潸然泪下。 我终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我无忧无虑,有喜无悲的那段时光。 人生所有的悲苦,自懂得生离、死别,始。 似乎也是自二哥走后,天气似乎也渐渐寒了起来。秋风萧瑟,绿曜给我的裙子也收了起来,放进了柜子的深处。 似乎关于二哥的一切,就只剩下他所留下的这几张曲谱了。 洛白师傅突然开始教我抚琴。 她说,山水总相逢,若是阿鸾你有一日,能够弹好你哥哥给你留下的曲谱,怕是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卫大娘帮我缝制了一件厚些的布衣,藕粉的底子,月白的腰带。 阿青帮我送来时,还附带了一双,他趁着出门得空时,帮我买了一双光滑缎面,用丝线浅浅绣着藕粉色菡萏的履。 那双履看起来那样精致漂亮,与卫大娘的衣裙配起来相得益彰,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此生穿过的最好的履了。 可阿青让我坐在石阶上上,他自己弯下腰去帮我换上的时候,却只说,若是以后,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定会买更好的履给我。 我心中仿佛一壶酒下肚,寸寸肝肠,也皆被他温暖了。 他似乎与以前也有些不一样了。 许是做了许多了骑射上的功夫,他的身量也有了变化,原本略显的单薄消瘦的身板,也逐渐变得强壮结实起来。就像是枯树中抽出的新芽,经过了雨露浇灌,正以最焕然一新的姿态,日渐蓬勃茁壮了起来。与我最初时候遇见的草原之上,那个眉眼和顺的少年,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他的光芒,似乎终究是无法被隐藏的。 闲暇之余,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侯府的书库中。据说以前在侯府的时候,是府中一个夫子教他识的字,后来又来了锦师傅,叨陪鲤对,引导着他读了些许的书。 不过这短短的多半年间,他似乎自己一个人也翻过了许多书了。 我来寻他,总是见他盘坐在窗前,围在一堆简牍中聚精会神的样子。 青色的布衣墨色的发带,青丝乌黑如瀑,眉若远山,目如幽潭,远远看去仿佛与雨景融为一体的一副画卷。 他察觉到我来,抬起头望我,嘴角带着温润的笑意,逆着窗棂上透出的蒙蒙的光,乌黑的眸子中仿佛融入一片星海。 第36章 雪霙 他不知,有几次我都被他抬眸一瞬的样子勾住了心神。 他与府中那些同样身为马奴的男丁是那样的不同,容貌气度,宛如诗书之中描绘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若非出身坎坷,我想阿青他定是谁家的醉心诗书的翩翩公子、富贵闲人。 见他专注的样子,我也不敢叨扰,只有坐在他的身边,随手拾起地上,那些他翻动的竹简,轻轻靠着他坚实的脊背,也默默地看了起来。 他似乎对我的样子有些好奇,偏过头来问我:“阿鸾在看什么?” 我捧着手中的竹简,轻声念道:“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他略微一怔,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竹简,端详了半晌,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你竟都认得?”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竟都大多认得,有些字确实也拿不准的,全然靠猜测。怎么我读得有什么不对的吗?”我偏过头问他。 “一字未错。”他浅浅地一笑,把竹简递到我怀里:“可懂得其中的意思?” “似乎是说,先秦时期,诸子百家战国纷乱,秦国便开始有了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后来到了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制*,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大将军蒙恬却匈奴七百余里,筑长城守藩篱,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只可惜后来……”我回忆着书中的字句,向阿青复述着。 阿青惊异地望着我,眸子中闪着星月之光:“这是贾太傅的一篇十分好的政论,你竟真能无师自通,阿鸾以前说不定真是出自什么书香门第?让你跟着我一起沦落到侯府为奴,我着实心中有愧。” “你又在瞎说什么?”我紧紧地把头靠在阿青的脊背上,感受着那份独属于他的气味:“分明是你跟着我沦落至此,你这样说,摆明就是叫我心中过意不去。” “阿鸾,我决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闭嘴。” “哦。” 他没有再反驳我,只是听话地回过头去,捧起手中的简牍,我不禁偷偷地一笑,不叫他听见。 平日里那样一个虽不爱争辩,却也并不讷于辩解的人,只有面对我时,甘愿做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我知道这是阿青对我的一份特别的宠溺。我心中感激,却依旧是小女孩心思,屡试不爽,乐在其中。 秋末的时候,阿青的时间便不如以往多了。秋末水草最为茂盛,侯府的高朋故戚总是络绎不绝。侯爷总是带着他出去,似乎因为阿青长得俊美,办事也妥帖,带出去倒不失体面。 看着他这样都到侯爷与公主器重,我心中欣喜,可是我与她见面的次数,也逐渐少了起来。 洛白师傅看我也似乎闲了下来,不再成日想着怎么偷跑去对岸了,便开始认真地传授我舞技和琴艺。我虽然心不在此,但也不敢怠慢。 一是因为我对师傅心中敬仰,不敢轻慢。再来,我始终身为侯府的舞姬,练好舞却也是我的本分。 洛白师傅手把手教我,我学得也渐渐有几分像那么回事了,虽然仍远赶不上子夫姐姐与府中其他舞姬那样的娴熟,年初献舞肯定是赶不上了。 洛白师傅说我还算有慧根,年纪也还小,启蒙也并不算晚。假以时日,勤加练习,定能和她们跳的一样好了。 我心中确实感激师傅,她似乎真正明白我心中所想,只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只想守在阿青身边,安生度日的小女孩。 我如此不堪的、平庸的人生观,她倒是十分赞成的。 用她的话说,攀龙附凤未必是什么好事,阿鸾你心中没有那样的觉悟,送你去,无疑是自投死路,羊入虎口。别到时候再连累了侯府。 我不知她口中所谓的“觉悟”究竟为何物,只是看着同住一寝的姐妹每日都忘我地练习,比得仿佛就我是一个好吃懒做的闲人。 不过侯府人丁众多,多那么一两个闲人,一时半刻也察觉不出来。 可毕竟是寄人篱下,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不是闲得那么突出,我只好央求洛白师傅,也教我跳子夫姐姐她们一直苦练的羽纶踏歌曲。 我也常听着府上的舞姬之间闲聊起关于初春时节,殿前献舞的事情。 相传陛下会于年初会到霸上祭祖祈福,回宫时答应顺路来侯府小住。陛下还为胶东王的时候,便就常来府上做客的,登基之后,国事缠身,便也许久没有来府上看望过了。 也自然有人说起那些宫闱诡秘之事。 据说,皇帝与皇后不睦已久,皇后身份尊贵,是长公主窦太主最疼爱的女儿,亦是太皇太后的嫡亲的孙女,早些年,皇后的母家却也是为皇帝取得皇位有所助益,自然有些骄横,惹得陛下不满,鲜少再去她的宫中。 皇后常年无子,眼中又容不得其他女子侍奉圣驾,皇帝子嗣单薄,太皇太后把持朝政,陛下在前朝受制,后宫中却也不得安宁。就为陛下这一句,公主精心筹备了大半年,希望能趁此机会,献上自己府中的舞姬送到宫中去,也算是让陛下身边有个妥帖的“自己人”。 这与二哥之前与我说的“金屋藏娇”的美谈听起来却也是大相径庭。 原本想着是海誓山盟,神仙眷侣的两人,竟会是这般如临仇敌,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有许多让人想不明白,也弄不清楚的。 “若是殿前献舞能够一鸣惊人,便就很有可能被陛下选中了。” “那倒也不尽然了。但自古女子,容色皮相最为重要。舞跳得再好,若是这容貌上逊色了,陛下也未必看得上呢……若要是长得像阿鸾你这样漂亮的,纵是不会跳舞,但被招幸的可能也是极大的。” “阿鸾还是小孩子,你在瞎说什么呢?” “我也就是说说嘛,只要她在府中,来日方长,也总是有机会的。” 我睁大眼睛问:“招幸是什么意思?” “你们跟她讲这些事情做什么?”子夫姐在一旁听见了,急忙那些逗我的舞姬们驱散开来,转过头来,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对我说:“阿鸾,你只需记得,若是你只是想守在阿青身边的话,殿上献舞那日,你可离那正殿远远的。切不要靠近。” 我听着子夫姐姐的语气,像是在诉说一件极险恶的事情,急忙拉住她的手说:“姐姐难道不想守在阿青和卫大娘身边吗?殿上献舞那日,姐姐非去不可吗?” 子夫姐郑重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卫家受侯爷和公主恩惠不是一星半点,许多事情,也并不是我能够随心所欲的。” 说完,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发,温柔地微笑道:“好在,阿鸾你还小……” 自那日起,我又跟洛白师傅说,我还是安分守己的好,像羽纶踏歌曲这样的深奥精妙的舞,我还是不学的好。 洛白师傅望着我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抚着琴,低眉轻声道:“你这孩子还有没有个常性了。” “可是师傅不是也赞成我,不要痴心妄想、自投死路、羊入虎口吗?” 她不看我:“油嘴滑舌,我就知你终是没有那样的觉悟。” 我说,师傅貌美如谪仙,舞技琴艺皆非寻常女子所能比的,却也甘愿躲在这平阳侯府的湖心之上,是否也是因为没有那样的觉悟? 洛白师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声说:“你这丫头,说你木讷无知,却又牙尖嘴利,说你不会讲话、招人嫌恶,可这嘴巴却又像是灌了蜜一般。罢了,你既不想学,我也省得一点一点教给你了。待你想学的时候再说吧。” 从此,我又变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了。 但我心中依旧忐忑,几天之后又问师傅。若我一直什么我会不会因为吃闲饭吃得太明显,是否会被撵出侯府去。 洛白师傅拨弄着她那之笼中青雀,瞥也不瞥我,轻声道:“那你就不会吃得稍微低调一点吗?” 后来她又说:“若我是你,既来之则安之,就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 于是经过一番折腾,我终究还是回去老老实实,跟着洛白师傅练舞。 寒冬来临的时候,南山的围场草木凋零,侯爷与人去狩猎的时候也少了。他整日里拥裘围炉,鲜少外出走动,阿青清闲了许多。 卫大娘为我赶制了冬衣,她说阿青的衣服,她以前估摸着做了些许,再加上他素日出去都是穿府中安排的衣服,早已不缺衣物鞋履了。 “倒是阿鸾你,生得这样漂亮,更应该穿好看的衣服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浅浅的笑纹,和我的吉婆大娘一模一样。我呆呆地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卫大娘织布缝衣,心中不禁想起了我的大娘。 她虽没有卫大娘这般汉家女子的那灵巧娴熟的针线手艺,可在我与她生活的那些年,却也为我仔细缝制了不少的衣裳。我身量瘦弱,康奘大哥又是男儿,家中也没有小女儿的衣裙了。大娘她都是叫大哥拿家里的羊去集市上换来的汉人的布匹,量着我的身形帮我赶制的。 她总是望着衣袖上略显粗糙的针脚叹息说:“阿鸾你若是沦落到汉人的家里,你这模样,穿上汉人的衣裙,定是极好看的。” 我如今已是穿上了她常常念叨的汉人家的衣裙,身边也有人为我悉心赶制冬衣。 只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油灯微弱的光芒恍惚间,我盯着卫大娘手中针线的眼睛竟也有些沉重了,恍惚间半合上眼睛,似乎听到梦呓一般轻柔的呼唤声。 阿鸾,阿鸾。 像是大娘在叫我。 我感觉她把我已经发软的身子抱起来,就像以前的每一次,我趴在案头望着她穿针引线,密密细缝,不自觉地睡着了。她把睡去的我抱回到床上,再仔细地掩好被角。 “大娘。” 我不禁叫出声来,身子不由一颤,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正负在阿青的背上,身上披着毯子,被他背着,向着平时住的房走去。 寒风瑟瑟,凌霜四散,长道之上,积雪森森。我负在阿青坚实挺拔的脊背上,却未曾感到一丝的寒冷。他的身体很暖,散着淡淡的、令人舒适的热气,熨帖着我的脸颊。 那条路似乎比往常要长了许多,我默默地听着阿青的脚下的鞋底踩在积雪之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心依然回荡在方才迷糊的梦境之中。 “我来的时候,也是下雪天……”我猜想他定是也听到了我方才的呼喊,轻声在他的耳后叹道。 “是吗……可你来到我的世界时,已是春暖花开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雪花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一样。 “你看,你一醒来,雪又要停了。” 他扬起头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天上刚才还漫天的雪花,已然变成了纷落而舞的飘絮,落在他乌黑的发间,瞬间就化为了乌有。 星空湛冷,月色幽寒。 第37章 长安 等我再次醒来,枕边已经放上了一件缝制好的冬衣,衣服上附带的还有一柄白玉芙蕖簪,像是子夫姐姐平日里带的那支。 那只玉簪虽算不上什么上好的玉料,但它在子夫姐姐茂密的乌发间总是显得那样熠熠生辉。子夫姐的头发乌黑如瀑,她梳妆时候卸下来头发来,总像是上好的乌黑绸缎。 我曾无法移开视线地注视着她梳理青丝时的样子,那柄白玉芙蕖簪引入她黑丝瀑布一般的发髻间,犹如隐约可见的一朵小花于发见绽放,美丽不可方物。 我身边的女子,都是如此的美好,她们年长于我,身上已然有了瓜熟蒂落一般成熟的风韵。 这是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的。 我一直盼着有一天,我能长成如她们一般美好的女子。便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说出那些一直隐藏在心中的话了。 说起来,日子倒也是过得飞快。年关很快将至了。 府中一直在采买,四处张灯结彩,登门送礼之客也是络绎不绝,倒也算是十分热闹。 可是眼看就要到了年关,府中却说,公主和侯爷怕是要回长安的府邸去住,陪着太后和陛下一起守岁。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还在湖心,一整天的都心不在焉的。练完舞乘船回到对岸,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找阿青。 一问之下,他果是要跟去的。 “长安也算不上远的,初春时候就会归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礼物。”他看着我低着头丧气的样子,安慰道:“你和娘还有姐姐一起,府中这么多人,定也是十分热闹的,不会叫你落单的。” 我没有再坚持,也知道他是非去不可的,自然是不想不懂事,让他再生出无谓的烦恼和担忧来。 他或许不知道。 若是他不在,这偌大的繁华的侯府也让我觉得只是幽深的空巷。阖府再如何热闹,怕到时候也只是剩下了我自己一个人罢了。 很快,阿青便随着公主与侯爷向长安去了。他不在的除夕之夜,我跟着子夫姐和卫大娘们一起守岁。 阿青的两个姐姐和大哥也回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温暖的桌前。 阿青的二姐少儿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男孩子,名字唤作去病,听说是一出生身体就有些弱。天气冷些的时候,总是爱伤风咳嗽。卫姐姐四处求了许多大夫,最终才寻到一位大夫的药对了症,这才稳住了病情,身体也一天天健康起来。 为了避灾祸,去凶病,卫姐姐就给他取名为“去病”。 去病长得和阿青竟有些相似之处,眉目清秀,一双乌黑的眼睛明亮的仿佛蕴藏着星辰。可是他的性情却似乎要活泼得多,看人总乐,身上倒是不带一点病起。 他看见我,尤其高兴,总是咯咯咯地傻笑,咿咿呀呀,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小手,要我逗他玩。 为许是因为他和阿青竟长得又几分相像,我对他也不禁生出几分喜爱来。握着他的小手一直逗他,他咯咯咯地笑着,那样小,眼睛却那样的清亮,仿佛碧透的湖水。 阿青是还没有机会见到他的,我想若是见到了,肯定会喜欢的 去病不姓卫,而是姓霍。 我想,约摸是和阿青不姓卫差不多一个道理。但其中缘由零零总总,更是不便细问了。是他生得早些,今年已然两岁了,虽然是舅甥,但却也只比阿青小十余岁。等他长到阿青这般大时候,也定会是一个像阿青一样好看又挺拔的少年郎了。到时候,许是看不出是舅舅与外甥,倒像是亲哥俩也未可知。 除夕夜里,卫娘的小屋中一团暖意。大家欢声笑语,围坐在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觥筹交错的响动。 我跟着她们一起其乐融融,心却悬挂在遥远的长安城之上的那片清冷的星空里。不知道那里的星辰,是否也像阿青的眼睛。 不知为何,我又突然想到,此时湖心之上的洛白师傅。 她此时也定是一个人吧。 如此热闹的夜里,一个人守在那寂静的湖心,恍如隔世一般,顿时觉得甚是凄楚。 我向卫大娘要了盛吃食的篮子,讨了些热气腾腾的年食。子夫姐听说我要去看师傅,特地帮我各样多装了许多。我提起来食盒一路小跑,便朝着湖边去。 夜空如洗,星月皎皎。 我拎着食盒,一路上步伐轻快,未曾想,半道上竟碰见了许久未见踪影的锦师傅。 他拎着酒壶,与往日无异,步履蹒跚,彳亍在挂着红灯的空巷中。 我老远只看到那模糊的身影,还未看清楚,便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便知道他。 “丫头,你这是要去哪?”他醉醺醺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送些东西去给我师傅,她一个人在湖上,也太冷清。”我应声答道。 他沉默了半晌,突然闭上了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以为他又有些昏沉,自己一个人发了怔,正欲离去,他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的酒壶,递给到我的篮子里。 “没想到,这偌大的侯府,竟只有你还记得她……这酒甚好,是我跟厨娘那讨来的,原本开了坛给侯爷宴请宾客的,谁成想他们去长安了。” “所以便便宜了锦师傅你吗?”我低下头望了望篮中的酒壶:“只是我的师傅,是那样谪仙般的人物,未必会饮酒的。” “她会的。” 他带着酒气,如此轻轻一句,却仿佛在我的心上轻轻地敲了一声。 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他总是浑浊的眸子之中,仿佛骤然间拨云见日,在灯火闪耀之中,映衬出明亮的光来。 月色冷冷映衬在他的容貌上,他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孤单的样子。第一次发觉,在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表象背后,却是一张落拓潦倒也遮掩不住的、成年男子独有的英俊的面容。 只是他与我喜欢的阿青那样的青葱少年,是那样迥然不同,之前却一直没有仔细去端详。 “你不去看你师傅,盯着我做什么?”他呷了一口酒,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没什么。以前不曾仔细看过你罢了。”我收回自己的目光,撇过头去,提着篮径直朝着湖边走去。 “怎么着,是想说你还从未正眼瞧过我是吗?小丫头,年纪虽小,嘴巴却能毒死人。” 我听着他在背后混混沉沉地叫喊声,不由一笑。 这就是锦师傅,笑怒嗔痴,都全然不必记挂在心上。反正他几杯酒入肠中,便什么都忘了。 除夕时分,船伯自然也回去阖家团圆了。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隔得亭子倒也看不清了。我蹑手蹑脚踏上船去,放下手肘的食盒。好在距离并不远,我便学着船伯往日泊船的模样,摇起冻透了的船桨,朝着对岸划去。 亭子的影子在薄雾中渐渐近了,亭子后的小木屋中,与往日一样透着微光。我泊好船,提起食盒急忙上岸,朝着那小小的木屋快步而去。 恰巧,洛白也正坐在屋外的石椅上,煨着一团炉火,一阵桂花的清甜迎面飘来。 她抬起头来,看着踏霜而来的我,轻声道:“这怪热闹的大年夜的,你一个人,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我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急忙挤在她的身边,伸手烤火道:“因为师傅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师傅不说话,在火炉上不知熬着什么,桂花香气浓郁。我凑在她微醺着昏暗灯光的屋檐下,来看她一直养在笼子里的那只青雀。那鸟儿羽翼长好了以后,白日里整日鸣啼,倒是这样静的夜里,它却有睡得这样的早。 我轻轻地拨了拨笼子,它动了动爪子,眼皮也不睁开看我,继续睡着。 “你总是闹它做什么?”洛白师傅并没有看我,继续搅动着熬在炉上的石锅。 “它看起来似乎已经习惯了我闹它了,现在都不正眼看我了。”我又轻轻推了推鸟笼。 “或许它也知道,困于这笼中,固步自封,十分安全。” “哈?”我有些诧异地望向身边的洛白师傅,她美丽的眼睛也望着我:“师傅可是在讽刺我吗?”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舀了一碗递给我:“吃碗暖暖吧。秋天采的桂花,腌渍的蜜糖,煮粥正好。” 她不经意间抬眼望向我提来的食盒,怔怔地忘了许久说:“怎么还带酒来的?” “我来的时候遇上了锦师傅,我有告诉他我师傅不喝酒,可是他硬要塞在我的篮子里。” 洛白师傅沉默许久,却道:“天寒地冻,喝些暖些身子也好。” 酒足饭饱,身体也暖了起来。我坐在石栏之上,望着透亮的闪耀的夜空,不知道阿青在长安此时在做什么,是否也和我一样,正望着同样的星空。 忽而一道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晴朗的夜空中转瞬即逝,随后紧跟着,又有几道星光坠地,我抬起手来指着宁静如湖水的夜空大喊:“师傅你看,有流星。” 洛白师傅不说话,站在我的身边,顺着我指的方向,静静地望着。 星光映在我眼中,我久久地凝视着,仿佛想要看到那斑斓的星河的尽头一般。今夜的夜空如此炫目又深邃,星河闪耀,月辉皎洁。 “可惜阿青不在……”我望着星海出神,不由轻声叹道:“好可惜……” 身边的洛白师傅沉默了许久,突然轻声说:“公主和侯爷……暂时是不会回来了。” 我一惊,急忙转过头去看她:“为什么?” “陛下日理万机,国事繁忙。年初去霸上祭祖,届时会直接去平阳侯在帝国的宅邸。昨个殿下差人来了信,叫这几日就把舞姬们都送去长安。”师傅望着星空,轻声说。 我急忙拽住师傅的衣袖说:“我也要去。” 师傅回眸,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的眼睛,许久,才轻声说:“你究竟懂不懂,身为平阳侯府的舞姬,此去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微怔,湛冷寒星映入我的眼中,像是遇上了阿青注视我的目光。 我的脸颊微烫,不知是不是被这湖面上的冷风吹得了,耳根子也跟着渐渐热了起来。 “可是……我想见阿青啊。” 第38章 雾霭 我与洛白师傅讲,我个子小,若是藏在马车上装载衣物的大木箱子中,定不会有人察觉的得到。 那一天,侯府的舞姬各个忙碌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只有我一个人,抱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偷偷溜进了后院的马厩,蹑手蹑脚地钻进了一个拴在马车上,硕大的装着杂物的木箱子里,急忙掩上了木箱的盖子。 我问过锦师傅,他说去长安不过一天多些的路程,并不会太远。 木箱里黑漆漆的,散发着木头的气息,我蜷坐成一团,默不作声,静静等着他们装载好货物上路。 渐渐的,我的眼皮有些发沉,不知何时,既然昏沉地睡着了。待我再醒来时,边听到了走早稀稀落落的低语声音,也感觉到了身下,马车轱辘转动的震颤。 我想,侯府的车队怕是要出发了。 谁知我正欣喜着马上就可以见到阿青了,身下的马车突然停下,木箱的盖子突然被人一把掀开,刺目的阳光灼伤了我已经习惯了一片漆黑的眼睛,我不禁伸手挡住那道强光,心中咯噔一声,身体骤然凉了半截。 待到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我睁开眼睛,便迎上了师傅清冷的目光。 我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倒是她先开了口。 “平阳侯府的舞姬,要去盛京也应该乘着马车大大方方地去,畏首畏尾地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很清冷,但是语气似乎并不像是责备。 她伸出手,我愣了一下,搭着她的手从箱子中爬出来,跳下马车,便看到了随后而来的锦师傅,一脸诧异地望着我。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丫头躲在箱子里?”他狐疑地打量着我,向着一边的洛白师傅问道。 “我自己的徒弟,我自然了解是什么样的人。”洛白师傅不去看他,声音依旧清冷,从他们简单的两句交谈中,我隐约觉得他们是认得的。 难怪他知道洛白师傅是会喝酒的…… “你这徒弟,倒是顶机灵的小丫头,不像我那个傻徒弟……” “你的徒弟,自然跟你像些。” 洛白师傅这样一句云淡风轻,却活活要噎死人的话打断了锦师傅,站在一边被揪出来的我,仿佛都忘了自己的过错,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了声。 只见锦师傅横眼扫过来,冷冷地说:“对,像你,都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洛白师傅既不言语也不理会,径直拉着我的手把我牵到一边:“我已经叫子夫把你的东西收拾好送上马车了,到了长安那边,见到人躲着些,别没头没脑地撞上去。长安那种地方,声色犬马,什么权贵都有,若是……” 她突然不说了,低眼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光,沉默了半晌,又重复了一句:“总之,就是躲着人些。” “师傅不一起去吗?”我不禁问道。 “我才不像你,明知是虎穴还向里面闯。”她的声音依旧清冷:“还好子夫在,她会照顾你的,只是她也有她的事情,不能时时盯着你。你素来贪玩,我也一直纵你,容你,可是到了长安那边,有些事情,切不可由着性子来。” “师傅……” “什么?” “您今日踏岸而来,是专程为了来叮嘱我这些吗?”我抬起头望向她:“您曾说过,这湖岸上有您心系之人,您可曾去见过他?” 洛白师傅的表情依旧那样清冷,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她的目光变得幽寒起来。 “见过了。”她的声音很轻,只有我和她才能听到。 “那他……好吗?” “他很好。” 我望着师傅美丽的脸庞,心中似乎有一块石头,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不知为何,鼻子却莫名地一酸。 “师傅一直纵我,容我,平时也都由着我去找阿青,追求自己心之所往……可是为何师傅您……” 洛白师傅听完我的话,目光却也未被融化,我看着她冰却美丽的模样,心想着这样的美丽却只能在等待中枯萎,若是我们都离去,她又成了那湖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我只是觉得……师傅您这样,也太冷清……” “你莫要操心我的事情了。”她的手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弯下腰来,伸手擦了擦我眼角渗出的泪痕,目光深邃地对着我呵气如兰道:“你这个丫头,有点时候,真不能只把你当做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喑哑,望着她美丽的眼睛:“师傅这是夸我吗?” “是,也不是。”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笑意。 最终我还是被塞进了马车里,跟着子夫姐姐和其他侯府的舞姬一起被带离了侯府。一路上我靠在子夫姐的身边,抱着自己打包的小包袱,昏昏沉沉地睡着。同行的还有锦师傅,他带着马队,骑着高大的“青鸾”走在队伍的前面。 我不知,锦师傅是否就是洛白师傅说的那个人。如果是,我更是不知道,究竟是有什么缘由,让两个人隔着浅浅的湖面,终年也不见上一面。 我开始想师傅。 也开始想阿青。 我们随着马车颠簸了大约有两日,直到第二日暮落下西山许久,马车放慢,才听赶车的人说,到了长安城了。 车中的姐姐们听到都欣喜万分,凑在一起,撩开马车的帘子向外望去。我倚在子夫姐姐的身边,从缝隙中仓皇地一瞥到了长安的夜色。 华灯初上,灯火辉煌。 我想起我与阿青还有二哥最初踏进平阳县的那个夜里,我与二哥骑在马上,被阿青牵着,一路踏着灯火,缓缓而过。 还有那灯火阑珊处的翡岚阁…… 时光荏苒,竟已过了如此之久。 我无心去和他们一起欣赏窗外盛都繁华的夜色,只想着身下的马车能快些,便能快些见到阿青了。 马车一路辗转,终于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我想大约是到了,正欲起身,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便马车门帘轻动,从外面被挑开来,露出的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青。 我欣喜地率先起身冲出去,阿青他显然有些错愕,许是未曾想到我竟然会跟着过来,一把箍住我的手臂,把我抱下了马车。 “阿鸾怎么也跟着来了?”他那一双比星海还要沉静的眸子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却也有些欣喜。 “想你,所以就来了。”我凝视着他,脸颊莫名地有一些发烫。 “方才锦师傅说,我还以为他又戏弄我。”阿青温柔地笑道。 “我戏弄你这个傻子做什么?这个丫头为了来看你,藏在拉行囊的箱子里,被逮出来,没有办法,这才给带来的。”锦师傅牵着青鸾晃晃悠悠地过来,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我和阿青。 我听他说阿青是傻子,虽没有言语,但立马冷眼瞪了过去。 他看着我的表情,不由轻笑道:“你这样子还真是……这府中这么多练舞的丫头,就只有你,倒是和洛白越来越像了。你跟着她,怎就不学个好的?” “我师傅从头到脚,处处都是顶好的,只是您不懂欣赏罢了。”我冷声道。 “真好,阿鸾来了,姐姐来了。”阿青急忙把话题岔开,抬起头望向锦师傅,不由温柔地一笑:“嗯……青鸾也来了。”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怎么你说了这么多人,唯独就不说我?” “嗯,还有锦师傅……” “你滚蛋。” 侯府在京城的府邸并没有平阳的府邸那样恢弘,但且也不是侯门的气派。整个年下,公主和侯爷几乎都去了宫里渡过。但是为了筹备开春的时候陛下的来访,府中的家丁却也没有闲暇地忙碌着。 府中的舞姬练舞的地方在府中庭院西南角落里,花荫缭绕后的一座桥上的廊亭,虽比不上平阳的侯府里的湖心亭,倒也是一个幽静清新的去处。 说来时间倒也是过得飞快,或许是因为有阿青在身边,日子也变得不再焦灼了,晃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殿前现舞的日子。 那日的清晨,不知道为何我醒得格外的早。 从床上爬起身来来,迷糊中望了望,屋里的人还都睡得熟,没有丝毫的动静。 我望着窗外的逐渐清亮起来的阳光,听着屋外冰雪消逝的响动,发了一会呆,也比方才清醒了几分,便下床要穿上鞋子,自己先去梳洗。 谁知脚刚一伸进鞋子,突然间脚心传来一阵刺痛。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又怕吵醒别人,没有叫出声来。 我捂住脚,低下头仔细一瞧,不知为何,鞋中竟然斜扎着一枚比绣花针要粗些的钉针。 我按了按被刺伤的脚,转眼间,不巧就瞥见睡在我旁边的子夫姐姐的履中,隐约也有竖着几根这样的钉针泛着微弱的寒光。 那位置藏得靠前,甚是隐秘,我心中不由漏了一拍,悄悄地蹲下身去,屋子中的人似乎没有人发现我的举动,依旧是一片的宁静。 我轻轻地把子夫姐姐的鞋子拾起来,蹲在那里,伸手慢慢探进去,把触碰到的针一根根地拔了出来。我握着那些针,心中忽然有些发毛,赶紧掀开被角,轻声退回到床上,把头掩得死死的,心中却狂跳不止。 究竟是谁?把这些针放进子夫姐姐的履中? 第39章 长亭 落在我鞋中的那一根针,分明是斜斜倒像一边的。我私心想来,这或许并不是针对我的,只是在偷偷往子夫姐姐鞋中插针时候,不小心掉落了一根在我的鞋子中。 谁知我今早突然早早地就醒来,若是等到子夫姐姐先醒来…… 想到这里,我有些害怕,平时朝夕相处的那些面孔一个个浮现在我的面前。我手中握着钉针,仿佛握着烫手的烙铁一般。 等了许久,屋里才隐约有了动静。我掩着头,听到旁边的子夫姐姐起身的声音,她下床穿上鞋子,轻轻地拍了拍我说:“阿鸾,该起了。” 我忐忑地掀开被角,望着房中每一个正在忙碌着的,与往常别无二致的面孔,心中着实跳得厉害。 “愣什么呢?”子夫姐姐望着我温柔地一笑,轻轻地抚了抚我凌乱的头发:“快起来梳洗吧。” “是。”我轻声应道,攥紧手心,生怕这屋中纷纷各自忙碌的人看出了我的异样。我想此时在鞋中放钉子的人,此时定也心中疑惑,为何子夫姐姐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她也定是佯装无恙,暗地里却在偷偷窥伺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神情。 我试图像往常一样爬起身来,穿衣,梳洗,但似乎还是心有余悸。 最后,我坐在镜前,等子夫姐姐帮我梳妆,看着镜中自己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子夫姐姐在身后帮我挽好发髻,将她送我的白玉芙蕖簪帮我簪入发中。 我手中握着的钉针不由更紧了,却咬着嘴唇,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待子夫姐姐帮我收拾妥帖了,我吞吞吐吐地跟她说,今个不想跟她们去了,我本就不会跳的,还是躲在房里比较好。 “当真不去吗?”她帮我正了正衣襟,又问道。 我点了点头。 子夫姐姐大概多少能领会我的心思,便没有再追问。待她们走后,我一个人抱着腿在床上,反复思索,究竟是谁那那些钉针放在了子夫姐姐的鞋中。 想到日上三竿,我终究是没有思索出个源头。 突然想到,万一那人还在别的地方动了手脚又该如何?若我这样一直藏着掖着,子夫姐姐却浑然不知,若是再被人算计了,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我赶忙向着平日里练舞的桥上跑去,一路上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待会儿见到姐姐,要怎么跟她讲才好。 可是等我到了桥上,姐姐们已经不在了。 空无一人的廊亭,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想必她们此时应该是去了前面,为了今晚的晚宴准备舞裙和梳妆了。 我有些恍然,突然觉得脚下有一点痛,许是早上不小心才上那个钢钉的缘故吧。便坐在廊上,把鞋袜脱下来,仔细端详了半晌,脚上的伤势。 还好钉子扎得不深,我正欲穿上鞋袜,却未注意到,一个人影已然晃晃悠悠到了面前。 “脚怎么了?” 我恍然抬头,遇上的是一双望着我的炯炯有神的、宛如墨玉一般的眼睛。 鼻梁挺拔俊秀,眉宇间仿佛藏着山河天地的磅礴,一双薄唇荡漾着轻笑,饶有兴味地望着我。 他的年纪似乎比二哥要长许多,一袭玄色的长袍华丽堂皇,光滑的丝绸上用丝线密密绣着的精细的纹路,襟前朱红火德,乌发上束,带着金冠,腰间挂着一枚图案奇特的白玉玉珏,整个人的气势,甚是贵气。 看他的样子,定是侯府的客人了。 我心中一紧张,倒也忘了礼数,急忙提起鞋袜要跑,却被一双手狠狠地抓住,一把摁回到廊上。他弯下腰来,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看着我,仔细端详了我好一阵子,低眼瞅了一眼我手中的鞋袜,一把扯了过去。 “先生……”我心里扑通一声,感觉自己好像是摊上了□□烦。 谁知他却蹲下身去,一把抓住我□□的脚,帮我把袜子仔细套好,再帮我把履穿上。我吓得完全不敢动,任由他帮我穿好鞋袜,抬起头来,一双墨玉一般黝黑深邃的眸子笑盈盈地望着我:“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却光着脚到处跑。” “是因为脚……” “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先生。”我急忙从廊上站起身来。 “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平阳侯府的舞姬,就是年岁小些。”他把我自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脸上满是春风一般盎然的笑意:“怎么?前面那么热闹,今日圣驾莅临侯府,大家都到前面去想要以瞻天颜。府中的舞姬也都去了殿前,就你一人在这?” 我想了想,忐忑着不知道要如何与他解释:“因为……” “不要怕,但说无妨。”他的声音倒是温柔,方才的举动倒似乎也对我没有什么恶意,不由地叫我放下了心防。 “我……就是想躲着陛下……不叫他瞧见。” “陛下又不是豺狼虎豹,难道真能吃了你吗?”他似乎被我的回答搞得有些惊诧,见我没有回答,又忽而一笑:“再说了,今日这么热闹,陛下也未必会注意到你一个小姑娘。前边那样热闹,你当真不想去看看吗?” 我捻着袖角,咬着嘴唇说:“不了,我师傅说,叫我避着人些。” 他被我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剑刃一般的眉毛轻蹙,思忖了片刻,走进我弯下腰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我:“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我也不是很懂……师傅说我没有觉悟,不能太扎眼了,省的羊入虎口。”不知为何,我竟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依旧捻动着衣角,轻声道:“屋里的姐姐也都这样说,若是不想被皇上临幸,就躲着人一些。前面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去的。” 他听见我的话,似乎一惊,望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你……新来的啊?” 我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来,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抬起我的下巴,仔细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你们在背后都怎么议论……当今陛下?陛下他是九五之尊,又不是什么登徒浪子,怎么会随便临幸人呢?” “先生,您见过陛下吗?”我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 “当然。”他想了一下,轻声答道。 “那陛下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陛下他……“他转眸想了想,收回手去,转而又道:“九五之尊,自然是手掌乾坤,雄才大略,英俊潇洒。” 他见我不太明白,狐疑地望着他的样子,又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头说:“简单说就是,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看到他变会喜欢得不能自持……” “既然如此……”我不由心生疑惑:“那又为什么要到处找姑娘临幸?” “谁告诉你他到处临幸人了?再说临幸人这种事情是‘到处’都可以的吗?”他抬手轻轻地敲在我的头上,我吓得急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望着他被我搞得哭笑不得的表情:“你这丫头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临幸’?” “那到底,什么是‘临幸’?” 其实我也一直十分好奇这个问题,不知为何,房中的姐姐们每每谈及到此,都会不好意思地闭语浅笑,有的还会拂如避过。所以至始至终,我也未曾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问这做什么?小孩子家不要去好奇这种事情。”他起身,眼角扫了我一言,唇边依旧是春风般的笑容:“你既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不要成天把‘临幸’挂在嘴边,省的被人取笑。” 我不由点了点头道。 他看我也不争辩,不知思索着什么,沉默了半晌,斜目道:“这府中的人还是这么爱嚼舌根,‘金屋藏娇’的事也听过了?” “嗯。”我有点了点头。 他拂袖冷笑,久久才道:“就是有一些,觉得自己命太长的人,喜欢到处去说这些宫闱之事,偏要把……当今陛下形容成一个凉薄寡恩的皇帝,倒是衬了他们个个忠信孝悌,似海长情。” “先生方才说见过陛下……那陛下可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轻声问道。 “我……这我倒是不好说了。”他目光灼灼地转眼望向我:“那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答道:“我没有机会得瞻天颜,但书中读到君王,确是各不相同。贤有三皇五帝,大多都是交口称颂的圣人的模样。当然也有不好的帝王,夏有夏桀,时日曷丧;商有商纣,酒池肉林;周有幽王,烽火诸侯。楚灵王穷奢极欲,秦二世残暴昏庸。与他们比起来,如今大汉,山河秀丽,百姓安居,我想陛下他……定也不会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 他眯着眼睛望着我,不由冷笑一声:“呵呵……你如此比较……还真是会夸人……若是让陛下听到,说不定会把你拖出去乱棍打死。” “先生是见过陛下的,都说不好说了。我来长安时日尚浅,又没有见过陛下,自然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先生既然问我,我也只能就我看到的就事论事,不能惘心而论。若是一味吹嘘,歌功颂德,不也没了意趣。”我捻动着衣角说:“阿鸾只是觉得,说出要盖一座金房子把心爱的女子藏起来,若说不是真心喜欢,怎又会说出这样话来。” 他听完我的话,目光幽远,忽而谈了一口气道:是啊,那时候也只有七岁罢了……呵呵,或许当真只是童年无忌吧。” 说罢,又抬手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继而望着我的眼底,轻叹道:“说你不会说话,偏又生了一双巧嘴。不知说你是胡搅蛮缠,还是能言善辩,若不是看你长得这么可爱……”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先生平白戏弄我做什么?” 他却凑了过来,靠近我,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半晌才开口:“你长得这样好看,又这般聪慧,难道就愿意当这侯府中的一小小舞女。从来未想过一日,可以鸢肩火色,花逢时发?” 第40章 初露 他如此认真地问,倒使我不得不仔细想想,才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答道:“先生看我的样子难道猜不出来吗?” 他墨玉一般的眸子平静又深邃,仿佛潮起之前宁静的海面,沉默地望着我,不发一言,似是等我说下去。 我望着他,胸中忐忑,不知为何他身上总散发着一种让我有些惧怕的威严之气,虽然他与我说话倒也是平易近人,但却不像阿青那样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靠近。他似乎高高在上,目光审视之处皆值得留心。他虽未言明身份,但这种贵族所特有的疏离感让我平白生出些许畏惧之心来。 我咽了口唾沫,他专注凝视的目光让我觉得喉头有些发紧,继而颤抖了起来:“……自古位极人臣者、宠冠后宫者,不论归宿如何,都是担得起大风大浪的……奴婢只是寻常女子,只于寻常人家,只求桃李满园,善始善终就好。” 他听完我的回答,脸上不知为何露出苍白的笑容,似乎也并不意外于我的答案,拂袖起身,缓缓叹道:“若是大汉子民,人人都能像你所说一样,‘桃李满园,善始善终’倒是好了………” “长安繁华富庶,百姓安居,莫不正是先生所说的桃李满园吗?” 他沉静地望着我,唇边漾出一丝缱绻的苍凉笑意:“长安乃帝都,自然所有这世间繁华之景皆汇聚于此,又有何稀罕?那些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惨状,无一不是被奏本上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轻易就遮掩过去了……” 语罢,他眉头轻动,目光也沉了下来:“漠北动乱,匈奴人屡屡犯我国境,挫我国威,破我山河,伤我百姓。每思及此,始终如芒刺在背,如鲠在喉。” 我望着他的目光,那样清澈悠远却又锐利如刀。他这样的表情,还有语义后隐藏的阴霾,让我不由想起那些匈奴的马匪所做的那些人神共愤之事。 “匈奴虽强悍……但是不像大汉……”我无意地嘤咛一声,竟也被他听去,一双墨玉一般幽深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让我不觉地低下头去欠了欠身子:“奴婢失言,先生只当童言无忌,莫要责怪。” “既是童言无忌,说说又何妨。” 我慌张地抬起头,碰上他不可违逆的深邃目光:“说。” 我硬着头皮,只得直言道:“北上幅员虽辽阔,但胡人更多是漫无目的地逐水草而行,游牧民族,时常居无定所,没有农耕保障,所以只能以不断地骚扰大汉边境,以掠取财帛来平衡内需……若说国力,我大汉的兵强马壮,粮草丰沛,军纪严明,睿智神武之将领数以百计,身先士卒之猛士更是不计其数。若说战争,无非就是国力之间的抗衡,大汉于国力而言早已胜出匈奴百倍,只是排兵布阵上还未想到抑制匈奴的好法子。匈奴狂妄自大,长此以往,未尝不会自食恶果……” 我正要说下去,抬起头来遇上了他望向我的错愕的目光,不由一怔,想必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心里一虚,把头低了下去。 他望着我久久地出神,我连声羞红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目光。 “我大汉受胡人欺辱多年,寻过多少猛将勇士,却也都只说匈奴悍猛如虎,无法战胜,吾等只能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倒是你这丫头,如今对我说了这样一番厥词……”他突然开口,语气有些诧异:“你当真是只想‘桃李满园,善始善终’而已吗?” “当然。”我赶忙答道,抬起头来又正好遇上他玩味审视的目光,不由地又把头低了下去,心中砰砰乱跳,忖度着方才是否当真说错了什么话。 “既然如此,那这些话,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锦师傅……还有阿青。他们曾聊起这些事,我在旁边听来的。”我急忙抬起头,解释道。 “姜锦?还以为他已经没了这份心思……”他的声音有透着一丝意外,转而又问道:“你说的那个阿青,又是谁……” “您怎么一个人溜到这里了,公主……”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少年爽朗的呼喊,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 我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俏的贵家公子从桥头翩然而来,身边的先生见我转头望向石桥那头的少年郎,也跟着我的目光望去。 待那公子走近,我才看清他的面容。 同样是难得的俊美少年郎,明眸皓齿,面如冠玉。可是他的相貌比起阿青平日里刻意收敛锋芒的样子,眼前的人倒是显得神气气十足,明艳张扬,举眉抬眼,近视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横眉轻挑,一双清澈的眸子,波光粼粼、神采飞扬。 他看到我,也微微一惊,不由向身边的先生问道:“这是谁……” “一个有趣的小丫头罢了……”先生转过头来望了望我,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望这位俊美的公子:“公主和平阳侯……等急了吧。”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眼中飘过一种异样的神色,瞬间与身边的男子交汇,两人都迟疑了一下,气氛不知为何,有些尴尬。 “公主她……听说您悄悄进的府……叫我过来问问……”面如冠玉的公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忐忑,支支吾吾地望着我,又望着身边的“先生”,又言道:“十哥您是现在过去呢……还是在这儿再呆一会儿?” “过去吧。皇……公主她费心搞这么热闹,定时要去看看的。” 说罢两人又相视一眼,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俩人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但是从他们的谈吐和衣着便可以看出,非富即贵。心想师傅让我躲着人些,可是我这却越来越招人了,不由赶快欠了欠身子,行礼道:“二位大人在府中自便,我是新来府里的,照顾不周,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拔腿就跑。 只听身后只响起一声:“哎,别跑啊……” 然而我的脚步却没有因此放慢。 “算了,王孙。就由她去吧。” 我过了桥,急忙慌不择路地拐入旁边的花园,想要避开方才的两人,谁曾想跑得太急,竟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你吗?” 我看清面前的人,才定住了方才慌乱的心神。 是阿青。 “方才遇见个先生……好像是府里的客,跟我打趣了半天,后来又来了一个……我害怕……”我气喘吁吁地答道。 阿青听见我这样说,朝着亭子的方向匆忙地瞥了一眼,随即拉起我的手,转身朝着后院跑去。 我被他这样紧紧攥着,方才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自然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 他一直拉着我跑到四下无人之处,才停下脚步。我因为这一路的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抬头望向他回过头来有些许忧虑又慌张的脸,突然想起了方才的正事。 “阿青,方才正要找你的……我今天早上……发现了这个……”我喘着气,伸出手从袖中掏出手中的钉针,递到阿青的面前:“……在……在子夫姐姐的鞋里……” 阿青一怔,抬袖从我掌心接过,面色有些凝重,目光盯着那掌中的顶针沉默了片刻,抬眸望着我的眼底,轻声说道:“姐姐可知道?” 我摇了摇头:“当时大家都在房里,我不知道怎么说。后来她们走后,我思来想去,心中还是放不下……方才是要去找子夫姐姐……才撞上那位……” 阿青将那些钉针收入掌中,抬起头来,攥住我的手,轻声说:“走吧,先跟我回去。” 我的手被他攥在手中,正要随他去,却不料脚下一阵刺痛,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踉跄了一下,迟疑了一步。 他茫然转过头来,一把扶住了我微斜的肩膀,急忙问道,怎么了。 “脚……”我低着头,轻声说。 “脚怎么了?” “让针……扎了一下。”我抬起头,支支吾吾道。 他的眉毛一耸,沉默了半晌,转过身去,躬下身子说:“来,我背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 “上来。”他轻声打断了我,虽然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总觉得他似乎有一点不悦。 他平时温润如水,我怎么闹他他也不会生气。可是,他若是生气起来,总是闷声不语,话比平日里仿佛更少了,但是总让平时长牙五爪的我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我趴上他的脊背,他把我背起来,向着回去的路走去。我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衣领上□□出来的后颈。他身上的气息温柔又厚重,像湖水一般,迅速地把我包围。 他不说话,背着我沿着长巷一直默默行径,我贴着他的温热,忍不住心中的忐忑,轻声唤他的名字:“阿青,阿青……” 他轻轻应了一声,却又陷入了沉默,依旧不说话。 我想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说话,趴在他的背上,一路沉默着。 无法否认,阿青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我的情绪。他开心,我自然喜出望外,可他一颦眉,再色彩斑斓的都变得索然无味。 “阿鸾……”不知是过来多久,他才突然缓缓开口:“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姐姐了。” 我趴在他肩头,疑惑地轻声问道,为何? “人总是有一念之差,想那人此刻也定然是心悸难平了吧。既然姐姐无碍,有些事情,就没必要计较得太清楚。”他沉默了须臾,轻叹了一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如此伤的是你,我不知是该求你去原谅……” 我听他这样说,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不过是小伤,三两日便能好彻底了……” “阿鸾……”他突然打断了我,声音轻轻浅浅,像严冬故去,暖春初还,缓缓化开的河水:“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人心诡诡之处。” “这与你何干?” “总之……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他把我送回到了门前,把我放下来,吩咐我擦好药膏,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说前面侯爷还吩咐了事,说罢便有匆匆走了。 我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转身回到黑黢黢的屋子,没有燃起灯火,只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日光一点一点地下垂,直到熄灭。 远处早已燃起灯火,繁华通明宛如白昼,袅袅地传来婉转的丝竹之乐。寂寂的深巷却恍若无人一般,平日里届时沿路点起的灯火,今日也被忘却了。 不知为何,这样熟悉的昏暗竟让我莫名地有些害怕了起来。 我于黑暗之中,久久地凝视着那片遥远的光亮,忽然想起了与洛白师傅,在平阳的湖心亭上,度过的那个同样黑暗却星光坠地的夜晚。 我想起师傅对我说的那些欲言又止的话。 她问我,究竟懂不懂,身为平阳侯府的舞姬,此去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说,我作为侯府的舞姬,仅仅如此的觉悟,无疑是羊入虎口。 我终于开始明白那些话背后所隐含的深意,就有如那灯火阑珊之外所隐匿的巨大的黑暗。如今我蛰伏于这黑暗中静静窥视那光亮,才明白了那些始作俑者的感受。 是谁把灯火置于你眼前。 它照亮了你,亦暴露了你。 又是谁心中生出畏惧,起身吹熄了那灼灼的灯火。 第41章 入宫 那一夜,子夫姐姐终是没有回来。 我独自守在门前,望着月色渐浓,远处的笙歌罢了,才看到看到那罗衫轻裙踏着春夜中柔软的风翩然归来。 我望眼欲穿,却唯独没有看到子夫姐姐的身影。 “说到底,还是子夫有福气。” “公主看重她,自然多推荐些。献舞的时候,明摆着陛下原本谁都没瞧上么,怎么后来又传人来唤子夫去?” “许是公主引荐的吧。” “你怎么了清棠?这么快便睡下了吗?” “实在是有些乏了。” 那天晚上,子夫姐的床铺空空如也。我侧过头来,呆呆地望着白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漏出斜斜地落在她的床铺之上,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 不知是何时,我睡着的。 当我再醒来时,已是早晨了。身边的床铺依旧整洁,子夫姐姐果真是不会来了。 大早起来,我就神志幽幽,自己随意梳洗一通,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屋中的人收拾好了也都纷纷赶去前面了,不知为何,自打出了那件事,我因为害怕,一直都在避免和她们交流。 突然门框“笃笃”地被敲响,我晃过神来,心想这个时候前来,会不会是阿青,便欣喜地爬过去拉开门,谁知看到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的侯府家仆小哥。 “清棠在吗?”他望见是我雀跃地跑来开门,脸上却转瞬又是失落的神情,多少也有些意外。 “姐姐们都去前面了。” “可否帮我把这个给她,她说她的一双履开了掌,我才记起来,送几个给她过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剥开,掌心露出的东西不由让我心惊。 “姑娘你怎么了?”他望着我略微有些惨白的脸色。 我略微怔了一下,赶忙收了收神色,一把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忙说:“我知道了,我会把东西带给她的。 说罢,正欲合上门,谁知他有一把从外面摁住门框,望着我又笑言道:“怎么姑娘你不去前面看看吗?听说前边今天可热闹了。昨个陛下看上了府里的卫家的姐姐,今儿陛下回宫,要把卫家姐姐也带走呢……哦还有卫青,方才听说,公主力荐,说是一并跟着入宫了呢。姑娘好像平日里和他们走的亲近些,不去送送吗?” 我听完仿佛如临五雷轰顶,什么也来不及想,急忙破门而出,身后的小哥惊叫一声:“姑娘……”,却见我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朝着前院跑去。 我感觉心脏快要从喉咙中跳出来一样,脑海中全是阿青,我才绞尽脑汁从平阳赶来与他相聚,为何他却又要与我别离。 一路的狂奔中,我的内心全然是恐惧,视线全黑,唯独留有那长道的出口透一丝光亮,我奋力循着那唯一的透光口奔去,却不知是谁一把拦住了我的腰,把我硬生生地拽住了。我茫然间回首,遇到一双昏沉中透亮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我。 “晚了。”他望着,脸上看不出表情,一把将我拽向自己身旁:“他已经走了。” 我感觉心中那最后一道衰微的光火,骤然熄灭,不由眼前氤氲,脸颊两行热流滚滚而下。 “哭什么?对他来说是好事。还要多谢公主,看得起他,帮他美言。”锦师傅见我只顾着哭,却一字不发,他蹲下身来,叹了一口气道:“你总不希望他永远都是平阳侯府里的一个小小骑奴吧。你是个极聪明的丫头,你知道他在侯府,实则是屈了他一身的本事。他是我的徒弟,人虽然有点傻,但是……” “阿青他不傻。”我哽咽着打断了锦师傅的话,泪眼汪汪地望着锦师傅,可是想到阿青要离开我,又不由地嚎啕大哭起来。 “好,好。不傻不傻……”他轻轻扶着我的肩膀,苦笑不得,连忙帮我擦干眼泪道:“你这丫头,说你像洛白吧,可是眼里的猫尿怎么就这么多呢……他又不是去了天边,只是随陛下进了宫里,总还是有机会出来看你的。” 见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些,只是低着头呜咽,他又轻声说:“方才事情突然,他也想来找你,与你见一面的,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这不,只能叫我带话过来,让你安心。” 我突然想起,在草原上我逼阿青离开的那次,我歇斯底里地对他吼叫,问他难道真能守着我一辈子吗? 他先是沉默,随即下马而来,伏在我的马背上,一双湛夜星空一般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半晌,才轻柔却有笃定地说出一句:“我能。” 那时,我只觉周身的血脉之处,都开满了温暖的红莲。 阿青虽然出身坎坷,但依旧瑕不掩瑜。他身上的光芒,总有一天是会被人看见的。他一路扶摇,我一路紧跟,总觉得,终有一日,我会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锦师傅望着泪噙噙的我,半晌也不知怎么办好,他素日里面对的收拾像阿青那样的豪气的男儿,面对我这一个爱哭的小姑娘时,却也束手无策了。 我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才发现自己的前襟都被泪水打湿了,便哽咽着道:“锦师傅说的对,是我不好,是我一直绑着阿青,还害他沦落为骑奴。如今他有平步青云的机会,我该替他高兴的……” “你这么想就对了。” “可是……我……”我说着突然又语塞,鼻子一酸,又嚎啕大哭起来。 锦师傅估计背后也冒汗了,只见他等了半天,我依旧不闭嘴,最后终于失去了耐性,一只手把泣不成声的我扛起来,往回去的路上走。 “你这丫头……确实像极了了洛白。”我在自己哭声中隐约听见他轻声的叹息:“道理都明白……可依旧是拗不过自己的性子……何苦呢?” 那一日起,有两三日,我都未怎么出过房门。后来渐渐地出去走走,不知怎么地,就自顾自到了后院的马厩。 或许我是想见到锦师傅,看他能否带来阿青的消息。 可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探出一些消息哪有那样的容易。反倒是听说,春闱之后,公主和侯爷打算回到平阳去,这府里的舞姬,自然也是要尽数跟着回去的。 “怎么?你不想你师傅吗?”锦师傅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去回答他。 我心中自然是想师傅的,可是一想到,即便是在京城的侯府府邸,我要知道阿青的消息已经是如此的难了,若是真跟着回了平阳,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到他了。 “青鸾,阿青他不在,你一个人会不会闷?”我时常坐在青鸾的身边唉声叹气,可是它眼睛也不眨一下,只管盯着槽枥间闷头吃草。 “你猜猜阿青现在有会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想你……会不会想……我?” “你说,那皇宫里究竟有什么好的?大家都想要进去。” “皇宫里自然好。” 我闻声回过头去,看到一身轻装简从的侯爷站在我的身后,我见状急忙起身跪下来行礼。 他不理会我,走到栅栏前,一股浓烈的酒气漫漫袭来,他的脸色微醺,盯着栅栏中低着头吃草的青鸾看了半天,轻声道:“怎么本候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这匹怪马?” 见我没敢搭话,他又转首看我,眼神有些迷离:“姜锦不在,卫青也不在,明个春闱,本候想找个人练练骑术都不行,怕是又要被那群老匹夫笑话了。” “骑术并非一朝一夕,侯爷切莫心急。”我赶忙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你说的是。”他沉默了半晌,转过头去,抬手摸了摸青鸾的鬃毛:“可是,本候仍是不甘心……不想让公主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抬起头来,只觉得往日里,那个威风贵气的平阳侯,背影突然竟有些落寞。 他仔细地抚摸着青鸾的鬃毛,仿佛抚摸着自己爱骑一般,眼睛中的光明明灭灭,微愠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是否觉得本候很没用,靠着祖上荫德,做这个名不副实的侯爷,还娶了公主……”他自顾自沉吟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罢了……只是苦了公主,跟着我这样一个废人。” “侯爷……” “你知不知道,公主为何如此看中卫青这孩子?”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的光仿佛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他是那么像那个人啊……相貌像,身手像,性情像,就连名字……阿青……阿卿……都这般的像?”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跪在那里半晌不敢吭声。 “本候知道公主喜欢那孩子……所以本候也喜欢……只要她高兴就好……只要她高兴,本候就高兴……”他喃喃地朝着我不断地絮语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我的公主更好的妻子,她真心待我,不嫌弃我是个窝囊废,事事帮我绸缪……我从没想过,我曹寿这样一个废人竟能娶到公主……她不知道,我与她初次邂逅时候……在未央宫里……她从垂幕之后缓缓走出来,恍如神女下凡一般,我当时心中便想,若是我能娶到公主……又该有多好?” “侯爷,侯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公主到处寻你的。”远处似乎有下人跑过来,急忙搀扶着醉酒的侯爷,我不敢抬头,就那么跪在原地,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仍能听到侯爷不断的呓语。 “公主……我的公主……” 那声音渐渐弱了,他们似乎是走远了,我方才守住心神,抬起头来,偷偷地张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似乎没了动静,赶忙快步跑回房去。 时候还早些,只有清棠姐一个人倚在床上,她这两天不舒服,终日歇着,炉子上煨着药罐,她抬起头来看我,轻轻地蹙了蹙眉。 “能不能把炉子上的药给我端来,碗就在那桌子上。”她轻声对我说,一双眼睛寂寂地望着我。 我心中忐忑了一下,便走到炉子前,倒好药给她端了过去。她轻笑了一下接过,刚抿了一口,便不由一阵咳嗽,汤药撒了一身。 我急忙接过碗,掏出手帕想要帮她擦拭,她却轻声说:“算了,帮我取衣橱里再那一件换上吧。” 我闻声,把药碗放在一边,走上前去,打开她衣柜,一阵幽香传来,我略微一怔,随即赶忙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衫,“啪”地一声关上柜门,低着头,赶忙把衣衫递给她。 她轻笑接过,我转过身正欲走,她却在我的身后幽幽地开口:“你果然是知道了。” 第42章 金丸 我只觉得背上一阵凉意,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更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 只听见她在我的身后慢慢地从床上上站起身,缓缓走向我的面前,一把打开虚掩着的柜门,将一双完全炸开了掌的履从里面取了出来,置于我的面前。 我隐忍不发,心中倒像是做了坏事一般忐忑不安了起来,试探着抬起头,正巧碰上她那双锐利的眼眸也正望着我,那双眼中再没有了往昔的温柔和婉,全然是一派肃杀的寒意,让我的后背不由生出一层薄汗来。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早晚会知道是我的。可未曾想到,你竟这般隐忍着不说。” 那双履上的钉掌的钉子,全然被一个个卸了下来。 其实阿青走到那一日,我收到那位小哥送来的钉子时,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阿青的突然离去,让我根本无心去想这些事情。阿青曾叮嘱我,此事既然未伤及大雅,我们便也没有必要刨根问底,定要寻个究竟出来。好在子夫姐姐依然出府,我应阿青不会再寻此事缘由,自然当遵守承诺。除此之外,我心中也着实害怕,若是知道了这些背地里的鬼祟之事,实在无法面对这张平日里温柔的的面孔,以后在这幽深庭院中,我又该如何自处。 倒不如当个傻瓜,充作全然不知更为妥当。 她见我久久不言语,面容有些苍白,缓缓地向我逼近,猛然间一把拽住我的衣襟,缓缓地把我拉过来。 我仓皇抬起头来,只见她苍白的面庞上漾出一抹轻笑,声音冷若冰霜:“可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说罢突然使劲一挥手,我便被她狠狠地推到在了桌子上,一不留神,撞碎了桌上的几个茶杯,我的心也哐当一声,差点掉了出来。 “卫子夫现在不在了,你喜欢的那个卫青也不在了。你以为,像你这么聪明的丫头,在这侯府中,究竟能活上几日?”她的声音又在背后冷冷地响起。 “姐姐为何要这么做?难道被选中入宫就真的这么重要?”我爬起身来,正了正身子,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望向她一脸冷冷的笑意。 “说你聪明,你竟也能问出这样痴傻的问题来。”她伸出手来,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我被她扯得有些痛了,忍不住失声叫了一声。 “若是论容貌,我并不输子夫,为何,偏偏是她那般受到公主的器重。还有你……” 她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冷声道:“以前我还对自己说,若是子夫在我的前面被选走,我便也算是有了出头的机会。就算是不能入宫,至少也能碰上个王侯将相,可是谁知道又来了一个你……女子的好年华究竟能有几日,而我沈清棠究竟又要等到何时?” 说罢,我看见她眼眸中闪烁的火花,纤细的手指微微收紧,拽得我的头皮生痛:“看见你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就讨厌,平日里练舞也从不上心,可偏偏这样,洛白师傅竟还高看你几分。你是否明知道自己靠着这副天生的好皮相,就可以坐享其成,后来居上……你知不知道,所有人其实都很讨厌你们……” 我心中轰然一声,一想到平日里朝夕相处的那些佯装温和热情的嘴脸,就感到胃里一阵恶心,整间屋子也顿时一阵肃杀的刺骨的寒气朝我逼过来。 我抬起头,望向她苍白又略显癫狂的面容,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幽幽地望着她说:“你把手放开,你讨厌我,我走还不成吗?” 她微怔,轻轻地松开了紧紧抓着我头发的手,狐疑地望着我:“你说的,可当真?” “我是断然争不过姐姐们的,还不如就离开,也免受以后的言语折磨和皮肉之苦了。”我不卑不亢地望着她,轻声说道。 “呵……你倒是敞亮……” “比起姐姐……我自然是敞亮些的。” 我不理会她,只顾着转身麻利地收拾了行囊,浅浅的行囊中,只装了二哥临行前留给我的所有东西,再来便是绿曜给我的舞裙,一身卫大娘帮我缝制的春衫。 还有一件,就是子夫姐姐予我的那柄白玉芙蕖簪。 我正欲收入行囊之中,谁知道她见状一把将那柄发簪抢了过去,我还未来得及抢回来,抬起手来一挥将发簪摔在地上,碎成了两段。 “你也配拥有这样的好东西?”只见她冷笑一声,轻瞥地上的玉簪:“这玉簪乃是公主赏赐给卫子夫的,如今她不靠这玉簪也可飞上枝头,以后怕是什么佳宝珍馐都已不放在眼里了,怎会还惦记这一只小小的白玉簪子。既然你要离府,就此告别这高门阔府,那你自然更是用不着了。” 我着实有些气愤,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又看着地上的玉簪残骸,鼻子一酸,硬生生把一腔的愤怒和委屈咽回到肚子里去。 簪子碎都碎了,我若是与她理论,定也是寻不得个好来,只得红着眼眶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包袱。 她在我的背后冷哼了一声:“真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隐忍得很。” “是阿青叫我不要和姐姐再就此事论个长短,此事到此为止,我会悄悄离府,也请姐姐手下留情,莫要再纠缠了。不然最后,大家弄得都不好看。”我稳了稳心中的情绪,抬起头望她。 “卫青?”清棠冷笑一声:“他倒是和他姐姐一样,宅心仁厚……只是瞧他平日里低眉顺眼,乖巧听话的样子,与一般的马奴无异。怎就是他得到了公主的垂青,送子夫也罢,竟然将他也送进了宫里去,真不知道,他们姐弟俩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手段。” 听她这般抹黑阿青,我心中顿时气不过了,直言道:“姐姐与子夫姐相交怕是比我要深上许多了,怎么她的手段,相处这些年来,你竟未能学得一二吗?” “你!” “姐姐莫要再恶言相向了,卫家姐弟此次能够进宫,全然是天命。若姐姐改了这善妒的性子,动心忍性,有一日天命重顾也未可知。” 她冷笑一声:“好厉害的一张小嘴,平日里我竟没有发现。” 我不理会她,自顾自将行囊现行藏入柜中,转身学着阿青的样子向她作揖道:“我是侯府的奴婢,出入自然没那么容易,还烦请姐姐安排了。” “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难?侯府的奴婢,又有几个愿意离开侯府这样好的地方。你说自己要去探个亲戚,门口的自然也不会多想。”她似乎也不想看我,别过脸去:“只是你一个小女孩,你这样一个人出去,又要去那儿?” “我想去寻我二哥,他好像也到了长安。阿鸾只求姐姐一件事,若是阿青回来找我……请你告诉他……我是去找我二哥了。” “这个容易。” 整件事情挑明以后,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总是觉得这屋中的姐姐们不似往日里那般亲厚了。盘算着离府之日渐近,我心中放不下的除了阿青,便是我的洛白师傅。我这一出府去,多半是再找不到阿青了。虽然清棠姐答应我,若是阿青还回到府里来,会带话给阿青。但这也是我自己安慰我自己,毕竟经过那件事,这府中的人我是一个都不敢信了。 后来我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便是锦师傅。可是若是告诉他我要离府,他多半是不许的。我允诺阿青此事不会再去追寻,若是锦师傅问起缘由,我终是无法解释的清。 那几日我成日跟在锦师傅身边,似乎想要从他身上寻得阿青的一丝气息一般。他举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酒坛子一边饮酒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我凑上前去想要看看他究竟在看什么,竟被他一把收了起来。 “我说你这丫头,平日里不是最嫌弃我这个一身酒气的糟老头吗?”他斜眼瞪着我:“这几日是怎么了?跟个尾巴一般跟在我屁股后面……” 还没等我开口,他似乎恍然大幅,又言到:“你是想问阿青的事情吧,能说的我都说了,其余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我是想问大叔你……”我是想问他,若是我出了侯府,阿青再找到我的可能性还有几分。可是话到嘴边,有咽了回去,改问道:“我是想问你,我师傅她还好吗?” “谁不好,她都不会不好。成天在那个破岛上摆弄个破鸟,没了你这个烦人的死丫头成天围着她转悠,那侯府中的人,怕就数她快活似神仙呢……” 我狐疑地望着他:“锦师傅怎知道我师傅养了一只青雀于窗前?莫不是那湖心的岛,您也登上去过?” 他被我的话呛住,佯装轻咳了几声,会避开我的目光:“那事侯府里的人都知道……” “侯府里的人哪有那么闲,会知道我师傅养了只鸟……” 他猛然伸手一把弹了弹我的脑门:“君子坦荡荡,你这样疑心最易生暗鬼了。人小鬼大,不要自恃聪慧,就肆意忖度大人们的事情。赶快滚蛋,不要因为阿青不在了,就像苍蝇一样围整日围在我旁边,搞得我头疼,都没有一点私人的空间了。” 往日里,对他如此粗鲁的举止,我定会一个白眼翻过去瞪他了。可是如今,我知道自己快要走了,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锦师傅,自然也生不起气来了,连他身上熏人的酒气,也显得那样亲切了起来。 我沉默了半晌,方才捂着他弹过的额头,轻声道:“若我走了,锦师傅当真会高兴吗?” 他不看我,自顾自又摊开了书卷,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我便也没有没再说下去,悻悻地起身独自离去了。 又过了几日,趁着府中的下人都开始纷纷地告假回家探亲,我也如约装作一副要省亲的模样,便背着行囊跨出了那间屋子。清棠姐也没有拦我。就像她说的一样,门口的守卫看我一个小姑娘家,也没有多想,开了侧门,叮嘱了声门禁前回来,便放我出了府。 我望着茫茫的长安,车水马龙,楼宇纵横,繁华却又陌生。这里自然是比平阳要繁华数倍,我顺着大道向前走去,人流越来越多,侯府的大门渐渐远了,我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滴水,瞬间汇入了湖海,很快变得茫然无踪了。 我独自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之上,心中想着二哥究竟会在哪里,他走的匆忙,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长安这么大,找到他的希望却也渺茫。可是他留给我了几锭金子,也够我在这城中辗转些日子了,我想他也定是去了什么伶人馆子里,二哥琴艺妙绝,若是我一个一个去问,兴许有人会知道二哥的下落。 我正思索着,便觉得身后的包袱被人翻动,我转过去,除了来往的人群却也什么都没有看见,忽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扯过我的包袱,我转过偷取,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子,夺了我的包袱就跑。 我急忙追上去,他的脚似乎有些跛,身子也十分瘦弱,渐渐地还是被我追上了。我一把从他的手中扯住我的包袱,气氛地望着他。 他也不示弱,跟我撕扯了半天,终究是敌不过我的力气,包袱被我夺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抢我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了就跑吗?”我盯着他,怒目而视。 他也丝毫不惧怕我,朝着侧面的背街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我顺着望去,只见七八个与他一样衣衫褴褛,污秽不堪的少年朝着我跑来。 我见势不对,抱起包袱急忙想跑,却被身后的少年一把抓住,我与他撕扯了半天,挣开他的手,转身拨开人群就跑。身后的那群少年追着我,他们打着响亮的哨子,就像我与阿青在草原上遇到的那群马匪一样野蛮。他们似乎是盯准了我是一个人,手里面还抱着一个包袱,十分容易得手。 他们一路追逐这我,不知跑过来几条街道,身后一直回想着野蛮的口哨和呼喊的声音。终于,他们中的几个跑到了我的前头,我抱着包袱与他们对峙着。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听见远处传来一片喧哗,那几个少年正向我扑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几枚金色的弹珠直至地射向他们的脑门,他们扶着脑门吃痛地喊了一声,金丸落地犹如沉石之声,周围人群惊呼纷纷向着金丸滚落处涌去,那几个被金丸砸破了头的少年也顾不得我了,急忙随着蜂拥的人群逐金丸而去。 我仓皇间转眼望去,只见一驾华丽的马车朝着我们直至行驶而来,我隐约看到马车的身后还遥遥跟来一队人马。 我慌乱中回眸,刹那间遇到一双光彩照人的清亮的眸子。俊俏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横眉轻挑,眼神中有些诧异,又有些欣喜。他的手中握着弹弓,方才的金丸似乎就是从那只弹弓中射出来的。 他朝着我伸出手来,目光交错的须臾间,不知为何,我竟也信赖地伸出手去,被他一把拽住,身子跟着腾空而起,瞬间登上了那架华丽的马车。 只听他万分惊诧地问道:“怎么会是你?” 第43章 王孙 他忽而扬起手中的缰绳,漂亮的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浅笑,丝毫不理身后传来的嘈杂的哄抢的喧闹声,自顾自驾着车,载着我在哄闹的长安街上肆无忌惮地绝尘而去。 我扒着车沿,心绪还未平息,只知道知道自己似乎是获救了,望向身后那些厮打在一起争抢金丸的平民和乞儿。 他们互相撕扯着彼此的衣袖乱作一团,丑态百出地争抢着不知道滚落到哪去了的金丸,有的甚至钻进路边的小贩的摊子下满寻找,差点掀翻了人家的营生。 “那帮贱民就是这样。”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冷淡又不屑的低语。 我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乘着一辆马车向着不知何处驶去,忐忑地望着身边驱车直奔的少年。 他似乎也发觉到我在看他,俊美的嘴角露出一抹厌弃的神色,横眉轻挑:“要不是我今天有事在身,非好好收拾他们一番。” 我听着他的话,又回过头去,怔怔地望向被马车远远甩在后面的、为了哄抢金丸争得头破血流的的人潮,喃喃自语道:“看起来倒像是池塘的鲤……” “什么?”他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语,转过头,一双萤石一般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正巧遇上了我回过头看他的目光。 我望着他的眼睛,片刻竟失了神,晃而避过他的眼神,低头轻声应道:“难道不像吗?那些在池塘里的鱼儿只要投一颗饵,便群起哄之,挤个头破血流。” “呵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纵是湖里的锦鲤,翻腾起来倒也是漂亮得紧。可你看他们,一群贪得无厌,粗鄙不堪的贱民。你这比喻也太抬举他们了……”他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对于他那一枚金丸引发的骚动充耳不闻,漂亮的嘴角轻撇:“你没伤着吧” 他这一问,我才恍然伸出胳臂,挽开袖子看着上面的青红的抓痕,轻声道:“没事,只是破了些皮……方才真是谢谢你了……” 他却猛然间一把拽过我的手,仔仔细细地定睛一看,原本面无表情的俊俏的脸上,突然怒色上涌,怒喝道:“刚才真应该拿金丸射烂那些硕鼠一般的家伙的脑袋……” 说罢他一把抓住我挽起袖子的手,又仔细地审视了半天,在我裸露的手臂上轻呵一口气:“十哥若是知道了,肯定是要不高兴了……” 我赶忙一把抽回被他紧紧握着的手臂,一脸狐疑又警惕地望着他。 他也抬眼望我,脸上方才还有些愤恨的表情刹那间被一抹玩味的笑意取而代之:“就是上次在平阳侯府,亭中你遇到的那位先生。” 我微怔,没有回答,大约想起了殿前献舞那日,在侯府西南角的亭廊中,那个帮我换上鞋袜的器宇轩昂的贵族男子。 既而也想起了身边这人究竟是谁来。 他便是那个后面匆匆赶来,唤那位先生“十哥”的俊美异常的少年郎。 “怎么?你这丫头竟然忘了?”他轻笑,见我没有回答,自顾自又说:“本来想和公主直接要你的,可是又怕让公主难堪。毕竟公主她会错了意思……嗯,反正,若是十哥知道我这半道上捡到了你,定会十分高兴。” 我望着他俊美的面容上一脸飞扬雀跃的欣喜,狐疑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他冷笑了一下,转眼望我,沉默了片刻,嘴角突然扬起一抹邪魅的笑容:“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你说还能做什么?” 我看着他那坏坏的笑容,觉得这个人虽然长得虽然俊美,但举止轻浮,确实有些邪肆,不若阿青那般中正,着实不像什么好人的样子。 心中暗自忐忑了片刻,赶忙避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故作镇定轻声说:“那什么……公子可否把车停下来……我要下车。” “下车干嘛?”他根本不理我,继续赶着马车在长安街上义无反顾地奔驰。 “我要下车。”我觉得自己像是缠上了什么麻烦,心中慌张,这一次我故意提高了嗓门,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起来。 “别闹。” 见他丝毫没有停下车放走我的意思,心中着实慌作一团,咬了咬牙,猛然转过身去,扑上前死死扯住他拽着缰绳的胳臂,奋力撕扯高声大喊道:“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找阿青,快停车。” 他眉毛一耸,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我看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转念一把抱起他的胳臂,一把撸开他的袖子,正欲一口咬在那裸露的手臂上。 他正巧瞥见,立马会意,手臂愤然扬起,从我的怀中抽出,手中的缰绳一颤,马车颠簸,我立马被闪到了一边。 “你这丫头吵死了。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你做什么?”他有些烦躁地吼了我一声,一脸嫌恶地瞥了一眼东倒西歪的我:“我韩王孙也是有头有脸的任务,岂会掳你一个侯府的小丫头。一会儿办完事,就叫人把你送回侯府去。” 我一听他说要把我送回侯府,急忙说:“不不不……你把我丢在大街上就好,不用送我回侯府去。” “为什么?”他明亮的眼睛狐疑地扫了我一眼:“我刚才还奇怪,你一个侯府的舞姬,怎么会出现在这长安的闹市之上……” “我……” “你不说,我才不会停车。”他激将道。 “我只是想……找阿青……我一个人在府里害怕。”我别过脸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阿青?阿青是谁?”他的眸中仍旧是一片狐疑,见我不答又说:“你若是不说清楚,我就不……” “阿青是……”我心中思忖着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你这丫头好不痛快,你若不说清楚,我才不会……” “我喜欢的人!他出府了,我想去找他!你有完没完,放我下车!”我脸上一红破口而出,急忙打断了他。 谁知他听完我的话,嘴角竟然扬起一抹不屑的轻笑:“人小鬼大,这么大点儿人,就成日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上,姑娘家家,羞不羞人?” “要你管。”我赶忙回过脸去,不敢看他。 “不过……”他忽然轻轻地颦了一下眉毛,眸子一暗道:“你有喜欢的人……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狐疑地望着他。 他笑得神采飞扬:“你告诉我,他在长安哪条街上混。我办完事就找人去砍了他好了……敢抢我韩王孙要的人……” 我一听这话,立马扯住他的衣袖奋力威胁道:“你敢!你若是敢伤他一根汗毛,我就……” 他嫌恶地一抬手,又轻松地把纠缠的我晾到看了一边:“跟你开玩笑而已,我韩王孙才没那个功夫跟无名小卒一般见识。” 我有些羞愤,别过脸去不看他:“那你又为何要平白戏弄我这个无名小卒?” “因为你……”他转过脸来,正欲说什么,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句话硬生生地又被咽了回去,明亮的眸子望着我,眼中带着莫测的笑意,转过脸去,望着远处长叹一声:“算了,还真是没错,你果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这脾性,却也是他喜欢的。” 我见他语意和缓了许多,仿佛看到了曙光,眼巴巴地望着他:“所以,你会放我下车吗?” “不会。” “你……” “嘘。” 他忽然向我比了一个闭嘴手势,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路之上,另有一驾华丽的车辇迎面而来。见我们的马车急速行来,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对面的车辇急忙停下来,避让到一边。 车上衣冠华丽的人急忙下车,险些一个踉跄,方才站稳了身子,与其随行的一行人纷纷朝着我们的马车跪拜下来。 我顿时有些心慌,急忙望向一边的韩王孙。 他脸上不知为何竟洋溢着一抹意气风发的笑意,却也不去看路边朝我们叩拜的那群锦衣华服的人,驾着马车,领着身后的马队,丝毫不停歇飞驰而去。 可是不出百步,当那些叩拜的人被甩在后面,他自己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完全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欣喜地扯着我的衣袖,笑得前俯后仰道:“你刚才看见了吗?江都王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我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疯,反正这个人除了长相俊美以外,实在是不怎么正常,却佯装呵呵呵地陪着他笑了半晌,既而道:“呵呵呵呵呵呵……王孙……你既开心了……能放我下车吗?” 他眼睛一撇,转过脸说:“不能。” “韩王孙,你是不是男人,你说话怎么就不作数呢?” “无毒不丈夫。” “你放屁。” “女孩子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这样就不美丽了。” 我被他气得背过脸去,不看他。他径直驾着车,带领着身后的一行马队,在长安街上晃晃招摇而过。 “喂,喂……”见我与他置气不理睬他,他有用胳膊轻轻地戳了戳我的后背道:“丫头,你都还未说,你究竟是叫个什么名字?” “告诉你,你会放了吗?”我转过眼来望他。 “不会。”他摇了摇头。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如果你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找到你那个什么阿…阿猫……嗯不对不对……阿狗……”他仔细思索了一番,但终究还是没能想起,转眼到:“方才你说叫什么来着?” 我一听,心中不由欣喜。 看他的样子,锦衣玉服,又能出入侯府,还驾着这样的马车在长安行走无所避让,想必定也是个非同凡响的达官贵人,说不定真的可以帮我找到阿青, 于是急忙转过身拽着他的袖子:“阿青,他叫阿青。你当真能帮我找到吗?” 他轻挑地瞥了我一眼,脸凑过来,薄唇差点就要蹭到我的脸颊了,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样的距离太过暧昧,仍旧对着我邪魅地一笑,语气轻浮地说:“那要看小妞你的表现。” “啪。” 他一手松开缰绳,错愕地捂着自己方才挨了我一巴掌的脸颊,怔怔地望理我半天:“你干嘛?” “你再放屁我就从车上跳下去。”我冷冷地冲他吼道,被他这样三番戏弄,着实是让我有些愤懑,正欲起身却被他一把死死拽住。 “你居然敢打我……我娘都没有打过我!”他依旧捂着脸,怔怔地望着我。 我看着他俊俏好看嘴角微微撅起,双眼一片委屈眼巴巴地望着我,不由心也软了下来,觉得自己方才是有一些过激了。 但为了显得自己有底气些,我仍是煞有介事地对他吼道:“你就是欠打,你娘若是知道你在街上这样肆意诓骗、轻薄戏姑娘,肯定会把你往死里打。” “我娘才不会像你那么粗俗……成天屁屁屁地挂在嘴上。”他一撇嘴别过脸去:“你可知你这一巴掌打的是谁?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找不到阿青,我和死没两样……有种你也带人来砍死我啊!” 我正欲跳起,虚张声势地想要跟他耍彪,却被他一把摁了下来。 他的力气其实很大,方才推来我的几次也是,对我来说完全是压制的。 但他却并没有对张牙舞爪的我动武的意思,脸上依旧是一种纵容却又有些嫌恶的表情:“你到底是哪来的?纵使翻遍长安城,断也找不到一个寻常汉人家的女孩子,能泼成你这样的……倒还真是像极了那位……” 我看他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方才躁动的情绪也平复了不少,沉默了半晌没有吭声,思忖了半天才喃喃道:“那你……不砍我了……” “砍了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容易。”他转过来冲我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突然间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可是遇见你这样好玩的小丫头……很难。” 不知为何,我竟被他这几句话弄得脸上有些羞红,急忙转过身去,不敢看他萤石一般熠熠生辉的眼睛:“那……你是愿意帮我找阿青了。” “这是两回事。” “可是……” “我韩王孙再大能耐,可你托我找人……”他打断了我,眼睛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城门,嘴角一抹轻笑,转眼望向身边的我:“也总得给我个线索,让我去觅个踪迹吧。” 第44章 上林 王孙一路驾着马车带我来到了长安城外一片广袤却又起伏的原野之上,他停下马车,身后的马队也跟着停了下来,我不觉朝后望去,方才只顾着与他嬉闹,竟未曾注意,身后的跟着的已不仅仅只是几十人的马队而已,成百上千的金戈铁甲、严阵以待的士兵,头上顶着红缨,前排者骑着高头大马,士卒扛着鲜艳军旗,一个个横眉冷对,好不威武。 或许是王孙方才赶车太快了,甩了这部队整整一段路程,我竟一直未发现,身后居然跟着这么多人,瞬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是卷入了什么离奇事件,一阵心悸,不由瑟缩着脑袋。 身后一个身着凛凛银甲的英武男子从马背上跳下来,向着我与王孙乘坐的马车走来,朝着王孙扣手道:“韩大人,羽林已集结完毕,听侯差遣。” “老规矩,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比起那人毕恭毕敬的语气,王孙的态度倒显得有些轻慢:“驻扎营地附近多屯些人手,闱场周围的封锁要严密,别让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进来。” “那上林苑的行宫那边……” “陛下吩咐过,春初农忙,虽然狩猎祭祀是礼法大事,但还是一切从简。此次狩猎,不想耽搁太久,住行帐即可,行宫那边估计是不会去了。你只需要在行帐处,多下些功夫。” “诺。” “还有就是,猎物找些活蹦乱跳的,别像上一次,那鹿不经追的,跑了才多远就跑不动了,好是扫兴。” “这次的猎物,卑职都派人仔细挑选的,保管活蹦乱跳,生猛着呢。” “听说了,陛下就爱这个。还有……差点望了”王孙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瞥了车上忐忑不安的我一眼:“给我的行帐里多加床被褥,多送一份膳食。” 那银甲男子微微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匆匆打量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抱手行礼道:“喏,卑职告退。”说罢转身匆匆向着身后的部队而去,指挥调拨着那些兵士们去了。 王孙转过身来看我,唇边一抹轻笑,转身又跳下马车,向着无动于衷的我伸出手来:“莫非,你打算睡在马车上了?” 我忐忑了半晌,伸出手去,谁知他却一把将我拽了过去,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从马车上硬生生地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才放在了地上。 我慌张中扶着他的臂膀才站住脚,抬起头看他,他脸上依旧是那红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如同宝石一般璀璨的双眸紧紧地盯着我。 “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他的唇边带着飞扬的浅笑,眉眼动人,似乎比原野上习习而过的温暖的春风还要妩媚。 不知为何,我竟不敢这样直视着他的眼神,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声说:“阿鸾。” “什么?” “我叫阿鸾。青鸾鸟的鸾。”我抬起头来,遇上他璀璨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狐疑的光。 “阿青……阿鸾……你们俩这名字倒还真是有趣。”他轻笑了一声,一把拽住了我的手朝着原野之上走去:“我带你四处逛逛,这两日我们都在这里了,陛下叫我来着巡视一下安防,还有行帐与猎物的情况。” “陛下要来这里?”我一听赶忙惊慌地望向他:“那我不能在这里……” “怎么?怕陛下临幸你啊?”他一脸坏笑地望向我:“十哥都跟我说了,你这小丫头,脑子里面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污秽的事情?” 我被他说得,脸上不由一阵羞红,自子夫姐姐走后,我大约是了解了,所谓“临幸”大约就是一些不可言说的羞羞的事情。之前在侯府的园中,与那位先生那样大谈“闺房之事”,着实是十分失礼又丢脸的。 “我不知指那个……我是说……我还要找阿青……”我支支吾吾地任由他牵着我漫步在原野之上。 “那件事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待这段日子忙过去,本少爷得了空,自会帮你去找找的。”他转过头来,嘴角依然是意气风发的笑容:“你这丫头是从侯府里偷跑出来的,若是被抓回去,免不了一顿杖责的。再说了,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我也不放心,刚才你也看到了,长安城虽然繁华。但城中鱼龙混杂,尤其那些个肮脏的乞丐贱民……所以,你就跟着我,做我的丫头,伺候我起居就好了。” 我突然顿住了步子,侧过头去望向王孙,他一怔,也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我:“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吗?” “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我忐忑地犹豫了半天,方才轻声问道:“王孙……为何对阿鸾这样好?” 谁知他抬起手来,迅猛地在我的额头上响亮地一弹,我赶忙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前额,只见他一脸坏笑地望着我说:“你现在倒是知道我说要对你好了?方才在马车上不是还蛮横得要和我打架吗?” 我捂着额头,心中却也不烦他总是这样逗我,轻声说:“方才事发突然,毕竟是在慌乱中被你掳上车的,我心里难免害怕,而且你方才又那样戏弄我……算是阿鸾有眼无珠,分不清好赖了。” “掳上车?”他微微一怔,突然撒开我手,望着我啼笑皆非道:“要是让十哥知道,他肯定是要气死了……你可知你方才上的那是什么车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他笑得前俯后仰,那样子确实与阿青太不相同。虽然他们都是那种极其俊美的少年郎,阿青总是一副谦谦君子循规蹈矩的持重模样,若不是他穿戴清减,定也会有人以为他是个世家公子。 而眼前的这个人,衣袂华贵,神采飞扬,可是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间,却似乎丝毫不被繁文缛节所拘泥,形骸放浪,倜傥不羁。 我见他笑得似乎就差在地上打个滚了,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他如此,只能傻傻地愣在一旁,看着他或手舞足蹈,或仰天大笑。 “十哥说的没错,你确实是个傻丫头……”他似乎也笑够了,脸上竟莫名地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神色,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我,嘴角的笑容也淡了,浅笑了半晌,对我说:“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对你这么好吗?” 我望着他,等他说个究竟。 他走过来,又缓缓地牵起我的手,朝着我浅浅一笑,明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只要是十哥喜欢的,王孙便喜欢。只要他高兴就好……只要他高兴,王孙便高兴。” 我心中不由一怔。 他如此一番言论,竟跟今日在马厩,侯爷趁着酒醉,与我诉说的对公主的倾慕之语如出一辙。 士为知己者死……大抵便是如此吧。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你这傻丫头肯定是听不懂的。”他抬手轻轻地刮了我的鼻梁一下,我往后一瑟,惹得他又笑了起来。 王孙的笑容十分璀璨夺目,他就是那种,即便是在茫茫人海之中也会闪耀出独特光芒的人。他衣冠楚楚,容颜俊美,可是却透着赤子一般爽朗不羁的稚气。 这点与我喜欢的温润如玉的阿青实在是不像。虽然我一直觉得阿青身上也隐隐地笼罩着一种有别于他人的独特的气息,可是与王孙夺目耀眼的明媚璀璨相比,他身上的光芒是那样的柔和又恬淡,仿佛清晨时分第一缕的朝阳,带着淡淡的温度和幽幽的清凉。 “你在想些什么?”王孙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既而问道。 我微怔,轻轻地说:“在想阿青……王孙究竟何时帮我去寻阿青。” “怎么你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阿青啊?”王孙望着我一撇嘴:“真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家伙,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低着眼说:“若是没有他,我早死了千百回了。我必须要找到他的。” “原来是救命恩人啊。” “哥。” 王孙正要与我玩笑,只听闻远处一声呼喊,我与他都抬起头,便见着远处有一骑着白马的锦衣少年。 他敏捷地跳下马背,朝着我们跑来,模样也还算清俊,年纪似乎比王孙略浅几岁,倒是和阿青年纪相仿。 “可找到你了。”他一上来就佯装微愠道:“你说的,这次陛下围猎,要带我来见识见识的。谁知道一大早竟一个人偷偷跑了。” “我奉陛下之命坐着他的副驾来审视一下兽物的情况,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倒是耳聪目明啊。”王孙眉毛一挑,轻轻抬手握拳,抵在少年的胸口上,佯作猛烈地轻锤了两下。 “我自有我的门道,你休想甩了我去。”那少年笑道,转眸看着我,诧异地打量了半天,又望着王孙道:“这丫头是你从哪弄来的?” 王孙望着我满面狐疑的我,唇边一抹轻笑:“半道上捡的。” “大哥,你到哪儿能捡到这样好看的小丫头,我也去捡一个回来给我当个贴身婢女啊。”那少年朝着我,眸子一亮,伸出手来似乎要抬起我的下巴,却被王孙眼疾手快一把打落。 他瞪着他说:“臭小子,有多远滚多远,这可不是给你玩的。” 少年佯装被打痛的样子,捂着手噘着嘴说道:“得,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反正家里的好东西都是给哥哥的。就连陛下……” “韩说!”王孙突然大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扯着他的袖子到一边去,嘀咕了好一阵子,韩说才一脸狐疑地望了又望我,倒像是我脸上长出了什么怪东西。 他中规中矩地走上前来,望着我说:“阿鸾姑娘,方才韩说失礼了,我是不知道你是陛……啊啊十哥的朋友,你可别记恨我。” 我望着他,方才轻浮顽皮的样子当然无存,狐疑死说:“怎么你们说道那位先生,都好像怕怕的样子。他能自由出入侯府,身边又有你们这样的贵公子陪着,究竟是什么大人物吗?” “十哥他……总之就是身份贵重,有了他给你做靠山,你以后在长安横着走都可以。” “横你个头。”王孙上前来,猛地敲了韩说的脑袋一下:“别胡说八道,教坏小孩子。” “哦。”韩说捂着自己的头,悻悻地说道。 “若我一会儿忙起来,脱不开身,你只帮我看好阿鸾,让她待在我的营帐里,别叫她乱跑。今天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别生出什么乱子来。” “什么啊?”韩说一脸抱怨地望着王孙:“不是说好让我和哥哥们你一起骑射的吗?让我看着一个姑娘,算是个什么意思啊?” “你当真是要去的吗?”王孙眼睛一眯,坏笑道:“我可是听上林苑的太仆说了,这次的猎物可凶猛的紧,别说什么野猪什么的了,据说还有一只老虎呢。” “不会吧。”韩说听了目瞪口呆。 “所以说,你那骑射本事,还是看家吧。到时候等陛下他们猎了猛兽,再逮只鹿来给你玩玩。”王孙说罢,一把把韩说搂过来:“还有,我捡到阿鸾的事还没有跟十哥讲,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你可把人跟我看好了。” 韩说望了我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王孙走到我面前,对着我一笑,俯首过来,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道:“你若是乖乖的,不给我添乱子。今日围猎之后,本少爷便帮你去你的救命恩人。” 第45章 兵营 我与韩说跟着王孙彳亍在巍峨的行帐前,与我在草原,我们自己搭的羊皮帐子不同,我也是一次看到这样巨大的行帐,一个个错落有致,画着奇怪图案的战旗迎风飘扬,周边竖起了藩篱,边上都安排了穿着银甲的威武的侍卫把手着。 我们随着王孙进了其中一个营帐,走进去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偌大的一个行帐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的全是寒光凛凛的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韩说似乎很喜欢那些弓箭,拿起来摆弄半天。 他看起来虽然和阿青一般大,却没有阿青那样的稳重练达,大约是因为生在王侯之家,素日里从不用考虑衣食住行、寄人篱下的滋味,他看起来天真又顽皮,虽没有王孙身上的飞扬之气,但其他的地方,倒是与他哥哥极像的。 他撑开一张弓,抵上一柄白羽箭,眯着眼睛,对准一个烛台,瞄了半晌摇了摇头说:“哥,这是你命人新制的弓吗?似乎是比以前的轻些。” “弓虽然轻了,但是我改良了弦,强度也远远大于从前,还有这箭的头也是换的新炼制的钢做的,淬了火炭进去,比以前可坚硬多了。”王孙说着一脸骄傲地拍了拍韩说:“你勤加练习练,拿着你哥我设计的弓箭,百步穿杨不是梦。” “哥,你真是这方面的天才。”韩说抚摸着弓箭爱不释手,欣喜道:”以前,你做的弹弓就比别人做的好使,你记得我们那时候……” “额,这种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了。”王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毕竟哥哥我现在也是堂堂的上大夫,以前玩泥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可是王孙你自己明明都还揣着弹弓的,方才在街上,你还拿着金丸……”我正要说下去,也被王孙一把捂住了嘴巴。 “不是吧,哥,你又去干那种事情了。”韩说一把扯开王孙的手:“上一次你拿金丸射那些乞丐,被那些大臣们弹劾,说坊间流传着‘苦饥寒,逐金丸’的歌谣,盖了一个骄奢淫逸的罪名。太后听说很不高兴呢,要不是……爹还发了好大一通火,你忘了是不是。” “我今天完全是因为看到这丫头被那群小流氓追,才贸然出手的。还有你不要再跟我提那群老家伙给我安的那个王八蛋的罪名,那些人是什么苦饥寒啊,全是一些肮脏又好吃懒做的乞丐。”王孙朝着他吼道。 “可我听桑弘羊说,若是长安都有那么多乞丐,那只能说明,是朝廷的赈济出了问题,往远了说,便是国家的经邦济世……” 王孙抬手猛地一拍韩说的后脑勺,怒喝道:“你成天和桑弘羊那个只会算算数的傻子在一起讨论什么?” “我觉得他有些话,讲的还是有道理的。” “有你个头。”王孙朝着韩说的屁股上就是一脚:“成天在陛下面前叽叽歪歪,我上奏陛下,若想要推行文治武功,便要加强军防守。其中最最重要的,就是要改进咱们的兵甲,可是我一提这事,他就拿个破算盘跟陛下谈钱……” “按桑弘羊的说法,积贮是国家的命脉。财力充裕,凭借它去进攻取守固,国与国只见的武力对抗,其实打的是金钱仗。只有充足的国力,才能战无不胜。使敌人归降,使邻国顺附……他那段咬文嚼字的原话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这么个意思……”韩说思索着挠了挠头。 “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像是贾太傅的《论积贮疏》。” 我想抬起头,只见他们兄弟二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脸上一红,不由捻起衣袖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这些都是阿青教我的。” “大哥,这姑娘你究竟是从哪个坑里给刨出来的呀。”韩说狐疑地望向一旁的王孙。 “你的那个阿青,难道也是个算算术的?”王孙也疑惑地问道。 “才不是呢。他平素里不练骑射的时候,喜欢看些书罢了。” “男子汉,不看兵书,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王孙撇了撇嘴,拿起手边的一直弩,扔给身边的韩说,韩说立马接住:”看看哥哥我研究的臂张弩,是不是比以前要改进了许多。最近我还在研制一种强弩,针对胡人的铁骑再好不过了。” “弩是比弓好,可是就是填充□□的太麻烦,没有弓快。”韩说摆弄着□□说。 “你说是,但是弩的射程远,力度也大。像你这样的弓术不佳的,用起来倒也简便了许多。”王孙说着拿过韩说手中的□□,对准了半天才插在弩中:“实战中通常都是需要两人协作,一人负责填充,另一人负责瞄准射击。” 门帘突然被掀起,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说:“韩大人,各行帐已准备就绪。传令官说,陛下的龙辇已经从从未央宫出发,往上林苑来了。” “命所有羽林严阵以待,我马上就过来。”王孙转过头来对韩说道:“我要去忙了,丫头就交给你了。去的我的行帐里待着,别叫她出来乱跑。” “那我的鹿,哥你可不要忘了。”韩说听罢,放下手中的兵器。 “记着了。”王孙说罢,掀开帘们,转身而去。 我随着韩说到了王孙的行帐中,他似乎轻车熟路,命人准备了瓜果和点心,就把我丢在一旁,自己一个人自一旁摆弄着王孙案几上的几张草图。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上面画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兵器。 韩说见我似乎也感兴趣的样子,指着其中一柄长刀说:“你看,这就是环首刀,是在马上斩敌人首级于马下的。这玩意骑兵才用,利于在马上砍杀。若是步兵对峙,多还是用长剑。” “这些都是王孙画的吗?”我转眼望向他。 “陛下命我哥研究对抗匈奴时的武器,我哥从小骑射皆精,对于兵器更是颇有研究。” 见我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案上的草图,韩说有些疑惑:“怎么?姑娘也喜欢这些?” 我摇了摇头,直言道:“是阿青喜欢。” “就是那个教你背贾太傅《论积贮疏》的人吗?” 我点了点头。 韩说又问道:“听起来倒像是个有趣的人。他是做什么的?到可以介绍给我,认识一二。” “他是侯府的骑奴……现在我也找不到他了……王孙答应我说帮我找,若是公子你不嫌弃我们出身低微,等我找到他,倒是可以介绍给公子认识的。” “骑奴?”韩说似乎有一些讶异,但很快就收住了神色,笑言道:“只听说公主养了一群美貌如仙的舞姬,却未曾想,就连侯府的骑奴,也有这样的见识。俗话说的好,英雄不问出处,我自然不会嫌弃了。” 我又低头看着案上的草图,韩说倒是一直侧脸看着我,沉默着不说话,半晌,突然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阿鸾,侯府的舞姬,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好看?” 我脸上一红,转眼望向他清澈的眼睛,又赶忙低下头去:“你不要学你哥那样作弄我。” 韩说莞尔一笑道:“我就是听说,前阵陛下去公主府,也在府中挑了一位美貌的舞姬带进宫里了。听说皇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呢,估计那位姐姐在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我知道他说的那位貌美的舞姬,便就是子夫姐姐了。 韩说见我没有反应,有继续说:“皇后是陛下的发妻,当今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窦太主最宠爱的女儿。陛下七岁封胶东王,先帝更宠爱栗姬和栗太子的。原本上,陛下是与储君无缘的,若不是王太后和窦太主攀上了儿女亲家,现在的江山还不知道是谁的。皇后自恃母家有功,在后宫里刁蛮惯了,眼里最容不得别的女人了,这些年来一直无孕,于是就更加忌惮了。所以,你说,那样漂亮的一位姐姐进了宫里,能不受她的排挤吗?” 我听完不由地眉头一蹙,沉默不语。 原来,即便是进了那座那没多人挤破头都想要进去的皇宫,过上了宫外之人以为的衣食无忧的生活,竟仍然还是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无法与人诉说。 不知道子夫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她的性情温顺又善良,不知道在那巍巍宫墙中,究竟能否捱得过去。 阿青呢?他又会怎样。 “瞧你的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在想什么?”韩说伸出拇指来,轻轻地熨过我的额头,既而望着我粲然一笑:“听我这样一说,阿鸾是不是不敢进宫了?” 我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说:“我为何要进宫去?我要在宫外吗,等着阿青出来。” 韩说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似乎觉得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久久才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盯着手中的草图:“那就当是我方才胡言乱语了。” 我忐忑了半晌,轻声说:“公子,王孙他真的能帮我找到阿青吧。” 韩说偏过头看我:“我哥说帮你找,定能找得到。你放心好了。” 第46章 骚乱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偎着温热的火炉,在韩说的身边睡着的。只觉得行帐中悠悠的檀香让人眼皮沉重,温热的气氛也让人生出倦意来。 我感觉到韩说在我的身边走动的声音,也感觉到他把一方毛毯轻轻地盖在我的身上,但我却丝毫没有反应。 昨夜临行前在侯府中,我整夜都没怎么睡好。想着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侯府,还不知去向哪里,说不定又会与阿青失了联系,不免心中忧闷,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了个把时辰。 但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虽说是与王孙见的第二面,他的言行虽然十分轻浮,举止也不怎么着调,但我竟对他莫名的信赖。这种信赖足以让我放下戒心,在他的营帐之中酣睡起来。 虽然他远没有阿青那样温柔持重,举止轻挑,言语轻浮,却又目下无尘。但这种感觉,竟有些像我初见阿青的时候。 说不上缘由,莫名而来的信赖。 他比阿青应是略长些年纪,可是行为举止却更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信他。 我既信他,自然也信韩说。 不知是过去了多久,突然感觉门帘轻动的声响,屋外的一袭冷风轻轻袭来,让我不由微微颤栗,慢慢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面前的韩说早已退下了一身的长衫,换上了寒光粼粼的铁甲。 他腰间配着长剑,逆着光望着我,身影颀长又俊美,看起来倒是显得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醒来了?”看我身来,又迅速放下了门帘,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身上的盔甲“哐当”作响:“你睡得还真沉,有一个时辰了。” 我揉了揉眼睛,问道:“王孙还没有回来吗?” “我哥跟着陛下,去林子里去狩猎去了。听说今天的上林苑特意放了许多生猛的猎物在林中,刚才派我领着行帐周围的侍卫也都跟过去保护陛下与王公的安全了。你倒是睡得久,我这一去一回,你竟都没有发现。”说罢他抬手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我。 我接过,抿了一口,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半晌,不由笑道:“你这一身,倒是十分好看,看起来英气逼人,倒像是个大将军一般。” “哪里像什么将军啊,你有逗我开心。男儿家换上戎装,自然比平日里要英武精神一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了扯腰间的长剑道:“这剑是去年生辰,我哥送我的。我就盼着有朝一日,我能带着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他正说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似乎其中还有女人的声音。 韩说侧耳仔细听了半晌,转过头来对我说:“大概是平阳侯曹寿和公主。” 我听了心中漏了一拍,因为自己私自跑出的侯府,听到“公主”二字,大约还是有些心虚的,忙问:“为何公主会来这里?” “平阳侯的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曹参,那也是跟着先祖真刀真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英雄人物,可是到了侯爷这一辈,也算是家门凋零了。侯爷打小身体就不好,骑射自然比不上一般的王公,像这样的。自从公主嫁到侯府以后,似乎侯爷也开始想要为公主挣些面子,开始跟着王公们来围猎了。可是他毕竟身体底子不好,这不,据说今日林中野兽生猛,公主怕他逞一时意气,就跟着来了。这不,估计侯爷这又是要闹着去林子里了……” 我不由想起那日在马厩,侯爷醉酒后对我糊里糊涂说的那些话,我虽然听不懂全部,但也能感受到侯爷心中的苦闷,轻声说:“侯爷也是不易,可见他是真心待公主的……” “相闻公主原先是有一个意中人,可是碍于身份有别,终究还是嫁给了侯爷。据说那人原先是公主的侍卫,精于骑射,后来束发从戎,守边卫国时战死疆场了。” 原来如此,那日侯爷絮叨着说的那个,与阿青十分相像的,便就是那个人了吗? 怪不得那日在马厩,公主听我喊出阿青的名字时候,神色竟有些许的恍惚,怪不得她与锦师傅那样激辩却也为真的动怒……也怪不得,她对阿青如此的器重,为他绸缪铺路,先是安排他跟在侯爷身边,命人教他骑射,授他诗书,后来有安排他进了宫中。 “阿鸾你怎么了?”韩说突然抬手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我恍惚地抬起头看他,他看我的样子,不由轻笑:“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么总是心事重重,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家。” “有吗?”我方才是有些恍惚,现在才收住了心神。 “我先出去看看。”韩说说罢起身,又提剑出了营帐。只听见屋外似乎又是一阵纠缠,再来就是笃笃的马蹄声,韩说挑帘进来,望着坐在垫上的我说:“还是拦不住他,这不,派了两个骑郎跟。要我说,侯爷这性子,以前可没有这般倔强的。” 我没当一回事,韩说也坐下来,继续翻动案几上王孙留下来的草图,时不时还拿着手中的长剑比划一二。 我坐得有些乏味了,便又爬起身来,在帐子里来回溜达,可是这帐子着实是太小的,来来回回地,倒惹得韩说也烦了起来,放下手中的草图,抬起头来看我:“你就不能安分一会儿吗?要不,我带你出去透口气吧。反正行帐现在也没什么人了。” “不用。”我赶忙说、若是撞见公主,那不是又会被揪回侯府去了。 “可你总这么走来走去,看得我也眼晕啊。”韩说望着我,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不然,你陪我下棋吧。” 说罢,推了推桌上一个木盒子,把里面的棋子抖落出来。我跑上前去,定睛一看,倒是各色的雕塑成形的棋子,一个个栩栩如生。 韩说铺开棋谱,摆好棋子,我坐在他的对面,听他给我讲着这棋的玩法。 “就在这咫尺的棋盘之上,兵戎相见,倒像是在战场上了一般。”我叹道。 “却非只是如此而已,奇兵绝谋,兵者诡道,全在这个方寸之间了。”韩说说罢,抬手落子:“落子无悔,来吧,阿鸾。” 一炷香以后。 韩说望着残局皱着眉头,又抬起头来,一筹莫展地望着我:“阿鸾,你老实说,你之前是不是会玩的?” 我抬起手来,敲掉他的一颗棋子:“以前常看阿青和锦师傅玩,不过我这也是第一次。这颗我要吃掉了……” “喂喂喂,等一下……”韩说急忙抓住我的手:“你容我再想想……” “不是方才你说的,落子无悔吗?” “可是你也没告诉我你这么会玩啊?你这丫头真是十分阴险啊!” “你不是说了,兵者诡道吗?” “韩少爷。”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侍卫急冲冲地跑进来:“后面的藩篱破了一个大洞,有林中的猛兽被跑入到了行帐中,正在四处作乱?” 他话音刚落,便传来帐外的一阵骚乱,间或还有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糟了,公主。”韩说赶忙起身,又看着我急忙说:“你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说罢,提剑跟着那侍卫匆匆出去了。 我急忙起身贴着门帘,听着帐外的动静。不一会儿便听到帐外传来刀枪剑剑戟之声,还有女人的哭喊。 我想那必定是公主的侍女在慌乱之时发出的,想想此时帐外的情形自是危急万分。正揪心之际,却被屋外的什么东西直直地冲进来,撞倒在地。 我感觉脑仁一懵,迷迷糊糊中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副苍白獠牙晃在眼前,随即便听到韩说的呼喊。 我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一双手从地上拖起来,看到的是韩说的面庞,和他手中凛凛带血的刀剑。 “阿鸾!你还好吧。” 我缓了缓神,方才的眩晕才减了半分,定睛方才看到躺在自己面前的一具野猪的尸体。幸好那野猪还未长成,体型也不大,不然,我定会被它这一脑门撞死不可。 “外头到底怎么了。”我轻抚着额头,伸手抓住韩说的手臂。 “不知道是谁破坏了后面的藩篱,方才守卫都被调去陪伴陛下了,侯爷出去时,也调派几乎是最后一拨的侍卫,只留了几个守卫公主。不知道怎么的,这些畜生跟发了疯一样涌入行帐来……阿鸾,你的额头好像青了一块。” 我听他这样一说,才抬手去摸自己的额头,痛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没事……刚才只是撞了一下,我没有事的,你快去保护公主。” “公主那里已经有人守卫了。”韩说望着我:“还好猛兽数量也并不多,只是造成些骚乱罢了,现在已经在善后了……撞倒你的那只,也是漏网之鱼。” “那就好……”我有些吃力地从韩说的怀中爬起来,仔细地看着身边躺着的那只野猪。它的鲜血溅在了我的衣衫之上,赫然的猩红色,叫我有些作呕,韩说赶忙唤人进来,把那头猪抬了出去。 “为何这些猎物会突然骚乱成这样?”韩说皱着眉头,反复在想方才的事情:“猎物平时里应该是不敢接近人的行帐的才对啊。” “你方才不是说,后面接着山林的藩篱被人凿了一个大洞吗?”我捂着额头,轻声道:“会不会是被人引进来的?” “上林苑的猎物品种数量都是登记在册的,若要说做手脚的话……”韩说抬起眼来望着我:“为何要趁着陛下他们进林狩猎之际,突袭空无一人的营帐呢?难道是因为公主……” “不会的。你不是也说了,公主是因为担心侯爷才跟来的,若是提前计划好的,又怎会计划好公主会正好在这里?”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还好,公主没有什么大碍。好在她身边跟着那样厉害的一个骑郎。”韩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望着我眸子一亮道:“平阳侯府还当真是藏龙卧虎,方才那小哥也就跟我年纪一般大。我进去时,正好瞧见他一箭就贯穿了一只野猪的眼睛,腾空一脚就踢倒了另一头。身手干脆利落,怕是比起我哥来,都不会逊色分毫。不过,做个骑郎还真是可惜。不过看得出,公主似乎很器重他的样子……” 我一怔,侯府中的骑奴,身手好年纪又与韩说相仿的,便只有阿青了。又说公主十分器重的……我竟也再想不到他人。 莫非真的是阿青? 莫非真的是他? 可他有怎么会来到这里? 想到这里,我急忙扯着韩说的衣袖道:“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韩说,你快告诉我!” “你怎么好奇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郎,个子跟我差不多的样子,不过身手比我好太多了,公主是唤他什么来着……”韩说仔细地回忆着,忽而霍然开朗道:“哦哦噢噢噢噢,对了,是卫青。” 第47章 黄儒 “究竟是怎么回事?叫你守个行帐,你都守不好?”王孙身着赫赫银甲,气急败坏地掀帘而入:“阿说!” 我避过韩说递来的药纱,不禁回过头去看他。寒光凛凛的银甲让他显得英武有挺拔,眉宇间带着勃勃英气,到与往日里身着绸缎的鲜亮的贵公子模样甚是不同。 他见我望着他,也不说话,又一眼斜向一旁满脸窘迫的韩说:“我不是让你看好了吗?” “事出紧急,我只顾得上公主那边,没成想阿鸾这边也……”韩说懊恼地解释道。 “我走时候你说什么?完璧归赵?”王孙走上前来,一把推来一边为我上药的韩说,轻轻地一把掰过我的下巴,让我的脸正正地朝向他。 只见他清澈的眼中星火在摩擦,忽然朝着一边的韩说大喝一声:“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他妈给她抹的什么玩意,会不会留疤啊?” 韩说低着头,像是个认错的孩子,忙解释道:“我问过医官了,他说没破皮,只是有些红肿,擦这个药膏,过几天消了淤青便好了。” 王孙将信将疑一把夺过韩说手中的药膏,剜了一坨像猪油一样的药膏,糊在我的脑门上:“那就多抹一些。” 过了许久,一旁的韩说才忍不住好奇地轻声问道:“哥,难道这事惊了圣驾?陛下也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这种事情我回来处理就好,怎能让它折了陛下的雅兴。”王孙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捧起我的脸来,仔细端详了半天。 “那你们查出怎么回事了吗?”韩说又在一旁问道。 “还在查,可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王孙不看韩说,只顾着把我额头上的药膏涂匀开来:“后面藩篱那个洞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这些畜生也是被人故意放进来的。” “为何要这样做?若只是为了引起骚乱,上林苑的猛兽各个登记在册,若论极为凶猛的猛兽,也就不过一两只而已。也都是百般小心,特意留给陛下猎取的。若说后院藩篱剩下的那几只,也全然是为了怕陛下不够尽兴,才特意备的。” “若说放出来那些家伙来真想置谁于死地,这样的程度,又有何用?何况还是挑陛下出去狩猎的时机,若不是公主突然驾到,此时的行帐中哪来的人呢?这事若是被抓出来,必是要杀头的重罪啊。”王孙轻颦眉头,沉默了几许,方才冷笑一声:“这么想想,此事做得倒是有些妇人之仁。” “妇人?”韩说眉头一皱,一时没能明白王孙的意思。 “春围虽看起来只是王公大臣聚在一起狩猎,但却是祭祀大事,其义在于期盼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现在闹出这等事,岂非不祥之兆?”王孙皱着眉头,放下药瓶:“你也知道,此次春围,太皇太后是十分不同意的。几位先祖为了不耽误农时,都是在秋收之后,才举办秋围。老太太觉得,咱们陛下应该效仿先祖,勤俭爱民……太皇太后信奉的是黄老之术,自然觉得帝王应该清心寡欲,与民休息。讲究的就是省苛事,节赋敛,毋夺民时。高祖时,不是还有‘天子不能具醇驷,将相乘牛车’的说法吗?” 韩说望着王孙闪烁的眼睛,忽然恍然大悟道:“哥哥说的极有可能,还好你先行赶回来收拾这烂摊子。这事若是传出去,长安城里那么多条舌头,又不知道要怎么议论了。” “老太太怕是就想要这事传回长安去,闹的越沸沸扬扬越好。到时方可由汲黯带领重老臣向陛下施压,就说是德背祖先,有违天命,到时方可有理由阻挠陛下的新政推行,”王孙的眼眸慢慢暗了下去:“陛下刚登基时候,拜原先的太子太傅卫绾为丞相,当即下令‘举贤诏’,意在寻求贤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原本我一直疑惑,卫绾尚儒道,一生恭谨行事,默默无言,可为何要在那样敏感的时候提出,要在所举的贤良文学方正之中,独独罢除法家和纵横家,触了老太太的逆鳞……听起来倒像是赞成陛下尚儒,实则未尝不是老太太的唆使,想要给陛下一记当头棒喝。” “平时里看着卫大人虽温和木讷,实则刚直不屈,未想到竟也如此趋炎附势?”韩说叹道。 “卫大人也是不易,太皇太后大权在握,像他这样有背黄老思想的大臣,本就是太皇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躬身潜退,可朝野之上,儒生的力量不减反增,丞相魏其候窦婴虽说是太皇太后的外甥,但曾阻挠过太皇太后让先帝于梁王‘兄终弟及’的想法,老太太一直耿耿于怀。且窦丞相出身儒家,太皇太后此事怕是也无人可拖,才想起来她老人家这个忤逆的外甥来。” “那今日之事会不会也……” “如此只是你我兄弟二人私下里的忖度,尚未查清之事,切勿妄作定论。”王孙的面色有一些凝重,他平日里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似乎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如今却挂上了愁云霭霭之色,可见此事,并不好处理。 韩说也跟着他皱了皱眉道:“若真要是太皇太后所为?哥哥你就算是想捂,可又真的能捂住吗?” 王孙被他这样一说,脸上神情似乎更凝重了一分,兄弟两个面面相觑,一个个愁眉紧锁。 我看着他俩想不出个究竟来,思忖了片刻,在一旁轻声道:“若是王孙去求公主呢?公主毕竟身份尊贵,若是她愿出面佐证,今日行帐中并未有异,只怕别人说什么,也是百口莫辩了吧。” 王孙听完我的话,低头思索了一阵,转过来望我:“这到也不失是一个办法。” “可是公主方才也受到了惊吓……不知道,她是否会愿意帮忙。”韩说有些忐忑。 “公主自然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王孙说罢,正欲拂袖而去,却被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回过头来看我,皱了皱眉:“又怎么了?” “王孙我……我想请你帮忙……”我望着他,吱吱唔唔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阿青好像在这里……你可不可以告诉他……我也在这里。” 王孙狐疑地望着我,有又望向一边的韩说。 “方才骚乱时,我赶到公主行帐,就看见一个伸手了得的骑郎已经在那里护卫了。公主唤他卫青。阿鸾说……好像是她要找的那个阿青。”韩说连忙解释道。 “姓‘卫’?”王孙一皱眉,明亮的眼眸又望向我,沉默了半晌说:“他可是有个姐姐,前些日子,从公主家送进了宫里。” 我点头。 王孙轻哼一声,唇边漾开一抹苦笑,叹道:“呵,那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俯下身来,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若当真是那个卫姑娘的弟弟,此时他应该是在建章宫那边当差,怎么到了上林苑来侍奉旧主,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既然知道了他的所在,你便也不必担心了。他就是躲在地缝中,我韩王孙也能把他给翻出来。” 说罢,他便甩来我的手,急忙掀帘出去了。 “你放心吧。我哥既然答应你,定会帮你把话带到的。”韩说看着我有些不安,在一旁轻声道。 我带着这样的惴惴不安,等着盼着王孙可以带着阿青一起回来。可是等了许久,直到王孙再次掀帘而入,我也未看到他身后出现我期盼的身影。 “哥,怎么样?公主答应了吗?”韩说见王孙进来,急忙上前迎道。 “那是自然。”王孙望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案前,自然也遇上了我翘首期盼的目光。可是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眼神竟有一丝回避的意思,他低下头去,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王孙……” “我没有问。”他打断了我,抬眸对上我的期盼转为失落的眼神,又轻声道:“那样的场合,我不妨与他多说……公主看起来……很器重他的样子,赐他同桌共饮,若是我与他多言,怕公主生疑,既而知道你在这里。” 虽然有些失落,但王孙说的确实也没错。我毕竟是从侯府里偷跑出来的,若是让公主知道,必然是会招致祸事临头。 “阿鸾你别丧气,等围猎结束了,我哥定会帮你去找他的。既然知道他在建章宫做事,那势必是跑不掉的。”韩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也只好点了点头。 “韩说,你带上几个人,去把后面的藩篱修补了,别叫陛下回来时瞧见。顺便再巡视一周,看看还有什么疏漏。务必做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王孙嘱咐道。 “好,我这就去。”韩说听完,便急忙跑出帐去。 韩说一离开行帐,帐中就气氛竟显得有些沉闷。王孙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他坐下身来,身上的银甲‘哐啷’作响。他抬手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饮下,眼神失焦,有些若有所思。 杯中的茶饮尽了,他似乎也没有发觉,杯子抵在俊俏的唇边许久,才晃过神来,低下头去,正欲拿壶再斟一杯,我见状急忙拿起炉上煨着的水壶,帮他把手中的茶杯斟满。 他狐疑地望着我,半晌轻笑一声:“你突然这么乖巧做什么?” 我放下水壶,手肘拄着案几凑上前去,一双眼睛盯着他:“王孙,围猎结束之后,你会帮我找阿青吧。” 他听完我的话,想要回避,但似乎终是避不过我期盼的眼神,沉默了半晌,轻声应了一声:“哦。”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眼望着我,突然开口道:“阿鸾……你有没有想过?长安这样大,贵人这样多,若是要为了自己前程打算,去攀附一些豪门贵胄……倒也是在情理之中……如果你的阿青也是这样的人,你还是非他不可吗?” “王孙……你想说什么?”我狐疑地望着他。似乎从方才,一提到阿青,他就想要回避我意思。 王孙终究还是回避了我的目光,抿了一口水,轻声道:“我是说,若你跟了十哥,就算是做个伺候的丫头,也定会比跟什么阿青强上百倍。” 我脸上一红,连忙嘟囔道:“你为何老要提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你这傻丫头懂什么!”王孙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是幽幽地饮着杯中的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他和我说,你是那样的像她……” 他不知是说了什么,似乎也反映过来不妥,急忙停下了话语,苦笑一声,转过头来,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发,望着我头上包说:“可还痛吗?” “有些。”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王孙此时的眼神那样平和,他这样静静地望着我,眼中的星光沉入了湖底一般,他素日里乖张霸道的气息突然收敛,变得宁静起来。 如此温柔的举动,倒是让我觉得,有些像阿青。 “等拔营回到长安,事情都料理好了,我答应你,帮你去建章宫去寻他。” “此话当真?”我睁大眼睛望着他。 “君子一诺,诚如千金。”他的眼眸望着我笑道。 第48章 先生 自从春围回来,我就一直寄宿在韩府之中,侍候在王孙的身边。不知不觉,竟也过去了大半旬了。 我就像只尾巴一样,成日跟在王孙的后面。 王孙终日很忙,显少会在府中老老实实的呆着。有时一出门去便是多日不归。我倒像是一个被冷落在闺房的小娘子一般望眼欲穿,成日盼着他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会带着那个我真正朝思暮想的人来。 他似乎并不愿与我提起阿青,自猎场回来,若非我执意追问,他是不会主动提起的。我寄人篱下,王孙是我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自然是不敢太过去违逆他的意思。 我总向着,也或许待他忙过这一阵子,便会帮我去找阿青了。 在韩府中的日子倒也悠闲,府中的人似乎因为我跟着王孙回来,都跟我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与隔阂,但也都是礼数周全,全然没有怠慢。 可王孙怎么说也是个世家大夫,韩府怎么说也算是一座侯府。 府中的人都称他少爷,管韩说叫小少爷。 我虽先要改口,可他二人却说听着别扭,还是免了吧。可我身在府中,不能整日游手好闲,王孙叫我做他的尾巴,可他却又显少在府中行走。于是我左思右想,既然王孙不在,那我便就做韩说的尾巴好了。 起初韩说是不愿意的,说他素来不爱带个丫头,这样上哪去都不方便。 可左不过我成日低三下四跟在他的身后央求,他本就是那种心善有好说话的人,最后便也算是应了我。 后来韩说闲暇的时候,就会拉着我陪他下棋。 自从春围那次惨败,他落子小心了许多,每次都会绸缪许久,只是结果还是一样。 韩说十分懊恼,总说,读那样多的兵书,在这棋盘之上,怎么就全无用处了。 我也劝他,兵法深奥,你要精心参悟。 他抬头,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你这口气,似乎读过兵书?” 我摇摇头说,一窍不通。 或许只有在练靶的时候,韩说才能在我面前展露他意气风发的一面。 他的弓术了得,每次几乎都能射中靶心。但是据他自己讲,若是移动的活物射射起来,便没有那么容易。 他说,春围那日,在公主的营帐中,当他掀帘而入,一柄利箭当着他的面,就射穿了一只正四处作乱的野猪的眼睛。 他说,事后他奉命休整,从公主营帐收拾出来的几具野兽的尸体,都是被一箭贯穿了眼睛。 他说,那人的弓术才当真了得,若让我射,未必能做到一箭毙命。 说罢转眼看着一边的我,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他说的那精于骑射,身手了得之人,现在又在何处? 他是否有回来找过我? 我不敢去追问王孙阿青的下落,不知为何,我感觉他似乎已对阿青的所在了然于胸。可在他那日那番奇怪的问话后,我发现竟不敢开口问他,究竟何时能帮我去找阿青了。 于是我,只有缠着韩说。 韩说只是很为难地告诉我,只有王孙才可以自由出入宫宇。 见我低头不言语,又安慰我道:“我哥既然答应你,肯定会帮你去找的。只是最近朝中事务繁忙,着实脱不开身。你也知道上次在上林苑的事情,这其中曲折阿鸾你也看到。在朝中不易,你需再耐着性子等些时候,我想我哥定不会忘了。” 再后来,韩说见我一个人成日无所适事,就突发奇想要教我练箭。 他们男儿家的长弓实在是难以拉动,起初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地将弓弦撑开。 这长弓与我的身形实在是不匹配,弓的力度过强,引得两只胳臂直打颤,更别说要把箭直直地射到靶子上了。 我摸索了几日,终是不得要领。最后韩说只好站在我的身后,双手握住我抓着弓柄与弓弦的手,手把手教我怎么瞄准靶心。 我着实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何况刀枪剑戟,本就不是女儿家该玩弄的东西,若是让我自己去练,我定是没有这个耐心和毅力的。 可是一想这是阿青喜欢的东西,韩说既然要教我,我也不觉想要去试试。 那日我盼到黄昏,韩说与王孙都没有回来。 韩府的夜晚寂静如水,似乎因为两位主子都不在府中,倒也是各得清闲去了。 我百无聊赖,独自一人执一柄烛台,点燃了韩说素日里练靶的那路灯台。望着韩说射完靶,未收好的弓箭,兴致索然,便拾起来歪歪扭扭地扯开弓弦,呲牙咧嘴地盯着眼前的箭靶。 我手上力气果真是小,手臂着实晃的厉害,正要泄气松手,一双手从后面突然拖住了我手里的弓。 韩说? 我未回头去看,只跟随着他握着我的手,引导着我重新扶正手中的弓,调整好箭对准的方向。 他松开我的那一瞬间,箭刹那间而出,准准地射中在了靶心。 “哈,太好了,韩说!”我欣喜地转过头去,看到的却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墨玉一般黑亮的眼睛映照这灼灼灯火,静静地望着我,薄薄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一失神,手中的弓箭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吓得我连忙又蹲下去捡,手刚握住弓柄,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住。 我仓皇间抬头望他,灯火映照着他的侧脸,让轮廓显得更加坚毅,只见他一脸笑意地望着我,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慌乱。 “许久不见,你还是一副莽莽撞撞的样子……怎么,可还记得我吗?” 我望着他,有些惊诧,未想到见到阿青之前,竟先遇到的是他,急忙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站起身来,转身正欲跑走,却被他在背后喝住。 “回来。”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让人不敢违抗的力度。 我不得已停下脚步,忐忑地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何你每一次,见到我都想跑?”他走上前来,在我的面前停住:“把头抬起来。” 我顺着他的意思,抬起头来,恰巧遇上他那双墨玉一般闪烁着灼灼星火的眼眸。 不知为何,我就是有些怕他。虽然成日与王孙在一起,也全然不把他贵胄的身份当回事。可是眼前的这个人,着实让我不敢轻慢半分,甚至有些惧怕他。 “我会吃了你吗?”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墨玉一般的眼睛深不见底。 “会……” 他噗嗤一下笑了,意味深长的目光却依旧牢牢地定在我身上:“那日在平阳侯府的后花园院里,你与我侃侃而谈,坐而论道,倒不像是相信我会吃了你的样子。” “我只是信口胡说,先生莫要介怀。”我的脸滚烫的厉害,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后瑟去。 “这么说,你还记得你当日所说的话……”他眸子慢慢凝成一汪寂静的幽潭:“你还记得我?” “阿鸾见识浅陋,所遇贵人寥寥,先生算是一个。自是不敢忘的……” “阿鸾?原来你叫阿鸾……”他温柔地望着我,声音温和却又无比清晰:“小小女子,虽然莽撞,却谈吐了得。那日你与我聊起胡虏,句句皆得我心。” “许久未与人这样说话了,开始还以为,是因为你那日所言的见解甚和我的心意,是个有趣的小丫头罢了。可今日再见到你,我才发觉,我是喜欢和你说说话的……”他忽而停顿,似乎揣摩这什么许久才悠长地轻叹道:“这韩府我来过多次了,并未感到有何新奇之处。只是方才见你在灯火中习射,竟觉得这一池夜色都被点燃了……” 我惊慌地抬起头,发现他原本墨玉一般幽深的眼睛,竟然渐渐清澈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浮出了水面。 他望着我,唇边带着莫可名状的笑意:“或许我是错的,或许我一开始就是错。那日应该听王孙,不让你走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却不知怎么去回应。 夜风清凉,浅浅地划过我的额发,似乎想为我莫名发烫的耳根与面颊微微消解尴尬。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听似语义清浅,却总觉得其后蕴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意。可他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寂静地望着我,任凭晚风轻轻拂动着我们的袖袍。 我们就这样默而静对,相顾无言,夜色包容,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悄然生长。 “十哥?”只听他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喊,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他也被惊扰,收回了望着我的目光,轻笑着侧身回过首去。 我便看到了他身后,茫茫月色之下,灼灼灯火的尽头,长衣而立的是落了一身海棠花雨的王孙。 “你方才说让我自个在你这院中自己去寻,有看上眼的宝贝便带走。”他望着王孙一笑,伸手轻轻地搂在我的肩上,把茫然失措的我推向王孙的面前:“我看了半天,你这院子里,也就这个能入眼?” “呵,原来我这破园子里,还有十哥你能看上的东西。”王孙也淡淡一笑,漆黑灯火的映照下,眼中的光彩比往日似乎更璀璨了几分。 “我也是随口一说,怎么?你竟真去平阳侯府要了人?那公主岂不是十分难堪。” “非也。”王孙朝着我轻笑:“这丫头,可是我在长安街上空手捡回了的。” “呵。我懒得管你究竟是怎么弄来的。反正你说了,你府上若是有我能看上眼的,便都可以拿走的。”那人又拢了拢我的肩膀,笑言道:“这丫头,我就带走了。” 我一听,赶忙拖开他的手,跑到王孙身后,拽着王孙的衣袖,掩住自己的半张脸,狐疑地望着眼前锦衣华服的那位先生:“先生莫要拿我打趣,我只是寄宿在韩府,算不做韩府的东西。” 他似乎并不以为意,走过来,轻轻弯下腰来望我,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那你说,你算是哪里的?平阳侯府?那我便去平阳府里去讨你好了。” “我……”我又怕又气,他看起来身份贵重,想来所言非虚,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却无言以对。 他抬袖,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站直身子说:“你若好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我便不闹你了。说吧,可还记得我是谁?” 我忐忑了半晌,轻声说:“在侯府,先生帮我换的鞋袜……” “既然记得,那也算是旧识了,不打招呼也就罢了,怎的方才见了我,却只想跑?” “因为……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借口好,便心口说:“我怕先生又像方才那样戏弄于我。” “那倒是我不对了。”他听完皱了皱眉,也不知他对我的答案究竟是满不满意。 “十哥,你可别逗她了。这丫头见你倒是一副规规矩矩、矜持胆小的样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顶混着呢。”王孙说罢,一把把我拉到了身前:“头一次见我,就结结实实地甩了我一记耳光。” “未想到你这般纤细的样子,性情倒是彪悍得紧。”他望着我,墨玉一般的眼睛凝出淡淡的笑意:“看来下次,着实不敢随意逗你了。万一挨上你这一巴掌……啊,倒不是我堂堂七尺男儿受不起,就怕你这小小女子日后想来心悸。” 我听不出他这句话的轻重,但却知道他身份贵重,赶忙低下头去解释道:“先生折煞阿鸾了,阿鸾怎敢那样随意放肆。只是与王孙初遇,他反复轻薄于我,情急之下才……” “你轻薄她?”先生抬眼斜向一边的王孙。 “我也只是逗逗她,哪晓得这丫头那样不禁逗……” “活该。” “额……” 他不再去理会一旁的王孙,自顾自转过身去,扬起手中的弓,对着前方灯火之处的箭靶,看也不看便是一箭,却直直地射在了靶心,再看她举重若轻,倒像小孩子射弹弓一般随意。 “怎么韩说还在玩这种孩子把戏,什么时候弓术才能长进。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上林苑,信誓旦旦说,以后骑射也要像李将军那样精于骑射,威震三军。就他这练法,怕是连李当户都赶不上。” 见无人应答,他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眼看着王孙,语气竟变得和婉了许多:“王孙还在记恨上次的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觉得王孙的脸色有些不好,可是他却似乎有心遮掩,唇边挤出一丝轻笑:“那么早的事情的了,王孙早记不得了。” “我瞧得出你着实是看不上李家。”先生转过身去抬手,对着靶心,又是稳稳地一箭:“可是毕竟是老臣,七国之乱时也是跟着韩安国、周亚夫评定过祸乱,立过功的。虽然莽撞无谋,没讨上好,但这些年抵御胡虏,戍边有功,怎么着我们也不能怠慢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正值用人之际,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 “是王孙失礼在先,平日里同十哥亲近惯了,一时间望了礼数。”王孙的声音很谦卑,与往日的骄横大相径庭。 “罢了罢了,是我不该提这扫兴事,惹你生气的。”先生将弓放在案上,唇边轻笑,语气倒是有些宠溺,我瞅着王孙的脸色也比方才要好了几分。 他望着王孙一笑,弯下腰来,伸出手将我拽到他的身边,对着我一笑道:“你这样瘦弱,若是想拉开这弓,还稳稳地把箭射出去,怕是不大可能的。王孙为何不制一把适合的予她,你做这些东西,最是精巧了。” 我倒觉得他这样一席话,倒全然像是要缓和气氛,只见他抬头向着王孙眯眼道:“话说小的时候,我们玩的那些东西,全都是王孙做的,他做的东西,总是最适手好用了。” “十哥怎么还记得儿时那些事情……不过是小孩子玩的弹弓,射的弓箭罢了。”王孙的语气和婉,倒有些许的扭捏,俊美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红霞。 “我与王孙,总角之谊,必不会轻易忘却。”先生说完,有对着我轻笑:“这些年来,到底还是王孙最懂我的心思……” 说罢他转过身来望着我,轻轻地抬袖抚了抚我的肩膀:“也罢,这弓,便由我亲手做来送你,你可不能嫌弃。” 第49章 君还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从先生走后,我觉得王孙的情绪总有些不对,也不出去走动,更不与我嬉闹,整日都伏在案上,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这只尾巴,就在他周围左转右晃,还时不时对着远处,吟着这越人歌。 以前我一直觉得,这首歌唱的是女子对男子的思慕之情。 后来还是师傅告诉我,这首歌,其实讲得是男子对男子的思慕之情。 战国时候,楚国的襄城君,形貌昳丽,容姿俊美。有一日,他立在水上,玉树临风之姿,把他的大夫庄辛惊艳到了。 于是,庄辛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一样对襄城君说:“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 我觉得这个庄辛还真是大胆,居然敢这样直接调戏自己的君主,真是勇气可嘉,值得我借鉴。 襄城君一开始作色不言。 庄辛便对他说:你听说过鄂君吗?他象你一样英俊潇洒,当他乘青翰之舟,张开翠绿色的伞盖,敲起悦耳的音乐,越人都看傻了,他们都忘了划船,全都唱了起来: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襄城君听了庄辛苦唱完这首《越人歌》歌后,被庄辛感动了,于是将手伸给了庄辛。 其实一开始,我听完这个故事,我是不能接受的。 师傅说,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各种思想交流激烈,世道怕是比现在还要开放几分,好个龙阳,也算不得什么事情。男女之慕是爱,难道男人同男人之间,就不能有思慕之情吗? 我当时只是呵呵,说,师傅您还真是想得开,不愧让阿鸾还您一声师傅了。 看到王孙这样,我倒是觉得,他此时的表情倒是与我思慕阿青的样子如出一撤。 于是,在王孙吼我闭嘴后,我还是笑吟吟地坐在他旁边,轻轻搓着他的袖角说:“没事没事,阿鸾懂你。” 他抬起手来,狠狠地在我的额头上摁了一把,愠色道:“懂,懂,懂,懂你个头,满脑子都是这些龌龊事情。” 我着实被他弄疼了,便吼道:“子非我,安知鱼我之思乎?” 他眯着眼睛看我:“我觉得你近日倒是愈来愈活泼了,是不是本少爷太纵容你了?该给你找点什么事情做做。” 说着他从桌上撤出一张羊皮卷扔给我,说:“你不是能识文断字吗?去,把这张图帮我再誊一遍,我用朱砂画了叉的地方,便不用誊了。”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画着一副地图,其上标着丘陵河川,其中有几个地方,我曾跟着康奘大哥与大娘游牧之时,却也路过过。 一些是小的匈奴人的聚集区,但也没有多少人居住,匈奴人与汉人不一样,他们不建城,水草一南移,便跟着水草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迁徙。 我们那时候,也曾在逐水草间,和几个匈奴的家族打过照面。但似乎吉婆大娘不喜欢与匈奴人生活,戏言说是怕把我带坏了,也变成草原上的野孩子。 于是我们一家,总是单独过活。 现在想想,若是和那些人在一起,说不定也不会遇上那样的事了。 如今看着这张图,不由心中一揪,又陷入了那段苦痛的往事之中。 “你怎么了?”王孙见我望着那张图,迟迟不做声,便问道。 “没……没什么……”我缓过神来,让自己不要再被那些往事绊住步伐。 我答应阿青的,不能再陷入那泥沼之中去。 我拿过王孙的笔墨,伏在案上,照着他那张图,在另一张已经画好地域的羊皮卷上,仔细誊写着河川,丘陵的名字。 抄到一处时,我停下了笔,比对了半天,似乎觉得有些不对,便问一边的王孙:“若你写的这座阿古城,是我曾过的那座阿古城。这城边上应该是有一道清泉流过的。那里水草茂密,夏季时候会有许多人在那里放牧,冬季时候,河川结冰,人也就都散了。但离它不远处……” 我指了指图上向细的一个位置:“便是这里,戈壁之后,似乎是有泥沼群。一般熟识的人,都会绕过那摊泥沼地。也听说有不知情的旅人,从那径直过来的,最后都陷进泥沼里去了。” “你可确信?若是当真如此……”他转念一想,狐疑地望着我,一把抽过我手中的羊皮卷,仔细盯了片刻,抬眉问我:““路过?这样深的匈奴腹地,你一个侯府的丫头,是打哪路过的。” 我忽然想起,自己不能同人讲起从漠上来的事情,赶忙避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胡乱说:“啊,兴许是我弄错了。诶,我刚才为什么胡言乱语起来了,诶,我这是在哪儿?哈哈哈哈,我还是好好抄图吧。” 说罢我去夺他手中的羊皮卷,谁知他竟毫不松手,径直地望着我,似乎我不解释清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呵呵呵,王孙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则故事,说是古时候,有一家女子得了癔症,似乎灵魂出窍一般,经常会胡言乱语起来,说一些她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历过的事。但很快又会恢复正常,我刚才好像也……” “从来没听说过。”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硬生生地打断了我的胡掰乱扯:“你若是不讲个究竟出来,休想能从我眼皮子低下混过去。” “王孙,男人好奇心太重,不好,会变得和女人一样娘里娘气,而且胸会变大。” “哦,这样的话,那你确实应该培养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说什么?还有你往哪看呐?” “你有个什么可看的,少跟老子放屁,你若是说了,本少爷明就帮你去找那个什么卫青。你若是不说,就别想见到他了。” 王孙知道,这是我的软肋。于是,我只得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的来由,我与阿青的经历,我们是怎么来的平阳府。 “你们的胆子真大,你不知道冒姓可是大罪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只见我眼泪巴巴地望着,攒着他的衣角,是不是还抹一抹眼泪。 “我们那时也是没有办法。” “那你就该长长脑子,这种事哪能随便就漏出来?” “因为我觉得王孙不会害我嘛。” “油嘴滑舌。” 他抬起手来,一把弹在我的脑仁上,望着我许久,出边扬起轻笑:“怪不得你一直思之念之的是那个卫青,原来他和你经历了这样一番事情。原本觉得他长得唇红齿白,一副娘娘腔模样,到没想,还是个能经得住事的……” “娘娘腔模样?你好象没资格说他吧……” “你到底还想不想见他?” “嗯不不不,王孙最帅,最英武了。” 我跟在王孙屁股后面歌功颂德了三日,王孙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我与他细说与阿青的过往种种,似乎已让他对阿青有了彻底的改观。如今我倒是不怕当着面央求他帮我去寻阿青,病暗自思忖,或许我这样谄媚地阿谀若是能让他心情愉悦半分,说不定他帮我寻阿青时也会多尽一份心力。 那日我跟在王孙身后,赞叹他挂在墙壁上的修长锋利的环首刀是多么的精巧别致、削铁无声、举世罕匹、锐不可挡。 王孙拿着软布轻轻擦拭着剑身,也不打睁眼看我,似乎这两日,也被我这些溢美之词,磨得耳朵都生了茧子。 他伸手挠了挠耳朵,不耐烦地对着手指吹了一口气,轻叹道:“点来倒去就这么几句,还有什么新鲜的说来听听吗?。” “王孙想听什么?”我闻声赶忙凑了过去。 他明亮的眼眸轻抬,望向我的眼底,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那日来府里的先生……你觉得他如何?” 我一听顿时觉得后背僵住了,忽而想到那日在韩说的靶场,他与我说的那些暧昧不清的话语,忙说:“王孙你不是喜欢……” “你莫要说我!”他急促地打断了我,严肃又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只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为何脸颊竟滚烫起来,赶忙避开他的眼神回过头去:“先生器宇不凡,眉目如星戴月,高贵雍容…… “如此而已?”他的目光逡巡在我的身上,让我无处避开:“可是他却和我说,你像极了一个人……” “大人,您要的人带到了。”门外的侍卫打断了王孙对我的质问。 我如释重负,赶忙避开王孙纠结的眼神,转过头去望到了侍卫身后,逆光而入的那一袭苍色布衫的挺拔颀长的人影。 许久未见,他似乎清瘦了一些,低垂的眉宇不卑不亢。逆光为他苍色的长袍上蒙上了一种清幽的光辉,挺拔的鼻梁为他温润的面容添着了几分坚毅。 他的出现,让所有的喧嚣都在我耳边沉寂了下去。 他长衣而立。 他微鞠行礼。 他低眉坦然。 如此一切,皆融进我的眼里。 我只觉得胸中那淤积已久的洪水,似乎被霍然开出了一个出口,瞬间倾泻而出。 我心中已是泛滥成灾,身边的王孙却似乎并未察觉,只是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对侍卫说了一声:“你下去吧。” 待那侍卫退出门去,我已然无法自持霎时间的满心的欣喜,喊了一句“阿青”,便什么也不顾地朝着他跑了过去。 他一惊,仓皇之间抬起头来。 我也顾不得许多,还未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我抱着阿青,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我纳入怀中,那心中的缺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止住,流水凝固,缓缓蔓延出波纹来。 仔细算来,自他离开侯府,我与他也已经有近两月未曾见到了。 正自顾自喜悦着,谁知他竟伸手摁住了我的肩,硬生生把我从他的怀里掰开。 我抬起头来,才遇上他愁云紧锁,隐匿了星月的的眼睛,脸上神色更是复杂难辨。 我以为他也会与我一样欢喜,会问为何你会在这里这样的话。谁知他竟一言不发,就这样寂寂地看着我,眼中的星辰似乎被乌云遮住,竟透不出一丝光来。 他沉默着,逐渐像是凝结了肃杀的寒冬,身上的暖意逐渐冰冷,仿佛血脉尽出都结了冰一般。 “这些日子你可玩够了,想起来我了。”他的声音那样轻,却又那样重。 分开这么久,我未想到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如此不带丝毫温度又举重若轻的的话语。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讲话过,我心中一颤,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 “自我那日从建章宫偷跑出来,于侯府寻你不到,我便整日都在想……” 他沉寂地望着我,手指箍得我的肩膀生疼,似乎要将我我的肩膀揉碎一样,原本宁静如湖面的眼中此时波涛汹涌了起来,仿佛一个浪打下来,便能将我瞬间淹没。 “若是我早知道会把你弄丢了。或许一开始,我就不会带你来这里。” “阿青……”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觉得一种暗影下悲伤在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蔓延开来,已经融进了我的血脉中,凝住了我的喉咙。 “比起苍茫草原,长安城如此的繁华似锦,阿鸾……”他扣住我肩膀的手轻轻松开,目光幽森,完全不是我那个温暖的阿青,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口气:“你可还把我放在心上吗?” 我与他之间那样近,如此一番话下来,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我似乎是从群峰之顶,一瞬间落入了万丈深渊。 眼泪不知为何夺眶而出,落在衣衫上,我却始终一个字也说不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谁知他伸手一把狠狠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泪眼朦胧中错愕地抬起头来,遇上他冰冷又陌生的眼神。 那眼神似乎不属于我那个总是温柔的浅笑的阿青,而是属于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让我的背后不由一冷。 他低眼望着我后退的那半步,已经脸上的惊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我,目光变得更加阴冷了起来,唇边轻哼一声:“既如此……又何必要我来?” 我赶忙摇头:“阿青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在找你,我……” 我正欲说下去,身后却突然传来王孙的一声厉喝。 “卫青,把你的手给老子放开!” 第50章 剑拔 王孙的一声怒吼让我仍处在始料未及间,只觉得一直手搭上我的肩膀,从我的身后硬生生地一把将我从阿青的手中扯开。 我靠入了一方坚实的臂膀,仓皇间回过头去,只见王孙的表情如同凌霜冬月,全然没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似是一派肃杀跃跃欲试的火种下,随时那愤怒便会撕破表面的死寂,一股脑地要喷薄而出。 我知道王孙是真动了怒。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动怒。 只见他望着阿青的眼神里写满了不悦,周身散发着阵阵寒意,而阿青望着我们的凝了霜的眼眸,亦让方才一个踉跄未站稳半倚着王孙怀里的我觉得刺骨。 我赶忙挣脱王孙,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自己悄悄站好,惊恐地看着眼前面面相觑、四目对峙着的两人,大气也不敢出。 这短暂的沉寂很快就被撕破。 “老子把你找来,可不是让你当着老子的面把她弄哭的!”王孙暴怒地朝着一旁沉默不言的阿青呵斥道:“你有四处找她?你找她,找到上林苑围场公主的行帐中去了?” 阿青闻声恍然,眉间一刹紧蹙,赶忙抬眸道:“围猎……这么说……” “没错。老子那日就知道你是卫青!可是老子就是不说!”王孙眼中冒着火星向前一步抬手,抬手狠狠地在阿青的胸前搡一把。 阿青身子向后一晃,面色依旧凝重,未言语半句。 “我那一日就知道你的所在,建章宫卫,拽着姐姐的裙带子爬进的宫门。我更知道这丫头心心念念找的人就是你,可是老子就是一直不告诉她真相。我今天就告诉你,我打心眼里不希望她找到你,更加不希望她跟着你走。今日你打进府来就一直对她横眉冷对,分别良久,生死未知,你竟未有半句温言软语,我便更加坐实了心中的想法!” 我恍然,原来自己被王孙糊弄了这么久,转眼望他,却见他眸子中的火光开始摩擦闪烁,直勾勾望着沉着脸,一言不发的阿青:“你根本配不上她。” “你知道她一个小姑娘,为了找你,脑子一热就出了侯府。长安之大,她又该何去何从?你竟不去关心这些,却像是埋怨她只是贪恋长安的繁华?” 我赶忙挡在王孙的面前,似乎想要遮蔽他灼热地投在阿青的身上的目光:“王孙!阿青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生我的气……” “他方才如此待你,你还要帮他说话!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我没有……” 话到此处,不知为何竟然鼻子一酸,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王孙望着挡在他面前的我,沉默了半晌,突然伸手,一把将我扯开,对着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的阿青冷声道:“你可知我是如何救的她?若不是遇上我,你可知她现在又沦落在哪……卫青,我听过你们的过往,也敬你未让她惨死在胡虏的马蹄下,不失我大汉男儿的尊严。可如今不同了,我最了解你们这种出身的人的心思,单反一丝向上攀附的机会,你们就都不会放过。若你此刻她嫌麻烦,嫌她碍了你的道了,不想再照顾她了。这长安这么大,贵人那样多,自然有人愿意照顾她。” 我红着眼睛站在一旁,方才发现发现王孙手中,还赫然提着方才那柄环首刀。 刀在手中寒光凛凛,而他的眼中却是熊熊大火。 “王孙……” 我生怕他一时情急,真出售伤了阿青,赶忙想要上前正欲阻拦他靠近阿青,却被身后一只手一把扯进了怀里。 那味道如此熟悉,我惊慌中望向他冷峻的侧脸。 他却并未低下头来,与我的眼神交流分毫。拢着的肩膀的手轻轻松开,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我望着他的肩膀,如同像一棵巍峨挺拔的树木,将我和王孙手中的寒光隔绝开来。 他的脸上依旧不露半点声色,朝着王孙抬手行礼,语气沉稳,不卑不亢:“大人言重了。我的阿鸾,我自己会照顾,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你的阿鸾?你当真大言不惭,自视过高,如今拜托了奴隶的出身,竟也以为什么好东西你都要得起了!”王孙眸中一冷,斜斜地望了我一眼,突然上前抬手一拳摁在阿青的胸膛,冷笑道:“我问你,你又能许她什么?敢许她什么?” 我深知王孙向来意气,阿青虽沉稳练达,但遇上王孙,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只见他二人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着实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想要上前去劝说王孙,可是却被阿青的手死死地回护在身后。 他目光依旧淡漠,看不出喜怒,可是越是如此,就越是让我心惊肉跳。 我是知道阿青的脾气的,他从不会对人极严令色,但若是现在这样面色凝沉,定是动了气了。 “我答应过阿鸾,会一直守着她,自是不能就这样轻易的就将她予人。我卫青,一介凡夫俗子,自是不能和大人您这样的贵胄相比。”他忽然抬起头来,迎上王孙咄咄逼人的目光,启唇轻声道:“但我既应她,自是许她,我能许的一切。” 我只觉得心中突然出来一声花苞绽开的声响,脸上一红,还未多想便听到王孙的冷笑:“呵呵。你以为你的一切?若你真是为了她好,自然是知道,什么才是对她好。” 语毕,只见他瞬间猛然抬起手中的环首刀,想也不想便猛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阿青劈了过来:“若你不知道,那本大人就告诉你,若我用这手上的刀劈死你,对她来说,才是最好。” 阿青护着我侧身一闪,王孙手中的兵刃扑了个空。 只见王孙眉间一蹙,似乎并没有料到阿青能避过他那迅猛的一刀,也似乎并不死心,薄唇轻扬,反手又是一刀劈了过来。 我赶忙挣脱阿青的手,径直跑上前去,想要挡在阿青的面前。 “王孙,你在干嘛?快住手!” 谁知身后的一只手,瞬间把我狠狠地拽向身后。 我知道是阿青。 但也因为这一拽,让他已经来不及躲闪,我就眼看着那迅猛的一刀径直地砍在了他的左肩之处。 我心中漏一拍,赶忙冲过去看阿青的伤势,却发现稳稳砍在阿青肩上的只是刀背。 我喜出望外,他竟毫发无伤。 “大人,出什么事了?”几个门前的侍卫闻声拔刀冲了进来。 “滚,有你们什么事,统统都给老子滚蛋。”王孙一脸怒色朝着闻声赶来的护卫喝道。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也搞不清屋里这样的剑拔弩张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看王孙凶成这样子,也不敢再问,便把寒光凛凛的刀收了回到了刀鞘,纷纷识趣地走开了。 王孙转眼冷冷地扫了阿青一眼,抬手把手中的刀移开,插回刀鞘之中:“倒还算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怪不得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阿青沉默着,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王孙把刀扔回案上,正了正自己的衣襟,挑了挑眉毛,望着我嘲讽地一笑,摆摆手走出房间,边走便叹道:“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本少爷是管不了了。” 我长抒了一口气,待王孙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转眼望向阿青。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得仿佛波澜不惊的湖面,可我知道,这便是他生气的方式了。 我正要开口,谁知他竟突然转过头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眸子一凝:“阿鸾你刚才怎么那么傻?若那一刀不是刀背砍下来,若我没来得及把你拉回来……” 他明明像是生气了,可是字字句句都是害怕我受伤,惹得我鼻子一酸,不自主地落下眼泪来。 “阿青,你方才是不是只是生我的气,才说的那些气话。都是我不对……” 他见我一直哽噎眼泪,眉宇轻颦,伸出手来帮我擦干脸上的泪水,轻声道:“方才是我不好,但我确实心急如焚,长安城这么大,我若是把你弄丢了,我要怎么办?” 如此浅浅一句“我要怎么办”,瞬间化作一股暖流涌向我的心底。 我心中欢喜,抹干泪水,轻声问道:“阿青,那日若不是王孙捣鬼,我怕是就能找到你,也不会害你担心这么久了。” 他望着我,轻声叹道:“我去侯府寻你,恰巧碰上公主要陪侯爷要出府去上林苑狩猎。要我陪着一同前去。我本一心急着去找你的下落,可是又怕公主会以为,我是入了宫门,就忘记了她昔日对我和姐姐的照拂与知遇之恩,便也不敢推辞。” 如此听来,如若那日,我晚一步离府,兴许就能见上了。 只可惜,只可惜…… “我一出府,就被几个小乞丐哄抢我的包袱,我不给,他们便把我围起来,我一个人害怕便一直跑,才遇上了王孙……阿青,我知道我应该知会锦师傅的,可是,我怕说了我就走不了了。”我眼中噙着泪水,哽咽道。 “你可知锦师傅还一直自责,说是他没有看好你。”他抚着我的脸的手轰然落下,漫天星辰一般的眼眸中光火闪烁:“阿鸾,你究竟为何这样想走?公主待我们不薄,你承了公主的恩情,这样一声不吭地跑出来,于公主便是不忠,于我亦是不义。你如此自作主张,叫我如何……” 我急忙解释:“不是的,阿青你走以后,府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总之侯府我是断然呆不下去了才……” “韩府你便呆得下去了吗?”他打断了我,却突然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我幽幽地出神,方才还星火灼灼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眸子中的光刹那间熄灭了,随后叹了一口气道:“或许你说的对,我终是不能守着你一辈子的……”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留我愣在原地,感觉周身冰冷一片,半天晃不过神来。 待我回过神来,便赶忙追出去,想要追上他。可是他走得那样急,我才愣了那么一下,便已经在偌大的庭院中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我慌张得像是一个被丢弃的孩子,那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痛失家人后的无助与茫然。 是阿青,是他把我从那样冰冷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王孙方才问我还有没有骨气。 面对阿青,我软弱的没有一丝骨气。 我独自一人流离于这万千世界,若还有一处可以寄居,那边是他的身边。除此以外,高厅阔院,琼楼玉宇,与我而言,不过我是我寻向他时所暂避的一缕瓦檐。 我心急如焚地朝着门口追去,眼看就要寻到侯府门前,看到站岗的护卫,本想上前去打听阿青是向何方向去了。 谁知却看见门前的守卫朝着我一阵惊呼,我一愣,只听见身后马蹄笃笃,还为反应过来,一匹骏马从身后一跃而出,朝着韩府大门径直冲了出去。 “少爷,少爷,那匹还未上缰绳呢……”身后一个骑奴模样的小哥牵着另一匹马气喘吁吁地撵了出来。 我惊魂未定,愣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半晌才错愕地问道:“刚才马上的是王孙吗?” “方才老爷回来了,不知为何,勃然大怒,训斥了少爷一番,便怒气冲冲地来马厩,挑了一匹马便骑上走了。那马还没有栓缰绳,这也不知他要去哪里,要是出了事情要怎么好呢。” 我一怔,竟不知如何是好。 阿青的事情我还未和他解释清楚,他那样负气离我而去。王孙偏又在此时生出这样的事来。 那马未上缰绳,他正在气头上,极易意气用事,万一出什么危险,日后我定也不会心安。 他对我有恩,我断是不能装作没有看到。不管怎么,定要先拦住他。 只要王孙安好,我便一定能再找回阿青来。到时候他要我怎样我便怎样,只要他不再和我置气,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就好。 于是乎我打定了主意,赶忙翻身上了骑奴小哥牵着的马,牵马的小哥似乎没料到我做这反应,刚要惊呼,我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缰绳,将他置于脑后,赶忙追着王孙的方向而去。 王孙一路策马奔驰,根本不顾及长安街上拥挤的人群,只见他一手扯着马的鬃毛,一手扬着马鞭,在喧闹的街道上熟视无睹地徜徉而过。 我跟在他后面,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却充耳不闻。 长街两边的人看着他这般癫狂地疾驰而过,赶忙惊慌地撤散开来,有些路上嬉戏的孩童,也被父母赶紧地拉向一边。王孙似乎正在盛怒之下,毫无顾忌,驾着骏马一路飞驰,好在跟在他的后面,我这一路上也并未受到什么阻拦。只是马蹄飞奔间,不下心踩翻了一个挑着菜篮子的小贩,我忙说抱歉,与他倏忽间错过,却见他满脸都是惊吓的苍白。 我追着王孙,一直跟出了城门,他对我的喊叫声似乎充耳不闻,我一面喊着他,一面心乱如麻。 我终是跟着他上了一条莫名的羊肠山道。 他的马踏着蜿蜒的山路飞驰,马蹄踏飞的石子落入一侧的峭壁之下,着实令我胆寒,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追了好一阵子,我们似乎也翻越了一整座的山岭,望着眼前渐渐平坦的地势,郁郁葱葱的草原,湖光山色令人心怡。 王孙的马蹄也渐渐慢了下来,想必是气也撒得差不多了,我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他骑着马,踱着步子一直蜿蜒到湖边,望着波光粼粼,水色碧透,久久地舒了一口气。 似乎听见了我渐渐接近的马蹄声,才调转马头,望着身后缓缓跟来的我,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讶异。 “原来真的是你。”他忽然轻叹了一声,语气倒是和草原上的风一般平静,幽幽地望着我骑着马踱着步子向他而来。 我扯着缰绳,有些愠怒地望着他:“我一直在后面喊你,王孙你未听到吗?” “还以为是我幻听了……心想着,你此刻定是和你的宝贝阿青在一起,又怎么在意我……”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望着我寂寂一笑,仿佛陌上花开:“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竟会骑马。” 我跳下马背来,走向他的马下。 我个子实在不高,他又坐在马上。我只能一把拽住他的腰带,愤然道:“阿青负气而走,我本是要去追他。就因为你……你还不给我滚下来,还我阿青。” 第51章 鸷鸟 我与王孙并肩坐在草地上,望着苍穹云霄之际一片碧透,清风缓缓厮磨耳鬓,倒是十分的惬意,让人瞬间想要忘却心中的烦忧,就静心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王孙你究竟为何……要那样就跑出来,白白叫人替你担心。”我望着远处在山坡上低头缓缓吃草的马儿,似乎被这安详的景象,也磨平了心中的烦恼,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王孙斜斜地坐在我身边,沉默了许久,突然轻哼一声:“说了你也不会懂。” 我没理他,不想和他斗嘴,坏了这祥和平静的一派景象。 “可是因为……那位先生?” 我这一问反而是让他一愣,只见他低眸望着我,沉默了片刻,忽而抬起头来往事远处水天永处出神了许久。 我原本以为他打算以沉默一带而过,可偏偏他又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开口:“或许是我真的错了。” “什么错了?”我愕然道。 “什么都错了。”他的声音轻轻地漾在拂面而过的风中,目光落在遥远未可知处久久不愿收回:“守在他身边,于愿足矣……竟也不能如愿吗?” “我大约是听懂了,王孙若是想要守在谁的身边,就要像我一样死死地拽着阿青那样。” 他没有看我,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轻笑,倒似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懂什么。我要守护的人,哪里是一般人能绊得住的。” 他没有看我,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轻笑,倒似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吾只愿常伴君侧,纵是身前遭万人唾弃,生后为史书苛责,王孙亦不惧……” 我听着他的话,不知他究竟发生什么不顺心的事,只得在他身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句,算作是安慰:“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王孙你既已认定,心中所求并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又何惧世俗种种,前路难测?” “世俗种种,前路难测……”他低吟一句,沉默了片刻侧目望我,抬手在我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轻哼了一声:“这时候你背《离骚》给我听,似乎不太吉利了。” 我没有理会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你,阿鸾。” 声音就这么轻轻软软地,融化在了和婉的风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望着远处的碧水蓝天之永处许久,清风吹拂着他的面庞,忽然悠然地轻声说:“我知道,十哥是喜欢阿鸾的。” 我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脸上一阵红霞掠过,瑟了瑟脖子,避过眼去不看他,轻声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他转过头来,一双明亮如宝石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我,突然伸手来,一把紧紧地箍住我的肩膀,俊美如玉的面庞朝着我缓缓贴贴了过来,一袭淡淡的紫檀馨香,他挺拔耸翘的鼻尖,似乎轻轻地蹭到了我的脸颊上的汗毛。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片刻,才缓缓地开口道:“那个卫青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能和十哥比?他能许你的,十哥定能许你千倍万倍不止。”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地把脸别过去,喃语道:“王孙,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韩王孙有什么不懂的?”他忽而抬手,纤细修长的指尖轻轻掰过我斜向一旁去的面庞,让我不得不与他他摄人心魂的眼睛对视。 与阿青的那一汪澄净如湖水的眼睛迥然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滩深邃勾人的泥沼,使人不由自主,就被拉住手脚,身陷进去。 他望着我,怔怔地说:“其实我也很喜欢阿鸾……” 我脸上立即染上了一抹红晕,连忙闭上眼睛,躲避了他锐利的实现,张牙舞爪地一把推开他:“你在胡说什么?闭嘴!闭嘴!快闭嘴!你们都不许喜欢我。” 说着双手拼命地捂住自耳朵,两条腿死命刨地向后蹬去,好让自己脱离王孙的控制。 被我一顿蹬腿踢了一身尘土的王孙,拂袖掩鼻,一脸嫌恶地望着我。 我睁开眼来,佯装愠怒地望着他,他也静静地望着,突然又转过头去,望着远处,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我愤懑地问道 他不看我,目光依旧盯着未可知处,浅浅地答道:“笑你像极了一个人。” “谁?”我仿佛忘记了方才他那样对我一通戏弄,好奇地问道 “他的发妻。”他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起眼来,望着我一脸的讶异,嘴边一抹冷冷的笑意:“想听故事吗?” 我避过脸去,不叫他看见我脸上的羞红,窘迫地说:“我才不想听呢。” 他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讲起来:“初见她时,我便知道,她就是十哥喜欢的那种女子了。绝色容貌,出身高贵,肆无忌惮,身上的光芒,怕是连漫天的星月都不敢睥睨。长安城中,确实再也找不到一个女子,会比她绚丽夺目的了。” 听他如此的比喻,我心中模模糊糊也有了一个大概的样子。 那感觉大约是与我初见阿青时极为相似,遇见他前,喜欢在草原的夜晚,靠在康奘大哥身边,遥望漫天璀璨的星河,在我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比天上的星河还要璀璨迷人的。 可是遇见阿青后,星河似乎也都融汇在了他的眼中,那天上星月,也未像以前那样光彩夺目了。 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好故事的开头,我不由侧了侧身子,靠着王孙,想要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个时侯,十哥才十岁,我就更小了,成天跟在他的身边,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似乎陷入了一段回忆之中,眼神中透着少有的温和与平静。 “我跟着他,看见她在园中,放着纸鸢,那只纸鸢乘着青云袅袅而上,她脱了鞋子,赤着脚,在松软的草地上奔跑,身后宫娥吓的脸色苍白,提着履,跟在她的后面。” “她的笑声若泉水落石一般清爽。不知道,我和十哥在远处,绿荫遮着的廊亭里静静地望着她,只是一个人无忧无虑地追着手中的纸鸢跑。” 他顿了顿轻笑:“十哥就在那时候轻声问我,他说,王孙啊,你说,我要是和三哥一样,能娶她为妻,该多好。谁知后来,倒被他言中了。” “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在他的身边缓缓地叹道:“听起来,倒是一个好故事。” “那是你未曾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王孙轻笑一声:“成日嫉妒猜疑,殚精竭虑,全然一个深闺怨妇,早没了当年的翩若惊鸿之姿态,已然是面目全非了。” 为何这世间所有的好故事,却都有这样第一个潦倒的结尾。 我不由叹道:“分明听着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可是怎的偏偏却化作一对怨偶,互相记恨折磨,这又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 “这事原也怨不得十哥,都是她自己……”王孙顿了顿,转首望我:“我从小就伴着他,知道他并非凉薄之人。只是,即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若是一味被糟蹋,也总是有被耗尽的一天。” “你竟如此为他讲话……”我轻声附语道。 他见我不言语,又说“你说你喜欢那个卫青,如此笃定,可想过……” “我不想。”我赶忙打断了他,一把抱住自己的膝盖:“若叫你离开你的十哥,你可愿意?” 他似乎被我噎住了,眼神也飘忽了起来,仿佛真因为我这样一句无心的话语勾起了起无穷心事。 我自知失言,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王孙,感情是很难控制的……人是很可怜的……” 他不看我,只是望着远处叹了一口气,悻悻地说:“随你,但愿他不会负你。” 湖面上波光粼粼,春末暖意融融,我靠在王孙身边,有些许惺忪的倦意来袭。 他仿佛在耳边轻声唤我的名字。 他说,阿鸾,阿鸾,我们回去吧。 说罢,他拉起我的手起身,不知为何,他把我的手拽得很紧,手指冰冷,将一枚玉珏塞进我的手中。 我刚要问他那是什么,他就一把我抱上了马背,低声对我说:“骑着马,一直向城里跑,不要回头。到了城们,给他们看这个,叫他们带人来救我,我会一直向西边去。” 他刚说完,我便听到远处传来刀剑出鞘的响动,不禁抬头望去,之间远处有隐隐约约有五个蒙面的黑衣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地朝着我们逼过来。 “王孙……” 我正要跟他说,我们一起走,他却迅猛地拍了一下马的屁股,身下的马立马得到了号令一般,狂奔起来。 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着身后渐渐远了的王孙的背影,只见他急忙跳上马背,朝着西边的山林跑去。 那些黑衣人见状,五人似乎商量一番,四人去追王孙,另一人追着我而来。 我急忙策马,我与王孙都赤手空拳,如何面对那些来势汹汹的黑衣人。现在只有我尽快赶回城门,搬救兵来,希望王孙可以拖得尽量久一些。 我抽出马鞭,拼了命策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不时忐忑地望着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这情况竟像极了我与阿青在草原上被马匪围截的那一次。 可我也顾不得害怕,毕竟王孙还等着我回来救他,赶忙蜿蜒上了一条小道,想要从那边迂回到会城门的山道之上。 身后的人似乎看出了我心思,也快马加鞭,急急追了上来。 我正被他追得穷途末路之际,突然只听身后一声哀嚎。 我急忙转过头去,看见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衣人,不知为何左背中了一箭,应声从马上掉了下来,倒地哀嚎。 我赶忙勒住缰绳,方才看清,他的身后缓缓地出现了一个骑着白马,锦袍长立的男子。 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柄与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极不相符的短弓,面色也不似往日温和,眉间一片冰冷。 他跳下马背,一把拔出黑衣人马上的长刀,抵在倒地黑衣人的脖间,冷声道:“谁派你来的。” 那黑衣人似乎宁死不屈,沉默了半晌,突然紧紧握住抵在颈间的刀柄,双手一用力,殷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切,居然派死士……”他轻哼了一声,提剑收回刀鞘之中。 “先……先生……”我的脸色苍白,望着眼前的景象,迟迟不敢靠近。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听到我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望我,眼眸方才结了的冰,可碰上我眼神的一瞬间,又融化开来,唇边依旧挂着若有似无的轻笑,抬起手中的弓对我说:“原本来,是想送制好的弓来给你,还真扫兴……丫头,王孙人呢?” 第52章 一发 我引着十爷骑着马一路朝着王孙跑去的树林方向。 我问十爷,若我们这样只身前去,可有胜算将王孙救出来。如若没有,我是否应该依照王孙所言,回城门前搬救兵来。 “若是等你搬救兵来,只怕他早就身首异处了。”他眼也不抬,单手策马:“有我在这儿,倒要看看,谁有胆子敢伤你们一根汗毛。” 我微怔,只觉得他说此话时的气概力拔山兮,透着无限的威严,顿时觉得方才慌乱的心神也敛住几分。 眼前的林子越发茂密起来,地势上行见,枝蔓笼笼交错,我们隐约看见几匹马赫然立在更深的密林之前,其中一匹未上缰绳的,我立马便认出了是王孙的马。 “他们怕是向着密林深处去了,再向里去,怕是马儿就不好行了。”他轻声道,墨玉一般的眸子转过来,正要对我说什么,却只见我已然跳下了马背,跑过来要去拿他马背上拴着的长弓。 他一把摁住我正要取弓的手,眸子沉沉地望着我,半晌说:“阿鸾,你还是先回去吧,王孙就交给我,我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我听了连忙摇头:“不行。王孙于我有恩,我怎能舍他而去,再说,若是您出了事情,王孙他一定会杀了我。” “回去。”他的声音很沉,似乎并不想像往日一般跟我玩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可违逆的神色。 我知道前路凶险,他说的极对,若是等我现在回去搬什么救兵,等赶来时,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若是此时离去,未免太不够义气。 我转眼望像被他摁住的长弓,只见那弓精雕细琢,柄末处,凿了一个清晰无比的“鸾”字。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鼓足勇气正色道:“那先生何故要费这般功夫,做这弓赠我,莫不是要送于我把玩的吗?” 他的眸子沉了又沉,眼中的光芒被隐去:“你说的没错……身为女子确实不该碰这刀枪剑戟。” 说罢他的手猛地用力,想要将弓从我的手中抽回。 我赶忙两手死死抱住弓柄,与他对峙:“先生您耍赖!既是送出手的东西,又怎么能轻易收回呐?” “我还没有送出手……” “我不管,上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送给我的。”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般无赖。” 我也顾不得形象,直言道“是先生您无赖。您方才不是说了嘛,只要您在,定不会让那些人伤了我和王孙分毫。怎么现在却夺阿鸾的弓,撵阿鸾回去?莫不是先生您并没有信心护我与王孙周全,方才都是诓我来着?” “你胆子不小。”他的眼眸更加幽深,弯下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威严凛凛,与往日戏弄我时着实是大不相同。 他的嘴唇离我很近,快要擦到我的脸颊,我有些害怕,不知为何向后瑟去,却被他一把拽住,又拉近道:“你究竟知不知道,没有人敢跟我这样说话……” 他倨傲的目光如此近距离地审视着我,手又死死拽住我不放。我不得不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小声嘀咕道:“阿鸾知道先生身份显贵,连王孙都惧您三分……待我们能平安回去,先生怎么惩治阿鸾都行……” “那你觉得我要怎么惩治你才好?”他的声音清冷如寒月光。 我怕思忖了片刻,咬了咬嘴唇:“这种事情当然要回得去才作数。” 他轻哼一声,摁着我的手突然轻轻地松开来,直起身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我见状赶忙卸了弓箭,抱着就向林间跑去,却被他从背后一把扯住,甩到身后。 “你一个女孩子,总虎头虎脑地跑在前面做什么。”他的声音很沉,也听不出喜怒:“是女人,就该好好呆在男人的身后。” 我赶忙扣手,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恭请的大礼:“先生您请,您请。” 他轻笑一声,我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抓住我的手,低头叹了一句:“臭丫头。”转头便攥着我的手,便向着林间跑去。 林间叫错萦绕的枝蔓实在是愈来愈密,他拽着我的手走得太急,一个未注意,一直横过来的尖细的树枝猛然间刮伤了我的脸颊。 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似乎好像是破了皮,正要抬袖子去擦擦,却被他一把摁住,另一只手捧住我的脸颊。 “拿袖子乱抹什么?”他从怀中取出一条柔软精致的丝绸手帕,上面用彩线绣着一对歪歪斜斜的鸳鸯::“别破相了。” 他轻轻地帮我擦拭着伤口,低头问我:“痛吗?” 我摇摇头,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没关系,不痛的。我们快些走吧。” 他将手帕对折轻轻系在我的脑后,如同一张面纱一般,将我的半张脸蒙住:“女子爱惜自己的容色,更胜于性命。你倒是一点也不在乎。” “我还是觉得性命比较重要。” “庸俗。” 他冷哼一声,不理我,转过头去又一把攥住我的手,正欲前行。 我却看到了树枝上挂了一缕晶莹的丝线,那颜色与王孙今日所着的长袍一模一样。 “先生您看,这是王孙身上的。他定是方才到过这儿,我们快些,兴许就在前面了。” 我欣喜地拉着十爷的手,也顾不得许多,赶忙向前跑去,前方的林子逐渐稀疏起来,我与十爷似乎都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不禁放慢脚步,将身子压下去,隐在已逐渐稀松的枝蔓之后,压着步子,一边慢慢向前,一边窥伺。 原本隐约的人声愈发清晰起来,听到了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 “大哥,为什么不一刀宰了他?这小子兜了我许久,真叫人来气。” “上面说了,要是看到刀口,追查下来怎么办?还是一会儿把他扛到山上扔下去,弄成是坠崖的样子。” “你们几个……究竟是什么人?” 我耳朵一束,赶忙转头对先生小声说:“是王孙!” 先生不说话,眉宇一横,拔刀正欲向前去,却被我一把摁住。 “先生,这有四个人,您提着刀上去,未必能占到便宜。上次在韩府领教了您的箭术,阿鸾的弓术实在是难等大雅之堂,不如把刀给我,我上去引诱他们,您埋伏在这里……” 他墨玉一般幽深的眼睛望着我手中的短弓,唇边挤出一丝轻笑:“丫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玩具,你还是自个留着玩吧。” “不是的,先生,你这样过去万一……” “我现在过去。”他打断了我,突然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我被手帕遮住的脸颊,叮咛了一声:“你自己躲好。” 说罢甩开我的手来,提着刀阔步上前而去。 我硬着头皮,猫着身子跟在他的身后,撑开手中的弓,反复瞄准着前面的黑影,那些人自然也很快就惊觉,皆拔刀相向。 “你们倒底是谁派来的。”是先生的声音。 “你又是什么人,跑这里来送死?大哥,让做掉他。”一个黑衣人拔刀向着先生扑去。 “大胆!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怎敢!”王孙焦急地呼喊道。 先生身子一侧躲过一剑,反手扯住那人的持剑的手臂,向后一掰,那黑衣人惨叫一声,瞬间被缴了手中寒光粼粼的刀。 先生一脚把到踢给一边的王孙,轻笑道:“王孙可还记得儿时的戏语,曾许诺若非出身皇室,身负万民,定会与你仗剑天涯,做一对江湖游侠。不知今日是否能如愿?” “十哥您……” “你还窝囊地坐在那里等什么?”十爷一眼瞥向地上的剑,又与剩下的两个黑衣人周旋。 王孙立马会意,赶忙用被麻绳束住的脚在低声倒腾向地上的刀刃,想要捡起来割断手上的麻绳。 谁知那个被十爷缴了兵器的黑衣人见状赶忙上前去,制止王孙夺刀,十爷被另外两个提刀的黑衣人牵制,并顾不得王孙。 躲在暗处的我赶忙举起手中的弓,对着那扑向王孙的黑衣人,放了一箭。 我那一箭着实是偏了些准头,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刮伤了他的左臂,却没能刺中要害。 虽不算是命中目标,但却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捂着受伤的臂膀极目像我望来,很快就发现了隐在树丛后的我。 此时王孙已经抢到了地上的刀刃,开始调换着角度想要割开绑在手腕是麻绳,我见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也所幸跳了出来,引弦拉弓,佯装道:“你你你,说的就是你,别动啊!” 那黑衣人似乎正想说什么,只见王孙已经瞬间割开了束手的绳索,脚虽然还绑着,却在瞬间蹬地凌空而起,一刀就哥破了那黑衣人的咽喉。 血如同瀑布一般喷涌而出,溅在了他如精致如画的脸上。 那黑衣人应声倒地,他皱着眉头望了一眼在原地被吓呆了的我,赶忙又低下头去,一刀隔开脚上的麻绳,朝着纠缠着十爷的两个黑衣人奔去。 我愣在原地,身上觉得一阵冰冷。 此生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刀口舔血的场面,如今已是第二个倒了下去,一时着实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两个黑衣人显然不是十爷与王孙的对手,不过须臾其中一个就被结果了,另一个被王孙提着刀逼到死角。 十爷叫杀红眼的王孙留一个活口,可那黑衣人一把抓住王孙指向他的刀刃,刺入自己的胸膛。 我看着他们,背后冒着冷汗,脚像灌了铅一般,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记得还有一个……方才……” 王孙正说着,我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一柄刀悄然架在了我颈间。我心里咯噔一声, 王孙与十爷见状急忙上前,身后的人却又横了横手中的刀,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你拿刀抵着一个丫头,算什么英雄好汉!”王孙朝着我身后的人吼道。 “你们杀了我这么多兄弟……若举刀自尽,我便放了这丫头。” “到底是什么人派你们来刺杀我?” “无可奉告。你到底动不动手?” 王孙听罢,脸色一沉,引刀而起,我连忙喊道:“等一下,等一下。” 王孙听见我喊他,手中的刀停了下来。 我咬咬牙,对着王孙眼泪汪汪地说:“王孙,你记得帮我告诉阿青,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叫他一定要原谅我。” 王孙冲我吼道:“这当口你还在胡说什么?” “反正就是叫他一定要原谅我。”我抹了抹泪,抬手搡了搡身后的黑衣人:“你的刀磨得可够快,我怕疼,你动作可以要快一些。” “臭丫头你是不是活腻了!”身后的人冷喝一声。 我吓得脚一软,哐啷做到了地上,帮着头哭喊道:“我才没有活腻,我活得好好的,我只是一个丫头,他们家的丫头数不胜数,有我没有都一样,你着实是押错宝了。” 那黑衣人没想到我死到临头竟这样一番话,低头想要拽我起来,我被他扯起来的一瞬间,只见一柄刀凌空向着他头上急急旋来。 他比我身量高上许多,那刀刃自然是伤不了我,他见状不妙,赶忙一把我扯开我,可没有抓牢,竟一把将我扯得顺着山林滚了下去。 我摔得晕头转向,只听到刀戟相撞的声音,待我我回过神来,已经被一双手从地上拾起来拥入了怀中。 “没事吧。” 修长的手指轻抚我裹着面纱的脸颊,我望向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那眼眸的深处终于透出和煦的光来。 “你长得这么可爱,若是死了,多可惜。” 第53章 静候 王孙骑着马,载着我,沿着长安城落日之下的街道,缓缓而归。 他自在原上发声那事气,这一路上都面色沉重,如临雾霭。我在他一旁,自然也是闷不做声。 不知是否是因为被那黑衣人一把从山坡上推下去,除了浑身磕得酸痛,小腹之处也隐隐地窜起一阵钝痛的感觉,双腿也莫名跟着有些发软。 那种感觉,倒像是我于风饕雪虐中被康奘大哥在雪地里救起,缠绵于病榻之上,终日昏昏沉沉,伤寒发热的那一整个的冬天。 我暗自想,许是方才在草原上的湖边,风吹得久了些。 先生倒是比王孙心细几分,转过头来瞧了我一眼,便发现了我脸色有些苍白。 他勒住缰绳停下马,侧斜下了马背,一直出神的王孙这才一怔,赶忙收住缰绳,也停下了马。 只见先生轻轻地抽出手中那条绣得歪歪斜斜的鸳鸯手帕,唤我低下头来,重新帮我系在脑后,遮住我面颊上的刮伤。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安全了,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倒是不似方才撵我走时的冷峻幽寒,黑亮中透着玉琮般的温润,却依旧叫人看不透彻。 他就是那种心中似乎沉着事情,也不会像王孙那样喜怒于形色的人。 “瞧你灰头土脸的样子,脸色也难看得紧。莫不是还在为了方才的事情心悸难平?” 我望着他的笑脸,微微发怔,不知如何回答。 “你现在很安全。”他突然伸手,隔着绢帕,轻轻地捧住我刮伤的那侧面颊,唇边又漾起了春风般的笑意:“我答应你,纵是命那帮太医令寻遍天下良方,也定会让你的容颜如初,不着一丝微瑕。” 我赶忙抬起头来,躲过他温暖熨帖着的掌心:“先生莫需挂心,三五日不去理它,自己便会好的。” “女孩子家,自当好好爱惜自己的容貌。”他抬手,轻轻地用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梁。 这动作倒是和王孙平素里,逗弄我时如出一辙。 开始我是不喜他这样抬手就对我做这般宠溺的举动,后来倒是发现,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改也改不了。 未想到先生竟也一样。 他似乎没看出我在瞎想什么,望着我微笑又轻叹了一句:“尤其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我想到了什么,晃觉得有些许不妥,便轻声问道:“可这绢帕是先生您的夫人为您绣的吧,您这样让阿鸾带去真的好吗?” 绢帕的缎面柔软光滑,看起来是上好的丝绸。上面的绣活也均是金丝彩线,只是针法粗乱,那鸳鸯着实地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我原是见过子夫姐姐的绣活的,虽未见她绣过鸳鸯,但绣花绣鸟,到都是活灵活现的。原来侯府中的那些姐姐们不忙的时候也都做些绣活,拖着府上能出入的管事人带出去卖掉,贴补家用。便是其中最最不济的,也绣得要比我脸上的这张绢帕要好。 如此丑陋的绢帕,像先生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居然随时带在身上。 偏偏又绣的是成双成对的鸳鸯,想必除了是他心爱的女子亲手绣好相赠的信物,便也没有其他的可能了罢。 再看先生的年纪,比王孙还要年长许多。粗粗算起,似乎也要长我十多岁了。自然家中已有如花美眷,便也不难猜得出来了。 我说完,见他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晃神,抬起手,正要去卸下还给他,却被他出手制止。 他那双墨玉一般明亮却又幽深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许久才轻声说:“东西我自是要拿回去的,只是你总要洗好了再还给我吧。” 我听他这样说,也觉得没错,于是便放下想要卸下面上绢帕的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轻笑了几声,倒惹得他狐疑地望着我,问我笑什么。 我说:“觉得夫人绣的这对鸳鸯虽然不像样,但敢于送于心爱之人,可见性情却憨直可爱,先生您又如此妥帖收着,倒像是书里讲的那种世间少有的欢喜冤家。” 身后一直沉默着的王孙忽然狠狠地咳了一声,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立马会意到,似乎是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失言了。 只见先生皱了皱眉头望着我,久久才轻哼一声:“冤家……呵,我与她,倒真似这一对四不像的鸳鸯。” 我吓得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他沉默了良久,似乎是想着别的事情,许久才轻轻开口:“听你的口气,到似乎很擅长女红,索性与你讨一对鸳鸯锦帕,如何?” 我慌忙摆手,解释道:“先生莫要为难我了,我怎会是有那个耐性的人。若是让我绣,怕是还没有尊夫人绣的像样……再说……” “再说什么?”他眸子寂然又幽深地望着我。 ”再说我听姐姐们讲,鸳鸯是绣给自己心爱之人……”我脸上一阵滚烫,不由地想起阿青:“总之我断然是绣不得的。” “毛手毛脚却又油嘴滑舌的丫头。”十爷瞥了我一眼,似乎也不想理会我了,直望向我身后的王孙。 他这一路上都在若有所思,缄默不言。但看起来倒不似是对方才的凶险之事依旧惊魂未定,而是一直在思忖着什么攸关的事情。 “你还在想什么?一路上都耷拉着脸。”先生轻声问道。 王孙苍白的脸上露出迟疑:“十哥,你说会不会是……” “王孙……”先生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抬眸凝视着他:“这件事,我不会追究。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深究……你可懂我的苦心?” “自然。王孙当识大体,不会让十哥为难。” “以后行事要收敛些,你驾着御驾副车,让江都王与你行大礼之事,确实是越了规矩。老太太和太后,听了江都王的哭诉,都勃然大怒,就是我都劝不住。” “父亲已经责备我了……确实是王孙一时胡闹。” “好了,我已然是知道这件事了,自会帮你去求情的。怕只怕,老太太这一动作,并非只是因江都王受辱那件事情那么简单,上林苑的春围的事,似乎也并没又称了她的心意……”先生轻哼一声,皱着眉毛轻笑道:“自卫绾被罢去丞相之位后,窦婴与舅舅的运道,怕是也差不多到头了……” 他正要说下去,却又看来一旁望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我,欲言又止,转色对着王孙道:“算了,这些事弯弯绕绕,以后再说。” 说完又瞥了我一眼,唇边露出一丝轻笑:“你府上有没有好的绣娘,教教这丫头,别一天毛毛躁躁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不绣鸳鸯也成,倒是绣些花草,于我带在身上也好。” 我赶忙傻笑:“您又说笑了,大老爷们儿带花干嘛?” 先生墨玉一般叫人猜不透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不言语,王孙猛地在后面,又轻轻拍了一把我的后脑勺。 先生走后,王孙与我,两人一马,彳亍在暮光斜曛的长街之上。 他心中有事,若有所思,自不愿与我言语。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经过今日这一路的奔波,似乎真的有些撑不住。像是害了病一般,精神恹恹的,浑身倒像是散架了一般。 马儿晃晃悠悠地驮着我们两个灰头土脸的人,走在夕阳西下的长安街上,街道上人影已然稀疏了些许,我们的影子被斜斜地拉长,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快要到了韩府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在了树梢。 我昏沉地坐在马,突然遥遥地便看见府前一个颀长清俊的身影伫立着。 马儿愈来愈近,那身影愈发清晰起来,我的心中也跟着狂想起来。 夕阳的余晖蒙在他的轮廓,他抬眸,眼中的星海明了,又灭。他低垂着眉眼,不知是在那里等候了多久。 他果然没有舍得就那样丢下我匆匆而去。 我又惊又喜,急忙撇开还在出神王孙,自顾自就从马上跳下来。 “阿青!” 落地的一瞬,只觉得脚一打软,趔蹶了一下,腹部一阵抽痛,险些摔倒在地上。 我听到了身后王孙惊呼一声,可根本顾不得他,飞快地朝着不远处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的阿青,飞奔过去,一头栽进了他的怀中。 “阿青,还好你没有走,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 他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他肃穆的眼睛遥遥地望着身后远处,骑着马缓缓向我们走来的王孙。 “阿青……”我忍不住又出生唤他。 他慢慢的低下头来,望着我充满希冀的眼睛,轻轻地开口:“还记得刚到平阳时候,在翡澜阁门外的石桥上,我曾许诺你,若是还在你身边,这辈子都抱你下马……” 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听不出情绪,怀抱却冰冷一片,伸手轻轻的箍住我的双肩,把我硬生生掰离他的胸膛,一双眼眸也不似往日闪烁着星辰,那里漆黑一片,让我什么也捕捉不到。 “或许,现在是不用了吧……” “阿青……”我开口正要解释,却又被他轻声打断。 “方才负气而去,可心中却还是放你不下,便又傻傻的回来了……”他的眸子沉沉地望着我,一片死寂,没有往昔的光彩:“可是韩府的人告诉我,你跟着韩大人出去了……我在门前这等了半天……现下看来,或许真是我多虑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一句让我暖,一句让我寒。 他的双手从我的肩上滑落,见我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眸子一沉,转身便走。 待我回过神来正要唤他,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身体真像是散架了一样,腹中一阵隐痛,让我呼唤就卡在了嗓子眼。 可见他已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赶忙三步并两步地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几乎是用一种带着哭腔的祈求的语气在哀求他:“阿青,你听我说,方才是因为王孙他……” “阿鸾!”身后传来王孙的一声急促的呼喊。 我胸中恼火,他明知道我心中最最放不下的便是阿青,可他又不看好我的痴情。此时喝住我,定是又想来坏我的好事。于是我看都不看他,只朝着他吼道:“你给我闭嘴!” 转头便拽着阿青的衣袖,楚楚可怜地祈求道:“阿青,我想通了。你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这就跟你回侯府去,向公主赔罪,公主怎么罚我,我都认了,本来也都是我的错,我……” “阿鸾,不是……你先听我说!”身后又传来王孙的一声。 我听见他跳下了马背的声音,大步像我踱步而来,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想要制止我。 “韩王孙!你到底要干嘛!”我恼羞成怒,一下挣脱他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股凛然的气势似乎把他也惊到了,睁大眼睛望着我半晌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我见他没下文了,便又只管死死拽住阿青的衣袖不让他离去,眸子中却燃了火一般,朝着王孙吼道:“你能不能消失?你不觉得你杵在这里,气氛很尴尬吗?” 王孙皱了皱眉望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可是思忖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阿鸾……你的裙子上……” 原本恼羞成怒的我,被他这突如起来的一句弄得一怔:“我知道我很脏,但有些话我不能等到洗干净再说了” “我不是说脏……我是说……血……” 我一愣,望向一旁的阿青,见他听了这话也轻轻皱眉,继而狐疑地低下头去,顺着王孙所指,望向我的裙摆,面色忽然有些不好。 我见他这表情,不由也低下去,扯着自己身后的裙摆看去。 这一看,着实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身后的裙摆上,不知何时氤氲出了大片的血迹,仿佛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一般赫目。 我吓的手一下就松了,脸色刷白,本就有些打软的腿似乎更加软了几分,只觉得小腹之处的绞痛似乎比方才还要猛烈了。 莫不是方才从山坡上掉下去……或者是……是我得了什么怪病? 我正纠结着,一只手突然揽起我的腰,另一只手一把就稳稳地将我横抱起来。 我仓皇间遇上那双终于透出光亮来的漆黑的眸子,那眼神中的满是惊慌与担忧的神色,让我的鼻子一酸,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哭喊道:“阿青,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似乎也十分慌张,抱着我手也在轻轻地颤抖,但仍故作镇定地在我耳边安慰道:“你不许胡说。” 说罢,他伸手轻轻摘下掩在我面上的绢帕,方才看到了我脸上的刮伤,眉间顷刻紧蹙,抬起头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我身后的王孙:“这究竟是怎么了?” “卫青,你听我给你解释!” 王孙正要说,却被我硬生生地打断。 我不理会他,心里早已被吓得一团乱麻,一把抱住阿青的脖子,泣不成声道:“若我要死了,你一定要原谅我。阿青,你原谅我好不好……”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该一时情急,说了那些话还负气而去,惹你伤心。”他的下巴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上,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似乎他又变回了那个总是呵护着我的阿青:“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你答应我的事情,件件还都作数吗?”我抬起头眼泪汪汪似望着他。 “自然作数……你若是好了,什么都作数”他焦急地望着我,眼神中的光芒似乎要把我吞噬一般。 “若是不好呢?” “不许胡说……” “喂,我说你们两个……”一旁怔怔地看着我和阿青上演生死离别的王孙,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什么……还要我去叫个大夫再瞧一下吗?” “要!” 第54章 天癸 天癸水至。 大夫是这样文绉绉地解释了我这个血流漂杵的毛病。 我望着大夫,涕泗横流,瘫软成一片,只管紧紧抓着大夫的衣袖,泣不成声地问道:“大夫,我这病还有救吗?我还没有嫁给阿青,我不能死。” 话音刚落,便听到他身后一屋的婢女姐姐们,掩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大夫摇了摇头,估计是没见过像我这样口无遮拦、胡言乱语的女子,一把抽回手去,提着药箱子随口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就要走。 我心里凉了半截,想着这下完了,便听到王孙声音从门外传来。 “怎么样大夫,到底是什么病?” “倒不是什么病……” “那是哪里受伤了吗?流了那么多血?”是阿青焦急的声音。 “这……实属是女儿家的常见事,老夫该嘱咐的都嘱咐了,二位大人,实在是无需惊慌。里头那些姑娘们自然知道要如何处理,老夫便先行一步了。” “喂,大夫,您别走啊……” 后来我才知道,癸水着实不算是什么大毛病。但却是一件姑娘家应该十分害羞,要偷偷摸摸自行低调处理的事情。 而我当着王孙的面,嚎啕在阿青的怀中,哭声恫天,硬是演了一场生离死别的闹剧。 结果就是,现在整个韩府,都知道我来了癸水。 韩说耳聪目明,我还为稳住心神,他似乎便听闻了,一回府便径直到了我这里来。 看我拥在被褥之中,抱着自己的腿,羞愧得恨不得挖个洞把头埋进去的样子,便倚着门框笑道:“阿鸾,听说你被癸水吓到了?” 我怒目回过头去,如果我的眼神是刀子,早已齐刷刷地把韩说定在了门框之上了。 我别过脸去不说话,他便笑着凑了上来:“我哥也是,平时是个顶不操心的,就知道倒弄那些刀枪剑戟的,女儿家的事情竟一点也不清楚。如果当时换做我在,定能稳住局面,也不会搞得阖府上下都知道你来了癸水了。” 他的声音特别响亮,似乎就是为了调笑我,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 原本在旁照料我的两个婢女姐姐,见他这样大喇喇地就提及这些女儿家的私密之事,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娇羞着掩着面急忙退出了房间。 我眉也不抬:“韩说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 他佯装微怔,唇边却依旧是戏谑地轻笑:“来了癸水的人,当真是不一样啊,果然是大人了,瞧这说话的口气,怕是可以嫁人了。” 我正欲发作,却看见阿青端着汤药从院中缓缓走进来。 尽早未仔细端详,如今他的额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面容本就清俊,玉冠轻束,倒俨然像极了那些士大夫的模样,从屋外端着药碗踱步而来时,苍蓝色的长袍逆着光蒙上了一层青色的光辉。 他的眉眼温和如水,微微欠身向着一边的韩说欠身行礼。倒是方才还对着我手舞足蹈的韩说,看到是他,有些许的吃惊,反倒是局促了一番。 他端着手中的汤药坐在我的床沿,抬手轻轻舀起一勺,在嘴边吹了吹轻轻送到我嘴边:“药要趁热喝,大夫嘱咐了,你现在最见不得生冷了。” 我脸颊滚烫,虽然觉得不好意思,却依旧乖乖地张嘴抿了一口。 汤药着实好苦,不由皱了皱眉。 “若是这样一勺一勺喝,岂不是要苦好几遍?” 他抬眼道:“那你想如何?” “不如干脆抱着碗一饮而尽,倒也痛快啊。” 他不理我,又舀起一勺,吹了吹又送到我的嘴边,只轻声说了一句:“烫。” 在一边望着我俩的韩说突然开口:“这位莫非就是那日春围猎场,在平阳候行帐中碰上的那位?” 他怔怔地望着阿青,转眼望向我,见我没有否认,便欢喜道:“我哥果然是帮你找到了。” 阿青将药碗放在床头,起身朝着韩说掬礼道:“承蒙二位大人照顾阿鸾,让她在府上叨扰多时,卫青实不知要如何报答,只能先行拜谢过,日后必尽力报答。” 韩说看起来倒是比阿青还紧张些,赶忙站起身来,伸手扶起掬礼的阿青:“你实不必谢我,阿鸾本就招人喜爱,我和哥都喜欢和她这样有趣的丫头玩在一起。再说了,皇……” 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又突然讷住,咽了一口唾沫,愣了半天道:“皇上春围那次,韩说在行帐中领教到卫青你的弓术,心中十分佩服,早就想跟你讨教一二了。” 阿青没有抬眼,依旧扣手行礼道:“大人言重了,卫青原只是平阳侯府的马奴,幸得公主赏识,承于陛下,才有机会能给事建章。若论骑射本事,实难登大雅之堂,哪有有资格和大人讨教?” “卫青你这样便没有意思了。”门外突然想起王孙的声音,只见他手中攒着一个玉瓶子,信步直到我床头,径直坐下,眼睛根本不扫一边的阿青:“我弟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既然说要与你讨教,便是看得起你有过人之处,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肯露几手来给他瞧瞧呢?” 阿青不说话,面色上看不出端倪,只是怔怔地望着王孙从玉瓶中倒出些药膏一般的东西,轻轻擦在我受伤的侧脸上。 “才不过两个时辰,便差人送药来。看来他心中确定惦记你。”他颦眉轻笑,那笑容倒是十分复杂,意味深长。 我知道,他说的那人,便是他的十哥。 “其实就是些刮刮蹭蹭的小伤,当真不用这般惦记的……”我的声音细若蚊足。 “你倒是没有心肝。”他顺手抬起食指,狠狠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 我一怔,倒不似往日一般坦荡,身子不由地向后一瑟,赶忙望向一边的阿青。 他也望着我,脸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喜怒。 王孙顺着我的目光,也望向一遍的阿青,怔了半晌,冷笑一声:“杵在那里做什么?你也出来一天了,建章营的门怕是要关了,还不回去,难道是要住在我韩府吗?” “哥,你怎么还撵人啊?”韩说急忙掩护道:“我倒是觉得卫青这样好的身手,回去修建章才是浪费人才。所幸就留在韩府,既能陪着阿鸾,也能陪我骑马练剑,一举两得” “有你屁事!建章营可都是陛下的人,岂是你说留下,就能留下的?”王孙拂袖一巴掌拍在韩说脑袋上,这才转过身来,正视着阿青:“你若是放心,她就在我这儿,少不了一根头发。你建章宫的差事得来不容易,还是该恪守军营里的规矩。等得空了,随时可以来看她。” 未等阿青开口,他又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阿青的眼睛,补了一句:“若你放心的话……” 阿青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扣手行礼道:“谢韩大人,卫青告辞了。”语罢颦眉,转身要走。 我见状赶忙掀开被子跳下床去,韩说反应过来想要拦住我,我已顾不得穿上鞋袜,赤着脚跑上前去,一把从后面抱住了阿青。 只觉得他似乎又长高了,也强壮了些许,我的手臂都快要环不住他了。 我的面颊轻轻地贴在他坚实的脊背,他一怔,沉默着停在了原地,任由我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你还生我气吗?气我不肯跟你回去?气我不告而别?气我……”我还没说完,只觉得怀中的人忽然转过身来,一只坚实的手臂扶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抱起我的腿弯处,轻轻一体,我便觉得脚下一空,被他一把打横着从地上抱了起来起。 我心中惊诧,错愕间望向他的眼眸,那里面仿佛再次汇聚了茫茫的一片璀璨星海。 他望着我,正声道:“我确实气你。” 我一皱眉,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等他说下去。 “气你永远不懂得照顾自己。”他转眸望向我□□的脚踝:“方才不是说了,大夫说你最见不得生冷了,你竟一点都没听进去。” 他的目光让我脸上一阵滚烫,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笑声地说:“方才是因为看你要走,我怕我你不原谅我,就再也不来看我了……” “那你叫我便是,干嘛要赤着脚跑下床来?”他的声音很轻柔,心音笃笃,似乎没有真生我气的意思。 “那我叫你,你便会回来吗?” “你哪次叫我,我没有回来了?”他的目光深沉,星海一片宁静。 我望着他,小声嘀咕道:“你耍赖,明明今早你生气了丢下我就走……” “可你也未曾叫我别走,不是吗?”他望着我,声音轻得像屋外嘤咛的风一般。 我怔怔地望着他,我想那时我是叫了他的。 我叫了千万声“别走”,只是在我的心里。 怎么你听不到吗? 他抱着我,走向床边,轻轻把我放在床上,温柔地帮我掩好被角。 “那你……会来看我吗?”我凝视着他,怯生生地问道。 “你若要我来,我便来。” 我赶忙爬起来,急忙拽着他袖子,怔怔地补了一句:“不行,就算我嘴上说不要,你也得来。” 他望着我,没有说话,半晌,好看的嘴角突然扬起一抹轻柔的笑意。 阿青走后没多久,韩说便开始嘲讽我。 他说:“阿鸾,我觉得你今天十分不同。虽说来了癸水,女人都会温柔些。可你在卫青怀里的样子,和在我怀里的样子,未免也差了太多把?” “我什么时候在你怀里过?”我斜眼看他:“还有,你堂堂七尺男儿,能不能不要把癸水地挂在嘴边。” “哥你看,她方才跟我说话的态度,还有瞟我那眼神……”他望了王孙一眼,转眼又望向我:“方才那语气,你敢对着卫青吗?” “阿青才不会像你一样闹我,还总是把癸水癸水挂在嘴边。” “是你自己不停挂在嘴边吧。姑娘家,也不害臊,说得倒是痛快。” 他这一句,让我脸上一热,不由埋下头去。 “是不像个姑娘的样子。”一直望着韩说闹我的王孙突然开口。 自今日被刺杀之事后,他的脸色一直不好,若是放在往日里,定会跟着韩说一起闹我不可。 如今他目光沉沉,明亮的眼睛也隐去了往日飞扬的神采,只是静静地望着我道:“十哥说,那帕子你收好,不用还他了,绣一个荷包给他便是。” 我傻笑两声:“呵呵,那我还是还他帕子好了,毕竟绣得那么丑,我留在身上,也没法拿出来用……” “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就跟着府里的于绣娘学吧。” “王孙,为何要对我恩将仇报?” “少来,” 第55章 故人 绣花可是件不容易的活,对我来说,倒觉得比射箭还要难上几分。 天气也紧跟着闷热了起来,我拿着于绣娘给我的花绷子,趴在廊亭上发着呆,心想着我究竟要绣一个什么送给十爷才好呢? 廊下的池塘中,荷叶已经茂密了起来,清荷微露,蝉音袅袅。 韩说在我一旁烹着茶,捧着卷兵书,坐听蝉声,转眼又望着我道:“瞧你,究竟在烦些什么?” “我在想,要绣个什么好?” “于绣娘教你了半天,怎的你连绣什么都还没想好?”他轻蔑地挑眉望我。 “怎的你研究了半天兵书,棋还是下好?”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牙尖嘴利。”他舀了一杯茶,递给我:“我才不和你下,我找卫青去。” 他一说阿青,我立马来神了,午后的倦意顿消,连忙攀附到韩说的身边:“你可有什么□□?知道阿青什么时候会来?” “建章宫营那边挺忙的,宫室筹建才刚理出个头绪,各种繁琐的事必会接踵而至。他是陛下的骁骑,自然更忙一些了。你的阿青呀,怕是短期不会来看你了。” 我懊丧地垂直下了头,韩说抿了一口茶,望着我的样子,不禁发笑,倒是呛了自己一下,连忙咳嗽起来。 “你笑什么?” 他顿了顿胸口,轻咳了几声,才缓缓道:“笑你小小丫头,一点点的小心事都不藏。” “那你高兴什么?他不来,也没有人陪你下棋了。” 韩说倒是喜欢阿青。 每次阿青来韩府看我,他都显得比我还要兴奋。不是拉着阿青陪他下棋,就是拉着他探讨兵书,完全不记得阿青所来的目的是为了看我。 阿青总是惹人喜欢的,原来在草原上就是。 他恭谨有礼,温言软语,尽显儒雅之气。他虚怀若谷,本就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克己却也不至沉默寡言,更不会敷衍了谁。 他总是面带微笑地认真听着韩说豪迈地诉说一番,才缓缓地附和一些自己的见解。 有时他两人观点相左,可韩说也并不生气,倒是喜欢听阿青说说缘由。 韩说平白生了这么大的个子,也算是个英姿挺挺的少年郎君,可是心底里还是个贪玩的孩子。他把阿青当作与他志趣相投的良师益友,聊起来根本不见外,对于他们之间身份有别,丁点也不在乎。 他与阿青年纪相仿,身份却比阿青尊贵许多。可是他在阿青面前,望着他的眼神,全然是一派相见恨晚的欢喜,七尺男儿倒像是小姑娘泛起了花痴一般,一双眼睛能射出光来,连我都望尘莫及,用韩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知他是故意气我的,自然也不恼他。 这或许是他们韩府男孩子的天赋,王孙每每看到那位先生也是这般神采奕奕的模样。 我本以为他们韩家的男孩子眼里都只容得下男孩子。 直到韩说遇到绿曜。 绿曜是在夏初时分翩然而至。 我见到她时,她只背了一个小小的行囊在身上,一身青底素花的衣裙,发髻也梳理的简单,与我去年在翡岚阁里与她邂逅时判若两人。 那时的她,美艳,却寒冰傲霜。此时的样子,倒是显得素净可人,宛若她来时,已渐渐探出头来的水中芙蓉一般。 她来长安已有半个月了,一直住在一个偏僻的客栈里,间或去侯府上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跑得不见了,险些想作罢返回平阳了,可是又等了几日,方才等到了去侯府办事的阿青,知道了我的去处。 她将一个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丢给我,我只觉得沉甸甸的,上手一摸,便知道里面全是沉甸甸的金锭子,我也有这样一包,是二哥走前留下的。 “他后来又来了翡岚阁,就一晚,不露声色地在我房中留下这样一袋东西,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想他是来长安了,可我又找不到他。既然你管他叫二哥,还给你也是一样的。” 我想这定时二哥给绿曜最后的嘱托了,赶忙塞回到她的怀中:“这可不一样。我也有一袋子呢,还不知怎么还他。你这袋子,我可是万万不能替你收了。” “那算是我白跑了这一趟?”她美丽的眼睛沉沉地望着我。 “也不是,至少知道,我们两个都欠了他很多钱。” “他以为他这是在做什么?救苦救难,普济众生?”绿曜轻哼了一声:“我说了与他一刀两断的,再收他钱财,我成什么人了。再说了,他怎么来得这样多的金,还不是把你卖到了平阳府上……” 我赶忙捂住她的嘴:“二哥当时也是成人之美,遂了我心。可现在我都跑出来了,这钱更是万万不能动的。只是我一时又想不到好时机,能还给公主,这才一直拖着……总之,你若留下来,我们一起找到他,便可以把这些金子还给他了,这样大家都畅快。” 她一把推开我的手,明亮的眼睛一转,思忖了片刻:“你说的倒是好,可我不能一直住在客栈里吧。长安的客栈,当真是住不起的……不然我找个伶人馆子找个事做……” “长安不比平阳,尤其那些声色犬马的地方,甚是复杂。你一人去我是不放心的,若是出了事,我怎么和二哥交代?”我转念一想,拿起一直在手边的花绷子,忙说:“不如我去求求这府上的少爷,他一直说要找个贴身的丫鬟……” “你看姐姐我那点像丫鬟了……”她瞥了我一眼,用挑剔的眼光望着手中绣得乱七八糟的花绷子,轻哼了一声:“你绣得什么玩意,黄澄澄的一整条……糖醋鱼吗?” 我泪流满面。 其实,我绣的是一尾锦鲤。 有时王孙不再府中,我闲来无事,陪着韩说,就喜欢趴在韩府池塘的廊亭之上,捧着一小碗粟米,扔在水中,看着那些锦鲤簇拥着浮出水面来哄抢饵食。 我一投饵,它们便群起而哄之。待饵食尽了,有纷纷沉入了池底。 于是我又投,有时候还刻意只扔一两粒,看着它们出水哄抢的样子,水花四溅,清凉水气沁入心脾,洇染肺腑。阳光下彩鳞五光十色、分外绚丽夺目,心情自然也跟着甚是欢喜。 韩说在一旁冷哼道:“怎么和我哥‘逐今丸’一样的恶趣味……若要是人,此时定然打得头破血流了。无知少女,还真是可怕。” 我觉得锦鲤甚是有趣,于是就觉得绣一尾在送给先生的荷包上。 起初还能看得出是鱼的形状。最近,经我一番添油加醋,已然是面目全非,彻底看不出来绣得究竟是什么了。 我实属作茧自缚。 当初嘲笑先生的那方锦帕,绣得那对鸳鸯歪歪斜斜,但起码,我还分得出,人家绣得那是一对双宿双栖的鸳鸯。 如今我绣的这东西,王孙看了,沉默了半晌,皱着眉,抬头道:“你绣一根棒槌做什么?” 我尴尬地说,呵呵,防身。 这几日,我拆了又缝,反反复复,想要把它修改成于鱼的样子。懊恼着自己异想天开要绣什么锦鲤,锦鲤那样美丽的东西是我能绣得出来的吗?只期待着能把它改回一条鱼的样子,但却觉得,即使离这样简单朴实、脚踏实地的的目标,也是愈发渐行渐远了。 如今绿曜说像糖醋鱼,我赶忙上一把握住绿曜的手,泪眼迷离又激动万分地望着她说:“怎么?你看得出是鱼吗?” 她嫌恶地一把甩开我的手,轻声道:“我只是有些饿了。” 远处传来了韩说的笑声:“阿鸾,怎么你还在绣你那破玩意?”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面带笑容,穿过廊桥,阔步前来。阿青跟在他的身后,脸上挂着春风一般,若有似无的笑意。 韩说似乎是走进来,才看到我身边还站着一个绿曜。 他微怔,隔得很远就立马顿住了步子,害得身后一直紧跟着他阔步而来的阿青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在他的身上。 他倒是没有发觉,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绿曜半晌说不出话来,眸中的光火似乎被瞬间点燃了一般。 若是说他望着阿青,眼中的光芒是皎皎白月光。如今他望着在他面前婷婷而立的绿曜,眸子里的光彩,倒是如艳阳的光辉一般。 我太过熟悉那样的眼神,如我第一次见到阿青时如出一辙。 他怔怔地望着绿曜的面容,半晌才吱吱唔唔地开口道:“这位姑娘是……” “韩说,我正要有求于你的,她是……” “吕瑶。”我身后的绿曜蓦然先开了口。 我仓皇间转过头去,看到她目光沉沉、不矜不伐地望着韩说:“少爷叫我阿瑶便好。” 第56章 汀兰 绿曜的原名姓吕,单名一个“瑶”,姓氏是随了她的母亲。 阿瑶。阿瑶。 她小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唤她的名字。 她也并不是什么传闻中的商贾人家的小姐,虽然,她的生父确实是在雁门马邑一带的豪商,家境也确实富硕殷实。然而锦衣玉食、富丽堂皇的生活,从来都与她没有半点干系。那雕琢锦绣、琼楼玉宇,亦是她自幼也未能涉足一步。 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随着母亲坐在马车里,隔着车窗上的纱幔,从高大的朱门敞开的小口间,遥遥地向里头望过一眼,便已经了然,那朱门里的世界,与她毫无干系。 她自幼跟着娘亲生活。 听说,娘亲曾是雁门一代红极一时的讴者。容颜姣好,歌声动人,门前的宾客络绎不绝。可自绿曜记事起,母亲就没有唱过曲了。 这让我不禁想起,二哥曾告诉我的那个“青鸾对镜”的故事里,那只不眠不休,不歌不食的青鸾鸟。 阿瑶与娘亲就住在城郊的一幢修葺整洁的小院中,只有两个人,守着一方兰台,生活上倒也十分清简。母亲总是很仔细地打理那片兰园,她喜欢兰花,说兰有高洁之姿,“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是一种极好的花。每年夏季,兰花开的时候,幽兰猗猗,扬扬其香,母亲总喜欢把那些盛放的花苞取下来,做成香包,给她系在腰间。比起山涧的野花的芳香,热烈得刺鼻,兰花的气味清雅冷冽,倒是有一种悠然的味道。 每隔上一些时日,父亲的家里总会差一个衣着鲜亮的人,送来一些钱币和衣食。她与娘亲避世而居,本就鲜少见人。每次那人来,总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赶着车,那人走后,她也总是沿着他行去的车辙上,信步一段,遥望着车影渐渐消失,林中再也不再传来马蹄笃笃的响声。 那人来的时候,总也是不忘了带上一盆养得极好的兰花送与娘亲。他管她叫阿瑶小姐,说话的时候谈吐文雅。仪态恭敬,倒像是母亲说的“兰如君子”。 这让她更加不由地去忖度,她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八岁前,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只知道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和娘亲,一次也没有。 直到那一年。 她如往常一样,沿着蜿蜒的山林,手中还握着那些被采摘下,开在陌上、还带着露水的不知名的野花,一路雀跃而归,方才走入竹篱围起的院落。榆荫柳下,她便隐约看到一个衣着鲜亮,却略显得风尘仆仆的陌生身影。 “这一去便是三年,你看起来倒是苍老了稍许。”是母亲的声音。 “这趟也算是值得,却有些收获。或许当真能见到单于……” 那人刚要说下去,却被阿瑶的娘亲用手止住:“你去做什么无需告诉我,是生是死我也不管。我只要知道,你心里头快活就好。” “你说话总是这样乍暖还寒,让人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受。”那人似乎是苦笑,一把握住了娘亲的手:“在大漠之上,每每看到长河落日的壮阔景象,总会想到家国天下……再来,就是想到你。” “真荣幸,竟能排在你的家国天下后头。”娘亲一把将手从那陌生男子的手中抽回:“想到我怎么样?” “想你像以前一样,望着星空,在我耳畔唱曲给我听。就我们俩,就在此处,仿佛做梦一样。只是当我那些被匈奴践踏的村镇,那些妻离子散的流民。我不禁由觉得,和你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只不过是我给自己编制的一个避风港而已。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自己,不能再眷恋,不能再回头了。” “我和阿瑶,只是你的一个梦吗?”娘亲轻笑:“罢了,梦也好。梦里面没有高低贵贱,生离死别。” “她多大了……” “你关心吗?” “当然。” “她很好。就是性子倒是和你一样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母亲温柔得发亮的目光越过男子的身侧,落在一直站在身后,捧着一束野花默默无言的阿瑶身上:“你回来了……过来,这是你爹爹。” 绿曜说,那时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爹爹。 他的相貌不算英俊,却有一种落拓不羁的男子气概,身材挺拔高大,眼中散发着悠远的光亮。衣着不凡,气质高贵,看起来出身富贵人家,于她儿时管中窥豹的豪门府邸倒是极其相衬,可与一直蜗居在城郊这座破落小院中的娘亲,却似乎是来自不同的世界里。 “阿瑶。”他一下就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一惊,手中好不容易采来的花落了一地,惊叫着想要脱开他的怀抱。 “娘亲!娘亲!”她惊恐万状,朝着就站在不远处的娘亲呼喊。可是娘亲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她,脸上带着落寞的笑。 最后,还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兰香,安抚了她的心绪。他的腰间也系着一个香囊,那香囊中散发的味道,与母亲为她所做的,一模一样。 那几乎便是她对自己爹的全部记忆了。他似乎常出远门,一去少说也是一年半载。 那一次以后,她曾问过母亲,那个“爹爹”何时还会再来? 母亲莞尔,眼神轻啄了她一下,轻声问道,怎么你想他了? 阿瑶没有作答,不由想起那日,他把她抱起里原地转圈,那种脱离地面的感觉,令她紧张,却有梦幻。她心里矛盾,对那份陌生的亲情,不由分地感到惧怕,可又不由分地渴望。 那个赶着马车送来钱币和兰草的人还是会定时来看她与娘亲,她开始怕生,总是不愿去凑近,可是后来又忍不住好奇,围着他的马车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对着车上的人说:“先生可认识我爹。” “自然。” “那我爹爹为何不来看我和我娘?” “老爷他一直很忙,常去漠北奔走。回来在家里也闲不下几刻,这不又去漠北了。前些时候是有来过看夫人的,怎么小姐你没有见到吗?” 她心想,许是自己又去山里玩,把他给错过了,便又问道:“那他何时会再来?” “这便不知道了,漠上的事,谁也难说准。” 阿瑶点了点头,轻声喃道:“他是不是不要娘亲和阿瑶了?” “小姐为何要这样问?”马上的人愕然。 “那为何要把我和娘亲扔在这里……只是抽空才来看看……” “老爷让小姐和夫人避世而居,也是为了你们好。他有自己的苦衷,可却从来都是把小姐记挂在心上的。小姐不妨再等等,兴许他不久便就回来了。” 那日以后,阿瑶又盼了许久,谁知等的人没有再来,来的人,却在一天夜里将他们的草屋与兰台付诸一炬。 那天夜里,灼灼的火光在广袤的山涧中,宛如盛放却无人问津的小花。那些兰草在烈火中变为灰烬,也是在那一夜,娘亲为了救起熟睡中的她,美丽的脸被火焰灼伤,落下了一片丑陋的疤痕,嗓子也被热气灼伤,从此变得喑哑晦涩。 仿佛一直百灵金雀,忽然被炭火灼了喉,羽翼全焦。 那日以后娘亲终日里便不见欢颜了,她像是一个即将被官兵追捕到的逃犯一般,急于离开这片焦土,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知道,娘亲是不想那个“爹爹”,看到她现在这幅模样。 她随着母亲辗转,一路沦落到平阳,那夜的火带走了绿曜一切温馨的记忆。后来母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再加心情郁结,很快就撒手而去。 阿瑶一个孤女,被歹人拐去,卖到了平阳的伶人馆子里面,侍候一个在翡岚阁中唱曲的姐姐。那姐姐脾气暴躁,也看出了绿曜的美貌,成日里故意让她穿着破烂的衣衫,灰头土脸,动辄打骂欺辱。 那些日子仿佛隔世的噩梦,她一路狼狈逃窜,险些就想要追她娘亲而去。 直到遇见二哥。 她的样子,美丽又倔强,如同一株清冷优雅的兰草,着实在想不出她曾经遭受过那样一段凄惨过往,那样过程,宛如石滩戈壁中,硬是破土而出,绽放开来的一朵鲜艳欲滴的花蕾来。 “他给我取名叫绿曜,在那种地方总得有个糊弄人的名字,可私底下,他还是唤我阿瑶。”她坐在窗前,望着窗棂外皎洁的白月光,神色悠然:“像我母亲以前唤我的名字一样。有一段时间离,我连烛火都害怕,多亏了遇到他。” “他真好,就恰好在那时候出现了……“我听着她说,不由地叹道,心中却想着阿青,他亦是刚刚好,不早也不晚,与草原之上茫然失措的我遇上。 “所以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我说完,觉得自己像是咬了自己的舌头一样矛盾,可是心里却清楚,于是又解释道:“二哥曾问我,他喜欢我,可与阿青喜欢我一样?” 她抬眼看我,轻声说:“重要吗?都过去了。” “当真过得去?” 她不说话,又望向窗外的月色,喃语道:“过不去又能如何……反正我一路都在失去。” “你可有想过去找他?”我不禁问道。 她恍然看我,忽而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自我八岁见过他一面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半晌,她又自顾自轻轻叹道:“我总想起那场火,烧得那样蹊跷,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愕然,未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思虑,赶忙说:“不会的,你爹爹怎么可能忍心做那样的事情。” 她不看我,只是无言地起身,轻轻躺在我身边。 “你要睡了吗?”我问道。 “嗯。” 我起身来吹熄了床脚烛台上的烛火,白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悄然洒落进来,蒙在她的身上。 她突然轻声喃语道:“我曾想过,即便是他,我也没有力气去恨了。娘亲阖眼时,也未曾抱怨过一句。她既然都不恨他,那我也更不配去恨。”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我躺在她的身边轻声叹道:“约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改路……这世间的伤心事,大抵都是因为这吧。” 第57章 蔓草 韩说每日倒是来得都早。 清晨刚起来,我才洗了把脸的功夫,开门正想要出去,却和久候在门口的他撞了个正着。 “阿瑶姑娘起了么?”他端着一盘点心,贼头贼脑地试探着便往屋内眺望,却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这里有一屉松仁栗馅的点心,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吃女孩子家的这些糕糕点点了,所以拿来给你们。” 我连忙接过他手中盛着糕点的盘子:“东西我们收到了,多谢二少赏赐。您早膳可用过了,可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他忙不迭凑过来,小声在我的耳边附语道:“阿鸾,阿瑶姑娘可有什么要添置的,你告诉我,我肯定一天之内就能给备齐了。” “若说缺什么,怕就是一身在府中行走方便的衣裳。”我捏起一块松仁糕送到口中,味道果然香甜,看着韩说侧耳认真聆听的样子,不由地傻笑:“少爷怎么今天这样上心这些事情了?” “是你和卫青的朋友,我韩说自然多关照些。”他暧昧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你果然又想挖我的墙角。”我斜眼看他,将一枚松仁栗馅塞进嘴巴。 “唉,讨厌,你不要这么说嘛。”语罢,他从我腰间一把扯出那条我绣的“锦鲤”的手帕对着阳光撑开来,假装仔细端详,实则戏弄道:“瞧你绣的这玩意,要怎么送人?不然我叫于绣娘帮你绣一个得了。” 我赶忙从他手里把手绢夺了过来,把手上的松仁糕一把扔进他的怀里,愤然道:“为何要别人替我,这就是我的手艺,先生是要我绣个物件给他,这便是我绣的。纵是丑陋难当,却也是我一针一线绣的,世间仅此一件,独一无二。” 说罢,拿着手帕拔腿便跑,只听见韩说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这一大早的,王孙还未出门去,只见他穿得衣冠楚楚,正坐在桌前用早膳,见我火急火燎地跑来,一头雾水地问道:“怎么?后面有人在追你吗?” “没有。”我喘着粗气,把手中的绢帕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王孙今儿能见到先生吧,求你把这给他。” 他狐疑地拿起来我扔在桌上的绢帕,抻开来定睛一看,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你要知道,虽然十哥身上佩着那样一对歪七扭八的鸳鸯,但不代表他这个人的审美也是那样的……你真的没必要如此费心去迎合那种调调,我是说……你到底绣得是什么?” “锦鲤。”我脸上一红,想要蒙混过去:“若是让我再改下去,也只会更丑了。夜长梦多,你还是给他吧。” “这种东西你叫我怎么给他?”他皱了皱眉头,看着手中的手绢:“除非你亲手交给他。” “好,若是他下次来,我便亲手给他。” “你还真是不怕死……” 王孙又胡乱扒了几口碗里的粥,有些食不知味的样子,悻悻地放下汤羹,抬眉跟我说:“我怕是要动身去长陵几日,替十哥去查一件事,这些日子就都不在府里了。” 我点了点头。 “算了,反正你最近本就是跟着阿说的。听说卫青也常来看你,我不在府上,你是不是才乐得快活。”他眯着眼睛朝着我狡黠地一笑。 “我才没有……”我眉头一蹙,抿着嘴唇,轻声道:“你说的我好像是狼心狗肺一样。” 他见我认真起来,赶忙轻轻抚了抚我的肩头:“我就是开个玩笑,你这丫头怎么还当真了。” 我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来,凭他怎么逗也欢喜不起来,他逗了我许久想必是觉得时候也不早了,正准备要走,想想他方才说,自己这一走便是好几日,又赶忙拦住他。 “你今天究竟是怎了?”他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我忐忑了片刻,方才开口:“其实我一直想说,只是觉得那件以后,王孙你变了许多……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变了许多?“他一双明亮的眼睛,诧异地望着我, 我猛然间一把握住王孙的手臂,怔怔地望着他:“自那件事后,你的笑容也渐渐少了,也不像平时和我们打趣了,每天在外奔走,回来时候满身疲累却也不吭不响。王孙,那日的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可否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孙低眉,避过了我的眼睛,伸手将我紧握着他的双手拂下,唇边尽是苍白的笑意:“外头的事情,坏事多,好事少,你一个小丫头,不知道也罢。” 说罢他抬起手来,怔怔地重新抚住我的双肩:“你只需记得,不管外面发生何事,你和阿说,都定不会有事的。” 王孙走后,我逗留在他的房里,心绪难宁。 我有些自责,是否这些日子因为阿青,对王孙的关心少了一些。他毕竟是遇上那样的事,心里自然是不会没有阴影的。 韩说进来,看我一个人趴在王孙的案几上发呆,狐疑地走过来,盘腿在我面前坐下。打量了我半晌,方才问道:“你这丫头又在想什么?” “韩说,你说王孙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我转眼看他。 “怎么会?我哥心里从不藏事的。”他本想一笑了之,可是看我认真的神情,也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倒地怎么了?我哥他和你说什么了?” 我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左思右想,只得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他就是什么也不说,我才觉得担心。” “也许真是你多虑了,我哥有……十爷罩着,能出什么事情。” “既然有先生罩着,为什么还有人要杀他……”我自言自语道。 “啪!” 韩说突然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都被他这一掌震得险些倒了下来,我一惊,连忙扶住,才没让茶杯中的水溅出来,躺在案上。 “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韩说脸上露出少有的怒色,他心中敬爱他的兄长,听到这事自然情绪激动,只见他义愤填膺,突然又扑上来一把摁住我的肩膀:“阿鸾,你告诉我,究竟怎么了?究竟是谁想要我哥的命?” 我被他摁得肩膀生痛,也被他的气势有些惊住了,忐忑地望着他说:“我……我也不知道……只是那天,就是阿青第一次来的那天,我追他出去,有人一直跟在后面,要杀我们。” “我哥不是说,你们只是掉到了林里捕兽人的陷阱里面,才搞得那样狼狈吗?”他的眼神若是能射出利剑来,我此时定是身首异处、千疮百孔了,指尖紧紧地扣住我的肩膀,嵌入我的皮肉之中。 我从未见过韩说如此激愤,他平日除了孩子气些,性情倒也是温柔。如今他呲目欲裂,怒发冲冠的样子,让我有些慌张得不知所措:“你为何不跟我说,为何不和我说?” “韩说我……” “您这是做什么?” 只听门前清冷的一声,我与韩说都被惊住,转过头去,看见绿曜的身影立在门前。 韩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方才燃烧的激愤瞬间被消解了下去,紧摁住我肩膀的手,也缓缓地松开了。 他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对不起,我方才失礼了……” “没事……” “什么没事?”我正要说,却被绿曜一语打断,只见她目光清冷地望着我:“你可瞧见自己方才的脸色了吗?” 说罢她转眼于一边沉默不言,一脸懊悔的韩说,轻声道:“少爷今早送来的松仁栗馅糕,我甚是喜欢。” “那我以后多送些给你?”韩说方才还懊丧的脸上,突然露出孩童一般的欣喜。 “多谢少爷惦记了,阿瑶恐承受不起。” “姑娘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吗?韩说只是念及兄长安危,一时情急,并非是有意要为难……” “我生不生气,有那么重要吗?”绿曜的声音有些冷漠,把所有的回路都堵死。 我本想着韩说此刻必当无言以对了,谁知他想也不想,目光灼灼地盯着绿曜的眼睛,沉沉地说了一句:“当然重要。” 我心中暗暗打着小鼓,看着韩说的目光一丝不落的落在绿曜的身上。 绿曜回眸望他,终究是被他炙热的目光灼伤,立马回过头去,轻哼一声:“我平生最讨厌舞枪弄棒之人。”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她生气了?”韩说痴痴地望着她一转弯就消失的背影:“生气的样子都好可爱。” “她害羞了。”我赶忙凑上去补充道。 “当真?”韩说喜出望外地转过身来,一把握住我单薄的肩膀:“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再这样摇我,当心她又看到!”我唬他道。 他应声赶忙松开了我,脸上的神色有些欣喜,又有些怅然若失。 “你果真喜欢她。” 他沉默了半许,低垂的眼眸才轻轻抬起,望着我眼睛说:“说出来,你可会觉得可笑……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视线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我为何要笑你?你这种感觉,与我初见阿青时候,一模一样。” 我此话一出,我们两人瞬间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舒解心中郁结的出口,立马从未如此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遥望着窗棂外摇曳的花影,幽幽地叹道。 我惊艳地望着韩说,认识他许久,只知他每日都想着广袤沙场,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多愁善感,文采斐然的一面。半晌才缓缓地说:“韩说,你保持这个状态就对了,我阿瑶姐她就吃这一套。” “哈?当真?”他欣喜地凑过来,一把抓过我手:“你快告诉我,阿瑶姑娘她还喜欢什么?” 我左思右想,望着韩说,缓缓道:“她喜欢我二哥。” 第58章 玖云 “阿鸾,你还未好吗?”韩说隔着门框又在催我了。 我对着镜子,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卸下发髻来,像阿青以前一样,拿了条青色的缎带,把它梳理在脑后,系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我褪下身上的衣裙,换上来韩说方才命人给我准备好的男装。 “这衣服好像有点大……”我胳臂一身进去,只觉得袖管大得能把我整个人都包进去了。 “你就随便套一套不就好了?”他显得有些跃跃欲试,早已等我等得不耐烦了。 我膝上腰带,又理了理衣冠,这才缓缓出去,开了门。谁知韩说就趴在门上,一个趔趄,倒了进来,几步方才站稳身子,回头瞧我。 “好一个俊俏的小兄弟。”他轻笑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衣冠:“带着这样的书童出去,我都觉得颜面生光。” “你莫要取笑我,再说我便不陪你去了。” “究竟是你的二哥,还是我的二哥?怎么我帮你去找,你反而还拿这威胁于我。” “韩说。”我突然沉声道:“你可知,若是你找到我二哥,我阿瑶姐她,或许就会回到平阳去了……” 韩说只是帮我又理了理衣襟,半晌才轻声道:“只要她高兴。” 他刚说完,只见绿曜刚好进门而来,看见我的样子,不由怔了片刻,轻声道:“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韩说要帮我们找我二哥。”我欣喜地上前去,拉住绿曜的手:“若是真找到了,姐姐心中记挂之事,也终可了了。” “如若如此,再好不过。”绿曜脸上露出一抹少见的苦笑,抬头望着韩说头来的痴痴的目光,轻声道:“当真是要感谢韩少爷了。” “举手之劳。”韩说轻声应道。 “我可与你们一同去吗?”她恍然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我这一身男装:“既然带个书童,再带个婢女可好?” “姑娘有所不知,烟花之地,女孩子家是不方便进去的。”韩说应道。 绿曜微怔,恍然笑道:“瞧我,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她此话的深意,但却不好再韩说面前点破。 “姑娘我……”韩说想要辩解,差点就要自打嘴巴:“我绝没有轻慢姑娘的意思。” 绿曜似乎并不在意,抬首望着韩说,轻声道:“我知道……少爷无需介怀,可否帮我也准备一身这样的少年郎的衣裳。” 我们三人坐着马车,一日之间,几乎要跑遍了长安城半数伶人馆子。 我才发现,原来像翡岚阁那样的伶人馆子,实属十分雅致的了,京城这样大的林子中,自然是什么鸟都有。像伶人馆子这样供人愉悦的*,翠袖红衫,莺歌燕舞也算是寻常。 只是有些馆子中的姑娘看起来实在是活泼,缓带轻裘,香肩微露。 我跟在韩说的身后,竟也被她们一把拽了过去,重重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印下了一个殷红的唇印。 “这样俊俏的小兄弟,还真是少见。” “可不?每天都是面对那些臭男人,这样新奇的客人倒是少见呢?” 韩说赶忙把我和绿曜护在身后,对着几位姑娘轻喝道:“他们俩只是本少爷的书童,你们离他们远些。” 几位姑娘面面相觑,笑得花枝乱颤:“还真当我们看不出呢?公子倒是有趣,带着两位如此绝色的姑娘来逛窑子。” 说罢,她们全然都不再理会我和绿曜,簇拥着韩说而去。 “她们是怎么认出来的?”我躲在绿曜身后,轻声问道。 绿曜望着我,轻抚了一下额发,眉眼轻挑道:“没办法,天生丽质。” 一盏茶的时间,韩说才从乌央乌央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只见他一脸绯红的吻痕,似乎也被灌了几壶酒,浑身散发着招人的酒气。 “我方才问了,他们也说没有听过。若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好的琴师,这些伶人馆子中也是紧缺的。倘若一家请了,别家也会争相挖墙角……嗝”他正要说下去,却不由分地打了一个酒嗝,赶忙捂住了嘴巴,尴尬地望着我们。 “韩说你牺牲好大,真是为难你来。”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踮起脚来,抬袖仔仔细细帮他擦拭着脸上狼狈的吻痕。转眼便看到绿曜:噗哧“地轻笑一声,便不再看我们,挑帘而出。 “你方才可有看到?阿瑶姑娘对我笑了?”韩说痴痴地望着门帘,轻声对我说道。 “她一定也想要跟你说谢谢。她只是害羞罢了。”我用力地擦着他面颊上殷红的胭脂:“韩说,不管找不找得到二哥,都要谢谢你。” “跟我还瞎客气什么。” 重新坐在马车上,我趴在韩说身边,拿着手帕仔细地擦拭着他的面颊,绿曜坐在一旁看着我们,脸上冰冷的神色渐渐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笑意。 “许是我搞错了,你们说的那个人,断然是不会在这样的馆子里出没的。我再问问……”韩说站起身来挑开马车上的门帘,对着车外的马仆喊道:“长安城中,最雅致的伶人馆子你可知道吗?” “禀少爷,要数最雅致的,想必是前些年,在城南的开的那家“玖云霄”了。”马上的人回应道。 韩说思忖了片刻,轻应了一声:“天色还早,就去看看吧。兴许能撞上什么运气。” 玖云霄当真是不比一般的伶人馆子。 亭台楼阁,花影水榭。 我们被一位文质彬彬的门童领着,蜿蜒于长廊之中,只闻道身边的厢房之中,缓缓地传出袅袅丝竹之声,如同潺潺流水,琴韵扬扬,茗香幽幽。 这院中四处都栽种着茂密的的兰草,兰花悠然盛开在其中,蕙芷汀兰,其香袅袅,清雅孤高。从未见过哪家伶人馆子中,会栽这样多的兰草。比起那样姹紫嫣红、芬芳诱人的花卉,兰草清淡的幽香实在是不足以招致宾客。 这园中来往的客人虽不多,但看得出并非一般的达官显贵,大多衣冠楚楚,气度非凡。 “这才对了。早就该来这问问了。”韩说一边说着,剧目四望:“就是这么大个院子,真么倒也见不到一个姑娘。” “姑娘们都在房中,待客人点了曲子才会出来。”领路的童子回答道。 “你们这可有一位姓李的琴师?” “这我便不清楚了。公子不妨点位姐姐来抚曲,或许她会知道。”那童子盛上手上的一个青檀木盘,盘中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系着红缨的白玉牌子:“公子随便翻一个即可。” “倒是新奇别致……”韩说轻笑,抬手随便翻了一个牌子,摆手道:“你去安排吧,我们在这院中再转转。” “诺。”那童子应声,便捧着盘子下去了。 “这地方果真是不错,雅致得很,倒不像一般声乐场所……这兰草最难种植了,非得悉心打理才可开花呢。不知这玖云霄的主人,是何许人也,着实有趣的紧。” 韩说回头看我们,一直跟在身后的绿曜静静地望着兰园沉默不言,她望着那兰草静静地出神,许久才发现我二人都看着她沉默不言。 “一时晃神了。”她浅浅地一笑,深处兰园之中,她的容色显得更加幽冷又美丽:“少爷,我可否去前边转转,兴许能问道些什么?” 韩说望着她轻柔的笑意微怔,结结巴巴地回道:“姑娘去便是,不要怕。我……和阿鸾,一直跟在你后头。” 绿曜闻声轻轻地朝着韩说点了点头,便一个人向着兰园伸出漫步而去。 韩说望着孤寂的身影,突然对我说:”为何我觉得阿瑶姑娘方才的神情有些不对?” “有吗?”我不禁问道。 他望着绿曜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唇边露出一抹苍白的“许是我多心了吧。” 我们跟着绿曜一路彳亍向前,漫步于兰园之中。已是如下时节,午后骄阳似火,这玖云霄的兰园中,却透着一丝清凉幽静之感。 我百无聊赖,捂住嘴巴敢要打一个哈欠,却听闻熟悉的琴声幽幽响起,立马倦意全消。 那一曲听着颇像我二哥的曲调,我顺着琴声寻向一处厢房,趴在门廊上侧耳倾听厢房中的琴音。 韩说没有发觉我已经没有再跟着他了,依旧痴痴地跟着绿曜像前漫步而去。 我侧耳在门廊之上,屋内的琴声顿时消减了。我想要贴着门缝去听个仔细,谁知门“哐啷”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我一个趔趄摔了进去,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柄剑早已冷冷地横在了我的胸前。 “何人?” 我这一跤摔得着实重,屋内的人似乎也被我惊动了。我还未爬起身来,看清屋内的情形,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我袭来。 “这臭小子放在扒在门上偷听。”抵在我胸前的剑的主人冷声答道。 “我……我没有恶意的……”我赶忙爬起身来,方才望清屋内的情形。一个青年男子手执利剑,目光冷峻地望着我。 屋内又走出一个腰间配着长剑的男子,目光冷峻地望着我,朝着执剑青年冷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方才听着琴音,我以为是……总之十分抱歉,还请先生原谅我。”我跪正身子朝着那人行礼。 “当真有这么简单吗?”谁知那人冷哼一声。 “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那执剑的男子又狠狠地把剑扣在了我颈间。 我百口莫辩,也知道自己惹了大祸,赶忙想要解释,只听我身后想起一声:“你们做什么?住手!”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向我袭来,我被韩说一把拽进了怀中。 我惊魂未定,吓得不敢抬头。他轻抚着我的脊背,叮咛我不要害怕,抬首对着屋内的人正色道:“我倒要看看,谁敢碰我们韩家的人?” “韩家?哪个韩家?” 屋内突然响起一声。 隔着珠帘,缓缓地走出一个身着缁色绸缎深衣,蓄着长须,仪表堂堂,似乎已过了不惑之年的男子。 他望着韩说,打量了一番,冷哼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韩大夫的弟弟。” 韩说先是一怔,但未露惧色,松开怀中的我,起身朝着面前的人扣手道:“王大人。” 说罢,将瘫坐在地上的我轻轻服了起来,看见我吓得脸色苍白,不禁颦眉道:“纵使我的书童偷扒了大人的墙角,大人也不至于如此刀剑相向吧。” 那位王大人不屑地冷哼一声:“我与友人在此议事,韩公子家的下人趴在门廊上偷听,我的近卫出手阻拦,倒还是我王某人做的不妥了。” “大人若是真有什么密事要议,大可在自己府上。这玖云霄开门迎客,大人来得?我韩说就来不得?”韩说的声音也冷若坚冰,没有丝毫的退却之意。 方才执剑扣我的青年男子冷笑道:“来又如何?来了就可以偷听别人在房中密谈了吗?若我方才动手再快些,只怕这小子的脑袋早就……” 他话还未说完,韩说突然迅猛地一把便击掉了他手中的剑,跨步上前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襟。 我素日里和韩说总是打闹嬉笑,他性情温和,除过听说王孙被人行刺事,我从未见过他如今日这般盛怒。 他咬着牙,对着那人狠狠地说:“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动她一下试试,看看有人会不会饶了你的狗命。” “韩说,你这是做什么?”王大人怒喝一声。 “大人家的下人才是好礼数,主子之间说话,居然也敢插嘴了。”韩说冷冷地望他,拽着那人衣领的手并未松开:“若是这混蛋的剑方才再快上一步,今日这屋中的人,怕是都不会有好下场。” “你这是什么话?” “算了,王大人,都是误会一场。”屋内突然又想起一声,只见一个人影缓缓地走出:“既然来了,就都是我玖云霄的贵客。两位就当是给我聂壹一个面子,尽数息去怒气吧。” 第59章 子渭 聂壹…… 他一脱口,我便惊觉,这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语气,似是在哪里听过。 我仓皇中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赫然而立的黧色长衫,玉冠堂皇,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把我和阿青,从匈奴马匪手中就下来的聂大叔。 许是因为我着一袭男装,他并没有在意一旁的我,仍是朝着那位王大人拜手而道:“原聂某与大人要说的话,方才也说的差不多了。这位小兄弟倚门偷听是有不对,但大人的侍从也给了教训,又是韩公子家的人,大人就息怒吧。” “呵!”那王大人眉头轻压,闷声一哼,似乎怒气并未消减尽去:“是啊,韩家的人……他韩嫣若是在陛下的耳边嚼起舌根子来,我们在场的,确是每一个都活罪难逃。” “唰!” 我还未缓过神来,只听一声干脆的宝剑出鞘之声,只见韩说已经迅捷地一把抽出王大人侍从腰间的佩剑,手中的剑直愣愣地指着王大人,眼中冒着光火。 “王恢!你胆敢再说我哥一句!” 王大人也不慌张,怒目而视,他侍从见状赶忙挡在剑前,把王大人掩在身后。另一个执剑的侍从也赶忙因为拔出了配剑,剑指韩说。 “韩说!你居然敢剑指朝廷命官!”王大人忽然开口,冲着韩说厉声呵道。 “指你怎么了?再敢在背后说我哥的坏话,我管你是谁?都照砍不误!”韩说也是目光充血,一步不退。 如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两方对峙着,谁也不肯让一步来。 这一切都是我不懂规矩才惹出来的,于是赶忙硬着头皮上前去拦住韩说,朝着王大人抬手齐眉,后又扣手行了个大礼。 “大人,原是我不对。在门外忽闻室中曲乐悠扬,曲调熟悉,本疑是故人所做,这才扒了大人的墙角,扰了各位的雅兴。我家少爷向来爱护奴仆,对兄长也是敬重有嘉,一时义气,莽撞之下顶撞了大人,都是小的的错。大人就念在我家少爷年纪尚轻,将军有大量,扰过小的这一次吧!” 王大人沉默着没有立即回话,我试探着抬起头来,却发现聂翁一双锐利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许是我着男装的原因,他一时未敢肯定,只是默默望着我,一言不发。 他身边的王大人却似乎怒气并未消减,冲着我横眉挑须冷冷道:“不愧是韩家的下人,嘴皮子倒是利索得紧,把罪责揽得干净。看你一个区区童子,若我今日办了你,说起来,倒像是我王恢今天在这里以大欺小了!” “不不不,小的断不是这个意思……”我一下慌了神。 “不是说好叫我来喝酒,怎么你们全都跑出去,吵起架来了……” 我正欲仔细跟王大人解释,却被一个沧桑有透着慵懒的声音硬生生给打断了。 我背后一阵冷汗,只见虚掩着的锦绣屏风之后缓缓地走出一个人影来。 一身落拓的粗布麻衣,与这一室的精雕玉琢显得不看匹配。他醉眼熏熏,一张口,酒气就已漫了出来,一双混沌的眼睛望着我,忽如乌云被拨开一般,变得清亮起来。 “怎么是你?”他怔怔地望着我。 “锦……锦师傅!”我也哑然地望着他,竟未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屋中的人都惊异地望着我俩面面相觑,锦师傅望着我,沉默了片刻,冷声怒骂了一句:“臭丫头,到处惹事生非!” “子渭……”方才还盛怒的王大人似乎怒意全消,望着四目相对的我俩半晌,最终又望向锦师傅:“怎么你们认识?” 锦师傅一手扶着屏风,侧身半掩面道:“不熟,不熟。” 我见状赶紧跑过去,一把抱住锦师傅的衣角哭喊道:“师丈,你不管阿鸾了吗?如果师傅知道你见死不救,会怎么看你?” “子渭……你何时……添了内室?”王大人不禁皱了皱眉,更加疑惑了。 “王兄你切莫听她小孩子家乱讲。”锦师傅赶忙朝着王大人挥挥手,一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对着我愤懑怒喝道:“你可还记得你有个师傅?你偷跑出去,要我和洛白怎么交代?和阿青怎么解释?” 说着抬手朝着我的脑袋,佯装要给我一记铁拳。 韩说见状赶忙把我从他手里拽了回来,虽然他现下也分不出到底是什么情况,心中有些发慌,但也只能虚张声势道:“你这个大叔,怎么上来就打我的人!若是打坏了,我怎么和我哥交代!” “你哥?你哥是谁?”锦师傅横眉道。 “我哥是上大夫韩嫣!”韩说忙应道。 “原来是韩嫣小儿!说!这丫头是不是叫你们兄弟俩从我们侯府给拐跑的?”锦师傅看起来火气更大,指着韩说搂着我的手怒喝道:“臭小子,你把手给我放开!男女授受不清不知道吗?你们韩府的人就这么喜欢扒别人的墙角嘛?” “你你你别过来啊,别以为你们人多我韩说就会怕你们!”韩说似乎有些畏惧,但表面上也不示弱。 “臭小子,有种你上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 锦师傅一把夺要夺王大人侍卫的刀,却被王大人赶忙拦住。 “子渭你莫恼,这些公子哥哪里是你的对手。若是弄折了,我与韩王孙可不好交代。”方才还盛怒的王大人见锦师傅已然跃跃欲试,赶忙拦阻道。 “咳咳咳……”锦师傅佯装轻咳几声,立马别过脸去,不再去看我与韩说:“既然王兄与聂兄不计较,那我姜锦也就不和这些小辈们论这个长短了。” 我隐约觉得锦师傅方才那般吹胡子瞪眼的虚张声势,也只是为了转移王大人的注意力,使他忘记自己方才的对我的盛怒罢了。 他称王大人为“王兄”,王大人也称他的字,而非名,可见带他看似也十分亲厚。马夫与将军只见的身份悬殊,在二人之间也并未显露半分。 我想,若不是知己好友,定是不会如此的。 就像我与王孙与韩说一样。 “其实韩公子今日就算是听到什么,看他与韩王孙——韩大人之间,兄弟如此亲厚的样子,也是必不会说出去的。”聂大叔随声在王大人的耳边附和道:“大人别忘了,韩大人可是针对匈奴人的作战方式,研制了不少的好兵器……这不才被陛下封为‘上大夫’的。要依聂某看来,凡是有心驱逐蛮夷,剑指漠北王庭者,都是大人与聂某的朋友。” 见王大人轻颦不言语,聂大叔又语意缓缓自顾自地附于耳边劝道:“此时最当放下素日成见,韩大人少年英才,又在陛下身边,比你我都要说得上话……” “可是,韩嫣他……”王大人似乎还有些犹豫。 “大人忘了您的义妹墨阳,代替隆虑公主远嫁匈奴时的情形了吗?匈奴人忘君臣,略婚宦。对于汉人的女子来说,若是丈夫在还好,若是丈夫不在了,实在是莫大屈辱啊……令妹至少还是以公主之尊,前去和亲。大人是未曾看到,那些被匈奴袭扰的村落,铁骑之下,血流漂杵,哀鸿遍野……大人此时还要因为胸中成见,放掉韩大人这样好的助力吗?” “聂兄说的在理,可是要容王某想想……” “太皇太后崇尚黄老之术,最期盼看到的便是静心蛰伏,休养生息的景象。可是匈奴不除,我大汉始终耻辱难雪……” 王大人沉思了片刻,抬头看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锦师傅,轻声道:“子渭,你怎么看?” 锦师傅轻颦眉头,下意识避开了王大人的目光,单手依旧倚着屏风戏谑地一笑:“呵……问我做什么?我就是来喝酒的……” “子渭……”王大人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身为大丈夫,但凡尚存一丝气息,都不该视家仇国恨与无物,只顾自己安然于世,享这虚无的太平。” “徐卿死后,我便什么都不想去想了……雁门一役,我们都失去的太多了。”锦师傅嘴边依然是漫不经心又略带戏谑的微笑:“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公主失去了爱侣……而你,也失去了墨阳……这样还不够吗?” “这只是你我一人之得失,若说这天下……” “这天下又如何?”锦师傅打断了王大人的话,目光开始逐渐结冰:“这天下仍旧是那个天下……你以为现在的陛下,就当真能挽回颓势,一血前耻辱吗?不过是再图增一个又一个,像你我这样,痛失所爱的伤心人罢了。” “自墨阳走后,你就辞官去职,在公主府做一个籍籍无名的马夫……”王大人的脸色也因愠怒而变得阴沉,一把握住锦师傅的衣襟,恨恨地说道:“既然你像你说的,都已全然放下,又为何不走得远远的呢?” 锦师傅瞳孔收紧,沉默了半晌一把推开王大人的手:“姜某是来喝酒的,大人既然不想和姜某喝,姜某便不在这里扫将军的兴致了。” 说罢扣手告辞,转身就夺门而出。 我见状急忙追出去,韩说未反应过来,没能拦住我。 我一路上喊着锦师傅。可是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大步流星地向前而去,我快步蹒跚跟上,追了许久,他才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我,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你追我做什么?你放心,遇见你的事,我不会跟公主禀报的。” “不,不,我是想问锦师傅,我师傅她怎么样了?”我微喘道。 “怎么样?”他坚毅的唇边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侯府的舞姬早就回到平阳了,未见你回去,你觉得她会怎样?” “我……”经他这样一说,我当真是觉得自己坏透了,眼角也不禁红了起来:“都是我不好……那师傅她有没有怪我……她还会不会原谅我……” 锦师傅望着我,半晌才轻哼一声:“你知道洛白这个人的,我跟她讲的时候,她只是着拨弄着窗前鸟笼子里的青鸟,半天也不跟我说上一句话。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打开鸟笼子,把那只养了许久青鸟也放了出去……” 我听她这样一说,眼泪氤氲了眼眶低着头喃喃道:“师傅是生我的气了,不想管我了我吗?” 锦师傅沉默了片刻,苦笑一声,走上前来,轻轻地抚了抚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她只是望着那鸟飞去的踪迹,说了声‘飞走了才好。’” 第60章 东方 我总觉得我的我的洛白师傅与锦师傅之间并非只是认识那么简单,他们应是肺腑相交,却彼此有形如陌路,一个是槽枥马厩间的醉翁,一个是宿在湖心不问世事的舞师。 如此格格不入,这些年来在府中,自然也没有人会把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我鼓起勇气问锦师傅:“彼时高朋阔邻,而今低楣暗椽。若是想要隐世而居,阔别过去,平阳侯府未必是个好去处。锦师傅一直留下侯府,可是因为我的洛白师傅?” 他目光浅浅,犹如草原上的风一般飘忽,回避了我求寻答案的目光:“前世今生罢了。若是有心自弃,去哪里不一样,至少侯府还有喝不完的美酒。”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的答案大约已然分明了些许,不由凝眉道:“若是自弃倒也罢了,就怕是自欺,才最害人害己。” “呵。”他忽然爽朗一笑,转过身来,弯下腰来一把捧住我的脸,粗糙之指尖摸索着我的脸颊,我与他对视,分明看得出他眼中常年笼罩的雾气在慢慢散开。 “我回去会告诉洛白,她这个徒弟,倒是愈来愈像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我的面颊,明亮有深邃的眼眸中隐隐地透出一丝孤寂的苦笑:“还好阿青那家伙不像我,他定不会负你……” 兰园中的风轻轻地吹拂过我的面颊,我心中恍然漏了半拍,脸颊也莫名地发烫起来。 锦师傅走后,我一人独独留在兰园中回想方才临别前我与他的最后的那一番对话。 今日之间,见他结交之人,便知他并非池中之物。可想想也并不奇怪,他文物皆精,授阿青君子之道,又传他一身骑射本事,若为隐世高人,怎会有这样的能耐。 可是既要隐世,偏偏又为何要隐在这豪门高第的平阳侯府之中呢? 即便是如此的锦师傅与洛白师傅,竟也会有如此之多的无可奈何,我与阿青,自然更加前途难揣,未来莫测……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我回过头去,见到游园而归,衣裙上沾染了露水的绿曜。 她的神色有一些混沌,似乎正忖度着什么,不自觉地又碰上了在青石板路尽头的我。 “少爷呢?”她看我身后无人跟着,便试探地问道。 “在……里面。”我转过身去指了指那扇紧闭房门的阁子,才恍然觉得我竟把韩说一人留在了里面,赶忙朝着那阁子跑了过去。 “韩说!韩说!”经过方才一闹,我也不敢上前去扣门,只是站在门口呼喊着里面的人。 许久,那槅门才缓缓地启开,韩说从里面走出来,神色凝重地望着我。 他正欲开口,身后跟上来的聂大叔却也跟了出来,朝着韩说拘礼道:“方才的事情,还是聂某照顾不周,只是国家大事,韩公子深明大义,必不会跟在下计较。方才所言之事,还烦请公子回去,与家兄恳谈一二。聂某在这里,替大汉的百姓,谢过公子了。” 韩说也朝着聂大叔回礼道:“先生豪迈,竭虑之事非寻常商贾所能企及。韩说不才,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与家中兄长一道先生的壮志倒是未尝不可。先生放心,此事即便不成,也必不会走漏。” 聂大叔转眼望着亭台之下的我,眼神中带着莫测地思索,似乎认出了我来,温和地一笑:“姑娘如此面善,与聂某可是在哪里见过?” 未想到聂大叔依然看出了的男扮女装,似乎还认出了我的样子,我赶忙欣喜地上前,叩首作揖道:“大叔还记得吗?草原上我和阿青被一群马匪欺凌,是大叔您带着人马来,才把我和阿青救下来的。” 聂大叔皱了皱眉毛,似乎是认真地回忆了片刻,最终还是抱歉地一笑:“聂某当真是老了,一时没记起来,倒是让姑娘先认出了我。” “受聂大叔援手之人怕是数以百计,纵是忘了阿鸾倒也没有什么。可大叔对阿鸾有救命之恩,阿鸾自当铭记在心,不敢忘却一日。”我朝着大叔又扣手拜道。 他赶忙上前来扶起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正欲开口,忽然眼神飘忽到我的身后,似乎是被我身后景色死死的锁住,突然就不发一言。 我一怔,赶忙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望向身后,才发现他目光所及之处,是绿曜自兰园深处翩然而来。 她倒似乎并没有在意聂大叔的目光,只是径直走向韩说身边,唤了一声公子,抬起头来疑惑地打量着与她面面相觑的聂大叔。 聂大叔望着她微微出神了许久,到时韩说先警觉了起来,赶忙挡在了绿曜的面前:“先生是在端详什么?” 聂大叔出神的目光被韩说这一问惊觉,忽而不好意思地讪笑道:“老夫失礼了,只是觉得韩公子身后的这位姑娘,倒与聂某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许是老夫老眼昏花了,唐突了姑娘,还请莫要介怀。” 绿曜凝眉却未说话,倒是韩说坦言倒:“哎,人非草石,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难免会有相似之处。先生莫需自责。” 聂大叔宽慰地一笑,转过头来望着我:“许是姑娘跟我有缘,身边的人看着都格外亲厚,我这玖云霄倒是欢迎姑娘常来做客呢。只是下一次再来,莫要再去扒他人墙角,要听曲子大可选一个雅间,沏一壶好茶,大大方方的寻一个伶人来弹奏一番。” 我一听这话,脸上立马红了,恍然间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来意:“大叔这乐馆中,可有一位琴师,姓李,名延年。” 聂大叔皱了皱眉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道:“姑娘认识李师傅……” “这么说他在这里!”绿曜惊呼道。 聂大叔转过头去凝视这绿曜充满希冀的眼睛,沉默了稍许,才缓缓答道:“原本是在的,只是前些日子已经告辞离去了。许是我这玖云霄,容不下李师傅那样的大才。” 说罢,他转过头来望着我:“姑娘好耳力,方才房中弹奏之曲,确是李师傅所做,难怪姑娘方才说是闻着房中乐曲才寻来的。” “这么一说,我方才情急还没有注意。许是因方才一直隐于内室,未能得见真容既然聂先生与王大人商量如此机密要事,怎这房中还容得下一名琴师旁听呢?”韩说忽然在身后轻声道。 随即屋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位身穿烟青长袍,羽冠束发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出来。 “东方大人?”韩说有些惊奇,转头朝着身边的捏大叔蹙眉道:“聂兄这房中究竟还藏着多少能人异士?” “韩少爷,我保证,除了我东方朔,这聂兄的内室里就再没别人了。”东方大人不以为意地轻笑,环视众人,忽而阔步而上前来到满脸讶异的我面前端详了许久,露出一个诡异的的微笑:“姑娘也是好耳力,我也只是在聂兄房中寻得这卷遗落的琴谱,初弹之下,未想到竟引来了贵客。” 韩说闻后皱了皱眉:“大人客气了,我等算做什么贵客……” “啊,我没有说你,韩少爷!”东方大人想也没想便当众驳了韩说的面子,可他却似乎并不在意韩说铁青的脸色,只是面带笑容弯下腰来让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与我对视:“姑娘叫什么名字?” “啊……”我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欠身行礼道:“回大人,小女名唤阿鸾。” “姑娘可否把手给在下一看?”他脸上的笑意显得十分神秘,似乎背后大有深意。 我狐疑地望向韩说,却发现韩说似乎比我更加疑惑东方大人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惴惴不安地摊开手掌,伸向面前的东方大人。 只见他端详了半晌,唇边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抬起头来望着我说:“姑娘名讳,可是青鸾舞镜的那个鸾字。” “正是。”我轻声应道、 “那便错不了了。”他浅浅一笑,似乎胸中已然认定了什么。 我赶忙说:“可我并不是大人口中说的什么贵人……” “或许现在不是。”他轻轻抬眉:“但未必以后不是。” “在下只知道东方大人‘射覆’的本事一流,怎么还擅长给姑娘家看手相吗?”韩说终于忍不住满腹疑惑,朝着东方大人伸出手去:“可否请大人也替韩说瞧一瞧。” “韩少爷的手相东方不用细看。”东方大人似乎并不以为意轻瞥了一眼韩说的掌心,直直地望向他身后的绿曜:“韩少爷满面红光地驾临这玖云霄,身后还跟着如此漂亮的姑娘,除了这满树的桃花迷了东方的眼睛,其余的还真没有什么。” “东方朔!”韩说听了当即怒喝一声,上却还是立刻浮现出羞红一片,转身拂袖而去。 绿曜见状朝着聂大叔和东方大人急急地欠身行礼以示告退,转身便随韩说而去。我也正欲跟上他们,却被身后的聂大叔唤住。 “阿鸾姑娘!” 我转过头望着他平日里豪迈敞亮的眼睛中似乎隐着什么难言之隐,沉沉地望了我一阵,方才开口轻声说道:“聂某方才说,姑娘若是有时间,大可常来玖云霄转转……” 我一怔,不知聂大叔为何突然要与我叮咛这件事,赶忙点头:“我会的。我会告诉阿青,我遇到了聂大叔的事情。我会带他一起来与聂大叔谢恩……” “嗯……也可以带你的其他的朋友一起来,比如韩公子……比如方才的那位姑娘。” 我微怔,赶忙应声,欠身行礼:“阿鸾谢过先生了,请恕阿鸾先行告辞了。” 他欲言又止,朝着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转过身去循着韩说和绿曜离开的方向追去,只听到身后的传来东方先生的一句低吟:“虽说东方‘射覆’的本事在这朝中也算是无人可比,可聂兄今日的这谜,东方倒是有些看不透了。” 距离渐渐远了,我因此未曾听到聂大叔的回答。 兰苑幽曲,我沿着青石子路一路好追,裙角挂了露水也不顾,一直追到玖云霄的正门前,才看见韩说一个人悻悻地坐在马车上。 “韩说你不要生气了,我看那个东方大人言辞略有些不着边际,但也没有什么恶意。” “一个俳优而已,我怎会与他计较。”韩说转眼望我:“你怎这许久才出来?” “是聂大叔,他叫我可以常来这里找他……” “你这丫头……许是东方朔说的没错,你虽不是他说的什么贵人,可这一路上遇到的竟都是贵人。””韩说听了一愣,冷哼了一句便伸手拉我上车:“快上来,阿瑶姑娘在车里等着呢。” 我进了车里看到坐在车里的绿曜,她凝重眸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见我进来倒似乎让她晃了神一般。 马车开始前行,我扶着车架在她身边坐下,她忽而用那双莫测的眼睛望着我:“是方才那院子的主人叫住你的吗?” “是。” “他与你说什么?” “他叫我常来……也带上你和韩说。” “哦。” 这一路甚是沉闷,韩说和绿曜两个人似是说好了一般都不说话,我百无聊赖的爬在车窗上,轻轻挑开车帘,只觉得暮色渐渐降临在长安的上空,但这川流不息的长街,攒动的人群却似乎没有消减的意思。 “今日城里怎么这般热闹?”我趴在车窗口问赶车的韩说。 “今儿是浴兰节,怕是再晚些时候城中会有灯会。”韩说没有看我,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轻声应道。 马车到了韩府时,太阳已经斜斜地落在了长街的尽头,韩府的家丁已届时于韩府巍峨的门楣上燃其了通红的灯火。 我下了马车,只瞧见那灯火尽处立着一个蔚然而深秀的身影。 他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马车进过门前,他缓缓抬眸,注视着马车在侯府门前渐渐停下,我见状慌忙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阿青!”我赶忙朝着那个身影跑了过去,脚步被一颗石子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撞进他的怀里。 他一把扶住我的肩膀,稳住我微晃的身体,轻轻地在我的耳畔叮咛一句:“你总是这般莽撞。” “你何时来的?你在这等了多久了?你这是要回去了吗?”我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他沉默着,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意,低下头去轻笑着拉起我的手来,从怀中掏出一根串结而成索的五彩的丝线轻轻地系在我的手腕上。 “今日是浴兰节,我怕没有人为你戴这长命缕。” 第61章 浴兰 那日浴兰节的夜晚,满城的灯火似乎都被点燃一般。 长街之上,灯火如同一条蜿蜒的长河,一直蔓延至人海的尽头。我被阿青拉着,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亦步亦趋地前行,他的手掌温暖宽厚,将我的手紧紧包裹,我心中暗自希望,这条长街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灞川之上今日原本有龙舟表演的,本想带你去看的,可惜是到府上一问,才知道你和阿说出去了。”突然他在我身边轻声开口,喧闹的长街之上,他如此低声的一句,我竟也听得字字分明。 “不不不,与阿青你这样在这样热闹的夜市里走走也好。”我连忙答道,却有脸颊莫名地微微发烫,不禁低下头去喃喃:“上一次我们两个在一起,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什么叫你们两个?你把我和阿瑶姑娘当什么了?”身后立马出来一句不合时宜的打断。 我嫌恶地回过头去瞪一直跟在我哥阿青身后的韩说,愤然道:“少爷,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硬要跟来?” 韩说见我不悦,反而更是畅快了,故意道:“你们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带上我?” “不识时务。”我暗暗骂道。 “丫头,你说什么!” 我边走边向着韩说做了一个鬼脸,却一把被阿青拽住,我仓皇之间回头,只见他拾手拿起旁边摊贩上的一个赤白彩造如囊,绣着芙蓉,彩线搐使如花的香囊,端详了许久,似乎甚是满意,转过头来轻轻地挂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我低头看着胸前的芙蓉香囊,拿起来一闻,只觉得一股草木的淡淡的幽香。 “驱虫避疾的小玩意。”他低眉又帮我把香囊戴正,仔细端详了一阵,似是十分满意,才从衣袖中取出铜钱递予一旁的摊主。 韩说立马凑了上来,也佯装端详了一番,不怀好意地一笑,继而嘲讽道:“只听说,浴兰节前,姑娘家为表达心意,要精心绣一只香囊送给少年郎君佩戴。怎么现在世道算都倒过来了,现在都流行男人给女人送香囊了吗?还有阿鸾,你的绣活能见人吗?” 我正要反唇相讥,阿青浅笑着回过头去对韩说道:“阿说,你何不也选一只送给阿瑶姑娘。” 韩说的脸在幢幢的灯火中也看得出霎时间红了大半,转过头去看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身边的绿曜,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冰清模样。 我暗自勾了勾阿青的手,他轻轻蹙眉,不明就里地低头看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我一把拽着从人群的缝隙中,逃离了发愣的韩说。 我拉着阿青一路上跑得欢快,他跟着我,瘦削修长的手指渐渐地把我的手攒紧,直到把我的手稳稳地握入掌中。 我们沿着长街,在喧闹的人流中跑了许久,转过头去如海的人群中再也看不到韩说和绿曜的影子,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为何要这样急匆匆地跑开?”比起我的喘息连连,身后的人却依旧气息沉着,轻声问道。 “成人之美啊。”我回过头去,因为一路的狂奔让我的脸颊显得更加滚烫,在遇到他眼眸的那一刻,只觉得整条长安街上璀璨的灯火,似乎都在他静静注视着我的眼眸中闪烁着。 我恍然间竟觉得,只在那一刹那间,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都在瞬间都凝固不动,耳畔的喧嚣声也渐渐沉寂下去。 时间伴着夏暑的一阵清风安详地从长街之上缓缓流淌而过,我眼中的星火再一次被什么点燃了。 他嘴角温柔的浅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仿佛这仲夏时节拂过耳边的一道甘甜的清风,沉寂又璀璨的眼眸中星海汇聚,盘踞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里。 我发觉的呼吸,浑然间竟比方才更加急促了。 他忽然轻轻抬起手来,将我耳边凌乱的额发轻轻拂道耳后,那动作轻得仿佛于枝头摘下一朵枝头含苞欲放的花蕾,我竟顿时觉得,自己的耳鬓似乎真的生出一朵芙蓉花来。 “是谁给你穿的这身男儿装扮?”他的声音如同夏夜里拂过柳叶间徐徐的风声一般温柔。 我脸上的热气又晕了上来,慌乱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这身男儿衣衫:“怎么?是不是不好看?” “没有。”他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伸手轻轻将我胸前的芙蓉香囊扶正:“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那你为什么一直笑?”我又问道。 他抬眸看我,顿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只是竟突然觉得,看到你如此欣喜的样子,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这样一说,我忽然鼻子一酸,才发觉自他入宫,我们也许久没能像今夜这样呆在一起了。 他每次来韩府也是匆匆看我一眼,没两个时辰便又匆匆赶回宫中去了。他公务缠身,原本抽空来看我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虽然不舍,却也不敢怨怼什么。 像今夜这样,与我而言,已是十分珍贵的了。 “小公子,可要个胡头面来戴戴吗?”耳边忽然响起一声。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身边的小摊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用油彩绘画的面具,摊主是一个中年大叔,一脸喜笑颜开地取了一个画着白狐面的面具递给我:“都是从关塞那边淘换回来的胡人的玩意,最近在城里可新奇着呢。小公子长得清秀俊俏,戴这白狐的最为贴合了。” 我抬头举目四望,却见迎面而来的人中,确也有不少男男女女带了形形□□的面具,顿时也来了兴趣。 “我不骗你,最近城中可是流行的玩意呢。”摊主又在我身边附声道:“姑娘公子们都爱戴这个玩,今儿浴兰节灯会这样热闹,小公子何不也带一个去呢?” 我望了望阿青,只见他没有言语什么,抬起手来拿过我怀中的面具,覆在我的面颊上,帮我系好后面的绑带后,又仔细地端详着我。 “怎么样?好看吗?”我焦急地问。 “好看。”他浅浅一笑,转身从袖中取出铜板来递给卖胡头面的摊主。 忽然前面欢声乍响,人群突然涌动如同川流不息的洪水一般,我没有站稳脚跟,忽然间被人潮拥着向前,我慌忙地回头看阿青,却发现阿青的身影已然在密密匝匝的人影中消失了。 我欲逆流而上,奈何身量不足,反而被人潮冲得更远。待一波人潮过去,我竟也不知自己是被冲到了哪里。 “阿青!阿青!”我慌忙间的叫喊声也被人潮的喧嚣声压得密不透风。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哪来的小狐狸?”我脑袋一懵,忽闻身边响起一声。 我爬起身来,抬起头头去,看到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婆婆正含笑望着我:“可帮帮老婆子我把这些角黍都收起来?” 我点了点头吃力地爬起身来,只见她用一方花布铺在青石子地板上,上面放满了用嫩绿的阔叶包裹成三角块状的东西。 我看着她缓缓地将一地的“角黍”缓缓地收进一个小竹篮子里,许是年纪有些大了,动作确有些迟疑。我赶忙跪其身子,帮着她把一地角黍收进她的小提篮里。 “婆婆不卖了吗?现在街上还这样热闹?”我一边收整一边问道。 “我那老头子等我回去呢,天色不早了,老婆子我脚力慢,怕是回去也要折腾上半个时辰呢。”灯火摇曳着她花白的头发,氤氲着她皱纹密布的脸上慈祥的笑意:“我还当是个小少爷,原来是位姑娘。” 我慌忙地摘下面具,惊奇地望着她:“怎么婆婆听我说话便能听得出?” “呦,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她惊呼一声,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角黍递给我:“婆婆年纪大了,可是耳朵不聋,眼也不瞎。给你一个角黍吧,小姑娘,包得时候我搁了蜂蜜在里头。” 我一怔,双手接过婆婆递来的角黍,只觉得一阵清香飘然而出,抬起头问:“原来角黍是可以吃的?” “当然是吃的。”她微笑着慢慢帮我剥开,阔叶包裹之下的原来是一团白玉一般的糯米团子:“姑娘难道从来没吃过角黍吗?” 我摇了摇头,慢慢低下头去咬了一口,只觉得唇齿间一股禾木清甜。 忽然,她又从腰间拿出一个酒葫芦递给我:“喝几口雄黄酒吧,去百毒,避百邪的。浴兰节除了要吃角黍,还有就是一定要喝这雄黄酒。”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酒葫芦,拿起来咕咚喝了一口,只觉得一下被辣到了嗓子眼,老婆婆在一旁又劝我多喝几口,我禁不住便又强行饮下了几口。 脑袋一懵,脸上似乎着了火,忽然觉得脚下有些虚浮,头顶上的天也跟着旋转起来。 一只粗糙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我的手腕,那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姑娘,可愿意去我家里坐坐呢?” 我意识开始有些混沌,却还是努力摇了摇头,:“我……我还要去找阿青?” “姑娘随我去,阿青说不准也在我家里呢?” “什么?阿青他在……”我的意识已经混沌不堪了,脑子里也似和了浆糊似的一般迟钝了起来。 那只手紧紧抓着我,似是要把我向哪里引去。我脚下踉跄了几步,顿时也失去了自己的意识,竟跟着她向前晃了几步。 “阿鸾。”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同茫茫混沌中忽然中突然乍响的一声惊雷。 方才还抓着我的手忽然间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晕着熟悉的松木气息的怀抱。 我恍惚地转过身去,遇上了那双清亮如湛夜星辰的眼睛。他像是挂在天南的启明星一般,让我消失的意识渐渐地回旋。 “你喝酒了吗?”他的声音如同轻轻的夜风划过我滚烫的耳畔。 “是方才的婆婆,她说浴兰节就要喝这酒……说是去凶避疾……”我的口齿已然因为那壶雄黄酒变得不那么清晰起来,说气话来竟像是在梦呓一般:“阿青,是你吗?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似乎向我的身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许久才伸出手来,温柔地拢起我的脸颊:“是我。我哪里也不去。” “真的?” “真的。” 那一瞬间我恍然间感觉回到了初到平阳时,我与他两人一马遥望着翡澜阁璀璨灯火的那个宁静的夜晚。 那晚的夜风习习,也是如今夜这般拂过我微微发热的耳鬓。 他伸开手臂把我从马背上一把抱下来,温柔的心跳声在我的耳边逐渐清晰起来,他说:“只要我还在你身边。这辈子,我都抱你下马。” 我已然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不自觉地踮起脚尖,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他的身量太高,即便是我努力地点起脚尖,也只能勉强够到他的下巴。 我便就在我所能及之处用力啄了一下,嘴唇贴上他如玉般冰凉却又瞬间触手生温的皮肤。 “你要记得……你可都要记得……” 第62章 骤然 我被阿青拉着在河提边上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方才觉得意识似乎清醒了些。他向旁边的小摊主讨了几杯浓茶给我,几杯入喉,方才的晕乎劲儿顺势消解了不少。 混沌退去后,我忽然想起来,方才我好像是借着酒劲儿偷偷亲了阿青一下,不由觉得面颊滚烫起来,他不知我为何又忽然这般面红耳赤了起来,紧张地问:“怎么?还没清醒吗?” “醒了,醒了。”我赶忙答道,却不敢抬起头来去看他的眼睛:“阿青我错了,刚才我不该去喝酒的。”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轻轻地开口:“酒不是不可以喝,但只能与朋友一起喝。” “那婆婆算是朋友吗?她还给我角黍吃……”我抬起头来,忽然遇上了他凝视着我蔚然又沉寂的眸子,喉咙一下就被哽住了,鼻子一酸,须臾才缓缓地说:“阿青,我方才是不是很危险?”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轻轻梳理我的额发,他的气息慢慢将我拢住。 “你现在很安全。” 你有没有在岁寒雪末恰巧遇上过春意融融? 你有没有在月落星沉间恰逢一霎光火闪烁? 许是我的脸颊真的红的厉害,他见我不说话又抬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清凉的指尖触碰我微微发烫的额头的一瞬间,消解了一切的躁动与不安。 “怕是那酒太厉害了。”他自言自语道:“我去给你找些清凉的东西来……” 或许真是酒的作用,也或许是有些害怕,我听他说要走,赶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阿青,你带上我去好吗?我一个人害怕。” 他微怔,低头一把握住了我手,轻轻应了我一声,算是允许了。 他牢牢地牵着我再次回到人头攒动的长街之上,长街遥遥的,灯火通明宛如一条长河。我们浮游其中,溯流而下,如一叶浮萍顺水而过。 那一瞬间,让我觉得我们又成了草原之上那两个飘零的身影,我们的力量如此渺小,存在又如此的微不足道,一股洪流无意而过,或许就把我们吹得天各一方。 我不禁侧头偷偷去看身边的少年,忽然发觉他似乎已经不是草原上那个被我连累得遍体鳞伤的可怜少年了。他的眼神已然变得那样悠远又坚定,握着我的手依旧温暖,却如此牢靠,原本瘦弱的肩膀也变得如此坚实而有力。 他如同一株沐浴着充沛雨水阳光的茁壮的树木,此刻已然张开了所有的枝枝蔓蔓,绿叶微发,眼看就能亭亭如盖,于我遮雨避荫。 我不由自主地环住他是手臂,轻轻地把头倚了上去。他没有躲避,就让我如此亲昵地靠在他的肩头,随着他漫步于这喧闹拥挤的长街之上。 我心中竟开始暗自期盼这酒意慢些散去,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他所说的那些清凉的东西。 “这不是卫家兄长吗?”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阿青的脚步忽然间停住了,我原本依偎着他前向,身体不自觉地撞了上去,他的沉默让我感觉有些不妙,努力睁开原本有些迷糊的眼睛,却被他似乎刻意地掩向了身后。 “姑娘怎么一人到这儿来了?”只听他生涩地应了一声,似乎有些迟疑和忌惮。 “今日浴兰节,殿下准我们出来凑凑热闹。那日在上林苑的事情,还多亏兄长出手相助。修蓉一届女流遇上那样的事便只会惊慌得手足无措,更无力保护殿下。还好兄长赶来……那日后兄长匆匆回了建章,一直没有机会向兄长道谢。居然今儿在这里遇到了。”那声音忽然停了片刻,才又言道:“这位是……” 我预感不好,此刻躲避怕是已来不及,正在踌躇之际,忽然一只手将我从阿青的身后扯了出来,我慌忙中遇见一双惊诧却又很快转为愠怒的眼睛。 “李鸾!” 我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公主的近身侍女,修蓉姐姐。 “你为何会在这里?”她愠怒的眼睛似乎被灯火点燃了,转眼忘了一边沉默不言的阿青一眼,转过头来,一把重重地甩开我的手:“你怎还有胆子出现在这长安城!你把平阳侯府当做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修蓉姐姐我…”我吓得顿时感觉酒醒了大半,可是口齿却依然有些僵硬。 “公主究竟有何对你不起?你来历不明,身份低贱,不专心练舞,整日痴缠着卫家兄长,你当真以为公主一点都没有耳闻吗?”她根本不理会我说什么,一口变打断了我,锐利的眼神倒像是恨不得一脚碾死一直过街的老鼠一般:“殿下她宽宏大量,念你是小孩子心性,没想到你竟如此忘恩背主!都说你们李家世代都是做倚门卖俏的倡伎营生,果然……” “姑娘!”阿青突然冷冷开口打断了她,那声音寒得我不禁抬头望向他,只见他眸中的温暖已渐渐散去,袖中的手一把拉住我,将我我扯到他的身后。 “阿鸾纵是有错,也都是卫青娇惯的错。”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掷地有声,语调中也听不出喜怒:“卫青会去侯府认罚,任凭殿下处置。” “兄长……” “阿青!”修蓉姑娘正要开口,却被身后一声呼唤疾疾打断。 “你俩上哪去了,让我和阿瑶姑娘这一通好找!”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并没有看分明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兴冲冲地跑上前来却忽然被眼前对峙的景象肃杀了,许久才试探地问道:“这位姑娘是……” 修蓉姐似乎不愿理会一头雾水的韩说,只目光幽寒地望着阿青“卫家人在平阳侯府也不是一两日了,令兄令姐的为人也都是修蓉素来敬重。那日上林苑的营帐中,兄长你舍命相救,修蓉对兄长更是感激不尽。可今日,兄长要为了这勾栏中人与修蓉和公主作对吗?” “姑娘说话不要太难听了。勾栏中人这词怎能随便乱讲。”韩说不等阿青回答便一口挡过:“姑娘不提上林苑的事还好,这一提我算是想起来了,姑娘不就是公主身边的随侍吗?没错,阿鸾曾是侯府的舞姬,这事我们都知道。同为侯府的奴婢,怎么姑娘把自己说的冰清玉洁,偏把这丫头就说成勾栏中人!侯府的下人说话都是如此尖酸吗?难怪阿鸾她要从侯府跑出来!” 修蓉姐转身冷冷地望向韩说:“我想韩少爷或许不了解这姑娘的兄长是做什么营生的……” “李先生做什么营生的,我想这里没有人会比在下更加清楚,由不得姑娘信口雌黄随意编排!” 我心中一惊,是绿曜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修蓉姐的声音冷声道。 “在下便是姑娘方才口中说的勾栏中人。” 我心中一惊,赶忙脱开阿青的手,却只见韩说一脸惊诧地望着绿曜平静的脸。 “不是的,阿瑶姐她不是……” “我就是。”绿曜平静的一句话将我所有的辩解的摁死:“姑娘有什么好奇的问我便是。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望着韩说脸上的表情,从彷徨惊诧渐渐凝结成失落痛心,我知道他心中对绿曜的喜欢,绿曜一直未未提及自己的出身,我也未曾说,没想到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我甚至来不及阻止,这层窗户纸景就这样骤然间被捅破了。 修蓉姐怔了半晌,似乎被绿曜冰冷的眼神搞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沉默了半晌抬起头,对着阿青说:“兄长为人,修蓉心中有数。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此以往,不知在他人眼里兄长成了什么样的人?” “什么什么样的人。”一旁面色阴沉的韩说忽然抬头:“在场各位,除了我韩说出身侯门,谁又不是与姑娘一样的出身。” 修蓉姐姐被韩说这一句堵得沉默了半晌,脸色难看地对着阿青欠身行礼:“许是修蓉情急失言了,但李鸾的事情,平阳侯府定不会就这样轻易算了。” 阿青面色凝重,抬手向着修蓉行礼:”姑娘放心,此事卫青定会给侯府一个交代。” 修蓉姐没有再言语,只是重重地瞥了我一眼,便转身匆匆消失在络绎不绝的长街之上。 她的离去并没有让气氛变得好起来,我们四个人各怀心事,每个人都颦眉紧蹙,气氛沉闷的让人发怵。 我硬着头皮,想要打破这沉寂:“阿青,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 “是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他打断了我,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的心里凉了半截,正要开口,却见绿曜转身而去。 “阿瑶姐!”我想要追上去,却被韩说一把拽住,我慌忙转过头去望向韩说,他却没有看我一眼,径直朝着绿曜消失的方向追去了。 原本美好的夜晚,因为我弄得大家都不欢而散。 我望着韩说消失的方向默默无言地注视了许久,长安街依旧热闹,但这份热闹似乎与我没有了干系。 回韩府的路上到时极为僻静,长长的走道上竟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月光森森覆盖在青石子的路面上,阿青逆着月光走在我的前面,一整条街走下来,始终一言不发。我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感觉酒似乎全然醒了,别说酒醒了,今夜怕是也难安然入眠了。、 前面的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我一个没留神,脚下没有刹住,竟一头撞上了他的脊背。 我错愕地抬起头来,皎皎的月光下,他的眼神如同夏夜的萤火一般在长街静默的漆黑中闪烁。 我知道他有话要讲,便也不出声,等着他开口。 他让沉默在这僻静的长街上空盘踞了许久,才突然幽幽地开口:“你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当初究竟为何离开侯府?”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鼻子一酸,眼泪也不自觉地掉了下来,半晌才哽咽着说道“你可还记得卫姐姐入宫前的那个早上?阿青我害怕,你和子夫姐走以后,我整日整夜都很害怕…” 我还没说完,忽然一直手拽住我的肩膀,将我一把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是我不好……”我还未反应过来,便听他在我耳边轻轻开口:“我答应你的事情,竟都没有做到。” 第63章 长街 我坐在韩府大门的青石板台阶上,等韩说和绿曜姐回来, 已经入夜了,韩府的守卫也都退进府内休息了,灯影随着夜风摇摇晃晃,忽然觉得有一些凉了。 我不禁抱起手臂打了个寒颤,身边的人轻轻搂住我的肩膀,让我能凑进他温暖的怀里。 “阿青,你回去吧……”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忽然让我来了倦意,哭肿眼睛也因为疲惫惺忪了起来:“夜已经这样深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就好。” 他缓缓抬起头望了望高悬在天上悄然闪烁的星月,许久才低下头来,又沉默了半晌,轻声在我耳边说:“我陪着你……” “你不回去当真没有关系吗?”我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他那双被头顶残留的灯火点燃的眼睛。 “寅时换防前赶回去就可以。”他的声音比夜风还要轻缓。 我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把头轻轻地埋了上去,如此贴着他温柔的呼吸,似是梦呓一般地轻叹:“如果可以,真希望你永远也不要走……” 他蓦然一笑,抬手轻抚我的额发,在我的耳边轻叹道:“我也希望,可以永远都不要走,可以一直陪着你长大,不要有那样多的无可奈何……” 他的声音那样好听,如同梦呓一般轻缓。 “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然有些迷糊了,声音也断断续续地:“阿青……你不用担心我……” “你不怪我吗……” 我靠着他,静静地依偎在清澈的星空之下,忽然觉得像是回到了草原之上一样,我们坐在潺潺溪水边上,一个下午的时光比那淙淙的河水还要匆忙,眨眼间就过去。 “我怎么会怪你……我怎么舍得怪你……”我喃喃自语,意识已经开始模糊:“阿青,没有谁会比你更好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已然靠在阿青的怀里睡着了,嘤咛在耳边的除了夏夜里温柔的微风,就是他清晰稳健的呼吸声。 那声音来自我枕着的胸口,一声一声,宛如冥冥中传来的遥远的晨钟暮鼓。 突然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我睁开惺忪的眼来,朦胧胧之间,看见韩说已独自一人幽幽地立与门前,身后却没有看到绿曜的踪迹。 我赶忙起身抓住韩说的衣袖,忽然闻到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看着他面无表情,眼睛却充血一般地发红,便焦急地问:“韩说,你没有找到阿瑶姐妈?” 他面色深沉,双眼失去了往日里熠熠生辉的神采,半天没有答我。 我看着他失落的神色,再瞧他背后空空如也,我便知道,他定是没有找到她了…… 久久地,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冷若秋霜:“你为何从没告诉我阿瑶姑娘的事情……” 我正要解释,他却看也不看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人,眼神中满是怨怼:“为何你也不告诉我?我把你当兄弟,你竟都瞒着我,让我在她面前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阿青目光幽幽,饮默了良久,不发一言。 “韩说,你不要怪阿青。你了解他的为人,阿瑶姐自己都不愿提及的事情,你叫他如何开口告诉你?”我赶忙去挡住韩说冷冷望向阿青的目光:“韩说我是我不好,如果你要怪就怪我……” “你闭嘴!”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说话的语气也是我从来未曾遇见的寒冷。 我愣在原地,不敢再说一个字。若不是这张面孔,我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爱说爱笑的韩说。 明明方才他还跟着我和阿青身后一路嬉闹,为何忽然之间,竟就变成了这样? 他不再理会我们,带着满身酒气径直向府内走去。 许是因为心神俱灭,也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喝醉了,踏上第一个台阶,竟被自己的衣角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还好阿青赶忙扶住。 可他头都不抬,对扶着他微晃身体的阿青冷冷地开口:“你走吧,这几天我不想看见你。” “阿说……” “这件事终是你对我不起……”他抬袖一把甩开阿青扶着他的手:“卫青你若再说下去,只怕我们以后就再做不成兄弟。” 阿青低眉,没再说下去,只得任由韩说这样摇摇晃晃地推开那扇朱门走了进去。 那扇朱门吱呀一声合上,他与我们似乎已是两个世界了。 我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心中着实不忍,想要上前去却被阿青一把拦住。 我错愕间抬眸看他,只见他低垂着眉眼,眼中的星月被乌云隐去了。 “他说的对,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他。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我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照着他的话做,没有再追上去了,只是转过身年来望着阿青的眼睛良久。 我开始意识到,从我私自跑出侯府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不在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了。我好像是闯了一个天大的祸,而这祸患带来的灾难,却是报应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 我从未想过,我想要跟在阿青的身边,竟也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 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改变的? “阿青……我想问你……”沉思了许久我才幽幽开口。 他本愁眉深锁,也在沉思着什么,被我这一声唤回,转过头也望着我,紧锁的眉头满是疑惑。 “初入平阳侯府的时候,二哥他就说,让我跟了他的姓或许会委屈了我。他说他家里世代都是伶人,为人轻贱,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其中利害,只说了一些小孩自己的话。” 我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近人情,却明知故问道:“阿青,你告诉我,如今我也算是倡伎的出身,和吕瑶姐一样,你可会嫌弃我……” “你胡说什么?”他开口打断了我,原本压抑的平静如幽潭的眼中骤然间火光闪烁。 我觉得只喉咙一哽,鼻子微酸,眼眶莫名地湿润了。 我知道他的心被我狠狠地伤了,可是似乎还是不够。 不够他对我放手。 于是我慢慢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看来,你果然很在乎。” 说罢,便不敢再豆留片刻,转身将他一个人丢在原地,推门进了侯府。 门合上的那砰然一声,我倚着门“哐当”滑坐到了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门的那一边没有一点响动,我一边哭,一边将自己的脊背狠狠地贴近那扇冰冷的已经合严的大门,似乎想要隔着门感受到门那边的人的温度。 他还在吗? 会不会已经生我的气转身走掉了? 今夜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努力追寻阿青的脚步不管多么的艰难,丢弃再多东西,我都可以熟视无睹,无所畏惧。 今夜之后,我开始了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曾说羡慕我,说我和别人不一样,只顾追寻自己心只所往,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如今我才发现,我终究是因为辜负了太多的人,而得到了惩罚。 我辜负了大娘对我的嘱托,辜负了大哥对我的呵护,辜负了公主对我的信任,辜负了师傅对我的照拂。 这是我第二次鼓足勇气离开阿青。我又一次辜负了他,是我不够勇敢,只能对他着温热的心做了如此残忍的事。 门外始终没有半点响声,我就这样紧紧靠着门壁一整夜,看着月色渐渐西沉,想必是到了五更天了,门外的人应该已经回建章营去了。 我望着远处已经有韩府的家奴打着灯笼向这边过来,我倚着门从地上吃力地爬起来,迎面来的人望着我便都瞧出我是在这痴痴坐了整整一夜,我低着头一路跑开了,将那些狐疑的打量的目光远远甩在身后。 我一路跑到韩说的门口,隔着窗棂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但是室内一派死气沉沉,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醉酒睡着了,还是和我一样一夜未眠。 我只能抵着门框在屋外轻声地唤他的名字,我呼唤了许久,屋内也没有一丝的响动。 “韩说你听得见吗?”我的额头靠着冰冷坚实的门框,轻声嘤咛着,屋外破晓的斜阳微微刺痛着我的眼睛,一夜未眠的疲惫让我的声音显得苍白又喑哑:“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都想和你说……” “阿瑶姐她虽然身世凄惨,但是性情傲雪寒霜,决不是今日侯府的姐姐说的那样。我想她定是回了平阳县了。韩说你听得清吗?平阳的翡澜阁!” 里面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 “阿瑶姐性情比阿鸾坚毅百倍,绝不会因为别人随意诋毁她的出身便负气而去……”我不管他是否有听到,但还是自顾自地想要告诉他:“我想她是在意你看她的眼光的……以前她喜欢我二哥,或许是仰慕我二哥的才情,或许是感激我二哥曾有恩于她,也或许她觉得他们是一样的出身,深知各方艰难,才不会彼此轻贱……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韩说,你听得见吗?若你真心喜欢她的……若你……” 我的喉咙忽然哽住,没有再说下去,转过身来背对着寂静无声的屋内:“韩说,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求你不要怪阿青……” 屋内的人依旧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执拗地等了半天才悻悻地离开了韩说的门前。 回到我和阿瑶姐住的屋子,我看着她遗留下来的东西,微微出了会儿神。昨个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她还跟我讲她凄楚的身世,一字一句,并没有把我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就像那日她要与我喝酒,喝了酒又对我说了那样多一样。她虽平日里不苟言笑,可是她是真心把我当做朋友。 我把她要还给二哥的那包袱东西收整起来,暗下决心要为她完成心愿。 我换下身上韩说给我选的男儿装扮,望着挂在自己胸前的五彩芙蓉香囊和胡头面,鼻子不禁一酸。 昨夜原本是那样美好,阿青他牵着我的手行走于川流不息的长街之上,他帮我系上长命缕,佩上五彩芙蓉香囊,他那样温柔,引得我接着酒意微醺不自觉地踮起脚来亲吻他的下巴。 这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一般,惊石落入平静的湖面,一切都在瞬间幻灭。 我将它们和阿瑶姐的东西仔细收好,静悄悄地退出了那间我住了许久的房间。 门合上的那一刹那,似乎把那些岁月静好都锁进了里头。 我又一次踏上了那条几番改变我命运的长街。 太阳已经斜斜地升起,长安街经过昨夜一整晚的热闹,此刻倒像是繁华落尽,一地荼蘼。我沿着长街向着侯府的方向慢慢走去,朝阳微醺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眼眶一下就被潮湿了起来。 韩说讲的没有错,我算不做什么贵人,却一路上都在遇到贵人。 他们为我渺小所在遮风避雨,为了我倾尽心思,而我却什么也不会做,只会而给他们惹下一件又一件的祸事后便埋头逃避,留下一个烂摊子要他们为我收拾。 平阳侯府门外,我望着那朱门上高悬御笔亲题的金色匾额,心中不自觉自嘲一声。 总有些事情,是我怎么避也避不过去的。 离开他的那一个转身里,我便已选择了结局。 第64章 骨头 侯府偏厅。 公主簇拥于锦绣绫罗之中,纤纤玉指握着木牍书简,漫不经心地饮着杯中的清茶,身边的修蓉姐拿着羽扇轻轻地为公主扇风纳凉,时不时抬眼冷冷地望着望着跪在地上的我。 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的窘迫状。 公主并没有急于处置我,一直沉默着翻动着手中的书卷,似是读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轻笑了一声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抬眼看我:“许久未见,你倒是彻头彻尾的变了个模样……” 我低垂着眉眼:“公主说笑了,阿鸾浅薄,离开侯府不过几旬,怎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阿鸾自知擅离侯府是大罪,请公主责罚。” “你是在质疑本宫的眼力吗?”她的声音忽然意味深长地转冷。 “阿鸾不敢。”我忙俯身将头压低。 她慢慢起身,轻移莲步,缓缓踱到我的面前。我俯着头,心中因为畏惧而剧烈地跳动,头埋得愈来愈低,只看到她锦绣华丽的玉履慢慢移至面前,似是对我审视了许久,方才缓缓道:“初见你时,本宫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话里有话。我埋着头,开始仔细回想初入侯府时与二哥在这里恳请公主将我留在侯府的情形,我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我尊贵的女主人,只觉得她是我见过最高贵也是最美丽的人了。她不仅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还出手帮助了险些要被侯爷责罚的阿青,也收留了走投无路的我。 那时候,我只觉得,她高高在上,却温柔宽容,是一位真正令人尊敬的人。可是今日,我确实十分畏惧她,那至高无上的尊贵身份,如今却成了悬在我项上的一柄利剑。 “你忘了,本宫倒还是记得。本宫记得就是在这里,你为本宫曼舞一曲,本宫赞你质如白玉,貌若晓月……”不知她是否有察觉到我的恐惧,声音依旧漫不经心,像是在回忆以前的事情,可忽然裙角轻移,话音一转:“美则美矣,可是离你二哥曲中写的‘倾国倾城’还仍是霄壤之殊。” “奴婢实不敢承受公主如此赞誉。”我赶忙朝着公主的裙角轻轻要磕头,谁知却被一只玉手一把抬起了下巴。 她望着我,嘴角一抹戏谑的微笑:“可现在却不一样,怕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我心里着实害怕,赶忙说:“阿鸾自知是朴樕凡曹,樗栎庸才,蒙公主错爱,自知罪孽深重。” 她望着我,目光深远让人捉摸不准喜怒,只听她没有任何情绪地开口,声音在偌大却静穆的偏厅里字字分明:“就单单是你这认错的语气,就和以前初见你时大不相同了……” 说着她松开了我的下巴,转身朝着回到方才盘坐的案几前,轻轻拿起桌上的那卷方才她看得出身的木牍:“都说腹有诗书,才必博,气自华,量必宏。这些书卷一直藏在侯府的书阁中,本宫虽从未严令禁止下人不许翻动,可也鲜少有人会去翻阅,除了卫青那孩子,怕就是你了吧……” 我不知公主何意,狐疑地低着头不发一言。 “修蓉,你可知她方才损自己那八个字,都是出自何处吗?”她像是忽然来了兴致,饶有兴味地问道。 “奴婢才疏学浅,未曾耳闻,更别说讲出一个出处了。”修蓉姐的声音有些迟疑,却依旧冰冷。 公主轻笑一声,转过头来:“你自己说说,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我脊背一寒,俯在地上更是不敢言语了。 “说……”她见我不言语,又轻声叮咛了一句,虽听不出喜怒,但却有着让人不敢迟疑的威慑力。 “‘朴樕’二字出自《诗·召南》,‘野有死麕,林有朴樕’,比喻林间默默无闻的小树。”我声音忐忑:“‘樗栎’是庄夫子的《逍遥游》中写的一棵树,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是比喻材质不好的木材……就像阿鸾一样,就算怎么用心雕琢,也难以成器。” 我说完,却把头埋得更低:“阿鸾班门弄斧了,还请公主恕罪。” 面前的人忽然冷笑一声,有轻移莲步慢慢到我身边,手微微一松,一卷木牍正正地落在我的面前:“舞虽跳得不好,书却读了不少,难道我平阳侯府这万卷诗书中,竟没有一卷教你,作为奴仆,要忠主而侍吗?” 我伏在地上不说话,任由她说下去。 “都说你们李家世出勾栏,本宫看你天真无邪,未想到这血性当真是一脉相传。”她的语气透着刺骨的严寒:“韩府当真是好地方,韩家兄弟对你的宠爱怕是更胜过本宫为你绸缪的出路吧。” “阿鸾与韩家两位少爷并非是像公主所说的那样……”我未料到公主竟将我想得那样污秽不堪,赶忙抬起头来,正要解释却被她打断了。 “李鸾,你如此急不可耐地想要攀龙附凤,又何故去缠着卫青那孩子?那孩子和那些富家子弟可不一样……”不知为何她原本冰冷的语气却忽然有了温度,顿了半晌才复言道:“本宫可以容你这些苟且之事,但断不能眼睁睁看你这样毁了那孩子的前程。” 她忽然转过身去,对着修蓉说:“送她去甘泉宫。” “公主!”修蓉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道。 “正值暑日,甘泉宫最热闹不过了……”她若有所思地轻笑一声:“你书读得这样好,身段又这般软,到了那里,许是会有人喜欢……” “公主何不随意安排个去处,甘泉宫那样的地方,她怎配……” “她既不甘韬光养晦,一心只想着攀龙附凤……”公主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本宫就扶她上马,再送她一程。” 修蓉姐皱了皱眉头,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欠身行礼:“诺。” “本宫倒要看看她究竟怎么个倾国倾城!”公主说罢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轻轻抬手示意修蓉姐将我带走。 我来之前也已想过各种严苛惩罚的可能性,于是向公主深深叩首,心中却也凉了大半。将手中的包袱扯开,去寻那些二哥和绿曜留给我的金锭子,将他们全全还给公主,也算了却一件心事。 “你手上戴的什么?”平阳公主忽然一声让我不禁微颤,抬起头来,只看见她怔怔望着我。身边的修蓉姐循着公主的眼神望过来,脸色立马也有些不对,赶忙上前来一把扬起我的抱着布包袱的手。 “这是谁给你的?”她怔怔的望着我的手腕,目光中带着错愕和愤怒。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腕上那一串五彩长命缕,疑惑道:“这是阿青他……”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她一把将我手腕上的长命缕扯了下来。 “修蓉,你做什么?”身后的平阳公主沉声轻斥。 “修蓉自知失礼了,可是她怎配戴公主亲手编织的长命缕……”修蓉姐狠狠地望了我一眼:“这长命缕,公主一共才做了三条,一条给了侯爷,一条给小公子,还有一条便是让我送浴兰节的角黍与菖蒲艾草凉枕给卫青时,顺便交给他,以赏他在上林苑护卫得当。如此的一条长命缕,李鸾,你怎可就这样厚颜无耻地系在手上招摇?” “一条长命缕罢了,无非就是祈福长命百岁的。既然卫青予她了,就是希望能把这份福气也都予她,你这样贸然摘下来,岂不是坏了卫青一番好意,也坏了她的运数。”公主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幽幽地望了地上面色惨白的我一眼:“本宫送出手的东西,也未必各个都会放在心上妥帖收着……你现在拿回来做什么?你觉得这卑贱之人戴过的东西,本宫还会要吗?给她吧。” 修蓉姐低眉,心中似乎有些不甘愿,但是望了望公主的眼神,便还是伸手将我那条长命缕递到我面前。 我望着那条长命缕不禁眼角一红,想到阿青是那样温柔的在韩府门外等我回来,只是为了帮我系上它,胸中的委屈便不自禁地涌了出来。自我进门来,不是被说成私妓暗娼,便是被说成泥猪疥狗,只是因一条阿青系给我的长命缕,便又要再轻贱我一次。虽说平阳侯府是贵胄中的贵胄,同样是高门阔府,为何王孙和韩说却从不这样待我? 我望着修蓉姐掌中那一串长命缕,久久不接,她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你究竟还要不要?”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鼓足勇气冷冷地回了一句:“既然姐姐喜欢,便送给姐姐好了。反正姐姐和我一样出身下贱,就算是我戴过的,怕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你……” “好厉害的一张嘴。”公主不等修蓉姐说完,便在身后忽然冷冷地出声:“本以为你只是一个多识了两个字的趋炎附势的奴才,没想到还有点骨气。”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公主身份尊贵,怕是不知……”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包袱,正襟危坐朝着公主叩首,抬起头来无所避疾地望着她美丽又莫测的眼睛:“自古,这人的骨头,都是越贱越硬。” 说完不等她发话自顾自,将包袱中的金锭子倒在地上,又向着公主鞠了一个礼:“这是公主赏给我二哥的金银,阿鸾所能带回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阿鸾绝不会私藏一二。” “真是伶牙俐齿,把本宫曾经的一番好意说成盗泉恶木……”公主冷哼一声,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饮了一口:“这些钱财我原就是用来买你的,既然你回来了,这金锭子本宫就一锭都不要,也是让你记住,你不过就是本宫买来的一个卖身求荣的丫头罢了。” 修蓉姐听公主这样说,转头对我说:“把你的破烂都收起来,别扰了公主的清净。” 我隐忍不言,迟疑了半晌才伸手去拾那些金锭子,竟发觉原来那些金锭子也像烫手山芋一样。那便是我的耻辱,我的卑贱,我想要抛弃的一切。可如今我却只能我将它们一颗颗收进我那个的包袱里,像是一遍又一遍承认自己确实像她们说的那样自甘下贱。 我收好那些东西,顿时觉得鼻子不自主的一酸,眼眶也红了。 我抱着那个烫手的包袱,跟着修蓉姐出了侯府的偏厅,公主自始至终都未再看我一眼。我凝着眉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走过蜿蜒的长廊,心中全是对未来的恐慌和惧怕。 “甘泉宫可是个好地方……”前面的人忽然挺住了脚步,声音中带着戏谑,转过神来幽幽地看着我:“正值暑夏,怕是咱们的皇后娘娘也会去那儿避暑吧。李鸾,你可算是有福了。” “姐姐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她话中必有深意,不禁问道。 “自从咱们侯府送了卫家姐姐进宫……”她望着我,眼底一片冷笑:“皇后娘娘可是一直都不怎么高兴呢……” 第65章 甘泉 甘泉宫原来是皇家避暑的一处离宫,处于长安城外,富丽堂皇自是不必细说。在水道并不丰沛的长安城郊,竟以一泉清流蜿蜒贯穿了整座宫宇,每逢滚滚夏暑来袭,烈日当空下绿荫茂密,遮去了灼热,泉水淙淙,更是洗去了夏日炎炎。 每当我随着宫娥们,低垂着眉眼,捧着香木盒子上丝绸华绢的美丽衣衫,举过头顶,一路小心翼翼地经过那道清凉的泉水时,总能听到水道尽头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带着泉水叮咚的凉爽之意,想必是宫中那些如花美眷们在上游嬉戏。 每每我路过那条水道,都不禁望着那清冽的泉水,忍不住想要若是脱下履来,赤着脚在里面走上一遭会是怎么个凉爽。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我们只能高高捧着宫中贵人的衣服匆匆从石墩连接而成的小桥上经过,若是抬起头来向着那片欢声笑语处打量,怕是一天的饭都吃不到了。 也曾见过洗坏了不知道是哪个美人的素纱蝉衣,而被詹士大人打了板子,罚上三顿饭的事情。这座巨大的宫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鸟笼子一般,每日按部就班,囿于其中,如同东升西落地日头一般周而复始。宫中的严苛怕是比起侯府来更加严厉了百倍,即便步步为营,却也还是难免会有出错。像是我们的资历尚浅的,多被安排去洗一些暖帐枕帕,而那些资格老些的浣衣宫娥,多是浣洗娘娘们的华美衣物。 那些被衾是最难浣洗的,通常要三五人合力,一个早晨也才能洗上几床,夏季来了,各宫的贵人都换得勤些,送来浣洗的衣物更是堆积如山,工作繁重,时间却又都赶得紧,日头落山前,怕是没有半点能休息的时候。 每日我腰酸背痛地躺在床上,望着那屋顶的椽木,躁动了一整日的心绪才能慢慢平缓下来,身体逐渐瘫软,意识渐渐迷糊起来。每当那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些宫外的人来。 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哪吗?会为我担心吗? 他会吗? 还会怨恨我吗? 清晨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总觉得这一夜的辗转,似乎是比未曾睡过还要辛苦。我纵是反复地梦见希望自己脑中的杂念快速屏退。时间久了,确实有些心力交瘁。 胭脂总和我说,过了夏季,便会好了,这些宫的娘娘就会纷纷离去了,到了那时候,甘泉宫就清净得几乎没有人烟一般,每日的劳作也会渐渐的少下来。 胭脂和我差不多大,是我的同房,或者说是我十几人的同房中紧紧挨着我睡的那一个。每个寂静的夜里,一片鼾声的小小的瓦房内,只有胭脂知道,我究竟睡了没睡。 她问我在想什么? “你爹?你娘?”见我摇了摇头,她一脸的疑惑。 我没有爹,也没有娘。 我只有那个人,那个定是被我伤了心的人。 他此刻,是否也和我一样难以入眠?是否也像我想着他一样,想着我? 我心中渐渐也没有初来时的怨怼,怨恨毫无用处,只能让自己更加事事不顺,或许这些原本都是我应该承受的,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只是若是想到他,这漫漫长夜,又不知道要难熬几分。 我正努力浣洗这手中的衣物,我身边的胭脂偷偷递给我一小块馒头,是她中午藏在袖口里的小小的战利品。 她俏皮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扫了一眼周围,确定并没有人注视到猫在角落里的我俩,方才捏着嗓子小声说道:“我看到你中午没有吃上饭,那些姐姐们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些,给你垫垫吧。” 我感激地从水中抽出手来,在身上擦了擦干,赶忙接过来,趁着詹士大人正在一旁训斥别的宫娥,刚忙塞进嘴里。 胭脂冲我一笑,偷偷瞟了詹士大人一眼,小声对我说:“你来浣衣局已经有一旬了,倒似乎没吃上过几次饱饭,你刚来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哪家的小姐一样,哪成想会跟着我们一起受这份罪呢……总瞧着你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瘦了一圈的样子,” “许是我自己不适应,或许久了便好了。”我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我本就是奴婢,到哪里也都奴婢。” “你有看到前阵子在前殿上跳舞的那些姐姐了吗?”她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阿鸾你长得这么好看,比她们都不差,怎么就把你分到了这没人理没人睬的浣衣局了呢?” 我微微一笑,这浣衣局虽然工作繁重,不见天日,但确实躲避纷扰,再好不过的安身立命之所。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哀嚎,惊得我和胭脂手中的活都停了下来,极目望去。 只见一个宫娥姐姐跪坐在地上,向着詹士大人不断地磕头求饶:“柳詹士,求您绕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娘娘那件蝉衣太薄了些……” “闭嘴,你这废物,若是别的家人子的衣衫也就罢了,偏偏这一件是皇后娘娘的衣衫,皇后是个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你挨罚不打紧,可别连累我,快,快把她给我拖走!” 说着那几个健壮的太监便赶忙将那位哭声动天的姐姐拉走了。 “这是拖去做什么了?”我惊愕地望着,以前的姐姐犯了错,也只不过是被责骂,掌掴,如此野蛮地拖走真是闻所未闻。 “快低下头,不要看了!”身边的胭脂赶忙小声的叮咛道:“皇后娘娘的衣服平日里是姐姐们最头疼的,洗好了没有赏赐,做坏了,可是重罚。” “怎么个重罚?”我惊魂未定,偏过头去看埋着头的胭脂:“不会是……” “李鸾!你在干什么?”远处传来柳詹士严厉的一声呵斥,吓的我赶紧低下头去,假装没有听到努力揉搓着手中的衣物。 谁想到那赤紫色的衣角还是渐渐近了,我低着头,只觉得脑门子上的汗都滴到了水盆子里。 “你跟我过来!”他望了我半晌,忽然轻声叮咛了一句。 我只好悻悻放下手中的衣物,望了一眼一旁战战兢兢的胭脂,低着头跟着他一直到了一处偏僻的拐角。他腹中似乎酝酿着什么,一路上都没有也没有言语,直到偏僻无人处,他才停住脚步,忽然一脸和煦的微笑望着我。 “来浣衣局也有一旬了吧。”他是声音煞是和缓,倒像是怕惊吓到我:“你是公主府上的人,自然是该被多关照一些的。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说着他忽然抬袖,一把握住我冰凉的手,我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到他满脸如毒蛇吐信的笑容:“这样漂亮的一双手,洗那些东西真是可惜了,若是给大人我拿拿肩颈,当真是妙不可言呐……” 我急忙想要抽回手来,可却又被他死死攥住,一脸坏笑地望着我:“让你这样的妙人沦落到浣衣局当真是可惜了,我看公主也并没有指望你能攀上什么权贵,才给你指了这么个去处,不如你就伺候伺候大人我,我也可以护你在这浣衣局中的周全。修蓉姑娘来时都说了,说你是府上的倡伎,会舞文弄墨,腰身也软得很,还有这*的小模样……” 我平素哪里见过如此恶心的嘴脸,更被他的粗言秽语气弄得既害怕又愤怒,死命地想要抽回被他死死拽住的手。 他的力气如此之蛮横,另一只手竟搂住我的腰,要将我向他怀里带,我挣扎无门,情急之下扬起另一只手来,响亮地甩了他一记掌掴。 他搂住我的手瞬间松开了,轮圆胳臂反手一巴掌将我掴在我的脸上,那一记当真是火辣万分,我被打得有些天旋地转了,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下贱胚子,还装什么三贞九烈!”他气的跺脚,对着我怒骂道:“你以为你是公主府上的我就不敢打你吗?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愿意不愿意伺候大人我?” 我平复了半晌心绪,捂着脸埋着头不去看他:“儒者可亲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杀而不可辱。” “你跟我摆弄什么文采?当真是个不要脸的小娼妇,以为读过几卷诗书就能出来随意卖弄,勾引那些富家公子哥了?” 我抬头冷冷看他:“我怎敢与大人卖弄,我只是想要告诉大人,但凡大人高抬贵手,尚留我一口气息焉存,我定不负方才所言。” “臭丫头,公主把你如同烂货一样扔到这不见天日的浣衣局,你当还指望你能挣得什么荣宠,你就不怕我替公主好好地收拾你吗?”他恶狠狠地对我说。 “大人可以欺我,辱我,但我毕竟是侯府的人,就算要死,也不该是死在大人的手上。”我望着着他恶毒的眼睛:“公主曾送府中讴者入宫以伴圣驾,却因皇后忌惮大受冷落,公主怎会再让自己送进来的人处于那样敞亮的针尖麦芒之境地。大人也说阿鸾漂亮,莫非看不出公主的深意吗?” 柳詹士原本暴怒的目光因为我一番诓骗而逐渐显露迟疑,许是修蓉姐并没有跟他说得太清楚,他一时竟也没有了主意。 “大人大人!”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可看到我捂着脸跪坐在地上,竟也不禁失了声。 柳詹士望了她一眼,不禁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不耐烦地开口:“什么事?” “皇后娘娘身边的香梧姐姐来了。”那人有些迟疑地打量着:“说是要去娘娘的那件被姐姐洗坏的蝉衣……” “知道了。”柳詹士冷冷地应了一声,低头对着我狠狠地低骂了一句:“回来再收拾你!”说罢便扬长而去。 一双温暖的小手赶忙将我扶起来,我知道是胭脂,捂着红肿的脸转过来,一声不吭地望着她担忧的脸。 “疼吗?”胭脂关切的一声,忽而脸上绽放了一个如花般灿烂的得意的笑容:“哈哈,我骗了那个大傻瓜,香梧姐来了可是又走了。” 未曾想到她如此粲然一笑,竟让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遥远的人,也是因为想到他,让我方才佯装的执拗坚强顷刻坍圮,眼泪一下子就决堤。 一整个晌午我都捂着脸红肿着眼睛,愁眉深锁地在长廊中思忖着我对柳詹士撒的那个弥天大谎,心中惧怕着不知他得知被我诓骗了后,便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方法来对付我这颗公主的弃子。 庭院中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样炎热的晌午,怕是都去找个阴凉处歇息了,只有胭脂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她拿起我那方先生曾交给我的丝绢手帕,沾了水轻轻地帮我敷在红肿的脸上,一双剔透的眼睛望着低眉深思的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怀地一笑:“你猜他们都去哪了?” 我实在没有心思,但是也不好驳了胭脂陪我的一番好意,只得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轻声问道:“去哪了?” “太后今日在天禄阁上摆宴射覆,东方的射覆本事最最厉害了,自然也来了,现在公宴还早,她们呀都跑去让东方大人看手相了呢。”她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衣袖,娇憨地央求道:“阿鸾,我也想去,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第66章 射覆 用胭脂的话来形容那位东方先生,可谓是上知天命,下知祸福。 她说起东方大人时的表情,眼睛里似乎要透出光来,一路上欢欣雀跃、手舞足蹈,跟我诉说那些关于东方大人的奇闻异事。 那模样倒有些像我以前提起阿青时候的模样。 我是因为方才的事情无心情去凑那个热闹,可是也不想胭脂在这里陪着白白耗了时光。 我知道胭脂喜欢热闹,她与我年纪相仿,却似乎比我乐观许多,就算平日里因为做错事情被詹士大人责骂,吃穿用度上被房里年长的姐姐们欺负,她也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我没有她如此的坦然,许是我已藏了太多了心事,也许是像公主所说,我读了太多不该读的书,却又到不了大夫子们超然物外的境界,这样的尴尬让我时常觉得,读书明理无异于自囿手足,做事总是会思前想后,行事也总是绕不过书中的礼义廉耻,难以到达心中最自然的豁达。 洛白师傅说,那是因为你读得还不够。 我还记得她手握着一方简牍,微微靠在平阳侯府那个宛若离世仙苑般湖心亭旁的一棵桃树下,桃花绯绯如染,湖上的风一起,花雨便纷纷落在她的袖袍之上,乌黑浓密的发间也簪了稍许花片,她抬眸望着我拿着她为我选的书坐在一旁愁眉深锁,问我读到了什么。 我问她,书中大义精深,可却似乎都是为大丈夫写的,小小女子读来又有何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有一样当是女子所为? 师傅答曰:“古有齐国君王后诚交诸侯慎于秦,赵威后深明大义、重民轻君,秦宣太后诱杀义渠,封疆拓土。今有高后外稳胡虏,内修国业,太皇太后窦氏奉行先祖,垂衣拱手而治。又有哪一个不是你说的‘小小女子’。” 我说,师傅所言甚是,若是能深明大义倒是也无妨,最忌惮懂得小小道理便觉得凌人之上,舞文弄墨,生出许多乱心思来。 洛白师傅微怔,冷笑了一声,轻轻抬手敲我的脑袋:“许是你这书,当真是读得太多,读得人都迂腐起来了。” 如今想想,那时候,当真是无忧无虑的一段静好岁月。 我也渐渐开始明白了洛白师傅话来,她说我这样觉悟,若是真进了宫门才当真是羊入虎口。 如果我没有自作主张从侯府一溜烟跑了出来。 如果子夫姐没有被当今陛下在侯府夜宴中相中。 如果他不是那样金玉难掩,被公主另眼相待。 如果,如果,我的如今,竟都寄托在抱怨曾经的“如果”之上了。 我想念洛白师傅,我开始慢慢意识到,我似乎是为了追寻阿青的脚步,错过了许多应该驻足的风景。 “阿鸾。快些我们也到前面去。”胭脂打断了我的低眉深锁,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衣袖,一脸欣喜的样子,要将我向人群攒动中隐去:“凑到前面去,兴许能轮到我们。” 我着实没有心思去凑着热闹,勉强一笑,轻声说:“胭脂,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怔怔地望着我,似乎也明白我此刻忧心,便也没有多言,与我嘱咐了一句,便自己兴冲冲地挤了进去。 我看着她一会儿便挤进那阴凉下的一群嗡嗡绕绕的人群不见了踪迹,午后的日头当真是毒辣得紧,晒得地下也跟着滚烫了起来。 我只好悻悻地靠在一旁的树干上,衬着一方阴凉,间或有河道上缓缓的小风在须臾间厮磨在耳畔,消解了片刻的夏暑,也让我原本纷扰的心绪跟着宁静了几分。 不远处的欢笑争抢仿佛都跟我没有半点干系,我发现我已难以融进这份勃勃生机中去,再也无法无所避疾地欢心与哭泣。 我人在这里,心却不在。 我的心被我一把狠狠地关在了那夜韩府的朱门之外,他在那盏彻夜于昏暗中摇曳的灯笼下头,在那少年一方香气蔚然的衣襟之上,在那落在他清俊的下巴上的一个错误却真实的吻里。 我知道自己如此无异于作茧自缚。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陷入到回忆的泥沼中去。 我正想着自己的事情,隐隐觉得面前的人群开始慢慢溃散开来。 “这位姑娘倒是十分面善呢……”面前一方阴影斜斜地遮了下来。 我于沉思中抬起头来,只见一身烟青色朝服,手执羽扇,眉眼深邃的中年男子缓缓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来,我不禁怔怔望着他,那张脸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我很快便想起,玖云霄中,问我姓名为何,言我会花逢时发之人。 难道胭脂说的“东方大人”,便就是那日在玖云霄,替我看了手相东方大人吗? 我不敢相信,睁大眼睛望着他略微有些吃惊,但依旧微笑着望着我的脸。 胭脂跑上前来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忙向东方大人行礼:“大人,你替阿鸾也看看吧。” 我惊慌地望着东方大人脸上温和的轻笑,即便是只有匆匆一面之缘的东方大人也让我忽然觉得胸口一动,竟有许多情绪涌上心头来,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这位姑娘的手相东方可不用去看……”他微笑着轻轻抬手捋了把下巴上的胡须:“看面相就知道了,富贵之相,离飞上枝头怕也只是差一个契机罢了。” “大人你可别吹牛啊!”胭脂赶忙打断:“您上次算我很快便可以出宫了,怎么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出宫呢?” “哪里有那么快的,东方不是说了吗?姑娘及笄之年,方可在宫外觅得良人。姑娘现在离及笄之年,还有些年头挨呢。”说罢一脸温和的笑意,轻轻抬起手中的羽扇,在胭脂的额头上轻轻一点:“姑娘如此心急,难道宫外已经有良人在久候了吗?” 人群一阵哄笑,胭脂的脸唰地红了,局促了半晌狡辩道:“先生这会儿可答错了,我是有心仪之人,只是他人现也在宫中罢了。” “哦?”东方人轻抬羽扇,故作讶异之状,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揶揄她一番:“那个人该不会是在下吧。” 东方大人这玩笑开的大了,怎么看他也早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别说家中有几房妻室,就算是孩童怕是也已是垂髫之年了。比起与我年纪相仿的胭脂来,怕是要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模样。 不过他这人似乎向来如此诙谐擅辩,大家也只是当他玩笑而已,一阵哄笑后,就只有胭脂的脸更加红了,忙嚷嚷道:“东方大人您再这样,以后我便不要理了。” “好了好了,东方也是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不过着看手相的游戏也玩腻了,倒不如来玩玩别的,比如……” 他的目光微微下移,静止于我的衣袖之间,唇边一抹笑意:“姑娘你可藏了一件东西于袖中?” 我一怔,不知道他所谓为何,身边的胭脂催促我,说东方先生这是在射覆,让我把袖中的东西拿出来瞧瞧。 我不得已伸手到袖中,取出那仅仅“先生”的一方藏于袖中绣着歪歪斜斜的丝绢手帕,抬头望着他莫测的笑意:“先生可是说这个?” 他定睛望了一眼,不禁笑了:“姑娘可否将这方手帕借本官一用。” 我轻轻颦眉,不知是否应该给他:“此乃故人旧物,虽没有什么名贵的,但却十分重要,阿鸾怕是不能轻易就给了大人。” “姑娘多虑了。”他听后朗声笑道:“更何况,本官只是想帮姑娘物归原主罢了。” 我微怔,脸色有些惨白,竟不知答他,只知道韩说说东方大人行事诡谲,最爱故弄玄虚,着实不知道是否应该将“先生”的手帕交给他。 他见我狐疑也不生气,脸上依旧挂着莫测的笑容:“东方最喜欢这四海之内的奇闻异书,曾得一本春秋时的《考工记》,小有研究。有一位贵人曾与本官讨教制弓之法,东方哪里会什么制弓之法,便也只能照搬典籍。《考工记》中说,弓者,干、角、筋、胶、丝、漆,这‘六材’为重要。这六才之干,最好的必是柘木,次有檍木、柞树等,竹为下。还有这六材之角也有说法,书上说,以本白、中青、未丰之角为佳;“角长二尺有五寸,三色不失理,谓之‘牛戴牛’……” “何为‘牛戴牛’?”胭脂听他说的神乎怪乎,立马来了兴趣,似乎忘了方才东方大人戏弄她的事情,连忙问起缘由来,却并没有听出东方大人的莫测深意。 “这‘牛戴牛’就是说,若是这牛的角有了二尺五寸那样长,单单这牛角的价值就相当于一头牛的金价了。可不是一头牛的头上又戴了一头牛嘛。”东方大人微笑着解释,不理会一旁惊呼的胭脂,若有似无之间望了我一眼:“最后,他还用篆体在弓尾刻了一方小字,说是送给一位萍水相逢的小友。姑娘可曾见过这样好的弓?” 我大约是听出了东方大人的深意,忐忑地抬起手来讲手中的手帕递给了他:“阿鸾怎配的上瞧见那样好的东西,这方绢帕,还请大人替阿鸾物归原主。” 他微笑着接过,赶忙收进袖间,似乎怕被人瞧见什么似的,须臾才定了定心神,着眼于我:“姑娘冰雪聪慧,通晓事理,待在这浣衣局,当真是暴殄天物……” 我听他这话,赶忙低下头去:“阿鸾做错了事,被主人惩罚是理所当然,不敢心生怨怼。” 东方大人轻摇羽扇,望着我沉默了半晌,轻叹一声:“姑娘重信重义,东方职权卑微,许多事情也说不上话,但物归原主之事,东方定不负所托。” 说罢他忽然轻移上前,侧于我耳边轻声叮咛了一句,声音很轻,只有我两能够听见。很快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佯装叮咛了一声:“东方所嘱咐姑娘最近禁忌之事,姑娘放在心上便好了,别妨了姑娘的运道。” 他方才说完,身后的宫娥前来禀告,太后小睡怕是已经醒了,于是便急急告辞,抽身而去。 只见他一走,方才还簇拥的人群也都悻悻散去了。 胭脂一脸好奇地问我,东方大人放在附在我耳边跟我叮咛了什么。 我有些失措,又赶忙掩去脸上的惊慌,轻声说:“大人嘱我最近莫要食荤腥,说是回撞了我的运道……” 胭脂也是好骗,连忙拉起我的衣袖悻悻地说:“还当东方大人说了什么玄妙的事情呢,浣衣局哪里有荤腥啊,这种事情就算不叮咛也一样。” 我不禁浅笑。 “方才那帕子……”胭脂还是想起了那件事。 “原来在侯府侍奉时候,又一位大人落在院子里,我捡起来一直收着。”我发现说一个谎话很难,说第二个的时候倒是顺溜了许多,为了避免胭脂继续问下去,赶忙岔开了话题:“东方大人真乃神人,我藏在袖子里的东西,都被他得分明……” “你这话倒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胭脂被我这话倒是惊吓得不小,原本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笑脸瞬间刷白了起来,沉思了半晌才惊愕地喊道:“该不会连我们里面穿的什么,都看得到吧?” 说着一把双手环住胸口,一便气得直跺脚,一边惊叫道:“啊啊啊啊,东方大人这个大流氓!” 我:“……” 第67章 靖王 甘泉宫的傍晚格外的宁静,出了河川之上清风中流水淙淙的声响,便就是那茂密的枝杈上不知疲倦的蝉声。夜空像是被洗净了一般,只看得到银河闪烁,流淌于漆黑之上,与地上的涓涓细流遥相呼应。 就算是避暑胜地的甘泉宫,仲夏的夜晚还是十分闷热的,我一个人从浣衣局中溜出来,一路小跑到河川,衣衫还是被一层薄汗浸湿了,在河川边上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东方大人的身影。 今日晌午,他临走前,曾附于我耳边,其实是嘱咐我夜里来此处等他。我没有跟胭脂讲真话,确实也是害怕节外生枝。 河川上倒是清凉一些,我一个人望着漫天星辰等得无聊,也不知东方大人是否真的会如约而至,忽然想到往日里路过河川时候,总想着若是能赤脚在里面泡一阵该有多好。 如今夜已深了,四下无人,我便不自主萌生了这样的心思。 我轻轻脱下鞋袜来,试探着把脚渗进那清冽的泉水中,只觉得方才奔走的暑意渐渐消退下去。河道上的小风轻轻地拂过耳鬓,星辰布列,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就好了起来。 我不禁轻轻扬起脚踝,看着月光清澈下水花四散溅,摇曳成点点珍珠,不自觉有踢起一阵水花,纷纷在衣衫上,瞬时间尽退了暑意的烦躁。 比起那一个个在浣衣局的闷热的夜晚,如此的宁静又舒爽,当真是畅快不少,也渐渐释去了我白日里的愁绪。 甘泉宫中,琼楼玉宇虽多,但我单单只喜欢此处。它让我不禁想起了在草原上时,那条蜿蜒与茫茫草原上的那条金色的河川,我与阿青经常在河边上静坐,看着马儿在远处低头吃草,天色湛蓝,流水淙淙。 若是能回到回到那时候该有多好。我靠在他的身上,感受着他温柔的气息将我笼罩,便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 “大胆奴婢,竟敢擅自入甘泉上玩耍。” 我正思绪徜徉,身后暗处突然响起冷冷的一声,在原本就无比幽静的河川之上,是那样的清晰,让我原本放松了皮肤忽然一紧,跟着后背就吓出一身的冷冷,来不及穿上鞋袜便惊慌地埋着头爬起身来,嘴上赶忙说:“奴婢放肆了,还请大人……” 话还没有说完,光脚恰巧踩在河边石岸的青苔上,匆忙间没有踩稳,脚下一滑,身子不自觉地向身后的河川倒去。 我两眼一黑,只觉得要栽进河道中去,定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然而一切却没有“如愿”。 一只坚实的手一把拦住了我的肩膀,硬是将险些摔进河道里的我拉了回来。 我仓皇间慌忙地抬起头来,清澈皎洁的月光下,一双墨玉一般眼睛正静静地望着我。 河道上的风忽然又起了,厮磨着我与他的耳鬓,我看见月光倒映在他皎洁的眸子里。 他静静地望着我不说话,将我慢慢扶了起来,表情也看不出喜怒,此刻的心绪也确实让我琢磨不出。 可是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安全了。 “为何每次见到你,总是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略微用力,却刚好把我摁坐在一旁的石碣之上,端正坐好。 我心绪还没有平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只见他已经俯下身来,拿起一边的鞋袜将帮我穿上,头也不抬地轻声说:“还总是光着脚……” 那样熟悉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平阳侯府后院的长廊之上。我望着他仔细地帮我系好鞋袜的举动,不知为何,竟鼻子一酸,惹了许多眼泪来。 像是许久的压抑忽然得到了释放,又像是人地两生处突然遇到了故人。 他的话虽然听不出情绪,可是举动却如同一道暖流淌过我干涸的心房。多日的恐惧与委屈渐渐如冬雪沐于春阳一般渐渐释去,化作两行热泪从我的眼窝深处流淌下来。 他抬起头来,看见我悄无声地间已经泪流满面,沉默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了那方绣着歪斜鸳鸯的绢帕,抬手轻轻地帮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我赶忙抬手制住他的手,把他手里的绢帕向着他推了推,冲着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再用这方宝贝的绢帕再替我擦眼泪了。 他不说话,想必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顺着我的目光去望向手中的那方绢帕。我们都沉默着,却似乎又说了千言万语一般。 “我曾去韩府找过你跟你要这手帕。”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墨玉一般幽深的眼眸静谧地望着我:“可是他们说你已经不在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要不回我的这方绢帕了。”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在月光下俊朗有坚毅的面容,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站起身来,望着河川上场淙淙流水,双手忽然拢上我的肩膀,手指轻轻发力,一把将我拥入他温热的怀中。 “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回你了。” 他的声音融入着宁静的夜色里去,怀抱温暖,像是我疲于奔命中忽遇到一座安逸的山林萦绕一般静谧,让我已经疲惫的心忽然间找到了倚靠,我竟没有推开他,只想享受这短暂的偏安一隅。 “我竟从未想过,你竟就在离我这样近的地方。”许久,他才又叹了一声,手臂松开了我,抬手释去我的脸颊上的泪水,深邃的眼眸无比认真地望着我:“你可会怪我?” 我怔怔摇头。 他平静地望着我,唇边忽然一抹浅浅的笑意:“那你为何都不跟我说话?” 他如此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只顾着哭了这样许久,竟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讲,刚要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喑哑了。 “我以为东方大人约我来此处,可未想到先生为阿鸾走这一遭,阿鸾犯了错被公主罚来这里,纯属自作自受,又怎敢怪先生。”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从平阳侯府里跑出来,皇姐她素来宽和得体,不是苛责下人的人……”他墨玉般的眸子忽然一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 “皇姐?”我怔怔地望着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起身想要叩拜,却被他一把拦住。 “孤是中山靖王,刘胜……”他一把稳住我的肩膀,抬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平阳公主是孤的皇姐,虽非一母所生,但孤知道她的性情。” 我错愕又惊恐地望着他,却一个字都不敢轻易说出来。 我早猜到先生身份尊贵,原想着必然是列侯之家,但未想到竟是一方藩王。 自然更未想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中山靖王,刘胜。 原先在侯府的时候,也听那些姐姐们说过他的不少事情,据说靖王是先帝九子,生性喜酒色,家中姬妾成群,但仍不知满足。 一次在侯府夜宴中,看中了子夫姐姐,硬是跟公主讨要,公主不依,说平阳侯府又不是窑院,怎能随意把府中歌姬予了他。姐姐们还都嘱咐,若是遇到了靖王,可要躲得远一些。 如此一个酒色之徒,与眼前人给我感觉大相径庭。 我总觉得他眼中似乎有着容纳天地的气魄,一看便像是做大事的人。他的目光如炬,眉若远山,武艺高强,胸中自然有囊括宇宙包容四海之意。 他言语沉稳,谈吐庄重,周身流淌着一份不可隐匿的贵气,如此之人,又怎回事一个缠绵与石榴裙下的一国之主呢。 王孙说他痴情于自己的结发妻子,一方绣成那样的绢帕竟也在身边带了多年,又怎会是那贪恋美色,妻妾成群的酒色之流。 他身上的气息皆和那位传说中的中山靖王远不相同。 我有些错愕,莫非传言当真是不可信的。 他忽然抬手在我面前打了一个响指,打断我的胡乱思索:“小脑瓜又在想什么?” “王爷……”我怔怔地望着他。 “什么?” “不跪真的没关系吗?” 他寂寂地望着我,眸子在清澈的月光中蒙上一层温和的光辉,望着我轻声说道:“莫非孤走着一遭,就是专程为了来接受你的叩拜吗?” 月光倒映在缓缓的河面上,河道上的微风柔柔地吹拂着我的面庞,夜也终于渐渐凉了下去,周遭的蝉声静了下去,只能听到流水湍湍触碰砂石的声响。 我忽然觉得靖王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番天地,他包容了这琼楼水阁,包容了这冥冥夜色,包容了江山巍峨,最后也包容了我。 他当真是传说中的那个中山靖王吗? 他突然慢慢俯下他高大的身形来,让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与我平视,郑重地有问了我一遍:“你终究没有告诉我,何故让自己沦落到这番境地?” 我的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想要将所有我没来得及和阿青说的话都告诉眼前的这个人。 于是,我这样做了。 我和他讲了子夫姐姐入宫前的经过,也讲了她与阿青走后,我在侯府中的遭遇。他静静地聆听着我的诉说,一言不发,原本坦然的眉宇也渐渐紧蹙了起来。 “公主以为,我是因为想要攀附王孙,才脑子一热从侯府里跑了出来。所以罚我到这里来……”我说着不自觉哽咽起来:“我不怕浣衣局终日的劳作,可是怕,那些人心鬼祟之处……我……” 他望着我的眼睛等我说下去,可我却语讷了片刻,觉得不该说出柳詹士的事来叫他为难。 “你怎么了?”他忽然出生问道。 “我……我害怕。”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地混了过去。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望着我身后的淙淙河水出神,多半是想起来昔年往事,半晌才开口:“卫子夫……子夫……是啊,那女子现在又在哪里受苦呢?却还记得是一个性情温和、知理守节的妙人。当真是可惜了……” 我没敢应他,等着他说下去。 “此事说难办,也难办,说简单倒也十分简单。”他低头看我:“孤可以禀明太后,跟太后要了你去,你可愿意?” 我大惊,未想到他烁烁的对策竟然是这样,赶忙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一个踉跄,险些又再栽倒河里头去,还好慌忙中扶稳了岸边的石碣。 他的唇边忽然扬起一记莫名的轻笑:“你还没有回答孤的问题,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还未等他话音落稳,我便连忙局促地答道:“王爷家中如花美眷犹如宫中繁花似锦,阿鸾不想,不,不是不想,是不敢和群芳争夺王爷的宠爱。” 他怔怔地望着我,表情看不清喜怒,对着我幽幽叹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我觉得他像是认真了,不禁又想起他的那些传闻来,不禁觉得自己似乎又惹了一个□□烦,赶忙说:“王爷莫要再说下去了,公主就是觉得阿鸾出身卑贱,却与过往的贵人不清不楚,才将阿鸾罚到这浣衣局来,若是真跟了王爷去了,岂不是更加坐实了公主的论断,成了攀龙附凤之徒。” 他嘴角浮现一抹冷笑,幽幽地望着我,许久不言。他自上而下审视的目光让我无所遁逃,只能局促不安地凌迟与他故意制造的沉默中。 “你倒是十分有气节……”终于,他冷冷地开口:“那你告诉孤……”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莫测的目光在月色显得更加深不见底。 “那个阿青,究竟是谁?” 第68章 乔木 他就这样揭开了我心底的伤疤。 我曾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阿青究竟是谁? 我跟王孙说,阿青是我喜欢的人。 我跟二哥说,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可这一切的笃定,随着决定分别的那一夜,却都有如前尘旧梦一般了。 我忽然想起二哥曾对我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不是所有事都会依照我们的初衷最终开出漂亮的花来,恰恰很多时候,我们精心呵护的花却只能结出无疾而终的果。 我已开始渐渐明白其中意味,如今面对靖王的责问,我的心中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笃定了。 靖王见我迟迟不答,似乎也失去了耐性:“既然答不出来,索性我就跟太后要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未料到我“哐啷”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膝盖在石碣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我吃痛地咬了咬牙,却也顾不上疼痛,赶忙抬手齐眉,弯下腰去,向着他叩拜了一个大礼。 他怔怔地望着我,话都僵在嘴边,许久也不言语。 我想他是生气了,但我依旧不敢抬起头去看他,只能把自己的头埋得更低。 良久,才听到他居高临下,却又冰冷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句:“你这是什么毛病?起来。” 我不敢违逆,却也不敢站起来,只是缓缓抬起深埋的头来,怔怔地望着他渐渐结冰的威严眼睛:“阿鸾不能跟王爷走。” 他的眼底一片寒冷,轻哼了一声:“为什么?”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红着眼睛,倒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他深邃的眼睛鼓足勇气说:“君之于我,恰似南之乔木。” 他冰冷的眼底似乎被我这一句话激出了熊熊烈火,那锐利的目光似是要将我周身都燃起来一般:“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呵,你身在宫中,人在我面前,心却想着要和别人之子于归吗?” 我眼眶发红,眼泪不能自主地顺着脸颊滑落,却不敢说话,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是那个阿青吗?” 他这样一句,像是彻底死开了那层伤疤上的血口一般,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的疼痛,喉咙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在这里受苦,他知道吗?他人又在哪里?”他又紧接着说道,声音依旧冰冷。 我勉强着让自己喉咙不再颤抖,以不至哽咽:“他不用知道……他已经为我受了太多的苦。” 一段冗长的沉默。 “我去韩府时候,看到你什么都带走了,只有我亲手做的弓被你落在房间里……”我抬起头来,正巧碰上他倨傲又冰冷的目光,手指紧握,将手中那方他无比珍视的绢帕收入怀中。 我埋下头去,不敢接话,心中却扑通乱跳。 眼前的人似乎也对冥顽不灵的我失了兴味。他忽然迈步,在路过我身边时,冷冷地丢了一句:“许是我太过宠你了,才让你放肆至此。” 说罢,便再也不看我一眼,径直拂袖而去。 我一个人跪坐在原地,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流水淙淙中,不禁膝盖一软,身子颓然跟着倒了下来。 我并非不知道他的心意,那份情谊,就仿佛我只是沿街乞讨,突然有人拦住我蹒跚的步履,抬起我低垂的额头,用这世上最坚定的语气要许我整个世界。 韩说总说,我并非是什么贵人,却一直在遇见贵人。 可我,断然不能接受他那样的安排。 东方先生今日暗示我,靖王予我的弓,是他亲手做制,比比皆考自古籍,煞费苦心。 我想在玖云霄那日,东方先生也定是因为得知了我名讳与那弓尾上的鸾字相符,方才坐实了心中猜想,如今出手帮我,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若是再细想下去,若不是因为靖王,我又怎会遇上王孙,王孙那样盛气凌云的侯门之后,又怎会愿意出手搭救我这样一个落难贱民。更别说将我带到府中,以诚相待了。 我并不自知,却已受了他如此的恩惠。却又将他的一番用心熟视无睹,束之高阁,离开韩府时,竟也不记得带走。 或许也正因他如此信誓旦旦,我才更加畏惧,我心中有执念,为了这执念,我已经负了太多的人。 我扶着石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方才感觉到刚才情急之下噗通一跪,如今站起来,膝上生出几分的痛楚来。我也顾不上许多,只觉得自己狼狈到了极点,扶着那岸边的石碣,蹒跚地往来时的路走,几度趔趄,险些有摔倒在滩石之上。 明明是仲夏的夜晚,为何我竟然感到寒冷? 回到房中,悄悄地掩上房门,望着房中人皆睡的安稳,月光透光高悬的窗棂斜斜地映在床头。我爬上床去,让月亮的光芒微微地蒙在我的身上,仿佛想要汲取那微茫的温度一般。 阿青,你现在哪处? 我不禁心中又去偷偷默念那个我曾经每时每刻重复于心房,如今却想要匆忙忘却的名字。 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已经刻在我心底幽居了。 凌晨来临前,我似乎才懵懵睡着,直到胭脂轻声把我唤起来。 她看着我一脸倦意,便也猜到了我整夜未眠。可她是个极体贴的姑娘,只是把她从房里的姐姐们餐桌上抢来的一个馒头递到我的手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把那馒头一口一口吃下去,又递上来小半碗清寡的米汤。 “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什么动物?”她佯装恍然大悟一般娇嗔了一声,不禁打趣道,想要逗我重展欢颜:“啊,对了!牛不喝水强按头。” 我不禁被她呛道,一口汤喷了出来。 胭脂是我少见的那种精灵古怪的女子,也许就是如此,她如此小小年纪,却可以在幽深的宫苑中如鱼得水,自由穿梭。我以为这是一种难得本领,大有化繁为简的大智慧蕴含于其中,至少我不具备这样的智慧。胭脂她比我聪慧。 我若是有她一般的洒脱自在,倒是也省去了诸多的烦心事。 “阿鸾,你说东方先生今日会不会来?”她岔开了话题,一脸期盼地自说自话道:“他昨日拿了你的手帕,许是今日会来跟你报信吧。” 我不禁一怔,她并未发现我的脸色有异常。 “东方大人在诸位大人中是最有意思的一个了。我听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广征天下贤士,东方大人呈献给陛下的自荐书的竹简要用车载才能拉动,陛下光看完那些竹简就花费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面居然有这样的荒唐话……”她故意清了清嗓子,学着男人的声音表演道:“今我已二十二岁,身高九尺三寸。双目炯炯有神,像明亮的珠子,牙齿洁白整齐得像编排的贝壳,勇敢像孟责,敏捷像庆忌,廉俭像鲍叔,信义像尾生。我这样的人,应该能够做天子的大臣吧!哈哈哈哈,如此吹牛的本领,你说他是不是好有趣啊!” 我听完也不由跟着她笑了,这东方大人,行事颇为诡谲,如此惊人之举倒是像他做得出的,只未想到当真是这般荒诞。 可更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当今陛下居然也耐着性子将如此整整一车的荒唐话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可见也是一个求贤若渴的痴人。若是像书中写的那样,如此帝王,当真贤明通达。 战国时期,秦穆公释放用五张羊皮换取百里奚并与他共商国事。百里奚向他推荐蹇叔,秦穆公重金迎接蹇叔,秦穆公皆为重用,最终灭了晋国,成就霸业。 我不禁感叹道:“当今陛下如此思贤若渴,气量如鸿,定会是一位贤明的圣主。” “阿鸾可见过陛下?”胭脂听我这样一说,赶忙凑了上来。 我摇了摇头:“我怎会有那样的福气。” “我就见过一次。就匆匆一瞥,那日是我去送娘娘的浣洗好的衣物到香梧姐房中,正巧瞧见陛下在娘娘房里,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外边伺候的奴才吓得跪了一整个长廊,我……”她仔细回忆着:“娘娘的脾气是真的不好,有时候也觉得怨不得陛下,两个并非情投意合的人被绑在一起,这就好比硬是要把天上的鸟拉进水里,陪那池里的鱼……” 她如此漫不经心却精妙的比喻,让我心里不由一怔,忽然想到了阿青。 若说我是沉于池底的那方锦鲤,阿青他就是要振翅高飞的鹏鸟,或许真像胭脂说的,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想要把他拉进我的水里来。 我心中一绞,不由觉得难过了起来。 胭脂并没有察觉到我脸上的神色的变化,仍旧自顾自讲着,可我却一个字也再听不进去。 我回想着昨天夜里,我对靖王说的话,他原是想要救我脱困,未想到被我那样一番拒绝,定也是寒了心吧。 我并未与他说过我喜欢阿青,王孙想要我跟随靖王,自然也不会与他说了,定是我与他讲述整件事的缘由时,自己未察觉到自己说到那个名字时的异样。 他一定是看得真切,读出了我眼神中的期盼与向往,才会那样问了吧。 我在草原上的时候摔倒受伤,手肘上落了一个大大的血痂,没事的时候自己总喜欢去触摸那方柔软皮肤中的坚硬的突起,大娘总告诉我不要没事去碰它,伤疤越是揭开,好的越慢,落的疤痕也越是丑陋。只要不去管它,等时间慢慢过去,它自会黯然退去,被新生出的皮肤覆盖。 她说的对,能消去伤痛的只有时间。所有的徒劳都只会加长它恢复的时间。 我的伤疤又在昨夜,被悄悄的撕开了…… 我正囿于回忆的泥沼中,门外突然冷冷的一声呼唤将我拖回到现实中来。 “李鸾!柳詹士唤你去后院!” 第69章 凤巢 我一路上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剑之上一般,仿佛后院便是悬崖万丈,恨不得眼前这条青石板路可以再长些,永远无法抵达。 可是那条路并没有因为我内心的抗拒而变得悠长,幢幢树影之后我很快便看见了在那里等候多时的柳詹士。 我心中害怕,一路上都低着头,见到他的那一刻,头埋的更加低了,只身行礼,却不敢抬头看他。 “你怎这么久才过来?”他有些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句:“我问你,你可是什么字都认得?” 我不由微怔,心想着柳詹士这样的人,怎会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难不成还要跟我讨教学文不成,久久没有言语。 “问你话呢?愣什么神?”他见我不言语,只是低眉深锁,又催促道。 “奴婢不敢妄言。”我赶忙答道:“未到字字通晓的学识,但若是寻常读书,却也不难……” “如此说来,就是认字的……”他似乎思忖着什么,沉吟了半晌,又低头问我:“黄老之言你可详熟?” 我一头雾水,心想他难道这是要跟我坐而论道,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哎呀,都火烧眉毛了,你这丫头还在磨叽什么啊?”他一边疾声催促,一边直跺脚:“快说,那些黄老经典,你可会读?” “读过一二,可若说说详熟,怕是……” “读过就行!”他一口打断了我的话:“今儿一早,陛下跟前的郭大人就来跟我要人,说听说浣衣局有个识字的丫头,太皇太后眼睛不好,身边缺一个能读读书文的丫头,让我送你过去,你自己快去收拾一下,马上就跟我走。” 我疑惑道:“可是奴婢并不认识郭大人……” “郭舍人郭大人你都不认得吗?那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你还跪着做什么,快去收拾啊。”他一把将一头雾水的我从地上拽起来:“你可记清楚,出去不要乱说话,尤其是昨天事……” 见我不答,他又催促道:“听见了没啊,哎呦我的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在这里愣神……” “奴婢听懂了。”我忐忑地答道。 “那还不快去啊!” 我急忙从后院离开,匆匆向住的屋走去。他催促的紧,我甚至来不及告诉胭脂,只是得咬破手指,在一方姐姐们绣坏了不要的布绢上,写下三个字“安,勿挂”。便匆忙收拾自己的贴身物件,急忙去找一直侯于门前的柳詹士。 他一边催促着一边引着我一路向甘泉宫深处走去,宫中院墙巍峨,草木深秀,尽显皇家气派的华美与森严。长道之上,迎面而来结队的美丽宫娥与我们几次错身而过,我连忙行礼,却觉得并没有人在意我,只惹得柳詹士一直怒骂道:“你究竟在磨蹭什么?” 我跟着他一路上心中彷徨,直到一座碧瓦朱甍的华美宫殿之前,我看见宫门前立着一个一袭荼白布衣,玉冠高束的年轻男子遥遥地向我们往来。 柳詹士似乎也瞧间了,赶忙上前谄媚地扣手行礼:“郭大人,怎么还劳您大驾在这里久候多时?” 那人玉冠男子也轻轻抬手,象征性地还了个礼,缓缓道:“郭某等候倒是不要紧,就怕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等不得。这不,前些日子里淮南王刘安向太皇太后献上他广集门客所著的《淮南子》一书,其中淡泊无为,蹈虚守静之道,甚是和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思。汲黯大人这几日忙于前朝,怕是没空来抽身来为老太太诵读这些黄老篇章了,且外臣入内宫也多有不便,若是能找个体己的认字的丫头成日陪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大人说的极是,思虑周到,断是老奴所难及的。”柳詹士急忙溜须拍马,转过身来轻声对我喝了一句:“一会儿要仔细听郭大人的安排,这宁寿宫可不比其他宫宇,半点也疏忽不得,听见了没有?” “诺……”我赶忙答道,不禁抬头去打量这位过大人,却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笑意望打量着我,惊得我连忙低下头去。 “这丫头有些鲁笨,还请大人多担待些。”柳詹士又抬手朝着郭大人拜了拜,伸手将我向前推了推:“还不快跟大人走,别坏了大事!” 郭大人望着有些惊慌的我不说话,斜眼望了望柳詹士,嘴角扬起一抹轻笑:“浣衣局似乎不忙的样子,怎么柳詹士还不急着回去吗?可是要跟郭某进宁寿宫,喝一杯茶?” 柳詹士碰了一鼻子灰,愣了片刻赶忙摆手道:“大人客气了,奴才还有事,奴才先告退了。” 说罢急急转身,匆忙离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狼狈而去的身影出神,眼前的人忽然抬手在我面前打了一个响指,我一惊,转过头来看到他一脸温和的微笑:“发什么呆?” 我有些惊慌,急忙向后退了一步,正要抬手行礼,却被他一把抓住,如有所思地望着我:“果然是个妙人……” 我一阵心悸,忙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回来,却未想到被他死死地拽住,将一方绢帕放入我的掌心。 我未看清便就知道是什么,赶忙抬起头来,望着一脸若有似无笑意的郭大人。 “王爷说了,他送出手的东西,断然是没有收回的道理。”他慢慢地靠近我的耳畔,故意压低了声音:“他还让我告诉你,这普天之下的乔木,都是他的。不管你在哪里休思,也都是他的。” 我的脸不禁羞红一片,心中一阵狂跳,未想到他竟如把我的话都当了真,更未想到昨夜我将他那样气走,他竟还惦记着我。 “我们王爷还说,既然你不舍得离开甘泉宫,便就不离开了罢。”他轻轻松开了我的手,眼睛斜着望了一眼我手中的绢帕:“只是这深宫之中,可要万分小心才是,尤其你手里的这东西,可要收妥帖些,别叫人瞧见了。” “诺。”我应声答道,连忙将手中的绢帕收入袖中。 谁知他忽然一笑:“我听说你是侯府的舞姬,舞跳的不怎么样,书却念的好,孔老夫子不是都说了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小女子若是想要有出头之日,念书怕不是个好法子。” “可是孟夫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开卷有益,其益在知礼、守节、博闻……”我说着说着发觉自己着实不该与眼前的人争辩,赶忙打住一脸忐忑地望着眼前的人:“阿鸾一时失言了,还请大人见谅。” 只见他默默地望着我,似乎并没有生气,眼中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能言善辩,心性颖悟,也确是他喜欢的……” 说罢他转过身去,向朱红色的宫门深处走去,我见状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我跟着郭大人顺着宁寿宫的长廊徐徐步入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我才发现,原来宁寿宫内原来也有一条细流涓涓的水道,流水溶溶汇聚成清潭,种了满池清艳的芙蕖,荷香幽幽,流水叮咚在夏季中甚是清凉。廊腰缦回,曲径通幽,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甚是华美气派。 我们未走进多远,便又一长衣飘飘的宫娥上前行礼迎道:“郭大人可是送那识字的宫婢过来的。” 郭大人也忙拜手到:“姐姐说的正是,舍人将人带来了,烦请姐姐照顾了。” 宫娥姐姐打量了我一眼,有些许讶异,美丽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但也很快收住了神色:“年纪如此小,当真能够识文断字吗?” “姐姐放心,丫头确实还小,虽做不了什么大学问,但是为为皇太后每日诵读黄老篇章,却也是绰绰有余。”郭大人又向着那位姐姐扶手行礼道:“淮南王新呈上的《淮南子》,姐姐可教由她仔细研读,再每日呈于太皇太后。” 宫娥姐姐淡淡一笑,轻轻伸出手来,将我慢慢地拉向她来,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你告诉我,黄老之术的最主要思想是什么?” 我有些害怕,不自主地去看身边的郭大人,见他点了点头,示意我说下去,于是便忐忑地开口答道:“与民休息,垂衣拱手……” “那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吗?”她原本清澈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深意。 我赶忙避过她审视的目光,低头说:“阿鸾只是略识得些字,照搬书上诵读便是,绝不敢妄加揣测其中深意。” 宫娥姐姐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抬头望了望我身后的郭大人:“看起来像伶俐人儿,不要出大错就好。大人放心吧,芦月定当替你安排得妥帖。” “郭某谢谢姐姐了。”郭大人抬手谢道:“可否允在下再叮咛丫头几句?” “大人请。”芦月姐姐抬手道。 我被郭大人拉到了角落里,他压低声音悄声附在我的耳边对我说:“你可用心记着,方才你说的那些孔孟之言,可千万不要再太皇太后面前去说。太皇太后尊先祖尚黄老,最忌讳这些儒家之言,在她老人家面前若是说错了话,可是要受大罚的。到时候,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被他这么一吓,顿时心生怯意。 太皇太后的手段,我与王孙在春围的猎场是见识过的,王孙说她最讨厌那些如儒家子弟,奈何当今陛下两任丞相借是儒家子弟出身,太皇太后极为不满,一直想出各种办法来教训教训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孙儿,先是是罢黜了太傅卫绾卫大人,如今似乎也对自己的亲侄子,窦婴窦丞相十分不满。 原本太皇太后疼爱自己的小儿子梁王刘武,想要劝服先帝放弃立亲生子为储君的想法,而立梁王为储,从而兄终弟及。身为太后亲侄儿的窦婴窦大人却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拂逆了太皇太后,届时栗太子被废,时任太子太傅的窦大人也被冷落了许久。 直到当今陛下的老师卫绾被罢黜了丞相,太皇太后才想起来自己的这个侄儿,虽然他儒生出身,与自己的想法也有许多背道而驰之处,但怎么说也算是自己人。 如此的太皇太后,当真是让细想过后的我不由心生出许多畏惧来。 “想什么呢?”郭大人又再出神的我耳边打了一个响指,我仓皇地抬起头看见他笑盈盈的脸。 “你别害怕,虽然太皇太后厌恶儒术,但却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呢。放心吧,定不会让你出了虎穴,又进了龙潭的。” 第70章 窦氏 我于宁寿宫的一处偏房中,开始研读淮南王刘安呈献上来的《淮南子》。 原想以为只是一卷书轴,却未想到此书甚是磅礴,一整间偏房中书阁之上,竟摆满了简牍。我按照摆放的顺序随取其一开始翻阅,只觉得此书定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内录二十余篇,论的是道法自然,外有三十余卷,皆为杂篇,旁涉奇物异类、鬼神灵怪。除了坐而论道,还涉猎兵略政局。 我随手翻了几篇,只觉得此书恢弘却又不失精妙,其中甚至对医理养生都做了详尽的阐述,难怪太皇太后对此书大加赞誉了。 王亲贵族的家中大多有有藏书阁院,但是却嫌少有人会深入其中,大多是沉迷于膏粱锦绣,玉堂金马之间,如此深入潜心研习,广交天下之贤士做学问的,倒是真不多见。 我正看着,却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暗影落下来,抬起头来,看到的是芦月姐的笑脸。 “瞧你的样子,倒是真像个女先生一样。”她眉眼温和,说话的声音也甜美,让人甚是喜欢:“模样也好,留在浣衣局那样的地方当真是可惜了。” 我赶忙起身行礼:“姐姐谬赞了,阿鸾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怎堪匹配‘先生’二字?” “别谦虚,郭大人能把你从浣衣局那种地方挖出来,定是你有不凡之处,叫他看上了。”芦月姐脸上依旧荡漾着温暖的笑意。 我微怔,却又不敢说明郭大人出手救我的实情,只得默默不言,尴尬地一笑。 “时候也差不多了,老太太这时候也差不多要醒来了。”她转过头去望了望屋外的日头,转脸又对我笑盈盈道:“随我去跟太皇太后请安吧。” 我心中一紧,不由地有些退怯,可是却又不敢推辞,只得忐忐忑忑地轻声问道:“敢问姐姐,我是选哪一卷为太皇太后诵读才好?” “读你详熟的便好,也无需按照一个什么顺序。”她随手在桌案上拿起一卷我方才翻动过的简牍,抬起手来扬了扬:“就它好了。” 我望了一眼,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诺。” 她轻笑着转身而出,我踌躇了片刻赶忙跟上。 一路亭台水阁,鎏金铜瓦、雕梁画栋的巍峨正殿徐徐现于眼前。我随着芦月姐身后亦步亦趋,越是接近心中越是惴惴不安,许是这天家气象威严,让我这小小女子心里着实发虚。若不是害怕被宫规处罚,真想要转身就逃走。 眼见芦月将书卷递到我的怀中,自己转身就进了大殿的门廊,我抱着书卷彳亍于门前,半晌也不敢抬脚迈入,只见她一个转弯就被眼前漫漫的鲛绡罗帐遮挡住了身影,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呼唤:“傻愣什么呢?快些跟上来。”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小心翼翼地抬入那阶白玉台之上,一室的富丽辉煌令人目不暇接,黑色金丝楠木的香气袅袅,悠然于室, “你在唤谁呢?”珠帘后徐徐传来一声苍老却沉稳的呼唤声。 我一阵心悸,手中的竹简掉了一地,背后一阵冷汗冒上来,赶忙噗通一声跪下来去捡那些竹简。 “这是谁啊?把什么东西弄倒了啊?”那年迈又沧桑的声音又徐徐问道。 “回禀太皇太后,是新来的婢女。方才不小心,把手里的书卷抖了一地。您看她新来的,笨手笨脚,就别跟她个小丫头计较了。”是芦月姐的声音。 我慌忙地捡起那些书卷,硬着头皮埋着头轻手轻脚地向内室去。 “书卷?你们抱书卷来做什么啊?汲黯今儿要来吗?” 我错过那些如幻海一般的帷幕,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人。 一身高贵的绛紫底丹色纹式外氅,鹤发童颜,一丝不苟,飘然有出世之姿,眉宇间一派祥和富贵之气,只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似乎看不分明东西。可却并没有影响她周流淌的身高贵威严之气。 这边是那个威名赫赫,双眼虽盲,却心如明镜台般,大汉王朝真正的掌权人——太皇太后,窦氏吗? 我望得出神,芦月姐提点这轻咳了一声,我才发觉自己失仪了,不料手中的书卷又掉了些许。 我赶忙弯腰跪下去捡,只听面前的人怨声道:“哎呦,今天的丫头是怎么回事啊,慢些,可别把那些书卷给弄散了。” 我脸上滚烫,后背却在冒着冷汗,直到一袭月白裙角飘然而至,赶忙上前帮着我把那些书卷拾起来。 我抬起头来,看见芦月姐不经意间跟我使了个眼色,微喝了一声道:“还不快给太皇太后请安。” 我微怔,赶忙将怀中的书卷放在一边,抬手过眉,俯首贴地,行了一个大礼:“太皇太后,奴婢阿鸾,给您请安了。” “阿鸾?阿鸾是谁?”案前的人似乎思索着什么喃喃自语道,许是老迈了,人都有些犯迷糊,方才说的事情有有些不记得了,仔细想了好一阵才回忆起来:“噢,瞧哀家这记性,是新来的丫头。汲黯大人来了吗?” 芦月姐赶忙起身,轻轻挑开珠帘进到案前,在老太太耳边轻声附语道:“太皇太后,汲黯大人在前朝有太多事情了,这不,专门给您找了一个识字婢女,为您读书的。” “识字的丫头?”窦太后将信将疑自言自语,默念了一句,连忙摇头摆手笑道:“哎,你这丫头素来办事稳妥,怎么在这件事上烦傻了。” 说着抬起手来亲昵地在芦月姐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虽说是拍,但却像是对儿孙的疼爱一般,笑着自顾自絮叨了起来:“哪有什么识文断字的丫头啊。莫说旁人了,就说哀家的馆陶,她好歹也是个长公主,却也是大字也识不了几个。成天为了些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不是来烦哀家,就是去难为皇帝和太后。都是哀家从小把她惯坏了。哦,对了,还有阿娇那丫头啊,也是文不知义,几次给我读书,都读乱七八糟的,惹我老婆子生气。跟她娘一个脾性,说他们不是娘俩,怕是没有人信的。这宫里的这些女人啊,也就平阳小时候还算跟着彘儿读过一些东西,有些见识,能说些道理出来。其他的呀,都是深宫妇人。这读书认字啊,最是磨人的性子了,哀家也是高皇后手把手教的,才知道了这读书的好处……不行不行,丫头断然是不行的……” “太主她身份尊贵,天资聪颖,这都是随了您老人家,皇后娘娘就更加不用说了。太皇太后您不妨就让这丫头试试,若是不满意,芦月就遣她走好了。可若是觉得好,您老人家就把她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好吗?”芦月姐的声音温和甜美,语气中带着一丝娇嗔,仿佛眼前至高无上的窦太后像是自己家中的长辈一般,惹得太皇太后也不禁慈祥地微笑:“她可是郭舍人,郭大人物色出来,我方才也考了考她呢,想必不会差呢。” “舍人?”老太太默念了一声:“那个孩子最伶俐了,怎么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太皇太后您就试一试嘛,人家郭大人也是为您老人家费了一番心思呢。” 或许是芦月姐的清甜的声音实在让人难以拒绝,老太太也被哄得极为乐呵,对着跪在案前的我似乎想要打量,却似乎还是看不分明,最后也只得不再坚持了,叹了口气作罢道:“那不行就试试吧。” 芦月姐隔着帘幕跟我使了个颜色,我立刻会意,慌忙地拿起卷轴来,却发现简牍拿反,又颠倒个儿来,惹得帘内的人一阵发笑。 “丫头,你笑什么?”老太太因为看不分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问道。 “回禀太皇太后,并没有什么,我去跟您沏茶去。”芦月姐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连忙退了出去。 我见她这一出去,这内室就只剩下我和太皇太后两个人了,不由有些紧张,可是看着她又再侧耳听我下文,忐忑了半晌,试探地轻声道:“太皇太后,奴婢可以开始了吗?” “你倒是念啊,哀家在等着呢。”她的眼睛虽然混沌,但却透着急切,着实给我了我不少的压力。 我清了清嗓子,展了展手中的书卷,怕她年纪大了,听不分明,故意提高了嗓门:“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是故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 “等等。”她忽然疾呼一声,打断了我的诵读:“丫头,你念得倒是娴熟,比哀家的馆陶阿娇要强,可是你懂得里面讲的是什么吗?” 我一时讷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放下手中的书卷,思忖了半晌轻声说:“奴婢粗鄙,只通晓字面意思,许是不能领略淮南王的大智慧。可说一二愚见于太皇太后,只怕不堪入耳……” “你说,你说。”她似乎并不在意,却十分好奇,急忙催促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沉了沉心,拿起书卷来照着书上的内容解释道:“君主治理天下,应实施无为而治,推行无须说教就能使人明白的原则。君主自身应清静而不浮躁,坚持自然法度而不动摇;以顺循事物固有特性的态度任用下属,充分发挥群臣百官的作用,使他们各尽其责而自己不必亲自操劳和费心。所以根据上述的原则,君主心里明白,藏有韬略却让国师来晓喻开导,能说会道却让行人去陈说,脚腿灵便却让相者引导宾客,耳朵聪敏却由执政官员来转达百官意见或计谋。因而,君主考虑问题便不会失策,行动计划便不会过错;言论合理,行为可作天下之表率……” 我解释完方才所读,不禁隔着珠帘忐忑地去望案前的人。 只见她慈祥的脸上渐渐展露出一丝笑意,混沌的眼眸似乎也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半晌她轻声说:“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第71章 馆陶 我又一次向太皇太后禀明我的名讳。 她像一位寻常人家的糊里糊涂的老人家一样,反复自言自语着,念了念几遍,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笑意。 她看起来高贵雍容,可是又透着亲切慈祥,竟让我不禁有些想起我的大娘来了。 初遇王孙误入围场的那日,我便在一旁听过王孙说过太皇太后的厉害。她把持着朝政,左右着朝臣,掌控着军队、国库,她是大汉王朝真正的掌权人,手握生死杀伐之权,一举一动都可令朝野震荡,一张一弛也皆为天下表率。她双眼虽积重难返,朦胧不清,最最见不得刺眼的阳光,整日间也却也很少走出她的长寿殿。可是长寿殿却是这甘泉宫中朝中重臣来往最多的一处宫宇,每日不论是高堂阔论,还是密报频传,都是常有的事。 她双目虽盲,行迈靡靡,身居这幽幽后宫之中,却对前朝风云变幻的一点一滴蛛丝马迹都了若指掌。 便说那日春围猎场猛兽袭扰行帐之事,也只是她老人家给自己孙儿的一记警钟。 高祖建立大汉功业,可却因为连年的征战,外加北方匈奴的袭扰,国家早已是千疮百孔。故此,自高祖起,历代君王禀行黄老之言,讲究休养生息,无为而治,轻徭役,薄税负,才使得“文景之治”后,大汉通过四代君王的齐心治理,变得渐渐富庶起来。天子大力推行马政,从先前的马匹不足,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具醇驷,将相皆知能坐乘牛车。到如今,便是长安一代的天子马厩,良马便也已有数十万匹。可见,黄老之言,对于充实大汉国力而言,是十分正确明智的选择。 自古帝王为了休养生息,不误农时,也总是选在秋天进行围猎。围猎与其说是皇亲贵族的一项娱乐运动,但实则是一项祭祀大礼,是帝王替百姓求企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大事。陛下选择在春季围猎,那是农务正处于繁忙之季,百姓却还要为了皇家出行而劳动,太皇太后认为,当今陛下不能遵奉先贤教诲,不能承接奉祖宗庭训,故意派人在围猎的野兽上做了手脚。 她并非想要伤害天子龙体,动国之根本,只是想引起骚乱,再以文臣于前朝推波助澜,来警戒自己大搞改革的孙儿,若是置黄老之术于不故,必遭上天的惩罚。 只是她没有算到那日,平阳公主也在行帐之中,王孙的处理又如此果断,封住了所有在场人的口,待陛下带着朝臣回来时,营帐早已整洁一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王孙一向视太皇太后为极其厉害的老太太,他们的这点把戏在她的眼里都只是班门弄斧罢了,便由陛下像老人家认了错,停了手中的一些盘算,这才稳住了局面。 当时我从未想过,如今我会真正侍候在她的身边,却也始终无法与王孙说的那个在前朝搅弄风云的深宫妇人联系在一起。 我总是会不自禁地忘记这些事情。 她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了,据说是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影,分辨得出明暗,若说是别的,便是什么也看不到了。太皇太后之前是不识字的,也是进宫之后,高皇后薄太后手把手教她认的字。他们婆媳之间感情融洽,与先皇文帝也是琴瑟和谐,或许黄老典籍也是太皇太后缅怀先皇和薄太后的一种方式。 宫中的太医们寻遍天下良方,可最终却也没有寻得医好老人家眼睛的好法子,每日苦口的汤药吃着,却也不见好。有时候还会莫名地流起泪来,两道泪水淌湿了了细纹密布的面颊,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引着她前行的,也不过是身边的婢女,还有先皇亲手为她打造的那柄威严赫赫的龙头拐杖了。 当我念到“共工怒触不周山”时,她的眼泪淌得更加厉害。怒骂哀叹,说共工氏是个故弄玄虚,不务实业的伪君子,不配做炎帝的儿子。相反这颛顼重视农耕水利,与民生息,心怀天下,是真正的造福于民的一代明君。 芦月姐见她这样,便狠劲给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再念了。 可是老太太并不买账,执意要我念下去,并对淮南王刘安大加赞赏,说这他编纂的书中,尽是黄老之学的大智慧。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不是人的年纪大了,反而会越来越返璞归真起来。 在宁寿宫的日子倒是清闲,除了帮太皇太后念书,倒也没有我什么旁的事情,除了被反复叮咛不许随便出宁寿宫门,以便太皇太后随时传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繁琐的规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伴在太皇太后膝下已经有了日子。每日我早起就开始一个人在房中默默研读那些简牍,每每过了午睡时分,太皇太后多半会招我过去,为她读上一两段文章,但若是有时她殿中来了朝中重臣商议国家大事,又或者是有窦太主或者王太后陪着,我便就可以落得一整日的清闲。 其中关于黄老修身养生,阴阳五行之术,她最是爱听了。她总这世间大智慧皆汇于此,若想要益寿延年,当得此法。 每每说到这就忍不住要损上当今陛下几句,说他年轻气盛,急功近利,倒是全然忘却了祖辈上流传下来的这些良言警句了。 今日早上,王太后来宫中请安,不知昨日里前朝的大人又跟太皇太后禀报了皇上的哪些举措,多半是儒生之言又惹得太皇太后大为不满。王太后一直勤谨,她对太皇太后甚是畏惧,每日清晨必回来宁寿宫中请安。 可是,今日却吃了闭门羹。 我被传唤,便赶忙抱着书卷来到长寿殿前时,只见宫女结队悻悻而去,远远瞟见一抹瑰丽的身影,想必那人便是当今圣上的生母——王太后。 进殿时,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一旁芦月姐不断地安抚纾解着。 “太皇太后您莫要恼了,陛下他不是也改了许多了吗?现在拂逆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意思的事情也越来越少,还不是事事都顺着您来的。”芦月忙给老太太顺气道,许是服侍得久了,总是摸得准太皇太后的脾性,老人家也总是吃她的哄的。 “你不要为他说话。”太皇太后佯装愠怒,冲着芦月姐轻呵了一声:“我那个忤逆孙儿,他在前朝干的那些好事,真当老太婆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个卫绾虽然自己知趣地走了,可是却多了一个赵绾,还有那个王臧。” 说罢,她原本已朦胧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的光芒,又恨恨地说道:“这两个儒生更加是不知收敛,成日在皇帝面前妖言蛊惑。这偌大的王朝可不是他棋盘上的棋子,随他摆布的。你说,这让哀家怎么放心前朝的事情。你瞧瞧,都有几日没来给我老太婆请过安了,他母亲倒是知道不好意思,天天来我这坐坐,可你瞧瞧他,把祖宗的规矩全都忘了吧。” “太皇太后您别这么大气,我改明儿就跟陛下宫里的说,叫陛下多来看看您老人家。”芦月姐忙轻轻抚了抚太皇太后的后背,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向了我:“您看您想孙儿就直说嘛,发着一通火,把阿鸾吓得都不敢念书了。” 我刚刚才到,一脸无辜,用眼神示意芦月姐我并没有,却不想被太皇太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掌心温暖宽厚,熨帖着我的手背,稍稍用力将我向她的身边拉了一拉,对着一旁的芦月姐说:“丫头我问你,阿鸾丫头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芦月姐望着一脸惊慌的我,不禁笑了,轻声答道:“明眸皓齿,沉鱼之姿。” “你说的可当真?”太皇太后那原本混沌的眼眸忽然像是拨云见日了一般,唇边的笑意荡漾开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这样好的丫头,就应该跟着彘儿那小子身边。哀家这样的身后老妇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哀家给他绸缪的良将功臣的劝解他也听不进去。这孩子就是倔强,从小我便看得出。他和他父皇帝一个模样,他父皇若不是身子不好,为免动怒平日里对谁都是温言厚语的,可心底里却是个定有主意的。为了给他的儿子铺好前路,把三朝元老的周亚夫都除去了。他就是看好他这个儿子有着和他一样倔强的脾性,定能将他被身体拖累着一生无法抒发的志向都一一推行开来。对哀家给他安排的这些朝臣,他是多么的不屑一顾,操之过急地想要培养自己的小势力,招揽了一批乌合之众来妄议国事。” 说罢转眼对着我一笑:“可是啊,若是有一个漂亮又明理的小姑娘,能侍候在他的身边,成日为他诵读这些黄老之言,也说不定,他当真会听得进去呢?” 这话惹得芦月姐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也惹得我心里慌乱,一时间摸不清虚实,脸却不知道怎么就红的一塌糊涂,忙说:“太皇太后,您别这么说,阿鸾哪里也不去,只想陪着您,跟芦月姐姐一起侍候您。” 我此话一出,倒惹她们俩都笑了起来。 我才知,她们俩是逗我的。 “哀家才不舍得你去那个臭小子那里受苦呢。要是让阿娇那丫头知道哀家亲点了一个婢女给皇帝送去,她和她母亲非得闹死哀家不可。哎这对冤家啊,当初也不知是不是错了,乱点了鸳鸯谱……”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似乎回想道了久远的事情,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上辈子,不知是谁欠了谁?” 正说着,门口又侍女快步进殿行礼,禀报道:“太皇太后,常侍郎,东方朔,东方大人求见太后。” “东方朔?”太皇太后糊里糊涂,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皇帝招的那个最会弄些离奇事情,射覆又极准的郎官啊,升得倒是快,现在都是常侍郎了啊。怎么来求见哀家做什么?” “东方大人说,眼下夏末已过,夏暑已歇,怕是要择良辰,起圣銮返回长安了。求见太皇太后就是想把拟定的几个返回帝都的良辰吉时,来与太皇太后瞧瞧,顺便商议祭祀宗庙的相关事宜。” “怎么这些事情现在都是由他负责了吗?倒是会做事的,还知道来与哀家商议,”太皇太后眯着眼睛朝着眼前虚晃的人影摆了摆手:“叫他进来吧。” 我闻声也赶忙抱起桌上的案牍,起身行礼躬身告退。 刚刚踏出了殿门,便正好碰上了在殿门外久候了多时的东方大人。 我赶忙向他行礼,抬起头来却发现他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转身轻声叮咛了一句:“姑娘稍等东方一二。” 说罢便拂袖进殿去了。 我抱着书简也不敢离开,不知他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向我交代,在殿外久候了多时也不见东方先生出来。 百聊无赖间,只瞧见廊桥那边浩浩荡荡的一群宫人朝着殿门而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为首的是一位衣着锦绣华丽的美妇人,那队人马愈来愈近向着长寿殿气势汹汹而来,阵势也极其浩大,吓得我赶忙埋下头去,跪下身来恭迎大驾。 那队人近了,我跪在地上,深深把头埋下来,只瞧得见那华美的裙角路过我的眼前,忽然对着面前的人道:“怎么,母后宫里有人吗?” “禀窦太主,是东方大人。”门外的侍女姐姐急忙恭敬地回禀道。 “这么说,我还要等了?”来人的声音有些许不悦。 “太主可先到偏厅奉一盏茶,这东方大人进去好一阵了,怕是没多久就会出来了。” “奉什么茶!东方朔一个皇帝的俳优能有什么正事,你速速进去替本宫禀报母后,就说我有急事要面见她老人家。”窦太主似乎不太耐烦了。 “诺,太主您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一阵慌忙进殿的脚步声,我大约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应是长公主馆陶,太皇太后的长女,当今皇后的母亲,刘嫖。 窦太主在宫中的名声却也不小,即便是不懂世事的我都知她们母女二人的严苛,这让我也不禁觉得有些害怕,把头埋得更低,声怕叫她看了过来。 眼前的人似乎遇到了大为不顺心的事情,许是匆匆赶来的,呼吸还没有平稳下来,不知遇到了什么大事,心急如焚,不断地在我周围踱步,让我心中莫名慌乱,后背出了好一层汗,却也不敢抬起头去打量。 不一会儿,便听到殿内有人信步而出的声响。 只听长袖伸展,似是刚要拂袖行礼:“东方参见窦……” 他话还没又说完,窦太主却径直迎门,擦肩而入,根本没有理会扣手行礼之人。 我缓了一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却看着抱手之礼还未收回有些尴尬的东方大人。 他轻咳了一声,放下袖来,转过眼来看着跪在地上愣愣望着他的我,不由轻笑道:“人都进去了,姑娘还这样紧跪着做什么?” 我忐忑地又朝里望了望,生怕那气势汹汹、风风火火的的窦太主又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打量了许久,确定里面没有了动静,才抱着书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东方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整了整自己衣冠,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下。 我慌忙跟上他的脚步,离开了主殿大门前,沿着长廊而行。 他一直走在前面,长袍翩然,加上平日里的印象,倒是有一种出世高人的感觉,沉默着前行了许久,直到周围没有什么人了,他渐渐停下来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的我,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我看着他复杂的表情,有些疑惑,忙问:“可是王爷有话,要大人带给阿鸾吗?” 他听我说完后不禁冷笑一声,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条染血的布帕子递给我,我赶忙接过,展开来一看,更是一头的雾水。 这不正是我那日走的匆忙,留给胭脂的那方手帕吗? “这是姑娘的杰作?”东方大人满眼戏谑地望着我:“你把胭脂那丫头吓坏了,她不认识字,以为你被柳詹士怎么了,临死前给她写了这个。哭得两个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一样跑来找我,我打开来一看,居然是安好勿挂……现在我怎么解释给她听她都不信你还像你信上说的‘安好’……阿鸾姑娘,你真是好生荒唐。” 他如此一说,我当真也觉得自己做了件极其荒唐的事。 明明知道胭脂不识字,我却还要给她留字条,留字条便留字条,却还有咬破手指用血去写。浣衣局里哪里来的笔墨,我也是一时情急,可是却未想到,本事想叫她放心,这会儿却反而让她更加替我担惊受怕。 “都是阿鸾思虑不周,这……大人您替我解释给她听……” “根本没用,她现在根本不信我的话。每次一见到我,就哭得跟个鬼一样。”东方大人直翻白眼,许是被胭脂纠缠的不轻:“算了,还是等你能出去了,再去亲自跟她解释吧。” 他如此一说,当真是让我生出好些惆怅来,不自觉地颦眉思索了半晌,却发现并没有好的方法。 东方大人见我纠结不语,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阿鸾姑娘,这事你确实做的荒唐。不过方才有句话,说得却对。” 我仓皇地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不禁问:“什么?” 他忽然狡黠地一笑,轻声道:“王爷确实有话要我带给你。” 第72章 芙蕖 密林间夏蝉之音已渐渐稀疏,炎热的夏季确实已远去了。夏末秋至,只差一场绵延的纷纷秋雨,来将这页暑气揭过。 我与东方大人立于蜿蜒的长廊之上,忽然河道之上,一阵冷风渐起,掠过廊下满池碧波中即将开败的芙蕖花,凋零来了花叶,却又在瞬间灌满了我们的袖袍,将我们之间的谈话生生打断了。 我才有发觉,在宁寿宫竟然也已经住了这样久的时间了。 我微微晃神,须臾才抬起头,只见东方先生仍幽幽望向那长风来处,目光穷极,不可捉摸。 许久,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句:“看来,确实是暑气将歇了。” 我未能立刻明白他这番感叹的真正原由,又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那漫漫芙蕖花荼蘼的遥远之处,仿佛想要寻求他难以揣摩的幽深的目光真正所落之处。 谁知,眼前的人却匆匆收回了目光,转过脸来,似乎又想起了方才被那一阵秋风打断的话题,平日里总是诙谐玩味的表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认真神色,凝视着我仓皇回神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句问道:“王爷让我问你,可真的不打算离宫了?” 我微怔,喉咙不禁轻颤了一下。 那夜甘泉边上,靖王最终悻悻而去,似乎是生了我的大气了。我原本想他是无法再原谅我了,可没想到却又暗中派人将我从浣衣局中救出来,安排在了宁寿宫中。 我心中感激,却又害怕。 或许,我惧怕又戒备一切不明来由的温柔呵护,却唯独不能拒绝那个人的脉脉柔情。 我不自觉地低下眼睛来,躲避了东方大人追询的目光,轻声道:“若是王爷上次在甘泉边与奴婢说的法子,那奴婢宁愿不离开这里。” 东方大人听后,先是一阵沉默,须臾又轻笑了一声,缓缓才说:“你这样的回答,他也是猜到了。所以才让我来提醒你一件事情,不过此事,还是要你自己去忖度,拿个决定。而他……”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微怔了片刻,我疑惑地抬起头来,分却明地瞧见东方先生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暗暗的难言之隐,唇边却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轻声又言道:“他只会尊重你的决定。” 我微微怔住,忽然感觉心坎中,一道温暖的浅浅溪流缓缓淌过,流向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融化了所有的殚精竭虑,紧张戒备。 我沉默了半晌,方才轻轻开口:“先生可还记得与阿鸾第一次在玖云霄相遇的时候?” “自然记得。”他似乎并不意味我接下来要问他些什么,怔怔地望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东方先生转告靖王爷的那些话,还是因为河道上的冷风吹过,我的耳根渐渐滚烫了起来,还好被鬓发遮住,在不至于被瞧出端倪来。 我抬眼望向他难辨虚实的眼睛,郑重的问道:“那日,先生说阿鸾是‘贵人’,可也是那时就知道了阿鸾与王爷是认识的?” 他深邃的眸子静静地望着眼睛望着我,久久才轻声说:“没错,不过东方也只是凭那柄弓猜测的,答案是姑娘告诉我的。” “可只评那弓上的一个字,先生便可以断定了吗?”我不禁疑惑道。 “那柄弓故意做得那样精巧,长短一眼便知,非男儿所用的长弓。”他的唇边慢慢浮现一丝莫测的笑意:“可是,真正坐实东方心中想法,却也是在东方见到姑娘时。” 我疑惑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他眼中的幽深,似乎也跟着他如此一番抽丝剥茧,变得渐渐清浅起来:“东方本也是并没有将两者于一处联想的,可是看韩公子那样殚精竭虑地护你周全,为了你,不惜跟大行令王恢王大人剑拔弩张,心中若是再不了然,那东方也太眼拙了。”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话语沉了下来,头慢慢低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如大人所言,阿鸾受王爷恩惠,确实不是一星半点,劳王爷牵挂,却不自知,更是罪孽深重……” 说罢咬了咬牙,抬起头来望着他,郑重地说:“可是……阿鸾还是不能和王爷走的。” 他望着我如此坚定,却也不言语什么,只是转身望着脚下满池零落的芙蕖,长叹了一口气:“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他是王爷,高高在上。他的好意,甚至可以让深陷泥沼之人一时之间就平步青云,那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可你却拒绝了他,若是再决绝一次,他定是不会再给你第三次拒绝他的机会了。” 我面露忧色,心中知道东方大人方才的意思,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拒绝。 “那东方不如把话说明白了。”他忽然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我:“”刚才的窦太主你也见识了,她的女儿陈皇后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深宫之中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只怕是你来的时日还浅,还未能认真体会得出……” 我皱了皱眉,忙答道:“可是胭脂不也是好好的……” 他似乎被我的话弄得微怔,满眼莫名地望着我:“姑娘怎么能跟胭脂比,姑娘花容月貌,若是再长些年岁,怕惊世之姿便会渐渐显露出来。可偏偏姑娘有心思单纯,不谙世事。那胭脂丫头那个可是人精,想什么做什么,却又做得恰如其分,自如游走于各种规则之间。脸大,心也大……” 他这样寒酸胭脂,说得自己都不自觉地轻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叹道:“总之,姑娘断然是不能将自己跟胭脂比。” 我不由一怔,只觉得他口中的说的胭脂,不就是那遥远的时光前头,流连于草原之上,成日涎皮赖脸,只顾着追寻着阿青的我吗? 想什么就做什么,只随心之所往,如此模样,不正是以前阿青说我。 可如今,我怎就如此被束缚了手脚,囿于命运的囚笼里了。 阿青……你是否也觉得如今的我,已是面目全非了。 我心中忽然一记猛然的顿疼,眼眶将红,却又被我自己勉强抑制住,不让情绪外泄,让眼前的人看得分明。 原来人世间的无可奈何,不止草原上的那一瞬生死永隔,还有那样多,那样多,都是我那时未曾体会过。 才发觉,我竟抵不过这时间,就这样悄悄地变了。 那你呢? 眼前的人似乎也没有在意我脸上的变化,似乎仍沉浸在方才自己的一时戏言里,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缓缓地将利害关系一一分析于我听:“姑娘可知,这朔夏已尽,怕是銮驾返回长安的日子也不远了。未央宫中,怕是不可能再像现在这番光景了。那怕才是真正的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便是太皇太后的长乐宫,也是表面波澜不惊,其下却也是暗潮涌动。姑娘怕是比不上胭脂的好福气,可以在这甘泉宫中混混度日,进了长乐宫中,要再出来,就是难上加难了。” 最后,他犹豫了片刻,又缓缓道:“其实还有一件事,王爷要我一定要告诉你,说要你听后,回去好好思索,再做决定。” 我思绪有些混乱,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只能满脸疑惑地望着东方先生,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谁知,他竟久久不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的眼底许久,又忽然不知所谓地轻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叹道:“王爷让我告诉你,有一个人,在平阳侯府公主门前长跪不起,一天一夜,只为求你的一丝音讯。” 他说完,故意停顿了片刻,似乎是要我脸上愈来愈难看的表情,又继续说道:“也是这个人,因为知道了你的音讯,一直苦求公主带你出宫。可是身负军职,又不得慢军懈怠,只得每日换防后又去公主府上跪着,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结果终于耗尽心力,骑营侦训时,当着当今陛下的面,从马背上掉下来。被建章宫监罚惩戒军杖三十,若不是公主求情派军医去医治,怕是要去了半天条命了。” 他如此一番循循善诱的解释,我终于知道了,王爷为何要问我这些话了。只觉得心中那阵钝痛再也无法被压抑住了,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 他默默地看着我眼泪淌湿了罗衫,故意停了许久,才轻声说:“王爷让我问你,听完这些,是否仍像刚才,留意已决?” 我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觉得此刻心如刀绞。 东方大人望着我,又轻声问了一句:“王爷让我再问你,如此乔木,当真能为你遮蔽风雨吗?还是只是一叶障目罢了。” 他这一句话,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眼泪瞬间决了堤。 我也顾不得满面的泪,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郑重地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因为哽咽略显嘶哑,却在安静的长廊之上格外清晰。 “世间有此‘为我’之乔木,大人觉得,阿鸾若是一味再求参天乘阴,可还配得上王爷如此的垂怜?” 东方大人望着我缄默了片刻,须臾才幽幽叹道:“王爷不亏,至少他没有看错人。你也不亏……你所求之人也不亏……” 说罢,他嘴角一撇,却不禁讪笑道:“怕是只有胭脂亏了,亏了她那样多的眼泪。” 我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心中全然是阿青。 他定有事为我奔走,为我伤心了。他的心性那样纯良仁善,却是个最最循规蹈矩的,定是会恪守军规,不会玩忽职守,彻夜不归。既要随军操练,又要在公主门前为我求情,不眠不休,他毕竟不是铜墙铁壁,血肉之躯身体又怎能受得住呢? 见我只是默默流着泪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言,东方大人又轻声叮咛道:“这件事,姑娘还是好好想想吧,反正也还有几日的时间可以考虑,东方怕是不好再耽搁了,过三日再来跟姑娘询你最终的决定。” 说罢他抬手行礼告辞,我这才想起了什么,赶忙出声唤住他:“大人留步,阿鸾有一事恳请大人。” 他似乎并不惊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我。 我含着眼泪,从怀中掏出那方我原本答应绣给靖王的手帕,上面的针脚依然换乱不堪,锦鲤也是没头没尾,我想,他一眼便认得出是我绣的东西。 我将它递到东方大人手中,他无声地接过一脸狐疑地凝视着我。 我抬手齐眉,扣手鞠躬向着他行了一个大礼,抬起眼来,却痴痴望着那方绢帕半晌,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忐忑一阵,只有把眼前人当做他方才能开口:“请大人替我告诉他,要他定要为我保重自己。” 东方大人看了看那绢帕,皱了皱眉,不禁哑然失笑轻声叹道:“这和王爷的那方绢帕,还真是像,难怪,难怪……都是一样的糊涂人呐……” 东方大人走后,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房中,在一堆简牍中发呆出神。 我原本已经认命的心又忽然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那个蔚然又深秀的身影,似乎又出现我的眼前,仿佛一个缱绻于心底的梦,从一片宁静湖心之中,再次泛起了涟漪来。 我当真还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吗? 一切当真还能回得去吗? 我正出神,却听见屋外出来“笃笃”扣门的声音。我忙抬袖擦了擦眼泪,前去打开房门。 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来,只瞧见屋外一位面孔熟悉却并不相识的宫娥姐姐立于门外。 她匆匆向我行礼,我也赶忙慌张地回礼。 “芦月姐让我来唤你一声,你若是没有什么旁的事,就跟我一同去长寿殿,哄一哄太皇太后。方才大长公主来了,在长寿殿上大闹了一番。太皇太后此刻心绪难平,芦月姐叫你也去跟她一起伺候着,若是能诵些文章来也好。” 我讶然,却也不敢迟疑片刻,忙随手取了一卷书,跟着她向着宁寿殿走去,一路上却又忍不住问道:“敢问姐姐,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给阿鸾提个醒,别叫阿鸾再说错了什么,惹太皇太后不高兴了。” “说来还不是为了那些事情。”她行色匆忙也无暇看我:“陛下前些日子,忽然临幸了一个佳人子,原本是平阳侯府的人,叫什么子夫的。说来也奇怪,那个卫子夫,入宫都快要一年了,却从来也没有被招幸过。原本陛下是忘了有这个人的,可就前些日子,忽然怎么就转了心性,临幸了她,最近更是雨露不断,最近还传出,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这不,惹得皇后和陛下大闹了一场,陛下命娘娘于自己殿禁足思过,这不,大长公主见不得皇后娘娘受苦,就闹到太皇太后这里来了。” 子夫?卫子夫! 我心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下来,却忙掩饰住心中的惊慌。 若是如此,陈皇后善妒,窦太主骄横,那子夫姐岂不是要惹祸上身了。 “一会儿去太皇太后面前,可不要提这些事情。”她赶忙叮咛道。 “诺。”我连忙应道。 我刚踏进长寿殿的殿门,便听见芦月姐一路劝慰的声音:“太皇太后,您就吃一些嘛。您若是不吃,御厨房的那些宫人也都吓得不敢吃了呢。” “哀家哪有心情吃这些,哀家的孙子,外孙女,女儿一个赶着一个不孝啊,就成天想着怎么气死哀家……”只听哐啷一声,便知是饭食打翻在地声音:“她一个大长公主,却还是不知道轻重,皇帝能许她陈家的,能许阿娇的,也都一一许了。可却还要为了这子嗣之事与皇帝执拗,拗不过皇帝,便来哀家这里闹。她能怪谁,皇帝原本也是独宠她的阿娇一人的,可是她的阿娇那个肚子就是不争气啊,瞧瞧人家那个卫子夫,不吭不哈,才短短几日,便有了龙种。她不能为了皇室延绵后嗣,人家卫子夫做到了,难道还叫哀家把那卫子夫活活打死不是?她究竟还懂不懂什么叫母仪天下,就连皇帝唯一一个庶出的血脉都不能容忍吗?” 我硬着头皮,赶忙俯身去捡那些打落的器皿,谁想案前的人似乎听到了响动,忽然怒声问道:“是谁?” “是阿鸾啊,太皇太后”芦月姐赶忙解释道。 我捧着器皿,仓皇间抬起头来,看到太皇太后原本紧锁的愁眉似乎缓缓疏解了半分,抬袖朝我招了招手,呼唤道:“丫头,来,来哀家这里。” 我微怔,赶忙放下手中的器皿,跪坐道太皇太后身边。 谁知她忽然拉起我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空洞无神的双眸竟隐隐散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来,语重心长地哀叹到:“若是哀家的阿娇也能像你一样能读这么多书就好了,这书读得多了,自然气量宽宏,就不会再在后宫之中争风吃醋,惹得皇帝越来越疏远她们母女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她忽然又接着问道:“哀家送你去皇后宫中,伴她读书可好?” 第73章 金俗 皇后? 我被太皇太后忽然的一句话惊得吓出了一身冷汗,睁大眼睛半晌没后回过神来。 窦太主我今日是领教过的,那样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在这甘泉宫中,除了太皇太后怕是谁也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便是王太后——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见了怕是也要对她礼让三分。 而她的女儿陈皇后更是耳闻已久,刁蛮泼辣,即便是对当今陛下也无半点恭敬之意,更是大方狂言,说陛下当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胶东王,先帝并未对他有立储之意。最后能从兄长栗太子刘荣和叔叔淮阳王刘武那里夺来储君之位,全然是因为王太后向窦太主求娶阿娇,窦太主才会费心思为陛下多处游说,这才让先帝有了立储之心。 这其中种种,怕是现在已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 可是,总是贫民百姓,自行嫁娶,也不愿意被人说是依仗着丈母娘家。更别说这自古称孤道寡者,更是万万不愿意有人总这样旧事重提,仿佛握着他的七寸之处。而后宫之中却也有人把皇后娘娘的这些胡话当做谈资。皇后本人也丝毫不顾及,每每与陛下有所争执,总要提起此事来,不管为夫为君,都让陛下的威严扫地。 陛下是一位有自己治国思想和宏图抱负的帝王,从他费尽心机在太皇太后的爪牙之下偷偷培植自己羽翼便可以看出,他对大汉江山的未来,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番雄图伟略,更是对先皇政治理想的延续。他在太子时,是先帝辅导他的太子太傅卫绾,他自小受到的更多是儒家经典的熏陶,这或许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确实先皇为他精心铺下的路。 如今面对已至暮年却依旧的皇祖母,他能做的,除了按照祖宗家法恪守儿孙的本分恭敬侍奉,怕也别无其他了。 如此一位跃跃欲试、腹又绸缪的年轻君主,又怎会甘心被自己的发妻,反复羞辱与后宫庭院之中。 起先,他是对陈皇后宠爱有加,后宫三千佳丽,却也皇后一人独承雨露。陈皇后在做太子妃时候便善妒骄横,容不下身为太子的陛下身边有其他妃妾宫人。他就由着她,即便是登记之后,这后宫中的妃妾却也是寥寥无几。可陈皇后却并没有为此而心生感激,能够体贴于他,反而更加恃宠而骄。 他们夫妻多年,也始终为能拥有一儿半女,陛下子嗣凋零,面对流言蜚语,和陈皇后的似乎永远不会缓和的骄横,他对他宠爱也罢,怜惜也罢,怕是也被时间渐渐磨得干干净净了。 如此执迷不悟的陈皇后,有怎是几本诗书就能改变的。让我去她身边侍候她读书,怕也只是羊入虎口罢了。 我正犯愁,握着我手的人又开口了。 “哀家的那个阿娇丫头啊,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这后位,可她哪里有一点母仪天下的样子啊。”老人家眉头紧皱,不禁哀叹道:“她仗着哀家是她的外祖母,大长公主是她的母亲,她在皇帝面前可以说是有恃无恐,没有半点为□□为人母的温柔娴熟。她比皇帝长那么多年岁,心性倒像是像小女孩子一般……” “太皇太后莫要忧心,民间都讲,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陛下并非那样严苛之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对皇后一人专宠了。想必娘娘也是一时想不开才与陛下争执了,陛下宽宏,过些日子又定会好了。”芦月姐在一旁柔声劝道。 太皇太后听后眉头的颦蹙并没有半点疏解,反而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手说:“这君王啊,哪一个是没有脾气的。你就说先帝吧,虽然自小身子孱弱多病些,但却是个顶有主意的主。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带头造反,情形是何等凶险啊……哀家以为他那把身子骨撑不下来,要他立武儿为储,毕竟那时,刘荣还小,若是立他为储,那孩子心性软弱,在他那群狼子野心的叔伯面前,怕是这江山很难坐稳。可先帝他偏是执拗着不听哀家的话,硬是憋着一口气挺了过来……” 说罢,她有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如今遂了他的心愿,将这皇位传给他的儿子。可这彘儿怕是比他还要执拗几分。他是顶有主意的孩子,体魄也比他父皇要强健。哀家现在还在,他就敢背着哀家在私下做了许多的事情。哀家就怕,若是有一日哀家不在了,他对阿娇和大长公主的忍耐也会到了尽头……” 老太太自顾自说着说着,喉咙也不禁颤抖了起来,忙松开我这我手腕的手,掩面要擦脸上的泪水。芦月姐赶忙拿出手帕来,帮太皇太后轻轻拭去面上来到浑浊的泪痕。 “你说说,平阳这丫头,明知道皇后最忌惮这些个事情,为何还要送那个什么子夫到宫里来啊?你说,这会不会是她母亲的主意……这是他们母女一起嫌弃我的阿娇了啊……” “怎么会呢?太后和平阳公主都是最最恭敬的,太后天天来给您请安,可这些日子您也总是不见,却也不见她有丝毫怠慢的,还是每日来宁寿宫请安。”芦月姐忙安抚着太皇太后,并朝着我使了使眼色:“太皇太后,您不要再胡思乱想,您这么伤心,芦月都跟着伤心了啊。您这眼睛,更是万万哭不得的。” “她倒是勤谨,只怕是这葫芦里不知道是卖的什么药。”太皇太后似乎对太后很是不满。 我为了岔开话题,忙说:“太皇太后,阿鸾前阵子读书,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是将道家仙人的,阿鸾跟您讲讲好吗?” “这时候好讲什么故事啊?”老太太被我弄得微怔,怨声道。 芦月见状忙附和道:“您就听一听,若是不好听,咱们罚这丫头就是了。” 我一愣:“啊?” “你这故事若是止不住太皇太后的眼泪啊,今天的饭就别吃了。”芦月姐冲着我猛使眼色。 一说要罚我,太皇太后似乎也被她成功转移了话题,转过脸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似乎要等我说下去。 也不知她们怎就对罚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小奴婢有着这样浓厚的兴趣,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始讲起故事来:“古有一仙人,名李玄,他人间修仙,渐得真道,终于可以元灵出窍,一路扶摇,向着华山而去,却独自独下留*于山间。然而那李玄元的灵数日未返,*为山间的猛虎所害,他的元灵返回时,方才知晓一切。蹀躞玉沟只见间,他忽看见一饿殍,面丑且足跛,因被人打了天灵盖,主魂破散,故而疯癫。李玄仔细端详了半天,发现这饿殍将死,遂入灵机一动,入了这饿殍之天灵盖,借附其肉身,手执铁拐。人皆疑李玄化身成仙。之后,李玄屡次施法救人,恩泽乡里,众人方知跛足之人乃是李玄,故称其为‘铁拐李’。” “原来这八仙之一的铁拐李是这样来的。”太皇太后叹道,原本混沌的眼睛似乎来了神采。 老太太崇尚黄老,更喜欢道家的养生之术,平日里总是有请德高望重的道长进宫讲道的习惯,说道这天上神仙的事儿,她平日里是最最爱听的了。 我停了下来,故意咽了咽唾沫,学着芦月姐的样子,对着一脸期待下文的的太皇太后娇嗔道:“太皇太后,讲得口渴,可跟太皇太后讨口茶喝。” 谁知老人家竟忙去摸案上的茶壶,芦月姐见状赶忙递上去一杯,太皇太后转手就递给另外我,我赶忙俯首接过,行了个大礼。 “多谢太皇太后赏赐。”说罢,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你快说,快说!”我的茶杯刚落于案上,老人家就忙不迭地催促道。 我正襟危坐,又讲道“这铁拐李成仙之前,有妻室,育有一子。铁拐李跛足,家徒四壁,正值除夕,然家无点亮。其妻哭曰:‘邻家过年,我家受寒,邻家通明,我家没灯。’铁拐李闻之,但闭目不复有言。少顷,忿而起,凿木造一假人,欲往偷油……” 我接过芦月姐递来的刚斟满的茶杯,递到太皇太后手边:“太皇太后,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家急于听下去,想也不想,便接过杯中茶一饮而尽,落杯后又忙催促了我几声。 “他半夜偷偷到了邻家,恐被邻人察觉,遂以木人入门探之,谁知邻家果察觉,挥刀斩之,木人应声倒地,铁拐李惊而却退,遁逃矣……”我一边讲,一边又佯装委屈地哀声道:“太皇太后,奴婢打今日早上就未进滴米,现下已是饥肠辘辘了。奴婢看到太皇太后这桌上的杏花乳酪酥甚是可口,可否赏阿鸾一块儿?” “不给!”谁知太皇太后一口便回绝了我,似乎是知道我在故意逗她,竟小孩子一样抬手就狠狠地刮了一把我的鼻梁,愤然道:“说好的,故事若是讲不好,什么都不许吃的。” “就是就是,我们吃,让她看着。”芦月姐忙从那盘杏花乳酪酥中取了一块来递到太皇太后手中,见太皇太后并没有拒绝,故意冲我瞪眼道:“愣什么啊,还不快讲。” 我故作懊丧,继续讲道:“此后这铁拐李一心求仙,游历各地寻仙访道,终脱离*而成仙。其妻含辛茹苦养子成人。其子大婚之日,铁拐李下凡探看,但见深宅大院,门庭若市,俄闻笙乐聒耳。其妻衣着鲜亮,然奔忙于庭院,待以客。铁拐李视之,叹息不止,遂变铁拐为笔,于壁上题了一句诗曰……” 我故意没再说下去,眼巴巴地望着太皇太后手中纹丝未动的杏花乳酪酥,悻悻道:“太皇太后若是不想吃,就赏给阿鸾吧。” 谁知老人家见我故意卖关子,忙抬手将那点心塞在口中,一边咀一边佯装生气地对我说:“坏丫头,故意卖关子惹哀家的,就不给你,快讲,究竟这大仙写了一句什么诗!” 我不禁莞尔:“那李玄于壁上提道‘三十晚上偷灯油,钢刀斩了木人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给儿孙做马牛!’题讫,执拐离去。有客见之,转瞬不见题诗者,相共惊疑,面壁高吟。其妻惊闻,知其夫君曾来,出门急寻,于村外见其背影,微睨之,白发如帚,跛足驼背,果乃铁拐李也,遂紧追不舍。铁拐李止步,挥拐劈地,但闻一声霹雳,大地裂而分之,成一峡谷,其妻无奈,伏地号呼,忽见铁拐李抛拐,化拐为龙,其乘龙而去。” 太皇太后听完后,沉思了片刻,似是回过味来,抬起手来就在我头上佯装狠狠地一拍:“你这个丫头啊,哪里是在给哀家讲故事,分明是在给哀家讲道理。这些道理还要你说给哀家听吗?” 我忙捂住脑门,委屈道:“阿鸾哪里敢给太皇太后讲道理啊,阿鸾只是讲了这道理的出处,怎么太皇太后也要罚阿鸾吗?” “罚你怎么了,难道太皇太后还罚不了你了!” “就是,哀家还罚不了你。” 原本的凄凄惨惨的长寿殿,最终却忽然变成了一室的欢声笑语。 “太皇太后,平阳公主来给您请安。”我们正说笑着,门外忽然有人禀报道。 听到“平阳公主”二字,我心中一凛,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身边的人并没有察觉到我脸上的异样,转过头去望着门前的婢女模糊的人影,反应了片刻,才纳闷道:“今儿个是怎么了,都扎了堆了,叫她进来吧。” 我赶忙起身,跟着芦月姐撤到一边,跪坐在一旁,把头压得低低的,不让那即将上殿之人注意到我。 只听一阵脚步声缓缓踱入殿中,似乎稍有些迟疑,却很快又依制恭敬地请安道:“平阳恭请皇祖母圣安。” “起来吧,起来吧。”太皇太后的声音有些变调,与方才与我们嬉闹时截然不同:“平阳丫头啊,今年这夏天这样热,你既然在长安,可为何鲜少来甘泉宫走动啊。哀家怎么看你脸色有些不好啊?” 我被太皇太后这样一句惹得不禁抬头去看殿中的公主,她依然美丽雍容,面色上满是恭敬前辈,却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再转过头去看太皇太后的脸上,最然是问候之语,却没有丝毫的关怀的表情。那表情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有一丝冷漠,仿佛殿下之人不是她嫡亲的孙女一般。 “禀皇祖母,平阳本也想多来宫中陪伴皇祖母雨母后,只是近些日子夫君的身体每况愈下,总是药不离口,身边不能少了照顾的人。襄儿也还在襁褓中,虽有乳娘照顾,但是总归是不放心,不能经常来跟皇祖母和母后请安,平阳心中惭愧。”公主的声音恭敬低沉,依旧如往日里一般落落大方,却依旧低着头不与太后直视。 祖孙两人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些什么。 不过,听公主这样说,侯爷身体确实是很不好了。他一直体弱多病,但每年也是反复在冬季严寒时分,可今年却在夏季便开始害病,怕是真的不太好。 “平阳侯的那个身子啊,也是苦了你了。”太皇太后哀叹一声,可脸上却没有任何怜惜的表情,语义却另有所指:“不过还好,你们是少年夫妻,也算是鹣鲽情深,还有了襄儿这个宝贝儿子,也算是曹家祖上积德了,总算留下一条血脉。以后啊,这宫中的事情,你就少费写心思安排,多多陪陪夫君,怕是比什么都要强。” 我心中凛然,太皇太后此意,说的定然是陈皇后为了子夫姐与陛下大闹之事。她虽然觉得当今圣上子嗣单薄,后宫空虚,对于子夫姐怀有身孕之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她心中仍是愿意这长子是由皇后所出,而非是平阳公主苦心孤诣安排的一个没有名分的舞姬。 皇后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公主是她的亲孙女,手心手背,却还是有厚薄之分的。 “平阳既然嫁给侯爷,自当以夫君为重。若是□□乏术照顾不周之处,还请皇祖母体谅平阳,莫要怪罪平阳。”公主应该是也听出了太皇太后的意思,神色上却没有半点慌张,依旧低眉顺眼,恭敬答道。 “怎么会呢,平阳你这孩子从小就乖巧。既然平阳侯身体如此不好,你为何又突然甘泉宫走着一遭?”太皇太后佯装疑惑地说完,自己也不禁笑了笑:“瞧瞧哀家这记性,你怕是来看韩嫣前阵子废了大功夫,帮你母后寻来的你那个民间的姐姐,修成君的吧。” 我微怔,原来王孙说他出去办事,便是去办这件事了,如今他已经重返长安了,不知道他知道我贸然离府,是否会生我气。 公主迟疑了片刻,方才缓缓答道:“平阳此趟一是为恭贺母后寻得民间亲女,另外也是许久未来给皇祖母请安了,心中着实放心不下。” “恭贺?”太皇太后不禁冷笑一声,那语气到不像是我往日里认识的那个慈祥的老太太。 于我和芦月姐这样毫无背景势力可言的小丫头可以放下的戒备,露出的温存,对于公主来说,她既是祖母,又是威严无比的太皇太后。对于公主,她却是如此吝啬她的温情。 她是多么睿智的一位老人家,在这深宫之中沉浮多年,自是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她许我们用拙劣的本办法地逗她开心,却也只是她许,抑或是她喜欢我们欢闹于她膝下,给了她许多平日里不能尽享的儿孙绕膝的欢愉。 然而对于公主和王太后,他们既是骨肉亲人,却又君臣有别。 帝王之家便是如此吗? 我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见座上人冷笑着说道:“你的母亲,当真是高兴吗?” 第74章 流萤 偌大的宁寿宫正殿,气氛却渐渐开始诡谲起来。 我伏在地上,把头低低埋着不敢抬起头来去看殿上是太皇太后,更加不敢去看殿下的平阳公主,可心中却不禁疑惑了起来。 王太后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可为何在民间还会有一个遗失的女儿?莫非,王太后在入宫前便已有了婚配? 我明显能听出太皇太后话语的中的嘲讽,入宫侍驾的女子,若是在入宫前就已然婚配的,入宫后也多半会大受排挤,首先这闲言碎语,自是不会少的,更别说已与别人生育了儿女。 而此人,却又恰恰是当今圣上的生母,王太后。 太皇太后不喜欢王太后,怕也是看不上她如此的出身,更不会相信如此一个为了一己荣华便抛夫弃子的人所生下的孩子,会是君王之材。她是打心眼里芥蒂此事,或许也是她始终不能与他们亲近的原因了。 此事她旧事重提,怕也是想要为了窦太主与陈皇后好好敲打一下公主与王太后。尤其是处心安排子夫姐入宫的公主殿下,她所做一切,都全然代表的了王太后的意思。 太皇太后深谋远虑,虽平日里偶有抱怨,但对陈皇后依旧甚是关爱,断然是不允许王太后背地里暗示公主如此地过河拆桥。 她并非不愿意陛下子嗣延绵,只是她这样聪明的人,眼里从来揉不下沙子。如此处心积虑的可以安排,又怎能叫她不去提防呢? 大殿之上,一阵良久的沉默,安静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分明。 平阳公主聪慧敏锐,自然不是没有听出太皇太后的意思。可是公主毕竟是公主,从她平静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的波澜,眉宇间依然是一派祥和的顺从。 她微微颔首,却也不露声色,依旧沉着出声答道:“失散在民间的金俗姐姐,一直是母后的一块心头病。母后入宫以后,日夜思念,平阳身为人女,却不能替母分忧,心中一直惭愧。好在如今寻得了,母后她自然是高兴的。” 连我都听出了太皇太后的讽刺之意,公主冰雪聪明,定是比我听得更加分明。可是她字字句句皆是恭顺,丝毫没有要违背太皇太后的意思。她此刻心中也定是五味杂陈,可是她毕竟是大方得体的平阳公主。 察言观色,遣词周全,这是她从小就在这深宫之中耳濡目染的本事。哪怕是面对太皇太后如此刻意地对她母后出身低贱的讽刺,她也只能表现出一副恭敬祥和的样子。 如此便是身为帝姬的涵养,如此才可不为天下人耻笑。 公主确实与我不一样。 在是与非,轻与重面前,她从来都是一个懂得取舍的人。她大方端和,聪慧敏捷,但同时又不像我如此刚硬执拗。她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用柔软的方式,去止息一切的干戈。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这样的本事,是我怎么都学不来的。 我侍候太皇太后这些日子,是知道太皇太后对王太后不甚喜欢。平日里王太后来请安,太皇太后也并不是每一次都传见一叙,尤其是最近这些时日,都只是让人传话,便就打发走了。但王太后却一直恭谨,并没有因为被怠慢而忘了礼数,日日早茶前,都必然会到宁寿宫外请安。 如此一日容易,如此长久不易。 我想公主如此待人接物的心性,是随了她的母后。 可想而知,公主年少时,王太后那时的位份并不会高到哪里去。在这深宫之中,若想长久立足,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如何保全自己。 原本我一直是以为太皇太后是因为生陛下在前朝的气,才顺带迁怒了他的母亲。可今日这殿上言行,才使我感到了这背后的暗涌。 太皇太后如此眼明心亮,王太后似乎也是心机深沉。 她自知自己在宫外与别人缔结过一段婚姻,甚至还曾生儿育女。最后心有不甘,抛家弃子,才入得这巍巍宫苑。 如此的过往,对皇家的女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的过去。 先帝生前,她只是一个小小美人。如今母凭子贵,陛下登基后,尊自己的亲生母亲王太后为太后,母仪天下。 如今这样的过去,再次被揭开来,更加是会成为这天下悠悠之口所诟病的对象了。 王太后如此恭敬顺从,步步为营,也是怕自己如此的过去,哪一日,又被有心之人拿出大做文章。 至少在德行上,她必须做到无可挑剔。这也是她风雨无阻,日日来太皇太后宫中请安的缘由。 如此一日,是心血来潮。 如此日日,便是处心积虑。 太皇太后如此聪慧的人,又岂能容忍他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潜心筹谋呢。 我正暗自思索着其中因果,殿上的太皇太后却忽然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呵呵,哀家的眼睛每况愈下……怕是看不到你母亲那张几欲恼羞成怒,却要强颜欢笑的脸啦。” “皇祖母需保重凤体,太常、少府圣手如云,定能治好皇祖母您的顽疾。”公主面不改色,缓缓答道。 她心中自然是明白的。 可听见太皇太后如此的说,也不好直接违逆她老人家的意思,但也不好承认自己母亲是如她说的那般不堪,便也只好如此避重就轻地回应,对于太皇太后所指之事,不做任何应答。 如此的公主,当真是让人无法不去佩服。 “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听起来倒不像是在夸奖,沉默了须臾,抬手去在案上寻茶杯。 芦月姐赶忙上前去,斟好一杯茶递到太皇太后的手中,伺候太皇太后饮了几口,方才退下。 “韩嫣这孩子也是的,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年了,怎么还这么糊涂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偏要翻出来做什么呢……”太皇太后忽然又开口试探。 “年轻人,做事鲁莽些,也是常有的。”公主依旧低垂着眉眼,避重就轻地应着。 “哀家的这些儿孙啊,都有平阳你这样端和持重就好了。”太皇太后轻笑着说道:“若是皇后和皇帝,也能像你和平阳侯那样相敬如宾,哀家也就不会日日头疼了。说到底,还是哀家的阿娇不懂事啊,总是惹皇帝生气。” 太皇太后似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不禁为公主捏一把冷汗,不知她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公主抬眼,举手齐眉,向着太皇太后恭敬一拜,脸上的神色却依然沉着:“陛下年轻气盛,对皇后不够体贴,平阳与母后也多次劝慰了。那卫子夫的事,平阳也听说了,想必陛下他也是一时图个新鲜罢了,既然她有了身孕,总归还是一件好事。至于娘娘那里,平阳会找机会规劝陛下,切莫尊卑失序,非爱之而适祸之。” “尊卑失序,非爱之而适祸之……好一个尊卑失序,非爱之而适祸之……”太皇太后轻笑一声,重复默念了一句,思绪似乎被带向了远方,沉思了许久,才缓缓说:“你可知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公主不语,等着太皇太后说下去。 “这是先皇的老臣,袁盎说的。那时的慎夫人可谓是绝代芳华,甚得先皇宠爱,风光一时无两。她随先皇与哀家幸上林时,先皇大摆筵席,君臣同饮,居然任由慎夫人与哀家同席而坐。时任中郎将的袁盎,当堂便引慎夫人坐下席,并以这‘尊卑失序非爱之而适祸之’说于先帝。先帝大为赞赏,并属意慎夫人赐金于他。”太皇太后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起了先皇,原本冰冷的脸上渐渐了暖意。 她缓缓低头,望向殿下的公主:“你说的好,希望你,还有你的母亲,也都能记得,尊卑有序,时时提醒着皇帝才好。” “平阳谨遵皇祖母教诲。”公主依旧低眉顺眼,又朝着殿上恭敬地一拜。 “哀家今日也有些累了……”太皇太后轻轻抚了抚额头:“哀家听说平阳侯的身子确实不太好了,这宫中的太医若是有需要的,你便引起给瞧瞧吧,若是回了封地,怕是也找不到什么高明的医生了。你就代哀家问候平阳侯,叫他保重身体。” 公主闻声忙抬袖齐眉,躬身行礼告退后:“平阳替夫君谢过皇祖母。恭祝皇祖母凤体安康,平阳告退。” 说罢,似乎是朝着我跪做的方向瞟了一眼,转身缓缓退出了大殿。 “阿鸾丫头……”太皇太后忽然缓缓地轻叹一句,我闻声连忙上前跪拜,不知为何竟觉得她的语气中少了些许往日的亲厚,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你不出去拜见一下你家主子吗?兴许她有话要对你说呢……” 我微一怔,却也不敢迟疑,忙言诺,说罢转身退出。 即便是我这样一个浣衣局的小丫头,太皇太后竟也费了功夫打听了我的出处。 我出自平阳侯府的身份确实有诸多不便,很容易想成公主安排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眼线,毕竟谁都知道公主和王太后,都希望有一日陛下能够真正的亲政。虽然素日里若是有朝臣来拜,芦月姐总是支我先行退下,期间我也并未觉得是这个原因,加之太皇太后素日里和蔼可亲,我便更没有多想。 今日她这一句,倒真是让我觉得自己的浅薄。 她身处如此高位,又怎回是一个单单纯纯的慈爱长辈。她是大汉江山目前真正的掌权者,她的地位高贵更甚于一代君王,她坐伏后宫,全可以靠只字片语在前朝翻云覆雨,她双目顽疾,却将一切看得如此透彻。 她哪里是一个为了儿孙伤神便就会想不开的老人家,还需要我粗嘴拙舌地一番哄劝,方才能喜笑颜开。 她一路试探,我却只是讲了一个笨拙的故事罢了。 或许或许,她也开始觉得我就是一个读书识字的傻姑娘罢了。 我退出大殿,发现平阳公主果真站在殿前等我,夕阳西下的余晖金澄澄地落在她周身华贵的锦服之上,蒙上了一层光晕。 她听见我出殿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看我,我此刻的心情可算是五味杂陈,十分复杂,自是不想与她周旋,低眉回避了她的目光,欠身行礼问安。 “许久不见,未想到你爬得如此之快。”她的声音让尚存余温的夕阳渐凉:“倒是害他白白为你担心一场,受了那些苦。” 我心中尊敬公主,却也着实怨她,总觉得自己是被罩在她巨大的阴影之下,才落得如今命途多舛的地步,于是便说:“让我受苦的是公主,让他受苦的亦是公主,也只因为奴婢是奴婢,所有过错才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推到奴婢的身上。” “他受的苦,是本宫为了他好。他年纪尚轻,有些事情自然思虑不够周全,不过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宫的苦心,他以后自然会明白。倒是你……”她峨眉轻敛,语气依旧冰冷:“如此出言不逊,没想到这甘泉宫中并没有磨好你的性子,倒想是脾气见长,是以为到了皇祖母的身边本宫就拿你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并不是奴婢以为……”我想到阿青为我受得那些苦,全是眼前人一手造就的,便也不得不抬起头来冷眼看她:“公主如今的处境,恐怕一时半刻,当真是拿奴婢没有半点办法。” “你说的不错,怎么说,你现在也算是半个长乐宫人,本宫现在自然是不会为了你,伤了和皇祖母之间的和气。”她冷笑一声,抬眼看我:“可如今夏暑早歇,离銮驾返宫之日已是不远了。你觉得,皇祖母如此多疑的人,会带着你一个平阳侯府出身的奴婢回长乐宫中去吗?只怕就留你独守在这冷清的甘泉宫中的可能性还要再大上几分。来日方长,李鸾,你真以为本宫就真的拿你没有半点办法吗?” 她分析的没有错,可我的心中却因为怨恨没有丝毫的畏惧,可表面却做得恭敬,抬手像平阳公主行扣别之礼:“那奴婢就在甘泉宫中恭候公主。” 说罢转身而去,独独留她在身后。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我竟开始这样的讨厌她。 我分明记得,她在我心中是如同神女一般高高在上的存在。 她拥有那样多的东西,高贵的出身,典雅的谈吐,傲人的美貌。她有一座威名赫赫的侯府,坐拥辽阔的封土,下驭那样多奴仆行从,她有疼爱她的夫君,乖巧的儿子,爱戴她的奴仆。 她又是如此聪慧宽宏,用一颗自上而下的心包容了一切,却唯独不肯包容只想守在阿青身边,只求偏安一隅的我。 我开始发觉,我讨厌她,却又更加讨厌,讨厌她的自己。 我回到偏房中,却觉得自己今日确实有些累了,夕阳缓缓如那些巍峨的宫殿的高椽飞檐之后,落落余晖从窗棂处倾泻于我趴着的书桌之上,让我有些许倦意袭来,眼皮愈来愈中,视线也黑了下来。 我似乎是梦见他了。 我曾总听别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与他分开之后,梦到过许多离奇的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却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我多么想他能够夜夜入我的梦来,与我团聚。 多想他能微笑着抬手,轻轻捋一捋我的发髻,唤我的名字。 也许我太过贪心,哪怕只是梦到他的远远的一抹身影,也足以温暖我的整个梦境。 我仿佛终于在混沌中,看到了他站在兰台之下,守着一树夭夭冉冉桃花的寂寞背影,俊美又挺拔。 浮沉几度,生死几离,盼君相顾,执子之手,摘尽彼岸之花兮。 忘了关窗,月色不知何时已渐渐凉了下来。 我被一阵秋风惊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脸上还模糊着泪痕。房间一片漆黑昏暗,独独一道月光斜斜地倾泻在我的案前。 我正要起身去点灯,却发现月光之下,有零星闪烁的光点,飘落在我的窗棂。 我伸手去接,它却有闪闪烁烁,慢慢悠悠地飞走了。 我好奇地扒着窗沿举目四望,庭院深深,郁郁葱葱的花影之下,眼前稀疏的光点漫向越向远处,反而越是星火斑斓。 我好奇地踏门而出,顺着那如星海一般漫过花丛的萤火源处寻去,月光如水倾泻在贯穿宫苑的潺潺溪流之上,我踏桥而过,不自觉便循到了宫院后面的一扇小门。 烁烁闪耀的灯笼之下,门前竟空无一人。 我蹑手蹑脚地循着那股流萤而出,刚刚穿越高高宫墙便看见,月笼轻纱之处,萤火汇聚之处,漆黑的长道之上。 一身白衣的少年孑然而立,他手中一斛萤火已经漫漫而出,在他身边灵光幻海萦绕开来。 他目光幽幽,安静地望着我,如此的沉静,我认识的那个人不甚相同。 我也凝视着他,才发觉竟已与眼前那这张熟悉的面庞阔别太久,尤其是在这深宫冷院之中,更是不可企及的一丝温暖。 这不禁让我鼻子一酸,眼眶一下就红了。 “此番一别,确实费了我诸多时日……”他于幽暗之中萤火的尽处伫立,遥遥地望着我,嘴角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明媚比这熠熠流萤还要明媚的笑意。 “我给你带来的礼物,你可还喜欢吗?” 第75章 瞭星 我随着王孙登上了甘泉宫那处名叫瞭星台的塔楼。 它一直遥遥立于甘泉宫那些龙楼凤阁、桂殿兰宫之后。我曾经越过浣衣局矮矮的瓦房,遥遥地望见过它独占鳌头的一角。每当午夜时分,那里总是灯火冉冉,仿佛神霄绛阙一般。 他走在我的前面,侧着身子拉着我的,执所剩无几的半斛萤囊沿着白玉石阶拾阶而上,楼梯陡峭,爬起来着实吃力。 我们一路上沉默着不说话,我被他引着偷偷从宁寿宫中偷跑出来,心中却觉得一片安宁。 除了阿青,这世上,若说我最信赖的,就是王孙。 我们攀爬了许久,这瞭星台着实高耸,我气喘吁吁,正要呼喊放弃之时,却看到原本绵延无尽的阶梯露出了一丝微光,王孙回头冲我一笑,便又转过头去继续向前。 终于登上瞭星台,忽然从远出一片晴朗的夜空扬来一阵清风,灌起了我与王孙的袖袍,我只觉得若不是王孙牵着我,我当真要像一直纸鸢,振翅飞走了一般。 那股风渐渐慢了下来,浅浅拂过动我的鬓发,渐渐平息了我急促的呼吸,消减了我脸颊的热意。 我微微侧头看身边的王孙,只见他的目光幽幽,寂寂落在遥远的未可知处,许久都没有言语。 我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去,只觉得远处一片开阔,夜空清湛,广袤无垠,甘泉宫的琼楼玉宇,灯火闪耀的长廊走道,皆收眼底,萤火闪烁其间,仿佛一片降于人间的斑斓星海。 我不禁惊叹于眼前穷尽千里之目的壮丽美景,心底骤然升温。 或许是被如此浩如烟海的夜色而震撼。 或许是因如此星罗棋布的美景而惊艳。 也或许是因为,担惊受怕、步步为营之后,终于有一个人信赖的人,此刻就在我的身边。 我的眼眶不自主地就湿润了起来,不由地觉得鼻子也跟着发酸。 “喜欢这里吗?”他忽然轻轻开口,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眼睛依然望着我们脚下的万点繁星,灯火通明。 我却觉得他这句话并非是在问我,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便没有出声,声怕惊扰了他,只是轻轻转眼泪光莹莹地望着他。 他没有回头看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目光所能穷尽的千里之外,灿若星辰的眼眸闪耀着繁星斑斓,目光悠远又扬长。 他素日里总是锦衣华服,他生得好看,面如冠玉,自然是什么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十分潇洒俊逸,再加上他原本就是那样璀璨张扬的少年郎,越是明艳的色彩反而更显得相得益彰。 可是今夜他却是一袭楚楚白衣来见我,如此素净的样子倒是和了这如此静谧的夜色,我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沉默着守望星河的少年,心中不由轻颤,顿而生出些许疑惑来。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我认识的王孙吗? 他没有发现我异样的目光,依旧目不斜视地轻声说道:“在这里可以俯瞰到甘泉宫的每一个角落。小时候,我和十哥最喜欢来这里,看远处宫灯楚楚,看这山河瑰丽如画,心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他忽然提到靖王爷,让我不由心中一怔,只见他缓缓回过头来看我,十分平静地轻声说:“十哥都告诉我了,你与他说的那些话。” 我的脸不由地红了起来,忙说:“靖王爷是为了带我出甘泉宫才想出那样的法子,阿鸾也只能心领他的这份好意了,却也不能再去给他添麻烦了……” “若他不认为你是个麻烦呢?”他不等我说完就轻声打断,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让我难以回避。 我望着他的眼睛,心中一片忐忑,最终还是禁不住他如此认真的审视,把头低了下去:“我原本就是个麻烦,还是个□□烦。不然,也不会落到这番境地。” 他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忽然说:“我今天在王太后的宫里见了公主了。” 我心中一怔,抬起头来,讶异地望着他。 “我问她,平阳侯都病成那个鬼样子了,她为何还能有心思为了卫青一个区区骑奴,煞费如此多的苦心。”他怔怔望着我,却似乎并不在乎我如此难看的脸色,自顾自说道,声音在温和的夜风里是那样清晰,一字一句,让我听得真切:“为了一个卫青,置自己的身份形象于不顾,与一个小小女子为难。如此倒是和某些深宫怨妇没有半分区别,若说是陛下的亲姐姐——平阳公主做得出来的事,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我心中一根紧绷的弦仿佛突然间断掉,仓皇地望着他,却见他面色沉寂平静,并不像是在与我说笑,反而也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我惊愕的脸,沉声说道:“我问她,既然已经如愿把她原本就最看好的卫子夫送到宫中了,为何就不能放你一马?” 我怔怔地望着他难得露出一丝隐忍之色的眼睛,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胸口一阵窒息,脑海里也一片空白。 他见我半晌没有一点反应,忽然抬手摁住我的肩膀,眼波中闪烁着隐隐的光芒,郑重其事地问道:“难道你还听不懂吗?” 我不言语,脑袋仿佛刚经过晴天霹雳一般,一片混乱。 “这种事情还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他的眼眸中似乎有萤火在闪烁,最终还是残忍地揭晓了答案:“公主怕是看上你的阿青了。” 我只觉得这塔楼上的风怎么忽然便得这样的冷,我刚刚明明还仿佛身在星云之中,忽然被一袭莫名的话弄得像是从高空坠落一般,连忙向后退了一步,挣开王孙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公主和侯爷那样恩爱,阿青是公主的骑奴,公主比靖王爷都要长上许多年岁,她……”我说着说着自己突然哽住。 那些她为了阿青绸缪的苦心,还有每当她说起阿青时候的复杂的表情,她执意要我离开阿青,说我会坏了他的大好前程,还有她…… 她亲手织就的长命缕,只有三条,也赶在浴兰节前,到了他的手里。 “你怎么不说了?”王孙轻轻颦眉,望着失魂落魄的我,不由冷笑一声:“那好我帮你说下去。平阳侯病成那个样子,哪里还算是个男人,公主正值盛年,深闺寂寞又有什么奇怪。更何况公主的心性,普通王公贵族的那些纨绔子弟,又有哪里入得了她的眼。你或许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但是我知道……” “你别再说了!”我粗暴地打断了他,含着眼泪向后推了几步,转身想跑,却不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一个踉跄,还好他上前一把稳稳地扶住了我。 我想要挣脱,却被他紧紧地箍进怀中,背对这我,在我耳边,一字一句,轻声呵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阿青,就隐隐得感觉到了。” 我不禁怔住,身体僵住一丝不动,眼中的泪水无声地掉落下来,淌湿了衣衫。 “就是在春围上林的营帐之中,你可还记得吗?”他又轻声在我的耳边帮我我回忆道。 我记得,我怎会不记得。 我记得我那时心急如焚,想要找到阿青,王孙他听了我和韩说的一番描述,原本信心满满地说定不会负我所托。可是我满心期待在帐中等了许久,他神色慌张地回来,却对我支支吾吾。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提到阿青,他总是一副不想听的样子,还总是劝我不要再喜欢阿青之类的奇怪的话。 他对阿青那莫名的敌意,怕就是从那日帐中所见而起的吧。 我只觉得周身冰冷,心中那原本重新燃起的一簇微弱的火,忽然又熄灭了。 “所以我那时候就不想你再去见他,可最终还是耐不住你一直求我……”他在我耳畔喃喃道,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水的语气,像是想要帮我抚平创伤一般:“现在想想,或许我当时应该狠心一些,让你断了那份念想,安心留在十哥身边,留在我身边。” 我只觉得脑袋里混乱得仿佛纠缠不清的丝线,相互缠绕,越来越紧密,我试图解开,却发现只是徒劳。 一桩桩,一件件,开始慢慢浮现在脑海。那些难以解释的情愫终于有了由头,我终于知道为何我会那样莫名地讨厌公主。 原来我自己竟也有感觉,只是从未去正视过。 “我问你,王孙……”想到这,我只觉得那是我最后的力气,心里已是如同死灰一般,心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倾覆,还好他从后面抱住连我的身体,没有让我倒在地上:“那日你究竟在帐中看见了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下巴轻轻地挨住了我的头顶:“我看见公主亲自帮卫青上药,伤口在手臂上,卫青脱下一只袖子,赤着手臂,若非是公主执意要求,他怎敢在公主的营帐中就那样便宽衣解袍……我还看到她望着他的那种关切的眼神……我想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语气温柔,却句句如同匕首,凌迟于我的心上。 “然后我看到了你的阿青……”他紧紧箍住我险些下滑的身体,继续柔声说道:“我看到他那个模样,那份心性,那样的谈吐,真是像极了那个人……那个已经远去的人……他也曾是公主的侍从,我和十哥小时候都见过,虽说是一个侍卫,却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曾传公主与他曾互生情愫,可毕竟身份太过悬殊,后来公主被指给了平阳侯,连封号都改了。那个人估计也是心灰意冷,随军驻守上谷,战死在胡虏的铁骑下了……他叫徐卿……” 徐卿,阿卿…… 阿青。 我忽然想起来马厩初见公主之日,我唤“阿青”时,她惊异的神色,我那时还心中奇怪,后来还有在马厩,侯爷酒醉与我撞上,说的那些糊里糊涂的话。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是啊,从见到公主的那一刻,我便觉得,她是日月之辉,睥睨群辉,光芒万丈。与她相比,我是那样的眇乎小哉,犹如沧海一粟,恒河一沙…… 就像……就像…… “情深难寿,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王孙见我没有再反应,叹了口气,轻轻地松开了我的身体,将手中那半斛流萤的囊口轻轻打开。 我望着那点点萤火很快消解在他的指尖,在瞭星台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海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或许就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时候,说变就变了……” 忽然一阵风起,我眼巴巴地望着那点微光,就这样被冲散开来,望着那无垠的黑暗最终一点点将那微茫的光芒鲸吞蚕食殆尽。 我是那样的眇乎小哉,犹如沧海一粟,恒河一沙…… 就像……就像…… 就像这瞬间被风扑灭的流萤一样。 第76章 初吻 瞭星台上的夜风渐渐冷下来了,或许当真是要入秋了,竟让我莫名的有些寒意,可偏偏星空湛冷,这触手可及的璀璨星空却叫我迟迟舍不得离去。 那样清澈的夜空中斑斓的星海,仿佛隔世的梦境一般似曾相识。 我眼角的泪痕渐渐干涸了,思绪却回到了来到长安前的那个雨雪除霁的夜里,我在湖心与洛白师傅相伴的那漫漫长夜中,虽然冬夜寒冷,可我却一直煨着炉火,遥望着那遥远的浩瀚星空,觉得它像极了某人的眼睛。 “夜凉了,你冷吗?”身后的人轻声叹息了一句,打断了我的即将飘远的思绪。 “是啊,夜凉了,很冷……”我渐渐收回目光,却不回头看他,痴痴地喃喃自语道:“可我怎么总觉得,最冷的不是这夜色呢?” 身边的人轻轻地挽起我的手来,在他温暖的掌心,我才发觉我的手指是那样的冰冷,触到他皮肤的一刻,我竟有种被灼伤的感觉。 他又拉起我另一只手,我跟着他转过身来,只见他双手合十,将我的双手覆于手中,缓缓张开嘴来呵出温热的气息。 这动作如此熟悉,似乎某人也曾在某个冬夜里为我做过,竟让我渐渐开始产生幻觉。 他抬起头,清澈璀璨的眼睛在茫茫夜色中夜显得沉郁又寂寥,用一种我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温柔的语气轻声问道:“还冷吗?” 一道风过,我只觉得脸颊两道滚烫,原本干涸的泪痕,竟忽然间又湿润了。 我静静望着他,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般,嘴角却不自禁绽放出一丝苦笑来:“哪有这么容易暖?” 他听后也沉默了片刻,原本清澈的眸子忽然间像染了墨色一般,浓重了起来,嘴角轻微的抽搐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了下来,神情认真地问道:“如果我不可以,那阿说呢?如果阿说也不可以,那十哥呢?” 我微怔,静静望着他鲜少如此认真的眸子,冷声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我们都不行吗?”他的眼底翻覆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似乎要将我也卷进去:“我们也有那样多的美好回忆,难道留在我们的身边不够让你快乐吗?你一定执意要他吗?就真的非他不可吗?” “那不一样……”我回避了他炽热的目光,轻声说。 “有什么不一样?”他步步紧逼。 我已经很累了,不想再与他胡言乱语纠缠下去,想要将他紧紧握与胸前的手抽离,转身逃离。 谁知道我越是用劲,他却拽的越死,猛地一用力。 被他用力一拽,我脚下一阵虚浮,竟跌进了他的怀里,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唇就覆了下来。 我的嘴唇是那样的冰冷,他的吻却是那样的滚烫,在我的心口上狠狠地灼了一下,柔软的唇齿间全被他的气息占据了。 一切发生的那样快,我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被男人亲吻。 而那个人,居然不是我一直希冀的那个人。 我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想要挣脱,却被他狠狠摁住,我挣扎着他的吻却更深,箍住我的手更紧。 最终他慢慢地松开我,望着我惊恐的眼睛,他的唇边竟扬起一抹苦笑,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口气对我说:“你追我出来那天,我就说我也喜欢阿鸾,你却只当我在戏弄你吗?” 我才发觉自己的脸上满是泪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头脑里一片混乱,身体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 他见我不言语,又上前一步,望着我满脸的泪痕,轻声叹了一句:“难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要把你弄哭的吗?” 我睁大眼睛,惊惶地望着他,只觉得胸口淤结一片,一路凝固住了喉咙,稳了半晌心绪方能启开颤抖的嘴唇,轻声问道:“你方才……究竟是要吻谁?” 瞭星台上,又一阵风起,我的声音很轻,瞬间化在风里。 我不知他是否有听到,只见他的目光沉了下去,沉默了许久,身子竟颓然向后一晃,不禁身后扶住了阑干,许久才忽然莫名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是啊……” “王孙……”我想上去扶住他,谁知他忽然抬手,捧住我布满泪痕的脸。 他温暖的指腹轻轻把我的脸上的泪痕拭去,脸上的笑容仿佛瞬间荼蘼的花朵一般:“是啊,我与你都是可怜人,可我却还是忍不住要欺负你……” 我只觉得他的笑容是那样的苍凉,那不是属于王孙应有的笑容,他在我的眼中就像天上的太阳,就算乌云蔽日,但也总有散去的一天。 可是他如此粲然一笑,倒像是花蕾上的花瓣在盛放时忽然凋零。 我竟看不到乌云散去的那一天了。 他的眼中忽然闪烁着光芒,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嘴角满是宠溺的笑容:“一会儿或许会有点疼……” “什么?”我睁大眼睛,错愕地问道。 他唇边依旧是一抹淡淡的微笑,眼神却显得幽深又莫测:“为了补偿你,我就再狠心为你做一次决定。” “什……”我话还没有说完,只觉耳边掌风忽起,脖子后面被人重重地一击打。 两眼一抹黑,意识顿时模糊了,身体也顺势倒下。 记忆暂停,陷入一片浓郁的黑暗中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竟是躺在一架摇晃前行的马车中。 脑后的重击还是有些痛楚,我咬牙切齿地晃了晃脖子,勉强从颠簸的马车中爬起来,扶着车沿,撩开车前的帘子。 月色之下,他驾着马车一路在树林间穿行而过,许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头也没有转过来便轻声说:“醒来了?抓好了,别摔倒了。” “这是哪儿?”我头还是有一点昏,声音被马蹄哒哒的声淹没。 “回长安的路上。”他依旧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只顾着驾着马车在广袤的夜色中穿行。 我脑子一懵,环视四周,甘泉宫中怎会有如此茂密荒凉的密林,不禁错愕道:“长安?”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依旧不看我了。 我不知为何,心底郁结的气愤又涌了上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你说什么了?你又有什么事不是自作主张,哪桩哪件跟我解释了。就好像你突然出手把我打昏,你几时和我说了?还有方才在瞭星台上,你对我……” 我脸上一红,自己说不下去了,瞭星台上,他莽撞又混乱的一吻,着实让我与他都心生了不少的尴尬,只得低声怨骂了一声:“下流。” “我对你怎么样?我亲了你吗?”他明知故问,却还要风轻云淡地说得如此清楚,忽然间竟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我更加恼火了,因为站在他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脸,赶忙扶着门沿坐下身来,慢慢移到他的身边,直到能看到他侧脸的表情,一把拽住他赶车的手臂,愤然道:“你笑什么!” 他似乎很满意我被他激怒的样子,一脸饶有兴味的笑意并没有因为我的愤然而减退:“我笑,是因为想起,那日在长安街头捡到你……” 我微微一怔,思绪被他浅浅一句带回来了那个遥远的初春时节,长安街头柳絮纷飞,那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却又似乎发生在前生前世一样。我于一阵仓皇遁逃之际,被他一把拉上了马车,从此似乎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那个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样,气呼呼地坐在我的旁边……”他在我身边轻声回忆道,语气里少了方才的戏谑,变得沉静悠然,倒仿佛真的沉浸于那段久远的时光里去了:“我跟你说,要跟公主要了你去,你当时甩手就给我了我一巴掌。” 马蹄踏着初秋的夜风一路飞驰,我只觉得他浅浅几句,时间当真慢慢凝固在了风里。 马车沿着蜿蜒的山林一路前行,回忆却在倒退。 我不言语,情绪却跟着他沉静了下来,正陷入其中,他忽然在我耳边噗嗤一声,抿着嘴窃笑了起来。 我转过头看他,他正巧也转过头来望着我,眼眸间似是有萤火在漆黑的夜空闪耀,唇边一抹嘲讽的笑意:“方才我在瞭星台上吻你,你为何不像那次一样,再给我一记耳光呢?” 耳边清凉的风厮磨着我的额发,山林之间,除了我们的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怔怔地望着他,沉默了须臾说:“你想要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于是我们俩都再没有说话。 茂密的山林渐渐稀疏了起来,我们的马车随着山峦起伏,渐渐踏上了一条羊肠小道,我望着前路的尽头月光依稀西沉,漫天星辰合着浸褪的夜色,涂渐渐隐去光芒。 我怔怔地望着星空,忽然打破了这许久的沉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身边人轻应了一声。 “为什么将我打昏?你这样贸然带我离宫,也太不合礼法了。” “因为我太了解你,你天生就是个纠结的个性,我怕你因为我方才在瞭星台上的那些话犹豫难断,进退两难。”他的声音很轻,却是他极少有的温柔:“既然你终归是要跟他的,那倒不如是我把你送到他的手里……我是想帮你再做一次决定。” 须臾他又轻叹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说给我听的。 “人生苦短,能早一天,便早一天。” 第77章 建章 建章宫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一座宫宇。 建章与其说是建章宫,倒不如说是建章营。没有龙楼凤阙,堂皇富丽,只有牙璋铁骑,旌旗银鞍。 但虽说是军营模样,却也看得出这方圆二十余里的辽阔土地上零星修建起来的几幢巍峨的宫殿的雏形,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已然浮出水面,工事修建在即,怕是不就便能看到皇家宫殿的巍峨之气了。建章宫虽地处长安城外,但东部已经延伸到了未央宫的边沿,假以时日,必是一处非常非常气派的皇家宫宇。 王孙说,陛下如此安排是设想有日,能修一条飞阁辇道,跨越城墙,从未央宫中直达建章。 他说,建章宫中藏着陛下的“小秘密”,窦太后尚黄老,讲究休养生息,若是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定是不允许的。所以陛下只好接着建章宫的修建,将他的雄才壮志隐藏其中,静心蛰伏,蓄势待发,就等有一日,可以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许是因为在太行太后的身边侍候过,听着她整日念叨她这个不肖的孙儿已经许久未来给她请安了,却从没有机会得瞻天颜。总觉得陛下是一个新奇的人,不管是种种关于他的流言还是戏说,总觉得他的行事作风,确实和那些太皇太后让我读的淮南王主持编纂的《淮南子》一书中黄老之道,甚不相同。 于是我便好奇地问王孙,陛下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他神秘地一笑,遥望着那些铁甲红缨,整装待发一般的英武侍卫结队而过:“建章宫卫,看似只是出入宫廷的禁卫,实则是陛下一手培养的一只营骑部队。每一个建章禁卫,都是陛下亲自选拔的。建章军卫,只效忠于陛下军队,他们是陛下的军队。” 我不禁一怔。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自古以来,开国君主总是极具雄才伟略,其中不乏亲自带兵攻城略,对于军队中的驾驭,总是了如指掌,游刃有余。秦二世而亡,也是因为秦二世偏听赵高,让其军权独揽,倒行逆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秦始皇嬴政横扫*,虎视何雄哉,如此惊天动地的王者气魄,而他的儿子却连个守城之主都难以胜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只手,别说经历什么战阵历练了,就是胆略智谋,怕是也不足以驾驭如此庞大的军队。 他顺着赵高“指鹿为马”,事无大小皆有中丞相赵高裁决,如此畏惧宰相赵高,既是他昏庸无能的表现,亦是畏惧赵高手中的精心培植的党羽,更是他手中令人胆寒的赫赫军权。从而也可见,宰相对军事的管理控制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高祖灭秦建汉,自韩信之后,便不再设“大将军”一职。军权太尉之手,但却只是负责军事行政,并无发兵、统兵之权,同时由丞相监管,实行定期派遣丞相使、御史巡视监察诸郡军政事务的制度。有带兵、统兵职权只有各军的将军,但“将军”是各仅战时临时受封,战毕即除。如此各环节相互克制,运筹之间,达到所谓的制衡。 而如今,陛下如此渴望亲兵,可见是对太尉、丞相都有不满。他心中,怕是正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虽然现在叫建章宫卫,但其实陛下早已给他们想好了名字。我也可以告诉你哦,他们的名字叫羽林卫,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他不看我,脸上却全然是一派骄傲的表情:“不过,现在这个名字也是秘密,你若说出,就叫人砍了你。” “既然是秘密,那你为何要说。我并没有说我想知道啊……”我白了他一眼。 “谁理你啊,反正你都现在听到了。”他一脸坏笑看我:“不然我砍了卫青可好。” 他一提到这名字,我心中反而惆怅起来,不禁皱了皱眉,抬眼望着他的眸子,郑重地说:“你带我来,便是为了见他。可是王孙,我并没有想好,是否要见他……” “为何?”他回避了我的目光:“难道因为方才在瞭星台上,我吻了你,你才发现,其实你已经爱上我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我的脸刷的红了,羞愤道:“你若还是记挂着想我那一记耳光,你直说便是,干嘛要这样拐弯抹角。” “那你是为什么?”他抬眼,神情是稍有的认真:“你不是一直喜欢他吗?你不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吗?难不成你也信了他和公主有私情……” “你放屁!”我急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怒喝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他眸子一沉,望着我,轻声说:“那我叫他来,你当面问他!” 我不说话,低下头不去看他。他见我没有反应,便信步上前去,招呼了一个兵前去传话。 我的心忽然怦怦直跳,想到能见到阿青,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那兵卫走后,王孙回过头来看我忸怩踌躇的样子,嘴角不禁,一阵冷笑,隔着那样一段距离,对我高喊一声:“你何时竟已变成了这样?” 我抬头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你还记得吗?你和我说,如果你找不到阿青,就和死了没有两样。你还和我说,你要他是你喜欢的人,你长大了要嫁给他……”他声音太大,惹得周围的军士劳工皆向我们这边侧目。 我脸刷地红了,赶忙跑上前去,踮起脚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谁知他却伸手一把拽住我的手,轻轻地从他俊俏的面庞上拿开,又忽然用力,将我硬生生拽了过去,与他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我觉得这样的距离甚事暧昧,眼神恍惚,躲避了他的目光,可却又被他死死拽住。 他就这样凝视着我,眼中流离着闪烁的光火,望了我许久才忽然悠悠开口:“你究竟是谁?”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但他认真的眼神却又透着不可违逆的意思,我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却丝毫不敢言语。 许久,他才望着我幽幽地轻叹了一句:“你究竟……还是不是我的阿鸾?” 我知道他并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了,或许甘泉宫中的遭遇,对我的改变当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我成日里心心念念的人,恨不能每时每刻都伴在他的身边,可如今我与他仅隔咫尺,却似乎像是洛白师傅与锦师傅那样,隔着侯府的碧波千顷,却始终不能见上一面吗? 我的思绪正混乱着,忽闻身后一阵“笃笃”的脚步声。王孙自然是比我先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光瞬时间熄灭了,紧紧握住我的手也垂了下来。 我越过她的身后,渐渐看见那匆匆而来的红缨铁甲的兵卫身后,一袭黛色青衫,蔚然而深秀的身影。 恍若隔世,眉目如初。 他默默地望着王孙身后的我,目光深远又悠长,隐隐带着些许的讶异。 “韩大人,人给您带来了。” “你先下去吧。”王孙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人,眉宇微蹙,抬了抬手,轻声应了一句。 领路的兵卫“诺”了一声,便退下。 我望着王孙身后的人,眼泪忽然间就模糊了眼眶。 他眉目深锁,看起来脸色有些许的苍白,似是大病初愈,一身粗衣麻袍,与以往来韩府见我的时候不甚相同。 王孙沉默着打量了他几许,似乎也有一些纳闷,忽然冷冷开口:“怎么被人把皮扒了吗?” 他不说话,眉目依旧轻轻颦蹙,面色凝重地望着王孙身后的我。 “原本谋的好好的差事,建章营的禁卫,红缨铁甲何其威风,可如今却弄得沦落至此,如同一介马夫。卫青,你可知你辜负了多少人?”王孙冷责道:“阿说跟我说,你身手了得,建章营中的禁卫就算挑个遍,怕是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你。这样好的本事,就心甘情愿在马厩之中做些喂马洗马的苦役吗?” 他不再看我,抬眸望着王孙,扣手而拜,缓缓道:“蒙大人抬爱,卫青只是奴人之子,卑贱之躯,宠辱之事又岂能件件由心,更何况盛衰何常,强弱安在,成败得失,顺其自然,无愧于心就好” “你倒是想得开,所以才做出那些个糊涂事吗?”王孙轻呵一声,转头望了望身后含泪望着阿青的我,沉默不言了许久,才缓缓叹道:“也罢,若你不是那样糊涂,我也不会替你去甘泉宫走这一遭,更加不会帮你把她带出来。” 说罢,他抬步越过阿青,径直向前:“我去找你们的宫监。” “大人……”阿青错愕间转身,想要拦住他。 “你闭嘴。”王孙冷冷地打断了他:“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断不能看你这样慢军怠惰,扰了其他营骑的心智。” 说罢便舍下我们,拂袖而去。 我抬头望着眼前的人,他蹙着眉头,也默默地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们沉默着彼此都不说话,就让时间在我们之间安静流淌而过,划分出楚河汉界。我也曾幻想无数次我们再相遇时的情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缄默不言。 倒是我先耐不住这样的寂静,率先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闷,抬起眼来,泪光闪烁地望着他一身的粗袍,轻声喃语道“我在甘泉宫中都听说了,他们告诉我,你一连几日去侯府门前长跪不起……” 他不说话,沉静的眸子望着我,似乎是要等着我说下去。 “我还听说你被军营狠狠地处罚了,被罢去职务到马厩养马……你为何……为何要这么做?你是铁打的吗?你这样做贱自己,是要给谁人看?你又以为,谁会当真心疼吗?”我说着说着,声音几度哽咽了起来,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沉默地望着我,等我不再说下去,才轻声缓缓说:“我要你平安……” “甘泉宫是皇家宫苑,固若金汤,有什么会比那里更安全?你何故去做这些画蛇添足的事情?”我强压下颤抖的喉咙和胸口的隐痛打断了他,望着他轻轻颦蹙的眉宇,仿佛一道无法抚平的伤口,我的心中就更加地痛一分。 我明明想要靠近,明明那样渴望,可却不知究竟在怕些什么,一直在用言语将他往外推,就像那日在韩府门前,我用那样尖酸的话语去伤害他一样。 我心中竟不禁乞求,乞求他不要再说下去。若是再说下去,我怕我就无法再控制自己。 谁知他并不能体会到我的心绪,轻轻蹙了蹙眉头,眼眸深邃如同一道幽深的无底洞,凝视着我,目光悠远又哀伤,顿了片刻,方才徐徐应道:“除了平安,我还要你喜乐……” 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话音一出,我已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将头狠狠地埋进他坚实的胸口。“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还管得那样的宽?”我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情愫,它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波涛汹涌,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狠狠地抱住了他。 他倒吸一口冷气,似是有些吃痛,但却没有闪躲开。 我抬起头来,慢慢松开紧紧环住他后背的手,错愕地望着他,但也渐渐意识到了他究竟为何吃痛。 想必那长衫之下,又隐匿着无数不想让我知道的伤痕吧。 “阿鸾你不要哭,已经快好了。”他知道我已了然,温柔地抬起手来捧起我的面庞,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的拂去我的满脸的泪痕,轻声安慰道:“你知我人微言轻,不能像韩大人那样护你周全,也只能想到这样的笨法子……” 说着他握住我手,将我的手轻轻地扣在他的心口上,温柔地望着我。 他的小小举动,将我拉回到到遥远的回忆当中。 我恍然回想道在草原上,金色的阳光洒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之上,他拉着我坐在河边上,跟我说他家中的事情。 我问他父亲兄弟那样虐待,也曾轻轻贴耳与他的胸口之上,去仔细分辨那胸腔内,“笃笃”的血脉流动之音,问他这里是否会痛。 他望着我,目光比草原上流淌而过的金色河水还要温柔,缓缓地开口:“比起你那日问我是否会嫌弃你,这里的伤,身上的这些又算什么。” 我怔怔地望着他,只感觉到指尖在他胸口上熨帖出一片安稳温热,久久才喃喃道:“你说的没错,你怎么就那么笨,那么傻……” “是啊,我还如此的又笨又傻……”他抬起另一只手来,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温柔地在我耳边呢喃道:“阿鸾,你可会嫌弃我吗?” 第78章 告白 我发现,我永远都不能抗拒阿青。 只要我再看着他温柔的眼睛,只要他对着我浅浅地微笑,只要他用他惯用的方式,拉着我的手幽幽地跟我说出那些哄我开心的话。 我就无法再去想象,自己要如何才能离开他。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拢了拢我因奔波了一整夜而凌乱的额发,动作轻柔和缓,像是抚摸这世上最珍视之物一般。他的眼眸如同融化凌霙的春阳,降临在我的身上时,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胸口传出冰雪开化的响动。 “既入建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便就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之处。都是我的错,竟都忘了初衷……”他疼爱地捧起我的脸庞,轻轻擦干净我脸上的泪痕:“只是想要保护你罢了。” “阿青,你不许再这样赖皮。” “什么?”他有些许错愕。 “你对我这么好,要我怎么能离开你?”我望着他,怔怔地说。 他莞尔一笑,把我拉进他怀里:“你又为何要离开我?” “因为……因为公主……”我在他怀中喃喃一声,忽然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住,遂抬起头来看他凝固在脸上短暂的错愕和微怔的表情。 “公主……怎么了?”他的神态有点不那么自然,却很快掩饰了下去。 “若公主执意要我离开你呢?”我望着他闪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公主她宽厚贤德,不会这样不近人情。”他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似乎要平复我内心的疑窦:“她是不了解我们经历的事,就让我来说服她好吗?” “我不在乎她怎么看。”我打断了他,忽然想起了王孙的那些话,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想要跟他求证:“阿青,你素来宽厚,不会骗我。我只问你一件事情,你定要认真地回答我……” 他注视着我,目光如同一汪静谧的湖水将我围绕,安静地等着我说下去。 我望着他的如同平静湖面一般宁静的眼眸,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慢慢地发热,气息也跟着心跳的节奏渐渐急促了起来。 “阿青,或许我现在还太小了,等我再长大一些……”我望着他的眼睛,鼓足勇气将掩埋在心底的秘密倾囊而出:“我能不能嫁给你……” 我满心期待,等待着他的回答,可谁知他的反应竟是有些诧异,似乎从未想到我竟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捧着我脸颊的手忽然轻轻地松开,顺势垂了下去,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原本平静的眼睛变得错愕起来,眼中的湖面也跟着起了波澜,带着我的心一路跌跌撞撞,沉进了湖底。 我原本以为我喜欢他这件事只差一层窗户纸捅破罢了,一直恨自己太小,若是到了及笄之年便可以大方地向他吐露心声,而他也会欣然答应。 我自然是从未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惊慌失措,从来望着我的坚定的眼神也出现了迟疑。 我太了解他,定是因为我说了一件让他为难的事。我自然也从未想过,告诉他我是如此喜欢他的这件事,竟会让他如此的为难。 一时间落差不禁让我站在原地也局促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中慌乱,像是坠入无底深渊,脚下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转身想要逃跑。 谁知,就在此时,他忽然在身后轻声应了一句。 “好啊。” 他如此简单的两个字,竟就如此轻易地挽留了我。我愣在原地,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样。 我的身子僵住,耳根开始慢慢发烫,背对着他,不敢转过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你……你再说一遍。” “好啊。”身后的人顿了顿,又轻轻地应了一声,气息却没有靠近。 我的脸“唰”地红了,僵在原地半晌,才怔怔地转过身去,遇上他漆黑闪烁的目光,白皙的脸颊上似乎也因为我突然的告白,染上了一层红晕。 “我……” 我正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你们两个叙旧可叙够了……” 王孙缓缓走来,打量着我和阿青的一脸局促不安的表情半晌,转脸望着阿青轻声说:“我方才和你们宫监说过了,虽然你此行不妥,但看在你还没有擅离职守,特准你停了喂马的差事,回营训练。” 阿青似乎没有听进去,半晌怔怔出神没有出声。 “你听见没有?”王孙抬手用胳臂肘搡了搡他,又在旁催促道。 阿青这才缓过神来,转眼望着王孙,一脸的疑惑。 “你愣什么神呢?你们老大叫你滚回去训练!”王孙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阿青这才反应过来,错愕了半晌,连忙扣手道:“韩大人,卫青其实自幼就喜欢与马为伴,并不觉得在马厩的差事有何委屈,大人不要为了卫青坏了军规……” “谁为了你!”王孙随口就打断了他:“我看你这副不思进取的样子我就来气,你不想自己也想想阿鸾,你要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 我望着他抬头看我,目光却有些欲语还休的凝重。不知为何,我的心中也莫名跟着他慌乱了起来。 “你看她做什么,还不回去训练。她就在我府上,还和以前一样。”王孙以为他是对我不放心,又叮咛了一声。 阿青离去后,我与王孙离开建章,我一直在马车中发呆,回想阿青方才被我告白时的反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让我难以安心。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行进在喧闹的长街之上,我从美轮美奂却宫规森严的甘泉宫中出来,再看到这热闹的长街,竟有种莫名的亲切之感。甘泉宫的美丽虽然那样触手可及,但确实处处不真实的冰冷,不似这俗世闲人的人间精致,如此温热又真切。 许是我又胡思乱想了。 我安慰自己道,既然我已经逃脱了囚笼,我是不管怎样都要和阿青在一起的。 除非……除非…… 马车忽然停止了转动,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挑起车帘,发现我们已行至了韩府的门前。那门厅如旧,匾额上悬挂的高高的红灯,不禁让我想到了那个和阿青坐在灯下,等候韩说的那个大起大落的夜晚。 我赶忙起身,挑帘而出,王孙一把将我从马背上抱下来,我脚还没挨稳地,就一路一路冲进韩府,向着韩说的房间跑去。 “阿鸾!”王孙在背后喊着我的名字。 我一把推开韩说的房门,像是揭开了旧伤疤上的纱布一般。房内檀香幽幽,雕梁画栋,却空无一人。 我怔怔地望了一阵子,心中不免地失落,悻悻转身,却未曾想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他还微喘着气,想必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脸颊上还泛着红晕。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太好了,我还以为秦伯是骗我的,一路急着跑过来看。我哥真的把你带回来了。”他脸上喜出望外的神情让一阵惊慌后,望着他明亮闪烁的眼睛,不禁热泪潸然而下。 那种感觉仿佛珍重之物失而复得一般,千帆历尽后,他对我竟只有关心,再没有怨怼了。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又变回了我认识那个的韩说。 他轻轻将我放下来,伸手捧起我的脸庞,晶莹剔透的眼睛望着我:“你瘦了好多啊,抱你的时候感觉你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甘泉宫中吃不好,也睡不好吗?” “没有。”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道:“我很好。” 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我知道是王孙,在我身后冷哼一声:“若不是你闹小孩子脾气,她能走吗?” “我……好好,都怪我。回来就好了。”韩说也顾不得和王孙争辩,只是怔怔地扶着我的肩,不自知地又重复了一句:“回来就好……” “阿说,你去找阿瑶姐了吗?”我不禁问道。 他一愣,眸中的光暗了下去,握着我肩膀的手轻轻松开来:“我去了,平阳的翡澜阁……” 我期待他继续说下去,谁知却遇上了他阴云缭绕的眸子:“可是我没能找到她……她们说有富商来将她接走了,我终究是晚了一步。” “富商?”我脑子一懵:“追求阿瑶姐的富家公子是多,但是阿瑶姐早已司空见惯了,她眼高于顶,又岂是会轻易因权势而折腰的人。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你可仔细打听清楚了?难道是受了什么胁迫” 韩说皱了皱眉:“她的事,我自是桩桩件件都要打听得十分清楚的。只是她走的突然,只知道来接她的人也是文质彬彬,并非什么登徒浪子,出手阔绰,一掷千金……阿瑶姑娘她,确实是心甘情愿跟他走的……” 我正愁眉深锁,心想着阿瑶姐她断然不会随便就跟人走了,她心性高洁,断然不会这样就轻易地跟从了权贵。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韩府门童模样的少年急促地跑过来,朝着王孙和韩说躬身行礼道。 “大人,方才前庭有人来报……”他谨小慎微地抬眼看了一下王孙,却没有说下去。 “有事便说。”王孙有些不耐烦了。 “平阳侯……薨了。” 第79章 最后 侯爷故去的消息来得突然,我晕晕沉沉地在韩府上歇了两日,醒来后却也只觉得是梦一场罢了。 这两日中,我多半时间都是睡着的,倒像是得了什么大病一般,惹得韩说和王孙一阵担心。 或许是甘泉宫中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日子,让我觉得身心俱疲。那两日里,我除了起来吃饭,大部分时候都伏于床榻之上,沉沉地睡着,有时也会做些叫人害怕的梦,惊得一身冷汗,直坐起来。 前几日在甘泉宫中遇见公主向太皇太后辞行,说要与侯爷回到平阳去,长安繁华喧闹,不适宜修养身体。 生死之事,原来如此之快。昨天还在枕畔温言软语之人,今日就已经天人永隔了。 直到第三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纸,淡淡一抹映照在我的脸颊之上,我方才感觉,自己算是缓过了精神来。 梳洗过后,推门而出,只觉得天上的阳光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好过了。 我一路迂回,转过屋后的花巷,心中正奇怪为何韩府中竟也种植了这样多的兰草,且全是用花盆种植的,一盆一盆,漫然开来,株株分明。我正纳闷,恰巧柳暗花明,望见了不远处韩说立于石桌前尚在摆弄一盆兰草,旁边煨着一个小火炉,上面放着一个鎏金小壶,咕咚咕咚地冒着袅袅热气。 他平日里不是在骑射,便是在练武,对着花花草草发痴倒是极少见的。 我凑上前去,才发现他今日他确实甚有雅兴,旁边的小壶竟是在烹茶,刚一走近,便觉得茶香缭绕,于是便在他的旁边坐下,他抬头看我,百无聊赖的哼了一声:“你可算是睡醒了。” 我望着那盆兰草上挂着露水,兰花已经抽茎而出,微微含苞,一股淡淡的隐而不发的幽香拂面而来。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一大早,你兴致还真是好。”我伸手轻轻物拨弄那枝叶上的露水,却被韩说猛然伸手轻轻打了一下。 “别动她。”他一脸嫌恶地看着我,又满眼爱意死望着那株兰草:“好不容易长出一个花苞来。你别把花苞给我碰掉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这一路过来的幽幽的兰草,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已经叫人寻了府中一处空房子,收拾出来做暖阁。过一阵子天气冷下来了,就把它们搬到那里面去。” 我望着他痴迷的样子,仿佛这些兰草是他心爱的女子一般,不禁揶揄道:“你以后不是想要做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吗?你平时也不是喜爱这些花草之人,怎么忽然就在这里玩物丧志了起来。” 他不理我,幽幽地望着那株兰草:“我以前并不喜欢这些,可是自打那日在玖云霄中,她走在我们前面,漫步于兰园之中,那景色甚美……甚美……就忽然喜欢上兰花了。” 我不禁怔怔看他,不知是该劝慰,还是该任由他这样痴痴地看下去。 “我想把这里种得和玖云霄一样……”他细致地打理着兰草的枝叶,怅然若失地叹道:“也许她还会回来,看到了定会喜欢。” 不知为何,他这样一句竟让我忽然想起来侯爷。 那日在马厩之中,他虽是因为发泄酒意无意说给我听的,但是句句皆是透露着对公主的呵护爱慕之情。他那时的表情和韩说此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也是如此含情脉脉。 他说,他明明知道公主为何要如此关爱阿青,可是只要她开心就好。 究竟是为何,这世间那样多的深情都注定要被辜负。难道情深当真难寿吗? “阿青昨日来找过你。见你睡着,就又走了。”他忽然在我耳畔说道,我惊觉回头,恰好遇上他秋水一般深邃的眼眸:“或许今日还会来吧。” 我一听阿青脸上一阵微红,不自觉地就发烫了起来。 那日与他在建章宫中说话,还未来得及说清楚,便又被王孙打搅。回来的一路上,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不小的疙瘩。 我问他,长大后能不能嫁给他。他明明是那样清晰回答我。 好啊……好啊…… 可为何我的心中竟会生出一丝忧虑来呢。 “发什么呆?”韩说抬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狐疑地望着我:“怎么一说阿青,你却是这副表情?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我惊觉,连忙收回脸上的神色,故作镇定,却又小声嘀咕道:“你在胡说什么?哪里有不一样?” “以前你听到阿青要来,定会欢欣雀跃好一阵子的。”他明亮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我:“你今天的样子倒是有些反常,这么冷静……” “我哪有冷静,我很开心……哈哈”我干笑两声,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演戏的天赋,就连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尴尬了,连忙揭开旁边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壶盖,给自己斟了一杯,吹着杯中的热茶:“哎呀,都忘了,这茶已经烹好了。” “真是见鬼了,两个人今天都神神秘秘。”他盯着我半晌,又转头拨弄眼前的兰草,又似乎觉察了什么,扭过头来狐疑地看我:“你们俩是不是已经好了?” 我没憋住,一口茶水全喷在他的脸上。 我看着他被我弄得满脸是水,放下手中的茶杯在石案上,赶忙站起身来,悻悻地笑着:“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王孙……” 他无奈地望着我,抬袖擦了擦自己的脸上的水渍,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并无意就这个话题与我深入探讨。 只是朝着我摆了摆手,又默默地转过头去,痴痴地欣赏他的兰草去了。 于是,我像逃命一般逃离了韩说。 一路上都在暗骂自己藏不住心事,原本还想要问问他,阿青找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这下好了,什么都不敢再问了。 走着走着忽然又想到,他方才说阿青来找我时,神色也和我一样诡秘,不禁怀疑难道是因为我在建章营中那一通突如其来的告白另他为难了。 我穿越了满园正开的烂漫的木芙蓉花,还未走到王孙的住所,我的脸上已经晕红了一大片了,被花影趁着,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了。重叠的绿荫花影的尽头,遥遥地便看见王孙此时正盘坐在案前专心研究着什么。 他眉眼俊俏,安静的模样,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副画卷。 我生怕破坏了这意境,慢慢地走近,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案上的一卷羊皮卷。 我蹑手蹑脚地凑上去,才发现他仍在研究的是之前让我帮他誊写的那份地图。 “你不去烦阿说,来扰我做什么?”他头也不抬,眼睛依然聚精会神地盯着案上的地图,轻声道。 我望着那地图上广袤的区域仍然是一片空白,不仅指着沿着汉匈边界处轻声说道:“似乎比我上次誊写时候多了几处?”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看我:“你记性倒是好。” “看这幅图前,从不知匈奴腹地竟然如此广袤。”我不禁叹道:“我也是被惊叹到,印象深刻罢了。” “北上还不知纵深有多少,确实广袤。我大汉与之相比,确实显得如同巢下之卵,谁知哪日巢穴倾翻,岂还有完卵可言。”他的眼中忽然间被什么点亮了,低下头去死死盯着那幅地形图:“怀柔多年,受尽屈辱。要我看,汉匈之间,必有生死一战。不是我大汉伸张国掖,便是被他胡虏铁骑南下,掀了我们的巢穴。” 他抬手,轻轻摸索汉匈边境那些已经标注的地形,须臾才轻叹一声:“即便如此,我们对这个强大的敌人的了解,确实还太少。即便想要主动发动攻击,但胡虏逐水草,从不修筑城池,如此广袤的腹地上,并不知单于大军究竟屯兵于何处,就连如何寻求战机都是难题。大军长途行军,远离后方补给,如此无异于羊入虎口。” “主动出击?”我不禁惊讶。 我听锦师傅和阿青闲聊时曾说的,大汉自建国以来,白登山之围后,便一直长期受到匈奴的袭扰,胡虏铁骑所过之处,妻离子散,血流漂杵。 面对北漠民族的袭扰,汉人自秦起便只能北筑长城而守藩篱。每年胡虏虏劫财物,血洗边境后,大汉却也只能连年上供,屈辱地送去更多的财宝美女,以祈求那几乎已明摆不可指望的短暂的和平。 主动出击匈奴,这是高祖、惠帝、文帝,以及先帝时早已束之高阁的一件陈年旧言。如今的陛下,当真是在作此谋划吗? “此辱不报,此仇不雪,妄为汉家男儿,我们与胡虏,这些年的恩怨,也总是要清算的。”他的声音冰冷又坚毅:“陛下曾派一使节带领上百人的使团,出使西域,希望能与原本盘踞在河西,后被胡虏撵到西域的大月氏结盟,夹击匈奴。但是那人去了也数年了,却杳无音讯,只怕西域遥远,大漠无垠,早已……” 我发觉他的眼下一阵阴翳,死死盯着那地图上,伸手在雁门一带轻轻摩挲了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轻声道:“莫非真的只有用王恢那个法子试试?” 我不知他在盘算着什么,也不敢做声,声怕打搅了他的思路。 就在此时,门外的仆人忽然进来,伏地请安,传话道:“大人,方才有宫中派人来通传,太后请您去她老人家的康长殿一趟?” 王孙皱了皱眉,狐疑了半晌,便叫来通传的人下去了。 他抬手将桌上的卷轴卷起,站起身来,正了正衣冠。逆光中的他,像是被门庭外的花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俊秀挺拔,英姿勃发。 “我可要出去了,你打算整日赖在我这里吗?”我正望着他发怔,他瞥了我一眼,嘴角一抹坏坏的笑意:“怎么?难道是因为我那日在瞭星台上吻了你,突然发觉喜欢上我了吗?” 我脸一红,赶忙收回目光,站起身来要走:“你胡说什么,我现在就走!谁要赖在你这里!” 他忽然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手,我仓皇地回头正巧碰上他晶莹剔透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半晌才诡秘地一笑:“那天……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也顾不得脸上的滚烫,朝着他吼道:“谁跟你初吻,你这个臭流氓!我早就吻过……” 我不禁哑然,微微怔住,忽然想起浴兰节长街石桥上的那个初夏的夜里。 我是吻过他的。 我记得我是借着酒意,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拼命地点起脚来,真真切切的一记吻,落在他的俊美的轮廓上。 他在那时,就该了解了我的心意吧。可又为何在我告白那天,显得那样的手足无措。 “谁?”王孙忽然一声,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阿青……”我怔怔地答道,晃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更加滚烫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俩竟有如此越礼之举?”他瞪大眼睛望着我,仿佛难以置信。 “是浴兰节灯会上……我……我喝雄黄酒喝醉了。”我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他纠根刨底的眼神。 “雄黄酒也会喝醉吗?”他狐疑地望着我半天,抬起头来:“我出去办事你们却自在。我不管,重阳节的时候,定要一起去灯会上玩,到时候我带你去尝尝重阳糕,还有长安城的一家菊花酒。”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再追问下去。抬起头来看他,不禁觉得眼前的人,方才还在一本正经、慷慨激昂地跟我说着国仇家恨,现下的语气倒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童心未泯的小孩子一般。 “我不跟你啰嗦了。”他忽然一声,抬手正了正衣襟,转身就走,在门廊处却又忽然停下。 我怔怔地抬头望着他,只见他慢慢转过头来,逆着门外的眼光,背后是绵延的芙蓉花影,望了我最后一眼,对着我粲然一笑。 “说好了。重阳节一起。你可不许跟着卫青走了!” 说罢,还没等怔在原地的我回答,便转身过身去,扬长而去了。 第80章 惊寒 阿青他是在午后翩然而至。 我正倚在廊上阑干,捧着一小碗从后厨要来的粟米,不断投入湖中,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池锦鲤在秋阳下漾起波光粼粼的池水中交头争抢。 他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声息,似乎是站在我的背后注视了许久,才决定缓缓靠近。 我耷拉着脑袋没有注意到身后,直到一场风从远处袭来,穿过池面徜徉而过,我才缓缓发觉到身后的那熟悉的气息。 我不禁微微怔住,却迟疑着,没有像以前一样欣喜回头,只是默默望着水面上粟米抢食殆尽后,翻滚的鱼群渐渐沉寂下去。 碧透的池水恢复如镜面一般的平静,他温柔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之上。 我的后背莫名僵住,这反应让我自己心里跟着一慌,手中拿的那只装着粟米的羊脂玉碗,一不小心从手中脱落。 我反应过来,慌忙起身要去抓,身子的大半刚越过栏杆,就被一只手从后面搂住。 只见面前“扑通”一声,搅乱了这好不容易才宁静下来的一池秋水。鱼群又翻涌出水面,蚕食掉我与他在水中的倒影,混乱的热闹了起来。 我怔了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恍然间觉得那只坚实的手臂正揽着我的腰,脸上立马红霞上涌,第一反应竟然是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挣脱了那只手,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也沉默着,这偌大的廊庭除了池塘里鱼群欢闹的水声,便什么都听不到,气氛一时间尴尬了起来。 “你……你来了。”我低着头,一阵局促攒动着衣角,支支吾吾地先开了口。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险些被池中翻涌的水花声所掩盖。 “听说你前两天来找过我?”我心中慌乱,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慌乱,倒是像个要出嫁的小娘子一般扭捏起来,完全不似平日里的跟他肆无忌惮。 难道仅仅是因为,向他表白心意后的尴尬与羞涩吗? 他沉默了须臾,方才缓缓开口:“嗯,他们说你一直睡着,就没有打扰你。怎么?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慌忙抬起头来:“没……没有……” 话还没说完,喉咙便哽住了。 他的目光如春水秋月,一身皓白,长衣而立,乌发用一挽素带束住,纷繁的芙蓉花倒映在他的身后,热烈地生长着,花影落在他的肩上,随着微风摇曳,轻微地颤动。 我从未见他穿过白衣,眉间微微颦蹙,眼神蔚然深秀,却只安静地望着我。 就是这个人,他说他会等我长大,他说他会娶我。 他安之若素静静凝视我的样子,肩上还落着海棠花雨,这样的景致还要让我的眼睛似乎再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了。 “真的没有吗?”他忽然淡淡开口。 “没……没有。”我脸上滚烫了起来,不知他是否也能看出我的局促。 他沉默了片刻,越过我,向我身后已渐渐平息的池水中幽幽望了一眼,忽然又轻声说:“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嗯。”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远处忽然一阵风起,扬起他的衣袂,花叶簌簌一阵抖动,让我不禁觉得气氛有些冷了,连忙说:“我们去找阿说吧,他兴许还在后院摆弄那些兰花……” 我仓皇要逃走,却在错过他肩膀的那一瞬,被他轻轻拽住了手腕。 他力气不大,却轻易就留住了我。 我心里漏了一拍一声,慌乱一片,他却沉默着不出声。 我不知道我是在怕什么,可是我就是有一种令我遑遑不可终日的直觉。 仿佛躲避战乱的流民,我如此喜欢的阿青,我日思夜想的人,此时此刻,我竟想要逃离他。 我一定是疯了。 “我来…不是来见阿说的。”他忽然轻声道。 他这话一说出来,我的心里扑通乱跳,脸颊也跟着滚烫了起来,可是胸口却似乎有块大石头稳稳落了地。 他不是来见韩说的。 那他是专门来见我的? 我本不明白心中疑惑恐惧什么,此刻听她这样说,顿时觉得羞涩又欣喜了起来。 “我想带你回侯府。” 我从欣喜中错愕地抬起头来,看到他认真的眼睛望着我,一字一句又说了一遍:“我想带你回侯府,拜祭一下侯爷。” 我觉得原本复苏温暖的身体又开始逐渐地冰冷僵硬了起来,心中入坠无底冰窖一般,不禁将被他握住的手腕抽了回来,嘴巴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好啊。” 好啊。 好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一句“好啊”,都会代表回答的人是真正的愿意。 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我多日复杂心情的症结了。 是他提醒了我。 “我知道你害怕,我保证,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僵硬,连忙安抚道:“我只是带你去祭拜一下侯爷,一定会带你回来。” 我表情平静,心底的疑窦又开始茂盛了起来,藤藤蔓蔓,错综慌乱,却只能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期盼的眼睛。 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能又轻轻哼了一声:“好啊。” 我还是无法拒绝他。 我回到房中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裙,不禁望着窗棂外倒映的人影出神了许久,才推开门来,迎上他注视的目光。 他见我出来,转身要走,可我却迟疑了片刻,脚像灌了铅一样,未能迈出一步。 “阿青。”我忽然开口叫住他。 他这才意识到我没有跟上,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我。 “那日,我问你的话,我想你再回答我一次。”我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些抽动,但却只能尽量不让他看出端倪。 他乌黑的眼眸望着我,等我说下去。 我鼻子有些发酸,却还要装作没有事一样,怔怔地望着他,轻声道:“若是公主要我离开你,你会怎么做?” 他愣了一下,想也未想便说:“怎么会呢?公主之前只是误会你了。我会跟她解释……” “我说了我不在乎她是怎么想我的。”我失口打断了他,口吻冷漠又决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胸口分明钝疼得厉害,可看着他的疑惑的眼睛,却也只能故作平静,轻声喃喃了一句:“若不是误会呢……” 他迟疑地望着我,满脸的疑惑,似乎是我问了一个他也无法回答,也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我心中怅然,有种说不出口的委屈,却也只能慢慢走下台阶去,行至他的身边,轻声说了一句:“走吧。” 一路上,我跟在他的身后,脑子里都是乱嗡嗡的响声。 天上的云一直低低的,遮住了日头,空气也有一丝的憋闷,远空间或响起如同暮鼓一般的闷雷声。 他不为所动,一路上都沉默地走在我的前面,似乎也有些尴尬,不知要如何处理我们之间这样挑明的关系。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牵着我,背影寂寥又落。我望着那蔚然又深秀的背影,百感交集。 喧闹的长街上,我们始终一字未说。 侯府中甚是凄楚,还未进门便能听到哀嚎悲戚之声,四处都悬挂着白色的绫罗,园内也是一片素白的人影,却依旧迎来送往,高朋贵客不断。 再看周围富丽堂皇的祭奠之物,怕是都要陪着侯爷入土的,件件都是稀世之珍。 平阳侯生前显贵,汉人自古“视死如生”,生后怕也是不能怠慢半分。 我与阿青只能在侧门处悄悄进入,他在来访的卷册上签了名讳,我看着他提笔写道:“卫青、李鸾谒。” 负责守在侧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出入侯府时候的陈叔。 他接过阿青双手递过的笔,抬眼凝重地看来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却能看出嫌恶和埋怨,似乎也是后悔当初入府时帮我说了话。 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虽并没有做错什么,却依旧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冰冷的手,他的目光温和却有些凝重,可掌心的温暖去依然熨帖着我。 我随着他慢慢踱入院中,间或有端着祭物路过的婢女们看见我,都不禁侧目打量一番,三五小声嘀咕着又跑开了。 我觉得自己像是过街的老鼠一般,当初入府来向公主请罪的时候便感受过一次,若不是被阿青拉着,这条路怕是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走一遍了。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一直拉着我的手也轻轻松开来。 我一直是埋头跟在他身后的,脚步没来得及刹闸,不想却撞在了他身上。 可他却没有丝毫反应,身体僵直着。我抬起头来,才发现灵堂已经在不远的地方了。 虽然是白天,但阴云密布,雷声轰隆,灵堂中盏盏灯火摇曳,人头攒动,往来不断,悲泣之声犹如寒蝉鸣啼。 我抬头看阿青,他怔怔地望着灵堂中,神情肃穆又凝重。我不敢打搅他,只能陪在一旁。 就这样沉默着又过了许久,许久。 雷鸣响彻之处终于歇了声,可却又在顷刻之间倾盆雨下。 露天灵堂前原本的哀苦之声似是被这场雨打断了,人们也开始慌乱起来,赶忙将灵堂祭奠的礼器收起。 “阿青!”我抬起袖来遮住自己的头,另一只手去拽他的衣袖,要他赶快随我去寻一个躲避的地方。 而他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就任凭倾盆而下的雨水淌湿他的发冠和布袍。 雨滴顺着他俊美的轮廓蜿蜒而下,画出一道又一道冰冷的水痕,汇聚在俊俏的下巴上终才滴落。 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迟疑,一直如此幽幽地望着那盏盏冥灯尽处,灯火冉冉的灵堂内,一袭素裹的隐隐约约的人影。 我透过雨幕,循着他的目光怔怔望去,灵堂中的人似乎也发觉了他静默着在雨中注视的目光,也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屋外的雨势,恰巧也看见了雨幕中的阿青。 她那样遥远的一望,与他守候在倾盆大雨中温柔的目光悄然相遇。 一瞬间,萦绕于我脑海的王孙的那些话不觉又重新清晰起来,心中那无比坚定的壁垒,仿佛也随着这场雨的冲刷开始土崩瓦解。 原本拽着他衣袖的手,也颓然落了下去。 眼前的人却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也没有察觉到我已经随着他站在倾盆大雨中被浇了个透彻,更未察觉到我滚烫的眼泪也像这场雨一般倾盆下,滚烫混着冰冷的雨水,早混沌得已辨不清了。 灵堂中的人已收回了目光,转过头去了去和身边的人叮咛这什么。 可我身边的人依然这样纹丝不动地望着陪在灵柩旁纹丝不动的人影,似乎是在用沉寂又执着的目光为她守卫这最后一丝温度。 而我,却陪着我喜欢的人,在雨中守卫另一个人。 遥远的回忆都浸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中,一切都支离破碎。 直到一阵慌乱的脚步踏着雨水而至,将一柄伞递到他的手中。 他才忽然惊觉,抬起头看到修蓉关切的目光,似乎这才反应了过来,转过头来看到这一旁湿透的我。 他赶忙接过递来的伞来给我遮上,抬起已被雨水浸湿的手,还想要拭去我的脸上的雨水。 而我却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撤出了他为我遮风避雨而撑起的伞檐,回避了他重新向我伸来的温暖。 我重新回到了倾盆雨中,也终于明白了翡澜那夜,绿曜告诉我她决定放弃的原因。 她说,情深至此,若是还需要言语,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此刻言语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望着那双与我四目相对的错愕又内疚的眼睛,那双眼中原本只属于我的那片宁静又浩瀚星海,从今以后,似乎都只会为别人闪烁了。 我开始意识到,或许王孙说的对,那片星海早已不在属于我。 我终究无法骗自己,感觉是无法隐瞒。 这便是我这几日里来,每每想起他来便无比纠结的症结所在了。 王孙说对了,其实我是感觉到了。 我避开了他目光投来的温度,转过身去,拔腿便跑,像遍体鳞伤、急于趋利避害的动物一样逃离他,逃离他带给我的伤害。 迎面而来冲雨水冲刷了我的视线,模糊了我前路,也淹没了我的意识。我一路跌跌撞撞,像是失魂落魄,只顾疲于奔命的逃犯。 长街之上,空旷无垠,一场雨似乎洗净了整条长街的喧闹,也洗尽了夏末最后一丝影子,我独自一人如孤魂野鬼一般踉跄于孤零零的长街之上,雨水已将我浇袭得不能再透彻,我脚步蹒跚,阿青送我的履就踏在水洼中溅起水花来,泥泞了我的裙角。 可那又如何,莫非我还能更加狼狈吗?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觉得雨势渐微,这场大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漫不经心地一场而过,却带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的眼泪渐渐干涸,那个人也没有再追我而来。 我一路追寻着他的脚步来到这巍巍长安,却还是竹篮打水,终成泡影。 那些美好的记忆,那些我为了靠近他而流的眼泪,受的苦楚那些执着与不舍,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一意孤行罢了吗? 王孙说,但愿他不会负你。 我果真自食恶果。 我蹒跚前行了许久,只觉得得浑身冰冷,仿佛衣不蔽体于寒冬腊月之中。 他给我的一切温暖,都被这场雨带走了。 混混沌沌的我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已跌跌撞撞行至韩府的门前。 冰冷又苍白的手指扶着韩府的门沿,却发现原本日日守卫在门前的护卫全然都不见了身影。 刚一瘸一拐地踏进韩府的大门,便听到府内传来恸天的哭声。 我恍然以为自己脑子糊涂了,走错了门,又回到了正在服丧的平阳侯府,稍稍稳住心神仔细去分辨眼前的景象。 可是眼前的并不是平阳侯府,正是韩府,并没有错。 我心中漏了一拍,慌忙朝着那哭声之处寻去,脚下不慎被青石板的翘起绊了一下,却被一只手稳稳地拖住。 我仓皇间回过头,看见的却是韩说猩红的双眼,那张脸上布满了泪痕,却在强做隐忍。 他望着我狼狈的样子,薄唇轻微地颤抖,却久久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慌忙扶住他伸过来的手臂,迟疑了片刻,半晌才怔怔地问:“阿说,这是怎么了?” 他望着我,猩红的眼中透出一丝我从未想过,会在他眼中能窥见的绝望。那眼神是那样的幽深,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让我不由得背后一冷,甚至觉得那不是韩说的眼睛。 然而一段难捱的冗长的沉默之后,他还是终于了开口。 声音很轻,化在骤雨初晴的最后一丝风里,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却又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说:“阿鸾,我哥没了。” 第81章 荧惑 阿鸾。 我哥没了。 我字字听着真切,却仿佛陷入了一种幻觉一般。 反应了许久,只觉得胸中轰然一声如同山崩海啸一般的颓然之声,脑子一懵,脚下竟然忽然打软了一下,还好被韩说一把扶住。 “你说什么?什么叫没了?王孙他去哪了?”我脑子发晕,脚下有些悬浮,踉跄着撇开他的手向里走去,却又被他一把拦住。 我怔怔地转过头去看他,我觉得我还没有真正听懂,可大颗的眼泪就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他一脸死寂地望着我,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你别进去了……别惊了我父亲,母亲。他们还没有缓过来……” 他的声音那样轻缓,却像是从我心上狠狠剜去一块。 “韩说,王孙他是奉旨入宫的,王太后……对,是王太后的懿旨……”我慌忙再次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丝希望一样:“他进宫去了,阿说,他在宫里……” 他的眼睛愈发猩红了起来,声音绝望又冰冷,许久才一个字又一个字简单地说道:“我哥就是被王太后处死的……宫里来旨了,太后秘密处决,还下令我们不许发丧。” 怎么会? 明明他今天早上,他还在斟酌研究匈奴地形图。 我还陪在他身边,他还义愤填膺地跟我分析汉匈局势,雄心壮志,慷慨凌云。 后来,太后懿旨传来,他起身要走,出门前又拿我逗趣了一番,还跟我约好,过几日的重阳节要一起的事情。 怎么会?怎么会? 我觉得心头仿佛像被千刀万剐了一般,顺势瘫软到了地上,眼泪与暴雨后的水潭又一次浸湿了我原本就湿透了的衣衫,怔怔听着庭院深处传来的悲泣之声却丝毫无能为力。 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又无比虚幻。 许久许久,我觉得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眶灼烧地发痛,强忍着炫目的头晕问道:“到底是为什么,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说僵持了一会儿,才缓缓俯下身来,单膝跪地,与我四目相对。 “懿旨上说,我哥与永巷宫女有私情,□□宫闱……”他漆黑的眼睛似乎透不出一丝光来。 “私情?”我冷笑一声,不由鼻子一酸,两行泪又落了下来:“王孙的心思谁人不知,除了他十哥,他心里可还会有什么私情?” 他望着我,思忖着沉默了须臾,才幽幽地开口:“懿旨上还说,他私自带婢女出宫……” 私自带婢女出宫?那岂不是在说那夜? 我的眼睛不由地睁大,怔怔地望着他。 原来,都是因为我! 我只觉得晴天霹雳。又泪如雨下,放声痛哭了起来,胸腔中的悲痛如同漫天席地的洪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还记得那夜。 他于漫天流萤之下一袭白衣,翩然玉立的样子,月光皎洁,落在他发梢眼角,幽幽地望着我,问我,可喜欢他送我的这漫天的“星火”。 后来他拉着我,登上瞭星台上,远空的风灌满我们的衣袖,那一刻,我甚至有幻觉,以为我们要振翅于甘泉宫中那漫天的星海中去。 我在那时不禁回过头去望他,他却只是望着星海斑斓,微微出神的样子,那一刻甚是静谧又美好,时光仿佛隽永又绵长。 我甚至还记得,他欺负我时,嘴唇的温暖和眼中的绝望。 最后他带着忧伤的浅笑慢慢靠近我,眼神却显得幽深又莫测,凑在我的耳边说要再狠心为你做一次决定。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抬手击昏了。 一切都历历在目,可是你却告诉我,他已经不在。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爬起身来,裙角扬起水花也不顾,径直向那哭声处跑去。 可刚跑了两步,却被身后人追上来的人一把狠狠地抱住。 “你放看我,我要见王孙,韩说你放开我!”我手脚并用,奋力挣扎,想要逃离他臂弯下的桎梏,去见那堂内的人。 他此时定是在等我。 “阿鸾。”背后人温柔在我耳边轻唤了一声,我只觉脑子一懵,脊背瞬间僵死。 那声音,不是韩说。 他的气息慢慢涌上来将我围绕起来,我因为巨大的悲痛竟在此时才回过神来,方才还鼓足劲儿挣扎的身体颓然间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一丝力气。 是他。 我听到韩说在我身后起身的声响,他缓缓行至我面前,目光幽深地望着我:“我哥他……没有回来。” 我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冷从脚底而起,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什么叫没有回来?” 他猩红的眼睛望着我,倒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要强压住心中的悲痛,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秘密处决,又不许发丧,尸首自然是不会送回来的。” 须臾他又残忍地补了一句:“我好羡慕你,至少还见了他最后一面。” 若不是身后人的支撑,我怕早就坚持不住,再次摔倒在地上了。 我的衣衫全然湿透,寒冷将我紧紧裹挟。 那个人沉默地站在我的身后抱着我,除了也被我弄得浑身湿透外,却永远不可能再温暖我半分。 永远都不能。 我们僵持了许久,直到我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死灰,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原地踱步的声响,还不时发出郁闷的短啸声。 “你放开我。”我微怔,背对着他,轻声道。 身后的人微微一怔,没有丝毫的反应。 我抬起手来,一把抓住他紧紧搂住我的坚实的手臂,指尖用力,几乎要透过衣袖嵌入他的皮肉,绝望又无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放开我。” 他迟疑了片刻,慢慢松开了原本紧紧环住我的双手。 我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径直向着韩府的门前走去。 青鸾正站在那里等我,它一个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站在那里愤懑摇头晃脑着,我一靠近它,似乎就辩出了我的气息。 它跟我在草原上颠沛的那些日子似乎一下就被回忆了起来,我抬手起手来拽住它的缰绳,轻抚着它的鬃毛,把脸贴在它的耳边小声嘤咛了一句,不让任何人听到。 “青鸾,为何我逃离了草原,却依然逃不开宿命呢。” 它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在我脸庞喷了口热气。 “到最后,我还在只有你了。是我不好,把你带到这里来,让你成日被关在槽枥中,也有许久没有出来驰骋了吧。你原谅我,我自己都身不由己。”我抬手,把它的脸轻轻地抱起来:“你愿意陪我去找他吗?我知道他在哪……他一定在那里等我呢。” 青鸾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想要翻身上马,奈何因为巨大的打击,身体虚软,竟没有翻上去。 青鸾短啸一声,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来,接住了我的身子,将我抱上马背。 他一手拽着缰绳,一面抬起头来,眉头紧蹙,目光幽幽地望着马上的我。 我抬袖,从他手中一把地夺过了缰绳,像是夺走了我寄托在他那里的一切。 “我要去找他。”我眼角冷冷地望着他。 “阿鸾……”他依然想要阻止。 “卫青。” 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声音冰冷又决绝,浇熄了他炽热又温暖的目光。 我看着他眼中的星海被天上的阴云遮蔽了,胸中都跟着一阵震动,却又忍着剧痛,勉强压下。 那是我曾深爱的人。 那是我日夜期盼的人。 可此时我看着他向我投来温柔的关切的目光,却像是在凌迟我一般。 只是为了靠近你,已经让我失去了一切。 可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你最深的心里,一直都没有我。 “那日我跟你说的话,一字一句,今日我全都收回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全然是一片颓然,他皱了皱眉,望着我,似乎并不知我所谓为何,思忖了半晌正要开口,却被我生生打断。 “还有……”我俯下身去,故意贴近在他耳边,沉默了须臾,方才轻声说了一句,只有我和他才能听得清楚,很快就融化在风里。 我恨你。 我抬起头来,他错愕的眸子与我决绝的目光相遇,只有一瞬,我便再也勉强不了自己再与他僵持下去,连忙转过脸去,不让他看到我脸上滚烫的泪水。 阿青,我为你辜负了太多的深情与嘱托,今日,我终于受到了报应了。 手中的缰绳震了震,强压住颤抖的声线说了句:“你不许再跟我。” 我骑着青鸾逃离了他,当马蹄再次踏上初遇王孙时,他将我救起的那条长街,不禁百感交集。 青鸾跑得倒是飞快,它许是太久没有出来奔驰了,整匹马都显得有些不亦乐乎,也不顾忌在马背上眼泪婆娑的我。 我哭着哭着又开始冷笑,笑着笑着又开始悲泣,形如疯癫,路上的行人见到我这幅样子都纷纷避开来,交头议论着。可我此时还哪里在乎这些,我已经一无所有,此刻只想要快些能够逃离这长安城。 能快些再见到他。 我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奔驰,青鸾跑的飞快,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散了我脸上汹涌的泪水。 时光开始回溯,仿佛又退回到了王孙他那日愤然离府时的情景,我连忙追出去时的情景。 山路依然是那条蜿蜒的山路,他的身影似乎就在前面,一转弯便是,可我却怎么也追不到。 天色也愈来愈暗了下来,方才是骤雨像是被迅速蒸发殆尽了一般,除了我身上一片潮湿。山势渐缓,我似乎看见了那片我与他相栖的草地,还有那片在夕阳西下中依旧碧透的湖水。 可他却不在这里。 我勒了勒缰绳,身下的马蹄渐缓,望着那片染血一般夕阳的微微出神。 湖面上的风袭过耳畔,我还记得和他在这里背靠背坐了一整个下午。 后来,我们还被那些黑衣人追杀,靖王赶来救了我们,我以为我们终究是逃过了一劫。 可我没想到,他却终究是没有逃过。 他就像天上的荧惑,流星一刹,转瞬消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 韩说说他羡慕我,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可他又怎么知道,这才是我最痛苦的地方。 若是我知道他此去便是永别,豁出性命,也断然不会让他踏出门去。 我想起他的身影后那些开得烂漫的芙蓉,沉甸甸可盛放与枝头之上,一阵风吹落,落在他的发间。 他冲着我粲然微笑,一双璀璨的眼睛望着我,依稀还有触手可及的温度,比眼前的烧红的落日还要耀眼。 “说好了。重阳节一起。你可不许跟着卫青走了!” 我心底一阵钝痛,身子一斜,缰绳从手中脱落,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雨后的草地松软却依旧吃痛,带着泥土的潮湿的气息,浸湿了我的后背。我顾不得狼狈和痛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夕阳的余晖褪色,星影渐渐在苍蓝色的夜空中浮现。 青鸾短啸一声,在我身边跺了跺马蹄,自顾自向着湖边去了。 我就这样躺在草地上,望着漫天换上了沉沉的暮色,星辰闪烁着微茫的光芒,我闭上眼睛,眼泪不住地流淌下来,满身的疲惫和悲痛模糊了我的意识。 你真的走了吗? 会不会当我再次醒来,你又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跟我闹,跟我笑呢? 王孙,我应该听你的。 放下他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迷迷蒙蒙中被一只手从潮湿的草丛中搂了起来,我模糊地看见月色之下的挺拔轮廓,一袭皓白衣襟也顾不得许多,将脏兮兮地问我搂进怀中。 我半梦半醒地微微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星辰已然漫天斑斓了,可是我却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是你吗?王孙?”我疲惫地的眼眶生疼,一切都虚虚幻幻的,仿佛在梦中一般。身体也如同散架的木偶一般。 “是我。”许久,他沉吟了一声。 “真的是你啊。”我努力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温暖的脖弯中去,徐徐地在他耳边轻叹道:“我就知道是你,你终于来了啊。” 他抬起手来,温柔地抚了抚我凌乱的发髻:“是的,我来了。” 我只觉得关节处传来冰冷的疼痛,滚烫的十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埋头失声痛哭:“王孙,你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他身子轻颤,抚摸着我发髻的手颓然落下,一声不吭。 我茫然地松开开他,抬起头来。 月光婆娑,我终于瞧清楚了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与往日的不着喜怒难测不同,此时那目光中透着一种复杂的哀伤,沉沉地望着我。 “恐怕他此去……也是身不由己的。” 他浅浅一句,撕碎了我好不容易才祈求来的梦境。 第82章 冠冢 草原上的风吹得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我几次试图回忆我遗失的哪段记忆,那感觉是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无论如何呐喊,也发不出一丝声息。 我眼里的泪似乎流干了,靠着这辽阔的草原之上,唯一一棵挺拔的树木下,费力地挺直身子坐着。 身边的人似乎没有发现我衰弱的气息,静默着望着如同被洗过一般清澈的雨后初霁的夜空,就像那逝去之人的眼睛一般。 他的气息似乎从没有因为离开而消失,一直一直在这草原上的风中流淌着。 靖王带回了他今日出门时候还穿的衣衫,他说那是他唯一能搜寻回来的王孙的东西。 我不禁伸手去触摸它上面的褶皱,眼眶忽然又再度湿润,滴答滴答地打湿在上面。我赶忙用手拭去,声怕弄掉了他最后的一丝气息。 我问靖王,可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颦蹙着眉头,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王孙他天生要强,定也不想我们看到他走时的样子。只此衣冠,了以为冢。” 说着,他忽然站起身来,也不顾自己的一身锦衣华服,蹲下身去,任凭泥土沾染他满身的绫罗,用随身携带的剑鞘刨出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来。 他脱下自己外氅,铺在土坑里面,隔绝了潮湿的泥土,才将王孙的衣物叠得工工整整,稳稳妥妥地放了进去,用他的锦缎大氅仔细围好,不让一丝泥土沾染到他。 最后,他竟自己随身的宝剑也葬了进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柸又一柸的黄土掩上。 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就此落成。 汉人视死如生的习俗在这里并不适用。 想想今日在平阳侯府看到的那些声势浩荡的豪奢的陪葬,与之相比,这荒山野外,寂静无人的地方,一柸黄土,一缕遮阴,如此简陋的衣冠冢,显得那样的寒酸。 他一声鲜衣怒马,如朝阳般璀璨,如今却也只能委屈在这一尺方格之间了。 大娘的离开,是我第一次经历生死两隔。 那像是那样遥远的事情,我自己也从未仔细想过,可她在我的怀中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那种明明在手心,却又眼睁睁看着它每分每秒都在逝去的感觉,当真是难以言喻。 她阖眼长逝,我的世界在瞬间就倾覆了。也从那一刻起,我才了解死别之痛。 而王孙的离开,却像是一个我依赖的温暖的人,生生地消失了一般。 没有一点踪迹,也寻不出一点的端倪。 虚虚幻幻,好不真实。 他是怎么走的?他最后说了什么吗? 我甚至不敢去想象他离去时的画面,我无法想象如此俊秀高傲、盛气凌人的他,在面对不可违逆的命运时,也像是一只翱翔的苍鹰折了翅膀,从苍茫的碧空陨落。 一瞬而逝,如一闪即逝的荧惑。 他还那样的年轻,还有那样多的远大抱负没有实现。 他还有爱的人。他还有爱他的人。 都未能一一做出交代,好好地道别一番。 想着想着,我的头更加痛了起来,脸上烧得滚烫,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可眼睛却只能直勾勾地望着那小小的土包,眼泪还一直地落。 身边的人一直沉默着,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他与王孙之间的感情真切,此时的悲痛定是比我还要深刻。可是他却只是不发一言,像是依然接受了他离去的事实了。 他是他的十哥,他们相识总角,一直相互陪伴扶持,在家国天下前豪情壮志,在国仇家恨前同仇敌忾,感情笃定,定是旁人多比不得。 士为知己者死。 而他的知己者,已经赫然远去了。 仿佛日夜凝视的群星闪耀中的一抹闪烁,那瞬光芒沉寂了下去,没有人发觉,也没有人记得,自然更是没有人能体会他的伤悲。 想必他心中着实伤悲吧。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能选择隐忍的沉默。 幸好我是女子。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追随王孙一路来到这片草原上。 他曾自己幽幽叹道,此生只愿常伴君侧,纵是身前遭万人唾弃,生后为史书苛责,也丝毫不惧。 为何如此,他的心愿竟然也不能如愿呢? 而这一切,却都是因为我。 因为一厢情愿的执念,因为我一意孤行地勉强。 “靖王爷……”我忽然开口,身边闻声转过脸来,一双沉寂的目光望着我。 “如果不是我的执拗,如果我开始接受您的安排……”我只觉得我字字泣血,胸口一阵钝痛,眼泪悄无声息,潸然而下:“王爷,这是老天对我地惩罚吗?是我害死王孙的,是我……” 他沉默了许久,抬手一把将我拉近他坚实的胸怀中,须臾才开口:“就是没有你,他们也能找出千百种借口来治他的罪。这件事都怪我,怪我一时大意,思虑错了。是我最后害了他。” 我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头痛欲裂,意识甚至有些混沌了,喉咙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日你们遇险,我原本以为是因为围场上的事情,王孙那样迅速地收拾了残局,实则拂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我以为那天的人是她老人家派来的。可我日防夜防,也万万没有想到,那些人竟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知道是谁了。 须臾,他哀伤地轻叹一声:“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也没有保护好你。” 说罢抬袖,轻轻抚了抚我凌乱的额发:“你知道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吗?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我脑子不清醒,身体也着实乏力,只能靠在他的怀里,他的胸怀很温暖,胸音笃笃,让我忽然想到了那个人。 他也曾经这样轻轻地帮我拂好凌乱的额发,他也是这样温柔死与我说话,他也曾说他要照顾我,一辈子。 我眼角又滚烫了一片,轻声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这些吗?” 他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额发,轻声在我耳边呢喃道:“你还有我。若我连你都照顾不好,王孙就更要恨我了。” 他如此一句,又在我心上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疤。 他却在此时,轻轻扶起我的快要散架的身体,轻轻捧起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满脸的泪水,幽幽地开口:“之前在甘泉宫中,我与你说的不清不楚。现在,我当着王孙的面,郑重地再问你一次……” 他柔软的指腹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目光再一次与我相接:“我想代王孙照顾你,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我可好?” 我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不发一言。忽然抬手轻轻掰开他捧着我脸颊的手指,转过脸去,躲避了他凝视的目光,迟疑了片刻,忐忑地轻哼了一声:“好啊……” 多么熟悉的一句回答。 当建章宫前,我红着脸向他告白,问他,我长大了以后,可不可以嫁给你? 他也是说,好啊。 好啊…… 如出一辙的语气,一字不差。 我终于体会到了,他那时的心情了。 草原上的风真烈啊,只是初秋的风罢了,为何会如此萧索,似乎想要带走我所有的温度一样。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滚烫,可却越来越冷,不禁抬起手来拽紧自己的领口,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竟已经不禁颤抖了起来。 身边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道我的异样,悄然凑了过来,轻轻拥住我的身体,带进他宽阔又温暖的怀中:“你可是当真的吗?” 我感觉自己的血脉都结冰了,脑海了全都是那个人的眉眼神态,一举一动。 他说,阿鸾,我会守着你一辈子的。 他说,阿鸾,这辈子只要我在,都抱你下马。 他说,阿鸾,我这样的笨,你可会怪我? 阿鸾,阿鸾…… 那簇我赖以生存,想要无限靠近的火焰,终于结成了冰。 我头痛欲裂,仿佛那扇记忆的门已经封死,再也透不出一丝光来。 我的意识也模糊了,只觉得身后似乎是一派的温暖,仿佛被朝阳熨帖着后背,急于驱散那梦魇一般的一抹身影,连忙抓住面前人手臂,不假思索地说:“王爷,我知道您家里已经有好几房夫人了。阿鸾会安分守己,绝不给您再添一丝麻烦的。我吃的不多,也会干活,还会……” 我说着说着,自己也愣住了。 身边的人沉默着望了我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本王娶夫人是用来疼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仓皇地抬起头来,却只见他目光幽幽地望着我,透着失望的神色。 我微怔,胸中一片悸动。 他的目光凛然望着我:“我不想强人所难,你可想好了,若是决定,我今日就可以娶你过门。” 我脑海里一片混乱,感觉一阵剧痛在脑中炸响,眼前天旋地转,忙抬手抱住自己的额头。 身边的人见我的反应沉默了片刻,不禁苦笑了一声:“从未想过,我竟然会被你拒绝两次。我也是,竟和你一个小丫头当真了……” 须臾,他又望着那矮矮的衣冠冢轻叹道:“本王知道了,你的心里只装的下那个卫青。只要他以后能照顾好你,其实也都是一样的。” 如此一句,仿佛又在我的伤疤上撒上了盐。 我艰难地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痴痴望着矮矮的黄土堆砌的衣冠冢,不由心如刀绞,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那是譬如朝阳一般璀璨的王孙,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一点念想了。 须臾,我抬起头来望着苍茫的夜色,星河漫漫,热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轻声说:“我不会再和他在一起了。” 身边人侧目看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能对不起王孙……”我只觉得心上被划开狠狠的一刀血淋淋的口子,而我只能隐而不发,任由它慢慢在心底里溃烂:“是我的执念害死了王孙……” 他忽然一把箍住我的肩膀,硬生生将我拽了过去,险些就要把我原本就仿佛快要散架的身体拽得七零八落。 我的意识已经被这冷风吹得模糊了,面如死灰地望着他眸中的熊熊烈火,恍惚中听见他说:“我不是说过吗!害死王孙的不是你,是孤,是孤让他去找的……” 我只能隐约看见他脸上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浓重的悲痛,可却又将一腔悲愤强忍着咽了下去,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是孤让他去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都是孤的错。他带你出来,就是希望,你能和喜欢的卫青在一起。” 我只觉得浑身滚烫又冰冷,眼泪朦胧地望着他,头也越来越沉,意识也模糊里大半。 “是吗?”我苍白地一笑,强忍住心中的隐痛,头痛愈演愈烈,天地开始倾斜。 终于在彻底模糊了最后的意识之前,我用我仅存的力气,道出了那最最残忍的真相。 “可是,他喜欢的人,一直都不是我。” 话音刚落,眼前便陷入了浓重的黑暗,重重跌入了他的怀中去了。 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残忍的梦,若我能再彻底失忆一次。 等光芒再来临时,噩梦是否就都会醒了? 让一切如初。 一切如初。 第83章 东篱 东篱小筑,海棠花盛放了满园,姹紫嫣红,漫漫盛放,远远望去,倒像是与春日里无异。 妙龄少女手里提着竹叶编制的花篮,轻盈的身姿翩然立于露水之下。 只见她点着脚尖,努力地伸出手去够那盛放在高高枝头之上极其娇艳的一朵,脚尖踏在地面的水洼之上,“吧嗒”、“吧嗒”,水花溅湿了脚上绣着五色梅图样的步履,却始终因为身量不足,怎么也够不着她想要的那一只海棠花来。 身后的人原本坐在石桌捧着书卷研读,却似乎也被她在花下一通手忙脚乱的笨拙折腾烦了。 于是,将手中的书卷置于案头,轻轻起身来到她的身后。抬起袖来,纤瘦的手指一下就越过她的头顶,够到了那枝她折腾半晌却怎么也够不到的海棠。 只听“啪嗒”之声,瘦削的指尖猛然掐断了花枝,一阵露水伴随着抖落的海棠花满顷刻落下,全然浇了正扬起头来看那花枝的少女一脸。 她“哎呀”轻叫了一声,低下头去连忙闭眼,抬袖去擦自己脸上的水花。擦干净后,一脸愠怒地转过身来,原本想要责怪身后人的鲁莽。 却只见海棠花也落在他的肩头,乌黑的发梢上。他的嘴角上挂着难以揣测的笑意,一双眼睛明亮又深邃,恰好与她微愠的目光相遇,立刻熄去了其中原本闪烁的烟火。 他那样高大挺拔,遮住了背后的阳光,他的倒影连同花影一起,落在她明明灭灭的眼眸之中。 她的脸不知怎么有些滚烫了,才发觉自己竟这样呆呆地望着他如此之久,这下滚烫立马传到了耳根,连忙伸手便去抢那人手中的花枝。 谁想他轻轻一避,躲了开来,却又随手将花丢进了另一只手提的篮子里。唇边一抹浅笑,似乎也和她逗趣够了,转身回到了自己的石案前,捧起了书卷。 身后的人却不依不饶,踏着水花,一路雀跃而过,脚步声渐近。 他只觉的一片阴影落在了手中的简牍之上,不由抬起头来,望着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乌黑发亮的眼睛。 “你看着我做什么?”他饶有兴味地一笑:“花不是都还给你了?” 那双乌黑的眼眸一转,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怯懦地收了回去。 他以为她转身要走了,舒了一口气,目光刚回到手中的书上,却不想那影子又映了上来。 “先生,您是不是嫌我,烦我了?”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抬起头来,不由轻笑一声:“东方怎么敢呢?” 谁想到话音刚落,只见她将手中花篮重重落于石案之上,花瓣零星震落,落在了石案之上。 她有些微微愠怒,手肘担在石案上,正襟危坐,气鼓鼓地望着他,半晌才说:“我觉得先生您就是烦我了。我只是摘个花,想做些海棠糕来给您配着茶吃,您都嫌我烦了。” “我只是看你身量未足,摘起来费劲,想要助人为乐而已。”他的唇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微笑,慢慢耐心地解释道。 “我不管,先生您就是讨厌我了。”她头浑然埋了下去,掩住了面色,胡言乱语道。 未想到对面人竟没有半点声响,一点也不接她的话,就看着她一个人在这里犯浑耍赖。 她胸口“噗通”乱跳,脸上烧得一片,未敢抬起头来看他,心中正盘算着要怎么给自己这一通胡闹找个台阶下。 她如此蛮不讲理,涎皮赖脸地故意凑上来,其实也只是想要与他多说几句话罢了。 毕竟这东篱不大,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比她年纪长了这样多,多半是不愿意与她这样的小丫头嬉闹在一起的。可是她心中就是不甘。 她正犯愁着,却不想发髻之畔传来一阵轻动,她仓皇抬起头来,却看见他纤瘦的手指正巧落与她的鬓发只间,将一朵娇艳的海棠花轻轻插在她乌黑的发髻之上。 他的动作甚是温柔,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让她原本羞红的脸一下更红了。 他为她簪好花后,收回手来,佯装又仔细审视了一番,满意地微笑:“真好看。” 她忙抬手,轻轻拢住发鬓上生出的那朵花,怔怔地望着他:“真的吗?” “真的。”他眯着眼睛答道。 胭脂望着他眼光下微微眯着眼睛,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倾泻而下,掠过他的眼角发梢,微弱的光晕蒙在他的烟青色的长衫之上,方才的海棠花瓣还落在他的肩头。 小小的东篱虽然简陋,却处处鸟语花香,静谧安详,比富丽堂皇却冰台冷阁、步步为营的甘泉宫不知要强上多少倍了。 “那……先生您喜欢吃海棠糕吗?” “姑娘你做的,想来必然是不错的。” “真的吗?” “嗯。” 然而这样久违的静谧却被不远处屋内茶几上的器皿落地的声音打破了。 胭脂慌忙抬起头望向屋内,愣了片刻,那扇木门里却再也没了声息。 她也顾不得和她一起望着屋内眸色微沉的东方朔,赶忙起身,踏着一路水洼飞奔到屋内。 只见轻纱帷幔之后的卧榻上约莫有个人影起来了,床榻下的陶罐药碗碎了一地,褐色的药汁溅的到处都是。 她也顾不得许多赶忙挑帘进去,榻上的人半倚着朦朦胧胧地望着她,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丝毫血色,仿佛一只褪色的凤仙花般。 “天啊,你终于醒了!”胭脂也顾不得地上一片狼藉,赶忙扑向床沿,一把扶住那人的身子,生怕她透支了力气,又昏睡过去了。 榻上的人靠在她的怀里,气息由方才的急促渐渐地平缓了下来,微微抬起头来,一双如清澈幽潭一般的明眸怔怔地望着她,苍白的嘴唇轻轻地吐出她的名字。 “胭脂……胭脂……”她唤了两遍,忽然间皱了皱眉头,不禁抬手来狠狠扶住自己的额头,一股剧烈的疼痛仿佛炸开混沌一片的晴天霹雳一般,记忆回涌,瞬间潮水上涨,冲垮了堤岸。 那些痛苦的记忆,似乎并没有随着长眠消失。 它再次回溯,淹没了一切。 “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叫大夫……”胭脂见怀中人头痛得如此厉害着实慌了神,一通手忙脚乱,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大叫:“东方先生!东方先生!” “你别慌。”隔着窗棂突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只看见窗棂上倒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先按太医令嘱咐的,把案上的安神丹给她服下。” 胭脂连忙点头,慌忙去拿桌上的那瓶青玉瓶子里的药丸,却突然怔住,狐疑地望向窗棂上的那抹身影:“您怎么知道太医令大人给的药放在案上?莫非您隔着窗户纸也能看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心这个?”窗外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东方先生,您是开了天眼吗?为什么都可以看到?”胭脂低下头看看自己扁平的胸口,忙抬头说:“天眼这东西开多了是会瞎的,您读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吗?” “你又在胡说什么?赶快给病人喂药。”门外的人悻悻地转身远去,只丢下一句:“稀奇古怪的丫头。” 怀中的人吃了她递过来的药,依在她的怀里缓了好一会儿,头痛与眩晕似乎真的慢慢缓解了一些,原本就苍白的嘴唇似乎也渐渐又了血色。 “这里不是浣衣局。”她气若游丝,轻轻叹息道,眯着眼睛透过眼前的纱幔去看那屋中的摆设,许久才摇了摇头:“果然不是……我还以为是浣衣局……我还以为一切都还回得去……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我偏偏没法忘记……” “阿鸾……”胭脂看着怀中的人仿佛梦呓一般自言自语着,眼眶不禁红了起来。 她曾经是那样艳若桃李,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究竟是经历了怎样残忍的事,才会落得失魂落魄,形容枯槁。 胭脂忍住鼻酸,压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阿鸾,这里是东方大人的东篱小筑,我是被靖王爷安排来这里照顾你的。” “靖王爷?”怀中人默念了一声,眼中依然没有半分神色。 “嗯,你昏睡了七天七夜了,开始是发着高烧,宫中的太医令来帮你看病,几服药下去,烧是退了,可是你就是不醒来。”胭脂说着说着自己又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太医说病症已去,药石已无用,只能看你自己什么时候能醒来了。他说,是你自己不想醒来,才这样一直一直睡着……” “我不想醒来……”怀中人微微一怔,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又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是真的不想醒来。为什么要我醒来。” “阿鸾……”胭脂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滴答在李鸾苍白瘦削的手背上:“不管遇到什么事,你断不可往那处去想……断不可……” 李鸾只觉得手背上一阵滚烫,朦胧的眼睛慢慢移向手背上那晶莹剔透的泪花,只觉得喉咙干燥了快要裂开一样,轻哼说:“胭脂……我想喝水……” 胭脂一听,忙一抹眼泪,欣喜道:“好” 她慢慢地将李鸾的身子靠好,起身去到门前的漆木圆桌上去寻茶壶,转身回来时,榻上的人的意识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又迷糊了起来,而是双眼迷蒙地望着她。 她又轻轻扶起她的身子,慢慢扶着她坐起身来,以免一会儿喝水的时候呛住她。 李鸾接过杯子,苍白的嘴唇轻轻抿了几口,似乎真是渴了,大口“咕咚”“咕咚”地饮了起来,很快杯中的水就见了底。 “还有吗?”她原本干涸的嘴唇似乎慢慢被滋润了起来,原本混沌的眸子中似乎也渐渐有了些许的神采。 “有……有,你等着!”胭脂着实心中高兴,赶忙起身又去倒水。 壶中的水“哗啦啦”落入茶杯中,胭脂转身正要挑帘送进去,帘内的人忽然呜咽悲泣了起来。 似乎方才饮下去的水,又都化作了眼泪了。 第84章 药石 李鸾自己并不愿意出屋,胭脂却觉得她许久没有见过日头了,说她在榻上都快要发霉了,硬是给她在屋外的海棠花下,支了一张藤椅,再在上面铺上一层松软的棉絮,生怕那些藤条的脉络会硌得她不舒服。 李鸾就被她这样架出来躺在花下,一直从清晨晒到了晌午,她就这样呆呆地抬着头望着花叶缝隙间洒落而下的点点阳光。 胭脂在一旁忙手舞足蹈了一个早晨,点着脚尖去够那枝头的花朵。李鸾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任由她摇晃枝杈,一片海棠雨下,满落在她素白的罗裙上。 胭脂把采集好的海棠花去了嫩叶和花萼,在石锅中捣成花泥,放了许多茯苓粉、糯米粉和蜂蜜进去,仔细研磨了许久。 除了茯苓和蜂蜜外,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食材,都是东方朔从市集上买回来的,他一个男人住在这东篱小筑中,自然是不会去备这些东西。 既然胭脂喜欢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总算是为她寻一个事情做做,省的成日里来烦他。 东方便也由着她,很快便按着她说的东西一样一样买了回来。 胭脂一面跟李鸾说海棠茯苓糕的做法,一面将石锅中的花泥用手团出形状来,那些粉嫩的花泥在她柔软指腹揉捏中变得越来越圆润。 李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看着它们在她的手中出落成一个个粉艳的团子,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排列在石案的竹片编制的板子上晾好。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虽说是刚过了酷暑夏日,可这秋日里的日头总是泛着一股子凉意,比不上春日里那样暖意融融。 刚暖了一阵子,小股的秋风一起,海棠花又落了下来,扑了她满怀,其中一片花瓣恰好遮住了她的眼睛。 李鸾也懒得抬手去拂开它,就任由它虚掩着自己的眼睛。眼光透过粉艳的花瓣微微氤氲着,她的睡意又渐起,意识又朦胧了起来。 “不知道东方先生今日何时回来?” “你说,我把蜜糖多放一些好吗?会不会太甜了?也不知道先生他喜不喜欢吃甜的。” 李鸾朦朦胧胧中听见胭脂在一旁自言自语着,只觉得晌午的阳光似乎比清晨时候要温吞了起来,手脚也渐渐复苏,回了温度,却也随着意识的模糊,而愈发酸软了起来。 她就这样半梦半醒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一片阴影隐隐约约落了下来,眼皮上的花瓣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拂去,那指腹着一层薄薄的茧,摩挲过她细嫩的眼睑,仿佛带着零星的花火一般。 她轻轻地睁开眼睛,一方轮廓逆着一树海棠花散发的光晕,她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却只看到他那星海闪烁一般的乌黑发亮的眼眸正静谧地望着自己。 她也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出声。 胭脂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踪影,只剩那只零星还剩了几朵花瓣于其中的竹篮子,孤零零地落在冷清的石案上。 “气色是比前几日子好了些。”他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身上的锃澈的寒甲“哐啷”作响。 这是李鸾第一次看到他身着戎装的样子。 平日里他总是长衣翩翩,文质彬彬,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若非与他相熟之人,怕还以为他是谁家的富贵闲人,文弱书生。 如今他身着甲胄,倒是勾勒出他挺拔笔直的一副好身板来,殷红的锦带将乌黑的头发束起,剑眉星目,当真是临风俊朗,英姿勃勃。 她不说话,依旧静静地望着他。 “每次来的时候,你都睡着。”他温柔得一笑,那是比头顶烂漫的海棠花还要美好的笑容,曾经那朵花就长在李鸾的心底,是她赖以生存的信念与力量。 李鸾默默地望着他,自己只不过睡了七日,眼前的人,为何却像是分别了七年一样那般陌生。 他抬手,温暖的掌心覆上了她微凉的额头的温度,唇边依旧是宠溺又温柔的笑意,轻声在她耳边说:“还好,你还是醒来了。” 她沉默着与那双星辰熠熠的眼眸交汇了片刻,脸上不着一丝喜怒,眼神一晃,忽然抬手握住那覆在自己额头的手,将它轻轻拂去,转眼又凝视着那片斑斓星海,静静道:“并不是我想醒来。” 卫青与她清冷的目光对视了片刻,似乎是感到了寒意。 那是一种从未在她眼中遇见过的神色,那样平静,却又令人不安,仿佛冰山之下跃跃欲试的火种。 她从前只是一个喜怒于形色的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她将一切心事都与他敞开,又或者隐藏得那样拙劣,叫他总能一眼就看出端倪来。 而眼前的这个人,平静又冷漠,似乎关上了那扇通向她内心深处的门,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他骤然收回了目光,不知怎么,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涩的疼痛,低头望向了自己手中提着的药包,却依然想要靠近她:“前几日的药看来吃着还是奏效的,我按着方子又抓了三服。我看你身子似乎还是有些发虚,一会儿帮你煎好,再喝几日吧。” 李鸾的眼神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瞧也不瞧那些药包,忽然轻声开口道:“丢掉吧,这些药除了喝得心里越来越苦,对我的病,怕也没有多大的益处。” 他轻颦了颦眉,唇边依然是温柔的微笑:“怎么会呢?你的脸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没有立刻出声回应他,依旧静静凝视着他。她眸子原本如同清冽的泉水一般清澈见底,此时却沉寂得如同一汪千尺深邃的桃花潭水。 须臾,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仿佛头顶海棠花苞炸裂的轻微响动一般,却没有丝毫避忌,一字,一句,都重重落在他的心里。 “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 卫青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她若有似无地凝视着他关切眼眸,冷哼一声:“喜尔为疾,药石无医。” 说完,她侧过身去,身下的藤椅吱呀一声,便不再看他了。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在她身后开口:“你的心事,我已是明了,我……” “你会错意了。”她不回头,窥不见神色,似乎并不想听他再说下去:“这两日,我总是在想以前的事情。” “我在想,若是我那日,没有因为受了一点委屈,就从侯府里跑出来。若是我一直在侯府中等你,现在又会是怎么样?” 他微微一怔,似乎是想了想,正要开口,谁知眼前人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若是我一开始就没有擅自钻进平阳侯府来长安的马车,而是安分守己地在平阳等你,那现在又会是如何?”她的声音凉薄,似乎并不是在与他回忆过往:“卫青,自我随你来到大汉,我似乎一直都在等你。在平阳侯府等你……在韩府等你……在甘泉宫中等你……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我似乎也已经厌倦了等你这件事了。” “你好像永远都不会真的来……”须臾她又轻声念了一句:“却一直在离开。” 她的声音很凉薄,他沉默着不说话,只觉得自己眸子似乎要被这片开得热烈的海棠花灼伤了。 “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你不会来了……”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我也已经习惯了,去期盼别的人了。” 话音刚落,她背对着他,一行热泪从眼角落下,悄无声息的落在垫在身下的棉絮上,他没能瞧见。 放下,有时候,是从一个平心静气的谎言开始。 她心中默念,王孙,原谅我,到现在都还在利用你。 身后的人半晌都没有做声,阳光斜斜熨帖在她脸上泪痕所过之处,不一会儿就蒸发干净,李鸾一声不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就这样半躺着,一动未动,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 多想,他不要再说一个字,就这样转身离开。 可身后的人并没有体谅她,沉默许久,忽然轻叹了一声:“可是……我还没有习惯放下你啊。” 李鸾背对着他,只觉得泪水有要涌上来,胸口一记闷痛,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稳住情绪,忙说:“你的药我收下了,你走吧。” “哈?你来了呀!”身后突然传来少女宛若莺啼的一声,紧接着是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卫大哥你来的正好,这笼海棠茯苓糕刚刚蒸好,你来尝尝吧。” 少女一走进,便觉得气氛有些奇怪。李鸾侧身躺着,寂静无声,背对着身后的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卫青一人怔怔立着,眉头深锁,见她过来似乎有些尴尬,勉强地收住神色,抬手拜道:“卫青见过姑娘。” “你跟我还做这些个虚礼干嘛?”胭脂笑道,忙把手上热气氤氲的一屉粉嫩晶莹的海棠茯苓糕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她是昨日里醒的,前夜你走后,她在快要晌午的时候醒来了。” 卫青没有言语,只是会意地点了点头。 “卫大哥,你脸色看起来当真是不太好了,这几日可苦了你了。白日里军营操练那样繁重,夜夜还要来这里守在床前,给她喂药喂水。还好这丫头醒来了,我看她要是再醒不来,累垮的可就是你了。” 夜夜守在床头? 李鸾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这七日中她一直昏睡着,却一直不得安宁,时时梦魇来临,高声疾呼中,总觉得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自己痉挛的手指,用丝绢轻轻拂去她额头上的冷汗,让她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那人总是蒙着微弱的光晕,仿佛隔着朦胧的纱幔,她怎么也望不清他的样貌,却只觉得温暖无比。 她的梦里一片冰天雪地,每当风饕雪虐,是那人仿佛雨后初晴的暖阳一样,一次次地帮她逝去严寒,拥入一派释冰消雪的温暖春光中去。 漫长的七日,她以为未见七日的人,其实日日夜夜都守在她的枕边,陪着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煎熬的长夜。 原来,一直一直,仍都是你。 身后的人没有做声,李鸾的心口仿佛被烙铁狠狠碾过一般,那伤口再一次被揭开,一路鲜血淋漓,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像永远都不会真的来…… 可你来的时候,也从来都不会问我究竟要不要你来。 第85章 道别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东篱小筑中的每一个角落,弥漫着青草上的露水在阳光中蒸发的香气,与满树的海棠花香糅合,弥弥漫漫于园中。 清晨的寒气被融融软软的日头缓缓消去。清风送爽,处处鸟语花香。 海棠花下,三人面面相觑,缄默无言。 胭脂望着眼前两人,一个低垂着没眼,将手中的羹汤在嘴边了又吹,温柔地递到冷若冰霜的面容前,她微微低眼,愣了片刻,轻轻启了嘴唇抿了一小口。 卫青粲然一笑,似乎甚是欣慰,用勺子夹起碟子里的清炒百合,又递到她面前:“你以前喜欢的。” 李鸾低头瞥了一眼,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端倪,沉默了半晌,轻声说:“我如今已经不喜欢。” 卫青有些错愕,轻轻皱了皱眉,睫毛低垂着思虑了片刻自责道:“或许是太久都没有陪你好好吃一顿饭了。以后我会多来陪你的。” “你军务缠身,不必了。”李鸾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胭脂不吭声,只觉得气氛甚是诡异,低着都猛扒着自己碗里的饭,默默地望着眼前僵持的两人。 原本以为李鸾醒来,便会是一出大团圆的戏码,可现在看来确实恰恰相反。 她知道她不是如此挑剔之人,如此为难眼前的温热的一颗心,必然有她自己的原因。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是从眉眼中,她却也能读出几分端倪来。 李鸾在逃避,她在害怕,似乎想要避免自己再对眼前少年的一派温柔弥足深陷的负隅顽抗。 可她究竟为何害怕?她实在是猜不出了。 卫青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俯身下身来,身上的铁甲“哐啷”作响,半跪在她的面前,瘦削的双手轻轻扶上她单薄的膝盖,一双如湖泊一般清澈的眼睛诚恳地凝视着眼前苍白的面容:“那你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出去给你买回来。” 李鸾望着他,似乎被他认真的目光灼伤了一般,赶忙收回眼神,也不去看他,只幽幽地叹了一句:“你军中的差事当真是如此的清闲吗?” 胭脂连忙轻咳了几声,想要打破面前的尴尬:“过几日便是重阳节了,东方先生说长安城中会有灯会呢。我看阿鸾是在屋里呆腻烦了,卫大哥你何不过到时候,带她出去走走。” 卫青微怔,原本专注望着李鸾的目光这才缓缓收回,转眼望着胭脂,轻轻地点了头:“若是阿鸾愿意跟我去,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我不想去。”李鸾眼也不抬,声音也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胭脂忙说:“必须去,你看你还有点人气儿吗?到时候我陪你去,我和东方先生一起陪你们去。” 李鸾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低垂着眉眼,默不作声。没再拒绝,却也没有赞同。 “那就这么说好了。卫大哥,你倒是便来接人就好。”胭脂自说自话地冲着卫青眨了眨眼睛。 卫青微微愣住,迟疑了半晌才缓缓勉强地一笑,说:“好。” 说罢三人又低头,继续吃饭,依旧是悄无声息,碗筷轻动间,忽然院后传来一声马鸣打破了死寂。 原本死气沉沉的李鸾忽然间神情一恍,似乎想起来什么,急忙站起身来。却因为身体还没有恢复,一时起得太猛,只觉得眼前一花,头一阵发晕,身子轻晃,斜斜向后倒去。 一只手稳稳地拦住了她微晃的身形,她随即跌入一个冰冷又坚硬的胸膛,隔着凌凌铁甲的胸膛,隔着单薄的衣衫,让她不由战栗了一下。 卫青担忧地望着怀中的人,她喘息得有些厉害,眼前的景象似乎虚了有实,额头上冒着虚汗,半晌才稳住了心神。 “是它……”李鸾的声音苍白又无力,却似乎被什么点燃了情绪,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了起来。 卫青只觉得心中一绞,双手将她环紧,不由低下头来用自己温热的额头,疼爱地轻轻磕了磕她蒙着一层薄汗的冰冷的前额,低声默念道:“嗯,是它。” “没事的,没事的,你们都别慌!”胭脂见状也跳了起来:“你别急,那匹倔马怕是又把草料吃光了。我这去给它填草,你们俩继续吃。” 说罢,便落了碗筷,赶忙朝着院后跑去。 卫青拥着李鸾虚弱的身体,站在花下,忽然一阵风起,海棠花雨落了他们一身。 他不自觉转过身来,逆风而立,帮她把萧瑟的秋风挡在身后,见她瑟瑟发抖的身体慢慢缓和了下来,疼爱地抬起手来,将她发间的花瓣轻轻拂落。 “它不该在这里……”李鸾默念一声,只觉得身体确实还未真真恢复过来,方才站起的太疾,一下子眼前一花,失了平衡。 如今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想要挣脱却又觉得浑身已是虚软无力,只能任由他抱着自己,静静地把头靠在他胸前,低声喃喃道:“我也不该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轻抚着她乌黑发髻的手指忽然僵住,眼中的光一闪即灭,半晌才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中念他,想他……” 他说完这句,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中隐隐的一股酸涩,自己竟也怔了片刻。 见怀中的人没有出声,他又继续道:“我知道你虽然想他,但也不愿再回韩府图惹伤心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家……” “家?”她轻轻抬起头,眼神空灵地望着他。 卫青也低下头来,望着她清泉一般的眼睛,心中某处不由轻轻颤动,似乎她又变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无依无靠,慌张怯懦小女孩。 “我在军中认识的一位公孙大哥,待我甚是亲厚。他家中在蓝田城郊又一处许久不住的茅屋,是他以前与父亲打猎时住的,许久不用了。我拜托他将那里暂时借给我,这几日已把那里收拾一新,添置了一些物件。虽然有些简陋,但也算做我们暂时的一个家,等我攒够了钱,就在近郊处寻一处独门独院的处所……然后……” 他忽然顿住了,喉咙轻微地耸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她,又继续说下去:“然后,我便正式娶你过门……你可还愿意等我吗?” 李鸾眉宇轻轻颦蹙,晶莹剔透的眼眸中明明灭灭,顿时失了焦。 曾经多想听到的一句话,如今竟仿佛难以逃脱的梦魇一样。期待的喜悦和幸福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愁云惨淡和无尽的悲伤。 李鸾不禁苦笑,紧缩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轻轻地抬起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过他的鬓发,还有轮廓分明的面容。 眼前人见她的眼角又淌下泪来,不禁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却被纤细的手指轻轻覆上了嘴唇。 这是第一,她这样大胆地触碰他。李鸾心中一直暗暗说服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就只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再轻抚这张曾深爱的面容,最后一次再安详凝视这双曾沉迷的眼眸,最后一次再……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轻轻覆上的那片温暖的薄唇,鼓起全身的力气,点起脚尖,缓缓地贴了上去。 最后一次。就只是最后一次…… 冰冷的嘴唇轻轻融入那一方温暖的柔软中去,和瞭星台上那混乱又慌张的一记亲吻全然不一样。 她只觉得仿佛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了唇上,温暖的阳光伴随着草原上的春风融融软软地拂过面庞,陷入一派让她眷恋的静谧安详之中去。 从此时光恒远,回忆冗长。 “阿青……”她轻轻离开他的嘴唇,喃语了一声,那声音不再冰冷,而是久违的温度。 “你若再早一步该多好……”她望着他略显慌张的眼睛。 或许是第一次,或许他没有料到,他的神情看起来倒像是那夜瞭星台上的自己,一样的错愕,一样的惊慌。 卫青确实被惊到了。 他没有想到阿鸾会这样突然的就吻了过来,他心中也确实没有做好准备。只觉得她忽然踮起脚尖凑上来,仿佛蜻蜓点水的一吻。 犹如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波澜壮阔的涟漪。 他甚至分不清她的意图,也不知道她究竟此时是否清楚的。 她从不是一个难以揣测的人,可如今这般幽幽地望着他,眼神中却似乎蕴藏了深深的迷雾。 她的眼神中决绝又莫测的深情,让这一记吻更像是一场告别的仪式一般。 她仿佛是在隔空亲吻另一个人,与另一个灵魂交融、再道别。 一个已经离开的人,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卫青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莫名的酸涩又悄然滋生,可见她寂静流泪的样子,不禁颦了颦眉头。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怔怔地望着她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但若你期盼之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我可否还能代替他,作为你日后的期盼吗?” 须臾,他又郑重地补问了一句:“你等我好吗?阿鸾。就再等我一次。” 李鸾只觉被他如此认真的眼光灼伤了,可脸上却忽然苍白地一笑,仿佛鲜艳在瞬间荼蘼的景致。 “好……我等你。”她心中暗自想,如此便算是道别。 你说,你知道。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86章 鲜衣 初秋的夜里凉爽,明月高挂,星辰熠熠。清辉漫漫,透过窗棂落在案上。 她一人悠然伏在案上,一盏油灯晃晃地弥漫了一室,倒影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影在蒙蒙微亮的窗棂之上。 屋外的秋风并没有拥起,未记得要去关窗,纤细苍白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桌上的几样旧物。 一只赤白彩造如囊香囊,上面绣着一朵艳丽盛放的木芙蓉。 夏日已过,那香囊仍散发着淡淡的草木幽香,那味道,仿佛打开回忆的一把钥匙一样,那个星光坠地的夜里,那片蔓延无尽的悠长灯海。 还有那些人。 她的美丽的眼眸似乎被灼了一下,手指渐渐收紧,微风缓缓送入,案上的烛火摇曳在她清澈如湖水的眼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都波点燃了一眼,波光粼粼,光火漫漫融化开来。 她玉雕一般精致娇俏的鼻尖忽然一皱,眼眶瞬间就红了,眼神却又不由落在了那只包袱中的一只白狐胡头面上。 她望着那面具许久,苍白却好看的嘴唇轻轻颤抖。 人面依旧,却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她还记得他为她带着那面具的一刻,缓缓的阖上她晶莹剔透的面庞,只留她一双晶莹剔透的明眸透过那两个镂空的黑洞,目不转睛地望着满脸温柔笑意的他。 他的眼中星海微微闪烁,仿佛蕴藏了整片静谧的夏夜。 她曾以为,那是属于他们的夜晚。 如今却不知,那时那刻,那些美好,是否还是真的属于她的。 她挪开目光,轻轻地拿起一方丝绢锦缎,那是前几日她还昏迷着,东方朔入宫去了,胭脂正要去在长安街集市上抓药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姑娘忽然登门拜访。 那位姑娘说曾是李鸾的朋友,现下要离开长安了,知道了李鸾的事情,前来东篱探望。 她一直昏睡不醒,可自己行期将近,也是耽误不得,心中却还是过意不去,于是手录一封信笺道别,希望胭脂能帮她交给李鸾。 最后她嘱咐了一句,这信的事,就不要再告诉其他的人了。 胭脂不认识那位姑娘,只知道长得甚美,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一封女儿家的信笺罢了,于是答应了她。 此刻这封信正在李鸾的手中。 李鸾借着烛火望着那上好的丝绢之上娟秀的自己,端详了许久,又将那丝绢至于火上,烧为了灰烬。 她正望着那簇燃尽的灰烬出神,忽然被窗外弥漫开来的一缕幽光引去了目光,她不由微微转起身来,攀上窗棂,循着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望去。 那零星的漫漫的微茫的光芒,飘忽飘忽,落在东篱的海棠花树上,游荡在弥弥夜空之中,悄然落在了她的窗棂之上。 她眼眸仿佛撞入了一瞬光一般,连忙跌跌撞撞到门前,一把推开们来,却被眼前的景致震慑得僵住了。 漫漫流萤,点亮了整个东篱,仿佛夜空中的星光落入了园中一般。 她抬起手来,一点萤火缓缓落入她的指尖,带着清冷的温暖,轻轻啄了一下她纤细的指尖,又缓缓地飘开了。 她明眸一动,眼眸仿佛被萤火点燃一般,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跌跌撞撞地踏出门去,慌张地随着那光芒的源头寻去。 她一路上步履蹒跚,身体依然虚乏无力,却仍坚持着想要去看看那萤火的源头。 记忆开始回溯。 甘泉宫中的那个夜晚,她也是如此被那人手中的一斛萤火从宁寿宫中引了出来,向着园中一路追寻,出了那扇摇晃着微微灯火的小门,便看见他站在白月光下头,一身白衣翩翩,面容俊美,眼眸璀璨,宛如谪仙一般。 他就那么静静微笑着,眸子沉沉地望着缓缓来迟,慌忙又略微惊讶的她,两人相视许久,时光倾斜,一切静止。 王孙。 是你吗? 她心中怦怦乱跳,脚步因为虚浮而显得略微慌乱,脑海中全然是那个带着伤的名字,眼眶中微热,泪水潮湿。 她沿着青石子路一路蹒跚地踏出门去,慌忙地一转头,不由地怔在原地。 幽暗的长道之上,闪烁的萤火在白月光中流淌,她目光追溯的源头,一袭荼白长衣的挺拔身影赫然而立,手中提着一斛萤火,绕袖漫漫,盈盈而出。 那人的面容远了又近,李鸾只觉得心中也仿佛扑了空。眼角的热泪慢慢冷却下来,顺着月光下晶莹剔透的脸颊滑落。 幽光烨烨,萤火辉辉,她独立于长道之上的一抹身影,显得那样清艳又美丽,远远望去仿佛月宫中的仙子。 初次相见时,那般匆忙的惊鸿一瞥,只记得是个十分有意思的小姑娘。他从小长于深宫之中,国色天香见得太多,早就辨不太分明女人与女人的区别了。 若说能一见倾心的,除了年少时偶遇便戏言要许她“金屋藏娇”的那位,便是眼前的小女孩了。 初见时,见她赤着脚慌张于长亭之上,倒像是隔世的回忆重现,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 他仿佛又回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孩童意气,一路与同伴欢笑着徜徉而过,目光却无意中与漫漫花影间那人□□又白皙的脚踝吸引住。 裙摆如彩蝶翩然,慌乱中踏上青苔石碣,纤纤素手牵引着天上的布鸢,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原以为,他只是思念那个久远的身影罢了。 可如今再看见她,泪光楚楚地站在他面前,他才发觉自己原本凝结如死水的心,像是豁然间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温泉缓缓而出,如同这漫夜的银河,如同这流淌的萤火,眼前的小女孩也已经不再只是他认识的那个有点意思的小女孩了。 他才发现,自己竟荒唐到,早已以假乱了真。 他收回了自己唐突的目光,走上前来,抬起手来将自己手中的一斛萤火轻轻递给面前的人,声音如同缓缓的河水在这寂静的夜中流淌开来:“天也渐渐要入秋了,这怕是今年的最后一斛萤火了。” 眼前的人迟迟没有接过,一双美丽的眼睛蕴藏着失落的神色,怔怔地望着他。 “这些日子我一直抽不出身来看你,也只能在这夜半时分,悄悄来看你一眼。”他幽幽地望着她,轻声问道:“可是现在看你的这一脸失望的神色,你等的人似乎不是我。” 眼前人望着他,眼中晶莹的泪花在闪烁,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我还以为,是王孙回来了。” 他眉头轻颦,心底的伤被她悄悄揭开,墨玉一般的眼眸似乎要被眼前的萤火烫伤一般。 他居然忘了。 那时他才来自己身边伴读,唇红齿白,一副女相,总惹得几位皇兄耻笑他是带了个丫头跟着读书。 他眼巴巴望着几位兄长的伴读,各个英挺,再望望身后瘦弱的少年,面子上怎么也挂不住了。 于是,他便勃然大怒,也刻意与他疏远了。 一次课余贪玩胡闹,与几位兄长推搡只间,他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烛火,烧了师傅搁在案头的圣贤之书。 被汲黯师傅问责时,众人都说是他故意为之。 他隐忍不发,悻悻准备好要挨罚,谁知身后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竟然挡在他的面前,接了师傅的手板。 他虽生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可挨那几下实实的手板,却依然峨眉高耸,面不改色,全然不放在心上。 “今日之事,全然是王孙胡闹所为,与殿下全无半点干系。” 最后这事不知怎么的竟闹到了父皇那里,父皇大怒,他被罚跪在深夜的天阶露台,谁人也不能接近。 夜色幽凉如水,银烛被秋风吹熄灭,冷了画屏,夜色更浓郁。 他与他相识也有些日子,知他虽性情直率,意气风发,却最怕黑。 于是命自己的宫人于甘泉宫中各处搜捕萤火,终得数斛,高兴地提着一路跑去露台边上,爬上那巍峨高墙,将那光芒引渡到他的身旁。 他那光芒漫漫包围,四下茫然回望去寻找源头。他连忙想要避过,却不想脚下一块砖瓦松动,“噗通”一声,从墙上掉了下去。 他吃痛却没有出声,长道之上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狼狈地坐着。 “殿下,您没事吧?”墙那头的人刻意压低声音,却依然隐藏不住他的慌张和担忧。 他冷笑一声,像是自嘲,躲藏了半天,终于还是被发现了,慢慢地移动着酸痛的身子,慢慢靠向那冰冷的墙根,似乎如此便可以贴着墙那头少年的体温。 “殿下……”墙那头的人又唤了一声。 “叫我十哥。”他悻悻摇了摇头,也不想再掩藏,可话一出口,自己也不禁笑了:“你看起来比我要小许多,我的弟弟们都叫我十哥。” 墙那头的少年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 他侧耳听着,佯装愠怒道:“怎么你还嫌弃我吗?那我便走了。” “十哥。”他话音刚落,墙内的人慌忙地喊了一声。 这一句“十哥”,便留了他整整一夜。 而后,他便一直跟在身旁。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他也不再是那瘦弱讷言、男生女相的孩童。 他仿佛在一夜间树木抽出新枝一般,终于长成一个英俊挺拔、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君。最难得的是文武皆备,出类拔萃。 终日跟在他身后行走于未央宫中各处,事了拂衣,如风带火,引人希冀。 他曾与原先戏弄他们的兄长们笑言,若非出身与帝王之家,这长安城中,还有人能比我与王孙二人,更适合仗剑天涯的吗? 未等旁人接话,身后的少年冷笑着说:“自是没有的。” 置腹推心,铜墙铁壁。 想那时,银鞍轻甲,流星飒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此恨别离,繁华俱尽。 如今,如今,却也都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眼前的流萤渐渐散开来,缓缓被面前的黑夜鲸吞蚕食,那光火也渐渐熄了下去。 他于回忆深处逃脱,睫毛轻动,眼中的神采却似乎被什么点燃了,转眼望着月光下的少女。 这便是你在这世上最后要守护的东西。 他静静地望着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已经远去的面容,忽然轻声说:“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说罢,还不等她出声,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萤火灯笼哐啷掉在了地上,将寂静浓郁的夜撕开了一个小小的裂口。 “别走,别走……”他轻声默念着,更像是梦呓一般的字眼自语。 许久,怀中的人才抬起头来,月光倒映在她的眼中,仿佛一弯清澈的湖水。 她错愕地望着他,轻声说:“王爷是怎么知道,我要走。” 第87章 玉髓 他自然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的。 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只身漂泊在这长安城的繁花似锦之中,所系之人除了那个她心心念安的卫青,便再无他人了。 如今她却说她要走。何时走?走去哪里? 他不禁皱了皱眉,凝视着月光下少女晶莹剔透的眼眸,许久才轻声说:“若是为了那个卫青,你大可不必如此。若他三心二意,不好好对你,孤不会放过他。” 李鸾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避开了他注视的目光,月光如轻纱一般笼在她俏丽却苍白的面庞上,仿佛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脸上的神情倒是叫人捉摸不透。 “他说他会娶我……可我不想叫他为难。”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没有分量,却重重落在他的心坎上。 “为难?”他冷笑一声:“这天下,除了没有长眼睛的男人,哪一个会觉得娶你这样的漂亮的小丫头回去,会是一件为难的事。这事你莫要忧心,孤去找他……” “王爷……”少女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疾疾打断了他,用一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认真的神情望着他。 “阿鸾所求之人,并非是他。”她的说完这句,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避过了他执着追巡的眼神,颔首轻声道:“阿鸾所求之人,必为一心一意,心系我之人。” 他不禁皱了皱眉,此刻竟然全然看不清眼前的女孩究竟是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开口:“你曾因为他拒绝孤,现在却对孤说,他并非一心一意之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无声无息地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他迷惑的眼睛:“正因为他是一心一意之人,我才不想为难他,因为我,背弃了自己的心意。” 他微怔,似乎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最终他问道:“除了离开长安,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她默默不语,许久才幽幽开口:“若我在长安,他便无法一心一意。若还他在身边,我便无法悬崖勒马。于他于我,都是折磨。何况……” “何况什么?”他幽幽地望着她。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粲然的笑容,一行晶莹了泪水从浓密的睫毛中悄然落下,却仿佛花朵开到了荼蘼,荧惑一闪而逝的光火,美得让人心醉,可却又一种难以言明的遗憾。 “我已经离家太久了,我大哥,大娘,都在等我回去。” 她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话。 眼前的人望着她,眉头紧促,仿佛有解不开的担忧和愁虑,许久,许久,才转过眼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孤不愿意勉强你。”幽暗的长道之上,他的声音一字一句那样清晰:“虽然孤很想……很想……用孤的一切把你绑在长安,哪里都不让你去。” 说罢他墨玉一般的眸子慢慢移向她仓皇间霍然迎上的目光,幽幽地对视了片刻,缓缓言道:“哪怕是在他的身边。” 月影摇曳,长风而过。 她静静望着他莫测的眼睛,微风轻动他们的袖袍,挽起月光的轻纱,时间随着清风打旋儿而过。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了,抬手想要紧了紧领口,未想到眼前人忽然抬手,卸下披在自己身上的月白锦缎披风,在风中猎猎一抖,又轻轻地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弯下腰来仔细系好缨带。 “别再着凉了,像那日一样。”他轻轻抬眼,嘴角一抹苦笑:“你要是一直如此,要我怎么放心你走,他泉下有知,必然是会怪我的。” 李鸾微怔,鼻子不禁一酸,眼眶又泛红了起来。 眼前的人起身,望着远处长街尽头微茫的光芒微微出身了片刻,深深叹了一口气,须臾才说:“他冒着被皇祖母重罚的风险,也不跟我商量,就贸然带你离宫。我想,他是真的想要给你自由……” 李鸾眉头微簇,胸口仿佛被人拿着利刃悄悄划过,眼眶又湿润了。 “不过,我向来也最不爱勉强。”眼前人又轻叹一声:“我只有一愿,若你答应我,天涯海角,我都许你去。反正天下再大,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李鸾蓦然抬头,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莫测又深邃的眼睛。 他低下头来,银色的月光融入了他墨玉光华的眼中:“我要你答应我,若你再回长安来,第一个找的人,会是我。” 李鸾皱了皱眉头,思忖了片刻“那如果我永远都不回长安了呢?” 眼前人望着她嘴角一抹轻笑,从颈间卸下一枚碧绿的玉髓,轻轻将她拉近,慢慢转过她的身去,仔仔细细帮她系好在项间。 “你只消收好了它。若你当真不再回来,这便是我们最后的一点回忆。”他脸上的笑容有点暗淡,将她单薄的身子缓缓地转过来,望着她白皙的颈项间那抹翠绿,嘴角的微笑最后变成了苦笑:“这是孤的幸运之物,孤把它送给你,必能保你平安顺遂。” 李鸾微微皱眉,赶忙握住,想要卸下:“王爷不可,阿鸾怎能收……” “你若不戴着它,就不许离开长安。”他冷冷地打断了她,低下眉眼,又补了一句:“孤说到做到。” 眼前的人迟疑了片刻,为难地咬了咬苍白的嘴唇,紧握这玉髓的手,终究还是无声落了下来。 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句:“你果然是打定主意要走了。” 眼前的少女不语,眉头紧锁。 “阿鸾!是你在门外吗?”原本寂静的院内忽然传出一声少女压低声音的呼唤,打破了两人之间僵持不下的沉默。 李鸾仓皇回头,正要动身离开,却被身后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疾疾回头,迎上他蓦然送来的目光,他沉沉地望着她,月光折射的眸子中似乎闪烁出光火,仿佛有千言万语凝在唇边,却只能相顾无言。 院内的人脚步声渐近,他眸中的光渐渐熄了,紧握的手指轻轻地松开。 她望了他最后一眼,微欠了欠身子,慌忙道了一句离别:“王爷告辞。“ 说罢那一抹倩影便匆匆转身离开,消失月光之下。 “你去了哪里?”屋内寻来的少女关切声音。 “我想出来透口气。”李鸾忙收起脸上的慌乱的神色:“一直睡不着,想在月光下坐坐。” “外边风冷,你病才刚好些……”胭脂一边抱怨着,狐疑地望着她单薄的肩上月白色的锦缎披风将她纤细的身体紧紧覆住:“你倒是不傻,终于懂得出来加件衣服了。” 院内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微风浮动银铃,院外的人肃穆地站在墙根的阴影下下,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被暗影遮得仔仔细细。 那句“别走”,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他苦笑着,守着听到院内房门阖上的声音,却又站在原地许久不愿离开。 你可知道吗? 他轻轻拾起地上的那只原本盛满萤火的灯笼,如今它冷艳的光辉已经熄灭,黯淡无光,死气沉沉。他微微抬头,望着那窗棂中晕晕透出的光火也悄然熄灭了,不禁轻笑,又凝视了手中空无一物的灯笼,起身沿着铺满惨白月光的长道往来时的路走去,长影斜斜的被拉长在苍白的青石板路上,显得萧索又孤寂。 你可知道吗? 不管遭遇任何困境,也从未妥协。总是想着各种方法迎难而上,未尽全力,绝不放弃。 可是唯独……唯独有遇到你。 竟让我这辈子,第一次有如此力不从心的感觉。 李鸾,李鸾。 朕怕是忘不掉你的。 他从那深巷中缓缓转出,月光浩然,长路开阔,他寂寂抬眼,望见不远处那驾为他等候的富丽堂皇的马车。车上的人玉冠华服,原本正在蓦然出神,转眼间望见了他,赶忙从马车上下来,迎了过来,拂袖跪地行礼。 “陛下。” 他轻瞥一眼,只觉得今日当真是乏了,又不想地上的人看出端倪,没有停下脚步,路过跪地行礼之人,径直走向马车,飞身上车,挑帘落座。 跪地在地上的人赶忙起身,也驾上马车,轻轻勒了勒缰绳,赶忙调头,向着长街的尽头行去。 苍白月光下的宽阔长街之上,寂静无人,只有马蹄“哒哒”而过,还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响动。 车内的人一直寂静无声,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赶车的人也不敢问,只得驾着马车,一路上默默前行。 许久,帘内的人轻声问了一句:“舍人,现在是何时了?” 郭舍人忙抬头望了望长街尽头,那长街的尽头琼楼玉宇的屋甍之上,浓郁的夜色已渐渐被稀释,泛着淡淡的鱼肚白的微光。 “回陛下,怕是卯时已到了。” “竟然这样久……”帘内的人轻叹了一声:“朕这几日是太忙了,这刚一抽身便来看她,竟连累她那样的身子,跟着朕,一夜没睡。” 郭舍人听完不禁轻笑:“陛下怜惜李姑娘,是她的好福气,哪还敢在乎这些。” “是吗?”帘子人声音莫测听不出喜怒,轻轻地先来车帘,望着那已经微微西斜的圆滚滚的苍白色的月亮,轻叹道:“多好的月亮啊,可她竟无心欣赏。” “这又有何?过几日的月亮更好的呢。陛下忘了,过几日就是重阳佳节。月儿最圆了。”郭舍人忙笑着说道。 “怪不得……这样好的月色。”刘彻轻吟了一句,又默默念到:“重阳节……朕是否许久未去过太皇太后宫中问安了。” “可不,自打把李姑娘安排在太皇太后身边后,您几乎就没去过,生怕撞见了穿帮,认出您不是中山靖王。”郭舍人没有察觉到身后人脸上的迟疑,自顾自乐着说道:“要说这李姑娘,确实生得美丽,叫人看了移不开眼。可若是即便如此,也断然入不了陛下的法眼。若说您对她花的那些心思,椒房殿的那位若是知道了,怕是又要闹个没完了。” “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帘内的人冷声道。 “瞧,舍人这笨嘴拙舌的。”郭舍人抬头望着前方夜色中楼台灯火之处,便知道宫门近了:“那陛下今夜是回哪宫呢?是去最近卫美人那里吗?” 帘内的人沉默半晌,轻声说:“她身怀有孕,这时过去,又要起来伺候朕,一通手忙脚乱的。叫她好生歇着吧,我们去长乐宫。” 第88章 虎符 窦太后今日起得晚些,许是年岁高了,刚适应了甘泉宫,忽然回到长乐宫中,总还是有点不适应,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 芦月对着檀木雕花装框的铜镜,镜中映照着窦太后苍老的面容,她轻轻挽起花白的长发,仔仔细细地将发髻收整得一丝不苟。 忽然面前的人轻笑道:“这女人上了年纪,眼睛瞎了也并非是一件坏事。至少这对镜梳理之时,就看不见自己老态龙钟的样子了。” “太皇太后这是什么话,您可一点都不显老。”芦月将手中最后一柄簪花轻轻地别入那花白的发髻中区,又轻轻整了整发髻:“您看您的皮肤,比小姑娘还要嫩呢。眼睛会好的,您可要坚持服药,别总趁芦月没看见,就偷偷叫人把药给倒掉了。” “丫头,你有见过枯木逢春吗?你是不知道那药可是苦得很……哀家自己眼睛自己知道,没有用的。”窦太后轻笑着叹道:“看不见也好,就不用看别人眼色过日子。这人老了,总是招别人烦的。” “瞧您这话说的,这宫中,有谁敢给您眼色看呢。”芦月将一对赤珠碧玉耳坠子轻轻地帮她佩在花白发髻下隐藏的耳垂上:“您瞧您的耳垂,多有福气啊。” “你这丫头就是会说话。”太皇太后微笑着转了话题道:“你刚才说,皇帝一大早就来了?” “是啊,天还没亮就过来了。奴婢说太皇太后不会起得那样早的,可是陛下说叫奴婢不必打搅太皇太后,他在前殿等着就好了。”芦月说着慢慢把窦太后从妆镜前缓缓扶起来,把手边的龙头拐杖递到老太太的手中:“陛下说他就是今儿起得早,觉得前些日子太忙,也许久没有来长乐宫问安了,突然想跟太皇太后您一起用早膳。” “哀家不怪他,毕竟前些日子的事,他也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窦太后眯着眼睛,接过芦月龙头拐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早已被指纹磨得光滑的龙脊背,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从这些事中,哀家看出来了,这孩子心胸里能装得下事,也沉得住气。倒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说着老人又默默地望着门外微弱的亮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却发现还是看不清楚。 “这人呐,若是认定了一个方向义无反顾,行至大半,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甚至而认错了敌人,才是最最危险的。”老人混沌无神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年迈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好在哀家还尚有一口气在,这刘家的东西,哀家还可以为他尽力守着。” 说罢,她苍老的手抬手理了理一身华贵却暗沉的衣襟,面朝着那光亮微微透出的方向,叹了一声:“走吧,去看一看皇帝。” 窦太后来时,刘彻正伏在黄梨花木,雕龙画凤的案前,手中捧着一本淮南王刘安呈上的《淮南子》其中一卷,看得正饶有兴味。 忽然听到门帘轻动,抬起头来,望见鹤发童颜的窦太后倚着龙头杖在芦月的搀扶下缓缓而至,连忙起身,要迎上前去行礼。 “刘彻,你在哪啊?”窦太后刚一从帘后入殿,便眯着眼睛想要寻着声音和微光辨出刘彻的方向,可奈何半天也没能分辨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出声唤道。 她话音刚落,一只宽阔的手已经悄然稳稳搀扶上了她的手肘,另一边的芦月知趣地松了手,将她全权交给了眼前的人。 “皇祖母,彘儿在这里。”声音平缓恭敬,似乎少了昔日里的轻浮躁动,多了沉稳和练达。 他扶着窦太后缓缓落座于案前,将她手中的龙头拐杖轻轻接过,安放在窦太后手旁,自己才俯身坐下。 “听说你一早就来了?可是等了许久了?”窦太后坐稳后,轻声问道。 “无碍,闲的无事,在这里看看翻翻皇祖母的书。”刘彻瞥了一眼桌上的淮南王书答道。 “哦?哀家这里能有什么书让你感兴趣的。”窦太后轻轻皱了皱眉,侧耳问道。 刘彻伸手将桌上的书简拿起,垂眼看了看,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一般,稍出神了片刻才轻声答道:“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 窦太后听后微微一笑,试探着伸出手来,刘彻见状赶忙递到她手里。 只见那只苍老的手缓缓地从他掌中接过那卷《淮南子》,却也没有翻开,而是在手中摩挲着:“这书是好,可是写书的人企图心过于强烈,黄老之术在于顺其自然,其实哀家也不是真的喜欢。” 刘彻听出了她的意思,只是抿嘴轻笑:“皇祖母耳聪目明,孙儿受教了。” “可惜了那个丫头啊,耐着性子给老婆子我读了那样的久,她走时,就是给哀家念到的这卷。”太皇太后摩挲着着手中书卷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前朝风云又起,汲黯也腾不出空来,这书从甘泉带回来,就一直摆在这里,都落了灰了。” 刘彻眼中光芒微闪,连忙避开面前人的那双混沌的眸子,垂下眼去默不作声,佯装自己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怎么?真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吗?”窦太后脸上依旧是融融的笑意,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是个好丫头,哀家还本想送回给你,可怕耽误了她。” “孙儿后宫尚且不宁,着实无福消受了。”刘彻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太皇太后窦氏,不由自嘲地一笑,脸上的表情倒显得有些落寞。 原来眼前的老人什么都一清二楚,可她却陪着他演了那样久的戏。 “祖母老了,很多事情,只要不是弄得太失体统,哀家是不愿意去管的。既然送个婢女来,又为何要藏着掖着。”窦太后皱了皱眉轻声问道。 刘彻望着窦太后,自知也瞒不过去了,于是便苦笑着和盘托出:“是因为孙儿与她在平阳侯府巧遇时,见她憨直可爱,一时贪玩,就未向她言明自己的身份,一直……一直告诉她,孙儿是中山靖王刘胜,还哄骗她,说想要纳她去靖王府中去。” 窦太后听完不由轻笑了许久,摇了摇头道:“你啊,还真是荒唐。说自己是谁不好,居然说自己是刘胜那个小子。他的恶名,还不把人家丫头吓坏了。” 刘彻低垂着眼浅笑:“孙儿也是一时觉得好玩。” 窦太后自顾自笑了笑,脸上的嘲笑渐渐淡去,苍老的手轻轻抬起,落在刘彻年轻有坚实的手背上:“你是费了心思骗她了……这骗一个人容易,可若要一直骗一个人却很难。刘彻,你确实长大了,还记得你孩童时的戏言吗?” 刘彻不语,墨玉一般的眼中闪烁着沉寂的光。 “就好像那枝头的花一样……” 窦太后轻抚他手背的手忽然抬起,微微指了指殿门前那枝青铜瓶中插着的开得烂漫的木芙蓉花。 刘彻顺着她微微发光的眼睛望去,只觉得那郁郁枝头的花影妖娆美丽,一派繁华美丽,可是下枝插在那冰冷的器具之中,着实是失了意味。 窦太后的语气幽幽,仿佛在自言自语,却又仿佛是在说给他听:“遇见一朵美丽的花,人们总是只顾着强行将它摘下,却望了自己所迷恋的,却恰恰是它在哪枝头吐艳盛放时最自然的姿态。美好的东西也许不一定契合,勉强也只会加速她的凋零。” 刘彻怔怔地望了半晌,知道老太太言下之意,不是李鸾。 他不禁唇边一撇苦笑:“皇祖母说的极是,祖母您才是真正懂得惜花爱花之人。孙儿自愧不如。” “你现在似乎已经开始懂了。”窦太后唇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人都是失去之后才开始反思自己的行差,是阿娇她没有好福气哦。” 祖孙正说着,门外有宫人进来报,王太后又早早前来,候在在殿外请早安了。 窦太后轻笑一声,语意中略带嘲讽地对身边的刘彻低声说:“刚才还在说呢,都说这戏,做一日容易,日日做,也确实不容易。” 刘彻低眉沉默,一言不发。 “叫她回去吧,哀家今日也没空见她。”窦太后对着前来禀报的宫人说道。 入殿禀报之人刚退出宫门,窦太后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似乎没有了方才与刘彻攀谈时的自在随意。她面露正色,扶着桌沿慢慢转过身来,让自己正对着刘彻,轻声道:“自打出了韩嫣那档子事后,哀家听说,你再未去过你母亲宫中了。” 刘彻望着老太太空洞的双眼,颦眉不语,算是默认了。 “这件事,你母亲是做的狠辣。或许你从未想过自己那个平时温柔和善的母亲,竟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太皇太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哀家其实早早就识破了她深沉的心思了……哀家虽然也不是很喜欢她,可是这并不妨碍哀家扶持她生下的儿子,做这大汉天下的皇帝,成为一代贤君明主。你懂吗?” 刘彻听完后,不禁抬头望着身边的太皇太后窦氏。 她确实苍老了许多,比起他儿时记忆里面,那个拄着龙头拐杖,威严肃穆的皇祖母,如今的她,似乎被时光雕刻的竟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确实已是十分不同了。 “上林苑狩猎的事,哀家知道是韩嫣那孩子帮你善的后。他处理的那样干净利索,却也懂得聪明回避。谁知他这一次,却这样不知轻重,恰好撞在你母亲的枪口上。”窦太后说着不禁苦笑叹道:“这时候把你母亲在民间与别人生的孩子找回来,不是公然承认你母亲改嫁后入宫的事实吗?你母亲现在今非昔比了,虽说血浓于水,但还是比不过她王太后在外的名声啊。” 刘彻眉头一蹙,心中的伤口被骤然揭开。 “都是孙儿的馊主意才害了他。”他凝眉叹道,似乎每一句都带着伤痕:“上次韩嫣驾着朕的副车在长安街上冲撞了江都王,江都王一状告到了母后那里。母亲很是不悦,总与朕说起韩嫣的事来。朕本想母后以前总提起朕在民间还有一个姐姐,她的寿辰将至,朕想让韩嫣立一功去哄母亲欢心……没想到……” “没想到,你母亲表面欣喜,实则那时便已痛下杀心……”窦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韩嫣虽然行事轻佻,但对上还是懂得分寸的。相比较之下,哀家执意要杀赵绾,王臧,也是因为,哀家最最看不得如此急功近利之人在皇帝耳边鼓吹新政。你初初登基,许多事情还不稳妥,若是大刀阔斧,便会伤及许多重要位置的人的利益之根本。搞的朝野震荡,人心惶惶,这才是哀家真正怕的啊。” 刘彻听完后,低眉沉死了片刻,才缓缓道:“孙儿轻狂,今日当真是在皇祖母这里受教了。” “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样,谁不是生气凌云,心比天高。对于那些要逝去的,却又不肯逝去的,仍在苟延残喘的,是多么的不屑一顾。可是有一日,你到了哀家这把年纪,自然也就明白了许多了。”窦太后忽然停下,转头朝着殿下轻唤了一声芦月。 殿下的女子闻声赶忙上前,躬身行礼。 “去把哀家床头的那个金丝楠木的盒子拿来。”窦太后颤巍巍地说。 “诺。” 芦月走后,窦太后转眼对刘彻说:“哀家最近深感疲乏,总觉得许多大事,已是力不从心了。哀家今日想要送陛下你一件礼物,可是在哀家送你这件礼物之前,要再嘱咐你一句。” 刘彻微怔,掩饰住心中的压抑,轻声道:“皇祖母请讲。” “哀家百年后,这大汉的江山,便是完完全全地交在你的手里。哀家要你答应,切莫让外戚乱政,不管是窦氏一族,还是王氏一族。作为皇帝,你也要有自己的筹码。有些事要做,但也要做的有缓有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刘彻怔了怔,眉头不由轻颦,沉默了片刻,方才郑重开口:“孙儿答应祖母,定不让皇祖母您担忧的事情发生。” “还有一件事。”窦太后原本空洞的眼中忽然泛起潮湿的微光,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不管以后如何,你一定要答应哀家,善待阿娇。她的性子刚强,可过刚易折,若是有一日你真的保不住她了,就如你儿时所言,修个金屋子,把她藏在里面吧。” 刘彻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孙儿必不负所托。” 太皇太后听完后,满意地颔首微笑:“哀家是真羡慕你们,如此的年轻,还有许多,许多的好时候……” 一阵脚步声传来,芦月捧着一只描龙画风的金角银边的金丝楠木首饰盒子出来,恭恭敬敬地上来,俯身跪下,将手中的楠木盒高高举过头顶。 “太皇太后,您要的东西,芦月替您取来了。” 窦太后轻笑,声音中透着一丝沧桑:“把它交给陛下吧。” 芦月低眉转身,依旧高举着自己手中的金丝楠木盒子,朝着刘彻一拜。 刘彻微微颦眉,狐疑的从眼前的女子手中接过那只女儿家用的妆奁,修长的手指轻轻的里开启盒盖,墨玉般的眼睛如拨云见日一般,不由地一亮。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原来这大汉王朝的百万雄师铁骑,竟都藏在妇人深闺的一方浅浅的妆奁之中。 第89章 少年 他玄衣朱裳,迎风站在未央宫与建章汉河楚界般隔绝的巍峨高墙之上。 远空吹来的冷秋风灌盈他的衣袖,轻抚他头顶的十二旒冠冕垂于额前的玉藻微动,以玄丝挂在冠中玉衡之上的玉瑱也跟着轻轻微晃动。 他默不做声,静静望着高墙之下兵士操练,银枪冷甲,红缨冉冉,喊声冲天。 他身后的人不禁出声提醒道:“陛下,这角楼上风大。陛下若要检阅士兵操练,大可移步到场中。” 刘彻默不作声,似乎没有听到,又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声道:“怎么练来练去还是这个样子?如此操练下去,又和普通军队有何异同?” “陛下若有什么别的要求,还请明示臣,臣会嘱咐训练兵士的尉官,加紧……” “程将军莫紧张,朕也并非熟识练兵布阵之人,若要朕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当真是为难于朕。只是看着这些兵士操练的样子,隐约觉得没有达到朕的预期罢了。”刘彻剑眉英挺,目光锐利地俯视着场中操练的军士。 须臾他侧身对着身边的一个随从低语了几句,那人忙拜退,飞速下了城楼。 程不识未能听懂刘彻的意思,不知道眼前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帝王心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盘算,还好他也为官多年,面对如此模棱两可的话语,最好的回应便是不出声,省的会错了意思。 于是,他只是低着头,默默等着刘彻说下去。 刘彻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长乐卫尉程不识:“朕还记得,年少时候,跟着父皇进过周亚夫的细柳营,也都是通传再三才进得去,当时就甚以为奇怪,这天下还有父皇不能轻易到达的地方。后来听说,就连朕的皇祖父,不事先打招呼来他的细柳营也不得入内。皇祖父进去时,他还手持兵器,只行拱手之礼,言介胄之士不拜,只能行军中之礼……” 年轻的帝王锐利的眼睛深深望了一眼场中喊声动天的兵士,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大汉军中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现在你可知,为何朕不下到场中去检阅兵士了。朕的羽林军卫,至少也要如此。” 说罢,拂袖越过木讷不言程不识,头也不回地朝着阁中走去:“来人,取戎装来,伺候朕更衣。” 程不识拜手恭送,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刘彻离去的风风火火的身影,不禁觉得后颈冒出一层薄汗来。 刘彻卸了冠冕,退了朝服,换上寒气凛凛的甲胄,一柄利剑斜斜入鞘。 他出来时,程不识正于门前久后,眼前的人一头乌发高束长冠,双眉如剑,目光如炬,身子挺拔高大,猛地一看倒真像是一个军威凛凛的马上将军。 “朕要的所训兵士的评测拿来了吗?”他着眼于身边的侍从,目光凛然。 侍从赶忙双手齐眉,恭恭敬敬地盛上手中的一卷卷册递到身着戎装的年轻帝王面前:“恭请陛下检阅。” 刘彻缓缓接过,抬眼忘了一眼一旁略显狐疑的程不识,轻蔑地一笑:“程将军是奇怪,朕为何会搞这样的一份评测是吗?” 程不识心中却是疑惑,这军中士兵之多,一一登记在册是不假,但若时一一评测,大军操练起来,又怎耽误得了那个功夫。 “朕的羽林卫,训练的不是士兵。单于控弦之士三十万余,我大汉的猛士又何止百万,可为何如此每每胡虏来犯,我们却只能守城驻军。秦时大将军蒙恬去匈奴七百里,可最终却也只能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匈奴人嘲笑我们汉人是羊,只会修个羊圈把自己圈起来。然而沿长城线驻军兵力必然分散,也根本不知道匈奴的袭扰会从那一点突破,犹如亡羊补牢。朕要做的,便是做始皇所不能,不再画地为牢,苦做困兽之斗。”刘彻语气缓缓,慢慢翻开手中的卷册,似乎漫不经心,却又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寻常之事,可是一边的程不识听得却是心惊胆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除了良马,军备,兵器,朕还需要将领,而且必须是敢于推陈出新的将领。” 程不识听得有些发憷,他是长乐宫尉,自然是已经听说了太皇太后窦氏已经将号令三军的虎符交给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这标志着太皇太后已经将权杖移交给了自己的孙儿。 他带兵多年,与匈奴也偶有交手,比起眼前这位长于深宫的帝王,他更加了解战场的凶险,以及匈奴人的可怕。 他是真的害怕,害怕若是这年轻的帝王因为一时的意气风发,便将祖辈苦守的基业拱手断送。 可他不能将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眼前的皇帝是知道自己是太皇太后窦氏的亲信,他将羽林的“秘密”全然透露给他,甚至专门带他来建章宫来看羽林卫操练,可见他并不害怕他程不识去跟自己的皇祖母告状。 程不识一时摸不清,太皇太后在这时交付虎符,是否也支持皇帝的雄心壮志呢。 于是他只能强掩心中难以安宁的心绪,低声应道:“老臣愚钝了。” 刘彻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看着手中的卷册,皱了皱眉头。 “卫青……”他望着卷册,默念了一声,忽然回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行走于山涧之上的少年,一袭黛色的布衣,青色发带,面目清俊,身姿挺拔。 他是从山坡上一条极为崎岖陡峭的小路上一路奔驰下来的。 那条路是沿着一座山头蜿蜒而下的,别说是骑着马了,就连人徒步走过都有因为陡峭而略显吃力,若是腿力不好,身法又不够敏捷的人,怕是要手脚并用了。 一般人断然是不会放着大路不走,偏偏去选那条路,更何况是骑在马上了。 可他似乎是赶时间。 单手持着缰绳,驭马从山头之上呼啸而下,那马当真听他的话,拴着他手中缰绳的牵引,每一步都踩的结实,下山如飞,大有如履平地之感。 他就如此直接地从侧路上,忽然闯入了他的视线,险些惊了他的马。 少年见状立马勒住缰绳,他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不由皱了皱眉。 只见面前的少年连忙在马上躬身致歉,轻声说:“实在不好意,在下有急事,冲撞了先生。” 他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的自己,调转马头,便要向着便向前路飞奔而去。 刘彻只觉得这眉眼似乎是认识的,转眼思忖了片刻,便不自觉地试探地喊了一声。 “卫青。” 眼前背对着自己的少年身子一僵,忽然停下了将要离去的步伐,疑惑地回过头来。 刘彻这一次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棱角分明的面庞,俊俏却不着一丝女气,鼻梁英挺,一双仿佛凝聚着星月之辉的眼睛疑惑地望着自己,微微轻颦的眉眼清秀俊美,浑身流淌着一种温衡内敛的气息。 若不是看到了他方才骑马下山,身手矫健,英姿勃发,刘彻当真是不相信眼前早已收敛锋芒,看起来宁静又儒雅的少年,竟然有如此好的身手。 他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又一次调转了马头,朝着他拜手道:“先生怎知在下的名讳,敢问先生是……” 刘彻心中不禁轻笑,人的感觉还真是有趣。 他只是在韩府时,韩说告诉他不必为骑马飞奔而去的阿鸾担心,卫青已经骑马去追了。 他显然是不熟悉路,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才与自己在这山涧之中撞上。 只不过匆匆相视一眼,他便感觉,此人或许就是那个卫青。 那个她心中的乘荫乔木,她想要与其之子于归之人。 为了他,她甚至拒绝了身为君王的自己的照拂。 刘彻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恍然觉得自己原本的轻蔑孤傲的成见当真是有些可笑了。 眼前衣着简朴,不露丝毫的锋芒的少年,温衡如一块怀袖美玉。 他沉静的眸子中似乎蕴藏着一汪波光粼粼的宁静湖水,仿佛他目光所过之处,便能拂去一切的不安躁动,不知为何,竟让他这个“情敌”也生不出任何反感的情绪来。 “陛下若是喜欢子夫,姐姐可否请陛下,连带她的弟弟一并提携一把。”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要带着子夫离开平阳侯府时的那个匆忙的早晨。 临行前,公主又特地上前来游说了一番:“这子夫是妙人,他的弟弟也不逊色,我这侯府的下人就属他最最出类拔萃了,平日里也都是叫他随在夫君身边。这可惜姐姐这平阳侯府太小,怕是耽误了他,陛下若是垂怜,可否帮他安排个去处,全当是赏她姐姐服侍有功了。” 他不以为意,原本就因为昨夜寻错了人而有些懊丧,但又不好说穿了驳了姐姐的面子,便也只好佯装同意道:“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既然姐姐引荐,那必然是不错的。若是姐姐舍得割爱,那便送他去建章那边吧。” 他甚至从未见过这个人,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却也没过多久,他甚至连自己阴错阳差带进宫里的卫子夫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再见子夫,还因为那夜在甘泉边上…… 李鸾执拗地对他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他明显感觉她是惧怕自己的,自他说了要跟母后要了她去,她单薄的身子一直在瑟瑟发抖,微红的眼眶闪着战战兢兢的泪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 他当时勃然大怒,自觉颜面扫地,可是看着眼前的泪光楚楚女孩子,他又生出一丝不忍,将一腔怒火生生咽了下气,转身离开了他。 他一路风尘仆仆,一心的怒火无处发泄,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方才他们曾谈起的人。 那个阴错阳差,被他带进宫里,却又抛诸脑后的人。 一切错误并不是从那夜开始的,可他却想要在那夜把它都结束。 那夜,卫子夫第二次被送进了他的房中,他借着烛火的微光方才看清了那张美丽却陌生的面庞。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仿佛带着漫天的星辉一般,在幽暗地夜空中闪烁着光华,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温柔的湖面,让人的心中不禁觉得宁静又徜徉。 就如这眼前的少年,如出一辙的目光。 刘彻从初遇时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只觉得眼眸被卷册上的“卫青”二字灼伤,随手将卷册丢在一旁。 “为何那个叫卫青的一直名列前茅,现在却垫在了最后头?”他的声音阴冷又莫测。 身边人忐忑地拿起卷册看了看,轻声答道:“因为他之前,违反了军营的军纪,被除了名字,送去喂马了。后来……” “后来什么?”刘彻沉沉问道。 “后来韩大人来,才破格把他的名字又加了进来,可之前的评测,都一一作废了。”身边人小心翼翼地答道。 刘彻嘴角微微轻颤,目光变得幽深。 王孙……你又是为何,这样的帮他…… 程不识望着刘彻凝眸沉思,赶忙对着那人轻呵道:“陛下的兵卫,你们怎可私自除名,就算是真的有违军纪,也要上报陛下才可,赏罚自由陛下定夺。” “卑职办事不利,僭越之罪还请陛下宽恕。” “少废话了。”刘彻皱了皱眉,瞥了身边人一眼:“带他来见朕。” 第90章 分麾 卫青进来时,刘彻正在角楼上的一间偏阁中,危坐在桌前,手中握着茶杯凝神望着手中的名册。程不识陪在一旁,却也是缄默不语。 门外的忽然来报:“陛下,卫青带到。” 刘彻微微抬头,看见侍卫的身后,一袭寒甲、清俊挺拔的少年,沙毂禅衣严丝合缝地掖在玄甲之下,银衣锃澈、乌黑发亮的头发红缨束垂冠,颔首低眉,目若晓月秋光。 他随侍从之后而出,微微躬身,单膝跪下,扣手揖拜:“卫青参见陛下。” 刘彻不应答,只是眯着眼睛,默不出声地望着眼前人。 四周官卫皆不明陛下何意,皆以互相交头施以眼色,只有程不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除了样貌好,其余的看起来似乎很普通,低垂着眉眼,与一般下等的军士并无差别。 可是,他看起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刘彻这一段漫长又耐人寻味的沉默,若是一般人怕是早如芒刺在背,偷偷抬起头来私下窥视一眼圣颜与周围的人的脸色。 可他却似乎不为所动,一直低垂着眉眼,恪守礼节,不敢有丝毫逾越,脸上却也面不改色,依旧肃穆又沉静。 这倒是有一番说不出的意味来了。 程不识心中不禁想,如此的年轻军士,倒是不常见的。 军士大多莽撞粗野,可眼前的少年身上却又一种难以明说的温衡之气,倒是让着一身的寒甲少了些肃杀之气。可见他膝盖扎得坚稳,身形如钢铁铸形,果断干脆,未有丝毫的晃动,却又看得出是一个习武出身的身板。 如此两者皆备的兵士,在军中是不多见的,程不识心中倒是有些疑惑了,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来路。 刘彻又是为何为了一个军士,搞这么大的阵仗。 他正想着,身边的刘彻忽然出声了。 “朕刚才看了你的评测,扯了朕整个羽林的后腿。”刘彻说着将手中的卷册重重地摔在地上,冷冷地说:“你说,朕应该怎么处置你?” 周围人都不禁背后一层冷汗,交头互头眼色不断。唯独程不识倒觉得其中大有意味,默不作声地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依旧低眉似乎思忖了片刻,轻颦了颦眉,抬手叩拜道:“卫青不才,却已尽力。任由陛下处置,卫青不敢有半点怨言。” “尽力?”刘彻冷笑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出站在身边的程不识腰中的佩剑,寒光一瞬,程不识始料未及,一脸错愕地抬起头看刘彻。 只听哐啷一声,刘彻并没有理会他,程不识的剑便被丢在了眼前的少年面前。 只听刘彻冷冷说道:“把剑拾起来,朕今天亲自教你,什么才叫尽力。” “陛下!”身边的程不识赶忙上前劝阻。 “拾起来!”刘彻又轻呵了一声,不理会一旁的程不识,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的少年。 那少年瞥了一眼地上寒光凛凛的宝剑,脸色作难色,眼神沉了下来,却迟迟未照做,只是抬手又朝着刘彻扣拜道:“恕卫青不能。” “你方才不是说你尽全力了吗?怎么,连剑都不敢跟朕比吗?”刘彻居高临下,睥睨地望着他。 少年依旧颔首低眉,面不改色,恭敬答道:“卫青可以接受陛下任何重罚,但羽林诸将皆为陛下护卫,请恕卫青不能辜恩负义,更加不能以国之兵戈剑指君王。” 偌大的偏阁中,少年的声音显得低沉却稳重,一字一句都清晰得让旁人背后的汗毛直立。 一个小小的羽林卫,惹得当今圣上大动干戈,居然还言之凿凿,违抗圣意。 周围的郎官皆低眉以待,莫敢做声。生怕若是这卫青再这般执拗下去,只怕今日是很难活着走出这偏阁,反而还连累了羽林诸将。 程不识耳后冒出了微微的细密的汗珠,望着刘彻轮廓明细的侧脸,他一双难以揣度的眼睛如利剑一般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低眉扣手的的卫青。 “好一个卫青。”刘彻沉默了许久,忽然莫测地轻笑了一声。 他转身,脸上方才的肃杀消弥殆尽,墨玉一般的眼眸打量着一旁的面色略显惊慌的程不识,笑言道:“程将军方才在角楼上问朕这羽林卫有何不妥,朕答你,朕的羽林卫起码得像周亚夫的细柳营一样,如今看来,朕的羽林卫,其中确实不乏这样的将士。” “这骑射功夫不好可以练,但若无忠军卫主之心,试问又有谁敢和这样的同袍上那生死战场,又有谁会去听从这样的将领发出的指令。”刘彻说着,转眼望向身后诸将,正色道:“传朕的旨意,分麾下炙,饷宴兵士,以示朕犒赏羽林之意。” “谢陛下赏赐。”阁内羽林诸将皆扣手拜谢道。 刘彻斜着眼睛望了一眼一旁一个低着头的羽林中里负责文案的郎官,抬起脚来,一脚把方才佯装愠怒时摔在地上的卷册踢到了那郎官跟前,低吟一句:“加分。” 那郎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拾起卷册,举过头顶,答道:“卑职领旨。” 一旁的程不识汗颜,如此大动干戈,可那里是要罚,分明就是要赏。怪不得陛下要点名跟一个普通兵卫过不去了。 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何刚才刘彻要把自己腰中的佩剑丢给这个卫青。 他曾任太中大夫,多次任边郡太守,奉命屯兵边境多年,保家卫国,怎么说也算是大汉威名赫赫的将军。何况自己现在是长乐尉卫,手握长乐兵卫,这将军的宝剑怎可被他人轻易出鞘。 陛下虽然年轻,但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他正思忖着,身边的刘彻转过头看向卫青,声音比方才的肃杀要和婉了许多。 “卫青,把剑捡起来,还给程将军。” “诺。”少年拜手,忙弯腰双手将身边寒光凛凛的宝剑捡起来,才站起身来,依旧低头颔首,十分恭敬,双手将宝剑道程不识面前。 程不识还未抬手接过,谁知刘彻竟先一把将卫青手中的利剑接了过去,抬手高高扬起仔细端详了一阵,唇边不禁轻笑道:“程将军的利剑,朕今日算是见识了。现在留守在长安的将军中,也就只有程将军是真正的跟那些胡虏交过多年手的。素闻将军治军严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军队固若金汤,匈奴久攻不破,将军久战不败。朕心中甚是敬仰,朕的羽林,也想交由将军把一把关,传授一下经验。” 说罢将手中宝剑顺势交给了眼前的少年的双手中,少年没有做声,恭敬接过。 程不识此刻才明白了刘彻的用意原来在这里。 留守长安的将军之中,若说与匈奴人是老对手的,除了他程不识却又没有其他人了。李广将军此时已经奉命驻守雁门去了,自己留守宫中,做了太皇太后窦氏的长乐卫尉。 虽说是卫尉,但太皇太后确实通过自己与汉军各部取得联系与管辖,她一个深宫之中的妇道人家,军队的事情,自然许多事情不方便出面的。 可匈奴连年袭扰,并没有因为和亲与馈赠有丝毫要消停的意思,边境本也缺乏他这样有带兵经验的将领,可太皇太后将自己留于身边,也是为了方便管控三军所做的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 若说治军,自己虽然与李广将军的理念相悖,也不像李广将军作战那样勇猛,战绩显眼,但军队纪律严明是出了名的。 他程不识带领过的军队必分成部伍,有职责明确的层级指挥系统。他的军队虽以步兵为主,行军很慢,但却很坚实。凡是他率军作战,前面必有斥候,左右也一定有掩护,各个部伍只见穿插呼应,互相照管,安营扎寨也有自己的一套章法。 因此军队行进起来,全军一鼓作气;扎下营来,敌人袭扰,却也不能冲散。虽然没有李广那样的显耀的大胜,却也从未有过败绩。 但他毕竟是长乐尉卫,陛下叫他插手自己羽林卫,可见也是对于太皇太后交付虎符的一种回礼,以示祖孙一心,相互信任,他程不识自然不能拒绝。 程不识不禁转眼看向一旁双手拱剑,低眉恭敬的少年,看他方才被陛下一通逼问,面露难色,想必也是不知情的。 他年纪虽然轻,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稳镇定,没有一般年轻人的轻浮躁动,眉目倜傥,温润的眉眼下隐隐藏着几分微微露出的锋芒。 程不识阅兵无数,如此少年,说不准真是一个好苗子,心中不禁苦笑,这又哪里是赏啊…… 这分明就是大赏。是帝王的提携。 这让程不识不禁揣测起了眼前的少年的来路。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让他这样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郎君,入得了刘彻的眼睛。 程不识抬手接过少年手中的宝剑,一把插入自己腰间的刀鞘之中,那少年没有抬眼打量他饶有兴味注视的目光,依旧沉着这恭敬低眉。 程不识将军不禁嘴角轻笑,转身拜手对刘彻道:“陛下谬赞了,老臣尽力而为便是。” “今日是重阳佳节,朕现在就有劳将军替朕分麾下炙,犒赏羽林诸将,如何?”刘彻的脸上依旧是难以捉摸的笑意,拱手指向角楼之下正在操练的羽林将士。 “末将领旨。”程不识垂眉,朝着刘彻扣手,转身对着阁中的羽林郎官道:“诸位羽林将士,皆随程某移步台下。” “诺。”阁中诸将亦以军礼回之。 程不识身先士卒,向刘彻告退,转身大步流星的出了偏阁,阁中诸将也紧跟其后。 卫青人微言轻,自是等诸位将领结队而出后,最后一个才敢动身跟上。 他转身正要跟出去,谁知,身后人突然沉着嗓音低吟了一句。 “卫青,你留下。” 卫青微怔,不禁停下了脚步,虽然心中忐忑,却也只得转过头来,向着身后人恭敬一拜道:“请陛下指示。” “先把头抬起来,看着朕。”那人忽然说。 “卫青不敢……” “你今日是要违背朕的旨意几次?”那声音说不上轻缓,也说不上严厉,似乎听不出情绪,却又让人难以违抗:“把头抬起来。” 卫青颦了颦眉,缓缓地抬起头来。 仿佛漫天星辉映入墨玉之上,目光交汇的瞬间,似乎又光火闪烁。 君臣第一次四目相对之时,竟是一片的沉默,阁中气氛凝结。 忽然眼前人嘴角一撇轻笑,望着他道:“可想起来了。我们曾经见过的。” 第91章 虚怀 卫青似乎是记起了这张面容来。 那日韩府门前,阿鸾对他,她说恨他,说罢便骑着青鸾马舍他而去。 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忽然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 他心中辗转,呆呆地发怔,可还是放心不下,想要追她而去,可是她离去前那样决绝的眼神竟让他又不敢行动。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韩说的冷笑。 “都走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巨大的绝望与悲伤,卫青迟疑了片刻,颦着眉转过身去看向他身后双目猩红的少年。 “如今的韩府已经不能保护她了……”韩说抬眼与卫青温柔又不忍的目光交汇,雨后的微风冷却了两人的呼吸:“你就让她这样走吗?” 卫青的眉头又蹙了蹙,默不出声地望着眼前的韩说。 “就像阿瑶离开我时一样……就像我哥离开我一样……”韩说猩红潮湿的眼睛显得空洞又无神,声音苍白无力。 “阿说……” “卫青。”韩说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打断了他要说的安慰的话,抬起眼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他。 他分明都还拥有,却又因为犹豫不安,拱手放走。这让他不由地有点嫉妒他了。 “你可知道吗?人生就是这样,每一天和每一天,日升月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就是有那么一次例外……”他苍白的嘴唇轻颤,猩红的眼眶一行泪顺着脸颊坚毅的轮廓落下,汇聚于俊俏的下巴,滴落在他一身素衣白衫上,痕迹微微晕开来:“就是有那么一次……一个与往日无异的转身,却就是一辈子。” 卫青眸中光火微动,心中一凛,不禁望向阿鸾身影早已消失的方向,正欲追去,可又意识到对面的韩说,心中似乎也放心不下。 “你去吧。别弄得像我一样。”韩说最后轻声音了一句,转身便入府了:“出了西城门,一直向南去找找看吧。或许是去了那里。” 身后的侍卫将一匹马牵过来,递到了怔怔站在原地的卫青手里。 卫青骑着马追出去的时候,李鸾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出了长安城门,顺着韩说的指的方向追去,可一路上却还是未寻得李鸾的一丝踪迹。正踌躇之时,也顾不得许多,骑着马,顺着斜斜的山丘上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奔驰而下,想要向着大路上去找找。 却不曾想此时一锦衣华服的先生骑着一匹俊美的白马恰巧路过,险些惊了人家的马蹄。 卫青赶忙道歉,心中却还系着李鸾,转身要走。 谁知这时,被他惊了马蹄的陌生人,忽然在背后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慌忙悬住手中缰绳,调转过马头,看向身后的人。 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袭白底玄纹的长衣,身姿英挺,腰中别着宝剑,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你果然是卫青。” “先生怎知道在下名讳?” “你无须知道。”那人望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我知道你要去找谁。我知道她在哪里,会安全把她带回来的。只是,你不许跟来。” 见他疑惑地望着自己,那人又补了一句:“我是韩家的朋友。” 如今在这建章宫的角楼上再度相遇,眼前人的人不正是那日在长安城外的山道之上遇到的人吗? 卫青不禁微怔,脑子里一通混乱,见面前的人目光莫测地望着自己,连忙又低下了头去。 “怎么,还没有想起来吗?”那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卫青心中一凛,赶忙跪下,扣手道:“陛下,请恕卫青那日冲撞圣驾之罪。” “看样子是记起来了。”那人轻吟了一声,低下头来望着他:“起来吧。” 卫青眉宇紧促,心中忐忑,正犹豫着,谁知身边人见他纹丝未动,又冷哼一声:“朕发现卫青你年纪轻轻,是耳背还是怎么的,每一次都让朕把话要重复两遍。” 卫青听后,忙站起身来,惶惶不安地抬头扣手道:“卫青失仪了,卫青万死。” 他未想到那双墨玉一般润泽的眼睛正巧也望着自己,含着淡淡玩味的笑意与他仓皇的目光直直相遇,让他不禁又急忙将眼睛低了下去。 刘彻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如此的捉弄他,却又觉得他略显木讷的反应也确实有趣,墨玉般的眸子望着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眼前的少年沉着面色,倒是文质彬彬,举手投足礼数周全,倒算是沉着稳重,可有似乎像是隔着什么。 刘彻不知她到底喜欢他哪里,可是却隐隐觉得,此人或许确实有值得人喜欢之处。 他不在逗他窘迫,而是转身拂袖而出,背对着他轻唤了一声:“你随朕出去走走。” 卫青微微抬头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向着偏阁的门廊走去,逆光而视,不绝有些晃眼,却也不敢迟疑片刻,低头应了一声,赶忙跟上。 刘彻换了一身威风凛凛的戎装重新立于角楼高耸的楼台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建章宫中羽林卫士气大作,奋勇操练。远空风来,他闭上眼睛,顷刻只觉自己仿佛立于绝岭之上,孤雁在头顶盘旋,脚下踏的安稳山河仿佛也变成了广袤无垠的沙场,被将士的震天吼声而震得颤动着。 他恍然觉得身后有另一人的气息缓缓靠近了,却也没有意外,轻轻地睁开眼睛,一切画面又回溯到头。 “你说,是朕的羽林,比起那漠北王庭车臣单于的铁骑如何?”他缓缓地问道。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 刘彻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少年,见他低垂的眉头略略颦蹙,似是有难色。 “怎么?怕了?”他轻蔑的一笑,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朕既然问你,便不是要听你说那些歌功颂德的,直言,无妨。” 卫青思忖了片刻,方才轻声道:“羽林众将,各个骁勇善战,忠君爱国。若是短兵相接,与匈奴铁骑以一对一,我羽林将士,未必会落于下风。” “朕发现卫青你并不木讷,倒是很会说话。以一对一?”刘彻玩味地一笑,有转过身去望着角楼下喊杀声动天兵士:“这战场之上,不是以多胜少,便就是以少胜多。生死存亡之际,刀口舔血之间,谁还会那样君子地以一对一啊。你的话,朕听得明白。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明白人。” “陛下……” “无需多言,朕明白得很。这练兵并非一朝一夕,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他幽幽地望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喃语:“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卫青眉宇微蹙,静静望着眼前的年轻帝王挺拔却又略显落寞的背影,远空的秋风缓缓吹动他的衣角,拂过卫青的前额。 他以为他只想安静地看羽林卫士操练,不想再说话了,微微收回目光沉下眉去,方才因阁内一番大起大落后的心绪刚要沉淀。 眼前的人却忽然转过身来,墨玉一般润泽却深邃的眼睛默默地望向他来,没有丝毫遮蔽。 卫青来不及闪躲,眼中不由一聚,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纠葛。 角楼上的风忽然间呼啸而过,冷却了身上锃澈的寒甲,拂动过四目相对的两人的鬓角,目光交流间却似乎又电光石火。 倒是刘彻,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卫青才恍然觉得方才失仪了,正要低下头去,眼前的人却先发了声。 “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那声音清浅,似乎听不出情绪:“可是朕现在还不能一一解答你的疑惑,你会怨怼朕吗?” 卫青颔首道:“青不敢。” “朕看着你,就想到了你姐姐。”刘彻忽然轻叹一声,语意柔缓了些许:“当初你姐姐跟朕进宫,公主就说你姐姐善解人意,颇识大体。朕的皇姐看人总是没错,子夫确实是温柔恭顺,大方端和,如今她有了身孕,朕会好好照顾她。” 卫青微怔,方才还以刀剑相逼,如今又温情脉脉,或许这自古帝王心就是如此难以揣测。他也不敢多言,只能拜手道:“卫青替姐姐恭谢陛下隆恩。” “倒是你……”刘彻话锋一转,目光又多了一层莫测的含义:“公主把你献给朕时,说你不仅精于骑射,还稳重聪慧。朕的羽林将士,皆是朕亲笔一一列入在册的,不是有鸿鹄之志的高门子弟,便是将热血洒在汉匈边境的烈士遗孤。唯独你……” 卫青轻轻颦眉,不言语,却也听懂了眼前人的意思。 唯独你…… 唯独你出身卑贱,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介区区马奴,唯独你是当今皇帝的半个小舅子,唯独你是靠着女人的裙带子向上爬的。 这些刘彻没有说出的话,卫青并不陌生。 既入得了建章,一个骑营朝夕相对的兄弟,相交时自然都会报一番出处。 卫青的出处,自然是会在一番分麾下炙,酒酣耳热时,最最冷场的一番自述。 他若是当真去一一计较,自己在这建章营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要难过。许多时候他也只能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不去过多的揣测人心,顺其自然,为所当为,方才能渐渐平息了那些冷冷射来的忖度打量的目光。 他天生性情中带有一种行伍之人少有的稳重与温润,对于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语,也总是能淡然处之。 那些起初看不惯他出身的人,也总觉得像是一拳拳打在了棉花堆里,聊无趣味。 好在他的骑射在羽林卫中确实是出类拔萃,久而久之,那些侧目之人也都渐渐心悦诚服了,慢慢也算是交到了一些交心的兄弟。 如今刘彻再度提起,卫青只觉得那已渐渐远去的担子,似乎又被沉沉压了上来。 他决定投奔平阳侯府的母亲时,就知道注定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的。也因此,他不想去做无谓的反抗。 “卫青谨记陛下嘱咐,必不敢懈怠。” 空旷的角楼上,他的声音很平稳,不卑不亢,目光宁静,是刘彻喜欢的。 以一个君王的角度看一个士兵,刘彻是喜欢这样稳重隐忍的将士的。 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一个男人,刘彻本以为自己身为九五之尊,所有的男人在自己的身为帝王的万丈光芒面前,都只能自惭形秽。 然而,望着眼前的少年,刘彻也只能不禁自嘲地一笑。 或许,自他骑着骏马在长安外蜿蜒的山道之上呼啸而下,撞入了他的视线起,他身上的光芒,便就已经灼了他的眼睛。 这是男人对男人的直觉。 丫头,这便是你衷情的少年郎吗? “不骄不躁,宠辱不惊……姐姐说的没错,确实不能让你明珠暗投。”刘彻转过头去背对着卫青,忽然轻声开口道:“可愿跟随在朕的身边吗?” 第92章 遇袭 身后的少年自然是没想到刘彻会说出如此一番话。 “卫青何德何能,羽林将士中勇猛之士比比皆是,卫青高不成低不就,怎配跟随在陛下的身边。”卫青连忙扣手推辞道、 “怎么?你不愿意跟随朕吗?”刘彻的声音忽然一寒,转过眼来沉寂的眸子望着他。 “卫青不敢。只是……”少年说着又不禁顿住了,眉宇间不禁颦蹙得更紧。 “只是什么?”刘彻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卫青沉默了片刻,拜手道:“卫青恐众将士不服。” “不服?”刘彻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又望了望角楼下的众将:“你的骑射评测朕看过,出类拔萃,若不是因为旁的事分了心,只怕现在的评测已然是名列前茅了,胜过许多羽林老将,到底是姐姐□□出来的人。” 他望着卫青低眉颔首,面露难色,未等他开口,又言道:“朕登基时,就仿高祖下诏求贤,诏文中朕亲笔写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朕不在乎霄壤之殊,更不在乎世俗讥议,朕就是要用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方才的程不识将军,你也是见到了。朕将你引荐给他,便是希望他能提携你一把。程不识将军,原也只是太皇太后家的一介家奴。他自然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对你吝惜赐教。” 卫青听完,原本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了几分,却依旧毕恭毕敬,拜手道:“卫青谢陛下照拂。” 刘彻抬手,稳稳一拍卫青的肩膀,凝眸望着他:“卫青,你还太年轻,朕看来你的履历,怕是还要几年才能及冠,不过朕就是喜欢你年轻。若你争气,待你弱冠之年,朕亲手帮你行冠礼。” “卫青谢陛下隆恩。”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朕让你跟在朕的身边,还有别的一层意思……”刘彻忽然话锋一转,方才的君臣肃穆瞬间瓦解,卫青不禁狐疑地抬头,看到了他嘴角耐人寻味的莫测笑意。 “朕要你陪在朕的身边,寸步不离,也是因为,朕要看着你……”刘彻抬起眼来,与面前人诧异却隐忍不发的目光相遇,墨玉一般的眼中忽然幽光闪烁。 他浅笑,轻声道:“朕没有时间去看她,却又不想你去看她。” 卫青凝眸,眉宇间微微颦蹙,表情有变得肃穆了起来。 山道上相遇的回忆慢慢清晰了起来,他说他是韩家朋友,他说他知道阿鸾在哪,他说让他放心回去,说阿鸾已经不适合再住在韩府,他会给她另行安排去处,届时会派人将安排好的地方告知于他。 韩嫣那日与他起争执时,就曾愤然道,若他此刻嫌她麻烦,嫌她碍了他的道了,不想再照顾她了。这长安这么大,贵人那样多,自然有人愿意照顾她。 他问他,究竟能许她什么?敢许她什么? 卫青起初是以为韩嫣自己对她有意,如今看来,似乎从那时候,那个丫头便就引起了帝王的兴趣。可是她似乎一点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他都以为是自己的执着引得上苍眷顾,可如今看来,却都是有人在背后不费吹灰之力的举手之劳。 不知为何,想到这种种缘故,卫青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这一次,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礼数周全地扣手回应,两人默默凝视了许久。 刘彻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彷徨与担忧的微光,像一片静谧的湖水,注视久了,似乎能让人慢慢沉下去。 于是,他回过脸去避开了卫青的目光,又佯装望着城下操练的羽林,久久才喃喃道:“你是否会觉得朕公私不分?” 身后的人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啦半晌,才低下头去扣手道:“卫青不敢。” “这几日你先跟着程将军,过几日,朕会命人传你到朕身边来。”刘彻望着角楼下一片广阔,不想去看身边人隐忍为难的眼睛。 “谢陛下。” “今日是重阳佳节,原本朕可以带你进宫见见你姐姐的。她身怀有孕,这深宫之中也没有亲故,是十分可怜。”刘彻轻声说着,语气渐缓:“只是你现在的身份,还是不便去随朕入宫的,再过些时日吧,你再忍耐忍耐。” “诺。” 刘彻望着角楼下程不识将军立于千军之中,亲手开启一坛又一坛的美酒,命人撒于早已排列好的一排的陶碗中,分于诸将,兵帅同饮,兵士群情激昂的欢呼,高喊“汉军威武”,喊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他望着望着,表情看不出喜怒,忽然说:“或许……你可以去看看她。” 卫青忽然一动,不禁抬起眼来看他。 “你该去跟她说说话,陪陪她……”刘彻说着说着,心底里却泛起了一丝异样的酸涩:“多劝劝她。好让她打消要离开长安的念头。” 谁知身后一直礼数周全的人,听完后竟没有丝毫的反应。 刘彻狐疑地转过去,发现那人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 原本温柔如湖面的眼眸忽然间倒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瞳孔因为震惊而凝结,眉宇紧缩,眼中仿佛又千万道光芒射出。 他似乎过于震惊,甚至忘了礼数,僵直着身子直直地望着他,完全不记得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的帝王,缄默不语地与他狐疑的目光相遇。 “怎么她没有跟卫青你说这件事吗?”刘彻不禁皱了皱眉,望着眼前的少年。 卫青依旧怔着不言,目光凝结。 “看来她是真的厌恶你了……”刘彻说完这句,奇怪自己竟也不觉得开心,狠狠地转过身去拍了一把手边冰冷的栏杆:“怪不得她对长安没有半点留恋,执意要回家里。” “可是……”身后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刘彻分明听出了他喉中又微弱的轻颤,似乎是他隐忍的外表下藏匿的巨大的痛苦逐渐膨胀震颤。 他的声音很轻,被揉在角楼之上呼啸而过的风里,被楼下将士群情激昂的呼喊声鲸吞蚕食。 可刘彻依旧听得分明,一字,一句,仿佛都烫了他的耳朵。 “可是,她已经没有家了啊……” 他猛然回头,只见背后的少年原本温和又宁静的眼中竟然泛起猩红,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眼光中终于凝结出绝望的漩涡。 他们就这样凝视着彼此,角楼之上的秋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仿佛楚河汉界,惊起了阵阵寒意。 她已经没有家了…… 这是究竟什么意思? 那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离开长安,又是要去哪里? 卫青不禁想起那日去看她,她躺在海棠花书下的样子。海棠花落下遮了她的眼睛,她却迟迟没有拂落那花瓣,就那样闭着眼缄默不语。 卫青没有告诉他,他其实已经遥遥地望着她好一阵子,却一直未敢走近。 她还是那么美丽,仿佛倚于花叶间的仙子,只是他却觉得,那个海棠花下宁静的少女,似乎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明艳动人的女孩儿了。 她已经没了生气,仿佛案头香炉中燃尽的死灰,若是这时一阵风过,就会把她吹散了一样。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她,那样的她让他害怕。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她会要离开他。 角楼之上,两个人男人,各怀心事,却又想着同一个身影,缄默不语,隐而不发。 忽然,卫青凝眉跪下,朝着刘彻拜手道:“陛下,请恕卫青先行告退。” 说罢,起身就要走。 “卫青!”刘彻在他身后突然出声,那人正要离去的身体僵住,怔了半晌,缓缓回头,眼中的湖水起了风。 刘彻望着他的样子不禁凝眉,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吟一句:“你能留住她吗?” 眼的少年望着他,沉默了片刻,轻应了一声:“能。” 刘彻心中暗自苦笑,自己这一问当真是多余。 若是连眼前的少年都留不住她,那还有谁能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呢。 那个人,肯定不会是自己。 他抬起手来,朝着卫青挥了挥:“你去吧。” 面前的人没死有丝毫迟疑,扣手谒了一句“卫青告退”,转身就风风火火下了角楼。 刘彻凝视着他的身影一路狂奔远去,直到消失在建章军营的尽头,转身对着站的远远的尉官招手,说了一句:“吩咐下去,朕今日要与诸将士同饮,不醉不归!” 卫青心绪慌乱,一路狂奔,行至军营门前时,却被守在营外的将士拦了下来。 “还没有到开营的时候呢,你急冲冲是要去哪?”守营的将士瞥了一眼问道。 卫青微怔,却也顾不了许多,心中一横,忙扣手道:“这位兄弟,卫青奉陛下口谕出营办些事情,麻烦通融一二。” “陛下口谕?”守营将士忘了他一眼:“”你空口白牙,没有依凭,恕在下不能放行。” “干嘛这样一板一眼的。今日本就是重阳节,训练早已结束,在军营留着里也都是一起喝酒吃肉,现在离开营也就不到半个时辰了,放他出去又如何?”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卫青与守营将士皆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健壮高大的青年兵卫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立于两人之后。 “公孙大哥?!”卫青皱了皱眉,唤了一声。 公孙敖侧身下马,走上前来,朝守门的将士扣手一拜:“方才卫兄弟确实是被陛下传召了,兴许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交于他了,还请这位兄弟通融一下。” “可是大人……”守卫知道公孙敖比自己官高一级,也不好直言拒绝,犹豫道。 “别怕,有什么事我公孙敖扛着。再说今日重阳佳节,就请行个方便。”公孙敖倒也十分客气,临了又补了一句:“别因为这些小事,耽误的了陛下的大事。” “诺。”守卫应允道,扣手一拜,着人开来营门。 “多谢!”卫青恭敬朝着兵卫拜谢,转身又朝着公孙敖一拜:“公孙大哥,卫青谢过了。” “区区小事,大家都是兄弟。”公孙敖拍了拍卫青的肩膀:“既然你是奉陛下口谕,你先行一步便是,我再等等,也就不到半个时辰了。说不准我一会儿骑马出去,还能追上你呢。” 卫青闻声赶忙拜手谢过,转身便急忙出了营。 公孙敖百聊无赖,便与守卫的兵士闲聊了起来消磨时间。 他平时为人仗义疏财,人也豪爽风趣,兄弟们也都喜欢他,说着说着热乎起来,又将方才营中分享的炙牛肉与美酒从马上取下,与几人分了,酒酣淋漓之际,就索性与几位守营的将士相邀改日一起去山上狩猎。 眼看着开营换防的时间也近了,他还有事在身,刚翻身上马正欲出发,遥遥便看见有羽林中的人一路狼狈而来,神色慌张又焦急。 “你这是怎么了?”守卫的羽林见状赶紧开了门迎他进来,只见那人脸色有些惨白,还喘着粗气。 “我来时路上碰见卫兄弟了,他似乎有急事要向长安去,我刚与他匆匆说了几句,就忽然有几个连家门都不报的人,冲出来要带他走?” 公孙敖本来要走了,一听这是急忙停下马:“什么情况?” “那些人气势汹汹不像善类,我跟他们说我们羽林将士只听从陛下号令,怎能说带走就让他们把人带走。结果其中一个峨冠博带的,当时就命那帮杀手模样的人拔剑要砍我。”那人说着忙抬手擦掉一头的冷汗:“他们人多势众,卫兄弟见状急忙护下我,说他跟他们走,不要伤及无辜。我这才得以回来,公孙兄,我看情况不好,怕是要出人命的。” “妈了个呆鸡,狗娘养的东西!”这话公孙敖听着就上头,刚才喝了几碗酒,正愁胸中一股热气发不出来,不由怒骂一声:“我羽林卫士皆是陛下一手选拔,是陛下的护卫,竟敢把脏手伸到我建章营来了!” 说罢拔剑调转马头,面对身后众将士,举起宝剑,直指苍穹,高声喊道:“我羽林诸将士怎能忍此大辱,今日不干死这帮□□的王八羔子,以后我建章骑营的兄弟还不任人宰割!诸位将士可愿随我公孙敖即刻出营,痛击那贼厮,救回我们的兄弟,扬我羽林威名。” 营中将士方才也都与他痛饮过几碗,酒意正酣,此时被他一番话喊得顿时热血上涌,群情激昂了起来,纷纷应和道:“干他娘的!” 吼声动天中,十几匹战马立刻集结,建章营门缓缓开启,一匹人马向着长安方向绝尘而去。 第93章 生离 重阳佳节的习俗,据说是从高祖时候从宫中传出来的。 据说高祖的妃子戚夫人遭到吕后的谋害,其身前一位侍女贾氏被逐出宫,嫁与贫民为妻。贾氏便把重阳的活动带到了民间。贾氏对人说:在皇宫中,每年九月初九,都要佩茱萸、食篷饵、饮菊花酒,以求长寿。 于是每年九月初九,长安城中总是遍插茱萸,沿街叫卖菊花酒和重阳糕的小贩总是络绎不绝,品质也是良莠不齐,瓦玉集糅。 热闹的长安城长街上,一个少女独自牵着一匹异常高大的骏马缓缓走过,惹得穿流而过的路边行人皆侧面瞧她。 她身量不高,身姿纤柔,看起来年纪还十分的小,可是眉眼妙丽,容姿动人。鹅黄色的衣裙显得她的肌肤如雪般白皙,雪白的颈间一抹翠绿闪耀。她身边的那匹黑色的骏马倒是高大挺拔,显得十分凶悍,与她温柔美丽的样子极其不合。 那少女路过一家卖重阳糕的小摊,仔细选了两碟桂花味道的重阳糕。 卖重阳糕的小贩是一位刚刚及冠的小哥,他的眼神似乎无法从少女如白玉一般无暇的面容上移开,她低垂着的如丝绒一般浓密的睫毛,仔细选好糕点,并没有注意到眼前人不住的打量。 她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再用一根细绳捆了个仔细,这才抬起眼来,一双如春光秋水般的明亮又美丽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卖上好的菊花酒吗?”她的声音仿佛清泉落水一般沁人心脾。 卖重阳糕的小哥不禁脸上一红,不知她是否注意到了自己方才极为失礼的一番打量,忙抬手指着远处,掩饰住自己局促不安的神色:“就在前面的岔子口一路向东走,有家特别好的菊花酒酿,名字叫延寿客,每年这时候,他门家的菊花酒便是最最受欢迎的。” 那少女颔首拜谢,收起桌上的重阳糕,牵着马缓缓离开。 小哥遥望着她美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安街的人潮之中,才低下头来看着她放在案上的钱币久久出神。 延寿客的菊花酒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好,也有人传说,这延寿客的第一任老板,就是原先从宫中被逐出来的侍女贾氏,这菊花酒的配方才是真正的醇正。 只是这是年月久了,这延寿客也只有每逢九月初九时才会卖些菊花酒,平日里都是做些别的营生,老板也从姓李的换成了姓林的,这贾娘的传说也逐渐淡去,最终难寻个明白了。 但长安城中人依旧喜欢每年重阳节来他们家里买那菊花酒,每到节近,前来买酒的人也人总是络绎不绝。 忙了一整日的店小二正烦闷着伺候了上一个讨价还价的客人,低下头来将散碎钱币收进抽屉里去,只觉得一片阴影从窗前又落了下来。 他自然知是买酒的客人,头也没抬,敲了敲旁边的提板:“五十钱半斛,八十钱一斛。不赊不讨。” 眼前的人不出声,他有些不耐烦了,赶忙抬头道:“你究竟买还是不买,这后面还……” 正说着,却忽然哑巴了。 眼前美丽的少女微微颔首望着她,眼中的光芒仿佛波光潋滟的豁免一样静悄悄地望着她。 “我要半斛就行,不过我没有装酒的坛子,劳烦您帮我寻一只坛子来,我付钱就是。” 延寿客的店小二愣了愣神,不由收了收自己方才不耐烦的神色,赶忙问道:“姑娘是要什么坛子。我们这里有好几种酒坛子呢,有上好的白瓷坛子,束了上好的红绫封坛,也有彩陶的,最次的是陶土坛子。您要是带回家去自己喝的,您就拿陶土坛子最是划算了。” 她眼中的光不知为何忽然暗淡了一下,沉默的半晌方才开口说:“我是要送人的。您帮我选一坛最好的便是。” 说着素白纤细的小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轻轻放在了案上。 小二哥赶忙帮那姑娘选了斛瓷面最白的酒坛子,看她身材瘦小定是抱不太动的,却又见她身后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索性也帮她把酒坛子拴在了马身一侧,绑得结结实实。 她道了谢,牵着马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店小二茫然地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想起了她肩那一抹不寻常的翠绿,嘀咕了一句:“不只是哪家的,真是舍得,居然让这样的小美人自己出来买酒。” 说完便又悻悻地回到了店里去了。 李鸾骑着骏马再一次奔驰在出城的山道之上,她策马飞快,疾风都被她甩在了身后,怀中抱着油纸包好的重阳糕点,白瓷酒壶中的菊花酒一桶颠簸中被震得“哐啷”作响。 她奔驰了许久,终于又回到了那片山脚下的湖泊,依旧是一个金色的下午,湖面上的风悠悠地飘过,她怔怔地望着那棵在平缓的草原之上突兀而出的大树微微出神。 过了许久,许久。 她才跳下马来,将马上的白瓷坛子取下来,抱在怀里,牵着青鸾亦步亦趋地向着那颗树走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 她的眼睛被那树荫之下昏黄的熟悉又陌生的土丘刺痛,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处坑洼,踉跄了一下,手中的酒坛子险些酒打在了地上。 还好她拽着缰绳的手抻了自己一把,身边的青鸾轻哼了一声,重重地喷了一口气。 她又重新直起身子来,一步一步向着那棵树下的土丘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走向一个无底深渊。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来将手中的红盖白瓷酒坛子轻轻地放在黝黑的泥土地上,头没来得及抬起,眼泪就打湿了酒坛子上的红绫。 “你不是说,重阳这天,我不许跟着他走吗?”她的声音又些颤抖,融化在空旷的草原上呼啸而过的浅浅风声中。 “我答应你的,今日要和你一起的。”她说着从旁边的青鸾身上取下,那包捆得整齐的油纸包裹的重阳糕来,从袖中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横刀割断上面的细绳,轻轻将那油纸包铺在那坛菊花酒旁边的绿荫中。 “我带了你要的重阳糕来,还有菊花酒,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那家。”她说着伸手将酒坛上的红绫启封,酒香瞬间弥漫,花香四溢芬芳,在秋风中弥弥开来。 “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王孙。”她的眼泪滴在酒坛里,嘴边却忽然化开一记温柔的笑意:“我连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糕点都不知道,最后还是买了我最喜欢的桂花味的。你可不许嫌弃我。” “他们说,重阳节是祈求长命百岁的节日,喝菊花酒,吃重阳糕,还要插……”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禁自嘲地一笑:“我忘了带茱萸来了。” 说着,她原本强装平静的眼中忽然又仿佛倾盆雨下,瘦弱的身子猛颤,呜咽着跪坐在了地上,恸哭了起来。 “我就是个笨蛋,王孙,我就是个大笨蛋……” 她跪坐在那柸黄土前哭了许久,草原上的秋风似乎也不愿意惊扰她的追思,渐渐缓和了下来。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间隙洒在她的肩头,菊花酒香悠悠,十里芳草萋萋。 她哭着哭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一场恸哭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抬手将那白瓷坛子倾斜,让那晶莹芬芳的酒酿洒入那尘土之中,菊花酒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渐渐升腾,微醺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王孙,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她扶正坛子,停了下来,默默凝视着眼前的一柸黄土,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开来:“我舍不得你。可是,我要离开他。” 说着,她顿了顿声,又轻轻地补了一句。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她忽然想起,那个白衣少年驾着马车带着她从甘泉宫中奔袭而出的那个夜晚。 他对她说:“既然你终归是要跟他的,那倒不如是我亲手把你送到他手里。” 他还说:“人生苦短,能早一天,便早一天。”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尽管是彻夜的奔袭,该错过的,其实都已经错过。 该晚的,也都已经晚了。 她又默默地守着这柸黄土,又陪着他坐了许久,直到天边的血红的夕阳缓缓地落入地平线,十里芳草似乎被这冉冉的夕阳点燃了一般,远远望去,湖光潋滟似火,那景象当真是壮丽又凄凉。 “我要回去了王孙,回到我来的地方去。”她抬起手来,最后一次轻轻地抚了抚那光秃秃的土丘,眼中的光也被夕阳点燃了一般:“我不能再耽搁了,若是一会儿有人找来,就又走不了了。” 说罢,她又深深地望了一眼,破涕为笑。 那一笑,仿佛枯树生出了红花。又仿佛这血染的夕阳一般,璀璨又荒凉。眼中的光却伴随着最后一丝夕阳渐渐熄灭。 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改路……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除过死别,除过生离,便就是如此吧。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你愿意再等我一次吗?” ——“好,我等你。” 他于剧烈的疼痛中赫然睁开眼睛,仿佛在那漆黑一片的短暂的昏厥中,听到了她的微弱声音。 那声音微茫却又无比清澈,仿佛带着电光石火,瞬间撕开了漫天黑暗的一道口子。 迷失了许久意识逐渐清晰,他大口呼吸却忽然吃痛,只觉得一呼一吸只见,胸口伴随着剧烈的疼痛,险些又眼前一黑,厥了过去。 他将浑身的力气凝结在苍白纤细的手指,指腹深深楔入那潮湿的岩壁,忍着皮肉和胸腔绽裂的剧痛,缓缓挺起了身子,可脑子里依旧不清不楚,全然一通乱麻。 唯有一个名字,一个背影愈来愈清晰起来。 阿鸾…… “呦,还没死呢?都被揍成这样了,还能爬的起来啊。”阴暗中不知某处忽然发出一声尖细的冷笑:“到底是贱骨头,果然是够硬啊。”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根本听不进去黑暗中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唯有那意念中的一个牢固的声音一直在响。 阿鸾,阿鸾…… “我说你的这些手下,下手也太不知道轻重!”那尖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楚服大师说了,非得这太阳刚刚下去,戌时一刻的时候再取他的贱命。这样才能妨到那贱人,让她肚子里面的小东西胎死腹中啊。” “也不差那一时半刻的,何况,你看他还是能动弹呢。”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 语罢,他恍惚听到身后冰冷的一瞬刀尖出窍的声响。 “我看这日头也差不多要下去了,咱们该动手了吧。” 第94章 交臂 若是有一日,我阖眼长逝。 这世上千百种滋味,千万种面孔。 我最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你吧。 他的僵直的脊背忽然剧烈地震颤,只觉得喉咙深处一丝腥甜上涌,再也没有忍住,一口血喷在了幽暗之中,爬满了潮湿青苔的石碣之上。 “快点动手,麻利点,脏血可别溅在我的衣服上了。” 夕阳刚刚从天边隐下去,月亮还未升起,一柄凛凛的剑刃泛着微弱的寒光,悄然架在了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晰了起来,自知身后人手众多,自己已无退路,心中漠然,只想走得体面。 “事到如今,你也怨不得旁人。谁让你姐姐做了不该做的事,走了不该走的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身后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耳边低吟了一句:“你放心,你死了后,兄弟们会刨个坑把你埋了。到了那边儿,可别怪我们,” 他忽然轻声道:“这位壮士,在下死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着,他又忍不住猛咳了一阵,伸手费力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绢帕,光线昏暗,那上面绣的什么已然是看不清了。 可是绢帕上绣的乱七八糟的那样子,早已印在了他的心里了。 他望着手中的绢帕,苍白的一笑,与身后人说道:“在下只有一愿,壮士动手时,别让我的血溅脏到这方绢帕。待我走后,将它与我葬在一处。若是以后碧落黄泉再见,壮士与卫青便是形如陌路,两不相欠。” “你跟他费什么话,快动手啊,别误了时辰!”身后的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响道。 “对不住了,兄弟。” 他挺起身子,正襟危坐,缓缓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合上,将那一方雪白的绢帕,完完整整的合于掌心之中。 生死之际他已不是第一撞上了,心中倒是不如第一次那样的慌张,现下倒是一片宁静。 姐姐在天子身边,这些腌臜的巫蛊之术,自然是进不了她的身的。即便是自己身死人手,有陛下的保护,想必姐姐也会顺利产下龙儿,平安喜乐的。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放不下…… 恐怕便只有你了,阿鸾。 我曾应你的事,或许你已经都不再相信了。 其实第一次,你因为在草原上迷路,懵懵懂懂、茫然四顾地骑着马,慌慌张张地撞入我的视线,我就莫名地想要保护你了。 可是,我却从未想过食言而肥,也是真的此生都想要能照顾你的。 可是,我的力量太微小。 可是……我根本做不到。 远处的夕阳的余晖已经全然落尽了,他闭着眼睛,与这个世界一起陷入了一片的黑暗之中。 他静默着,等待着死亡。 忽然远处的丛林中传来马蹄踏过落叶的声响,只听一声羽箭呼啸而过的声响,身后的人痛苦地嘶吼一声,架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剑哐啷掉在了地上,紧接着身后便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 他微怔,猛然睁开眼来,看见那柄方才架在自己脖颈上寒光凛凛的剑正躺在自己的身边。 伴随着刀剑之声,身后顿时传来不住的哀嚎与咒骂。他还未缓过神来,一只带血的手一把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猛然回头,远空的圆月已经微微上扬,锃澈的月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卫兄弟,你没事吧?” “公孙大哥……” 那人见他没事,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人喊道:“兄弟们,留个活口。定是要问出,究竟是哪里来的□□的玩意,敢来我们建章军营门前放肆。” “公孙大哥,此人便是带头的!”身后立马传来一记回应,不出两步将一个峨冠博带的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叟压到了公孙敖与卫青面前:“方才我与卫兄弟碰见的就是这个老东西带着那帮人。” “你可看清了?”公孙敖问道。 “自然是看的清,就他一人穿的这么人模狗样的。”说着身边的羽林兵卫上去,朝着那匍匐在地上的人老叟就一脚。 那人吃痛一声,忙尖叫着咆哮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大长公主府中的詹士!我是奉了大长公主之命前来。”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羽林兵卫不由愣住,面面相觑,摄于大长公主的淫威,顿时倒是真不敢接近了。 “怎么样,怕了吧?”那人满脸是血,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狗东西,到时候大长公主怪罪下来,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放你妈的狗屁!”公孙敖上去就是一脚,一柄冷刃而出,架在他的脖子上:“大长公主是什么人,我们羽林兄弟是陛下的护卫,大长公主会派你个歹人来杀害陛下的护卫?谋害陛下护卫,嫁祸大长公主,罪加一等!” 语罢,也不等那人还口,朝着胸口就是一剑,那人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应声倒地。 “公孙大哥,这……我们不会惹上麻烦吧?”方才活捉了那老叟的羽林兵卫皱着眉头问道。 “不宰了他,让他这么信口胡诌,我们这十几双耳朵都听到了,十几双眼睛都看到了,这才会真有麻烦。”公孙敖一把将剑插回腰中:“我一刀杀了他,大长公主的心才能安。” 说着,公孙敖转身一把扶起跪坐在一边的卫青,望着他月下满目疮痍的面容,不禁皱了皱眉道:“这些狗东西,取人性命罢了,为何还要这样的折磨人?” 卫青一把扶住公孙敖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深深地咳了几声。 公孙敖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已经能够快要被这群歹人折腾的散架了,几声咳嗽,分明看得出他紧皱着眉头,想必胸腔内必然是一片钝痛。 卫青稳了住了呼吸,才缓缓抬手相扣,朝着面前拜道:“公孙大哥,诸位兄弟,救命之恩,卫青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 “卫兄弟客气了,都是羽林的弟兄,怎能见死不救。”身后诸将抬手回拜道。 “此人在我羽林卫的眼皮子底下就要加害于你,这事若是传出去了,倒像是我建章军营可以任人宰割,我羽林弟兄以后如何再号称陛下护卫,如何屹立于汉军之中。” 公孙敖说着一把扶起卫青拜谢的手,凝眉道:“走,跟兄弟们回去,给军医好好瞧瞧。” “公孙大哥!卫青还……还有急事,要赶回长安。”卫青连忙抬手又扣道。 “去什么长安,你都这副模样了,什么事比性命还重要!”公孙敖怒呵一声,望着他苍白的伤痕累累的面容,伸手就要拉他走,却发现他纹丝未动。 公孙敖微怔,转眼来望着他,只见他眉头紧锁,面露难色,沉默了许久,才皱眉道:“当真比性命更重要?” 卫青脸色苍白,没有立刻回答。 他又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声,缓缓抬起手来,躬身朝着公孙敖深深一拜,起身轻声道:“卫青承公孙兄救命之恩,现在仍有一不情之请,可否将一匹马,借青一用。” “你这样子还骑得了马吗?”公孙敖担忧地望着遍体鳞伤的卫青。 “皮肉之伤,无妨。多谢公孙大哥担心了。”卫青苍白地一笑,声音依然有些虚弱。 公孙敖最懂此人。 他平素里看前来似乎温和有礼,君子谦谦,可心中果决,非一般人能后劝下的,于是也不再拦着他,命身后的人牵了一匹马上前来。 他将卫青扶上马背,将马绳也掖到他的手里,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句:“你这个人,好性子都是作假的,任起性来,十头牛都拉不住你。” 卫青苍白一笑,拽紧缰绳,抬手对着羽林诸将拜道:“多谢诸位兄弟今日搭救之恩,卫青告辞。” 说罢调转马头,方才来的沿着密林小径原路,策马折返而去。 公孙敖望着卫青渐渐消失在密林之间身影,默默出身,身后忽然又人上前来,将一块带血的檀木腰牌递到公孙敖的面前:“公孙大哥,这人身上确实有快长公主府的腰牌。” 公孙敖沉默接过,皱了皱眉对着月光一瞧,沉思了片刻,又将其收回袖中:“此事,看来确实有必要禀报陛下了。” 月辉邈邈,东篱小筑。 胭脂一个人坐在海棠花下,眼泪朦胧地望着空中的澄亮的明月,默不作声。 东方朔坐在她身后,一个人缄默不语地烹着锅中茶水,石锅刚沸起来,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惊扰了身边的沉思的胭脂。 她心一横,在地上随意抓来一把,噘着嘴站起身,来凑到他面前一把将手中的泥土扔进了东方朔烹茶的石锅中。 东方朔望了一眼石锅中浑浊的茶汤,却也不作色,轻摇手中的羽扇,不去抬头看她。 胭脂见他不说话,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羽扇,当下就拔掉上面的好几根毛,丢到脚下,狠劲地乱踩一通。 东方朔心中心疼,那可是把崭新的羽扇。 以前那把,就是被眼前的女子那日,一不注意一碗汤羹撒了上去,屏翅尽湿,不能用了。 如今这把,是他花了大价钱,也废了许多功夫,才在长安街上寻来的。 鹤尾雕翎,木象鸟骨,柄尾还以一上好的玉珰束丝缕流苏。 君子无故,玉不下身。 他东方朔的用的东西,虽不能说是奢华名贵,但其中种种,皆有自己暗藏的小小心思,自然也是十分讲究的。 如今见她这样有废了自己一把好羽扇,却又舍不得训斥她,心中不禁哀叹一声,冤家。 “胭脂姑娘若是看到什么东西不顺眼地就尽数砸了吧,不过我可提醒姑娘,东方不过一小小的侍郎,月禄米不过四十余斛,俸钱五千,你这样砸下去,我们家里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眼前方才还气势汹汹踩坏他羽扇的少女,忽然蹲了下来,抱头痛哭了起来。 “您嫌弃我了是吧!我就知道您早就嫌弃我了!嫌我一天游手好闲,竟给你惹事添乱。阿鸾走了,我自然也是不必待在东篱了。”胭脂说着,呜咽的声音更加大了几分。 东方朔见状,赶忙蹲下身去把蜷缩哭泣的她扶起来,温和地劝道:“东方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啦,姑娘在东篱照顾东方起居,东方感激还来不及。” 胭脂呜咽的声音渐渐笑了,红着眼睛,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此话当真。” “自然。”东方朔温柔地一下破,抬袖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眼泪。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哽咽了几声,轻声道:“或许……阿鸾她想想有会回来了,我去把门开着,这天气冷,她身体不好,别在门口冻上一整夜了。” 东方朔微微颔首,默许了。 胭脂赶忙转身向着门口跑去,手刚触碰到门上的木栓,只听隔着门板,门外一声落地重响。 她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连忙打开门去。 银澄澄的月光之下,身着锃澈寒甲的孤零零的少年,以手撑地,单膝跪在门前,旁边的骏马蹬了蹬前蹄。 他应是因为一身的伤痛,失了力气,下马的时候没有稳住,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胭脂看着他脸上的伤痕,还有粗喘的呼吸,便知道他那威风凛凛的寒甲之下,定然是一身遍体鳞伤。 少年抬起头来,月光映在他的面庞,嘴角的淤青还挂着血丝。 他费力地挺起了身子,抬起头来望着呆滞的胭脂。 东方朔见胭脂呆立在门前,便也疾步赶上前来一窥究竟。可他目光一落到门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也不由为之一震,咋舌不语。 “胭脂姑娘……阿鸾人呢?我们约好的……她答应我,她会等我回来……一起过重阳节的。”他的声音有些衰弱,说话也断断续续 胭脂望着他,眼眶不由地湿润了,心中不忍告诉他真相,只是轻声嘤咛了一句:“卫大哥……” “她人呢……请帮卫青转告她,我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叫她不要生气……”卫青仍执着地询问。 “你来晚了……”身后原本默不作声的东方朔看不下去了,忽然寂寂开口,揭晓了结局。 “她已经走了。” 第95章 夫人 刘彻从芙蓉帐中醒来的时候,屋外的明月光正透过窗棂,穿过画屏微微地照在他眼前的珠帘之上。 夜凉如水,静谧一片,只能听到那烛台上微弱的烛火,灯芯微微爆裂的声响。 枕边人依然沉沉地睡着,面容暗香又沉静,似乎又一个好梦。 他轻轻从绫罗被衾中坐起身来,生怕惊扰了她,静悄悄地望着窗外的月色,回忆着睡着之前的事情。 今日的就喝得是猛些,或许也是他心中有些愁虑。再加上羽林诸将群情高涨,气氛一直持续沸腾,也惹的他原本微冷的心坎,又被这汹涌澎湃之气,弄的一汤豪情温热。 “陛下”枕边传来一个睡意惺忪却十分温柔的声音。 刘彻微怔,望着窗外帘卷西风,只觉得身上似乎还有些许发热,似乎酒意还没有散尽,头还是懵懵的,手心也滚烫一片。 他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轻声问道枕边人:“朕什么时候回来的” 身边人轻轻起身,抬起温暖的小手摸了摸他渗着微微薄汗的额头:“您今日开怀,似乎喝得有些多了。是羽林卫们将您送回来的。” 刘彻依旧揉着太阳穴,依稀记得自己是与诸君痛饮,和兵士们在一个坛子干了几大碗酒后。 但究竟时何时脚步虚浮,人事不知,他当真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都说酒入愁肠千杯少,究竟自己时喝了多少? 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您口渴吗?子夫给您倒些水吧。”身边的女子关切地问道,坐起身来,说着就要下床去给他倒水。 谁知还没爬到床沿,手腕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了。 女子回头,却发现他沉沉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却又宁静安详的幽潭,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昏暗的烛火慢慢闪烁,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俊逸的面容。 素日里,他总是忙于政事,看起来卓绝又威严,几少见他言笑。每每来她这里,面对她的诚惶诚恐,言语也总是温柔,没有丝毫因为她的出身的轻慢。 相见如宾,温言慢语。 可就是如此,才让她总是感觉两人之间似乎还是有着无法靠近的隔阂,她倒是羡慕皇后,听说他们总是面红耳赤的争吵,有时候吵得阖宫震动,上下不宁,但却有着凡俗夫妻的烟火气息。 而与她,却不能像一般世俗的民间夫妻。后来她说服自己,或许这就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自己身为妃妾,自然享有不到那样的脉脉温情,更不能与皇后娘娘去论个短长的,帝王之家或许便是如此吧。 可今夜的他,眼中不知为何竟也有了点点柔情,静静地凝视着她,却又说了许多温存的话,到让自己的脸上又浮现出少女一般的红晕了。 “你别动,朕不渴。”他的目光犹如窗外温柔的月光,静静地覆盖在她身上,许久才轻声念了一句:“你现在身子沉,别总起来了,外边凉。” 说着他伸手将她整个人都拉进了自己,让她俯下身去,把头轻轻枕在自己腿上,又一把拉过一旁的丝罗被衾,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子夫心中一阵温暖,枕在他的膝上仿佛被一片温柔的羽毛包围一般。 今夜,这是他们少有的叙话与温存了。 子夫不禁想起在平阳侯府的最后一个夜里,她诚惶诚恐地被公主安排送入他的房中,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珠帘前时,她的心都快要从喉咙中跳了出来。 初见时分,匆匆相视一眼。 他轻微颦蹙了一下眉头,眸中光芒微漾,子夫心中瞬间落了半拍。 那一夜,两人同寝而枕,却无话。清晨起来时,他忽然拔掉她发间的簪子,朝着自己的指腹用力一刺,将几滴嫣红的鲜血挤在了身下的被衾之上。 她当时吓坏了,正要惊呼,却被他一只手指堵住了正要启开的红唇。 “宫里面的事,坏事多,好事少。你要慢慢习惯才好。”说着,他嘴角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子夫觉得自己心中的惊戾,似乎在那一刻消融殆尽。 其实,她在那一刻,便已对他动心。 她枕着他的膝盖,感受着他沉着的呼吸,屋外帘卷西风,秋风萧瑟,他们依偎在温暖馨香的芙蓉帐中,灯火昏黄,融融软软。 “春陀也真是的,干嘛叫人把朕送到你这里来,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安胎,朕这样一闹,怕是搅了你的好梦。”他温言软语道。 “陛下就是子夫多好梦。”她脸上微红,说的确是真心话。 刘彻微笑,抬手轻抚摸她的额发:“子夫的头发很漂亮,像黑亮的丝绸一样。子夫的眼睛也漂亮,和……” 他自己微微怔了怔,才又缓缓说:“和你弟弟卫青一个样。” 膝上的人抬头,一双如秋月落水的眼睛望着他:“陛下见过卫青了?” “见过了。”刘彻轻声道:“朕觉得他很是不错,找个合适的时机,想要把他收在身边。” “那臣妾不到经常可以见到弟弟了?”子夫大喜。 刘彻望着她美丽的面容,不禁又浅浅一笑:“你们姐弟,当真情深。” 子夫低下头去,将头重新埋在他的膝上:“子夫虽为人奴婢,但是公主大度宽和,又伴在母亲兄长身边,侯府的生活倒也算美满。可弟弟他从小就离开母亲,在他生父那里受了许多苦,他心性柔善,自然是不跟我们说这些。但能从生父那里跑回来投奔我们,必定是受了很多的苦……” 谁知身下的人一震,沉默了半晌,才低吟了一句“生父?那你们…” 子夫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刘彻一时的体贴弄昏了头,说漏了嘴,如此岂不是将卫青冒姓的事都和盘托出了,冒姓是可是大罪一桩。他连忙慌张起身,要朝着刘彻叩拜请求:“子夫失言了,求陛下饶恕,求陛下……” 谁知身边人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把他拉进了怀里,用他温柔又宽阔的臂弯熨帖着她瑟瑟发抖的脊背。 “你小心些,别吓到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没有波澜,胸口的心跳依然宽厚沉着:“你总是小心翼翼,谨记这朕是你的君主,却忘了朕还是你的丈夫。” 丈夫…… 子夫只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两个字还要悦耳。她也从未敢想,身边的人会这样说。 “不就是冒姓吗?无妨,你身怀帝裔有功,你的兄弟既然他投奔了平阳侯府,那朕做主,他从此就是卫家的人了。朕还会赐他表字,坐实他的名分。至于赐什么表字……容朕再想一想。”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倒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事。 子夫依在他怀里,任由她身上的暖意渐渐散去自己寒意,轻声呢喃道:“子夫替卫青谢过陛下。” “傻瓜……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轻声安慰道:“朕很看重你肚子里孩子,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你要好好地保重自己,保重我们的孩子。” “诺。”她轻声应道,心里沁甜。 “只是让他来朕身边,还是得缓些时候。朕总来你这里,若是再把你弟弟带在身边,只怕会引起有些人不满了。”身边人又幽幽叹道。 “子夫懂的。陛下垂青,已是无上隆恩了。子夫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你啊…” 刘彻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门外门帘轻动,有人进来了寝殿来,隔着雕花琉璃屏风轻声唤道:“陛下……” “什么事这时候进来,还懂不懂规矩!”刘彻轻声喝道。 屏风外的人闻声连忙跪下:“老奴该死,但是方才陛下的骑郎公孙敖方才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要禀报陛下,还让老奴把这个交给您。” 刘彻眉毛一横,闻声松开了怀里的子夫,赤着脚他在松木地板上,走出屏风外,看见春坨跪下地上,双手将一块檀木腰牌高高聚过头顶。 刘彻皱了皱眉接过,那腰牌他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得,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公孙敖,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有人拿这腰牌,冒大长公主之命,谋害羽林卫士……”春陀说着,不禁谈起头来望了望屏风后的动静:“卫……卫青。” “混账!”刘彻大怒,一把将手中的檀木腰牌重重地摔在地上。 屋内忽然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刘彻见状赶忙冲进去,发现子夫脸色苍白跌倒在了地上,连忙将她扶起。 “朕不是说,叫你不要下来吗?” “陛下……弟弟他……”子夫说着就倒在了刘彻的怀里,呜咽了起来。 “娘娘莫慌,公孙敖大人说他已将卫青救出来了。”屋外春陀连忙唤道。 “以后话能不能一次说完!”刘彻轻抚着子夫轻颤的脊背对着屋外的春陀咆哮道,说罢又将低头对怀里的泪人说:“你放心,朕在这里,没有人能伤的了你,伤得了卫青。” “陛下,弟弟他没有错,都是子夫不好,惹怒了娘娘,子夫知错了……”她话还没有说完,一只温热的手指挡住了她冰冷的嘴唇。 “宫里的事,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不许胡说……”他怔怔地望着她,眼神沉着又坚定:“你只要记着,朕就是你的天,朕就是你的倚靠。” 说着,他将泪流满面的子夫扶起来,让她在床上坐好,才对着屏风后面的春坨问道:“那卫青现在人呢?” “公孙敖说,他被救下以后又急匆匆走了,说是身上还有陛下交代的事情。”屏风外的人答道。 “他受伤了吗?” “这……”春坨不敢说,害怕有让屋内的子夫心神难宁,据公孙傲方才在殿外与他描述的样子,那卫青虽然被救下,怕是也去了半条命。 可又是什么紧急的事,还能带着一身的伤纵马离去…… 春陀摸不出这伤势的深浅,当真是不敢回答。 “派人把他给朕找回来!”刘彻怒吼一声:“朕就在未央宫中等他,朕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把皇后给朕叫起来,让她去未央宫中候着。” “陛下,这夜都深了,娘娘怕是早就休息了……” “她若是起不来,你就跟她说,朕要封卫子夫为夫人!” “陛下……” “去!” 话音一落,犹如沉重奏响。未央宫中,今夜注定无眠。 长安城外。 马蹄声一路颠沛流离,马背上的人狼狈赶到山峦起伏之下的草原上时,李鸾留在树下的那半坛酒,菊花香味已经散尽了。 他从马背上跌跌撞撞而下,身体因为疼痛,不住地轻晃,一路磕磕绊绊,才到了树下的衣冠冢前。 他艰难地俯下身子,以手撑地,好不容易才缓缓地正襟危坐下来。 月光静静流淌洒在那黄土之上,酒坛旁一只白狐模样的胡头面具静静地躺着,眼睛的空洞黑黢黢地望着他。 他伸手将它拾起来,嘴角不禁轻颤,手指狠狠地握紧,沉默了许久,低眼望着地上那半坛子的香味已散尽的菊花酒,还有旁边一碟摆的工工整整的重阳糕。 他抬起头来,又转眼望着那矮矮的黄土,忽然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在寂静无人的荒原上,轻声道。 ”看来,今日她是先与你约好的。韩大人。“他的眼睛中的星云仿佛被什么遮蔽住了,透不出一丝光来:”我到底是晚了一步。” 黄土默不作声,只有萧瑟的秋风呼啸着吹过。 “她从来不会说谎话,每一次的说的谎都很拙劣,别人一眼都能看出来。”他声音比秋风还萧索:“可是这一次,我居然没能看出来。” 说着,他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身体剧烈地震颤,仿佛惊涛骇浪的海面上飘摇的小船,随时都会散架。 白月光温柔滴蒙在他的身上,他咳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稳住了自己的脊背,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须臾,他忽然长叹一声。 “她心里敬您,爱您……”他说着说着,眼中原本就微茫的光彻底熄灭了。 “可是她恨我。” 话音刚落在这静悄悄的原野之上,他一直强忍坚持的身体忽然轻晃,意识混沌如泥浆,犹如山峦崩塌,岩石成灰,岿然不动的背影顷刻之间颓然倒下。 世界倾覆,人事不知。 第96章 厚封 他不知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直到一只手一把搭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快要散架的身体一把从潮湿的泥泞中拽了起来。 他嘴角的血已经干涸,缓缓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借着月光望着少年的面容,想要出声,却只觉得喉咙腥甜。 “阿说……” 少年垂眸默默望着遍体鳞伤的他,一把将他的身子扶正,黝黑的眸子伴着粼粼月光凝视着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沉默着不说话,须臾又猛烈地咳了起来,脊背不住地震颤了起来。 少年不理会他,怔怔看向他身边的那一柸黄土,在月光下暗黝黝的,眸子中的光不禁轻动:“这是他吧。” 卫青渐渐才缓了一口气,眼睛却不敢看他,只是轻轻颔首。 “你们若要演要生死离别,就别来碍他的眼。他根本不想看见。”韩说说着收回目光,扶着膝盖站起身来,顺手将瘫坐在地上的卫青也一并拉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肩上,冷哼一声:“陛下召你回去……” 说着又望了一眼的那矮矮的衣冠冢,苍白地一笑:“哥,我带这个碍眼的走了。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着便架着卫青沉重的身体,朝着远处的马车,亦步亦趋地走去。 “或许她只是出去走走……或许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们俩逆着夜风,在广袤的草原上蹒跚而行,他忽然在耳边轻声叹道。 “她不会回来了……”卫青没有看韩说,只是重重地埋着头颅,声音轻飘飘地散在风里,默默地念了一句,“她从来都不是那种知道该怎么回头的人……必须我去带她回来……” 韩说沉默着将他扶上了马车,见他没有丝毫的力气,又自己爬上车去,使劲将他拖进马车里面躺好。 “我一直不敢告诉阿鸾,她是那样喜欢你。你曾跟我说,你只是想要照顾她,你说她小孩心性,许多事情都当不得真。”他忽然抬起头看着他满脸伤痕的脸,还有半睁半闭的眼睛:“其实你承认吧……你能想到她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她离开你吧。” 卫青没有回答,眼皮又愈发沉重,不自觉地慢慢地阖上,意识又模糊了起来。 “你喜欢她……非常喜欢她……” 韩说望着他沉沉睡去,鼻息生还温热,应该只是累了。 从这里到未央宫中,驾车而行,怕也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就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马车,坐在车沿上,赶着马车朝着圆月高挂的方向,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未央宫宣室殿中,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刘彻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榻上,眼睛也不抬,案几下的手反复摩挲着掌中那块檀木腰牌。卫子夫战战兢兢地坐在他的身边,蹙眉颔首,不敢与殿下那傲然而立美丽女子锐利的目光相接。 那女子珠翠华丽,如同一只亭亭玉立的孔雀傲然而立,劈你而视着一旁的卫子夫,转眼又望了一眼喜怒莫测的刘彻,轻声道:“陛下深夜换臣妾到宣室殿,现下却又默不出声,若是没有什么事,恕臣妾身体不适,要请旨告退回宫歇息了。” “皇后身体不适?”刘彻手中摩挲停了,眼中忽然一道光闪过,抬起手来将一旁僵直着身子的子夫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皇后可会比子夫还不舒服?她身怀帝裔,身子沉重,十分辛劳,若不是因为皇后,她此时与朕已然一同歇息了。” 陈皇后抬起高傲的额头,美丽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一旁蹙着眉头缄默不言的卫子夫,目光直直地投向温香软玉在侧的刘彻:“她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妃妾,陛下却要她坐在身边,而让臣妾站于堂下,莫不是因为身怀的龙裔,这身份都已经尊贵到要臣妾与她三拜九叩了吧。” “皇后这是哪里话?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朕,子夫恭顺端和,现在又身怀又孕,这身份是要好好抬一抬了,毕竟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十分看重,全当是为他冲喜了。”说罢刘彻望向一遍的春陀:“传令于各宫,卫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典范,特册封其为卫夫人。” 春陀迟疑了片刻,拱手拜道:“诺。” “臣妾谢陛下……”卫子夫慌慌张张,忐忑着正要起身行礼,却被刘彻死死摁住了肩膀。 “你身怀帝裔,免了。”他温柔地望着她,将原本握于掌中的那块檀木牌置于案上,一把攥住她的纤纤玉手,嘴角一抹莫测的笑意:“都说你是朕的宠姬,若是只得了这名头,却不能真正享到恩宠,那岂不是朕亏待了你吗?” “陛下……”子夫望着他的眼睛,他虽然看着她,可这番话,似乎不是对她说的。 “本宫恭喜卫夫人了。”殿下的陈皇后冷眼望着殿上的两人:“若是陛下叫臣妾来,就只是为了这件事,那请恕臣妾告退了。” “皇后且慢。”刘彻缓缓松开了卫子夫冰凉的手,转身望着殿下的陈皇后:“册封子夫为夫人只是其一,朕深夜唤皇后前来,还有一件好东西要给皇后看。” 说着,他抬手将案上案上的檀木腰牌一把抛到了陈皇后脚下,一旁的春陀与子夫都连忙埋下头去,不敢去看堂下的陈皇后。 陈皇后眼角扫了一下那地上的染血的檀木腰牌,涵烟淡眉轻轻颦了颦,很快便抬起眼来望着刘彻:“这是什么东西,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皇后入宫是久了,连自己家中的腰牌都不记得了吗?”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妾哪里记得这些下人所佩之物,就算是臣妾母家的那又如何。难不成陛下喜欢吗?不如我叫母亲再着人定做几块献给陛下。”陈皇后一通讽刺,表情却孤傲冷淡,声音也带着阵阵寒意。 “朕自会着人告诉皇后,这玩意儿的来由。”刘彻说罢身子向后靠了靠,斜眼多一旁的春陀道:“宣公孙敖。” “陛下……” “宣。” “诺。”春陀转身对着殿外高声传道:“宣公孙敖进殿。” 话音刚落没过多久,便间殿外顶盔掼甲的公孙敖走进殿内,叩首跪拜:“公孙敖叩见陛下。” “公孙敖,你告诉皇后,你是从哪得来此物?”刘彻漫不经心地问道。 “诺。”公孙敖叩手答道:“卑将今日接到营中将士来报,说看见羽林将士卫青被一行人等绑架劫持,卑将率羽林十余骑赶往援救,此物便是从劫匪身上搜出来的。此人冒充堂邑侯家仆,陷害皇后,已被公孙敖就地正法。” “好一个就地正法。既然死无对证,朕也是不能轻易就去请堂邑侯前来当面对质的……”刘彻转眼望着殿下眉目颦蹙的陈皇后:“皇后怎么看呢?” 陈皇后微微抬眼,面色却丝毫不改:“父亲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小小的羽林侍卫结怨,此事定然不会与父亲有何关系,定是旁人栽赃,嫁祸给父亲。” “堂邑侯的为人朕信得过,但是有些人的为人,朕就很难也信得过了……”刘彻眼睛微抬望着殿下依旧傲立的陈皇后,殿内通明的烛火闪耀在他幽深的眼眸中,他望着殿下的她一脸清冷肃杀的倔强模样,眉宇不禁颦蹙,眼中的光晕微动。 “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朕能给的,都已经给了,就连朕所剩的这一点骨血,都容不下吗?” 他的声音比起方才的强硬,竟忽然又了一丝柔情,一旁的卫子夫是听出来了,心中轻动,却没敢做声。 刘彻眼中光芒微闪,将随后一丝温柔敛藏了起来:“公孙敖果敢营救羽林将士,维护禁军威严,识破歹人奸计,还堂邑侯清白,赏三百金,其余与其同行有功之羽林军士,赏金一百。” “公孙敖谢陛下赏赐。”公孙敖俯首叩拜道。 “以后就跟在朕的身边,随时等候朕的诏命。”刘彻摆了摆手,示意公孙敖退下。 公孙敖刚退下去,门外的一个侍卫进殿禀报:“禀报陛下,羽林卫士卫青已经候在殿外。” 一直神色肃穆的卫子夫眼中一动,情绪有些激动,却被刘彻一把抓住了手,才稳住了她的心神。 刘彻没有回头去看她,望着殿下进来禀报的侍卫,轻声道了一句:“宣他进殿。” “诺。” 未等许久,便听见殿外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刘彻的眼眸不禁一凛,只见那抹身影亦步亦趋地迟缓入殿。 白日里,在建章宫的飞阁角楼之上,眉目清俊,银甲锃澈的的英姿少年,如今竟是满布疮痍,一身的泥泞。 他缓缓入殿,满目疮痍,却依然泰然颔首。 行礼时,或许是双腿已然无力,颓然跪下,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惹得子夫一阵心悸,眼泪立马涌了上来,想要上前去,手却被刘彻死死拽住。 “卫青,叩见陛下。”他的声音与他的面色一般苍白,俯身叩首却依然恭敬,没有丝毫的松懈。 刘彻眸中微动,死死盯着殿下遍体鳞伤少年。只见他面色沉着淡然,虽然伤痕累累让人心惊,却没有像一般在外受辱的朝臣一般,进来就恸哭状告。 他眉宇恭顺沉静,神色平淡又持重,叩拜之后便一言不发,静默地跪着。也不自言奇说,更无高声哭诉,他就这样静默着,却反而更让刘彻胸中的怒火中烧了起来。 刘彻紧紧握住身边已经开始无声啜泣的卫子夫的手,半晌才轻声道:“卫青,朕问你,那些歹人有没有说究竟为何要绑你?” 立于一旁的陈皇后微怔,不自禁顺着刘彻的目光慢慢侧过身去,看向自己身后的少年。 十六七岁的模样,青葱年少,满目的伤痕却也盖不住他如远山青黛的眉宇之下寂寂发光的眼眸。 他微微颔首头,不与任何人的目光相接,脸上的表情恭谨又难以揣测。 陈皇后不禁心忧,不知他下一刻,又会说出什么对他们陈家不利的话来。 只见少年缓缓扣手,可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声音平静,仿佛所述之事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一样:“启禀陛下,那些人并未与卫青说什么,也未跟卫青透露来由。对于他们的来历,卫青并不知晓。” 他此话一出,一旁的陈皇后心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刘彻望着他沉静的脸,便知道他说了谎话。不要说他了,怕是这番话,今日这宣室殿中的人,都不会相信。 但刘彻感激他的这句谎话,他也没有看走眼,眼前的少年确实是一个识大体知进退的真男儿。 卫子夫向着刘彻颦眉不语,连忙在一旁劝建道:“陛下,既然弟弟平安归来,那些歹人也已经被手刃,此事便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深究了。陛下宽宏大量,那些行差踏错之人若能感念陛下恩德,痛改前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刘彻听后冷冷一笑,转眼望向一边的子夫,语气却变得极为温和:“既然子夫和卫青都想息事宁人,朕又为何不成人之美。” 说罢,他转头望向殿下的少年:“卫青,朕说过,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明白人。朕很欣赏你。今日还跟卫夫人说,等过些日子再诏你随侍在朕的身边,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说着,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庄严正色道:“传朕旨意,擢升卫青为建章监,统领羽林,另加封侍中,于朕贴身护卫。” “陛下!”陈皇后闻声急忙想要制止,未想到被刘彻冷声打断。 “怎么?皇后把朕的后宫搅的不得安宁,还要干涉朕的前朝用人吗?”刘彻冷哼一声,目光却望着殿下的卫青。 “既然把你放在建章营里也不稳妥,那不如就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让朕日日看着你。朕倒要看看,有谁敢动朕身边的人。 第97章 谓我 次日清晨,长乐宫中。 珠帘之内,太皇太后窦氏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扶着宫女芦月的手站在窗棂之前,另一只手执一根茅草,轻轻撩拨那金竹鸟笼中的一只墨羽雪尾,巧着朱喙的云雀。 太皇太后侧耳听着笼内清脆的鸟叫,凑近去看,却又觉得眼前一片白蒙蒙的,什么也瞧不分明。 “这鸟今个怎么听着也叫的不快活……难道也是昨晚一宿没有睡好吗?”她有将手中的茅草轻轻地向笼里探了探:“昨个未央宫中究竟在闹些什么?左不过小两口又闹脾气了,可这大半夜的,阖宫震动,还不让人睡觉啊。” 帘外的人颔首,恭敬答道:“有人让建章营那边不太平,陛下动了大怒。” “建章骑营……”窦太后侧了侧耳朵,不禁皱了皱眉:“比起你手底下的禁军又如何?” “不是富家高门子弟,便是边疆烈士遗孤。”帘外人顿了顿:“陛下想推陈出新,青出于蓝,卑将以为,现在虽然是护卫,但只怕以后便会生出许多独当一面的将军,也未可知。” “此话怎讲?”老太太微怔,将手中的茅草递给了身旁的芦月,转过头去望着帘外的隐隐约约的人影。 “此事与昨日未央宫中的风波,怕也有些关系。”帘外人轻声道。 窦太后皱了皱眉,伸手要芦月赶忙搀扶着危坐下身来,正了正衣襟,朝着珠帘外的人影道:“你说说,也让老婆子我听听。” 帘外的人稍稍迟疑,方才轻声道:“昨日陛下动怒,是因为有人绑架了建章营中的一个年轻的卫士……” 窦太后布满皱纹的脸上不禁闪现一丝疑惑:“什么样的卫士?做了什么事,别人要害他啊?” 帘外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说。”窦太后轻愠了一声。 帘外人略略颔首:“此人,是陛下最近宠幸的卫夫人的母家兄弟,名叫卫青。” “卫夫人?”窦太后迟疑了片刻,思忖了半晌,方才冷笑一声:“这位份升得倒是快……” “也是昨个夜里擢升的。不仅如此,卫夫人的母家兄弟都一一得到了提拔,卫夫人的长兄,卫长子封侍中。弟弟卫青,擢升建章宫监,也加封了侍中。”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现在也算是一门显贵了。”帘内的窦太后听后,不禁轻叹一声。 帘外人微动,继而又言道:“这个卫青,卑将在建章骑营中见过。印象倒是还不错。似乎在昨日事发之前,陛下似乎有意要提拔了。陛下命卑将随他巡视建章时,便召见过此人。陛下还隐晦地嘱咐卑将与他传授与匈奴人作战的经验……卑将当时还疑惑这少年的出处,如今算是明白了。据说原先是平阳侯府的马奴,姐姐尚衣承宠,他也被引荐给了陛下,入了建章骑营。” “马奴就马奴吧。这出身不高却又真才实干的将领,你程将军不就是一个例子吗?哀家能有一个程不识,皇帝自然也可以有一个卫青。”窦太后隔着珠帘摆了摆手:“这种事随他去吧。他想有自己的羽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哀家今日里身子也确实乏力,许多事情也不想操心了。” 帘外的程不识赶忙拜手叩拜:“太皇太后定要保重凤体啊。” “若说这军中,哀家信任的就只有你程不识将军一人。以后陛下的路还很长,哀家无心顾及,你若能帮衬,便尽力帮衬着吧。” “诺。” 窦太后说着不由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比起某些人,皇帝已是让哀家省了许多心了。” 是夜。更深露重。 椒房殿中灯火通明,却仍然暖不了银烛画屏。 “娘娘,陛下来了。” 帘外一声轻唤,陈皇后枯坐在窗棂前,头也不回。任由那人影止步于珠帘之外静静地望着自己,默不作声。 “陛下怎么有兴致,到我这冷冰冰椒房殿来。”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怎么不去您最宠爱的卫夫人哪里?是来这里,看我的笑话吗?” 帘外的人沉默了须臾,望着窗棂前月光洗涤的那抹身影,许久才说:“这件事你究竟是之情不知情的?” 陈皇后不言语,背对着他轻笑一声。 “朕在问你话……”帘外的人又重复了一句。 “陛下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又何必问我?”陈皇后依旧望着雕花窗阁外的朦胧的月影,始终不远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如果今日不知卫青知趣,如果不是朕要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如果不是朕对你……”帘外人说着自己也不禁顿了顿,缓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朕再问你一遍,你究竟知不知情?” “臣妾当然知情。臣妾不仅知情,臣妾还是主谋。若陛下要秉公执法,就治臣妾的罪好了。”陈皇后的声音依旧清冷。 帘外的人冷笑了一声:“朕还不了解你吗?你眼高与顶,这种下作的点子,你能想的出来吗?你一味地包庇她,纵容她通过你跟着朕索取权势财帛,如今是越来越变本加厉,越来越肆无忌惮,简直无法无天。朕起初爱护你,容忍你,但你以为朕也能容忍她,纵容她吗?” “所以这就是你凉薄的理由?”陈皇后冷笑一声:“你宠幸卫子夫,甚至还跟她有了孩子,封了她做夫人。你便是如此爱护我?” “朕已及冠多年,却一直无所出。与朕年纪相仿的兄弟,早已经儿女绕膝了。朕为你,舍弃三宫六院,独独盛宠你这椒房殿这样多年。除了母凭子贵的子夫,朕甚至没有连一个夫人都没有。”帘外的人怒斥道:“自你从坐上这后位起。你心里就该清楚,她心里也该清楚。朕不是你一人的夫君,朕是这天下的皇帝。” 帘内的人默不作声,依旧无动于衷。 帘外人悻悻地冷哼了一声:“朕要你记住。朕与你之间的情分,是你自己亲手断送的。这是朕最后一次来你的椒房殿。” 说罢便决然转身而出,没有看见,帘内的人望着明月默默地流下一行泪来。 卫青这一倒便是一整日。 他一直在反复做一个梦,梦见似乎回到了草原上的日子。金色的河道一路蜿蜒过茫茫草原,通向草天相接的地方。 蔓草千里,碧空无尽。 他醒来时,却看见平阳公主正坐在他的窗前,美丽的眼睛关切地望着他。 他微怔,赶忙要起身,却不想刚一用力,胸口就传来一阵刺痛,身体又颓然倒了下去。 “你别紧张,本宫是受卫夫人所托,前来探探你的伤势。”平阳的眸子依然宁静又美丽,语气也温和,仿佛晨曦微光,抬手又将他猛地做起时扯乱的被角掩好:“她如今身份不同了,有些事情确实也不能身体力行了。” 卫青望着她美丽又温柔的面庞,轻声道了一句:“劳公主挂心。卫青万死。” “谁要你死?”公主原本低垂的眼睛猛然抬起,接上了卫青微怔的目光,却又觉得自己此话说的不妥,急忙又颦眉颔首道:“你如今也身份不同了,跟我,别再总是以主仆的语气了。” 卫青颦眉,目光也有些不自然地从她的脸上移开。 良久的沉默。 倒是公主先打破了沉默,抬起偷来目光闪烁地望着床上的少年:“本宫问你,那些人究竟为何要绑你?你只不过一个小小的羽林侍卫,就算绑了你,对你姐姐身居后宫,又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吗?” 卫青闻声,沉默了片刻,方才说:“卫青与姐姐血脉相连,自小心意相通,谋划之人是觉得,杀了卫青可以……” 卫青没在说下去,平阳公主却不由一惊,心上倒不禁觉得像是被谁剜去了一块一样。 “所以你在宣室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平阳公主朱唇微颤,玉齿轻咬:“巫蛊之事,自来就是皇家最最忌讳的。她们也真是要走火入魔了……” 她说着微微转眸望着榻上的卫青,眼中闪着波光:“好在你回来了,如今因祸得福,想想也是值得的。” 说着,她的眉头不禁轻颦蹙:“既然公孙敖已将你救下,为何不见你与他一同回来?虽然陛下最终还是擢升了你的官职,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因未见到你这一身伤病的狼狈模样,便想要大事化小,敷衍过去。你这顿,不就白挨了吗?” 卫青望着她美丽的面容沉默了半晌,缓缓地收回目光:“卫青……不曾想过这些事情。” 平阳公主怔怔地望着榻上的少年,他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回避了她投向他的关切的目光。 “好,你不说也罢。”公主佯装微愠:“以后卫夫人在宫中的事,本宫也懒得帮她费心安排了。” 少年闻声这才赶忙回过偷来望着她,方才死气沉沉的眼眸忽然被点燃,焦急地唤了一声:“公主……” 平阳这才回眸望着榻上虚弱无力又伤痕累累的他,心中一阵揪疼,却又强忍着不让他看出端倪来,冷嘲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失去做什么了。你心中就只有别人,那你自己呢?你现在这幅样子,她又知不知道?” 她越说越激动,不禁鼻子一算,眼眶也潮湿了起来。 榻上的少年眸色渐渐沉了下去,目光从她的身上缓缓移开来。 “她不需要知道。是我对不起她。” 韩说是于清晨的阳光刚掠过第一缕树梢时,收到那一盆还带着露水的兰草。 门外的侍卫说,是一位十分美丽姑娘送来的。 她来的时候,身上还沁着微凉的露水,孑然一身,无人相陪。 那盆兰花开得美丽,照养的人是下了功夫。 兰草是种很神奇的植物,谁会想到那样朴素的阔叶之中,会生出这样美妙的花来。 韩说久久望着那盆兰花,忽然眼眸微动,才发现盆身上有人用刀笔楔了一行小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韩说一言不发地望着那行字,眼眸微闪。 忽而。 一曲秋风萧瑟起。 昨是今非。 都已是万籁俱寂了。 第98章 东瓯 建章三年,春月。 宣室殿外,淅沥沥的春雨绵延如画幕,洗绿了窈窕烟柳,涤艳了漫染春花。 殿门前的束发武弁,佩水苍玉的少年微微抬手,接着从琉璃瓦檐上滴落的水花,那水花溅开在骨节清晰的指节上,顺着他指尖的缝隙滑落,染了的桃花香气四散开来。 他如星月落水的眼眸,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春雨阑珊,若不是看这一身戎装,倒似是谁家的富贵闲人,看庭前花开花落,望远空云卷云舒。 忽而随着一阵急促的步伐响起一路的水花,少年微微收神,转眼望向不远处急急赶来的一身冬黑绛纱袍,佩山玄玉的武安侯田蚡匆忙而来,便也收手,迎上前去。 “武安侯。”少年恭敬叩首道。 “卫大人。”田蚡微微颔首,望着眼前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少年:“里面议得如何了?” 少年颔首,没有直面他的眼睛:“几位大人争执不下,现仍在的辩论之中。陛下命卑职在宣室殿外恭候大人。” “又是魏其候那帮人吧。”田蚡鄙夷地一笑,朝着眼前的少年自顾自嘟囔了一句:“这种事有何好议,太皇太后病倒,我们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少年不言,依旧恭敬拱手道:“大人,请。” 田蚡略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少年。 他眉目平和,目光恭敬,从他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自己方才几句似是发发牢骚,其实也是想要在皇帝的贴身护卫前探探口风。 可没想到这少年人神色平稳,倒是滴水不漏的样子。 田蚡也只好悻悻作罢,起身而过。 二人入殿时,殿内正在一番激烈的辩论中。 丞相许昌正执笏觐见道:“陛下,南越小国,地处偏僻,皆是些披发左衽之徒。他们之间的争斗原本就寻常事了,臣以为我朝不应参与其纷争之中。最多依旧是派使节于各方斡旋,除此以外,我大汉并没有要插手其中的道理啊。” 他话音刚落,身后朋党交相附和。 “丞相所言甚是,南越各国自古就是就是互相讨伐,这也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何况七国之乱时,东瓯国曾助吴王刘濞叛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况且东欧地处偏远,若我汉军大举南下作战,劳军伤财去救一个曾经有反叛之心的蛮夷,实在是没有道理啊。”御史大夫庄青翟也连忙出列附和道。 御座上的年轻君王自然是不爱听这些老调重弹的,抬头见卫青与武安侯田蚡已缓缓入殿,卫青目送这武安侯缓步入公候之列后,正要退出殿去,于是便喊了一声:“卫青,你也留下好好听听。” 少年微怔回头,望着坐上的君王,随即扣手言诺,缓缓地又回过身来,颔首低眉隐在各位公候朝臣之末。 此语看似无意,实则打断了丞相许昌等人,方才言之凿凿的攻势,与身后嗡嗡总总的附和之声,给了那些位数不多的主战派一些准备的时间。 “方才说道哪里了?”他回眸懒懒望着朝堂下的老面孔,心中也觉得颇为厌烦了,忘了一眼自己的舅舅田蚡,便言道:“武安侯既然来了,便也说几句吧。” 田蚡手执玉笏,躬身上前道:“臣也赞成丞相许昌的建议。东瓯的这趟浑水,我们淌不得,也没有必要去淌。” 此话一出,倒是让刘彻颇感意外,脸色也立马暗了下来。 窦婴掌权时,田蚡还是个郎官,往来于窦婴家中,对窦婴的恭敬如晚辈一样。后来,因为王太后的关系,田蚡一路扶摇,封了太中大夫,也给了爵位,风光可谓是一时无两,甚至可与魏其候窦婴比肩。 卫绾因病免去丞相一职后,丞相之位悬空,田蚡与窦婴都是丞相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然而田蚡却向王太后举贤,认为魏其候窦婴德才远播,才是出任丞相的不二人选。自己出任太尉,位列三公,却也得了美名。 在刘彻的印象中,自己的舅舅一直是主张大兴儒法的,这点也同前丞相窦应的主张不谋而合。二人曾一为丞相,一为太尉,位列三公之首,辅佐于他。 后因赵绾王臧之事受到牵连皆被革职,任命柏至侯许昌当了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当了御史大夫。窦婴、田蚡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 刘彻本以为,田蚡与窦婴应在此事上本应站在同一阵营,对抗许昌与庄青翟这些太皇太后的心腹大臣,却未想到他居然也站在主和一派,与主战的魏其候窦婴公然叫起来板来。 这并非是刘彻想要的效果。 周围议论纷纷而起,皆为赞同之音。许昌与庄青翟也松了一口气,微微相视一笑。 “武安侯在家赋闲久了,怕是这国之大事,闻说的也少了吧。”刘彻有些失望,转眼望向一旁的窦婴:“魏其候,你也来说说吧。” 魏其候窦婴颔首出列,峨眉高扬,全然不将身边方才所言之人放于心上,只见他手执玉笏朝着刘彻拜道:“方才御史大夫庄青翟谈到,七国之乱时,东瓯国曾不识时务加入了吴王刘濞的阵营。但东瓯王最后来又诱杀刘濞,投诚有功,就连先帝都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却多有赏赐。此次闽越国忽然发动了对东瓯国的战争,其背后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吴太子刘驹,见其父被东瓯王所杀,潜逃后一直藏身于闽越,以上两点看来,若我汉廷对东瓯此番求助不闻不顾,一是有失我大汉威仪,恐使周境小国以后更难又归臣之心,二则置先帝遗业不顾,实为对先帝不尊。” 魏其候话音刚落,武安侯田蚡立即出声回应:“魏其候说道先帝,那老臣倒是想到了高皇帝。高皇帝时,那里便是蛮荒一片。高皇帝也认为越人断发文身,毫无礼教可言,且反复善变,时有不臣之举。南越地处遥远,秦末时,也早已放弃了那块土地。越人之间的纷争不断,既然是不隶属我们的国土,自然也不应该由我们去管了。” 朝堂之上气氛变得诡谲了起来,庄青翟与许昌二人皆颔首微笑,以待魏其候孤身舌战群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有趣场面。 刘彻蹙眉望着窦婴没有接话,心中也不由有些忐忑起来。 “臣不同意武安侯的观点。”忽然一个声音在群臣之中炸响。 一位玄端缁衣的青年男子昂首走出,众人皆侧目而视,原来是中大夫——严助。 “臣以为,我大汉国力强盛,历代帝王盛名远播,恩德广覆,自然不可与暴虐的秦相提并论。何况,秦时划天下为三十六郡,东瓯隶也属闽中郡,又怎么能说秦对那里置之不理了呢?秦二世失节,氓吏揭竿而起,秦连自己的都城咸阳都自顾不暇,有哪里管得了南越的事情。如今我大汉国运昌盛,惠帝三年时,便立驺摇为东海王,建都东瓯。东瓯本就已是我汉邦的属国。我大汉作为大国,理应彰显大国的风范,给予这些附属小国以庇护,如此才可天下归心。臣以为,汉邦应援手相助,救东瓯脱困。” 严助铿锵之言,甚是合了刘彻的心意,正要开口,却又被丞相许昌打断。 “严大夫说的轻巧,越人居住的蛮夷之地,若是汉廷大举兴师南下,别说军费一日千金,就说南越的地形复杂,丛林密布,恐也非我汉军所擅。此事太皇太后若是知道,定不会答应。”许昌说罢,朝向刘彻一拜:“我大汉乃礼仪之邦,人民期盼和平。陛下登基不久,便因为南越小事便以虎符兴师讨伐,恐有违民意。” “民意?”刘彻冷哼一声:“匈奴肆掠寇边,我汉邦怒不敢言,如今面对小小的闽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 “陛下,既然是廷议,臣等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既然各执一词,不如奏呈于太皇太后,由她老人家做个决断。”御史大夫庄青翟言道。 “老太太这几日都已起不来身了,怎么这朝廷的事情,离开了老太太,就都转不了了吗?你们平素也都是这样去叨扰她老人家的吗?”刘彻睥睨了一眼庄青翟,望了一眼没于人后,沉默不言的少年:“卫青,你说说你的想法?” 众人侧目,少年微怔,猛然抬头来,与殿上之人的目光越过宣室朝堂交撞了片刻,又连忙低下头去,出列叩手道:“卑将只是一介武夫,陛下让卑将旁听各位大人的真知灼见,是对卑将的提携,青受益匪浅。但国政之事,恐卑将难以轻言妄议。” 列中几位老臣轻瞥那少年,窃窃私语了起来。 “怎么他也配在宣室殿议论政事吗?” “靠女人的裙带子爬上了来的,自然是待遇不同。” “咬什么耳朵,还懂不懂礼节了!”刘彻轻呵一声,低下的嗡嗡嘤嘤顿时熄了声音。 刘彻皱了皱眉头,又朝向卫青:“一团浑水老汤朕实在是听腻了,反正也形不成定意,你说说也无妨。” 卫青微微颦眉,思忖了片刻叩手道:“青无通晓枢机之才,更无博古通今之能,听列位大人议论许久,心中却依然优柔难断,辜负陛下美意,实青之过。青乃一介武夫,也只能就行军打仗之事表达一下观点。若陛下他日决定出兵援救东瓯,青以为,无需劳动汉军主力跋涉南越,大可从会稽直接调动驻军。东瓯丛林茂密,山行迥异,我军也没必要直扑东瓯腹地。会稽地处临海,渔船众多,大可广征民船,泛海作战,直扑闽越后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卫青话音刚落,一旁的御史大夫庄青翟高声疾呼道:“陛下不可啊不可!” 刘彻看都不看殿下一脸窘色的庄青翟,直接打断道:“卫青不是说了嘛,他只是从行军角度分析一下,如果选择出兵援助,我军应如何发动进攻,也并没有说他赞成还是不赞成援助东瓯,你急什么?” 丞相许昌轻轻地拉了拉庄青翟的衣角,示意其回到列中。 “严助,你是会稽人,你认为卫青方才所言,是否有可行性?”刘彻又问道。 “臣以为,卫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严助拱手道。 “老臣以为,此等大事,还是禀明太皇太后决断的好。”丞相许昌谏言道。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刘彻抚了抚额头,冷哼一声:“既然你们众口铄金,此事朕只好再考虑考虑。至于太皇太后那里,谁都不许去叨扰。” 说罢挥了挥手:“散了吧。” 众人闻声恭敬告退,刘彻却埋着头轻唤了一声:“卫青,你留下来。” 卫青闻声未动,向着路过的庄青翟许昌等人颔首恭送,二人头也不抬,昂首而出。 “什么玩意?区区竖子,也可在朝堂是论事。”庄青翟愤然道。 “陛下的想法是越来越奇怪了。以前有一个韩嫣跟在身边,成日里鼓吹攻打匈奴。那漠北王庭岂是我们能够战胜的。仅仅祈求匈奴不来袭扰边郡,每年送出去的钱帛财宝还少吗?” “姐姐在后宫受宠,弟弟才能前朝威风……”庄青翟话音刚落,看见武安侯田蚡敛衣路过,连忙把声音收住了。 “武强侯此言差矣。”田蚡正了正衣冠,正眼也不看两人:“我看这卫青年纪轻轻,说话办事倒是滴水不漏,方才所言倒也巧妙,彻底回避了战与不战议题,只做军事层面的探讨。同辈中人里,倒算是稳重的,比那个韩嫣可强上许多。外戚未必都是登不上台面的酒囊饭袋,武强侯切莫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啊。” 田蚡虽然赋闲在家,但与魏其候窦婴确实不同。姐姐是太后,皇帝是他的外甥,身份显贵,不可轻视。 武强侯闻后也只能赶忙赔礼:“庄某失言了,武安侯没怪。” 田蚡也不应声,便匆匆而去了。 一旁的魏其候窦婴见状也不言语,只是意味深长地冲两人笑了笑,便也背过手来,拾阶而去。 第99章 仲卿 偌大的宣室殿中,茕茕孑立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殿上的人没有抬眼,仅翻动着手中书卷,轻声道:“朕竟不知道,你还研究过这些事?” “陛下书房里,叫人挂在墙上的汉军分布阵图,卫青久候陛下时,曾拜观过。”殿下的少年应声答道。 “怕是不止如此吧。你平日里虽然不言语,但很多事情,似乎已烂熟于胸了。”殿上人“啪”的一声阖上了手中书卷,抬起眼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殿下的少年:“你想战!” 殿下人忙颔首低眉,拱手拜道:“卫青不敢妄议。” “你怕什么?你明知朕也想战。”刘彻轻笑一声:“难得你与朕能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日在殿上,一番话答得巧妙,着实给朕了长脸。朕要赏你。” 殿下少年闻声赶忙扣道:“陛下对卫青以及兄长的赏赐,已是皇恩浩荡,青实不敢再承受陛下的恩赐了。” “你别怕。朕这次赏你别的。”刘彻瞟了一眼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笔砚,在一方简牍上描了几笔,对着殿下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来。 少年迟疑了片刻,轻轻蹙了蹙眉,才缓步上前。只见君王忽然抬起手来,将桌上的一方竹简递到了他的手中。 他恭敬双手接过,低眸而视。 只见竹简上仅仅烙了银钩铁画的两个字。 仲卿。 少年微怔,眉间又轻微颦蹙,不知面前的君王此意为何。 “这是朕赐你的表字。”刘彻抬头望着少年清澈的眼眸:“朕答应你姐姐,要赐你表字,以正你身份。卫长子是你兄长,所以朕特意为你选此‘仲’字。伯仲叔季,你应是懂朕的用意吧。” 刘彻话没说全,但是少年心中明白。 如此便是御笔亲批的卫家二子,不再是冒姓的郑家之子。 卫青眸中的光微微波动,思忖了片刻,向后退了半步,半跪下身来,朝着刘彻叩手一拜:“卫青谢陛下赐字。” “以后你跟着朕,多参加些朝廷议论。庄青翟和许昌那两个东西,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废话,这世上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刘彻眯着眼像是在思忖着什么,抬手拿起桌上几卷奏章,翻了翻又拨道一边,又沉思了许久,才发现卫青还在一旁跪着,赶忙轻声道:“快起来,朕忘了,难道你就一直跪着吗?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生分?” 卫青闻声,轻敛衣袖,缓缓起身来。 刘彻望着他,倒觉得饶有兴味,嘴角不自禁一抹浅浅的笑意:“你总是这样,离朕很近,却又好像很远,总与朕若即若离……” 他说着说着忽然卡主,眼眸忽然落在未可知处,瞳孔似乎被什么触动微微瑟缩了一下,嘴角的浅笑也淡淡稀释殆尽。 “你这样……倒让朕不禁想起她来了。” 他说完后,自己也错愕了,不禁转眼去看眼前的卫青。 只见他那蕴藏着葳蕤星辰的眼眸忽然凝结,脸上的表情结了冰,握着竹简的手指也渐渐收紧。 二人沉默相对,空气凝固了。 “你我二人,居然都保护不好一个女孩子。” 卫青蓦然抬起头来,与刘彻阴沉的眼眸相遇。 “多说无益,朕已经派人去找了,想必很快会有结果吧。” 刘彻这句话像是在欺骗自己。 她是去年初秋时节悄然离开的,恍如人间蒸发一般。 一整个深冬,他派人沿着长安到平阳的反复找寻,甚至找到了卫青的家乡,如今已是春回大地,却依然没有寻到一丝一毫音讯。 匈奴腹地广袤,若她当真出了汉匈边境,纵使他是大汉的皇帝,也无法再寻得她的一丝消息了。 “说正事吧。”刘彻回避了卫青隐藏着伤逝的眼眸,低下头想要挽回自己搞僵的气氛,:“今日你说在朝堂上说的,朕觉得有些道理,你对会稽驻军了解多少?他们能堪当此次重任吗?” 面前人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似乎也收敛了半晌心神,许久才轻声应答道。 “此事恐怕要问严大夫。不过卫青以为,不论会稽的驻军作战能力究竟如何,只要我汉廷于会稽广征船只、欲泛海与闽越国开战的消息一传到闽越国,闽越王怕就立刻要缴械了。” 刘彻微微抬眸望着他:“此话怎讲?” “闽越王敢如此与东瓯大动干戈,便是觉得我汉廷北顾匈奴,无心管辖南方偏远茹毛之地。”少年的眼眸低垂,语气平缓,不像是在说兵戈四起之事:“可若我汉廷此番声势浩大地出兵直扑闽越,闽越王必会以为汉廷重生南下之心,想要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必会连夜将进攻东瓯的精锐之师回调,固守都城。” 刘彻听后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问道:“如果他不回调进攻的东瓯的部队呢?” “东瓯王此番突遭灭顶之灾,带领部队退居深林游击前,想必已烧毁城中的粮草。闽越一开始也是想速战速决,不给我汉廷反应的时间。待生米煮成熟饭,顷刻之间颠覆了东瓯。所以,闽越王直扑东瓯的军队必没有做过多的补给。如此长的战线,又远离后方,最有可能的也就是沿线补给。若我军泛海直抵闽越与东瓯边界,将其砍为两端,似收尾不得相顾。汉廷出兵的消息传出去,闽越王依然不肯罢兵止戈……”少年顿了顿,微微抬眸:“陛下可想过,拓土封疆至南海吗?” 眼前人含义莫测地望着他,沉默。 少年向后躬身退了半步,颔首轻声道:“卫青失言了。” 面前人沉默着,玩味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刘彻见过的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太多了。不是盛气凌人、文经武纬,便是目下无尘、锋芒毕露。 他喜欢这些人,也喜欢听他们身上不敛锋芒的锐气,或者说,他要的就是他们的头角峥嵘,也只有如此,才能搅得动前朝的那坛浑水老汤。 可眼前的少年似乎与他们都不一样。 刘彻原以为他如此和柔的性格是因为悲惨的出身,于是他对他大加封赏,可发现封赏越多,他就越是小心谦卑。这倒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如实如此恭谦谨慎,刘彻偏越要让他亮剑一试,可少年却将刀刃收于鞘中,迟迟不与他坦然相对。 于是,他的赏赐更甚,曾日达千金,令王党和窦党的那帮人都纷纷咋舌。 然而,他一路紧逼,少年却一路后退,刘彻觉得自己像是一记铁拳打在了棉花套子里。 力道尽解,攻势全消。 直到今日,谈起兴兵讨伐之事,刘彻才算是看到了他一直试图隐藏的锋芒。 他一直静候在自己身边,虽然安静,却不乏思考。偶尔对答一二,却也看得出心思通透,犹如洪炉点雪。 他就像埋在冰雪下的火种,隔着冰层寂寂燃烧着,让冰与火交汇之间,成为一汪触手可及的温热与和柔。 可今日不同,他以云淡风轻的语气问他,可想过封疆拓土至南海? 如同星星之火落入了枯草漫布的原野。 猛然之间,燎原烈火。 他虽然沉默,却是懂自己的。 刘彻在少年澄净明亮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可能,这种可能似乎缓缓与自己的遥远的雄心壮志相汇。 圆融,壮大。 刘彻是喜欢做伯乐的。他也更喜欢千里马。 “你跟在朕身边这样久了,办事虽然利索,但就是一直寡言少语的。今日是你说的最多的一次。”刘彻望着他,嘴角渐渐展开一丝莫测的笑意:“你以后多说说,朕喜欢听你说话。” 少年微怔,叩手言诺。 “朕与你想法一样,若闽越此次北上尝到了甜头,以后说不准会又会干出什么狼子野心的事来。”刘彻说着咬了咬牙,眸子中透出光来:“要打。朕一定要打。” 说着,他又不禁于袖袍之中研磨了一番骨节分明的手指,眼前人望着他于一番深思中不禁又皱了皱眉头:“老太太虽然把虎符交给了朕,许昌那老东西说的没错。老太太现在病着,前朝的议论又一边倒的态势,朕若贸然以虎符调兵,其一,朕在军中无可托付之人,其二,此举必然会惊动程将军。不可……不能用虎符。” 他又深思一阵,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只能如此……” 说罢,他起身一把拿起自己的佩剑,递给卫青。卫青微微一怔,躬身接过。 “朕要用严助。他本就是会稽人,在当地又一定的声望。既然他今日在朝堂上出兵力主援助东瓯,此事他来做也最为合适。朕会赐他节杖与手诏,面节如面君,就让他拿着朕的节杖去调动会稽驻军。” “陛下……” “此事只能如此!”刘彻抬起头来与少年的目光相汇:“动作要快,今日就要启程。另外,朕予你朕的佩剑,你带上韩说,公孙敖,替朕走这一遭。” 少年凝眉,拜手道:“诺。” “另外,朕许你调动一百骑羽林,与你一同去会稽,以壮声势。”刘彻又补了一句。 卫青望着手中的龙纹鎏金的剑柄,轻声道:“若是太守不见虎符,拒绝调动会稽驻军的要求呢?” 刘彻抬眼望他:“你是朕羽林骑营的军监,朕赐你佩剑行事,你应该比朕清楚。” 卫青凝眸,思忖了片刻,提剑拜手道:“卫青明白,卫青告退了。” 说罢执剑少年转身而出。 “仲卿!”身后人忽然轻唤一声。 卫青没有反应过来“仲卿”二字唤的是自己,又走了几步才迟疑地停下身来,回过头去。 只见座上君王墨玉一般深邃的目光悠悠地望着他。 “朕在长安,等你的好消息。” 第100章 调兵 浓重的夜幕之下,羊场山道上,一行人马飞快掠过。月影濯濯,映照于山林之上。只见那队人马匆匆跨过河湍,行穿密林。 他们又行进了许久,马队之末,落于最后的一骑白马上轻裘缓袍的人,高呼一声:“卫大人,可否停歇一二?这样跑下去,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 为首的少年闻声悬住缰绳,身后的羽林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少年转身,朝身后诸将言道:“列位下马修整一番吧,天亮我们再出发,应该晌午就能道会稽。” 他说完,身后的羽林诸将却丝毫不敢松懈,未又一人敢动身下马。 身边的年轻副将见状,高声传令道:“下马。” 诸将闻声,这才立即整齐下马,各自结伴,摸着暮色,牵着马到河边饮水去了。 身着裘袍的青年男子见状赶忙下了马,牵着马一瘸一拐迪欧上前来,气喘吁吁地对着仍骑在马上的少年将领说:“这没日没夜的一通跑,严某算是把这辈子骑马走的路又都走一遍。卫大人也无需太赶了,反正闽越一时半刻也拿不下东瓯,别累坏了咱们的兄弟们。” 少年低眉还没有说话,身后的副将却先出声了:“羽林骑营本身就是骑兵,不分昼夜的长途奔袭本就是骑兵区别于步兵的地方。兄弟们吃得了这苦,大人莫需挂心。” 严助心想,我不是挂心你们,实在是自己受不了了。 看着羽林侍卫银甲赫赫,骑在马上,好不威风,原本以为只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可这两日同行看来,确实与寻常汉军确实不同。 两日的长途跋涉,一百骑的兵卫,却也未见他们谁面露疲色。倒是依然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未有丝毫的松懈。只是苦了自己,一路跟着这帮不知疲倦,铁打一般的人奔驰,着实是耗尽了心力了。 他苦笑一声,却也没有作答。 一直沉默的少年将领忽然侧身下马,对着远处河岸的人喊道:“公孙大哥,打些水给严大人。驼马上的口粮,也都拿出来给大家分了。明日就到会稽,这些东西就都用不到了。其中有一袋炙好的肉干,帮我给拿给严大人。” “诺!”河边人闻声应道。 少年转眼,面对着严助拱手缓语道:“严大人提醒的极是,卫青是行伍粗人,不懂得体谅兄弟们。明日入会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兄弟们也是要休整一番,养足精神了。严大人跟着公孙大哥去便可,在下都吩咐好了,他自会帮您料理好的。” 严助只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他自己口中的说的粗人。 他从马上下来,举止谦和,轻言慢语,这一路上对他这样的士大夫,也未曾表现出军人不可一世的粗蛮骄横。 原本想要与他同行时,心中是打着小鼓的。此人虽常见,但却也只是跟在天子身边,言谈甚少,知道的也无非是那些“女人裙带上位”的讥诮之言。 如今看来,他似乎并未有传言中的佞幸之臣一般盛气凌人。语态缓缓,恭敬有礼,谦谦之态,倒是让严助也有些自愧不如了。 于是他也赶忙朝着面前的少年拜手道:“多谢卫大人。” 公孙敖已然打着满壶的水赶了过来,对着严助道:“严大人请。” 严助转身去跟着公孙敖,向身后驮着干粮的几匹马走去。卫青转身,寻了一处大树下,卸下身上的佩剑,靠着树,缓缓坐了下来,单膝微蜷,一直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不禁头向后仰了仰,抬手捏了捏肩膀,静默中望着兵士们升起了篝火,火光冉冉映照在他明明灭灭的眸中。 他一言不发,抬起头仰望着茂林上空依稀可见的漫天星子,寂静地望着,寂静地听着篝火那边兵士们的交耳言谈,还有那河川下淙淙而过的清冽的流水声。 忽然有人将一块火上烤热的粟面饼子递到他面前,他微怔,抬手接过,那人哐啷一声坐在了他的身边。 “想什么呢?”韩说问完,顺手拿起他腰边的羊皮囊水壶,仰首喝了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低眸将手中温热粟面饼子撕成两半,却忽然轻声道:“想她。” 他话音刚落,身边人一口水喷了出来。 “你……咳咳……”韩说刚要说,却被呛得连咳了几声,眼泪都差点挤出来了,半晌才稳住,立刻破口道:“我还当你在想明天会稽调军的事。” “那件事我已经想好了。”卫青不看他,掰下一块干粮塞进口中。 “你心里有数就好。”韩说将他手中另一块粟面饼子夺了过去,抬手咬了一口。 卫青不说话,又掰了一块送到口中,望着远处的篝火和河下淙淙的流水,静默不言。 一样的篝火,一样的春夜,一样的溪流濯濯。 和我们来到平阳的那夜,如出一辙。 也是那一夜,你说你长大是要嫁给我的。 既然是要嫁给我,那你又在哪里? “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碰上?”身边的人沉吟了一声,打断卫青的回忆:“我没告诉你,其实阿瑶回来过,只是她不肯路面,只托人送了一盆兰草到我府上。虽然没落款,但我知道是她。” 卫青缓缓侧头望他,只见月光零星落在他肩上,侧脸的表情有种苍凉的落寞:“我若有你一半好命就好了,至少……至少她曾那样义无反顾地要在你身边。我和阿瑶又算什么?我都来不及跟她说喜欢她。” 卫青看他的模样,正要缓缓开口安慰:“我也没有跟她说……” “你是自找的!你怎么能跟我比!”韩说打断了他,侧过头来怔怔望着他:“我一遇见她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了,你呢?卫大人,你把自己心思藏的也太深了。有时候,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卫青回避了他的目光,沉默着转过头去,许久才说了一句:“你不累吗?休息一下吧。” 说着他对着远处渐熄的篝火出的人影们喊了一声:“今日我来守夜,诸位吃饱饮足便休息一下吧。明日我们入会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谢卫大人!”诸将闻声应道。 “岔开话题……”韩说白了他一眼,不再看他,抱着剑侧过身去在他的身边躺下,闭目休息了。 春夜缱绻。 他一整夜一动不动,静默望着漫天星子闪烁,听着流水洗过岸边酣睡鼻息之声,看到那银河渐渐清浅,天边又闪现了微光。 一行人于清晨第一道日光照进密林的时候又踏上了行程。 卫青的时间算的不错,他们来到会稽时,恰好是晌午时分。 会稽的郡太守携郡司马接到通报,出城迎接时,只见轻裘缓衣的严助身后,一行百人的银甲赫赫的骑兵队伍,不禁有些惊讶。 “陈大人!”严助立即下马,上前朝着郡太守拜手道:“许久未见了。” “严大人,这是……”事发突然,陈太守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禁抬头去端详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兵,一个个目光冰冷,枕戈待旦的模样。 “这是哪里部队,如此的军装,张某倒是第一次见。”郡司马张成良狐疑地打量着卫青和他身后的羽林。 “这些是陛下的禁卫,羽林卫队。此次是随同在下一起前来,关于调拨会稽驻军援助东瓯一事。”严助轻声道:“这位是卫大人,是建章营监。” “什么?此等大事,我们会稽并未得到诏令。这……”陈太守面露难色,连忙摆手。 “什么建章营监,从未听过汉军中有叫什么建章营的部队?”郡司马张成良上前挡在了陈太守的前面,讥诮地望着严助:“大人可知道冒充陛下诏令,是何等的罪过吗?” “张大人……”陈太守掖了掖张司马的衣角,使了使眼色。 “两位大人莫急。严某带来了陛下的手诏与节杖。”严助赶忙从马上取下节杖与手诏,自己举着节杖,将手诏递到陈太守的手中。 陈太守忐忑接过,皱着眉头仔细看了许久才言道:“我郡地处偏僻,还是第一见到陛下的手诏与节杖……这恐怕……” “陛下的手诏与节杖又怎会有假?”严助看陈太守迟疑,连忙在一旁威喝道:“大人是要抗旨吗?” “陈某不是这个意思……” “抗什么旨。你这玩意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张成良不顾一边为难的陈太守,厉声吼道:“就算是真的,朝廷调兵向来都是凭借虎符,你拿这些破东西来有什么用!” “司马慎言才好。”严助身后的人忽然冷声道。 张成良抬头,看见马背上的少年平静又淡漠的目光望着他,声音沉稳又冷淡:“陛下的节杖于手诏,面节如面军,司马怎能说没有用的玩意呢?” “你又是什么人?黄口小儿敢教训于我!我就说你拿的是破玩意又如何?”张成良抬手直指马上的卫青:“黄毛小子,穿着军装坐在马上,便以为自己是将军了吗?我好歹是一郡司马,胆敢对我喝令撒野。” “张大人……”陈太守想要制止,却不想张司马根本不听。 “卫青已告知司马原委,既然司马不听,依旧口出狂言,对陛下手诏与节杖大不敬,亵渎陛下权威,那只好对不起了。”卫青声音听不出情绪,说罢腰中宝剑骤然出鞘。 正是那柄临行前刘彻赐予他的佩剑。 身后的羽林见状,也纷纷将腰中的宝剑拔出了鞘,道道寒光凛凛夺了人眼。 “会稽郡司马张成良公然违抗圣意,对陛下手诏节杖不敬,羽林听令,拿下张成良,以及其余公然反抗人等。” 严助闻声赶忙回头,却看见少年坐在马上,逆着光芒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一双闪烁着烨烨生辉,沉静却莫测的眼眸也正望着自己。 “严大人请退后。” 他的声音比这南方城郭中穿堂而过的春风还轻柔,可接下里的出来的话却让严助大感意外,不禁心头一凛。 他说:“我们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控制这里。” 第101章 舔血 张成良从未想过自己守城的会稽驻军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也算是行伍中人,可拔出剑来刚与那从马上下来的少年,不过几个回合,便已经难以招架,最后被飞起的一脚踢中了左脸,应声倒地。 他狼狈倒地后,手中的剑也被“哐啷”一声一脚踢远。 那少年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径直走过了他的身边。他刚刚过去,瞬间身后就有无数寒光凌凌的刀剑架在了张成良的脖颈上。 晌午,春意正暖,城楼上的弓弩手原本松懈地打着瞌睡,听见刀戈碰撞之声时才发现苗头不对,羽林兵卫早已顺势上了城楼,很快控制了城楼。 “一炷香?”其中一名看似是副将的少年跳下马背来,冷冷地瞥了被押解在脚边的张成良一眼,朝着前面的少年喊道:“卫大人,你这人就是客气。我看半柱香就够了。” 城门轰然从里面被打开,张成良抬起头来,看见那少年挺拔的身影茕茕孑立,于万丈逆光回头低眸瞥了一眼自己,对着自己副将轻声道:“许是我已许久不燃香了。” “这人要怎么处置?”他的副将问道。 少年立刻没有回答,转过身去望着身边呆若木鸡、面色惨白的陈太守,持剑拱手行礼道:“让大人受惊了,我等也是奉旨前来,军务在身,失礼了。” “卫……卫大人,有话好商量,别动手啊。”陈太守一头的冷汗,衣袍下的两腿不禁发软,打起哆嗦来:“张司马他就是这么个暴躁脾气,本官替他跟您赔礼了。您就看在他是本郡司马,掌领驻军和城卫,好得也是个朝廷命官,千万不能真的伤他性命啊。”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少年副将一脚踏在张成良的左肩,昂首朝着陈太守笑道:“伤他性命又如何?我们大人手中的剑是陛下的佩剑,专门斩的就是这种对陛下口出狂言之徒!” “韩说!”卫青回头冷喝一声,眼眸低垂看着被韩说踩脚下的张成良。 他不断挣扎着,却又被韩说狠狠地踩了下去,只能抬起眼来愤恨地等着卫青。 “尔等才是乱臣贼子,没有虎符,居然敢夺城楼,妄图调兵。”张成良愤然怒骂道。 韩说又抬脚将他的头狠狠踩了下去,对着卫青道:“大人,真的不杀他吗?” 卫青没有说话,依旧低眸望着张成良不断挣扎反抗的身体。 “卫大人,不可啊不可……”陈太守在一边哭声规劝。 “卫大人切莫心软!”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凛然决绝的声音。 众人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中大夫——严助。 他大步上前,朝着卫青拱手道:“他是会稽司马。掌领驻军和城卫,此人又顽固不化,若是不杀,只怕难稳军心。” 他见卫青微微颦眉没有立刻回答,又补了一句:“若是大人不愿动手,便由严某来代劳。” 卫青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手来,双手拱手将手中刘彻御赐的佩剑盛道严助面前:“会稽此行,卫青只是奉命率领羽林协助大人。陛下既然将此重任托付于大人,生死予夺之事,自然也应由大人做主。” 严助凝眸,深觉此人剔透。 他虽然手持皇帝御赐的佩剑,但他的部队毕竟并不是此次会稽之行的主张者。他们只是皇帝派给主战派的严助的一柄利刃,协助他扫平此次会稽调兵的一切阻碍的暴力机构,成功达成陛下援助东瓯的夙愿。 此行的指挥权在严助,只要他能让会稽出兵,皇上交托的任务就算是达成了,回朝后论功行赏,他卫青作为辅助,自然是不便夺他人功劳的。 严助扣手道谢,双手接过卫青递来的剑,少年转过脸去走入城门,便听到身后“噗嗤”一声刀剑刺入血肉之躯的声音,随即一声凄厉的惨叫。 “会稽驻军现有多少人?” “八……八万!” “火速广征民船,必要大张旗鼓,把声势弄大了,一定要我汉军决定泛海的出击的消息传到闽越国去!” “诺……诺。” 身后严助发号着施令,卫青走过城门拐角,进入到一片浓重的阴影里。 他靠在会稽城墙冰冷的石壁上,没有一丝光透进来,也没有人看见他站在那里。 他抬起手来,深深望了一眼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 久久,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双染血的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抱你。 【建元三年】 闽越王在得知汉军在沿海广征民船,欲泛海而出对闽越国发动攻势。闽越王急忙命全军退会到闽越国边境地带,汉军原地驻扎防御,迎接东瓯王回宫,并派出信使,向远在长安的刘彻报告战况。 汉军兵不血刃,解除了闽越对东瓯的围困,汉廷在南方诸国树立了强大帝国的威信。东瓯国王骆上书刘彻,请求取消东瓯外属国的身份,而是变成为汉朝的内属国。 同年秋,四万东瓯居民离开了他们蛮荒落后的故土,迁移到长淮之间。 从此,东瓯国成为大汉版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窦太后于病中得知捷报,对刘彻帝王生涯的第一次军事举措十分赞赏,她自己缠绵于病榻,早已无暇顾忌政事,也认为自己的孙儿已经可以独立打理政事,决定还政于朝,自己好安心于长乐宫中修养。 他于一片混沌中缓缓地苏醒过来,幽暗的油灯轻晃这间不大的毡帐,自己躺在一方温香的棉布包裹的榻子上。他想要起身,却觉得自己的肩膀上的剧痛却将他纹丝不动地定在了榻上。 那一阵剧痛似乎让他原本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清晰了,回忆像是雨后的春笋逐渐浮出了水面。 三日前,大会龙城。匈奴祭祀大典。 祭祀之后,自己被大哥车臣单于派往雁门方向,与一个叫聂壹的豪商接洽。谁知刚出了龙城不过二三百里,就被一群蒙面的马匪模样的人截击。 他走得匆忙,原以为这辽阔的漠北草原上,他左谷蠡王的马队是无人敢阻的,于是只带了五十人的卫队,却未想到遭遇伏击,自己的卫队几乎被歹人尽数斩杀。 自己单枪匹马冲出重围,却也身中数剑,骑着马奔驰在广袤无际却空无一人的草原之上,躲避了追击,却没有躲过命运。 终于,他因为血流的太多而精疲力竭,眼前忽然昏花,从马上重重地栽了下来,天地混沌,人事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便是在这处狭小的毡帐之中了。 这毡帐真小,他一个彪形大汉四仰八叉地躺在这里,身旁除了一个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暖炉,便只有一榻狭窄的床铺了。 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摆不下了。 他正思忖着,忽然感觉有人先开了毡帐的门帘,一束刺眼的光透了进来,晃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捂住眼,却不想一阵巨痛传来,不禁失声叫了一声。 一双明亮又清澈的眸子探了过来,仔细地望着他。 他一惊,想要抽出腰间的匕首,却不想手臂的疼痛却阻止了他。 “你别怕!”那美丽眼睛的主人轻念了一句,声音清澈如同河川上的蜿蜒而过的河水。 你别怕? 自小到大,谁都知道他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铁血男儿,降得了烈马,射得了大雕。从小跟在哥哥身边,掳劫汉邦。金戈铁马,刀口舔血,他司空见惯了手起刀落,弱肉强食,也一直以为自己是草原上的豺狼,站在顶端,主宰生死的男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躺在这定小小毡帐中不得动弹。 更未想过,会被这样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告诉他:“你别怕。” 他凶狠地望着他,脸上脏兮兮地抹着碳灰,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 他的目光如同一匹受伤的豺狼,虽然雄风不在,却依然充满的侵略性。 而他的眼波却像是温柔又宁静的湖水,久久的注视之间,竟不知为何消去他的忌惮。 眼前的人似乎是一只温驯的羊,不具备攻击性。 那人忽然伸手解开他肩上敷着在伤口上的棉布,他警惕地斜眼去看,发现他只是解开了布条,又帮自己在刀伤处上好了草药。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弄痛他,他怔怔地望着那双熟练在换药的手。玉白的手指,纤细又修长,清秀的骨节,白皙的皮肤。 他左谷蠡王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了,自然看出来了。 那是一双女子的手。 她仔细将那些草药捣碎的药泥敷在他皮肉溃烂的伤口上,又找来了干净的棉布来,将他暴露在外的伤口缠好。 他的后颈处也有一块伤口,她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抹好药膏的布条仔细帮他缠好,掰动他的颈部时,引来了肩上一阵骤然的疼痛。 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想将她发间的馨香嗅入了鼻腔。那股问道回荡在他的鼻息之间,他一吐一纳,只觉得那香味沁人心脾,让他的疼痛也轻了大半。 他不由望向她雪白的颈项,一抹翠绿的玉髓赫然缀于其间,趁得那细腻的皮肤更加白皙透亮,他仿佛能看到那层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下汩汩流动的温热的血管。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包扎稳妥后,将他的头轻轻放下来,起身又跑了出去。进来的时候,端着一个破损了边沿的土陶碗,里面搁着一碗热汤。 她拿着勺子舀了一勺,在嘴边吹凉,又轻轻送到他干涸的嘴边。 他抿紧嘴巴,不喝,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立马会意,将那勺汤送进了自己的口中,一饮而下。 他这才肯喝她送来的汤了。 她不太说话,几乎一整天也发不出什么声来。若不是他醒来是,她仓皇间说的那句“你别怕。” 他或许会以为,她是个哑巴。 一个奇怪的哑巴。 第102章 饿狼 两个人的生活是需要打理的。 她每隔三日就要出去采买一次,有时候要直到傍晚才会骑着马缓缓回来。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整整一日,直到整个毡帐中的光线都暗了下来,他遥遥听见马蹄声“笃笃”接近,抬起头望着她轻轻撩开毡帐的门帘,披着一身沿途的星辰月光,点亮了他的眼眸。 他伤势因为她的悉心照料已经开始渐好,逐渐可以坐起来了。大病初愈的人总是需要补充食物恢复逝去的体力的,他的食欲开始暴涨,有时候一顿有时能吃好几大块的羊羔肉和烙饼。 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把那些还没烤透,带着血丝儿的牛羊肉徒手扯开,塞进嘴里,完了抬眼望她,问还有吗? 她似乎从不会拒绝他,随着他身体的逐渐恢复,每隔三日的采办逐渐缩短为两日了。 她自己吃的很少,带回来的也几乎都是给他准备的。他觉得她是没有钱去换取足够的食物,所以才要这样省吃俭用的。于是将自己的一块黄金打制的腰牌给了她,要她去牧民家里换几只羊羔回来。 她忐忑地收下,但似乎一直没有拿去换羊羔来,每次出去采办,却也还是用自己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的金锭子。那块金腰牌就那么一直搁在那里,他没有再问,她也没有去拿。 她是个特别奇怪的女孩,少言寡语,气息清淡却又不至冷漠。 她总是用炉炭灰把连抹得黑乎乎的,再用一条手帕掩着面庞。相处半月下来,他依旧不知道她究竟长得什么样。 她遗世独立于这广袤的草原之上,看起来那样的清澈简单,却似乎又藏着故事。 她有一弯弓箭,她出去时候总是随身携带着,但已他多年弯弓射大雕的经验来看,她这样子,是猎不到什么东西回来了。 他每每衣着松散地躺在床铺上一整天,看她背着那柄对于她瘦小的身体来说过于宽大的弓箭,空着手回来,不由讥诮一笑,跟她说,等他肩膀上的伤好了,便换他去猎些兔子来给她。 她却平静地把那把弯弓又重新挂了起来,看也不看他,轻声说:“若你的伤好了,都能猎兔子了,便就走吧,我是养不起你的。” 他愕然,他堂堂左谷蠡王,居然被一个女子下了逐客令。 每晚她就睡在他的身边,他的身形高大壮硕,这毡帐却也就这么大小,自己便占了很大一部分,只留给了她靠着边的很狭小的一个角落。她没有抱怨过什么,总是蜷缩着身子,紧贴着毡帐的边儿,背对着他睡着。 她并不知道,他有时候就这样整夜望着她瘦小的背影蜷缩在角落里。草原上的夜晚特别的静谧,毡帐的帷布上透着朦朦胧胧的月影,清辉如幕,轻轻地洒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轮廓看起来更加的柔和。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不禁觉得如此情景倒是真的不寻常,像一只温软的雪兔在一只饥饿的豺狼身侧安然入眠…… 如此的比喻,倒不禁让他心中怦然一动。 他竟发现自己忽然有些舍不得走了。如此苟延残喘的相依为命,竟然让他有了一丝眷恋了。 她早晨起得很早,帮他换药,清理伤口,也要忙上好一阵子。他赤着上半身端坐着,她凑上前,脸颊绕过他的脖弯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背后的绑带系好。 距离那么近,他甚至能嗅到她脖颈中散发的淡淡的香味。 那股味道非常的诱人,让他身体中的饿狼开始慢慢地复苏,他没有再忍耐,忽然隔着面巾,在她抹满炉灰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她一怔,系绑带的手僵住了,离开了他的脖弯,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忽然扬起手来,照着他的右脸上猛然下去,狭小的毡帐中骤然响起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不知为何,这响亮的一记耳光,似乎突然将他心底里,那匹因为伤痛囿于囚笼里面的豺狼唤醒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明亮闪烁的眼睛,忽然忍着痛伸出手来摁住她的肩膀,将她瘦小的身体摁倒在地,自己如同一只饿狼看见美味的食物一般扑了上去。 他死死将她不断挣扎的身体摁在身下,脸凑上她的脖弯,狠狠嗅了一口她的馨香,朝着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吻了下去。 身下的人一同拳打脚踢,凌空乱抡的小拳头打在他健壮的身上犹如隔靴搔痒,她的脚不断乱踢,踢翻了那盆方才打来要帮他擦洗的水,水洒出来,打湿了原本床褥。 他依然纹丝不动地压在她身上,干涸的嘴唇想要探向她的脖颈之下雪白又温热的身体。 忽然身下的人不动了,与他僵持在了原地,又过了没一会儿,他便听见她小声的啜泣。 那声音如同细密的针脚一般,扎在他的心房上,又将他心中的那头饿狼关进了樊笼。 他松开了她瘦弱的肩膀,感觉自己心里的猛兽正扣着咆哮嘶吼,惊醒了一池原本美好平静的春水。 她的头发被他弄得混乱不堪,代替被他无意间撤掉的面巾,遮住了脸颊。 他悻悻望着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懊丧,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 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说的话。 他说:“你现在是不是开始后悔救我了?” 话一出口,他已经怀疑自己是疯了。 她渐渐停止了啜泣,缓缓坐起身来,慢慢抬起手来,抹了抹潮湿的眼角,泪水洗掉了她脸上的炉灰,露出白皙的皮肤来。 她的一双眼睛犹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怔怔地望着他,让他的心底不由地发酸,甚至想要躲避她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他莫名竟然莫名有一点窝火,却又不忍再惊吓她,沉着面色低声道:“你一个孤零零的女孩救一个陌生男人回来,难道就不怕羊入虎口吗?” 她沉默许久,忽然哽咽着说:“我看见你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你的样子像我走散多年的大哥……” 她话刚说完,一滴眼泪又无声地落了下来,打湿在衣襟上,落在他心里。 像是一根刺,朝着最柔软的地方扎下去。 从那天后她的话就更少了。 他的伤势渐渐好起来,刀口撕开的皮肉又生出心的肌理来,除了还有些无力外,基本上也能从床榻上起来,到毡帐外走走了。 他第一日走出帐外的时候,只觉得草原上空气清新得反复可以洗涤他一身的浊气一般。他看见他的马与另一匹马被拴在不知道是谁扎好的木桩上,正低头吃着草料。 少女危坐在一边,煨着一个小火炉,路上正咕咕噜噜冒着热气,煮着他平日喝的汤药。 她纤细的胳膊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似乎已经打起来迷糊,没有注意到炉子上快要熬干的石锅,睡着睡着,身子就不自觉地向后倒去。 他见状赶忙冲上前去接住她险些倒地的身体,她顺势落入到他的怀中,不巧碰到了他胸口的伤口。 他倒吸一口冷气,见她依旧沉沉地睡着,睫毛微垂,像一只睡着的雪兔。 他抬手轻轻揭开她的面纱,望着她涂满炉灰的脏兮兮的脸庞,不禁伸手拿起旁边用来端炙烫的药锅而浸湿的棉帕,轻轻地擦掉她脸上的炉灰。 如他所料,脸颊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一寸一寸地□□了出来,精巧如玉雕的鼻梁,嫣红的嘴唇。 忽然,她猛然睁开眼来,看到他的面庞,惊了一跳,赶忙挣扎起身,一把推开了他。 他一时重心未稳,竟被她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花容失色的模样,不禁仰天大笑起来。 她匆忙瞥了一眼一帮敖干的药锅,又皱着眉头望着他认真地说:“你既然可以走动了,你的马就在那边,你速速离开吧。” 他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只觉得她颦眉紧张的样子真是十分好看。怪不得她要以面巾遮脸,怪不得她每日拿炉灰把脸抹得脏兮兮的,原来她一直掩藏于炉灰下的,是如此一张美丽到夺魂摄魄的面容。 “这是最后一副药了,我已经没有东西再去换钱了。”她见他不言语,只是莫名其妙地微笑着看着她,不禁慌张地又补了一句。 他想起身来,可手一撑地不禁又觉得身上一阵疼痛,竟半晌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折腾了一番,也只好悻悻作罢,朝着面忐忑的少女伸出手来:“来吧,搭我一把。” 少女微颦着眉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才提心吊胆地缓缓靠近他,温暖的小手费力地搀扶着他,才将他健壮却虚弱的身躯从地上扶了起来。 谁知他刚一站起来,脚似乎都还没落稳,身体微微倾斜。她见状连忙侧身去扶,未想到却被他用力一扯,牢牢地箍进了了怀里。 她愣了一下,知道他是故意而为之,想要挣扎却不想手臂被他牢牢箍住,半寸也动弹不得。 她就像一只在饿狼的血盆大口下垂死挣扎的雪兔,用力地匍匐蹬腿,却还是被喷着热气的獠牙噙回到口中。 “你这个傻姑娘独自在这大漠上,迟早是要被路过的野狼叼走的。”他在她温热的耳边轻声道:“如果是那些人,你该宁愿是我。” 说罢,他轻轻松开了她,无视她愤怒的眼睛,从怀中将那块黄金的腰牌取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你不是没有钱了吗?去找个牧民集中的地方,拿它去换两只羊羔来。若有人问你是从哪来的,就说是有人送给你的。” “我不需要你的钱,你的马就在那里,你大可以骑着它去拿着这块腰牌去换你要的东西。”她愤怒地望着他,转身要走,却被他从身后一把拉住了。 “如果要我走,就照我说的去做。”他在身后默念了一声:“否则我就一直赖着你了。” 第103章 去病 【建元六年,孝文窦皇后薨,病逝于长安,长乐宫中,与孝文皇帝同葬于霸陵。】 望着亭外春雨绵延,洗绿了柳色,点染了一池春水。檐下人静默地望着眼前空濛细雨,忽然轻声说:“这恐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雨了。” 身后的人没有应声,也寂寂地望着屋外的春雨淅沥。 “皇祖母走得突然,只怕是许多人还没有心里准备吧。”刘彻又默念了一声,不禁冷笑了一下:“离开了老太太,前朝这潭子浑水老汤,是该搅一搅了。” 说罢,他转过身来望着身后低眉恭谨的少年:“仲卿,朕要升你卫太中大夫,俸千石,掌管朝政议论。” “陛下……”少年刚想开口,却被刘彻举手拦住了。 “你不要自谦了,朕要重肃朝纲,自然要在重要的位置安排自己信任的人。东瓯之事,朕本该赏你却没有赏你,也是想要严助顶在前面,毕竟你的身份特殊,朕不愿意再置你于风口浪尖上。”他说着偏头看了看身后眉宇微蹙的少年:“你跟着朕也有三年了,如今已是可以独当一面了,不要埋没了你的才华。” “卫青……谢陛下。”少年迟疑了片刻,叩手言道。 “许昌朕是不想再用了,但是这丞相的位置由谁来取代,朕一时还没有想好。”刘彻望着少年缓缓道:“你觉得魏其侯如何?” 少年忙避过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低眉叩首道:“相乃三公之首,青不过是区区侍卫,怎敢妄议三公人选。” “你总是这么谨小慎微的。和你姐姐一样的性子。”刘彻说着不自觉背过手去:“她生了卫长,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甚是欢喜。越级封卫长为长公主,赐她食邑为汤沐邑,那可是最富硕的盐邑了。朕这样的赏赐,若是旁人,怕是要三跪九叩了。可是你姐姐卫夫人却再三说服朕,不可越级册封为长公主。她性情温婉恬淡,自然不明白朕这样的册封,是有自己的一番用意的。” 说着他抬头望着远处渐近了的一袭缟素,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人影渐近了,看到凉亭中避雨的君臣二人自然也是无法闪避,只得恭敬上前来行礼:“陛下。” 行礼起身后,又颦眉深望了一眼刘彻身后的卫青。 “姑母是来收拾皇祖母的遗物的吗?”刘彻望着眼前人轻声道。 窦太主恭敬欠身,眉宇间也早没了往日的高傲骄矜,窦太后的去世,陈皇后又不再承宠,便再也无人可以在宫中为她撑腰了。 “母后走的匆忙,她的东西,自然是要一件一件悉心整理的。” 刘彻望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禁轻笑:“皇祖母驾鹤西游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长乐宫如今空出来了,母后又急着搬进去,是该尽快打理出来了。那就劳烦姑母了。” “这都是身为人女应尽的职责,陛下莫需挂怀。”窦太主失了势,说话都比往日恭敬了许多。 “朕前朝政事繁忙,母后这几日身子又不太舒爽,皇祖母的事也只能麻烦姑母了。”刘彻笑语晏晏,语气却十分寡淡。 “陛下客气了。”窦太主连忙躬身行礼:“臣在长安郊外命人精心修葺了一处园林,取名为长门,陛下得空了可带着娘娘来园中游玩一番。也算是臣与堂邑侯的一番心意。” 她不再像往日一般趾高气昂自居“本宫”,或者“老身”,这里也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她自称为“臣”,可见窦太后的故去,确实是让她这个大长公主对刘彻已然是战战兢兢。 “朕有空一定带皇后去转转。”刘彻不明以为地轻笑,侧目轻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年:“这位是卫青,卫夫人的弟弟,想必姑母是认得的。都是自家人,姑母也不必自称为臣,如此的疏远了。” 窦太主忐忑抬眼,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神色如常的卫青,瑟了瑟身子忙言:“诺。” 窦太主躬身告退后,刘彻一直低眸不语,卫青跟在一边,也一直未言。 “朕最近听说,椒房殿中似乎不太平。”刘彻忽然打破了沉默。 卫青不言,等着刘彻说下去。 “朕一直疑惑,当年明明是子夫怀了身孕,窦太主为何要拿仲卿你开刀?后来朕想明白了,她定是觉得结果了仲卿你的性命,必然会妨碍到子夫肚子里的龙种,不然也不会贸然去建章宫营劫持你了。可见她对如此荒诞之事是又一些把握。如此荒诞,又如此笃信的,除了那个玩意儿,还会有什么?” 刘彻望着亭外的濛濛烟雨渐渐歇了,忽然轻叹一声:“仲卿,你其实早就知道吧。你在宣室殿上骗了朕。” 身后人闻声赶忙跪下,却依旧沉默着不发一声。 刘彻的脸色暗沉了下来,犹如被乌云遮蔽的日光:“朕再问你一次,你究竟知不知道他们是为何要伤你性命?” 卫青眉宇颦蹙,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卫青不知。” “那好,你既然不知道,那朕告诉你。”刘彻拂袖转身盯着正跪在面前低眉颔首的少年:“巫蛊之霍,厌胜之术,除此以外还会有什么?” 刘彻望着卫青低眉不语的样子,不禁蹙了蹙眉:“你想想卫长的样子,如今已经会咿呀学语了,还会甜甜地叫你舅舅。你再想想,当年她们要加害的就是那个无辜的孩子?” 卫青盱阋,攒眉深锁,许久才轻声道:“卫青愚钝。” “你和你姐姐真是一个样子,你究竟知不知道,纵容只会一味地滋生错误的泛滥。” 刘彻怒喝一声,见卫青就像个木头一样端跪着,默不作声,不禁咬了咬牙,破口道:“若不是那日你半路上出了岔子才没赶去东篱,兴许她就来不及走了!” 这番话落,他的脸色忽然一沉,嘴唇轻微地颤抖了两下,伏在膝上的手指攥了起来。 刘彻叹了口气:“你终于有反应了吗?” “你不愿说也罢,朕已经委御史张汤私下替朕去查这件事情了。朕没有告诉你,据他的奏报,此事牵连甚广,或许不单单是一家所为。”刘彻的目光炯如火焰,怔怔望着卫青言道:“据说此术在许多鼎足之臣中似乎十分盛行,家中都又厌胜之术的射偶与毒蛊,更有甚者还在家中庭院里内设了法场,大行诅咒之术。长此以往,朝纲靡靡,礼教崩坏。此事牵连甚广,只怕要理清楚也是千头万绪,不过一旦张汤那边的证据准备好了,朕一定严惩不贷。” 卫青凝眉,大约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了。不说这厌胜之术究竟是不是能真的应验,但就这蛊惑人心一点,就足以让所有的统治者警惕了。尤其在朝廷的股肱之臣之间大为盛行,若是这些人利用巫蛊,私相授受,蛇鼠一窝起来,对于前朝的稳固来说,绝对是一大威胁。 “你不说话,但朕知道你听懂了。”刘彻见他低眉沉思,便循循善诱道:“朕今日与你说这些,只是想你心里清楚。若是有一日,朕要将这大树连根拔起之时候,你与卫夫人,都不得在为其遮掩了。这已经不只是你们二人容忍,朕就可以熟视无睹的事情了。” 卫青沉默了须臾,像是沉思着什么,只见紧促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终究是给了刘彻一个答案。 “多行不义,子姑待之。” 卫青伴着暮色离宫后,去了詹士陈掌家中。 窦太主那件事后,刘彻除了封了卫子夫为夫人,重赏了他与卫长子,还将卫家大姐卫君孺做了太仆公孙贺的妻子,又将卫家二姐卫少儿许于开国功臣曲逆侯陈平只后——陈掌为妻。 卫青此去,便是应二姐的邀,去看一看她的儿子,去病。 去病的身份与自己相似,他的生父平阳县吏霍仲孺,以前在平阳侯家供事时,与二姐有了去病。去病跟他姓霍,但是霍仲孺似乎并不像认这个儿子,对这母子俩的事素来也是不闻不问的。 去病比起卫青算是幸运的,他出生后,小姨便入宫做了夫人,舅舅卫青又是建章宫监,卫家一门显贵了不少,打小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可以说是生于奴子,长于绮罗。 但他毕竟随着霍仲孺的姓氏,且不是陈詹士的亲生子,生活在一起也确实甚为难堪。 或许也是因为这份与自己似曾相识的尴尬,让卫青不自觉对去病的疼爱又多了一分。 他来到陈府的时候,日头已然从道路的尽头腿下去了。黑黢黢的长道之上,唯见陈府灯火通明,那温热的灯火透过纸笼安然闪烁,似乎暖了这微凉的夜色,也暖了他孤零零的心房。 如此便就是一个家了。 他曾经多想要给她一个家,哪怕只是这样长安城千万盏灯火中的一盏。 或许,她就是那一盏灯。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的时候,有一个人能独独为他燃的那盏灯火,有一个人能望着门前来往络绎,却独独在等他回家。 这原本是多么奢侈的想法,如今他却也都给的起了。 可是那个人却不在了。 纵使此身共日月,怎堪相思慢杀人。 他幽幽地站在陈府明晃晃的灯下踌躇了片刻,才缓缓抬起手来,轻轻敲门。未等多久,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启开。 “卫大人您来了。”家中的下人前来应门,望着门前素衣长袍的清俊少年不禁喜笑颜开:“老爷,夫人,卫大人来了。” 陈掌与卫少儿闻声便匆匆前来迎门,见卫青孑然立于门前,手中还提着拜访的礼篮,忙笑语晏晏地客气几句,便赶忙将卫青迎了进去。 一早知道卫青今日要来登门,卫少儿早就准备好了满桌的好酒好菜。 家宴之上,觥筹之间,卫青恭敬地举杯与姐姐姐夫敬酒,每每都是站起身来,双手拖杯,躬身敬酒。 他的官位比陈掌要高上许多,又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如此的客气,倒是惹得陈掌一时战战兢兢了起来,连忙把身子压的更低。 一旁五岁的小去病,乌黑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他养父与舅舅一番客套,全然望了要去吃自己碗里卫青帮他夹去的鸡腿了。 卫青落座后,发现小去病根本没有动筷。望着他稚嫩可爱的面庞,不禁抬手宠溺地轻抚他的小脑袋,柔声道:“怎么了,不好吃吗?” 霍去病摇了摇头,可眼睛依旧盯着他,根本不去看碗里的鸡腿。 “鸡腿都不好吃吗?”卫青依旧温和的地笑着:“去病喜欢吃什么?” “也只有见你来了,他才能这般沉静危坐着。你没来的时候,都皮得能上房揭瓦了。”卫少儿瞥了去病一眼,转头对卫青说:“平日里饭桌上见了鸡腿就和没了命一样,一向都是狼吞虎咽,坐没坐样,吃没吃相。仲卿你别管他,这孩子性格古怪的很。” 一旁的陈章不说话,只自顾自扒着碗里的饭,对于霍去病的事情,他向来是不愿操心的。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可因为卫家的关系,这孩子也算是皇家外戚,又打不得骂不得,于是就干脆装作没看见。 卫青不露声色看在眼里,心里是明白的。 他轻声问道卫少儿:“是我吓到孩子了吗?” “怎么会呢,你性子是最好的了。他成日都缠着我要舅舅,问舅舅怎么不来。”卫少儿笑道,忙往卫青的碗里夹菜:“你快多吃一点,我怎么觉得你最近都瘦了,是朝廷里事情太忙了吗?” 卫青颔首笑道:“还好。” “你也到岁数了,改明叫人给你介绍一门亲事吧。现在咱们家也不比从前了,多的是姑娘排着队想要嫁给你呢。” 卫青正喝着汤,不禁呛了一口,微微咳了几声。 卫少儿颦眉:“怎么?你还在等她吗?都三年了,她是不会回来了。” 卫青颔首淡笑:“我不急,看姐姐们都过的幸福美满,阿青就知足了。” “姐姐?”一旁的小去病忽然冒了一句。 卫青微怔,转眼望着自己五岁的外甥,温柔的眼眸忽然透出光来。 “好看的姐姐?”他也望着卫青,眼睛黑亮,稚嫩却充满了希望。 还不待卫青回答,就只见他忽然扭过头去,捧起碗筷,颤巍巍的小手将碗中的鸡腿夹到卫青的碗中:“舅舅快吃,若是瘦了,姐姐回来会不要你。” 第104章 丞相 刘彻在长乐宫中与王太后叙话不过半个时辰便要走,却被王太后拦住了。 “怎么,嫌母亲的这长乐宫中的点心不合胃口吗?”王太后说着,又抬手斟了一杯热茶在刘彻的杯中,眼角瞥了一眼案上的几碟点心,将几盘向着刘彻面前推了推:“栗子糕,松仁酥,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母亲知道你要来,昨儿在后厨忙活了一天,怎么你吃了一块就要走吗?” 刘彻沉默不语,静静凝视着面前雍容华贵,却珠翠冰冷的母亲。 曾几何时,那个宁静的清晨,同样的位置,他最后一次与窦太后在这里叙话。 他登基前,只觉得祖母是一个厉害老太太,她拿着皇祖父亲手制作的龙头拐杖,上治昏君,下打谗臣,就连自己父王,私下里也没少挨她的当头棒喝。 他小时候总是害怕皇祖母的,遇到也总是躲着走。小孩子的心是十分敏感的,尤其是像他这样天资聪颖的孩子,自然是比旁人还要敏感一些。 他觉得老太太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做太子,但至于为什么,只是听人说,老太太原本是属意于自己的皇叔梁王刘武,兄终弟及,承袭大业。 他登基以后,一味觉得祖母压榨自己的权利,遏制自己的许多政治举措,表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却刻意与她疏远。 包括韩嫣与阿鸾那次在郊外遇袭,他也以为是老太太的主意。 可却在韩嫣死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许多想法都是狭隘的。 就在从东篱回来的那一日,他格外想要与她亲近,与这个深不可测的老太太好好地促膝长谈一次。 他们祖孙二人当日就是坐在这个位置,她告诉他许多道理,叫他要学会忍耐制衡,委托她照顾阿娇,最后将国之重器虎符托付到他的手里。 她对他说,要小心外戚独大,不管是王家,还是窦家。 如今只是换了一张花梨木的案子,却是今是昨非,人去楼空了。 她临走时原本还握着他的手交付着家国大事,桩桩件件,似乎都割舍不下,说着说着猛然又咳了一阵,一口嫣红的血溅落在床沿。 刘彻紧张地我今她的手,却发现她原本像遮了雾气的混沌的眸子,一抹回光返照,竟然变得清亮了起来。原本苍白凝重的脸上竟露出了小女孩一般温柔的神情,握着他的手也紧了几分。 “代王……”她深情地唤着他,刘彻从未见过她脸上会有如此桃花一般的笑靥,眼波又是如此的含情脉脉。 她把他认成了自己的祖父,孝文皇帝。 “漪房虽然是太后派来您身边的,但代王若决心讨伐吕氏,建立霸业,恢复刘姓山河。漪房与代王一同赌一把,愿与代王携手,荣辱共担,生死相随,同赴长安那虎穴龙潭。” 最后她说:“此生得代王您爱护,漪房已无余愿。” 说罢,她眼中光彻底熄灭了,握着她的手就落了下去。 阖眼长逝了。 “你觉得母亲把这长乐宫打理的如何?”王太后笑语晏晏,将刘彻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刘彻抬起眸来,只见王太后望着殿内一室的奢华摆设,不禁自豪地笑着:“听说哀家要乔迁新居,那些懂事的都送来了贺礼。” 刘彻低头抿茶,不言。 窦太后在世时候是最不喜铺张浪费的,王太后也只能迎合着将自己的宫室收拾的极为朴素。她压抑着性子磨了这么多年,终于磨到老太太驾鹤西游了。 现在后宫之中,皇后没有宠幸,自然是她这个太后一人独揽大权,自然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吃穿用度上,也终于可以极尽豪奢。 “你看那翡翠屏风,是你舅舅田蚡送来的。他这个人,就是讨人喜欢,人也机灵……”王太后说着,却发现刘彻似乎并没有在听,不禁微愠道:“怎么,这样好的东西,皇帝还看不上吗?” 刘彻放下茶杯,低着眉不去看自己的母亲:“东西是好,只是送来这长乐宫的时候,未免早了些?” “哦?皇帝觉得什么才是时候。”王太后回眸望着桌上不愿与她四目相对的刘彻。 刘彻意味深长地冷笑,眼睛却依然望着桌上的金玉茶杯:“怕是要等母后求朕委他以丞相之位,朕批复后召集公卿,宣布拜他为相,赐他金册相印。到那时候,再送来这样好的东西也不迟啊。” 说着他抬眼,依旧面带笑意望着王太后渐渐沉下来的面色:“又或者说,现在都已送来这样好的东西,那到时候舅舅还会再送什么来。怕是那些希世奇珍,朕都没有见过呢。” “既然皇帝把话说明了。哀家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哀家命人请皇帝来,也确实是因为这件事。”王太后的面色冷了下来:“他是你舅舅,他会害你吗?” “母亲忘了吕氏篡权了吗?吕禄、吕产,可都是像舅舅一样的外戚。”刘彻云淡风轻地低眉,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可朕不确定,朕的前朝有没有陈平、周勃。” “你怎么能把你舅舅比作吕氏的那些余孽。你忘了你能坐稳皇位,你舅舅可是出了不少力的。”王太后皱眉道。 “朕没有忘,但这和拜他为相是两回事。”刘彻呷了一口杯中茶水:“”以前他要做太尉,朕为了平衡势力,便也由他。舅舅的为人朕是清楚的,他是有才能,但是格局狭隘。丞相与太尉不同,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舅舅他不适合。” “他不合适谁合适!窦婴吗?”王太后暴怒一把拍在了梨花木的桌案上,引得案上的茶杯都跟着轻颤一声:“如今三公之中太尉一职已不常设,许昌的丞相你免了,庄青翟的御史大夫你也免了。既然你能擢升一个你舅舅一首提拔的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那你也总得给你舅舅留出一个位置来。” “正因为朕擢升了韩安国,才腾不出位置给舅舅。韩安国朕本就中意许久,此人乃相才。但此人与舅舅私交甚密,朕答应过皇祖母,不会让外戚干政……” 王太后再也听不下去了立即打断了刘彻,愤然道:“你提她做什么,她害得你我母子屈缩多年,该享的福不敢享,该有的权利一样也没有。如今她人都走了,怎么这威慑还在这长乐宫吗?” “母后……” “自打韩嫣死后,你就不再与我亲近。母后会害你吗?你竟受了她的蛊惑,可是她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到大,扶上皇位的?”王太后说着竟拂袖掩面,失声痛哭了起来:“哀家这个太后当的窝囊啊。先帝早逝,为了儿子受那老婆子的气,忍气吞声这些年,如今儿子不孝顺,哀家真是命苦啊……” 刘彻皱着眉任由自己母亲哭闹了许久,终于轻声道:“朕答应母后还不行吗?” 王太后的恸哭立停,佯装抹了抹眼角,方才落袖望着刘彻:“陛下此话当真?” 刘彻望着她生出岁月的细纹,却依然风韵犹存的容颜。如今的母亲,似乎已经不是自己忆中那个美丽又温和的后宫妇人了。 权力与欲望,已经让她变得面目去全非了。 “君无戏言。”刘彻撂了一句,起身便走,身后的春陀赶忙跟上。 “皇上你不再用些糕点了吗?”王太后在身后赶忙喊道。 “母亲再想怎么做吧,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了。”他冷冷丢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出了长乐宫。 刘彻一路上都风风火火,气冲斗牛,惹得路过的宫娥都吓得拜服在地不敢抬头,春陀一路紧跟,脚步踉跄。 “母后这是想做第二个太皇太后吗?”刘彻一边走一边怒骂道:“可她有皇祖母那样的铁腕与气度吗?成日就想着牝鸡司晨,自己却连一点容人的气量都没有,皇祖母才殡天多久?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老人家的东西清扫一空,自己搬了进去!” “陛下您小声点!”春陀急忙劝言到:“虽然是未央宫,但是人多嘴杂,这话别传到太后耳朵眼子了。” “她既然得了便宜,又怎会再与朕计较口舌长短。你知道太后命田蚡打着朕的旗号,在外面强占了多少顷的良田,置办了多少营生吗?光是养王家的那些个闲人,朕一年就要花掉多少金子。外戚之道,朕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们实在是欲壑难填、得寸进尺。老太太刚刚驾鹤西游,她就耐不住性子了。”刘彻走路带风,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甚至都变成了粗暴的怒骂:“老太太在的时候,窦家虽然得势,但也没有如此嚣张过,窦婴等人侵占民田转置私田的事也并不是没有,但是好歹人家也是长着眼睛,知道分寸。不像王家那帮人,竟捅大篓子出去,给朕丢人现眼。” 春陀也不敢再劝解,生怕引火烧身,只能一边紧跟着刘彻的脚步,一边轻声安抚道:“先帝在世的时候,受制于孝文窦皇后,在立后时也时几番思虑。当时的王太后还是王美人,是最温顺守礼的,从不与那栗姬争一言一行之得失……想必时太后多年蛰伏,如今陛下大权在握,她也是松了一口气吧。” “她是松了一口气,朕却是提起一口气来。”刘彻怒气难消。 “陛下,老太太刚刚仙逝,您也不好太违逆太后的意思。这重用自家的外戚也是常事了,难道陛下真的放心重用窦家的人。”春陀嘀咕了一句,却不想面前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险些冲撞了龙体。 他刚要高呼赎罪,没想到刘彻竟一把拍在他老迈却浑圆的肩膀上,墨玉一般的眸子隐隐透出光来:“你这话倒是说的好,窦家人朕确实不放心,这自己的外戚……” “陛下……”春陀吓得直冒冷汗,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叫年轻的皇帝想到了歪处。 “朕要见卫青,叫他去清凉殿等朕。” “哈?您今日不是给卫大夫放假吗?”春陀有点跟不上刘彻的思路。 “放什么假,快去叫他回来,朕又要事要与他商议。”刘彻伸手扳动春陀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轻轻往前一搡,催促道:“快去!” 春陀赶忙离开,边走边叹,这卫青也真是不容易。 险些丧命才做上了这建章宫监,可自打做上了这职位,陛下似乎就真的一日也离不开他。 平日里除了督促建章骑营的例行训练,几乎每日都跟在皇帝身边随侍。 如今好不容易升为太中大夫了,掌朝廷议论了,可仍一天都休不得,每日都被皇帝招在身边,依旧是随叫随到,形影不离的。 好在这卫青家中并无妻室,若是有,只怕要长守空房了。 伺候了两届君王的中常侍走着走着,不禁讪笑。 若说能与他谈天说地,议政言朝,心意相通,见解相仿。 似乎自韩嫣走后,陛下身边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如影随形之人了。 锋芒毕露的最好的年纪,遇一知己。 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文意激昂,指点江山。 当真是好啊。 第105章 囿笼 她整日被困在匈奴营房的巨大毡帐中。 这偌大的毡帐比起她在茫茫草原上为自己搭起的那一个小窝,要宽敞了不知道多少。 一室的堂皇,松软的棉被,宽敞的床榻,一个贴身的匈奴婢女随身伺候,看起来似乎是应有尽有的。 可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一过就是三年。她几乎是很少有机会可以走出这间毡帐,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被人豢养了起来。 一阵大雨洗静了天空,却让毡帐中的闷了起来。她憋了好几天,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晌午时分,想着或许守卫会松懈了不少,探身而出想要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却未曾想还是被拦住了。 “你不能出去。”门口剽悍的匈奴侍卫怒喝一声,将她瘦小的身子向里一搡:“我们大王吩咐了,你一步都不许踏出营帐。” 她微愠道:“伊稚斜什么时候说过不让我出去,他只是让我不能出营地……” “敢直呼我们大王的名字!”那侍卫怒目瞪道,伸手就要拔腰间佩刀。 “谁准你如此对姑娘无礼了。” 突然一个严肃威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制止了侍卫手中的刀。 少女顺着侍卫慌张的目光,望着那依稀遥远的高大人影渐渐近了,眸子也跟着不由一亮。 “阿胡儿!” 那面貌威严,高大挺拔的男子走进来,原本一脸的肃杀,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目光竟变得温和了起来。 他颔首,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眼中却带了凶狠的杀意,瞥向一边的侍卫。 “鸾姑娘是大王的救命恩人,这种事情要我说几次。滚!” 侍卫慌张颔首,也不敢反驳,只得低头悻悻走开了。 屋内人见他走开,眼中立马神采奕奕了起来,一步踏出了帐外。 她一身月白缎面窄袖胡裙,白狐裘的领子,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映衬得她雪白肌肤也晶莹剔透了起来。 她感受着蓝天碧草的芬芳气息,不自主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吐纳了一番,仿佛心中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小鸟终于振翅飞出了樊笼,脸上不自觉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没有在意身边人的视线一直没有从她美丽的侧脸上移开。 笼月烟眉桃花眼,朱颜桃腮,眼波流转仿佛清泉淌过。 冰肌玉骨,灼若芙蕖出渌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芳泽无加,不着铅华。 她已经不再是自己三年前广寻北漠,终于在一处牧民聚集处偶得左谷蠡王腰牌,顺藤摸瓜时,遇到的那个战战兢兢的汉人小女孩了。 三年的时间,她已逐渐褪去稚气,脱胎换骨,出落成了一个极其美丽的汉人女子的形象。 那是汉人女子独有的一种美丽。 他虽自幼生在漠北,但他的母亲就是汉人。母亲是在一次匈奴袭扰汉匈边境的城郭时,被身为胡人的父亲从汉匈强占后带回的漠北。 母亲年老色衰后,父亲便又有了新宠爱的妖艳的胡姬。每每看到那些女人妖娆的身姿在父亲的帐子中夜夜笙歌,他的心中总是充满着杀意。 他的父亲是地位极其崇高的匈奴贵族,他原本也勉强算是匈奴的小王,可因为他挥刀杀了一个欺负自己母亲的宠姬,被自己的父亲驱逐,不久自己母亲病逝了。 从此,他更加厌恶匈奴的女人。 他喜欢像母亲那样温婉柔静的汉人女子。 她们纤柔却坚韧,如同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 杆细瓣小,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可风愈狂,它身愈挺;雨愈打,它叶愈翠;太阳愈曝晒,它开得愈灿烂。 它们喜爱高原充沛的阳光,也耐得住雪域的风寒。美丽却不妖娆,柔弱但不失挺拔。 她的身上也有和母亲一样的气息,那是汉人的美丽女子独有的一种气息。 他想要靠近,可每一次靠近她,都让他觉得格外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粗犷野蛮,会折伤了她。 身边的少女并没有在意他复杂的眼神,忽然自顾自地着朝着马栏径直走去。 阿胡儿这才回过神来,微怔地望着她美丽的背影许久,脚步才急忙跟上,柔声提醒道:“姑娘你别走太远。” “我知道规矩的。”李鸾轻轻推开了马栏,一眼就望到了槽中衔草的青鸾马:“你去哪儿了,阿胡儿,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阿胡儿沉默地在背后,看着她心满意足的笑脸,只觉得她眼眸微动的波光似乎灼伤了自己的眼睛,连忙低下头去。 “有些事情,大王吩咐我去办。” “一定很棘手吧,这次你去了很久。”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似乎并无意去深究,只顾着亲昵地抚摸着马的鬃毛:“你不在,伊稚斜又天天盯着我,日子当真是不好过。” 阿胡儿望着她拿起马刷,目光温和轻刷马背,不禁叹道:“若姑娘对大王也有对马一半上心就好了。” “那可不一样。”少女放下马刷,也不顾自己一身华丽刺绣的胡裙,一把抱起槽中的草料填到青鸾身下的马槽:“青鸾跟着我多少年了,带着走过多少路。我只有他了。” 阿胡儿不言语,只觉得她原本望着那匹马的温和目光,忽然见闪烁了一下。 “我大哥,是找不着了吧。” 她忽然一问,让阿胡儿不禁皱了皱眉浓密的眉毛。 她微微收眸,表情落寞又平静,捡起地上的马刷来,重新梳理马背上的鬃毛:“我知道找不到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这样辽阔的草原,要想找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世上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阿胡儿沉默一阵,轻声道:“大王是将这事放在心上的。” “我知道。”她叹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幽深如潭水的眼睛望着他:“可既然找不到了,那他打算何时放我走?” 阿胡儿讷言,这话他没法回答,只能默默望着她。 少女知道他有难言之隐,回过头去将拴在桩上的马绳松开。青鸾马短啸了一声,顿了顿马蹄,抖了抖身上的鬃毛,顺从地被她牵引着踏出了马栏。 在与他错肩而过的那一刻,她略微顿了一下,轻声叹道:“我不该救他的。”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牵着青鸾走出了马栏。 阿胡儿沉默了许久,赶忙转身跟上她的脚步。 李鸾将青鸾引到一处操场肥沃的地带,松开手中缰绳,任由青鸾一个晃悠悠地低头吃草。 “秋高马肥,你们不要总把它栓在马栏里,给它吃那些晒干的草料。那些草料哪有这地上的青草好。”李鸾望着青鸾一路低头衔草,慢慢走向远处更肥沃的山坡:“它被栓得太久了,就放它自己去走走,我在这里,它不会离开的。” “好。”身后人应道。 “或者你出去的时候,也可以骑着它去。”她的声音很轻,化在了萧瑟的秋风中:“我不能去的地方,让它代我去走走也好。” “阿胡儿不敢。” “有什么不敢?”李鸾苦笑一声,却忽然凝眸,目光越过悠悠地望着山坡上悠哉衔草的青鸾马,注意力被更远处的两个骑在马上声戏谑哗的匈奴侍卫吸引了过去。 他们的马蹄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匍匐与蔓草斜曛之间。,一个侍卫哗然下马,朝着地上的东西猛踢了几脚,另一个侍卫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种笑声是李鸾熟悉的匈奴人的笑声。 像是野兽可怖的嘶吼,阴森刺耳,令人胆寒。 李鸾闻声凝眸,脸色忽然间苍白。 之间那个下了马侍卫,松了裤腰,咆哮了几句,便俯身扑朝身下的东西扑了上去。 随即,一声女孩凄厉的惨叫顿时飘荡在草原上。 阿胡儿微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李鸾已经朝着惨叫声发出的山坡上跑了过去,边跑边朝着那两个匈奴侍卫高声喊道:“住手!你们快住手!” 两个侍卫也听见她的喊声,停下了对身下玩物的肆虐。 阿胡儿凝眸,大约也猜到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追了上去。 李鸾跑近了才看见,那匍匐在茂密的秋草间的,果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的女孩子。 她的头发因为与那两个士兵拉扯,而被弄得一团混乱,披下来遮住了面容。身上穿的汉裙也被两个暴徒扯得凌乱不堪,露出了雪白的肩膀和两弯瘦弱的手臂。 李鸾微怔,这女孩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要小,慌忙冲上前去将女孩挡在身后。 那个裤子脱了半截的匈奴士兵,显然对她的打断并不买账,依旧跃跃欲试,朝着她俩逼了过来。 李鸾慌忙间闭上眼睛,朝着那人□□要害处猛然一脚。 那匈奴兵被自己松垮的裤带绊着,没来得及反应,就狠狠挨了一下,捂着痛处惨叫着倒地,在草地上来回打滚,放声嚎叫着。 另一个匈奴兵上来就要动手,却看到少女身后疾风一般大步而来的阿胡儿,连忙低下头去。 李鸾赶忙俯身把她身下的女孩遮得严严实实,帮她穿好衣袖,轻声在她耳边嘤咛道:“别怕,别怕。” 女孩受到了极度惊吓,满脸泥泞,即便是李鸾触碰她手指的那一刻,只觉而她瘦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李鸾眼眸微动,心中一股情绪上涌,站起身来走向那个几欲动手的匈奴士兵,朝着他的脸上狠狠就是一记耳光。 那匈奴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却也慑于身后的阿胡儿,不敢吭声。 “我是给了你多大的胆子,叫你竟然敢对我左谷蠡王的士兵大打出手。”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凛然响起。 众人一怔,才发现不知何时,背后已立着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目光阴冷地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被李鸾抽了一嘴巴的匈奴士兵赶忙跪下,一旁的阿胡儿也恭敬行礼,唯独李鸾没有无动于衷,转过身去将那险些受辱的女孩扶起来,向营帐的方向走去。 她单薄的肩膀错过高大魁梧的伊稚斜时,被他轻易地就扯住了纤细手腕。 李鸾身边的女孩一怔,又瑟瑟发抖了起来。 “本王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他的目光如同草原上凶狠的饿狼,死死地盯着她:“他是我左谷蠡王的士兵,你打他的脸,就是打我的脸。” 李鸾扭头看他,声音阴冷又讥诮:“不愧是大王的士兵,匈奴的男人就这点本事,只能欺负女人与幼子吗?” 伊稚斜望着她高傲的模样,忽然一把扯过她左手牵着的女孩。女孩惊呼一声,吓得一阵尖叫,死死扒住地上的草,怎么也不放手。 李鸾颦眉,想要将她护于身后,却不想被伊稚斜狠狠隔开。 “我匈奴的士兵玩一两个汉朝的女人又怎么了?漠北可不吃你们汉人尊老敬儒那虚伪的一套。”伊稚斜戏谑地一笑:“若是今晚你仍不愿给我跳舞来助兴,今夜我就叫人把这女人送到我的榻上。” 她冷冷地望着他,眼中的光芒坚忍又冰冷,只见她忽然抬手,“唰”地一把抽出了伊稚斜的腰刀,在众人始料未及前,冷冷地丢在地上,刀尖落入草地闷然一声,吓得匍匐在地上的女孩又惊叫了一声。 “那大王就先杀了她,再杀了我。”李鸾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让身后的阿胡儿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伊稚斜眯着眼睛望着她,却迟迟没有愠怒。 李鸾一把拉起他身后女孩,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阿胡儿望着伊稚斜脸上,从错愕慢慢转化一种莫名的喜悦:“她性子好像越来越烈了,越来越像我们胡人的女子了。” 阿胡儿不语。在这蛮荒之地待久了,谁还能一如最初。 须臾,伊稚斜忽然转过头,对沉默自己轻笑道:“她迟早我都是我的。” 第106章 王恢 宣室殿上又是一室的焦灼。 刘彻百无聊赖地坐在皇位上,听着殿下主战派与和亲派又开始了朝堂辩论。 以御史大夫韩安国为首的和亲派,与大行令王恢为首的主战派,吵得可谓是不可开交。丞相田蚡默不作声,两边都不愿帮衬。 刘彻却也并不领他的情,将其数落了一通。 “对外用兵乃国之大事,丞相你倒是连丁点意见都没有,就只知道成日跟朕上疏。这一份份名册呈上来,全是调配九卿人选与诸郡县太守的更替人选。这对匈奴用兵的事,你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只鼓着劲儿,在这跟朕排兵布阵吗?” “陛下,九卿人选与诸郡长官都是朝廷的要员,老臣也是希望能向陛下举荐更多有用之才,为陛下分忧。”田蚡依旧面不改色,和着稀泥。 “都说知人者方能善任,舅舅倒是深通此道,用的都是自己的门生。”刘彻冷笑一声。 他故意叫了舅舅,而不是丞相,朝堂之上,相当于揶揄了自己舅舅的上位之路,着实是让田蚡有些难堪的。 底下的朝臣一个个都闷不做声,讳莫如深。 “大行令王恢!”刘彻喊了一声:“你总说打打打,可你真的分析过,我朝出兵漠北,可有几成胜算吗?你可有了成熟的应对策略?” 王恢出列,拜手到:“陛下,匈奴人欲壑难填,即便是我们应约和亲,委曲求全于他们的勒索。但匈奴人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贪婪之徒,只要青黄不接之时,必然会袭扰边郡。匈奴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汉朝人六十余年,一直如蜷缩在长城里的羔羊,可是汉匈沿线太过狭长,我朝不可能将兵力集中于长城的每一处。如此,我们的羊圈其实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栅栏,随时都会被凶猛的豺狼不知从哪处入侵。” “大行令说这些有什么用?道理我们都懂。陛下是问你有没有成熟的策略,你总说这些慷慨激昂之词,对战与不战究竟有何助益?”韩安国打断了王恢,朝着座上的刘彻拜道:“臣以为不战,我们没有必要去打一场胜负未知的战争,且一但开始对匈奴的战争,便不再是一朝一夕,怕是要连年累月,旷日持久。到时倾尽国力不说,若是惹怒了漠北的豺狼,撕破了脸皮,才是给边境百姓招惹了更大的祸患。” “韩大人怎知王某没有解决的策略,只是此事事关机密,且还在运筹之中,不方便拿到这宣室殿上高谈阔论罢了。”王恢瞥了韩安国一眼,躬身朝着武帝拜手道:“臣会以上疏的形式,将具体细节呈给陛下。” “还在运筹?那不就是说明还不成熟!单于的使节可是马上就要回漠北去了,王大人倒是说,他此番来所求之物,我们到底给还是不给?” 王恢不言,但似乎也不算心悦诚服。 “所以说还是要给?”刘彻于御座上睥睨诸臣,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与他凝视。 “是吗?”他又敦促了一声。 “臣以为,目前可行的,尚只有这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办法。”韩安国的声音在殿上显得孤零零,十分空洞。 众臣恐天威突降,均低头不语。 “那就给!”刘彻一把抓起案上田蚡请示调配诸卿的谏书,“啪”地狠狠地摔在了丞相田蚡的脚下:“你们要的,朕统统都给!” 说罢,留下诸臣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宣室殿。 “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再生气也不至于就这样弃朝臣于不顾啊。”几位大臣议论道。 “是啊,这和亲也不是我们定的规矩。高祖时就是如此啊。” 田蚡拾起脚下的谏书,他知道刘彻自小的本事便是过目不忘。 这上疏他定是看过了,虽然发了脾气摔在自己脚下,但也没有说不远按他谏书上的名册调配诸卿。就算是当众博了自己这个舅舅的面子,但也算是如愿以偿,便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田蚡也不理会身后议论纷纷的诸臣,昂首挺胸的大步出来宣室。 身后的朝臣见他如此,议论更加激烈了起来。 “诸位大人,陛下既已离去,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大人们请回吧。”一个平静却不至清冷的声音缓缓道。 “卫大人,陛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是啊。这战也不是,和也不是。真是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为难啊。” “圣意难测。”少年表情平静,恭敬拜手请道:“大人们请吧。” 公卿大臣们均悻悻退退出了宣室,少年才缓缓地送了一口气,朝着方才刘彻离去的方向追溯过去。 初秋,宫中的芙蓉花开得正艳丽,少年抄着小道一路追寻,蹭落了几朵盛放的芙蓉,抖落了自己一身的露水,沾惹了想起。 □□转角,长廊的一端,他看见了守在远处的中常侍春陀。 春陀闻到身后有声响,转过头去也瞧见了□□之中匆忙奔走而出的少年。 “您快过去吧,陛下在前面等您呢。”春陀轻声道。 卫青恭敬拜手,寻着长廊而去,直到长廊的尽头,才依稀看见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于湖光花影之间湖边凉亭上,背手而立,缄默不语。 “你终于来了。”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他渐近的脚步,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少年。 两人的视线纠缠了片刻,卫青低眉,正欲行礼,却被眼前人出声止住。 “朕记得那时候是春天,开的是桃花,不是木芙蓉。”他忽然幽幽叹了一句,像是忆起了什么前尘旧梦:“她也是在平阳侯府里一个就像是这样的凉亭里,与朕侃侃而谈。” 卫青微怔,凝了凝眉,心中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锥了一下。 他许久没有去过平阳侯府了。 自从家中富贵起来,各自起了宅院,母亲也搬去了兄长家中供养,自己便很少再去侯府了。只是偶尔回去拜访锦师傅,但也都是约出来在长安城中的酒馆中叙话一番。 他害怕走过她曾走过的每一处青石子路,害怕侯府春日里绯绯如染的桃花,害怕她常常躲懒栖身的凉亭。 他怕自己触景生情,被回忆扼住了咽喉。 他喉咙轻动,将那呼之欲出的苦楚生生咽了下去。 “她在这里跟朕说,北上幅员虽辽阔,但胡人却是居无定所,逐水草而行,他们只是一群野蛮却贫穷的强盗而已。若说国力,还是我大汉的兵强马壮,国力强盛。朕看她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子,当真是有意思。”刘彻冷笑一声:“现在想来,这些话,都是从仲卿你那里学来的吧。” 卫青想着她曾最爱跟在他的身边,哪怕是自己与锦师傅正叨陪鲤对之时,她也喜欢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她曾是那样依赖他,像是要长在他身上的小尾巴。 那样温情脉脉的美好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 卫青凝眉,回忆逐渐融入血脉,他的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一丝苦笑,自己却没有发觉。 “臣曾与锦师傅聊过汉匈战事,各抒己见之时怕是被她听去了吧。她冰雪聪明,从来都是过目不忘。”他说着说着,却觉得自己喉咙发硬,竟一个字也都再说不下去。 “每每聊到这个议题,朕都会想起了王孙来,继而就会想到她。”刘彻低吟了一句,背过身去,望着波光潋滟的一池秋水微微出神。 “皇祖母叫朕要学会忍耐,可朕究竟还要忍耐到何时才是个尽头。”他沉默了须臾,忽然冷哼一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刘彻转过身来,饶有兴味地审视着身后沉默的卫青,唇边忽然扬起一抹笑意:“若他们都像仲卿你一样就好了。善于谋事,却不善于谋己。只专注于朕交代的事情,除了滴水不漏以外,总还能给朕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卫青的肩膀:“以后朕的赏赐,都不许再拒绝了,朕也需要有自己的信得过的人。羽林那边你管不过来,朕也擢升了公孙敖与韩说,东方朔的官职朕也有意再升一升了。公孙贺、严助也都是以后要重用之人。朝廷里面那些老家伙,也该灌点新鲜血液进来给他们提提神,醒醒脑了。” 他正说着,却瞧见卫青身后,一直守在长廊尽头的中常侍春陀,缓缓踱步而来。 “何事?”他拍在卫青肩膀的手落了下去,朝着卫青身后问了一声。 卫青闻声转身,望着身后的春陀毕恭毕敬地答道:“大行令王恢求见陛下,说有重要的东西要呈于陛下。” “王恢?”刘彻眯了眯眼睛:“今日廷议,他支支吾吾,如今是又想起什么了?” “王大人说,此事关系重大,希望能与陛下秘谈。” 卫青闻声,赶忙躬身道:“卫青告退。” 刘彻有些狐疑,却还是点了点头应允了。 卫青走后,刘彻风风火火地回到了清凉殿中,看到久候多时的大行令王恢已将几张羊皮卷置于龙案之上。 王恢向刘彻叩首行礼,刘彻却顾不上看他,将案上的羊皮卷统统翻了一遍。全是匈奴人的文字,他虽看不懂内容,却觉得上面的印戳段不寻常。 他一张张翻过去,却看到压在最下面的,是一方印着汉文字迹的丝绸绢帕。 他墨玉般的眼眸浑然一亮,不由被那无比熟悉的字迹吸引,脑中的似乎有什么炸开了一样。 他的手颤抖着握起那方绢帕,又仔仔细细地校对了一遍,生怕自己看错了,目光最终久久落在那信笺末行的一方落款上,不愿移开。 是他的字……不会有错…… 他的咽喉不见有些轻微的颤抖,一把将手中的绢帕蜷于掌中,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手指不禁握紧。 “叫卫青回来。”他忽然朝着帘外的春陀唤了一声:“另外,宣御史大夫韩国安,太仆公孙贺。” 第107章 焦灼 夜宴会上又是一番酣歌醉舞,觥筹交错。他饮了好几大碗的酒,面色微醺,酒酣耳热,望着眼前的胡姬妖娆的身姿,箜篌扬扬,宾客喧扰,突然觉得心里某处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宴毕时已是深夜。,宾客散去,可帐子中还残留那股挥之不去的躁动的气息。他爬起身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从王榻上爬起身来,撩帘而出,大步朝着她的毡帐踱去。 门口的守卫也快要打起瞌睡来,见他匆匆而来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挥了挥手命他们散去,自己放慢了脚步,轻轻踱入那毡帐之中。 奉命侍候的胡姬宿在门前,他一进来那女人便惊觉,赶忙从卧榻上爬起身来,正要出声,却被他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就撵了出去。 他向着毡帐深处,那蒙着一层淡淡光晕的暖帐轻声踱了过去。 他望着纱帘中榻上的身影,抬起手来缓缓里撩开帷幔,轻轻地落座在她的身侧。 帐中的油灯幽幽地燃着,微光映照在她安详睡熟的美丽面容上,一笔一划,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草原上已是深秋,四处都是一片的凄寒萧索,她的帐子里却暖烘烘的。比起中原,草原上的寒冷来得特别的早,关中平原还是沉浸在夏末的余温时,漠北萧索的秋风就早已刮遍了草原的每一处角落。 她身体单薄,似乎并不是很习惯这里的寒冷。他命人提前给要给她的帐子里煨好炭火,从刚一入秋的时候便要确保帐中暖炉的炭火不能断了,且必须是从雁门西山窑中淘换来的上好的银骨炭。 汉人的达官贵人家中都用这种炭火。 炭白如霜,燃起来没有一丝烟灰,难燃却不易熄。贮于暖盆之中,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爇之,足支一昼夜。入此室处,温暖如春。 看着她安详睡在暖帐中的样子,鼻息清浅,眉眼如画。他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被也被谁生起了一团暖融融的炉火。 他望了许久,不自觉地抬起手来,轻轻拢了拢她额前半遮住面庞的乌发,将它拢于她雪白的耳后,指腹轻移,滑向了她温柔美丽的眉眼间。 榻上人骤然惊醒,美丽的眼眸却被惊恐裹挟,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慌忙起身,一把真从枕下抽出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身体不禁向后瑟缩,手中的匕首直冲着他。 他只觉得谁又将他心间的暖炉撤走了,顺带搅上了好大一盆冷水。 两人沉默对峙这,他在她的眼中捕捉不到一丝的柔情。 那样温柔的目光,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她眼中见过了。他只记得还是在三年前,就那广袤草原上的一间狭小的毡帐中,自己于疼痛中惊醒,一双温柔的眼睛安抚了他心中的那匹声嘶力竭的猛兽。 她跟他说:“别怕。” 不过三年,她却握着那柄雪亮的刀刃,直直对着他。 他颦眉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奈何得了本王吗?幼稚!” 李鸾望着他,眼中的不安慢慢凝聚,却又被她强行地压回咽喉中。 “这匕首这样短小,怕是伤敌无用。可激怒我,倒是非常管用。”他低眸望着她手中银晃晃的匕首,戏谑笑道:“这便是你藏于枕边的最后一道防线吗?” 她望着他,神色复杂,沉默了须臾,忽然收回一只手来,抚住自己的慌乱的胸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里。我的心里。” 伊稚斜望着她清亮的眸子,猛然抬起手来,一把搂住她的颈后,手臂一用力,将她摁入自己的怀中。 酒后皮肉撕裂的疼痛,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一记滚烫的吻落在她的眉间,才慢慢松开了她。 她离开的瞬间,那带血的匕首一路从他鲜血淋漓的腰间抽出,带着皮肉绽裂的声响,他瞬间觉得酒醒了大半,一把捂住了那汩汩流出热血的伤口。 滚烫的血落渗出指缝在她雪白的衣襟上,像是一朵朵绽放的红莲,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依旧冷笑的脸。 若不是她方才惊慌间,还略微收回了手中刀口,只怕这一刀直挺挺刺下去,必定会是十分危险的。 “如此也算值了。”他像是一个赌徒,赌赢便得意地轻笑一声,却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疯了吗?”李鸾微喝了一声,赶忙跳下榻去找包裹伤口的棉布,谁知却被身后人一把拉入住,那股粗粝的气息从背后慢慢地包围了过来。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这点小伤又算什么?”他在她耳后轻叹一句。 她的身子轻颤,沉默了须臾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他,昏黄的烛火点亮了她噙在眼中的泪花,一双明眸就这样沉静地望着他。 “伊稚斜,如果你这样是为了让我害怕,那你成功了。”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也仿佛决堤一般汹涌而下,打湿了美丽娇娆的面庞。 她向来倔强地抗拒他,这是她第一次向他坦白了她的恐惧。 “我害怕,但我不是害怕你。我讨厌你,可还是无法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她泪眼朦胧,一把拂去了他手,背过身去又啜泣了几声:“现在你满意了?” 说罢,她再也不去看他,走到一旁在一口木箱中寻找干净的可以包裹伤口的棉布。 “你当真就没想过就跟了我?” 她身体微怔,手中僵住。他沉默注视,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想过。”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他原本暗淡了的眸子一亮。 “你对我的好,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声音透着一丝焦灼,哽咽了一句:“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抗拒。” 她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或许你可以等,又或者……你等腻了……反正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人,要先放弃吧。” 伊稚斜眸中的光骤然熄灭了。 他失望地冷笑一声,身体轻颤引得腰上的伤一阵疼痛,不禁皱了皱眉头,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沉默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声:“叫巫医来吧,伤口有些深,只怕要缝伤几针了。” 那美丽的背影忽然停住,迟疑了片刻,转身慌忙地跑出了营帐。 他像一只斗败的饿狼,干笑两声,捂着伤口坐下身来,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刺下去……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身边的帷幕忽然一动,瑟瑟地抖了起来,轻扯着帘幕将自己掩的结实。 他望着那瑟瑟发抖的帘幕,没有作声,却不由苦笑。 伤口确实不至伤到脏腑,李鸾惊慌撤刀时,刀口斜斜插入皮肉之中,豁开了好大一道血口,伤口虽长。 巫医拿着细密的金针,用丝线一寸一寸地将涌血的皮□□合在一起,伊稚斜面色苍白,脸上冒着细密的冷汗,却咬着牙一语不发。 一旁手执油灯为巫医照亮的美艳胡姬阿尤娜,望着一旁面色冰冷的李鸾,不由地狠狠地瞪着她,冷声道:“怎么?大王还进不得你的帐子吗?汉人的女人都像你如此不知廉耻吗?吃大王的,喝大王的,住着大王的帐子,还想故作清高,身子都不给他碰一下。恩将仇报,现在竟然还刺伤了他?” “阿尤娜!”伊稚斜微呵了一声,身下的巫医刺入下最后针,手指紧了紧丝线,打了一个结,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皱起了眉头:“闭嘴。” “大王……”阿尤娜委屈地娇嗔道:“你为何要如此纵容这个汉族女人。” “我说过,当年太子于单的麾下策划谋害本王,是她救了本王,今天的事,也跟她没有关系。是本王冒然进来,让她以为是匪徒。” “大王……” “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别人,听见了吗?”伊稚斜严厉打断了她,郑重叮嘱道。 阿尤娜虽然满不愿意,却也只能乖巧地颔首轻应一声:“是。” 李鸾望着巫医把布带已经固定好在伊稚斜的腰腹,开始收整自己的药箱,便在身后冷哼了一声:“夜已深了,如果都缝好了,就请回吧。” “你这个女人还有没有心!”阿尤娜转头怒目而视。 “走吧,阿尤娜。本王也困了,去你帐里,伺候本王歇息吧。”身后的伊稚斜打断了她,站起身来,也没有再去看李鸾,头也不回地出了她的帐子。 阿尤娜见状正要跟上,可见李鸾一脸的淡漠根本也不抬头看她们,不由心中怒火中烧了起来,气势汹汹地逼近,扬起手来就要给她一记耳光。 掌风疾疾,却不料被李鸾凌空一把扼住了手腕。 李鸾沉静地望着阿尤娜,目光冰冷如同草原上的月光:“你吓到我的客人了。” 阿尤娜微怔,只觉得身后帘幕一阵轻动,她转过头去,才发现那巨大的幕布背后,落在外面一袭少女的裙角。 “阿尤娜!”帐外又传来一声疾呼。 阿尤娜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抽回被李鸾紧握在手中的手腕,冷冷丢下一句:“你等着。”说罢便转身出了李鸾的帐子。 李鸾收回清冷的目光,转手拾起桌上的一只油灯,向着那微微颤抖的帘幕而去。 她纤纤素手轻轻拉开帘幕,手中的灯火照耀在那双惊恐万分的眼中。她瘦弱的肩膀在瑟瑟发抖,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来。 李鸾抚下身来,将油灯放在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望着女孩惊恐的目光。 她的样子,和自己当初被伊稚斜强行带到这里时一模一样,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总想要钻进一个洞窟,把自己藏在角落的黑暗里头。 她也曾瑟缩在这里,同样的位置,同样用帷幕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眠不休,滴米不进。 后来她大病了一场,每日,伊稚斜粗暴地捏着她的脸颊将那些苦口的汤药灌入她的口中。 她开始还有微弱的力气挣扎,汤药被她弄翻了,洒在了伊稚斜雍容的狐裘上。 伊稚斜大怒,威胁她若是不乖乖喝药,就把她的马杀了炖肉来补身体。 她吓得赶忙捧起药碗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从那天起,她开始吃东西,体力也一点一点地恢复起来。 伊稚斜知道她开始吃饭了,便吩咐营中的汉人奴隶,做了适合汉人的吃食按时给她送来。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又想起了那些难熬的日子。 后来她说服自己,她不能永远活在恐惧之中。既无路可退,逃避也已无用。 她总是无时不刻不携带着大哥赠予她的匕首。她知道,若是伊稚斜认真起来,那匕首是伤不了他的。那样的旧物,也只能不断勾起她晦涩的回忆罢了。 每每望着它,便想起草原上那无忧无虑的日与夜,想起那些永远无法交付的嘱托与无法回报的呵护。 最后,她想到那个少年决绝却温暖的背影。 他将她护在身后只身赴死的时候,将这最后一丝可怜的尊严,交付在她的手里。 她如今是与狼为伍,而那把匕首,是她留给自己的。 “我刚才骗了他,我是真的害怕。我怕有一天我累了,不想再抗拒这种唾手可得的偏安一隅,就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如今我这样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也都是咎由自取的……”她低吟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地望着那昏黄的灯火,忽然苍白苦笑一声。 “他那时也不是真的无所畏惧吧。可是他没有办法,还要保护我……是不是有了要保护的人,才会让心变得真正坚强起来,而不只是外强中干的一躯硬壳。”说着她的眼泪落下来,砸熄了那盏油灯上的火花,让两人又重新陷入一片昏黄的暗影中。 “那样的话,我也想要保护你。” 第108章 绸缪 清凉殿中一派的肃穆。 刘彻坐在皇榻上反复望着手中绢帛上的字迹,那银钩铁画般刚劲有力的字迹,让往事历历在目,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 “十哥,王孙知道,这些年来,匈奴一直是你心头的一根刺。你若有日决心要与那漠北匈奴一战,王孙愿意身先士卒,为你一雪前耻,拓土封疆。” 一雪前耻,拓土封疆。 此字犹在,此话犹存。 你本该铁马金戈,醉卧沙场,替朕圆毕生之夙愿。 可如今你又在哪里? 殿下的人没有体会到他此时内心复杂的情绪,侃侃而谈道:“陛下,大行令所说此事还未经查证,许多细节还不稳妥,臣以为不可贸然行事。” 刘彻抬起头来望着眉头颦蹙的御史大夫韩安国,缓了几许轻声道:“朕知道,此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定的,答应给匈奴来使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此外朕还要追加一些,以示修好诚意。” “陛下说的极是,马邑此事确实错综复杂,只怕还要从长计议。陛下追加匈奴来使索取的进贡财物,一来表达了我们汉廷与匈奴修好的诚意,二来,若是真要有日不宣而战,此举用来迷惑车臣单于也是非常好的策略。如此,也可让他对我汉邦放松警惕与鼓励。”太仆公孙贺在一旁附和了一声,见御史大夫韩安国低头沉思,似乎也没有异议。 他向来都是聪明圆滑之人,不会有大的主张,却也鲜少会有纰漏。 对于马邑之谋,他一时也说不出长与短来,便又朝着刘彻拜手补充了一句:“至于大行令说的这个雁门马邑的豪商聂壹其人,臣以为也要好好调查一番。” “陛下,聂壹与臣已谋划此事多年。”王恢闻声赶忙解释道:“当日在聂壹于长安的别馆——玖云霄中,与我商议此事。不料,被韩嫣之弟韩说撞破,便由他引荐。我三人曾与聂壹的玖云霄中促膝长谈,都深觉此计可行。” “韩说?”刘彻狐疑地皱了皱眉:“此事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 “陛下放心,算上今日在场列位,怕就只有聂壹与韩说了。”王恢赶忙掩饰道。 “臣还是认为,陛下此行定要谨慎。”御史大夫韩安国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皱着眉头轻声道:“对于聂壹此人,我们并不了解。此人说,他有办法把匈奴大军引入马邑,要我们派重军设伏马邑,从而瓮中捉鳖。他是否真有这样的能耐,臣先按下不表。可若是我们不能伏击成功,将匈奴大军一举歼之,从此便就是与匈奴撕破的脸皮。事后,也必然会遭到匈奴的大肆报复。那样的话,只怕是得不偿失啊。” “御史大人此话欠妥,若是我们设重兵沿途于马邑伏击,匈奴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且漠北通往马邑途中,有一段道路十分狭长,我们可埋兵于沿途,伺机而动。而且……”王恢神秘地一笑:“聂壹有把握,此次车臣单于会亲自挂帅。” “此话当真?车臣单于当真会亲自挂帅?”刘彻闻后,墨玉一般的不由一亮。 “千真万确!”王恢拜手道。 御史大夫韩安国在旁冷哼一声“车臣单于就算是亲自督战,也未必会第一个冲锋陷阵。王大人当真有信心生擒单于?” “只要情报准确,自然不会失手!”王恢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理会一旁总是与他唱反调的韩安国,毕恭毕敬地对着刘彻拜手道:“臣与聂壹谋划此事已不是一两年了,再来马邑地形险要,本就是易守难攻。臣愿率领十万精兵潜伏于第一道关卡,首先对匈奴大军发动攻击,一举灭之。” “大行令的计划虽好。可我们怎么知道,单于他一定会带着大军前来呢?”太仆公孙贺见王恢越说越亢奋,连忙站出来想稳一稳局面。 毕竟此事突然,刘彻又一心想与匈奴宣战,韩安国此时也不敌王恢的一通有备而来的激昂陈词。眼看着这御座上的皇帝听见车臣单于亲自挂帅的消息,便目光如炬,跃跃欲试的模样,他作为此事的参与者,必然也要适当地向回拉一拉。 “匈奴人狡猾善变,臣以为,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太仆大人放心。聂壹行走漠北多年,倒卖汉人的布匹丝绸之所以能毫发无伤,便是因为他贿赂了不少匈奴中的王族,才能保证他一直在漠北通行无阻。” 王恢显然准备充分,立马又补充道:“他极尽全力接近车臣单于已不是一两年了,他把马邑描绘成一座十分富硕的城池。如今已快要到冬季了,匈奴人兵疲马乏,这时也最爱出来袭扰我朝边境的城郭,劫掠财物。聂壹曾欺骗军臣单于说,说他有手下数百人,能斩杀马邑太守,举城而降,牲畜财物可尽归匈奴。但只有一点,匈奴一定要派大军前来接应,以防汉兵。军臣单于贪图马邑城的财物,坦言若聂壹这能得手,自己便亲率万大军进入武州塞。” “如此说来,倒也算是个说法。”公孙贺皱了皱眉头,却也不想显得偏向王恢一方,于是又和了和稀泥:“王大人如此言之凿凿,似乎是有必胜的把握。” “臣还是希望,陛下能三思而后行。”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御史大夫韩安国接着公孙贺的话道。 气氛又陡然焦灼连起来。 卫青是伴着一场突然其来的大雨才匆忙赶回了清凉殿。 “卫大人来迟了。”春陀见状赶忙迎了上去,接过少年手中湿淋淋的布伞:“里边儿都聊了好一阵子了。” 卫青赶忙拱手向中常侍春陀行礼,却也有些狐疑,不禁问道:“到底是何事?陛下突然又诏卑职前来。” 春陀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此事怕是不能说的,卫大人进去听听便知道了。” 平日里刘彻与诸臣谈事,中常侍春陀都是侍奉在一旁的。 卫青来时,见他守在殿外,便也疑心似乎有些不寻常。再经与其一两句的询问,便也觉得此事或许非同小可。 中常侍说不能说,他也不好多问。于是便有躬身行了个礼,转身进了殿内。 刚一进殿,便看到立在殿下的三个身影。三人也皆转身朝他望来,神色各异。 卫青正要行礼,却被刘彻出声止住:“既然来迟就别磨蹭了,仲卿你上前来,朕有东西要给你一看。” 卫青微怔,拱手向在场三人示意地鞠了鞠礼,也只有姐夫公孙贺朝着他还了还礼,其余两人皆是一脸莫名的表情望着他。 卫青躬身,缓缓上前,背后的王恢冷哼一声:“此事事关紧要,在场皆为九卿以上的要员。区区一个太中大夫,也有资格来此议事吗?” “大行令这是什么话。陛下请来的,自然是信得过的人了。”公孙贺替卫青打着圆场。 王恢显然不满,却也不想节外生枝,眼看着刘彻将手中自己的上疏的卷册交到了卫青手中。 一旁的韩安国默不作声,看着那少年恭敬接过卷册,展开来细读了没多久,眉头就不禁皱了起来。 刘彻看着卫青面露难色,迟迟不语,不禁问道:“仲卿觉得,此计如何?” 卫青凝眉,拱手将卷册送还道刘彻的龙案上,表情似乎又一丝为难之色,转身向着身后的大行令王恢一拜道:“大人上疏中提到,要陛下委以重兵,设伏于马邑围歼单于大军。卫青敢问大人,您所指的重兵,大约需要多少人马?” 王恢轻蔑地瞥了眼前少年一眼:“怎么说,也得要三倍军力吧。” 卫青敛峨,又问道:“若卑职没有看错,大人的上疏中提到,单于愿亲率十余万铁骑南下。但我们都知,匈奴根本不在乎一城一池之得失,且对我大汉的袭扰,也皆是在边境城郭。可这马邑城,深入我大汉边境已有二百余里。大人觉得,车臣单于当真会孤军深入吗?” 王恢听后冷笑:“我看太中大夫是低估了匈奴人的贪婪。他们对马邑的垂涎,就有饿极的豺狼看到肥美的羊羔。” “即便是如此,大人在疏文中写道,通往马邑的路上是一道极其狭长的山谷。大人想要在此处伏击十余万匈奴大军,其行进队伍进入深谷,必然也要绵延十余里。”卫青的语气很平静,激不起一丝波澜:“大人要陛下屯兵三十万于马邑,除去压阵后方的大军,沿途设伏的军队必不超过二十万。二十万的兵力排布在如此狭长的一道深谷之上,兵力分散不说,且无法有效地将匈奴大军完全纳入我军的包围圈。一旦风声走漏,匈奴然想要撤退,此地形也不利于我军追击。” 公孙贺错愕凝眸,卫青侃侃而谈的这几点,他确实没有想到。 “你……你懂什么!”王恢义愤填膺:“说得好像你极有行军带兵的经验一般。” “卑职愚见,仅是探讨而已。”卫青轻吟一句,转身向着御座上的刘彻拜手道:“陛下,三十万人,三十万张嘴,还不算那些为了酬酢辎重的贩夫走卒。如此计谋,当真不会提前泄露吗?” “臣以为卫大夫说的有理。”一直坐山观虎斗,沉默不语的御史大夫韩安国忽然开了口:“只怕此事最好也知会丞相大人一声。” 刘彻一听到“丞相”二字,眉头立马紧蹙了起来,须臾冷声道:“叫他来做什么?他现在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事,净忙着在党同伐异上了。” 韩安国听后也不好再言,清凉殿上的气氛一下变得云影诡谲了起来。 刘彻黑着脸色沉默了许久,忽然道:“调李息和李广回来。” 第109章 冲突 自伊稚斜受伤以后,已有整整一月没有再来看过她了。 衣食的供应上倒是和往日里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每日按时送来食物和水,因为帐中多了一人,还另外酌情加了一份。 浣洗好的衣物也会隔两天送来,周而复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她也无心去猜伊稚斜的心思,若他是厌倦了最好。 “姑娘。” 李鸾正想着什么,身边忽然有个娇柔的声音唤她。 她回过眼去,看见小璞站在毡帐的窗口,阳光透过那掀起的卷帘慢慢倾泻在她的身上,模糊了面容。 “我们真的不能出去吗?”她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许久,才转过头来,怔怔地问了李鸾一句。 李鸾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的面容。 她像是一只折翅的黄鹂,被关在笼子里悉心照料了一整月,才让她的脸上又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奕奕。 如今她似乎又有了蓬勃的羽翅,开始渴望屋外的天空。 李鸾也曾像她一样,期盼着阳光能重新沐浴在身上,原以为如此便可驱散周身所有的暗影与冰凉。 她也曾和她一样的纯净通透,脸上总是洋溢着对新生的渴望,眼睛中也总是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辉。 可是,现在不同。 她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窗前的人突然轻快地跑到她面前,俯下身来跪坐在榻上,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她。 “姑娘,你来这里多久了?”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银铃。 李鸾抬头望着她:“三年。” “三年间,你都呆在这座帐子里吗?” 李鸾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轻声道:“如果阿胡儿来了,他会带我出去转转。” “那他什么时候来?”小璞的眼中满是期盼。 李鸾轻笑:“若你想出去,我可以去门口试试看。” 说罢,她起身向着偷着微光的毡帐门帘走去。 小璞见状也赶忙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跟上。 李鸾挑开门帘子,屋外的阳光瞬间扑了她满怀。 蓝天白云、蔓草斜曛,绵延千里的草原尽头与湛蓝的穹庐相接,远处牧歌袅袅,空气中混杂着青草的芳香。 经过上一次的事情,门口的侍卫似乎没有要拦着她的意思。 李鸾回头示意小璞跟上,便转头挑帘而出了。 屋外的空气清新透彻,洗涤了一身的浊气。 李鸾想先去把青鸾拉出来溜溜,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身后不断传来刻意压低的胆怯的声音的呼喊着她。 她脚步轻缓,缓缓转过身去,草原上一阵风缓缓而过,扬起她的胡裙,让身后的人不由地怔住。 她这一回眸的姿态仿佛画卷一般旖旎,乌黑的长发被阳光沐浴成金灿灿的光芒,微风拂过她的发梢,翩然而起。美丽脸上还昂扬着浅浅的笑意,眼角眉梢,顾盼生姿,周身流淌的尽是绰约风采。 小璞的眼睛有些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 “怎么了?”李鸾怔怔地望她,脚步却没有停歇,转身继续向前。 “没,没什么。”小璞忙答道。 李鸾微笑,转身就走,身后的小璞也脚下也慌忙跟上。 可不想跑得慌忙,未注意到旁边冲出来的人影,“哎呦”一声,撞了个满怀。 李鸾听到身后的声音,连忙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不由面上一凛,知道惹了麻烦。 小璞吓得瑟缩在地上不敢抬头,被她撞到在地的人倒是很快站了起来。 “混蛋!”那剽悍的胡姬朝着她瘦小的身子狠狠就是一脚,眼中全然是愤怒与轻蔑:“你们汉人家的女人是不是都没长眼睛。” 小璞吓得颤抖,始终不敢与女人的目光直视,只是抱着头跪坐在地上。 匈奴女人见状更是不依不饶了起来,撕扯着小璞的衣衫与头发,一通拳脚。 李鸾本不想与她争执,可见她动起手来的疯狂样子,赶紧上前去一把将小璞拉起来掩在身后,冷声道:“她没有长眼睛,你也没有长吗?” 胡姬满眼怒火,伸手就去扯被李鸾强行掩在身后的小璞,一边粗野地拉扯,边扯边喊道:“怎么?你的婢女我还教训不得了?你们这些汉人的女人,都是狐媚又卑贱的娼妇。” 她话音刚落,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阿尤娜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一记火辣的掌印,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冰冷的目光。 李鸾微微颦了颦眉,冷冷地望着她,将女孩护在身后,却始终不发一言 阿尤娜满眼的怒火,抬起手来正欲朝着李鸾脸上甩去,可不想还未落下,就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扼住了手腕。 阿尤娜回头望向身后那个高大的青年男子正寂寂地望着她,立马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控制:“阿胡儿,我是大王的女人,你竟敢对我动手动脚!你给我放开!放开!” 阿胡儿沉默着任由她挣扎了一通,眸子忽然一沉,轻轻松开她纤细的手腕,小声提点道:“大王正看着呢。” 阿尤娜心中一凛,赶忙转过身去,发现伊稚斜正站在不远处,目光锐利如同草原上的鹰隼,带着刀锋一般的寒光静静地望着自己。 “大王!”阿尤娜一看到伊稚斜,方才的粗暴张狂顿时消失殆尽,柔弱地伏倒在地,啜泣哭诉起来:“大王,她的人撞倒了我。两个人还一起欺负我。这还是我们匈奴人的草原吗?” 伊稚斜的脸色阴沉,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将女孩儿掩在身后低眉颔首的李鸾。 他沉默了半晌,气势汹汹地大步逼了过来。 “大王……大王……”阿尤娜哭诉着,却不想伊稚斜没有理会跪坐在地上的自己,而是径直走到李鸾的面前停住。 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李鸾,让一旁的阿胡儿也有些担忧。 “胆子越来越大了……”他的声音寒冷,带着强掩的震怒,目光如同千万柄利剑,像要将李鸾扎得千疮百孔一般:“为了这么个东西,上次打了本王的的士兵,这次又打本王的宠姬。” “方才是我不对……”李鸾颔首轻声道:“是我刚才太急了才……” 李鸾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伊稚斜忽然抬手,冲着她的脸上猛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吓得身后埋头的小璞也不禁惊叫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那一记耳光落下去,声音响彻在空旷宁静的草原。 这一记耳光他用的力气不小,李鸾单薄的身体微微向后倒去,还好被身边的阿胡儿一把扶住了肩膀。 “大王!”阿胡儿皱着眉,抬眼望着眼前满脸阴翳的伊稚斜。 “你算个什么东西!”伊稚斜一点也不理会阿胡儿,目光中带着火光,似乎要将李鸾烧成灰烬一般:“不过是个汉族的女人罢了!看在你救过本王,勉强还有几分姿色,才叫你侍奉在侧。没想到你这么不知好歹,愈发的嚣张跋扈,还真以为本王拿你没有办法了吗?” 李鸾不说话,脸颊红肿,目光却逐渐结冰。 “叫这个女人收拾东西,带着这东西今天就滚出本王的营帐。”伊稚斜眼中的怒火未熄,对着阿胡儿冷冷地抛下一句:“把她送到龙城去,和那些祭坛的奴隶关在一起。” 说罢,他转身一把抱起跪坐在地上低声呜咽的阿尤娜,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尤娜依在他坚实的胸口,立刻停止了哭诉。 “大王……大王”她倚在他的胸怀中娇滴滴地轻唤着,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她不禁抬起头拉,望着他倨傲的侧脸。 他眼中方才锐利的光芒骤然消失了,似乎怀着深沉的心事,并没有在意怀中自己的呢喃。 身后的李鸾扶着阿胡儿的手臂缓缓站直了身子,小璞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姑娘,你还疼吗?”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红肿的侧脸,赶忙掏出自己的绢帕来,踮起脚尖,想要帮她把脸上的伤掩好。 “我们去收拾东西。”李鸾的声音十分平静,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转身走向毡帐。 小璞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赶忙向身边满面担忧的阿胡儿点头行了个礼,便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她挑开毡帐的门帘,看见李鸾正在飞速地收着自己的东西。小璞看着她的背影,踌躇了许久,不禁走上前去,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 “姑娘,你还痛吗?都是小璞不好。都是我的错。”她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起来:“我不该闹着你要你带我出去的,也是我没长眼,撞倒了那个女人,给姑娘你惹下了□□烦了。” “你的东西要自己收拾知道嘛”李鸾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 小璞在背后的哭声更大了。 李鸾转过脸来看她,神色如常,苍白一笑:“快点吧,别让阿胡儿等太久了。” 说罢,便抱着自己的行囊,沉默着出门去了。 李鸾刚走出营帐,便看见阿胡儿将青鸾牵了出来。 她连忙跑过去,一把接过阿胡儿手中的缰绳,轻抚了抚马鬃,脸上忽然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我们终于要走了,你也许久没有出去了吧。” “我这天总是在外面,确实也没有人带它出去了,想必是闷坏了。”阿胡儿也跟着她抬手摸了摸青鸾茂密的鬃毛,沉默了半晌,垂眸望着她美丽的侧脸,忽然低声问道:“还疼吗?” 李鸾猛然回头,两人的目光相遇。 阿胡儿盯着她另一边脸上的红肿顿时皱了皱眉,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轻轻捧起她发烫的面庞。 粗粝的指腹刚刚触碰到那片红肿,她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避过了他温暖的手掌侧过脸去。 阿胡儿有些尴尬,低眉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伸手递给了她。 李鸾回头,狐疑地望着他,却迟迟没有接过。 “是大王叮嘱我给你的。”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面色凝重了下来。 李鸾淡淡瞥了一眼,却没有接过,转头将包袱绑好轻声道了一句:“不用了。没有那么娇贵,长这么大,又不是没有挨过打。” 说罢,她转身想要上马。 “大王他是有苦衷的。”身后人忽然压低着嗓音唤了一声,悄然跟上了她。 李鸾微怔,转过身去,望着身后人进退两难的脸。 两人凝视着彼此,却都静默不言。 “姑娘!姑娘!”远处抱着包袱跑来的小璞一声呼喊,打断了两人面面相觑的两人之间的沉默。 李鸾没有再言语,扶缰上马,抖了抖手里的缰绳,骑着青鸾向营外走去,再未回头看一眼。 阿胡儿沉默了片刻,将匆匆赶来的小璞抱上了马背,驾着马追着李鸾而去。 没有人发现,有一道目光正透过一面门帘的缝隙,遥望着一行三人渐渐远去,直到那身影一直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才缓缓落了帘。 第110章 暖阁 卫青一人守在屋外的冰檐下,听着暖阁内的人争论不休,安静地望着殿外漫空中四散飘落的凌霙。 这景色倒是让他想起了在平阳的时候。 漆黑的夜空中的苍白的雪花簌簌飘落,那个一直在梦呓的女孩,她温软的身体轻轻趴在他的脊背上,呵气如兰在他的脖弯。 他们静默地彳亍于积雪森森的长道之上,他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生怕脚下一滑,将她从背上摔下来。 分明是那样寒冷萧索的冬天,未走多远,他的额头上却已微微渗出了一层薄汗。 身上的人似乎是醒来了,却没有发现他的紧张,小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悠悠地叹了一句。 她说,她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夜。 他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是想到了皑皑白雪的草原,伏脉千里的银装素裹。 她说过,她本是在那个几十年中都罕见的漫长的雪季悄然来到这里,昏昏沉沉睡了八日,再醒来时,窗外下了足足半年的大雪骤然停歇了,前尘宛如旧梦,那场大雪,带走了她所有的记忆。 他是真的心疼她的。她本就是一个极容易让人产生恻隐之心的女孩。 他们相遇于缱绻的春日,他告诉她,汉人的家里都大都爱种桃树,像如今这样的春暖花开,桃花绯绯,远远望去,十里烂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原因为回忆逐渐温暖的胸膛,却又因为回忆的惊蛰,而乍暖还寒。 “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卫青微怔却没有回头,那人走过来,轻轻地靠着他坐下身来,身上的寒甲哐啷作响。 “里面的那些老家伙还是在吵吗?”那人哈了一口暖气在掌心,又用力地搓了搓手,轻怨了一句:“最近还真是冷,现在每天起来,穿甲胄的时候都需要鼓足勇气啊。” 那人自顾自说着,转眼望向卫青单薄的缁衣,一把伸过去捏了捏厚薄,不禁翻了一个白眼:“好歹现在是太中大夫了,就算不能像田丞相那样,穿得起贴身都是轻裘貂绒的长袍,好歹给自己加件丝绵的里衬啊。你这样,不冷吗?” 卫青浅笑:“都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冷。” “那你这是干嘛?自虐啊?”身边人冷嘲一声。 卫青望着屋外的飘雪,忽而轻叹了一声:“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我不敢穿得太暖。” 身边人知道了他的言下之意,肃穆了许久,轻声道:“我前些日子去看我哥,我看到那湖水都冻的的透彻了。大雪靡靡,冰封千里。却只有我哥睡的地方,雪被清的一干二净,还立了把布伞在那里,遮蔽风雪。伞下一束寒梅清香,一壶浊酒酣淋。” 他说着说着,眼眶却渐渐温热了起来:“若你能这样照顾他,那也请你照顾好你自己。别叫人担心你。” 卫青的目光焦距不明,脸上的神色依旧淡然,轻声应了一句:“好。” “公主守丧期已过,我听说最近汝阴侯夏侯颇似乎追求的紧,送了不少好东西去侯府,似乎还给曹襄找了位好师傅。王太后也属意夏侯颇,毕竟是开国功臣后裔,身份尊贵。公主再嫁,也不算是委屈。”韩说忽然轻声叹了一句,转过脸来望着身边的卫青:“可是我听说,公主却一直迟迟不肯点头。” 卫青脸上的情绪纹丝未动,沉默着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答应公主的青丘,有时间会去平阳侯府,教小世子习武。她府中有那个厉害的姜锦,为何还要你去?” 卫青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曾是公主的骑奴,如今富贵了,却也和公主的提拔脱不了干系。她将小世子委托给我,我自然是不能推脱。” 韩说听他这话当时就急了:“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那你明知道公主是想……” “公主想什么不重要。”卫青未等他说完,疾疾地打断了他,一双汇聚星辰的眼睛炯炯地望着身边的韩说:“阿鸾走了以后,我什么都不想。” 说罢,他转过头去,许久又轻叹了一句:“可能,我知道我是真傻。” 两人沉默了须臾,悻悻避过了这冷场的话题,此时屋内的人却依旧争吵得热火朝天。 “老臣以为此计可行,且不宜再拖延。老臣与匈奴在边境交手多年,最深知匈奴人的套路。这场大雪过后,匈奴人必然兵疲马乏。马邑对他们来说就如同一块大肥肉,既然有人里应外合,军臣没有不取之理啊。”飞将军李广慷慨激昂道:“老臣与匈奴交手了半辈子,却一直都是在做守卫被匈奴袭扰的城郡这样亡羊补牢事,这次终于有机会能跟那些□□的甩开膀子干一仗,想想都觉得痛快。” 李广粗口一出,身后的韩安国与公孙贺虽不言语,却皆皱了皱眉头。只有身边与他一样常年驻守边郡李息将军轻轻地拽了拽李广的衣袖。 李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长安的未央宫中,不是在自己奉命屯兵驻守的边郡云中,再看看座上的刘彻,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赶忙叩首道:“李广在边塞待惯了,身边都是行伍粗人,豪言浪语惯了。方才失礼了,还请陛下海涵。” “无妨。飞将军快人快语,锐气不减当年。难怪匈奴人听到飞将军的名号都要闻风丧胆。”刘彻语意轻缓,却也没有责备的意思:“李息将军,你认为呢?” 李息凝眉,叩手道:“臣与飞将军一样,常年驻守塞外,打的也多为守备战,也确实想与那些匈奴人正面较量一次。但是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开战,或许不是一次马邑之围就可以彻底了结的。” “李将军说的在理。”韩安国轻捋胡须,附和道:“若是我们真能将匈奴大军收入伏击圈也罢,可一旦又意外发生,只怕我们常年与匈奴维系的表面和平,就要全部付之一炬了。” “臣虽没有御史大夫这样悲观,但也以为卫青那日说的没错。三十万人要将十几万人收入伏击圈,或许真不是一件易事。这需要多只部队的完美配合,一个环节都疏忽不得。臣以为,此事最好是从长计议。”太仆公孙贺言道。 “卫青?谁是卫青?”李广疑惑地望着公孙贺,又望了望身边的李息:“他哪一路的将军?” 李息依旧颦眉,却迟迟未给李广回应。 “门外守着的那位,陛下新提的太中大夫,掌朝议。”旁边原本一言不发的大行令王恢冷哼一声,言语里尽是嘲讽:“卫夫人的胞弟,太仆公孙贺大人的小舅子。” 公孙贺这个老好人一听,脸色立马暗了下来:“王大人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田丞相还是陛下的亲娘舅,俗话说举贤不避亲,我也是以为他说的事有些道理的,才在这里提起。” “说的好好的又提丞相干嘛?”韩安国轻瞥了一眼御座上脸色微暗的刘彻,冷冷地打断道:“说正题。” 王恢这一声倒是让李广瞬间想到了那人。 他与李息一通踏雪赶来时,那少年人正守在亭外,虽不曾谋面,见到风尘仆仆的两人,眼睛却是雪亮,一眼就认得出。 “二位将军,陛下在里面等候二位。” 李广见他面貌清俊,衣着朴素单薄,态度又如此恭谦,想必是刘彻的新来侍者。 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灯火灼灼的暖阁,抬手卸了身上沾着雪水的披风,顺手就递到那少年的怀里。 少年微怔,却还是沉默接过,抬手掸了掸披风上沾染的雪花。 一旁的李息见状也抬手正要卸下披风来给他,却在此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二人惊觉,见中常侍春陀一路匆忙跑来,从少年的手中一把接过李广被雪水浸湿的披风,挂在臂弯上,向着二人行礼道:“二位将军的披风有老奴收着就好,一会儿命人烘干了给将军送过来。这位是卫大人,是陛下新封的太中大夫。” 李息闻后失色,两忙拱手向少年致歉道:“真是失礼,失礼。” “如此年轻就是太中大夫了,倒是和那个鞍前马后的韩嫣一样。”李广冷哼一声,没有抬眼看一边的卫青,转眼瞅了瞅身边的李息:“将军的披风就快些给中常侍大人吧,陛下该等急了。” 李息应声赶忙卸下披风来,递到春陀手中,本还要像卫青行礼致歉,却被李广一把拉走了。 只听身后雪地中,春陀轻声对那少年到:“将军们在塞外久了,未央宫中的事情是有些生疏了,大人别介意。” 少年声音很平和,轻声道:“无妨。” 李广算是回想了起来,原来那个卫青,便是来时立于雪中的少年。 “此人可有行军打仗的经验?怯懦怕事,信口胡诌几句,公孙大人耳根子软,便就信了他的胡话吗?”李广回眸望着一边的公孙贺:“我李广可是在战场上和匈奴真刀真枪干过来的,我以为王大人此计甚妙。” 说罢朝着刘彻叩手道:“陛下,此事不宜拖延了。这场雪后,匈奴必然已开始谋划我对我边境郡县的突袭。三十万大军的调动,战马与辎重的准备都需要时间,我们不能再等了。” “飞将军此话有理。”王恢赶忙进言道。 刘彻凝眸沉思了片刻,招了招身边的中常侍春陀:“飞将军此话在理,朕不想错失这个机会。韩卿虽不主战,但在场诸位中,数你向来办事最为稳妥,朕信得过你。此次与匈奴生死存亡之战,朕要你与王恢一同去督战。” 韩安国闻声,也只的抬手扣道:“诺。” 说罢,他可以提高了声音,下诏道:“传朕旨意,任命韩安国为护国将军,王恢为将屯将军。任命公孙贺为轻车将军,李息为材官将军,会同骁骑将军李广所部,于边城马邑布守,共同围歼匈奴。切记,此事为军事机密,事成之前,不得外露。” 殿下众人闻声,虽然格皆正色扣手道:“臣领旨。” “里边似乎议出个结果了。”屋外的人叹道。 听着脚步声踏着暖阁的松木地板走接踵而出,两人纷纷起身,向着暖阁中出来的一一行礼。 李广出来时,韩说微怔了片刻,假装没有看到。身边的卫青倒是恭敬,朝着骁骑将军叩手行礼。 李广轻瞥二人一眼,结果春陀递来的已烘好的披风,冷笑一声:“竖子不足以为谋。”也未向卫青还礼,转身便走。 身后的李息倒是懂礼守节,低眉回礼道:“方才的事,多有得罪。” “将军客气了。” 御史大夫韩安国最后一个出来,看着一旁的李息与卫青,也辩不出他脸上是喜是忧,深深叹了一口气,未做停留,扬长而去。 “韩将军怕是心中仍有疑虑吧。”李息望着韩安国雪中的背影叹道:“别说他了,事发突然,李某我这回也有些摸不准呐。” “韩将军?”韩说皱眉疑惑道。 “陛下刚封他为护国将军,这职位可还新鲜热乎着。”李息回眸望着卫青忧虑的眼眸,叹了一句:“陛下决定要向匈奴不宣而战了。” 第111章 汉使 一场暴风雪过后,硕柴达木湖的湖水已经冻结成了坚冰。大雪骤停,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也云销雨霁,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湛蓝。 李鸾躲在帐子中,几乎这一整个冬季都没有踏出毡帐一步。帐中依然温暖如春,银骨炭也从来没有断过。 李鸾从没问过阿胡儿,阿胡儿自然也没有说,但她知道,这些炭火必然是伊稚斜命人送来的。 这里虽没有伊稚斜的行帐豪华宽敞,除了这银骨炭,也没有锦衣玉食。可李鸾莫名觉得安心。 她正围坐在暖桌旁,手中捧着一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汉人的简牍。 门帘忽然被撩开,一个穿着棉衣的娇小的身影窜了进来。 刚一进屋就连忙打了着哆嗦,狠劲跺了跺脚,像是要驱散掉身上的寒意。 “外头的雪要消了,姑娘要出去走走吗?”那人望着端坐在暖桌前的李鸾问道。 “不去,化雪最冷了。”李鸾低下头继续着桌上的简牍:“你倒是一刻都闲不住。” “那边的湖子都冻上了,大家都在那边玩。可我不敢过去,也都是远远看着。”小璞凑了上来,望着她眼睛直直盯着的一卷被扯得七零八落的简牍:“姑娘这是在看什么?” “不知道,从角落里翻出来的,汉人的书。”李鸾抬眸,望着她被寒风吹得粉扑扑的脸蛋,忽然从暖桌下伸出温热的双手,轻轻地熨帖着她冰冷的脸颊,轻声道:“看把你冻的。” 小璞顺势爬上榻来,向着她身边凑了凑,依偎着她的身子。 “阿胡儿大哥这几日要来了吧。”她蹭着李鸾的身体小声问道。 “嗯,快了吧。”李鸾轻应了一句。 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挑起了门帘,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端着热汤走了进来。 小璞见状雀跃地跳下榻去,接过一碗,赶忙端给了榻上的李鸾。 “看起来倒像是汉人吃的东西。”李鸾望了一眼碗中清凉的汤色,抬眼望着那个匈奴女人:“您是知道我们是汉人才特意做给我们的吗?” 那匈奴女子点了点头,又从篮子中去除几块蒸面发的饼递到李鸾的桌上,用眼神示意李鸾这些是专门为她们做的。 李鸾凝眸,只觉得这个善良的匈奴女人大约是个哑巴。 她也有用眼神致谢,伸手掰下来一块面饼,匈奴女人示意她把饼子泡进热汤里。 李鸾顺着她,正要把手中的蒸面饼子掰开放进去汤里,刚捧起热汤碗来,忽然听到帐子外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哀嚎。 面前的匈奴女人一怔,继而大惊失色,赶忙转身跑了出去。 不久,李鸾便听见她的口中咿咿呀呀的哭喊中帐外传来。 “这是怎么了?”小璞受到了惊,听着帐外的嘶吼声,迟迟不敢向门帘处靠近。 李鸾从榻上下来,朝着帐外走去,刚要出门却不想被小璞一把拽住:“姑娘别处去,阿胡儿大哥不在,我们还是躲着些好。” 话音刚落,屋外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以及那个匈奴女子含糊不清的哀嚎。 李鸾甩来小璞的手,先开帐子冲了出去。 小璞见阻拦不了他,赶忙去了一件棉袍,硬着头皮跟了出去。 屋外寒风萧索,李鸾衣着单薄,一阵风吹来险些将她又吹回到帐中去。 可是她的眼睛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死死地定住,几分穿着裘袄的匈奴青年,正围着一个衣着褴褛的干瘦的男人。 那匈奴女人就伏在那干瘦的男人身上哭泣,将旁边几个要来侵犯他的匈奴青年像一边推搡。 其中一个较为强壮的匈奴青年一把拽着匈奴女子的头发就将她从男人的身上拉开,另外几个哄笑着一拥而上,将那已被他们折腾的奄奄一息的男人拽起来。 其中一个手中拿着一根锋利的针要向他脸上刺去,另一个手中拿着剃刀要去剃他的头发。 那男人忽然之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起身一把夺过匈奴人手中的剃刀,架在自己被冻得苍白的脖颈上。 他像一只困兽一般咆哮着冲那些人嘶吼着,猩红的眼睛看着匍匐在地的匈奴女人朝着他不断地摇头哭泣。 “姑娘,把棉袍穿上吧。”小璞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正要将手中的棉袍覆在她的肩上。 李鸾却不理会她,一把拂开,朝着那用剃刀抵着自己脖子的男人跑去。 那男人头发已经被扯得凌乱,形容落拓,可一双猩红绝望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明亮。 他紧张地望着跑向他的女孩,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两人的目光交汇的刹那,他看出了这女孩似乎对他没有恶意。 只见少女衣着单薄,却于彻骨寒风中凛然转身,望着那群凶狠的匈奴人,怒喝道:“你们为何要如此折磨人,还不如一刀给他个了结。” “我们匈奴人最爱英雄,我们大王敬他是条汉子,才把他的狗命留到今日,还给这老小子娶了这个哑婆娘。” 其中最为高大的一个匈奴青年缓缓走了上来,冷笑着望着李鸾:“可是既然事奴隶,就该有奴隶的样子。头发不剃,脸面上不让纹东西,谁能看得出他是个奴隶。” “髡首墨面对汉人是莫大的耻辱,既要如此,你们还不如杀了他!”李鸾只觉得一腔怒火从胸口喷涌而出,完全感觉不到四周的严寒。 “你是谁?赶管我们的事!”匈奴人打量了李鸾一番,几个人对视一眼,不怀好意的笑了:“小娘们长得很标致啊。” 说着,几人正要一脸坏笑着慢慢逼上来,可似乎看到了李鸾身后渐渐靠近的人影,忽然脸色刷白,四散逃开。 李鸾还没反应过来,一件温暖的棉袍便覆在了她单薄的肩上,坚实的手臂将她冰冷的身子朝着自己怀来拢了拢,让自己热气熨帖着她的身体。 “出来怎么不加件棉袍。”身后人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十分温柔:“我不在的时候,姑娘不要和那些宵小之辈逞强……” 阿胡儿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若刚才那些人敢再踏进一步,他想必手起刀落砍断他们的腿。 他们肮脏的眼睛,甚至不配在她身上停留,更别那些龌龊的心思。 “算他们跑得快。”阿胡儿轻叹了一句,那些闹事的匈奴青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没事。”李鸾别开阿胡儿的手,朝着他苍白一笑:“谢谢你赶来了,真的谢谢你。” 说罢,她转身跑向身后松了一口气低垂着头颅的男人,搀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方才被摁倒在地的匈奴女人赶忙上前,代替李鸾扶住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体。 “先扶到我帐子里去。”李鸾对那匈奴女子轻声说。 “姑娘……”阿胡儿走进来,眸子深沉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此事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多管,他可不是一般人。” 李鸾转头,一脸疑惑地望着阿胡儿莫测的表情。 她没有注意到,那被匈奴折腾的满目疮痍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颈间的那抹翠绿出神。 “他是汉使。”阿胡儿看到了那人的目光正盯着李鸾□□的颈间,抬手将棉袍帮李鸾掖紧,向自己身后拽了拽。 那人的目光跟着李鸾一路游走,直到被阿胡儿的冰冷的眼神狠狠地摁死。 “汉使?”李鸾先是狐疑,继而目光如炬,愤然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汉使,汉使持节,代表的是天子威仪。你们竟叫他屈辱至此,更别说去节墨面了!这对于汉使来说,还不如要了他们的命。” “这是单于的命令,没有人敢造次。”阿胡儿转身望着身后的李鸾:“你救得了他一次,却不能次次都救他。” 李鸾望着他的眼眸,沉默了须臾,正色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我能救一次,便救一次。” 说罢,她转身去拉那人要向帐子:“先生先去我帐子里,外面天寒地冻的,我帐里暖和。” “姑娘,莫让在下把您的帐子弄脏了……”那男人忽然轻叹了一声,与方才悲壮引颈时的嘶吼截然不同。 他声音沉稳又富有贵气,缓缓抬起头来,闪烁的目光望着李鸾。 李鸾看得出,那满目疮痍之下,掩藏分明是一张清俊白皙的轮廓。 阿胡儿说他是汉使,便可想象得到他的出身。 想必梳洗一番,华服加身,就定然是另一幅景象。 说不定他也曾是长安城中官宦人家的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他承接了未央宫的一柄节杖与诏书,怀揣着胸中波澜壮阔的理想,毅然深入这广袤蛮荒的漠北。 可是如今,苦难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李鸾的思绪忽然回到了遥远的长安,那座繁华的都城。 匈奴人生长于蛮荒之地,他们要比猎物跑得更快,比猎物更加强壮勇猛。除此以外还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此才能与自然环境的抗争下生存下来。 他们是天生的捕猎者,已经习惯了掠夺与杀戮,他们的眼中只有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 他们不在乎一城一池之得失,更加对土地没有深沉的眷恋,只逐水草而居,他们的迁徙只为了捕食。这造就了匈奴人野蛮有暴戾的性格。 可是汉人不同。 他们会精心修葺自己的家园,他们会筑以藩篱保家卫院。 他们安土重迁,即便是长途跋涉身在异国他乡,迟暮之年也总想着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他们对故土有着深沉的眷恋,哪怕是故地重游,曾居住过的破败庭院中的一株桃树,也会勾起他们对往事的无限追忆。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那片凝聚着数代人心血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他们的心思温柔又细腻,他们的孩子自幼也要从礼学文,最最敬佩的也是满腹经路,腹有诗书气自华之士。 当文明遇到野蛮,当温柔遇到暴戾,当孺慕之思遇到弱肉强食。 便是自己眼前的这片悲惨的景象吗? 男人并不知为何,眼前美丽的小姑娘忽然落下了两行热泪来。 他的目光聚焦在她雪白的颈项上那一抹碧绿,他眯着眼睛望了望,可是离开长安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他的记忆也早已模糊不清,心中即便是怀疑,却仍是不敢确定。 毕竟是那样宝贵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漠北草原上,一个小女孩的身上。 看来,他当真是离开长安太久,太久了。 他忽然鼻子一酸,生怕自己落下泪来。赶忙恭敬鞠身向着李鸾告辞,便由他不会说话的匈奴妻子搀扶着,向着他们居住的破败的帐子一瘸一拐,踽踽而行。 忽然,身后的少女问道:“我房中的那卷书可是先生的?” 他苍白的一笑,脚步却没有迟疑:“前尘旧梦,姑娘若是不嫌弃,就送你做礼吧。” “先生为汉邦社稷遭此劫难,可否告知尊姓大名。”身后的少女哽咽了一声:“但凡是大汉的子民,都不应忘了您。” 他闻声停下了脚步,苦笑一声,仰天长叹道:“与我同行的兄弟一个个相继故去,白骨异乡,忠魂难归。如今也只剩下我一人,被困在这里苟延残喘。谁又会真的想知道我在这里遇到的事情。谁有会真的想记得我这样一个功败垂成之人?” 身后的少女沉默了须臾,忽然道:“至少我知道。我也记得。” 他微微一怔,嘴唇轻颤,不禁缓缓紧闭双目,两行浑浊的热泪淌了下来。 “在下汉中郡成固县人士,曾在长安任职,后奉天子之命,远踏西域。”喉咙不禁一哽,才发现被困匈奴的这几年,竟让自己对自己的名字都变得生疏了起来。 “字子文。姓张,名骞。” 第112章 杨树 初春时节,未央宫中的桃花已经含苞待放在枝头了。 “去病哥哥,你别跑那么快!”玉琢一般明的小人儿奔走在长廊之上,气喘吁吁地追逐前面跑得像兔子一样快的男孩的踪影。 “卫长,你跑得也太慢了。我们家的蟑螂都跑得比你快!”男孩脚步不停,转眼望着身后的女孩,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什么是蟑螂?”女娃上气不接下气问道。 “就是一种臭虫。”男孩边跑便嬉笑道。 “去病哥哥最讨厌了,我是公主,不是臭虫!”女孩子怨声喊道。 “你是这公主,可还不如我家蟑螂呢!”男孩回头嬉笑着,脚下却也没停,未看到前方缓缓过来的人,一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男孩大惊失色,慌忙抬头,遇上那正低垂着静谧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那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却仿佛揉碎了璀璨星空,沉浸在一汪桃花潭水中。 “青舅舅。”身后的卫长公主唤了一声。 那人轻轻抬手却落在他的肩上,去病的脸“唰”地红了,赶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那人俯下身来,半跪在他的面前,抬袖轻轻擦了擦脑门上的一层薄汗。 “怎么今天到未央宫来了”声音依旧温和如同潺潺河水。 “小姨说卫长想我了,母亲便送我来宫里,小住两日。”去病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始终不敢抬起来看面前人的眼睛。 卫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了看去病一脸的窘迫:“去病哥哥,你脸怎么红了?” “才没有……”去病嘟囔了一句,勉强抬起头来望着卫青。 卫青脸上的笑容,像是廊外盎然的春意,惹得去病脸又不禁红了。 他记事起没有受过什么苦,虽然出身不好,但却一直长在富贵的家里。他自小就是个暴躁性格,身手敏捷,家附近的小孩子都比不了他。 有一日,他几个小伙伴在柳荫下石桥上玩闹,桥下是潺潺的灞河水,袅袅绕过长安城的外延。 忽然有人问他,霍去病,为何你爹姓陈,你却姓霍? 去病年纪太小,卫少儿自然是没有告诉他其中缘由的。 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几乎从来都不跟自己说话,也很少管他的事情,看着他的眼神也总是淡淡的,似乎对他的事情也并不关心。 他甚至记得有一次,他因为顽皮,爬上高墙去摘花,脚没踩实,从墙上掉了下来。父亲远远看见他摔倒在地,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停住了片刻,便转身拂袖走了。 他的父亲,似乎从来不正眼瞧他。不管他是坏还是好,他都是漠不关心的。 “你们不知道吗?他是私生子。她娘以前和别人私通生下他的。”其中一个年龄稍长胖乎乎的男孩喊叫道:“他家里头的根本不是他的亲爹。” 他话还没说完,霍去病抡起拳头,就朝着他胖乎乎的脸上砸去。 那孩子比去病要高大壮实,自然也是不服气的,两人抱在地上扭打在一切。 其余的男孩子看着他俩厮打拉起来,都喊叫着拍手起哄。女孩们连忙退后,咬着衣角吓得噤声不语。 霍去病虽然看起来瘦弱,但是出拳倒是迅猛,一拳又一拳打在了那男孩的圆脸上,男孩惨叫两声,仗着自己的健壮的身躯强行把霍去病压在身下。 两人扭打着越来越向小石桥边上滚去,霍去病猛地一脚踹在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孩的腹部。男孩吃痛,“哎呦”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刚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脚下踩空,“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水花溅在霍去病的脸上,霍去病整个人也都吓懵了,未想到一时口舌的争执,竟至如此。 听着河中急促的呼救,他才晃过神来,赶忙爬起身来,看着河水中不断哭喊挣扎的男孩。 “霍去病你快去救他啊!”身边的小伙伴慌忙搡道。 小去病也是吓得脸色灿白,心脏噗通狂跳,他根本不会水的,又如何下水救人。 眼看着水中的男孩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呛到了水,身子也慢慢要沉了下去。 身后忽然传来“哐啷”一声,是提篮掉在地上的声音,霍去病猛然回头,还未看清,就只见一个身影从石桥之上猛然越入了水中,溅起水花一片。 只见那人在水中迅捷地划向那男孩,如同水中蛟龙一般,没几下便游到了他的身边。他伸手一把勾住呛水的男孩的脖子,搂在怀里。 那男孩因为过度惊惧与求生的本能,死死拽住他的身体想要往上攀爬。 他稳住不断挣扎的男孩,似乎又在他耳边默念了几句什么,这才让他放松下来,转头缓缓地带着他向岸边泅去。 去病这才认出了那人身影,连忙爬起身来,跑下桥去,跪坐在岸边伸出手去拉他。 水中人先将微微呛水受惊的男孩扶上了岸,抬眼沉寂地望了一眼去病惊慌失措的眼睛,望着他伸过来的小手,沉默了须臾,才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他纤细的手臂。 虽然握住了他的小手,可水中人却没敢却真借他的力,而是自己用另一只手猛撑着岸,翻身上了岸。 他上岸后,一把将跪坐在地上的去病扶了起来。去病低头看,自己的小手却仍被他攒在宽阔温暖的掌心里,他不禁红着眼抬头望他。 午后的阳光四散落在他的身上,折射过他发梢上凝结簌簌落下的水珠,散发出耀眼的光辉,映照在他猩红的眼眸中。 他逆着阳光,身影颀长又高大,去病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得见那一双如夏夜晴朗星空一般的眼眸在温柔闪烁着。 他于沉默中悄然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去病的头。 他的手指是那样温暖,所触之处仿佛带着细微的光芒,刚触碰到他额间的冷汗的瞬间,便释放了他周身的寒意,安抚了他激动的内心。 “吓坏了吧。”他的声音如同柔软的春风一样和煦,拂过霍去病稚嫩的心房,抚平了一切的不安与焦躁。 霍去病原以为他接下来的话必然会是责备自己,可是他却没有。 他云淡风轻地抬眼望了望石桥上那盒打翻在地的食篮,悠悠叹了一句:“本给你带的点心……看来只能下次再给你了。” 小去病望着他温柔的侧脸,只觉得他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万道霞光。 “霍去病,你这个野孩子,你是私生子!”身后一声叫骂传来,立马将他从那温柔隽永的画卷中抽离。 他猛然转过身去,看到那落水男孩正躲在远处一棵树后,对着他怒目而视。 霍去病方才的怜悯之心骤然全消,朝着他怒吼一声:“有种你站在那里,不要跑!” 说罢,他正要追过去,却不料身后的人却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霍去病立马怔住,僵在了原地,看着那树后的男孩冲他做了一个鬼脸,扭头便跑掉了。 身后人的气息慢慢晕上来,沉默了须臾,忽然轻轻道了一声:“去病,我们回家吧。” 去病,我们回家吧。 一路上,他的手都紧握着他稚嫩的小手,霍去病不禁抬眼去打量他,只觉得他是那样的高大,挺拔,却又从容平和。 如同那道路两边笔直杨树。没有郁郁葱葱的枝繁叶茂,也没有繁花似锦的争奇斗艳。不蔓不枝,孑然而立,可却比谁都挺拔高大,顶天立地。 他就是那样淡然又简单,却又似乎比谁都有力量,跟在他的身边,让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那种感觉,像是……像是…… 父亲。 他心中微怔,未想过自己竟会冒出这样荒唐的想法来。 他不禁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也沉了下来,身边人似乎看出了端倪来,低头望着他:“还在想他刚才说的话吗?” 去病仓皇回头,讷了片刻,才慌忙答道:“没……没有。” 可遇到他沉默的低下头来望着的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又慌忙地收了回去,佯装心里无事,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又走了许久,许久。 身边人忽然叹了一句:“其实,舅舅以前也不姓卫。” 霍去病微怔,不禁身体僵住了。他虽然稚嫩,但是心性敏感聪慧,自然是听得懂身后人话语中的意思。 “去病,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卫家的孩子。”那人的声音很轻柔,仿佛长街之上穿堂而过的暖风:“就算别人都离开你,舅舅也是你最后的依靠。” 他话音刚落,霍去病稚嫩的脸颊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舅舅不能和你进去了,我这狼狈样子,你娘肯定要问了。”他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幼小又稚嫩的肩膀:“回去吧,我看着你进门。” 霍去病噤声,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点了点头,向着那熟悉的家门大步走去,只觉得身后静默注视的目光是他所有力量的源泉。 他走到高门大院前,不禁转过头去望着那站在远处孑然而立的身影。 他的目光似乎从不因温柔而显得软弱无力,相反,却有着更加深远又坚定的力量。 你会永远这样,在我的身后一直,一直,注视着我吗? 你会吗? 他的目光像是再说,他会。 去病原本的燥乱的心中,忽然一片澄净。 他推开门,再次踏入了那个让他疑惑过,又绝望过的家门。 “爹,娘,我回来了。” 回忆骤然回溯,眼前的人忽然站起身来,带走了去病的目光,也打断了他对往事的追忆。 “你也在这儿。仲卿。” 霍去病回头才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将自己罩在了阴影里,那人于轻裘缓袍中伸出手来,在他稚嫩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原来你是在这里啊,小去病。” “陛下。”卫青毕恭毕敬道。 那人浅笑,望了望去病略显木讷的眼神,抬起头:“正好,朕也想找你。” 第113章 马邑 雁门,马邑城。 飘飘关塞云,微微河汉水。鸟啼花落,柏子烟青。 朝光微斜,悄然洒落在幽园深处的满地被微凉露水打湿的兰草上。 罗裙少女手指一方木勺,舀着木桶中的清水,仔仔细细地一株一株浇了过去。 “暖阁中刚搬出来的时候,有些枯黄了,还好小姐会照料。”身后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轻声道。 “跟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没学会什么本事……”少女微微凝眸,望着那挂着晶莹花露、郁郁匆匆的满园芳草,轻声道:“也就是这些了。” “您和夫人一样,气若幽兰,难怪老爷一眼就能认得出。”身后的人赞道。 少女凝神,沉默了须臾,转身踏出兰苑,将手中的木勺丢在水桶里,路过那男子的身边,默念了一句。 “可我不想和母亲一样……”声音清冽又冰冷如山涧的泉水。 中年男子躬身皱眉,正要规劝,却不想被不速之客打扰了。 “哎呀,这高居客当真是‘漠上姑苏’啊!若不是亲来此处,谁敢想着雁门的马邑竟会有如此的圆景。怕是长安城中,也寻不到几处如此别致的兰园了。” “公孙大人。”中年男子赶忙向来人拜手道。 “这位便是小姐吧。”公孙贺打量一眼眼前的少女,一袭荼白色素纱罗裙,乌发曼丽,眉眼如画的绝色佳人。 “正是。”男子有些迟疑,但依旧颔首道:“门外的下人不懂规矩,大人来了竟也不来通传一声。” “是本官见这园中景致,想要独自来走走。”公孙贺抬起头来,不禁深呼吸了一口园中的清新:“当真是好啊。聂翁还真是会享受。” “大人见笑了,我们老爷独爱兰草罢了。” “这兰花最难侍弄了,别看本官不懂此道,却也知种兰容易养兰难。都说‘养兰难,难养兰,养到难时方知兰’,当真是耐人寻味。”公孙贺讪笑一声:“本官这样的大俗人,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又优哉游哉地侍弄这些玩意。” “兰草这种东西,只要得空用心打理,总会养得好的。”少女浅笑一声:“大人军务缠身,来我高居客,怕也不是单单为了游园赏兰吧。” 公孙贺轻笑:“小姐此话当真是说到了点上,不过今日可不只本官来了……” 少女抬起头,向着公孙贺身后柳荫尽处的一抹身影幽幽望去,轻叹一句:“既然我高居客今日迎来这样多的贵客,黎叔,你还不快去安排,别怠慢了贵客。” “诺。” 春风和煦,绿荫之下,朱亭之中。 少女抬手亲自为两位身着官服,风尘仆仆从长安远道而来的贵客奉茶。 “聂翁还是没有传来消息吗?”绛紫缁衣,已过天命之年的男人轻叹一声。 “父亲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少女微微抬眸:“两位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公孙贺瞥了一眼护国将军韩安国,见他低眉不言,自己便轻声问了一句:“聂家现在掌事的,是小姐吗?” “老爷不在。家里的事,都是小姐做主。”黎叔在身后轻轻向茶壶中添了新茶和热水。 “哦?这倒是稀奇了。难道聂翁这庞大的家业,府中竟没有男丁继承?”公孙贺轻笑一声,望着身边的一脸肃穆的韩安国:“这倒还真是奇了。” 韩安国抬手抿茶:“只要小姐能做主就好。” 少女低眉:“不出意外,今日晌午,单于的使者就会来到马邑。” 韩安国闻后攒眉:“小姐预备怎么做?” 少女抬手,斟满韩安国手边的茶杯:“我们的人届时会杀掉已经安排好的死囚,割下首级悬挂在城门之上,伪装为马邑县令头颅。” “万一匈奴来使不信呢?”公孙贺补问一句。 “县令的县印,届时也会给匈奴来使作为礼物,让他带给军臣单于,那东西可做不了假。”少女语气淡然,像是再说着日常琐事一般云淡风轻:“按照约定,我们的人最多能控制马邑七日,匈奴大军应在七日后到达这里。” “此言不虚?”公孙贺追问道。 “父亲没有再传书回来,应不会有意外了。”少女沉静的眸中波光微动:“父亲的性命都压在单于手中,两位大人还担忧什么?” “既然小姐胸有成竹,我等就不再叨扰了。”韩安国站起身来,朝着仍僵坐在石案旁的少女拜别道:“大军三日之内,必回部署完全,告辞了。” 公孙贺见状也赶忙起身。 “黎叔,送客。”少女轻哼一声,眼下却已凝结了一层不易被察觉的薄雾。 黎叔送走了韩安国与公孙贺二人,回到朱亭时,见少女仍坐在亭中,守着一杯冷茶,静默不语。 黎叔上前去,将杯中茶水倒掉,想要换上热茶,却不想身边的少女忽然轻声说:“五年而已……” 忽然她脸上的冰冷泪水“滴答”一声,滴进了茶杯里,久久哽咽了一句“他就这么急着要离开我……” 韩安国出了聂府后一路上走得飞快,公孙贺与门人寒暄耽误了时间,从后面疾疾追来出声唤道:“韩大人,干嘛走得那样急啊,好些事情都还没问清楚呢。”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公孙大人。”韩安国轻声道:“这人不光是用嘴巴说话的。你没看道聂小姐的表情吗?她根本不想再和我们聊下去了。” “可是这事情也不能不聊啊……”公孙贺正要反驳,却被韩安国打断。 “看那聂小姐的神情就知道。她父亲现在压在匈奴人手中,她心中担忧父亲安危,才不想与你我多言,更不想听你我对此事的质疑。由此看来,此事怕是假不了的。”韩安国轻声道:“今日晌午,单于来使抵达马邑,他们还有好戏要演,只是你我穿成这样,也不便去观战。” “姜还是老的辣啊!”公孙贺不由佩服道:“大人还是心思缜密,如此想来,下官方才追问那几句确实是失礼了。毕竟聂翁现在……哎……” “叹气也无用。为今之计,也有按部就班,依计行事。如此,才不负这些仁人志士的良苦用心啊。”韩安国抬起头来望着头顶的日头已越过了树梢,冉冉升起了,轻声道:“走吧,公孙大人,我们还有我们的战场。这里就交给聂家人吧。” 日上三竿时,城门外的信使来报,匈奴使者与聂邑已至马邑城外五十余里处。 黎叔将信使的信笺递给站在窗棂前的少女,窗外微光透过窗棂的镂空,映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 “我们的人都部署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 “死囚都打点好了。” “小姐放心。死囚本就是穷途末路之徒,既然我们愿意为他打点身后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差池。如果他当场犯怂了,也不用等到匈奴来使到的时候再杀他,反正有具尸体就好了。” 少女苍白的手指不由握紧:“我的花呢?” “听小姐的吩咐,那些一直在暖阁里的兰花都移到了城门处了。”黎叔顿了顿:“小姐,您要去再看看吗?出了暖阁的花,这个季节,活不过一夜的。” 聂瑶沉默,眼眶微微泛红,眸中波光微闪。 许久,她闭眼道,轻声道了一句:“走吧,我想再看一眼。” 晌午时分,一队人马如期进了马邑城。 马上的匈奴然王者城墙少高高吊起,身着染血的官服的汉人尸体,眯着眼睛端详了许久。 身边的中年男人下马,对迎面而来手持刀戟的一队人马为首者道:“都处理干净了?” “县丞的尸体已经挂在了城墙上。”领头人从身后拿住一个木盒子来,端到匈奴来使的面前回禀道:“督军的人头在这里。” 中年男子回眸望了望马上半信半疑的匈奴来使,又回头望着领头的男人:“县印什么的都找到了吗?” “在这里。”领头的男子将一个包袱递到中年男子的手里。 中年男子打开一看,不禁笑着,转身递给马上的匈奴来使:“来使请看,这玩意我聂某可是做不了假的。” 匈奴来使打开来自己翻了一番包袱中的东西,一把抓出县印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了半晌,不禁也笑了:“这玩意我也没见过。” 聂壹轻笑一声:“你没见过也没关系,大可以拿回去,让单于帐中的那个投了单于的汉朝阉人看看。” “你说的没错,若是真家伙,中行说那老小子肯定认得。”匈奴来使冷笑一声:“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回去。” 聂壹攒眉:“你看,我的人刚攻下这马邑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了料理……” “少废话!”匈奴来使一口回绝道:“单于说了,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行行行,那我就再跟来使你走一遭,反正我也想单于那的美酒了。”聂壹不敢迟疑,立马回以豪放一笑。可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阴翳,不由瞟向远处高口上的一处紧紧关严的窗棂,深深地望了一眼。 远远地望着他回眸转身,义无反顾地牵着马跟着匈奴来使向城外走去,站在窗前一直沉默着的女子,两行热泪瞬间就滚了下来。 如此便算是诀别了吗? “这是什么花?蔫蔫嗒嗒地摆了一路。”马上的匈奴来使望着路边的兰花:“你们摆花迎接,也不选些开的艳丽的。” 聂壹轻笑,忽然停下了脚步,俯下身去掐了一朵幽兰,抬手轻轻嗅了嗅它最后的芳香。 “这是暖阁里藏了一冬的墨兰,终于开花了。只有迎接尊贵的客人时,我们才摆这种花。”他轻声念了一句,唇边一抹苍白的微笑,抬手将那朵幽兰放进胸口的衣襟中。 “真搞不懂你们汉人。”马上的匈奴来使催促道:“快些吧,别磨蹭了,单于还在等着我们的消息。” 聂壹抬手,最后一次,再轻抚了一下胸口的墨兰花,浅笑一抹:“你们当人不会懂。” 匈奴来使没有在意,催马扬鞭已驶出老远。 聂壹也转身上马,最后向着那高楼之上深深忘了一眼,决然转身,跟着匈奴来使的马蹄绝尘而去。 窗前的女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脸上的泪水汹涌而下,苍白的手指狠狠地摁住桌案。 “小姐……”黎叔着实不忍看她如此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样子。 一个弱女子,从未长在聂家,享过一日的好日子。如今好不容易父女重聚,却又要她承受这样的生死离别。 还好,她早年的遭遇,让她的性格比一般女子更为坚忍,才让聂壹放心将这庞大的家业交到她的手中。 “速去通传吧。”聂瑶的声音喑哑:“告诉他们,猎物已要咬钩了。” “是。” 第114章 成败 七日后,天朗气清。 护国将军韩安国一身宝甲,在军帐中与诸将研讨雁门舆图。忽然门外来报:“将军,前方哨报,军臣单于亲率十几万大军距离马邑不过百里了。” 骁骑将军李广一听乐呵了:“乖乖,这匈奴的老王八还真给咱们骗来了啊。” 护国将军韩安国的眼睛没有离开阵型舆图,低声一句:“再探。” “诺。” “十几万人的军队,怕是浩浩荡荡,绵延十几里开外了。估计骑兵就有十万,剩下的便是运送粮草辎重的车队。” 传令兵出去,轻车将军公孙贺不禁叹道:“王恢和李息的部队昨日便在山谷中隐藏就绪了,现在就等着匈奴人自己走进来,我们就等着收口袋了。” “好!”飞将军李广听完猛地一拍桌案,引得韩安国眯着眼睛侧头来看他。可他自己却没有丝毫在意,满面都是意气风发,大笑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啊,哈哈哈。” “只希望细节上不要出问题了。”公孙贺幽叹一声。 “能出什么问题?轻车将军不要太杞人忧天了。就一百里的地了,骑兵脚程本来就快,怕是晌午过后就到了。还能有什么问题?”李广抬手猛拍了一把公孙贺的肩膀,他本就是行伍粗人,武艺高强。 这忽然一下子,倒是让文官出身的公孙贺有些吃不消,咬牙吃痛轻哼一声。 “骁骑将军也去准备吧。”韩安国眯着眼睛轻声道。 “哈哈哈哈哈,痛快!”李广仰天大笑着,挑帘而出。 公孙贺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皱眉看了一眼身边你的韩安国叹道:“这飞将军的手劲儿还真是大。” “七国之乱时候,跟着周亚夫老将军平过乱的,都有几把刷子。”韩安国叹了口气:“若不是他天生的脑瓜子不够灵敏,竟然私受梁王刘武的将印,惹得先帝震怒。就以他七国之乱时候的功劳,怕是早就封上候了。那时候,平乱有功却没有能封上候,如今也就是他了,蹉跎到这个年纪,也是个可怜人啊。这次围剿匈奴若是成了,他封侯的事就算是十拿九稳了。” “也是啊,怪不得飞将军这么激动。”公孙贺轻笑一声:“高祖时就留有遗训,若无功上所不置而候者,天下共诛之。我朝军功,素来以斩首数、虏获数与斩爵级来计算。飞将军打的多为守备之战,怕是够不上封侯的等级啊。如今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资历,也确实尴尬。” “孝文皇帝在时,便赞他,若是生在了高祖时候,定是个能封万户侯的主,可是先帝似乎并不喜欢他。”韩安国用手轻抚了一下舆图冷笑了一声:“先帝在世时,他任陇西太守,羌人造反,他将其诱降了之后,又将一干人等屠杀殆尽。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没有封上候。” “还有这等事?”公孙贺惊道,不由地攒眉道:“有失仁义不说,杀俘本就不详啊。飞将军这人看起来心无城府,怎么干得出这样阴损的事来。” “可见,他是多么想封侯啊。”韩安国没有抬眼,轻笑着抬手点了一下王恢与李息伏兵的山谷位置:“现在就看,我们这位屯将军,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马邑城外,五十余里,山峦峡谷起伏。 斥候一路狂奔至屯将军王恢与材官将军李息掩藏摊在山谷口的土丘之下,高声道:“报将军,匈奴大军还有二十里到达。” 屯将军王恢抬手:“别再探了,小心打草惊蛇了。” “诺!” “二十里地,不出一个时辰就该到了。”材官将军李息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跟身边的传令官道:“传令下去,匈奴还有一个时辰抵达此地,各军戒备了,一会儿以听屯将军的号令为准。” “是。”传令兵拜手,转身飞速而出。 “终于来了!”王恢咬牙微喝了一声:“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李息不出声,望着远处山丘之上白茫茫的羊群,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只总觉有些奇怪,可却又说不出那里奇怪。 十里外,旌旗蔽日。 匈奴大军绵延十多里开外,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巨龙,朝着马邑方向扑面而来。 已过天命之年的军臣单于坐在高大宽敞的马车上,一只手挎着长弓,另一只手举着羊皮囊制成的酒袋,呷了几口,随手甩给了坐在他身边的中年男子怀里。 中年男子轻轻攒眉,抬手接过酒囊,顿了半晌,昂首饮了几口。 “你指的这条道好,一路上确实没有遇到驻守雁门的汉军。”军臣单于老迈却依旧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斜向一边的聂壹:“若是成了,本单于就封你个大王做做。” “谢单于了。”聂壹轻声应道。 “哈哈哈哈哈,汉朝的小皇帝确实还不如他老子啊。”军臣单于仰天长啸一声,站起身来大吼一声:“加快脚程,晌午到马邑,先到者本单于赏几个汉族女人给你们做姬妾。” 他话音刚落,附近听见的匈奴士兵立马吹着马哨,高声呼喊了起来。 聂壹危坐着,只觉自己像是置身于咆哮觅食的狼群之中,不禁抬手捂住了前襟里那多风干了的墨兰花,让它更贴着胸口,似乎才能找到一丝为人的气息。 他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一件他几乎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的一个疯狂的梦想。 为此,他失去的太多,辜负的也太多。 今日,便在这马邑城,一切都即将完美落幕了,他的生命也将伴随着这场筹谋多年的大计实现之时,走到终点。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不是聂家祖辈的基业,不是长安城中的花好月圆。 他记得他临行前亲手闭了自己屋里的门窗,像是亲身结束了一切的过往。横下心转身的刹那,便看到落寞立于背后的少女。 她就那样幽幽地望着自己,忽然轻声说:“以前,你也是这样离开娘的吧。” 她的话让他心间一阵酸涩,走向少女面前,抬手轻抚她美丽的面庞。许久许久,只轻声道了一句:“家中的兰花,以后就都交给你打理了。” 说罢转身而去。 如今想起来,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便就是你。 阿瑶。没有能陪着你,亲眼看着你凤冠霞帔,许以良人。 之子于归,儿女绕膝…… 聂壹正闭眼凝思,忽然听到身边人大喊一声“停下!” 身下的马车与行进中军队均忽然停了下来,聂壹微怔,睁开眼来顺着军臣单于鹰隼一般的眼睛远远望向山坡上一群白茫茫的羊群。 “什么情况,这样大的一群羊,却没有放羊的羊倌?”军臣单于转眼望了一眼身边的聂壹,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抬头对着身边的大都尉道:“带一队人马端个亭来,抓个舌头,本单于要问话。” “是!”大都尉招收引着着百余骑人,便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聂壹皱眉,抬眼望向前方已经依稀可见的山谷口处,心中焦急了起来。 山谷口的土丘之下,屯将军王恢与材官将军李息此时也已经看见了单于的辎重车队,也正疑惑着为何原本行进中的马队忽然就停了下来。 “什么情况?怎么不走了?”王恢有些不耐烦了:“难道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将军莫急,再等等。”李息在一旁轻声安抚道。 “怎么说好不好,偏就停在在当口了呢。”王恢握着宝剑的手心满是潮湿的冷汗。 远处山丘之上,羊群依旧若无其事地低头吃草。单于大部队就雄踞于那山丘之上,寸步不进,看似相安无事,却又像要是一触即发。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那么久,远处才缓缓看到大都尉一行人的身影。 军臣单于立于战车之上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赶忙下车来向着大都尉的方向快步走去,静坐在车上的聂壹不语,悄然从袖中掏出了一颗药丸,拾起单于丢在地上的羊皮酒囊,抬袖掩面将药丸渡入口中。 “把聂壹给我带过来!”他刚吞咽下,远处便传来军臣单于的一声震天怒吼。 耳边宝刀出鞘的摩擦声,聂壹被几个匈奴士兵架下了单于的战车,一路推搡到了军臣单于的面前。 军臣单于的目光锐利得仿佛寒光凛凛的刀口,似要把低头不语的聂壹戳个千疮百孔一般:“狡猾的汉人,本单于差点上了你的当。” 聂壹冷笑,看着被大都尉擒来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汉雁门尉史,想必他慑于单于的淫威,已经将汉军的计划全盘托出了。 “这是屠杀!惨无人道的屠杀!”军臣单于冲着聂壹吼道:“你们的皇帝不宣而战,实在不像个男人!” “哈哈哈!”聂壹仰天大笑,这是他在匈奴潜伏多年来唯一一次发自肺腑的笑:“单于说我们这是屠杀?那单于袭扰我们的郡县,屠杀我们边郡城郭,又当怎么说?我们的天子就算是不宣而战,却也没有去侵扰你们的一寸土地。你记住,这里是雁门,你脚下踏的是我们汉朝的土地!你们匈奴人才是贼,一群贪得无厌,卑鄙无耻的贼,来到此处,不也是想要偷东西。” “把他给我带回去,本单于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军臣单于呲目欲裂,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一般冲着聂壹咆哮道:“把他给我拴在马后面!” 几个凶狠的匈奴士兵架着讪笑不止的聂壹的身体,向着身后的马队走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聂壹一边走一边觉得步子愈发的沉重,喉头腥甜一片,眼前也变得黑影幢幢起来。心中却不禁暗自欣喜,这药效来的可真快。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话音刚落,一口血从喉头喷涌而出,双腿颓然如泥,意识停歇。 “怎么了?”身后依稀听到传来军臣单于的怒吼。 “好像不行了。” “别管他了,快,叫大军快撤。前面有三十万汉军的埋伏圈。” 聂壹于弥留之际仿佛又闻道了怀中墨兰的香气,那个回忆中声音在耳边的轻叹:“你现在累了吗?要回家了吗?” 要啊。 他浅笑一声,心中默念。 其实,我一直想要回家。 带我回家吧。 他终于,在倏忽一叹间,阖眼团圆了。 王恢眼看着驻足于山丘之上的匈奴兵开始回撤,心中的壁垒瞬间坍塌,脸色苍白如纸。 身旁的李息见状赶忙说:“将军,我们快追上去,否则就要贻误战机了!” “不可……不可……”王恢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们只有第一道关卡,不过三万人,不可……那可是单于的大军啊。” “将军,三十万大军压后,您害怕什么。匈奴也定是得到了消息,他们疲于奔命,此刻才不敢回头。我们不追出去,这一遭就算是白走了。”李息急得头上直冒汗。 “不可,千万不可……”王恢颤抖着扶着土丘的岩壁,脸色苍白:“事情既然已经败露,我不能再冒这个险。” “哎!”李息听完怒叹一口气,一把撤下自己的头盔扔在了地上:“原本想瓮中捉鳖,没成想功亏一篑啊。” 王恢不语,脸色灿白如纸,看着山丘上的匈奴部队早就跑没了踪影,虽未出一兵一卒,但他的心中却早已溃不成军。 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繁花锦簇的花园中,刘彻坐在长亭上,沉默地望着远处的两个孩子嬉戏打闹,欢声笑语间尽是春意盎然。 “去病跑得可真快啊,别以为朕看不出来,他是有意让着卫长的。”刘彻轻笑一声:“像个男人的样子了。” 身边人也望着两个孩子,静默不语。 “仲卿,你早就猜到结局了吧。”刘彻忽然话锋一转,抬头望着身边人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渐渐凝固在了唇边。 少年回头,宁静的目光于他相接,躬身道:“臣不敢。” “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朕在天下人面前,出了一次大洋相。”刘彻冷哼一声,低下头来。 “马邑之谋原本就是看似一本万利的买卖,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渔翁之利可以坐收。”卫青轻声叹道:“其实也本就是打算空手套白狼的一场豪赌,陛下这回没有赚到,也不必太过在意,军臣单于不也是白走一遭吗?虽未如愿,却是我汉朝第一次主动谋划,向匈奴发起的进攻。” “你倒是会劝人……”刘彻轻笑一声:“朕不得不承认,在军事上,朕是有些业余。若是皇祖母在,她定也不会同意……” “臣倒是以为,对付匈奴人,进攻确实是最好的防守。他们能来袭扰我们,我们自然也可以去扰乱他们。陛下其实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制匈策略……” 刘彻惶然抬头,望着少年那平静如湖水一般的眼眸忽然间灼灼发光了起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望着身边的少年,刘彻眼中忽然透出微光来:“以匈制匈……” 卫青抬眼,静默望向远处勃勃生机的满园□□。 “陛下雄心不减。长此以往,攻守易势,也未可说。” 第115章 易势 卫青从清凉殿出来时,恰巧碰上了趁着暮色前来的韩安国一行人。 “韩大人。”卫青躬身连忙拜手。 韩安国匆忙回了个礼,也未多言,匆忙向殿中走去。 公孙贺倒是停住,与他寒暄了几句,叹了口气在他耳边轻声道:“韩大人的脸色一路都吊着,王恢这一次只怕是要栽。他自个惹的事,却把本不主战的韩大人也给拖下了水。” 卫青不言,抬头又见风尘仆仆而来的骁骑将军李广与材官将军李息。 李息见他忙拜手:“卫大人。” “卫大人这么晚才要离宫吗?”李广冷笑一声:“陛下倒是一刻也离不开你。” 公孙贺倒吸一口凉气,忙回头瞥了李广一眼:“本官知道飞将军心心念念的仗没打成,心中烦恼。可到了未央宫中,这气儿也该顺一些了吧。” “误会误会。军旅中人,哪有那些讲究。”李息连忙打着圆场。 李广丝毫不理睬,纵身而入。李息也只得与卫青客套了一番,赶忙跟了上去。 “怕是你太早言中了结果,老将军心中不顺遂。”公孙贺转眼抬手轻拍了拍卫青的肩膀,压低了声道:“就等着这次战后封侯呢。” “不如意之事十之有□□,也很正常,好事多磨吧……”卫青苦笑,低眉轻声道:“姐夫,快进去吧。” “好勒,复命完再跟你喝酒,好好唠上一番……”公孙贺侧身而过,边走边苦叹道:“我这跟着一通瞎跑啊……” 卫青浅笑,刚要转身,却看见了朝着自己踽踽而行的大行令王恢。 他也看见了自己,却没有支声,埋着头从卫青身边走过。 “王大人……”身后的少年忽然出声,留住了王恢沉重的步伐。 王恢以为此人定是要嘲讽他,鼓了口气,转身望向身后的少年,倒是想听听这小人得志之后,会说出何等的轻狂之语。 未想到少年回眸,面上倒未又一丝张狂的讥讽,反倒是有一种失意的凝重。 “聂翁他……尸首可回来了吗?” 王恢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没有言语。他未曾想到,少年竟问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聂壹,一脸狐疑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多年前,汉匈边境,聂翁他曾从匈奴人手中救过在下的性命。”少年的眼眸在漆黑的暮色中泛着微光:“那日看到大人的上疏时,我便猜到是他了。毕竟能一腔豪情,远绝漠北的聂翁,不会再有第二个。” “你那时就知道……所以你那时就认定了我们会……”王恢望着少年莫测的目光。 “卫青没有那样的神通广大,只是觉得胜算渺茫,不希望恩公涉险罢了……”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但想想这又是他毕生夙愿,便也不敢再多言。聂翁他求仁得仁,想必九泉之下,也没有什么放不下了吧。” 他最后一句倒像是安慰一样,可却让王恢的心中如同被狠狠地锥了一下一般。 “如今看来,倒是我鼠目寸光了。”王恢苦笑一声,转身拾阶而上。 “卫青现在要去见一位故人。”身后的少年忽然又轻叹一声,王恢脚下停住,却没有回望。 “也是大人的故人。”少年的声音如同夜风一般,吹散了王恢心坎上的靡靡之气:“锦师傅今早托人送信来,说在十里客等在下前去一叙。” 王恢心中苦笑,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摆了摆手,悻悻地离去,在空灵的夜风中苦叹了一句:“那就有劳卫大人,替我多跟他喝上几杯吧。” “好。”卫青轻声回应,却也未再多言。 他终究是不忍回头去看他落寞的身影,他怔在原地,一直听着那脚步声似乎是渡入了殿门,这才颔首低眉,转身离去。 春夜烂漫,和风缱绻,似是无穷无尽。 像是开始。却又像是结束。 十里客的酒楼之上已是灯火通明,姜锦独倚栏杆,望着楼外夜色。 忽然抬手,折一枝探窗而入的桃花,手指轻轻用力掐断了茎蔓,花瓣抖落到酒杯中,却又被他举杯独自一饮而尽。 那人进来时,他正喝到第二壶。 那人正襟落座,姜锦头也不抬将桌上的桃花拾起,递给面前的少年,漫不经心的哼了一句:“送你的礼物。” 少年微怔,沉默了须臾,清瘦的指间接过花枝,缓缓道了一声:“谢谢。” “你晚了半个时辰,我一个人都喝了半天了……”姜锦抬手给两人斟满杯中的酒,转头望向楼外的万家灯火:“怎么,有事吗?” 少年未出声,目光空盯着那一枝桃花。 “见到王恢了?”姜锦直接把话挑明:“你这个人嘴巴还真是严实。大军班师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却还不是从你嘴巴里听到的。” 卫青的眸子轻动,却始终没有抬眼:“您还是知道了。” “要不说平阳侯府得天独厚呢。总归是有些消息,能比外面人的消息快那么一些。”姜锦低头,又呷了一口酒:“你何时知道我与王恢乃旧识的。” “韩说跟我讲的,他跟我说在玖云霄遇见了您,我便猜到了。”卫青苍白一笑:“我想您大约是不想理这些俗世了,便没有多问。” “也是。像我这么一穷二白的,自然是去不起那种地方喝酒了,一看就是有人请客。”姜锦轻笑一声,转身对着楼下的小二喊道:“嘿,我们这桌的龙井竹荪、山珍刺龙芽、清炖鹌鹑,荷包蟹肉,红梅珠香,云河段霄好了没有啊?” 楼下的小二本想他一个衣衫落拓的酒鬼跑来点了一桌子珍馐菜肴肯定是存心捣乱,但也不好撵客,只给他寻了楼上一个偏僻的位置,上了两壶清酒叫他一个人自斟自饮。 可上楼一看,不知何时,他的对面已安然坐着一个一身缁衣朝服,山玄玉冠的倜傥少年。此人低调却又隐着一股贵气,一双静谧莫测的眼睛也望着他。 “有有有,马上就好。”店小二见状倒也是十分伶俐,赶忙下楼要去通知后厨。 谁知楼上人又喊了一声:“还有陈酿的桃花酒给我们搬两坛子上来,要碗,不要爵杯。” “好的,好的,马上就来。” 卫青浅笑垂眸,抬手呷了一口杯中酒。 “以为你进了趟军营,喝酒时候能变得痛快些了。”姜锦一把拎起桌上的酒壶,他倒时有些猛,酒壶盖微松,一些倾洒在了他的前襟,他却丝毫不顾,只管仰首一饮而尽。 卫青依旧浅笑:“一个人住,衣服弄脏了还得自己洗。” 姜锦被他的话呛了一下,连咳了几声,蹙眉道:“有你这么挖苦师傅吗?” “我是挖苦自己。” 酒菜上齐了,两人却同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倒是没有一个人先动筷的。 “王恢的事算是就这样完了?” 卫青眼中全然是靡靡夜色,须臾才轻声答道:“完了。” “若我知道,当初或许会拦着他……” “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不提了,不提了。他的脾气,拦也拦不住的,” 姜锦望着窗外的夜色,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转过头来,幽幽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最近侯府来得少了……是为了躲着公主吗?” 卫青垂眸,将桌上的酒启了坛,倾倒于两人的酒碗中,却始终没有言语。 姜锦望着他,忽然抬手接过一碗来呷了一口,清了清嗓缓缓声道:“你躲着也对,寡妇门前是非多……” 说罢,他抬手将海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锦师傅……” “别说了,我都懂。心里还惦着那个小丫头”姜锦放下酒碗,脸色有些晕红了,混沌深邃的眼睛望着卫青:“快五年了吧,如今也不是小姑娘了。怕是要到及笄之年了,也说不准已经嫁为人妇了……” 卫青眉宇间轻蹙,抬手拾起酒碗。 他喝得干净,缓缓渡入口中,未有一滴落在了衣襟之上。桃花香气弥漫在鼻息开来,只觉得与这春夜交织,在心头布出一张好大的网来。 如梦如魇。 清瘦的手指将酒碗轻轻放回道桌上,他原本温柔沉静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怅然若失的苦笑。 “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小姑娘。” 姜锦知道自己起错了话题,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了句抱歉,一把抱起桌上的那坛未启封的桃花酒,起身便走。 店小二见状赶忙迎了上来:“客官,您看这酒钱……” “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姜锦瞥眼一眼身后的正襟危坐的卫青:“找那位大爷要。” 说罢,便头也不回下楼去。 “客官,这酒钱……” 卫青微微颔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缓缓递到店小二的手中。 店小二看到金子,立马眉开眼笑:“客官,您这些菜都还没碰呢,要不要我叫后厨给您热热?” “不用了,撤下去吧。”他的声音很是温和,没有富贵人家的故作骄矜,语气清浅,却依然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小二赶忙叫了两个人来,很快将桌上的酒菜撤了个干净,正要去撤桌上那剩下的半坛子香气快要散尽的桃花酒时,桌前人忽然出声了。 “酒留下吧,我还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成,您慢慢坐着,有什么需要就叫小的。” “好。”那人冲着他微微颔首,转身目光又慢慢融入窗外那烂漫于桃花枝头,看似无穷无尽的夜色中去。 薄云皓月,北斗阑干。 月移花影堆香雪,歌未阕,空倚朱栏。 千里之外的人此时从床榻上醒来,原本宁静的屋外忽然火光冲天,骚乱了起来。 她起身来,正欲出门探个究竟,却被帘外的一个挡在了屋内。 “姑娘别出来。”门外的人声音平静。 “出什么事了?”帘内人问道。 “一时骚乱罢了,很快就会平息了。”门外人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骚乱?”帘内人微微蹙眉。 门外人沉默了须臾,轻声道:“漠北王庭要易主了。” 第116章 白玉 一封漠北密报响彻未央宫中。 漠北王庭,当真易主了。 “刚得到的密报,军臣单于在回程途中突然暴毙,左谷蠡王伊稚斜趁左右贤王与左谷蠡王率领大军回国无暇支援之际,大败太子于单,现已是漠北王庭名正言顺的新单于了。”刘彻看着手中的奏报干笑一声:“呵,我们劳师动众,倒是给他捡了现成。要朕说,依旧是换汤不换药。” “争夺皇位在匈奴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匈奴人远君臣,略官宦,这王位谁抢到了就是谁的。何况匈奴人最尊贵的四王中,左谷蠡王本就位居第二,身份也是十分尊贵,而四王中最最尊贵的左贤王如今年事已高。原本左贤王的位置多由太子担任,若是君臣单于还活着,再过两年,只怕他也要乖乖把位置腾出来了给那太子于单了。左贤王老谋深算,此时伊稚斜已然是接管了军臣单于的部队,实力已远胜于左贤王,老左贤王自然也不会真跟硬拼。伊稚斜初初登基,估计也不愿与其他三王再生枝节,互相卖个顺水人情,大家相安无事,倒是十分和谐啊。”东方朔笑言到:“就是可怜了那个太子于单,不知现在沦落到哪了?” 刘彻的眼睛依旧盯着奏报浅笑:“密报中写,于单如今已带着领残部到达边境地带,说要归降我大汉。” 东方朔刚喝了茶水,不禁呛了一下,连忙抬袖掩面整了整形容,这才落袖笑道:“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草鸡啊。” “那陛下打算如何?”公孙贺攒眉问道。 “朕打算接纳他和他的部队。”刘彻放下手中的奏报,抬眼莫测地望了一眼他的臣子们。 “陛下如此稳妥吗?伊稚斜会不会心怀不满,伺机报复?”御史大夫韩安国轻声道。 “难道朕不接纳太子于单他就不会报复了吗?你别忘了马邑之围,双方本就是撕破了脸皮。朕这么做,就是要告诉他,朕不怕他。”刘彻墨玉一般的眸子望着韩安国正色道:“朕不止要接纳他,朕还要给他封侯,大加赏赐。朕就是要匈奴人也知道,汉乃礼仪之邦,气度宽广远胜他们匈奴单于。他们有多少来降汉的,朕就能收容多少。” “陛下不计旧恶。实在是贤明果决,海纳百川啊。” “朕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有人提醒朕,要以匈制匈。”刘彻抬眼望了一眼坐在群臣之末的卫青,见他低着头,不与自己对视,依旧是那副不愿显山露水的模样,不禁笑道:朕前思后想,也认为我们对的匈奴的了解确实太少。既然有匈奴人自己来投诚,朕又有何不接纳之理呢……” “就怕胡虏狡猾,不可全信之。”韩安国轻声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御史大夫放心,朕有这样的气量。” 刘彻话音刚落,身边一直缄默不言的田蚡忽然开口了:“那王恢之事,陛下最终是打算怎么处理……” 田蚡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让殿上听见的人都为之一寒。 刘彻浅笑一声,斜过眼望着身边不愿与他目光相接的田蚡,冷声道:“那舅舅以为呢?” 田蚡抬眼望着御座上的刘彻:“臣以为,王恢虽然有延误军机之嫌,但当时的情况,他手中确实只有三万步兵,且目的是为了截获单于的辎重。他见到单于大军遁逃没有贸然追击,其实也可以说是未我军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虽然有罪,但也罪不至死。” 韩安国与公孙贺身涉此事,此时明哲保身自然是不便说话,各自饮着杯中酒低头不语。 刘彻沉默了许久,嘴角的浅笑在田蚡的一席话后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许久,他忽然冷声道:“其他将领,朕都可不怪罪。但此人,朕必须要杀。” “陛下……”田蚡正要开口却又被刘彻摁死。 “王恢当初和韩安国在殿前争执得不可开交之时,舅舅你可是一言不发的。现在忽然为王恢来求情,是不是有些不太应该啊……”刘彻的笑容越来越寒:“这王恢也是有本事,被朕下了狱,却还能请动丞相来说情。这种人,更是不能留了。” 田蚡听了这一番话后,便也知道了深浅,于是也缄默不言了。 茶会终究是不欢而散。 众臣撤出清凉殿时依旧是纷纷交头接耳,讨论今日清凉殿上的关于王恢的事情。 “王恢虽为马邑之谋一开始的谋划者,却不是最后大战的指挥。要说有什么错,非要致其余死地,在下还真是看不出来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他是生气啊,没见方才田丞相两句话,陛下就不高兴了。不过也奇怪,这丞相今日给王恢求的哪门子情?” “丞相这是得了便宜卖乖。陛下马邑设伏没有与他商量,如今失败了,丞相自然乐得。此时力保王恢,倒是显得他宽宏大度,不计前嫌。” “只怕不只如此吧。田丞相的金口可是很难撬开的,怕是这王恢也是为了保命塞了不少钱财呢。” “死罪是可以赎刑的,五十万钱便可以赎其死罪了。但恐怕王恢这次,难了。以后的将领带兵出征,怕是只能进不敢退了,就算敌我悬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些人成日里也就知道聊这些有的没的。”与卫青并排走在群臣智谋的公孙贺轻声嘟囔了一句:“要我说,王恢确实有畏战之心,延误了战机,却罪不至死。可他怎么就偏偏去求了田丞相呢?我看他是被吓糊涂了,也是脑子不好使了。” 卫青沉默了须臾,轻声开口:“或许是现下,确实没有什么可托之人了。姐夫与御史大夫韩大人都身涉其中,自然是求不得的。除此以外,若说有能陛下面前开口有分量的。除了丞相,也确实没有别人了。” “也是。”公孙贺叹了一口气,转头对身边的卫青道:“跟我回去吗?叫你大姐准备几个好菜?” 卫青浅笑:“不了。姐夫也忙了好几日了,今日闲暇也该好好休息一番了。卫青改日再去叨扰好了。” “你啊……单身汉一个,一天还忙得脚不沾地的。今日好不容易闲下来了,看你的样子,今日是又别的打算吗?”公孙贺轻笑抬手拍了拍卫青的肩膀:“怎么,难道是约了哪家的姑娘?” “姐夫说笑了,哪有谁家的姑娘看得上我。”卫青的唇边依然是春风一般的温润的笑意:“去病在在宫里住了好几日了,今日要回家。我与他约好的,在长亭那边等一等他,送他回去。” “你对去病倒是比他爹还上心。”公孙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也罢,那孩子身世也可怜,你多照应着也对。”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抬手作别。 四月芳菲,黄鹂鸣柳。未央宫中姹紫嫣红,一派生机。 卫青独登长亭,望着远处桃花流水,绝胜烟柳,正微微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还未回过头去,一双小手就忽然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了。 卫青以为是去病,心中不由觉得奇怪。 那孩子在自己面前向来一副老成模样。虽然不至一板一眼,在自己面前却也是十分规矩独立,怎么今日居然这般撒起娇来了。 “卫师傅。” 他正纳闷着,身后传来一个甜甜的男童的声音。 卫青微怔,转过身去只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欣喜地望着他。 “世子?”卫青望着那白玉小童不禁有些意外,不禁微笑,刚要说什么便听见远处一声怒呵。 “放开我舅舅!” 卫青还未来得及抬头来看,只见一个身影已冲了过来,一把掰开了那白玉小童的手。 “你要卫长我都让你了,你怎么还抢我舅舅?”霍去病一脸嫌恶地望着那白玉小童。 白玉小童望着去病,眼眶开始发红,玲珑的小鼻子一皱,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不许哭!”霍去病厉声呵道。 白玉小童赶紧抿住嘴巴,但依旧眼泪巴巴地望着霍去病,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怎么这么凶?” “凶你怎么了?糯米团子一样的粘人。你跟我来这里做什么?不是和卫长玩的好好的吗?”霍去病鄙夷地望了他一眼。 “可是我是想和你玩。”白玉小童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委屈。 “谁要和你玩,你个鼻涕虫!” 霍去病话音刚落,白玉小童哇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卫青见状赶忙俯下身来,从怀中掏出手帕来,搂着白玉小童弱小的肩膀,轻轻帮他擦拭着豆大的眼泪,头也没抬轻声呵道:“去病,不得对世子如此无礼。” “世子?”霍去病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身边哭得像泪人一样的白玉小童。 “这是平阳侯府的小主人。你忘了,”卫青抬手不断地擦着曹襄脸上豆大的眼泪:“你小时候是住在平阳侯府的吗?” 正说着,忽然一片暗影落落下来,他还未来得及抬头来看,就只见一只手伸到了面前,轻轻一把抽走了他手中为曹襄擦拭眼泪的绢帕。 卫青恍然抬头,看见却是平阳公主平静却饱含深意的目光。 “母亲。” 公主抬手将泪眼朦胧的曹襄拉回到身边,凝眉望着手中针脚错乱的绢帕,许久轻叹了一句:“如今也是太中大夫了,还用这样东西吗?” 说罢她转过身去,走向亭边,背对着卫青悄然抬手,手中握着一方绢帕,似乎是要丢入长亭下那一汪春水中去。 卫青见状,赶忙起身伸手阻拦,却未曾想没有抓住那方绢帕,竟一把抓住了平阳公主的手。 公主凛然回眸,与他仓皇的目光相遇。她细白的手指在他宽阔的掌心轻轻松开,卫青眼看着那方那方宝贝的手帕,就那样缓缓地落入了池中,浸透了一池的春水。 他忘着池中怔了片刻,才错愕间赶忙松开了平阳公主的手。也顾不上道歉,伸手脱了外氅,搭在一边的栏杆上,刚想要翻身而出去捡,却被背后的声音轻声喝住。 “一方绣得乱七八糟的手帕而已,竟叫素日里最懂礼仪尊卑的你,如今也敢当着本宫的面,宽衣解带了吗?” 卫青微怔回眸,只见平阳公主微愠的目光注视着他,向着他伸出手来。 他的目光下移,只见自己的那方绢帕竟安好躺在她的掌心之中。 他低眉颔首,沉默了半晌正要抬手接过,却不想公主却一把将手帕收回袖中。 “若想要回去的话,便来平阳侯府取吧,就算当是本宫今日罚你无礼了。”公主没有看他,一把拉过世子曹襄的小手,转身就离开了长亭。 曹襄被母亲牵着,却还是不断地回头向着霍去病和卫青招手,奶声奶气地喊道:“卫师傅,你可要来哦,我在侯府等你。” “呵……为了跟我抢舅舅,把老娘都搬出来了。”霍去病朝着卫青凑了凑,一脸阴沉地盯着曹襄得意洋洋的小脸冷哼一声:“一方破手帕而已,还绣得那么丑,谁会专门为了那玩意跑一趟啊?” 卫青沉默了片刻,轻轻拍了拍去病的肩膀,低声道了一句:“我会。” 第117章 朽木 四月末的平阳侯府,桃花已经尽数凋零了。 卫青来的时候,曹襄正百无聊赖,独自坐在前院的一出秋千上来回荡着,看到卫青踏门而入,连忙跳下秋千跑了过去。 卫青就看着这“糯米团子”一样的小童兴冲冲地朝自己雀跃而来,可跑了还没几步,稚嫩的步伐便被一块翘起的青砖绊了一下,“哎呀”一声,滚倒在地。 卫青见状,赶忙跑上前去把“糯米团子”一样的曹襄抱起来,谁知这白玉小童摔得叫一个灰头土脸,可是被他抱起来的刹那,脸上是喜笑颜开的。 “卫师傅。”声音依旧奶声奶气。 卫青蹲下身来仔细地帮他拍净那一身华服上黏着的尘土,曹襄却兴冲冲地一把搂住了卫青的脖子,又吵他的身后望了望。 “去病哥哥没有来吗?”孩童清甜的嗓音如同罐里的蜜糖。 “世子想去病了吗?”卫青微笑,明亮的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 曹襄点了点头,玉琢一般的小鼻子忽然一皱:“可是去病哥哥好像不喜欢襄儿。” “没有的。下次卑职带他过来。”卫青浅笑。 “真的吗?”曹襄的眼中光晕亮了起来。 “嗯。”卫青轻应一声,看到身后缓缓而来的陆修蓉。 “大人您来了。”陆修蓉欠了欠身子,打量着面前人的表情。 卫青脸上的笑容浅了些许,松开曹襄稚嫩的身子,站起身来礼貌又见外地应了一声:“公主叫我来的。” 声音无喜无怒,目光清浅,却让陆修蓉不敢逼视。 似乎从李鸾走后便一直如此。 虽然李鸾的离开并不是她并不是始作俑者,却也是间接推波助澜的。 如若那日浴兰节上,她没有恰好就撞见卫青牵着李鸾从长安街上走过,或许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快要五年了,许多东西似乎都已是物是人非。每一个人都在试图淡忘,想要告别。 可唯独他还记着。 唯独他还留在原地。 陆修蓉的心中有些酸涩,但这酸涩并没有意义,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的卫青已是今非昔比了。 “公主偏院的亭中饮茶。”陆修蓉恭敬欠身:“大人可随我前去。” “有劳了。”卫青的声音也清淡。 “我也要去。”曹襄一把握住卫青的手,卫青转头冲他温柔一笑,一把将他稚嫩的小手包于掌中。 卫青与曹襄漫步至凉亭时,公主正危坐在亭中的石凳上,遥望着远处的翠柳点水,菡萏微露。 曹襄的眼球被一只悄然飘过面前的幽蓝色的蝴蝶吸引了过去,他停下步子舞袖去扑,奈何身量不够,蹦跶了几番,反而是引得那蝴蝶越飞越高了。 那一抹幽蓝袅袅飘过他的头顶,他抬手去扑,却扑得更远。 只见那蝴蝶翩翩而飞,身边高大的人忽然抬手,蝴蝶被拢入他修长清瘦的五指中。 “卫师傅,快!快!给襄儿!给襄儿!”曹襄赶忙雀跃催促道。 卫青弯下身去,在他面前轻轻松开聚拢的手指,曹襄只看南无幽蓝从他清秀干净的指间倾泻而出,他还来不及反应,那抹幽蓝就在他的眼前重归蓝天,飘然远引了。 “卫师傅!为什么要放它走!”曹襄反应过来,抬起头来一脸埋怨地望着卫青温柔的面庞。 “蝴蝶这种东西朝生暮死,世子就放过它吧。”声音柔和如泉水。 远处的平阳看得真切,那清俊少年摊开手的瞬间,那抹幽蓝振翅而出,仿佛从他的掌心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 平阳看得有些沉醉,他脸上的笑颜与柔和的春意相融,弯下腰来和白玉一样稚嫩的曹襄攀谈的样子,看起来甚是温馨和谐。 平阳不忍出声打破这样的美景,只看着他们交谈了一阵子,卫青直起身来望向亭中的自己,目光如同清冽的湖水,静谧又温柔。 一鼎香茗倾泻而出,公主抬手,将暖炉中的茶水舀起盛在杯中,递到卫青的面前。 卫青恭敬接过,低头要饮。 “烫……” 少年微怔,不好意思地轻笑了一声,瘦削的指间将茶水重新放回了案上。 “那天我看见霍去病了,似乎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公主抬眼望着身边的卫青:“好像还把襄儿惹哭了。” 卫青忙应道:“是卫青疏于管教……”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平阳公主的眼神堵住了口。 “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把事情往在即身上揽,本宫又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平阳公主佯装愠怒地瞥了卫青一眼:“你说你疏于管教,那孩子的父亲呢?” 卫青避过了平阳公主的眼睛,低眸呷了一口杯中已经渐凉的茶水。 公主望着他的样子,心中自然也是一片的了然,抬头又望了望亭外满湖的□□,轻声道:“没有父亲的孩子是不一样些……” 卫青依旧沉默。 “那孩子看起来似乎与你特别亲近,看谁的目光都是冷冷的,只有看你的时候才回一点温度。”平阳缓缓收回目光,望着面前颔首不语的卫青:“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本宫的襄儿,也一样可怜。” 卫青微怔,未敢言语,却见公主伸手,将他随身带着,用布包裹仔细的一个小小的包袱接过来,纤纤玉指轻轻地打开包袱来,一柄精巧的桃木剑躺在其中。 “做给襄儿的吗?”公主美丽的眼睛忘了一眼面色有些尴尬的卫青。 他果真打磨得仔细,剑身平整光滑,带着浸润的亮泽,丝毫不会刺伤了手指。 “卑职自己做的。想着小世子衣食无缺,所以便做把桃木剑了来给他玩。”卫青的声音轻柔却又谨慎。 “是啊,本宫的襄儿什么都不缺。”平阳公主抬手轻轻抚了抚剑身,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启朱唇道:“他就缺一个父亲……” 卫青避开了目光,手中的茶杯落在了案上,站起来朝着躬身一拜:“卫青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望公主见谅,卫青告辞了,” 说罢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冷冷的一声。 “卫大人走得这样急,都忘了是来做什么的了吧?”平阳公主的声音带着寒意。 卫青微怔,停住了脚步。 “手帕还要吗?” 卫青僵了半晌,转过头去望着亭中表情莫测的平阳,不禁蹙了蹙眉头,沉沉地道了一句:“要。” 公主微微回眸,美丽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把什么咽回了肚里。 “你就这样放不下她?都这些年来,你竟就还是忘不掉吗?”她沉吟一声,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暖风轻轻吹干了她原本即将潮湿的眼眶:“你打算记着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卫青怔怔望着她,目光在旖旎的春光中如同澈夜的星河闪烁,可却抿着薄唇,不言不语。 久久,平阳公主轻声叹息了一句:“卫青,你就是一块木头。”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不禁苦笑了出来。 为何那样多的美玉,她偏偏就喜欢一块木头。 喜欢他的宁折不弯,喜欢他的温柔坚忍,喜欢他的隐而不发,更喜欢他的固执坚守。 他微微抬头,眸中星光渐渐隐去了:“我与她曾经历的生死,想必公主也是不愿听的。” 平阳微怔,她开始后悔。 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去对待李鸾。 若她当初没有把她送进甘泉宫去,而是选择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如今眼前的男子的心是否还会如此坚决地要与自己疏远? 他心中认定的事情,似乎很难改变。她强求了这些年,也是觉得有些疲惫了。 两人正静默对视着,忽然□□弯处,陆修蓉匆匆而来,朝着二人行礼。 “殿下,汝阴侯来了。说知道殿下爱马,得了一匹好马,想要献给殿下。” “爱马?”平阳颦眉苦笑一声,抬起头来望了卫青一眼,自嘲地叹了一句:“对,爱马。本宫是爱马。” 陆修蓉攒眉,也微微感觉到了公主语气中的挖苦之意,抬眼去看身边的卫青,只见他低眉不语,满面的尴尬。 公主自然不是什么爱马懂马之人。 她只是喜欢自己心仪之人喜欢的东西罢了。 至于汝阴侯在追求平阳公主一事,只怕是长安城的公候贵族都已是偶有闻之了。 “你叫汝阴侯稍等片刻,本宫更衣后便去。”公主款款起身,轻移莲步下了亭台,走到卫青身边时,轻轻顿了顿,从袖中掏出那方绣得粗乱的手帕,转身递到卫青面前。 “这样的粗鄙之物,你也要跟本宫讨回去吗?”她目光粼粼,逼视着卫青。 卫青望着她玉白掌心那一方绣帕,上面的纹路甚是稚嫩可笑,却也是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了。 卫青沉默了少许,从平阳的手中接过那方绢帕,轻轻地收回道胸口,只觉得薄如蝉翼丝帕熨帖在胸前,仿佛走失的灵魂终于归了位,填补了胸腔中的空虚与寂寥。 “这样的粗鄙之物,自然不配带在公主身边。”他微微抬眸,望着她的眼眼睛:“卫青出身卑贱,与它,倒是相衬。” 如此,便算做是他的回答了吗? 公主回脸去,不想在看他,身后人轻道了一句告辞,便转身而去了。 “公主……” 平阳不想去看那决然而去的身影,转过身去向相反的一条路上走去。 “叫后厨准备着,留汝阴侯在府里用个晚膳吧。” “诺。” 第118章 默拒 草原上的春夜还有些冷的。 小璞早早就睡着,李鸾却一直独坐在案头,借着一缕微弱的烛火,抽出针线拼缝着手中那卷破散了的书卷。 张骞留下的那卷案牍。 李鸾听阿胡儿说,前几日的动乱的时候,那个叫张骞的汉使趁乱出逃了。 然而他的妻子却依旧日日来李鸾帐中送饭,看着她略显憔悴,却坚韧支撑的模样,也让李鸾不忍多问。 或许他是回到了千里迢迢的长安,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故土。 又或者不是。 李鸾总觉的,他那样的人不像是会逃出桎梏后便悻悻打道回府的人。 与他的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就隐隐地觉得,单于为何要将他禁锢于此。 这样的人,长安的繁华也留不住他想要远踏的步伐,龙城的折辱禁锢亦然困不住他。 他的目光辽阔,远在匈奴人广袤的腹地之外,那些充满未知的地方。 或许,或许这些年的囚禁,并没有磨灭他最初的信念。 他逃离龙城之后依旧向着他的使命决然而去,哪怕前路仍是布满了荆棘。 他又一次像一个战士一样,带着他的至高无上的使命,远向西域去了。 不管他是哪一种,李鸾都希望他能够遂心如愿。 油灯里的油似乎也尽了,灯火开始摇晃。 李鸾缝着缝着,也有些倦了。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吹熄了桌上的那盏昏暗的油灯,帐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屋外月光如雪,李鸾抬头的瞬间,恍然之间,透过被微光隐约穿透的门帘,看到幢幢黑影立于门前。 她先是一惊,伸手就去摸枕头下的匕首。 然而那幢幢黑影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轮廓看起来竟是熟悉又陌生。 她忐忑了半晌,轻轻下了榻来,朝着那身影处悄然走了过去。 “阿胡儿,是你吗?”她隔着门帘轻轻唤了一声。 帘外的人没有应答。 李鸾不再言语,便已知道是谁。 她与那黑影对峙着,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心中慌乱,转身要走。 谁知道刚一转身,背后皎洁的月光忽然从掀起的门帘缝隙中流淌了进来,帐外的寒风灌入,身后的人将她一把拥入了怀里。 他的力道很大,仿佛要把她揉碎在臂弯之中。 在黑暗之中,温热的气息熨帖在她耳边,让她的耳根滚烫了起来。 李鸾挣扎了几下,身后的人纹丝不动。 她便知道无济于事,也不想弄醒一旁熟睡的小璞,就任由他这样抱着。 许久,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来多久了?” 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 这些日子的互不理睬,让她好不容易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今他又不请自来,叫她原本平稳的心绪又慌乱了起来。 “一个时辰。”身后人却不等她思考,紧随答道。 李鸾与黑暗中微微攒眉,知道今日不会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轻易就敷衍过去,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人急促的呼吸,像是一只饥饿的豺狼对着口中的白兔喷吐着热气。 “怎么忽然来龙城了?”她虚晃一句,想要把话题岔开。 “匈奴人每年五月,都要大会龙城的,怎么你忘了吗?”他鹰嘴一般高挺的鼻尖,轻轻地在她温热的脖弯处蹭了蹭,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 “我又不是匈奴人……”她觉得有些难受,轻声哼了一句:“放开我,伊稚斜,你困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身后的人倒是听话地松开了她。 李鸾刚缓了一口气,心绪还没平稳下来,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臂,硬生生拖出了毡帐。 屋外的冷风扑面而来,她从温暖的帐中出来,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还没立稳身子,肩上就被披上了一件狐裘披风。 那人帮她仔细系好了领口的丝绫,将她的身体包裹在狐裘之中,抬眼望着她映照着月光的眸子,缓缓伸出手来捧住她娇美如花的面容。 “脸还疼吗?”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白皙如玉的面容。 虽已出了毡帐,可他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仿佛寂静的夜里,那灼灼篝火闪烁的火星下,干柴被烈火灼烧时发出的细微爆响。 李鸾觉得有些不适应,慌忙抬手将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下,眼眸微转避过他灼热的目光:“多久的事了,你还记得。” 他眸子微沉,帐外的火把映在他明明灭灭地瞳孔之中,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了一句:“恨我吗?” 那语气向来粗鲁的他少有的一种温柔的关切。 李鸾微怔,陡然觉得他看似寂静的目光之下隐藏着熊熊烈火,却仿佛如芒刺在背。 她不敢去撩拨,生怕打破了这表面一触即发的火光。 她轻轻移开了一步,让自己尽量地远离他灼热的目光,脊背紧贴着毡帐,陷进去一大片却只为了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不恨” “真的?”他的眼中很难过的熊熊烈火忽然演化成一道温柔的河水,想要缓缓地将她围绕。 他嘴唇慢慢地向着李鸾美丽的脸颊逼了过来,弄的她又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脊背又重重地陷进了毡帐。 “伊稚斜……”她退无可退,忽然抬起手撑住了他逐渐贴上来的肩膀,像是要阻隔他气息一般。 他低眸看着月光倾泻在她剔透的轮廓上,鼻息带着微凉的芬芳,像一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猎物。而他,是草原上饥饿的豺狼。 “你还要拒绝我吗?”他不理会她微茫的力量,继续逼近。 “分开这么久,你就没有一点想我吗?” 李鸾有些六神无主,手误无措之间,纤细的手臂根本没有所稍等力气。 他的嘴唇凑了过去,轻轻埋入她的脖弯之中,温热的气息缓缓熨帖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嘴唇触碰到她冰凉细腻的皮肤那一刻,身下的人忽然猛颤,纤细的手臂不知哪来的力气,决然一把推开了自己。 她从她宽阔的胸膛之下迅速逃离,慌张地跑开了。 伊稚斜怔怔地单手靠着毡帐,许久才转过头去,看向那背对着自己跑了没多远又缓缓停住脚步的背影。 她背对着他,月光蒙在她月白色的胡裙之上,顺着她的轮廓,静静流淌着如水般柔和却疏离的光晕。 李鸾身上的颤抖渐渐平息,如此的好的月色,伊稚斜也是难得的温柔。 可就在他靠过来的时候。 他的气息一点一滴地贴了过来,却在他的嘴唇真正触碰她皮肤的那一刻,她忽然听见了自己心底一声刺耳又绝望的呐喊。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试着去接受,可到头来依旧只想要逃离。 她无助地抬起头来,仰望那晴朗夜空的寂静闪烁的星河,仿佛亘古未移。 像某个遥远的人的眼睛。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许久,背后人忽然悄然开口。 “是不是我永远都等不到你真正的回心转意。” 那声音冰冷又决绝,让李鸾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沉静了许久才缓缓地转过身来,晶莹剔透的眸子望着月光之下的伊稚斜。 “我知道大单于对我的情谊。”声音和着夜风,仿佛能洗涤躁动的河水。 他沉默地望着她许久,轻哼一声:“阿胡儿都告诉你了。” 她摇了摇头,眼眸中流光溢彩:“他没有说清楚,只是如今我也猜的出来了。” 伊稚斜叹息一声,心中难免有了一丝安慰。 四年前被太子于单的谋臣设计,半路想要截杀他,险些得手,却又被她救起。 他命不该绝,心中早已下了决心,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白地活着。 四年之中,他一直在静心蛰伏,寻找契机。 然而当绝佳的机会来临的时候,他却开始恐慌。 他原本是不计后果、孤注一掷的赌徒,可现在却有了牵挂。 他竟开始害怕,自己的义无反顾终究会害了她。 但秘密谋划的事情又不能泄露,宫营中的人都知他对那个汉人女子的娇惯与宠爱,忽然间将她送走,只怕会引人疑心。 于是,他也只能出此下策。 虽然委屈一点,但不能再将她危险地带在身边。 “既然你都猜到了,却还是要拒绝我吗?”伊稚斜不禁嘴唇轻颤,目光从平静柔和变得寂寥又悠长。 李鸾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躲开了他的目光。 草原上的风缓缓地流淌而过,摩挲着她的柔软的鬓发,微微扬起她沾了一身星月光辉的裙角。 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不再锋利,低垂着眉眼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时的样子。 真是好看。 月光映衬在她的身后,勾勒出一个虚幻却娇美的轮廓,让人恍然觉得她是那缥缈传说中月宫仙。 伊稚斜望着她沉默的样子,一种的空虚与不安却在渐渐扩大,像是生怕这样的美丽会在眼前稍纵即逝一般。 “你应知道,这两日会盟就要结束了,你要跟我走吗?”伊稚斜说完以后,就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他居然会问一个女人要不要自己! 他忍不住有些发怒,朝着她逼近来,可见她慌张地向后退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 “我就那么可怕?”他望着她紧蹙的眉头,心中不禁有一些酸涩。 “或许下一次……或许等到我们不再一见面,就讨论的是这种问题的时候……” 他又向前一步:“你为何总是这样软硬不吃?你究竟是要我怎样?” 李鸾攒着眉头连忙后退,像是一只被逼到死角的猎物,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声音也有些慌乱:“单于您老远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为难吗?” 伊稚斜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悲凉与绝望,那样的眼神与表情,似乎不应浮现在刚刚初定了漠北王庭,袭承了单于之位的漠北之王的脸上。 “是否我不来,你永远都不会想见到我。” 她蹙眉不语,不知是否算是默认。 他心底开始漾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自己刚刚势如破竹,兵临城下,却被一个小姑娘的低眉垂眼、沉默不语弄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 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了,这些年来,自己也不过是在与空气拔河罢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就呆在这里吧。草原之上什么样的美人我得不到?哪一个不是挤破头想要做我的女人。你不要对着本单于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告诉你,本单于不稀罕!” 他像只发狂的走兽,朝她咆哮了几句,看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也不再想去与她纠缠,转身离开,留她独自怔于原地。 他错过她的肩膀时,明显听见身边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却仿佛在他的心上悄然拉开了一道口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他声音冰冷,最后背对着她轻声说道。 “若你不来,我便不往。” 第119章 猗兰 雨后空蒙,十里碧波水光潋滟,照水红蕖,接天莲叶,荷风袅袅,千里送香。 金丝软烟罩衣下,一袭云缎白灵花纹罗裙的美丽女子立于碧水之畔,遥望着远处孩童们在水中嬉闹,姣美的唇边凝结着浅浅笑意。 “夫人,中常侍大人说,陛下晚些时候要过来。”身边的婢女琉璃轻声提醒道。 “嗯,知道了,你替我在这里照看着长公主他们几个。”卫子夫缓缓回眸,小心叮咛了一句,却又迟疑地望了水中嬉戏的孩童几眼,似乎不舍得离去。 “夫人,您该去准备了。陛下这些日子来漪兰殿可少了许多,多是去椒房殿中。好不容易来一次,夫人您还不得好好准备一番。” 卫子夫攒了攒眉,似乎还是放心不下:“去叫卫长上来吧,跟她说明天我再来陪她玩水,她一个人在这里我总是不放心。” “喏。” 卫子夫看着琉璃上前去将卫长公主从水唤上岸来,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沿途的□□都沾染了昨夜的来去无踪的瓢泼大雨,海棠落了满地,卫子夫踏着满地的红泥走得快了些,玉履沾染了艳丽的花色,一个转弯处,却不料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真是大胆,居然敢冲撞皇后娘娘!” 卫子夫见状赶忙欠身行礼:“沿途路滑,子夫一路上心急,惊了娘娘凤驾,子夫给娘娘陪不是了。” “呦,卫夫人现在赔礼都不用跪下了吗?倒是生了卫长公主,身份确实不一样了。”陈皇后身边的香梧冷嘲了一声。 陈皇后表情冷淡,未曾言语。 卫子夫低头看这一路的泥泞,踌躇了片刻,却也还是俯身跪了下去,云缎白灵花纹罗裙立马沾染上了满地的红泥。 卫子夫微微蹙眉,却依然恭顺地抬手齐眉,俯首叩拜:“请娘娘饶恕子夫。” “你是卫长公主的娘亲,本宫又能把你怎么样。”陈皇后冷哼一声:“倒是你,如今已为人母,行事怎么还是这样没有规矩。” “娘娘莫恼,子夫知错了。”卫子夫低眉轻声道。 陈皇后原本想多说几句,可看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除了给自己添堵外,并不会对眼前人造成什么困扰。 她最最讨厌的就是卫子夫这副谦卑恭顺,委曲求全的模样。每一次想要故意刁难她,可她认错时的样子着实诚恳,却又屡次挫败在她如此柔顺的性情上。 她巴不得卫子夫能够拿出宠妃的架势来,与她争执几番。毕竟自己身为皇后,执掌后宫,只要有这由头,便可以好好整治她一番。 可是卫子夫似乎从不给她这样的由头。 “走吧,别在着耽误功夫了。”陈皇后似乎不愿低头看她一眼,轻哼来一句,转身就走了。 卫子夫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可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的狼藉云缎罗裙,眼眶不禁微红。 她正微微发怔,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温暖的手将,稳稳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泥泞中扶了起来。 她仓皇回头,遇到了一双静谧如湖水般温柔的眼眸。 原来,他一直隐在花丛的后头。 卫子夫自然不愿意弟弟看到自己如此的窘迫,忙掩饰着低下头去,不想他看见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眶:“弟弟来多久了?” 身后人沉默了须臾,轻声地答道:“不久。陛下要阿青来姐姐这里,一会儿一起用晚膳。” “是吗?甚好,我们也许久没有聚过了。”卫子夫抬袖轻拭了拭潮湿的眼眶,抬眼对着卫青粲然一笑:“你看我,弄得这副狼狈模样,可别取笑姐姐。” 卫青轻声答道:“怎会。姐姐是有大智慧的人,深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的道理。” 卫子夫心中听着温暖,眼眶却愈发温热了:“弟弟真会安慰人,咱们兄妹几个,就数你与我最为心意相通。” 卫青温柔浅笑:“陛下常说,卫青与姐姐就像一个人一样,卫青陪在陛下身边,就像姐姐陪在陛下身边一样。” “只当你是夸我,原来你是夸自己。”卫子夫笑靥温暖。 “姐姐,阿青不是那个意思……” 卫子夫抬手轻抚了抚卫青的轮廓,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陛下的洪恩浩荡,只怕姐姐此生是无法报答了,也希望你在他的身边,能够敬忠职守,为他分忧。” “卫青会的。”卫青眼中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温柔的星河。 “母亲!青舅舅!”宛如莺啼的一声呼喊。 两人转过头去,看见玉琢一般剔透的卫长公主朝着他们一路雀跃而来,紧跟其后的是宫女琉璃。 “母亲你的裙子怎么了?”卫长公主跑近来,才看到满裙泥泞的卫子夫,不禁狐疑道。 “母亲走太快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卫子夫缓缓微笑:“你也要跑慢一些,别像母亲一样摔跤了,卫长的衣服那么漂亮,是父皇专门找匠人用最好的绸缎缝制的,可别弄脏了,糟蹋了父皇的一番心意。” “卫长知道了。”卫长公主笑盈盈地颔首点头。 卫青低眉浅笑,伸手搀住卫子夫:“卫青扶姐姐回去。” “有劳弟弟了。” 说着,两人笑语晏晏,相携而行。 刘彻那日,恰巧在清凉殿里与几位大臣议得晚了些。 他来道漪兰殿时,日头早已西沉,星月初露。 比起陈皇后所处的富丽堂皇椒房殿,他每次来到卫子夫的漪兰殿总像是卸下了一身的疲倦。 卫子夫是一个会生活的女人,她封为卫夫人之后,庭院却一直没有动过。院子虽然不大,却被她大力的井井有条,在冰冷的宫苑之中,倒像是一个温馨的世外桃源。 他遥遥望着殿中温暖的灯火闪烁,不是传来宛如银铃欢声笑语。 他注目了许久,久到他自己都险些忘记了时间,还是身边的中常侍提醒了两句,这才缓过神来,命身边的人不许通传,自己悄悄地进去。 他进来时,子夫正在换一道热羹下面的烛盏,身边原本陪着她有说有笑的卫长率先发觉了刘彻缓缓踱入的身影,欣喜地喊了一声“父皇”,雀跃而出,冲进了刘彻的怀里。 子夫惊觉,也连忙放下手上的灯盏,轻掖了掖衣裙,忙上前去行礼。 “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是亲自做这些?”刘彻一手抱着卫长公主,有些讶异地打量着子夫低垂的眉眼,抬手将她扶了起来:“你都做了,那些下人做什么?” 卫子夫抿嘴浅笑:“本也都是家常琐事,原也用不上人帮忙。陛下也不是日日都在猗兰殿用膳,子夫躬亲是应该的。” 刘彻听完一笑,轻轻地放下怀里的卫长:“子夫是在怨朕,近日来的少了。” 卫子夫闻声忙退了半步,惶恐躬身道:“子夫不敢。” 刘彻忙又将她扶了起来,抬手轻轻刮了一把她秀美的鼻梁,笑言道:“子夫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你在这幽幽深宫之中,给了朕一个温馨的家,朕哪里舍得怪你。” 说罢,他转身望了望一室的空荡,轻声又问了一句:“仲卿人呢?” “舅舅去给父皇热酒了。”卫长公主抢先答道。 “呵。”刘彻抬手轻轻抚了抚这个聪明又乖巧的女儿的小脑袋,转眼对子夫笑道:“真好,朕今天能喝到卫大夫亲手热的酒。” 谁知他话音刚落,卫青就端着重新热好的酒壶进了屋。 两人错愕相视一眼,卫青赶忙将手中的酒壶置于案上,躬身准备叩拜。 刘彻见他如此鞠礼连忙喊停,佯装愠道:“你看看,今日咱们一家其乐融融,把酒叙话的好时候,可他非要搞得和朕上朝一样。可谁的家里小舅子见了姐夫,要行这样大的礼的?” 说罢他转眼望向身边的卫子夫:“夫人,你们家中可有这样的规矩?” 他这一声夫人,叫得卫子夫心暖,仿佛他们真的是民间的一对凡俗夫妻一般。 她抿嘴轻笑,望着一头尴尬的卫青:“自是没有的。” 一旁的卫长公主抬手摇了摇刘彻的衣袖,轻声唤道:“父皇,父皇,卫长饿了。” 刘彻微笑,牵着卫长的小手先行落座,抬头望着愣在原地的卫青:“内弟你还愣什么,快上桌啊,卫长都饿了。” 卫子夫浅笑,轻轻推了推卫青的的手肘,卫青忙躬身言谢,这才恭敬落座。 卫子夫的手艺极好。 她本就温柔贤惠,善于料理这些生活琐事。在宫中呆的时间久了,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想跟着后厨的庖厨们,悉心学些手艺。 开始下人们还拦着她不叫她进那油烟腌臜之地,可她自诩是平阳侯府的奴仆出身,本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如今虽富贵,却也不能忘本。 庖厨们平日里喜欢了椒房殿的那位,平日里尖酸的挑剔与苛责。 见卫子夫这样平易近人,心中也甚是爱戴,倾囊相授。 日子久了,卫子夫的手艺也变得与那些后宫御厨无异了。 偏偏她常与刘彻同桌用膳,自然对刘彻的口味有所了解,刘彻每多加几筷子的那道菜的口味她都会用心记下,一筷未夹的的菜色,在刘彻下次来时,便绝不会上桌。 因此,没有人比她做出菜色,更加和了刘彻的胃口。 “朕发现子夫的金丝酥雀、如意卷、绣球乾贝这三道菜做的是愈发好了,朕看未央宫中的御厨都快比不过了,前几日在椒房殿里吃的当真是索然无味。” 刘彻话一出口,只觉得自己说错了。 他实在不该在猗兰殿提起椒房殿的事,想要收回却有些晚,抬头与坐在对面正的微怔的卫青面面相觑,气氛骤然有些冷了。 他忙使了个眼色,抬手夹了一块如意卷,卫青立马会意赶忙将自己的碗递到了他筷下。 “来,仲卿你也尝一块你姐姐的手艺。” “卫青谢陛下。”卫青忙结果塞进嘴里,没嚼几下,赶忙抬头望着子夫说:“陛下说的没错,真的是好吃。” 这君臣二人看起来配合得倒是□□无缝,却在卫子夫默默凝视却笑而不语间,让气氛显得更加尴尬。 “子夫的手艺,怎能和专门伺候椒房殿皇后娘娘的御厨比。” 沉默了稍许,卫子夫才轻轻开口。 她似乎并没有在意,眼中依然是温和的笑意望着刘彻道:“只是子夫知道,陛下喜欢偏甜的口味,就在烧这几道菜是加了少许的糖粉。虽然不多,一口吃不出,但却让整道菜显得鲜美了不少。” “原来如此,夫人真是体察入微。”刘彻佯装恍然大悟,赶忙接道。 “姐姐真是温柔体贴,蕙质兰心。”卫青立刻配合附和道。 子夫看着他二人一唱一和不禁抿嘴轻笑,对卫青道:“看来弟弟你是喜欢厨艺精湛的女子,姐姐会帮弟弟你留意着的。” 说罢,她款款起身,端起酒壶向着刘彻行礼:“陛下胃不好,子夫再去把酒热一热。” “有劳夫人了。”刘彻尴尬一笑,眼瞅着子夫躬身而出。 “你姐姐不会是生气了吧。”刘彻望着子夫消失的身影,对着身边的卫青轻声道:“怨朕这些日子去椒房殿冷落了她?朕是有苦衷的。” 他自顾自说着,转过眼来却瞧见身边人一言不发,只顾着将碗里的饭往嘴里扒拉,抬手微喝一声,却又故意压低音量声怕还没走远的卫子夫听见:“仲卿,你怎么就知道吃啊!” “因为好吃。” 刘彻被他一句话堵的没话说,白了他一眼道:“朕最近常去椒房殿,也是为了坐实一些事情……” “哦。”身边人似乎不以为意,继续扒饭。 “你今天是怎么了?”刘彻白了卫青一眼:“难道你不相信朕吗?朕是真的很在意你姐姐,心中也是真的敬她、爱她。” “陛下去皇后娘娘宫里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姐姐不是那样的悍妒妇人,且此乃陛下家事,恕臣不敢妄议。”卫青似乎终于吃完了,缓缓放下碗筷,依旧不敢抬眼:“否则姐姐真要给卫青寻一房媳妇了。” “你信不信朕现在就给你寻一房媳妇!” 第120章 莲子 夜朗风疏,星河当空。 刘彻叫卫子夫在猗兰殿的小花园中为他撑起一把躺椅,夜风凉爽,月色浩然。 他突然想要享受一番富贵闲人的悠哉,叫子夫煨的暖炉,烹了茶水。 猗兰殿的庭院中有几鼎硕大水缸,卫子夫从甘泉那边移了几株菡萏过来。刘彻望着月光下清艳的芙蕖,忽然轻声道了一句想要吃莲子。 配在一旁的卫青微怔,转头看向一旁烹茶的子夫。 姐姐浅笑,如月光般温柔:“有的,在冷窖里,子夫这就去拿。” 说罢,便匆匆而去了。 “莲花还未谢尽,那里来的莲蓬?”卫青轻声喃语了一句。 “去年存下几罐,她沁了蜜糖,藏在冷窖里头,配着热茶吃正好。”刘彻回过头去,仰望着漫天星河:“你姐姐真好,是个能甘苦与共的妙人。” 说罢,微微回头望着微怔的卫青,墨玉一般的眼眸闪烁一瞬莫名的光晕。 “你也是。仲卿。” 两人的目光透过月色的帷幕相撞了片刻,卫青颔首,避开了他的眼眸:“时候也不早了,卫青该出宫了。” 刘彻望着他轻笑:“再过会儿吧,朕还有些事要和你聊聊。” 卫青回眸望向刘彻在夜色下依旧灼灼闪烁的眼眸:“今日你跑的倒是早,该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如今就朕与你两个,不妨与朕说个明白。 卫青微怔,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颔首低眉道:“臣并没有什么要说的。” “呵。”刘彻轻笑,抬头望着柔和的月色,眼中的光明明灭灭:“这事儿现在弄得朝野震荡,你怎会没什么可说的。” 说罢他缓缓低头:“窦婴原本也是出将入相,为了灌夫与田蚡的纠纷,闹到如今这幅田地,也确实谁都想不到。太后已经绝食好几日了,说朕只听朝着陈争议,却没有自己的主张。要朕立斩灌夫、窦婴。丞相田蚡也是变本加厉,翻腾出窦婴,灌夫许多痼疾沉疴,立用朝议向朕施压。别说灌夫、窦婴了,就说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是真正干干净净的。他田蚡的德行就当真无可挑剔?朕看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二人结怨已久,只怕是要借着此事,彻底整倒窦婴的。这窦婴一倒,窦家的势力怕是也就此倾覆了。” 卫青沉默地望刘彻的侧脸,却又不敢吭声。 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本人也是七国之乱的功臣,其英勇悍猛,在剿伐谋逆的吴王时,也是威震三军。 如果不是大罪,只是因为喝了酒而与田蚡引发口舌之争,本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状来判处死刑的。 事情发生在田蚡迎娶燕王女的婚宴之上,灌夫与田蚡不合,原本是不愿去的。 魏其侯窦婴劝他还是借此事去向田蚡示好,毕竟田蚡高居丞相之位,如今势力庞大,实在没有必要与之结怨。 灌夫听从了魏其侯窦婴的建议与其同去,可未想到酒宴之上又喝多了几杯,竟争执了起来。 窦婴将其拉不走,程不识将军上前劝慰也被他置之不理,田蚡下令拿下灌夫,令其入狱。 而后又搜罗出他数条罪状,如同大奸巨猾结交,欺压平民百姓,积累家产数万万,横行颍川,□□侵犯皇族的数条罪行。 魏其侯窦婴为救好友,冒死上谏。 可朝中势力早已尽归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保持中立态度,认为这件事只能由皇帝自行决断。 朝中百官,除了窦太后的亲信汲黯,未有一人帮魏其侯说话。 窦婴穷途末路,也只能学着田蚡,搜罗证据攻击田蚡的短处。 田蚡却满不在乎,辩驳说,他不过就是爱如此声色犬马的生活,可窦婴却喜欢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深怀对朝廷的不满。 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 窦婴见此计并不奏效,于是上谏说,自己曾蒙先帝托付,赐他遗诏,可随机行事。 此话一出口,自然是不能收回的,否则就是假传圣旨的死罪。 可是偏偏恰巧,他回府去找这份遗诏的时候,诏书又不翼而飞了。 “关键还是魏其侯所言的那封先帝遗诏,他始终是拿不出来啊。”刘彻轻叹了一句:“朕想要帮他,却也是无可奈何。原本他不拿出那遗诏来说事,或许朕还可以找个借口宽恕灌夫。可遗诏的事情一出来,整件事就已经脱离的朕的控制。你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先帝的那封遗诏?” “臣以为必然是有的。魏其侯聪明绝顶,必不会做这等狗急跳墙之事。先皇遗诏这种事轻,口头的可是很难算数,魏其侯也不会就有心切,冒然扯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来。”卫青颔首,声音清浅,不着丝毫的情绪。 “你说的有理,可如今这封遗诏去了哪里?”刘彻抬眼望着卫青眼中闪烁的月光,心中了然:“只怕是魏其侯的侯府里,也已经不干不净了,他自己还浑然不知。” 说罢,他沉默了少许,轻轻地闭上眼眸,轻叹了一句:“朕或许是保不了他了。” 卫青沉默,只觉得此事再深究,也着实失去了意味。 只是可怜了魏其侯窦婴。 曾经也是一门显赫的外戚,争了大半辈子,最终却也是轮到了如此一番田地。 而他卫青,同样身为外戚,许多事情也确实要懂得避嫌。 王太后对卫子夫青睐有加,尤其在子夫产下卫长公主以后,多次封赏。卫青心中明白,太后一是爱孙心切,再则也是想要拉近与皇帝的距离。 如今实则是王党与窦党的纷争,对于此事,他也确实不能发表再多的言论。 此事自那封先帝手诏不翼而飞起,就大局已定。 再多言,也只会招惹不必要的怨恨了。 两人正沉默无言的时候,卫子夫悄然而至。 她衣袂翩翩,手中捧着冷窖中藏着的糖莲子的罐子,向刘彻微微行礼后,蹲下身来,仔细将其盛在在刘彻手边的玉盘中。 刘彻原本略微凝重的连胜硬生生挤出一丝浅笑:“有劳夫人了。” 卫子夫颔首笑道:“陛下又跟臣妾客气了。” 说罢,她将罐口封好,正要站起身来的时候,身子却忽然一晃,向后倒去。 还好卫青就坐在她的身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险些跌倒在地的身体。 “子夫!”刘彻大惊失色,赶忙从躺椅上起身,望着卫青怀中的子夫略显苍白的面容,一把搂过她的肩膀拉近自己的怀里。 子夫只觉得自己丈夫的胸膛坚实又温暖,将她有些发软的身体紧紧地拥在怀里,慌乱的心绪也稳了不少,轻声开口慰藉道:“这几日总是这晃神,可能今天有些累了。让陛下受惊了,子夫没事的。” 说着她轻轻扶着刘彻的肩膀,想要自己站立起身来,却不料被刘彻一把横抱了起来。 “什么没事?好好的人怎么会晕倒?”他攒着眉,望着卫子夫略显苍白的面容,抬眼对身旁也有些惊慌的卫青道:“去叫太医令来,朕在这儿等着。” 说罢,抱着卫子夫,转身就大步进了猗兰殿中。 卫青与太医令赶来时,已快要过了亥时。 太医令到了猗兰殿,请了安后,便挑开珠帘缓缓踱入内殿,许久没了声音。卫青候在珠帘之外,不敢逾越入内,心中却忧心忡忡。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内殿传来刘彻爽朗的笑声。 “仲卿!”刘彻在殿内唤道。 卫青想要入帘,却又不敢逾越,只得在帘外应了一声:“臣在。” “你在哪儿?”刘彻佯装愠怒地微喝了一声:“这是你姐姐的内殿,又不是别人,你也太小心了,进来吧。” 卫青忐忑了片刻,这才低眉颔首,挑帘而入。 刚走到床榻前,便看见刘彻坐在床沿边上喜笑颜开地望着他。 “太医令刚说,子夫又有了身孕。” 卫青闻声,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喜悦之余,却也不敢忘记礼数,赶忙跪下行礼到:卫青恭喜陛下,恭喜姐姐。” “起来,起来,你成天到晚跪什么跪。”刘彻也顾不上他,满脸关怀地望向躺在一旁的卫子夫:“你啊,也真是不小心。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一点都不知道。” 卫子夫也望着他笑语晏晏道:“未想得到上天如此眷顾,是子夫愚钝了。” “就是因为你不争不怨,所以老天才特别眷顾你。”刘彻抬手亲昵地地刮了一下卫子夫的鼻梁:“怪不得今日朕忽然想要吃莲子。莲子,连子……当真是好兆头。” “上一胎是公主,若是这一次是皇子就好了。”卫子夫温柔笑言道。 “公主与皇子都一样好,都是上苍赐给子夫的福气。” 两人笑语晏晏,温存一片,卫青与太医令也识趣地退出了内殿。 “卑职恭喜卫大人了。”太医令与卫青踱到殿外时,忽然拜手道。 卫青赶忙还礼:“大人客气了,以后还有劳大人照顾好夫人。” “自然自然。” 两人寒暄了一阵,终在宫门口处分道扬镳。 卫青望着明月当空,许是因为这样的喜事,只觉得心中一片清澈。 阔步正欲出宫门时,却忽然碰上了王太后身边的常侍。 “卫大人。”常侍向卫青拜手。 “常侍大人这样晚了还要出宫吗?”卫青也拜手,见他肩上挎着行囊,不禁问道。 “太后交代准备平阳公主与汝阴侯大婚的事宜,有些事还没办妥。小的奉命出宫督办,现行去汝阴侯那里。这不刚接到的旨意,又收拾了一阵子,才拖到这个时候。” 卫青闻后沉默了稍许,轻笑道:“既是公主的喜事,大人亲自奔波一趟也是必须的。” “可不是么,平阳公主的事情,谁敢怠慢呢。” 卫青微笑,没有再接话,却觉得心中似乎又有一块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易辙改弦,再许良人,托以终身。 如此最好。 第121章 田窦 残雪压枝,日暮苍山。 一辆马车伴着萧索的寒风,踏着长街上的青石板,缓缓地行至巍峨又肃穆的天牢的门前。 马夫停好马车,挑开门帘,身着黛青色缁衣的少年先行而出,矫健地跳下马车来,伸手去搭了一把手中抱着梨木食盒的男子。 “姐夫小心,雨后路滑。”那少年轻声叮咛来一句,扶着车上同穿着朝服的男子下了车。 公孙贺站定后,望着天牢门前庭梧萧索,草木摇落的景象,不禁慨然道:“曾也是封官拜侯,出将入相的主,如今却落到这幅田地。” 身边的少年顺着他的目光,也抬头望着这天牢前一派肃穆又幽森森的景象,迟迟不语。 “倒是让你我轮到了这当子差事。”公孙贺叹了一声,低头望着手中的食盒,苦笑一声:“若赐的是鸩酒白绫多好啊,也算是走得干净,不用身首异处了。” “灌夫已被族诛,窦婴难道也留不住了。皇上拖了半年,却还是没能拖过悠悠众口。”公孙贺蹙了蹙眉,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方才望着身边的卫青道:“同为外戚,你我也应以此为戒啊。” “卫青明白。” 说罢,两人又怔怔忘了片刻,这才相携入内。 寒冬腊月,天牢之中寒冷潮湿,或许是一路的青苔,也或许是公孙贺被这死牢幽森的景象搞得魂不守舍,脚下滑了几次,手中的食盒险些打翻在地,还好被身边的卫青一把扶住。 公孙贺抬手擦了擦满脑门子的冷汗,对身边的卫青叹道:“这地方还真是戾气逼人啊。” 卫青沉默接过公孙贺手中的食盒,轻声道:“是有些滑,姐夫小心些。” 窦婴的牢房在死牢里最深的一处,狱卒领着二人亦步亦趋来到老门前,“哐啷”一声启开了牢门上的锁链,躬身行礼道:“此处便是魏其侯的牢房,二位大人请便,小的告退了。” 卫青与狱卒客气一声:“有劳了。” 公孙贺一脚踏进牢房,只觉得牢房中铺着的稻草早已发霉,泛着潮湿阴冷的的气息。 公孙贺不禁皱了皱眉,抬起头来才看见不远处一个狭小的窗口,一束夕光从外勉强挤入,一身破落囚服的魏其侯窦婴冠发巍巍,背手而立于窗前。 “侯爷。”公孙贺轻唤了一声,探着头又向近走近了几步,只见牢房中一片破败,手中的食盒也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魏其侯闻声转身,目光莫测地望着手提食盒的公孙贺,眸子停顿了片刻,才望到其身后缓缓而入的卫青。 “老夫不过将死之人,怎敢有劳当前圣上面前的红人来为老夫送行。”窦婴望着卫青苍白一笑,转眼望向一旁脚都不知该落在那里的公孙贺:“这死牢阴森又晦气,辛苦公孙大人走这一遭了。” “不敢,不敢。都是同僚,侯爷又比子叔年长,子叔来送侯爷一程,理所当然。”公孙贺寒暄几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落满灰尘的老旧桌案上,转身引荐道:“这是太中大夫卫青,在下的内弟,与在下一起来送侯爷一程。” “见过的,见过的。”窦婴款款走上前来,也不故低声的潮湿与尘土,俯身坐下来,抬眼望着卫青笑道:“东瓯的时候,在宣室殿就注意到过,英雄出少年呐。” “侯爷。”卫青攒眉,躬身行礼。 “二位大人都站着坐什么?”窦婴苦笑着解开食盒,望着盒中的美酒佳肴不禁感叹道:“二位可愿陪着窦某,引这最后一壶酒。” “自然,自然。”公孙贺望了望脚下潮湿的稻草,咬牙俯身坐下,一旁的卫青也跟忙跟着俯身,正襟危坐,伸手从食盒中取了三只酒杯,斟了三杯美酒。 窦婴苦笑,抬手取了一杯一饮而下,落杯长叹道:“老夫门客虽多,可大难临头,却也只有平时相交不深的汲黯大人来天牢看望过老夫。其余那些集结与老夫门下的幕僚,倒是一个都没有来。” “汲黯大人虽然性情有些孤高,但确实是正人君子。”公孙贺也忙抬手举杯,身边的卫青也与他一通饮下。 “想当年汲黯学的是黄老之术,颇得孝文太后赏识。老夫学的是儒术,太皇太后她不喜欢老夫。可老夫那时毕竟是丞相,大权在握,许多事情上,汲黯他也确实无法与老夫分庭抗礼。只是他这人固执,也总是与老夫闹出许多不悦来,不像田蚡那样圆滑,事事都顺从老夫。” 他说着,混沌的目光也不禁清凉了起来,唇边的笑容却渐渐苦涩:“谁又能想到,时移世易,竟到了如今这幅田地。看来,得势时那些在你身边阿谀谄媚之徒,确实都不是朋友。” “子叔受教了。”公孙贺赶忙抬手又帮窦婴满上了杯。 窦婴浅笑,抬手举杯一饮而尽,若有似无地望了公孙贺身边的卫青一眼,忽然开口道:“老夫记得卫大人,其实还因为一件事。” 卫青微怔,不免也有些意外。 “主父偃此人,卫大人还记得吗?”窦婴眼中闪烁了一道微妙的光芒。 卫青自然记得。 此人临淄人世,出身贫寒﹐早年学长短纵横之术,后学《易》﹑《春秋》和百家之言。在齐受到儒生的排挤,于是北游燕﹑赵﹑中山等诸侯王国,但都未受到礼遇。 元光元年抵长安,不知何故,忽然投于卫青门下。卫青见此人确实有所长,几次与刘彻聊起此人。 刘彻开始并未在意,却在看到主父偃的上书时颇感惊异。 尽管主父偃的上书中也表达了不与匈奴作战的主张,与刘彻的理念相背。但年轻的帝王并没有因言废人,反倒是认为其对削藩之事甚有见解甚妙。 上书朝呈暮见,刘彻思贤若渴,主父偃上殿时曾笑言道“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故拜为郎中,在未央宫中也成了一段佳话。 不久又迁为谒者﹑中郎﹑中大夫,一年中升迁四次﹐得到破格任用。 卫青印象中,此人除了性格有些孤僻,不善言辞外,但确实深谙削藩之道。 削藩永远是一个让皇帝头疼的问题。诸侯国势力过于强大,严重威胁着中央统治。 自孝文皇帝始,太傅贾谊便提出削藩,只可以孝文皇帝志不在此,贾太傅一生也未得到什么重用。 后来孝景皇帝时,任用的御史大夫晁错也提议削藩,却因其策过于粗暴,引发了吴王为首的诸侯叛乱,史称七国之乱。 孝景帝忍痛斩腰斩晁错于菜市口,以慰诸侯。 主父偃的方法比晁错巧妙。 他对刘彻上书中言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之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 简而言之就是,允许诸侯将自己的侯国分封给自己的儿子们,而非像以前,只允许嫡子继承。看似是推恩于诸侯的那些没有继承权的庶子们,实则是将诸侯国越分越小,势力自行瓦解。 窦婴忽然提起此人,倒是让卫青有些茫然。 “此人也投靠过老夫,只是老夫见他屡提削藩,但因亲历七国之乱,老夫对于削藩儿子讳莫如深,便借口已赋闲在家,不理朝务,让他投到其他正受重用的外戚门下去。本以为他会投去田蚡那里,没想到他居然选择了卫大人。”窦婴苍白一笑:“后来老夫听说,主父偃得到重用之后,似乎与卫大人走得也并不很近。” “卫青也只是引荐而已,起初几次陛下也并未在意,之所以能被重用,还是其上书中所言深得圣意。”卫青恭敬答道。 “呵呵,也是从那时老夫就注意到了卫大人。”窦婴说着举起酒杯又抿了一口,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难以言明,苦笑几声道:“算了算了,不说了。这潮湿阴冷,戾气甚重,老夫就不留两位大人了。” 公孙贺已是冻的不行了,闻声便示意卫青起身,向着窦婴恭敬一拜,这才退出了牢房。 出门时,夕阳已落下,天空中又零星飘落起了雪花。 晶莹的雪花伴着夜幕缓缓飘落而下,卫青抬手接起一朵,冰凉刚触碰道他温热的皮肤,就融化殆尽。 “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当年孝景皇帝在的时候,魏其侯可谓是风光一时无两,现在的丞相田蚡也不过是他的门客而已。如今居然也落到了这副田地。”公孙贺搓着冻僵的手掌示意马夫将车牵来,抬眼望了望一旁沉默不语的卫青:“原来你还为主父偃引荐过?” 卫青垂眸,算是默认。 “呵,主父偃性子极孤僻,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你倒是看得起他。” 卫青轻声应道:“非常之事,有时或许是要用非常之人。” 元光四年,腊月窦婴在渭城大街上斩首示众。 窦婴死后,窦氏外戚分崩离析,颓势已不可挡。 次年刚开春,刘彻还在暖阁中批阅奏章,忽然有人来报,说丞相田蚡病倒,口中总喊着有人要杀他。 王太后请了巫师做法,巫师也称,田蚡的床前立着窦婴与灌夫的鬼魂,要向其索命。 那年春,桃花枝头还未发出嫩芽,丞相田蚡便在家中惊惧而死。 死后,经王太后请求,武帝准其爵位传于其子田恬。 第122章 长门 随着田蚡与窦婴的骤然离世,刘彻开始大刀阔斧清理田窦两族的势力。 许多田蚡在位时刻意提拔的要员皆被免职,有的则是被调到了偏远的地方担任一些不尴不尬的职位,不再受到重用。 刘彻还对田窦两派宗族势力进行削弱,许多人都因为一些沉疴败绩,被褫夺了爵位,贬为庶民。 除此以外,刘彻也借田蚡被鬼魂恐吓,惊悸而死之事,开始对椒房殿巫蛊之事穷究不舍。 同年春末时,卫子夫又为刘彻诞下了一位公主。 虽然不是皇子,但王太后与刘彻还是一样的欢喜。 皇家子嗣单薄,除了卫子夫诞下的两位公主,刘彻再没有别的孩子。 相比之下,皇后陈氏自做太子妃,如今也已十年有余,其中也不乏专宠不断,却始终未能给刘彻填上一儿半女。 宫中也有谣传,陈皇后为再次获宠,在自己宫中大行巫蛊之术,可却一直未能坐实。 直到一日,刘彻未让通传,忽然匆匆而至椒房殿中。 还未入殿,看见殿外守着一群婢女,见刘彻来了均噤声下跪,交头难言。 “娘娘呢?”刘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轻声问道。 “娘娘……在……在里面睡着……奴婢去禀报……” 那婢女正要起身,却被身边的中常侍春陀命人迅速捂住了嘴巴,拖了出去,其他人见状赶忙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刘彻不予理会,独自推门而入,还未走到内殿,便听到殿内传来女子欢爱时发出的呻吟喘息之声。 刘彻挑帘儿入,芙蓉帐内人似乎听到了响动,赶忙停下了身下的动作,衣不蔽体地便从床上了滚了下来,见进来的是刘彻,大惊失色跪地求饶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刘彻垂眼看着散落一地的男装发怔,榻上的人慌忙穿好衣衫,花容失色下了榻来。 “陛下……”陈皇后原本潮红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见到刘彻锐利的目光,又疾疾避开,垂眼望着跪坐在地上,赤裸着肩膀身上还挂着男子亵衣的楚服。 “皇后就这么想男人吗?”刘彻的声音冰冷如同腊月的寒风。 其实他早就听闻陈氏听信母亲的话,接纳了巫女楚服的谗言,说其可以施以媚术,能够让帝王回心转意。 于是皇后日夜祭祀,炼制丹药服用。 楚服则穿着男子的衣冠,与陈皇后一同饮食寝居,相爱如夫妻。 刘彻深知此事,也曾冷落子夫佯装回心转意,独宠椒房过一段时日。相处下来,确实发现陈皇后宫中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略显端倪,但却始终未曾真正撞上过。 如今当真看到这样的腌臜之事,刘彻的心中远没有自己曾意味的平静。 他觉得他心中的一个影子幻灭了,那是他少年时就烙在他心底的一个明艳的身影。 梦醒了,如此的不堪,才是血淋淋的真实。 不知为何,他竟想起了那个在平阳侯府相遇的女孩,她晶莹剔透的面庞,明艳的笑容,会说话的眼睛。 他曾觉得她与眼前人确有几分相像,如今看来,只不过是自己的癔症罢了。 她是至纯至性之人,眼前的人哪里配与她相提并论。 陈氏不语,双眼微红。 “臣妾想念陛下。”许久她默默念了一句。 刘彻闭眼长舒,不再去看身边的女人,转身挑帘而出,轻叹了一句:“晚了。” 陈皇后落泪,只听他在殿外高声喝道:“皇后禁足椒房殿,没收玺绶,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巫女楚服下狱,等待调查。椒房殿内侍者,亲近者杖杀,其余人等遣送出宫。” 话音刚落,殿外一片哭声。 失魂落魄的陈皇后透过珠帘帷幔,看到刘彻头也不回地踏出殿去。怔怔地望了许久,忽然只见他颓然倒地,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此后,刘彻下令御史张汤深查巫师与皇后之罪,诸多妖蛊咒诅,女扮男装与其他女子淫乱之事皆已查出。 巫女楚服蛊惑皇后施以妇人媚道,施巫蛊之邪术,祝告鬼神,祸害他人,属大逆无道之罪。 最终,处斩首于闹市。 此案牵连甚广,但张汤早已理清了脉络,如今一路追查下去,许多贵族都牵着其中,被诛杀者三百余人,此乃巫蛊大案。 同年秋七月乙巳日,刘彻命有司赐皇后一道策书,策书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长门宫,便就是那处窦太主在窦太后殡天之后,曾为了讨好皇帝,精心在长安城外修建的的一处园林。 刘彻虽废了陈后,毕竟夫妻十余载,但也算留其体面,让其返回到自己家修葺的园林中居住。 陈皇后废后居住在长门宫后,陈皇后的母亲窦太主感到羞惭恐惧,入宫向刘彻叩头请罪。 刘彻却安抚其说:“皇后的行为不符合大义,不得不把她废黜。你应该相信道义,放宽心怀,不要轻信闲言而产生疑虑和恐惧。皇后虽然被废了,仍会按照法度受到优待,居住在长门宫与居住在上宫并无区别。” 这半年内连翻的变故,后位与相位都已悬空。 田窦势力尽灭,使得同样身为外戚的卫家人凸显了出来。 卫子夫在宫中的地位如今已无人可以撼动,刘彻讲后宫之事也全权托付给起打理。 卫夫人虽大权在握,却依旧恭谨低调,未敢有一丝放松。 六宫之事,也处理的井井有条,引得王太后大加赞赏,封赏不断。 如此也难免引得一些见风使舵、势利之人急于依附,卫青门前也开始络绎不绝,但他却已自己德薄才弱,婉言相拒了。 刘彻知道了,与卫青闲聊时也曾提起此事,追忆起窦婴田蚡这样风光一时的外戚门前总是门客不断,倒是卫青的门庭冷落。 说着说着,又说起了悬空依旧的宰相之位。 “朕本是属意韩安国的,这你是知道的。”刘彻望着暖阁之外寒风簌簌轻声道:“此人有大才,也有胸襟。他在蒙县的时候被下了大狱,蒙县的狱吏田甲侮辱他。韩安国问他,死灰难道就不会复燃吗?那田甲说,要是死灰再复燃,就撒一泡尿浇灭它。” 说罢,刘彻也不禁笑了笑,举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过了不久,梁国内史的职位空缺,汉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俸二千石。田甲弃官逃跑了。韩安国放言道,田甲不回来就任,他就要夷灭田甲的宗族。后来田甲便脱衣露胸前去谢罪。韩安国却笑言说,你可以撒尿了!像你们这些人值得我惩办吗?最后友好地对待他。” 卫青听后,叹了一句:“韩大人确实胸襟宽广,吾当效之。” 窗前的刘彻不禁暗暗笑道:“韩安国可是出将入相的人才,看来仲卿你也有如此觉悟啊。” 卫青惊悟,自觉不妥连忙解释道:“臣不是那个意思,臣……” “只可惜自那次从马上掉下来,腿伤到现在都没有养好。”刘彻没将他的辩解放在心声,低头说道:“朕前两日去看过他,似乎还是下不了床。” “是否多寻几位太医令去看看?”卫青轻声道。 “寻了,只是说年纪大了,伤筋动骨,没有那么好愈合,相位悬空,朕也不能一直等他了。”刘彻无奈地叹道。 卫青不语。 或许真的是天不遂人愿吧。 刘彻示意卫青再添些茶到暖锅里,卫青刚拿起茶匙,暖阁的门忽然开了,一阵寒风而入。 卫青直觉身后一凛然,转过身去,看到程不识将军在这寒冬腊月里,却是满头的大汗。 “程将军?”刘彻微微皱眉:“如此慌张,所谓何事。” “陛下,边关紧急军报,上谷遭袭。”程不识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慌忙拜手道:“此次胡虏不禁虏劫财物,入城之后还肆意烧杀,地处外围的几处城郭,甚至遭到残暴屠城。” 刘彻听闻目光凝聚,抬手猛拍桌案,怒喝一声:“这是报复!” 卫青闻声也赶忙起身,拜手问道:“百姓的死伤与损失可有详细的奏报?” “死伤与损失不计其数,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数字。”程不识上前将手中的奏报递到刘彻的案上:“这是上谷太守的奏报,恳请朝廷支援。” 刘彻默默看完奏报,狠狠抵将手中的奏章拍于案上,沉默了须臾,才冷声道:“这样的报复行为,这两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卫青攒眉,面色凝重抵叹道:“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死伤数字,但也已可以断定,此次是两年以来,匈奴报复行为中,最为凶残的一次。马邑之围失败以后,汉匈关系紧张,进贡于和亲也取消了。”程不识叹了一口气道:“匈奴如此记恨汉廷,长此以往下去也不是办法,苦的还是边关百姓。” “不还以颜色,倒像是我们怕了他们!”刘彻挑眉,抬眼望着程不识:“程将军,我汉军精骑究竟有多少?” 程不识凝眸,盘算了一下:“我军还是以步兵为主,若说着骑兵军团……我朝几代君王大行马政,近长安一处天子马苑就已有马匹十万于匹,只可惜……” 程不识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刘彻皱眉:“可惜什么?” “只可惜这些马匹比起匈奴人的马匹,逊色不少。”卫青接着程不识的话应道:“不管从身高,体力,还是奔袭能力上,都无法与草原马媲美。” 程不识有些惊异地望着卫青。 卫青赶忙叩手言道:“在下平阳侯府马奴出身,在建章骑营的时候,因为犯错,也曾喂过数月的马匹,对于马匹状况还算是了解。” 程不识颔首回眸,捋了捋胡须:“卫大人所言是不错,中原马确实在身高与奔跑速度上,不敌草原马。不过耐力不错,拉车倒是一把好手。马邑之围后,汉匈均封锁边境。原来还可以在黑市买来匈奴马,现在也是买不到了。” 刘彻冷哼一声:“我汉邦地大物博,难道就没有良马了吗?” 程不识细想,缄默。 “有。”卫青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向着刘彻叩手拜道:“河东的马匹在体型上与草原马极其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墨玉一般的眼眸一亮。 “改良马种并非一朝一夕。”卫青低眉言道。 刘彻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抬眼望着卫青,深邃的眼眸中透出锐利的光芒:“你说的有道理,可朕也不能再等了。” 两人目光交融了片刻,朝夕相对,卫青大约已了解了刘彻的心意。 “夏秋两季草场丰茂,为匈奴人最强盛的时期。初春时青黄不接,此乃进攻匈奴最好的时机。”刘彻研磨着手指,眼神深邃又莫测:“朕不能错过今年开春。” “陛下!”程不识没想到刘彻三言两语竟就下了决定,马邑之谋为前车之鉴,难免不让他心中慌乱,赶忙想要阻拦,却被刘彻生生打断。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自然也不能真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怕了他们。” 第123章 分兵 塞北接连下了几场雪,草被盖在厚厚的雪被之下,莫说牛羊,马匹冻死饿死也是常事。 寒冬一至,匈奴人立刻逐水草而居像南行去,大部分都加入到了对汉朝边郡的虏劫行动中去了。 龙城地处匈奴腹地较深的北处,此为匈奴祭祀祖宗的圣地。 但在寒冬腊月里,这里留守的匈奴人并不多,大多是一些退居幕后但依旧德高望重的匈奴贵族与其家眷奴仆。 他们居住在这里准备来年五月的匈奴祭天,而单于王庭那边又源源不断地将从汉邦虏劫过来的财物转送到地处漠北的龙城来。 自秋日里来,由南面就不断送来从汉人那里虏劫过来的财物与粮草,看着营地中的匈奴人夜夜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就知道,秋高马肥之时,虏劫汉邦对于他们来说倒像是一场狂欢。 李鸾见得多了,也慢慢习惯了他们的野蛮与暴戾,只是今年秋冬送来龙城囤积的财物愈来愈多。 从匈奴人兴高采烈的神情中也看得出,这一年,他们对汉邦边境的城郭的袭扰比哪一年都要频繁。 相比匈奴人的丰收,李鸾的境地到时愈发坎坷了。 原本一直用的银骨炭早就停止了供给,换成了连普通匈奴人家都不愿用的黑炭,放在炭盆里总是弄得毡帐中烟雾缭绕,很是呛人。 今年冬天连下来好几场大雪,漠北草原冻地寒天。 李鸾的身体不太好,连生了几场病,病好后却也总是被炭火的烟气呛得咳嗽。 小璞想与送来炭火的匈奴人讨要一些白炭,谁知那送炭火的匈奴人听后嘲讽道,这冰雪连天的日子,没把你们两个游手好闲的汉人女子和那些奴隶拴在一起就不错了,还想要白炭,门都没有。 小璞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也不敢跟匈奴人强辩,悻悻地抱着炭火回到烟雾弥漫的毡帐中。 李鸾坐在被衾之中望着她耷拉着脑袋,便也知道她吃了闭门羹。 “没有就没有吧,少了那玩意我们也冻不死。”她似乎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有那东西一样要人糟心,匈奴人能制的炭怕也就是这些黑炭了。但凡时好一些白炭,也都是从汉人那边抢来的,想想那些边郡的汉人在这寒冬腊月里炭火却被胡虏抢走,我们白白用着,也于心不安不是。” 小璞转念一想,李鸾确实也说的在理,点了点头,拿着火钳将篮中的炭火夹起来送到火盆中去。 “我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姑娘你总是被可烟呛的咳嗽。”小璞一边填着炭火,一边用火钳拨动着炭盆中的火星。 她刚翻了两下,一阵烟气上来,引得榻上的李鸾不禁咳嗽了两声。 “你看,还是不行。”小璞嘟囔了一句,撂下手中的火钳:“不行,我还是得去求求他们,要些白炭来。” 说着,也不顾李鸾的劝阻,转身就向着帐外跑去。 谁知刚撩开门帘,一个身影带着远道而来的寒气进了帐来。 小璞与他撞了个满怀,险些摔倒,却被一直坚实的手臂一把扶住了倾斜的肩膀。 “慌慌张张地要去哪儿啊?”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怀里脸红得仿佛火盆的小璞,伸手将她瘦小的身体扶正来。 “你啊……总是这么冒冒失失,你这个样子,怎么照顾得好姑娘?”像是埋怨,可声音却没有一丝的愠怒,目光中闪烁着温和的微光,让小璞的脸颊也跟着滚烫起来。 “对……对不起……我……” 她话还没说完,那人的眼睛就离开了她的身上,向着榻上的李鸾望去。 “这次来的晚些,大单于那边有些事情交代的。”他的语言温存,望着李鸾的眼睛似乎也泛着柔和慌忙,说着将怀中的一袋包袱递给了一边的小璞。 小璞捧着沉甸甸的东西,不禁抬头问道:“这么重,这是什么?” “银骨炭。”阿胡儿微笑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小璞的脑袋。 小璞欣喜地帮忙翻开包袱,灰白色的银骨炭整整齐齐地被码在布包袱中。 小璞忙转过头来将炭火端给李鸾看,李鸾望了一眼那灰白的炭火上沁着几点嫣红,眸子不禁收紧。 “汉匈如今关系紧张,这样好的东西,怕是不易得吧。”李鸾抬眼望着阿胡儿:“劳烦了。” “小事而已,我看见有就顺手拿的。”阿胡儿说罢,拽了抹布,弯下腰去端那炭盆子,未想到身边的李鸾轻声开口道。 “你也去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可这不大的毡帐之中就只有他们三个人,阿胡儿自然时听得十分清晰。 他微怔,手中的炭盆“哐啷”落地。 许久,也没有应声。 小璞抱着炭火,看着两人沉默的良久。 毕竟谁也不能阻拦饥饿的狼群捕食,自己心中所放不下的某些执念,在人类弱肉强食的野生本性面前,没有丝毫的作用。 李鸾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想要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单于给姑娘的食物本来就不多,我听小璞说,你总把食物分给那个逃跑的汉使家里的女人。”阿胡儿打断了李鸾,抬头正色望着她。 “不管姑娘心中有如何的道义,还是要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是时候该向大单于低头的,就要低头。” 李鸾闻声沉默,须臾苦笑一声:“朝闻道,夕死足矣。” 偌大的宣室殿中,却只有寥寥几位臣子在列。 刘彻命春陀将一副巨大毡布上绘制的阵型舆图镶挂在一处花梨木的屏风之上,与诸臣站在一起研究出击匈奴的策略。 “四万精骑出雁门如何?”李广建议道。 “不可。马邑时候我们就是在雁门伏击,恐怕匈奴人在此处会多加留意。”公孙贺摇头道:“臣倒是觉得,代郡可行。” “这种事情叫你我来做什么?他们几位都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我们在这里也插不上话啊。”站在一旁的公孙傲侧头在卫青耳边轻声道:“听说上次马邑之围,你与韩说也只有守在暖阁外面的份。” 卫青浅笑:“既来之,则安之。” 韩安国在一旁站得有些久了,伤腿有些打晃,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刘彻回过头来看了韩安国一眼,高声传春陀赐座。中常侍春陀赶忙拿来几个垫子,扶着韩安国坐下身来。 “韩大人,你有什么意见吗?”刘彻回头问了一句方才坐稳的韩安国。 韩安国正了正身,朝着刘彻扣手缓缓道:“臣以为,四万精骑出击匈奴是否有些冒险,毕竟匈奴腹地那样广袤,我们并不知道匈奴的具体位置在哪里。贸然出击,若遇上匈奴主力,四万精骑只怕也不是对手。可若是遇不上,是否又会想马邑之围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韩大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马邑之谋的事情必不会再上演了。”李广抬手指着边境舆图上云中至上谷沿线的长城说道:“陛下请看,匈奴刚刚洗劫了上谷,那必然大军还在上谷至云中一代的游走,我们这时候杀出去,正面碰上匈奴的机会极大啊。” “云中到上谷一代的距离少说也有五六百里地,难道我们四万大军出塞后就四处游走吗?消耗辎重不说,若是真的碰上单于大军也是十分危险啊。”公孙贺停了赶忙摇头。 “如果说我们分兵出击呢?”刘彻盯着阵型舆图眯着眼睛问道。 李广闻声赶忙道:“比起匈奴号称控弦猛士三十万,我们四万人的骑兵军团,统共就没多少,若是分兵出击,只怕兵力又会过于分散。何况我们此时,也没有那么多可以带兵出征的将领啊。” 刘彻盯着阵图凝眉沉思了须臾,忽然回眸转身对着身后的公孙敖与卫青道:“你们两个站那么远做什么,一起过来看看。” 卫青与公孙敖双双相视一眼,走上前来,向刘彻身边的几人扣手行礼。 刘彻抬眼望着公孙敖:“你觉得分兵出塞可行吗?” 公孙敖沉默思考了片刻,低声一句:“臣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不敢妄言。” 刘彻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转眼望向一边的卫青:“你呢?” 卫青思忖片刻,扣手道:“分兵并非不可,关键还是看将领如何用兵。” “真是一句废话!”李广在一旁冷笑一声:“本将带兵多年,见多了纸上谈兵之人。如今朝中将才紧缺,几位有过沙场经验的将军早已派往边境各郡,以防匈奴。怎么还要将他们速速调回长安,由得你卫大人挑选吗?” “我说李将军,卫大人并不是这个意思啊?”公孙敖听了就有点火气,方才原本还对这位久经战场的老将军十分敬畏,却未想到说话如此的不中听,忌惮之心立刻烟消云散:“李将军您不同意分兵,直抒胸臆便可,何必要出口伤人呢。什么叫纸上谈兵,难道没上过战场就叫纸上谈兵吗?谁还没有个第一次,多少名将不都是一战成名?” 卫青赶忙扯了扯公孙敖的衣袖,一旁许久不出声的韩安国听着不禁苦笑摇头。 “你拉他做什么,如此豪言倒是听着敞亮。”刘彻轻笑一声,抬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卫青:“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分兵又如何?” 卫青微怔,忙攒眉扣手道:“卫青妄言了,还请陛下恕罪。” “你若不说下去,朕才要治你的罪。”刘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减,墨玉一般的眸子透出凛然的光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失温:“方才说的那些话,也都是诓朕来着。” 卫青颔首,眉头微颦,忐忑了须臾方才轻声道:“臣以为不管是分不分兵,目前的骑兵与骑兵战斗能力来看,我们都很难与匈奴人在正面交手的情形取得先机。” “又是废话,不正面交手要怎么交手?”李广丝毫不看卫青,在旁冷哼了一声。 “李将军你今日话怎么那么多。”公孙贺也有些不满了:“陛下还在这里呢,你至少让人家把话说完。” 卫青顿了片刻,朝着坐在一旁的韩安国拜手道:“韩大人曾讲过匈奴人之所以难以战胜的原因,是因为其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臣深以为然。骑兵与步兵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机动性与长途奔袭能力。匈奴人的强大,也依仗着他们强大的骑兵军团。但尽管如此,匈奴人也从不愿与我军正面交锋。他们也多采取袭扰的方式,趁机掳劫我汉邦守备松懈之处,抢完便跑,从不留恋一城一池。既然我们此次采用的骑兵军团作战,自然也要模仿匈奴这样的战斗模式,才能扰乱匈奴,瓦解其后的有效攻势。正面较量,绝对不是此次出击匈奴的上上策。” 卫青话音刚毕,一旁默不作声的韩安国不禁抬头望向那少年。 他浅浅几句,忽然将这“分兵则力量分散”与“合兵又差强人意”的僵局化解开来,如此一番言论,大有让人灵光一闪,豁然开朗之感。 刘彻自然也意识到了其中的意味。 原本只想要在汉匈边境阻击匈奴,还以颜色的构思,忽然在眼前少年一席话间变得澎湃与壮大。 他转过眼去望向舆图上远比汉廷广袤的匈奴腹地,仿佛跨越了时空,已然看到了一副波澜壮阔的蓝图。 眼眸中的光芒缓缓汇聚,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莫名的笑意来。 许久,他于众人之中轻叹了一句:“寇可往,我亦可往。” 第124章 车骑 几人又就卫青方才所言深入地了下去。 “如果此战目的不在于正面迎敌,那么目的变为袭扰匈奴的后方空虚之处,可如何得知匈奴哪出空虚。”李广捋着胡须,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真行舆图:“可我们怎么知道,究竟从那里出击才能找到敌兵空虚之处。” “这种事情也只有到了当地才知道。”公孙贺接道:“出了塞,摸着石头过河。” “所以更要分兵行事,这样达成目的的可能性才更高。卫青说的没错,此事确实依赖于将军的行军经验和军事眼光。”刘彻眉宇轻攒,唇边却带着莫测的笑意:“有意思,当真时有意思。” 韩安国在一旁轻叹道:“这样的战术思路,我军似乎从未用过。且我军出塞作战也是头一次,只怕将军们一时半刻,会不适应……” “如此,朕正好也想试用试用年轻将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也需要一些年轻的血液灌入军中。”刘彻抬手在舆图之上看似随意地轻点几笔:“朕大约已有了想法。” 众人应声围聚过来,韩安国赶忙要起身,中常侍春陀连忙上前来扶了一把,两人缓缓地也向着刘彻靠拢过来,抬头望着阵型舆图刘彻所点出的云中至上古一代。 “四股分兵,自西向东,出云中,雁门,代郡,上谷。各分兵一万,出塞后自行寻找战机。” “是否会过于分散……”春陀扶着的韩安国叩首言道。 刘彻转头望着身边的韩安国:“若真是碰上的匈奴人的大军,一万两万,并无差异。到时候说不定全军覆,没也未可知。还不如这样,多分一股兵来,还多一分的变化,也多一分的希望。” “陛下说的倒是没错。”公孙贺认同地点了点头。 韩安国低头思忖了片刻,也觉得此理也勉强说得通:“那陛下可想好带兵的将领了吗?” “本想要韩大人替朕走一遭的,可看你这腿,似乎还是不行的。”刘彻转眼低头望着韩安国的病腿,深深叹了一口气:“程不识将军朕不打算再用了,骑兵军团出战,他不适合。李息如今守在定襄,调动他也不合适,如此看来,朕朝中无将啊。” 韩安国闻声面露愧色,连忙叩手要跪拜:“老臣惭愧,不能替陛下分忧。” 刘彻示意一旁的中常侍春陀赶忙将韩安国扶住,轻轻拍了拍韩安国的肩膀安抚道:“大人腿脚不便,就别做这些虚礼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实难预料,也怨不得大人。” “老臣着实羞愧啊。”韩安国颔首怨叹道。 刘彻抬眼,望向一旁的公孙贺与李广:“此仗怕是还要仰仗二位将军。” 公孙贺与李广闻声赶忙下跪,向刘彻叩手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起来。”刘彻赶忙将二位将领扶起,抬手指了指舆图上的雁门与云中两郡:“朕想让飞将军任骁骑将军出雁门,公孙贺任轻车将军出云中。” “臣领命。”二人皆拜手言道。 刘彻抬眼望向二人身后的公孙敖与卫青,唇边扬起莫测的笑意:“你们两个,可愿为朕远征匈奴,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卫青与公孙敖有些意外,但也不敢迟疑,齐拜手道:“臣愿意跟随二位将军麾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麾下就不必了,朕不缺麾下的副将。”刘彻冷哼一声:“公孙敖听命,朕封你为骑将军,带一万骑出代郡。” 公孙敖有些难以置信,却也有些欣喜。 如此好的机会若不是此时朝中无将,刘彻又想启用新人,又怎会轮到自己的头上。 “臣领旨。”公孙敖连忙叩手,声音也因一时激动,而略微颤抖。 刘彻抬眼望向一旁的卫青,眼前的少年似乎也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两人视线焦灼了片刻,刘彻忽然开口道:“卫青任车骑将军,领兵一万,出上谷。” 韩安国连忙劝阻道:“陛下,上谷刚遭劫掠,只怕现下匈奴人正盘踞于上谷一代。卫大人没有领兵经验,臣只怕……” 刘彻抬手,止住了韩安国的话,目光却一直没有移开卫青身上。 “虽然舍不得,但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他凝视着卫青略显错愕的眼眸,轻叹一声:“也要你去见识见识被匈奴屠城过的边郡,究竟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卫青凝眸,沉默少许,躬身拜手道:“臣领命。” 几人出了宣室殿时,飘散了近半月的凌霙渐渐消散了,万里苍穹,霞光纷飞。 “这场雪终究时要停了。”公孙贺望着远空中零星散落的雪屑,悠然叹道:“如今还在年节里,只怕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轻车将军还想着过年呢。”李广轻笑一声,转眼扫了一眼身后的公孙敖与卫青:“这带兵打仗虽说有立功的可能,可终归是一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初出牛犊不怕虎的将军,是个机会就敢独自揽下,还以为凭着纸上谈兵的本事当真可以一战成名,封官拜侯呢。” 公孙敖闻声立刻面露不悦,正要上前与李广理论执,却被一旁默不作声,颔首低眉的卫青拦了下来。 公孙贺面色深沉,攒眉道:“怎么说如今也都是领兵的将军,飞将军也不要把话说的太过难听了,大过年的,触了谁的霉头都不好。” “本将领兵三十余载,穿这戎装的时候可比穿布袍的时候要多。此乃肺腑之言,三位自行斟酌吧。”李广垂眼望了一眼面前三人的缁衣长袍,轻笑一声,拂袖作别了。 “究竟有什么自命不凡的!”公孙敖望着李广阔步而去的背影怒骂一声。 公孙贺在旁轻叹了一声:“飞将军的名号,就连胡虏也要忌惮三分,但凡他镇守的郡县,胡虏也不会去袭掠。老将军还是有他致胜的方法,倒是你我三人,需要小心了。” “公孙大人起码还有些带兵经验,我和卫青……”公孙敖转身望了一眼身后一直不言不语的卫青:“不过如此好的机会,断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卫青沉默稍许,轻声道:“尽人事,听天命。” “你倒是心态好。”公孙贺笑道:“怎么,一会儿去我那儿吗?” “不了。卫青想先去建章一趟。”卫青浅笑:“陛下说上谷刚被劫掠过,我可去选八百建章将士一同跟随,也当是对他们的历练。” “你还真是闲不下来,算了,我也不劝你了。”公孙贺转眼望向一旁的公孙敖:“怎么样,公孙老弟,跟我回去喝两杯吧。同是义渠的兄弟,许久没有一起聚过了。” “老哥知道的,但凡有好酒,我公孙敖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说罢,三人也在未央宫门前分道扬镳。 卫青骑马来到建章时,刚至晌午,刚一入营,就被以前相熟的营中将士们团团围住。 “卫大人许久不来建章了,今儿怎么得空。” 卫青浅笑道:“此次来确实有事。” 身着轻甲的校尉韩说挤进蓊蓊郁郁的人群,高喊一声:“你们都围这儿参观什么稀奇玩意儿呢,去去去,都列队去。” 众人闻声均依依不舍地轰然散去,卫青才得以抽身。 “你还真是受欢迎。人不在这里,这里依旧有你的传说啊。”韩说抬手指了指远处刚选拔入营的新兵:“那帮新兵蛋子看见了没,我跟他们说,以前建章军营中有人可以骑马就坡一路飞驰而下中,总接连射中三十个箭靶,且每一箭都是稳稳力透靶背。那帮小子还不信,说我吹牛。” 说罢,拍了拍卫青的肩膀,笑言道:“既然来了,不如给兄弟们露上一手。” “不了,今日来是有事要跟你说。”卫青浅笑。 “坏事好事?”韩说狐疑地望着卫青,黑眸滴溜一转,转念一想:“你该不会是来约我吃饭的吧。” “你饿吗?”卫青的笑容依旧温柔。 “饿。”韩说一把搭上卫青的肩,想也不想便靠了上来。 韩说帐中,卫青与韩说说明了此行的来由。 “过几日圣令将印就会下来,我事先来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跟我走一遭。” 卫青话音刚落,韩说拍案而起:“我不管那帮小子去不去,反正你先给我报一个名。” “你家中就剩你一个了……” “我不管。”韩说打断了卫青,一把抓住卫青手臂,不管不顾地就凑了上来:“马邑之谋的时候,咱俩只能在殿外听着,连话都插不上。我跟你说,此次你不能再拦我。” “可是……”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韩说两手握住卫青的肩膀,压着他的身体倾身凑了过来,整张脸都险些贴到卫青的脸上:“我不管,我必须去,谁也不能阻拦我。” 满外刚巧有将士提着刚烧好的一壶热水进来,见韩说几欲压在卫青身上,连忙轻咳嗽一声:“大人,水给您送来了。” 卫青闻声连忙推开韩说,尴尬地哼了一声:“你在军中向来都是如此吗?” “都是男人怕什么?”韩说轻笑一声。 “就是男人才怕……”提水的兵士放下热茶时,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韩说闻声飞起一脚踹向那人屁股,那人闪得也快,立马挑帘而出不见了人影。 “没大没小!第一个就带你去!”韩说怒喝一声,转身望向身后正襟危坐的卫青:“我不管,反正我要去。” 卫青还未说话,门口又有人挑帘报道:“卫大人,知道您在这儿特来传句话。您姐姐卫夫人请您忙完这几日,抽个空当去一趟她宫中。” 韩说微怔,回眸望向卫青:“卫夫人估计是知道了。” 卫青闻声不语,凝眸沉默。 第125章 戎衣 上元节清晨,连结了进半月的积雪已然消尽。 猗兰苑中,寒梅枝头,香远气清。 卫子夫正独自站在梅树下赏梅,刚看到一枝高处的寒梅开得烂漫,想要折下花枝来,插到殿中的白玉瓶内,换以一室幽香。 她踮起脚来,刚够了几下,奈何枝头太高,几次都未能抓住。 她向前凑了凑身子,重新点起脚来伸手去够,却不想身后忽然伸出一枝手来,将那枝头还带着稍许凌霜的梅花折了下来。 微弱的霜屑缓缓飘落在她扬起的面庞上,瞬间消散无踪,只留下几点清凉。 卫子夫回眸,看见身后的少年眼中的仿佛斑斓着星海,静静凝视着自己,唇边回荡着依稀温柔笑意,将手中一缕寒香递到她的怀里。 卫子夫温柔一笑,缓缓接过:“还记得小时候吗?” 少年微笑:“自然记得。” 说罢,他抬眼望向那枝头迎风傲立的寒梅,久远的时光似乎在他深邃却清澈的眼中骤然回溯。 “那时候阿青还小,高枝上的花都摘不到,全是姐姐摘给我的。”他轻叹一声,唇边带着仿佛时来自回忆深处的温柔:“那时候阿青就想要快快长大,能帮姐姐去摘那更高枝头上的花。” 卫子夫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高枝上的一束寒梅,眼中不由温热了起来。 “越是开在高枝的花,也总是开得越好。越是开在高处,所承的阳光雨露就越是多,也就更加生机勃勃。”她缓缓转过身来,抬头望向卫青,眼中满是怜惜与疼爱:“可越是在高处,所承受的风寒与苦楚会是最多。” 她说着缓缓地伸出手来,温暖的手掌轻轻熨帖着卫青在寒风中略显冰冷的轮廓,眼中开始泪光闪烁:“我一直没有在意。总觉得,你还是个以前在侯府时候的那个乖巧又讷言的小弟弟,总是跟在我身边,听话又懂事。方才你帮姐姐摘花的时候,姐姐才发觉,你竟已经是一个挺拔高大、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卫青捧住子夫的手,温软一笑:“姐姐你别哭啊,阿青永远都是姐姐的弟弟。” “是姐姐不好,许时太久没见弟弟了,这年节时候哭,确实不时什么好兆头。”卫子夫刚忙掩面轻轻拂去眼角的泪水,抱歉地笑了笑:“军中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 “嗯,差不多了。”卫青浅浅应了一句:“明日就要动身去上谷了。” “好,好,早去早回。”卫子夫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叹了几句,忽然抬头轻声唤了一声:“跟我来。” 说罢,便转身向殿内走去。 卫青还未坐多时,卫子夫便从内殿捧着一件刚刚缝制好的戎衣来,卫青见状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只见戎衣上麟甲锃澈,一排一排的甲片缝得细密又结实。 “我叫人赶做的,若是这东西自己也能做,我便自己做了。”卫子夫拉过卫青将戎衣套在他的长袍之上,抬手轻抚甲胄之上的鳞片:“我各位吩咐他们一定要缝得细密结实,这样才能为我弟弟挡掉那些刀光剑影。但是现在看起来,除了纹式不太一样,似乎是与别的戎衣也没有什么区别。” “戎衣本就都差不多。”卫青眼中仿佛已是春暖花开:“不过还是谢谢姐姐,为阿青费心了。” “也不尽然,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卫子夫微笑,抬手展开前襟,卫青低头去看,只见冰冷的甲胄之下紧贴着胸口之处的,是一枝绣工精巧的梅花。 卫子夫望着那栩栩如生的梅花,眼中的泪水又不自主地淌了下来:“姐姐不祈求弟弟建功立业,封官拜侯,只求弟弟也像这枝梅花一样傲雪凌风,渡过难关,平安归来就好。” 卫青微笑,抬手轻轻擦干子夫脸上的泪水,轻声在她耳边叹了一句:“我答应姐姐,一定会平安归来。” 卫青戎衣离开猗兰殿的一路上行迈靡靡,手中的戎衣似乎比往日还要沉重。 冬日已经有了要远去的意思,未央宫除了几处高殿之上的朱檐,还落着些许封冻的白雪,其余地方的地方雪依然消融殆尽了。 枝头虽还未添新绿,却已咋明媚的阳光中展现出了勃勃生机。 卫青穿过长廊,走向他与刘彻经常饮茶的凉亭,望着亭下即将开化的碧透的湖水,只觉得幽深的湖底似乎潜藏着无限的生意,正要漫出冰封,与璀璨的骄阳相遇。 惊蛰时分,似乎一切寒冷都开始消弭。 卫青望了许久,忽然听到背后有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他错愕地回过头去,一个妙丽的身影似乎已于身后伫立了许久,在他回眸的瞬间,两人目光相遇在骤然间相遇了。 卫青连忙回眸,欠身行礼道:“公主。” 平阳缓缓走近,深色略微有些凝重,望着眼前的人许久才轻声道了一句:“今日上元佳节,大人不在宫中多陪一陪卫夫人吗?” 她话音刚落,自己却不禁自嘲苦笑了一声:“本宫差些忘了,如今当称您一声将军了。” 卫青自然听出了公主口中的嘲讽之意,他恭敬地欠了欠身,颔首道:“卫青的一切皆是陛下与公主给的,卫青当真受不起,公主还是称呼我姓名便好。” 平阳听闻后冷笑了两声,抬头凝视着卫青的眼睛:“若本宫要把这一切尽数收回呢? 卫青蹙眉,须臾道:“那卫青就还是平阳侯府马厩里的马奴,唯公主侍从。” “如果可以,本宫当真想将这一切尽数收回。至少那时候,本宫的话,你还都是听得进去的。”平阳眼下忽然有些微红,喉咙微微哽了一下:“如今,本宫说的话,将军你可还当一回事吗?” 卫青凝眸:“公主所言,卫青必然会听。” “此话当真?”公主又逼问了一句。 卫青目光坚定:“自然。” “好。”公主望着他英挺的面庞,一字一句道:“不要去!” 卫青微怔,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她,垂眸沉思了了片刻,为难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事请恕卫青实难做到。” 平阳眼中的泪水骤然夺眶滑落,许久才幽幽苦笑了一句道:“你们还真是像,都不听本宫的劝告。上谷!上谷!为何又时那个地方!” 卫青不言,望着面前的平阳,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宽慰。 于是,他只能向着平阳躬身告退,怀抱着戎衣与她擦肩而过。 平阳在他身后缓缓闭目,泪水淌满了衣襟,似乎时光回溯,自己又回到十五岁那一年的离别。 她那时年轻,心绪自然比现在清浅,更未曾想过最后的一句珍重,竟已是恒远。 “你能活着回来吗?”她这一句轻叹仿佛跨越了时空,让她重回十五岁时的无助与担忧。 想必那还没有走远的人定然也听见了,迟疑了片刻,脚下的不发却没有停下,轻声在背后回应了一声。 “我能。” 平阳抬头望着湖面上的渐渐消去的凌霜,眼中的泪水却骤然决堤。 中元节的夜晚,长安城中四处高挂起来灯笼。宽阔的长街之上,又犹如一条灯海长河,望之却没有尽头。 穿着棉袄捂得严严实实的男孩提着一盏莲花灯,在微寒的冷风中朝着手心哈了一口白气,回望身后徐徐而来的年轻男子。 “舅舅,你为什么要送我莲花灯笼?”男孩的眼眸似乎被灯火点亮。 “怎么,你不喜欢吗?”男子轻声道。 “没有,舅舅送去病的,去病都喜欢。” 男子微笑,灯火阑珊映照在他璨若星河的眼眸中:“你跑了这么久,饿了吗?要不要吃酒酿煮的浮元子。” “灞川上水还没冻,我想先去送了花灯,待会儿咱们再吃。”男孩欣喜地冲卫青摇了摇手中的花灯。 “也好。” 两人一起从坝上下了河川,只见夜幕之下的灞川之上早已流淌着灼灼的灯火。 霍去病凑到河川边上,蹲下身来将手中的莲花花灯上的提杆卸了下来。 手扶着花灯边沿,缓缓送入星空之下漆黑一片的河水之中,望着他顺流而下渐渐漂流向远处,与其他灯火融为一体。 河川之上,清风阵阵,吹拂着霍去病额发。 他遥遥望了那飘然远引的花灯许久,才缓缓合十双手,闭上眼睛,似乎轻声默念了一句。 “许的什么愿?”身后的人轻声问了一句。 “我想每年上元节,舅舅都能送我一盏莲花灯。”男孩转身,笑靥明媚,望着身后的卫青。 卫青抬手轻轻抚了抚去病的头,脸上的笑意有些苍白:“这样小的愿望,舅舅一定能做到。” 他自己或许也未曾发觉,自己将“一定”二字那样用力地强调了出来,还好面前的男孩没有察觉,只冲着他粲然一笑。 上元节必然要吃浮元子,即用各种果饵做馅,外面用糯米粉搓成球,煮在锅里又浮又沉,因此取名叫“浮元子”,也有人称其为元宝。 两人坐在长街之上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浮元子时,街上的人已经消减了许多,变得寂静了不少。 卫青隔着雾气,微笑望着去病埋头吃着碗中的浮元子的样子,甚是可爱。 他凝视了许久,不仅抬手轻轻抚了抚去病的而发,霍去病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透过一层水雾缓缓地渗透。 “舅舅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你要听话,就像舅舅在的时候一样。”卫青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分外清晰。 去病一听急了,手中的汤匙哐啷一声撂了:“舅舅要去哪?带去病一起去吧。” 卫青浅笑:“这次不行。” “那何时可以?”霍去病稚嫩的脸庞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晶莹剔透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卫青。 “等你长成真正的男子汉的时候。” 第126章 上谷 卫青一行人于上元节的第二日于建章宫门离开长安,按照既定安排,向各自的分兵的郡县驶去。 刘彻立于建章宫巍峨的城楼之上,遥遥望着寥寥无几的四队人马逐渐消失在长道的尽头,远空忽然灌来一道长风,吹得刘彻身边的中常侍春陀赶忙劝告道:“陛下,这天冷风疾,咱们还是回去吧。” “朕再看一看。”年轻君王的目光似乎落在遥远无穷无极之处,锐利坚韧中却有带着一丝遗憾,长叹道:“就让他们这样悄无声息的走,连祭告太庙,祈求祖先保佑这样的事,朕都是与太后携几个亲信的重臣去的。更别说招致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送了。他们走得的可怜啊。” “如此也是实属无奈啊。”中常侍春陀在一旁叹道:“既时不宣而战的小股部队的袭扰,自然是要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大张旗鼓的送行,总是容易走漏风声的。” “部队已经暗中调拨向各郡了,想必到了地方,接管到各自的部队,情况就会好些。”刘彻无奈地叹了一句:“朕不担心公孙贺与李广,李广在军中早有威名,将士无不马首是瞻。公孙贺高居太仆,早些年却也有些带兵的经验,想必也能让地方心服口服。朕担心的是公孙敖,还有卫青。朕怕边郡将士对他们两人不服。” 春陀颔首思忖了片刻,似乎也不得不同意地点了点头:“公孙敖还好说些,毕竟时一直待在羽林里头。就是卫将军,他与卫夫人的这层关系,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军营中兵士都是靠军工一级一级晋升的,对于卫将军这样凭空而降的将军,会有不服者,也未可知。” 刘彻听完春陀的话也不禁凝眸沉思,目光穷极之处的人马依然消失无踪。 他忽然长叹一口气道:“朕是不是错了,朕不该要他去的。” “陛下关照内弟心切才会有此感叹,但卫将军素来也算是办事稳妥。对于陛下安排的事,也是无一不尽心竭力。更何况也有一身骑射的好功夫,叫建章军士心服口服。”春陀缓缓劝慰道:了:“虽说上谷军士与其并不相熟,但向来卫将军平日的为人宽厚,想必也能很快打成一片吧。” 刘彻蹙眉,忽而哑然笑道:“朕就是看他太过忠厚老实,反倒经常被人欺负了。” 中常侍春陀听完后也笑了:“与那帮士大夫论事,自然是能忍则忍,可到了军中,必然是拿拳头说话。卫大人虽然性情柔和,可这拳头却未必就没有力道。奴才倒是觉得他这样的儒将,才是刚柔并济,恰到好处。陛下的军中确实也缺这样的将领。” “说的好啊。”刘彻被中常侍的一番话说得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朕本也打算是给他历练的,只要不是太出格,朕都给他担着。” 说罢,他转过头来,一脸冷笑地望着身边中常侍春陀:“你啊,成日里低眉顺眼处理一些琐事,可议起事来,却顶好几个士大夫。” “陛下抬举奴才了,奴才哪有那个本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春陀赶忙叩手笑道。 刘彻转头,深深望了一眼卫青等人的去向,幽叹一声:“走吧。” 说罢,与中常侍二人拂袖下了城楼。 长安城外,十里亭。 一路上,骑在马上遥遥领先的骁骑将军李广,将其余的人马甩了一里多远。 校尉韩说骑着马跟随着卫青走在行进队伍的最末端,望着李广一路飞驰翻山越岭的劲头不由轻怨了一句:“我怎么读不懂李将军呢?出了长安城就跟兔子出了笼一样撒丫满山乱跑,别人都是有条不紊地行进,不是要到了城外十里亭才能分兵而行吗?” “或许,骁骑将军觉得胜券在握、势在必得吧。”卫青银甲锃澈,骑在马上轻声说道:“身经百战的将军着实是不一样些,比你我来得都有底气。” 韩说依旧嘲讽地望着遥遥领先的李广:“就算是有底气,也不用这么出挑吧。你看他起马的姿势,完全像是已经大胜归来了啊……” 卫青皱眉斜了他一眼,韩说立马噤声。 十里亭转眼就到了,诸将皆下马列队。 按照规矩,原本应帝王亲自带领文武百官送行至十里亭,可践于此次行动的机密性,刘彻仅委托韩安国代为送行。 韩安国的腿脚依旧不太灵活,终将体谅他,便不叫他下马来了。 韩安国拿出刘彻的手书按例宣读了一番,也大多是告慰之词,四军皆跪地听完后,向着韩安国手上的诏书叩首宣誓。 “诸位请起,须臾便兵分四路,从此向山高水阔处行。就在长安,恭候各位将军凯旋的捷报啦。” 众将起身,向着马上的韩安国扣手道:“末将必不辱使命。” 受节后,各自引马,兵分四路而行。 上谷位于长安东北方向,位于右北平与于洋的西侧,是此行中距离最为遥远的一处发兵点。 卫青一行人马不停蹄,昼夜奔驰,也是在离开长安后的第四日的清晨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上谷。 卫青等人未先行去受以重创的上谷界碑前,而是先去了十里外上谷驻军的屯兵处。 诸将心中有数,想必被洗劫一番的边境城郭,已然是死尸遍野,血流漂杵。 上谷屯军依然在收拾城中残骸,好在初春,天气犹寒,减慢了成千上万的尸首腐烂的速度,从而也防止了疫病的扩散。 现行进郡城,只怕也是帮不上忙,倒不如先入军营,整饬三军。 一听是长安方向来的军队,军营外的守军核实的身份之后赶忙放行,并派人通报上谷屯军诸将。 卫青带领羽林与期门火速入营,营中上谷屯兵将士皆抬首遥望这只从长安原道而来的衣着光亮的骑兵部队,皆私下交头接耳了起来。 “你看人家那是什么衣服?” “长安来的人是不一样啊,这样的铠甲上了战场,说不定能挡住敌人的弓箭呢。” “妈的,同时是士兵,咱们却只能穿从死兵身上扒下来的甲。” “你算个什么东西?人和人能比吗?长安里的人,自然时比我们金贵。” 卫青似乎也听到,转眼看向自己身后铠甲锃澈光亮的羽林卫与期门郎,又低头看了看上谷屯军布满灰尘与血渍的盔甲,有些还明显有些被长箭射穿断裂的的痕迹,想必那些必然是从战死的将士身上扒下来的。 刚经过一场血战,上谷驻军士气低糜,悻悻望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卫青等人,眼中稍有隐隐的厌弃之色。 “军中副将呢?”卫青低头问了一个靠边站着的将士。 那人打量地望着卫青,看样子不过弱冠之年,身姿虽然挺拔,却长得斯文清秀的模样,除了领衔坐在高头大马上,全然也看不出像个将军模样。 “你是哪位?”他话音刚出,旁边一个看样子像是管事的兵长上来一把拍了他的脑袋,将其揪回行伍中去。 “没听苏将军训话嘛?这可是长安来的将军,当今的国舅爷,来带咱们打匈奴的。” 话音刚落,军中又嘤嘤嗡嗡一片,窃窃私语。 “皇帝的小舅子就这怂样也敢出来带兵?看起来就是一个文气的书生而已嘛。” “这跟匈奴人可怎么打?拿咱们士兵的命不当命,可着劲让这些皇亲国戚们造啊。” “我可听说,别人有点地方派去的可是大名鼎鼎的飞将军。可你看咱们这位将军,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怎么能跟匈奴人打吗?这不是叫咱们去送死吗?” “是啊,从没有部队出塞作战的经验啊,更何况,将军还是一个毛头小子。” 韩说引马靠上前来,鄙夷地望着一种屯军,轻声在卫青耳边道:“这帮人刚经历败绩,只怕军心涣散,不好管服啊。” 卫青沉默地望了望上谷屯军诸将,须臾轻声道:“既是士兵,就要听从将令。” 说罢,他调转马头,正面迎着营中诸将,威喝一声:“羽林期门听令,下马!”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羽林卫与期门郎“唰”的一声整齐下马,落地统一,未有一人有丝毫懈怠,身上银甲肃穆震响,掷地有声。 上谷屯军皆注目以视,见羽林与期门子弟迅速牵马结队,严阵以待。 卫青翻身下马,走前去对着那屯兵长模样的兵士轻喝了一声:“列队。” 屯兵长连忙转身对着稀稀拉拉的上谷屯兵高声喝道:“将军有令,列队。”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脚步慌乱,军士们连忙列队站直。 卫青目光凛凛,走上前去挨个检阅士兵,走至行伍末端一把抓住一个身上未着铠甲只穿着一身布衣的健壮士兵的前襟,稍稍用力便将其从行伍中揪了出来。 那人未想到这看似文弱的男子竟然有如此大的手劲儿,被他这猛得一拽,脚下一个踉跄没站稳,险些摔到他身上去。 “战事在即,谁许你们私自卸甲。”他声音不大,语气也十分平淡,却带着阵阵寒意,偌大的军营中竟无一人敢应声。 卫青顿了顿,冷声道:“二十军杖……” “喏。”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规矩,但既然我奉天子之命接管了你们,从今天起就必须按我的规矩!”卫青的目光如炬,审视着上谷屯军众将士:“从今日起,人不卸甲,马不卸鞍,违令者不分级别,皆以慢军之罪处置!” “喏!”众将也不敢懈怠,异口同声道。 卫青抬手望向诸军,目光如秋风扫落叶一把一晃而过。 忽然,他转身走到一个薄甲千疮百孔的的士兵面前,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倒是比方才训斥卸甲者轻缓了不少:“我们的物资两日之后到达,届时统计兵甲破损者,可领取全新的甲胄。” 那士兵眼睛打了个转瞥向一旁的羽林卫与期门郎身上的锃澈银甲,心直口快道:“将军,兄弟们也想要他们那样的甲胄。” 此话说得痛快,身后群起一片应和之声。 “羽林卫与期门郎皆为陛下护卫,他们的甲胄都是专门命兵户操办的,我可做不到让你们都与他们一样。”卫青攒眉轻笑,故意顿了顿道:“不过,本将倒可以做到,让他们与你们一样!” 话音刚落,屯兵诸将还未反应过来卫青的意思,只见卫青高声喝道:“上谷一役中,斩获敌军首级者出列!” 众军士面面相觑,须臾间二三百人迟疑出列,望着阵前的卫青。 “羽林期门听令,卸甲!”只见卫青阔步行至羽林列队前,高声喝道:“与斩获敌军首级的上谷屯军将士,互换铠甲。” “喏!”羽林与期门应声喝道。 顷刻之间,银甲哐啷作响,羽林与期门子弟逐一捧着自己的铠甲送到出列的山谷屯兵面前。 双双目光交错了片刻,出列的屯军将士赶忙接过羽林期门手中递来的银光锃澈的铠甲,并卸下自己身上破旧的铠甲,不好意思地交到了羽林期门手中。 对面人也不敢有丝毫的迟疑与抱怨,郑重接过他们怀中昏黄染血的铠甲,互相帮忙,须臾便调换了身上的甲胄。 两方虽未言语,却在为彼此更换甲胄的眼神交流中,倒像是认识了许久,逐渐熟络默契起来。 羽林期门换好甲胄之后逐一归队,卫青望着新旧甲胄参差不一的山谷屯军,轻声道:“若说他们与你们有何不同,那便是他们来自长安,而你们戍守边防。若说我与你们有何不同,我是将军,而你们是士兵。但从今日,就都是漠北沙场之上守望相助、同甘苦共患难的兄弟,同是以血肉之躯抵挡匈奴铁骑南下。疆场乃生死之地,刀光剑影之间,从不分你是将军还是士兵,是羽林期门,还是上谷屯军。听懂了吗?” “喏!”诸将齐声震天吼道。 卫青转身面向一旁的羽林与期门子弟,厉声道:“其余没有调换甲胄的羽林与期门,待两日后物资抵达,卸下你们的甲胄,去营中领取与屯军将士一样的甲胄换上。所携装具如与上谷屯军不相符合者皆予替换,不可与前线军人有任何特殊之处,私藏夹带违禁品者,一律斩首!” “喏!”同也是异口同声道。 正说着,营口一阵快马加鞭之声,众将回眸,只见一位身手矫健的年轻将军骑马前来。 见卫青正在训话,赶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抱手朝卫青叩拜道:“末将苏建来迟,方才带人去巡视北隅,请车骑将军见谅。” 卫青回首,俯下身去抬手扶起此人,唇边带着莫测的笑意:“本将一直在等你。” 第127章 龙城 卫青等人稍作修整,便骑上骏马与上谷屯军校尉苏建一起,向着汉匈边界被匈奴人屠戮的界碑附近的城郭而去。 至于上谷一役中死伤情况,几人一路上边走边说。 “今早还去巡视了,实在是惨不忍视。”苏建骑在马上,边走便叹道:“末将从军这些年了,从未见过那样的惨状。尸山堆起来,比人骑在马上都高出许多。” 卫青凝眉不语,一字一句却都烙在心上。 “还有那些被胡虏糟蹋了的姑娘。杀了她们丈夫,却还要在他们亡夫还未冷的尸首旁,糟蹋了她们,哎……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被强行带走了。”苏建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几个葬了夫婿后要自杀殉葬的,被末将手底下的兵士拦住了。” “妈的胡虏真不是东西,如此行径和禽兽有什么区别!”韩说在旁怒喝一声。 卫青回头望着韩说,神色淡漠,顿了须臾,冷声道:“他们本就是禽兽。” 一路上大约走了近半个时辰,晌午时分终于到达了界碑处,除了苏建手下的上古屯军,羽林与期门的子弟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那些早已在铁骑的践踏下捣毁的不成模样藩篱,千疮百孔的房屋,浮尸遍野。 山谷驻军的一部分士兵负责清理这里,他们将那些遇难者的尸首整齐排列堆放,有些尸首甚至找不全了,七零八落的头颅与手脚也被捡回来堆砌在一起,围成几座高大瘆人的尸山。 上谷驻军的将士手中皆蒙着面巾,几个人一齐将黑乎乎的油倾撒在尸山之上,其余人将手中拿着蘸了油的火把丢向尸体之上。 只听轰然一声,熊熊烈火而起,浓烟冲天。 那烈火灼烧皮肉爆出油脂的密密麻麻的响声,虽然细微,但却仿佛千万只蚂蚁爬过皮肤一般任初次见到的人都会不禁浑身颤栗。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骨肉烤焦的气味,和着黑油烧起的烟气,让卫青身后的许多羽林期门都不禁作呕了起来。 苏建见状,赶快命人拿来清水与面巾发给随行而来的羽林与期门,皱眉叹道:“刚开始都不适应,末将在这里呆了几日,也早已习惯了。” 韩说被呛得连连咳嗽了起来,赶忙接过苏建递来的清水漱了漱口鼻,紧蹙着眉头望着苏建道:“那为何不入土呢?” “这样多的尸首光挖尸坑又得挖上多久啊,这大灾之后最怕大疫,过些日子春暖花开了,这样多的尸首一起腐烂,若是传出瘟疫岂不是更加麻烦了。”苏建望了一眼韩说,不禁叹道:“同为血肉之躯,付诸一炬后原来是这番景象,看起来确实寒心呐。” “灾民如今安置在了哪里?”卫青环视着四周,轻声问道。 “全部安置在三里外的一处村落里了,等这边拾掇好了,让他们再回来吧。”苏建应声道。 “这不来还真是不知道,屠城原来地这番骇人光景。”韩说叹了一句又不禁咳了几声,转眼望着一旁表情肃穆的卫青:“若非身临其境,还真是难以感同身受啊。” 卫青不语,目光却停留在远处山丘之上的几个没有穿着甲胄的人,他们也和屯军一样,捡拾着尸首堆在围好的尸山之上。 韩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定睛注视了少许,指着其中一个身形最为高大魁梧的人问道:“那几个没有穿着甲胄的是谁?也是屯军将士吗?” 苏建随着韩说所指之处望去,转眼答道:“此人名叫张次公,原本也是上谷一代的山匪。此次上谷遭袭两军交战之时,他们也下山来帮忙守军,砍杀了不少胡虏。” “胡虏都走了,怎么他们却还在这里?”韩说问道。 苏建不禁苦笑一声:“此人眼见胡虏残杀同僚,心中竟生同仇敌忾之情,曾来末将营中,想投奔我军中。但末将人微言轻,他的过往也并不光彩,一时不敢相应。不过,他这几日倒是都在这里帮忙,也许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卫青望着远处卖力搬运尸骸的身影,忽然问道:“国难当头,我们连匈奴的战俘都可以收为己用,何况是自己的同胞。” 苏建听完大喜:“那将军的意思是……” “发一身甲胄给他吧。”卫青微微蹙了蹙眉头,轻声道。 是夜,军营行帐中依旧灯火通明。 军帐之中,卫青与营中副将正商讨着此次出击的匈奴的策略。 “十日之前,已向外派出侦骑,匈奴大军已慢慢移开上谷一代,向西南方缓缓行进。”苏建将手中的几只简牍递到卫青手中:“我们若想要找得到匈奴部队,出塞后应沿着燕山一麓向西北方向行进。” 卫青接着油灯的光亮,摩挲着着手中的竹简,低眉不语。 “辎重粮草两日之内运到。我们的军需和赈灾的物品一齐运送,所以稍微慢些。雁门的飞将军、代郡的公孙敖、云中的公孙贺的部队早已备齐了辎重与粮草,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出塞了。”韩说将手中的呈报也递到了卫青的案头。 “如此迅速,倒显得我们慢了半拍,拖了全军的后腿啊。”苏建闻后心中有些担忧,摇了摇头叹道:“不知是否会被人诟病有畏战之心。” “无妨,也不用和别人比。大漠无垠,出塞后我们都像是没头的苍蝇。”卫青放下手中的竹简,转身望向悬挂在身后的漠北舆图:“侦骑就是我们眼睛。我军行进途中,方圆百里的敌军情况,我们都得摸得清楚,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留给我军及时撤退的时间。” 韩说听完点了点头,转身向着身边的苏建问道:“如今派出的侦骑兵有多少?” “十人有余。”苏建赶忙答道,转眼望向卫青。 卫青凝眸沉默了须臾,望着舆图之上辽阔无垠却毫无标注的匈奴腹地,缓缓道:“我们对于漠北的情况现在一无所知,大军行进途中,我们要想把眼睛擦亮了,就必须尽量扩大我们的侦查范围。一个方向上,绝对不能只有一名侦骑。我们侦骑必须要像一张网一样撒出去,环环相扣,一点一点扩大我们的侦查范围。” 苏建有些明白卫青的意思,颔首道:“将军说的有理,末将再调动三十骑的侦骑来随军行事。” “只怕还要更多。”卫青捉起笔来,在案上的绢帛上描出一副图来:“我们以部队行动的轨迹为核心,将侦骑像网一样撒开。那么在侦骑四出后,我们身后的侦骑也不能随军继续前行,而要自成岗哨,予以保证部队的回撤。侦骑之间也要协调统一,每人在自己负责的区域之内侦查,如发现异动,应尽快向下一层侦骑传报。” 苏建手心也渐渐发热,怔了怔却也逐渐跟上卫青的思路,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此说来,我们要专门成立一只侦骑的部队。” 卫青落笔,颔首轻声:“侦骑队伍中,最好有一些降汉的匈奴士兵。给这些人以更加优渥的待遇。每一组侦骑由一名汉军士兵与一名匈奴士兵联和协同。如此,我大约需要近百名这样的士兵。” “专门的侦骑兵团?”韩说听后沉思半晌,不住地点了点头:“培养我们的士兵对漠北的熟悉,如此又经验的侦骑也有利于我们以后的作战。” 苏建也认同,抬眼问道:“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的辎重要如何处理,如果用马车拉,必然会受制部队行军速度。” “此战既然是以骑兵军团出战,那就要立用骑兵的机动性。因此轻装简从,一人双马,走马与战马,不配备驮马,仅携带单程的口粮与军需。大军出塞后,命军中士兵在大军行进沿途中埋好粮草,用于军队回撤退沿线补给。无需太多,最多准备足够的两日的口粮即可,只为有备无患。”卫青抬眉望着苏建有些错愕的脸,又轻声补了一句:“按我的想法,大军回撤的口粮,我们可以去匈奴那里拿。” 韩说一听便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望着卫青:“将军此话何意?” 苏建也狐疑地望着卫青,只觉得眼前的人思路惊人,自己有些反应不过来。 卫青沉默了须臾,转过身去,抬手指着舆图之上匈奴腹地极深处一处未有标记的地域,韩说与苏建也赶忙围上前来看那处。 “跟太子于单随他降汉的一众匈奴将领来长安拜谒陛下时,卫青曾有幸与其中一二交谈过。他们中有人曾告诉我,匈奴人每年五月必回大会龙城,在这里祭祀他们的宗庙。匈奴人逐水草且不设城,龙城地处漠北腹地深处,可能只是一个祭坛,周围有一些留驻的匈奴人的部落。” 苏建大约已经了然了卫青的意图,不禁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叹道:“这么说,将军是不打算向西北方向去追击匈奴人了。” 卫青抬眸,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片刻。 帐中的灯火,倒影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荧光闪烁间,苏建觉得自己的眼眸似乎也被他点燃了。 “此时匈奴大军还留恋于我朝边境的城郭,腹地深处恐怕是无人驻守。但匈奴人有一个习惯,五月大会龙城前必然会将所劫掠的许多财物囤积到龙城去,为了一年一度的庆典做准备……”他声音依旧如同缓缓的河水一般清浅,可其中深意,早已让帐中议战之人都了然于胸。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韩说领悟,拍案叫好道:“他们抢我们的,都再给他抢回来!” 苏建听得满头大汗,可却觉得手脚发热,心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这样的思路真是大胆,当真时闻所未闻,但同时似乎又是构思严谨。 他原本在听说派来上谷的车骑将军是皇帝的小舅子,还头疼了好一阵子。皇亲国戚不仅鲜少历练,还养尊处优,刚愎自用,实难伺候。 毕竟出兵打仗是出生入死之事,跟着这样的将领出塞作战,对手还是不可战胜的匈奴人,任谁都难免胆战心惊。 可这短短一日相处下来,眼前的男子却给他十分不一样的感觉。 初入上谷屯军营,简单的军装一事,他处理得当。并没有纵容自己手下的羽林、期门将士大行特殊之道,反而一视同仁。 三军之前,处事严明,恩威并施,也让屯营中的将士们无话可说。 话虽不多,却没有丝毫趾高气扬的傲慢之气,也没有军旅中人惯有的粗鲁野蛮。 他语意轻缓,但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风范。整个人都颇有儒将之风,让人不自禁肃然起敬。 而彻夜交谈之下,苏建又发现此人也并不是传说中那个,完全靠着姐姐裙带子上位的皇帝小舅子。 虽然同为外戚出身,没有经历真正的沙场。但他的思维不可不谓缜密,处事也沉稳老道,倒像是一个几经战场的老将一般。 对于这场原本不抱希望的战争,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别样的希冀。 卫青随后又就龙城的具体位置与二人做了探讨,传了营中匈奴士兵一齐商定确定下来。然后传唤军中副将,一直攀谈到深夜。 “如此看来,我军此去纵深腹地,来回一千二百多里啊。”苏建完全不敢想象,汉军可以走向广袤却神秘的匈奴腹地如此深远的地方去,心中忌惮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向往,失声笑道:“将军惦记这地方怕不是一两日了吧。” 卫青轻声道:“曾纸上谈兵,打过一阵子的主意。” “将军说的对,此战我们只要求胜,但不求大胜。毕竟我们的骑兵还是和匈奴的铁骑有着很大的差距,正面的冲突尽量避免。虏获后便迅速回撤,如此也是匈奴人攻击我们的策略。要把我们自己想成匈奴人,草原上的狼,不是只有他们。”韩说在旁附和道。 “所以一开始跟将军着重强调侦骑的事情。”卫青望着苏建微微发光的眸子,语意却十分平静:“这一战就是要匈奴人知道,从此以后,能在无垠草原之上做到长途奔袭,并且准确打击目标的,不再只是他们匈奴人。” 话音一落,帐中的气氛一下沸腾了起来。 诸将群情激昂,又趁热讨论了许多细节部署的问题,卫青回到自己帐中的时候早已过了子夜时分。 他刚入帐便看见自己的床榻之上坐着一个衣带松缓的美妇人,眼中波光粼粼,含情脉脉地等待着他。 卫青见此状况门都未敢进,连忙侧过脸去,放下门帘攒眉道:“姑娘时何许人?为何在本将帐中。” “将军,您难道不知道小女子是何人吗?”声音娇憨又甜美:“将军大战在即,小女子是被送来伺候您的。” “我不需要……姑娘你……”他始终时不太懂得如何拒绝别人。 “将军,您是害羞了吗?”帐中人柔声问道。 卫青听见身后一阵脚步,转头望见路过的一脸狐疑的韩说。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踟蹰在帐前半晌不敢进去的焦头烂额的样子冷笑:“将军你这帐里有老虎吗?” 卫青走上前去,拍了把韩说的肩膀轻声一句:“我今夜去你帐里睡。” 说罢头也不回,趁韩说还未发觉前,连忙钻入了他的帐中。 “哎,不是,你好好的睡我那里做什么?大家都是男人,传出去多难听啊。” “这是命令。”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惨叫。 “哎妈,还真的有老虎。” 第128章 就范 卫青和韩说两人挤在一张榻上。 韩说正眼望着漆黑军帐的高顶,发了许久的呆,竟就是睡不着。 身边的人一动不动,平整躺着,没有点灯,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睡着了。 “将军……”他试探性地轻哼了一声。 沉默了许久,身边的人轻声道:“何事?” “你也睡不着吗?” “没有……” “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什么不像真的……” 他话音刚落,韩说噗通一下从榻上翻起来跨在他身上,两手撑在他的耳边,借着帐外隐约的月光望着他的眼眸。 他怔怔望着他,沉默了许久说:“你发什么神经?” “我们真的要去打胡虏了,对吗?” 卫青不语,以为他又要犯浑,原想一脚将他踢开。 可他又重复了一遍,黑暗中的目光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回答我!” 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卫青的面颊上,顺着轮廓的弧度,一瞬滑落。 他分明听到黑暗中传来了喑哑之声,却又不想揭穿,沉默了须臾轻声说:“对,我们要与胡虏开战了……” 韩说蓦然一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鸣响,隐藏在心底里的往事开始汹涌泛滥,那个鲜衣怒马身影似乎正于记忆的源头向他桀骜地一笑。 为你,踏上那片未知的广袤,驰骋于一马平川之间。 从此金戈铁马,枕戈寝甲。 还你遗愿,了我心结。 他正冥思之际,身下一直安静的人忽然发力,一把握住他的双肩,韩说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死死摁回到床板之上。 他覆眼于他,沉默几许,忽然轻声道:“你的口水掉我脸上了。” 他怔怔地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了片刻,他的手指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肩头,又平稳地躺了回去。 “好好睡吧,也就这两天了。” 此后两人一齐沉默着,直到睡意来袭。 上谷地处偏东,又因恰逢初春,清晨来得已慢慢早些。 苏建一早见两人从同一帐中出来有些讶异,一起用早饭时,抬头打量着两人略显乌青的双眼与一脸的疲态,不禁问道:“将军昨夜没休息好吗?是否是末将有什么照顾不周的。” 卫青抬眉还未回答,韩说先开口笑道:“是苏将军您照顾的太周了,我们将军一时间无福消受,吓得从军帐中跑了出来。” “可是那军妇不够花容月貌?”苏建皱了皱眉问道:“还是她照顾的不好?” 卫青略显有些尴尬,轻咳了咳:“没有,很好……” 苏建却更加摸不到头脑。 往常来军营中的将军,总会明里暗里示意送美丽的女子去其行帐□□度*,毕竟军旅生活枯燥寂寞,这种事情自然是心照不宣的。 军中豢养军妇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普通士兵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待遇,大多是为中、高级将领预备的。 因为知道卫青的身份,苏建还专门着人找了军妇中最年轻美丽的一个,没想到这位将军竟半夜跑到了校尉韩说的帐中去。 苏建不禁抬头望着颔首喝汤的卫青,又看了看坐在他一旁的韩说。都说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大多都喜好好男风,莫不是这位卫将军也是不走旱路,走水路? 韩说正喝着碗中的米粥,转眼望见苏建狐疑地打量着自己,大约是猜出了苏建心中所想,连忙摆手说:“苏将军,你可别多想。我们将军怕夫人,出门了也不敢乱来,这不昨夜才到我那里去了。不过那女子确实不是我们将军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的女子是那种……” 韩说还没说完,卫青目光锋利地瞥了他一眼,韩说立马知趣闭嘴。 “苏将军应该知道,营中那些军妇,出塞作战时,是绝对不能带出去的吧。”卫青放下手中的汤碗,望着苏建正色问道。 “这个末将明白。关内无所谓,但出塞作战时,军中绝对不能有妇人。”苏建连忙答道。 “嗯,那我就放心了。”卫青点了点头,尴尬一笑:“还有两日我们就要拔营北上了,这两日就好好修整一番吧。” 苏建立刻明白了卫青了意思,连忙点头称是。 “侦骑营的事情安排下去了吗?” “自然。”苏建连忙起身,从袖中拿出一封名册,恭敬地递到卫青案头:“末将已然粗粗筛选出了一个名单,请将军过目。” 卫青有些意外,不禁莞尔一笑:“苏将军昨日可是彻夜都在想这件事?” “将军一席话听得末将时热血沸腾,直到后半夜都没法入睡。”苏建坦然笑道:“既然睡不着,就索性爬起来拟了这份名册。反正将军也急着要用,有了名册,我们便可以着眼研究如何排兵布阵了。” 卫青颔首点头,嘴边依旧挂着温润的微笑:“有劳将军了。” “哎,都是末将分内之事,将军客气什么。” 说罢,韩说也撂下碗筷凑了上来,三人又针对侦骑的排布研究了起来。 然而千里之外,深处匈奴腹地的龙城,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李鸾醒来的时候,一直守在帐中的小璞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炉中的炭已然烧尽了,雪白的炭灰尾端冒着微弱的火星,一夜的肃杀让原本温暖的帐内也渐渐冷却了下来。 李鸾下了榻去寻找炭火,却发现放在火炉旁盛放炭火的篮子早已空了。 阿胡儿已然近两月没有来过了,那些东西想必是用完了,想必小璞又去找那管事的匈奴人要炭火去了。 李鸾想着淘一些粟米,等小璞要了炭火回来煮一些热汤来喝。可揭开盛放粟米的罐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她错愕半晌,扣上了盖子,思忖了片刻,披上大氅出帐去寻小璞。 帐外空气依旧清冷,李鸾将自己裹得严实,空气中弥漫着芳草要冒出泥土的芬芳。 营地中的匈奴人忙碌着,将不知从何处运送来的满栽的货物,从马车上搬运下来堆砌在一些专门储藏货物的毡帐中。 想必今年是大丰收了,营中的货物多得几近装不下了,匈奴人又另起了几处大的毡帐用来储存。 辽阔的漠北之上,牧歌嘹亮,李鸾却无心分享他们的“丰收”喜悦,只想着找到小璞那丫头。 她也未去寻别处,径直朝着那管事的匈奴管事帐中踱去。 刚溯至帐门口,李鸾原本还想礼貌地在门口询问一二,可大白天里,门帘却拉的得严严实实,十分古怪。 李鸾也不好直接闯入,正踌躇着要如何张口,却听见帐内传来女孩细微的抽泣声。 “你答应我的事,定不能骗我。”帐中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让李鸾的皮肤不禁战栗了起来。 匈奴人粗粝地大笑:“自然,只要你好好伺候我……” 他话音刚落,屋外的李鸾就猛掀帘而入。 骤然着开的门帘使得帐外的阳光鱼贯而入,将昏暗的暖帐内照得一清二楚。 伴随着榻上一声惊叫,眼前的一切却让李鸾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姑娘!”床榻上的人望着掀帘而入的李鸾骤然失声哭喊了一声。 李鸾的瞳孔收紧,顿时觉得犹如五雷轰顶一般。 女孩躺在床榻上,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衣衫已被压在她稚嫩身体上的丑陋粗蛮的匈奴人解开了大半,雪白的肩膀已然□□了大半。 那匈奴管事见进来的时李鸾,立马从小璞身上爬起来,低头恶狠狠地暗骂一声:“妈的,坏老子的好事!” 李鸾错愕地盯着床榻上已然哭成泪人的小璞,呆立在原地,眼眶通红。 “你在做什么?”她死死地盯着床榻上的女孩,声音锋利如刀。 “姑娘我……”小璞哭喊着赶忙从榻上滚下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可却已是泣不成声。 李鸾望着她许久,眉头紧蹙,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嘴唇轻颤道:“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的吗?” “姑娘你听我解释……” 李鸾只觉得心口被人锥了一把,蓦然转身拂袖而出,任由身后的女孩哭喊着唤她却也头都不回。 与其说是愤怒,却更像时一种逃离。 她努力撑起的信念,想要给她遮风避雨的单薄,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骤然坍圮,溃不成军。 她慌不择路,才走了几步,便被身后慌忙整理衣衫追出来的女孩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李鸾怔住,身子不禁一颤,停住了步伐。 “姑娘,您原谅我。小璞也是没有办法。阿胡儿大哥已经好久没来了,我们的粮食都吃完了,前几日的粟米已所剩无几了。我过来求他给我们一些食物,可是他要我,要我……” 那些腌臜的事情小璞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死死抱着李鸾,将脸埋进她的衣袂之中,开始无助地放声痛哭了起来。 李鸾的眼眶猩红,声音冰冷:“为了点食物,你便如此吗?” 女孩哭得连连哽咽:“小璞饿死没有关系……可是不能让姑娘一直饿着。” 李鸾眸中一动,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她抬手解开自己的大氅,俯下身来覆在小璞轻颤的脊背上,仔细系好绫带,将她包裹的严实。 一双温暖的手捧起小璞的面颊,她抽泣这抬起头抬来,泪汪汪地望着李鸾美丽却有些苍白的面容。 “你这个傻瓜,要是我今日晚来一步,你岂不是要铸成大错。你以为那样趁人之威的人当真可信吗?”她的声音很轻,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告诉我,我们的供应断了多久了……” 小璞抽泣着望着李鸾的眼睛,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声音喑哑道:“阿胡儿大哥不叫我告诉姑娘。自去年大单于离开龙城之后,就已经下令断了我们的衣食供应。都是阿胡儿大哥私下打点,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没有来,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李鸾微怔,原来伊稚斜为了逼她就范,居然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不管如何,我都不许你这样自轻自贱。”李鸾抬手轻轻抚了抚小璞的额发,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落下:“你去求那种宵小之徒,还不如我去求大单于。” “姑娘……”小璞还没反应过来,李鸾已狠下心来骤然起身,丢下小璞一个人呆坐在原地。 李鸾也不打招呼,直接挑帘入内。 那匈奴管事正坐在榻上整理着衣衫,抬眼望着眼前的女子,怒喝一声:“你来我帐里做什么?” “做什么?”李鸾一脸的肃穆:“你把脏手都伸到我的帐子里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我确实不敢碰,可你帐里的小姑娘……”匈奴管事没有说下去,却冲着李鸾不怀好意地笑了:“我就喜欢你们汉人的女孩子,细皮嫩肉,声娇腰软。”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李鸾见他口出轻薄之语也丝毫不惧:“给我们食物,还有炭火。” “凭什么?” 李鸾顿了半晌,轻声道:“你可以去给单于复命了,就说我愿意去王庭,侍奉他。” 此话一出,仿佛抽干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一样,心中的壁垒骤然倾覆,那个记忆深处的影子瞬间沉入湖底。 榻上的人一听,混沌的眸子忽然一亮:“当真!” “不许再碰我的人!”她已不能再多言一句,最后冷冷抛下一句,转身夺门而出。 帘幕落下的一瞬,李鸾骤然抬头撞见立于帐外的小璞,蓦然怔怔望着她的猩红的目光。 四目相接的一刻,她的眼泪潸然而下。 可她一边流泪,一边故作镇定地走到小璞的身边,轻轻摁住她单薄的肩膀,推着她缓缓朝着两人居住的毡帐行去。 小璞侧头去看她,身边人紧紧抿着嘴唇,却还是止不住地抽泣着,泪水淌湿了罗裳。 千里之外的人猛然从小憩中惊醒,帐外步伐攒动,才让他逐渐从惊梦中回到了现实。 “醒了?”身边人轻声问了一句。 卫青恍恍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做了什么梦吗?” 卫青摇了摇头,须臾之前还在梦中事情,倏忽之间,却已是记不清了。 “你这两日睡得太少了。”身边人低声劝慰道:“明日拔营,接下来便是三日的长途奔袭,你可别垮了。” “我又不是纸糊的。”卫青望着帐外的夕阳,声音和缓。 那人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帐外恢弘如火的晚霞,不禁笑了:“看这样子,明日会是个好日子呢。” “借你吉言了。” 第129章 孤军 马蹄声与刀尖相撞之声早已喑哑,空气中弥漫着血液腥甜的气味,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从身后传来。 他已来不及回头,只顾拽着缰绳骑在马上,带着残余的部队一路飞驰逃离。 却不料刚一转出一片胡杨林,就已隐约看到前路一路敌军早已断了他们的去路。 “不要害怕!杀出去!”他扬起手中的环首刀朝天怒吼一声,顿了顿手中的缰绳,朝着前方的匈奴人部队杀了过去。 可还未冲出多远,只觉漫天的利箭擦着头皮而过,肩膀上立马中了一箭,从马背上重重摔了下来。 尘土扬起夹杂着血腥味弥漫了口鼻,他脑子一懵,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片哀嚎。 他不用看就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捂着肩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来,团团马蹄驶来,已然将他包围了起来。 “闪开!”左大都尉固尔扎推搡开团团将那光杆将军围住的匈奴兵士们,骑马凑上前去,在他身边踱了好几个来回,忽然放声大笑道:“痛快,今日都让你们长长眼界,这就是汉人最能打的飞将军。” 话音刚落,身后便是震天的哄笑声。 “来人,帮我伺候好飞将军。”固尔扎话音刚落,几个匈奴士兵立即下马,将李广从地上狠狠拽起来,卸去他身上所有的武装,连同肩膀上中的那只羽箭也一把拔了下来。 李广凄厉地嚎叫一声,但他好歹也是个久经沙场的硬汉,如此的伤痛对他来说并非难以忍受。 他咬牙抬眸,目光炯炯如同利箭,带着愤恨的火花,射向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匈奴左大都尉。 固尔扎跳下马来,拽住那个从李广肩上拔下羽箭的匈奴士兵狠狠地就是一巴掌,怒骂道:“去你妈的,谁叫你去拔那支箭的!你知道他的命抵得上一两万人的部队吗?” 说罢,固尔扎转过身来凑上前去,将李广从地上搀扶起来,拍干净他铠甲上沾染的尘土,佯笑道:“我们匈奴人最敬重英雄,尤其是像飞将军这样的大英雄。我们单于下了命令,必不能伤了飞将军分毫。” 李广沉默须臾,冷笑了几声:“怎么大单于这么快就知道是我李广来了吗?” “大单于什么都知道。”左大都尉固尔扎放声笑道:“草原是我们匈奴人的地盘,汉人一旦出关,走不出百里,我们必然都会了如指掌。你们汉朝的小皇帝是不是失心疯了,竟叫你们到漠北来送死。” 李广噤声不言,既然运气不佳,出塞后还未行过百里,就正面撞上了单于的主力部队,导致自己率领的一万骑兵被全线歼灭。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 李广久经沙场,自然是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败军之将,口舌之争也早已没有意义。 “不如我和李将军再透个底。”左大都尉固尔扎诡异地冲着李广一笑:“你们另外一只部队,从代郡方向来的,也是在刚出塞就被我们洞察了,同样受到了我军重创,那个领头的勉强带着残部逃之夭夭了。不过我们也没有穷追不舍,毕竟那路的将领实在是一个无名小卒,不值得像飞将军一样值得我们单于下这样的功夫。” 李广心中陡然一惊,代郡方向,那应该是公孙敖的部队没有错。 如此看来,分兵四路,目前只有卫青和公孙贺的部队还未被匈奴人察觉到。 “飞将军想什么呢?”固尔扎察觉到李广的目光中又一丝异样。 李广连忙掩住了神色,冷哼道:“既然被大单于察觉了,还被左大都尉活捉了,李广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方才都说了,匈奴人最敬仰像飞将军这样的英雄,我们单于可在王庭等着将军呢。”左大都尉固尔扎挥了挥手,命人牵来一匹马来,转眼望了李广一眼:“我看李将军伤也不重,骑马应该没问题吧。” 李广还未开口,便被几个匈奴士兵架起来扶上了马背。 “搜捡汉军死尸身上的军械,全部撤下来搬到车上运回去。这白白送给我们的东西,可一件都不能少。”固尔扎故意当着李广的面叮咛了一声,打量着一旁的李广戏谑地一笑:“走吧,飞将军。我们单于可已经为您备上美酒了。” 李广闭目,不去看他。 固尔扎仰天大笑一声,飞身上马,示意部队回撤。 左大都尉带着李广一路收拣沿途的战场,李广眼睁睁看着那些匈奴人残忍地将战死的汉军士兵身上的刀械与铠甲搜刮下来,又将尸体弃如敝履一般地撂会地上。 李广是实在不忍心去看,闭上眼睛,嘴唇轻颤,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了起来。 部队还未走出多远,汉军大名鼎鼎的飞将军被活捉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伊稚斜的营帐中。 伊稚斜与帐中诸将得知李广被俘后,连开了几十坛好酒,帐中莺莺燕燕,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大单于料事如神,早就洞悉了这飞将军的行军路线,果不其然,全线将其伏诛。” 伊稚斜倒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李广之事他早已经过严密的部署,如若让这只瓮中之鳖漏网,那才叫意外呢。 他笑而不语,刚抬手猛呷了一口碗中酒,身边忽然有近侍凑来耳边传话。 座下的将领皆看到方才还气定神闲的大单于脸上,竟露出比听闻了活捉李广还要狂喜的神情。 “当真?” “龙城那边刚传来的消息,说这几日就给大单于您把人送来。” “好,我等着。”他沉吟一声,沉默了须臾,忽然仰天大笑,抱起酒坛子,走下王座去与帐中诸将开怀畅饮了起来。 比起漠北王庭营帐中的群情高涨,千里之外的长安未央宫中此时确实一团愁云惨淡。 “公孙敖的部队已然撤回到关内,大约有七千骑兵被匈奴人歼灭,损失的马匹如今还没有确切的数字呈报上来。” “李广的部队也全线溃败,飞将军自己也被敌军活捉了。” 刘彻冷着脸色坐在御座之上,胸中的拳头握紧,半晌一言不发,殿下的臣子面面相觑,均不敢做声。 最终也只有韩安国上前继续禀报道:“公孙贺出塞后二百余里未曾寻到敌军作战,快马传书来请求陛下准许其撤回关内。” “二百余里?”刘彻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带着一万骑兵深入匈奴腹地二百里,居然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问朕要不要撤兵?朕看他是有畏战之心吧。” 韩安国颔首,忐忑了片刻却还是谏言道:“既然其他两路都已受到重创,俘虏必然是有的。或许也已经向单于暴露了公孙贺部队的行迹。此时回撤,也算是及时止损,陛下应当慎重考虑。” 刘彻听完默不作声权衡了须臾,抬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头,也不看殿下诸臣挥手道:“叫他回来,别在外面给朕丢人现眼。” 韩安国闻声躬身。 “如此看来,我军确实不是能出塞作战。无法有效打击敌军不说,反而还容易落入敌方圈套啊。” “是啊,只是如今匈奴人已不愿与我大汉和亲了。” “不是说有四路将军吗?那还有一路呢?也叫他赶紧撤回来吧。” 旁边人赶忙拉了拉作声者,使了使眼色,斜望向殿上的面目深沉的刘彻。 见众人噤声不言,刘彻也不好开口,东方朔赶忙上前躬问道:“既然其他三路已都有定论了,那不知最后一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他话音一落,堂下朝臣连忙议论起来。 刘彻自然是关心卫青的情况,可他心中却又因为过于担忧而一直不敢去问,总觉得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自从知道李广被俘之后,消息也很快传开,阖宫皆知。 卫子夫虽不言语,从不主动追问刘彻战场之事情。但从她每日深锁的眉头与恍惚的神情中也看得出她满心的担忧。 “上谷现如何?”刘彻终于忍声问道:“还是没有消息吗?” 韩安国低头:“出塞之后,一直未有消息传来,如今已是不知所踪。” “那车骑将军出塞后是向何处去了?”东方朔补问道。 韩安国摇了摇头:“此行出兵乃是袭扰,将军出塞后自行寻找战机,去向何处,估计也是要随着队伍行进再不断地修正目标吧。毕竟匈奴人不筑城,出塞前我们对他们的位置,也都是一种猜测。” “那岂不是就算是在塞外被全线歼灭,消息也传不回来?”诸列中一位臣子忽然问道。 “张大人怎可如此说话!”东方朔回瞥一眼:“车骑将军孤军深入匈奴腹地,虽未传来捷报,但你也不能如此诅咒他。” “若是所行进得太深,只怕消息是会晚一些。”韩安国轻声叹道。 “本来就是嘛。飞将军出塞不过百里都被全军歼灭了,自己还被敌人俘虏。车骑将军的年纪还不如飞将军的长子大,战场经验更是没有。连老将军这次都栽了跟头,更别说初出牛犊的车骑将军了。他把军队带得无影无踪,也当真是大胆妄为!” 刘彻不语,这位大臣虽然言语尖酸难听些,但所说的也并没有什么大错,他虽心中不悦,但却也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味偏袒。 刘彻开始怀疑,或许一开始就是他错了。 他心中不禁默念那个名字,仲卿啊仲卿。 你究竟是去了哪里。 夜幕低垂的荒原之上,一条绵延冗长的部队正如一条通体黝黑的巨蟒,伴着月色正在沉默与寂静之中蛰伏前进。 “跟上保持住队形。”一年轻男子立于马上,站在路旁审视着军队成伍而过。 “将军所言不错,战前组织侦骑四出勘察的方法果真奏效了。这一路上我们几乎避开了所有正面的冲突,沿途零星的抵抗也被我军尽数瓦解,原以为匈奴人有什么三头六臂,还不是被我们斩于马下,兄弟们也是越来越士气高涨。”苏建骑在马上,对着身边的男子轻声道:“如此的纵深,匈奴王庭到现在都是浑然未觉,在此之前,末将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越是纵深一分,危险也就多一分。未到最后关头,还是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怕就怕功亏一篑。”卫青说罢,俯身对身边的传令官道:“传我将令到前锋部队去,再向前行进百里,全军下马修整一个时辰。等后续部队汇合后,立马启程不得延误。队伍轮番休息,不得无故逗留拖延部队的行进速度。不许起篝火,违令者斩。另外,侦骑继续负责侦查敌情,不许懈怠。” “喏!”传令官闻声拜手,立马调转马头,向队伍的前方奔驰而去。 “将军带来的羽林与期门此次为屯军打头做先锋,也使得屯军将士们心服口服。”苏建望着传令官消失的方向感叹道:“如今我全军上下一心,势如破竹。” “比起久经沙场的屯军将士,羽林期门更需要历练。历来都是新兵打头阵,老兵垫后,就算是陛下的部队也不能例外。”卫青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行进的部队,须臾又轻声补了一句:“龙城那边的消息探好了吗?” “正如将军所料,龙城因为地处深远,因此守卫松懈,全营不过千人,但粮草却是十分丰盛。”苏建说着也不禁乐了:“这大会龙城还真和我们汉人过年一个道理,单于他可储备了不少的好玩意。听侦骑来报,他们还在不断增盖储存的毡帐,只可惜我们为了快速奔袭,没有带车前来。” 卫青闻后浅笑,须臾轻声道:“苏将军多虑了,我们没有,可匈奴人有啊。” 第130章 城破 天还没亮,李鸾就已经起身开始收拾行囊。 今日是答应回王庭的日子,她身上的物件本就清减,也是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昨日夜里早也就收拾出一个小小的行囊,可自那以后便就是一夜的无眠。 睡意朦胧的小璞听见了响动也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背对着自己的李鸾。 她一个人独自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望着帐外还黑蒙蒙的天空,静默无言着。 小璞赶忙从榻上爬起来,朝着李鸾的身边挪了过去,把脑袋轻轻枕上了她温暖的脊背。 李鸾微怔,须臾柔声道:“既然醒了,就自己起来收拾吧。” “姑娘不想走吧。”小璞用额头抵着她的脊梁,喃语道。 李鸾稍作迟疑,却故作轻松地一笑:“哪里有不想啊。王庭应有尽有,自然是比这里快活。” “真的吗?” “真的。” 说罢,她转身熄了炭盆中的篝火。 匈奴千长此时怀中还抱着美姬,还在温香软帐中睡着。 昨日因为手下的管事来报,营中的那个汉人女子终于愿意依附王庭。只要把那丫头送到王庭的大单于手中,往后的荣华富贵必然时享之不尽。 几人说着说着,便找来舞姬助兴,开怀饮了起来。 一直饮到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了起来。 匈奴千长正抱着怀中妖娆的身躯睡得迷迷糊糊,帐外忽然有人来报:“千长,外面哨兵来报,说是隐约看到有一队人马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匈奴千长松开怀中的美姬正要询问,谁料身下的美人忽然怨怼娇哼一声,缓缓坐起身来,玉臂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匈奴千长被她那娇美样子弄得也有些把持不住,一把将那温香软玉摁倒在身下,口舌交缠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来披上外衣。 “或许是大单于派来接人的吧。”匈奴千长穿好衣带,随着来报信的士兵出门去迎接。 春初的草原因为阴寒的关系,早起时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匈奴千长向着营外的遥远的山丘望去,只见一路灰蒙蒙的人马正隐在春雾中向着营地缓缓驶来。 “大单于还真把这小娘们儿放在心上,还专门派一队人马来接她。”匈奴千长讪笑一声,对着身边人戏谑道:“不过那丫头的小模样当真时万里挑一,别说大单于喜欢,但凡是个男人,又有谁不喜欢呢。” 身边的匈奴哨兵却不禁皱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山丘那边蜿蜒而来的队伍,诧异道:“可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吧。” 匈奴千长被他顺着他的目光又望了过去,只见那部队不再是方才刚越过山丘时的一条纤细的小蛇。 朦胧的雾气之中,那部队的队形从开始的一列纵队逐渐向两边蔓延,原本单薄的队伍也似是延绵不断一样从山丘那边越过来,逐渐铺展开来。 远远望去,倒像时一张血盆大口向着脚下的营地飞速掠了过来。 匈奴千长感觉有些不妙。 雾气阑珊虽然很难看得分明,可远处原本依稀可见的马蹄声,逐渐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越来越雄浑壮大,像是天边微微发亮的云层间的轰鸣雷声。 “怎么回事?”匈奴千长心中愈来愈慌乱。 这样的马蹄声听起来怕是成千上万的部队才能发出的,可雾气依旧掩埋着视线线,对方也未打出旌旗更是看不分明。 马蹄倥偬,愈来愈像雷鸣闪彻。 匈奴千长看着这阵势冷汗直冒,抬手拍拍身边就近的一个匈奴士兵,喝了一声:“你,骑上马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匈奴士兵也被吓傻,盯着眼前铺面而来的神秘部队,半晌也没动一下脚步。 “妈的!”匈奴千长怒喝一声,一脚将士兵踹倒在地,正要拔出腰刀,却浑然发现自己出来时并未记得配刀。 “汉……汉朝人!”身后不知是谁,忽然在慌乱之中喊了一声。 匈奴千长回头怒喝了一句:“胡说什么!这里是漠北龙城,怎么可能会有汉朝人!” “真……真的是汉朝人!”身边的士兵似乎也被吓坏了,几近声嘶力竭地向着身后喊道:“汉朝人,汉朝人来了。” 匈奴千长一身冷汗,转眼望着不远处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倾覆而来的部队,他们已然全部蜿蜒过来那座山丘,山丘尽处的云层洞开,透出蒙蒙的光亮,。 那确实是一只万人的的军队! 他们越过平缓的山丘之后,顷刻之间就犹如海潮一般向着营地倾覆而来,逐渐接近营地之外不远处的祭坛。 可他们奔驰速度却越来越迅猛,没有丝毫要勒马的意思。 雾气渐散开,阳光中云层深处倾泻而出。 匈奴千长终于看清了那些人的着装,铁甲玄衣,朱缨冉冉。 “汉……汉人”他话音还未落,只见一只羽箭率先刺破晨雾,飞射而来。 青草芬芳的草原之上忽然弥漫出一丝血腥的气息,身边的匈奴士兵眼睁睁看着龙城的最高指挥官,就这样被雾气中的来人一箭命中了眉心,应声倒了下去。 “快!快跑啊!”匈奴的龙城驻军迅速炸开了窝。 话音还被落,飞蝗般箭镞便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马蹄接踵而至,成群汉军蜂涌而入。 许多匈奴还在沉睡之中,听见声响冲出来时还光着膀子,手中提着银晃晃的刀,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被来人斩于马蹄之下。 瞬时之间,匈奴人的祖宗圣地——龙城,四处都是惨烈的哭喊之声。 李鸾于帐中也听到外面的愈来愈嘈杂的呼喊声,她上前挑来门帘来看,只见一个匈奴士兵奔逃之中穷途末路,看到她的营帐便奋力冲了进来。 李鸾被他撞倒在一边,手中的包袱散落了一地,小璞吓得连忙跑向李鸾的身边警惕地望着那匈奴士兵。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他身后穷追不舍的人也骑着马冲进了营帐之中,手中明晃晃地刀向这那匈奴士兵砍去。 小璞吓傻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忽然被一把握住,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身边的人拽着跑出了营帐。 出了营帐才发现,匈奴的屯营中早已变成了修罗场,横尸遍地,血溅营房。 李鸾拉着小璞于慌乱之中一路飞奔,她也不知自己要带着小璞逃去哪里,只觉得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姑娘!我们去哪?”小璞在身后粗喘着。 李鸾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马厩,忽然脑中萌生的想法,拼了命朝着马厩之处冲去。 眼看就要接近了目的地,李鸾心中刚要长舒一口气,却不料掌心的手被人骤然抽空,接着传来一声惊声的尖叫。 她仓皇间回过头去,看见小璞被一个提着银晃晃的长刀的士兵牢牢地擒在了怀里。 “匈奴人的女人?”那人冲着李鸾戏谑地一笑,提起手中的刀抵着小璞雪白的颈项之间。 李鸾原本脸色煞白,可听了他这番话,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人的着装却浑然间发现了生机。 “大哥,我们是汉人,不是匈奴人。”李鸾喜出望外,连忙跑上前去解释道。 那汉人士兵狐疑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身着胡裙的李鸾,怒喝一声:“胡说八道!” “大哥,我们真的时汉人……”小璞话还未落便被身后人一把狠狠地推在了地上,抬手就要向她砍去。 李鸾见状赶忙扑了上来,一把撞开那士兵手中的刀刃,拉起地上的小璞转身要跑,却不了被身后的士兵一把擒住了后颈,猛地一用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李鸾只觉得额头一记闷痛,霎时间便天昏地暗了,只依稀听见身边小璞不断的哭喊声。 小璞抱起李鸾虚软的身体不断的摇晃,可她的意识却因为重创早已朦胧不清。 小璞无助哭喊之中,望着那士兵拾起刀来朝着她们俩快步而来。 小璞一咬牙俯下身去,想将意识已混沌不清的李鸾死死掩在自己身下,等着那头顶的屠刀降临在自己身上。 可她等了多时,那冰冷的刀刃始终未曾落下来。 她忐忑地睁开眼来,缓缓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士兵,那握刀的手被另一个突然闯入的英挺男子死死地摁住。 逆着光,小璞一时间还未看清他的容貌,只看到一个颀长身影横亘在她与那士兵之间,银甲赫然,看起来像是一位年轻的将领。 “你做什么?看不出时小女孩吗?”那人冲着握刀的士兵怒喝一声,转头望着跪坐在地上的小璞,面目清俊,目光冉冉。 “将军说匈奴人全民皆兵,自然是要斩杀了。” “哪个将军!你他妈有几个将军!”年轻将领对着那汉朝士兵的屁股上就是一脚:“我看你是想抢斩首抢昏头了!全民皆兵说的是匈奴的男人。你以民充兵,不怕被查出来削你吗?” “将军,我们不是匈奴的女人,我和我们家姑娘都是汉人,是被匈奴人虏劫过来的。”小璞壮着胆子奋力呼喊道,希望能换回一线生机:“方才我们姑娘已经告知这位兵大哥了,可他却不依不饶非要取我们两个弱女子的性命。” 年轻将领听完,转首怒视身边的士兵:“当真?” 那兵士低着头,噤声不言,算是默认了。 年轻将领冷哼一声:“你可还记得羽林禁律——十七律五十四斩,其九是什么?” “我看你求功心切,连自己的出处都抛诸脑后了。”见那兵士低头不言,年轻将领瞬间拔刀,担于那士兵的肩头,怒喝一声:“说!是什么!” “凌虐其民,如有逼□□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那兵士见状赶忙跪下,俯首求饶道:“韩校尉饶命啊!” “我念你初犯饶你一次,下不为例。”年轻将士说把将刀尖缓缓地移开了他的肩膀,收回道刀鞘之中:“滚!” “谢韩校尉!谢韩校尉!”那兵士赶忙拜首,拾起自己的刀慌乱跑远。 年轻将领转身望着身后楚楚可怜的小璞,发现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少女微喘的少女。 他弯下腰去,将小璞怀中长发掩面的少女扶起,抬手撩开她的发际,去探她额上的伤势,轻声问了一句:“姑娘没事吧。” 李鸾迷茫间只觉一双温暖的手触摸上了她的额头,她心中一惊,却使不上力气,只得缓缓地抬起头来想要看个分明。 两人目光就这样凌空相遇,刹那之间电光石火,记忆飞般回溯至它的起点。 伴随着刀剑撞击声,四周依旧是喊杀冲天。 然而,韩说却充耳不闻。 他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跪坐在面前的少女,时间马不停蹄,仿佛南去的候鸟早已一去不回。 如此似曾相识的一幕,几经生死后再度上演。 她仿佛还是那个躲在上林苑营帐中,从侯府之中逃跑出来的小女孩,被行帷慌乱之际的野猪装了个满怀。 他于慌乱之中未来得及回护,只得将倒地不起的她抱起来。 也是如现在这般,抬手去探她额头上的伤。 那个人还怪他没有完璧归赵,怒气冲冲地回来将他狠狠凶了一顿。 原本说偷偷带他去猎鹿,最后也悻悻作罢了。 那人就是个骗子。 与他说好的事情,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第131章 重逢 你是否也曾遇到过…… 原本都以为此生在难相见的人,忽然带着过往的回忆,满载而归。 小璞不明白,为何眼前救下她与她家姑娘的年轻将领忽然间眼眶就猩红了起来。 他默不作声,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依稀泪光,在身后盖天的嘶吼与刀尖喑哑之声中,缓缓地前单膝跪了下来。 “是你吗?”他轻叹一声,眼中微光闪烁。 小璞茫然转头去看身边的李鸾,却未想到身边人颤抖着,眼中却早已是泪眼婆娑。 她是和分开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可虽然时隔了如此久远的记忆,她已如同一株稚嫩纤弱的小草开出花来,韩说却还能一眼认出她的样貌来。 他只是难以相信。 时间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五年,命运竟如此慷慨,送她回来了。 韩说看着她也正望着自己默默流泪,仿佛万般心事皆涌上心头,堵住了喉咙,却止不住眼泪。 如此便算作是回答了吧。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头在颤抖,刚准备启开嘴唇说什么,一时间悲喜交加,却也没能出声。 两人寂寞相视,仿佛周围的喧嚣都沉静了下去。 时光倾斜向远,往事开始复苏。 那些年少时光,那些天真烂漫,随着那久远的一场骤雨戛然而止。 那些突如其来的离别,任谁都没能来得及好好道别。 少女泪眼朦胧,缓缓抬起手来想要搭他伸来的温暖有力的手臂,仿佛她如今可以握住的最后一丝光亮一般,不愿再错过。 他浅浅微笑,带着往昔的余晖温暖了李鸾的眼眸,她心向往之,可就在目光落在他身后时,骤然瞬间遇冷。 韩说也从李鸾的眼中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 他心头一冷,猛然间转过身去才发现,一个□□的上半身的匈奴男人手中举着银晃晃的大刀,急速向着他飞奔而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克扣李鸾供给威逼小璞就范的匈奴人的管事。 因为李鸾就范的事,他昨夜与匈奴人设在龙城的千长喝得那叫一个面红耳热。 毡帐之外依稀可以听到里面纸醉金迷的笑声,妖娆的胡姬相伴左右,笙歌袅袅,丝竹不绝,一晌贪欢间喝过了头。 东倒西歪地搂着几个胡姬回了帐里,又折腾了整整一宿,直到后半夜里才偃旗息鼓,浑然睡去。 谁知这一觉起来,龙城竟已是这样的光景。 他隐在毡帐中伺机蛰伏着向外窥视,直到看到李鸾被擒在地上,一个年轻的汉朝人的军官背对着自己跪下身去,不知在和她攀谈着什么。 匈奴管事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也来不及穿上褂子,连忙抽出自己腰中的长刀,掀开门帘边朝着半跪在地上面向着李鸾的汉朝军官砍去。 他来得迅猛,待韩说反应过来时,他离韩说也已只有仅仅的一步之遥。 李鸾想要推开韩说,却已是来不及。 那匈奴管事怒喝一声,手中的大刀凌空骤然落下。 伴随着身边小璞凄厉的一声惨叫,李鸾的心头骤然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刀风已然临面,韩说的刀却还在鞘中。 他自知躲闪不及,冷汗湿了后背。 眉宇蹙紧正要阖目之际,却只听一声迅疾的羽箭声划破了长空,在千钧一发之间,一只利箭从侧面贯穿了匈奴人的颞颥。 匈奴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魂灭,可身体还僵持着维系着那个动作,手中的刀刃也迟迟未曾落下。 李鸾心中骤然像石头瞬间落了地一般,身边的韩说也深深地长吁出一口气来,顺势一把稳住他手中的长刀。 那匈奴千长的身体缓缓的倾颓,他健壮的身躯背后仿佛隐匿了无限的曙光,在他倒下的一刻光晕扑面而来。 马蹄笃笃渐渐逼近,刚松下一口气的两人回眸望去。 那身影骑在骏马之上,似乎是从光晕的尽头飞驰而来。 身上的银甲锃澈,为他挺拔的身姿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大敌当前,你在发什么呆!”如炬的目光仿佛带火的羽箭,射向瞠目不言韩说的身上,不露声色地轻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被贯穿了颞颥的匈奴管事的尸体,迅疾转眼间,骤然望向隐在韩说身后的一双朦胧泪眼。 如此倏忽一瞥之间,目光中的火焰凝结,仿佛相隔了浩瀚星海,却在须臾之间回溯。 李鸾惊蛰在原地,只望着他穿过曙光的帷幕,终于露出了那熟悉的轮廓。 他身姿英挺,轮廓也更加卓绝,银甲之间溅得刺目嫣红的鲜血。 可李鸾却总觉得,他面目如昨,仿佛还是记忆里一尘不染的少年。 那段记忆比“长安”更加久远。 他仿佛还是草原之上总携着清晨第一道的清澈阳光款款而来的少年,总能融化了她的眼底,也让她的心扉跟随着他的笃笃的马蹄声悄然悸动了起来。 卫青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还是不免胸中一阵狂响,急忙从马背上下来。 四周喊杀声动天,可他却充耳不闻,目光不容一丝犹疑地盯着那个如此熟悉的轮廓迟疑了许久,才大步向前走来。 一步一步的接近,记忆的面貌逐渐浮出了水面。 那些久远的岁月如同河水一般从脑海中缓缓流过,她像是接天莲叶中隐匿着的一抹嫣红。 五年的时光,芙蕖出水,一切都驶向源头。 韩说见状赶忙起身上前一把拦住卫青,可卫青却丝毫不理会他,径直要向跪坐在地上的泪流满面的少女而来。 “将军,大事为重啊。”韩说摁住他的肩膀,焦急地喊道,试图让他重归清醒。 卫青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韩说身后的少女,眼神却十分坚决,任执意向前,让人不敢违逆。 可他刚要向前靠近,面前的女孩眼中的泪水已然决了堤,缓缓地低下头去,避开了他如炬的目光。 卫青迟疑了。 “我会照顾好她。我带她撤出战区,我……”韩说不知怎么了,自己竟说着也喉咙一哽。 卫青怔了许久,紧蹙着眉头转眼望向韩说,却又随着他的目光低头望了望自己。 那少女一袭清丽的月白胡裙,而他一路砍杀而来,早已是满身的鲜血淋漓。 嫣红刺目的鲜血终于让卫青的意识又骤然回到了生死之地的战场,四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不惧怕杀戮,却害怕重逢之时,她看到自己已是如此的模样。 他蓦然抬手,一把扶住韩说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嘱咐道:“你带她出去,离开这里。” 韩说赶忙点头,转过身一把搀扶起跪坐在地上泪眼朦胧的李鸾,扶着她向营地之外走去。 李鸾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不敢与他投来的炙热的目光对视。 韩说刚扶着李鸾错过卫青的肩膀,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的人忽然悄然开口。 “阿说,你应该明白的吧……”他背对着他们沉吟一声。 韩说心中一怔,不由停住了步伐。 “若我战死沙场也罢……”身后的人顿了须臾,继续轻声道:“可若我还活着,就决不能再失去她。” 李鸾的眼泪又不自主地如雨落下。 身边的韩说沉默了许久,轻声应了一句:“将军放心,末将明白。” 说罢,他扶着李鸾于尸横遍野中缓缓隐去了。 听着身后人的脚步声逐渐离去,突如起来的失而复得还未让卫青来得及喜悦,却有莫名的伤感悄然上了心头。 他低下头去,握了握手中的刀刃,鲜血早已干涸在了刀柄,还有紧握着刀柄染满鲜血的手指。 这样的手,似乎确实无法再去拥抱她了。 卫青望着脚下光着身子的匈奴管事的尸体,他肮脏的血液浸了一身,涣散的眼珠依旧狰狞地目视着他。 他举目四望,只见哀鸿遍野、血肉横飞的战场,四处都弥漫着血液的腥甜,回响着茹毛饮血的野兽们最后的哀嚎。 他像是亲手捣毁了险恶狼窟,可却从有深渊之口中寻回了自己早已被鲸吞蚕食的残破的记忆。 这些年你都被困在在这里吗?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你又是如何度过的。 你都经历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只觉得像是谁拿着闷棍,狠狠锤在他的心口,握着剑柄的手指不由收紧,清秀的骨节“咔啦”作响。 我以为我来得够早…… 其实,我已经迟到。 身后“笃笃”马蹄渐近,卫青微微垂眸,却没有转身。 苏建迅捷地跳下马背来,朝着卫青拜手道:“将军,咱们的人已经控制了这里。兄弟们现已在清理战场,这龙城屯兵进千人,均已被斩于马下。咱们的人有些受了轻伤,但都不碍事。将军果然料事如神,这场仗咱们打得漂亮,将士们都说,还以为胡虏真的有什么三头六臂,可见我们汉军来了却也不过是连裤子都来不及提掉头就跑的窝囊废,实在是痛快!” 卫青还没有回应,苏建便等不及继续兴高采烈地说道:“还有,龙城果真是屯放了大量了物资,我们还找到了不少他们运送货物的马车,兄弟们已然开始装载货物了。” 卫青轻轻点了点头:“嗯,带不走的便一把火都烧了,别给他们留下了。” “是。”苏建叩手道。 卫青沉默了少许,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马厩,忽然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快步向其走去。 苏建见状正要跟上,未走几步却不料被脚下的尸首绊了一下。 他低头望去,被一箭贯穿了颞颥的匈奴管事仍死不瞑目地睁大着双眼,可那眸中的光早已涣散殆尽。 这箭射得稳准是一回事,射的狠是另一回事。 虽然听说过百步穿杨,这要在百步之外一箭射穿人的头颅,又怎能寻常之刃能办到的事情。 “这到底是什么功夫。”苏建一眼便知道这是卫青的杰作,不由暗叹一声。 方才趁着清晨薄雾,从山丘之上冲击向匈奴人营房时,他一直伴在卫青的身边。 他于奔袭之中稳稳地搭弓瞄准,屏息须臾,手指轻轻送弦,一箭便射穿了匈奴千长的头颅。 以前只听说飞将军李广的骑射卓绝,那也是在无数次生死战场之中历练出来的。 可身边这位卫将军不过弱冠之年,从不显山露水。 这一路相伴,他的才干,苏建皆看在眼里。 卫青猛然推开栅栏,在马匹之中穿梭,匆忙地一匹匹地审视过去,直到望到了马厩的尽头,那匹高大的黑马,阴沉深邃的目光终于缓缓透出光来。 他上前去一把牵住那黑马的缰绳,抬手轻抚它的鬃毛。 黑马轻哼一声,鼻息凑过来在他的耳边,仿佛仔细嗅着他的气味。 “终究还是你,青鸾……”他轻吟一声,像是呓语一般,没有继续下去。 终究是你。 载着她,走过了那么多山水,跨越了那么久的岁月。 这些年,仍都是你,替我陪在她的身边。 身后栅栏轻动,卫青却没有回头,只是抚摸着眼前的青鸾,眼眶微微泛红。 “找几个人负责,把这些马匹也都带回去。”他顿了片刻,又轻吟一声:“这匹马跟我走。” “是!” 第132章 捷报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龙城一役的发起到结束仿佛有如白驹过隙一般,匈奴人还没回过神来,汉军的铁骑便已踏翻了他们的营房。 匈奴人或许从未想过,就在一夜之间,汉人的骑兵团悄无声息远踏漠北腹地,不费一兵一卒,便攻下了他们的祭天圣地。 自此,匈奴人不可被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 此次深入匈奴腹地过深,消息有些滞后,部分侦骑已原路返回,将胜利的喜讯传回到上谷营中,再由上谷出发,将捷报传送至长安。 汉军从未在匈奴人这里尝过甜头,全军上下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汉军将士气势如虹,捣毁了匈奴人的祭坛还有营房,将他们的牲畜全部赶到了一起,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之下,现行出发向汉朝边境赶去。 匈奴人贮藏了一冬的粮食与物品也被汉军搬上了匈奴人自己车,拉车的是匈奴人自己马。仓库过丰,很多粮草实在是装不上车,便被堆砌在一起,付之一炬。 正如卫青来时所预料的,部队回撤的粮草已然不用准备,回撤时的口粮完全可从匈奴人的粮仓中自取,至于来时为有备无患埋藏在沿线的补给,待大部队撤离时方可收集撤回。 匈奴男子一律斩杀,女人则被关进了匈奴人自己运送汉人奴隶的笼车中去。 被卫青破格编入营中的张次公负责看管战俘,他望着远处焚烧粮草的火光,草原之上回荡着汉军将士的欢呼之声。 此番情形,与他在山谷界碑前看着的身死国破的惨状相距甚远。 他催促着那些匈奴女人挨个进到笼车之中,任由她们怎么哭泣也置之不理,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爽快。 他一个个锁上笼车之上牢厚重的锁链,以防止她们逃脱。那些匈奴女人哭哭啼啼,惹得他不由怒喝几声,却未想道她们哭得更凄惨。 张次公回头望向不远处背对着这边一直沉默不言的卫青,笑着喊道:“将军!” 卫青闻声转了过来,微微蹙了蹙眉,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待卫青走近,张次公笑着问道:“将军,我们为何不也杀了匈奴人的女人,听她们哭哭啼啼的可太闹心了。她们的男人杀我们的女人时可不手软呢。” 卫青颦眉望了望车中的妇孺,看起来多是写匈奴人的姬妾,估计也是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一个个吓得梨花带雨,哭得悲戚万分。 “祸不及妻儿……”卫青轻叹一声,不再去看牢笼中的呜咽一片,转头望着张次公轻声道了一句:“拉回去也都是劳力。” “哈哈,这主意好,将军真是英明!”张次公连忙比手称赞道:“我刚才看了,有好几个匈奴娘们儿长得还真不错。胡姬最是妖娆,到时候也找几个去好好伺候伺候将军。” 卫青闻声赧色,避过张次公的目光:“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次公看卫青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以为他是对男女之事还有些害羞,连忙笑道:“哎这有什么,能伺候将军是这帮娘们儿的福气……” 话还未说完,就被背后而来的苏建在后脑勺上猛拍一记。 “嘻嘻哈哈成什么样子!在卫将军面前说话也不忌讳着点儿!我看你就是难改你那一身的匪气!” 苏建厉声一喝,张次公连忙收色噤声。 苏建不再理会他,转手望着卫青拜手道:“收整的差不多,该捣毁的也都捣毁了。侦骑方才来报,前路通畅无阻,匈奴人没有丝毫察觉,我军撤退无忧。” 卫青点头:“兵贵拙速,不尚巧迟。速则乘机,迟则生变。既是已经得手,我们也没有再停留于此的道理。告知诸军,大家辛苦些,安全起见,我们赶回上谷军营中再行庆功。” “末将也正有此意。”苏建拜手言道,正欲转身却忽然迟疑地问了一句:“怎么没见到韩校尉?” 卫青闻声不言,一旁的张次公倒是赶忙接话道:“我刚瞅见韩校尉领着两个胡人女子出了营防,向南边去了。” “胡人女子不与战俘一起关在笼里,领出去做什么?”苏建皱了皱眉头,没有发现一旁的脸色略显苍白的卫青。 张次公神秘一笑,接续接道:“我看那小娘们儿长得可标致了,比我马车上的这帮娘们儿好看多了。弄不好也是那匈奴千长的姬妾……” 话还没说完,就被卫青如火的目光摁回到了肚子里。 苏建见卫青的脸色,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赶快一把推开了口无遮拦的张次公,让他有多远走多远去。 几日相处下来,他对这位车骑将军还算十分了解。 他性情和柔,初初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并不像是行伍中人。 他待人宽和低调,虽然身为皇亲国戚,也同是此次出兵的最高指挥官,但也从未见他训斥兵士,没有丝毫骄纵之气,能对普通军士以礼相待。 每每突袭之时,也总是带头冲锋,鼓舞士气。军中上下万余人,对他心服口服,无一怨言。 尤其此次神兵天降,龙城大捷,更是让兵士们对他的战略眼光无不叹服。 苏建以为,此人甚异,但却又不露声色,总是温言善目,心态平和。可方才瞪向张次公的那一眼,似是真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将军,张次公身上匪气未除,您别怪他。”苏建一边缓声劝慰,一边打量着卫青脸上的神色:“他这人心直口快,举止粗鲁,幸得将军容纳,让其有机会披上戎装。此次突袭,他与我们一齐冲锋陷阵,斩杀了近三十个胡虏,也算是立下奇功。将军您就看在末将面子上,莫要跟他这样的粗人一般见识了。” 卫青颔首,缓缓收回自己如利剑一般的目光,自知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毕竟张次公也是不知者无罪,自己实在时不应该如此。 可一提到李鸾,他的心中就总是有一团怒火想要从胸口涌出。 是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含苞待放的小女孩了,如今的面貌也遂了当年李延年赠她的那首曲中的词。 倾国倾城。 一语成谶。 原本精妙绝伦的赞誉,如今变成莫大的讽刺。惊为天人的容貌对她而言,无疑是临头的一件祸事。 卫青甚至不敢往想下去。 重聚的喜悦被负罪与自责湮灭,凯歌高奏,横扫千军也未能填补他心底那个无底的深渊。 他原以为只要能失而复得便就是上苍的垂怜,可直到今日才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一个虚妄的幻想。 他战胜了匈奴悍猛的铁骑,却在与她泪眼相望间,功败垂成。 他错过的,实在太多。 五年的时间,也实在太久。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却又在心底迅速疯长的恐惧。 苏建望着卫青的脸色愈来愈沉了下去,自打方才与他在马厩前汇报战果,苏建就从他的脸上没捕捉到一丝胜利的喜悦。 自始至终,他似乎都紧蹙着眉头,没有像往日一样温和地笑过。张次公方才那番话,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不好。 “将军……”苏建试探地问道。 卫青沉默着摇了摇头,神情却依然忧郁,避开了苏建关切的眼神,须臾轻声道:“不怪他,是我不好。” 苏建攒眉,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将军,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卫青摇了摇头,抬手吹了一记响亮的马哨,远处山坡上吃草的青鸾马闻声回首,遥望了许久,缓缓地朝着卫青走来。 苏建看着卫青抬手拉住青鸾的缰绳,亲昵地抚摸着黑马的鬃毛,唇边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波光闪动,却较方才重燃了温度。 “五年了,你都还记得……”他于软风和煦中吟了一句,声音并不十分清楚,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苏建不明白其中含义,可却不也不敢打岔,只能默默地陪在一边。 “把它牵去给韩说吧。”卫青将手中的缰绳递到苏建的手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她是骑马来的,自然也要骑马回去。” 苏建以为他所指的是韩说,应声接过缰绳,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黑马,却也未看出什么差别。 “通知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全军动身回撤。” “诺!” 长安城中,月色辽亮,春夜靡靡。 帐外幽暗的灯火闪烁,刘彻于龙帐之中睡着,却始终能够听到窗外和风缱绻的声响,总是睡得不沉。 自打李广全军覆没被擒,公孙敖大败、公孙贺回撤,卫青军团不知所踪后,他的睡眠便一直都不好。 卫子夫体贴,在他的膳食中加了许多安神的药草,并命人将房中的龙涎香都换成了能安神助眠的龙息香。可是当他看到卫夫人乌青的眼圈时,也不得不苦笑无言。可见心病不除,药石无医。 她一样担忧,怕也是日日无眠。 刘彻睡得朦胧,忽而听到帐外门框响动,不禁睁开了双眼。 隔着软帐子他隐约听到一阵急促却熟悉的步伐,望着帐上略微佝偻臃肿的侧影,便知道进来的是中常侍春陀。 “陛下……”春陀在帐外轻唤了一声。 刘彻没有起身,也未来开帘帐,轻声道:“何事?” “边关捷报!” 春陀话音刚落,帐内的人从龙床之上惊坐而起,一把扯开了紧合的龙帐。奈何手劲儿过大,春陀甚至听到了锦帐撕裂的声响。 “捷报?哪里传来的捷报?”刘彻声音中不住地颤抖,如炬的目光死死死盯着中常侍春陀。 春陀见状赶忙俯身跪下,朝着年轻的君王恭敬一拜:“上谷方向十里加急传来的捷报,车骑将军带领一万骑兵,孤军深入匈奴腹地近六百里,捣毁匈奴祭天圣地龙城,斩首敌军千人,截获物资多不胜数,如今已在归途之中了。” 刘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半晌无言后,轻声问了一句:“你说他去了多远?捣毁了哪里?” 春陀眼眶湿润,躬身一拜,声音也因喜悦而不住地颤抖:“车骑将军贯穿匈奴腹地六百余里,带领一万骑兵直捣匈奴人的祖宗圣地龙城,斩获颇丰。老奴恭喜陛下,夙愿得偿。” 刘彻神色肃穆,喉咙微哽,半晌才深深叹一句:“六百里……来回就是一千二百多里……你是说他的部队这几日杳无音讯,实则是在潜入匈奴人的腹地深处?” “因为纵深过长,已是我汉军到达的前所未有的深度。许是怕走漏风声,影响部队回撤的安全性,卫将军特地保密去向。”春陀恭敬答道。 “混蛋!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刘彻怒骂了一句,可声音却在颤抖。 春陀抬眼去看他,只见他灼灼的目光也掩藏不住内心澎湃而出的喜悦,却仍厉声骂道:“卫青!卫青!看他平日了里老实巴交、不吭不哈的,胆子却是越来越大了,誓要把天捅个窟窿才甘心?” 春陀颜面轻笑:“反正捅漏的是匈奴人的天,陛下管他呢。” 语毕,未央宫龙寝之中,轰然传出一阵爽快开怀的笑声。 第133章 回程 漆黑无影的草原春夜中几簇篝火冉冉,原本喧闹的哄笑也随着夜色的沉寂逐渐消解了。 雄浑的鼻息声渐起,伴随着篝火之中木材燃烧爆裂的响动。男人于一片黑夜中悄然睁眼,篝火的剪影瞬间点燃了他的瞳孔。 草原的夜真是寂静。 他静静躺着,未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惊起了身边的人。 双手被用一跟布带捆在背后,他挪了挪身子,挺起摇杆来,让自己的背下悬空出一块可以挪动的缝隙。 周围的人安静地睡着,没人在意他一个受伤的战俘。 匈奴人在草原上就犹如鱼儿入水一般的怡然自得。 他们无疑是自信满满,甚至连夜间的修整也不安排人站岗放哨。他们不觉得此时谁会赶来打扰他们的美梦,就这样幕天席地,一寝安枕,无丝毫的忌惮。 对于他这个战俘,也仅仅时束了手,便扔在一旁置之不理了。 男人侧起身来,扯开沙毂禅衣背后秘密缝着的一个暗缝,手指简单的钻进去,夹出了一片极其狭小的飞刀。 那飞刀打磨的极小极薄,被缝在沙毂禅衣的夹口中,搜身的时候才被逃过了一劫。 他行军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飞刀时他留给自己最后的一点体面。 他将那飞刀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株救命稻草一般,见周围鼾声四起无人察觉,他挺起胸膛来,让那飞刀快速地在紧绑着双手的布带上来回。 须臾,他听见布带崩响的声音,双手的束缚被打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肩上的疼痛隐隐而发,他却也顾不上缓缓坐起身来,打量着四周。 离他不远处便有一匹战马,马的身上还拴着一斛羽箭。 他转头望向身边熟睡的匈奴人,着眼于他手边的一方长弓。 他心中已有了主意,就算是死在逃回长安的路上,他也不愿意面对匈奴人束手就擒。 一世英名,断然不能断送在这里。 他调整着自己的坐姿,尽量轻缓不发出响动,跪坐起来方便逃跑,悄悄深处手去,一把握住了那柄长弓。 那匈奴人忽然猛地一记鼾声,侧了个身,露出了身下的腰刀。 他见状也不迟疑,一把抓住长弓,另一只手迅捷抽出匈奴人自己亮出的腰刀,抬手直插那人咽喉。 只听那匈奴人被插的是咽喉,骤然间也喊不出声音来,捂着自己流血如注的脖颈,呜咽着,眼看着身边的人飞跑起冲向前方的战马,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驾马而去。 听到马蹄远遁之声,匈奴人这才惊觉,纷纷醒了过来。看到那个被割喉的匈奴士兵,还有他身边消失的李广,骤然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身后火光顿起,喊杀声一片。 李广借着暮色一路纵马飞驰,转身望向身后正欲上马追来的匈奴人,毅然抬手放箭,击倒一片。 若说弓术,不管时漠北还是大汉,李广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他放的箭不仅快,而且准,射伤一片追击而来的匈奴士兵与战马后,瞥若翅翎,疾同鹰隼,任凭身后攒矢如雨,也莫能中之。 在暮色之中隐去,顷刻之间,不知所向。 匈奴人向炸窝了一般,左大都尉赶忙命人停箭,大喊要抓活的。 匈奴士兵们这才赶紧上马追去,可李广的身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月色苍茫,夜凉如水。 上谷方向,一路蜿蜒的人马依旧在有条不紊的行进之中。 男子骑着骏马驶向督在一旁的青年将领,拜手道:“将军,前方侦骑来报,前路畅通无阻,我军可放心前行。” “我们的后方也不可松懈,毕竟我们现在依旧是孤军深入敌军后方。”青年将领转身对着自己身边的传令兵道:“传我将令,安排在后方的侦骑,在辎重行过一日后方可撤回。” “诺!”传令兵领命,纵马转身消失在暮色。 “哈哈,将军当真是心思缜密。可我军现在气势如虹,辎重丰沛,就算时匈奴人来了也不怕。”苏建豪迈一笑,望着月色骤然叹了一句:“出塞之前还觉得此战凶险,身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咱当兵的脑袋早就拴在了裤腰带子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就是家中父母妻儿叫人牵挂。” 语毕,苏建瞬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看向一旁沉默的卫青,慌乱解释道:“将军,末将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不相信将军……” “不相信是正常的。”卫青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轻笑了一声:“如果我是将军,也不会放心把脑袋交给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佞幸之臣。” “将军我……”苏建忽然顿住,抬手猛删了自己一个嘴巴:“瞧我这张笨嘴。要不是将军救我,我说不定就被那埋伏在暗处的胡虏偷袭了。哪里还有命在这里惹将军生气。” 卫青浅笑,却不言语。 苏建也看出卫青没有放在心上,轻声问了一句:“将军,您肩上的伤还好吗?” “没事,小伤。”月色映在卫青的面容,显得宁静无比。 “哎,都怪我……”苏建叹了一口气望向卫青承着月辉的肩头,抬眼却发现不远处,校尉韩说骑着马踱了过来。 卫青也顺势回头,隔着夜幕与韩说两人对视了一眼。 苏建见状,想必他们是有话要说,便知趣其向卫青告退,骑着马追向队伍前面去了。 韩说披着月辉骑着马,一步一步地踱了过来,卫青只觉得每一步都仿佛凌迟在他的心头。 他靠近来,跟上他的脚步,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两人并排而行,却缄默良久。 最后,还是韩说先耐不住打破了沉默。 “你都不问问我吗?”韩说在卫青身边叹道。 卫青垂眸颔首,沉默了须臾,轻声道:“我不敢问。” 语罢,两人都沉默了。 “既然你不想知道,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韩说说罢调转马头,刚要走身后的人忽然出声。 “她……好吗?” 那声音像时把他们都带入了沉痛的回忆当中,泥沼再度上涌,任谁也不能挣脱。 “她好不好,你回去自己去问她。”韩说背对着卫青沉吟了一句,抬头望着苍茫的月光,转身要走。 “阿说!”身后人又喊了一声,骑着马上前来,将自己的嫣红的披风从马上卸下来,递到韩说的手中。 “初春的草原冷,我看她穿得少……”他叮咛了一句,抬眼却遇上韩说莫测的面孔。 韩说盯了他许久,那表情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懊丧与怨怼,眉头紧蹙地望着他。 “成日祈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命运好不容易慷慨一次,可你又在怕什么?” 说罢,他握紧卫青的披风,头也不回调转了马头,向着远处驶去。 卫青望着他的背影逐渐与夜幕融为一体,心中的暗潮又涌了上来。 清晨,漠北王庭。 伊稚斜于王帐中醒来,望了望压在自己胸口的熟睡的美人,毫不在意地一把将其推到了一旁。 女人微微颦目,拉扯着被衾掩饰住自己*的胸口,睁开朦胧的睡眼,不解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彻夜的欢愉,似乎并没有让他高傲的心,再度降临在自己身上。 阿尤娜心中酸涩,扯开胸前的被衾纠缠上去,热烈的唇舌覆上他冰冷的嘴唇,想要与他再度缠绵。 可身下的人嫌恶地一把将她推开,从床榻之上坐起身来。 “你怎么那么贱……”伊稚斜怒喝了一声,望着一脸花容失色的阿尤娜:“什么时候,你才能学得像……” 阿尤娜眼圈发红,怔怔地望着他,伊稚斜霎时间才觉得自己失言了。 “大王就是喜欢那个贱人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吗?”阿尤娜冷笑一声,把目光慢慢移开。 伊稚斜沉默须臾,转眼正色道:“漂亮的女人,男人都喜欢。” 这句话让阿尤难无言以对。 她原本以为,自己算得上漠北第一的美人儿。伊稚斜姬妾成群,可却未有一人能比得过她的荣宠。 直到李鸾的出现。 阿尤娜仍记得清楚,她是在伊稚斜遭难的那一年,跟着阿胡儿一起来的营地。 她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狐绒锦袍,惊慌失措地被伊稚斜从马背上一把抱下来,遮着面容的领帽也顺势落了下来。 阿尤娜原本并不在意伊稚斜又带了什么新鲜果回来,她百无聊赖地哈了口气,穿过众姬妾望了一眼。 只一眼,阿尤娜心中的壁垒便倾覆了。 她原本时整日躲在帐中不见人的,却依旧耐不住伊稚斜时不时去她帐中,一呆就是许久。 阿尤娜趁着伊稚斜不在去她帐里探过几次,她就像一个废人一样成日躺在榻上。开始她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面对阿尤娜的蛮横粗暴还是有些畏惧。 时间长了,却也是习以为常,爱搭不理了。 可不管如何,阿尤娜始终无法阻止伊稚斜去她的帐中。 伊稚斜说的没有错。 那样的美貌,但凡是男人都会见之不忘。 她不再出声,整个人都消停了下去,伊稚斜起身,背对着她穿好褂子。 伊稚斜还未走出帐去,便只觉一阵冷风灌入,一个人火急火燎的地冲了进来,见到伊稚斜赶忙跪下俯首磕道:“大单于,李广他……他跑了……” 伊稚斜闻声不由一怔,继而怒目吼道:“固尔扎呢?他时饭桶吗?煮熟鸭子也能飞了?” “那飞将军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左大都尉说要抓活的,将士们都不敢放箭。派了几路人马去追,却都没有找到。”那人见伊稚斜没有说话,抬起头来又补了一句:“反正我们已经歼灭了他带来的一万骑兵,他一个人跑回去,汉朝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话音刚落,身后又一个人跑了进来禀报:“大单于,东边南方的岗哨全部被清扫,我们派去运送货物的车队已经超出预定日期三日,至今音讯全无。” “什么意思?”伊稚斜皱眉。 那人赧色:“似乎我们一直没有发现,有一股汉朝势力在东南方向流窜。” 第134章 五年 漠北王庭派出军队向东南挺进时,卫青军团已然迅速入关,就连掂后的侦骑也全线撤回到了关内。 大批从匈奴人那里截获而来的物资与牲畜涌入关内,除马匹之外,均充入赈灾物资,分拨给上谷一役中流离失所的灾民。 上谷百姓从未看过这番扬眉吐气的景象,皆夹道而迎,满城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上谷军营中,热闹更不必说。 上谷屯军入屯后依旧士气高昂,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之态。虽仍在战备状态不能卸甲,却未有一人出声抱怨。 军营之中的伙夫忙着杀猪宰羊,将军营中的老酒尽数都搬了出来,晚上军中飨宴三军,丰盛自不必说。 军士们大多是粗人,提着脑袋参军换取一家老小与自个的口粮。平日军营中也都是大锅大灶,填饱肚子就已经不错了,有些地方的兵士还要自己耕种收割。 没有胜仗,军中自然没有开过宴,好吃好喝都是紧着中上级军官供应,底下兵士自然是只有吃糠咽菜的份。 如今这阵仗,上谷屯营中老兵怕也是没有见过,一个个都像是过年节一般喜庆。 卫青回来也没有停歇,带着苏建巡视三军,军中不论总到哪里都洋溢着喜气。 可却见不远处的屯营外,三两个士兵没有参与道其中,背对着热闹的屯营,拿着铁锨挖着土坑,将马车上裹的麻袋搬运到坑里,掩上黄土。 卫青见状走了过,诸人见是车骑将军卫青,连忙躬身拜手。 卫青望向那马车上的麻袋,约莫有两三具,有一人高,也猜出了是什么,轻声问道:“既然带回来了,怎么不送去给家里人好生安葬了。” “将军有所不知,这三人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我们兄弟几个寻思着,就给他们在这儿入了土,反正军营就是他们的家,咱们打了打胜仗这样热闹,我们也希望他们都能看见。” 卫青闻声攒眉,沉吟道:“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你们。” “将军哪里的话,这远征塞外,本就是提着脑袋的事情。将军您不也是冒着危险带头冲锋。全军一万口人,生死有命,将军哪能各个都照顾得到。”苏建在旁劝道:“本是马革裹尸,现在能把尸首带回来安葬,已经是拖了将军的福了。” “是啊。我听屯里的说,雁门和代郡方向死了好多人。”兵士补了一句:“太多太多,都横尸在塞外,带不回来了。” 卫青眉间一阵疑惑:“代郡和雁门?” “将军还不知道吗?” 卫青摇了摇头。 “代郡的公孙敖部队,刚一出塞就被匈奴人侦查到了,遭到匈奴部队的阻击。一万人只回来了三千。三千人忙着逃命,你说那剩下七千人的尸首,可不是就连家都回不来了吗?” “那公孙敖呢?”苏建连忙问道:“你们这都是在哪听说的。” “咱们当时在塞外,没能联络上那边的消息,关内早就传开了。”那兵士答道:“公孙敖没事。但是飞将军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听说飞将军被匈奴人活捉了。他的一万精骑,全军覆没了。” “飞将军?你是说我们的飞将军,李广?”苏建简直难以置信,背后直冒冷汗。 “大家都没想到,飞将军会拜得那么惨,最后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苏建望向一边的卫青,他面色凝重,许久才轻声问了一句:“那云中呢?” “轻车将军倒是聪明,虽然没有遇到敌人,却也没有伤亡。已经全军回撤到关内了。” 卫青闻后,松了一口气,可心中还是不免感伤。 他低头望着望着脚下的埋人黄土,蹲下身去拾起兵士们用来当做墓碑的木板,叫身后苏建去营中取比笔砚来,他想亲自为他们在墓碑上撰写上他们的名字。 夜幕西垂,酒宴四起。觥筹交错间,卫青举杯下敬诸君。 诸将皆起立拱手还礼,高呼:“卫将军威武!” 抬手饮罢杯中美酒,尽享丰盛佳肴。 卫青怀着心事被兵士们起哄着喝了一轮又一轮的酒,他也不愿让士兵们扫兴,只要的过来敬酒的皆不推拒。 直到苏建怕他被闹得受不住,两忙替他挡了几轮,他才恍然坐下,脸色有些发烫,望着帐外月色正好,心中的那股莫名的暗潮又涌了上来。 越是热闹的地方,似乎就越是孤独。 卫青觉得自己心中一处难耐的地方依然干涸。 酒宴直到定昏才散了去,卫青一人独坐在军帐中许久,才带着满身的酒气,起身向着帐外走去。 帐外夜风如水,撩拨这他滚烫的面颊。 他静伫片刻,望着靡靡月色,仿佛能浸润他心底的干渴一般。 “你还真是能耐得住性子。”身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卫青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是你要我以大事为重。”卫青故作镇定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慌乱却难以言说。 身后人轻笑,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险象环生的匈奴腹地你都出入有如无人之境,现在却怕面对她。” 卫青望着月光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那难忍的源头。 “你说的对,阿说。”他苦笑一声转过头来,望着身后落在暗影里的韩说:“她既然回来了,就是老天对我莫大的垂怜。这样的失而复得,我若是都不珍惜,必然会遭天谴的。” 韩说望着月光浸润在他如同星河列布一般的眼眸,不禁也笑了:“那你可要谢谢我了,卫将军,我可是帮你把她身边那个小姑娘给支走了。” 卫青望着他,轻声问了一句:“人呢?” “人现在就在我帐里,旅途劳顿,早睡了过去了……” 他话音未落,卫青掠过他的肩膀径直向他身后的营帐走去,头也不回地冷撂了一句:“我的人,送你帐里做什么?” “哎!我帐里怎么了,你不是就爱往我帐里钻吗?现在她回来了你就开始嫌弃我了?” 韩说佯装愠怒嘴里一边叫骂着,一边注视着卫青充耳不闻地离去。 他苦笑一声,抬头望着银色的月亮,目光深远绵长。 沉默了许久,方才于夜幕中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 “命运何时,也能如此眷顾我一次。” 卫青在韩说的帐前迟疑了片刻,帐中微微发亮的灯火从门帘的缝隙中倾泻而出,散落在他身上。 他忐忑了许久,方才挑帘而入。 屋内一片寂静,软帐之中,她蜷缩成一团,安稳地睡着。 卫青又凝视了许久,只觉这样画面不像是真的。 他踌躇了片刻方才慢慢靠近,脚下每踏出一步,都仿佛踏着时光荏苒,流水匆匆。 他缓缓在她身边的床沿上坐下,望着她安详的美丽睡颜,不禁抬手轻轻拢了拢额前零乱的碎发,温暖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轮廓。 五年的时间,她的容貌已然脱去了稚气,像是苞蕾撑开绿萼伸展开来,终于出落成一朵花的姿态。 卫青心中不知为何,骤然紧缩。 五年了。 那原本是他的花蕾,初初含苞,他却不能陪着她绽放。 那这五年,又是谁陪着她。 心中暗潮汹涌,他颔首垂眸、半晌失神间,身下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朦胧之中,隐约一个人影落在床前,结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轮廓。 李鸾睡得模糊,这三日来车马劳顿,却让她觉得像是一场梦一般。 她还未曾看清,可在漠北五年日夜的担惊受怕,让她心中习惯性地惊寒而栗。 她猛然起身,神智还未回溯,便本能一般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身体战战兢兢地向后瑟缩。 惊惶失措的眼神映入他融着微弱烛光的眼眸中去,她原本颤抖不止的脊背骤然僵住。 两人四目相接,借着帐中微弱的灯火,静默地凝视着对方。 李鸾心缓缓落定,可却渐渐凝结出一股莫名的情愫汹涌而来。 或许自离开长安后就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这样注视那人的眼眸。 他依旧是她记忆中的那副清俊模样,战争的洗礼却让他的轮廓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他的目光依旧像是星光斑斓映射在一片温柔的湖水,蔚然而深秀,英挺的眉宇间微微颦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沉默了须臾,向着她伸开怀来,轻声唤了一句。 “阿鸾,过来。” 他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河水,总是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她流离了五年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宿。 即便那湖水之下是一片深深的泥沼,即便此刻只不过时她的一个虚晃的梦境,她的脑袋已经疲惫得什么都不想起来,只有本能在驱使着她靠近。 靠近她生命中唯一企及的那一束光亮。 不得不承认,他如此轻易地就卸下了她所有的防备。 她颤抖着在他的注视之中慢慢靠近他,刚向前挪了几分,那人便一把将他拉入到了怀中。 他胸前的甲胄冰冷,可李鸾却丝毫不觉,只想被他这样拥着,直到天长地久。 “你怎么跑那么远啊……”他不断在她的耳边温柔的呢喃着,仿佛她还是五年前只身离开长安的那个小女孩,抬起手来轻抚她微微凌乱的额发。 他缓缓闭上眼睛,俯身贴上她光洁温暖的额头。 “阿鸾,我带你回家。” 第135章 暖帐 李鸾没有想到他话音刚落,一把扯过身边嫣红的披风盖在她的肩头,将她捂个严严实实。 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横抱起来,走出了营帐。 春夜的边塞还是有些冷的,屋外月色清凉,过了戊时,早已是万籁俱寂。 可她仍然有些紧张,依偎在他的胸怀,将面容掩在包裹的披风之中,脸颊上不禁升腾起一片滚烫。 或许这世上,只有这个人的“蛮横霸道”,能让她尽数缴械,放弃挣扎。 只见他向着一处营帐走去,挑帘而入,于一室昏黄中将她悄然放在榻上,俯下身来,一双深邃的眼眸怔怔审视着她。 李鸾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只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在梦中,她的眼眶有红了,烛火倒映在她晶莹的眸中。 她不自觉地抬起白玉一般手指,带着清凉的温度,却在触到他温暖轮廓的一刻,骤然清醒,赶忙回眸收手,却已来不及。 她的手已被他宽厚温暖的手掌一把握住,稍稍用力,实实在在地熨帖上了他的面容。 屋内烛火轻摇,光晕靡靡。 经历了这样多的世事,他依然有一双少年般清澈的眼睛,倒映着帐中的烛光,折射出熠熠星火,弥弥漫漫,将她包围。 “你好像长高了,也长大了……”他眼中顾盼生辉,冲着她粲然一笑。 “可以嫁给我了。” 不知为何,他如此明亮的一笑,竟让李鸾的鼻子一酸。 原以为他会责备自己,像多年以前。自己从平阳侯府偷跑出来。她以为他会问及过往,将他们分别的这五年都问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说,她可以嫁给他了。 仿佛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也只是寻常出了一趟远门。 李鸾还记得自己离开东篱前与他最后说的话。 他说他已经在长安郊外备好了房子,他说那是他曾许诺给他的一个家,他说再过几年,自己就可以嫁给他。 虽然相隔了五年,言犹在耳。李鸾知道,他始终没有忘记。 李鸾眼中又朦胧了起来,往事再上心头。 她已然清醒了过来,想起了自己五年前出走漠北的原因。 “可我以为,这些年来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忘记你。”她强忍着胸中的悸动,冷冷地在他温热的心上划开一道:“谁要嫁给你……你为何总是突然出现……我……” 她狠话刚落,面前人一把将她拥进了怀来,将她紧紧箍在胸口。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老天把你送回来,我自然是不能叫你再离开。”他在她的耳边呢喃道。 “阿鸾,你嘴硬心软,定不忍心眼睁睁看我遭到天谴吧。” 李鸾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和一番话彻底弄蒙了。 她记忆中的卫青沉默讷言,未想到分开五年,他竟变得如此“能言善辩”,又“强取豪夺”,问都不问就把她搂进怀里。 简单的一席话,就让她到了进退无措的境地。 她脸上羞红,可又不知要如何辩驳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推搡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抗议的声音带着羞赧:“阿青你混蛋……你放开我……” “你再唤我一遍……”他倒不辩驳,怀抱却越来越紧,只觉得她被撕破冰冷面具后脸红又窘迫的样子,与五年前草原相遇的那个小姑娘如出一辙。 “混蛋?” “不是,是前面那句……” 李鸾微怔,见眼前人胡搅蛮缠,却丝毫不打算撒手,脸颊滚烫得快要挣扎得更加猛烈,小拳头刚刚挥起,却不小心碰到了他肩头的刀伤。 李鸾只觉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怀抱僵住。 她停住了漫无目的挣扎,抬起头来望见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的远山一般的眉宇微微颦起,可与她对视的一刹唇边却又漾起温柔的笑。 “你受伤了?”她惊愕地望着他,也顾不上等他回答,抬手就要去卸他的甲胄来一探伤势。 那甲胄系得繁复,她研究了好一阵子才一一解开。卫青看着她专注的神情,配合着她卸下已擦干了血迹的甲胄。 李鸾刚解开甲胄的系带,翻开襟口,只见贴合着沙毂禅衣的内襟之处绣着一枝精细的梅花。 她怔了片刻,眸子似乎被刺痛,原本要帮他卸下繁重甲胄的手轻轻地落了下去。 “叫军中的大夫来吧……”她低着眉不去看他的眼睛,轻声道:“我不要看了。” 卫青错愕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自己前襟上那枝卫子夫绣的梅花,唇边扬起一记心领神会的浅笑,轻声在她耳边道:“这是姐姐绣的,保平安用的。” 他虽未说穿,可李鸾却明白他嗅到了自己心中的酸涩,脸颊一阵滚烫,抬眸望着被她自己卸了一半的甲胄,神色慌张地说:“反……反正我不要看了,你……你自己快穿上吧。” 卫青低头望着自己身上松散的戎衣,抬眸无奈地望着她:“这可是你解开的……” “那……那是因为你总是穿着它抱我,实在是硌得谎!”李鸾的脸红得快要冒血了,可嘴巴却仍在负隅顽抗。 卫青温柔又诡秘地一笑,顿了顿忽然开口:“那你是想我抱你的吗?” 李鸾给自己挖了个陷阱,现在只想找个地洞捂着脸钻进去,不敢与他温柔的目光相接。 她知道,此时只要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只一瞬,她就会沦陷在那片斑斓的星海之中去。 她软惜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形容,胡乱应对道:“你这些年长进的就只有嘴巴吗?真是越来越坏了。你快穿好,我不要看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面前人猛然拉入了他温暖坚实的胸膛。 这一次,李鸾没敢轻举妄动地肆意挣扎。 她实在害怕又碰到他肩头的伤口,只得由他就这样拥着自己,额头轻轻地贴着他玄色的沙毂禅衣,感受着在这片刻的静谧之中他沉着的心跳声。 他温暖的气息慢慢聚拢,带着回忆的芬芳,将初春夜里的寒冷驱逐殆尽。 “你的心意怎么总是这么善变难测……一会要看,一会儿不要看……”他轮廓分明的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声音轻柔如同春夜里的软风:“一会儿说要嫁给我,一会儿又说不要。” 李鸾面色上满是红晕,却被他身上和着酒气的熟悉气息弄得一阵眩晕,仿佛梦呓一般嘤咛道:“我本就是这样的啊。” 谁知,那人忽然轻笑,声音却带着复杂的喜悦:“是啊,这才是你。” 说罢轻轻地松开她的肩膀,抬手捧起她的滚烫的面庞,目光闪烁地注视着她,仿佛确认了许久,才化作唇边一个欣慰却酸涩的笑容,轻声道:“真的是你。” 春夜静谧,回忆汹涌而至。那些岁月背后的往事如同洪水一般席卷而来,漫长的五年之别,仿佛不值一提般被一笔带了过去。 他一直活在过去,也一直守在回忆的尽头,等着她回来复苏,亲手点燃胸中的那盏隐在千帐之后的灯火。 “我……” 卫青刚要张口,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催促道:“快!快!” 门帘忽然被人掀起,一记冷风灌入,只见三两个窈窕妙丽的身影钻入了帐中,随后门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也跟了进来。 李鸾吓得忙挣脱了卫青的手,羞赧地低下头去。 “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因此次龙城军功被卫青提拔为副官的张次公。 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床榻之上的错愕的卫青,又望了望他身边坐着的惊为天人的面色羞红的少女,愣了半天才打着磕巴叹了一句:“这么快就找好了……” 李鸾的美貌总是容易让人过目不忘。 张次公清楚的记得,那是校尉韩说从龙城带回的绝色少女,曾以为是匈奴人的姬妾,和卫青闲聊时,还被卫青猛瞪了一眼。 此时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这女子怎么会到了卫青的帐中,张次公不用想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情。 “害怕将军寂寞,我特地去选了两三个美艳的匈奴女人来伺候。苏校尉要我不用找了,说将军您怕夫人,不要军妇伺候。” 张次公心直口快,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痛快,没瞧见卫青铁青的脸色,目光只盯着低掩着头面色羞红的李鸾大笑道:“我当然不信了,将军是何等英雄,怎么可能会是忌惮家中悍妻的人。男人嘛,哪有不喜欢窃玉偷香的,就是这种野花才最香嘛,夫人她远在长安是不会知道的……” “张副官!”卫青赶忙出口堵住了张次公窟窿大的嘴巴,一把握住李鸾的手,,怔望向他一字一句道:“切莫胡言,夫人她……在这里。” 李鸾闻声一怔,急忙回眸。 可卫青却不看她,只望着傻愣在门前的张次公与其身后美艳的胡姬正色道:“我不需要人伺候,旅途疲惫,只想和夫人叙叙话,便歇息了。” “懂!我懂!是我不好,打搅了二位!”张次公反应也不慢,英雄难过美人关,以为定是这榻上满面娇羞女子的美貌合了卫青的心意。 再看看自己背后精挑细选的胡姬与榻上的美人相比,着实是庸脂俗粉,赶忙推搡着她们出去,手忙脚乱地熄了帐中的油灯,只留卫青床头一盏。 帐中霎时间暗了下来,他讪笑着对着卫青摆手示意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懂。将军您慢慢享用!” 话音未落,便也掀帘而出,消失的无影无踪。 卫青也被他的鲁莽举措弄得惊出一身的汗来,望着那轻合的门帘许久,才缓缓转过头来,望着身边羞红面颊的李鸾,尴尬地轻哼一声:“真是不知道他懂什么了……” 李鸾于失神中感到了他回溯的目光,仓皇收手。 她面色由青白转作绯红,从脸颊倒耳根,再倒脖颈,经背脊红了下去,直到了脚跟,埋怨道:“你又胡说话!谁是你的夫人,谁要和你一起歇息……”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一把搂回道怀里,在她耳边低吟一句“你说要嫁给我的,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我不是说过,那次的话我收回了吗?”她依旧不敢挣脱,生怕弄痛他,可嘴巴却不依不饶。 “可你说了不只那一次。”他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 李鸾哑然,脸更红了:“你这人怎么那么死心眼……” “我是死心眼……”他用下巴轻轻摩挲这她的额头:“既然进了我心里,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你出去。” 她刚要张口反驳,身边人却长舒一口气,声音带着少有的苍白与疲惫:“阿鸾,不瞒你说,一路上劳顿,我是真的有些累了。” 李鸾抬头望着最后一盏烛火的倒影,闪烁落在他的眸中。 “那你快阖眼躺下,歇一歇,好好睡上一觉……” 卫青微笑:“那你帮我把戎衣脱下来吧,我想好好地睡一觉。” 李鸾微怔,迟疑了片刻,抬手帮他把他身上的松散却十分沉重的戎衣兵甲尽数卸了下来。 她刚收整好堆放在一旁,身后一只手臂突然拢了过来,一把环住了她,猛地向后拖入了帐中。 修长的手指轻抬,掐灭了帐中最后一盏灯火。 第136章 卫青 清晨未央,宣室殿中。 满朝文武也因这几日满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龙城大捷一事,私下交头接耳正议论着,忽闻中常侍春陀在殿外高呼龙驾已至,这才连忙跪伏,高呼万岁。 谁知,天子的心情似乎也与他们一样的亢奋,自打出征匈奴后,刘彻已是难得神清气爽,气定神闲地出席在朝议之上。 刘彻只觉得平日里那些质疑鬼祟之声渐渐熄了下去,他阔步上殿,比起往日仅因礼数的慵懒奉承,今日这背后山呼万岁的声音尤为新鲜。 “龙城的事,诸位卿家怕是早就知道了。”他坐上龙案,目光炯炯地逼视殿下满朝文武。 话音刚落,又是一片的“恭贺陛下”、“陛下英明”的老套。 “此战分兵四路,朕最最寄予厚望的雁门一路,反而败得确实惨烈。一万精骑全军覆没,连朕最好的将军都搭进去了。代郡自不必说,公孙敖中了敌军的伏击,一路上自顾不暇,疲于奔命,也算是给朕带回了三千兵马。”刘彻冷笑一声,目光莫测:“朕何英明卓绝之有?” 话音刚落,群臣之后的灰头土脸的屯将军公孙敖连忙磕头拜服,以头抢地,痛哭流涕道:“臣罪当诛,臣有负陛下所托,实在是无颜面见陛下。” 刘彻沉默地审视了他须臾,开口道:“七千兵马……你这一课,着实是价值连城。” 公孙敖听完心中一寒,想到了王恢的事情,心中着实是万分的惧怕。 可朝堂之上却也只能以头抢地,高声呼喊着“臣罪当诛,臣罪当诛啊。” “你起来。”刘彻的声音依旧平稳有力。 公孙敖从刘彻的话中听到了一次契机,连忙抹干脸上浑浊的泪水,站起身来。 “虽是败军之将,但也算是英勇杀敌,为国尽忠。朕不会诛杀你,紫印金绶交回,至于你的决议,就交给廷尉署,相信他们能给出一个公平的裁决。” 公孙敖心中明白,如此一句,虽未有定论,却也是放过了他一马。 七尺男儿忍不住泪如泉涌,连忙又跪下叩首呜咽道:“罪臣谢陛下隆恩!” “公孙贺!”刘彻望着九卿之列,一个苍白的面容高呼一声。 公孙贺闻声赶忙出列,一上来便“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拜首高呼“陛下赎罪。” 有马邑之谋的王恢做前车之鉴,将领领兵作战,心中难免畏惧。 公孙敖好歹也与胡虏大军一阵火拼,可自己的部队却在茫茫漠北草原之上,连敌人的踪迹都没有寻到。虽无损兵折将,但却有畏战之嫌。 相比卫青直插匈奴腹地的胆量,公孙贺自认勇气不足,生怕再像前走损兵折将不说,极有可能会落得李广的下场。 他畏惧了,却也没有找到能说服自己前行的理由,领着部队胆战心惊地在广袤草原之上来回游走,却也不敢再深入,最终还是选择了回撤。 “你真是来去轻松,领着一万人马来了个公费观光,仔仔细细领略了一遍匈奴人的塞北风光……”刘彻望着殿下跪伏在地的公孙贺冷笑一声:“可有截获匈奴人一两只肥羊,烤来吃吃?” “臣有辱使命,臣万死!”公孙贺闻声连忙磕头。 “你也是朕次之李广所寄予厚望的将军,谨慎有余,勇气却不足。”刘彻语气倒不至凝重,须臾轻声道了一句:“起来吧。” 公孙贺如临大赦,连忙叩首拜伏:“愚将无功而返,实在是有愧朝廷,有愧于陛下。” “一样交回紫印金绶,无功无过,就不用交给廷尉署了,回去好好反省。你们两个,好好地当着满朝文武说道说道,就算是败了,牺牲了那么多士兵,在天英灵看着你们,总要总结出一个道理来。”刘彻说罢,又望向一旁的公孙敖:“公孙敖,你与胡虏正面交手过,你先来说!” 公孙敖攒眉沉思了片刻,拱手道:“战败之后,罪臣辗转难免,思来想去,虽原因颇多,但不外乎如下几点。” 刘彻与满朝文武皆静默以待,侧耳听之。 “首先,我们的骑兵确实逊色于匈奴人的骑兵。虽然此番作战,我们采用了骑兵全编,骑射的水平远不如人不说,就说遇到敌人时,俨然如步兵一样地骑在马上与之厮杀。可罪臣看到的匈奴人,他们将马的功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立用马匹奔袭时的迅猛力道,将对手斩于马下,而我军中人,却鲜有人能做到。” 公孙敖说着,忐忑地抬头望了望座上的刘彻,见他目光炯炯有神,全神贯注地聆听,于是便顶着压力继续说道:“其次,我们的战术也不适合用于骑兵作战。这和我们阵法也有很大的关系,我们以往沿用的阵法,只针对步兵和战车作战,却发挥不出骑兵的奔袭能力与机动能力来。反观匈奴军队,他们不像我们一样只会依附于有遮挡的城池或是关卡,即便实在广袤的草原之上短兵相接,他们的骑兵分散奔袭中中却自有阵型。前锋部队在□□手的掩护下,先行插入撕破我军原有阵型,将我军分割开来,而后重装部队拦截包抄游刃有余。战阵的布置,骑兵集团冲锋完全由匈奴将领的马哨声因调度,配以旗手指挥,号令统一,上下衔接,有条不紊。” 公孙敖说完,满朝文武皆唏嘘不已。 刘彻的面色沉重了下来,忽然想起卫青走前所说,结合公孙敖的这番说辞,以汉军骑兵目前的战力,与匈奴大军正面较量确实无望。 “这么看来,是全新的战斗模式,我军上下,都还未适应这样的战斗模式。”刘彻叹道,转眼望向一旁的公孙贺:“你呢?” “罪臣没有和胡虏交上手,但却深感行军无力。在匈奴人的地盘,只觉如芒刺在背,感觉四处都是眼睛,寸步难行。”公孙贺拜手道。 “这点,等卫青回来,你可以好好问他。”刘彻听完冷笑一声:“问问他怎么把兔子一样精明的匈奴人都变成了聋子瞎子。带着区区一万人的部队初入漠北,就有如无人之境,浪出那么远去,。” 上谷军营。 李鸾从卫青的怀中醒来时,睁眼便望见的是卫青安稳熟睡的侧脸。 出塞五年,她几乎夜夜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从未像昨夜这般睡得深沉。 他将她搂在怀里,仿佛将一切的危险都隔绝在外,胸中心跳沉着笃定,鼻息安稳在耳边徘徊。 她望着他俊朗的眉眼,晨起时头脑的空白一片,总让她觉得好不真实。 她正呆呆望着,那人忽然翻过身来,眼睛依旧闭合着,却轻轻抵住了她的额头。 距离如此之近,李鸾的脸瞬间红了。 他似乎是睡着的,久久没有睁眼。李鸾被他箍在怀里,胸中怦然跳动,望着他许久,轻声唤了一句:“阿青……” 他没有回答,紧闭着双目,鼻息依旧平稳温柔。 李鸾见他仍沉浸在睡梦中,怕他一会儿醒来自己窘迫,想要钻出他的怀抱,起身先去盥洗了。 可刚刚从他臂弯之下钻出,正要起身,却又被那只手臂擒了回来。 她被扯得平身躺下,那人修长的身躯覆了上来,埋首于她的脖弯之中,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身下。 “你又要去哪儿……”他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让她原本白皙的脖颈与耳根瞬间要冒血一般滚烫通红。 不知为何,她没有感觉到像伊稚斜的拥抱那样,仿佛一条滑腻的巨蟒缠着,猩红的信子就在耳边,让她她只想着使尽浑身解数,竭力挣脱。 而眼前的人…… 他身上的味道似乎是特意为她调制的醉人□□,他的体温一覆上来,就让她头脑发懵,手脚瘫软。 “你……你没有睡着?”许久,她才面红耳赤,嘤咛道。 “本来睡得好好的……”他在耳后轻轻叹了一句,让她的耳朵更加滚烫了:“可你一要走,我的美梦就醒了。” 她一听脸上急忙充血一般,却不敢轻举妄动,怕碰到他肩头的伤,娇声骂道:“阿青,你不害臊,你……” 身上的人身子一怔,双臂支起身来,望着落在他阴影中脸色绯红的她:“你再叫我一遍……” 李鸾愣住,明眸忽转回避了他的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玄色的沙毂禅衣被她小心翼翼地脱下,直到露出里面的素白的儒衫。 她凑过,面颊凑过他的脖弯处,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一侧的儒衫。 揭到肩头那一片干涸的乌红时,她刻意放慢了速度,他坚实的胸膛与腰腹一寸一寸地□□了出来。 “疼吗?” 身边人微笑,摇了摇头。 李鸾回避了他的目光,腮上红晕更深,凑上去仔细看了看伤势,还好刀口不深。 正要解开纱布,卫青微微回头,不巧遇上她闪烁的目眸,直勾勾望着从玄色沙毂禅衣中掉出一抹素白绢帕。 针脚细密,盘根错节。 她没有拿起便已知道是什么,别过头去沉默半晌,低吟了一声:“这么丑的东西,你怎么还带着。” 身后人微笑,须臾轻声道:“你的东西,我怎么敢随意就弄丢。若你嫌丑了,往后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你再绣一个好看的于我带在身上。” “我现在绣也还是一样丑。”李鸾一把抓住那绣帕就要往火盆子里扔:“你现在都是威名赫赫的将军了,哪里还要带我绣的东西。” 身后人一把抱住她,李鸾怔住,手中的帕子迟迟未落。 “只要是你的,我都要。”他紧贴着她的脊背,深深嗅了一口她乌发间的幽香:“我不是别人,就是你的阿青。” 李鸾还未出声,那人的下巴轻轻融进了她的脖弯之中,臂膀伸展,将她轻轻环住。 “阿鸾,阿鸾……”他梦呓一般地唤她的名字。 “我带你回家。” 漠北王庭。 伊稚斜本与王榻上安宁的午憩,却被五百里加急的奏报惊醒。 “大单于不好了!龙城被汉军攻破了!” 伊稚斜猛然从王座上惊醒,半晌没有晃过神来:“你说哪里?” 传话的人吓得浑身颤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是大单于祭天的龙城!” “不可能!汉人怎么可能到得了龙城!”伊稚斜鹰隼一般的眼睛锐利地扫向地上颤抖不止的人:“说!你们的情报是怎么来的?” “我们的人向东面追溯那帮汉人的踪迹,一路向北去,直到龙城。这才看见哪里血流漂杵,祭天的祭坛也被那些汉朝人焚毁,劫走了我们储存了一冬的粮草,还把我们的牛羊马匹不知赶到了哪里去了。” 伊稚斜闻声而栗,一把拍案而起,愤怒地一脚踢翻了脚前的木案,器皿“哐啷”散落了一地,殿下的人吓得抱头,弯腰埋得更低。 “竟然把本单于的漠北草原视如无人之境,把本单于三十万控弦猛士视作摆设!”伊稚斜盛怒的咆哮中,忽然想到了身处龙城的李鸾。 “本单于的美姬呢?”他愤怒得浑身颤抖,瞪着眼睛望着地上报信的匈奴士兵。 那士兵沉默了须臾,忐忑答道:“龙城已无活口,凡是男人皆被屠戮。女人的尸首没有发现几具,应是都连同货物,一起运回了汉境了。” 伊稚斜听了犹如五雷轰顶,想起了前些日子龙城来的消息,说李鸾愿意回到他身边。 就只差一点,他就可以得到了她了。 他等了这么多年的美梦,一朝破灭了。 李鸾那样的美人,汉朝人将她抓了回去充了军妇,以她的容姿,必然会被汉军中为将者率先占为己有。 “是谁!”伊稚斜仿佛一只被抢走嘴边羔羊的饿狼,声嘶力竭地与王城帐中咆哮嘶吼:“那一路的汉人将领究竟是谁?” “听说,是汉朝皇帝的小舅子。”匈奴士兵颤巍巍地答道:“名字叫,卫青。” “卫青?”伊稚斜呲目欲裂:“抄了本单于的祖宗圣地,抢了本单于的牛羊马匹,还敢霸占本单于心仪的女人,他这一遭倒是走得爽快……” 他强压下盛怒,思忖了片刻冲地上跪伏的人吼道:“不是说有个汉朝的什么王想和我们结盟吗?叫阿胡儿来!本单于定要让那个卫青血债血偿!” 第137章 错付 猗兰殿中桃花已然含苞。 花下烹茶的清香袅袅,阳光和煦温柔,暖风阵阵。 “当真是风消雪霁,春意阑珊了。”美丽女子望着枝头的盎然春意,只觉心头的冰雪也早已消逝了。 “姐姐喝茶。”坐在她对面的卫子夫轻轻从石锅中要舀了一盅茶水,轻轻倒入白陶杯中,低眉恭敬地奉上。 “卫夫人如今也已是贵不可言了,劳您这样奉茶,平阳当真是愧不敢当。”公主接过卫子夫递来的茶盏,抿嘴轻笑。 “姐姐始终是姐姐,如此都是子夫应该做的。”卫子夫淡淡一笑,将案上的茶匙收好。 公出拂袖掩面,将白陶杯中清香的茶汤缓缓渡入口中,落袖道:“你烹茶的手艺,比在侯府是时候,确实好了不少。” 说罢她抬眸望着卫子夫微微隆起的小腹,凝眸轻笑道:“当真是好福气,又有了。” 卫子夫安详微笑,抬手抚了抚腹部,轻声道:“子夫的福气,都是承蒙陛下与姐姐的厚爱,此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你为我们皇家开枝散叶,本就是功劳一件,如此难道还不算是投桃报李了吗”平阳公主轻笑,将手中的陶杯落于案上:“近日来,本就是奉母后之命,前来看看你这位大汉王朝的功臣。” “姐姐这话真是折煞子夫了。”卫子夫赶忙应道。 平阳公主轻笑:“你啊,都是如今这样的身份了,还是整日这样诚惶诚恐的。来,我帮你也斟一杯茶。” 说罢,她的手伸向茶案上去拿卫子夫那边的陶杯。 “这怎使得?”卫子夫连忙婉拒,伸手想去握住公主身来的手腕。 却不想刚搭上公主的手腕,平阳公主忽然厉声惊叫,连忙收回了手,掩着袖口捂着那只手腕,神色慌张地低下头去。 卫子夫怔了片刻,忙颦眉惊慌问道:“姐姐的手怎么了?” 平阳极力掩着袖口,强压住慌张的神色,苍白一笑道:“无碍,前些日子不小心扭伤了手腕,一时间忘了。” 卫子夫冰雪聪明,她知道公主自小养尊处优。即便是平阳侯去后,公主虽改嫁汝阴侯夏侯颇。 但因为世子曹襄,平阳侯的势力仍掌在平阳公主的手中。 平阳侯府可不比一般的侯门,那是高祖时候封的响当当的“万户侯”。 平阳侯曹参是继萧何之后功劳最高的开国功臣名将,也是继萧何后的汉代第二位相国。 跟随高祖在沛县起兵反秦,身经百战,屡建战功,攻下二国和一百二十二个县。 高祖称帝后,对有功之臣论功行赏,曹参功居第二。封平阳侯,置平阳侯国,户一万六百。 几代下来,如今的食邑怕是早已过了两万户。 大汉的侯爷虽多,可万户侯自开国起,至今也是寥寥无几。后又因子孙无德,遭至除国。 如今留存下来的,除了轵侯薄昭,便就只有平阳侯一门了。 平阳公主的食邑就在平阳侯国,她嫁到那里去,原本就是先帝无上的荣宠。 公主身为长公主,又是王太后最宠爱的女儿,大汉皇帝的亲姐姐,不仅身份尊贵,且位比诸侯。 如此,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轻易地伤了她呢? 卫子夫抬头望着公主身后的陆修蓉,见她也是含眉敛色,一副难言之隐的模样,心中约莫着也猜到了几分。 她正思忖着,忽然一阵快步而来,平阳也转眼望去,只见刘彻又未行通传,早已阔步而至,朝着他们走来。 两人见状赶忙起身行礼。 “免了。”刘彻上前一把扶起身怀六甲的子夫,转眼望向一旁的公主,饶有兴味地一笑:“姐姐也来了。” “母后叫臣来看看卫夫人,顺道送些补品过来。”平阳恭敬答道。 “你啊,这回母后命姐姐亲自送来的,你可不能再推拒了。”刘彻抬手宠溺地刮了一把卫子夫的鼻梁,看着卫子夫素白的脸上迅疾蒙上的红晕,不禁笑道:“别怕,你在宫中为朕延绵子嗣,治理六宫。你的兄弟在沙场之上,开创先河为朕打了扬眉吐气的一仗。这些礼遇,你受得起。” “诺。”卫子夫颔首吟道。 “那……卫将军他……何时能返回长安。”平阳公主忽然开口,试探着问了一句。 “朕过来就是要说这个事情。”刘彻没有察觉道平阳脸色异样,依旧开怀笑道:“刚收到奏报,仲卿他带领八百羽林与期门已经动身,怕是明日晌午,就能抵达长安了。” 平阳听了,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她原只想着,卫青能够平安归来就好。 尤其是卫青部队失去踪迹的那些日子里,她日夜祷祝,哪怕是他真败得如公孙敖那般凄惨,平阳也做好准备,要在刘彻面前尽量为其谏言。 可未曾想,他不仅胆色过人,且英勇善战,竟直捣匈奴腹地,视匈奴铁骑为无物,终究是打破了“匈奴人不可被战胜”的神话,为大汉开创了历史的先河。 平阳一直觉得卫青与众不同,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槽枥见出身卑微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坚实的国之脊梁。 什么裙带之臣,佞幸之戚。 他纵能以外戚贵,宁能以外戚胜乎? 刘彻没有发觉平阳眼中蒙蒙散发而出的光亮,可卫子夫却看在眼里。 她虽不出声,可心中却有了底。 “陛下!陛下!”正说着,身后中常侍春陀急忙跑了进来,见到三人躬身一拜,神色欣喜:“陛下,好消息啊!” 刘彻转身望着一向稳重的中常侍喜出望外的模样,攒眉道:“慌慌张张的,何事?” “陛下,飞将军他回来了啊!”中常侍说着也不禁老泪纵横起来。 刘彻一怔,迟疑了片刻又问了一句:“当真?” “千真万确。飞将军被俘后,匈奴人想要他训练匈奴军队,老将军誓死不从,趁匈奴人不备,逃回出了那虎穴龙潭。”中常侍春陀抬袖抹泪道:“前朝已经炸了锅了,连有朝臣入宫请求陛下恩赦飞将军,现全在宣室殿外面聚着呢,老奴来请陛下过去看看。” “此乃大事,陛下您快去看看吧。”卫子夫闻声赶忙在一旁劝道。 刘彻颔首,轻声留了一句:“朕晚上再来看你。” 语罢,便风风火火而去,中常侍春陀见状也赶忙跟在其后,出了猗兰殿去。 “当真是大好事一件。”卫子夫笑盈盈地望向一旁的平阳,抬手一个恭请。 平阳点头,两人又双双款款落座回到花下去。 卫子夫重新为公主的茶盏中填满热茶,平阳望着她轻声言道:“闻说长安城中近日来十分热闹,满城尽带鸿锦,沿街花团锦簇,户户张灯结彩,就等着车骑将军入城呢。百姓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汉军骁骑也可以大败匈奴,着实是扬了我大汉的威名,血了三朝的耻辱。卫夫人得弟如此,当真是好福气。” “姐姐客气了。别人不知道,姐姐您还不知道吗?”卫子夫皱了皱眉:“我这个弟弟,平日里最是低眉顺眼的和柔性子,可这出了塞去,就属他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他和他的部队一连数度音讯全无,我在宫中盼得焦急,却又怕去问皇上,着添了他的烦忧。好在现在平安回来了,也没给陛下添麻烦,子夫已是万幸了。” “卫夫人说平阳了解他,可平阳眼里的卫将军,可不像夫人说的那样。”平阳公主轻笑,目中寒光:“当年将他献给陛下的时候,平阳早说过,他是一块璞玉。如今看来,确是一点都没错。他虽然宽厚老实,但也不是迂腐笨拙之人。” “姐姐看人自然是比子夫要透彻几分,子夫只把阿青当做是弟弟,想着他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着实是食不下咽,宀寝不安枕。”卫子夫苦笑。 “做姐姐的理当想得多一些。”平阳微笑:“如今,总归结果是好的,夫人也可放下心来了。” 卫子夫浅笑,花影落在她素净的裙袂之上。 她转眸望着暖盆中渐渐熄灭的炭火,忽然轻声问道:“我记得年节前,姐姐就独自从汝阴返回长安,陪太后过年。姐姐今日可有返回汝阴的打算吗?” 卫子夫话音刚落,平阳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手指摩挲着案上的白陶茶盏,冷声道:“卫夫人如今执掌六宫,是看平阳一个出嫁多年的妇道人家,总还是出入宫门内外,不念及家中夫君,有失体统了吗?” “子夫怎敢那样去想。”卫子夫闻声,忙转头望着平阳的眼睛诚恳说道:“宫中本就是姐姐的家,太后年事已高,姐姐回家看望母亲,旁人能说什么去,又敢说什么去。子夫只是担心姐姐,可又不知应从何问起。子夫嘴拙,不知该不该问,可又怕姐姐在汝阴受了委屈。跟太后不好言说,跟陛下就更加不知要从何说起了。” 卫子夫果真不只是温柔婉约而已,平阳心里最是清楚。 她虽容姿过人,可在人才济济的平阳侯府之中,却不是最最傲人的那一个。 平阳之所以看重她,全然是因为觉得此女甚为玲珑剔透,润物无声。 她看得没错。 平阳嫁去汝阴去后,汝阴侯夏侯颇就完全像变得了个人一样。 比起寡居时追究自己的那个热忱斯文的汝阴侯,如今的夏侯颇确是一个不知不扣的纨绔子弟、酒色之徒。 他娶了大汉身份最为贵重的平阳公主,也终于撕下来追求时的伪装。 大婚当夜,他将她狠狠地压在身下,虽不说话,但平阳也感觉到了他眸中异样的光。 整夜的欢爱却如同一场彻头彻尾的强取豪夺,平阳原以为的温柔并没有到来。 她抗拒着任由身上的男人摆布着自己的身体,脑海中挥之不去都是那个蔚然深秀的身影。 她原以为身上的人能像他一样温柔。 她最终是错了。 自那夜之后,夏侯颇便彻底暴露出他荒淫的本性,对待平阳也没有像开始那般客气。 公主是顾全颜面之人,一直隐忍,后来直接对夏侯颇闭门不见。 哪知那人有一日喝醉了酒,却像失心疯了一般闯进自己的寝殿,将婢女都撵了出去,狠狠抓住公主的手腕将她摁倒在床笫之上。 平阳实在是无法再与这样一个禽兽之人共处,于是摆驾回到长安。但毕竟自己已*于夏侯颇,悔婚已是万万不能的事了。 她怕外面闲言碎语,又怕王太后在病中为她的婚事烦忧,一直隐忍不发。 直到今日被卫子夫撞破,卫夫人玲珑七窍,平阳自知是瞒不了了,却也不想将自己悲惨的新婚生活说得那样清楚。 于是,她沉默了须臾,冷笑着道了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卫子夫直到公主爱惜颜面,便也不多再问下去。 “夫妻之事,外人或许是会看走了眼的。”卫子夫浅笑着化解了肃杀的气氛:“姐姐是太后的掌上明珠。就算是太后如今病着,顾不得许多。但姐姐只要记着,但凡子夫在,陛下在,绝不会让姐姐受半分委屈。” 平阳心中忽暖,望着卫子夫美丽的眼睛,却不知为何悲从中来。 原本是如此好的一段姻缘…… 平阳慨然一笑,她怕是此生无缘了。 第138章 封侯 卫青一行人抵达长安前从未想到,竟会是如此一派景象。 长安城中四处张灯结彩,百姓似乎都在顷刻之间涌了出来,不论是高门望族还是市井小贩,是黄发佝偻还是稚嫩垂髫,皆夹道而,端着美酒佳肴迎接得胜归来的民族英雄们。 远远望去,人头攒动,仿佛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洋。 军民鱼水,相得益彰。 小璞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长安,她悄悄挑开马车上的门帘,睁大眼睛好奇地端视着长街两端的富丽堂皇的飞檐高阁,人流如织。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云树绕堤沙,似是又三秋桂子,十里桃花。 她于鼎沸的喧闹声中望着骑在高头大马上,银甲锃澈,遥遥走在队伍前面的男子英挺的背影,不禁脸颊发红。 这几日沿途,她也算对那个男子有了些许了解。 那人的样貌自是不必说,清俊却不着一丝女气,剑眉星目。他身披甲胄,腰挎宝刀,立于马上英姿非凡。 可下了马来,轻轻掀开她与李鸾乘坐的车帘时,星辰一般璀璨闪烁的眉宇却蕴含着静谧湖水一般的温柔。 他温柔的目光似是能融化一切,语意和软,眼神清澈。一路上嘘寒问暖,体贴周到。 但凡是女子,都会不自觉喜欢这样温柔好看的男子吧。 更何况,他转身又是那样一个英武不凡,顶天立地的将军。 小璞看见长道的尽头,有好几个罗裙飘飘,云鬓冉冉的女子簇拥上前,一脸崇拜爱慕的笑意,将手中的花唤蜂拥套在卫将军的高头大马上。 小璞脸色立马暗了下来,探出身去,指手骂道:“放开我们家将军!将军是我们姑娘的……” 她话音还未落实,便被李鸾一把揪回了车中。 “姑娘你干嘛?”小璞有些懊丧地望着一脸仓皇的李鸾:“那个女人给卫将军送花啊!” 李鸾皱了皱眉:“百姓们夹到欢迎,送花有什么稀奇?” “那女人的眼睛里明明就写着喜欢我们家将军,我看的真真……” “我看你眼里也写着……” “我没有!我是替姑娘你打抱不平啊,你反倒是作弄我!” 李鸾侧耳听着屋外的欢呼喧嚣,望着眼前女孩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禁笑了。 “人总是这样,只看得到他们想要看到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与无奈:“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也在无人问津的。只是后来发现他好的人就越来越多……” 小璞听了攒眉愠道:“先到先得,这些人讲不讲理!” “感情里讲的不是先来后到……”李鸾微笑,笑容中却隐着淡淡的伤逝:“唯有两情相悦,其余的都做不了数……” 话音刚落,马车一震,忽然停了。 车门的帘幕被轻轻撩开,光晕写了进来。 “阿鸾……”目光温柔,声音如同清冽的泉水:“我要现行如朝复命,我另外着人先送你你回家吧。” 李鸾还未出生,小璞倒是在一旁兴奋地连忙点头:“将军,您去吧我会照顾好姑娘的。” 卫青颔首微笑,落了门帘。 军队直行,马车改道。 李鸾非被不好奇卫青所说的“家”。 自打离开草原上那个一家三口的羊皮张子后,她就一直在流浪,所居之处有豪奢也有破落,住过宫苑高门,也露宿过山林荒原,皆不为家。 她曾心心念念地以为,只要卫青的臂膀之下,便是可以遮风避雨,休息停播的港湾。 可即便是如此小小的夙愿,竟也不能如愿。 长安,总是埋藏着太多的过往回忆。 她一生的奇遇似乎都围绕着长安这座城池。 那些人,那些欢笑,那些悲戚,全全然然都发生在这里。 古人已去,斯如浮尘。遥而盼之,不问归兮。 她心事正涌上心头,马车的轱辘忽然听了下来。 “姑娘,到了。”马车外的兵士轻声唤了一句。 小璞率先一把先开了门帘,阳光如洪水倾泻到了车内,刺破了李鸾的眼眸。 青砖朱檐,曲径通幽。 小璞扶着李鸾从车上下来,兵士将拴在车后的青鸾牵过来,将缰绳递到李鸾的手中。 “姑娘进去吧,在下还要回去复命,告辞了。” 李鸾颔首写过,士兵拜别,牵着马车转身离去。 李鸾回过头来,望着眼前清幽的庭院,踌躇了片刻,方才牵着青鸾迈步踏入。 庭院并不宽广,青石板路通向三间清减的木椽瓦房,几树桃枝碧叶新出含苞待放,点染着园中的景色。 如此简单,却正是她对“家”所希冀的模样。 李鸾踟蹰了片刻,正欲正欲入屋,身后便响起一声稚嫩的呼喊。 “你们是何人?” 李鸾闻声转过头去,看见身后门沿之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一身雾色青衫小男孩,正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与身边的小璞。 一样的剑眉星目,眸中凝重星辰之光,眉眼清俊,却比那人多了几分桀骜不驯的戾气。 “你问我们,可你又是谁?”小璞见眼前的傲气的小人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不禁笑着问道。 “你们来我舅舅家,却问我是谁,会不会太失礼了?”男孩不悦地斜睨小璞一眼,目光转而落在一身月白胡裙的李鸾身上。 云髻峨峨,香腮如雪,瑰姿艳逸,一双明亮如萤石一般的眼眸怔怔地望着自己。 霍去病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人,只觉得面前的人有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一般,实在是难以形容个清楚。 霍去病的脸不知为何有些微红,他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如此的局促也只有对着卫青的时候有过。 这世上总有一些美好人,让人不敢逼视。 舅舅是。 眼前的人亦是。 “说!你们究竟是谁?”他不知自己为何有些不安,硬挺着又逼问了一句。 “我们是你舅舅的朋友。”声音如同山谷中空灵的清泉叮咚。 霍去病抬起头来,恰好遇上李鸾温柔的眼眸,带着莫名的笑意望着自己,轻声问道:“你是去病吗?” 霍去病微怔,狐疑地望着眼前人,顷刻没有言语。 “果真是你。”李鸾笑靥如花,星眼流波。 “姐姐怎知道我?”不知为何,望着李鸾,霍去病心中的防备竟骤然间尽数消去,只剩下满面的疑惑。 “很多年时候事了……”李鸾将手中的缰绳递到一旁的小璞手中,俯下身去望着霍去病的眼睛,脸上挂着温和想笑意:“你都长这么大了。” 霍去病有些局促,李鸾的脸凑得太近,他不禁向后退了半步。避开李鸾目光低头问道:“我……我舅舅呢……我听说他回来了,特意跑来见他的。” 李鸾站起身来,脸上依旧挂着笑意:“那你可要等等了,他入朝去了。战事刚结束,他要去复命。” 霍去病的脸上不禁升腾起一阵怒色,目中含光如同利剑一般,低声愠骂了一句:“该死的胡虏,都怪他们,舅舅才不得不离开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说罢,他抬眸望着李鸾身后的青鸾,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光晕。 “姐姐会骑马?” 李鸾微怔,不知他的小脑瓜子又在想些什么,点了点头。 “姐姐你教我我骑马可好?”男孩眼中忽然流光溢彩:“我会骑马了,以后就可以和舅舅一起去了。” 李鸾一怔,稚子丹诚,着实可爱:“虎穴龙潭也要去?” “要去!” 未央宫宣室殿中。 卫青将此番战损与截获跟刘彻一一报备。 刘彻自然是甚为满意,看着他似乎毫发无伤的模样,当着满朝文武咱他此举大有“凿空”之意。 卫青也如往日一样,不多说话,有问必答,其余的都任由刘彻讲。 满殿的朝臣也没有像往日里那样互以眼色唏嘘,毕竟这次是实打实的军功在身,车骑将军也没有因此骄纵浮夸,反而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低调,让往日的那些非议也淡去了不少。 纵身六百余里,乃是多少汉将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更别说准确打击了匈奴人的祭天圣城,斩杀与缴获虽有限,但却是大涨军威士气。 刘彻说着说着,又开始数落起立在一边埋头颔首公孙贺。公孙敖已下狱,李广则还在返回的路上,如此到勉强算是逃过了一劫。 刘彻数落久了口也干了,命中常侍端来一杯茶水,呷了几口润了润喉,抬眼望着卫青说:“四路之中只有你一路胜出,朕不赏你,今后只怕那虎穴龙潭怕是没人敢去了。” 卫青茫然抬头,中常侍春陀在旁掩面轻笑轻笑。 刘彻挥了挥手,中常熟接过御批,宣读道:“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车骑将军卫青,燃薪达旦,破卷通经。替朕询访边务。胡贼扰我延境,尔援上谷,出奇兵攻之,威振胡夷。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兹特封尔为关内侯,赐金五万两,赐府邸。” 话音刚落,满朝臣子也无非议,均连声恭贺道:“恭喜陛下,恭喜关内侯。” 朝会便在一片难得的和谐声中散去了。 出了宣室殿,朝臣们三五成群又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虽说大破龙城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毕竟车骑将军斩获有限,可别忘了,此次出塞的其余三路均败北。” “若给张大人三万精骑,张大人可敢直捣龙城,与诸君痛饮?” “哈哈,这我可不敢。年轻人还是有胆量啊。关内侯封得里说应当,确实让人心服口服。” “大人所言极是啊。” “我看陛下倒是另有深意。骑将军公孙敖、轻车将军公孙贺回来,陛下均让交回了紫印金绶,可这车骑将军倒是个例外,紫印金绶的事陛下连提都没提。我朝自高祖时韩信被伏诛之后,将军的职位便不再常设置,都是战时受封,战即毕除。可方才殿上陛下却未曾提及撤回封号一事……” “呵,大人如此说来,还当真是有意思呢。” 众人不知,前脚刚迈出宣室殿,殿内御座之上的人,就冲着颔首立于殿下的人一通数落。 “都说知人知面,平日里扮作一副和柔面貌,关键时候就数车骑将军你的胆子最大!你当漠北是什么地方!是你老家?你敢带着人跑到那么深的地方去?”刘彻一番责难脱口而出,目光中带着隐隐的火花,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下的男子:“朕现在作为你的姐夫,替你姐姐教训你。” 卫青沉默须臾,拜手轻声道:“让陛下忧心,实乃青之过。” “别来这套虚的,你可知你姐姐怀着身孕,每日里替你担惊受怕……”刘彻说着见卫青狐疑地抬头来望了自己一眼,才恍然想起他并不知卫子夫有孕一事。 “罢了,去看看你姐姐。”刘彻叹了口气,冲着卫青摆了摆手。 卫青躬身一鞠,转身正要退下,背后人忽然又叹了一句:“朕赐了你府邸,你也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 卫青错愕,不禁停住了脚步。 刘彻的语气也和缓了下来,倒像是玩笑之语:“朕真怕,这长安之中没一根绳子牵着你,下一次你又跑得太远去了……” 卫青沉默了片刻,回首拜道:“长安城中,已有卫青牵挂之人了。” 刘彻苦笑:“如此最好。” 卫青从卫子夫那里回来已是日暮西垂了,他卸下戎衣来,换上了卫子夫为他新制的长衫,牵着马走在热闹的长安夜街之上。 低调温和的模样,没有人认出他就是那个白日里骑在高头大马上,大破匈奴,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他回到家门时,远远地就望见屋中亮了灯火。 长安夜中的万千灯火,终于有一盏是为他而亮的。 他牵着马走进院子,望着映照在窗前的身影久久注目。 门忽然“吱呀”一声启开,一个敏捷的身影冲出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 “舅舅,你可回来了。”霍去病盯着卫青满面的欣喜,乌黑发亮的眸子春夜的星火之中熠熠生辉。 卫青低头,微笑着抚了抚去病的脑袋。 霍去病粲然一笑:“姐姐把饭都做好了,在屋里等你呢。” 卫青抬起头,望向那灯火尽处映在窗纸上的轮廓,忽然觉得…… 这繁华却总是陌生的长安城,终于变成了自己的家了。 第139章 赎金 李广灰头土脸地回到长安,跪伏在刘彻面前老泪纵横,却也不敢恳求刘彻恕其罪过。 刘彻一念其为老将,常年戍守边关的功臣,二则朝中确实缺乏悍猛且经验丰富的将领。命其与公孙敖一同现行下狱,交由廷尉署等待最终的决议。 李广与公孙敖在牢房中面面相觑余月,终于被告知最终的庭议已然做出。 二人在廷尉署大堂中如坐针毡,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身着玄纱缁衣的御史张汤才气定神闲地拿着最终的决议缓缓踱入堂中。 “廷尉署议决:骁骑将军李广、骑将军公孙敖率军于此次出击匈奴的反击战中,因指挥不力,损兵折将,挫辱军威,按律应予斩首。然诏命指出,二将军虽处逆境,仍能英勇杀敌,精忠报国。故廷尉议决,免去二人死罪,贬为庶人,罚交赎金五万钱。” 张汤念完决议,命人扶两位将军起来,私下里与二人说这是陛下的决定,也希望两人能心中感激陛下恩德。 两人感激涕零,跪伏拜首,高呼龙恩浩荡。 张汤命人卸下二人身上的甲胄与配刀,李广难忍不舍之情,表情倒是与生离死别一番。公孙敖心里也不轻松,但是比起李广全军覆没来,心中难免会少许安慰些。 可五万的赎金当真不是小数目,如此处罚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二人为官多年,变卖祖屋、地产仔细筹措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一时半刻拿不出这样多来。 决议宣读后,二人又被下到狱中。两人心知肚明,也都做好了在廷尉署牢中住上许久的打断。 可谁知第二日清晨,狱卒便开门告诉两人可以离开了,说已有人来交过了二人的赎金。 五万钱可不是说拿出便能拿得出的,两个人就是十万,二人皆狐疑,面面相觑却最终得不出个结论。 “两位大人别想了,是车骑将军,除了他,现在朝野上下哪还有人一下子能拿出这样多的钱来。”狱卒见二人疑惑便解惑道。 公孙敖心中自然是有了底,想必是卫青知道了决议的结果,便立马派人送钱来救自己脱困。 毕竟是过命的交情,说来也是想得通的。 可李广便有些想不通了。 自己和卫青有些过节,为何此事他竟会倾囊相助呢? 李广百思不得其解,便不远踏出牢门,说要廷尉署将卫青的钱退还回去,自己会想办法叫家人筹得赎金。 狱卒一听笑了,直言道:“您以为咱们廷尉署是典当行啊,收了赎金还退回去,这种事情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了。我们收了钱只管放人,至于你们只见的债务,自然是你们自己去与卫大人协商了。” 李广还是不能信服,正要还口,却不成想被公孙敖一把拉出了大狱。 “您还在着赖着干嘛?不嫌晦气啊?莫非还要等着狱卒哄您不成?”公孙敖拽着倔牛一样的李广除了廷尉署的大牢。 李广望着屋外青天白日,暖风和煦,心中也不免敞亮了许多,扭过头去对着身边的公孙敖说:“那钱的事情怎么办?你与我一起去跟卫青讨个说法?” 公孙敖笑道:“讨什么说法?卫老弟这几日怕是正忙着乔迁新居呢,你我戴罪之身,此去实为不妥。我看将军您还是放宽了心回您蓝田老家去,等筹措到钱款再去上门答谢吧。” 李广想想也觉得公孙敖此话颇为有礼,自己此时去卫青府上断然是有些难堪的。 公孙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手与心事重重的李广作别,两人便就此分别于廷尉署门前。 时下已是三月烟柳满皇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竹外桃花。 卫青刚乔迁至长安东隅的一处府邸,比起原先的卫府气派了不少。厅堂花园,假山内池是一处也不少。 这样大的园子若是无人打扫很容易便至萧条,刘彻有御赐了十二家丁与十二奴仆予以服侍,照料关内侯的起居。 卫青对自己的用度没有什么讲究。 这五年中,他鲜少能在家中待着。毕竟形单影只坐在空落落的庭院之中,心中难免寂寥。他也不要奴仆,一个人的衣食住行倒也都好打发。 再说他公务繁忙,家对他来说,就是一帐床铺,一个休息的地方罢了。 如今李鸾回来了,自然是一切都不一样。 卫青将旧屋里的桃树移栽到了李鸾的门前,又着人填了几株,慢慢的两排。 春暖花开,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绯红的云海。 他曾说,汉人的家中都喜欢种上桃树,每年春天,桃花夭夭冉冉,美不胜收。 李鸾坐在廊上看着他在树下忙活,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让骨头中的寒意也尽数散了出来,身体也跟着有些发软。 身边的石锅中烹着卫青从桃树上采集下来的桃花泪,水汽氤氲而上,迷离了李鸾的眼眸。 她只觉得倦意悄然弥漫到了每一个骨节,如此的惬意,比起暗无天日的匈奴营帐中,如此的春暖花开,她已是许久没有体会过。 “怎么了?”清凉指腹不知何时轻轻地探上了李鸾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热的额头。 她缓缓睁开眼来,不知是何时,霍去病依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挡住了背后的阳光。 李鸾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睡了几许,抬头望见卫青仍在花下,花瓣落满了他的肩头。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灼灼的回眸望过来,烫得李鸾赶忙低下了头。 “舅母,你怎么了?”霍去病清亮的眸子打量着李鸾绯红的脸颊。 “太阳晒得困了。”李鸾脱口而出,转眼间才意识到不对,错愕地望着霍去病:“你……你乱叫什么?不是叫姐姐的吗?” “那您又乱答什么?是不是心里特别想做去病的舅母。”霍去病转眼望着身后的花影斑驳了一身的卫青,得意洋洋地笑道:“舅舅,你的马可以借给去病吗?” 卫青浅笑:“你自己去牵吧。” 霍去病喜盈盈正要转身,却被身后的李鸾一把拽住了衣袖。 他茫然回首,望着李鸾清澈如湖水眼睛。 “你去牵青鸾吧,它现在性子沉稳了许多,你带他出去走走。刚学会骑马,可别走得太远去了。”她仔细叮咛了几句,却觉得还是不够:“还有,缰绳要抓稳了,也别冲得太快了。” “去病知道。”霍去病对李鸾这些叮咛早已捻熟于心,笑着应声答了一句:“多谢舅母。” 说罢便想振翅的燕子一样,挣脱了李鸾的手指,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子。 李鸾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繁错的枝蔓之间,转头望向一边从花影之下慢慢走出的卫青,轻怨了一声:“他这样叫我,也是将军你教的?” 卫青缓缓走来,半蹲下身轻轻地抚上她的膝盖,扬起头来满面比桃花还要粲然笑意,一双闪烁着星光的明眸温柔地望着她。 “去病自小玲珑剔透,与我更是心意相通。” 他浅浅一句,虽未明说,却让李鸾的脸瞬间染上了桃花的绯红。 他见她不说话,抬手拿了一个白陶小碗,将她身边暖炉上早已烹熟的桃花泪舀出,轻轻地吹了吹,等滚烫的热气散尽,方才递到她唇边。 她张嘴来呷了一口,只觉的香甜柔软,于是轻声问道:“为什么叫桃花泪?” “桃树上伤口中生出来的,形似琥珀,又叫桃胶,都说此物为桃树的精华,女孩子吃了甚好。”他又舀了一勺递到李鸾唇边,见李鸾乖巧地呷了一口,不禁露出满足的笑容。 “为什么要我吃这个?”她轻声问道。 “因为你总是爱哭,借桃树的泪来给你补一补。” “你又胡说八道!” 卫青轻笑,将手中的陶碗放在一旁,温柔地抬起手来宠溺地抚了抚她的额发:“今夜城中有灯会,我们一起去吧。” 李鸾的眸子仿佛被什么刺痛,瞬间收紧,心中暗潮又汹涌而来。 卫青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轻轻捧住她她的面庞,凝视着她的眼眸,若有似无地轻声道:“还记得你走之前,我们约好的事情吗?” “我来接你,重阳节一起去街上看灯火。”卫青苦笑一声,却终究是没有告诉她,自己为了这个约定险些送命的事情:“我去了,可你似乎是与别人已经约好了。” 李鸾眉宇凝结,沉默了许久,眼中的云雾开始缭绕,泪水不自觉地簌簌落了下来:“过去的一切你当真都不在乎吗?” 卫青心里一揪,抬手温柔地擦掉她面容上的泪痕:“过去的事情,就让他都过去吧。” 李鸾心中的梦魇似乎又开始降临,苦笑一声,一把抚掉他轻抚着面庞的手指:“怪不得将军都不问我这五年都去了哪里,又都遇得到了什么?” 如此一句,仿佛在卫青的心上划开一道深渊。 他深深攒眉,抬起头来望着李鸾朦胧的泪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了一句:“我怕。” 春风缓缓拂过他的额发,李鸾仿佛看到他背后大片的桃花簌簌下落,荼蘼。 他眉头深颦,眼眸中依旧凝聚着清澈夜空中银河一般的光辉,怔怔地望着李鸾,一字一句地。 “我怕听你说,你这五年都过的不好。我怕听见就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让你再落到险象环生中去。” 李鸾抬眸望他,只见他眼中也猩红了起来,唇边一抹苦涩的笑意:“我怕我夜不能寐,可最怕没法再像这样看着你的眼睛。” 他话音未落稳,李鸾一时没能忍住,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而下了。 她慌忙挣脱了他的手臂,逃避了他的目光,侧过身去抬手把脸上泪水擦干,轻声叹了一句:“将军,你何必如此。” 卫青苦笑一声,站起身来,缓缓地将她拢入怀中。 “原谅我如此自欺欺人,阿鸾……这五年来,我也看过太多的浮浮沉沉、大起大落。” 他在她耳边轻声叹道,声音虚虚幻幻,好不真实:“到最后,竟还是最想要做,你的阿青。” 第140章 胡头 春夜烂漫,月上枝头。 长安城中灯火阑珊犹如一条无尽的长河,与头顶的银河交相呼应。 “大伙可要听一曲车骑将军大败匈奴龙城的戏?”话音刚落,周围立即响起一片呼喊叫好之声。 “话说车骑将军带领着一队人马一路所向披靡,剑指匈奴的祖宗圣地——龙城!车骑将军带着人马,一路冲进敌营,杀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好不痛快。将士们将那些生着三头六臂的匈奴人斩于马下,刨开他们祖坟……” “停停停。你在胡说些什么?”一英气逼人的男孩闯入人群中,阻止了台上说书人的唱本,挺直了腰板大喊到:“谁说匈奴人是三头六臂了?他们哪里有那么可怕,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个脑袋两只手。还有,据我所知,匈奴人略官宦,远君臣,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才没有什么祖坟!” “你你你!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休得乱说!”台上唱本的伶人不愿意了,闻声拍案而起,冲着台下的男孩吼道:“谁告诉你的这些胡话?” “我舅舅告诉我的!”男孩答得斩钉截铁,眼中尽是得意洋洋的神采。 可谁知话音刚落,便是一片轰然笑声。 “哈哈哈,我还当是谁呢?”台上的伶人也跟着台下的人潮一道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台下的男孩笑道:“你是谁?你舅舅又是谁?” 男孩看着周围如潮的哄笑声难免有些慌张,抬头望着台上的伶人厉声喊道:“你听好了,我是霍去病,我舅舅就是……” 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人从后面悄然地捂上,拖拽着他稚嫩的身体掩入怀中。 众人皆望那青衫布衣的英俊男子,似乎是刚及弱冠之年,一脸抱歉却和柔的笑意:“在下就是他的舅舅,外甥鲁莽,扰了各位的兴致。” “你呀,怎么教孩子的!可别坏了卫将军的威名。”话音刚落,群起之声骤然纷至沓来。 霍去病嘴巴被捂得严实,却还是不住地挥舞着拳脚想要与台上人争辩,却被身后的男人拖拽着离开了人潮。 人群一阵责骂,台上的伶人这时又开始讲起了故事,人们纷纷望去,也忘却了方才扫兴的舅甥两人。 终于将那奋力挣扎的小子拖到了无人的地方,卫青这才缓缓地松开手来一把摁住霍去病的肩膀。 “舅舅你干嘛?去病要好好去教训一下那些人,怎能由得他们那样胡说八道。”霍去病不依不饶,眼中闪烁着怒火。 卫青随手扯了边上摊贩上的一只糖葫芦,塞到霍去病的嘴中,堵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去病,有些事情,没必要争个输赢。”卫青掏出怀中的钱币递给身旁的摊贩:“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懂吗?” “懂!可是去病觉得,错了就是错了。”霍去病一把拿出口中的糖葫芦舔了舔沾满蜜糖嘴唇:“匈奴人也是肉身凡胎,何故怕了他去?” “你说的很对。”卫青宠溺地摸了一把霍去病的脑袋:“可有些事情,大家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说罢他抬头茫然四顾,心中忽然慌乱了起来。 霍去病举着糖葫芦跟着卫青一齐举目四望,狐疑道:“舅舅是在找姐姐吗?” 卫青没有吭声,点了点头。 方才只顾着去找去病,人潮涌过,又不知李鸾被冲到了哪里。 “舅舅你莫管我了,长安城我熟得很,你去找姐姐吧。”霍去病添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冲卫青笑道:“她应该没走多远,不是还戴着舅舅你给她的那只胡头面具的吗?” 卫青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终究还是不能将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于是只能拉起他的手顺着人流的方向去找李鸾。 出来的时候,他亲手把那年浴兰节灯会上买的白狐胡头帮她系好,笑着跟她说,此次再也不会叫她又走丢了。 谁知言犹在耳,人却已是不见了踪影。 卫青心中着实慌乱,或许是因为李鸾曾数次不辞而别,他拽着霍去病的手在人潮之中急忙向前寻去。 也不知举目四望了多久,终于在倏忽一瞥间,猛然看见一个带着白狐面具的女子,也正逆着人流想要向着他的方向靠来。 卫青赶忙上前去,想要拉住她的手,可奈何人流太过拥挤湍急,阻碍了两人靠近的步伐。 他让霍去病站在路边等他,自己慌忙地挤入人群,向着那快要被人潮冲走的白狐少女靠去。 错开纷乱杂芜的人群,他一把就拽住了她的衣袖,将他一把拉回到自己身边来,伸手间于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摘下她的面具。 脑海中的那张脸孔并未浮现在眼前。 “卫将军。” 明眸在灯火中轻闪,映入他漆黑的瞳孔,他胸怀中轰然一声,犹如山涧洪流推崩了石壁一般。 你当真能再像当年一样找到我吗? 她于花灯前颔首垂眉的瞬间,他为她系上那只白狐面具,似乎就已注定了今夜错误的结局。 “卫将军?” 眼前的女子又唤了他一声,见他惊惶无语,不由笑着接过他手中的那只与李鸾的一模一样的白狐面具:“还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碰上将军。” 远处不知是谁开始放声歌吟,引得人流攒动朝着那声音之处涌去。 卫青也被人潮急急地推向她的身边,踉跄了半步,险些将眼前的女子撞倒。 他抬首又见身后来势汹汹的人流,不由伸出手臂,隔开人潮,一把将女子护于胸前。 陆修蓉被他这样护着,脸不小心蹭到他胸前的衣襟,一袭木质香气悠然而来,心音笃笃,宛如晨钟。 人潮涌过,却又不知去向了何方。 “还记得五年前吗?我们也是在这里碰上……”陆修蓉脸上绯红,低头沉吟一声。 她方才是老远看到卫青便凑上前来的,没想到他也向着自己走了过来,她还以为他是认出了自己。 可此时抬起头来,却又看到他张皇失措的表情,护着她的手臂也渐渐松开了。 “舅舅。”霍去病跑上前来,望着眼前的陆修蓉也不由愣了神,也不客气,直问了一句:“你是谁?” 卫青颦眉抬眸,却恍然发现人潮刚刚退去之处,孑然而立着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少女,也正怔怔地望着他们。 她眼睁睁看着他在湍急人潮中寻错了人,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拉住了别人的手,也眼睁睁看着他将那人护在了胸前。 她似乎已在那里站了许久,目睹方才的一切,却又在顷刻之间无声转头走远。 卫青见状一把松开惊立在一旁的陆修蓉,头也不回地向着少女远去的方向奔去。 “卫将军。”陆修蓉也想追去,却不想被身后的男孩一把拽住了衣袖。 “姐姐这是要去哪?看不出我舅舅他另有急事吗?”霍去病怔怔地望着她错愕的面容,冷笑一声:“你还是别去打扰他为好。” 陆修蓉心中慌乱,看着方才那抹身影,又看着卫青义无反顾追去的模样,她心中只想起了一个人来。 不可能,那个消失了五年的人,难道又回来了吗? 陆修蓉稳住心神,一把抚住霍去病的肩膀,凝眸问道:“霍少爷,你舅舅他方才是去追谁?” 霍去病一把推开陆修蓉的手,稚嫩的脸上却浮现一抹莫测的笑意。 “姐姐自己猜吧,去病该回家去了。” 说罢举着手中的糖葫芦,头也不会向着人潮尽处远去了。 长安的月夜,似乎在这个夜晚,失去了它原本应有的颜色。 长街尽处的石桥之上,不知何时人群已渐渐散去,原本喧闹了一整天的闹市也于此时慢慢冷却了下来。 万家灯火熄去了大半,夜星孤寂,晚风于琼楼玉宇间川息而过。 他紧追向那阵风的尽头一抹月白的身影,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桥下流水淙淙,时光在那一刻凝结。 他抬手卸下遮住她面容的胡头来,望着她在月光之下晶莹剔透的面容。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沉静得仿佛要与这夜色合一。 卫青才发现,她是如此沉寂,目光寂寥更甚于塞外如此清冷的月色。 他记忆里那个温热的影子似乎逐渐在幻灭,回忆的温度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去。 五年相失,她如今已无半点当年娇憨的模样。 他不禁喉头一紧猛然抬起手来轻轻地抚在她单薄的肩上,把她的身子缓缓拉近自己。 她微怔,却并没有如从前一般抗拒,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暗自又回过神去,任由他半拥着她的身子。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如以前载着她在马背上一样,只觉得身下的人似乎已不似回忆中那样鲜活温热。 “我方才看错了,阿鸾,都是我的错……”他说着说着,却也不知为何,就不再说下去了。 李鸾抬眸,静默地望着他许久才轻声道:“公主的侍女,你待她不一般些,也没有什么。” “哪有什么不一般……”卫青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髻,怔怔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公主嫁去汝阴后,我们便很少见了。” 李鸾错愕,半晌道:“嫁去汝阴?” “已快两年了。”他轻轻地揽住她冰凉的手,垂眸低头呵了一口暖气:“你看你的手冰的,是我不好,忘了出来给你披一件外氅了。” 她低头沉思了许久,忽然颦着眉头望他,喃语了一句:“那你呢?” 卫青温暖地一笑,眼中的星海璀璨闪烁:“你又在瞎想什么……” 李鸾没想到他又旧事重提,连忙想要回避,却不想被他一把扶正了肩膀。 “我可还有机会……”他低下头,轻轻地靠近她的耳边,郑重地呢喃一句:“做回你的阿青…” 春夜星河天悬,月光如洗。 十里长街的灯火渐渐熄了,两人四目相对,四周都静了下去。 谁知眼前人却忽然抽回手去,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只是默然转过身去。 “有些事情,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就像刚才,你说不会再让我走丢……”她默默念了一句。 “可你终究还是认错了人。” 陆修蓉回到平阳侯府便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平阳在浴房沐浴,命她去打盆子热水回来,谁知她神情恍惚地端着盆子冷水就进了来,浇进了平阳的浴桶中。 平阳只觉得身边的浴汤骤然冷却了下来,错愕地抬眼望着身边的陆修蓉。 陆修蓉这才回过神来,望着公主狐疑的目光,赶忙俯身跪下。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别说了,再去打盆水来吧。”平阳轻哼了一声,毕竟是伺候在身边的“老人”了,她便也没有计较。 陆修蓉赶忙出门去打了热汤来,灌入到公主的浴桶中去,浴房中瞬间又雾气弥漫了起来。 平阳这才觉得身边温暖了不少,缓缓闭上眼向后靠去,轻声说:“去一趟灯会,回来怎么总是神情恍惚的。” 陆修蓉攒眉不语,脑海中仍都是那个戴着白狐面具的少女,还有就是卫青奋不顾身追去的身影。 平阳见她久久不言,不由睁开眼来回头去望她:“到底怎么了?” 陆修蓉回过神来,面色却依旧凝重,望着平阳明亮的眼睛,咬着嘴唇迟迟不知该从何说起。 “殿下……今日灯会上,奴婢遇到了卫将军。”她支支吾吾,打量着公主的神情。 平阳的眼底一丝光游离,面色沉了下去,可须臾又浅笑一声:“见到他又有何奇怪的,都是在这长安城里了。” “可……可是我……”陆修蓉忐忑地望着浴桶中微微出神的平阳,却没有说下去。 公主似乎没有听进去,不知在想着什么,须臾道了一声:“冷了,不泡了。” 陆修蓉赶忙伺候公主更衣,嫣色内儒,素纱蝉衣服,端坐于铜镜前,身后的乌发如玄色的丝绸一般柔顺美丽。 陆修蓉梳理着着公主的发鬓,望着铜镜中公主美丽的容貌,心中却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一丝凄凉。 如此的春江花月夜,如此的美貌佳人,却只能形单影只,虚耗年华,独自对镜贴黄花。 “殿下……”陆修蓉望着镜中的人,像是开得最盛的花蕾,余下的时光,便就只是在等待枯萎凋零。 她自小服侍在公主的身边,公主对她甚是看重,关照诸多。 她也是最为了解平阳的心意,知道平阳心中的寂寞与期盼。 “奴婢今日好像是看见了一个人……”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公主微微一怔,须臾笑道:“您今儿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说过了嘛。” “不……不是卫将军。”陆修蓉凝眸,望着镜中公主的眼睛摇了摇头:“我好像看见李鸾了……” 平阳心中仿佛被骤然撕开了一道伤口。 “你说谁?”她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低声问了一遍。 “李鸾!”陆修蓉斩钉截铁、无比肯定地应了一声:“卫将军追她而去,我想,就是她没错了。” 平阳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眸中的光明明灭灭地闪烁,偌大的寝殿也陷入了一片死寂一般的漫长沉默中去。 许久,许久。 平阳骤然冷声开口道:“卫将军乔迁新居,我平阳侯府还没有送过贺礼吧。” 第141章 越人 平阳是专挑了一个卫青入宫朝会的日子,登门关内侯府。 关内侯府的下人说,将军入朝去了。 平阳说无妨,命人将十多匹河东买来的良马命人牵入侯府马厩,说是自己送给关内侯的贺礼。 下人见登门的是平阳公主,于是便客气地请公主进府去饮茶。 平阳一路称赞着关内侯府满园的桃花开得着实美丽,侯府下人含笑答道:“这边的桃花略微差些,我们姑娘的院子里的那些桃花开得才是最好,都是我们将军亲手植的。” 平阳心中咯噔一声,转眼望向身后的陆修蓉。 “姑娘……”陆修蓉立马会意,佯装做随口问道:“未听说将军有娶妻室啊……”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侯府的下人答道:“不过我们姑娘的当真是貌若天仙,英雄配美人,许是好事将近了。” 陆修蓉攒眉望了平阳苍白的脸色一眼,轻声又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样的好福气?” “这就不知道了。”下人笑道,忽而转首望向不远出池岸边桃花下的一抹倩影,指手道:“公主瞧,那便是我们姑娘。” 平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中的光火似乎也被这绯绯如染的桃花点燃了。 关内侯府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李鸾正与小璞站在花下采花,刚微微回眸,便不禁也被不远处的身影吸引了。 她眸中的光骤然凝聚,怔立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半句也不言,转身正欲走。 可还未走出几步,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身后一串脚步愈来愈近,每一步似都扣在李鸾的心尖上。 “听说你回长安了,直到今日才得见。” 她知道避无可避,便也坦然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平阳公主带着修容缓缓而来。 “五年了,你倒是出落得更标致了。”平阳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可望到李鸾雪白的颈间那一抹耀眼的翠绿脸上竟有些僵住。 李鸾微微欠身,向公主行李:“方才太远了些,阿鸾未瞧清公主。” 看到那玉髓之后,平阳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好。 但毕竟是金枝玉叶,见过大排场,她很快收住了神色:“倒不妨事。本宫也就是托人从河东送几匹良马来给关内侯。” 平阳虽未说什么,身后的修蓉瞧着李鸾一脸寡淡的不愿亲近的表情,心中不是滋味,忍不住开口便替主子打抱不平:“卫将军才封了这关内侯,你倒是赶的巧,迫不及待就先住进这关内侯的宅子里了,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倒像是在自家的宅子里,见了公主也不上前行礼转身便去,李鸾,你好大的架子。” 李鸾听后,眼也没抬,便顺着她的意慵慵懒懒地朝着公主又行了个礼,起身方才缓缓道:“阿鸾眼拙心盲,自是不会想到公主久居长安,不急着回汝阴照料夫君,倒是有兴致到这关内侯府邸来关心卫将军的马?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请殿下恕罪。” “你怎敢与公主这样说话?”修蓉未想到她会这样直直顶过来,顿时怒气横生。 “自殿下将我送进甘泉宫,我便知再也无法重获殿下欢心,便也就没有什么不敢。”李鸾的声音很轻缓,如同徐徐春风,语义却字字如刀般锋利:“难道公主一怒之下能再送我进一次甘泉宫吗?” 时间当真是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吗? 平阳望着眼前的李鸾,融融春意中的她带着阵阵寒意。 初见时候那双胆怯却清澈的眸子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她的眼神幽深如潭水,竟叫人摸不透猜了。 五年间,她从一个总角之年的小女孩,出落成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容貌也脱去了稚气,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样,美得让女人也不禁要将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 如此绝色,翻边长安城,怕是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平阳的眸子一沉,尤其那雪白的颈间的一抹耀眼的碧绿更是耐人寻味…… “李鸾,你当真是不懂规矩……”身边的修蓉正要反口,却被平阳打断。 “这五年来,你着实改变不少…”平阳的眸子渐渐从那一抹幽绿上移开:“你跟卫青回来也许久了,可去平阳看看你师傅,本宫可以为你安排。她一直很惦念你呢。见到你平安回来,也定会很开心的……” “公主的安排,阿鸾消受不起。”李鸾低眸欠了欠身子:“若无其他事,阿鸾告辞了……” “等等。”平阳见她转身要走,疾步上前:“本宫想问你一件事……” 李鸾沉默着抬眉,幽潭一般晶莹又深邃的眼睛透出一丝狐疑。 “本宫方才看到你颈间的玉髓……”平阳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这送你玉髓之人的心意,你可能体察?” 李鸾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故人所赠之物,公主要阿鸾体察什么?莫非公主识得此物?” 平阳一怔,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这玉髓是弟弟从小从不离身的宝贝。 彘儿还是胶东王的时候,曾有一归隐的大家在先皇的寿宴上碰上了时年七岁的彘儿,见他玲珑剔透,双目如炬,便向景帝谏言,说陛下的十子怕是有君王之相。 当时的太子是栗太子,先皇只是笑着应了声,并未太过当真。 这位大家便将自己随身的一块玉髓赠与彘儿,说此玉髓乃是一块千年寒玉中的一点翡,乃天地之灵的汇聚,送与十皇子,愿他有日能成就一番事业。 说来也巧,就是赠这块玉髓的原因,先帝倒是似乎真动了异储的心思,加之栗姬母子德行欠佳,姑母再旁劝说,先帝竟就真下定了决心。 这些年来,彘儿一直将这块玉髓佩于身上,他笃信这是能带来好运的宝物,也算是他的护身符了。 如此宝贵的东西,没有一个帝王会将这样关系帝位命数的信物随意送人,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了眼前这个女孩子。 平阳一直以为,自己送李鸾去甘泉宫,只是害苦了韩嫣,刘彻应是从头彻尾都不知情的。她还曾劝刘彻,莫要为了韩嫣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的采花之徒伤怀。 现在想来,韩嫣当时从甘泉带走李鸾,莫不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弟弟,竟什么都知道。 他藏得这样深,竟一丝都不漏出来,难道就是为了保护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吗? 平阳不敢再细想下去,脸色有些惨白,脚下虚晃一步,被身后的修蓉赶忙扶稳:“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怕是这日头晒久了。”平阳稳住心神,抬起头来看望着她一脸狐疑的李鸾,轻声道:“本宫还以为是关内侯送的……随口问问罢了。” “公主如今嫁给了汝阴侯,这对关内侯的关心,怕是还是少些为好……”李鸾的声音如同一记冷风“毕竟不是每一位侯爷,都像咱们的侯爷那样,善待公主。” “好好的,你提故去的侯爷做什么?你看不出公主不舒服吗?”修蓉抬头猛地瞪了李鸾一眼。 李鸾根本不理会一旁的修蓉,她望着平阳苍白的面容,平静的眼神更像是一种凌迟:“阿鸾离开侯府前的那天晌午,在马厩巧遇醉酒的侯爷。他借着酒意诉说了对公主的爱慕之情,他说他心中明了,公主之所以眷顾卫青,是因为卫青是那么像那个人,但是他心中真心爱惜公主,便只要公主开心,他便也开心了。阿鸾当时愚钝,未能体会侯爷的深意,现在想来,侯爷对公主,当真是一往情深……” 平阳只觉得胸前一阵钝痛,不自觉地伸手捂住胸口。 身边的修蓉赶忙破口喊道:“李鸾你敢……” “姐姐还是快些扶公主回去休息吧。”李鸾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修蓉接下来的话,向后欠了欠身子,行了个礼:“阿鸾告辞了。”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原地面色苍白的平阳,和一脸怒意的修蓉。 “公主为何这样纵她,就算有卫将军护着,她也不过是个下贱胚子……” “住口!”平阳轻声喝道。 她正了正心神,缓了半晌,方才轻声说道:“纵是她出身下贱,但只怕,现在就连我也是惹不起她了。以后当着她的面,定不可再像以前那样呼来唤去了。懂了吗?” 她说罢,抬起头来,匆忙掩去了方才脸上的不适,对着一边疑惑着点了点头的修蓉说:“许是这关内侯府的日头当真是太晒了些,我们快些回去吧。” 李鸾一路想要尽快逃离方才的两人,身后的的小璞快跟不上了,赶忙小跑上前去一把拽住李鸾的衣袖:“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李鸾方才缓过身来,停下来望着身边一脸疑惑的女孩,美丽的眼眸有一丝闪烁:“我只是,非常讨厌方才那两个人。” 小璞一双明眸一转,连忙说:“我也不喜欢,方才那个姐姐好凶,说话句句带刺,她家主子都没有言语什么,真是狗仗人势,狐……” “狐假虎威。”李鸾轻声应道,忽然瞥见了什么,目光飘忽了一下,徐徐才开口:“将军何时回来的?” 小璞惊觉,连忙回头,只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假山后竟真隐着一抹青黛色的身影。 那人抬袖缓缓拂开庇荫的柳枝,躬身而出,一双俊美的眉眼温和地望着她家姑娘,声音和缓如同柳叶冒出的新芽在风中悄然轻动:“回来一会儿了。” 小璞只觉得脸上一红,不知方才的言语是否全然让卫将军听见了,赶忙躲在李鸾的身后,心中打着小鼓,好怕被那双温柔的眼睛看到。 如若不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那个远征匈奴贯穿匈奴腹地纵深六百余里的威名赫赫的将军。 若是只看他风采翩然长衣而立的模样,多半会认为是谁家的让人怦然心动的俊俏公子文臣。 他温柔的目光,像是能释去一切严寒,当真让人想象不出那号令千军万马,刀口舔血无情厮杀的鲜血淋漓的冰冷沙场。 “那么……将军都听到了吧?”李鸾忽然轻声开口,那声音冷冷的,拭去了小璞满面的潮热,她知道姑娘和将军有话要讲,赶忙行了个礼,慌乱地跑开了。 卫青望着小璞慌乱跑去的样子,不禁笑道:“这丫头埋头就跑的样子,倒是有些像你小时候……” 说罢他微笑着转过头来,却遇上李鸾冰冷的目光似乎并无意与他玩笑,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淡去,温和明亮的的目光透着一丝淡淡的阴翳:“是的,我都听到了……” 李鸾望着他,似乎也并不意外,两个人就这样在和煦的春光中对峙了一阵子,谁也不发一言。 李鸾似乎觉得没有意思,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人出声喊住。 “阿鸾……”那声音试探着,生怕揭起她心底的创伤一般:“殿下她毕竟对你我有恩……” 李鸾挺住脚步,没有回过头去迎上身后那双期盼的目光,只是冷哼一声:“是啊……她是对你有恩……知遇之恩,提携之恩,怜顾之恩……” “阿鸾……” “可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噩梦。”李鸾忽然打断了他,自顾自轻叹了一句,似是低头思索了一阵子,方才转过脸去,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一般眼眸死死地盯着卫青。 “看到她那张脸,我就会想到她为了你把我送进甘泉宫,想到王孙,想到他怎么因为我,背负着那样的骂名,死的不明不白,连尸骨都无处可寻。你要我如何忘……”她的声音很轻, “那件事,公主也没有想到竟会成那样,阿鸾,那都是误会……”卫青正要说下去,喉头的话竟被她的一个眼神死死地堵在了胸口。 她的眼睛原本是那样美,波光潋滟,顾盼生辉,可是如今却若翦水秋瞳一般被严寒封住,肃杀一片。 “误会?一个误会便害死了王孙……”她冷哼一声,转过脸去:“我和公主的误会,怕是此生都不会消解了。” 卫青有些懊恼自己,确实不该再去提那件让她伤心的事了,正想上去安慰,却被她冷声斥住:“你别再说了,别让我恨你。” 说罢她默默地转过身去,拂袖踏着一路烂漫的桃花雨悄然离去。 被留在原地的卫青望着她的身影只觉得那一瞬间,原本满路盎然的桃花都枯萎凋零成了一片泥泞。 晌午原本温暖的的阳光忽然被云彩遮住了。 小璞趴在窗棂上,望着屋外的云影从天空中缓缓飘过,不禁轻叹一声:”许是姑娘心情不好,这云都把日头遮住了……” 室内檀香袅袅,火盆中还燃着炭火,案上的兰草一整个冬季似乎都未曾感到严寒,枝叶茂密幽绿。 兰叶蔓蔓中,靠在藤椅上的李鸾微微睁开惺忪的眼睛,手中的一卷简牍不小心哐啷掉在了地上。 小璞赶忙去捡起来,顺势翻开一看,顿时满头雾水:“这里面都写些什么?姑娘当真看得懂吗?” 李鸾弯腰从小璞手中轻轻接过那卷书,漫不经心的翻开来,抬眸凝视了片刻,开口淡淡地说:“或许我可以教你,也认几个字,便就不会整日都那么无聊了?” “书卷中当真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吗?”小璞的眼睛一亮,但想了想又说:“我看着就觉得好难,姑娘莫非是想要做先生,才学得这些?” 李鸾听她这样说,不禁皱了皱眉头:“我也不知道,似乎是生来便认得。不过倒确实是省了不少识文断字的功夫……读书的奥妙怕就在,身不可往,心亦可往……若你想学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二。” “姑娘说的甚是玄妙,小璞喜欢听姑娘说话,也想像姑娘这样说话……”小璞望着李鸾笑盈盈道:“那姑娘,这卷书中讲的什么?” 李鸾低眉:“这卷书中写的一个故事,讲的是楚国的鄂君子,他乘坐在一条富丽堂皇的刻有青鸟的游船上,听见一位掌管船楫的越国人抱着船桨对他歌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鄂君子听明白歌词的意思后,立即走上前,拥抱了那位划船人,并把绣花被盖到那人身上。那首歌,后人便称之为《越人歌》” “姑娘说那歌词甚是好听,究竟是讲的什么意思……”小璞好奇地抬头望着李鸾的眼睛,忽然间发现李鸾微微地出神,眼眸波光粼粼,眼角处竟有些微微泛红。 “姑娘……”小璞不禁轻唤了一声。 李鸾这才回过神来,手中的书卷哐啷掉在地上,匆忙地说了一句:“我改日再教你。”说罢便起身便向门外冲去。 小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忙提起裙角追上去:“姑娘,你要去哪里,带上小璞吧。” 她一路追去,宽阔的庭院中却早已没了李鸾的身影。 她默默地转身回到房中,拾起地上掉的那卷书,翻看了半晌也未发现究竟有什么不妥,只好悻悻作罢。 第142章 醉酒 蜿蜒的山道之上,李鸾骑着青鸾一路策马前行。 她怀中抱着一坛子酒,是方才路过长安街上时候去酒铺中精心选的,虽不是什么名贵的酒,陈年的桃花酒,酒香醉人,名字倒也听得雅致,配得上与她对饮之人。 山路一路盘旋,青鸾步伐轻快,李鸾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一样,她骑着马,追着那人的身影一路出了长安城,翻越群山峻岭,柳暗花明终处,那一片幽静的俯仰与茫茫草原上的湖泊。 她曾在这里与他静静地坐了一整天,他还逗她说喜欢她,惹得她羞红着脸踢得他满身是土。后来他们遇到匪人追杀,一路逃离,幸得逃生。 他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历历在目,李鸾甚至觉得,他其实只是又骑着马,跑在了她的前头。 于是她又猛地策马,想要追上那个身影,任凭怀中的坛中的酒哐啷作响。 眼前景色忽转,那片草原重新浮现在眼前。她却只看见那棵独独立在湖泊边的树木下,那片灰黄的土堆。 那片湖泊依旧清澈地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天地依旧广袤相接,可他却不在那了。 李鸾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衣衫已经被淌湿了。 她曾以为,他与她已安然避过那样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现在才发现,他最终是没有避得过。 她跳下马背,任由青鸾自己去湖边饮水了,蹒跚着朝着那片灰黄的土堆走去,只觉得脚下也虚浮,时不时踉跄一下,险些打了怀中的酒坛。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心中只想要尽快地见到他。 终于她来到了土丘前,那个小小的衣冠冢,如此寂寂无闻,和他生前的做派未免也太不相衬。 她抱着酒坛子俯身坐下,也顾不得那些尘土弄脏了她的衣裙,只是望着那寂寞的土堆忽然粲然一笑:“王孙,你肯定又要怪我,不像个女孩子样,又把衣服弄脏了吧。” 话音刚落,一串泪就落了下来。 “我方才读到《越人歌》,就又想到了你……”她哽咽了一句,不禁觉得喉咙被什么都系锁住了,竟再说不下去,忽然抬眸望见那坛酒,伸手启开酒坛,抱起来猛喝了一口。 酒入愁肠,却似乎开启了她的喉咙一般,她放下酒坛,一边落泪,一边望着那衣冠冢笑:“王孙,我一回来就该来看你,是我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似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 仿佛又回到了五年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带着温柔的娇憨,眼中一派温柔地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衣冠冢:“王孙,你不要怪我,怪我这么久才来……” “这五年,我替你去了一趟你一直都想要去的漠北草原,我想再去找我大哥,恐怕是找不到了……对你,对我大哥,我都有愧。” 她一人于软风之中自言自语着,说着酒坛又抱进了怀里,望着那衣冠冢笑道:“王孙,我忽然想起来,我们都还没有一起喝过酒,阿青说,就要和朋友一起喝才……” 忽然见李鸾喉头一哽,只觉得胸前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然坍圮,阵阵瓦石跌落扬起弥漫的尘土。 她侧了侧身子轻轻地躺下来,让耳朵能后靠近柸黄土,似乎如此便能让长眠地下的那个人更加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 “王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提他的……”她哽咽着,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无助地呢喃,任由泪水洒落在黄土之上:“我远离长安,俘在漠北的五年,受尽了折磨……王孙,你能不能原谅我,我还是那么没有骨气。听到他为公主说话,我竟还是会气他……” 说罢,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胸口如同被撕裂了一般。 那痛楚此刻正张牙舞爪,想要从她喑哑的喉咙处爬出,她不禁深吸一口气,硬是将它深深地摁回到胸口。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侧目望着那片绿荫的缝隙间幽幽飘过的白云,远处水声淙淙,只觉得时光安详淌过,似乎又回到五年前的那个晴朗的晌午。 她就那样靠在难的安静片刻的他的肩上,望着远处水天相接之处景色遥遥,不禁竟觉得南柯一梦,恍如隔世。 她用一种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对他嘤咛道:“王孙,我真是没用,我竟还是喜欢他……” 不知过去了多久,已有微醺之意的她,忽然觉得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 她慢慢爬起身体来,转过头去,便看见那一抹青黛色的身影已经近了。 他跳下马来,遮星蔽月的目光幽幽地望着她。许久才转头望着那矮矮的衣冠冢,慢慢地走到她身边,正襟跪坐下来。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透着喑哑,他一听便知她方才定是痛哭过了。 “小璞说你一个人匆忙跑了出去……我猜你或许定是来这里看他。”他说着抬起手,习惯性将衣冠冢上的零星生出的野草拔起。 未想到身边的人竟出手制止住他,一双微红的明眸望着他:“我就说为何王孙的墓这样光秃秃的,原来都是你来拔的……你拔它做什么,我不想看到他身边都是光秃秃的,显得特别孤单,有些绿荫,生机勃勃的多好……” 他忽然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转眼望见地上那一坛启开的酒,不禁轻叹一声:“阿鸾你喝酒了。” “几口而已。”她似乎是被提醒了,一手拉过身边的酒坛,正要送入口中,却被他一把夺了过去。 她有些不悦,借着酒意怔怔地望着他:“你干嘛?还给我,你当真以为这点我便会醉吗?胡虏的酒不知道比这烈多少……” 她的话还没说完,抢她酒的人忽然见昂首,将坛中几乎满满的一坛桃花酒一饮尽。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饮酒。 她也从不知,眼前的这个看起来总是温润如玉的人,如此迫不及待地就豪迈地饮下一整坛的酒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 一坛不属于他的酒。 他将空酒坛子置于一旁,原本白皙的皮肤竟也有些微微发红了,明亮的眼睛有些迷离,幽幽地望着那冢中之人许久,方才开口:“韩大人,卫青不才,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你冒死将她带出甘泉宫交给我,可我却没有照顾好她,让她沦落到那种地方……韩大人你替我求求她,让她原谅我好吗?” 她胸中一动,只觉得他从未如此反常。 许是因为酒的原因,抬手想要触碰他有些微晃的发热的肩膀,试探他是否是喝醉了。 谁知他竟一把抓住她伸过来的手,握入掌心,一双因为酒意而灼灼闪耀的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阿鸾,你原谅我好吗?” 她微怔,慌忙抽出手来,起身想跑,却又被他起身来一把拽住。 “阿鸾,你又要去哪里?”他幽幽地望着她,眸子中星海一片闪耀,似是要将她带入那个缱绻的梦中去:“你别再走了好吗?” “我哪也不去……你喝醉了,我们回去再说吧。”她的声音忽冷,酒也醒了大半,挣脱着想要逃离。 “你真的不能去原谅我了吗?”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死死地拽住她瘦削的肩膀。 她强忍住内心万分的纠结,抬头望着他冷冷地回应道:“原谅与否,你我说了不算……” 说罢她正要转身离开,却未想到被他一把扯住了手腕。 他忽然低下头来,柔软的嘴唇封住了她口。 李鸾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草原上的风缓缓地从她的耳鬓划过,他的吻带着浓烈的酒气,嘴唇软弱无骨,轻轻覆在她的唇上。 原来醉酒的你,是这样的。 李鸾没有反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想反抗他凝结着哀愁的一吻。 他的嘴唇带着桃花的香气,坚实的一双手臂将他紧紧箍在自己的胸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将她松开,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拂了拂她被微风吹乱的额发。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她忽然发现他眼中的星光都熄灭了一般,沉寂地望着她,轻叹了一声:“那这或许是我……对你做的最残忍的事情了……” 说罢一个人悻悻转身,走向河边去牵马了。 李鸾怔怔站在原地许久,不禁转头又望着身后的衣冠冢微微出神。 直她觉得身后人渐渐走进,她以为是卫青将马牵了过来,恋恋不舍地刚要转头离开,谁知身后的人竟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李鸾惊叫一声,望着身后人不知何时通红的面容,手不小心触到了他慌乱的心跳。 他终究是喝了太多的桃花酒,方才酒劲还没有全部上涌,如今却已上了头。 “阿青……”李鸾有些惊慌,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你叫我什么?”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用一种少有的不容质疑的语气轻声道:“再叫我一遍,像你以前那样叫我。” 李鸾微怔,望着他炽热的眼神沉默了许久,才弱弱轻声道:“你放我下来……” 话音未落,他便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向着不远处的青鸾走去,一把将她扶上了马背。 她还未坐稳,身后的人猛然上了马背,将她重新拥入怀抱里,温柔的下巴落在她的头顶。 那宠溺动作,仿佛回到了他们相依为命的那些年。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在,就都抱你上马……”他的声音在温柔的春风中虚虚实实。 “是下马……”李鸾背后流汗,他已词不达意,似乎是真的醉了。 可就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身后的人忽然扬起缰绳,在草原之上纵马狂奔了起来。 “马……还有一匹马……”李鸾慌忙地望着湖边,卫青骑来的那匹马还在湖边低头吃草,可身后的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顾拥着她一路飞奔远去。 李鸾也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广袤的原野上飞驰。 身后的呼吸愈来愈浓重,箍着她的手臂却越来越松。 “阿青……”李鸾忐忑地换了一声,只换来发烫的喘息无声地在耳边回荡。 李鸾正不知要怎么办才是,谁知身后握着缰绳的手忽然松了开来,身子也突然晃悠悠着开始倾斜。 李鸾见状慌忙拽住缰绳,想要稳住马飞奔的速度。 却不料身后的人忽然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重重地掉了下来。 青鸾却似乎没有意识到,依然马不停蹄向前奔驰。 李鸾勒住缰绳,转身望了一眼那被青鸾甩得远远的倒在草丛中的身影,忙跳下马背,向着他飞奔过去。 她越是接近那被芳草没过的身影,心中仿佛被捅了无底的窟窿一样惊慌失措,只觉得他在眼前倒地不起的景象勾起来无限的回忆来。 那多年前,他带着她一路踏着生死而过,那些惊心动魄时分,此刻竟幕幕在脑海重演。 她也不知为何脸上竟布满了泪水,急忙跪坐在他身边,使尽全力将他一动不动的身体从草丛之中扛着正坐起来起。口中情不自禁地焦急地唤着,阿青,阿青,担心他是否有被摔伤。 见怀中他久久不答,鼻息却依然平稳温热,李鸾的心松了大半。可却莫名得鼻子一酸,巨大的无助感忽然让她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流浪在草原的小姑娘,一个人抱着卫青瘫软的身体在草地上恸哭了起来。 她孤零零地哭了许久,直到天色都暗了下去。 她半蹲起身来,背对着他将他的手臂扛到肩上,想要撑起他的身体将他拖回马上。 可谁知她刚要起身,身后的人忽然一把将她一把紧紧地拽回到了怀中。 “你……醒了?”李鸾睁大眼睛,只觉得身后那滚烫的呼吸已然徐徐接近了耳畔。 她仓皇回头,他忽然低下头来吻住她的睫毛。 柔软的嘴唇从眼睑慢慢移到脸颊,再到下巴,最后才悄悄地覆上了她的嘴唇。 李鸾只觉得自己也被他身上的酒气感染了一样,被他这样温柔又热烈地拥在怀中亲吻了许久,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节奏,轻轻揽上了他的脖颈。 春夜风暖,莺啼声渐渐歇了。 夕阳西下的蔓草斜曛间,他滚烫的手指悄然解开她的裙带,退下她的外袍,将她轻轻躺下,在她的耳边低声唤她的名字。 阿鸾,阿鸾。 如同梦呓一般。 嘴唇滑过她早已赤红得发烫的耳根,沿着耳后一路向下,滑过纤细的颈项,路过蜿蜒的锁骨。 她有些害怕,却不知为何不敢抗拒,只感觉胸口的小鹿快要跳出,正窘迫地想要开口央求他,却只觉得胸口的衣襟被一把扯落。 忽然一冷,紧接着就是一记温热的亲吻。 她面色潮红,一动不敢动,直直地望着头上如血的残阳,任由他一点一点退下她的衣裙,亲吻她逐渐□□在他眼前的皮肤。 草地声忽然一阵风打着旋儿轻轻划过,他的吻那样滚烫烙在她一寸又一寸的肌肤上。 冷热的反差让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轻声嘤咛了一声:“阿青,冷…” 身上的人猛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僵住了,突然一把扯过方才被他自己扯落的衣襟,覆上她□□的身体。 李鸾捂着胸口的衣襟,赤肩坐起身来,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脸不知是因为夕阳还是酒劲晕得通红,一动不动,目光游移久久不敢看她。 李鸾打量着他,轻声唤了一句:“阿青,你摔伤了吗?” 她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头温柔地帮她把自己扯得凌乱的衣襟系好。 “还冷吗?”他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抬起头来望着她眼睛。 李鸾摇了摇头,眼中映着残阳的余晖。 他沉默地望着她许久,猛然抬手搂住她的脑袋,既而对着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滚烫的地一吻。 “别再折磨我了……我是真的很爱你。” 第143章 承诺 两人悻悻回到侯府时已是夜里时分。 小璞坐在关内侯府外的石碣上险些要睡着了,头顶通亮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摇曳的灯影朦朦胧胧洒在她单薄的肩头。 她纤细的手肘支着昏昏欲睡的脑袋,来回打着晃,眼睛早已是困意阑珊,睁不开了。 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笃笃”的马蹄,小璞一个激灵,睁开眼站起身来,望见远处孤零零的长道之上,一马双人正缓缓地向着侯府的方向驶来。 随着她目光的期盼,那人影仿佛带了一路星辰也渐渐近了,可小璞却不禁有些讶异了。 两人的眉目中都似乎隐着难言之隐,屋檐下昏黄的灯火将卫青棱角分明的脸映照的有些阴翳。而他怀中的李鸾,眸色也深沉,发髻有些凌乱,身上月白的衣裙不知为何沾染了泥泞,样子看起来好不狼狈。 卫青悬住缰绳,侧身下马来抬手要去抱李鸾下马。 可手刚伸到她身边,两人的眸子凌空相遇,卫青不由怔住,伸展开的骨节分明手指慢慢收紧,终是落了下去。 他又在马前踟蹰了须臾,终是手足无措,悻悻转过身去自己先入了府去。 小璞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赶忙跑到李鸾的马下,扶着李鸾从马上下来。 “姑娘,你去哪了?”她狐疑地望着愁眉深锁的李鸾。 李鸾沉默了须臾,不自禁抬头去看卫青渐渐消失在夜风的背影。 他就这样走了,竟一句话都不留。 李鸾心中苦笑一声,轻声应道:“去看一位老朋友。” “那你的衣服是什么搞的,怎么弄成这样?”小璞狐疑地一把拉起李鸾的裙袂,抬眼望她。 李鸾低头望着那狼狈不堪的裙角,沉默了须臾,眸中光微闪:“去拜谒一个老朋友。” 小璞噤声,看着李鸾有些恍惚的表情,自觉不该再深究下去。 可方才卫将军的反应倒是让小璞觉得有些担忧,平日里他总是跟在她家姑娘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怎地落到今日如此冷淡萧索了。 但两人今日出去,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小璞自知是不该深追下去的。于是便也没有再多言,只扶着李鸾,牵着身后的黑马先行入了府。 小璞帮李鸾卸下身上沾染泥泞的外裙,又帮她解开略显凌乱的发髻,仔细梳理了一番。 “姑娘要沐浴吗?”她俯下身去问道。 “好……”李鸾答得若有似无,不知又在为什么事魂不守舍着。 小璞觉得似乎也跟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要她等着,自己去找人烧些水来,稍后伺候李鸾沐浴。 她推门而出,却也没有瞧见夜幕之下隐在硕硕桃花之后的身影,掩上房门自顾自的跑去伙房了。 月光寂寥,白茫茫地映照在门窗上。 李鸾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怔怔地出神,脑海中确实混乱一片,思绪全然还在今日与他在草地上的那番热烈的纠缠中。 男女之事,她虽还不算太懂,可曾想要委身于伊稚斜时,却也是细想过一二。 可一想到那人是粗暴野蛮的伊稚斜,李鸾就是害怕,又是排斥。 可今日他借着酒劲不经过她的同意便扯落她的衣裙,在她的身上烙上一个又一个热烈的亲吻。他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似是融入了她的心房中去,那缠绵亲吻,倒像是随着他温热的嘴唇一路而过,沿途生出温暖又灿烂的莲花来。 她心中着实害怕,可却不排斥他的靠近。 只觉得相识多年,她从未与他贴的那样近过,他向来隐忍,言语甚少。这样多年过去了,他的一举一动对于她来说,仍像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想着想着,李鸾的耳根又不禁发烫起来。小璞出去时门框没有阖严,一阵小风闯入室内,打旋飘过李鸾的鬓发。 她觉得有些冷了,却又呆呆坐了半晌,才恍惚地起身要去关上门。 谁知手刚抚上雕花门框,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映在了门上。 李鸾微怔,似乎是听到了屋外人沉着的呼吸一般,脸莫名其妙地又红了起来。 两人隔着一扇雕花门沉默对峙了许久,却谁也不再向前一步。 最后倒是李鸾先开的口。 她害怕一会儿小璞回来撞上这样尴尬的局面,于是咬着朱唇忐忑地贴上门框,轻声嘤咛了一句:“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门外的人却没有立马回答,他沉默着又伫立在那里许久,让李鸾的心也不禁跟着慌乱了起来,面颊也跟着绯红了起来。 “我想和你道歉……”他忽然开口,声音化作一眼清泉,浇在李鸾灼热的心上,生腾出一层雾气来。 “道……道什么歉?”她仓皇地一问。 屋外的人又沉默了片刻,才沉着声继续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喝酒了,不会再去烦你,也再也不会不经你同意就碰你了,更不会像今天这样……无礼于你……” 话一说完,他转头便离开了。 李鸾一个人呆呆伫立在门前,觉得自己方才身上的灼热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沉默了许久,心中不知为何有些许怒火上涌,一把扯开门来,正要高声冲着那身影离去的方向破口喊道:“卫……” 可谁知门口惊立着捧着热水的小璞,一脸惊异地望着自己,那院中的人影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李鸾喊道一半的声音立马熄了下去,脸上又升腾其窘迫的绯红,与小璞错愕惊诧的眼神对视了许久,她便尴尬地落荒而逃了。 “您要是想卫将军,可以去找他啊……”小璞将热水放下,望着屋内的人影笑道。 “傻瓜才要去找他!他就是个混蛋!” 小璞不禁笑了。 李鸾自从回到了长安之后,性子倒是越来越不似在漠北时那样的冷漠又满是戒心。 虽然说起他们的过往,李鸾总是缄默不言。 但如今她倒像是卸下了防备,终于不用再一个人苦撑,强作坚韧。 但小璞想,她应是又回到了能令自己真正安心的人的身边了。 自那日起,卫青便当真再也没有来过李鸾的院里。 关内侯府并不大,可或许是因为卫青朝务实在是忙了些,他可不是什么富贵闲人,刘彻几乎是离不开他的,所以也少有时候是待在府中的。 若真是忙起来了,就算是在花园中撞上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的。 李鸾虽不抱怨,但小璞却也看出了她是有些郁郁寡欢的。但她也是那种耐得住性子的人,两人就这么相互冷着彼此,谁也不向前走上一步。 霍去病倒是经常来,央求李鸾把青鸾借给他。 李鸾问那孩子,为何关内侯府的良马那样多,你却偏偏看得上青鸾。 霍去病纵身上马,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抬手轻抚身下的青鸾黝黑的鬃毛:“我是不懂,但是我看舅舅喜欢青鸾。他总是很疼爱青鸾,每次青鸾的事情也都事必躬亲。其他的马可没有这个待遇了。我想着,我舅舅喜欢的东西定是好东西,能得他珍视的人,也必然是值得珍重之人。” 说罢他骑在马上,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李鸾:“姐姐,你什么时候嫁给我舅舅?总觉得我们也差不了几岁,可唤你姐姐却又好像差着辈分,我何时才能真真正正喊你一声舅母?” 李鸾的脸立马红了,望着霍去病讪笑的样子一把拍在青鸾的屁股上。 青鸾轻啸一声,蹬蹄就走,霍去病望着扭头进屋的李鸾,不禁坏笑着高声嘲弄道:“姐姐生气起来也这样好看,不愧是我舅舅看得上的人,去病也喜欢。” 李鸾仍由他在身后胡说八道着离去,一把关上来房门。 不知是说他究竟是像,还是不像卫青。 他不是明艳张扬的少年,也鲜少见他与谁来往,性情孤僻不羁,冷若冰霜。可一遇到卫青,却又像是冰河初化一般,忽然温顺得小绵羊一般。 那张冰山脸对于李鸾如此的亲厚,怕是也与他喜欢青鸾马的原因一样。 想到这里,李鸾不由觉得心头一阵暖流缓缓沿着血脉弥漫开来。 可心头的疙瘩,却依然是解不开的。 卫青既然不来,她也憋着一口气,从不主动去看他。 韩说几次来府中探她,聊起她与卫青之间的事,也总是要她忘记过去的那些事情,好好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他来时总是会抱着一两盆养得极好兰花来,带着盈袖的香气翩然而至。 这些年的岁月,让他的容貌与韩嫣看起来竟有了几分相似起来。 李鸾望着他,看着他眸中的光闪烁,坐在她的身边侃侃而言谈的样子,总让她不禁想起了那些静好岁月来。 可离回忆越是靠近,就越是容易伤心。 “我看着他这些年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深知他着实不易。本想着你们重聚后变会皆大欢喜的,实在不知你究竟还有什么犹豫的。”韩说望着李鸾沉静在回忆中的侧脸,轻声道:“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你我最是清楚。抬眸间,拿起又放下,向来从容。可惟独你,这五年来他念念不忘,辗转反侧,始终还放不下。唯独你,阿鸾,你心中究竟在纠结着什么事情?” 李鸾回眸望他,须臾又低下头去轻声道:“你有所不知,卫将军他许久没来我这里了。” 韩说听后冷笑:“他不来你便去找他啊,你何时见他拒绝过你的央求。定是你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他觉得你厌他了,恼他了……” 李鸾不说话,继续烹茶。 韩说一把抓住她捣着茶匙的手,李鸾仓皇抬头,正巧遇上他隐着伤势的幽深的目光。 “既然终究是要和他在一起的,人生苦短,能早一天,为何不早一天呢?” 如出一辙的言语,如此相似的容貌。 “这些年来,他已被愧疚折磨得千疮百孔。”韩说不知道李鸾的眼眸为何湿润了,郑重望着她:“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再伤他了。” 韩说走后,李鸾又独坐在桃花树下想了许久。 忽而一阵暖风拂过,桃花雨落,飘飘落入茶锅之中。 李鸾抚摸那些韩说从暖阁中带来的春兰,眼眸不禁深凝。 他说的没错…… 这些年来,被回忆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人…… 似乎并不只有自己而已。 第144章 翁主 一晌贪欢。 李鸾刚从午睡中醒来,百无聊赖一人坐在小轩窗前,随手捧起桌上的一卷书来。刚看进去几行,便听到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雕花木门“哐啷”一声开了,李鸾抬起头来看见小璞抱着一碟枣泥花饼,一脸愠色地冲了进来,闷不吭声落座。 “怎么了?这么大的气性?”李鸾放下手中书轻声问道。 小璞攒眉,转眼望着李鸾,轻声道:“方才做好了枣泥花饼,将军今日恰好在府里,想要送一碟去给他,说是姑娘叫我送的。可没成想,竟看到……” 李鸾狐疑地颦了颦眉,示意她说下去。 小璞咬了咬牙,索性跟李鸾倒了个痛快。 “我看见一个美娇娘来拜访将军,听人说也是个什么公主,那叫一个妖娆,一直向咱们将军身上贴呢?” 李鸾听见“公主”两字,不禁一怔,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握紧了手中的书卷。 “什么公主……”她强掩住胸中的蠢蠢欲动,故作平静着问道。 “不知道,我不敢靠近,没看见人脸,只看到背影。只觉得像姑娘上次说讨厌的那位……” 话音刚落,小璞只听一记闷响砸在花梨木案上。 “你不是做枣泥花糕去了吗?东西呢?”声音冰冷又带着一丝轻愠。 “在……在这里。” 李鸾忽而起身,直向着门外而去。 小璞见状正要追上,可跑出几步又觉得似乎是落下了什么,又赶忙回去端起那碟子枣泥花糕,转头赶忙跟上李鸾的步伐。 卫青于侯府正厅刚展开匈奴腹地的舆图来细看,核对了自己带兵出上谷一代多遇到的地形,觉得此图还是比较真实可信,不禁抬头打量着眼前娇艳无比的夫人,疑惑道:“不知翁主是从何处得来这张河朔东南方向的舆图。” “我淮南王府向来广纳天下贤士,其中有一位先生,封锁边境前曾曾远踏去过漠北,凭借记忆绘出的这副舆图。我从父命此次来到长安,便想着要将此图献给陛下。可恰逢将军大胜归来,也想着一瞻将军风采。可毕竟是妇道人家不好独自上门叨扰。恰好中山王兄也在长安,便邀他一起来将军府上来坐坐。”女子巧笑倩兮,眉目传情:“将军不会嫌弃刘陵这份礼薄吧。” “怎会……”卫青转眼望向上坐的中山王刘胜,正眼睛瞅着自己厅中奉茶的婢女出神,不由轻声咳了一声道:“要王爷也跟着走一趟,当真是折煞卫青了。” 刘胜这才从美妙的婢女如杨柳一般的腰肢上回过神来,望着卫青哑然笑道:“本王在长安这几日也是闲暇无事,本就要回去了,但陵翁主这样的美人上门来邀,本王自然是不会不好回绝的……” 话还没说完,刘陵斜眼瞪了刘胜一眼,刘胜赶忙改口道:“哈哈,关内侯是我们大汉的功臣,本王来贺一贺也是应该的。” “都说这卫夫人最受陛下的宠爱,她的兄弟也是出类拔萃,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关内侯果然是英俊神武,贵不可言,与一般凡夫俗子却不可比。”刘陵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含情脉脉地望着卫青。 “陵翁主抬爱了,卫青着实不敢当。”卫青闪避了刘陵眼中暗送而来的秋光,低头来看手上的舆图。 谁知刘陵竟款款起身,朝着卫青踱步而来,落坐在卫青的身边。 “有几处是那位先生说有错漏的,未曾标注,刘陵来帮将军一一指出吧。”说着她伸出纤纤素手指着舆图上几处,温柔又耐心地跟卫青一一讲解。 可越是说着,身子便靠得卫青越近,纤柔的腰带轻轻拂过卫青的手肘,玉指若有似无地划过卫青的手背,酥胸也紧跟着贴了上来。 卫青微怔,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中山王刘胜,却见他的目光又飘到帮他斟茶倒水的婢女身上,没有在意自己窘迫的境况。 身边的刘陵依旧温言软语着贴得越来越近,呵气如兰在耳畔,声音娇媚无比。 卫青的身体有些僵硬,刘陵的事情他多少是有些耳闻的。 这位淮南王女常年居住长安,四处结交大臣与公候,徘徊与几位贵族男子之间,依然可以游刃有余。 如今她紧贴着坐在自己身边,状况着实有些尴尬。但刘陵好歹也是皇室中人,堂堂的淮南王女,又是来府上拜访,也不好将其推拒到一边。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廊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青抬头,便看见李鸾气势汹汹而来。 她的目光透着少有的锐利,一进厅内便将厅内的状况匆匆骚乱一遍,目光直挺挺地落在被刘陵紧贴着的卫青身上。 两人目光相遇,卫青虽然错愕不知她为何这时回来,倒有一种如临大赦的感觉。 李鸾转眼瞥像如临大敌一般打量着自己的刘陵,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象的平阳公主,方才汹汹而来的气势也顿时消减了大半。 可看她那样紧贴着卫青坐着,动作甚为亲昵,实有越礼之处,可卫青却不推不拒,任由那人贴着自己,还用非常无辜的眼神怔怔地望着李鸾。 “哐啷”,厅内忽然响亮的一声打破寂静无声的沉默。 众人皆回头去望向座上的中山王刘胜,他用一种几乎是惊为天人的眼神望着李鸾,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掉了,碎了一地的渣子。 身后的婢女赶忙跑来蹲在地上拾起地上破碎的茶杯,可刘胜看也不看,只直勾勾地盯着李鸾,目光始终难从她的脸上移开。 李鸾见状,先欠身行礼。 “不知贵客迎门,阿鸾本是想来给将军送一碟枣泥花糕的,着实是失礼,唐突了各位。” “这位是……”刘陵只知道卫青尚未婚娶,原以为他想必也是个没有开瓢的闷葫芦,自己美丽妖娆,又谙熟男女之道,想必定能讲其玩于股掌之中。 可未想到这个不吭不哈的关内侯的府中,竟藏着如此绝色的少女。 “这位……是卫青未过门的妻子。”卫青的目光喊着莫测意味,抬头望着有些窘迫的李鸾。 目光相触一刻,李鸾未想到他还当真这样给客人介绍自己,疾疾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刘陵紧贴着卫青的身子缓缓移开,抬手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美丽的脸上不禁有一些尴尬。 同为女人,同为极美丽的女人,可刘陵仍在看到李鸾如此绝色容貌后,不免自惭形秽起来。 卫青顺势脱身,站起身来走向手足无措的李鸾,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李鸾藏在袖中的手。 李鸾忐忑地抬头望见他,他脸上依然一派温柔的笑意,牵着自己去给中山王刘胜行礼。 “这位是中山王。” 卫青话一出口,李鸾却一怔,错愕地回头去看卫青,可在他眼中却只看到了肯定的光芒。 李鸾不禁回头去打量眼前的男人,高大却略显臃肿,圆圆的脸上一双蚕豆大的眼睛色眯眯地盯着自己,这人怎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器宇轩昂,目光炯炯的中山王,刘胜? 李鸾踟蹰着,心中慌乱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但只能攒眉躬身先行了礼。 “阿鸾见过王爷。” 刘胜笑着将李鸾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个紧,见李鸾惊诧的望着自己,正要说什么,却见李鸾雪白的颈项上那一枚碧绿的玉髓。 刘胜眨巴着自己蚕豆大的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反反复复与自己记忆中那人身上的玉髓比较,总觉得这祥云样式也太像了些。 李鸾也意识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颈间的玉髓上,不禁轻声问道:“王爷……是认得此物吗?” “这……像是见过的,但……应该是本王记错了,断不会是同一个。”刘胜赶忙摇了摇头,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一旁面色稍沉了卫青。 两人沉默对视了一眼,刘胜不自觉一怔,赶忙抬手抚住自己的脑袋,佯装出神情恍惚的样子:“哎呀,本王的脑袋有点晕乎,是方才喝多了吗?” “王爷,您方才饮的是茶……”身后的刘陵也不禁起身。 谁知刘胜谁也不理,口中只含含糊糊说着抱歉之词,示意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匆匆告别之后,便晃悠悠地自顾自向着门前关内侯府的大门摇晃而去。 刘陵见这状况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何时,也急忙上来向着卫青告辞。 “卫青送送翁主吧。”卫青依旧客气道。 “不必了,卫将军告辞了。”刘陵冲着卫青微微欠身行礼,抬眼又望了一眼他身边的脸色有些苍白的李鸾,转身便追着刘胜而去了。 “你……你说他是中山王,刘胜?”半晌李鸾才缓过神来,抬手握住自己颈间碧绿的玉髓,若有似无地呢喃了一句。 如果方才那人是中山王刘胜,那送自己玉髓的人又是谁? 李鸾恍然想到他们最后分别的那个夜晚,如今想来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透着诡秘气息,叫她猜不透彻。 她曾是那样的相信他,可如今看来,那人却一直都对她隐藏着真实的身份。 她的肩膀轻颓了一下,向后小退了半步,还好被身边人一把稳住。 “怎么了……”他在她的耳畔嘤咛一声,温热的气息靠近来,将她换回现实中来。 “没,没什么……”她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沼中分离出来,抬眸间却不巧碰上他温柔的如湖泊一样的眼眸。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嘴角语言中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李鸾回眸,却见方才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璞那丫头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留了那碟孤零零的枣泥花糕在案上。 “送你……花糕……”李鸾支支吾吾,转要走,却没想到却被身后的人扯出了手腕。 他的气息慢慢熨帖上来,将李鸾缓缓笼罩,轻声在她的耳边喃语道:“除了送糕点,就没有别的了吗?” “你还想要什么……”李鸾的耳根开始发烫,缓缓低下头去:“你现在是将军了,都有大美人送上门来倒贴于你,你可还会想吃我的枣泥花糕吗?” “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李鸾转过身去,眼中羞怯与怨怼复杂交织着:“你有多少日未来我院里了,你可还记得你这关内侯府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吗?” 卫青攒眉,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忙解释道:“我答应你的,不会再去惹你烦心……” “你答应的事情,又有哪桩哪件是做到了的!”李鸾回声呛了一句,却低头埋怨一般地低声哼了一句:“偏偏就这种事情,你就记得特别清清楚楚,也特别守信。” “我……” “你什么你!”李鸾打断了卫青,抬眸望着他紧箍着自己的手:“你不是说,不经过我同意便不会再碰我了吗?” 卫青闻声一怔,连忙松开了她,头也低下来回避了她的目光,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我……” “你就是个傻瓜。”李鸾心里苦笑一声,又不想他看到自己隐在鬓发下早已红透的耳根。 不等他说完,只撂下一句傻瓜,便转身跑走了。 第145章 归还 李鸾再一次来到东篱小筑,望着那亭亭如盖的海棠花树。春末里还未开花,绿叶子却油绿的茂密。 五年的时光,对于一个人来说是那样的漫长,可对于树木而言,却仿佛只是倏忽之间的事情。 它如同回忆一样伫立,没有历久弥新,却也未曾老去。 白天的院门敞开着,李鸾不请自来,自然也不知要如何去叫门。她在门外踌躇了一阵,见院中茶香袅袅,轻烟漫漫,于是便探着身子悄然踱入了院门。 细石子路蜿蜿蜒蜒通向树下,古旧石桌之上放着清简的茶具,桌边暖炉中烹着热乎乎的茶水,咕嘟咕嘟似乎快要煮干了。 她赶忙快步上前去蹲下身来,拿起桌上的抹布刚将滚烫的石锅从暖炉上拿下来,屋内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言自语地喊道:“完了,睡过头了!先生的茶要干了!” 李鸾仓皇回头,屋内的人也恰巧跑了出来,见到她不由也愣住了。 “胭脂……”李鸾轻唤一声,看着少女脸上的表情从错愕中生出悲喜来。 胭脂瞪大着眼睛看着眼前人,五年的时间已让她变成了美丽不可方物的绝色女子,可是那清澈的眼神中却还是葳蕤着自己所熟悉光彩。 她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嘴角挂着如初的温暖微笑,似乎漫长的五年时光也只是弹指。 “阿鸾……是你吗?”胭脂颤巍巍地问了一句,眼眶却氤氲出泪水来。 “是我……”李鸾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女子就已跨下阑干,一把将她单薄的身体拥进了怀里。 “死丫头你究竟是去哪儿了!”胭脂抱着她温暖的身体一边泪如雨下,一边情不自禁地抡起小拳头轻轻砸在了李鸾的脊背上:“五年啊,你都去了哪里?” 说罢,她轻轻松开他,见她纤长如羽毛的睫毛上也与自己一样凝了泪滴。 “我回了一趟家……”她强颜欢笑,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淌。 “回家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你竟骗我!”胭脂忍不住又在她肩上猛拍一把,眼泪却更加汹涌了起来,一把捧住李鸾的面庞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知道卫大哥有多担心吗?” “对不起,胭脂,对不起……”李鸾抬手抚住她的手背,也是哭的泣不成声。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低声啜泣了好一阵,这才慢慢平复了心绪,互相搀扶着坐回到石桌旁去。 “你怎么还是这样马虎?”李鸾案上方才被自己救下的石锅,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不禁笑道。 “一时睡着就望了,还好你救了下来,不然先生知道了又要怨我了,说我在家里总是折腾家里的物件,弄坏家里的东西。”胭脂也破涕为笑。 “五年了,你一直都在东篱?”李鸾见她如今也已出落成一个标致少女,不禁问道:“那你与东方先生可是已经……” “你说什么呢?”胭脂的脸一下就羞红了,连忙打断了李鸾接下来的话:“我与先生坦坦荡荡,只是照顾先生的起居罢了。” “只是照顾起居?”李鸾见她赧色盈腮,艳若粉桃的面容不禁笑道:“这东篱虽不大,可在这闹哄哄的长安城中,却也像是个世外桃源的地方。你二人朝夕相对,就算是有什么别人又有何可说的?” “你这丫头,嘴巴是越来越坏了。”胭脂羞愤地狠狠瞪了李鸾一眼,见她却并不害怕,只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于是便也决心反击道:“你只会说我!那我问你,你和卫大哥怎么样了?这次回来,可是要与他成亲的?” 这突如其来的话,却让李鸾脸上的笑意不由的僵住了。 然而胭脂却没有发现,讪笑一声,一双清亮的眼眸滴溜转着继续说了下去:“卫大哥他现在可不一样了,不仅是受人敬仰的大将军大英雄,也是堂堂关内侯了。想要嫁给她的姑娘可是从我们这东篱一路排出城墙外头了。你啊,若是不抓紧去,还是像以前一样由着性子跟他闹,只怕他就去寻别的姑娘了。” 李鸾低眸,避开了胭脂玩笑的眼光,苦笑一声:“既然那样多的姑娘都爱慕他,那他自然是要好好选一个最最懂事乖巧的。” 胭脂似乎也看出了李鸾一提起卫青神色便有些异常,不知是两人之间究竟是生出了什么嫌隙来,别别扭扭的,似乎没有期待之中重逢的喜悦。 但她却也没有说破,只笑言道:“不会的,卫大哥是不会。这些年他的事情我也有听先生说过。他这样的高官厚禄,本应早有家室,可却又迟迟不娶,为了什么,自不必说。我虽与他相见甚少,可当年他为了履你一个约,差点死过一次。那日她血肉模糊地跪倒在我面前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别说是我了,就连先生看了也十分不忍……” 她自顾自说着,抬眸间却看见李鸾错愕的眼神,目光中满是不解和疑惑。 “什么叫死过一次……为什么他会血肉模糊的……”李鸾的喉咙在颤抖,虽然都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可她却依然觉得心中被人狠狠砸出了一个窟窿一样,迫切地想要知道五年之前的重阳节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非你不知道吗?”胭脂有些惊讶。 那样的大的一件事,所溅起的波澜,也曾引得长安内风波不平了一些时日。可身在风暴中心的人,竟然丝毫不知。 “重阳节那日,卫大哥为了来赴你的约,半道上被窦太主的人劫持了,险些被杀害……”胭脂说着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夜晚。 那个满身是伤、精疲力竭的人从马上倒下来,重重地摔在她的门前,那声音仿佛山石崩塌一般。她打开门,借着月光看着他满面的疮痍,气息衰弱,可抬眸间却带着归家一般的安慰与笑意。 “他受了很重的伤,却还是坚持要来找你,跟我说他来晚了,要我转告你莫要生他的气。可那时,你已经走了……”胭脂苦笑一声,抬眼望着李鸾微红的眼眶:“他当时的那个眼神,我如今都记得。我甚至都不敢告诉他你走了的事情,最后还是先生说的。” 这些事,她竟丝毫不知。 她那是心里只有对王孙的愧疚,对平阳的怨恨都一通怒火宣泄在了他的身上,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去时又何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他又将这样的怨恨独自饮下了,那平日里温柔的笑颜之下,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疤。 一个懦弱的人是怎么也学不会温柔的,那顶多算是怯懦。 温柔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强势,只有内心真正强大的人才能给得起。 李鸾只知道他的臂膀是那样的坚实,胸怀是那样的宽广,他总是温柔隐忍,包容着自己,让她忽略了那样他的疲惫与辛酸。 “那……他的伤都好了吗?”李鸾说着不禁自己也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抬眸看见胭脂脸上的凝重渐渐散去,转为一个明艳的笑容。 “你与他朝夕相对的,这种事情你去问他啊。”她神秘地一笑,故意去逗李鸾:“如果不是好了,又怎会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还出兵塞外,打败了匈奴人?你啊,究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罢,她望向李鸾的身后,一个缓缓踱入身影,笑靥如花道:“先生,您快看是谁来啦?” 李鸾这才意识到身后的脚步渐近,仓皇见回过头去,正巧遇上东方朔幽深又惊诧的目光。 李鸾赶忙起身,想着东方朔行礼,抬头与东方朔惊讶的目光中重叠。 “是阿鸾啊!阿鸾!”胭脂雀跃着上前一把扶住李鸾的肩膀,喜气盈腮地冲着东方朔欢喜地说道。 东方朔沉默着,目光从李鸾雪白的颈间扫过那一抹翠绿,李鸾也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两人目光沉默着交融,胸中似乎也都了然了。 胭脂以为东方是没有反应过来,又上前去一把亲昵地揽住东方的手肘,笑道:“先生不认得了吗?是阿鸾啊!住在这里过的阿鸾!” 东方朔的嘴边闪过一抹莫测的笑意,抬手轻抚了抚胭脂抱着自己的手背:“先生我眼睛还没有花呢?我自然知道是阿鸾姑娘。我只是疑惑,为何有贵客登门,你这丫头竟然不端些茶点来招待。” 说着,他的眸子又沉默瞥向那石桌上的险些烧干黑漆漆的石锅,胭脂顺着他是眼神望去,不禁脸一下红了,赶忙松开他的手背,难为情地跑去厨房准备他说的茶点去了。 “有五年了吧,这丫头还是这样毛躁,我也收不住她的性子。”东方朔冲着李鸾若有似无地一笑:“不过还是要感谢姑娘,这些年这东篱才不至冷清,让东方日日都过得有滋有味的。” 说着,他抬手对着李鸾请道。李鸾也随着他,欠了欠身躬身落座。 “相别五年,姑娘看起来倒是更加美丽了……”东方朔落座后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李鸾的颈间。 李鸾沉默了须臾,抬手将颈间的玉髓卸下。 她承了那人的恩情,也答应了那人的要求。这五年来,玉髓从不离身。昨日关内侯府一遇,倒让她再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继续戴下去了。 她轻轻地将那碧得透彻的玉髓放在石案之上,抬眸盯着东方朔莫测的眼睛。 “今日来,除了谢先生当年眷顾之恩,还有便是要麻烦先生,将此物物归原主。”她目光楚楚,却透彻无比:“此物太过贵重,实在是与阿鸾不堪匹配。烦先生将其交给他的主人吧,也替阿鸾谢谢他的恩情。” 东方朔攒眉,望着那桌上的玉髓,半晌才轻声道:“既然姑娘知道此物甚为贵重,赠玉的人都出了手,东方自然是不好帮他收回的。姑娘何不亲自还给他呢?” 李鸾苦笑,眉头微微颦起:“先生聪慧,名人不说暗话。李鸾当年虽愚钝,可这些年也谙熟了一些世事。李鸾如此卑贱,怎敢承这份恩情。若说再见,李鸾又何尝不想再见。只是身份悬殊犹如霄壤之殊,怎敢期盼此生再能有幸得见天颜。” 东方朔沉默地望着李鸾许久,目光在树叶的光影间被斑驳得迷离:“既然姑娘都知道了,就更该知道东方是确实不敢收下了吧。” 李鸾抬眸,两人的目光叫错了片刻,她轻声说:“原本赠阿鸾此物,也是为了保阿鸾平安的。阿鸾得龙运照拂,如今既已平安回来,那此物也应该归还了,先生有何必为难。” 东方朔垂眸,思索了半晌,笑道:“好吧。东方就斗胆帮姑娘一回,只是那人收不收,便也是由不得东方的。” 李鸾起身,恭敬欠身行礼道:“阿鸾先谢过先生,请先生转告胭脂,阿鸾现行告辞了,改日再来看他。” 说罢,她也不再停留,向着院外走去。 “姑娘这样急着回去,可是有人在等着你吗?”东方朔在李鸾身后轻声问了一句:“看来姑娘已经做出了选择了,那便别再轻言别离了。你们都在好时候,或许才感觉不到年华稍纵即逝。有时候年纪越长,反而牵绊越多,勇气越少。人生可没有几年能够义无反顾的好时候。” 李鸾的步履稍停,轻应了一声:“谢先生指点。既然人生苦短,也希望先生能勇敢一些,别辜负了别人的好时候。” 东方朔听后苦涩地一笑,只听着身后李鸾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李鸾回到关内侯府的时候,卫青守在门前等她,见她骑着青鸾会来,连忙上前去帮她停住马,伸手想要抱她下马来。 可目光相逢,手刚触到她的裙袂,便像是触到了炙手的烙铁一般疾疾收回,眉眼也低垂留下来。 马上人望着他踌躇的模样半晌,忽然轻声道:“你在等什么?” 卫青茫然抬头,与她的目光再次相遇。 她的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眉眼暖意融融,那是许久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 “不是说只要你在,都抱我下马吗?” 第146章 河东 晌午的清凉阁中,刘彻正聚精会神地批阅着奏章,守在一旁的中常侍春陀却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春困秋乏,果不尽然。 刘彻抬手发现壶里的茶水喝尽了,盖上茶壶盖子正要叫身边的春陀添些茶水来,却见已过了天命之年的中常侍佝偻臃肿的身体摇摇欲坠,歪着脑袋靠在龙案上,昏昏欲睡的模样。 中常侍确实上了年纪,先帝还是太子时便伴驾于先帝身边,直到先帝殡天,又紧接着侍奉上了自己。 他是最最体贴入微,也是最玲珑剔透的,不禁深晓刘彻的心意,宫中那样多琐事也打理的井井有条。因为是未央宫中的总管,皇帝的近人,旁人自然也是不敢怠慢半分的。 刘彻看着春陀花白的鬓发,深感年华似流水,岁月不饶人,中常侍的白发让他也不禁想起了自己青春年少的那些荒唐时光。 他不忍打搅他的美梦,正要起身来,未想到身边人还是一下变惊醒了。 “哎呦,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了。”那人连忙跪伏起身来,着朝着刘彻磕头道。 “不就是睡着了吗?春日里人身子犯懒是正常的,年龄这样大了,改明儿叫太医令周大人给号号脉,抓几副中药回去。”刘彻轻声道。 “谢陛□□恤,老奴实在是愧不敢当。”中常侍又深深磕了个头,赶忙起身来接过刘彻身边的茶壶,扶着桌案狼狈地站起身来:“老奴这就去为陛下打壶茶去!” 他话音刚落,门廊处却想起一个娇柔的女声来:“中常侍还是勿须去了,平阳带了些清凉的糯米甜酒来给陛下。” 二人转眼望去,只见平阳公主缓缓走进来殿来,想着御座上的刘彻躬身行礼。 “姐姐来了,怎么没有人通报?”刘彻轻声吼了一声门外。 “暖春时节,奴才们都迷糊了眼睛,陛下就莫要怪罪了。”平阳抿嘴轻笑,又躬身道:“母后说御厨房酿的桂花糯米甜酒不错,叫平阳送一些来给陛下尝尝。” “有劳姐姐了。”刘彻微笑。 平阳公主赶忙命身后的宫婢将食盒中的糯米甜酒端上来,自己亲自斟好端上了刘彻的龙案,另叫人倒了一碗给站在一旁的春陀。 “这怎敢当?”春陀迟迟不敢接过婢女手中的羊脂玉碗。 “在皇帝面前睡觉你都敢,这又有何不敢?”刘彻在一旁揶揄道。 “天气也渐渐热了,暑夏将至,陛下何时移居甘泉宫呢?”平阳笑着问道。 “快了。”刘彻淡笑着答道:“不过母后似乎是不想去的,说甘泉宫的寒气重,她身子骨受不了。” 平阳默认,转眼间看见刘彻案头翻开的一卷的简牍上,写着“天子马厩”几个字,便抬头问道:“陛下还在为改良马种的的事情头疼吗?” 刘彻点头:“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长远计,是该考虑了。” “我朝开建初年,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皆以乘牛车,百姓无藏盖。就说是长安的天子马厩,马匹数量也不过百匹。高祖时,丞相萧何作汉律九章,创加厩律。后吕后独揽大权时,又明令严禁母马外流,以防军资遗敌。皇祖父在位初期,觉得养马浪费粮食,曾下令叫停。后又因御史大夫晁错的一番鼓励民间养马的谏言,特发下复令,用免役的办法促使民间养马。至此,民间养马之风才再兴起来。”平阳目光流转间,侃侃而谈道:“如此可见,晁错的建议倒是没有错的。” “姐姐说的倒是不错,卫绾也曾建议父皇,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史称“马弩关”。父皇又在秦边郡牧马苑的基础上,进而扩大边境游牧地区军马牧场的规模。”刘彻放下手中的羊脂玉玩,不禁笑道:“马匹对于编制骑兵军团的基础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没有良马,何来雄师铁骑。可中原马的体格实在是不适合做战马,这也是朕最头疼的地方。一会儿叫卫青来,也是想说这个事情,朕想他去一趟河东,替朕筹措一匹河马来。” “既然卫将军要来,平阳就先行告退了。”公主欠身行礼,却不想目光又迟疑了片刻,有意望着刘彻的颈间顿了须臾。 刘彻顺着平阳的目光低下头去,狐疑道:“姐姐在看什么?” 平阳忙假装收回眼神,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陛下原本常带着的那块玉髓不见了。” 刘彻微怔,半晌哑然笑道:“不是小孩子了,待在脖子上怪不好看的。” “怎么说也是陛下的幸运之物,几遍陛下如今已是君临天下,也还是收妥帖些好。”平阳微笑。 “已经许久未带了,怎么姐姐今日才发现吗?”刘彻觉得平阳的眼中有一丝犹疑,但却实在想不到究竟是因为什么。 “平日里没有注意到。”平阳公主忙掩住神色,转身命人收起桌上的羊脂玉碗,朝着刘彻恭敬拜首道:“臣告退。” 平阳退出清凉殿,可心事却更加沉重了。 方才几番,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本想告诉刘彻,自己见过他的那枚玉髓,如今正堂而皇之地挂在关内侯府的那个小丫头的颈间。 她已知尚衣承宠的卫子夫不过是刘彻不忍提及的一个错误,她从一开始就看了人,那样去折磨刘彻喜欢的李鸾,又间接害死了刘彻看重的韩嫣。 然而这一切,她终是无法说得出口。 她想要刘彻带走李鸾,可同时又怕旧事重提,姐弟两人撕破颜面。 也不知是不是春末夏初,未央宫的日头太晒了些,平阳走着走着,竟觉得脖颈之后的丝罗被汗水微微浸湿了。 她抬起头来,望见远处迎面而来身着长衣的男子,两人的目光错愕了半晌,皆停下脚步来。 “卫青拜见公主。”那人恭敬地向她鞠躬,与往日里一般的客气,却又如此的疏远。 难道她回来了,你便如此吗? 平阳沉默半晌,转向身后,对着跟在身后的婢女轻声嘱咐:“你们先去吧,我与卫将军有几句话要说。” “诺。”宫婢们忙欠身行礼告退。 平阳见那些宫婢渐渐走远了,转眼望向一直颔首低眉的年轻男子,轻声道:“不知前几日里,本宫亲自送去卫将军府上的马匹,关内侯可还看得上?” “公主费心了。”卫青微微躬身,却依旧不看她的眼睛:“那些马匹青已都看过,皆是良马,公主的眼力一点错也没有。” “是嘛?”平阳望着卫青冷笑一声:“不过本宫看人的眼光却是时有出错。” 卫青面色沉了下来,却也没有出声。 “你终于是把她盼回来了。”平阳的声音有种阴森的嘲弄,:“本宫自然也费心去查了一番,终于知道了你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了。关内侯身份如今已经如此贵重了,娶妻当求淑女,怎么现在连匈奴的娼妓也来者不拒了吗?” 卫青心上像是被她三言两语硬生生地插上了一把锋利的刀,远山一般的眉毛紧蹙,隐忍的薄唇轻颤,颔首冷声应了一句:“此乃卫青私事,就不劳公主费心了。卫青告退。” 说罢,撇下平阳一人,头也不回地径直向清凉阁而去。 平阳的身子不禁有些倾颓,向后退了半步,一行清泪落了下来。 他从未用过如此决绝的口气跟自己说话。 他生性温柔,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语意温软,谦卑恭顺的。 可方才那一句,语气那样的冰冷。平阳觉得,他似乎是有些恨自己一直以来对李鸾的纠缠不休了。 “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平阳自言自语地嘤咛一句,声音融化在拂面而过的热风里,空旷无人的前殿无人听见。 你要我怎么办? 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一个女人和皇帝生出嫌隙,把出生入死换回的功成名就与大好的前途就这样白白断送了吗? 平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若是为你,我便也不怕去吧这个坏人做到底了。 卫青刚进清凉殿,刘彻就把自己想法完整的说给他听。 “原本应该让公孙贺去的,他是太仆,掌管国家的车马,位列九卿。可朕最近想要他着手与统计边境六牧师苑与长安天子六厩,究竟有多少马匹够得上战马的规格。既然你的金印紫绶还在身上,便替他走一趟吧。钱的事情不用考虑,朕打算提高征收算赋,为治库兵车马之用,从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向上再加三钱,以补车骑马。” “诺。” “国家太大,事情总是千头万绪。我们一件一件来理吧。”刘彻说罢,抬头望着卫青微凝的双眸。 他平日里虽也是低眉顺眼的,可是眸子中却藏着怎么也藏不住的星月之光,可今日看他,却觉得像是可以隐去了往日的神采。 “怎么了,仲卿?” “没什么……” 卫青从清凉殿中出来,只觉得步履有些沉重。李鸾的事情,他终究是很难向刘彻开口,却也不想对他开口。 说是他自私也罢,他实不愿意再生出什么变数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独自彳亍了许久,忽然抬起头望见远处疾疾而来的常侍郎东方朔,两人见面都略微局促了一番,既而尴尬地相视一笑,抬手拜道。 “将军这是要回去了吗?” “陛下命我去一趟河东……”卫青有些漫不经心,声音也清浅:“卫青告辞了。” 说罢两人拜别。 东方朔望着卫青渐渐远去的略显萧索的身影,莫名地长叹了一口气来,掩于袖中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那片清凉的玉髓。 远行的消息自然也是瞒不住的,关内侯服的下人们为卫青收拾行装时,李鸾便也得到了消息。 她匆匆赶来时,卫青正于书房中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刘陵送来的匈奴东南部的舆图,见李鸾神色慌张地进来,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他们说将军要出征?!” 这侯府中的人传话传得也不甚疏漏,传着传着就变了味了。可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和,却也是让卫青有些哭笑不得。 她心中果真还是有他的。 “别听他们瞎说,哪里是出征,只是奉命去河东走一趟。”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指如玉一般凉,手心也出了一层薄汗。 李鸾闻声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抬眸间却看见他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赶忙回避了他的目光低下头去,可被他紧握着的手却并没有抽离。 “不管是去哪,你都记得珍重自己,不要再……”她说着却顿住,心中不禁想到了胭脂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眉宇一颦轻声道:“你骑青鸾去,让它跟着你……不要再叫人白白担心你了。” 卫青微笑,轻轻摩挲着她羊脂玉一般细腻触手生温的手背,终未言语。 此时无声,已胜有声。 第147章 星移 卫青离开长安的第七日,李鸾的心似乎也早已不在长安。 河东的事情千头万绪,虽说是奉旨带着皇饷去买马。但自马邑之谋失败之后,汉匈均封锁了边境,互不贸市,使得河东的马市中良马的价格一路飞涨了起来。 据说够得上战马规格的马匹,在市面上也已经可以卖到七、八百金一匹,更别说那些特别优良的种马,只怕三五倍也不止。 国库毕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什么事情也都讲究一个成本,自然是用最少的钱换最多的马匹才最为妥帖。 朝廷的官马是有一套完善的养马制度与等级制度的,中央设立“太仆”是国家掌管车马的最高机关。太仆位列九卿,另外设初太仆丞外,还有下属养马厩的令、丞或长、丞。 先帝时,西北边郡养马范围扩大,又在边郡地区增设了六牧师苑令,每令之下,设三丞为辅助。 此外,中央的一些部门如廷尉,也辖有一定数量的牧场。在郡县也设有主持马政的官吏,称马丞,诸侯国则设“仆”官,下领“厩长”及“厩丞”,负责马政。 中央到地方主持马政的机构和官吏,平时与传驿系统相结合,战时则向军队提供战马。官马场的分布一在京师及近郊,一在边郡地区,尤以后者规模最大。 京师的天子六厩,专供皇室专用,边郡六牧师苑令所领36所马场,集中在天水、陇西、安定、北地、西河、上郡等地,供军马之用。 文皇帝时,便有匈奴人入境上郡,盗取御马而去。 对于马匹的等级,自然也是有着严格区别的要求。 战马不比走马与驮马,是士兵用来冲锋陷阵时才会骑的,身高与牙口都不能查一分去,太差质量的马匹又不能入编战马,勉强从河东取回,也是没有意义。 这差事难办,并非是一手交钱一首交货的买卖,既要想办法压低市价,能够得足够的战马,又不能行压价征收,挫了那些饲养贩卖民马的商户的热情。千千万万的马匹中,还要仔细挑选符合规格的战马与种马,一一列编在册。 如此向来,只怕这一去,一整个夏季都是见不到了。 虽然司空见惯了离别,可还是一样的让李鸾又魂牵梦萦之感。毕竟他们相聚的时间太短,分别的时间却又太长。 许多事情,许多疙瘩,终究是没有摊开来说。 李鸾是有些后悔,就让他那样走了。 她望着那满园她为她手植的桃花林簌簌落了,池塘中的菡萏也从荷叶低下偷偷露出了尖角,夏季悄然来了,远方却还是没有传来他的丝毫音讯。 李鸾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有回到了五年前的模样。 她总是在等他,等着他可以回家。 这想法让李鸾自己也不由地有些紧张,觉得自己像是倒退回了从前了一样。 于是她开始去卫青房中看那些摆在他书阁之上的经史子集,一遍一遍地翻阅,最后直到滚瓜烂熟,可那个人似乎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挣扎无用,她心里惦他,想他。 小璞从侯府门前匆匆而来,见李鸾百无聊赖地握着一卷书卷坐在凉亭之中,柳絮飘摇弥漫在池间,暖风徐徐抚过面庞,高枝之上蜂拥一般的蝉声又起。 “姑娘热吗?”小璞问道。 李鸾没有抬眸,只轻轻摇了摇头。 “长安的夏季似乎比草原上要热。”小璞觉得日头是有些烈了,忙问道:“姑娘晌午不歇息会儿吗?” 李鸾摇头。 别说晌午,就是夜里望着窗外寂寥的星空,却也总是辗转难眠。 “姑娘要不出门去转转,长安城中,姑娘不是还有些朋友吗?”小璞说着从袖中一把了不知道是什么物什,抬手见在李鸾的眼前一晃。 李鸾只觉得一抹再熟悉不过的翠绿从眼前划过,目光凝结了须臾,闷热的暑夏里却像初春的惊蛰一般,后背竟生出一阵凉意来。 “你……你从哪儿来的这玩意?”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想要强掩内心的慌乱。 “方才有人送来的,说约姑娘落在他那里的东西,给姑娘你还回来,另外想邀姑娘一叙。”小璞笑语晏晏,一把抓过李鸾的手来,将枚碧得透彻的玉髓物归原主。 李鸾只觉得掌心像是躺了一块烙铁一般,灼得生疼,却又不敢轻易丢弃。只得怔怔望着那掌心的翠绿,须臾轻声问了一句:“他说在哪里?” “东篱。”小璞没有看出李鸾脸色的异样,笑盈盈着答道。 黄昏,东篱小筑。 李鸾行迈靡靡,心中一直纠结着是否应该要来。 所谓故人,虽然于她有过大恩,却终究是骗过她的。 李鸾终于知道了韩王孙在世时为何总说他总对他的“十哥”不吝推崇之辞,她海总以为那些全然因为私心的爱慕之词。可如今想来,那些比喻用在他身上倒也无不贴切。 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再怎么样的夸耀,怕是也不为过了。 她忽然想起他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如今想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她告诉他,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他顿时气愤成那个样子,最后又派人告诉她,这天下的乔木都是他的,不管她去哪里休思,也都是他的。 如今想来,他也不是说的大话。 只是她当时太过蠢了些罢了,竟没有听出这些言外之意。 而这一切的一切,对她来说,实在是都没有意义。 那日黄昏的蔓草斜曛间,那酒后混乱的片刻缠绵,让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一切的虚伪都只不过是自己心底里使的障眼法罢了,当肌肤与肌肤触碰在一起时,当他的嘴唇吻住她时,当他的心跳与她的心音重合时,李鸾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从未那般直白又明确的一声回答。 愿得此人,白首不离。 不知何时,她已经踟躇于东篱门庭前许久。 夕阳西下,斗转星移之间,暮色弥漫,可东篱之中却一直未燃起灯火来。 万家灯火间,漆黑一片的院落远远望着竟有一丝幽森。已是耽误了许久,李鸾也未再多想,径直上前。 推开木门,却见院中灯火全熄,空无一人。 “胭脂……”她轻唤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夜中摩挲,却没有换回一丝的回应。 李鸾踌躇了半晌,想着不管怎样先进屋去把油灯燃起来,可刚走了几步,只觉脚下如斑斓星海般的潮水从身后慢了过来。 她一怔,仓皇地转过头去。 萤火的尽头,那人静默伫立,一如五年前的那个月光皎洁的夜里,用萤火将她引出院来。 他抬眸,墨玉般的眸子被萤火点燃了,沉默了须臾,忽然轻叹一声:“见面礼,喜欢吗?” 李鸾怔在原地,眼中的神色被暮色遮掩,半晌也没有回应。 一段冗长的静默之后,眼前的少女蓦然跪下,想着手执一斛萤火的自己俯身叩拜。 “民女李鸾,拜见陛下。” 刘彻的眼中微动,却依旧是默不作声,手中的萤火也从萤囊中渐渐地散尽了。 只是昏暗的光线之间疏忽一瞥,他已发现,她似乎是比五年之前更加明艳动人了,已然脱去了稚气,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她终究是回来了,可五年的时间太久了,许多事情都已悄悄改变了。 “你起来吧。”见她迟迟未动,他又补了一句:“他们都出去了,今夜的东篱,只有你与……朕。” 刘彻眼中波光未动,面前人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一个“朕”字,把好不容易拉进的距离,再次拉开了。 李鸾踟躇了片刻,轻颦着眉眼,缓缓地站起身来。 刘彻低眸,月色皎洁,映在望着李鸾雪白的颈间那一抹幽绿,沉默了须臾,苦笑一声道:“东方朔说,你把朕的东西送回来了。可是朕送出手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收回的。” 李鸾闻声低头,忽而抬手摸着自己颈间的那抹碧绿:“陛下的天子龙气已护阿鸾塞外五年周全,如今既已平安归来,本应完璧归赵,可当年陛下的那方绢帕,阿鸾也是几次三番都无法全服陛下收回。既然如此,阿鸾就只能跪谢陛下隆恩了。” 说罢,她欠了欠身,又要俯身下跪叩拜。 却未想刚弯下腰去,面前的人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了怀里。 “为什么骗我?”刘彻从未想过此生还可以有机会能够这样拥这她,她就像是夜暮悬窗外,倒映在湖面上的一汪镜花水月一般,是他年少轻狂时,做过的一场美梦。 “你知不知道欺君之罪是什么样的后果。”他觉得心口像是有一道即将愈合的伤口,血肉弥合,既疼又痒,甚是这么。 李鸾没有挣扎,她知道他与雄霸漠北的伊稚斜不同。 他是不会伤害她的。 她就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尽管现在已知道了他是九五之尊,但此刻倒像是与多年的老友再次重逢,让她无法拒绝。 他身上带着回忆的味道,让她不想起来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让那些蒙了尘土的老旧时光再次熠熠生辉起来。 她畏惧,却不又不想抗拒。 一种奇怪的感觉。 “既然你回来了,这五年的过往朕都不在乎,你愿意重新回到朕的身边吗?朕可以……” 刘彻似乎是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才出现再度勾起来他隐藏在最心底的那一份少年柔情,一时间肺腑之言破口而出。话刚出口,却发现已经说不下去。 怀中的人沉默着没有丝毫的反应。 刘彻轻轻地松开了她,只轻抚着她单薄的肩膀,望着她澄澈如夜空的眼睛,寂寂地望着他,眸中的萤火忽明忽暗,散发着忧郁的微光。 “卫姐姐不好吗?” 他微怔,手骤然从她的肩上滑落了下来。 这沉静如梦的夜幕,似乎是被她出现点燃的。流萤漫漫,灯火阑珊。 可如今,却又被她的一句话,熄灭了。 第148章 圆满 “卫姐姐不好吗?” 她如五年之前一样,总是一语中的。 刘彻眼中方才燃起的星火又渐渐熄灭下去,脑海之中又隐隐约约浮现了那个窈窕温柔的身影来。 在每个寒冷孤寂的夜里,如一眼温暖又静谧的泉水将他紧紧围绕。 刘彻垂眸,沉默了半晌,苦笑了一句:“子夫她…很好。” 她很好。 只可惜…… 感动不是爱情的必需…… 心动才是。 她低垂着睫毛,轻咬着嘴唇沉默了须臾,却只轻轻叹了一句;“那陛下为何还要这般心猿意马?” 如此,便也算作是她的回绝了吧。 刘彻心中苦叹,时隔五年,她却又拒绝了他一次。 那一次,她以为他是那个风流成性的中山王刘胜,所以拒绝了他。 如今,他是手掌天下、脚踏乾坤的大汉君王,她却依旧对他说不。 可不知为什么,他竟也没有当年的气愤,只默默地望着她,任往事汹涌,淹没心房。 这或许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 “你可还记得当年平阳侯府,你我初初遇到?”他微笑着望着她,眼中汇聚的尽是因回忆的复苏而化不开的柔情,如同潮水一般想要将她包围。 “当然记得。”李鸾低下头去回避了他炙热的目光,似是不愿意与他一起重新陷入回忆的泥沼中去,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我也记得卫姐姐是陛下钦点的一眼相中的女子……” “一眼相中?”刘彻苦笑一声,凝眸望着她,缓缓道:“你知道为何子夫进宫朕有一年之久都未曾招幸她,直到那夜甘泉边上,你拒绝了朕,朕才想起她来,方才复宠于她?” 李鸾朱唇轻颤,面色凝重,却依旧不肯直迎他侵略的目光。 刘彻一把握住她单薄的肩膀,将她正过身来,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你可知道,那日在平阳侯府,朕只与皇姐说,府上一个头戴白玉芙蕖钗的女子甚是可爱……” 李鸾紧颦着眉,抬起头来望着他如剧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她最终揭晓了答案。 “过后晚些时候,子夫就被送到了朕的房中。” 李鸾凝视着他凝重又忧伤的面容,那表情让她不禁想起了王孙走的那天夜里,与他相遇在长安城外的你那片湖泊边上。 她不禁又想起了王孙,想起了那些原本可以避免的一念之差。 这不禁让她的心中生出些许怨恨来,既是怨恨他,却又怨恨命运的推波助澜,让一切意外愈演愈烈,朝着不可逆转的深渊驶去。 她眼中泪光闪烁了起来,轻耸肩膀撇开了他桎梏一般的手臂,于宁静的夜风之中低声嘤咛了一句:“可是阿鸾心中并没有陛下。” 刘彻凝望着她沉寂的侧脸许久,苦笑道:“我知道你一心记挂着卫青,以你的性情,也许这辈子,朕都走不进你心里。” 李鸾回眸,不再逃避,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陛下为何不放手呢?何苦自寻烦恼。” 刘彻微笑却沉默着:“那你能放下卫青吗?” 李鸾望着他的眼中的苦笑,不自禁仓皇向后退了一步,脚下一不小心猜到了碎石子,身子一晃,却又被他一把扶助。 他怔怔地望着望着她,不容她的目光又一丝的犹疑,墨玉一般的眼眸中,萤火闪烁。 “或许王孙他也很清楚,你的心意不可转圜,才会不与朕打招呼便带走你的……”他幽叹一句,眸中的光芒明明灭灭:“皇祖母曾告诉我,若是真的惜花,就不要强行将它折下,只要看着她在枝头开怀绽放就好。” “太皇太后?”她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孝文太后窦氏,那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她在世时,似乎是将一切都攥在手中。 当然也包括这段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她心中如明镜台般清澈,只是他们这些小辈低估了她老人家罢了。 李鸾又想起了那些伴在她膝下的岁月,她虽已是驾鹤西去,天人永隔,可是音容笑貌却似乎仍尚存于世一般。 五年的时间,许多人都已离开,却只有她回得来。 她抬起头来,满怀忐忑地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九五之尊的威严,只有似水一般的柔情。 “你放心,朕不想离开你,可也更离不开卫青。”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上来她的面容,像是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朕是九五之尊,自然有胸怀容得下你们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南至乔木,不可休思。 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李鸾眼中泪光粼粼,凝视着他许久。 那人伸手将她缓缓拉进怀中,感受着她单薄颤栗的身子在怀中隐隐激动。 她的出现,像是堵上了心里的窟窿,那些辗转反侧的深夜终于可以平息,那些独自一人时总是汹涌而来的潮水终于可以安然退去了。 她贴在胸口,像是一个安静又久远的梦。 “朕手握山河,负万民所仰,此身动辄,早已由不得自己……“他在她的耳边嘤咛一句:“若非如此,朕或许真要与他争一争的。” 刘彻离开后,李鸾一人坐在寂静无人的东篱,眼睁睁看着那些疏离的萤火渐渐暗了下去。 直到东方朔带着胭脂缓缓归来,胭脂看到她坐在院中便雀跃地上前而来。 “你怎么要来却也不打个招呼?” 李鸾抬眸望向东方朔含着笑意却又莫测的眼眸,转眼望向胭脂:“你与先生去了哪里?” “先生带我去长街上转转夜市。”胭脂欣喜地坐在她身旁:“我听说卫将军去了河东,你一个人在家里也是寂寞,不如常来坐坐。” 李鸾浅笑,点了点头。 “时候也不早了,东方送姑娘回去吧。”一直沉默不言的东方朔忽然开口道。 “也是,时候确实不早了,你一人回去也不安全。”胭脂轻轻抚了抚李鸾的肩膀。 仲夏清夜,月朗星稀,长道之上两人沉默地彳亍而行,一路无言直到关内侯府灯火阑珊的关内侯府门前。 东方朔抬头望着赫赫侯府门前在灯火中金光闪烁的门匾,沉默须臾转首望着李鸾:“这些年东方都看在眼里,卫将军能走到今日,也着实是十分不易。几番也都是临危受难,死里逃生。如今这赫赫侯府,满身荣光,他着实是当得起。” 李鸾沉默片刻,侧身向着东方朔行了个拜别之礼。 “阿鸾拜别先生。”说罢,转身向侯府内走去。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东方朔在身后沉吟一声:“卫将军君子端方,值得姑娘一心一意待他。” 李鸾微微停住,却没有回头,之轻声应了一句:“阿鸾心中有数。” 说罢,便缓缓入道侯府深处去了。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彻刚挑帘入帐,见卫子夫沉沉睡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刘彻轻轻地坐在她的身侧,静静地望着这个为他生儿育女,予他温柔陪伴的女子。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终究是没有得到那惊鸿一瞥,可却换来了更为长情的相濡以沫。 刘彻一直为告诉子夫,他从未将她看做是自己呼之则来的妾室。在他的心里的深处,她就是他的妻子。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那些陈后所不能给他的对于婚姻生活的向往,眼前的女人都一以弥补给了他。她就像是温柔又静谧的湖水,将他月下孤寂的影子安详包围。 他抬手轻轻拢过她的鬓发,望着她如花的容貌与安详的睡颜,心中在东篱那里得来的失落,瞬间就平复了。 他俯下身来,将耳侧贴上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静静听着那微弱却又沉着的胎动。 “圆满“二字,原来是如此的简单。 既已圆满,他若不珍惜触手可及的温暖,只执着于虚幻的镜花水月,也只是徒增烦忧罢了。 身下的人不知也渐渐醒了过来,望见他轻轻俯在自己身上,连忙想坐起身来。 “陛下……” 她话音刚落,身后人将她一把抱住,温柔地拥入怀中。 “子夫…”他呢喃在她耳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如同静谧月色下浅浅的梦呓:“你别动……朕就想这样,好好抱抱你。” 卫子夫心知肚明,他每每这样,必然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也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一把握住搂住在自己腰上的宽阔的手掌。 燥热的夏夜里,他的手却凉得出奇,像是怎么也暖不过来一样。 这让她又不禁想到在平阳侯府初见的那天夜里,她慌张地被安排去为他更衣。 刚进到卧房里,他一身华丽锦袍在烛光中熠熠生辉,背对着铜镜站着,高大的身躯见她掩了个严严实实,伸展着衣袖,待她上前更衣。 她忐忑上前,小心翼翼地抬手要帮他卸下长衫。谁知他忽然转身,一把将自己的手握在掌中。 四目相对之下,她在他明亮的眼中看到的却只有片刻的惊诧与失落。 他也许并不知道,她的心已被他紧握着自己双手刹那,墨玉一般的眼眸中闪耀而出光火吸引了。 如今想来,倒像是前尘旧梦一般。 他们确实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第三个也已在腹中了。 他们现在是真正的夫妻了。 漠北王庭。 汉人詹士颤巍巍地端坐在载满酒肉的案前,不禁抬眸望着坐上目光如鹰隼一般审视着自己的伊稚斜,连忙端起桌上的胡酒一口饮下壮胆。 “这么说,你们王爷是不打算帮本单于的这个忙了?” 汉人詹士呛了一下,咳了几声连忙摇头摆手道:“单于此言差矣,我们王爷并非是不想帮王爷的忙,只是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这卫青此时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想要动他并非那样容易。若是得手还罢了,若是得不了手还反而将王爷和盘托出,单于不是也少了一个里应外合的朋友。” “你们汉人都是如此狡猾吗?”伊稚斜冷笑一声,一把将切炙肉的匕首扎在盘中:“既然如此,你们还来做什么?” “大单于息怒!”汉人詹士见状连忙拜手道:“小人前来,是要禀报大单于一个消息。” 伊稚斜颦了颦眉,凝眸道:“讲。” “这车骑将军最近离开了长安,向河东去了,此乃天大的好时机。”詹士说着拂袖抿嘴一笑:“河东地处偏僻,匪贼众多,我们王爷要小的转告大单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单于真想要取车骑将军的性命,必要把握住此次机会。” “汉境之内的事,你们王爷不愿出手相助,本单于又能有什么办法?”伊稚斜冷声道。 “此话差矣。我们王爷虽然不能贸然暴露,但却可以助大单于您一臂之力。”汉人詹士轻笑一声拱手拜道:“若大单于想取车骑将军卫青的项上人头,就请安排十人左右的死士,我们王爷有办法帮单于将这些死士送到车骑将军身边。” 伊稚斜沉默着思索了须臾:“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汉人詹士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就连大单于想要找的人,我们也都已经为大单于您找到了,这难道还不够诚意吗?” 第149章 征马 再一次回到河东,竟也已相隔了这样多的年头。 他再次踏上那片年少时候与伙伴们成伍而过的草原,又想起那些青葱年少时一起打马而过的歌谣,望着那于蔓草斜曛间蜿蜒而过的金色的河流,仿佛一切都没有还没有远离。 龙城一役,汉军四路处境,虽未能与胡虏抢夺回被匈奴霸占的河西,却也将汉匈沿线向北推进了不少。 他年少的时候,还经常在河东的草原上见到放牧的匈奴人。他们肆无忌惮地跨越边境,只循着水槽丰美之处前行。他还记得那些人的样子,并不都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却都带着极其侵略性的眼神,令人不敢靠近。 也是在这里,他遇见她的。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胡人的衣裙,从清晨日出升起的沿线缓缓而来。 他从未告诉过她,其实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被她吸引去了。 她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晶莹剔透的面庞上满是惊慌失措,仿佛是误入凡间的仙童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她仿佛是与清晨第一道阳光降临之际,乘一叶芙蕖踏水而来,出现在他的原本灰暗又逆来顺受的人生中,点燃了他的眼眸,也给了他希冀,从而第一次有了想要反抗命运的勇气。 如今想来,那画面似乎就浮现在眼前。 若不是公务在身,当真是也想要带她故地重游一番。不知道再度与她回到这片广袤的草原之上,依旧是那马、那人,那日出朝阳。 不知是否可以遗忘掉那些过往,洗涤记忆,仿佛并没有经历那样多离别的伤悲一样,让一切都仿佛还在最初。 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追忆着往昔,身后忽然传来悠然渐近的脚步,皮靴子踏过夏季清晨丰茂的草场,发出“沙沙”的声响。 “将军……”身后人轻声唤了一句,似乎是看出他有些许的出身,故意停顿了片刻又轻声补了一句:“今日要亲自去东隅马市吗?” 见卫青没有说话,身后的人又补了一句:“平阳侯府今日一早命人送来了三百匹战马,马丞问其价格,那来人却迟迟不肯报价,全说是他们家主人的一番好意,希望将军笑纳。” “莫说是三百匹,就是五百匹也是杯水车薪……”卫青轻叹一句,回过头去对着身边的人说:“反正是以充军需的,这礼我收下了,就以我们之前议定好的征收价码再减三十金,按核算好了一并送去平阳侯府去吧。” “诺!”身后人扣手应了一声,抬手道:“马市的价格实在是炒得太高了,照这样下去,只怕是与那些惟利是图的马商磨道年底,也征收不足所需的马匹啊。” 卫青望着远处的朝阳终于攀升过了地平线,他凝眉沉默了须臾,只深深叹了一口气,调转着马头向着城中东隅马市而去。 东隅马市依旧是人头攒动,自马匹的价格上涨之后,许多人甚至以豢养马匹来作为一项投资。几个当地有名的马商争相哄抬着市价,马市的价格水涨船高,那些马商自然也是日进斗金。 卫青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嘈杂的马市无人注意到这个银甲锃澈的青年将军是何时进来的,只是看到他身后只跟随着几个随从一路巡视而过,不觉互以眼色,纷纷咋舌道:“这是哪来的当兵的,偏偏这样的不长眼,大清早的还没开张就过来触霉头了。” “你不知道吗?朝廷人最近想要征收咱们河东的良马?” “自然是听说了,可那样低的价格,又有何人能愿意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马尽数叫他们怔了去。” “话也没错,这当兵的哪有什么好人,都是一路的货色。难保不是为了低价买进再高价卖出。” 几人正声讨着,见卫青朝着他们走来,赶忙低下头去。见卫青牵起其中一匹马来,掰了掰牙口看看,眉也不抬轻声问道:“您这匹马打算卖价多少?” 买马人的眼睛提溜转,与旁边的人互示了眼色,半晌才缓缓道:“兵爷好眼力,这可是我这些马里最好的一匹,看在您的面子上,您给个一千三百金!” “一千三百金?”卫青身旁的侍从惊呼一声:“这样的马前些年也就三四百金,怎的没过几年就涨了一千金,价格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那您怎么不前些年去买去?”马商立马掉下脸色来。 见侍从的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旁边另一个马商赶忙上来打圆场,对着卫青谄媚着笑道:“他这人就是不会说话,但这话糙理不糙。兵爷您四处瞧瞧去,这东隅马市,那里还有您说的那个价钱。” “什么兵爷?”侍从呲目轻喝一声:“这位是卫将军!” 两个马商相觑一眼,望着卫青的模样,看起来不过也就刚及弱冠之年的样子,便也直言道:“恕小的孤陋寡闻,不知是哪位卫将军?” “你……”侍从刚要发火,却被卫青拦下。 卫青转眸,对着面前的两个马商正色道:“本将是车骑将军卫青,奉天子诏令,前来河东征收战马,以充军需。” “卫……卫青?”两人互觑一眼,直望着面前的青年将军惊诧地问一句:“是那个抄了匈奴人老家的卫大将军卫青吗?” 卫青蓦然轻笑:“是车骑将军,不是大将军……” “哎呀管他什么将军,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眼里,咱们汉朝就两位将军,一位是老将军李广,一位就是奇袭龙城的卫将军卫青!”马商惊呼道:“哎呀呀,没想到老叟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咱们汉朝人的大英雄啊!” “真是想不到,卫将军竟如此年轻啊!”另一马商转身向着周围高声喊道:“快来看啊!是卫将军卫青大人来咱们东隅买马了!” 刚喊了两三嗓子,周围的马商闻声皆牵着马包围了过来,原本就络绎不绝的东隅马市更加是挤得水泄不通了起来。 卫青身旁的侍从见到这架势瞬间有些惊慌失措,想要拔出腰中佩刀,却被卫青一把拦下。 “卫将军,您此番是特意来河东买马吗?” “卫将军,杀匈奴人痛快不痛快啊?” “卫将军,什么时候在出征去干匈奴人啊?” 卫青于一片簇拥与欢呼声中,低眉浅笑道:“如今朝中战马短缺,战马的品种也急需改良,我此次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话音未落,人群中想起一个声音:“卫将军,买我的马吧!我的马愿意七百金就给卫将军。带我的马上战场上狠狠干那帮子狗日的匈奴人!” 此声一出,顿时像炸窝一般,立马于人潮之中群起响应。 “什么七百金,我的马只要五百金,将军您看看,这牙口可不输他那匹,您还是带我的马走吧。” “那……那我只要四百金就好,将军您看看我的。” 东隅马市顿时沸腾了起来。 不过一个早晨的时间,卫青就在东隅马市征收到两千余匹良马。 回去的路上,跟在卫青身边的侍从也不禁惊叹道:“要是早知道,报了将军的大名就可以这样顺利征收到这样多的良马,那我们早就该打出横幅来,大张旗鼓地做几番宣传。” 卫青骑在马上轻声道:“我也没有想到,都是我的疏忽,看来以后马市这种地方还是要常来。” 二人正说着,忽而前路有人起马来报:“将军好消息啊!” 卫青微怔,命人起身报来。 “我们太守大人刚办了一个当地的大户的马商,那人为了求我们大人网开一面,愿意把手中的一千五百匹良马以三百金的价格统统卖给官府!” 卫青微怔,与身边的随从对视了一眼,又不禁向传令人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千真万确啊!” 身边的随从转念想了想不禁笑道:“怪不得我们大人前些日子总围着他家里那点事情转悠……” 卫青侧眼望他,面色狐疑。 侍从乐了,笑颜道:“将军不知道吧。我们大人可是出了名的酷吏,前些日子那家马商娶了一家书香门第的小姐,原本是大喜事一件。可这马商都已逾天命之年,那小姐才不过二七年华,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们大人知道将军要征马,就特地留了个心,借此事查办了一番。您说这些个富商嫌贵,谁禁得起被掀起老底来仔仔细细地查上一番。这不,可叫我们大人给追出了大窟窿来,这是急着想要疏财保命啊!” 卫青听完也忍俊不禁,却没有言语。 “我们大人对匈奴人也是嫉恶如仇,坊间都说都说我们大人是苍鹰郅都第二。” 卫青微笑:“替我谢谢减大人。” “哎,将军言重了。”侍从微笑应道,刚一回头片看见长道中央一个佝着身子的年轻男子,目光惊诧又惊惶地望着他们怔立在原地,竟忘了回避。 “嘿!做什么的!见了将军还不闪避开来。” 卫青回眸一怔,不禁凝眸悬马。 那横在路中的人似乎被他睥睨的目光吓得抬不起头来,连忙低着头牵着自己的马,闪避到一边去。 卫青也不禁颦眉,回头望着那人狼狈逃窜的背影,心中也难免酸涩了起来。 “二位先回去吧。”他抬眸轻声念了一句:“我想一人再去走走。” 第150章 伏击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再一次推开那扇古旧的大门。 那院落中的景致依稀如旧,他才发现,从小长大的庭院原来是这样的狭小,从小住过的那间茅屋竟又是如此的破旧。 回忆如潮水,随着穿堂而过的风迎面涌来。 他静默踟躇了片刻,反复思索了许久,却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忽闻院中器皿落地的声音,卫青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陶碗一不小心落下来,碎了一地。 “军……军爷,您是不是……找……找错了门了。” 那人颤巍巍地望着他,满脸的沧桑也早以没有了记忆中的泼辣模样。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原因,又许是当真没有认出他来,她原本冷酷的面容竟因憔悴又显得柔和了几许,眼中却带着他少年时鲜少在她脸上见过的那种惊慌失措的神色。 七年来,这座庭院没有丝毫的变化,可那个女人却似乎是真的老了。 屋内的人也闻声出来,见那器宇轩昂的英挺青年立于自己矮小的门檐之下,目光深邃又莫测。 最后从屋中出来的人一眼认出了他。 今日在市集上短暂的相遇,他忽而看见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只觉得甚为眼熟,不禁一阵觳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半晌也迈不开脚。 谁知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英姿勃勃的将军竟也回眸于他,旁边的兵士喝了两声,他也未真正确认,却也只顾着抱头鼠窜了。 如今他再次回来,已经和当年那个受尽欺凌的少年判若两人。眉若远山,目如幽潭,一身凛凛铠甲,光亮锃澈,已是威风赫赫,贵不可言。 “青……阿青……是你吗?”最终仍是一声老迈的呢喃,像是带着血脉尽处的最后一丝温情。 他想要回答,可觉得为时已晚。 他垂下眸子去,从怀中缓缓取出一袋金,抬起头来径直走向面前那颤巍巍的老妪,伸出手去递给她。 可那老妪迟迟不敢接过,两条腿打着颤,身体一晃,险些摔到地上去,还好被他一把扶住了。 老妪惊慌失措,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迎上他沉默又平静的目光,浑浊的眼眸与他清澈的瞳孔相撞,相觑了许久方才回过意识来,赶忙低下头去。 “阿青……”身后的老叟赶忙哭喊着上前来,想要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卫青忽然回眸,目光却似寒箭一般定住了他的步伐。 “本将的名讳,也是尔等可以张口便唤的吗?”他的声音寒冷得仿佛不带一丝温情,话刚出口,连他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 一个人,若想要了断过去,就必须先学会狠心。 老叟见他面露寒光,不禁一怔,记忆中那个逆来顺受的温柔的孩子,如今已然是彻彻底底改头换面了,连他这个亲生父亲竟也从他的身上找不回自己血脉的一点影子。 卫青转过头去,居高临下逼视着面前的老妪,轻轻松开她不断颤抖的肩膀,抬手将那一袋金当着她面前,扔在了她的脚前。 “这是本将欠二老的……自此山高水长,我卫青与郑家再无瓜葛。” 说罢,他转身望向身边郑季,多年的骨肉分离,他的生父此时竟用一种看待魔鬼一般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的眼中没有温情脉脉,只有委曲求全与难以掩饰的恐惧与忌惮。 卫青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所踪,是否有为自己的寄人篱下、为奴为仆而有过半分的担忧与记挂。 可如今看着他老迈的面容,那些过往他已不想再追究。 对于郑季,他是做不到以德报怨,他能做到的最仁慈的事情,便是忘却。 他忽然开始想念远在长安的李鸾。 是她给了他苦涩暗淡的人生一点希望的曙光,也是她给予他干涸枯竭的心坎上一场春时烟雨,让他寸草不生的前路忽然柳暗花明。 他因保护她,而得到心灵的慰藉,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便是他的新生。 卫青不禁苦笑一声,这里似乎已没有他再可留恋片刻的理由。他转过身去,于鸦雀无声之中悄然离去,木门再度阖上,像是阻断了过往,那些记忆被尘封进了死弄堂里。 他抬眼不禁望了望湛蓝的晴空,似乎终于开始熟悉自己的名字。 卫青……卫青…… 从此千古,唯此仲卿。 郑家所处的边郭里东隅少说也有二三十里的山路,归途之上已是月色迷离,树影婆娑。 卫青心中藏着心事,马也驱得缓,夏末夜里幽寂无人的长道之上,秋风已渐凉,乌云遮住了星月光辉,除了马蹄“笃笃”的声响,便是一人一马彳亍而行。 不知长安此时气候是否也转凉了,那个人是否也已经知道该添些衣物了。 虽然知道她已是成人了,可这些小事,却终究是放心不下。 他正想着,忽闻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月光昏暗,看不到边际,只隐约觉得远处一队约莫十余人的人马朝着自己过来。 他们没有打出火把来,看不清面貌,可不知为何离着老远,卫青就已嗅出了那来人的杀意。 他隐隐拔出腰间的佩刀,在静默之中寒光已出鞘,借着隐约的月光,他似乎看到远处骑在头马上的人似乎已朝着自己张开了长弓。 他已不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狭路相逢的情形,心中早已有了警惕,在他拉弓的瞬间,他早已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马上侧偏过身来。 一支迅疾的羽箭凌空而过,还好他闪避得及时,箭锋一声短啸,划破了宁静的长夜。 他松开缰绳,侧身跃下马背来,隐入路两旁的蔓草葳蕤之间,潜着身影缓缓前移。 “人呢?” “像是中箭坠马了。” “过去看看。” 卫青潜伏在蒲草之间,听见有人落马而立上前查看,见那人走上前来查看着马来时的路径上是否有卫青的踪迹。 卫青腰中的寒光已经出鞘,心中正思索着是要上前还是隐住气息与暗中继续蛰伏,却见远处蜿蜒的山径之上有一队火光的人马如同长龙一般袭来。 面前的人马顿时慌张了起来,赶忙悬马想要逃离,卫青见状急忙从路边的草丛中飞身跃起,长刀凌空,一把手刃了那下马查看之人。 他并未多做停留,迅疾翻身滚入另一方的草丛之中,只听不远处刀剑相碰的声响,两队人马骤然相撞,喊杀声动天。 “卫将军!卫将军!”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卫青透过草丛,方才看见了是河东的驻军参谋带着一队人马前来,那伏击他的十余人的马队已被赶来的浩浩荡荡的队伍顷刻制服了。 卫青从草丛中起身来,朝着举着火把人马呼喊了一声,有人听见忙迎了上来。 “卫将军,您没事吧!”侍从上前来一把扶助卫青,借着手中的火把见他一身的血,但神色倒是镇定,似乎并没有受伤。 “无碍。”卫青轻应了一声,声音从容淡定:“你们怎么来了?” 侍从听了一拍脑门:“哎,都是末将的错!末将没多想,就叫将军您独自一个走了。回了府衙,被我们太守大人呵斥了一顿,让末将赶紧带上一队人马去接将军。没想到太守大人料事如神,这途中果然生了变故。将军身份贵重,若是在我们这河东的地境上出了事情,让末将可怎么怎么是好?” “莫要自责,也是我思虑不周,还好你们赶来相助,总算是有惊无险。”卫青柔声说道,侧耳听见前方的军士高声呵斥着那些被俘的匪贼。 他接过身边侍从手中的火把,沉着面色朝着那些被刀剑架在地上的匪徒走去。 他借着火光一一照亮那些跪在地上的人面目,都是些陌生面孔,一个个眼神中都有种难以言说的粗犷与凶悍。 “你就是卫青!”一个“匪贼”刚一开口,就被旁边的兵士狠狠地甩了一个嘴巴。 “将军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兵士厉声喝道:“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伏击卫将军!” 那“匪贼”还未开口,卫青便抬手一把狠狠地扣住那人的下颌骨,让他的面容正面对着火光,手劲之大让那体型剽悍的“匪贼”也不禁发出凄厉的闷吼。 卫青居高临下睥睨了片刻,蓦然甩手松开了那人的面庞。 “匈奴人。”他轻哼了一声,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之事。 话音刚落,队列之中立马一片哗然。 “匈……匈奴人?!”兵士们交头接耳,皆大惊失色。 “哼,算你的眼睛没有白长,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少他妈的废话。”那匈奴人恶狠狠地望着卫青,眼中仿佛有熊熊烈火一般。 带队的侍卫望着一行匈奴人灰头土脸的样子,命人拿来布团来,掰开那些匈奴人的口,狠狠地塞了进去中。 一是为了不想在听他们粗言秽语,再则以防他们咬舌自尽。 见他们嗯哪嗯哪半天也说不清一个字眼来,不禁冷笑一声:“咱们减大人的大狱中还没下过匈奴人呢……” 说罢,他转眼望着卫青狡黠地一笑:“就算是死人,咱们减大人也能从他们嘴里挖出几句真话来。” 第151章 骄阳 李鸾清晨起来刚用了早茶,淮南王女刘陵就忽然登门。 门外的詹士告诉刘陵关内侯去河东了,刘陵却不以为意,只说南郭雁塔的秋菊都开了,自己也正要去,顺便问一问你家姑娘可愿一同去赏花。 李鸾倒是觉得新鲜,刘陵这样的名门望族出行,为何偏偏要来找自己相陪。再说也不过一面之缘,实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卫青不在,她也不好将客人就这样轰出去,出门去见时,见刘陵一脸喜气盈腮的笑意,一身绯红色的罩衫艳若桃李。 见李鸾款款而来,连忙迎了上去,笑语晏晏道:“那日匆忙,未仔细去瞧。今日看来,妹妹果真是个大美人,这关内侯府怕是都要藏不住你的光彩了。” 李鸾听这一句,想必是刘陵从中山王刘胜口中听到了什么风声,自然是关于那片玉髓的故事,特地上门来熟络一番的。 “翁主说笑了。”李鸾淡淡回应,神色如常:“侯爷不在,去了河东。原想本可邀翁主进去喝茶的,只怕翁主要隔些日子再来了,阿鸾会回禀侯爷的。” “我不是来找侯爷的,我今日来,就是来找妹妹的。”刘陵倒是一点都不生分,一把抓住了李鸾的手,依旧是喜笑颜开道:“都说南郭雁塔边上的菊花开得甚好,刘陵在长安中也没有什么熟络的小姐可一同相邀赏花的,这不,忽然就想到了妹妹了,妹妹可愿赏刘陵这个面子。” 李鸾这些年心绪也沉静了许多,早不似当年那样对什么事物都好奇心重,人多的地方更加是一点也不想去,便婉言回绝道:“我并不喜菊,去只怕会扫了姐姐的兴致。” “怎会!”刘陵轻轻拍了一把她的手背,目光闪烁像会说话:“妹妹若是去了,便是南郭最美的一道景致。” 李鸾觉得这刘翁主当真是能说会道,如此热情的邀请若是再推拒只会显得自己清高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自己正踌躇着,忽见远处一个英挺的身影如疾风而来。 “去病。”李鸾轻唤一声,少年闻声一笑,可看到一旁有些许意外的刘陵,不禁皱了皱眉头。 刘陵自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也调整了情绪,对着风尘仆仆而来的霍去病笑语晏晏道:“这位便是霍少爷啊,在未央宫中刘陵似乎是有幸见过一面的,只是碍于礼数,未能有机会亲近。陛下亲选的门生,当真是英姿不凡。” 霍去病横眉入鬓,挑了刘陵一眼,眼眸中少了些许看着李鸾时的温和,声音一如既往清高冰冷:“我倒是没有印象。” 李鸾忙扯了一把,将其扯到身边来,掩饰着尴尬笑道:“翁主莫怪,去病年纪还小。” “心直口快,男儿就当如此。”刘陵笑着应道。 霍去病不理会刘陵,眼睛只看着李鸾:“舅舅还是不知何时回来吗?” “你就这样想他?”李鸾眯着眼睛笑道。 “姐姐不想?”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你也太铁石心肠了,舅舅他可是满心满眼都是姐姐……” 话还未说完,就被李鸾一把拉进怀里,捂住了嘴巴。 “翁主还在呢,说话也不有些分寸!”李鸾微喝了一声,轻轻松开了捂住霍去病嘴巴的手指,将他搂进怀里。 霍去病倒也温顺,虽悻悻着脸,却半点也不想拂逆她。 “翁主来邀我去南郭雁塔赏菊,你可以愿一同去吗?”李鸾缓缓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刘陵一听赶忙讪笑道:“赏花都是女孩子家喜欢的,霍少爷许是没有兴趣的……” 谁知这少年目光怔怔地迎上她虚情假意的笑颜,戏谑地轻笑了一声。 “姐姐去哪里,去病就去哪里。” 刘陵实在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霍去病”,却也不敢表露出自己的不安,只得强颜欢笑道:“既然霍少爷愿意赏光同游,自然是好的。” 霍去病沉默盯着刘陵虚伪的笑容,不言不语,只是浅笑。 一路上,刘陵都不断地找着话题,李鸾与她毕竟也是只有一面之缘,性情也并不相投,着实是有些拘谨的。霍去病全程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马车行至南郭雁塔大约也花了半个时辰,霍去病怕是在马车上憋闷了,先行迫不及待跳下车去,伸手去接李鸾。 李鸾刚踏下车来,便被眼前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吸引去了目光。 “怎么样?还是很不错的吧。”刘陵被侍女扶着缓缓走下车来,带着春风一般的端庄的笑意,缓缓闭上眼来,嗅了一口气:“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妹妹说不喜欢菊花,真想知道妹妹喜欢什么花?” “我姐姐喜欢桃花。”李鸾还未开口,霍去病倒先替她答道:“我姐姐屋前一片桃花林,都是我舅舅亲自手植的。” 刘陵拂袖掩面,轻笑道:“桃花固然是好,女孩子家多是喜欢,可却没有菊花这样的气节,百花凋零之时,只有它凌霜傲寒独自开放。” 李鸾浅笑,若有似无地回应了一句:“花无好坏,人才有高低……” 刘陵只是讪笑了一声:“妹妹此话倒是不错的。” 南郭雁塔依山傍水,景色甚是伊人,晌午日头悄然挂上了头顶,秋风送爽,却并不觉得寒冷。 长安城中的人怕也是闻说了花期已至纷至沓来,刚到晌午十分,南郭雁塔便已是人潮如海。刘陵不知是又碰上了谁家的显贵,谈笑间就不知去向何踪了。 李鸾与霍去病沿着缓缓的山径一路彳亍,霍去病一路寻寻觅觅,一路采花却又一路地丢弃,李鸾跟在后面看他刚掐下花枝端详了须臾,便随手丢弃在路旁,着实觉得很是心疼。 “你这又是做什么?”见他又拔了一朵,来回看了许久似乎不甚满意,正要丢回花丛中去,李鸾赶忙在身后制止道:“干嘛要这样糟蹋花草?” 少年回头,望着李鸾粲然一笑:“我想摘朵花来送给姐姐!” 李鸾一怔,朝他伸出手去:“那你给我啊。” “可是我看来看去,竟没有一朵配得上姐姐。”少年顽皮地一笑,又把手中的花枝扔入了花丛中去,戏谑底笑了一声:“什么孤雅高洁,说的那样玄妙,可却没听过有人采菊花送姑娘的。” 李鸾“噗嗤”一声笑了,霍去病回过眼来看她,李鸾只觉得那眉眼像极了卫青,可神色却迥异。 他与他舅舅着实是相似,若是走在一起,说是兄弟二人也有人相信。可相处便知道,性情的差异,却实在是冰火两重。 一个像是夏热似火的骄阳令人不敢逼视,一个像却像是冬日的暖阳要人想要靠近。 李鸾胡思乱想间,霍去病忽然看到来远处山腰之上盛开着一片隐约的紫色,他定睛看了一会儿转眼望向李鸾:“那边的也是菊花吗?” 李鸾摇了摇头,着实太远,实在是看不清楚。 “姐姐等着,我去那边看看!”话音刚落,人就飞奔入密林而去,不见了踪影。 李鸾唤了几声,却没有回应,想必是已经跑远了没有听见。晌午的是日头刚刚上来,热气开始氤氲,两人不喜喧闹,一路沿山道而上,已渐渐摆脱了人群。 李鸾望着山脚下人声鼎沸的花海,她寻了棵临崖的迎客松下的石碣上席地而坐,秋风拂过微微发烫的面颊,让午后的燥热疏解了半分,阳光透过枝杈的缝隙如同一把散碎的金子一般撒在身上,带着淡淡的暖意。 一路的攀爬让她也有些累了,她微微闭上眼睛想要依着山光湖色之间养一养精神,可刚有些倦意袭来,便听到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袭来。 “回来的倒是快,看到的是不是菊花?”她一想便是霍去病,便也没有睁眼,只是含笑问道。 可过了许久,身后的人也没有半声回应。 李鸾不禁睁开眼来,缓缓地转过身去,嘴角和煦的笑意瞬间僵死在嘴角。 那人的目光也不平静,望着她脸上的笑容,那样徜徉恣意,放松自在,像是笼鸟飞入了山林,池鱼游回了湖泊。 那样的神色,在漠北时,他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她那时总是颦着眉,不声不响,偶尔笑的时候,却也是十分勉强。 她像一朵娇柔的花,从粗粝的漠北终于回归了温暖南国,骤然变得生机勃勃。 李鸾却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怔怔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惊得半晌才颤抖着叫出他的名讳来。 “阿胡儿……”话音刚落,他骤然上前来,一把掩住了她的嘴巴。 他蛮横地将她扯入怀中,李鸾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阿胡儿未想到她竟如此反抗,抬手间重击于她的后颈。 她只觉得后颈一记疼痛,眼睛一花,便阖上眼去,人事不知了。 阿胡儿将李鸾一把扛至肩上,不曾想刚一转身,便见一少年手持一把烟紫色的秋菊一声不响地站在他的身后,一双星月一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放下来……”少年眉目紧蹙,声音阴冷令人胆寒:“是你的东西吗,你就敢拿?” 阿胡儿纵横漠北,却也觉得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少年,着实有着一股刮目相看的气魄。可孩子毕竟是孩子,自己也是漠北第一的高手,又怎会轻易就怕了去。 阿胡儿冷笑一声:“我就是来取我们匈奴人的东西,识相的就滚开。” 少年听到“匈奴”二字,眸中的光骤然紧缩。他抬手将花束仍在一旁,神色凝重却没有一丝的慌乱。 “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一群臭不要脸的强盗,怎么别人的东西就那样好吗?”少年冷哼一声,从腰间拔出了短刀,目光如炬地盯着阿胡儿:“我舅舅的东西,一根头发你都别想带走。” 说罢,他抬眼望着被高大的阿胡儿扛在肩上的李鸾,眸中像结了寒冰一般:“你用那只手抱她,我霍去病定要砍下你哪只手来。” 第152章 金玉 </script>李鸾醒来的时候,屋外刚巧骤雨初歇。 自己躺在温暖闺床之上,绸褥丝衾,绫罗锦缎,抬眼望了又望,雕梁画栋,珠帘烨烨,确实又是自己的房间。 若不是后颈的难以忽略隐痛,她当真是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梦里,她被阿胡儿劫持回了匈奴,又被关进了那暗无天日的毡帐之中。 她吃力地坐起身来,却见霍去病正端坐在窗前的圆桌之上优哉游哉地吃着小璞做的桂花糯米糕,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水,见她坐起身来狐疑地望着自己,嘴角不由一撇笑道:“姐姐终于醒了。” 李鸾看他的样子甚是云淡风轻,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只觉得后颈之处甚是胀痛。 果不是梦。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只着一身素白的内儒,外裙也不知是谁给她换下的,不禁又抬手抚了抚后脑勺,着实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睡了多久……”她抬起头来,透过珠帘望着帘外的霍去病。 “快两个时辰了。”霍去病又塞了一块桂花糯米糕到口中,声音依旧是那样百无聊赖:“姐姐睡的也太久了,我都饿了,正要走呢。” 李鸾微怔,倒是有些分不清现下究竟是虚幻还是现实,只随便应了一句:“你不是正在吃吗?” “这些东西哪能吃得饱,我要吃肉。”霍去病轻笑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上前来撩开珠帘,凑到李鸾的身旁。 方才隔着珠帘没有看清,他这一走进来,李鸾才看到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四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嘴角也有一些的浮肿。 李鸾一怔,赶忙将他一把拉过来,轻轻地捧起他稚嫩的面庞,急切地问道:“你这是真么了?是在哪里摔的?” “还真是什么都忘得干净……”霍去病轻笑一声,掰开李鸾的手,侧过头去避开了李鸾焦急的视线,只轻声问了一句:“你呢?脖子后面可还痛吗?” “嗯……”李鸾点点头,忽然察觉了什么。 原来当真不是梦境,自己确实是在南郭雁塔的山丘上遇见了阿胡儿,他打晕了自己想将自己强行带走,至于后面的事情,她确实是什么都记得不得。可霍去病这一脸的伤痕是谁留下的,李鸾自然是想得到。 李鸾赶忙抬手去扯霍去病的衣衫,想要检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 她把他当做小弟弟,倒是丝毫也没想到要避讳,可霍去病却被她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手忙脚乱惊得面目通红了起来,赶忙闪避着站起身来。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霍去病慌得手足无措,方才狭路相逢殊死一搏间,他也未曾这样慌乱过。 可当她白玉一般的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衣领,他的心竟骤然狂跳了起来,一股热气上涌,从脚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 李鸾被他夸张的反抗弄得有些哑然,盯着他脸上少有的讳莫如深的神色与通红充血的耳根,倒觉得有些好笑了:“我能干什么?小屁孩儿。” “你对你的救命恩人就是如此无礼吗?”霍去病不敢看她,冷应一声。 “好像是你先闯入我的闺阁……” “你……我回家去了!”霍去病半晌也想不到如何辩驳,只冷冷丢下一句,便挑帘羞愤而去。 他刚出去没多久,小璞便捧着一盆热水进来,见面李鸾端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又回头望了望霍去病消失的方向,狐疑地问了一句:“霍少爷是怎么了?那样大的气性?” “他难道不是一直那样的气性?”李鸾笑道。 小璞拧了一把热巾帕,于升腾的雾气中笑道:“可从未见过他对姑娘置气过。” 说罢,小璞挑帘进来,扯松开李鸾的衣襟,用热帕贴在李鸾的后颈上:“大夫嘱咐,要多敷一阵。” 见李鸾闷声不言,似是在沉思着什么,小璞不禁问她:“姑娘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去病是怎么把我拖回来的?”李鸾依旧对于山上的遇袭耿耿于怀。 去病虽然敏捷,可年岁终究是太小了些,阿胡儿那样的匈奴猛士,他又是如何从他手中夺回昏迷的自己,又一路把他带回来的呢。 “您在想什么呢?”小璞在身边忽然笑了一声:“是将军把您抱回来的。” 李鸾的心上骤然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赶忙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小璞:“你说是谁?” “除了咱们将军还有谁?”小璞见她半晌没有反应,又补了一句:“咱们将军,卫将军!” “卫青?!”李鸾怔怔地问道:“他……他回来了?” 小璞点了点头。 李鸾瞬间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蹬上履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小璞一把抓过罗裙来,可见那人只穿着内儒“衣服!姑娘!衣服……” 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昏暗的柴房中,遍体鳞伤的阿胡儿被铁链束缚了手脚,一动也不能动地捆在木架上。 “卫将军,我看此人嘴硬得很,还是带回军中,专门命人审问比较妥帖。”身边的汉军将士向站在暗影的中的那人请示道。 那人沉默蛰伏于阴影,许久才轻声应了一句:“也好。” 阿胡儿抬头望了望那暗中人的轮廓,不禁想起今日晌午在南郭雁塔后的山道之上的狭路相逢。 那剑眉星目的少年虽然英勇,但年纪也着实是太小了,身量都还未长足,自然是不可能与他相比。 他原不想留下活口,可正要出手之时,一只羽箭擦着头皮而过,若不是他反应得快,早就被射穿了头颅。 他回首之际,只见一人一马迎面而来。 他自诩在漠北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为伊稚斜也出过无数次极其凶险的任务,可他确确实实是败在了这个汉人男子的手上。 他下马如飞,身形如风,目光如炬。只是徒手相搏,以一敌一,他已是无从招架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汉人就这样轻易地了解,望着他身后驰来的兵马,终于还是问了一句,他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根本不看他,将昏倒在地的李鸾一把抱起来,飞身上马。 他望着怀中的李鸾,像是看着自己最珍视之物,方才杀意凛凛的眼睛瞬间全然化为了一汪柔情。 须臾,他才若有似无地轻应了一句:“我是她的夫君,你想带我夫人去哪里?” 如今想来,此人便就是那个名声响彻漠北的卫青吧。 他与他想象中样子的不甚相同,原以为他会是那种健壮粗鄙的中年军士,却未想到他竟只是一个身材颀长,眉目清远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倒与汉朝那些文弱书生无异。 可他确实是被他打败了。 汉军兵士开始卸他身上的手镣脚镣,他凝望着站在暗影中的卫青,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就是车骑将军卫青吧。” 暗影中的人没有回答。 “我们单于的爱妾,最终竟是被你这样的人霸占去了!”阿胡儿仰天长啸,却还是要在他心上再插上一把刀,逼他快些结果了自己。 “向来都是我们匈奴人抢你们的女人,如今你们这些窝囊的汉人终于也敢来抢我们匈奴人的女人了。我们单于的女人,滋味儿到底怎么样?” 他得逞了。 他话音刚落,暗影中的人忽然上前来,一把将他死死摁回在冰冷的地面,朝着他的脸上一通拳脚。 旁边的兵士似乎也没见到一向温和儒雅的卫将军如此盛怒过,眼见身下的匈奴人在他一通暴打下连连咳血,赶忙在身后劝道:“将军莫恼,别打死了,倒给了他痛快!” 卫青一把拽起被自己揍得奄奄一息的阿胡儿,靠近他气若游丝的面庞,轻声在他耳边低声吟了一句。 “你仔细听好了,她是我的女人。” 说罢他松开了他颓然欲倾的身体,站起身来又回复了他昔日的平静,背过手去低声道:“带走吧。” 李鸾赶来的时候,阿胡儿早已被押走了。卫青一人在昏暗的柴房中沉思了许久,方才推门出来,却不巧与循声而来只着一袭内儒的她相遇。 骤雨之后,通往柴房的里面上积了许多水洼拦住了她的步伐。她抬头来望着他肃穆的面色与幽深的眼睛,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于她听。 恰巧,她今日分外想听。 奈何着水洼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微微怔了片刻,焦急地点着脚想要踩在那些凸起的露出积水的地面上趟过。 可谁料刚要踏上一处,迎面一阵风来。她本就只顾低着头看路,还未抬起来看清,就忽然被迎面而来的人一把拦腰抱起,一脚就踏过了水洼,朝着回去的路上去了。 李鸾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抬眸见却又被他严肃的眼神止住,胸口不禁一阵狂跳。 他旁若无人一般抱着她径直远离柴房,一路上他都沉闷着脸不说话,路过的奴仆撞见了皆低头让道。 自家将军素来平和,“在军军容,在朝朝容”,从不会将战场上的甲胄之气带回侯府来,可今儿却看起来气势汹汹,与往日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李鸾在他怀中也不敢说话,只听着他沉着的心跳和平稳的呼吸声,暗自纳闷。 她知道他是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这样闷声不言,这些年来倒是丝毫未变。只是她不知道这久别重逢之时,他究竟是在生什么气。 他没去李鸾的院子,而是一路抱着李鸾进了自己的房里,屋里打扫婢女见这气势顿时吓的扫帚掉在地上,慌忙撤了出去。 他挑帘而入,将她轻放在床之上,待她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己经覆了上来。 李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上的人一路的沉默有一些懊丧和郁闷。 他是真生气了,可又究竟是为何生气。 他的吻终于离开了他的嘴唇,一路来到锁骨,慢慢向下,伸手一把扯落了她的薄薄的儒衫来,疯狂地将她拥入怀中,似乎要江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窗外的归鸟唧唧喳喳地叫得甚是吵闹,夕阳透过窗棂斜斜映照不禁让她的脸也滚烫了起来,床笫吱吱呀呀作响,她好害怕有人此时会不明就里地闯进来,看到眼前着羞人的一幕。 “阿青”她刚要说话,他忽然又附上了她的嘴唇,夺走了她最后一口气息。 她轻微的挣扎,手却被他死死摁住。 这一次他没有喝酒,神志总是清醒的,李鸾知道她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他吻了许久像是要榨干她体内最后一丝气息才舍得放过她,薄唇轻轻移开,抬起身来,沉寂地望着她绯红的脸颊上闪烁的眸子。 “阿青,你……你要做什么?” 他望着她,沉默了许久,非要等到她的脸更加红了才肯迟迟开口。 他说:“做那天在草地上没有做完的事。” 她自知明知故问了,但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毫不避讳地回答,这下连耳根都滚烫起来。 “那天你不是说冷吗?”他面不改色地望着她:“今天总不会冷了吧。” “你怎么一回来就……就欺负我……”她避开他的眼神,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一把摁住。 他的眸子像是隐藏着火种的冰层,声音却显得淡漠,见她久久不于他回应,又补了一句:“是不是就算不冷,也不要和我?” 李鸾仓皇回头望着他,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种话叫她怎么回答,难道要她说要吗? 可她心底里又不能拒绝他,总觉得若是此时拒绝他,他一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她正踌躇着,身上的人忽然叹了口气,渐渐松开了她,像是得到答案一般,准备偃旗息鼓。 李鸾见他起身要走,情急之下脑子一热,赶忙坐起身来一把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嘴唇凑了上去,一下留住了他。 她用力将他扯回到床上,怀里的人被她突如起来的热情弄得有些发懵了,与她唇舌纠缠只见,却也一路顺着她,又回到床榻间来。 却没想到她忽然翻身起来,居然压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腰间一阵手忙脚乱地开始解他的衣带。 卫青怔了许久,不禁哑然失声笑了。 身上了人估计意识到到了什么,窘迫的不行,觉得自己是中了什么蛊。 她正要松手逃离,身下的人却忽然起身,又将她稳稳压在了身下。 他将她拢在自己阴影中,手臂死死撑在她耳边,柔软的气息慢慢地靠近她滚烫的面颊。 “阿鸾,我答应要照顾你……”他在她耳边如梦呓一般温柔地低语。 “当然也包括这件事。” 第153章 如愿 </script>李鸾想过他从河东回来后,两人久别重逢时可能发生的所有情景,却从未想过会是现在这样。 她贴着他温热的呼吸,靠着他□□却坚实的胸口,侧耳听着他沉着的心跳声,心中却不住回想着方才发生的叫人面红耳赤的事情。 他一直循循善诱,贴近她的时候也总是十分温柔,滚烫的气息熨帖着她凝脂一半雪白娇嫩的肌肤,吻住她香甜的嘴唇,由浅入深,让她慢慢卸下了心中的防备。 第一次难免是会痛的,只是她从不知道竟会是那样钻心的疼痛,让原本沉溺于缠绵缱绻中的她皱着眉嘤咛一声,只想要逃离。 可他的气息却又紧跟而来,将她想要临战脱逃的身体死死扣住,环入他的胸怀之,软软地轻咬着她的耳垂,李鸾只觉得浑身发软,他的吻又再次袭来,夺取了她的意识。 身上又酸又疼。酸是因为他,疼亦是因为他。 但只要是因为他,她都甘之若饴。 桃之夭夭,烨烨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今夜,她是终于如愿以偿了。 抵死的缠绵过后,他似乎是睡着了过去,李鸾虽然疲惫得手脚发软,可却因为下午的昏睡而没有丝毫的倦意。她被他拥在怀里,温暖被衾之下两具身躯紧紧纠缠在一起,她面颊微烫,静静地望着他沉睡的侧脸,眉目如旧,让她忆起了那些破碎的往昔来。 如今,似乎一切都圆满了。 她侧了侧头,慢慢靠近他的鼻息,她从未想过他们能靠得像此刻这样近,年少的梦想,似乎终于也成为了现实。 不知为何脑子中忽然升腾起一团热气来,竟不自禁地吻了他的薄唇一下。 不想这蜻蜓点水的一吻竟也弄巧成拙,她刚触碰道他柔软的嘴唇,他的眼睛却悄然睁开了。 帐中光晕昏暗,可他的眼眸中却依旧像是流淌着星河,四目相对之下,李鸾的脸骤然充血像是烫手的山芋。 身侧的人骤然沉默着起身来,覆上她柔软的身躯,李鸾有些惊慌失措,见他的唇又要落下来,连忙嘤咛了一声:“你……你想干嘛?” 谁知那薄唇在她的下颌慢慢游移了片刻,一双闪烁着星月光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被暗影掩藏的红晕,沉默了少许,轻声道:“这句话是我要问你才对吧。” 他的声音又让她听不出喜怒来,昏暗的帐中又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的心噗通乱跳,许久才轻声道:“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睡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他如辰星一般的眼睛盯得她浑身发烫。 “什么叫为所欲为……你不是也对我做了坏事……”她羞愤地怨声道。 “好像是你扯开的我的腰带……”他纳闷道。 “那你还扯我衣服了!两次!”她不依不饶。 “那好吧。”他坚实的手臂于她的耳侧撑起身体来,似乎是想要离开的意思,若有似无地说了一句:“那算我们扯平了。” 李鸾望着他,忽然伸出手臂来一把抱住了与他的包子,拦住了他的离开。 “我们还扯得平吗?”她的声音带来哭腔,温暖柔软的身体熨帖在他的胸口:“卫青,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坏!你为什么总是……” 话还为说完,就被他覆下来的嘴唇封住了口。 他将她摁回到床榻之上,竭力与她纠缠在一起,仿佛要将自己融进她的身体中去。她开始像是闹着脾气推拒着他的肩膀,却也只是隔靴搔痒了几下,很快便与他缠绵在了一起。 屋外究竟夜深几许,屋里的人根本丝毫不知。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哭的,只知道吻她的脸颊时已是潮湿的。他怔怔望着怀里的她,被他一通折磨,微微喘着与自己一样滚烫的气息,胸前不断起伏,含泪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他。 “讨厌我?” 她摇头。 “喜欢我?”他又问了一句。 她还是摇头,沉默了少许,忽然伸出手来紧紧地拥抱住他□□的脊背,两具滚烫的身躯再次贴近。 她轻启朱唇在他的肩膀上来轻轻咬了一口,嘤咛了一句:“……爱你” 李鸾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睁开眼来,见卫青着一身素白的儒衫逆着光站在窗棂前,将轩窗开启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屋外的光流淌进来,温暖了一室。 李鸾起身来望着他侧着身安静望着屋外的样子,睫毛被屋外的光晕染成金色,面目廓也被勾勒出了金色的轮廓来,那样子看起来宁静隽永,像是一幅美好的画卷。 李鸾恍然觉得,那便是她以后的生活。 窗前的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回眸望了她一眼,赶忙挑帘入帐来。 李鸾见他进来,赶忙用被衾掩住自己□□的肩膀,白日里屋内光亮,他清清楚楚地瞧见她如白瓷一般的脸颊上升腾起两片红霞来。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他浅笑,抬手将她有些许凌乱的发髻轻轻拂好,在她的额头上烙下一个温柔的吻。 “昨夜睡得好吗?” “你呢?”她萤石一般的明眸怔怔地望着他。 卫青轻笑,握住她□□的肩膀,拉入自己的怀中。 “自你离开,这是最好的一夜。” 怀中的人鼻子微酸,细微的一吸,两弯玉臂也紧紧地拥住了他,喃喃一句:“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吧?” 他的嘴唇沿着她的前额一路向下,在她的唇上落了一个吻:“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自此,其余的便不用再多言。 卫青一早入宫复命,刘彻看着他一路奔波,气色看起来却比往日里要好。他心中清楚,定是那关内侯府中的人卸去了他一身的疲惫。 “你办事素来稳妥,河东的事也办得很好。”刘彻侃侃笑道,可眸中却隐匿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他故意留白了须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有政务也有家常,见他依旧低眉沉眸,始终未言李鸾归来之事。 想必他心中是不想说的。刘彻也不想去追问。 他们已经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生死离别过一次,天命眷顾,让他们再次重逢,刘彻也不愿意再伤害他们一次。 他只若有似无地感叹了一句:“仲卿,朕如今已是离不开你。” 他只是沉默谢恩,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 不过也无所谓了,人生太短,他终究是希望他们能够快乐。 李鸾在院中采那刚刚展开的海棠花,小璞见她神色难得的喜悦,知她昨夜是宿在卫青房中,想必两人昨夜也是一番琴瑟和谐,虽不好直说,但却也不自禁跟着她偷笑。 “你这傻丫头笑什么?”李鸾见她那样子,多半也猜到了他的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脸上立马被海棠花影染上一层红晕。 “我看姑娘今儿高兴,也不自主跟着高兴了。”小璞抿嘴笑道,一把抢过李鸾手中的花篮,抱在怀里:“姑娘是要给将军做海棠糕吗?” 李鸾的脸更红了,暗暗斥了一句:“什么叫给他做,难道你跟我都不要吃的吗?” 小璞故作正经,摇摇头道:“我不要吃啊。” 李鸾被她搞得语塞,红着脸一把夺过她怀里的花篮,喝了一声坏丫头便转身要走,却见霍去病踏着碎石子路一路过来。 少年乌黑的眼眸盯着李鸾脸上的红霞打转,又见小璞在她后面坏笑,轻哼了一声:“这火急火燎的是要去哪儿?” 李鸾见他背手而立,像个小大人一样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自己,不禁想起昨日山上的事情来。在看他稚嫩的嘴角还有些淤青,心中难免有些酸涩,走上前去蹲下身来将怀中的花篮放在一边,抬手轻轻捧住他的面庞,轻声道:“昨天不该叫你就那么走了,怎么样?身上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皮肉伤罢了,姐姐你总是这样吗?”霍去病撇嘴一笑。 “什么?”李鸾错愕地望他。 “打一棒子再塞颗蜜枣。”霍去病笑道。 李鸾看着他粲然的笑容,心中竟生出一丝感激来。 他原是爱屋及乌,如此稚嫩的臂膀却为她而决然豁出性命,与阿胡儿相搏。若不是他拦住了阿胡儿,兴许今日自己已经在去向漠北的路上了。 虽然她昨日里昏过去了,并没有看到他与阿胡儿殊死一搏的场面。不知为何,李鸾望着他脸上伤痕,只想到了卫青那时拼死从匈奴人的手中救下自己的样子。 他们舅甥二人当真是相像。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抬手将霍去病拉入怀中,在他耳边呢喃一句:“谢谢你,小去病。” “我哪里小了……”霍去病未想到她会突然过来抱他,脸也不禁红了。 “是啊,你很快就会像你舅舅一样,顶天立地了。”李鸾呢喃一句,却见霍去病身后的花影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沉默地缓缓走来,阴影落下来罩住了自己。 目光相遇的片刻,不禁想起昨夜的事来,李鸾脸上顿然升起一片红晕来。 “我回来了……”他浅笑。 她松开霍去病,轻吟了一声,怀中的去病连忙欣喜转过头去,一头扎进了那人的怀里。 那人浅笑着将手中一点布包的糕点递到霍去病的手里,霍去病连忙接过,不用打开似乎也猜得出里面是什么。 “重阳糕?”他笑盈盈地问道。 卫青微笑点头,转眼望向脸色微红的李鸾:“今年的重阳,我不会失约了。” 第154章 夫君 </script>十里长街,灯火阑珊。 卫青牵着李鸾的手,沿着人潮流向的方向,感觉像是回到了五年之前的浴兰节。她那时明艳可爱,像下凡的仙童一般,让他总忍不住想要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心中向着,不禁侧脸去看她美丽的侧脸,一双明眸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芙蓉不及美人妆,千秋更是无绝色。 她原本四处望着,却被他注视的目光惊觉,回眸与他的目光相交,两人凝视了彼此半晌,卫青在她晶莹剔透的眼眸之中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凝眸,不禁仔细向深处望去,李鸾惊得脸红,忍不住向后小退了半步,仓皇问道:“你……在看什么?” 卫青饶有兴味地微笑,那表情让李鸾在这初秋时节,却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是在看你眼中的那个男人……”他故意逗她,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盯得她脸颊发烫的目光,唇边依然是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很是幸福的样子……” 李鸾被他这句云淡风轻的话弄得脸更加红了,周围华灯初上,红彤彤的灯笼映得她的脸颊上似乎浮现了一层晚霞:“你怎么总是要说这些胡话来于我难堪?” 卫青却不理她的抱怨,忽然抬手一把捧住了她的滚烫的脸颊来,怔怔地盯着她眼眸中自己的倒影,俯下身去,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在她眼睑上落下一记亲吻。 “我最喜欢自己的样子,居然还是和你在一起的样子。” 灞川之上,流水汤汤,李鸾也学着别人握着四五尺长的竹竿,将一盏河灯送入入灞川宁静的河水中,看着那盏河灯在夜空中顺着河水与无数光亮一起流向远方,欣喜地回眸去望身后的卫青。 她温柔的眼眸也一如着一池碎光摇曳的江水。那样的神色,一如回到了当年,是他许久都未曾看到过的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过就是如此罢了。 他没有忍住,忽然上前去一把将她拥进怀来,她单薄的身子一怔,却并没有挣扎推拒,就这么由着他这样深深地抱着自己,让他的气息渐渐凝聚,与周围一切嘈杂的人声鼎沸隔绝开来。 “你爱我吗?”事到如今,他又问了一句蠢话。 李鸾沉默了须臾,也缓缓抬手轻轻地抱住他,似是想要将自己也融入他的胸怀一样。 “昨夜你对我做了那样的坏事,却到今日才问我这个问题?” 卫青微怔,轻轻松开她,只见她双眸中如同藏了一汪波光潋滟的泉水,在夜空中散着摄人心魄的光辉,眼角却不知为何含着泪光。 他赶忙抬手,帮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痕,轻声道:“为何哭?可是还在恼昨天的事?” 她摇了摇头,破涕为笑道:“我只是很高兴……” 见他疑惑的目光,她狡黠地一笑,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点起脚来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下巴某处上一啄,一如五年前浴兰节那个喝醉酒的靡靡星夜,她借着醉意,轻轻在他俊朗的下巴上烙下了她此生的第一个吻。 我只是很高兴…… 一生只用爱一人。 一心一意无穷已,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此罢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依旧是十指紧扣,夜风舒爽,两人都不禁期盼那条路可以足够的绵长。可以一直一直这样相携而行,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我……”身边人忽然轻吟一声,卫青回头,见她怔怔望着自己:“我有些想王孙了。” 他沉默少许,停下步来,温柔抬手抚住她的面颊。 “那明日便去见他吧。” “当真?”她诚然望着他,一双眼睛波光淋漓。 “不要一人去,我不放心……”他抬手轻轻拂了拂她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额发:“让韩说陪你去,把我们的好事告诉他,他定也会为我们高兴。” 李鸾点头,却又暗自思忖了一番,抬起头来忐忑地望着他的眼睛,须臾轻声道:“去之前,我还想见一人……” 卫青轻轻皱眉,可唇边却还是化不开的温柔浅笑。 “也要韩说带你去。”他轻声道:“太后身子不大好了,我明日要进一趟宫去,不能陪你了。” “我还没说是谁,你怎又知道了?”她诧异道。 卫青轻笑,一把将她搂过来,探下身去抵住她的额头,于夜风中低吟一句:“若我们心里真的有一个人,她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你就都能体察。” “当真这么灵吗?”她忽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纯真地问道:“那我为何总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那是因为,你爱的不及我那样深。” “你胡说……” 话还未说完,又被他温柔滴封住了嘴巴。 夜风妩媚中,他拉着她的手开始一个漫长的拥吻,以一种天长地久的姿势。 “我并没有那么好,我也被人记恨,也伤过别人,可就是不舍得伤你……”他轻轻松开她唇瓣,贴着她的额头喃喃道:“你可比我要狠心,竟舍得不要我。” 李鸾再次醒来的时候,卫青已经离开了。昨天那样美好的一夜,她自是不愿与他分开了,于是便又宿在了他的房里。 早上起来时见小璞已等在门外要进来帮她梳洗,脸不禁又红了。 “是侯爷命人唤我来的,说姑娘你又宿在他那里了。”小璞一边梳理着李鸾乌黑发亮的发髻,一边笑道:“我晨起一来看,果真……哈哈。” “果真什么?”李鸾的脸烧的厉害,忙辩解道:“我们昨晚可是什么都没做,就睡觉来着。” 小璞讪笑:“那除了睡觉,姑娘你还想做什么?” “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坏了,我要赶紧把你嫁给别人去!” 城东北牢。 李鸾被人引着步入那幽森的牢房,韩说帮她打点好便在外面等着,他说他不愿意进到里面去,更加不愿跟匈奴人说话。 他说话的语气极怪,眉宇中像是隐藏着什么,却又不好多问。 李鸾见他那样心中那觉得别扭,于是说:“你想问就问我,不必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关于他的事,我的事,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说沉默了半晌,便也不再隐忍,直问道:“你为何要来看他?莫非你觉得卫青心里的疙瘩结的还不够大。你一走就是五年,这五年全都音信全无。被就回来时又是在匈奴王帐中,还有匈奴的男人追随你一路来到大汉,你觉得卫青心里会怎么想?你就不顾及他的感受吗?” 他说的没错,这样的过去,任谁都会以为她是伊稚斜的姬妾,汉人重礼教与名声,最受不得这样不清不楚的事情。 “我与卫青已是清清楚楚了……”李鸾刚要开口回答,却被韩说打断。 “清楚什么?你清楚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到如今你竟还不愿意原谅他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到今天我都是想不通了,难道你还惦记着要回漠北去吗?或者有想着一走了之?” 想必卫青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又误会了。 “我是说,我……我们……”李鸾打断了他,可又不知要怎么张口,忐忑了半晌才说:“我们已经和好了。” 韩说一怔,望着李鸾有些有些羞怯的脸,自己心里反复了半晌,紧绷的面色才渐渐露出笑意来:“你们……在一起了?” 李鸾羞赧地点了点头,怔望着韩说道:“我跟牢里的男人什么都没有,我就只有阿青……你……你相信我吗?” 韩说忙说:“信!我自然信!” “那我进去了……”李鸾忐忑地望着韩说,见他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阴暗的地牢中,阿胡儿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 狱卒打开那破旧的牢门,李鸾刚迈进牢房,便见阿胡儿手脚尽缚,被绑在刑架上满目疮痍。 他似乎是有些昏睡过去了,嘴唇干涸得像是龟裂的大地。李鸾见脏乱的桌面上有一只茶碗与茶壶,也顾不得许多,先倒了杯茶,送上前去掰开他的嘴来与他灌下。 一碗茶下肚,那人的神志也渐渐恢复了。 他抬起沉甸甸的头颅,看着眼前一尘不染的美貌少女,还以是出现了幻觉,又仔细分辨了半晌,才轻声道:“怎么?你来看我怎么死的了吗?” 李鸾被他这一句话惹恼了,扬起手中的半杯茶水来浇在他的脸上,大喝道:“若是我想要你死,又怎会来看你!阿胡儿,你究竟清醒不清醒。” 见他依旧瞳仁混沌,依旧冷笑着不语,李鸾也顾不上他一身的血污,一把扶助他的肩膀,掰正他的身体来,硬要他看着自己。 “你听着,你若是想活,就要听我的。我听说汉军对匈奴战俘是十分优待的,你……” “我什么我!”他恶狠狠地瞪着她一眼,像是看着一个卖国求利的叛徒:“想要我屈服于卫青那个贼人吗?你现在委身于他,他自然是好吃好喝地待你吧!所以你就倒戈向他了?连单于对你的恩情,你一定一点都不在乎了?现下就只知道卖身求荣,想着法与你的大将军寻欢作乐吧?” 话音刚落,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阿胡儿本就青紫一片的脸上。 他冷笑一声,抬起头来望着她充血的猩红的眼睛,尽管他说了那样多的难听的话,可看着她如此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揪痛。 “你听着阿胡儿……”她红着眼睛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力量随不大,却看得出她眼中的炽热,像是有一把烈火燃起,要将他烧得干净。 她一字一句,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然愤怒的语气对他说:“我李鸾这辈子,就只有卫青一个男人。现在是,以后也是。我与他的事情,可追溯到我的前生前世,可我与你,与伊稚斜,才真真叫做萍水相逢!你竟暗杀不成,又逼我离开他,让我们险些不是生离便是死别!我心中又何尝不想将你千刀万剐?” 说罢,她一把松开他的前襟,正色道:“我今日是念及旧情,遂求我夫君,才予你一线生机。你若想死,便去死好了!” 第155章 千金 卫青到长乐宫王太后寝殿时,卫子夫正伺候在王太后的病榻前。 见卫青徐徐进殿,忙侧耳于王太后耳边低声唤了几声,王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略显混沌的双眼,面色苍白,印堂铁青。 她想要起身来见卫青,可身子却沉得厉害,轻喘了几口气,徐徐抬手搭上卫子夫的手来,这才缓缓地被卫子夫扶了起来。 她调整了须臾呼吸,这才勉强地抬起头来望着正跪在珠帘之外的人影,轮廓英挺却又柔和的轮廓,像是树木刚刚伸展开的枝干,纤细却有力,稚嫩却坚韧。 王太后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 佞幸之臣她这一生也见得多了,可像他这样的着实是少数。或许是因为出身,他与他的姐姐都是温和却不平庸之辈。这些年来,二人的处事与行差,她皆看在眼里,确实也是步步为营,无可挑剔。 总之比那韩嫣是要强上百倍。 她此生大半辈子都是在先帝与窦太后的眼皮子底下蛰伏而过,她遇见卫子夫时,只觉得女儿平阳怎送来了这样一个水做的人儿,声音唯诺,低眉顺眼,当初真看不出她究竟是哪里好了。 那时刘彻也并不太在意她,一直幽居宫中,时逢窦太后与陈皇后立于后宫之中,她虽为太后,皇帝的生母,却也是说不上话的。只是瞧着她可怜,花容玉貌,我见犹怜,却要在这深宫之中蹉跎岁月。 就连她有孕时,王太后也未多在意,只当是这女子运气好。自己作为祖母,自然是希望她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但这后宫并不在她的掌控之中,怀上龙种容易,能否安然生下来,便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王太后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时先帝的后宫中亦是花团锦簇,薄皇后,栗姬、贾夫人皆不是泛泛之辈,若是论及出身与相貌、子嗣,又哪里轮得上自己这个再嫁妇人。她靠的也是温良恭俭让,才一阶一阶拾级而上,那些不能安守本分的,那些耐不住寂寞的,最后却也是自己纷纷败下阵来。 这后宫之中,忍得住寂寞,才享得了长远。 初见卫子夫的时候,她只觉得这女子像她,却又不像她。她看起来纤纤弱质,经历过这未央宫中太多大风大雨的王太后,总觉得她只是一朵不经意开错了地方的小花。 可窦太主做的那件好事之后,她忽然开始改变这样的想法。 她开始只知道那卫夫人的弟弟在宣室殿上只字未言,给了陈皇后与窦太主体面。但这闲言碎语依旧在未央宫中翻云覆雨。陈皇后与窦太主自那事后,也不像往日里一样傲慢无礼,自是收敛了些许。 后来她也问过刘彻,你所新立的那位卫夫人可在你耳边再言及皇后长短?她的弟弟是否有仗着自己的外戚身份而在羽林耀武扬威? 刘彻答,未有过,卫夫人大方端和,其弟虚幻若谷,皆是一对妙人。 王太后甚异,却不再与刘彻言语,只是寻了个日子找了个由头,将这姐弟二人招到长乐宫中,遂见。 这一看果真是没有白看。 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说的便就是如此吧。 韩嫣之后,自己与刘彻的母子情分是有些疏远了,恰好这二人是刘彻中意之人,又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扶上马背,再送他们一程呢? 她自问及不上窦太后的目光甚远,更不及吕雉的野心勃勃。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所思所求,无疑是女人这方寸之间的体面。除此以外,她是愿意要刘彻舒心的。 想起了往事,王太后忍不住又顿了一阵子,抬眼望向一旁的卫子夫,苍白一笑:“你这孩子,如今见秋了,也不给你弟弟找个垫子,跪在地上怪凉的。他如今的身子,已不是他一个人的。” 卫子夫低眉浅笑,依旧刚入宫时的温顺恭敬:“谢母后关怀。” 说罢,便着身边人给卫青送去了垫子。 “你身子重就别来伺候了,这里有平阳了。”王太后抬手抚了抚子夫的肚子,眼中有着些许希冀却又有些愁绪:“前两个都是公主,这一次,没准会是个皇子。” 卫子夫不言,只是浅笑。 王太后也没再多说,转眼望向珠帘外的卫青,轻声道:“哀家今日叫你来,是先要赏你河东的事办得好,平阳都跟哀家说了。” 帘外人依旧躬着身子,恭声道:“河东之事,乃卫青分内之事,实不敢再要太后赏赐。” “你这孩子就是老实,若换做是旁人,怕是已磕头谢恩了。”王太后拂袖掩面,微微咳嗽了半晌,卫子夫赶忙再旁为她轻抚后背,好为她顺一顺气。 “卫将军从龙城回来,哀家那时病得模糊,没有赏你。那样的大事,哀家是不会忘的,连带那次,哀家今日一并赏你。”王太后的声音有些虚弱,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你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也拎得清轻重,办事又稳妥,比那韩嫣可是强上千倍百倍。哀家喜欢你这样性子沉稳的人跟在皇帝身边。如今你也是皇帝的肱骨之臣了,哀家身体不好,许多事不能为皇帝分忧,也希望有一个柔和性子的人能稳得住他那暴躁脾气。” 说罢,她看向身边的卫子夫,目光温和:“你和你姐姐,都是哀家喜欢的好孩子,哀家现在还清楚些,钱财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哀家不在乎,赏与你们,也讨个喜庆。” 卫子夫温婉一笑,颔首轻声道:“那子夫就谢过母后了。” “卫将军……”王太后又转首来唤了一声卫青,顿了须臾才语重心长的轻声道:“你姐姐,哀家会照顾好她的。你在前朝,就莫要太为她挂心了。凡事,要以皇帝为先,以社稷为先,懂吗?” 在座皆为玲珑剔透之人,卫青自然是听得出这是王太后要鞭策自己,莫要因一时显贵,而妄图弄权,在前朝搅弄起风云来。 田蚡与窦婴下场在前,卫青心中自然是清楚。 自龙城回来后,关内侯府的门槛都快要被长安城内的公侯士卿踏遍了,就连淮南王府这样的皇室贵胄,如今也要去他府上喝一喝。见风使舵,因时制宜,最是人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从最底层的奴仆直到今日统帅千军,心里自然也是最为透彻。养士结党最是君王大忌,魏其侯招天下豪杰之士,诽议朝政,窥测宫苑,最后却也落下了渭城斩首的下场。 卫青心里清楚自己如今是如何拥有的这一切,刘彻既然能给,他也自然是能收回。明哲保身,上门投奔之士,他也都一一推拒了。 “你是聪明孩子,自然是懂得哀家在说什么。”王太后又轻叹了一声:“你也勿须为子夫过多担忧,她是有福之人,皇帝会善待她的。” “卫青明白。”帘外人依旧恭声答道。 卫青出了长乐殿,王太后觉得自己又有些累了,卫子夫扶着她慢慢躺下,又细心地帮她掩好了被衾。 “平阳那丫头去哪儿了?为何今日一直都未见。” 怕是知道卫青今日要来,刻意躲开了吧。 卫子夫心中清楚,却依旧装作丝毫不知情的样子,眯眼浅笑道:“许是平阳侯世子有什么事,姐姐回去照料了吧。” 卫青刚出长乐宫,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平阳公主。 卫青躬身行礼,却似乎不想多言,回眸正要离去,却不想被公主出声叫住。 “本宫与卫将军有几句话说。”话音刚落,身后的下人也都散了下去。 平阳转眼望着卫青沉默垂眸的模样,只觉得心中的血液都结了冰一样。 为何他可以如此温柔,却又可以如此无情。 “你终于和李鸾在一起了?”须臾,她明知故问了一句。 那人沉眸,却没有应声。 “自己的前程,名声,也都不要了?” “这并不矛盾……” “别说你不知道李鸾和陛下的关系!”一向稳重的平阳也禁不住暗吼了一声,却见他面色深沉,心中却更加恼怒:“你以为如此,与陛下君臣之间就不会有嫌隙吗?” 他沉着脸,却不看她。 “她已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因一己之私再伤她心。”他故意顿了顿,抬眸望向平阳:“卫青谢公主河东送马,但这忠与义,我都想两全。” 说罢,他撇下她,径直走了。 平阳若有所思地入了长乐殿,心中却还是方才与他在殿外的那匆忙几句,刚回过神抬起头来,却见卫子夫款款向她走来。 “母后已经入睡了。” 平阳点头,抬眼望着卫子夫即将临盆的肚子:“劳卫夫人挂心了。” “子夫分内之事。”那人浅笑。 “如今已快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平阳嘴上说着好事却不禁微微蹙了蹙眉:“方才见到卫将军,才想起他如今也是好几个孩子的舅舅了,却还没有成亲。可要我说一两桩好的亲事予他。” “他的事,就由他自己吧。”卫子夫依旧若有似无地浅笑,却丝毫不去接平阳的话题。 “就怕想他心思都扑在政事上,全然都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最适合做妻子。” “姻缘二字,由天定。子夫不也是出身卑微,全然配不上陛下吗?如今却也是三个孩子的父母了。” 她竟如此巧妙地回避了。 卫子夫走后,平阳望着窗外的烟霞许久许久,直到身后有人缓缓走近,她才轻声问了一句:“长门那边又托人说什么了?” “陈阿娇想要公主出面说和,为她千金求一赋。” “千金……她倒是不吝惜……”平阳冷笑:“求谁?” “郎官,司马相如。” 第156章 丹桂 葳蕤草原上风倏忽而过,吹起少女绯红的石榴裙。 她弯下身来,将手中的一坛菊花酒缓缓地倾倒在那衣冠冢前,菊花香气慢慢四散弥漫在空气里,一如五年前她来这里,与他告别时一般。 “王孙,还是那家的菊花酒。”她说着抱起坛子来,自己也呷了一口,抿嘴轻笑道:“味道似乎没有变。” 说着,她放下酒坛,含着笑意的眼角的泪水淌了下来:“我是想来告诉你,我想放过自己,也不想要你在为我担忧了……” 我要和他在一起了。 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分开了。 “谢谢你,王孙。”她笑盈盈地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我知道你最是宅心仁厚,定会原谅我还是那样的没出息……” “我是真的很爱他……也是真的离不开他……” 韩说将李鸾扶上马背,两人并驾齐驱沿着蜿蜒的山道,伴着夕阳西下缓缓归矣。 他望着两人的一双在残阳下拉长的影子,忽然在李鸾耳边叹了一句:“看着你们,我也有些想她。” 李鸾微怔,很快便想到了他说的是谁。 “阿说!我有事要告诉你……”李鸾忽然一句,韩说回过头去,两人目光相撞,夕阳就在她的瞳孔中缓缓燃烧。 “我见过阿瑶姐。”她望着他,一字一句轻声道:“不,应该是说她来看过我,不过那时我还在东篱昏迷着,她留了一封书信边走了。她不是被什么富商娶走了,她是找到她失散多年的爹爹了。” 韩说一把悬住了缰绳,李鸾见状也一把稳住身下的青鸾。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思绪盘根错节,却像是拨云见日一般。 那盆在李鸾走后的一个清晨,忽然送到府上的兰花。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原来,她并不是嫁为人妇。她送那盆兰草来,说明她知晓他的心意,她是否也是对自己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呢? “她的事情,你一丝一毫,都要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的眼睛里夕阳鲜艳。 “雁门。”李鸾点了点头:“其他的她也没有告诉我。” 既是雁门人士,又能洞晓千里之外的长安他韩府发生的那些事情,送来那一盆兰花,聊以安慰。 长安城中最美的兰园,莫不过他们一起出游那次,去过的玖云霄了。 那兰园的主人,不正是雁门人士。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两人回到长安城的时候,月色已是高高悬在夜空之上,万家灯火绵延千里长街,像是灯海长河。 她只远远地望见城门前一抹身携一身星辉的人影,孑然而立,似乎也看见了他们迟迟归来的身影,正要迎上来。 李鸾忽然想起那个久远浴兰节的夜晚,也是和韩说,那时还有吕瑶,一同乘着从玖云霄回来的马车似也是这样的时候。 他也是像这样伫立在那里,像是守在久远时光的尽头,寸步未离。 李鸾觉得自己像是被韩嫣坟头的那几口菊花酒催出些阑珊的醉意来,心绪也回到了那少不经事的时候,一样的澄净纯澈,像是着初秋的夜色。 她心头忽然一热,那热劲儿冲上了脑,慌忙地跳下马背来,向着他长奔而去,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 卫青有些意外,略微愣了一下,却还是伸出手来抱住了她。 “咳咳……”韩说骑着马缓缓朝两人走来,冷咳两声:“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也注意下影响,明明都睡到一张床上去了,别总搞得像久别重逢一样。” 李鸾的脸立马羞红,转过头去怒喝一声:“你胡说什么!” 身后人却一把将她拉回到自己怀里,缓缓低下头来,轻声在她滚烫的耳根边轻声道:“你告诉他的?” 李鸾面红耳赤,连忙转过头去说:“我没有告诉他这些事,我……” “哈哈哈哈哈哈!”韩说骑在马上坏笑一声:“我随便猜的,未想到你们这样不打自招。” “既然知道,就别在这碍眼了。”谁知身后人忽然抬起头来,对着马上的韩说轻声道:“自己牵马先回去吧,我想和夫人一起走一走,伴着月色散着步回去。” 李鸾仓皇回眸望他,见他脸上并无玩笑之意。 韩说被他噎住,原本想臊一下二人,可未想到他如此爽快地就承认了,着实失去了意味。 “正好,我也有事,先要去一个地方……” “哦。”卫青不看他,只一把牵住李鸾的手,拉着她想一路灯火辉煌的长街上行去。 “喂!你也不问我要去哪儿吗?”分后人愤愤不平地吼了一声。 “谁管你要去哪儿。” 李鸾被卫青紧拉着,微微贴着他的身侧,只觉得初秋的夜是那样的温暖又清澈地穿堂而过,扬起二人的衣袂,像走在梦境中一样。 十里长街虽没有白日里那样喧嚣,也没有灯会时候那样的热闹,但是宁静的夜里的万家灯火倒是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刚入秋,沿路两道上丹桂飘香,李鸾走在花树下忽然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嗅了一口。 卫青目光流转,温柔地望着她,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那样子真的好美,让他的眼光有些从她身上难以移开了。 与其说是她的美貌摄了他的心魂,倒不如说,是他美梦终于圆满了。 “你这样喜欢桂花吗?”他轻声问道。 她转眸望着他,笑盈盈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变得有些若有所思:“有点想起在侯府的时候,洛白师傅给我熬桂花羹吃,我喜欢那个味道。” 他心里明白,却不想她又皱起眉毛,微笑道:“我知道了,原来是你饿了。” 被他这么一说,她觉得是有些饿了。 热气腾腾地佳肴纷纷上了桌来,他们二人于人声鼎沸中坐在酒楼角落里靠着轩窗的位置,就像是着人间每一对寻常伴侣一样。 一枝桂花从窗缝中悄然伸了进来,夜风吹过,暗香悠悠。 他将她喜欢的桂花莲藕夹到她的盘中,见她满脸幸福地吃着,也觉得身上升腾出暖意来。 “想见的人都见了?”他忽然轻声开口。 李鸾抬起头,望着他,点了点头。 “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他的眼中一片宁静,喊着化不开的温暖。 李鸾摇了摇头。 他低眉浅笑,沉默着正要伸手饮茶,却被她悄然伸出的手一把握住。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波光暗浮,怔怔地望着自己,轻启朱唇开口道:“倒是你,可又什么要问我的吗?今天,我都会告诉你。只要你问我。” 他沉默地望着她须臾,又轻轻地移开了目光:“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为什么?难道你都不在乎?”对面的人有些焦急了:“既然我们在一起了,我便不想你心里有个疙瘩,其实我……” 她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起身来,抬袖一把扶住她的面庞,宽袍的袖口刚遮住了她,他的唇便吻了上来。 窗外月色正好,酒楼内觥筹交错,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人这一个浅浅的吻。 他松开她,眼中尽是温暖的光芒,怔怔望着愣住的她。 “我和阿鸾之间从来没有疙瘩,不管这五年你都去过哪里,遇见过什么人,你都是我的妻子……”他薄唇边笑意缱绻,望着她的脸上又升腾起红霞来:“我自然信你,爱你。” 说着,他又握起那桌上的茶壶,自斟自饮了一口,须臾又少有地坏坏一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让她脸更红的话。 “你果真比蜜糖还甜。” 那样的情话,不是他这个一板一眼的人平日里说得出口的话。 卫青心知肚明, 他已经疯了。 茶余饭饱,两人又一路踏着月色,向侯府缓缓行去,直到月上枝头,才回到府中。 小璞没有出来迎门,李鸾有些诧异,卫青说是他告诉小璞晚上不用等了的,自己亲自去接她。 两人走至彼此居住的院落的分岔路口,却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了。 若不是月光清凉,李鸾脸上怕是又要烧起烟霞来。她自个孤零零地跟卫青道别,转身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走着走着,却有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望着她,与夜风驶来的尽处温柔又静谧的一笑,轻声道:“若是不想回去,便跟我走吧。” “谁……谁不想回去了!”她怒喝一声,想要掩饰自己的娇羞,转过头去,径直快步向自己的院中走去。 可还未走几步,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扯会到怀中,从身后紧紧地拥住了她。 “我想了想,好像是我不想让你回去……”他轻声在她耳边呢喃道:“你怎么这么狠心,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她还没有回答,就被他一把抱了来,阔步向自己房中去了。 清晨的露水刚沾染上兰草的叶子,门童还惺忪着睡眼,玖云霄就迎来了今日的头一位客人。 那人衣着翩翩,抱着一盆开的正艳的蕙兰立于门外。门童有些迷茫,那人却将盆中的兰花塞到他的手中。 “我是来送花……” 门童回眼忘了一眼园中遍地的兰花,笑道:“您找错了吧。您看我们这里还需要兰花吗?” “需要,需要。”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赶忙答道:“这盆是你家小姐托我养了多年的,今日才想起来还她……” 话音更落,门童身后传来一声的笑声。 门童侧身望去,门外人的目光越过他直迎了上去,却见那人正立于满园幽兰,笑颜盈盈地望着他。 容貌如旧。 第157章 国丧 王太后忽然撒手,驾鹤西游,任谁都没有想到。 宫中一片悲戚,皆为为缟素。刘彻十分伤心,下令国丧三年,禁止宴乐婚嫁,同时命宫中妇孺皆不可穿着华服,佩戴珠环。 卫青身为皇帝最为亲近的外戚,自然是首当其冲要服丧守孝,与李鸾的婚事便也只能向后延迟。 若说是妾室倒也无妨,收在身旁倒也罢了。但卫青断然不想委屈了她,自然是要凤冠霞帔,明媒正娶,迎她过门的。 可恰逢如此国丧,他身为朝臣,亦是无可奈何。 李鸾倒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她心绪澄澈,只觉得与卫青既已行过周公之礼,自然便算作是夫妻。至于有没有拜婚帖,从六礼,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与阿青之间经历的太多,早已不畏那些虚礼了。”她于暖阁中一脸桃花笑意,吕瑶望着她,倒觉得自己印象中的她有些不同了:“倒是姐姐与韩说,可想好了吗?” 吕瑶垂眸:“我聂家虽隐姓埋名,但好歹也留着这样大的家业,我一人都打理不过来,哪有资格为□□,为人母。” 李鸾忙说:“姐姐可别,韩说她等你等的可辛苦着!” 吕瑶抬头望她,巧笑倩兮:“你自己幸福了,就想要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在一起,总归是好过分开的。如今我也不敢想,若是那日他没来,我现在又会在哪里。”李鸾说着,不禁垂眸:“说不定,我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木门悄悄开了,屋外的冷气扑了进来。 李鸾抬头,见他人带着一身雪气,颀长的身影逆着光晕站着,温柔地望着她。 “下雪了,我来接你。” 吕瑶望着两人幸福地牵着手离开了她的玖云霄,在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 “羡慕吗?”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头顶一把布伞伸来,遮住了风雪,一件裘绒大袄顺势覆上了她在寒风中略显单薄的肩膀。 她没有回头也知是谁,只轻笑一声:“要看和谁了……” “和我如何?”身后人不依不饶。 吕瑶转身,一把结果他手中的伞,径自路过他身边走向暖阁中去。 “我看不怎么样。” 漫天的雪花在午后渐渐散去,或许因为太冷的原因,长街上的摊贩也都撤回了家里,孤零零的长道之上,两人踏着深浅不一的积雪行迈靡靡。 马车缓缓跟在身后,不敢靠近。 是李鸾提出来她想在雪地里走一走,这让她想起在平阳侯府时的那个遥远的雪夜里。她至今都还记得是怎么样被他背着身上,一路走回道自己居住的矮房子里。 在漠北的时候,每当下雪她总是躲在帐中不出门的。她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雪地里走着,那样白茫茫的一望无际,总让她觉得彻骨的冰冷与恐惧。 如今有他陪着,像是心里火种被点燃了,手被他揣在怀中,像是熨帖着一个温热的火炉。 “真的不冷吗?”他温柔地轻声问道,扬起她的手来,哈了一暖气。 她摇了摇头,乌黑发亮的眼睛在一片雪白的衬托下更显得熠熠生辉。 “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会喜欢下雪。”她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我是在雪中失去的记忆,我总觉得雪就是灾祸,可是有你就不一样……” 是你让一切残破变得美好,是你让一切冰冷化为温暖。 是你,是你。 如此美好的你。 后面的话她没在说下去,只自个垂下头去,白净的脸颊在寒风中不禁通红了起来。 “阿鸾……”他忽然一声,李鸾微怔抬眸迎上,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终又化成了唇边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想背背你回去。”话音刚落,李鸾就被他一把抱上了背。 李鸾惊呼一声,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听着身后马车笃笃,仓皇地在他耳边说:“快放我下来,别人都看着呢。” 可身下的人似乎没有要将她放下来的意思,只抱着他一步一步深深浅浅地向着归路踏去。 “你知道我第一次背你回去,寒冬腊月了里却出来一身的汗吗?”他的声音沉着,似乎带着笑意。 李鸾脸红,伏在他背上:“你是嫌我太重了吗?” 他摇了摇头,笑道:“我是害怕踩不稳把你给摔了,一路都在担惊受怕。可你在我背上睡得倒是很好,呼吸缓缓得吹着我的后颈,那时候我就感觉很幸福。” 他说的她的脸更烫了,轻声问道:“比现在还幸福?” 他轻笑一声:“现在就最幸福。” 一路上,他就这样背着她,向着他们的家走去。 他终究是没有告诉他,他昨日在长乐宫中见到的事。 他于太后大殡的丧礼之上,倏忽一瞥之间,忽然看见那在为太后升天祈福鼓乐之中,隐者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投来的目光,赶忙低下头去,将面容隐藏在云袖之后。 后来,他也着宫中的人去打听了一番。 那个乐师正是李延年,他因犯法而被处宫刑,然后到狗监任职。那日太后礼乐因为一个乐师病倒了,便将李延年抓来充了数。 他这些年一直身居与宫中,对于卫青的事情自然是有所耳闻,却一直避着不见,想必也是因身体残缺,自觉无颜再见故人了。 卫青着人送去银两,却并没有在过问。既然他不愿相见,自己也不想再让这些事去勾起李鸾的伤心来。 他只想她,岁岁年年,都像今日这般快了就好。 剩下的,还有些私心,也是为了韩说。 这一路甚是漫长,卫青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时,额头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 只见她抬手满眼的笑意,拂去了他满头的汗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他抬手接下她身上的裘绒披风来,嘱咐她进屋来要记得把裘衫脱掉,屋里暖,当心伤寒。 “阿青……” 他刚迎眸上来,那张温暖的小嘴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你真好。” 他笑:“你不是以前总说我最坏了吗?” “坏有坏的好……”她诡秘地一笑。 卫子夫与冬日里又产一女,如今已是有已是为刘彻添的地三位公主了。宫中都在流传卫子夫独沾雨露却生不出男孩来,怕是没有母仪天下的命数。 却也是在这时,一曲《长门赋》便送上了刘彻的龙案。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刘彻轻声念了几句,抬头望着殿下的平阳,眉头轻轻地蹙了蹙:“听说姐姐最近没有去看过卫夫人,她刚刚诞下龙裔,她毕竟是从你府上出来的人,姐姐不去看看小公主吗?” “前些日子襄儿一直病着,臣是怕把病气过给小公主与卫夫人。”平阳缓缓答道。 刘彻便也没有多问,但心中却也有些许明白。虽然他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觉得公主与子夫的关系像是疏远了不少。 这《长门赋》里面大有文章,平阳公主那样的聪慧过人,自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意味深长了。 只是刘彻没有想到,这《长门赋》一时间在长安城中便传了开来,将陈皇后悲戚失宠的怨词编成了歌谣,自己倒是坐实了薄情寡义、负心凉薄的名头。 死灰当真能复燃吗? 那份爱就犹如死灰一般,无情也罢,寡义也罢,恩爱如流水,早已东去,不再回头了。 如今,他有的便只有子夫了。 卫青来时,刘彻正裹着裘绒守在暖炉旁,见他带着一路的风雪进来,忙叫人予了他一杯热茶,暖暖手脚。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找仲卿你来聊聊。”他说着将案头司马相如的《长门赋》递到卫青的手里,玩味地一笑:“是否打搅了你。” 卫青有些讶异,连忙摇头。 刘彻看着他,心中难免有些复杂,但他毕竟是帝王,拿得起也放得下。 “朕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就算你姐姐连着生了三位公主,朕依然会好好待她。”他侃侃道,墨玉的眸子中透着温和:“外面的风言风语时间久了,也就自己散了。别说她叫司马相如写出这种东西来,她就是能把死人说活来,朕也不想再见她。” 这是他的家务事,原本是不该说给卫青听的,可是他偏偏就这样说于他听,见他闪避的目光,慌忙地低下头去。 那反应当真是有意思。 他总是如此,即便现在已是他离不开的人了,却还始终保持着这份谨慎与谦虚。这点,让任何帝王都会甚为满意。 “仲卿啊,仲卿,朕就是喜欢你这始终如一的样子。”他说着起身来,一把推来木门来,让暖阁内的暖气缓缓地散出,只见屋外风雪骤停,阳光也普照了进来。 冬日里的暖阳,就像他一样,总是让人舒畅。 “朕想去建章宫走走……”他没有看他,嘴角轻扬起一抹笑意:“可愿与朕一通去看看吗?” 第158章 顽子 雪后的建章宫如同被素裹银装一般,朱红门庭、烟青瓦石,总觉得在雪后晴空后又鲜艳了几分色彩,天朗气清,万里乌云。 刘彻与卫青君臣相伴而行,身后只跟着几个贴身护卫,皮履踩着松软的雪层上“咯吱”作响。 刘彻转眼去看身边的卫青,沉静乌黑的眸子在素雪映照下,总觉得比往日里看前来还要明亮清澈。这个冬季他身上终于披了棉袍,以往的冬天里,即便是风饕雪虐,他也总是着一身稍厚的长袍。有时还穿着寒衣卫甲,一身沙毂禅衣严丝合缝,叫人看了都冷。 如今,他终于知道冷了,也终于知道要保重自己。 刘彻十分欣慰,尽管有些稍许的酸涩,但也并非不是不能平复。 他的割爱,总算是有些价值。 那女孩而对他来说是晴朗夜空的一缕明月之光,他每每觉得寂寞惆怅之时的一杯忘情美酒,是他年少时曾追寻过的某种极致。 但他知道,自己的宿命,一国之君最是难一心一意。他对她的那种喜欢,并不是生存的需求,只是人心底都会有的一种私欲,求而不得时,便会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就像窦太后生前跟他以花论事一般,她是他曾在万花丛中最最留恋的一朵,让他惦记也让他难舍,可是想想若是要强摘下她便会枯萎,于是也只能作罢。 而身边的人却不同。 这些年刘彻是看在眼里的,自己只是错过了路途中的一道旖旎的风景,而他却像是失去了满园□□,从此万紫千红再未在他的生命里盛开过。 他总是温顺又安静,也会因为别人的好事而喜上眉梢。 可刘彻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开心,他也一直很寂寞。 如今看着他,只觉得他终于终于像是渡过了那个寒冬,如释重负了。 刘彻正若有所思,忽然远处一个硕大的雪球朝着自己迎面飞来,身边人倒是反应得快,迅疾上前来将刘彻掩在身后。 雪球砸在他的胸膛上,“噗”地一声,化为簌簌的凌霙拴着青衫飘落下来,身后的中常侍春陀赶忙上前来高声吼道:“谁?没看到陛下经过吗?还不闪避?” 宫宇的角落里慌乱地跑出一个英挺却稚嫩的身影,看见卫青与刘彻均怔怔望着自己,脸上一阵赧色,赶忙硬着头皮上前来朝着两人揖礼道。 “姨父,舅舅。” “去病!要叫陛下,快向陛下赔罪……”卫青赶忙纠正,却被一旁饶有兴味的刘彻打断。 “本来就是姨父,仲卿你这么严肃干嘛?”刘彻不以为然,招手唤霍去病上前来。 他孑然一身站在雪地里的模样有如临风玉树,乌发束成一个骄傲的马尾,看起来英姿勃勃,大有自己年少时鲜衣怒马,初出牛犊不怕虎的气魄。可他双目又汇着星海的光彩,眉梢眼角沉静隐忍的样子又有些像卫青,真是让刘彻不能不喜欢。 霍去病见刘彻叫他,可却又望着卫青肃穆的神情,迟迟不敢上前,只孤零零愣在原地。 刘彻纳闷道:“朕的话都不听了?” “您说您是姨父……”霍去病怔怔回了一句。 “去病……”卫青冷声喝道。 刘彻有些搞不懂了,狐疑地问了一句:“姨父怎么了?” “如果是姨父和舅舅说的话,去病自然是听舅舅的……”霍去病笑了。 刘彻听完一愣,转眼望向面色深邃、滚了一身风雪的的卫青,轻笑一声:“听见没?卫将军,人家是只闻舅父命,不闻天子诏。” 卫青攒眉正要开口,霍去病却一股脑冲进了刘彻的怀里:“如果是陛下的诏命,那去病自然是听的。” 刘彻拿这个“护舅心切”的机灵鬼是没有一点办法,一把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对卫青笑道:“他在你那儿蹭了不少的好饭吧。” 卫青浅笑,却没有言语。 “陛下,您和舅舅这是上哪儿去?”霍去病抬头问道。 “建章。” “我也要去!”霍去病急忙喊了一声,抬眼去望刘彻:“我一直想去建章看看,我听说建章都是陛下的羽林卫与期门郎,上山能擒虎下海能捉蛟,舅舅就是从哪里出来的,一直想去见识见识。” “那……”刘彻故意卖了个关子,望了一眼身边的卫青:“叫你这个小鬼头也加入他们如何?” “去病求之不得!”霍去病眼中满是欣羡。 “陛下,还是等他弱冠之年再……”卫青怕刘彻认真,急忙开口却被刘彻硬生生打断。 “你去的时候又到了弱冠之年吗?”刘彻望着他,又想起建章角楼上的少年模样的他如今还历历在目:“你那时候才多大?又受了多少苦?” 说着,他低下头去对深深望了一眼怀中的小顽童,他的眼角眉梢当真是像他,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藏也藏不住的金玉之光。 建章宫中亦是满庭的积雪,士兵们操练的场子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有些地方还结了坚冰。于是宫监便命羽林与期门一起扫雪,将校练的场子先行清理出来。 霍去病一入建章就跑的没影去了,刘彻带着卫青巡视于千军之间,看着那些模样青涩的新兵对卫青说:“朕闻说,李广的小儿子李敢今年也入了羽林?” 卫青轻应了一声:“是。” “虎父无犬子,年纪怕是才和去病差不多大吧。”刘彻皱了皱眉。 卫青稍怔,继而答道:“还是稍长几岁。” 刘彻转眸望他,卫青原本低着眉眼,忽觉刘彻的目光,错愕地抬起头来恰遇上他玩味的目光。 “不只是你心疼那孩子,朕也喜欢的得很。”刘彻笑道:“你别总是护着他,他和你不一样,生为奴子,可长于绮罗,他是需要历练的。” 说罢,他忽然望向远方的层层叠叠的宫宇,叹了一口气道:“那孩子与你,倒是有颇多相似,也难怪你那样心疼他了。” 两人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叫骂声与起哄声。 卫青攒眉,正要上前去,却被刘彻一把拉住。 “许是闹着玩呢,你过去干嘛?”他转眼望向身边的护卫,轻声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诺!” 护卫领命上前去查看,不一会儿便焦急地跑回来,可看到刘彻与卫青,却又有些作色,迟迟不敢回答,有些支支吾吾的。 刘彻皱眉:“到底何事?” “是……霍少爷和李将军的儿子打起来了……” 还未等刘彻反应过来,卫青赶忙冲了上去,拨开起哄的人群,只见霍去病正与一个比他年长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 霍去病虽然年龄小,却也丝毫不示弱,一个翻身将李敢压在身下,抬手照着脸上就是两拳。 那李敢想要起身,却被身上的人死死钉在地上,翻腾不得,又挨了霍去病两拳头,心中立马怒火中烧,抬手去抽霍去病的腰刀。 那腰刀是卫青送给霍去病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因为是刘彻的得意门生,又是小孩子,出入宫禁时也没人去查他。 李敢也是打得有些眼红了,一把抽出那银晃晃的腰刀,便向着霍去病刺去。 霍去病未想到,只见一道寒光而来,领口忽然被人一把揪住,向后一甩。 清冷雪气的空气中,忽然弥漫出一股血液的猩甜味。 刘彻赶到时,就见卫青的袖袍染上了一团嫣红,滴在白晃晃的雪地上。霍去病怔望着那开了一地的红色小花,眼睛瞪得铜铃大。李敢则手持匕首,脸色惨败。 “快来人!给卫将军止血!”人群中立马像炸开了锅。 卫青被引走时有些担忧地望着刘彻,刘彻示意他先去包扎,这里的事情由他处理。 两个小孩,一高一矮傻傻立于刘彻的面前。 “谁的刀?”刘彻怒喝一声:“不知道禁宫是不能私自带刀的吗?” “不是我的!”李敢响亮答道。 刘彻望向一脸黑气的霍去病:“你的?” 他没立刻回答,半晌才答道:“是舅舅的。” 刘彻冷笑一声,这孩子脑子当真是机灵的很,他知道卫青是刘彻护卫出身,刘彻特准他可以带刀于宫中行走的。虽然卫青升迁后就不带刀入宫了,但这刀若是他的,理由也勉强说的过去。 “臭小子!你舅舅都替你挨了一刀了,你还往他身上泼脏水。”刘彻抬手就扇了霍去病一个脑瓢。 霍去病也不惊叫着捂头,就那么沉着面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说!为什么打架!”刘彻问道。 “我们打扫靶场,我和别人说我爹的弓术是咱大汉朝第一的,这小子听到了,嘲笑我一通,只说他舅舅才是第一!”李敢开始愤愤,后来也有些支支吾吾答道:“我说,你舅舅是哪个无名小卒,连给我爹提鞋都不配!这小子就疯了一样扑了过来……我不知道他舅舅是卫青。” “卫青也是你叫的吗?”霍去病眼里立即冒火:“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扒着你姨母裙角的鼻涕虫吗?” 两人当着九五之尊的面又要掐了起来,刘彻望着他俩只觉得像是回到当年。男孩子小时候大多是一样的,打打闹闹过来的,如此模样倒是甚是有趣。 只可惜自己没有皇子,若是有,必也要像这两个血气方刚的臭小子一样才好。 他正想着,抬起头来见那人已单手掩着袖口悄然近了。 霍去病一看卫青来了忙沉下头去,一言不发。 “你!自己去你们宫监那领罚去!”刘彻抬袖指了指李敢,有着眼于一旁的霍去病:“你,滚回去把兵书给朕抄上十遍。” 卫青始终都没出声,霍去病不禁抬头去望他染血的衣袖,倒觉得像是自己受伤了一样。 回去的路上,卫青依旧不发一言静默走着,霍去病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垂头丧气得像只斗败的公鸡。 前面人忽然停下脚步来,他不自禁撞了上去,错愕地抬起头来看他。 “以后莫要跟人再争口舌是非。”他的声音挺不住喜怒,语气却很柔软,可落在霍去病心坎上,却像是有千钧的重量。 他点点头,那人却温柔地抚上他的脑袋。 “走吧,回家。” “嗯。” 卫青清清爽爽地出门,却一身血污地回来,让李鸾看得心惊肉跳。 她扯开他袖子来看,发现已被包扎得完好,也算是放了心,抬起头来怨了一句:“你说是入宫一趟,我怎么觉得你是去入龙潭虎穴了。” 那人只望着她笑,只字不语。 “你还笑得出来?”她有些生气了:“你究竟把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浅笑:“我也不是第一次受伤,男人嘛,出去总归要磕磕绊绊的。以前我受伤回来,都是自己给自己换药……” “你是在跟我炫耀吗?”李鸾打断了他:“炫耀你是铜铸铁打的?” 话音刚落,他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还好现在有你了。”他依旧微笑:“下半辈子都要拜托你了。” “那你可要乖……”她抬手揽住他的脖子,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啄了一下。 “说不准,下辈子也要拜托给我。” 第159章 莲花 姜锦是来年开春,桃花熠熠之时来的。 他见到李鸾时,她一如五年前一般娇憨地挽着卫青的胳膊,身子微微侧在卫青的身后,只将她又仔仔细细地嘲弄了一番。 “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可没跟他少说亲。”他戏谑地笑着看李鸾:“只是我这徒弟是有些傻,放着身边那样多的鲜花也不知道采。” 李鸾却只浅浅一笑道:“您总是如此,说那些明贬暗褒的好话与他。” 姜锦不仅有些惊奇,时间当真能如此改变一个人的面貌。她似乎不再记忆中那个牙尖嘴利、却心肠柔嫩的小姑娘了。这些年来,她的性子沉静了不少,眉梢眼角的□□,说话谈吐的方式,倒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他不敢说,只怕一语成谶,可看着他们琴瑟和谐的样子,实不想去说那些丧气的话。 他私底下问过卫青,何时会给李鸾一个名分。 卫青沉眸,思忖了须臾才道:“自然是要,但又觉得暂纳为妾室,于她怎么都是说不出口。” 姜锦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些年他是一直看在眼中,他像是期盼着能有一道流星划破长空一般期盼着她的归来。原本已是皇亲贵胄,在她回来之前一直住在那座破落宅中,身边连个伺候起居的人都没有。这其中滋味,姜锦并非是不能体会。 只羡今朝蝶缘鸳梦,谁记往昔孤掌难鸣。 他自然是不会委屈她的。 他曾问过卫青,李鸾究竟是为何要离开长安。 卫青沉默许久,才缓缓答他:“许是因韩大夫之死,而着实伤了心,她本就是心肠柔软之人,再说韩大夫确是真心待他。” 姜锦却不以为然。 在他眼中,那丫头曾恨不得长在卫青身上,方可何时何地都可常伴于他,那种笃定是做不了假。 她是心中只有他,眼中也只有他。 后来卫青不愿来平阳侯府与他喝酒叙话,他才从中品出了意味来。 他平日里都是只顾壶中日月、醉生梦死,也确实疏忽了身边的事情。可此事,他却也问过平阳。平阳知他是故人旧友,虽平日里不愿待见他,只当是养着闲人一个,也算是不负故人生前所托。 可他问及此事时,平阳显然是没有想到的,先是一怔,而后却也是不言默认了。 果真,这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瞒也瞒不住的。 爱无法隐藏,恨也许可以。 姜锦见她沉眸不语,心中讶异,却也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悲。平阳公主心气是何等高昂之人,却嫁给那个病歪歪的平阳侯,虽是万户之侯,身份匹配,但他也知平阳是断然不在乎这些。 可是姜锦终究是没有想到,她居然看上了彼时还为自己马奴的卫青。若是卫青没有一步登天,若他没有像如今这般位极人臣、封官拜侯,就算他真对她有心,公主又打算怎么安排他的位置。 姜锦对平阳是有些了解的,她不是李鸾那样耿直性子的女子,会为了爱与不爱这种事情,明知是火坑却还是要一股脑往里跳。她当年那样无依无靠便离开长安,怕也是抱着一去不回的决心。这般的抛舍,平阳断是做不出来的。 即便是没有卫青,平阳也会有更好的去处,她是个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未雨绸缪的的女子。他不怀疑平阳是真的动了心的,但那毕竟不是最终的选择。 所以,有些话便也没有多问,也不必多问。 如今他看着李鸾,她是那样的娇柔又美丽,像一朵只能开在暖阁中的花,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她那固执又刚烈的灵魂。 她伴在卫青身边,一颦一笑,美丽却不凌厉,只是柔和地围绕着他,像是花团锦簇于他周身绽放,让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 从此,琴瑟和谐,春意盎然了。 姜锦明白的,那就是人间最幸福景致了。 他只对李鸾说,若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自是最好。世上三心二意者,也并不是真的就因始乱终弃而顺心如意。“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梦,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生只爱一人的福气。 他是说给李鸾,却也是说给自己。 却也是未过多久的事情,匈奴兵忽大举南下,先攻破辽西,杀死了辽西太守,又打败了时候任渔阳太守材官将军韩安国,劫掠百姓两千多人。 韩安国也是一时大意,本是丞相之才,奈何腿疾错过了好的升迁之机,由广平侯孙薛泽做了丞相。自此,他便也因不主战匈奴,被刘彻渐渐疏远。 当初也是参与评判过七国之乱,担任御史大夫和护军将军国之肱骨,后来渐渐被排斥疏远,贬官降职,派去渔阳做了太守。 匈奴破辽西后,韩安国本已厉兵秣马,准备与匈奴决一死战。可派出去的侦骑却抓回来几个舌头,供说匈奴大军劫掠了辽西以后便已远去了。 时任材官将军的韩安国以为匈奴有远遁而去,立即上书刘彻,说现下正是农耕时节,请求暂时停止屯军。军中将士皆卸去兵甲,操起了锄子斧头,开垦了大片的荒地,准备自给自足,以充军需。 谁知刚刚下地余月,匈奴人忽然又大举入侵上谷、渔阳。韩安国的军营中仅有七百多人,出迎与匈奴交战,无法取得胜利,又退回军营中。匈奴俘虏掠夺了一千多人和牲畜财物,又满载而归远遁而去。 刘彻听闻这个消息后,大为恼火,派使者将其一通数落。后有因为匈奴的俘虏供说要侵入东方,刘彻又下旨调韩安国更加往东移动,驻守在右北平。韩安国却因为心中郁结,在上任途中一病不起。 刘彻朝中无将,遂又重新启用赋闲在家的飞将军李广,任他为右北平太守,镇守右北平。 赋闲在蓝田老家的狩猎的李广顿感时来运转,走马上任前却不由想到了一件几年前的旧事。 他自上次出塞全军覆没之后,在家闲居数年。有此与灌强一起隐居蓝田,闲来无事,常相约到南山打猎。 曾有那么一日,他带着一名骑马随从外出,和灌强在田间饮酒,喝道尽兴忘了时辰,归来是天色渐晚。路过霸陵亭时,那守亭的霸陵尉也恰巧喝醉了,大声喝斥禁止李广一行人通行。 李广身边的随从上前喊话道:“我们家老爷可是前任李将军。” 廷尉也喝的五迷三倒,想也没想便吼了一句:“现任将军尚且不许通行,何况前任呢!” 自此,便扣留了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下。 李广如今死灰复燃,这心头的一腔怒火也难免跟着愈演愈烈了起来。他走马上任前郁未央宫中拜别刘彻,随即请求派霸陵尉一起赴任。 刘彻当时并未多心,便遂了他的请。谁知人刚到李广军中,便被李广杀了。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满朝文武皆知。刘彻觉得李广此人确实有些没有气量,当真是比不过韩安国那样的宰相之怀。可此人毕竟在军中有着赫赫威严,匈奴人也忌惮于他,此时刘彻朝中无将,放着李广这样一员大将不用,又要用谁呢? 若说卫青,他是舍不得他去那种苦寒之地连年镇守的。 李广到任未几日,韩安国死于任上。刘彻心中对这位丞相之才总是有些内疚,便厚赏其家人,命人敛起棺椁,送回家乡,也算是魂归故里,入土为安了。 李广虽被匈奴人活捉过一回,但在匈奴人中的声望犹在,匈奴人依旧忌惮于他,便避开李广,而从雁门关入塞,进攻汉朝北部边郡。 刘彻与满朝文武商议了一通,最终决定派遣车骑将军卫青,领三万骑兵,出雁门。 匈奴人来得匆忙,卫青却也走的匆忙。 军机是半分不可耽误,刘彻知卫青心中已有牵挂,便命他回家交付一下,第二日便启程北上。 李鸾原在家中海棠花下等着他回家,未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的分别。 她原以为自他们在一起后,从此以后便不在有别离。又怎会想到这一次又是他要离开她,还是去那鲜血横迸,生死一线的漠北沙场。 她那天晚饭一直闷闷不乐,吃得也甚少,心中担忧可又不敢说出口。 生怕一语成谶,触了他的霉头。 可她心中确实害怕,两人重逢后,这是第一次送他去战场,她心中不只是忐忑,甚至又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紧皱着眉头,轻声怨怼了一句:“怎么走得这般匆忙,连想绣一个平安福与你带在身上也来不及了。” 卫青如往常一样微笑,像是并未将出征的事放在心上,只抬手与烁烁烛火之下宠溺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逗她道:“你啊,平时不努力,事到如今才想着后悔。” “我想绣一个好看的给你,可就是总学不会……”她的眉头越攒越紧,满脸的委屈让人心怜。 他眯眼微笑,一把讲她拉入自己怀中:“没关系,就算没有你的护身福,我也不会……” 她忽然抬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他再说下去,目光燃着烛火,怔怔地望着他。 “我想和你一起去,你把我扮成你的随从如何?” 他微笑,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发:“我也很想,可是不行。” 她懊丧地低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才可怜兮兮地说:“莫非我就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让你这样走了,还是去那种地方,我心里总是很难过的。” “有啊……”他忽然轻叹一声,李鸾迅疾抬眼望他含着笑意的眼睛,期待他说下去。 谁知他的吻却落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扯洛她的衣带裙衫,俯身与她在暖帐中纠缠在一起。 任凭身后万顷烽烟,今夜且作红帐一抹。 李鸾醒来时,却见他已不再身边。 眼看屋外深夜未央,可他却不知了去向。她心中难免慌乱,赶忙披上衣衫出去寻他,可刚推开门去,却见他立于屋外的海棠花树下,面对着皎皎月光,静默不语。 她愣了一下,才走上前去。 那人也意识到她走近了,将手背在身后,缓缓转过身来依旧笑眼望她,却不说话。 “明日就要出征了,将军不好好歇着,起来做什么?”她不禁问道。 “我方才看着你睡在我身边,想了很多很多……”他的笑眼中喊着日月星辰,让李鸾移不开眼睛。 “人生倏忽转瞬,旦夕祸福,我忽然觉得有些事情,是确实不能再等了。” 说着,他抬手将一缕红绢塞道她的手中。 李鸾微怔,狐疑半晌,可看着他笃定的笑眼,便借着月光打开来看。 “三生姻缘,一堂缔约。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愿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不疑。喜今系红绳玉锁,定白头之约。书向鸿笺,与卿道哉。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永结鸾俦。” 那后面落着他的名,居然还盖着他的将军紫印。 李鸾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心里却汹涌如潮,抬头道:“你明知我不在意这事,何必废这番心思。再说了,将军印戳在此处可有用吗?” “这是我身上最有分量的印鉴了。”他却略略正色道:“你是我的发妻,理当如此,只是委屈了你。” 李鸾浅浅一笑,“你婚帖中写,今日桃花灼灼,这时节可哪里又有桃花,分明开得都是海棠。” 谁知话音刚落,他忽然有从背后拿出一双肉桂色的绸缎面的履来。那上面金丝彩线,分分明明地绣着栩栩如生的桃花,妖妖冶冶,烂漫如春,明珠点缀其间,扮作桃花泪,羊脂琼玉为底,想必穿着走起路来必是步步莲花。 “我曾说,要送你这世上最好的履。那时我一无所有,你却丝毫不嫌弃于我。如今我什么都有了,自然要兑现当日的许诺。” 李鸾错愕抬眼,四目相对,一不小心融入到他满眼的星海中去。 “从此以后,我自许你,我所能许你的一切。” 第160章 河套 卫青带三万骑兵出雁门关时,匈奴主力部队早已向东北遁去。苏建提议向东北上谷、渔阳一路昼夜奔袭,寻找匈奴军队的踪迹。 然而,卫青却有着别的盘算。 “匈奴人不想和我们正面硬磕,我们贸然追去,也未必就有胜算。”他骑在骏马上,望着远处辽阔的原野凝眸沉思半晌:“骑兵的部队脚程快,日行千里,追是追不上的。但他们在雁门抢了那样多的粮草,又虏劫了那样多的平民回去做奴隶。我倒是更感兴趣,这些人与财物,现在去向哪里……” 苏建与身边的张次公对视一眼,两人皆没有反应过来卫青是什么意思:“将军是想把那些东西抢回来?” “粮草辎重需要车载,速度自然是赶不上骑兵的行进速度。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单于的辎重我们已是鞭长莫及了,肯定是早已跑在了东撤的骑兵团的前头。但是他们从雁门抢走的东西,掳走的人,必然是赶不上部队行进的速度的。”卫青与二人解释道:“我们都心知肚明,匈奴人总不至于大方到给俘虏也配马吧?” 二人经卫青一通点播,骤然茅塞顿开。 “又抢啊?”山匪出身的张次公攒眉一笑,却也难掩心中的小激动,像是要去恶作剧的小孩:“还以为当了兵,就不用再过打家劫舍的日子了。怎么跟了将军,感觉又做回了老本行了?” 话音刚落,被苏建一巴掌拍上了脑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们抢咱们,咱们也抢他们,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也是啊,这种事匈奴人可上哪儿说理去?”张次公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了:“不过这种事情,我最是轻车熟路了,不如就由我打头阵?” 正说着,卫青的派出去的探子来报,在正北方向七十余里处又发现匈奴人的踪迹。 “将军早就想到押送从雁门虏劫的财物的部队会脱离大部队,向西北行进?”苏建讶异道,全然不知卫青何时派出的侦骑。 “俘虏也是要吃饭的,千里迢迢带回去,要是死的还有什么用。带着他们跟着主力部队游走,岂不是浪费粮草?”卫青浅笑,侃侃道:“匈奴人虽然鲁莽,也不会那那样大手大脚。” 苏建与张次公互望一眼,不禁也笑了。 “那对方大约又多少人马?” “足千人。” “哈,瓮中捉鳖啊!” “可为何是去西北?”苏建有些疑惑,望着卫青。 卫青略皱了皱眉,抬手从身后的囊袋里抽出一张羊皮的舆图仔细注目看了须臾,落手将舆图塞回到囊袋中,轻声说了两个字:“朔方。” 长安正面延绵起伏的阴山脚下,广袤又富饶的河套平原,又谓之河朔。常言道“黄河九曲,唯套一富”,便指的是这一代被敕勒川所冲击而出的富饶平原。这一代在战国曾属赵,秦时属九原,秦末汉初时,被匈奴人攻占后,便一直在匈奴人的控制之中。 但河朔距离大汉的国都——长安只有不足千里的距离,这一代才是大汉王朝多年的心头隐疾。 匈奴的骑兵只需疾驰一二日便可到达,孝文帝时期,匈奴便从河朔发兵三万骑,入上郡,另三万骑入云中,杀掠甚众,峰火甘泉。那滚滚狼烟,就是在长安,也是瞧得清清楚楚。 此乃大汉屈于匈奴淫威之下的另一大耻辱。 只要匈奴人掌控着河朔一代,长安的威胁就永不会解除。长安的北地、上郡等地不时成为汉匈交战的前线。对于大汉王朝而言,匈奴占据河朔,就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在背后。其所构成的威胁,远比匈奴袭扰渔阳、上谷,右北平一代要严重得多。也是单于王庭对汉廷最大的威胁。 河朔一代,如今由白羊王、楼烦王共同镇守,想必这劫掠的物资与俘虏,也是要送去那里的。 如今匈奴大军向东移去,西方的河朔处于悬空的态势,卫青心中盘算于此地,却也不敢贸然直接进犯,此事还必要上报于刘彻才可。 他扬了扬手中的缰绳,调了调马头,望着西边日光渐渐倾斜,轻声道“既然如此,不如先去抓一千条舌头回来盘问盘问。” 夜幕深邃之时候,匈奴人也停下了行进的步伐,升起篝火来,把从汉廷劫掠来的牛羊拉出来宰杀了,欢心地放在火上“滋滋啦啦”地烤着,对一旁囚车之上汉朝俘虏的悲戚之声充耳不闻。 “大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乌央声中,又汉民乞求道。 “吃个屁,一群汉人的乞丐,要吃得管你们汉人的将军要去,这是我们匈奴人的底盘。” 话毕,又是一阵呜咽之声。 匈奴士兵喝了从汉人那里盗来的美酒,身子渐暖,心也跟着飞了起来。 “妈的,冲锋陷阵,杀敌立功的好事都给了那帮右贤王部的混蛋,怎么就给咱们派了这样窝囊的活,要听这帮死鬼汉人的哭声。”千余人部队的匈奴长官发起了牢骚,一把抄起火把向着那啜泣不断的囚车走了过去。 他照着亮,仔细巡视了的一圈,那些汉人见到他都怕得要死,哭声更加响。 他转着转着,终于看到了一个掩面悲泣的美妇人,借着火光又凑近仔细端详了一阵,喜笑颜开道:“来人,把这个娘们儿给我弄出来!” 身后的士兵听令立马开了牢门,要将那美妇人拉出来。少妇惊慌失措地抓着囚笼的栏杆放声嚎啕,身旁的人却也不敢帮她,就眼见着她被活生生地拽了出去。 匈奴人也在乎什么伦理纲常,众目睽睽之下便解开了裤腰带子,光着腚朝着那美妇人走去。一把拽住那妇人的裙摆,抬手就去撕扯那妇人的衣衫。 那女子在四周鼎沸如潮水的哄笑声中,一边被那禽兽一般的匈奴长官于众目睽睽之下撕扯了个精光。她赤身*地绝望地嚎啕,囚车中的汉人皆掩目不忍去看那残相。 那匈奴人直直地进去,又直直地出来,如同炫技一般变换□□的姿势,发泄着自己的□□。女子的哭喊声在周围的哄笑声中也渐渐喑哑,终于放弃了挣扎,如行尸走肉一般趴在地上人身上的禽兽予求予夺。 她于浓稠的黑暗之中绝望地望着那月色升起的草原尽头,心里的疼痛比身上的疼痛更甚。身上的人愈发变本加厉地欺凌,她觉得自己身体像是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只默默地望着那地平线尽头一道微弱的光芒。 那像是一个出口,既通向希望,也通向死亡。 那抹细微得不易察觉的光愈来愈亮,她沉沉地望着它慢慢扩张,壮大,如同迅速生长的植物一般忽然燎起了草原的边沿。 身上的人忽然不动了,怔怔望着那天地相接之处愈来愈近的光亮,马蹄声倥偬而来,有草叶细微的响动逐渐变为犹如惊涛骇浪、排山倒海的洪潮,以席卷天地之势朝着这边涌来。 “汉……汉朝人!” 被暮色遮挡的旌旗终于在火光渐进中被照亮,匈奴长官甚至都来不及提上裤子,迅速地向后呼喊这回防。马蹄声奔涌而来,环首刀在月光之下折射出致命的寒光,伴随着飞一般的冲刺,瞬间凄厉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空。 不知何时,一条披风凌空而下,落在了那倒于草中奄奄一息的女子肩头,她一只手扶了起来,一双星月一般的眼眸与她泪眼靡靡的混沌的目光交汇。 面目清俊,眉眼干净,让她想起了自己那在边郡城郭中被匈奴人杀害的夫君。 “姑娘,你没事吧?” 声音也那样的好听,可此时却只能让被匈奴禽兽□□得残破的她自惭形秽。 这样的美好,让她想到了死。 那女子温柔一笑,却犹如花开荼蘼,卫青还未反应过来,她忽然就拔出了他的腰刀,引项自尽了。 雪白的颈间嫣红又温暖的鲜血溅了卫青一身,他怔怔地望着一朵鲜活美丽的花在他的面前枯萎,被漫地的血污浸染,化为冰冷的泥泞。 那一刻,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到了远在长安的李鸾。 他放下那女子,用自己披风将她的身体掩好,站起身来朝着那分崩离析,四散遁逃的匈奴人冲去,手起刀落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苏建从未见过那样的卫青,他像是入魔了一般一路砍杀而去,猩红的鲜血迸溅一身也不管不顾,那些落荒而逃的匈奴人在他的刀下死的死,伤的伤,哀嚎遍地。 汉军在他的带领下更加势如破竹,一炷香的时间便料理了那千余人的部队。 那光着屁股的匈奴长官自是第一个被张次公活捉的,张次公见他那副样子,着实来气,想要一刀砍下去。刚要下手,便见卫青沉着面色快步而来。 谁知一向温润的卫青上来就飞起一脚,将那匈奴人踹倒在地,劈头盖脑得又是一顿,打得那匈奴长官口吐鲜血,连声哀嚎。 张次公也看的目瞪口呆,见卫青面色阴沉却也不敢劝阻。 他将那匈奴长官揍得奄奄一息才罢手,起身来正了正自己的衣领,身上的盛怒方才渐渐消解下来。 “将军,这人看着是个官,不如好好地审一审。”苏建在旁轻声道。 他沉默了稍许,目光寒冷地望向那匍匐在地,苟延残喘的匈奴人,冷声道:“把你的裤子穿上,再跟本将说话。” 第161章 刘据 子夜时分,一声嘹亮的婴孩哭啼声响彻了未央宫头顶静谧的夜幕。 产婆万分欣喜地从产帐中抱出一个裹在绫罗锦缎的襁褓之中刚剪断了脐带的婴孩,忙交到与一众太医令焦急候在帐外的刘彻的手中后,连忙俯身叩首高呼:“恭喜陛下,喜得龙子”。 刘彻高兴得双手都不禁颤抖了起来,望着怀中如白玉一般稚嫩的婴孩放声哭喊,那嘹亮的声音中仿佛透着无穷的力量,仿佛能能将头顶的夜幕也撕破一般。 这位迟来了十余年的皇子承载着新生的希望,也承托着整个王朝的希望。 小小的一个孩子,却像是有千钧的分量,抱在手中,刘彻觉得自己的年轻力壮的手臂竟也不自禁地有些颤抖。 这感觉似曾相识,他的第一个孩子卫长公主降生的时候,便就是这样的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是公主,不能继承大统,他虽未表露,但还是心中总归还是有些许的遗憾。 但这次不同,已经生了三位公主的卫子夫,终于为他填了第一位皇子。 刘彻喜不自禁,自然也顾不上时辰,连夜命人传唤朝堂中有两位最最善于写赋弄辞的官员枚皋与东方朔,令两人作谋祝之词,庆贺皇长子的出声。 君臣几人正在殿中喜气一团时,殿外忽然捷报传来,车骑将军卫青出雁门挫匈奴锐气,首虏千人,救回的上百被虏劫的边郡平民,缴获财物马匹数不胜数。 刘彻大喜,只觉得天降麟儿又逢爱将大胜,此乃上天的照拂,喜气之余命人修建了婚育之神句芒神祠,准备亲赴祭祀,以慰苍天。 正高兴着,却又收到卫青千里传来的一封军报,刘彻展开来看,原本喜气的眉间不禁轻攒,字里行间反反复复看得真切。 刘彻低头思索了片刻,望着身边的几位亲信朝臣,便也道出了卫青心中多述的实情。 如今匈奴单于王部东移,西面河套地区与单于王部的联系没有往日那样密切。卫青在俘虏的匈奴士兵口中得知,现河套的白羊、楼烦二王,兵力仅仅余万人,却镇守着至关重要、甚至威胁着帝都长安的河套地区,且与单于大军之间的联络正在松懈之时。 如今,正是汉军大举进攻河套,将着悬于几代君王头顶的利刃彻底拔除的大好时机。卫青的军报中也是请求刘彻莫要放过大好时机。 身边的主父偃听完冥思了半晌,忽而拂袖拱手参拜刘彻。 “陛下今日喜得皇长子,为以正其身份,臣斗胆恭请陛下,立卫夫人为后。” 此话自然是说道了刘彻的心眼里,其余几位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却也知道卫夫人为皇室添了三位公主,一位皇长子,可谓是劳苦功高。其胞弟卫青如今也是名正言顺的将军,龙城大捷后也封了关内侯,如今又在塞外大捷归来,战功扎实,却无可诟病。便也就顺着主父偃的话,复议几句,也算是讨刘彻的一个好。 只有东方朔听得真切,方才明明是在说河套之事,可为何主父偃又偏偏扯回到了立后这件事上。 刘彻也有些疑惑,不明白主父偃何意:“立后自是早晚要立的,卫夫人向来不争这一朝一夕之荣辱,如今战事在即,这些后宫之事,朕又怎能在此事去废这个心思。” “皇后乃一国之母,后卫悬空,臣民便犹如没有母亲一般惶恐不安。此乃安抚万民,以正社稷之大事,已不是陛下后宫妻妾之争……” “我看主父大人是还有别的意思吧……”东方朔诡秘一笑,插言道:“这里都是陛下近臣,大人既然开口了,便就都索性说个清楚。” 主父偃沉了沉面色,只觉着东方朔平日里不过一副俳优的面孔,关键时候这些朝臣中,却也只有他看得清自己的意图。 为防止他先说出口,主父偃自然赶忙主动向刘彻解释个清楚。 “臣以为,此时河南之时,匈奴王部还未察觉。但匈奴人徙鸟举,倏忽变化,不知何时又会忽然西移,陛下若当真想要出兵河套,那便也就是在这几日之间了。若是陛下愿派卫将军出塞,此时在长安大举操办他姐姐的封后大典,卫将军又刚刚得胜归来,照旁人去想,自然是还来不及出击河套的。臣闻说,卫将军在河东时曾被匈奴人行刺,大汉将军的行程匈奴人居然可以了如指掌,可见我长安之中也并非是没有那胡虏的眼线。这些人伏于暗处,若是陛下从长计议,只怕消息很快便要插上翅膀飞到那千里之外了。兵贵神速,到那时,大军西移,为时晚矣。不如陛下将这封后大典做一个幌子,让卫将军匆匆露上一面,让那些匈奴人的招子都以为将军就在长安。然实可命将军借此悄然北上,这才是真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刘彻一听,立即龙心大悦,不愧是鬼主意最多的主父偃。 东方朔浅笑不语,心想这主父偃怕也是想私下里还卫青一个人情。毕竟像卫青这样一个素来不结党派的皇帝亲信,所推举之人也不过两位。一位便是河东太守,那个出了名的酷吏减宣,一则便是在这朝中为刘彻削藩献计献策的主父偃了。 东方朔倒是有些纳闷,卫青此人心性柔和,从不与人争执结怨,可着所推举却皆是手段强硬之人。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心性温良,自己虽不能行,但却心向往之。 既然是这样一箭双雕的好事,刘彻自然是不愿再拖延了。 卫子夫也不是头一回生养,身体却也恢复得快,刘彻命人择了良辰吉日,便命人千里传书诏卫青返回长安。 卫子夫此次生的是皇子,又闻刘彻有立后之意,平阳自然要入宫恭贺,可心中却还有些忌惮自己曾为陈皇后拖千金于司马相如著《长门赋》一事。 她是怕卫子夫还记恨于她,心中总是有个疙瘩。来见子夫是却也是只敢在帘外问候,连那暖帐的珠帘都未敢撩开。 如今王太后不在了,平阳的依靠便只有弟弟刘彻一人了。可偏偏自己又因卫青之事与卫子夫有了些过节。人是她自己送进宫的,可此时却也是处得不咸不淡的样子,原也是因为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时实不该那样的冲动。 民间如今四处都唱着歌谣:“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卫子夫立后立威之事已成定局,原也是想要送一个体己人在刘彻的身边,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可未想到,竟到了如此田地。 平阳不敢说自己曾没有卫子夫生不出男孩儿之机,想要搬到卫子夫的心思。如今想来,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如今她已不是刘彻身边的一个受宠夫人,而是皇长子的母亲,也即将会是一国的国母。她原先唤她子夫,后来又唤卫夫人,可如今在她这个自己昔日的奴仆面前,却只能俯首称“臣”了。 但卫子夫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平阳来的时候她还是如以往一样叫她的婢女唤她入帐来相谈,一口一个“姐姐”,让平阳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姐姐说,皇子像不像陛下?”她欣喜地抱着皇子给平阳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平阳浅笑,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确实,这眉眼和陛下是一个样子。” “我觉得这嘴巴也像……”卫子夫笑着叫乳母把皇子抱走,亲切的目光让平阳浑身不适:“陛下说,他都想好了名字,起名为据。” “好名字。”平阳敷衍一笑:“如今卫夫人也是什么都有了。” 卫子夫听后垂眸苦笑:“我是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了,就是担忧阿青。为我奔走这些年,如今连个妻室也没有,子嗣更别说了。” 平阳攒眉,但却未言语。卫子夫冰雪聪明,她此事提起,必然又她后面要说下去的话。 “据说他马上也要动身回到长安,陛下又说皇子降生想要大赦天下,他又立了战功,我的事情都无所谓,就想求陛下准了他的婚事。”卫子夫抬眼望着平阳,看着她的面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忽然抬手握住平阳的手,凝眸望她:“娶妻求淑,我是姐姐,自然是希望他们夫妇可以举案齐眉,也希望姐姐能理解我。” 卫子夫的封后大典的前一日的傍晚,卫青才刚刚赶回的长安,却也来不及回到家中与李鸾报一声平安。先行向未央宫中与刘彻报备此行的战果,以及商议河南的战事。 两人彻夜未眠,于巨大的落地舆图前反复推演,刘彻要卫青明日子夫封侯大典后立即动身,带三万骑兵与李息一起出云中,突袭匈奴防守薄弱的河南。 此事乃特级机密,决不可走漏半点声。 卫青领命离去,刘彻望着屋外的月色心中却也有些惆怅。 自己是不是对他太狠了一点?一次又一次将他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明知他已不比远赴龙城时候的孑然一身,如今已经是有了牵挂。 但是家与国面前谁又不曾舍弃儿女情长呢? 刘彻觉得自己可以。 他也认为卫青可以。 卫青回到侯府时已是后半夜了,却见自己房中的灯还亮着,百感交集涌上心头。 那是为他燃的烛火,一直为了等他燃到这万籁俱寂之时。 那是他向往的温暖与静好,可他的长途跋涉,却也只是为了能在着花烛之下,再静静地看着她。 他只有两个时辰。 想到这,他觉得一刻也都耽误不得,急忙一把推开门去,见那人伏在案头早已迷迷糊糊了。 他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她的而后那一块白皙的皮肤。 怀中的人也醒来,转过身来欣喜的望着他半晌,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终于回来了!”她在他耳边呢喃,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他喉咙一哽,抬手轻抚她温暖的脊背,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要走了,阿鸾,我只有两个时辰。” 她一怔,轻轻地松开他,借着烛光望着他的脸,骤然间泪如雨下。 “因为我……”难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她便忽然俯身过来,捧住他的面庞,吻上了他快要干涸的嘴唇。 “你不用解释……”一段缠绵的亲吻之后,她缓缓地松开他,一双闪着泪光却又无比温柔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他。 “我在漠北待过五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去。” 第162章 山月 她虽是那么说,可话刚说完,眼泪又如雨一般汹涌而下,忽然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起来。 他一直温言软语在边上哄她,劝她,抬手去擦她脸上如同泉涌的泪水,可那泪水像是决堤一般怎么也止不住,伴随着她的啜泣呜咽之声,淌湿了罗裳。 他看着她既是心疼,又觉得可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那个小小的边郡城郭里,她受了欺负,一路上骑在马上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惹得路上的行人都侧目而来,让他脸上不禁羞红一片,可却又不好意思制止她,只得悻悻地骑着马走在她的前头。 他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觉得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一样的单纯,这几年的痛苦与别离似乎都已经淡去,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的阴影。她还是那个他记忆中明艳又娇柔的小女孩,让他忍不住想要照顾她,疼爱她。 虽然,他一直都很疼她。 屋外更深露重,她呜咽的哭泣声在静谧的夜中显得尤为清晰,怕是远远隔着门框便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他只有两个时辰,断不想就这样浪费了。 于是他吓唬她说:“为夫是要出征去前线,夫人总这样哭,只怕是不吉利啊。” 话音刚毕,那哭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戛然而止。 她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看着他,却咬住朱唇一言不发了。一双明眸被泪水洗涤得更加清澈,伴着烛火的光辉,晶莹剔透,如同如同一汪碧透的萤玉般惹人留连。 人只有在真正爱自己的人面前才会像一个小孩子,因为知道他会无条件包容她所有的坏与所有的好,肆意地宣泄着那些对外人要压抑的情感。 他心里知道,她也是卸下了所有防备。 她是真的很爱他。 他心中一动,于烛火中缓缓靠近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她精致又美丽的面容,如同捧起一件稀世之珍一般,目光安静又深情地凝视着她。 “我只有两个时辰,阿鸾……”他轻声笑道,在她紧蹙的眉心落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拿了我要的东西就走……” 说罢忽然起身来,一把将泪眼迷离的她抱起来,一路到暖帐中去。 他将她压在身下温柔又几近疯狂地占据她,不论是心还是身体,他都能确定,那都是属于他的,也不容任何人染指。 她就像是他在干枯的戈壁之上最想要遇见的一眼清泉,是他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柳暗花明的村落,是他在阴霾漆黑的夜中行进时的那一线依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的星光。 她开始害羞得哭泣,后来却又因为他方才得话而不敢哭,那样子有点可爱,让他忍不住去吻她的面颊,身体也拥抱得更紧。 他微喘着气,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阿鸾,你让我变得很奇怪……” 说罢又低下头覆上她的嘴唇,像是想要汲取榨干她体内最后的一线呼吸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胸前起伏着,大口喘息,脸颊通红地望着他凝视着自己目光,慌乱地问了一句:“哪……哪里奇怪?” 他浅笑,再次覆下身来,到她的耳边:“你让我变得很坏……” 她一怔,忽然握起小拳头轻轻地锤了一下他坚实的胸口:“那是你本来就坏!” 他在她耳边呵气如兰,呼吸滚烫地灼着她的耳根:“那你……究竟喜不喜欢我这么坏?” “我……”话还没说完,又被他忽然覆上了嘴唇。 一盏烛火,恩爱缠绵。 两个时辰犹如白驹过隙,疏忽之间便辗转而过,屋外庭燎也渐渐有了辉,他望着依偎在怀中□□却美丽的人儿,心中难免有些不忍离去。 明只想是与她瓜田李下,宜室宜家,未想到却是远赴天涯,金戈铁马。 可一想到他在边境路过的那些被匈奴人践踏的城郭,那些妻离子散,血流漂杵的画面,他便开始明白为何当年的聂翁要那样抛家舍业,远绝漠北,搭上自己的性命,去做那一番常人所不能理解可却又是惊天动地的事业。 那样的人,便才算是民族的脊梁。 那个抽出他腰刀来在他面前自尽的女子,那受辱后一刀了断的决绝与释然,那微笑,那闭眼,那血液从沸腾到凝结,一幕幕都在他的心上灼成一个难以消逝的伤口。 他轻轻起身来,悄悄地吻在他枕边人的发髻,一夜的疯狂的缠绵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依旧沉睡着,没有一丝的反应。 那便让她继续睡着好了。 别让她再看着他离开,也别让她再哭了。 “我是真的舍不得你,阿鸾。” 于她熟睡中的眉心轻轻一吻,便算作告别。 也就在这日,未央宫中,空闲了两年的宫椒房殿,也终于有了新的主人。 早上天刚刚亮,未央宫中披甲卫士与宫廷礼仪侍从就分列宫门两侧,礼典声起,经久不衰。大殿之上,早已是备齐香案与册封诏书,丹陛两侧宫中六院昭仪以上品级皆早早着正服久候,册封使中常设春陀扬起手中礼杖,敲响三次钟鼓。 百官于殿外齐声恭贺,卫子夫身着雍容华贵的玄底朱腾九龙四凤庙服,头顶九尾凤冕,于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登上那玉台丹墀之上,向着正坐在殿上龙椅的刘彻缓缓而来。 中常侍春陀望了一眼身边的刘彻,只见他目光炯亮地望着端庄而来的子夫,转身拿起手中的册封诏书,对着朝中文武宣读道。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而今中宫凤位空悬数年,椒房无主。朝之无后,有如国之无母。夫人卫氏,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绵皇脉,正六宫,天命所顾。朕乃真龙天子,继天命,承宗庙,今亲授金册玺绶,册为皇后,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 语毕,礼奏乐起,中常侍春陀引金册宝印下殿而来,双手奉上。身后文武四拜跪呼。 卫青也于众臣中悄悄望刘彻亲自走下龙台,引着子夫走上那龙台之上,坐于自己身侧的凤位之上,目光欣喜,对着满朝文武道。 “朕闻天地不变,施化不成;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易》说:‘因势变通,民为之振。’ 《诗》说:‘通天地之变而不失道,择善而从。朕欣赏唐虞而乐观殷周,愿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以为借鉴。现在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有的犯了罪畏罪逃亡及久欠官物而被起诉,事出在孝景帝三年以前的,都免予处理。” 语毕满朝跪贺,拜谒帝后。 册封之后,又是一通礼节繁琐的祭拜,等卫子夫再见到卫青之时,已是暮色渐至的黄昏。 他身着甲胄眉色如常地踏进椒房之时,身着凤衣华服肃穆了一整日的卫子夫却不禁潸然泪下了。 见卫青要想她叩拜赶忙命人将其扶起,望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卫子夫只觉得自己头顶的珠翠紧实的凤冠又更沉重了几分。 “你们都先下去吧,本宫有几句话想与卫将军说。” 伺候的宫娥闻声拜服,退出椒房殿外,将巨大的落地宫门也轻轻掩上。卫子夫连忙起身朝着卫青而去,一把握住他的手,泪光莹莹地望着他。 “今日是姐姐的良辰吉日,姐姐怎么能哭呢?”他微笑,温柔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拭去卫子夫眼角的泪水:“若是让陛下看见了,可是要动怒了?” “你还笑!”卫子夫怨了一声,泪又垂了下来,几近哽咽:“我都听陛下说了,说你一会儿便就要走,连今晚的阖宫晚宴都赶不上了?” 卫青浅笑:“今时不同往日,我还会在乎错过那一番美酒佳肴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卫子夫忙打断了他,望着他故作轻松的笑脸,眼泪止不住地掉:“我如今能坐上这皇后之位,一是因为陛下怜惜,二是因弟弟。可一想着,这后冠是用弟弟的一世安稳换来的,我这心中便难免不是滋味。” 说着,她凝望着卫青,轻声道:“我已经都听说了。不论胜负,只要弟弟此次平安回来,我便祈求陛下,准你们完婚。” “姐姐……” “你都别说了。”卫子夫含泪抬手,轻抚他的面容:“你别看姐姐如今已贵为皇后,可能为你做的,其实并不及你为我做的那么多。” 阖宫夜宴,卫子夫来的时候眼中猩红,刘彻知道她方才定是跟卫青道别来着,多半是哭过了,却也没有点破,只扶着她落座与身边。 殿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皆是皇亲外戚。 淮南王女刘陵举酒上前,替远在淮南的父王拜谒子夫,笑语晏晏地说了好一通吉祥话,那眉眼身段,皆是风流之色,真叫人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一樽酒后,刘陵若有似无地问道:“今日怎未见到我们的大英雄卫将军?” 刘彻微怔,望向身边的子夫。 子夫笑道:“昨日刚刚回朝,在塞外受了些伤,白日里又跟着拜祭宗庙。既然礼数已行毕,本宫就让他先回去养伤了。” 卫子夫答得妥帖,刘彻之淡淡一笑,心中也落定。 长安城外,一骑人马已悄然伴着暮色,踏着山月向那绝凌孤雁之处,绝尘而去。 为这歌舞升平,亦是为这繁花锦绣。 长安城中礼乐未灭,漠北河朔战鼓未竭。 第163章 捕猎 卫青总是这样走得无声无息,却成了李鸾心中萦绕不散得阴霾。 她一个人在卫青为她手植的桃树下烹茶,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也特别的不巧。 韩说来见她,喝了她的茶却见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狐疑问道:“他这是去了哪儿?怎么回来几日又走了?” 李鸾摇头说,不知道,许是又去河东买马了。 她心中知道,他此行必不是去河东买马那样顺遂,怕是有大事要做。他不说或许是不想她担心,也或许是因为根本就不能告诉她。 既然她没有问,他也没有答,就当不知道或是没有察觉便好了。 韩说看着她那样子着实是孤胆,那模样倒是像一个委屈又可怜的小娘子,新婚燕尔夫君就征战在外,聚少离多,心中难免悲戚。 他不是不能理解李鸾的小女子心思,只是男人的世界有时就是这个样子。女人的心里可以只有男人,可男人的心里决不能只有女人。 说来讽刺,也有些不公。可这世间痴男怨女颇多,却也总逃不过这个道理。 “还好今年是个暖冬,北面也没怎么下雪,倏忽一下就过去了。不然那冰天雪地里行军可真是有的受的,大冬天的,有时候连甲胄都穿不上身。”韩说原想是安慰她的,笑盈盈地说着,可转眼就看着身边的人眼泪落下泪来。 他望着她坐在桃花树下默默流泪的样子,那楚楚动人模样着实扣人心弦,只怕是要见者伤心,闻者流泪了。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他也是无可奈何,你不要怨他……” 李鸾抬袖一把抹掉眼角的泪水,想要笑示意自己没有怨他,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走得时候甚至没有叫醒她,她甚至都没有能亲手帮他穿上那沉重又冰冷的戎衣,为他理平眉宇,梳好发冠。塞外环境恶劣不比关中,经常是飞沙走石,刺骨寒风。即便不是如此,那雷鸣战鼓、刀光剑影中,那红缨银甲、玄铁寒衣下的,依然是温热又脆弱的血肉之躯。 他此次从雁门回来,身上并非是没有伤的。看着那怀抱着她的身体上的累累伤痕,她又有哪一次不是心悸难平,却又被他匆匆敷衍了过去。 可这次不一样,他疾疾回来,却又疾疾离去,实在是让她觉得像是又回到了从前住在韩府的时候。他也是那样匆匆来看她一眼,不过几个时辰便就又匆匆离去,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期盼他再次到来。 她不怨他,他有他的身不得已。她只是有点抱怨命运,让现世始终难以安稳,从而没了许多的岁月静好。 忽而一阵暖风从远空迎面扑来,桃花瓣如雨一般飘落了她一身,零星散落在她手边的沸腾茶锅中,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身边的韩说忽然抬手接过杯中出来的一缕暗香,凝视这那掌中的桃花瓣轻声道:“你莫要怪他……他也不想离开的……” 他也不想离开心爱的人身边,可是握着刀的手又要怎么拥抱你? 放下刀的手…… 又要怎么保护你。 未央宫中情况却也不是很好,刘彻如坐针毡,宿在于清凉殿中几日,都不曾临驾后宫了。 每时每分都是那样的煎熬,只要殿门口有人走过,他势必要向门口问医生是否有卫青军团的回报,但希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后来变也不去问了。 最后一次消息传来是卫青率三万精骑出云中,李息带一万精骑出代郡,自那之后,河朔方向就再也没有军报传来了。 中常侍守在门口,看着暮色已渐渐笼罩了下来,可刘彻却一直未传膳,已经有两日都是食不知味了,只怕今夜怕又是吃不下了。 他正叹着气,却见远处一行宫灯冉冉向这边过来了,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入主椒房殿的卫子夫。 春陀赶忙上前去行礼,却见卫子夫身后的婢女们捧着热腾腾的膳食与汤羹,不禁感到心头一暖,笑盈盈道:“娘娘来得正好,陛下正忧心着不肯吃饭,若是娘娘来劝劝,陛下定是听得进去的。” 卫子夫浅笑:“那就麻烦中常侍大人命人将这些吃食送进去吧。” “怎么?娘娘您不进去吗?”春陀有些诧异。 卫子夫苦笑,轻声道:“这几样都是陛下最喜欢吃的,你送进去他便知道是我来过了。其余的,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 说罢,她转身要走,却忽然迟疑了片刻,又回身来向着中常侍叮咛了一句:“帮本宫带一句话给陛下。” “娘娘请说……” “弟弟如今已为家国身不由己,我所能依靠的便也只有陛下,要他千万保重好自己。” 夜幕笼罩在蜿蜒起伏的绝岭之上,山月岑岑,南方的暖气还未吹到塞北。漠外的春天还未到来,远空刮来的依旧是刺骨的苦寒冷。 三万精骑在阴山一脉破旧的赵长城中掩护中,迅速向着高阙方向推进而去。 “都说赵武灵王变俗,穿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阴山下,至高阙为塞,当真是名不虚传。”苏建跟在卫青的身边不禁感叹道:“这一段怕是比我们刚进过的秦时长城修筑时间还要早上六七十年。” 卫青转头来问身边的苏建:“李将军的人马什么时候与我们汇合?” “大约明日这个时候。”苏建赶忙应道:“李息将军从代郡出,脚程比我们或许慢几个时辰的样子,我们要等他们吗?” 卫青攒眉思索了片刻,轻声道:“不等了。” “当真不等?“苏建有些讶异:”李将军手中还有一万精兵呢?” 卫青摇头道:“如今我们孤军深入,已向西迂回了极大的纵深,怕是比了破龙城那次还要远了,如今已是将我们的右翼完全暴露给了右贤王和单于王部。兵贵神速,既然出骑兵,速度是关键,一分一刻都不能等了。若明日太阳下山不能按时两军相汇,我军就率先强攻打石水门,再下高阙。将石水门与高阙两个关口留给李将军的部队来镇守。记得,只守不攻。”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不直接从云中出来,便向着朔方去,非要这样像西兜这样大一个圈子。”身边的张次公不解道。 “从长安一路直插朔方,一路上必回惊扰了河套游牧的匈奴部族,河套可是块大宝地,这一代水土富饶,聚集的匈奴人也较多。如果我们惊扰了他们,其一势必会阻碍部队的推进速度,其二,可能会惊扰到单于王部,引大军西移,那样我们岂不是就前功尽弃了。”苏建解释完,转头去望身边的卫青:“将军,我说的没错吧。” 卫青只微微在月光下点了点头:“白羊王、楼烦王守于陇西,其守军也有过万的部队,若是我们从长安直接攻打陇西的白羊、楼烦二王,两部必然会迅速纠集人马北移,退居到高阙与石水门这两处有险可倚之处,一面利用早已修备好的防御攻势阻挡我们的进攻,一面联络北面的右贤王部与单于王庭,到那时候我们便就只有死路一条。如今我们现行向西大迂回,凭借阴山的隐蔽插入右贤王部与白羊王、楼烦王之间,快速攻下石水门与高阙两处两处关口,等于切断了白羊、楼烦王与王庭的联络,让他们不能凭险据守,北联友军。然后飞兵南下,去陇西围剿二王。这样,阴山以南的河套就全然被我们收入囊中了。” 张次公听得云里雾里,着实是不知道卫青在说什么,不由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叹气道:“反正将军想的事情我这个脑袋瓜子总是想不明白的,将军指哪我就打哪便好了,到时候见了匈奴人,只要让我打头阵就好。” “你呀,就是个粗人!将军下次就别跟他解释那样详细了,纯属浪费口舌。”苏建在旁讥笑道,但转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眼望向卫青:“那我们现在右翼已经是无所依凭了?” 卫青回眼望着身边的校尉,唇边凝结一丝淡淡的笑意:“也不是第一次无所依凭,苏校尉是怕了吗?” 苏建忙摆手道:“不不不,末将绝不是那个意思。跟着将军,末将心中是有底的。只是有些担忧罢了,毕竟常规作战中,这样等于把自己的命门暴露给了敌人,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如今我们打的不是常规战,自然不能用常规战的思路。正是因为我们常规战的思路早已被匈奴人洞悉,他们才敢弃守高阙与石水门二关,恣意南下到陇西。正说明,他们认为,汉军只会从长安出来直插陇西,也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汉匈沿线。即便是汉朝派大军从自南向北攻入河套,他们也能很快退守石水门与高阙二关,倚靠地势险要来拖上我们好一阵子。同时北上联络单于王部,让单于大军迅速南下扑来。这才是你所谓的常规思维。” 卫青的眼眸在寒月光下熠熠生辉,那眼神仿佛是已然看到了胜券在握一般,让身边的人也不禁为之振奋。 “这仗打得多了,不光是我们,就是匈奴人,也都有了常规思维。他们觉得我们是羊,而他们是狼。用羊的固有思维与狼的固有思维抗衡,我们必败无疑。”卫青抬手拍了拍苏建的肩膀,凝眸望着他:“我们也要开始习惯狼的思维……” 他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我们要开始习惯狼的思维…… 而现在,正是我们的猎杀时刻。 第164章 习惯 石水门依山傍水与巍峨的阴山之下,是一处极其险要又易守难攻的关口,匈奴人于此处屯兵不过两千人,只因此处易守难攻,凭借地势的险要,便可将敌人轻松地阻挡与关外。 同时,石水门里身后高阙不过一百里的距离,若石水门被攻破便可立即向北面的高阙关口撤腿,并命人快马加鞭想最北面的右贤王部请求支援。 究竟该如何拿下石水门,这如今是萦绕于汉军心中的一个问题。 好在李息手中的一万人马昼夜不息,快马加鞭于天黑时赶来,与车骑将军卫青手中的三万兵马汇合。如今的汉军四万精骑,在秦长城的掩护之下,伴着夜幕向石水门进发。 初春时节的河套依旧严寒,军士们的铁衣都冻得透彻,勉强以棉袍抗寒。夜中行军不能生火,匈奴人四处游荡,漆黑无垠的黑夜之中,星星之火便可以在老远处就看得分明。将士们饿了也只能吃自己背包中的胡饼充饥,喝的也是身上囊壶中动的冰冷的清水。 但汉军将士未见有一人心中有些许怨言,一提到今夜便要与胡虏大战,心中都亢奋不已。 汉军经过这两场战役,早已没有了以往闻匈丧胆的心理阴影,一说跟着车骑将军卫青出征,一个个自告奋勇,云集响应。 “如今看着他们,倒还真是没有当年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了。这样的大寒天里,依旧一个个都十二分的精神。”一手悬着缰绳,紧盯着着队列前行的苏潜笑道,抬手不断指了指那些迟缓行进的兵士们,又催促了几声。 “谁说不是,以前可不是这样,别提多怂了。那时候见到匈奴人就像见到鬼一样,只想撒腿往回跑。”张次公在旁接话道。 身边的材官将军李息闻说后也不禁笑了:“那现在像什么?” “现在?”张次公听后诡秘一笑,忽然向着队列放声高喊道:“现在见了匈奴崽子,就像见了美艳艳的大姑娘,让老子只想扑上去,扒了他们的衣服!对不对啊,兄弟们!” 话音刚落,绵长的队列中一顿哄笑,立马云集响应。 李息讪笑几声,摇了摇头望向一边浅笑不语的卫青:“这位校尉是将军从哪了弄来的,说话还真是有趣。” “将军是想说粗俗吧!可是话糙理不糙,您说对吧。”张次公耳朵长,立马就听见了,忙补上一句。 苏建引马上前来一个脑门拍在张次公后脑勺上:“你呀,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了。” 谁知李息却摆手解释道:“本将可不是那个意思,是真的觉得有趣!” 转过头来,对身边始终未语的卫青笑道:“如此鼓舞士气,倒也是好的。不过自从将军两次大败匈奴后,我军确实士气高涨,一扫往日阴霾。既能打得匈奴人屁滚尿流,扬名立万,又能抢得战功换以钱财,打通晋升之门,谁人又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卫青浅笑,沉默了须臾忽然轻声回应道:“将士们大多都是行伍粗人,只觉得跟着将军与我必能打一番胜仗,衣锦还乡,却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肩上的担子才比以往都要沉重。” 李息望着身边卫青,只觉得他年纪轻轻便如此沉得住气,就算是打过两场空前的胜仗,却还是如此的低调谦和,仿佛无功之将一般心平气静,着实有着大将之风。 不禁想起那年寒冬,因大行令王恢马邑之谋的事情从边塞赶往长安,在那个雪夜中偶然碰见彼时还是太中大夫的卫青。 初见时,只觉得他眉宇恭顺,除了长相俊朗些,也与刘彻其他侍卫无异,便与李广一起将覆满飘雪的披风递到他的手中。 他只迟疑了片刻便应声接了过去,还抬手仔细地掸了掸上面沾染的雪絮。直到中常侍春陀急匆匆赶来从他手中抢过披风,才得知原来他便是刘彻最宠爱的卫夫人的弟弟,当今的国舅爷,卫青。 那时只觉得他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柔顺的人,性情也很内敛谦和,与窦婴田蚡之流嚣张跋扈的外戚甚为不同。眉宇清浅,倒像是个能忍辱负重的。 只是那时李息并没有看出眼前的人居然身怀韬略,是难得一见的将才。此次与他同行中却也深有体会。 听军中将士们所言,每每进攻时,车骑将军卫青绝不居于后方,必冲锋陷阵第一个杀入敌中。见到如此身先士卒的将军,军中之人无不为之鼓舞,皆跟随与他身后,势如破竹。 而李息却看到了他身上别的光彩。 这次向西大迂回包抄作战也是他提出来的,如此大胆的策略,怕是比他带着一万兵马奔袭龙城那次还要凶险许多。 如今,还有一个时辰就到达石水河,一路上来,却也是悄无声息。遇见过轻微的抵抗,也已经被全线歼灭。 四万人的军队在匈奴腹地穿行,恍若无人之境,让匈奴王庭如同瞎子、聋子,浑然不知,如此除了过人的筹谋,却也需要惊人的勇气。 他所言未错,这一仗,他并不能像那些兵卫们那样轻松。 “如今我还是对将军之前提出的作战策略有些不解,不知将军现下可再与我赐教一二?”李息问道。 卫青闻声忙回头应道:“李将军何故如此客气,卫青是晚辈,将军身经百战,若说是赐教,还是卫青要请将军赐教才对。” “卫将军客气了。李某戍守边关多年,虽未有败绩,却也没有正面与胡虏硬磕过。此仗将军是主将,我是副将,自然要向将军讨教了。”李息拜手道:“眼看就一个时辰就到了,将军还是别客气了,赶快与李某说个清楚。” 卫青闻声也不敢再推拒,于是便顺着他的意思,有解释了一遍自己在帐中所言的策略。 “石水门与高阙二关距离不过百里,且石水门如今的守军不过两千,我们要迅速强攻下石水门,并阻断其与高阙塞的联络。攻占石水门后,迅速攻占高阙,并留一万兵力看守高阙。李将军擅长守卫,便将高阙留给李将军,届时卫青好无后顾之忧,带领其余军事南下,直向白羊、楼烦王发难。” “石水门倒是好说,就是高阙此地……” “高阙位于阴山的两个山沟的交汇之处,控制着北方右贤王部通向河套的咽喉,山地起伏,易守难攻。不过所守人马的数量,却少得可怜。” “这又是为何?”李息不禁问道。 卫青浅笑:“或许是匈奴人根本不会想到,汉朝人的军队会踏到这里。” 夜幕中的草原寂静无声,茫茫黑夜中,石水门的山丘之上火光闪烁。山丘上的匈奴士兵都打着哈欠,子夜即将来临,其余士兵皆准备歇息,守夜的人裹好棉服开始打盹,并未发现黑暗之中一条巨蟒已经悄然向着石水门方向蜿蜒而来。 “听见什么声音了?”山头上一个匈奴士兵推了推旁边睡得迷迷糊糊的同伴,轻声道:“为何我听着有人过来了?” “你发什么神经!”同伴不理会他,紧了紧领口的棉服转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匈奴士兵又侧耳听着,只听远处黑暗中轰隆的声音愈来愈近,感觉有千万人的马蹄声一般。 “喂,醒醒,好像真的有人过来了!”他又搡了搡身边的同伴。 那睡着的人不由恼火,一把掀开棉袍来,刚要破口大骂,忽然一只羽箭划破夜空,瞬间射穿了他的头颅。 丘上篝火太亮,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无疑于将自己暴露于汉军的眼皮子低下。 “有……有人来啦!”眼看着同伴当场被射穿了头颅,匈奴士兵破腹吼道,可睡得昏沉的守军还没睁开眼皮,卫青率领的铁骑便己经冲到山丘之下。 “□□手掩护!跟着我上!”卫青扬起手中环首刀,身先士卒向着山丘之上发起了第一波冲击。 攒矢如雨,顷刻之间放倒了山上隐蔽的一片弓箭手,卫青骑着骏马,带人冲杀入匈奴军营之中,喊杀声顿时四起。 虽说是易守难攻的关卡,但在四万人马如山呼海啸一般奔袭中,区区两千人马就犹如蚍蜉撼树一般,顷刻之间被全线剿灭。 因为之后还要长途行军到下一个据点,自然是不会留着俘虏碍事的,卫青的军令是见者皆杀,不留活口。四万人呼啸而过,顷刻之间,石水门血流漂杵,无一生还。 卫青看着马蹄下穿着汉人制造的甲胄的匈奴人尸首,与那些银晃晃的兵器,轻声对身边的苏建说:“传令下去,全体将士不得下马,一鼓作气,向高阙塞进发!” “将军,那这些甲胄和兵刃……” “回来再捡。” “是!” 李息悬马上前,这也是他第一次大破匈奴,心中畅快自不必说:“如今看来,倒还真是不知道谁是羊,谁才是狼了!” “天明之前到高阙!”卫青抬手将环首刀插入刀鞘之中,星辰一般璀璨的眼眸被匈奴人的篝火再度点燃。 “我们要习惯这样的长途奔袭,而匈奴人,则要习惯我们。” 第165章 成谜 天微亮之时,阴山一脉还浸润在清晨时起阴冷潮湿的晨雾之中。高阙塞上的守军还没来得及从一夜的沉睡之中苏醒过来,便听见天边的雾霭之中,隐约传来轰隆的响声。 渐渐被声响弄醒的高阙匈奴守军,不禁抬头望了望天上厚厚的云层,还以为是大雨将至,连忙起身来拍了拍身边的伙伴。 可那雷声愈来愈近,且不知从一面,而像是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草石也不禁跟着响动,处于山谷之中的高阙塞骤然只见像是被巨大阴影收入了囊中。 浓密的云层之中,忽然有雨滴落下打在匈奴士兵的脸上。匈奴士兵站起身来仰望着苍穹飘落的雨滴,刚叹了一句:“下雨了……” 顷刻只见,便被一支利剑瞬间贯穿了头颅。 大雨倾盆而下,一场猎杀就此开始。 马蹄溅起的水花,与寒刀一路拼砍出的血花混为一潭,赤血与泥泞早已分辨不清。 许多匈奴人还来不及跨上战马,便被奔驰而来的汉军砍于马下,控制着北方草原通向河套的咽喉,已然被汉军骑士紧紧地扼在了手中。 大雨滂沱瞬间掩盖了战场的血腥之气,雨点落在铁骨铮铮之上发出阵阵钝响,沙榖禅衣被雨水浸得湿透,却也洗去了凛凛铁甲上遍布的血污。 “全军听令!”传令官万军丛中忽然呼吼一声:“材官将军手下一万人马奉命看守高阙,只守不攻。其余车骑将军麾下三万人马,不得逗留,按原编制即刻归队,随车骑将军赶往陇西,剿灭白羊、楼烦二王!” 话音刚落,应和声与雨声交杂,李息慌忙望向一旁的卫青。 “将军,雨这样大,为何不等这场雨停了再走?” 卫青与寻常士兵一样的盔甲尽湿,红缨长袍也湿哒哒地黏腻于铠甲之上,望着西南方向轻声道:“不知何时才能停,迟则生变。” 说着,他忽然调转马头,挥起手中的环首刀,面向身后的士兵高声喊道:“将士们!本将知道一路奔波,诸位甚为辛苦。但兵贵神速,离我们此行的关键还差最后一步,切不可因为一时的安逸,而错过了剿灭白羊、楼烦二王的大好时机。凡高阙塞匈奴军营中物资,均选上等品分于与我卫青同行之将士。诸位大汉将士,如今口袋已经套好,谁愿意与本将一齐去把口袋扎紧?” 话音刚落,万军之中云集响应,吼声震天。 “去,取匈奴军中炙肉,分给三军将士,吃点肉才能暖和身子!”李息赶忙跟自己的校尉低声道。 “可将军,高阙塞就这么一千来人的胡虏,三万军队的炙肉,到哪去讨?”校尉有点犯难。 “你口袋里的,我口袋里的,不都可以吗?”李息微微喝了一声:“凡不与卫将军同行的,皆将行囊中的炙肉上交,分给南下的兵士。” 校尉抬手挠了挠头:“那我们吃什么?” 李息抬手指了指草场那边近在咫尺的羊圈:“那么多肥羊,还不够你吃的吗?人家是要去冲锋陷阵,被着场大雨浇湿得透彻,饿着肚子怎么可以?” “喏!”校尉闻声叩手,赶忙转身朝着身后的驻军跑去。 材官将军李息转身向着身边的卫青拜手道:“卫将军,这一路上多加小心,李某在这里等着将军凯旋的好消息!” 卫青凝眸,也向着李息抬手一拜:“阻挡右贤王部的重任,便交给将军了。” “哈哈,哪来的右贤王部,李某看他还躲在被窝里与美姬快活呢。没有十天半个月,他是反应不过来高阙已经尽在我汉军掌握了!”李息昂首笑道。 “不只是高阙……”卫青也颔首浅笑:“整个河套平原,都已被我大汉收入囊中。” 今年开春早,桃花开得也早,可一场淅沥沥的春雨,又将花朵打落了大半。 李鸾一人惆怅地坐在廊庭之上望着亭外烟雨蒙蒙,心中满满都是音讯全无的卫青。 虽说是去了漠北,但究竟是去了哪里,战况如何,乃至他个人的安危如今都成了一个谜团。李鸾想知道,可却又不敢问,也不知道应该要去问谁。 吕瑶来的时候,雨刚停歇稍会儿,小璞一路将她领进来,踩着红泥沿着碎石子路一路向李鸾的庭院走去。 “我家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好像是因为许久没有侯爷的消息了,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饭也不好好吃,总说没胃口。” “夫人?”吕瑶眼里,李鸾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侯爷要我们都得这么叫,眼看一年国丧过去了,又可以另许婚嫁。但侯爷一直有事忙着,便也都耽误了。”小璞一五一十地跟吕瑶说道。 “忙着?他忙什么?”吕瑶反讽一句:“如今都住在一处了,还不赶紧给丫头个名分?” “侯爷也是有苦衷吧,毕竟他是个大将军,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再忙也不差这点功夫,他到底又上哪里去了?” 小璞摇摇头。 吕瑶抬眼见廊上痴痴望着满园□□的李鸾,沉默了半晌,才悄然走近她的身边。 “姐姐来了……”她忽然轻声叹了一句,却没有回头望身边的吕瑶。 “你那良人到哪儿去了,怎把你这个深闺怨妇一人留在这里?”吕瑶也不客气,于她身后的石椅上落座,径自舀了一盅她暖锅中的热茶烫,灌入白陶杯中。 李鸾这才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吕瑶:“我脸上可有怨怼之色吗?” 吕瑶轻笑,饮了一口茗香:“都快把怨妇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李鸾有些生气,轻声喝了一句:“那是因为韩说那个大闲人哪里也不去,你才有这个闲心来说我。” “他在不在,我都是一样。他不在,我反而乐得清净。”吕瑶抬手饮茶,眉目清冷如水。 “切,你根本不懂……” “臭丫头,我有什么不懂的?”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李鸾刚要说出口,声音却忽然顿住,急忙闪避了吕瑶投来的目光,脸颊却不禁绯红了起来。 “还没什么?”吕瑶佯装狐疑地望着她,实则是在故意逗她。 “没……没住到到一处屋檐下。”李鸾眼神闪避,慌乱地答道。 “都夫人了,可还只住在一处屋檐下而已吗?” “你……”李鸾刚要急眼,小璞忽然惊慌失色地跑过来,传报道:“夫人,公……公主来了?” 吕瑶饮了一口茶,抬眼望着身边小璞慌张的模样:“哪位公主?” 小璞望着她,又望了望李鸾,咬了咬嘴唇却始终不答。 吕瑶狐疑地侧眼去望李鸾,见她眉目紧蹙,可又在倏忽间释然一般地苦笑一声:“姐姐觉得,能往我关内侯府跑得这样勤的,又会是哪位公主。” 平阳于石桥边上刚摘下一朵艳丽的桃花于掌中,便见李鸾的身影翩然而来,身后却也跟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似乎从未见过。平阳身后的修蓉倒是记得吕瑶,六年前的浴兰节灯会上的事不禁又浮现在脑海。 李鸾见了平阳,只欠身行礼,并未寒暄直问道:“侯爷不在府中,不知公主驾到所为何事?” 忽然桥那头传来一声娇小,李鸾闻声望去,只见淮南王女刘陵微笑如春风一般款款而来。 “是我拖着平阳姐姐来关内侯府转转,上次与妹妹去南郭雁塔山上赏菊,可妹妹却自己走了,真是叫我好生担忧。是刘陵照顾不周,被旁人引去,便忘了还有妹妹了。待想起来时,妹妹已不见了踪迹。”她笑语晏晏,那股热乎劲真是叫谁人都讨厌不起来。 李鸾未想到刘陵也跟着来了,只得欠身行礼,随意应承了几句,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关内侯不在府中,又是去了哪里?”平阳轻声问道。 李鸾抬眸,半晌没有说话,只望着平阳的眼睛。那眼神中像是又千言万语一般深邃,精通世故的平阳立马便觉得自己问错了话,却又不知错在哪里,但顿时也不敢问了。 “侯爷去了河东。”李鸾随便编了一句,她也只知道卫青出远门去过河东,转眼望着身边的刘陵略微有些狐疑的神色,不禁笑道:“还是为了改良马匹的事情。” “可未听说河东那边……”刘陵刚说两句,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忙收住神色讪笑道:“关内侯倒也真是够忙的,这刚打了大胜仗,又急着去操持骏马事宜,着实是苦了妹妹,独守空闺了。” 李鸾未言语,只浅笑。 既然卫青不再,平阳与刘陵自然是扑了个空,本也无心与李鸾再多寒暄,便也纷纷告辞。 毕竟身份贵重,李鸾依礼将二人送到了门口,刘陵先径自上了马车,倒是平阳公主迟疑了片刻,又不禁回眸望了一眼李鸾,轻声道:“平阳侯府离河东近在咫尺,我知道他没有去那里,你为何要说谎?” 声音很小,只有她们二人只见能听得见。 李鸾垂眸不答,平阳皱了皱眉,不禁又问了一句:“那你究竟知道他去哪了吗?” 李鸾抬眸,浅笑:“河东。” 平阳心领神会,便也不再多问,转身由修蓉扶着上了马车。 望着两辆马车缓缓走远,李鸾脸上僵持的笑容慢慢变成了一种悲伤,转身便泪如雨下。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怨怼吗?”她泪眼婆娑望着身后吕瑶:“他说我是他的妻子,可是我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如此一句,倒是勾起了吕瑶心中无限的伤感来,一如童年时,她望着苦苦守候的母亲那无可奈何的模样。 每每问起父亲踪迹时,她却只是摇头苦笑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只知道,他要去那儿。” 第166章 陇西 伊稚斜躺在单于王帐中正闭目养神,左大都尉固尔扎忽然领着长安秘使请求入帐。伊稚斜抬手轰走了身边的美姬,自己整了整衣襟,才缓缓坐起,走出了王帐。 “左大都尉,可有什么事吗?”伊稚斜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左大都尉固尔扎身边的淮南王密使,慵懒地走上自己单于王座,斜斜地靠坐下来,冷笑一声:“既是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客人,便请坐吧。” “大单于,密使带来了从长安刺探而来的情报,是关于……”左大都尉固尔扎说着自己也不禁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伊稚斜的脸色,果不其然,那原本还轻松自在的表情立马变得僵硬起来。 “关于谁?”他冷哼了一声,忽然抬手握住一柄茶壶,重重地摔得粉碎,对着堂下的左大都尉咆哮到:“他的名字现在是不是在我的单于王庭都成了忌讳了!” 左大都尉固尔扎赶忙颔首行礼,却不敢再言。 “混蛋!汉朝皇帝女人裙子下面钻来钻去的东西,居然敢捣毁我的祖宗圣地后,还霸占了我的爱妾,俘虏了我的阿胡儿,还劫掠了我们千人的军队!这样的混蛋,你们居然还畏惧他,忌讳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了。我看你们是要把他当做祖宗神明一样供着了。”伊稚斜怒吼着,抬脚就踢翻了桌案。 左大都尉固尔扎不敢在言语,旁边的长安秘使抬头打量了打量一脸盛怒的单于,立马和颜悦色道:“大单于莫要生气,只要大单于与我们王爷精诚合作,车骑将军卫青的脑袋迟早都是大单于。” “若是有那样容易就好了!这个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家伙,现在搅得我漠南是鸡犬不宁,牧民都不敢往南处去放牧了。这家伙,从不敢明刀明枪地与我们正面干上一场!”伊稚斜愤愤地坐于王座之上,抬头望着眼前的汉使,慢慢疏解着心中的怒火:“说吧,你来找本单于有何事!” 汉使赶忙上前揖礼道:“古语言,兵不厌诈。这车骑将军行军确实诡秘,动向不定不说,还经常长途奔袭于漠北深处偷袭。单于既然已经了解了此人的作战风格,自然应该提前对此人的行踪有所掌控才好。本使此次来,便是来提醒单于,这车骑将军最近又悄悄离开了长安,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伊稚斜攒眉,沉默了稍许,问道“那他是去了哪里?” “我等在长安的密使打听出了来的是去了河东,但本使向河东发以秘信,要求汇报车骑将军于河东的行程,却不想得到的回复是,卫青并没有出现在河东。此事有些蹊跷,也许是上一次卫青在河东遇袭,河东太守加大了对其行踪的保护力度。但是本使还是觉得有必要来提醒单于,这卫青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去从事什么军事活动了。也还请单于对于边防上多留些心思,定不要叫车骑将军钻了空子。” “哼,他又能去哪里,无非是渔阳上谷,右北平有飞将军李广驻守,哪里轮的上他去指手画脚。我王庭雄师扑于东南沿线与汉廷虎视眈眈,他卫青就算是插着翅膀,也别想在我漠南做出任何事来。”伊稚斜冷笑道。 “上一次龙城失守,全然是因为我们都集中了兵力去对应飞将军,根本没人去在意他这个裙下之臣,才要他侥幸得了手。难道还会有下一次吗?” 使者顿了顿声,忙俯首提醒道:“本使在长安却也有幸听闻过一些有关车骑将军的事情,本使以为此人也并非是靠侥幸得胜,确实是有些智谋,还请大单于不要低估此人,很难说此人以后不会成为扭转大汉与匈奴局面的关键。” 伊稚斜知道使者说的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卫青就像是他胸口的一道刺一样,不碰还好,一碰即叫他难受。想想他平生第一次那样对待一个女人,三年来竟忍着未碰她一根手指头。除了救命之恩,他发现自己也是真心爱慕一个女人。 李鸾性格刚烈他是最最清楚的,若是强迫,必然只会是一具尸首。他心里喜欢她,不想见她一念之差,铸成红颜薄命的遗憾,所以这些年来都在等着她回心转意。可没想到,她被那卫青抢去以后,竟就如此心悦诚服地迅速委身于他,安身立命地于他的府衙中,高高兴兴地做起了他的女人。 这让身为漠北之王伊稚斜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自己堂堂一个漠北王庭的大单于,居然比不上汉朝皇帝的一个佞幸之臣。自己这些年来照拂,居然也都是给卫青那厮做了嫁衣。 她居然没有瞧上自己,却瞧上了那个专门与自己作对的汉朝皇帝的小舅子? 想到这里,伊稚斜像是被愚弄羞辱了一般,又叫他怎能不恨卫青,不恨李鸾? “若是能弄到卫青的项上人头,本单于愿意答应你家主人的条件,发兵助他收拾了那个汉廷的皇帝,取而代之。” 来使赶忙揖礼道:“单于盛情,本使必回转告于王爷。也请单于多留意车骑将军卫青之动向,早做防范。如今他侥胜两场,单于必不可再长其志气,只怕以后会成为心腹大患。” “这个道理,本单于自然是知道……”伊稚斜说着抬眼望向旁边一直缄默不言的左大都尉固尔扎:“边境最近是有什么异动吗?” “云中方向听说有一阵子异动,但是不久便失去踪迹,不知所向了,想必是退回到关内了。”固尔扎答道。 “云中?”伊稚斜微微攒眉,转眼望自己悬挂在帐内的巨幅舆图,盯着云中方向琢磨了许久,轻声道:“是卫青军团吗?” 固尔扎颔首沉默须臾,缓缓道:“尚不知晓。” “从云中出,是想去上谷、渔阳支援吗?”伊稚斜轻眉宇紧攒:“上谷渔阳一线全是我们的人,如果有军队朝这边过来,应当被阻击得不能前行,汉军不可能这么蠢。” “许是已经退回到关内了。”左大都尉回道:“我们也不必太过神话此人,毕竟东有单于主力大军,北有左右贤王,这卫青此次还能插上翅膀上天不成?” 伊稚斜点了点头,思索了半晌,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骤然起身快步走向那巨大的地形舆图前,仔仔细细地审视一番:“北有左右贤王,东面有单于王部,那西面呢?” “西面?”左大都尉闻声上前来看看了,立马笑道:“不可能,西面河套有白羊王、楼烦王。就算卫青想要河套,最快捷的方式应是从长安直接奔赴陇西,这才是行军捷径,又怎么会从云中出兵,兜这样大一个圈子。” “那如果卫青军团集中全部兵力从白羊王、楼烦王与右贤王辖区间穿过,从东向西横扫,腰斩河南,再向后大迂回行动呢?”伊稚斜眯眼盯着舆图。 “这怎么会呢?卫青此人可有这样的胆量在右贤王眼皮子低下做这种事情的把握。再说了,就算他想,此番投入兵力必然不是少数的人马,汉朝的皇帝疯了才会让大兵团做如此危险之事。一旦被我们的人察觉,右贤王部南下,白羊、楼烦王部队背上,两面夹击。他卫青有多少人马也得断送在漠北。”固尔扎还是以为这简直犹如天方夜谭。 “或许吧……”伊稚斜被左大都尉一通劝说微微放心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过分担心卫青了。 此人上一次对龙城的奇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军事眼光与思路,着实与其他汉军将军不同。这个人像是无师自通,已渐渐摸索出一套骑兵军团机动运用,长程奔袭的作战策略。 “你说的对,这个人必须除掉,不然本单于总觉得如芒刺在背。”伊稚斜转眸望向身后的长安来使,目光中已暗含杀意:“若是你们家主人能助本单于杀了卫青,本单于许诺你,尔发兵长安之时,便是我匈奴三十万铁骑南下相助之时。” 他见汉朝来使面色有些担忧,又冷笑着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们匈奴人对你们汉朝人那些城镇没有兴趣,我们只要能养马的草场。” 来使想了想,转眸问道:“卫青如今已是不好对付,不过倒可以在单于被他强占的爱妾身上下下文章。据说卫青对此女子的宠爱,非同一般。” “他当然非同一般!”伊稚斜面色一冷,不禁怒喝一声,攒眉思索了半晌,也像是下了决心。 “既然是不忠于本单于的人,留着也无用,你们放手去做吧。” 陇西平原上,牲畜仍低头在山坡上吃草,丝毫没有在意方才一场血腥的屠杀。毡帐中仍冒着缕缕青烟,像是在等待放牧归家的人。 可家人未等到,却等到了劲敌。 卫青望着伏尸百里的原野,天空之上已有秃鹫闻到了血腥之气,盘旋了许久。 副将苏建骑马来向卫青报道:“白羊只带二三百近卫向西北方向逃窜,将军我们还追吗?” “追他做什么?”卫青的声音很平静,转眼望着身后好不容易修整一番的骑兵将士们,欢快地宰杀着白羊王部的肥羊架在篝火上炙烤的样子:“诸位随我卫青出来已很久了,留两千人收整战场,押送截获辎重与马匹牲畜。其余人马今日后半夜,随我向东北方向去会一会那楼烦王,便可向长安派出鸿翎急使了。” 说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不自禁地笑了笑:“现在回去,长安的桃花也开得正好。” 第167章 长平 平阳于公主府中听闻卫青飞兵河套,大败白羊、楼烦二王时,不禁心中大喜,可既而又是大惊。 她是大汉王朝的长公主,自然了解收复河套对于大汉王朝意味着什么。皇祖父时匈奴人铁骑南下,烽火甘泉,那是她自小就知道了的事情。匈奴使者前来求婚时,自己刚刚嫁给了平阳侯曹寿,那祸事才没有落在自己的头上。反观自己的两位妹妹隆虑与南宫,都险些要嫁到那茹毛饮血之地去与匈奴和亲。 还好父皇不舍骨肉,以宫中美貌女子替换,并任公主之尊远嫁,且配以贵重的金银财帛送去漠北,才勉强安抚了军臣单于。原长乐宫中女御,大行令王恢的义妹尹墨阳便是代替妹妹隆虑远嫁道漠北去的,圣旨传到长乐宫中时,女御墨阳早已与时任期门掌使的姜锦有了婚约。 平阳心中清楚,那些年少时光中总是在琢磨各种眼光与脸色中渡过。父皇疼爱她不假,可每当他与宣室殿中出来回到后宫中,却还是为了匈奴人的事情愁眉深锁之时,平阳总会想起皇祖父文皇帝时烽火甘泉的传闻。她也总是立与琼楼玉宇之上眺望那遥远的西北方向,似乎随时那里便会狼烟四起,兵临城下。 岁月虽然远去,但是那种担忧却从未从心头放下。先帝驾鹤,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神色,也只是从父皇脸上换到了她的弟弟脸上。 如今,她私心悦之的男子终于结束了这笼罩在王朝头顶的阴云,如此悄无声息,却又如此的果断干脆,让她心中无比的自豪,可却又是无比的伤心。 她不禁想起那日去关内侯府的情景,那女孩儿以侯府未来女主人的姿态告诉她,侯爷去了河东。 如此重要的关头,她却没有任何的立场在他的身边去担任那样一个位置,守在他的身后,为他了却后顾之忧,谨守秘密。 李鸾做到了,年纪虽小却比她想象中的要懂事体贴。他们没有婚礼,侯府中的人却唤她夫人,这想必是卫青关照好的。两人想必已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只差他此次大战归来,三书六礼,采良纳吉,便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了。 平阳是嫉妒的,却也是无奈的。 她叫陆修蓉早早备了礼送去了关内侯府,只怕是关内侯府的门槛早已被人踏破,她的那一份薄礼,却也只能泯然隐没于金玉珍馐之中了。 她送的是一尊栩栩如生骁勇金马,她知道卫青爱马,他定能懂得她的心意。 她一个人坐在亭中望着靡靡春夜星月无边,不禁想起了那人的眼睛来。她曾不愿承认,却也还在执着的,他那美好的温柔早已与她无关。 修蓉回来的晚些,说是将礼送到了关内侯府上,只是并没有见到李鸾。平阳倒也不意外,毕竟没有明媒正娶,这种冠冕堂皇的事情自然是不便于露面了。 “她倒是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也知道分寸。”平阳缓缓道,虽是在夸李鸾,可却又像是安慰自己:“她心里倒是明白,也瞒得苦,倒是咱们找上门去与她为难了。” 陆修蓉不答,对于李鸾,她心中的恨意也除了因为平阳,却也有自己的一些私心。可若是平阳要心中放下了,那她自然也要跟着放下。 毕竟她也是知道如今公主的难处,既已嫁为人妇,与那卫将军也不要走得过密才好。至于自己,与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关内侯,更加是不堪匹配。 说起来也都是痴念妄想,便都藏在心里就好,也从不敢示人。 “公主在长安久居多日了,当真不回汝阴看看了,别让人觉察了。” 平阳缓缓点头,轻声道:“我想等他回来,见一面再走。” 如今的河套已重新回到了汉朝人的掌握之中,卫青委重兵镇守高阙与石门水二处,方才安心班师回朝。 未央宫中宣室殿上,刘彻再次扬眉吐气地走上了朝堂。以前那些反战的老臣也再无唏嘘之声,皆翘首以待这位雄才大略的年轻君王,如何扭转汉匈局面,开创一个大汉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盛世王朝来。 刘彻的亲信大臣——中大夫主父偃也立马上书,其奏曰”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筑城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 刘彻欣然准奏,决定停止正在进行的通西南的筑路工程,兴十余万民众,筑卫朔方城。再招募内地居民迁徙至朔方实边,并将秦代的旧长城及沿河要塞再度修缮,誓要把河南地建成一个可以向东、西、北三面出击匈奴的军事基地。 昔日匈奴悬于汉王朝头顶的利刃,如今已迅速转变为汉军指向匈奴前胸的长戟。 此仗汉军全甲兵而还,歼敌数千人,俘获伏听者三千余人,牛羊牲畜百余万头,同时收复了河南地全部土地,穿行千余里到达陇西。 卫青返回长安时,百姓自发出城相迎。为这得来不易的一次大胜,城中有名望的富商还专门请来锣鼓礼乐,鼓瑟吹笙,夹道喝彩。长安城上下均在门前系上五彩锦缎,于春风煦日之中张灯结彩,那景象比年节里时还要热闹几分。 卫青虽心中记挂李鸾,但也未来得及回关内侯府,军命在身,还要先行入宫去与刘彻回禀。他先着手下护卫回家中去报一生平安,自己领着苏建与张次公一行人,在长安城中轰天的喝彩中向着未央宫去。 许是到了暖春的缘故,未央宫中看起来也气象一新。卫青与苏建、张次公刚于宫门前下马,立马就有捷使中常侍春陀,拿着刘彻亲笔书写的册封诏书前来迎接,三人赶忙跪迎旨意。 “车骑将军卫青攻袭高阙,斩首二千三百级,缴获胡虏战车,辎重和牲畜财产。后飞兵陇西,收复河南地,斩首敌人三千零一十七级,尽得百余万头马牛羊。薄伐猃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大挫匈奴,扬我君威。特封卫将军将军为长平侯,享食邑三千八百户。苏建、张次公以校尉从卫将军,皆有功,封校尉苏建为封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食邑三百户。” 张次公与苏建闻声皆有着震惊,未想到九五之尊竟如此厚封,忙拜手高呼皇恩浩荡。中常侍赶忙将卫青扶起,温言软语道:“将军此行辛苦,陛下已于宣室殿中备了宴酒,就等将军凯旋归来了。” 卫青面色依旧沉着,恭谦地向中常侍言谢,遂带着苏建、张次公跟随着中常侍向那白玉龙台之上的宣室殿去。 刘彻早已设好了宴酒,等着卫青归来。卫青出长安多时,刚回到未央宫中,依礼要与殿门前三跪九叩。可刘彻却等不及,连忙下了丹墀玉阶,一把将正要叩首的卫青扶了起来。 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许的沧桑,或许因为长途劳军的疲惫,也或许是战况紧急顾不上照拂自己。他的嘴唇有一些苍白,可眼神却依旧是那样的灿若星辰。 刘彻虽出不了这长安城,可似乎就已看到了那辽阔的朔方横亘天幕的星河,那苍茫无垠的塞北风光,伏脉千里的丰沛草场,叹为观止的壮烈山河,仿佛因长久寂寥与隐忍显得更加波澜壮阔。 而这一切一切,又都凝结与眼前的这个男子的眼中。 “陛下,卫青不辱使命,已率领汉军三万精骑全甲而归。”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沉稳内敛,表情也还是那样的恭敬谦和。 刘彻深邃的眼眸不知为何竟也有些湿润,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抬拭了拭他风尘仆仆的戎甲,目光闪烁却又饱含深情地望着他。 不禁让他想起于建章宫角楼之上与他相见时,那个眉若远山,目藏星月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成长了可堪与重任,以一己之力扛起守卫大汉山河重任,抵御虎视眈眈的匈奴的独当一面的将帅。 刘彻心中汹涌,可千言万语皆化作眼中隐忍的微光,与他四目相对只见,刘彻觉得他应该是懂的。 “将军一路辛苦了。”声音不大,可满朝文武皆听得清楚。 他没有叫他“卫青”,亦未唤他“仲卿”,与文武百官面前称一声“将军”,所有裙带之臣的传言自此不攻自破,他也不再是自己提携佞幸外戚,而是让胡虏闻风丧胆,收复自高祖在世时便丢于匈奴的河南地的大汉英豪。 他卫青纵能以外戚贵,宁能以外戚胜乎? 刘彻以为,这一声“将军”,他足足当得起。 “朕与你的赏赐方才在未央宫门前应都已经宣读了,金万两自不必说,如今也是食邑三千八百户的相当的长平侯了,你那关内侯的府邸也太寒酸了一些,朕寻人与你长安城中一处大的府邸。朕可以许诺,绝不逊色于长安城中任何一门公候的府邸。” “陛下,这可使不得。军功一级,便是一级,绝不可僭越……”卫青赶忙拜手谢恩,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顿了半晌才轻声道:“臣的府邸虽小,但臣马奴出身,有如此家舍,早已是心满意足。驱除鞑虏,恢我朔边是臣应尽职责,绝不敢以此邀功。” 刘彻欣慰,忙拉着卫青入殿,满朝文武皆贺之,君臣觥筹交错,酣畅淋漓。 卫青回到侯府时已是日暮西沉,他一入府便什么也顾不上就去房中寻李鸾,可婢女告诉他李鸾这几日宿在自己院子中,估计此时在桃花林中等他归来。 卫青忙不迭地向桃花林跑去,那模样惹得身后的婢女一阵娇笑。他转身匆忙跑远的样子,全然没了往日里的沉着内敛,更加看不出是一个赫赫功勋刚刚大胜归来的将帅。 他只像一情窦初开的少年,从戎戍边,离家太久,一回到家中便迫不及待地去寻自己心爱的姑娘。 卫青猜得没错,此时回到长安,桃花开的正好。一路踏着满地缤纷寻去,只见夕阳下冉冉的桃林只见,她独自一人倚在桃树之下,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那模样与绯绯桃花相宜,美不胜收。 他屏住呼吸,缓缓地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蹲下身来静静地望着她。 面前的人似乎也感到一股阴影忽然落下笼住了自己,缓缓地睁开眼来。 目光相遇与夕阳的余晖中,瞬间燃起了温柔的火花。 “我回来了……” 她忽然微笑,抬手抚上他略显沧桑的面庞,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 “欢迎回家。”. 第168章 合谋 长安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三月时节桃花就已开得繁盛,沉甸甸地怒放在枝头,远远望去如一片嫣红色的云霞。 李鸾提着一个小竹篮子,踮着脚尖在树下摘花,手刚要伸上拿枝头之上那一枝开得最艳丽的花枝,身后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忽然伸出来,一把折下那花枝来。 她缓缓回头,那双手的主人忽然抬手隐入她的鬓发之间,将一朵桃花轻轻地别在她的鬓上。 “真好看。“他眯眼温柔滴微笑,笑容比三月的春风还要融暖:“人比花还好看。” 她微微抬眸,睫毛轻轻向上卷曲,抬眼望着高大的桃树枝上看得那繁盛的桃花:“可是花开花落年年有,春去也总会等到春来的时候。唯独人,一次转身便可能是永别,越是相爱的人,好像就越是难长长久久。” “还是气我不告而别吗?”他浅笑,抬手轻轻地刮了一下她娇俏精致的鼻梁:“你呀,总是多愁善感。其实人有时总是苦在想的太多,而难改变的太少,这样真的不好。” 说着她接过她手中花篮,连着她的人都一起拉进了怀里来。 “最近边境太平,我是不会走的。”他低头亲吻在她的额头上,抬手抚上她自他出征后便日渐消瘦的肩头,不禁有一丝地心疼:“谁让你那么笨,偏偏跟了我这个最最身不由己的人。” 李鸾也轻轻抬起手来紧紧拥住他,将脸缓缓贴在他的胸口:“侯爷出征,我心中担忧,总是睡不好,就怕侯爷不能遵守诺言回来。可侯爷如今回来了,我还是睡不踏实,又怕侯爷不能遵守诺言留下。” 卫青失声笑了出来:“看来本侯在夫人眼中一向都是一个不能信守承诺的人。” 她佯装怨怼地轻轻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抬眼望着他:“侯爷今天才发现吗?” 他忽然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向自己扯了半步,低下头去轻轻覆上了她的嘴唇,朱唇柔软无骨,比桃花还要香甜。 “我始终是欠夫人一个明媒正娶,三书六礼。”他轻轻松开她,呢喃在她的唇边:“我已不想再等,真恨不得今日就正你名分,大宴宾客,迎你过门。只是如今身份不一样了,也不能太粗简委屈了你,也还请你耐心再等等。婚礼繁复,许是要一段时间筹办的,而且……” 他轻轻松开她,目光忐忑地望着她有些疑惑的眼神,沉默了少许,缓缓道:“我还没有告诉一个人,你回来的事情。” 李鸾知道他说的是谁,便也不自禁避过他的眼睛,颔首低眉道:“你如今已是身份显赫的长平侯了,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人家的女儿想要嫁给你的。若是别人觉得阿鸾配不上你,不许你娶我呢?” “你又在瞎想什么了?”卫青笑道:,伸手一把将她的手攒入掌中“除非是你不愿意嫁给我,否则我卫青这一生,就只有一个妻子,那便是你了。” 李鸾心中感动,却有些忐忑,捻动这衣角抬眼望着他诚恳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怕自己不能做好一个妻子,就像皇后娘娘那样,能让自己的丈夫无后顾之忧。再说长平侯府这样大,事无巨细都需要打理,我怕我……” 卫青听着她徘徊不定,不禁轻笑一声:“那你是不要嫁我了?” 话音刚落,李鸾忙抬头打断:“谁……谁说我不要的!” 见他笑眼看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掩住面上如被桃花染了的嫣红:“我只是怕嘛,毕竟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也可以学……” 他微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踌躇与忐忑:“那为夫就先将夫人扶上马,再送一程。” 未央宫清凉殿中。 刘彻刚从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奏章中抬起头来,就见刚才还陪在一边与他商议朔方边防安排部署的卫青,面色有些肃穆又凝重了起来。 “你怎么了,仲卿?”刘彻抬眼狐疑地望着他:“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卫青沉着眸子,抬手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卷简牍,忽然俯下身躯向着刘彻一拜。 刘彻想要扶他,可没想到他却执拗着不肯起身来,只将手中的简牍呈在刘彻面前,请求刘彻成全。 刘彻接过那简牍,打开来看,目光不禁微怔,沉默了半晌才着眼望着眼前的人:“皇后知道此事了吗?” “已知晓。”卫青未抬头。 “那她是什么意思?”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卫青抬起头来,与刘彻四目相对,郑重道:“姐姐说,娶妻求淑,若是真的情投意合,便也不必要看重门楣,还请陛下成全。” 刘彻沉默地望着他,不禁苦涩地一笑。如今总算是摊开来说,心中的疙瘩自然也好好好梳理一番 “朕以为,你心中清楚,朕心里对她的关爱也并不比你少。仲卿,究竟是何故,你一直掩饰到今日才摊开来说此事。”他怔怔地望着他,以一种复杂的眼神。 “臣以为陛下早已知道。”卫青心中有愧,颔首低眉避开了刘彻的眼眸。 “朕是知晓,可却是从别处。可这件事,朕更想从你口中听到。” “陛下……” “你是怕告诉朕她回来了,朕便会夺人所爱,强迫她入宫伴驾吗?”刘彻的眼中划过一丝黯然神伤,望着眼前低头不语的男子,只觉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当真是说的没有错。 自古称孤道寡者,却也都是真正的寂寞。 “朕是真的看重你,也是真的喜欢她。所以,更加不想你们二人为难。” 卫青抬头望着他墨玉一般深邃的眼睛,只见他嘴角一抹苦涩的笑意,像是嘲弄他,又像是戏谑自己一般。 “朕这辈子最最讨厌的事就是勉为其难,朕是九五之尊,自然以天下苍生为先,儿女情长之事,自是拿得起也放得下。你是朕的肱骨之臣,却也是朕极为看重的知己,你难道还信不过朕吗?” 说着,他将他一把从地上扶了起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一声道:“这些年你形单影只,朕看得清楚,朕怎么忍心因为一己之私,就让你们有情人再度分离呢。”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说着,他转眼望向殿外隐隐约约的花影,只觉得像是了断了心头的一桩心事,释然浅笑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多好的□□,不要再错过了。” 比起长安城中的春意正浓,漠北王庭却陷入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白羊王,楼烦王正带领残部正在返回途中,先行派人前来报信。”左大督尉固尔扎抬头望着王座之上面色阴沉的伊稚斜,顿了顿才忐忑地答道:“汉军如今已封锁朔方,控制了河南地。” 伊稚斜抬手扶了扶额头,沉默了良久低声道:“那两个败军之将现在走到哪里了?” “还有一百里…”左大都尉抬头看了看王座上的伊稚斜,也没再多言下去。 伊稚斜眼神阴翳,摆了摆手:“本单于不想见到他们两个废物。” “大单于,好歹是腾格里的贵族……” 左大都尉固尔扎刚想劝阻,伊稚斜一脚就踢翻了桌案,朝着他咆哮道:“这两个废物弄丢了阴山脚下那么一大片草原,那可是最最富饶的河南地,离长安不过一日的距离,原本是我们对汉庭的最好的制肘。现在!汉朝皇帝必然会大举修建朔方,委以重兵,修建防御工事。到那时,河朔便会成为汉朝最前沿的军事基地,摇身一变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固尔扎不说话,如此大罪也确实是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饶恕。这样面对汉廷如此大规模失败的耻辱,自冒顿大单于之后也从未有过。伊稚斜不下令诛杀二王,于理于情都说不过去,如此杀鸡儆猴也是给其余诸王一个惊醒。 如今的汉廷,已不再是那个窝窝囊囊,只能屈服于匈奴脚下的懦弱的南方民族了。 “卫青……卫青……”伊稚斜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拳头握得生紧,手指的骨节咔哒作响,爆出了筋络。 “是本单于看轻了他,原以为他只是昙花一现,侥幸小胜了两场,此次大败,汉军夺走河南必然士气大涨,我军反遭重挫。如今看来,此人以后必然会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不除不可。” “大单于所说极是,我看此人现在在汉军中威望怕是比那飞将军也有过之而不及。”固尔扎应声道。 “可三军之中取敌将之首级又谈何容易……”伊稚斜冷哼一声,鹰隼一般深邃的眼睛转眼望着左大都尉固尔扎:“那个汉朝的王爷可有消息了吗?” 左大都尉闻声赶忙从怀中取出一片丝帛呈到伊稚斜的手中:“汉朝王爷说了,若是他有一日想要将现在的汉朝的皇帝撵下来自己取而代之,这卫青已是不得不除的人。若是大单于真心有意交他这个朋友,他愿意再帮大单于了却此事,并在他登基称帝之时,将河南地拱手献于大单于。” 伊稚斜眯眼看了看绢帛上的字迹,抬头望着固尔扎:“汉朝人最最狡猾不过,你觉得此人足以信任吗?” 固尔扎抬手躬身,向伊稚斜行了一个礼。 “汉朝王爷信中写,若是单于信不过,那此次卫青的项上人头,就全然当做给大单于的一个见面礼了。” 第169章 迟到 李鸾说,她想要给远居在平阳的师傅洛白写信,告诉她两人即将成婚的喜事,也希望她能离开那个小岛上湖心亭,来长安一趟参加自己的婚礼。 她忐忐忑忑地望着身边的卫青,踌躇了片刻,才问了卫青是否也发现了洛白师傅与锦师傅的事情。 卫青浅笑,只说人心里的事情,外人或许很难能看破。 李鸾不以为然,辩驳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卫青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宠溺地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俊美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上,轻声说:“或许吧。就像我……” “像你什么?”李鸾讶异地回头望他,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声,连忙避开他的目光,自己低下头去。 “像我一样后知后觉……“他温暖一笑,低头轻轻吻在她低垂着的如画眉宇间,柔声道:“遇见你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自己竟会这样爱你……” 李鸾脸上绯红,心中也因往事有些混乱。没想到他好端端地忽然又说出这样的一番情话来,抬手刚要推开他,手却被他一把握着,怎么也挣不脱。 她抬眼来与他星辰一般的眼眸四目相对,只觉得那星月一般的光辉在他的眼中慢慢凝聚成如同浩瀚的星海。 “是我太笨,才迟了一步,让你伤心难过……”他怔怔望着她,那目光宁静如同星河天悬,让人移不开眼:“不过虽然迟了,可我至少来了,至少现在我们在一起了,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李鸾忽然想到姜锦曾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是很遗憾地迟了一步,可十全十美是神话,有得有失,才是正常。 “我从未直接问过你,如今问你,也是因为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我知道这问题没有意义,可你为人诚恳厚道,断然不会骗我。”她微微抬头望着他,眼神波光粼粼,平心静气地问道。 “如今我们已经是夫妻,我要你坦诚地告诉我,在你的心里,我与她,究竟有何分别?” 卫青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少许,轻声道:“如今我们在一起了,我自是不会骗你,若你心中还是有疑惑,那我今日就都说给你听。” 李鸾凝眸,心中有些紧张,只等着他说下去。 他浅笑,抬手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发髻:“若你那时不是那样年幼,若不是我摸不准你是否只是童言无忌,若不是我出身寒微给不了你太多,也许我就不会迟到。” 说着他又补了一句:“自我们相遇,我便事事以你为先。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 李鸾心中温暖,可嘴上却还是不肯饶过他:“你总是答非所问。” “是你的小脑瓜子总是转得太快,我生怕自己说错什么,你就又不要我了。”他又将她搂回到怀中,轻轻地用着她的体温:“阿鸾,如今你都是我的人了,就不要再疑我了,我是真的没你不行。” 李鸾依偎在他的怀中除了幸福的眩晕,便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是真的要寄给他了,从此以往,地老天荒,都要长久地厮守在一起了。 “那你说我在信中,和师傅说些什么好?” “说你最想告诉她的。”他抬手轻抚她的发髻。 “那你能帮我把师傅接来长安吗?” “如今这些都是小事。”他微笑:“就是在府上住着也没有问题。” “怎么说也是平阳侯府的人,侯爷你说的能算吗?” “只要你想,那我便去求公主……” 话音刚落,纤细的小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焦急地紧跟了一句:“你现在也是我的人了。既然是我的人那就要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去见她。” 他微笑,抬手一把握住她捂住自己的嘴唇的手,紧紧地攥在掌中:“好,你不喜欢,我就不去。” 十指纠缠之间,他微微颦眉抬起手来,望着她有些消瘦的手背,关切地问道:“为何总觉得你是越来越瘦了,是饭食不和胃口吗?” 说着,手抚上她瘦削的肩头,觉得自他出征后,她着实是日渐单薄了一些,一想到这里便觉得心中有些歉疚:“早上我入朝去了,午饭可吃了吗?” 她摇了摇头:“我一个人,没有胃口。” “是身体不舒服吗?” 她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只觉得比往日里身子要重一些,有些困乏。或许是春天的原因。” “小璞呢?我去叫那丫头给你准备些吃的,总是不吃饭怎么行?”他攒眉正欲起身,却被她一把拽住。 “她……她不在府中……”李鸾慌忙拦住他,慌张的样子让卫青有些许起疑。 他不言语,只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她去……去看阿胡儿了。”李鸾也知道瞒不住,索性都说给他听,反正关于阿胡儿的事,她也想替小璞问问。 其实小璞喜欢阿胡儿这件事也不是一两日了,远在匈奴的时候她就发觉那丫头看着阿胡儿时的眼睛总是泛着异样的光芒。那种眼神李鸾再再熟悉不过,喜欢一个人是无法隐藏的,李鸾心中清楚,却也没有说破。 原本阿胡儿的事情她是不打算再和卫青提起的,她隐约觉得自从上次遇袭之后,他心中对她在匈奴的那四年都已经基本清楚了。 尽管那四年并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自己与伊稚斜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乎永远都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根利刺。 李鸾不想再去撩拨那伤口,也不想让他多想,心中又难免生出许多忧虑与悲伤来。 可今儿这事怕是也瞒不过去了,也是因为小璞,她还是有些按耐不住想要再问问他,关于阿胡儿的去留。 可她刚要张口,却被他出声制住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低眉望着她,轻声道:”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战事,我都将他给忘却了。如今你再度提起,我倒是要好好考虑一番了。此人乃单于近卫,也是匈奴小王,此次又是来行刺我,如何处理也着实有些难以抉择的……” “我听说匈奴人的俘虏不都是充做了奴隶,又或者是投效了朝廷,进了军队中的胡骑营了。那阿胡儿他……”李鸾有些忐忑,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卫青沉默了少许,忽然莫名浅笑一声,低头望着怀中的人:“夫人这是想求我饶了他吗?” “我……没有……只是我的丫头总是要往他那里跑,我管也管不住。”李鸾避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你知道的,女孩子情窦初开,总是那样不管不顾,想到去喜欢的人身边的。若是侯爷你为难,我以后会好好说说那丫头,不叫她去了……” “我只是说,有些难以处理,却也不是无法处理。”他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箍进怀里:“我方才说了,这些都是小事。若是夫人能好好的吃东西,别再让我心疼,我自然尽我所能去满足你。 “当真?”李鸾欣喜地望他。 卫青浅笑:“那你现在饿了吗?” “饿!” 阴冷的城北奴营中,小璞捧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盒,放在成日被驱使着搬石推沙,衣衫褴褛、精疲力竭的阿胡儿面前。她轻轻打开来,将一碟一碟摆得无比精致的糕点端出来,献宝一般地整齐排放在丝毫不感兴趣的阿胡儿面前。 “你怎么又来了。”他低吟一声,抬头望了望奴营中的其余匈奴奴隶皆向他投来的窥伺的目光,不禁心中不悦:“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这些东西,奴隶是万万享用不起的。”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阿胡儿大哥,你就吃一些吧。”小璞赶忙跑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来双手抚着他的膝盖,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阿胡儿原本也不是心硬之人,她几乎是日日都来,确实也是真心担心记挂他的。也是她,将李鸾与卫青的过往与他说了个一清二楚。他才明白了,为何李鸾会对他说,卫青是她的前世今生了。 她心中的那个人一直是他,这也是她这些年来无法接受伊稚斜的真正原因。 原来,那对他险些痛下杀手的青梅竹马,才真真是一对可怜的有情人。 看着小璞楚楚可怜乞求自己的样子,阿胡儿早已渐渐放下恨意的心又变得柔软起来。看着她也着实有些不忍心再拒绝,便抬手将她带来的糕点塞进了嘴中,望着她欣喜的笑脸轻声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吧。” “可以!可以!”她雀跃而起,可低头见却又看到他那双破旧的履早已被磨了一个口子,不禁心中难过起来。 “大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小璞讲。” “我没有什么需要。你一个女孩子,也少来这种脏地方。” 虽然语气有些冷漠,可也算是磐石转移,坚冰消融了。 小璞回来的路上在转了几家商铺,想精心选了一双履要送给阿胡儿,可左挑右选,回到长平侯府时已是夕阳落下,侯府中的仆人已经准备好了晚膳,她敢忙回到自己房中把藏在包袱中的那双男人的履仔细放好,才慌慌张张地去伺候李鸾与卫青用膳。 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给李鸾盘子中夹菜的时候,却不想筷子一松落到了汤碗里。 卫青没有察觉,李鸾也没有出声,只是抬眼望了她一眼。 小璞抱歉地抿了抿嘴,赶忙抬手要将汤碗撤走,重新去舀一些汤来。 可更舀好的汤碗递到李鸾的手里,她拿起勺子来刚舀了一口送到口中,就忽然干呕了起来,连忙将汤碗放回到桌子上。 卫青见状赶忙过来扶住她因为干呕而有些痉挛的身体,抬眼望了一眼身边有些惊慌失措的小璞:“我平日里忙,夫人这些日子,总是这样吗?” “这……”小璞不知如何讲,只看了看脸色略显苍白的李鸾。 “哪有总是,只是偶尔……”李鸾搭着卫青的手,直起身子来苍白一笑:“许是那个汤太腻了些。都是我不好,现在好像越来越会挑嘴了。” “你这样哪里是挑嘴!”卫青攒眉望着她满眼都是心疼:“怪不得最近瘦了这样多,还是叫大夫来瞧瞧吧。” “不用了,兴许换一个汤就好了……” “你忘了答应我什么了吗?”他出声止住她,语气有些蛮横的霸道,可却透着一种宠溺的味道。 “珍重自己,便是珍重于我。“ 第170章 兰梦 从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医馆里请来的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隔着纱帘号着李鸾的脉搏,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号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姑娘每月的葵水是否已经许久未来了?” 帘内的李鸾思忖了许久,才纳闷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像是的。” 大夫缓缓收回扣在李鸾腕上的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那恭喜姑娘了。” “恭喜?”李鸾一把撩开帘子,怔怔望着屋外的大夫:“可是我吃不下饭?也没关系吗?” “许是姑娘脾胃较弱,老夫开几个药膳的方子,姑娘让府上的人帮忙着调理一下。”老大夫避开眼去看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有些事情总是不太好正面说的,但相比她心中也是明白的,于是便嘱咐道:“开始几个月要小心点儿。” 李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见那大夫在竹简上写了药方,又跟身边的侍女小声叮嘱了半天,这才向李鸾告辞,退出屋去。 李鸾躺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侍女也似乎是云里雾里。 她坐帐中思来想去,总觉得大夫的意思是自己以后不用再来那讨厌的葵水了。 如此想来倒也没有什么大病,便也来不及穿履,兴奋地跳下床去想要告诉卫青。 她“哐啷”一声扯开门去,却见那大夫正在长廊处与卫青仔细交代着什么,见自己这样慌张地光脚跑出来,两人皆抬眼望着她。 李鸾还以为大夫早走了,对于自己的举措也不禁有些羞赧,光着脚惊立在原地,望着两人略微惊愕的目光进退无措。 卫青怔怔望着她窘迫的模样,见她脸上羞红一片,仿佛院中的栩栩桃花。李鸾见他那样错愕地望着自己,不禁更加窘迫,害羞得一把捂住了脸庞。卫青抬手向大夫还了个礼,转身阔步上前来,一把将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转进去的李鸾打横抱起,一路拎回到了房中。 房中的婢女们见他们的侯爷抱着李鸾进来,均识趣地行礼,径自退出了屋去。最后一个出去的,还顺手将房门带上了。 卫青将羞得捂脸的李鸾放回到床榻之上,见她一双玉手还遮着脸,那娇羞的模样着实让他想起了以前,她也总是这样一时兴起就会记不得穿上鞋子,赤着脚就跑出来。一双白玉足“哐啷”一路踏在地板上,总像是踏在他的心房上一样,生怕她因此而受凉。 这也不是第一次,她赤着脚被他抱回到床上了。 卫青因为方才和大夫的一番话,心中着实有些复杂。望着她害羞捂脸的样子,不自觉怦然心动,总觉得她又回到了那时候天真无邪的样子。 可他的表情却依旧不动声色,语气也波澜不惊,望着她轻声道:“都多大了,还光着脚就跑出来,不知道地上凉吗?” “我以为大夫都已经走了……”她缓缓摊开手掌来,忐忑地望着他,脸颊在烛火的光晕中,犹如桃花一般绯然:“再说了,我也是想告诉你,大夫说我没有事,只是脾胃不和。” 他怔怔地望着她,不言不语,就只这样静静地望着她,让她心里也跟着不禁慌张起来。 “怎……怎么了吗?”她不禁想起自己方才慌张地跑出去,看到那大夫与他正站在门前交谈着什么,可自己一跑出来却将他们之间的谈话打断了。 他转过头来怔怔地望她,那眼神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一般复杂,就如现在这般,寂寂无声地望着自己。 “难……难道我是生了什么怪病吗?”她怔怔望着他,自己也不禁胡思乱想了起那大夫方才讳莫如深的样子,心中也跟着慌乱了起来。 卫青望着她的局促不安的样子,着实像是一个小孩子。而大夫方才在门前与他所讲的事情似乎就像是天方夜谭一般荒诞,可言犹在耳,却又是那样的真切。 “你怎么总还像个孩子一样。”他抬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来,紧紧熨帖在掌心:“大夫与你说的话,你可曾都放在心里了?” 李鸾听他这话,当真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大病,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却不禁湿润了。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道,却被她硬生生打断。 “你等等……”她一把抽出手里来捂住他的嘴,心乱如麻,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滴落在锦被之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抬起头来怔怔望着他,捂着他嘴唇的手也渐渐松开,声音中都带了哭腔:“我准备好了,你说吧,我究竟是生了什么病了……” 卫青看着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眼中满是委屈与恐惧,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心想那大夫兴许也并未跟她说清楚。 “你肚子里生了怪东西,十个月以后,会自己蹦出来……” 他刚说完,自己眼睛也不觉湿润了,看着她惊恐的模样,心中怦然一动,又将她拉进怀里。 “原是我不好……”他低头望着怀中她,目光中满是温柔的宠溺与深情:“你都还是个孩子,我却让你有了孩子……” 李鸾心里发慌,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算起日子来,像是我离开你去朔方的时候……”他用自己的体温熨帖着她,厮磨于她的耳鬓,轻声呢喃道:“都是我对你关心不够,才让你有着身孕,却为我担惊受怕,消瘦成这副样子……” “你……你在说什么啊……”她被他拥在怀中,方才因为惊吓而冰冷僵硬的身体,却被他的拥抱熨帖得软弱无骨:“什么……孩子?” 他轻轻松开她,低下头去温柔地吻在她的额头上:“我们的孩子啊……小傻瓜,也是为难你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你为我生儿育女。” 李鸾再傻却也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了,不禁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小腹,依旧平坦如常,可他却告诉自己那里面已经孕育出来新的生命来。 这让她不禁抬手摸上去,反复地感知着那深处仿佛有一颗种子落地生根,逐渐蔓延出枝枝蔓蔓来,迸发出于她共振的心跳声。 “我们的孩子……”她实在是难以置信,这种感觉太过奇妙,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好不真实。 卫青望着她吃惊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有些心疼,不由想到她来葵水时候,还以为自己是生了什么怪病,吓成那副模样。 若是寻常家的女孩子,自然是有母亲陪伴,悉心照料,并将这一切变化都早早地告诉她。可她是一个孤女,无依无靠,身边却也没有一个能充当母亲的人一直呵护她,总是让她在面对这些事上,显得那样窘迫并手足无措。 “阿鸾,我很爱你,也很珍惜这个孩子……”他将她一把又拉回到怀中,伸手覆上她的小腹,仔细感受中那其中蕴藏的玄妙的气息。 “所以我不能再等了,过两日便请媒妁来府上纳吉吧。” 李鸾这些日子总是觉得晕晕乎乎,那种喜悦却又虚幻的感觉萦萦绕绕。她只知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可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中竟然也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来。 那种血脉延续的感觉让她觉得甚为奇妙,像是他在她的身体中播了一粒种子,春暖花开之时,那种子也终于破土而出。总有一天,也会枝繁叶茂、瓜熟蒂落。 小璞倒是只顾着高兴,变着法将那大夫开的药膳反复煮给李鸾,饮食起居上比平时也更下了几分心思,生怕有什么疏忽。 李鸾似乎也因为腹中的孩子而留意多吃了些东西,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她害喜的症状好像减退了不少,食欲也有了起色。 卫青着人找了城中的媒妁,要合了二人的八字,敲定婚期。可因为李鸾曾经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生辰,媒妁建议二人再等些日子。待到半月后的庙堂仙会时,去青云观中月老庙前,求取一个婚期。 卫青倒觉得无妨,奉子成婚原本也是双喜临门的好事。虽然不能敲定婚期,但私下中已派人张罗婚礼的其他事宜。整个长平侯府像是到了年节里一般,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她独自一人坐在廊庭之中,望着屋外侯府中的下人们四处奔走,张罗着他们的婚事。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正在一个又冗长又真实的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卫青还是公务繁忙,总是霍去病在她身边陪着他。他不知是从哪里知道了她有了身孕,自然也不忘了调侃一番,说自己早早便叫她舅母,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他见卫青总是于朝中繁忙,鲜少有时间可以回来安心陪着孕中的李鸾,不禁为舅舅开脱道:“舅舅公事那样繁忙,姐姐你心中应该欣慰才是。” 李鸾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胡话,于是便问道为何? 霍去病侃侃笑道:“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那些宫苑候宅里妇人,表面上和和气气,私底下之间的勾心斗角最最寻常不过。我在宫里陪着小姨时,可是没少见她处理这些事情。但依我看,这些女人的伎俩都是无用。舅舅和陛下成日忙着朝中大事,都已是□□乏术,这些女人们成日费尽心力演的大戏,他们根本没功夫看。” 李鸾浅笑,却不做声。 霍去病走进她身边,坐下来,望着她看起来平坦的腹部,不禁也对这方寸之地居然孕育这一个新的生命而感到惊奇。 “姐姐觉得怀的会是弟弟,还是妹妹?”他有些好奇。 这问题李鸾自己倒也没有细想,于是便问霍去病,他是如何觉得。 霍去病笑道:“若是男孩子,我便教他骑马,射猎,以后跟着我一起去舅舅军中,北击匈奴,为国效力。” 李鸾觉得有趣,不禁问道:“那若是女孩呢?” “若是女孩……”霍去病思忖了片刻,望着李鸾好奇的眼神坏坏地一笑,将自己的小算盘和盘托出:“若是女孩,定是和姐姐生得一样的好看。等她长大以后,我便娶她回去,做我的媳妇,可好?” 第171章 童言 绿柳茵茵,春意盎然,孩童的嬉闹声回荡在午后的花园中。 “襄儿,你慢一些。”平阳有些紧张地望着曹襄那被花丛遮蔽的身影,却也只听见花丛中不断发出银铃一般的少女笑声。 卫子夫坐在藤椅上浅笑安然,望着卫长与曹襄在花丛中嬉戏,不禁望着身边一脸紧张的平阳笑道:“襄儿都这样大了,姐姐你就放心让他玩吧。男孩子么,别总是放心不下。” 平阳没有立刻回答,抬手饮了一杯桌上的茶,才缓缓轻声道:“臣不是怕他磕了碰了,就怕他跑太急,撵得卫长公主摔了跟头。” “他两人自小就玩在一起,襄儿最是让着卫长了,断然是不会的。”卫子夫的脸上依旧是春风一般的浅笑,转头问了问身后婢女那些桃花酥可否做好了,赶紧命人都端上来。 正说着,一阵暖风忽来,就瞧见卫长的那只水绿色的蜻蜓纸鸢乘风而起,凌空中悠悠荡荡,在红绳的牵引之下,飞入了碧空之上。 “母后!母后!你快看啊!”卫长鹅黄色的裙摆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稚嫩纤细的身影在花丛中仿佛要乘风飞起一般。 曹襄看得有些发痴,只觉得女孩笑语晏晏的模样宛如九天之上的仙子,就连身后的平阳与卫子夫缓缓地靠近,竟也没有察觉到。 卫长笑盈盈地边放边跑,纸鸢迎风振翅仿佛真的活了一般,穿梭于碧蓝的苍穹之上。 曹襄的眼睛自始至终所在卫长的身上,怎么也移不开,见她欢快地样子,自己也不禁跟着高兴了起来。 “母亲,您看她……真是好看。”男孩无意识地吐露了心声,忽然回过神来,忐忑地望着身边的平阳脸上微微的错愕,又转过头去望向身边的子夫。 子夫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笑言道:“那将卫长嫁给襄儿可好?” 平阳微怔,转眼望着曹襄,表情又些许的肃穆,反而叫曹襄一时也不敢回答。 “我……我……”曹襄支支吾吾,白玉一般的面孔滚烫了起来:“我当然觉得好。可是卫长他喜欢的是去病哥哥那样的,襄儿不如他好……” 卫子夫只当是听了个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去病是卫长的表哥,他们兄妹之间亲厚些也是有的。世子是平阳侯府的主人,身份尊贵,哪里是去病那孩子比得上的。” “皇后客气了。现在卫家已是今非昔比了。当今圣上是他的姨父,国母是他的姨母,长平侯是他的亲娘舅,又怎么会不显贵呢?”平阳虽是客气,可是语气中却有些酸酸的,抬手将傻愣着的曹襄一把拉回到怀中:“襄儿养尊处优惯了,他父亲去的早,臣从小就怕他受委屈,让他历练的少了。不及去病那孩子,跟着他舅舅,不管是身手还是见闻,都是我们襄儿所比不了的。” 卫子夫从平阳的话中自然也听出一些别样的味道,但她依旧浅笑着化解着尴尬,轻言漫语道:“姐姐这样便是与我见外了。我觉得襄儿就很好,瞧着他眼睛也纯净清澈,为人也温柔,一如侯爷当年的风采。去病的性子太野了,不知道体贴人,到底是妹妹我疏于管教了。”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远处“噗通”,继而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转眼望去,只见方才只顾着引着纸鸢飞奔的卫长,脚下不知被什么坑洼给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青石子路上。手中的纸鸢也跟着跌落,如同折翼的飞鸟一般,飘飘摇摇地缓缓落下,挂在了那高高的枝杈之上。 曹襄飞一般地挣脱了母亲平阳的手,飞速地冲到卫长身边,赶忙将泪流满面的卫长扶起来。他慌忙地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却瞧见她捧着手臂直哭,便帮忙撸起她的袖管来看。 只见白玉一般的手肘上一道淤青,还好隔着衣服没有擦破皮。 卫长哭个不止,曹襄赶忙掏出贴身的手绢来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卫子夫与平阳匆匆赶来,这才将坐在地上的两个小人扶了起来。 “让母后看看。”子夫关切地挽开卫长的衣袖,只见上面淤青一片,顿时眉目颦蹙,忙问:“可还伤到了别处吗?” 卫长摇摇头,可是眼泪还是如雨一样的地流着,嚎啕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卫子夫是心疼,可是见卫长不住地哭,只得在旁边劝解。可劝了半天,那哭声还是不止,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 卫子夫柔声道:“卫长,你可是长公主。这点小伤就哭成这样,难免叫人在背后取笑你。” “母亲……我的纸鸢……”卫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呜咽道。 卫子夫抬起头来,望着那高处直插上被树枝挂着的纸鸢,低头对怀中的卫长说:“区区一个纸鸢罢了,咱们再去做一个好了。” “不要!卫长就喜欢这一个,这是去病哥哥做给我的!”卫长继续呜咽道:“去病哥哥做的,比别的都飞得高,也飞得远。” “那母后叫去病再做一个给你?”卫子夫劝道。 “不行,若是去病哥知道了,他会怪卫长的。”小泪人儿只摇头。 “我去!”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冲上了那树干,也不顾自己一身的绫罗绸缎,抱着树干就向上攀附。 “襄儿……”平阳见曹襄想要上树去为卫长够那纸鸢,赶忙追上前去,想要唤他下来。 可是曹襄已经爬得很高,她抬手也够不到了,平阳心中慌张,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踩着那枝杈向着纸鸢所挂之处移去,赶忙在树下惊慌地叫道:“襄儿,你快下来!” “快……快够到了,母亲!”曹襄吃力地回了一声,一手抱着树干,脚下踩着那枝杈,另一只手慢慢地向着那纸鸢凑过去。 可距离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怎么也够不到。 曹襄又试了试,最后只得放弃了依靠的树干,松开来摇摇晃晃地朝着那纸鸢走去。平阳在树下看得心惊肉跳,想要呼喊可却又怕惊到他,害他掉了下来。 可即便是她忍住担忧沉着气看着他缓缓靠近那纸鸢,曹襄的身子却还是因为失衡,脚下扑空,不慎跌落下来。 平阳惊叫一声想要扑过去接住他却是为时已晚,只见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电光石火间撑曹襄下落的身体一把,稳稳地将他停在了地面。 曹襄吓得一身冷汗,半晌才缓过神来,微微转过头,只见那桀骜不驯的眉目怔怔地望着他,冷笑一声道:“吓尿裤了?” 曹襄摇摇头,痴痴地望着他,只听见身后卫长带着哭腔高声唤道:“去病哥哥!” 霍去病松开了曹襄,平阳赶忙扑过来一把将曹襄搂紧怀中,仔细的地检查有没有受伤。曹襄的目光却怔怔停留在霍去病的身上,见他轻轻挑眉,有些许不耐烦地转头望向躲在子夫怀中鼻涕邋遢的卫长。 “老远就听见你在哭了,长公主!”他嫌恶地攒了攒眉,对着卫子夫冷哼道:“姨母,您就不该这样惯着她那个爱哭的毛病,诸邑与阳石可都没有她那样娇气的。” “这话不假!”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众人侧目望去,只见刘彻面带笑意,大步而来。 众人见状赶忙行礼,只有卫长公主不管不顾,委屈地扑倒了刘彻怀里。 “卫长,你是长公主,是这宫中的表率,可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刘彻弯下腰来,抬手擦掉精雕玉琢的小脸上的泪痕,抬眼望着目光桀骜的霍去病,轻哼一声:“你这小子,反应倒是快。可在皇后与长公主面前,说话也不避讳着点。总归说,还不是因为你的纸鸢惹的祸,罚你回去再做一只给她。” “干嘛要再做一只,这只取下来不就可以飞吗?”霍去病不屑地摊摊手,转身就就轻快地上了树,两三下就取了枝头的纸鸢,利落地跳了下来。 卫长见状赶忙挣开刘彻,向着霍去病跑过去,一把接过他漫不经心递过来的纸鸢,那爱慕与敬佩的眼神,着实让一旁为了博红颜一笑险些摔伤的曹襄看得心中酸涩,难过地低下头去。 卫长看着手中的纸鸢完好无损,心中雀跃,忽然点起脚来搂住霍去病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霍去病却有些嫌恶地连忙将她推开来,那样子倒是惹得旁边的平阳不禁笑着望向卫子夫:“看来卫长还是比较喜欢去病一些。” 曹襄脸色暗沉,可一旁的大人们却并没有发现。刘彻听着只觉得有意思,大约是想起了自己七岁那年的荒唐事,转眼望向一旁的霍去病,戏言道:“若是朕把卫长嫁给你这小子怎么样?” 霍去病愣了一下,连忙回绝道:“曹襄喜欢卫长,陛下您应把卫长给他才是。” 曹襄未想到霍去病会这样说,连忙抬起头来望向霍去病,见他眉目依旧冷峻,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刘彻闻声笑道:“你别操心别人,我只问你,把卫长许给你如何?” 霍去病摇了摇头,直言道:“我不要。” 卫子夫看着刘彻的脸色不对,赶忙出声制止道:“去病,你在瞎说什么?快向陛下赔罪!” 话音刚落,刘彻却出手止住了她,深邃的目光喜怒难测地望着霍去病,顿了许久轻声道:“你说,为什么不要?难道朕的公主配不上你吗?” 霍去病依旧摇了摇头,正色道:“不是卫长配不上我,是因去病已经与别人有了婚约了,自然是不能再耽误卫长。” 他说话周正,像个大人一样,可所说之言却又与他的年龄太不匹配,引得周围人都以为他是童言无忌,皆哑然笑道。 “你这个孩子,哈哈,当真是越来越没谱了。”刘彻原本有些喜怒莫测眼睛忽然讪笑道:“你倒是说说,你和谁有了婚约?说不出来,就是欺君之罪。” 霍去病皱了皱眉,望了望身边抿嘴浅笑的卫子夫与平阳,不禁慌忙解释道:“去病说的是实话。去病已经和姐姐说好了,若是她这一胎怀的是女儿,那便许给去病做媳妇。” “姐姐?”卫子夫越听越乱,不禁望着一般同样觉得匪夷所思的刘彻,转过头去又笑着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姐姐?” 霍去病忙答:“自然是舅舅家的姐姐!” 谁知他话音一落,平阳与刘彻都不禁一怔,脸色都暗了下去。 卫子夫心中只知道平阳的心事,略尴尬地局促了片刻,方才轻声道:“啊……是卫青啊……” 说着她转眼望向身边的刘彻,想要岔开话题来,可未想到却看到刘彻愁眉深锁的模样,仿佛有些失神。 “陛下……”卫子夫心中有些发慌,轻声在刘彻耳边唤道。 刘彻回过神来,不禁冷笑了一声,轻声道:“没想到,居然是仲卿还没出世的女儿,比过了朕的女儿。” 平阳见状赶忙想要圆场,忙接了一句:“孩子说的话哪里作数的,不过也确实有些日子,没有见过长平侯了。” 刘彻轻笑一声,转身悻悻而去,只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仲卿啊……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又怎会是姐姐能轻易见得到的呢。” 第172章 邂逅 那一日,长安城外春风融软,沁人骨酥。 霍去病先行从马车上跳下来,举目四望一番,才缓缓拉开车帘,将李鸾扶了下来。她搭着那稚嫩却有力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深呼吸了一口。只觉得那融融暖暖的下午像极了多年之前,追着王孙一路来到此处。 碧空芳草,湖色潋滟,远空中春意盎然的香气迎风飘来。如此好的天气,当真让人想骑在马背上,自草原一路驰骋。 只是她如今有了身孕,马自然是不能骑了。她也答应过卫青,如今已不比往昔,他在朝中身居要职,出入也再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意。 她想要和王孙说说体己话,便叫赶车的车夫将马车停的远些,由霍去病搀着自己,踏着一路野花与青草的芳香,向那树下的衣冠冢缓缓而去。 她望着身边的少年尽心竭力地扶着她的样子,着实觉得有趣,不禁笑道:“我不碍事的,这才两个月,根本都还没有感觉。” “那可不行,我答应舅舅的,决不能让你磕了碰了。”霍去病抬眼望他,那平日里桀骜不驯的眉眼如今看起来尽是温柔,倒真有些像他舅舅。 “再说了,我也不想摔到我媳妇……”那温润的眉眼终究没能保持多久,忽然坏笑一声,自己乐了起来。 “你这孩子还真是没羞没臊,这种事情哪能随口乱讲的。”李鸾不禁皱了皱眉头,抬手摸了摸自己还看不太出的平坦的腹部:“再说了,你又怎么知道是女儿?” “心诚则灵嘛。”他眯眼坏笑,那样子着实有趣。 李鸾遂着他的话,自己也不禁想了下去,沉默稍许,忽然自己笑了一声:“如果是个男孩子,像你一样聪明又贴心,不是也很好吗?” “兄弟太多了,以后入了羽林,也只怕会更多。”霍去病倒不接李鸾的话:“我还是更想要媳妇。” 话音刚落,李鸾只觉得腹中忽然一阵悸动,那感觉有些玄妙,像是一阵十分轻微的痉挛,确实她这些日子里从未感应到过。 她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抬手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第一次觉得那里面当真是有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自己腹中的方寸之地悄然生长。 霍去病回头看她,只见她怔在原地。脸上那表情有一些意外的复杂,还以为她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忙关切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觉得……她好像踢了我一下。”李鸾当真是第一次与腹中的孩子有了感应,那感觉过于玄妙,让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霍去病有些惊慌,愣了半晌才慌张道:“她才多大就……就会踢人了?不愧是我的媳妇儿!” 李鸾忙一把捂住霍去病的嘴巴,紧张兮兮地放低了声音对他道:“你可别胡说了,尤其当着她的面,她好像都听得见呢……”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爽朗笑声。 李鸾与霍去病忙回过头去,却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悄然立于两人身后,满面笑意地望着错愕的两人。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这样爱胡说八道。”他的笑容温柔,目光凝结在她的眼角眉梢。 李鸾微怔,望着他久违的模样,眉目间依旧是那样的的英武畏寒,器宇轩昂。 东篱一别,也已有近一年未见了。两人虽都住在长安,可身份悬殊,又怎会是相见就能见得到的。 毕竟是故人,总还是带着回忆,故地重游,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她的心。 他向着她缓缓走来,低头望了一眼李鸾身边的霍去病,弯下腰去抬手轻轻拍了怕霍去病的肩膀,若有似无地笑道:”谢谢你了,小去病。朕终于见到你说的漂亮姐姐了,当真是和你说的一样的世间少有的绝色。” 李鸾一怔,低头也望向身边的霍去病。霍去病也有些惊诧,未想到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声,自己也是云淡风轻地随口的答几句,竟叫他当真记在心上,还来到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霍去病避开了李鸾狐疑的眼神,羞红着连低下头。 “他是不知道,是朕套他话来着……”李鸾抬起头来,见他笑语晏晏地望着自己:“朕想再见你一次,可是又不想要他知道。” 李鸾微怔,忙收回眼神来,沉默少许轻声说:“陛下是来看王孙的,阿鸾也是,正巧碰上罢了。” 他浅笑,目光却有一丝忧郁,寂寂地望着他:“你就这样急着避嫌吗?” 李鸾颦眉不语,轻轻地低下头去,与他寂静相对,沉默不语。 霍去病抬头见李鸾的脸色着实有些不好,虽不明白,但也隐约觉得两人似乎是熟识的,忙想要阻止刘彻,可却被他率先出声止住了。 ”你先下去,去病……“刘彻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叫人不敢抗拒。 霍去病紧蹙眉宇,心中虽然慌乱却始终一步未动。 刘彻低眉,抬手落于霍去病的肩上郑重道:“你放心,朕不会对她怎样的。” 霍去病半信半疑,可刘彻言尽于此,他也不好再违背他的意思。只得松开李鸾的手,缓缓地退到了远处。 刘彻望着霍去病走远了,方才转过身来望着愁眉紧锁的李鸾,许久才轻声叹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瘦,一点也不像是已经有了身孕的人。” 李鸾蓦然抬头,有些惊诧,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看起来都还是个小姑娘,可却已经要做母亲了……”他望着她苦涩地一笑,心中复杂,不知是应替他们高兴,还是替自己伤悲。 ”陛下看起来也很年轻,一点也不像四个孩子的父亲……”李鸾应了一句,却被他深沉的一眼给止住了。 “还是一样油嘴滑舌……”他的眼波忽然闪烁出一丝莫名的光来,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叹了一声:“你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幸福……” 一阵暖风从远空扬起,在两人之间穿行而过,扬起了她的裙袂与衣角,刘彻只觉得她轻盈像是要乘风而去一般,不禁抬手想要取抓住她。 可是手伸到一半,就停在了半空中,终究是在她错愕的即将闪避的目光中收了回去。 心中对她的那份执念终究是没有那样轻易地就放下,可既然都拱手相让了,自然也要做到潇洒漂亮。 “走吧……”他忽然释然轻笑,望着她的眸子:“我们一起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建章宫营。 卫青正与羽林校尉韩说绕营巡视着羽林卫的训练,忽然望见刚起的瓦石堆中,一个略微熟悉身影与一群修筑建章宫的奴隶与劳工一同搬运着木桩与砖石,脚上带着沉重冰冷镣铐,搬运的一路都行迈靡靡,哐啷作响。 卫青停下了步子,望着那原本挺拔伟岸,可却被重担压得弯曲的脊背不禁沉住了面色。 韩说被他的目光吸引而去,转眼也望向那人,不禁冷笑一声:“你看他做什么?没有杀了他就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如此这般,也都是他自找的。” “那日与他交过手,确实是个厉害的角色。在这里做搬砖倒土的奴隶,着实是可惜。”卫青低吟一声,转眼望着身边的韩说诧异的目光。 ”你……你不会……” “调他去胡骑营……” “你疯了吧,这人可是来杀你的匈奴刺客!” 卫青不以为然,云淡风轻地看着他:“胡骑营中,又哪一个不曾想过要我卫青的项上人头?” “话虽如此,可此人太过厉害,若是放虎归山,只怕是后患无穷!而且他与那些战俘可不一样,他差点就……” “是阿鸾叫我放了他的。”卫青打断了韩说的话,抬眼望着他:“她的性子你最是懂的,心肠最最柔软了。他跟我说这个人在漠北的时候也曾保护过她,算是对她有恩的。她如今又有着身孕,思虑过多总是有碍于休养。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你说,我怎能悖了她的心愿。” 韩说终于拗不过他,便只得过去叫人来松了阿胡儿的脚镣,引着他过来拜见卫青。 阿胡儿开始不愿参拜,韩说气不过抬手强压他跪了下来,阿胡儿愤然抬头,却与卫青如湖水一般静谧的眼神相撞。 “调你去胡骑营,可愿为大汉效力吗?”他轻声问了一句,一双眼睛喜怒莫测。 阿胡儿不答。他心中明白,卫青是给他这枚伊稚斜的弃子指了一条明路,可他毕竟是匈奴小王,这归降之事怎能即刻就能说得出口。 ”你有何担心的,你们军臣单于太子于单不也归降了我们。如今也是封了列候。汉乃礼仪之邦,臣民必然不会为难你们的,三军将士也必不会藐视于你。”卫青似乎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轻声地解道:”我可与你与太子于丹的幕僚一样的汉姓,你若是害怕无法融入汉骑营,可以先行加入胡骑营。看你的身手与威望,也不必从士兵混起了。直升校尉一职务,应不委屈你。” 阿胡儿垂暮不语,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卫青心里明白,忽然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叹了一句:“她让我告诉你,这里是大汉,你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这里,也会是你的家。” 第173章 侥幸 李鸾终究是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刘彻,韩嫣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也只有在韩嫣的墓前,才能让她明知身边的人对自己有别一番心意,却依然不动声色,置若罔闻。 刘彻不禁去打量身边的人,自东篱那次匆匆相见,怕也近一年不曾谋面了。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纤弱娇柔,却又仿佛遗世独立。 虽然已知她与卫青婚期将近,却仍从霍去病的口中得知她已怀有身孕时,仍然让他不由地震惊。 他印象中的那个明艳如晨曦的小女孩,像是永远都长不大一样,幽居于他的内心深处,像是一个缱绻却悠远的梦。 看得到,却触不到,才更加想要。 如今看着她终于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身体虽然消瘦了些,眼角眉梢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详与美满。那样的神态在卫子夫的脸上总是能见到,刘彻以为,那就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神态。 在今日见到她之前,刘彻以为,自己也很幸福。 哪怕你是君临天下、万民所仰,也不可能事事都随心顺意。像是于惊涛骇浪、风饕雪虐之中却寻求一个温暖祥和的港湾,人生总是在庞大的不幸中祈求一个小小的圆满。 很可惜的是,这一点,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幸免。 人这一辈子,总会发现,有些人是放不下,也忘不掉。 却也没必要忘掉…… “你是不是很害怕我?”他转眼望着身边的女子,她也正巧回过眸来望着他,眉头微攒,朱唇轻抿的模样煞是好看。 她总是有办法,让他感觉到心动。 李鸾自然是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心跳被自己点燃,她除了局促便是不安,说是害怕却也不为过。毕竟是九五之尊那样的身份压着,要说是平心静气侃侃而谈,只怕说很难了。 她只轻轻回了一句没有,便匆忙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原本我以为,我们不见是最好。我可以忘掉你,去成全我所能成全的美好。”他幽幽望着韩嫣的衣冠冢上初春时生出来的绿草:“后来,至到仲卿与我再度提起你,提起你们的婚事。我才发现,原来忘记你,比记得你更加痛苦。” “这种感受,我想你是懂的,也经历过。”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我这样坦白地说给你听,你也必不会笑话于我。” “陛下……”李鸾忐忑地应道,却被他又出声打断。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说什么,只想借着这最后的契机,把自己心中的话都说给她听。 “你们马上就要成婚,这也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什么都不求,只想说得明白,再明白……”他又转眼望着她精致的面庞,目光终落在她颈间的玉髓上,苦笑一声:“帝王之爱,也不一定就都凉薄寡淡。我的每一份感情,也都是真的,只是你遇上了他,心里从此也只有他,这才让我的感情变得廉价。” 这话本不该说出口的,可他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这是最后一次,朕对你说这些惹你心烦的话。” 他送李鸾回去,一路上她都坐在车中沉默不语。他隔着车上的窗帘喊了一声霍去病的名字。那帘幕才缓缓拉开,露出一张愁眉紧锁的脸。 “自刚才起,就一直皱着眉。”他浅笑一声,望着那张稚嫩的脸庞:“还在怨朕唬了你吗?” 霍去病摇了摇头,明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却沉默着不说话。 “你说的没错,你姐姐是很漂亮,她的孩子也必然会很漂亮。”刘彻意味深长地苦笑:“替朕转告她,要多吃一些,别饿着你媳妇了。” 说着,他抬头望了望前路,不只是对谁说了一句:“既然有人陪你,朕就放心走了。” 说罢,便扬起缰绳,纵马而去,终归于那落日的尽头去。 李鸾与霍去病回到长安时,天边的最后一点夕阳终究是燃尽了。夜幕随着温暖的晚风悄然上浮,斗转星移间,长安城中已是灯火万顷。 李鸾怀着心事,一直闷不吭声。霍去病不敢打扰她,只当她还在生着自己的气,便也只能陪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马车忽然缓缓停了下来,两人才于沉默中回过神来,车帘被掀开来,马夫从车上跳下身来,向着车内叩手道:“夫人,侯爷来了。” 李鸾微怔,身边的车帘就被人掀开了,她回过头去,一双明亮又温柔的眼眸与她仓皇的眼神相遇。 “舅舅!”霍去病惊觉,轻声唤了一句,复杂的心事全然写在了脸上。 “累了吗?”他没有应他,只关切望着李鸾。 李鸾摇了摇头:“一直坐在车上,又怎么会累。” 卫青温柔浅笑:“那可愿和我一起走走吗?今日月色甚好,我们也许久没有一起出来了。” 李鸾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应声。 卫青放下车帘,对着马夫说,让他先带着霍去病回陈府。 卫青拉着李鸾的手缓缓地走在被白茫茫的星月之光照得清亮的长街之上,周围皆是行色匆匆的急于归家之人,也没有人在意这踏着星月缓缓而归两人。 李鸾一直攒着眉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又被咽了回去。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对不起他的坏事,毕竟已是夫妻,她居然还和别的男人私下里见了面,并没有阻拦,任由他说了那样多的爱慕之辞。 她现在脖子上都还带着他给的玉髓,起初她是不敢摘,后来却也是习惯了。只是今日听完他一番话后,又觉得颈上的玉髓格外的烫手。 “怎么都不说话?”他关切地问了一句,转眼望着她,想了想又说:“都是我不好,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出来了半天应该是累了,我却还要拉你走着回去。” 李鸾忙摇了摇头“我不累,我……” 正说着,她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忙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的腹部:“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她今天动了,轻轻踢了我一下,就一下。” “瞧你高兴的。”卫青望着她欣喜的模样,抬手轻轻抚了抚她被春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额发:“告诉我,初为人母的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很难讲清楚。可我总觉得,我和你这样说话,她是都听得见的。”一说起腹中的孩子,她顺势将方才碰上刘彻的事都忘了个精光,只顾着兴奋地对他讲:“去病管她叫媳妇的时候,她当真是有反应的。” “媳妇?”卫青诧异地皱了皱眉:“什么媳妇?” 李鸾没有告诉卫青,去病曾对她说的那些话,看着他狐疑的模样,不禁轻笑着捂着嘴巴:“他一直说,若是女孩子,就算是他的媳妇。” 卫青听了也不禁轻笑了:“他倒是会以逸待劳,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男孩子,我也想要他像去病一样,文武双全,英姿勃勃的。”李鸾撒娇地轻轻向着卫青身边靠了靠:“但若是女孩子,那嫁给去病,倒也是不错。” 卫青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髻,手落在肩膀上缓缓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你倒是想得很长远……” “你不愿意?”李鸾讶异地抬眼望他。 “长平侯府里的好东西可以给他,但不能都给他,起码也要给我留一两样。”他语意清浅,语气平稳又认真,反而惹得怀中李鸾不禁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玩笑道:“把我留给你好不好……” “好。”她话还没说完,他就怔怔接道,脚步却也不禁停下来,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 李鸾被他忽然而来的目光弄得不禁怔住,只见那双眸中倒影着璀璨星河,深邃却清澈,让她移不开眼。 轻柔的暖风吹拂过他的面庞,他比春暖花开还要让她动心。 “阿鸾,和我在一起,你觉得幸福吗?”他忽然轻声问了一句本已不用再问的话。 李鸾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双手勾住他的脖颈,轻轻地踮起脚来,伏在他的耳边呵气如兰道:“在你身边我很幸福,而且也不会更幸福了。” 说着,她轻轻在她的耳根落了一记亲吻,卫青也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他没有告诉他,他已在等了她许久,却率先看见了身着便装的刘彻,骑着骏马伴着冉冉的暮色从长安城外归来。 他没有问,倒是刘彻先开了口。 他说:“对不起仲卿,虽然你们已经是分不开了,可朕还是有些话想要跟她说。” 至于是什么话,卫青不敢问,也不想问。 可他毕竟不是圣人,他毕竟还是嫉妒,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下午。 如果嫉妒便是爱的开始,他或许早就开始爱她了。 比她以为的要早很多,很多。 “阿鸾……”他抱着她,在她的耳边呢喃着她的名字,嘴唇顺着轻轻潜移,她身上的温暖的馨香被他尽数捕捉,像是醉人的美酒,由鼻息终入了喉。 春夜温柔缱绻,像是永远都不会消弭的镜花水月。 如今,他既已侥幸拥有。 自然也不必再问。 第174章 吉服 眼瞅着小半月的时光眨眼就过了,已渐渐临至青云观上的庙堂仙会之期。原本说好的媒妁自然也是捧着长安城中最好的织坊连夜赶制的婚服与福履,提前三日就来到长平侯府,提醒李鸾斋戒沐浴三日,定能求得一个黄道吉日。 她来时卫青并不在府上,只有吕瑶恰好来看休养中的李鸾,正巧碰上了。那媒婆打量着吕瑶,花容月貌模样却清冷得很。 这长安城中她说和过的姻缘多了去了,自然这姑娘也是见得多了去,像吕瑶这样花容月貌的当真是不多。这做了多年的媒婆,自然要上前去搭讪几句,一问之下当真是未有婚配,便忙不迭地询起家室,想要牵线搭桥起来。 “我可认识东城的吴家,那可是咱们长安城中出了名的富商,祖辈都做的是江南的绸缎生意。他们家有一个小儿子,虽然是庶出,可人却精神。再说了,这吴家也不差那些个金钱,就算是不能继承家业,也断然是一生富贵。姑娘若是愿意,便将生辰八字与我,我可以帮忙张罗。” 吕瑶眉毛都没抬,饮了一口茶轻哼了一句:“富商家的庶子?” “虽然是庶子,但是吴家家底厚啊,那公子长得也好。”媒婆见她刻意强调了庶子,似乎是不大满意,便又劝了一句。 “我本就是庶女,若是再找一个庶子,倒也是很匹配……”吕瑶轻叹一声:“只是他愿意上门吗?” 媒婆没听懂她的意思,不由一惊,哑口无言了半晌,方才缓缓重复了一句:“什么……什么叫愿意上门?” 吕瑶轻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所谓上门,自然是嫁到我府上去。” 媒婆以为吕瑶是疯了,看着她风轻云淡的说出许多胡话来,赶忙避开她的眼神,不再作声了。 好在此时小璞出来请两人进去,这才避过了相谈的尴尬。 李鸾试好了礼服,一个人正在铜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玄裳朱缘,黑丝衣裳,披绣有赤金相间的黼纹,绣工精致,甚是华丽。 “今年城中时兴白裳朱缘的婚服,不过要说雍容华贵,当然还是咱们这玄裳朱缘的,最最稳重大方了。”媒婆一进屋便喜上眉梢,赞不绝口:“老婆子我说和了这么多的姻缘,当真是没有见过比姑娘还要美的了。” 说着她拿起工整放在一盘木案上的一对丝绸玄底上绣着朱红祥云、缀着珍珠彩璎的福履,爱不释手地赞叹道:“姑娘当真是好福气,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履,卫将军对姑娘当真是没话说了。” 被她如此一说,李鸾不禁觉得心中一暖,不禁转了个圈,又看了看自己在镜中的背影,转眼问身边的吕瑶:“姐姐,我这样好看吗?” 吕瑶闻声过来,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又摁着她转了两个圈,仔仔细细地又端详了一遍,方才点了点头说:“好倒是好,只是你是不是又瘦了一些。” 礼服自然是提前就已经命人去缝制,她身子敏感,反应强一些,前些日子里总是吃不好也睡不好,身形确实消瘦了一些。 “没事,过段日子还会再胖起来的。”她望了望镜中的自己笑着答道,却也没有好意思告诉吕瑶,已暗藏在自己腹中的好消息:“我会多吃一些东西的。” 吕瑶望着她脸上的笑意,自然也感觉得出她有多幸福。她也是后来听韩说说起那些往事来,才知道她这些年来受了那样多的苦,才换回如今的苦尽甘来。 这些年来,怕也只有她的心意是依然如旧的。 李鸾见她微微发呆,神情有些恍惚,于是便玩笑道:“姐姐一直盯着我看,是喜欢我的衣服吗?若是姐姐穿上,定比我穿着还要好看。” 吕瑶微怔,忽而轻笑一声:“那你可愿让给我?” “姐姐还需我让吗?”李鸾讪笑道。 “小丫头……” “姑娘……”吕瑶话还没说完,身后想起忐忑地一声。 两人转过头去,见站在门边的小璞局促不安地望着李鸾,踌躇了半晌才说:“只怕过几日就会很忙了,我可否出去一趟。” 李鸾自然是知道她要去哪里了,只浅笑道:“去吧,可是要早些回来。” 小璞闻声,立马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跑了出去。 李鸾望着小璞须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抿嘴浅笑,转眼望着身后的吕瑶:“我的丫头说不定会比姐姐更早穿上这吉服,也不一定。” 卫青入宫与卫子夫饮茶,只觉得她看起来似乎不如往日一般开心,总觉得眉宇只见凝着什么愁绪。卫青想问,可几番话到了嘴边却又没有开口。 倒是卫子夫先问他,大婚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卫青说喜帖的都书好了,该准备的也都已经准备好了,如今只剩定了吉时,便可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了。 “真想去看一看,只是如今身份不同了,不能随意出宫走动。”卫子夫浅笑,抬手帮卫青斟了一杯热茶:“总觉得你们是天定的缘分,如今看来,当真是错不了的。她为你受了很多苦,你可不要负她,定要好好待她。” “卫青明白。”他恭敬地应了一声,抬眼又望着卫子夫温柔却总有一些忧愁的面庞:“姐姐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卫子夫微怔,和婉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许是有几晚没有睡好。已经叫太医抓了药了,调理一下便会好了。” 她终究是没有告诉自己的弟弟,自己心中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惆怅。 刘彻曾连着三五日没有来她所住的椒房殿了,两人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嫌隙,只是忽然从那日起就疏远了一些。 卫子夫冰雪聪明,那日在园中霍去病说起李鸾时,平阳与刘彻神色的异样,足以让心思细腻的她有所察觉。可她向来恬静淡然,遇到此事自然也是不动声色。可刘彻却在那日起便不再来她的宫中了,总是叫人告诉她政务繁忙,就连皇子都看得少了。 卫子夫不想去追问其中缘由,只怕纠出更加让人伤怀的事来,便也没有叫人去请他。也就是前两日,他忽然在日暮之时来到她的宫中,身上还穿着寻常百姓的便服,风尘仆仆,还未坐下,便说想要吃她做的菜了。 卫子夫甚异,却也没有说破,只觉得刘彻像是与谁堵了气一样,心中怀揣着心事。她没有多问,便自己去御厨房中忙了好一通。可当她命人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回来时,却已是人走茶凉了。 他以前从不会如此,卫子夫总觉得两个人之间,忽然像是疏远了。 “姐姐如今可是一国之母,可要好好珍重身体。”卫青体贴道。 卫子夫点了点头,微笑着敷衍掉了。 卫青离开椒房殿时,恰巧碰见了入宫而来的平阳。卫青想她应该也是知道了自己婚讯的,心中也许己释然了许多,神色看起来没有往日那样的凝重了。 卫青向公主行礼,平阳却没有向往日一样支走身后跟随的奴仆,也微微欠身向着卫青还了还礼,轻声道:“听闻长平侯大婚在即,本宫现行道贺了。” 卫青低眉叩手道:“公主客气。卫青能有今日,也都是仰仗公主的提携。” “哪里有什么提携,侯爷本就是金玉难掩,如今倒成了本宫点石成金的功劳了。”平阳笑得很谦和,也很客套,守礼守节,却有些疏远:“本宫是要去皇后那里一趟,想必侯爷还有事,便不打搅了。” 说着她转身与他擦肩而去,身后的仆从也紧跟着经过他的身边。 卫青听着身后的步伐渐渐远去,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她若是能放下,当然是最好。 小璞在胡骑营外等了许久才盼到阿胡儿出来,本以为他会是灰头土脸,却见他出来时竖起了汉人的发冠,身着汉人的甲胄,高大挺拔,甚是威猛。 小璞垂眸望向他脚上已换上了崭新的军靴,微微怔了片刻,怀中的履却却无处可藏,只得傻傻地抱着,看着他缓缓而来。 阿胡儿望着那女孩的脸上又一阵局促,慌忙地掩饰了一通,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那一双履,不禁浅笑道:“这里如今什么都有,我什么都不缺。你好好照顾她,也不用总来这里看我。” 丫头沉默了一阵,缓缓地抬起眼来望着他:“我是来看大哥你,却也是来告诉大哥一个好消息。” 阿胡儿不说话,静等着她说下去。 “姑娘她与侯爷即将大婚了,到时候,也希望你能来喝上一杯喜酒。”她清澈的眼睛望着他,声音越来越小,生怕他会生气。 阿胡儿沉默了须臾,轻声道了一句:“好。” 小璞立马喜出望外,看来他是当真放下了,欣喜地说:“那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姑娘,她定会很高兴的。” 说着转身刚要走,却被身后的人忽然叫住。 “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情?” “哈?”她一怔,茫然地转过身去,望着他眼中若有似无的笑意,脸上也不禁羞红了起来。 “你怀里的东西,当真不给我了吗?”风中弥漫着残存的花香,他的模样让她移不开眼。 这是春天最后的尾巴,盛夏在即,这个温暖的春季,像是已然要离长安渐渐远去了。 第175章 纳吉 青云观在长安近郊的太乙山上,碧山湖色,层峦耸翠。群山环峙的龙移湫池,碧波荡漾,清明如镜,纤尘不染。 池南有飞流直下,如九天之水,甚为壮观,青云观的太乙殿便坐落于此,内设老君庵、圣母行宫。 太乙山上仙家遗迹众多,是灵气汇聚的宝地,相传与此山中坐化飞升的仙者数不胜数。最有名的便是吕公洞与八仙洞,相传为八仙坐化之地。还有那冰洞与风洞也身为玄妙,一个在盛夏仍坚冰垂凌,一个则四季寒风飕飕砭人肌骨。 每年四月,春去夏来之时,清雅幽静的太乙山上必有庙堂仙会,大行祭祀祈福,引得长安城中的善男信女纷至沓来,原本幽静的山中短短几日内游人如织,十分热闹。 卫青挽着李鸾的手拾阶而上,与一同登山的错落的人流比肩而过。春末夏初的山路之上郁郁葱葱,流水汤汤甚为凉爽。一路听听走走,倒也消减了一路登山的疲乏。 卫青温柔抬手擦了擦李鸾额头上薄薄的汗珠,轻声道:“我背你上去如何?”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让李鸾有些不好意思,生怕叫人听见了去。她略微局促地转身望了望跟随在身后的三五个随从与小璞,但几人似乎并没有太注意他俩,都自顾自欣赏着四周的湖光山色。再看其他一同登山的行人,无不是相携而行,一路笑语晏晏,与这美丽的山景相得益彰。 李鸾转过头望着卫青,娇声道:“大家都是享受着攀登之乐,你何故不让我好好享受享受?” “我是怕你太累了。”他浅笑,笑容静谧又温暖,抬手抚了抚她的而发:“那你若是累了,可要告诉我。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可别勉强自己。” 李鸾亲昵地一把搂住他的胳膊,俏皮地眨眼道:“你放心,如果真的累了,我会哭着喊着求你背我上去。” 谁知话音刚落,他忽然抚下身来,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记亲吻。 李鸾心里一慌忙看向身后的人,见那几人依旧四处乱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 她忙羞赧地扯着卫青转过头去赶忙走开,边走边抱怨道:“都怪你,就我们两个来不好吗?为何要带着随从。” 卫青似乎不以为意,轻笑道:“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自是要有备无患。” 两人一路甜蜜地游山玩水,边欣赏着湖光山色,边徒步攀登,慢慢也攀上了青云观的小山峰上。 太乙山才顶峰其险无比,好在青云观所处的峰峦并不高,一路山道也算平坦宽敞。一路徒步上来,李鸾只觉得自己出了一点薄汗。许是在家久居的原因,只觉得出来些汗来,身体的经络仿佛也被打通了一般,甚为舒畅。 庙堂仙会果真是引来了长安城周边的,但凡是够得着的枝杈上皆被人打着同心结,系满了嫣红的彩带。据说那是祈求姻缘用的,是观中的道长们用一丈红绸裁剪而来的,分发于上山在功德箱中结下善缘的善男信女。 卫青捐了功德箱,李鸾接了红绸彩带,取了一缕转身送到身后的小璞手中,笑盈盈地望着她。 “你一直跟着我,为我思虑奔走。如今我已经有了好归宿,你也该为自己去求一求了。”她的眉眼温柔,笑语晏晏:“去吧,自己找个地方去挂起来,好好祝祷一番吧。希望你喜欢的人,他也能明白你的心意。” 小璞脸上却有些红霞微漾,心中却十分欢喜地接过,见她身后的卫青缓缓朝这边来,连忙害羞地跑走了。 “怎么了?”他轻轻靠近她,气息熨帖上来,温暖如晨曦:“怎么看到我就调头跑掉了?” “丫头大了,也有自己的心事了。”李鸾轻叹一身,转眼望他:“我快要留不住她了。” 卫青顿了顿,轻声道:“我听说,她经常去胡骑营看赵信。” “赵信?”李鸾微怔,转过头来狐疑地望着他。 卫青望着她疑惑的眼睛,补了一句:“虽然进的是胡骑营,但也算是汉军,自然是耀荣汉人的名字。他说他母亲姓赵,于是便选了这个姓氏。‘信’是我帮他选的,希望他能有信义。既入了汉军,便要忠于汉氏,忠于朝廷。” “我记得他以前说,他是喜欢汉人的。他的母亲就是汉人,被他父亲抢去霸占的。他讨厌胡女,也是因为他憎恶那些欺辱他们母子的胡姬。可是那一次,在城南雁塔山上遇见他,他看着我的眼神,对我说的话,都让我觉得真的害怕……”李鸾被卫青的话有代入了回忆之中,又想起了那次在南郭雁塔山上险些被阿胡儿劫走的事:“我一直以为,他和那些胡人都不一样。他身体里流着汉人的血,为人也没有那样的粗鲁野蛮,总是愿意照顾我和小璞。所以我平日里,也和他更为亲近些。可是那一天,我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里,确确实实还有一半是胡人的血液。” 卫青抬起手来,拇指轻轻地抚了抚她紧皱的眉头:“你放心,胡骑营中比他野的胡人数不胜数,现在也不都是乖乖帮着汉军做事,不会有什么事的。” 说着,他抬手抚了抚李鸾的肩膀,温暖地一笑,:“走吧,我们还要纳吉,别去想他了。” “侯爷……“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抬头望着他略微疑惑的眼睛,作色半晌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愿意善待他的,我心中感激。可我也知你心肠最是柔软宽容,既然用了他,便不会疑心于他。可匈奴人最是善变,我只怕有一日,关键时刻,他会有负于你的信任。” 他抬手轻抚她的面庞,柔声道:“我心中有数,夫人放心。” 说完便扶着她,去将手中的红绸系好在树梢之上。 他纤细的手指在枝头轻轻地打了一个结,短暂阖眼,如同许下心愿。李鸾也随着他的样子慌乱闭眼,刚要冥想祝祷,却被他忽然抬手轻轻弹了一下脑门。 她慌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稳便落在了她的眼睑上。 “许的什么愿?”他唇边一抹迷人的微笑,缓缓离开她的眉宇间。 “你先说……”她故意迈了个关子,笑盈盈望他。 “我的愿望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温柔一笑:“只愿你平安喜乐,顺心遂意。” 青云观中庙堂众多,观中道人说若是纳吉,多是两人分别于东与西两头,挨着殿门焚香祝祷,终汇于坐落在重阳的太乙殿,叩拜老君。 “如此便算作千里有缘来相会的意头,满殿诸神都会保佑二位的姻缘,最后再由我们的师叔亲手为二位卦出黄道吉日来。” 卫青转眼望向身边的李鸾:“未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夫人觉得累吗?可要休息少许再行叩拜?” 李鸾抿嘴一笑,摇了摇头:“不累。我也想早些拜完神明,好与侯爷一同在这太乙山中游赏一番。” 卫青点头,像着观众道人致了谢,又向着李鸾身后是随从嘱咐了一声:“照顾好夫人”,方才放心阔步向着东殿而去。 “侯爷他当真是细心体贴。”小璞望着卫青逐渐远去的身影赞叹道,心中却不禁有些怅然,想起了那个胡骑营中的阿胡儿。 李鸾明白她的心思,却也没有拆穿她,只转身对着身后卫青的侍从说:“几位还是跟着你们将军去吧,我这边有小璞伺候便可以了。” “夫人,这万万不可,将军他命我们要跟着您……” “我有婢女伺候就可以了,这西边一路皆为圣母行宫,多是女子来叩拜。你们几个大男人跟着,倒显得怪怪的。”李鸾望着几人面露难色,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放心,我会告诉你们将军,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不方便,才潜开你们的。” 卫青先行到了老君庵,他心中记挂李鸾,只想着快些祭拜完回到中殿去与她回合。方才领取了香火,来到高耸伫立于庙堂之上的老聃像前,正要跪下身去拜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唤。 “卫将军。” 卫青回过头去,见已女子于人群之中缓缓地走上前来,望着他欠身行了个礼:“未想到这样的巧,竟在这青云观中碰到卫将军。” “陆姑娘……”卫青微怔,不禁向着陆修蓉身后有望了一眼,却没有看见平阳的身影方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姑娘也来参加庙堂仙会啊。” “长安城虽大,可热闹的事不外乎就那么多,自然就都凑到一块了。”陆修容浅笑,知道他是在寻她家主人的身影,轻声补了一句:“公主她身子不太舒爽便没有来,都说这青云观甚是灵验,叫修蓉来为小世子拜一拜。” “嗯……”卫青一听平阳为来,心中的石头顿时落了地,忙抬手恭请陆修蓉现行叩拜。 “谢卫将军了。”陆修容也承了卫青的情,欠身行了个礼,径自上前去燃了手中香火,去行三跪九叩之礼。 两人都没有发现,殿外柳荫之下,几双寒冷的眸子正盯着殿内叩拜的二人的方向审视了许久。 “郭大哥,那娘们就是长平侯的那女人?”一个脸上带着隐隐刀疤的男人冷哼一声:“不是说是绝代芳华的美人吗?我看着模样倒也很一般嘛。” 说着,他转过身去望着身后坐在石碣上背对着自己,一袭灰色棉袍,头戴斗笠的男人。 那人没有回过头去看他,斗笠遮挡住了他的面容。他只自顾自静静欣赏着山脚下的湖光山色,却忽然冰冷地回应了一句:“既然不是绝代芳华,那一会儿动起手来,你们也不必担心自己会怜香惜玉了。” 第176章 刺客 陆修蓉与卫青从老君庵中出来,在殿前短暂相叙了片刻。 “听闻卫将军婚期以至,一直未有机会向将军道贺,今日倒是赶了个巧。”陆修容语意恭敬平和:“以前与李姑娘有过诸多误会,原本是无颜面再面对将军的。今日在这青云观中碰上,或许是机缘巧合。也希望将军与李姑娘可以摒弃前嫌,原谅修蓉曾经的无礼与冒犯。” 她语态诚恳,容色也谦和平静,反倒让一直想要与其保持距离的卫青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回应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姑娘也是尽忠职守,阿鸾她那时年少无知,也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冒犯了公主与姑娘。好在一切已尘埃落定,误会也都解开了。” “将军实在是客气,倒是让修蓉难为情了。只愿下次见到李姑娘时,可以当面致歉。”说罢,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卫青,略微抱歉地一笑:“只怕到时见时,就要改口叫卫夫人了吧。” 卫青微怔,略微羞赧地浅笑,没有再应声。 原本同为平阳后府寄人篱下的奴仆,他与他的姐姐如今却已是高不可攀的皇亲贵胄。谁又会想到他也曾穿着粗布烂衫徘徊与马前,过着朝不保夕,任人欺凌的生活。陆修蓉望着他,如今的卫青,不管是相貌还是家室,都已是无可挑剔,任凭长安城中的哪家富贵人家的姑娘见了,也都会都会为之心动了。 可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变化一样,还是如过往一般气息沉着淡然,说话的语气与对待她的态度也是一样的温柔亲和。一袭不露声色的织锦青衫穿在他身上,腰间也未着任何华丽的配饰,却也因他的高雅气度与挺拔是身板儿显得器宇轩昂,贵不可言。 温言软语,谦谦如玉,眼角眉梢丝毫没有那些一朝得势之人的放旷与不羁。 陆修蓉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离自己是那么近,又是那么的远。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更别说读懂过他。 以前在侯府之中的萍水相逢,因为他的崭露头角而心生爱慕,如今他已像天上的星辰一般高不可攀,而自己却也只是平阳身后的一道微茫的影子罢了。 那些情愫如今都已只能压在心底,如同陈年往事一般,再不可提起了。 她心中苦涩,却也不愿显露,只微微欠身要向卫青拜别。 可起身抬首之间,忽然看到卫青身后一个目光异常的男人脚步飞快地迅猛逼近,蓦然不知从哪里忽然抽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杀意毕露。 陆修蓉甚至顾不上去喊卫青回头,那人飞快的步伐已是锐不可挡。她须臾之间之骨折慌忙地一把推开卫青,自己却来不及闪躲,为时晚矣。 周围的人潮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开始尖叫逃窜,卫青一把扶住陆修蓉跌倒下来的身体,那柄剑直直刺穿了她单薄的左肩,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浇湿了她的素色的罗裙。若不是她替他裆下这一剑,只怕自己如今早已被冰冷的刀剑贯穿了胸口。 他已感到四周亦有杀意袭来,一手扶着陆修蓉正要拔出腰中佩剑之时,面前的刺客忽然从袖中朝着自己泼出一道白色的粉末。卫青来不及闪避,怀中受伤的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挣脱开他的手臂,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承受了那灾难性的一切。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青云观的苍穹。 卫青只觉得自己血脉都要凝结成了冰,怔怔望着面前纤细的身影轰然倒地,一把利刃直直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他来不及闪躲,只得迎着那充满杀意的眼睛骤然抬手,一把握住了他刺向自己胸口的利剑,死死扣住。迅疾飞身一脚,直蹬那人胸口。 那刺客被他一脚踢得向后倒去,卫青转手接过剑刃,转身挡住了从伸手刺过来的刀剑。 五个人顺势将卫青围在了中间,握着寒刀如狼似虎地紧盯着如困兽之斗的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冷声问了一句,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心中已了然,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 既然在人潮入织的青云观中能准确地像自己动手,想必也早已预谋多时。他透过无人之间的缝隙瞥了一眼倒在一旁的陆修蓉,只见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有的生息。 卫青迅疾怒火攻心,抬手便朝着其中一个刺客冲去。四周寒光凛凛,他却也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勉强闪躲开致命之处。长衫连着皮肉被刀剑割裂,鲜血浸染了衣袖。 忽然他的左肩中了一剑,虽然不深,却也引得热血汩汩而下。这些人身法利落,也不是泛泛之辈,卫青自知自己再撑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刀下亡魂,可心中还是牵挂着独自却了西殿的李鸾。 他心却却还有些庆幸,庆幸她此时为和自己一起。若是这些歹人只是冲着自己,至少此时,她还应该是安全的。 卫青已顾不上许多,望着渐渐逼近的寒芒他,他强忍着身上的剑伤紧握手中的刀刃。 对此豺狼,却也只能殊死一斗了。 李鸾一路焚香祷祝,三跪九叩,从圣母王宫中出来行至中殿时却未见到卫青到来。小璞见她似乎有些疲倦了,嘴唇有些许的苍白,便扶着她到一旁的石碣上坐下休憩。 两人正笑语晏晏地聊着天,忽见东殿那边人潮轰然涌来。像是背后紧跟着猛虎,那些如织游人无不神色慌张,四散而逃。 李鸾心中一慌,不知卫青所去的东殿究竟出了什么事,急忙起身逆流而去。她身体本就单薄,几次都被人潮冲了回来,正欲上前却又险些被一个跑得慌张的老伯撞到,还好被背后的小璞一把扶住了。 “你这姑娘怎么走路的,要不长点眼,还敢向东边去。”老伯正要破口大骂,可看到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心肠也不禁软了下来,慌忙劝道:“快走吧,姑娘,那边出了大事。” “老伯伯,那边出了什么事?”李鸾抓住老伯的衣袖,不知为何她只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惴惴不安。 老伯忙着逃命,一把撇开李鸾的手,只匆匆应了一声:“那边有人杀人了,快走吧。”便落荒而逃。 李鸾望着人潮向着自己汹涌而来,一张张面孔从迎面到错过,却始终都没有看到自己心中所担忧的那张面孔。 李鸾心乱如麻,忙奋力拨开人群向东面敢去。人潮越来越稀疏,可她的心却越来越慌乱,忽然腹中一记痉挛的抽痛,她脸色一白,捂着腹部慢慢跪下身去。 周围的嘈杂的呼喊声渐渐退去,李鸾喘着气紧皱着眉头,腹中的激动慢慢缓和了下来,她只觉得手脚已冷得像冰。 阿青…… 伤痕累累的卫青终究被一群人逼到了死角,这些人一点也不怕忌讳,在满天神佛面前对自己动手,可谓已是丧心病狂,非要取他性命不可。 他已由不得多想,心中只有一念仍执着不下。 阿鸾…… 他又想起那灼灼桃花之下,他怀抱着她贴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拥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她回头望他,目光清澈又温暖,娇声问他,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答,两者皆可。 她不依他,非要他做一个取舍。 他很认真地思考后,却还是难以决断。只说是他们的孩子,他都会十分喜欢。 后来他想好了,只觉得若是一个女孩和她生得一样好看,明眸善睐,巧笑倩兮。每日与他欢闹撒娇起来,他只怕是揉进眼睛中也不会疼了。 阿鸾,若是能生个女孩,和你一模一样,倒是也不错呢。 只是,他恐怕是来不及开口了。 他正欲阖眼,等待着那无情的刀剑结果他的性命,内心却反复地祝祷,希望青云观中的满天神佛都能听到他的祈祷。 希望她平安喜乐,也不要太过伤悲。 刀剑已迎面而来,却迟迟没有落下。卫青缓缓睁开眼来,只见面前的几名刺客均被刺穿了胸膛,轰然倒下身来。 刀剑从刺客胸膛骤然拔出,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卫青一身。 “将军!”温暖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一张张熟悉的关切的面庞。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卫青错愕地望着眼前几人,心中一片慌乱。分明是自己派去保护李鸾的人,怎么忽然又出现在了东殿。 “是夫人叫我过来的,还好赶上了。”侍从慌忙地扶住卫青的身体,长舒一口气:“还好赶上了,不然要出大事。” 卫青听后心中一慌,赶忙抽身向东去找李鸾。可刚走了几步,却忽然被倒在血泊中的陆修蓉留住。 他慌忙俯下身去,一把扶起了满身是血的陆修蓉。她气息微弱,却仍尚存一丝鼻息,眼皮不知被什么东西灼伤,流下两行血泪来。 “陆姑娘,陆姑娘……”卫青搂着她单薄的肩膀,缓缓地晃了晃她的身子,望着她原本如花的容颜如今却是满目疮痍,喉头却不知怎么就哽住了。 怀中的人忽然抬手,被鲜血浸染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他的轮廓。 “卫将军……”她气若游丝,胸前不断起伏微喘:“你……你没事,修蓉就放心了。” “陆姑娘,你再忍忍,我去叫人赶紧带你下山去。”卫青赶忙回应,没后回头对着身后的侍从喊道:“张放,你先带陆姑娘下山,找大夫医治。” “诺!”身后名叫张放的侍从赶忙上前来,一把从卫青的怀中接过陆修蓉。卫青眼看着那染满鲜血的双手从他的面孔上滑落,嘴角却还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侯爷!”一声远处的呼唤让他不禁回过神来,他蓦然抬头,只见熟悉的身影正完好无损地站在离自己十丈开外的地方。 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正要起身来向她奔去,却忽然一个从暗处走出的身影率先向着李鸾快步而去。 艳阳高照,他却带着斗笠,步伐迅猛带着凛凛的杀意。 卫青的心里漏了一拍,慌忙起身向那人冲去。 可距离太过遥远,他终究是赶不上了。 李鸾正要奋不顾身冲向满身是血的卫青,却迎上了一双冰冷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杀意,寒冷刺骨,不容躲闪。 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脚下一滑,不小心摔坐再了地上,一片阴影落下来,带着死亡的恐惧降临在她的头顶。 她缓缓闭上眼睛,只听见身后一声痛苦的嘶吼。 “阿鸾!” 顷刻之间,血腥弥漫了在了鼻息。 第177章 平凡 也就是前些天,李鸾午睡起来见小璞不在身边。房中的檀香袅袅,暖炉中的炭火已经燃尽了。屋外清风袅袅,携花香从窗棂中缓缓漫了一室。 李鸾坐起身来,趴在窗棂望着屋外的碧空白云,桃花雨落,温暖的阳光静谧地洒在园中茵茵的草地上,那景色甚是安详精美。 李鸾披了一件小氅,推开门走入□□阑珊之中。眼看已至春末,枝杈上的桃花已经有了即将凋谢的痕迹。李鸾也知留不住这□□,忽然起意想采这一路将谢繁花,晒干做成香囊,佩于身上。 想到这,她便想起了小璞,想要唤她一起。 可刚到那丫头房中时,就见她正迎着午后的阳光,坐在窗棂前的桌案边上,手中拿着针线与花绷子,穿针引线绣着什么。 李鸾忽然来了兴致,蹑手蹑脚地悄然漫步至她身后,忽然抬手一把扯过她手中的花绷子。 小璞惊慌地转身,见到是李鸾,面颊不由羞得通红,忐忑地打量着李鸾饶有兴味的笑脸渐渐变得错愕。 “这……这是你绣的……”李鸾望着那绣活上栩栩如生的春江水暖,一对鸳鸯已绣出了雏形,羽翼虽还没来得及绣上,但体态已勾勒得惟妙惟肖。 比起自己曾绣的那尾贻笑大方“锦鲤”,这样的绣活简直是让李鸾惊为天人,转眼望向那羞红脸局促不安的小丫头,实在是想不到她还会这样一手。 小璞告诉她,汉人家的女儿七八岁便要开始学女红。她的绣活是她死去的娘亲手把手交给她的,她从七岁那年便开始练起,总角之年时便已能自独自绣写绣活送出去换钱了。匈奴的女人不做这些绣品,自是没有五彩斑斓的绸缎与丝线,在匈奴的那几年,便也算是荒废了。如今也是回到了长安,才想着重新拾起。 小璞说,娘小时候告诉她,汉人家的女孩子不会绣花,可是嫁不出去的。 李鸾闻后只能唉声叹气,直言道,若这是衡量的标准,只怕她这辈子都嫁不了人了。 小璞抿嘴讪笑:“姑娘有咱们侯爷,什么绫罗绸缎穿不上,还学这些做什么。穷人家女孩之所以要从小学这些,是因为要靠家里的女人织布与绣活补贴生计的。” 李鸾说那可不一样,亲手绣的总是心意不同。 说着,她抬手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端详着那花绷子上的一对勾勒出雏形的鸳鸯,不由想起来刘彻曾塞给自己的那一对歪歪斜斜的鸳鸯锦帕,时光荏苒,往事历历在目。 现在想想,那想必就是陈皇后的手笔吧。 她回到长安中已有一年之久,自然也是听到了陈皇后已退居近郊的长门。一对怨侣终究是耗尽了彼此最后的温情,缘分也终走到了尽头。 他曾说她像她,如今想想,除了一样滑稽的绣工,倒是不知究竟哪里相像。 李鸾转眼望着身边的小璞,坏坏地一笑,轻声问道:“你倒是说说,你这鸳鸯是绣给谁的?” 小璞的面颊立马通红,闪避开李鸾的眼神:“我……我想姑娘跟侯爷大婚时候,送姑娘一条鸳鸯枕帕。” 李鸾扬起手中的花绷子,饶有兴味地一笑:“当真是给我的?那我可要拿走了!” 说着,她佯装收手,身边的人慌忙地一把扯了回来,低下头局促道:“还没绣好……” 李鸾轻笑:“我虽然不懂女红,却也知道寓意琴瑟和谐的鸳鸯锦帕是要用红绸绣的,你绣在素白绢上,又怎会是想要绣给我的。” “我……那我再找片红绸来绣……”小璞自知心事被李鸾拆穿,忙支支吾吾地避重就轻。 “也好,我最不喜欢和别人抢东西了。”李鸾抬手在丫头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个脑门,笑言道:“不过你可急着了,我等着你新婚礼物呢。” 言犹在耳,如今却已是这般景象。 李鸾惊滞地摊坐坐在地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小璞,胸口被匕首刺透,嫣红的血液浸染了一身,如同朵朵绽放的火红的杜鹃花。 那冰冷的匕首正正插在她的胸口,像是刺破了心房。她是在顷刻之间毙命的,死前还挣扎着想要拖住那行凶者的衣角,可身体却颓然倒下,令李鸾始料不及。 那凶徒被她娇弱的身体绊住了步伐,似乎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也渐近,便也置惊坐在地的李鸾于不顾,飞身遁逃。 李鸾失神地望着眼前满身是血的小璞,眼里的泪水还未凝结出,便被赶来的卫青一把搂在了怀中。 卫青望着她如同白纸的面容,像是被抽取了魂魄一般,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血泊中的少女。 她静默许久,一言不发,可这静默让卫青害怕。他捧起她的面庞唤她的名字,可她就像是听不见一样,眸中的光彩隐匿得干净。 忽然,她挣脱开卫青的手臂向着那血泊中的少女爬过去,一把抱去她已经冰冷的身体。也不顾被染得一身的血污,抬手去擦少女素白的面容上嫣红的血迹。 她走得匆忙,眼睛还来不及闭上,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碧透的蓝天,可风和日丽却再也映不在她的眼中。那双眸子的瞳孔早已涣散开来,没有半点的光彩。 卫青靠过来,抬手拂过少女的眼睑,助她阖上了眼。 他转眼望向身边的李鸾,她只怔怔地望着那已紧合双眼的少女,眼泪像断线的珠翠一般大颗大颗地滑落,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她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扯少女染血的衣角,轻声呢喃道:“小璞,起来……我们回家……” 少女纹丝未动,面色苍白,阖眼安详。 李鸾又轻轻握住了她纤细冰冷的手臂,痴痴地望着她:“小璞,你躺在地上干嘛?快起来啊……” 卫青扶住她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搭上了她的手背,轻轻握住:“阿鸾……我们让她入土为安吧。” 李鸾充耳不闻,脸上的泪水仍不断地淌,眼中只有故去的少女。卫青正要开口唤她,却见她鹅黄色的裙摆上有血迹晕染而出。 他慌忙地抬起头来,看见她魂不守舍、苍白如蜡纸的面容,似乎不为所动。卫青心中一横,握住她扯着小璞衣角的手,一把抽离开来,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带小璞姑娘的尸首去掩埋了吧。”他的声音冷静又绝望,怀中的人纹丝不动,像是断线的木偶一般。 身后的侍从赶忙上前一把抱起少女已经冰冷的身体,望着那紧闭着双眼的苍白面容,想起这一路上山来的笑容明艳的活泼女孩,不禁也眼眶红了起来,怒骂道:“狗杂种!” 卫青没再多言语,抱着李鸾朝着山下走,刚走几步肩上的伤痛传来,险些将她摔到了地上去。 “将军!”身后侍从赶忙上前来,想要帮卫青接住李鸾。 可卫青没有松手,只轻吟一句:“我自己来。” 说罢,便抱着李鸾下山去了。 “阿鸾……我是不是很没有用……”他低下头来,瘦削的下巴温柔地贴上她的额头,怀中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我曾经答应你的,与你做一对人间的平凡夫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有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会为你手植满园的桃花,岁岁朝朝守在你的身边,让你这一生平安喜乐,不用再面对那些残忍的事情……”他的声音平静得几近绝望,怀中的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可就是这世间最最平淡,却也最最幸福的平凡,我做不到,也给不了你了……” 李鸾回到长平侯府后便一直昏睡不醒。 她总是这样,每当巨大的痛苦突然从天而降时,她总是如同作茧自缚一般将自己困于梦境之中,隔绝了一切与外接的联系,独自寂静地沉睡着。 大夫来看过她许多次,都只是摇了摇头。她原本身体就弱,再加上孕事反应激烈,身体愈发地消瘦单薄。太乙山上如此巨大的打击,让她原本平稳的胎象也变得异常混乱了起来。若是清醒着能正常进食倒也还好些,她却将自己隔绝了,沉睡不醒。三日内滴米未进,只能用苦汤药吊着一丝衰弱的气息。 卫青在窗前日夜苦守着她,这不是第一次,上一次韩王孙故去时,她就是如此在床榻上昏迷了七天七夜。卫青守了她七天七夜,每日往她的口中渡下那些汤药,都盼望着药到病除,她会突然睁开眼来,甜甜地唤他“阿青”。 如今她的情况只会是更加糟糕,腹中的胎象每况愈下。 刘彻听闻卫青遇刺一事发了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并命宫中四五位太医令道长平侯府,却以前没有人能将昏睡中的李鸾唤醒。 卫青见太医们久治无果,不禁焦急地询问李鸾的昏迷的原因。 太医令皆摇头叹气对卫青道:“你永远不能叫醒一个不想要醒过来的人。心药还需心药医,外界是强求不得的。” 最后却也总补上一句:“若是姑娘再这样耗下去,只怕腹中的孩子是保不住了。” 说罢,便都长吁短叹地去了陆修蓉的房中。 身为医者,毕竟也能力有限,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救治不了心死弃医之人。 陆修蓉伤得很重,自打那日下了山便被送回了长平侯府医治,因为伤势过重便也不好转移,却府上青囊之手众多,便一直留在了卫青的府上。 除了肩上的剑伤,她的眼睛被磷火灼伤,再也睁不开了。 平阳公主当晚便闻声赶来卫青府中,发了好大一通的脾气,可见到姗姗来迟、满目疮痍的卫青缓缓而来时,心也不禁软了下来。 她只是一边哀叹自己不该叫陆修蓉那日去青云观替曹襄祝祷,一边转眼望向满面凝重的卫青,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她自幼就跟着我,就如同我的小妹妹一般。” 卫青沉默地望着病榻上沉睡的陆修蓉,须臾冷声应了一句。 “陆姑娘深情厚谊,卫青怕是穷尽一生也还不了。” 第178章 非分 陆修蓉醒来时,是平阳陪在身边。 她望着眼睛一片微弱的白茫茫的光亮,静静地躺了许久,一言不发。 开始她只是哭,咸咸的眼泪流出来总是蛰得伤口生疼。大夫说要她不能再流泪,流泪只能加重病情,到时或许连这点迷迷蒙蒙仅有的光亮来瞧不见了。 这些天来,她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事实,心中除了一点晦涩的怨恨,但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 她记得她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那个人正伏在她的床头,轻轻地唤她“陆姑娘”,一声又一声,像是指引的明灯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中,引导她重返生机。 他自是比她自己都更要清楚她的病情了,在她的病榻之旁轻言慢语。在她的耳畔,对她,说自己会代替公主照顾双目失明的她,定要访遍天下名医,寻得医治她眼睛的方法。 虽然已经看不见他的面容,但陆修蓉觉得,就在许诺的那一刻,他离自己是那样的近。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虽然他并不是一直陪在自己的病榻之旁,但是每日都会抽上一段时间来自己的病房前探望,亲自叮嘱侯府的下人定要好生伺候,不得有半点的懈怠。 陆修蓉听说李鸾的情况也不大好,可究竟是怎么个不大好却也没有细问,只听人说三五天了还是昏迷不醒,滴米不进,腹中的孩儿怕是也要保不住了。卫青这几日也没有入朝,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等着她醒来。 陆修蓉听后不动声色,只沉默不言地躺着,心中有种异样的黑□□绪在悄然滋生。 平阳在旁也听得真切,当下只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待那些长平侯府的仆人出了房去,平阳才轻声地叹了一句,当真是造孽。 陆修蓉听得分明,她款款落座于自己的床沿,轻声问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去替卫青受此劫难。 陆修蓉沉默了稍许,轻声道:“将军是国之栋梁,是打破匈奴收复山河的英雄。定是被奸邪之人处心算计,才遭此横祸。与之相比,修蓉的命又算什么,能为将军死,又有何憾呢?” 平阳闻后浅笑,像是思忖着什么,顿了半晌才说:“刀光剑影,电光石火只见,也难为你能想这样多。” 陆修蓉自知心事已经暴露无遗,公主最是聪慧,必然心中早已了然。 她只若有所思地轻声叹道:“你这丫头,自小就跟着我,与我最是同仇敌忾、心意相通的。我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一清二楚……” 她话还没说完,陆修蓉甚至来不及羞赧,直呼奴婢不敢,赶忙勉强地起身来。可刚坐起没多久,却又被肩上的伤摁回到床榻之上。 她看不见平阳的眼睛,只知道她想着什么,许久没有出声。 “公主,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万万不敢对侯爷又有非分之想……”她赶忙辩解道。 “就算有非分之想,又如何?”平阳忽然轻声打断了她,那声音听不出喜怒,让陆修蓉战战兢兢。 “这非分之想,人人都会有,怎么李鸾可以有,你就不可以吗?”平阳冷笑一声:“莫非只有她慧眼之珠,分得清顽石璞玉,配得上堂堂长平侯的明媒正娶、三书六礼?” 陆修蓉看不见平阳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头一时不敢出声,只感觉到她胸中似有什么情绪在起伏,一时难以平复。 “你告诉我,你心中有没有卫青?”终于她还是问出了口,怕她因为害怕而不说实话,又叮咛了一句:“别害怕,我只想听你说实话。” 陆修蓉颦眉紧蹙,没有作声,到像是默认了。 平阳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抬手抚了抚她的手背,柔声道:“谦谦君子,又有谁不喜欢呐?以前是因为出身,如今却也是无可挑剔了。” “公主……” “你为他做到这份上,卫青是知恩图报之人,断然是会要照顾你下半生的。”平阳轻声打断了她:“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你却还有。总之,我都不希望是那个李鸾。” 这话说的倒像是成全,但其中意味却也只有平阳自己才懂。 她宁愿卫青想一朝得势的凡夫俗子一般三妻四妾,却不能忍受他对某个女人情有独钟。 如此的饮鸩止渴,或许是女人与男人最大的不同。 “只要你真心愿意,本宫虽不能助你成为长平侯府的女主人,但是让卫青收你为妾室倒还是有些把握。”平阳一字一句,却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口有一点酸涩:“本宫很了解他,他心肠柔软。若是你再花些心思去博得同情,他必然是不会、也不敢拒绝的。” “那……那李鸾怎么办……”陆修蓉忐忑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平阳冷声道:“孩子留不住也是她的命,谁让她一定要强求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再说,那个列候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弄成现在这样,我也只是要他对你的后半生尽应尽职责。只收为侧室,也碍不着她李鸾什么事,不是吗?她要嫁的毕竟不是寻常男子,也不能太过悍妒霸道了。” 说罢,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陆修蓉的额发,苦笑一声道:“你看看你,如今却还为她想,你如今这幅样子还能顾得住谁呢?” 刘彻也是才听闻卫青原与河东买卖是便已遭遇过伏击,不由在宣室殿中大动肝火。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朕这件事!”他有些怒不可遏,目光炯炯地望着殿下众臣子,偌大的殿上无一人敢吭声。 “御史张汤!” 话音刚落,张汤赶忙手持玉笏出列,想着座上的君王拜首:“臣在!” 刘彻横眉望他:“已经三日了,你可查出什么来了?那些刺客到底是些什么人?” “有一人逃脱,其余几人被当即斩杀,从外貌与身上的物件来看,像是外地的游侠,被雇佣行凶。但其雇主是谁,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允臣细细追查!” “必须查出来!”刘彻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长平侯的为人满朝文武的心中都有数,他那样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怨的个性居然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遭人暗杀。依朕看,这些人不是冲着长平侯去,而是冲着朕来!” 此话分量甚重,引得殿下众臣赶忙伏地叩拜。 “陛下洪福齐天,乱臣贼子必遭天谴!” “太医令!” 刘彻声落,一个花白胡须,身着紫纱缁衣的长者赶忙出列来。 “长平侯的伤势可有大碍?” “侯爷所受皆为皮肉之伤,肩上的剑伤稍深,但未伤及筋骨,实乃大幸。”太医令答道。 刘彻狐疑道:“那为何朕听闻太医们还是久居长平侯府?” “这……”太医令局促了少许,微微抬起头来试探地看了看刘彻的脸色,才缓缓道:“是因为侯爷府中又两位姑娘,一位是为救侯爷重伤,另一位昏迷不醒。医者父母心,长平侯又有所请求,臣等自然也只能静心医治。” “姑娘!”刘彻一听这两字立马有些按耐不住,瞳孔不住收紧,正欲起身。身边的中常侍赶忙轻咳几声,提点他稳住心神。 “姑娘……”刘彻默念一句,神色有些恍惚轻声问道:“她伤的怎么样?” “有一位姑娘伤得重些,眼睛毁了。还有一位姑娘,昏迷不醒已有五日……” 刘彻袖中的手指不由得紧握,心中不安分地跳动,却只能强忍着不动声色。 最终也只能轻声叮嘱了一句:“既然长平侯有所求,你们自当用心医治。” 卫青守在李鸾的床边已是第五个夜里了,她一直沉沉睡着,偶尔梦呓几声,唤的却也都是小璞的名字。 那姑娘无依无靠,李鸾又昏迷不醒,尸首也不能一直隔着。卫青命人将其葬在了城外的一处青山绿水处,他怕李鸾不放心,亲自去看过。一身傍水,绝妙的栖身之所。 那丫头终日陪伴着李鸾,在塞外的四年相依为命,在关内的一年相依相伴,对李鸾来说她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而已。 他往日里忙于朝中与军中,都是那小姑娘伴在她的身边,让她不至在这侯门深府中形单影只。在他出征之日,日日与她安抚陪伴于她。 那女孩没得突然,一刀毙命,甚至连句话都还没来得及留下。 如此说来,却也都是因为自己。 他还记得那天那个高大的男人一刀□□她稚嫩的心房,她的小手还死拽着那人的一脚,身体却已经瘫软,逐渐滑落到了地上。 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一把将她推开,弃如敝履,飞速逃走。卫青至今都难以忘怀那个身影,背影高大又落拓,英姿飒爽像个游侠,可所做之事却是令人胆寒。 对一个弱女子下手如此狠辣,当真是铁石做的心肠。实非真正的侠者。 往事已是覆水难收,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现在只希望眼前的人可以睁开眼来看看自己,哪怕是对着他哭泣也好,让他抱着她抚慰她心上伤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巨大茧中,连安慰与开解的机会都不给他。 “你是恨我,怨我吗?阿鸾,恨我我没有保护好你。”他俯下身去,轻轻贴上他温热的面颊,在她的耳畔低于道:“所以你要这样惩罚我?” 她不答,沉睡着,仿佛默认了。 第179章 苏醒 屋外的桃花在几日之内迅速凋零,红泥满地,只剩枝杈上翠绿的树叶,展露着勃勃生机。 卫青从李鸾房中出来,恰好碰上了在园中看景的平阳。她似乎是在等自己,一直站在那片自己手植的桃林,望着未可知处出神。 听到身后的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平阳顺势转过头来看着身后端着一个空药碗的卫青,沉默了稍许,轻声道:“她还没有醒来吗?” 卫青攒眉未语,只点了点头。 平阳见他惆怅的样子便也抚了安抚几句,卫青轻声道谢,却也知道平阳公主定不是为了安慰他才到门前的等他的。 但他没有多问,也不想多问,只说陆修蓉那边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以跟府中管事的下人讲,他早已吩咐过,对于陆修蓉的事情,长平侯府上下有求必应。 说罢,他一手端着李鸾的药碗向圆门外踱去,身后的平阳蛰伏多时的终于按捺不住,出声了止住了他的脚步。 “有句话,一直想问侯爷,却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平阳故意顿了顿,像是在观察卫青的反应。只见面前人也踌躇了半晌,才恍然转过身来狐疑地望着自己。 “侯爷打算怎么安置修蓉那丫头……”平阳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卫青没立刻回答,沉默地望了她许久,方才轻声道:“就养在我长平侯府中,我会派人专门侍奉她,她要什么,我都给。” 平阳早已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轻颦了颦眉,动之以情道:“侯爷说的,我平阳侯府也可以做到,她打小跟着我,难道我会眼看着她受这份罪却置之不理吗?她这样不明不白地留在长平侯府,现下还好,若是时间久了,难保别人不会闲言碎语。她已经没了眼睛,又怎受得了这样的折辱,倒不如跟我回去呢。” 眼前的人眉宇紧蹙,沉默了稍许,开口道:“陆姑娘的事情,卫青应该负责到底的。只是阿鸾没有醒过来,陆姑娘的事情也还容卫青再细想二三。” 说罢,他向平阳行了个礼,端着药碗悄然离开了。 平阳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影里,嘴角不禁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心绪复杂。 除了战场之上的英勇果决,他果真还是那个善良的他,心肠柔软,易被裹挟,也更不懂得拒绝。 平阳趁着无人悄然进了李鸾的屋子,见她在床榻上沉沉地睡着,双目紧阖,没有半点声响。她挑开素纱帘缓缓走进去,低眸望着榻上的沉静的人儿,不由百感交集。 “李鸾,你不能为他分忧,却只能给他制造更多的麻烦。”她像是对着她说,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把他交给你,我始终是不能放心。” “哦……是吗?”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冷哼:“那交给谁,公主才能放心?” 平阳急忙转过身去,见门框逆光处站着身着一袭素衣罗裙的美丽女子,她饶有兴味,略带嘲讽地望着自己,微微欠身向着平阳行礼。 平阳是见过她的,卫青去河朔时她来关内侯府询问卫青的下落时,便见过眼前的女子。她模样清冷,像是初秋时节兰草上的露珠,又像幽潭中的清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径直错过平阳的肩膀,走向李鸾的床榻边上缓缓坐下。原本幽寒的眸子望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忽然间有了些许的暖意。 她拾起枕边的绢帕擦拂着李鸾额上的薄汗,忽然冷笑一声,对着李鸾道:“你也真是狠心,居然还是不醒来。你的东西,如今都由得别人随意处置了。” 平阳知道这话是在说她,但却又不好反驳,只得不接话沉默着。 “你说,为什么就是有些人?”吕瑶嘴角戏谑地一笑,却不去看纱帘外的平阳:“明明都不是这府中的人,却一点也不懂为客之道。处处想摆布主人,当真一点也不见外。” “姑娘……”平阳有一丝恼怒,但却又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顿了顿道:“本宫来是想看一看李姑娘,既然她还是昏睡不醒,本宫便告辞了。” 说罢,拂袖踏门而去。 吕瑶没有回头去看她,脸上的嘲讽慢慢地消失化作悲悯,望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 “丫头,为什么你不醒来?”她低吟了一声:“你再不醒来,那个人就快要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门外一个身影缓缓踱入,吕瑶微微侧目,见他手中端着热汤药挑帘进来。 “阿瑶姑娘……”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一些憔悴,吕瑶知道这些日子着实折腾得他够苦。 “侯爷的伤怎么样了?”吕瑶望着他的肩膀,苍白一笑:“这丫头当真是不懂事,她倒是一直好好睡着,却害你不眠不休一直守着她。” “无碍的。”他将热汤药放在旁边的案几上,缓缓在她身边落坐。 “这侯府中的下人本来就不多,如今却都围着那瞎眼的转了。这端药的活,却还要侯爷您亲自去做吗?”吕瑶转头望着他。 “我对她有愧。”卫青转眼望着床上紧闭双目的人:“她的事情,我能做一点,便做一点。” “你不要这样想,那件事也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是我的错。”卫青打断了它,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吕瑶的眼睛:“我在战场上逐敌千里,可下了战场,连自己的女人孩子都保护不好。” 吕瑶攒眉,只默默望着他,也不再出声。 “原先在平阳侯府的时候,我只是一个马前奴。想着若是有一日平步青云,我便能给她更好的生活,不用再寄人篱下,受尽委屈。” 他说着轻轻抬手温柔地抚着李鸾的发髻,眼神中满是疼爱:“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却好像快要失去她了。” 初夏的清凉殿中灯火通明。 刘彻正批改着奏章,卫子夫忽然求见。如今已值夏初,未央宫中已要开始准备动身去甘泉宫避暑的事宜。卫子夫将随驾的名册承到刘彻的案上,请求刘彻批示。刘彻只随便看了几眼,便以朱笔批复了一个“准”字。 “以后这种事情,皇后自己做主便是了。” 卫子夫接过名册,行礼告退,却被刘彻留住。 “这些天朕有些忙,没时间过去看你,皇后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啊……弟弟出了那样的事,总归是有些担心的,兴许是没有睡好。”卫子夫略带歉意地浅笑:“让陛下担忧,实属子夫之过。” “是朕不好。”刘彻拂袖起身,缓缓上前来拉着卫子夫的手,让她坐回在自己的身边:“朕答应你,会保护好你,也保护好卫青。朕没有做到。” “陛下对子夫一向呵护体贴,这种事怎么能怨到陛下头上。”卫子夫眼眶微红,轻声道:“陛下看中卫青,他也十分争气,怕就怕是这风光过盛,惹得那些鬼祟小人的嫉妒了。” 刘彻沉默稍许,攒眉道:“朕倒是觉得,此事必没有那么简单。卫青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朝臣之中并没有什么人与他结怨如此之深的,他虽然频频受封,但依靠的却也是扎扎实实的战功,谁又能说他什么去。朕总觉得,此事并非是冲着卫青。” 卫子夫听后没有立刻说话,她沉默稍许,忽然轻轻握住刘彻的手:“不管如何,臣妾都相信陛下,也相信卫青。” 刘彻将卫子夫搂紧怀中,长叹道:“朕以为朕的看重便没有人敢与他为难,没想到就是有些人连朕都不放在眼中。这些乱臣贼子,朕定要将他们一个一个都揪出来。” “前朝的利益纠葛子夫不懂……”卫子夫缓缓抬头,望着刘彻墨玉一般黝黑发亮的眼眸:“卫青受了太多的苦,子夫也只希望他从此以后,再无灾劫。” “你放心。男儿志在四方,流血也应在疆场,而不是在这云影诡谲的内朝。”刘彻微笑抬手抚上她的面庞:“朕向你保证,绝不再让他的安全再受到一点威胁。” 是夜。 卫青伏在李鸾的床头。帐中油灯昏黄,帘上光影在一片寂静中暗自浮动。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搭上了卫青的额头,他微微一怔,将深埋在臂弯中的头缓缓地抬起来。 一双迷离的眼睛沉寂地望着他,借着昏黄的烛火,眸中的光芒明明灭灭。 她终于醒来了。 “阿青……”她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衰弱又喑哑。 卫青一把握住她的手,欣喜道:“你终于舍得醒来了。” 她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我睡了多久……” 他凝视着她,温柔道:“七天了,你若再不醒过来,我当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阿青……”她落下手去,缓缓转过脸来望着他。 “怎么了?”他温柔微笑。 这七日像是七年一样漫长,他整日愁眉紧锁,也已很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笑过了。 她望着他轻声道:“我饿……” “你等着,我这就叫人去帮你弄。”他刚要起身,却被身边的人儿轻轻地扯住了衣角。他仓皇地回过头去,见她一双迷离的双眼怔怔地望着问他。 “我想吃小璞做的枣花酥饼……” 第180章 桃花 李鸾说,这或许就是天意。 她说这话时,神色淡漠地望着窗外的落花。窗外浅金色的阳光勾勒着她的轮廓,白玉一般的面颊因苍白而有些通明。她气息衰弱,目光迷离,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虚虚幻幻,像是要在光晕之中尽数消解一般。 卫青望着她许久、许久,只得苍白地说了一句:“老天不会这样待你我。” 李鸾嘴角一抹苦笑,回过眸来,悄无声息地望着他。 那表情似曾相识,如当年在东篱的海棠花下,她说她会等他时的一样。那种勉强又伤怀笑容,像回光返照般硬从苦中挤出一丝的甜来。 她这样子,着实让卫青害怕。 “你要吃东西,阿鸾……”他说着自己心中一涩,薄唇轻颤:“逝者如斯夫,如果有错,也都是我的错。” “或许是我们的错……”她纠正道,缓缓转身又望着屋外的桃花林:“那日我们是去求神纳吉的,或许这就是神明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啪嗒”一声器皿破碎的响声。 李鸾仓皇转过身去,见卫青神色冷淡地低着眉,手中的白瓷茶杯被捏了个粉碎,嫣红的血液沾染了玉白色的碎渣。 “你不许再说这种话,听见了吗?”他的声音不大,以一种难以违抗的命令的语气,缓缓抬起头来郑重望着她,眼神不容质疑强硬:“你恨我、埋怨我,都可以,但不许你离开我。” 说罢他染血的手指轻轻松开,手中的瓷渣簌簌掉落在地。他于此刻骤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李鸾的房门。 自那日起,他有三日都没有来看过她。 房中换了一个长得甜美的小丫头贴身伺候她,名字叫桃花,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年岁与样貌都与小璞有些相似。 桃花说,她是将军命侯府的管事从奴隶市上挑回来的。管事说选中她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模样好,眉眼也与原先贴身伺候李鸾的那位极为相似。她原本是没有名字,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便唤做三丫,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名字。 后来,还是卫青亲自给她取名为桃花。 三丫至今还记得,自己见到侯爷时的那个午后。他一个人落寞地望着那埋怨即将尽数谢去的桃花,背手而立。她悄悄走进他,在他身后低声唤了一声“侯爷”。 他沉默了稍许,缓缓地转过身来,三丫出入侯府不懂规矩,一时好奇便也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 眉如远山染青黛,目若晓月映秋潭,与她想象中的甚不一样。 原以为出征在外的将军都必定是横眉竖目,盛气凌人的样子,可眼前的人的眉眼那样温柔深远,像是漫天繁星倒映在春日里宁静的湖泊里,眉目俊朗,气息幽静。 “你叫什么名字?”虽然没有笑,可语气亲切又温和。 “三……三丫……”她愣了愣,当真觉得自己的名字粗鄙,脸一下就红了,赶忙低下头去。 面前人沉默稍许,轻声道:“以后夫人就拜托给你了。” “是……”她抬起头来,正巧迎上他的温柔的笑眼。 他浅笑,声音轻柔,如同一根羽毛撩拨着心房:“要说喏才是。” “……”她怔怔地望着他,怔了半晌轻声应了句:“诺。” “夫人她有着身孕,人却有些任性。你要护着她些,要为她的身子着想,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懂吗?” “懂。” 他的唇边依旧凝结着如春风一般的笑意,缓缓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那片已经颓靡的桃花林须臾,轻哼一声:“以后,你就叫桃花吧。” 她后来告诉李鸾,这名字是侯爷取的,说夫人最喜欢桃花。 李鸾不吱声,见她手上捧着桃花羹,小火煨了许久,煮的糯糯的。上面浮着一层桃花蜜,是她今年春天和小璞一起摘的桃花瓣酿的。 如此的巧合,倒又惹得她一阵伤心,胃里也顿时如翻江倒海一般。 “我不饿,你端下去吧……” “那怎么行?夫人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侯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盯着您一定要吃些东西。” “你是我的丫头,还是他的丫头……” “我……” 李鸾转眼望着她,见她紧蹙着眉头,轻轻抿着朱唇,一副委屈的模样。那神态像极了了小璞,每次说不过她的时候,她也总是这副模样。 花开有相似,人却无相同。 她后来问卫青,为何你要找这样一个丫头来,是想勾起我更多的伤心吗? 卫青皱着眉沉默稍许,轻声道:“那我让她走……” 李鸾觉得鼻子一酸,抬头望着卫青,凝视了许久才缓缓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阿青?” 说着,她轻轻抬手去扯他的衣角,侧头靠向他温暖的衣袖:“你明知道我是在无理取闹,却还是这样放任我……” 他觉得自己顷刻间就被她融化了,沉默半晌,俯下身去抚摸她美丽的面庞,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记亲吻。 “阿青,如果我说了什么伤害你的话,你答应我,不要跟我计较。我总觉得自己身上背了太多的债,不配你说的幸福快乐。”她的眼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抬手抱住他的面庞,轻轻抵上他的额头:“如果我伤害了你,你不要太难过,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卫青苦笑一声,吻住她的面颊:“你这样变化多端、难以揣测,总是对我忽远忽近,忽冷忽热。你是我的妻子,你的这些小毛病,我早都已经习惯了。” 她泪眼涔涔地望着他:“你是否对我又爱又恨吗?” 他的嘴唇慢慢顺着泪痕,一路吻向她的嘴唇:“我对阿鸾,只有爱,没有恨。” 那一夜她才许他亲近,可她毕竟还有着身孕,卫青并没有真的碰她,只是于耳鬓厮磨中解了她的裙衫,抱她入怀。 初夏夜里,虫声不眠不休,隔着窗纸却也听得清楚。燥热的夏夜,她的身体却冷得出奇,手脚都冰凉一片。卫青觉得自己心口像是贴着一块寒玉,要罄尽自己的体温才能将她温暖,便将她紧紧箍进怀中。 “你多半是心中郁结,血脉不通才会这样的……”他轻声道:“明日找大夫来再给你开几服药,调理调理。” 她怔怔地望着他:“你说这话,好像你就是大夫。莫非你不知道我的病,药石无医。” “你要答应我,明日开始要好好吃东西,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我发誓,那天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李鸾沉默了稍许,缓缓地移开来,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向谁发誓……” 卫青凝眸不语,看着她苍白却美丽的面容,忽然浮现了一丝苦笑:“你忘了吗?头顶这三尺神明,早已不眷顾我们了。” 平阳再来看陆修蓉的时候,得知李鸾已经醒过来了。 她问陆修蓉,李鸾可来看过她? 陆修蓉摇了摇头,只轻声说:“她或许都不知道我在侯府修养吧。不来也好,见了面当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反倒叫她白白可怜我。” “你如今这样,性子不能再那样要强了。”平阳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发:“等你伤好了我也不能总来看你,毕竟这出入只会越来越不方便。” “公主不必为我烦心,修蓉就是个奴婢,如今却也是个废人了。与其在长平侯府这样不明不白,还不如自生自灭来得干净。”她的眸子一片混沌,浑浊不清:“若是公主不嫌弃,修蓉愿意与公主回到平阳侯府去。” “你总归不能一直跟着我的,若不是这次意外,本也该考虑婚嫁的事宜了。”平阳轻声道:“你放心吧,就算以后我不能常来,也会派府上的人来这边照顾你的,定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公主……” “我是为了你好。”平阳打断了她:“相信我,他会对你很好。” 卫青说未免她情绪激动,等她的胎象稳了再带她去见小璞。李鸾听从卫青的话,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可害喜的症状却没有减退,总是吃的越多,吐的次数也越多。大夫替她号过脉,说她体虚肝淤,心绪郁结,腹中的胎儿十分不稳妥。 大夫开了几服药,命她按时服用。吃饭也不宜过多,多餐少食最佳。 李鸾在房中待久了,总也想出去走走。可是卫青不允许她出府,只能在花园里来回走动。夏初时节,府内的池子里开满了睡莲,她总一个人寂静无声地坐在亭子里赏荷,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与平阳在石桥边撞上。平阳见到她倒不意外,倒是让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忘了起身行礼。 “听说你醒了,不过一直没有时间去看看你。”公主依旧落落大方,温柔地与她客套,那姿态倒是比她更像是这侯府的主人。 李鸾没有回应,怔了半晌,方才起身行礼。 “本宫是来看修蓉的,她伤的比你重,可醒的比你早。”平阳浅笑着,似乎是故意将话题引至此处:“有些事情也没必要处处去麻烦侯爷,本宫也正想跟你这女主人求个请,希望能从平阳侯调几个与她亲近的人来府上照顾。” 平阳不提起,李鸾那日在青云观中匆匆一瞥,早已忘了还有这回事情。 “她……” “替侯爷当了一剑,眼睛也毁了……”平阳望李鸾脸上震惊的表情,心中如愿以偿:“如今她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如今弄成这副模样。本宫自然是不能日日来看她,可心中又放心不下。侯爷说,只要是她的事情,长平侯府上下有求必应。本宫也不敢麻烦长平侯府的下人,所以想遣几位平阳侯府的仆人来府上照顾她的起居。” “怎么不敢麻烦,府中大半数的婢女都围着那间房子忙……”桃花在李鸾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里毕竟是长平侯府,公主想安排自己府上的人来,那这长平侯府究竟是谁做主呢?平阳侯府何等尊贵,在别人府上喧宾夺主总归是失了礼数。”李鸾抬眼望着平阳,不卑不亢地说:“但侯爷既然应允了,我也不好回绝。” 平阳未想到她竟会如此聪慧,还以为她会因悲悯和愧疚而冲昏偷头脑,谁知片刻就识破了自己的意图。 “一个……”李鸾望着平阳的眼睛:“公主选好,便可将人送来只是要记得,入了我长平侯府,从此便算是我府上的人。丑话我自是也说在前头,若是吃里扒外,我定是不会轻饶的。” 第181章 绿豆 李鸾未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再次见到清棠。 她低着眉被桃花引进来时,见到上座的李鸾却未有一丝诧异,恭敬行礼,却只唤她姑娘。 李鸾心知肚明,这是平阳安排的。公主依旧对她心存芥蒂,更加不愿承认她是长平侯府的女主人。叫沈清棠这样称呼自己,也只是为了叫她心里不好受罢了。 沈清棠与李鸾的过节想必平阳是不知的,自己未对人说起过,沈清棠自然也不会对旁人去说那些腌臜的往事。 原本都是一同在平阳侯府习舞的少女,卫子夫如今已是贵为国母,而她却只能在长平侯府中蹉跎岁月。俗话说的好,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她终究是算计太多,心机太深,才落的如今高不成低不就,误了自己的桃李年华。 “李姑娘,公主命奴婢来着长平侯府,照顾修蓉姑娘。” 李鸾望着她神色泰然,相安无事,心中却不免惆怅起来。若不是当年卫子夫鞋中的那一枚针,年幼无知的她也就不会愤然离府,才无端生出后来的那样的多的祸事出来。 “既然入了长平侯府,便就算作我府上的人,自然要谨守府上的规矩,莫要再生出什么是非来。”李鸾眼也不抬,语气却意味深长:“既然出自平阳侯府,自然要顾全侯府与公主的颜面。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你好自为之便是。” 桃花也看出了李鸾似乎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姐姐,她是李鸾的丫头,自然也跟李鸾站在一起。可见李鸾不言不语,自然也不想多问。 可未过几日,长平侯府中便传开了风言风语。 桃花多半是陪在李鸾的身边,鲜少与其他的下人婢女那里走动。一次应李鸾的吩咐去取纳凉的绿豆来熬汤,不巧便看见小花园中几个女婢在假山边上偷懒,欢声笑语,像是在谈论着什么事情。 桃花一时好奇,便蹑手蹑脚地凑近去。她身子纤瘦,躲在假山上茂密的花影之后,隐去了踪影。只听着那些人调笑着说起西阁瞎了眼的陆修蓉,又谈起东阁的李鸾,争论起两人究竟谁才是侯府未来的女主人来。 “自然是李姑娘,你没见侯爷对李姑娘有多体贴。” “但西阁那位可是咱们侯爷的救命恩人。人家出身也清清白白,原是平阳公主身边的掌事婢女。李姑娘虽然貌美如花,但是这身世确实不清不楚。跟在侯爷身边,如今已有了身孕,却还是一直都没有位份。” “胡说什么!侯爷哪里说不给李姑娘位份了,不是要我们尊称为夫人吗?大婚也是因为上次上青云观纳吉……” “你可别说那事了,说起来都邪乎。只怕就是神明的意思,李姑娘她就是没有那个命。就像西阁的那位姐姐说的,我们如今还真得擦亮眼睛仔细分辨着。咱们侯爷最是和柔,就是为了息事宁人,想必也会给陆姑娘一个说法。就算不是明媒正娶,也是要收为侧室。” 桃花听着心中来气,可是生性怯懦,却也不敢上前去打断她们,只得灰溜溜地去管事那里取李鸾要的那些绿豆来。 谁知要绿豆却也出了岔子,管事说一大早那些绿豆都被西阁的沈清棠要走了。说是暑气将至,西阁那边想每日熬煮绿豆汤与府中下人分食。管事一听觉得是好事,便府中的最后的一袋绿豆和一罐子冰糖都与了她。 “这种事怎由得他说的算,您怎么能有着她去……”桃花跟管事抱怨道:“您这样让我们姑娘怎么想。” 管事挠挠头,皱眉叹道:“一时也为多想,再说了,侯爷是吩咐了西阁那边有求不应的。若是李姑娘要,我这就出去采办去。” 桃花气鼓鼓地从管事房中出来,心中反复不知该跟李鸾如何解释,只怕说不好又惹得李鸾不开心了。她一个人晃晃悠悠向东阁走去,谁知身后忽然有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她。 桃花微怔,转眼看见了沈清棠满脸的笑意,手中的木案上端着一盅砂锅递给桃花,说是他们熬了绿豆百合汤,专门给李鸾送来的。 最后那锅绿豆百合汤被桃花一路端回到东阁,尽数倒在了园中的桃树。一边倒还一边用脚踢起尘土来,连声咒骂。 “谁要吃你们的东西!”她越说越气,又忍不住踢了几脚尘土掩盖在上面。 那一晚的餐桌上自然也就没有绿豆汤。 李鸾狐疑地望着身边的桃花,不禁问道那些绿豆都拿去哪了? 桃花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李鸾更加怀疑了。 耐不住李鸾一再追问,她最后也只得将其中的一五一十,尽数告诉了李鸾。 李鸾听闻后攒眉不语了许久,旁边的卫青抬手轻抚李鸾的手背,柔声道:“不过是一些绿豆而已,他们也是好意想要煮来分给府中各位。” 说罢,卫青转头去问身边的桃花:“就没有送上一些来这边吗?” “送是送了,西阁的沈清棠送来了一锅绿豆百合汤……但是我倒了。”桃花知道卫青性情温柔,一向都好说话,也不畏惧他便照实了说:“夫人要喝汤我们可以自己煮,才不要她的东西。” 卫青闻后不语,只缓缓收回了目光。 “你这样倒是好,落落大方全让她们占了,倒是让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鸾抬眉望着桃花。 桃花挠挠头,颦眉道:“许是我做的不对,应该问姑娘一声,兴许姑娘要吃的。” “她的东西我自是不要,更不要让我看到。你这次做的很好,最好连带着那锅子都扔出去。”未想到李鸾竟突然开口向着桃花道,这话却像是说给身边的人听:“我就是小人,就是看不惯他们这样的反客为主的君子。她们既然要煮汤讨好这侯府的下人,我便也由着她们去。但那些东西,一滴一点都不要流进我的院子来。” 卫青一边听着,紧紧握住了李鸾的手,抬眸望着桃花,叫她先出去。 待桃花阖上门后,卫青正要转过身来跟李鸾说什么,谁知她忽然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向屋里去了。 卫青只得跟上去,见她一个人躲进帐子里生着闷气,便也挑帘而入坐到她的身边,劝慰道:“阿鸾……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许是你想多了。” “是啊,是我想多了。眼看这长平侯府都快变成平阳侯府了。”李鸾冷哼一声:“平阳公主自己把门槛踏破也就罢了,如今她府上的人一进来也开始收买人心了。就连你,还没喝到她们的绿豆百合汤,心却也都向着西面了。” 卫青见她执拗着生气,便也只有伸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她:“你呀,平时那么落落大方,怎么今天却耍起了小孩子的脾气。” “你……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李鸾怨怼一句,想要挣扎开,却被他越搂越紧。 “那你告诉我,我都听着……”他在她耳边呵气如兰,温暖的气息吹得李鸾的耳根都发软,便也不再挣扎就由他抱着。 “女人的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听它做什么?”李鸾娇声怨了一句,声音却像是坚冰化成了水一样,越来越柔软:“前朝的事情还不够你烦心的吗?我若说这些事跟你听,那不是更加的小人了。” “你知道,除了那些自怨自艾的话,你说什么我都是愿意听的。”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后,深深嗅了一口他鬓发上的香气:“是我不好,我们的婚事一直拖着,所以才让你心里没有安全感。阿鸾,我们别再等了。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都……” 她的脊背忽然僵住,半晌没有言语。 卫青猜到她又想到了那日青云观中的事情,心有余悸,便说:“管它什么良辰吉时,我们也不必再去卜算什么天机。我正式娶你过门那日便是良辰,你嫁我那日便是吉时。我就不信满天神明那般有眼无珠,硬要我们再分离……” 话还未说完,他便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你别胡说,这种话神明可是都听得见的。”她仓皇地望着他,眼眶有些微微发红:“好像你每次处事都是因为我,我不想你再因为我受到伤害了。” 卫青俯身在她额上落了一吻:“那你自己要先做到,不再伤我的心才行。” 李鸾抬起头来望着他:“那我问你,那两个人你又打算要怎么办。” 她这话算是问到了终点,这事也是多日烦扰在卫青心头。陆修蓉的事情只要不过分,于情于理他都是不能推拒的。虽然陆修蓉从来没有开口与他要求过什么,可越是如此不清不楚,反而叫卫青更加的忐忑。 自己于情于理是要照顾她的下半辈子的,可照顾分很多种,如此不清不楚地养在侯府上对陆修蓉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可若是开口让她们走,卫青更加是说不出。 “这件事,你也允我再思量一番。我答应她,会照顾她下半辈子,保她此生无虞。” 说着,他将李鸾拥入怀中,用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如今我最心急的便是我们的婚事。我断不能让你怀着我的孩子,再不清不楚地受这份委屈。” 第182章 纳妾 卫青跟刘彻回报河朔防务时,霍去病就坐在里间的幕帘之后。听见了卫青的声音,便急忙挑帘而出,迎着卫青怀里去。 卫青正向刘彻禀报着军情,一个小脑袋便飞一样的扎进了自己的怀中。他愣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半晌抬手揉了揉去病的头,像是训斥,可声音确实那样的温柔。 “伴在陛下身边这样久了,怎么还是学不会规矩?” 去病不当这话是埋怨,只歪着头在卫青怀中蹭了蹭,才松开他来:“去病许久未见到舅舅,想念的紧。” 座上的刘彻望着这舅甥二人不禁笑道:“他也就在你身边,才有个孩子的样子。” 自霍去病被刘彻收为门生,就总被留在他身边。刘彻喜欢他聪明机敏,心怀壮志,总觉得与自己少年时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心中是最最喜欢如此蓬勃朝气的男孩,总希望襁褓中的刘据也能有自己少年时那样的豪情壮志。可刘据毕竟还是个奶娃娃,刘彻的满腔热情终是无处施展,于是便全然倾注在了霍去病的身上。刘彻也想着他能有日和他舅舅一样,陪伴在刘据的身边。 刘彻听说他总想着入羽林去跟随在卫青身边,但他年纪未免还太小了些,便命他跟在自己身边,熟读四书五经,研习兵法战史。刘彻知他性情不羁,巍巍宫墙困得住他的人,却困不住他的心。 于是便许诺于他,只要他熟读了自己规定的书卷,便特批他提前入羽林,跟在卫青身边。 霍去病自然是愿意如此,更加发奋读书。但却心中惦记他舅舅。自上次卫青遇刺至今,他得空回去探望过三次,每次也都是刘彻应允的。霍去病看得出,刘彻似乎也很想知道李鸾的状况,可他碍于与卫青之间的关系又不敢冒然询问。便借由霍去病去探望,再从他口中得知李鸾的消息。 卫青向刘彻回禀完军务,便又提起了与李鸾的婚事。刘彻自然是应允,只说尽快去办,也说此事也不要再拖了。 “也无需太过在意那些繁文缛节,这件事你怎么办,朕与皇后都会祝福你们。”刘彻意味深长地朝卫青忘了一眼:“她为你受了很多苦,仲卿,你莫要负她便是。” 这件喜事卫子夫自然也是很快知道。她绣给卫青与李鸾新婚贺礼的鸳鸯枕帕一直也未曾停下,眼看大婚之日将近,这绣帕也即将要完成了。 平阳来椒房殿看望刘据时瞥见了子夫正执五彩丝线,在那红绸之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一双戏水鸳鸯,心中便也知道了是卫青好事将近了。 平阳以为此刻便也再拖延不得,只得向卫子夫开口:“平阳从未求过皇后娘娘任何事情,今日却有一事想要请求皇后。” 卫子夫有些讶异,却依旧笑语晏晏道:“姐姐怎得如此客气,咱们之间有什么求不求的,姐姐但说无妨。” 平阳心中忐忑了稍许,便也直言道:“修蓉这丫头,娘娘您是认识的。此次卫将军遇袭,修蓉拼死相护,如今一双眼睛毁了。臣心疼她一个女孩子家,还未许人家就遭此横祸,着实可怜。她是个体贴又伶俐的人儿,被臣拖在身边,原本臣是想要将她许配给一户好的人家,可却一直舍不得……都是臣的自私害了她。” 平阳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抬袖开始抹泪。卫子夫见状赶忙一把握住平阳的手,柔声劝道:“姐姐别伤心,若是姐姐有中意的人家,子夫愿意为姐姐尽力游说。” “我虽原有中意的人家,可她如今这副样子,嫁过去却也只能受尽委屈。有哪家的男子会愿意娶一个瞎了眼睛的娘子,何况还是为了别的男人瞎的眼睛。只怕她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平阳小声抽泣,缓缓抬起泪眼来望着卫子夫:“除非,卫将军愿意将她收入房中。” 卫子夫闻声微怔,想要收回手来可又觉得不妥,只闪避了平阳的眼神,与她这样在沉默中僵持着。 “臣知道修蓉身份低微,如今又盲了眼,自然是配不上长平侯的。臣只希望她后半生能有个只得依靠的人守在身边,能真正的怜惜她,照顾她。卫将军的为人平阳十分清楚,他自然是会对那丫头好的。臣也知他们身份悬殊,若非情投意合,明媒正娶自然是强求不来的。只愿将军能将那丫头收在身边,做一个没有身份的妾室要好。”平阳紧紧盯着卫子夫的眼睛,恳切道:“娘娘。如今平阳只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您不会拒绝臣吧。” 卫子夫思索着沉默了半晌,忽然从平阳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平阳的心有如堕入无底深渊中去,却又在卫子夫温暖的掌心覆上自己的手背时,被拉回到了温暖的现世。 她心中赌卫子夫不会拒绝自己,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更加是个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皇后。如今卫家满门贵胄,跟平阳公主一路扶持也脱不了干系。卫子夫心中感激平阳,自然也害怕伤了这份难得的和气,惹得平阳心怀怨恨。 如今王太后不在了,但平阳依旧是刘彻心中敬重的皇姐,大汉王朝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卫青如今虽然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长平侯了,但卫家人的出身总是遭人诟病的。卫子夫谨记陈皇后的教训,虽已为一国之母,却也是深谙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如今卫家荣宠之盛是因帝王今日偏爱。他日卫家虎落平阳,也或许是因帝王一时之怒。 因此卫子夫总是小心翼翼,即便如今一时宠冠六宫,却也戒骄戒躁,不敢与人为怨。 对于旁人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对于她有恩的平阳。 平阳既然开了口,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卫子夫自然不能回绝。 她握着平阳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温暖地微笑:“这又算什么请求呢?照顾修蓉,本就是卫青该做的事。如今虽然显贵了,但人也不能忘本。姐姐不要担心,这件事我会跟他好好说一番。阿青生性善良也最重感情,我想他是不会拒绝的。” 平阳莞尔,自此也再未多言了。 卫子夫自然很快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卫青,询问卫青的意思。这种事她总是有些难开口,忐忑了许久才与卫青道了个清楚。 卫青听完沉默不语,眉宇紧蹙。他心中并不吃惊,也预感着这一天会提早到来,只是他不想主动提出来。 如今卫子夫提出此事,卫青自然也是无法回绝。他深知姐姐的不易,也知道这件事上确实是自己亏欠了别人的恩情,如此回报,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 他只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这件事姐姐做主就好了,卫青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卫青害怕,如此委屈了陆姑娘。” 卫子夫温言劝道:“我相信你不会的。姐姐知道你心中有别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对你与陆修蓉来说确实是难为你了。姐姐只愿你好好待她,让她此生无虞,别再受苦了。我想,这也是公主的愿望吧。” 卫青闻后,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但愿卫青能让她如愿吧。” 他从椒房殿一路行迈靡靡,心中忐忑这要如何与李鸾解释。李鸾毕竟是他要明媒正娶的人,就算是纳妾,自然也是要李鸾应允的。卫青了解李鸾的性情,她虽然温柔却也敏感,断然不会应允此事。若是自己一喂强求,也必然是会伤了她的心。 他不想李鸾伤心,却也不能有负所托,如此当真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未想到他回到府上之前李鸾便已知道此事,陆修蓉身边的沈清棠早就将这消息穿得阖府皆知。李鸾自然也知道了,打中午起便将自己锁在门中,不管谁叫门也不开。 卫青闻讯赶来时见桃花捧着一碟点心站在门外,不断地隔着门向屋里的人呼喊,见卫青来了赶忙迎上去。 “侯爷,夫人她一直不愿出来,中午的膳都没有用。” 卫青接过桃花手中的酥饼,走上前去扣门。敲了许久,屋里的人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心中焦急,隔着门框轻唤了一声李鸾的名字。屋内沉寂了许久,门销忽然响动,雕花木门就这样悄然开了。 她红肿着双眼泪光涔涔地望着他,让他觉得心口上如被针扎一样,刚要开口却又被她打断。 “我只问你,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卫青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是。” “你要娶她?” “我要娶你。” “若是我与她你只能选一个呢?”她站在原地,未退一步,似乎是抗拒这他这样不清不楚就进来。 “你非要我站在这里就给你一个答案吗?”他的眸子深敛,声音却依旧温柔:“让我进去,阿鸾。” “不可以……”她眼中泪光闪烁,却十分坚定。 “阿鸾,我要娶的只有你,可有些事情本事我应承担的,我不能拒绝也不能逃避……”卫青深深地攒眉,望着眼前的人希望她也能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阿鸾……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李鸾望着他,只觉得心中的壁垒忽然坍塌,那早已被深埋的犹疑又再一次涌上心头。 “卫将军,你总是习惯这样,因为同情就接纳一个女人吗?”她冷哼一声,扶着门框的手骤然落下:“这些年了,你果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我一直心存侥幸。” 第183章 喂药 李鸾自那日后便不再与卫青说话,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整日不出。卫青命人端进她房中的羹汤,每日清晨又冰冰冷冷地被端出来。桃花告诉卫青,李鸾整个人意志消沉,每日吃得极少,可呕吐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 卫青听后不置一言,命桃花还是按时将三餐送去,仔细侍候在一旁,再叫大夫去李鸾房中瞧瞧。 桃花问卫青,将军您不去看看夫人吗? 卫青沉默少许,轻应一声:“她不想见我,我还是不去惹她烦心。” 他还是依例每日都抽空去西阁看陆修蓉,看着坐于病榻之上双眼灼伤却依旧强颜欢笑的陆修蓉,总是不禁会陷入若有所思中去。 陆修蓉听侃侃而谈的他说着说着,忽然就戛然而止没了声音,便忐忑地问道是否是自己有些话说的不对,惹他不开心了。 卫青回过神来,望着陆修蓉局促不安的表情,心中满是愧疚。 他忙否认了,只说陆姑娘心胸坦荡,对事乐观,遭遇如此不公,总是男儿之身一时也会难以接受。更何况她只是个弱女子,竟能坦然接受,一笑置之。 “若是……”他说着说着,自己却不禁顿住,眸中的光渐渐沉寂下去:“若是阿鸾她也能有你一半想的开就好了。” 陆修蓉这些日子来也是听了不少李鸾那边的事情,那些风是清棠放出去的,但自然也是跟她报备过的。她也惊异于清棠的手腕与挑拨是非的能力,那女子在她眼中原也只是府中的一届舞姬,容色过人,只可惜缺些运气。可如今她被平阳派来自己身边,所作所为她虽不是一一清楚,却也知道个大概。 沈清棠很了解女人,也知道女人的短处在哪里。一个女人若想要攻击一个女人,却还想独善其身、滴水不漏,在男人的眼中留下一个乖巧懂事的形象,当真是得要精心筹谋一番。 并非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能力,但沈清棠有。 陆修蓉心中明白卫青究竟为何烦忧,却也不能明说出来。她早就感觉得到,李鸾虽然聪明,但她心高气傲,心思自然是不会花在这方面。 她是斗不过沈清棠的。 陆修蓉渔翁获利,自然也不想多言其他。 陆修蓉劝卫青:“李姑娘年纪小些,再加上生的如此美丽,总是被男人追着捧着,心思执拗着骄纵些也是正常的。不过她是真心待将军的,腹中也有了将军的骨肉。大婚在即,将军还是要多包涵一些。” 她如此善解人意,落落大方,当真是跟在平阳身边耳濡目染。 卫青听着心中安慰,赞她体贴大度,心头却也有些歉疚,如此好的姑娘竟被自己连累至此。 “卫青与姑娘的事,公主与皇后已都与我谈过。于情于理,卫青是要给姑娘一个交代。只是……” 他忽然的停顿转折,让陆修蓉不禁一怔,心也不禁悬了起来。可她看不到卫青脸上的表情,心中再焦急却也只能等着他说下去。 “我与阿鸾情投意合,虽无父母之命,却也有媒妁之言。我许诺要与她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我还是想要先迎她进门,毕竟她还怀着身孕。”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许的忐忑,轻声道:“至于姑娘,也只能委屈些了。等我正式娶了阿鸾进门,再纳姑娘入府。” 陆修蓉听后立马松了一口气,心中欢喜可脸上表现的有些羞怯。 “修蓉如今已是废人了,幸得将军不弃,能服侍在将军身边亦是修蓉的福气。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李姑娘与将军都已有了骨肉,修蓉自知是后来者。李姑娘先入府也是应当应分的,修蓉不敢有抱怨。这些事情,但凭将军做主。” 卫青听后觉得甚是安慰,正要开口,未想到桃花竟跑到陆修蓉的院中高声唤起他来。 卫青闻声微怔,想要起身而去,却又因为顾忌什么才未动分毫。陆修蓉虽没有看到他脸上的魂不守舍,却也从他骤然静止后又急促的呼吸中听出了他已无再留之意。要走的人必然是留不住的,他的心不在这里,勉强也没有用。陆修蓉能做的也只能卖个乖,放他走罢了。 于是,她出声,要卫青出去看看。 卫青仿佛如临大赦,赶忙说了句明日再来看她,就急忙追了出去。 眼前迷迷蒙蒙的人影骤然如风一般跨门而出,头也不回,不带一丝的留恋。陆修蓉的心情不禁跌落到了谷底,却也只能苦笑一声,沉默不语。 “大方谦让从来不会让人真正快乐……”帘幕外悄然想起一个声音,陆修蓉虽看不见可听声音却也知道是谁。 “你要如此演到何时?一年还是十年,对着一个比你年轻貌美,无疾无患的女子施舍你的大方?”帘外的人冷笑一声:“你别望了,只有拥有的人才能谈起高贵的施舍,所以也只有真正被宠爱的人才有资格大方割爱。” 陆修蓉不言语,却也知道她说的没有错。自己如今这翻田地,若非是利用了卫青对自己愧疚,她也确实是一无所有。想想那些暗无天日的未来,想想卫青的心中眼中都没有自己,心中难免暗潮涌动起来。 “你想除去李鸾吗?”帘外的人忽然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像是一个魔鬼,一点点在操纵她内心深处的黑暗吞噬着光明。 “你……你不要胡来,这里毕竟是长平侯府,不想被赶出的话还是本分一些的好。”她的坚定也越来越被动摇,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帘外的人影越来越近,陆修蓉看不分明,却感觉眼前昏黄的光晕被一个人影缓缓掩在了身后,随即扼杀了自己心头的最后一丝光明。 “我可以帮你,如愿以偿。” 桃花来找卫青是因为李鸾在房中昏了过去,她虽然叫了大夫但也总是不放心,便来西阁找卫青,求他过去见一见李鸾。 卫青听后一刻也等不得便向李鸾的院子狂奔过去,赶到李鸾床前时见她脸色苍白斜斜靠在床上,大夫坐在一旁帮她诊着脉。 心气郁结。这是大夫最终下的结论。 大夫最终无奈地摇头,就算是扁鹊在世,这心病也还需心药医。原本昏迷那些日子,腹中的胎儿胎象便不是很稳,如今更加是雪上加霜。 卫青听后攒眉紧蹙,接过大夫开来的药方,手指却不禁收紧,转眼望着帘内沉默不语的李鸾。 大夫走后,他一个人在外面生着闷气。桃花几次进来换热汤药,都见他一个人惆怅坐在外间,没再像往常一样进到内室去与李鸾温柔絮语。他就那样静静地做着,像是在和里面的人怄气,两个人隔着汉河楚界,执拗这谁也不肯向前一步。 “侯爷,您劝一劝夫人吧。”桃花见他无动于衷,也只能将热了又热的药碗放在了桌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房门,不想别人再去打扰两人。在她眼里,屋里的两人郎才女貌,任谁看都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奈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内室一直为发出声响来,就一直这样冷酷地与她对峙着。卫青心中不安,怕她又昏了过去,再按耐不住,端起药碗来进屋去看她。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他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见她丝毫不为所动,眼皮都不抬一下。冷若冰霜的样子,与他心底里那个温暖俏丽的身影判若两人。 “你喝还是不喝?”他又问了一遍,那人却依旧没有丝毫回应。 卫青沉默了少许,忽然抬手大口饮了一口碗中苦涩的汤药,一把摁住李鸾的肩膀,嘴唇就这样硬生生地凑了过来,硬是将自己口中的汤药渡入她的口中。 李鸾开始挣扎,却又被他死死摁住,灌了满口的苦涩。 几滴赤褐色的汤药顺着嘴角滑落,滴落在她的衣襟之上。汤药也被他几乎全部灌入了她的喉中,可他却不肯翻过她,继续与她在床榻之上纠缠。 李鸾感受得出他胸中的那团怒火愈演愈烈,像是要将她一把火烧成灰烬一样。李鸾想要缴械投降,此刻却为时已晚。他伸手就扯落了自己衣襟,李鸾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覆上身来,将她死死地压在身下,一触即发。 当他的疯狂地吻落在她的胸前,面红耳赤的李鸾心中慌成了一片,喘息着慌忙喊道:“不……不可以阿青……孩子……” 他闻声停了下来,抬起头来望着她羞得通红的脸:“你现在知道顾忌我们的孩子了?” 李鸾已是无法应对,只羞红着脸任由他抬手扯过床榻上的锦被,掩住她被他变得滚烫的身体。 “你为何总是这样敏感多疑,患得患失,折磨的我好苦……”他的眼睛有一丝迷离,面颊与她一样的绯红,像是喝醉了一般紧紧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这么狠心,阿鸾?” 李鸾委屈地望着他,鼻子一酸,眼眶骤然红了。 你让陆修蓉进门吧。 这些日子,这样的话她在心中反复了多遍,可就是说不出口。心中的那个坎,怎么也过不去。 他终是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等到了她的泪水犹如倾盆雨下,心中顿时如刀绞一般隐隐作痛起来。 “都是我的错……”他望着她朦胧的泪眼冷哼一声:“你都还是个孩子,自然是不能好好做一个母亲。” 说罢,他骤然起身,不再去看她。 “你若是自己不会喝药,我就每日来这样喂你。” 说罢,便丢下默然流泪的李鸾,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184章 怜子 骄阳似火的暑夏,甘泉宫向长安去的山路,一人一马飞驰而过。 赶到长平侯府时身上的衣衾早已被汗水浸湿,他也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将马匹交给侯府的马夫,询问了几句便风似的径直向府中的荷花池一路跑去。 “姐姐!” 李鸾正坐在荷花池边望着满池碧叶红花,一双玉足浸在清凉的池水中纳凉。她闻声仓皇回眸看他,一片接天莲叶中如画的眉目,冰肌玉骨,美不胜收。 他着实被那景象摄了心魂,那池边的人纤纤弱质却总遗世独立,容颜清艳妙丽,赛过她脚下满池的水中芙蓉。 舅舅喜欢的,果真都是最好的。 他心中想着,怔怔地看了她一阵,才悄然走进她的身边,也随着她席地而坐下,盯着她玉白的脚踝下的深池中嫣红色的游鱼在徘徊。 “不冷吗?”他忽然想到什么,弯下腰去用手抄了抄池水,那碧透的池水被夏阳褪去了刺骨的幽寒,融融软软如同春夜的风。 他微笑,将手从池水中收了回来,自问自答道:“不冷。” “甘泉的水寒,长安的水暖。”李鸾忽然抬手轻轻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脸色有一些苍白:“你怎么突然来了?” 他抬手握住李鸾的手,攒入掌中,眼波与语气皆是少有的温柔:“小姨亲手绣了新婚贺礼给姐姐,不想叫那些奴才送来。我也正好想来,她便让我一并给姐姐送来。” “替我谢谢皇后娘娘。”李鸾颔首浅笑,目光却缓缓移开,眼眸中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霍去病微微攒眉,轻声道:“大婚将至,姐姐怎么总是不开怀的样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鸾沉默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多少也有些勉强。 霍去病在甘泉宫中多少也听说了长平侯府的事,心中也清楚李鸾究竟为何会如此愁眉不展。 “舅舅他什么都好,就是心肠柔软,偏要去守那些恼人的世俗规矩。若是我断然不会被女人几滴眼泪,外人的几句蜚短流长就这样轻易裹挟了。”他怔怔望着李鸾,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我可以把命赔给她,但不会娶她。” 李鸾被他的话弄了愣了,虽然他经常口出惊人之语,小小年纪总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一样,可总归还是个孩子。可今日的话,却让李鸾觉得他似乎早已悄悄长大。 “你不觉得是我……太小气了吗?”李鸾不知为何竟信了眼前这个少年,忐忑地问道:“是我太过悍妒霸道,缺乏怜悯感恩?” 霍去病沉默了稍许,乌黑发亮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半晌开口道:“如果我能娶到姐姐,我心里必然欢喜得不得了,姐姐做什么我都觉得好。如果是我,就愿意为姐姐做一个不明事理的自私男人。” 他一字一句,语气郑重,若不是看着他稚嫩的面容,当真觉得他说这些也都是认真的。 李鸾不禁微怔,将手从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抽了回来,慌乱闪避开他专注的目光,轻声嘟囔了一句“小孩家不要总学大人说话……” 霍去病的眸子像是被什么忽如其来的光芒灼伤,疾疾收回眸去:“既然姐姐当我是小孩子,为何还要问我……还是去问问别人吧。” 李鸾也觉得气氛有一丝尴尬,慌忙抬起腿来,阳光下一道清波潋滟,如玉润白的脚趾落在青色石板上的鞋袜中去。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心里乱才口不择言,原本也不该问你这些。”她想要扶地起身,奈何身子有些虚脱没能站起来。霍去病见状赶忙跳坐起身来,一把托住她的手肘,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鸾悻悻笑了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因为它,身子都笨重了很多。” 霍去病低眸望着她的纤腰,即便是已近三月的身孕,可她那样纤瘦的身体根本看不出腹中已有了胎儿。方才起不来。兴许不是因为肚子碍事,而是她的身体当真是有些虚弱。 “我娘子都已经三个月了,怎么还是芝麻大的一丁点。”霍去病皱眉望着她:“舅舅说,都是姐姐你一直不吃东西,我娘子才会一直长不大。” 自从上次两个人在床笫间争吵,他就再没有来她房中看过她。眼看大婚将至,李鸾的心中却是越来越惴惴不安。她总觉得是自己的任性,让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远,他觉得她没有悲悯之心,也没有容忍的度量,只是一个不管不顾的骄纵的小姑娘。 他却从未想过她的担忧与恐慌,那西阁的人虽然眼睛没了,却依旧像是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李鸾的心上。如今她的身边又有了那个阴狠的沈清棠,她们是平阳侯府安置在自己家中的一双耳目。 吕瑶曾叮咛要她小心西阁那边,切不可妇人之仁。她说这话时眉目深沉,多年浮沉于商海,苦撑起聂家庞大的家业,思虑与远见自不像当年。 她说,那陆修蓉是平阳公主在长平侯府留下的一枚棋子,只要她在那里,有些人便总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入长平侯府来喧宾夺主。 人生总会遇到些,说了矫情,不说又憋屈的事情。李鸾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更加看得出平阳对自己的敌意不减当年。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可她独独选择了这一种。 但他还是愿意相信平阳,因为平阳侯府里的人而生她的气。他似乎总是因为平阳跟她生气,以前也是,如今也是,这让李鸾心中委屈却又说不出口。 桃花还是每日煎药送来,她怕卫青再像上次那样生气,便只能强忍着苦涩日日喝下去。药她是按时喝了,可是身体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困倦,食欲也越来越不好。叫来的大夫又命人唤了贴方子,可是吃起来却还是不见好转。 如今霍去病质问她腹中的孩儿为何长不大,李鸾心中既是纳闷也是委屈。这些日子她总觉得自己与腹中的胎儿的纽带越来越薄弱,它在自己的腹中蛰伏静默,不再像从前那样勃勃生机。李鸾觉得腹中的孩子也在生她的气,或许卫青说的没错,她自己都还是个任性的母亲,又怎么能养育好一个新的生命。 “你舅舅他多久没来看过我了,又怎知我吃没吃东西……”李鸾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哀愁:“我都有按时吃东西,以后也会多吃一些,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腹中的孩子早已注定要离她而去。 那是一个闷热到密不透风的清晨,她从腹部的一阵绞痛中朦朦胧胧地苏醒过来,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地望着帐外的庭燎有光。她艰难地叫了一声桃花,可喑哑的呼喊声却因为虚弱而被无情地掐灭,屋外的人没有听见屋里的动静。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床褥一片湿湿黏黏,浸透了被衾床褥。帐中的檀香合着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气味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与恐惧。腹中的绞痛再次传来,她咬紧牙一把抓住手边的帐子,纤细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分外苍白。 那种疼痛像是从小腹一直连结到心脉,李鸾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凿出了一个空洞来,无数黑色的漩涡向她袭来,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阿青……阿青……”她呼唤着他的名字,明知他根本不在身边,可痛苦袭来时,好像只有他才能给她安慰。 “阿青……阿青……”她喊着喊着就不自禁地哭了起来,眼泪如断线的珠帘一样淌湿了鸳鸯枕帕:“我好怕,阿青……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手指猛然用力拉着这纱帐,想要借力坐起身来。未想到用力过猛,一把扯落了帐子。她的头重重沉下去,轻纱曼舞,纷纷而落遮住了她的面孔。 如梦如幻,如昔如昨。 桃花端着热水来伺候李鸾梳洗,她将铜盆放在桌上浸湿了帕子,朝着珠帘之内望了一眼。她纳闷着平时总是起的早的夫人今日为何睡到了这时候还不起来,便放下手中的湿帕进到内室中去,却被眼前的一片狼藉惊得呆住。 倒塌的纱帐下李鸾若隐若现的轮廓,双目紧阖,仿佛没有听见她进来,依旧在沉睡之中。 桃花唤着李鸾的名字走上前去,先开覆盖在她身上的纱帐。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丝毫没有血色,桃花帮忙慌张地掀开被褥,想要将她扶起来。 可未想到,一掀开被衾,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禁惊栗在原地。 大片的夺目嫣红,眼前的人如同躺在血泊之中,身上的素白襦衫也被鲜血浸湿。 卫青正和小住在府上的霍去病在正厅用餐,忽然间李鸾房中的桃花脸色苍白地飞奔而来,脸上满是泪水,一上来便跪倒在卫青的脚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卫青忙将她扶起来,皱着眉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桃花呜咽着说:“夫人,夫人她……” 她话音还未落,霍去病迅疾落了碗筷,飞一般地向李鸾房中飞奔而去。卫青怔怔地望着那孩子的身影如风一般遁去,桃花在怀中不断地啜泣。他故作镇定,心中却已是慌不择路。 霍去病冲入李鸾一片死寂的房中,也顾不得许多挑开珠帘便进去,可眼前的一幕让他也不禁颤栗。 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去一把将李鸾从床榻上扶起来,让她半靠在在自己的怀中。 “姐姐!姐姐!”他满头冷汗,心中似乎从未如此慌乱过,不断摇晃着她软弱无骨的身子,想要将她从昏迷中唤醒过来。 李鸾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股木质的香气像是指引着她在无尽黑暗中找到了出口,引领着她回到现世来。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轮廓是那样相似,像是草原上初见他时。 她冲着他的眼睛苍白地一笑,两行泪落了下来:“阿青……你终于来了……” “舅舅他马上就来,姐姐你撑着一点。”霍去病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珠帘猛烈晃动,那人随即进来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望着她气若游丝地靠在霍去病的怀中,身下嫣红刺目的一片,像是在他心上豁然喇开一道巨大的伤口。 “舅舅……”霍去病望着他眼眸中的光渐渐沉寂下去,那种寒冷与绝望的神情,是自己打小就从未在温暖如春的他脸上见过。 他那样的表情让他的心里发慌,不禁又唤了一声。可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怔怔地望着霍去病怀中的李鸾,忽然冷冷地开口:“去病,你出去。” “舅舅……” “出去!” 霍去病只得顺从着退出房去,可心中却还是牵挂着房中的两人。见哭得双眼猩红的桃花匆匆赶来,他忙上前去拦住她,不叫她进去。 “可……可是……”桃花局促不安地望着屋内,不肯离去。 “可是什么?”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帮你守在这,你快去找大夫来。” 房中一片死寂,卫青面色苍白地扶着李鸾虚弱的身子,望着她身下的大片嫣红。他就这样抱着她静静地坐着,像是守着她腹中的那个新生命一点一滴地在眼前消失。忽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滚烫地滴在李鸾的面颊上。 “阿青……阿青……”李鸾的神志有开始混沌,模模糊糊地唤着他的名字,伸手想要握他温暖的手去,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你就这样恨我?想要报复我、折磨我?”他冷冷地开口,声音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那你成功了。” 陆修蓉坐在窗边,听着屋外来往的下人一阵仓促的走动,便已感觉府中出了大事。她寻了一个为她换上热茶的婢女问了一声,那婢女讳莫如深,支支吾吾半晌才告诉她,是李鸾小产了。 陆修蓉呆坐了一个晌午,直到门帘轻动,她才缓过神来待那脚步渐渐地靠近自己。 “你老实告诉我……”她的喉咙轻轻颤栗了一下:“那个孩子没了和你有没有关系?” “她每日要死不活的样子,谁都会觉得那孩子迟早会因为她的任性而留不住……”身边的人倒了一杯冷茶,抬手轻轻呷了一口:“你放心吧,没有人会怀疑你这个残废。” 此话一出,陆修蓉顿时觉得自己身后的退路,已经变为了无底深渊。 第185章 辞别 她总觉得又像是回到了当年在甘泉宫的时候,她也是像这样独坐在晴朗的夜空之下的甘泉边,望着满夜星辰,和风缱绻。少女思绪,变化万千。 都说人在往生之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一路走来她失去的人,已太多太多。那些鲜活的笑靥,明亮的眉眼,那些她依赖眷恋过的,以为拥有便是长此一生的,却一个接一个地从身边消失。像是流星一瞬划破夜空,跌入遥远未可知处的沉沉暮霭中去。回忆从此腐烂褪色,再也透不出一丝光来。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静静的夏夜里,遥望着那漫天星斗闪烁,璀璨如昔。 他们是否都化作了苍穹之上的繁星,正望着芸芸众生,像是棋盘上的棋子,痴缠于红尘中迷途之上。 她亦是其中一枚。 李鸾低下头去抬手抚了抚如今已平坦的小腹,那里空落落的,再也没有共鸣的心跳与悸动。它的到来是一次意外,离开的时候却也是那样悄无声息。它像是一颗种子落在腹中,生根发芽正要长出自己的枝枝蔓蔓来。 她总觉得,如今它忽然迅速枯萎,心中定是极其怨恨她这个任性母亲。所以它以那样悄无声息却又惨烈的方式离开,让她手足无措,也让她惭愧畏惧。 它像是被人从心头上剜去了一块,当做离别的赠礼。血脉相通,李鸾似乎能感觉到那股微弱的怨恨还生长在自己的身体里。它一直不肯消失,一直都如影随形。 如果你也化作了星星,那你又是哪一颗? 李鸾抬起头来又望了望头顶的斑斓星海,想要勉强微笑可鼻子却一酸,两行泪就静静地淌了下来。 她那时不懂得珍惜,如今懂了,却也为时已晚。 夜风吹动树梢,引得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李鸾听见身后有人脚步渐渐近了,一件月白锦缎的披风覆在她单薄的肩头。 那人在她身边的石碣上悄然坐下,抬手仔细地系好她胸前的领结:“大夫不是说了,你如今身子虚,不能招风。出来的时候,怎么不叫人为你备一件披风。” 李鸾不说话,任由他抬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婚事我一直命人在督办着,如今早已是一切就绪,就等着你的身子好起来。”他忽然抬手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双手合十熨帖在在自己温暖的掌心:“婚期不能再拖,我也不能等了。阿鸾,你总是要给我一句回话的。” 李鸾沉默半晌半晌没有说话,却将手缓缓从他的掌中抽了回来:“若你当真是在等我的回话。那我今天郑重告诉你,不要再等了。” 话毕,两人相顾无言许久。 “三书六礼怎么说也都是图一个喜庆吉祥,可我命途多舛,实在不是福泽深厚之人。”李鸾说着抬眸凝望他的眼眸:“娶妻求淑,可我生性悍妒,一己任性妄为,让侯爷失去一个孩子,实不配再与侯爷议嫁娶之事。侯门喜事,届时必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身负丧子之痛的我实在不适合出席那张灯结彩、锣鼓喧鸣的喜气场合……” “我知道你在怨我,阿鸾……”他低眉望着她,眼睛中的星辰闪烁着微亮的光芒:“可你我的婚事由不得你做主。若你心中彷徨不能做个决断,那这决定便由我来做。三日之后,我卫青便娶你过门。” 他望着她的眼睛,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恨我,不愿原谅我。” 我究竟要恨你什么?阿青。 恨你不能和我一样任性到义无反顾?恨你总要面对那样多的身不由己?还是恨你对人重情重义,对我温柔又宽容? 那些曾经我爱你的理由,只是因为时间的褪色,如今就都要变成我恨你的原因? 李鸾苦涩地一笑,抬手捧起他的面孔来,借着微凉的月色,仔仔细细地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张她深爱的轮廓。 你受了那样多的苦,应该有温柔娴熟的妻子,也该有一群绕于膝下的孩子,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 这些你配得上,也受得起。而我是身心残破之人,如今已是给不了你这些,你实不应再陪着我虚度年华。 我还是很爱你。 所以,才不想再辜负你。 “卫将军,你曾说要给我平安、喜乐。如今你扪心自问,你是否都做到了?” 卫青凝眸望她,那模样美丽却疏离,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广月寒宫中月中仙。 触手可及,却又像是咫尺天涯。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将我当做你的笼中雀,池中鱼。卫将军,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若你说的那些都做不到,又为何不放了我。” 声音幽寒,就如此将过往的温情脉脉,了断得干净。 “你这招激将法用过太多次,早已对我没有用。”他幽幽地望着她,嘴角渐渐浮现苍白苦笑,抬起手来抚上她美丽的面容:“阿鸾,即便是你恨我,也要在我身边恨我。” 说着,他俯下身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自此长月当空,夜色无边。 吕瑶来长平侯府探望李鸾,见她的身体似乎是好了一些。不再一个人躲在房中愁云惨淡、自怨自艾,而是独坐在庭院中晒着太阳烹着热茶。 她的心绪看起来很平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可越是平和,就越是叫人不安。 “来的时候,看见到西阁那边的女人了。身体似乎也好了些,被人扶着出来走动了。”吕瑶自己斟了一杯茶,抬手呷了一口:“你府上究竟有多少下人,我方才看她那边一通前呼后拥,阵仗可像是已经要入主侯府了。” “由她们去吧,本就是无伤大雅的事情。既然没有闹到这里,就还算是有所忌惮。”李鸾眼睛也不抬起,似乎不以为意:“不过,就算是她们闹到这里,我也很快就要离开了。眼不见心不烦,既然要离开的又何必再生枝节,就随她们去。” 吕瑶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你该不会是要给别人做嫁衣吧……” “姐姐不说我倒是忘了,我那件刚刚缝制好的嫁衣,若是她喜欢也尽可以拿去。”李鸾苦涩一笑,抬起眼来望着远处郁郁葱葱中姹紫嫣红的花影。 “姐姐不是一直说,江南有处兰园无人打理吗?阿鸾愿为姐姐去打理。” 吕瑶被杯中的茶水呛了一下,轻咳了几声,转眼望着她:“你想要卫将军把我的玖云霄铲平吗?” 李鸾浅笑半晌,轻声道:“姐姐应是懂我的,与其硬是绑在一起痛苦,还不如分开来各自想个清楚。” “若只是要想个清楚,去我府上小住也是一样,又为何要去江南那样远的地方?”吕瑶轻叹了一句,抬手将茶杯落定。 “长安这地方太过纷扰,再说了,离他太近也不适合我思量。”李鸾轻声应道:“其实我想要逃去天涯海角,对如今的卫将军他而言,也都是股掌之间的事情。与其等着相看两厌,倒不如趁着对彼此还有一点眷恋的时候分开。”李鸾低眉浅笑,笑容中凝结着淡淡的哀愁:“若是我有一日想开了,自然还会再回来。” 吕瑶思虑半晌,只轻声道了一句:“卫将军他会同意吗?” 李鸾苦笑:“我与他经历了那样多的事,若还要我在这里勉强,那当真是好没意思。” 傍晚时分,卫青归府就被候在侯府大门的桃花请去了李鸾房中。卫青一进门便看到李鸾早已准备好了一桌酒菜,许多菜式都是他平日里喜欢的,心中自然欢喜。 “今日是有什么好事?”他落座下来,欣喜地望着她被油灯的光晕映照的明亮的眼眸:“若是日日这般,该有多好。” 李鸾浅笑:“会的。待我走后,修蓉姐必会日日都照顾好将军的起居。” 话一出口,一桌子热腾腾的美味佳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卫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自斟自酌了一杯。或许是心中愁绪万千,只觉得酒入咽喉,甚是滚烫。 “我不许。”他紧握着手中酒杯,终于给出了答案:“不管你是要想上三日五日,还是三年五年。我都愿意等你,但前提是,你要待在我的身边。” 李鸾低眉:“你已经等了我很久了,心意我都领了。受了那样多的磨难,自然是要期盼苦尽甘来,求一个圆满的。我本是福薄命舛之人,实不想再与将军多填烦忧。都说江南景色如画,我也与阿瑶姐姐说好,去她江南的兰园替她打理那些花花草草。” 话音刚落,忽然一声器皿碎裂的声响,李鸾抬起头来看着鲜血从他的掌心淌出来,滴落在桌案之上。 他的眸子像是结了冰一般,伸展开手掌,掌心染血的碎片落了一案:“还以为你慢慢就会想开来,未想到你越来越离谱。” 李鸾见状赶忙起身来,半跪在他身边,噙着眼来一把抓过他染血的手。 她将他宽阔的掌心上碎裂的瓷片一一清理干净,才从袖中撤出一缕绢帕,仔仔细细地包裹好,望着那绢帕中零星渗出的星星点点的刺目嫣红,别过头去回避了他的目光。 “你看,我这福薄缘浅之人留在身边,总是难免惹来血光之灾。” 话还没说完,忽然被眼前的人一把从座上抱了起来。他置身后满桌未动一筷的酒菜不顾,沉默着一路熄了灯火,抱着她径直像帐内走去。刚将她放在床榻之上,他便俯下身来封住了她的口。 夏日的帐内檀香袅袅,他将她死死地摁在床榻之上,三下五下就扯落了她的罗裳,覆上她光洁柔软的身躯。她微弱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随着一路热烈又粗暴的亲吻瞬间消弭殆尽。他近乎疯狂地占有这她,强硬粗暴中仍夹杂着一丝难以掩盖的体贴与温柔。他的心跳就覆在她的胸口,惹得她一阵难以自持的悸动。 “你为何就是要折磨我,阿鸾,你为什么这么坏!”他一口咬在她单薄的肩头,想要用力却最终是舍不得,最终只化作缠绵的亲吻:“好,你要去便去,就当是散心。我知道你去了哪里,总比你悄无声息的离开我,无音信要强。” 他吻上她的嘴唇,与她抵死缠绵在一起,直到吻得她双眼迷离才舍得松开她来。 “只是你记得,我在长安等你。你一日不回长安来,我便一日都不明媒正娶。” 第186章 南行 长安城护城河中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红英落水,碧叶倒依旧郁郁葱葱。独立水中的蓬杆卸去红衣,露出一个个孤零零的碧绿的脸庞,眼看长安城的盛夏渐渐就要过去,寒秋将至,此时动身南下,倒也是绝佳的选择。 想想此刻南方夏意未歇,自长安南去,必是一路烟柳水乡,江南弱色,水墨山黛碧透湖泊,景色自然是青山绿水,万种风情。 可此去山高水长,她终究是孤身一人。若说再见,也只怕是遥遥无期。 纵是良辰美景虚设,又与何人说? 分别的那日他说,让他亲自送她离开,怕是她就走不了了。 他说,趁着他还未反悔前南去吧。他也只当是送她出去游玩散心。反正他一直在长安等着。最后又叮咛了一句,等她回来,就再也不许走了。 只是归期几许,两人一时之间都说不准。三日五日,三年五载,或是此生不复相见,也都未可 知。 他心中明白,只笑笑着宽慰自己说,总比你孤身去漠北要强。如今我总算知道你在哪里,若是我心中实在想你,也可以动身去看你。 她连忙摇头道:“你别来,若是我实在想念侯爷你,便会再回长安。侯爷军务繁忙,江南离长安路途之遥,实不应为儿女私情误了黎明苍生。” 他听后苦笑一声,你向来执拗,不知如何回头,又当真会因为想我,而回到长安吗? 她不禁眼眶微红,他终究是了解自己沉闷又固执的性格,想事情总会进入死胡同中无法自拔。每每与他僵持,也总是要他一再让步,苦苦求和。 他总是很宠她,也很包容。李鸾知道他骤然松口,同意自己此次南去,着实是伤了他的心。若是这样一直向着一个人伸着手,而对方却不予理会,一再执拗不前。时间久了,也总是会累的。 他如今累了,所以他放手了。 他只说,他已命府中的人先行去江南的聂家庭院,事先照着她的起居习惯,修整一番。门前也让人栽上桃树。虽然现下开不了花,可来年春日里,定如侯府中是一样的景色了。 他说这话时,嘴角轻撇出一丝苦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略微犹疑的眼眸,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发髻,轻声道:“你不用介怀,我如此面面俱到,也是希望能让你能睹物思人,尽快回心转意。” 她走得匆忙,长安城中的故人也不一一再见了。只说故人见了面,必会出言挽留,到时只怕更不想离开。 他闻后苦笑,轻声道:“听你这样说,倒想把他们都招致到府上来,为你送行。” 言罢,他抬起头就来温柔地望着她:“阿鸾,你真的非走不可吗?你可知去了那样远的地方,若是你想我,我可是不能立即到你身边去。” 他说这话,像是将她当做了一个小孩子一样,那种宠爱与怜惜自是不言而喻。 她低下头去,回避了他的目光:“就算是留在长安,也有孤枕难眠的时候,真想你的时候,你也未必能来。” 谁知他却像是抓住了她的错漏,苦笑着望着她:“既然会想我,又为总是要离开我?”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因为我害怕。好像我除了想你,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来,我便欢喜,你去,我便伤悲。 喜怒皆由你来去,又与当年何异。 霍去病说,女人不都是如此,夫为妻纲,为何偏偏姐姐要这般执拗。关于这一点,应该学学他的小姨,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卫子夫。 盛夏即将过去,帝后也从甘泉宫中返回到了长安。霍去病自然也是跟着回到长安,再不用两地奔走,身在甘泉,心在侯府。 他踩着一叶小舟子,撑着杆去采那郁郁葱葱的荷叶上,嫣红的芙蕖也不知何时悄然枯萎了,花瓣褪去后□□出孤零零莲蓬。他三五下便采了一大把,又撑着杆划向岸边,轻快地跃上堤岸,款款而来。 他亲手给她剥篮子,修长灵巧的手指从莲蓬中又取出一颗碧绿的莲子,仔细剥开上边包裹着的一层绿皮,小心翼翼地取出莲心最苦的也一片,将润白如玉的莲子送入李鸾素白的手心。 “等姐姐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已遂了夙愿,入了羽林期门了。”他抬起眼望着她闪烁的眼眸:“小姨在后宫中也并非是事事顺心如意,这些年来去病陪在她与陛下身边也看得十分清楚。小姨心中只有陛下,事事都为陛下思虑,以陛下为先。可反观陛下,却并非是如此。” “舅舅是那些年常年在外征战,才不得已撇下姐姐。可陛下整日不出未央宫,与小姨也是聚少离多。女人心中只有一个男人,总希望他能时时伴在身边。可若说那些心中只有儿女私情的男人,姐姐心高气傲断然也是看不上的。更何况那些凡夫俗子,心中也未必就只装着一个女人。舅舅心里只有姐姐,只是他又有他割舍不下的情与义,还有他做人的原则。姐姐为何不肯包容,只执拗着要离开。” 李鸾听后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舅舅是很好,只是他对谁都很好。他心中兼济天下,而我只想过自私的凡俗生活,原是我配不上他。” 说罢,她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男孩浅笑:“我走后,就将青鸾托付给你了。若是有一日你能如愿随你舅舅上去沙场上保家卫国,希望它能伴在你身边。” 最后,她又悄悄补了一句:“当然,我本也是不愿意他再去那刀光剑影之地,也不愿意你跟着他去。” 她走之前,唯一去过的便是小璞的墓前。 卫青知道她疼爱小璞,特意命人寻了一处青山绿水的安身之处。他还命人修葺了坟头,立碑刻字,自出也栽种了四季常青的灌木,使之不至简陋。 她前来时,那青色的墓碑前早早放着一束采撷好的野花,还沾染着清晨的露水。姹紫嫣红、缤纷错落,引得蜂飞蝶舞,倒也不显得孤单。 小璞在长安除了自己便也没有认识的人,送这野花前来的想必也不会是卫青。李鸾猜到了是谁,心中即是感动又是伤悲。 她望着那小小的墓碑,想着她们初初相遇时的情景。她着实是命苦之人,即便是跟自己逃过了一劫又一劫,最终却还是套不出命运的牢笼。 她就像这墓碑前盛开的籍籍无名小花,孤零零地于风饕雪虐中顽强生长。她总觉得没有记得她是何时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亦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她被遮挡在李鸾的光芒之下,最大的愿望也只是一直做她的一个影子。 她为了李鸾什么事都能做,那似乎就是她存在的意义。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当她真正离开,却是在别人的心头划下狠狠一道伤口。 这世上终究是有人惦记着你,你在时爱过的人也会因为你的离去而伤悲。 李鸾望着那束安静躺在那里的野花,不禁苦涩地一笑。 或许你已有些明白,只是命运没有给你时间,让你更深刻的体会。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沿着山道颠簸而行。李鸾靠在车中,望着身边桃花的睡颜,当真是有些像那个离去的人。一样懵懂无知的年纪,像是含苞待放的骨朵,一夜无情的骤雨,竟什么都不剩了。 她正回想这过往,马车忽然猛地一颠,像是撞见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李鸾听见四周刀剑出鞘的声音,驾车的马夫冷声问道:“来者何人?” “我有事想要见你们夫人……”那声音似曾相识,沉稳练达,不露喜怒。 李鸾掀开帘去,望着那正骑在高头大马上逆光而立的男人,阳光被他掩在身后,雕刻出挺拔又威武的轮廓。 他怔怔望着她,面容被阴影挡住着实看不清楚。李鸾与他四目相对片刻,轻声对着周围早已严阵以待的侍卫轻声叮咛了一句:“是我与后依然一位故人,大家莫要惊慌。” 话音一落,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将银晃晃的刀剑收回到了刀鞘之中。 他说,我也从未想过,再次送你离开长安。 他与她立于沿途的一刻巨大的古柳之下,马队在远处静静地等候着他们叙话。此次送她去长安,卫青特意安排了妥帖之人一路护送,就连江南那边也吩咐好人保家护院。这些护送她南下的多是卫青的近卫,可即便是近卫,却也不曾随着他入过宫廷。至于那未央宫中天下的主人相貌何如,自然也是不清不楚的。 李鸾请求刘彻赦免他们,不知者无罪,他们也是护主心切。 刘彻似乎并不在意,只怔怔地盯着她,半晌才轻声道:“还以为你们重聚,便是什么都不能再将你们分开了。未想到世事难料,命途蹉跎,你竟又起意要走。若我当日知道会是如此,或许不会那样洒脱成全。” 见李鸾沉默不语,他又补了一句:“我与他相知多年,自然也了解他的性情。他是被我害苦,亦是被天下多累。即便是如此,你心中依旧难平吗?” 李鸾沉默半晌,缓缓抬眸望他:“陛下此次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是,也不全是。”他苦笑着长舒一口气,幽幽地叹了一句:“我只是想来问你,为何每次明明是他伤害了你,可你却要离开我。” 第187章 淮南 刘彻扶着李鸾,亲手将她送上车。独自骑在马上,目送着她那一队人马缓缓消失在南去长路的尽头。 她选来选去,终究是没有选择到自己身边。 这或许,也是正他为之念念不忘的地方。 他独自一人骑着马沿着回长安的山路彳亍,也无心欣赏身边的风景,惆怅万千中忽然望见那山巅之上一人一马,迎风伫立在崖边。 刘彻勒着缰绳,停住身下的马,仰首望着他目送着那队人马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之上。此去经年,他果真是没有舍得,就让她这样孤零零地离去。 两人久久缄默不言,只一前一后骑着马沿着山道缓缓而行。他看起来心不在焉,目光游离。刘彻侧过头去打量他,觉得他的脸色甚是疲惫,眼中的那些星芒也都隐上了深深的雾霭。 “从未想过,会要送她离开你身边吧。”刘彻忽然出声,浅笑着望他:“或许分开一些也是好事,小别胜新婚。也许她此去江南之行,一路好山好水,心中的愁绪也疏解了大半。或许一夜之间想开来,也未可知。” “若是那样,自然是最好。”他心不在焉,若有似无地答道。 刘彻望着他满面的落寞,转眼又望了望远处长舒一口气道:“仲卿,朕与你也算是相知多年了。你的秉性与为人,朕就算是不能全然摸透,却也是能猜准个□□分的。别看你在战场上威风赫赫、号令千军万马。可在你那巴掌大的长平侯府,屈指可数的几个女人之间,你却连整日醉心于声色犬马的凡夫俗子都不如。” 说罢,他忽然抬起手来,握着手中的马鞭,在他的胸口轻轻怼了怼:“她就逃到哪里去,也都住在你这里。你与她斗,最终也只会是你丢兵弃甲,溃不成军。” “陛下说的对,我早已里外不是人了。”他苦笑一声,不再多言。 “朕虽这样说你,但这种事情第一次,谁又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刘彻长叹一句,忽然想起了那个远居在长门的萧索身影:“至少你们心中还都是对方的好,即便是暂时的分开也还是又很多美好的回忆。她毕竟初经丧子之痛,这对于她来说总归是个打击,一时之间难以平复也是正常。出去散心也好,至少还可以出去。总不至只能待在深宫别院之中,最终硬硬憋成了一对怨偶。彼此怨恨,只盼着此生不再相见。” 卫青悄无声息地跟着他身后,低垂着头,没有言语。 “你们在青云观遇袭的事情,张汤已经查出了些眉目。”刘彻忽然转首望着他,正色道:“那些人皆是些江湖游侠,无名无姓,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物件可以证明起身份的。他们那人钱财□□,自然是不会留下把柄给我们去调查。张汤觉得这条线追索无望,便又转投到了河东那边。那些匈奴人被乔装打扮放进关内,总也是守关军将的责任。他一路追寻,已然大约有了眉目。至于没有打草惊蛇,也都是朕的吩咐。” 卫青闻后有些讶异,抬起头来望着刘彻略微莫测的眼神:“莫非此事并非是针对卫青个人,已涉及到皇亲国戚,威胁国本?” 刘彻嘴角一抹戏谑的浅笑,将目光缓缓移开:“或许是老毛病又犯了,看来七国之乱并没有给足他们教训。” 卫青听后,大约也了解到了此事的严重。 “吴楚七国举兵反叛,淮南王刘安接到吴王密函,本意欲发兵响应。奈何其国相深明大义,在得到刘安的兵权后,立刻倒戈吴王,效命朝廷。朝廷也派出曲城侯蛊捷率军援救淮南,骑过被平叛之后,淮南国也因此得以保全。刘安此人好文,喜鼓琴吹笙,辩博善为文辞。信奉黄老修养声息那套,爱惜名声,抚慰百姓。此人还喜欢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据说其门下之客也有数千人之多。整日不是舞文弄墨、言政议事,就是窥伺长安,指点江山。他与手下门客所著之书《淮南子》皆是黄老帝王之学,可见此人居心叵测,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刘彻说罢望着身边的卫青:“淮南王年事已高,鲜少来长安。不过我想那个淮南王女你应该是有印象的,听说还拜会过你府上,赠你东南沿线匈奴腹地的舆图。朕也纳闷她一个弱质女流,怎会有那样的东西。现如今想来,大约心中也是清楚明白了。” 卫青攒眉:“陛下是怀疑,淮南王刘安与匈奴人秘密勾结?” “现在的情况开来,并被是没有这个可能。朕一直未立太子,若此时天下发生变故,诸侯王将一齐争夺皇位。他本是高祖之孙,就算是谋逆犯上,从血统上讲也总是有办法鱼目混珠。”刘彻转眼望着远处,长叹一声:“他平日里积聚黄金钱财,四处贿赠游说,能言巧辩之士皆为其出谋划策。此些人不精通政事,却极擅巫蛊,成日编造荒诞的邪说,阿谀逢迎,引导民心。这样的人若是勾结了匈奴,对朝廷来说,当真是外忧内患。朕以为,或许也是匈奴人忌惮于你,才与刘安等人达成协议,想取你性命,换一次于单于王庭合作的契机。” 卫青想起那个屡次登门拜访的淮南王女刘陵,也不禁沉下眸去。 “如今我们不知他手中的王牌究竟是如何,也只能以怀柔之计慰之,暂时不动声色。朕也知此事对你牵涉极重,伤害之深,也希望你能静心忍耐。”刘彻望着身边一脸缄默的卫青:“不止是你,朕也要忍耐。朕已赏赐刘安几案手杖,说是体恤他年事已高,恩准他不必入京朝见。前些日子,朕还让淮南世子刘迁,迎娶了朕的姐姐修成君之女为妃。如此封赏,也是希望他们能感激皇恩浩荡,就此收手。可若是一错再错,毕竟国内大动兵革总会是伤及国本,朕就怕七国之乱的事情会再次上演。于国于民,也都是祸事一件。 两人一路上都心事满满,在长安城门前分别。卫青原本提出要护送刘彻回宫,却被刘彻婉言相拒。知道他初初与李鸾分别,心中此事定是百感交集,便也不想麻烦他,自己一路策马飞驰向未央宫去。 卫青伫立在原地,目送着刘彻的身影消失在长街之上。他望着往日中熟悉的繁华街道,置身于嘈杂的闹市,心中却是孤寂万分。他跳下马来,沿着那条与李鸾携手走过无数此的街道亦步亦趋,也不知为何今年的丹桂开得极早,虽未全然盛开来。可偶路树下,还是能嗅得见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中弥漫而出的一缕隐隐香甜来。 没有她的长安,竟连这一丝杏花香气都变得陌生起来,惹得他不禁愁思万千,想起那年他曾在树下俯身吻住她比杏花还要香甜的嘴唇。 他背着她路过的长安城中每一条街道,她温暖的身躯覆在自己背上,呵气如兰在他的耳畔,温言细语,巧笑倩兮。那模样、那眉眼,也连同那些美好的岁月一同消弭。 他曾今觉得,或许因为有她相伴,这条长街才总是显得那样的短暂。他想要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踏着花香穿梭于热闹的街市,也曾暗自期盼这样美好不只是须臾。能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走到天涯海角去。 她才刚离开,他就已经在后悔放她走了。刘彻说的没错,他们此事分别开来,最先涌现出的全然都是些美好的回忆。他已经那些不好的回忆全然抛诸脑后,心中全然是她往日中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 原本高门侯府对于他来说也不过一方遮风挡雨的屋瓦。只因为那里面住着她,那些冰冷的屋脊窗棂才变得温馨鲜活起来,园中莺歌燕舞,繁花栩栩。 他忽然不想回家,奈何此路太短。 即使她不在身边。 韩说早早立于门前等着他悻悻归来,见他低垂着眉目的忧愁模样也不禁有些伤怀。他问他是否想要与自己喝上一杯,就让酒入愁肠,将烦心事都抛诸脑后。 两人就在李鸾的庭院中饮起酒来,韩说刚取杯回来,却发现他已经举坛独酌起来。他从来礼数周全,如此狂放豪饮、借酒消愁的场面当真是少之又少。韩说知道他心中愁苦,自己再多提也只能增加他的愁绪,于是便不言语,只在一旁陪着他。 他这个喝法,终究是将自己喝的人事不知,嘴中含含糊糊地念着李鸾的姓名,怎么也不肯放下酒坛。韩说劝说了半晌才从浑浑噩噩的他手中抢过酒坛,扶进着醉醺醺的他起身进房安置于榻上,替他盖好被衾。 他出门来望着冷清的院落,李鸾的离开让整座院子忽然之间没有了一点生机。他深深叹了口气正欲离去,忽见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路过门前,便出声叫住。 “侯爷今日喝多,你们找几个人去照顾一下吧。” 那婢女低眉行礼,含笑道:“喏。” 卫青原本睡得人世不知,忽然晓风临窗,悄然推开了屋门。一阵清风吹拂而过他酒后滚烫的面颊,月光皎洁落在案上,一个窈窕的身影承这月色立于窗前。 她伸手轻轻抚上他滚烫的额头,手指纤柔清凉,惹得他不禁一怔,忽然抬手一把握住。 “阿鸾……”他朦朦胧胧中只当是美梦成真,一把将那人拉入自己怀中,亲吻着她的面颊,在她的耳畔絮语道:“阿鸾,你终究是舍不得我,你还是回来了吗?” 那人没有答他,似乎在无声的哭泣。脸上两道潮湿的泪痕,惹得他心中像被万箭穿心一般。于是他吻住她的嘴唇,将她扯到自己的身下,牢牢地箍在自己怀中。 “阿鸾,你不要哭,都是我不好。”他的嘴唇一路蜿蜒向下,想要安抚她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身体。抬手扯落了她的衣襟,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口中。 身上的人低声啜泣着,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别再走了,阿鸾。”他覆上她冰冷的唇瓣,轻声恳切喃语道:“我不想再看着你走。” 第188章 归来 他从头痛欲裂中逐渐清醒过来,嘴角却还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脑海还沉浸在昨夜朦胧缠绵的美梦之中。 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缓缓泻入屋内,斑驳在他紧阖的双眼。他的手臂被怀中的人枕着,沉甸甸的,那种久违的安详让他的头痛也疏解了不少。屋外的阳光似乎暖暖洋洋的,暖风拂过芙蓉帐上,扬起香炉中袅袅的檀香,甚是醉人。 他侧过身去吻在身边人的额头上,缓缓地睁开眼来,正要抬手去拂她凌乱的发髻。怀中的人也在这时娇吟一声,抬起头来,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卫青觉得自己的血液骤然凝结了,手指停在半空中僵持不动。帐外温柔的暖风此时吹在脊背带着刺骨的凉意,就连树叶婆娑的沙沙作响都变得甚为刺耳。 自那日之后,他再未去陆修蓉房中看过她。 陆修蓉整日以泪洗面,原本就有眼疾,如今更加是加重了病情。沈清棠去卫青院中请求卫青去看一看陆修蓉,卫青只说若是需要大夫便出去请,自己也并不懂歧黄之术,医不好她的眼疾。 他心中觉得愧对李鸾,她才刚走,自己就在她的房中与别的女人燕好。那日的事情甚是蹊跷,陆修蓉患有眼疾,夜幕之时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她又是如何从西阁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东阁,进到李鸾的院子中来,最终半推半就地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只对来请求他的沈清棠说,要她转告陆姑娘,若是眼疾好了,便回到平阳侯府去吧。 沈清棠自然是要为陆修蓉辩解一番,只说那日卫青喝醉了,自己奉韩说之命去服侍卫青。自己回到房中讲此时告知陆修蓉,陆修蓉执意要去探望卫青,才酿成了那日的错事。 最后,又望着卫青阴郁的脸色,补了一句:“陆姑娘性情刚烈,若是这时侯爷撵她出府,只怕她就活不成了。” 卫青攒眉半晌,轻声道:“让她仔细照顾自己,别再走错路到别人的屋子去。” 沈清棠自然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陆修蓉,陆修蓉便每日去卫青院外跪着,想要以此请求卫青的原谅。卫青不与她说话,每每只叫人扶她起来,送回房中去。后来他为了避着她,便极少回府,住到军营中去了。 平阳到府上了解了原委,将此事说到卫子夫那里,说好好的人交到他那里,如今都已经消瘦的不成模样了。 卫子夫碍不得平阳如此抱怨,便与卫青说,要他善待陆修蓉。 卫青则说,并非是自己不善待她,着实是她自己不知自爱,糟践自己。 卫子夫知道他心中郁结,也不想他因这些事太过伤怀,只得笑言道:“原本就算不做是情投意合,可既然答应收在府中的,就算是伺候了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弟弟宽厚,定不会负她。只是弟弟年纪已经不小了,如今也算是列候,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了。薛丞相托人陛下来与我说亲,丞相家中长女初长成,容姿过人,心中倾慕弟弟,不知弟弟可有意见上一见?” “丞相大人的金枝玉叶,卫青怎敢染指。卫青早已是情债累累,又怎能在连累他人。”他一口回拒了卫子夫的好意:“我答应过阿鸾,她一日不回长安,卫青便一日不娶。我已负她太多,不能再食言了。” 卫子夫听闻后也只得颦眉摇头道:“好,既然弟弟无心娶妻,那姐姐就再退一步劝你。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但你如今年纪已不小了,至今膝下都无一儿半女。大哥走的早,未留下子嗣。你是卫家的儿子,自然应帮卫家延续香火。” 说着,她抬手抚上卫青的手背,轻声劝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修蓉,但如今她已是你的人了。你虽不愿取她为妻,但也确实有愧于她。姐姐是女人,姐姐最是清楚。即便是像我与陛下这般恩爱,也总归是有孤枕难眠的时候。每每独自对月当空,也只有孩子才是心中最大的安慰。” 卫青听懂了卫子夫的意思,直言道:“姐姐……我……心里只有阿鸾。” “人生原本就没有那样多的纯粹,感情上的事越是糊涂就越好。情投意合自然是上选,可若是不能勉强,相濡以沫也算是另一种情分。”卫子夫眼中闪烁着隐忍的光,眼眶忽然泛红,泪光粼粼地望着卫青的眼睛轻声道:“你与阿鸾就是太纠结于清清楚楚,最后才被命运所误。你自己被误,才知道被误究竟有多苦。既然知道,就应能感同身受,莫要再误别人。” 卫青抬头望着子夫,半晌才轻声试探道:“姐姐……你……” 卫子夫浅笑,缓缓地收回紧握着卫青的手:“或许你与陛下,都以为能将我蒙在鼓里,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说着她缓缓转过头去避开了卫青的目光,遥望着窗外徘徊的花影:“陛下或许是怕我会埋怨于他,才一直不肯跟我说。可是他这些年如此待我,我对他也只有仰慕与感激,又怎会埋怨他呢。就算知道真相,也只会更加地感激他多年的垂怜。” “阿青,姐姐知道你素来心胸就宽广,姐姐只盼着你再宽容些。人的一生真的很短暂,不如意事十之□□。若是能成全的,就尽量成全吧。” 卫青从椒房殿中出来便一直心不在焉,在清凉殿中与刘彻对弈。两人素日对局总是难分伯仲,更多时候刘彻也自认棋差一招,败在他手中。可今日他却节节败退,刘彻也瞧出来他心中藏着心事,却没有多问,只对坐着饮茶落子。 霍去病在身边看的着急,几次卫青落了错子,他揪心地在旁边尽是抓耳挠腮、唉声叹气。 刘彻见他那样皱眉道:“你这小子,朕平日输给你舅舅时,你总是在一旁拍手叫好。如今你舅舅输给朕,你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叫人看的着实扫兴。” “舅舅今日明显不在状态,陛下胜之不武,不如要去病代舅舅来下!”他说着便向着卫青身边凑过身来,正襟落坐下身来拾起一枚黑子,想要替卫青挽回颓势,却未想到被刘彻忽然抬手一把打落。 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之上,滴溜溜地滚落回到棋篓里去。 “你懂不懂什么叫观棋不语,更别说你这样越俎代庖,更加非君子所为!”刘彻正色道。 霍去病才不吃他那套,手肘在棋盘上拖着自己的小脑袋,怔怔望着刘彻轻哼一声:“陛下是怕输给去病,才不敢跟去病对弈!” “去病!”卫青这才回过神来,轻声呵斥了去病一声。 霍去病撅着小嘴,嘟囔一句:“本来就是嘛,去病与舅舅连手,便是帝国双壁,天下无敌。” 刘彻抬手一把扇了霍去病脑瓢,冷笑一声:“你舅舅不舍得打你,可朕这个姨夫却要好好管教你一番,小小年纪就学别人口出狂言。你舅舅驱逐胡虏,顶天立地。可你小子算是什么东西,敢把自己和他放在一起比较!” 霍去病捂着脑袋,望着刘彻不坏好意的笑脸,:“都说虎父无犬子。我视舅舅如父,舅舅待我如子。我长大后,定也会和舅舅一样征战沙场。到那时候,去病又几斤几两,陛下一看便知了。” “大言不惭。”刘彻戏谑地望着卫青,又望了望他:“牙尖嘴利的,你究竟哪里像你舅舅。” 两人争执几句,却又引得清凉殿中一片的欢声笑语。 “如今朕也不留着你了,你既然想去建章,入羽林,就跟着你舅舅多去建章走走,骑射功夫也叫你舅舅亲自指点你好了。” 刘彻一把将霍去病揪进怀来,宠溺地抚摸着霍去病的小脑袋,抬头望着卫青讽刺道:“朕听说你都住到建章军营中去了,当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卫青知道刘彻是在揶揄他,只颔首若有似无地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好好的侯府不住,去住军营,传出去倒像是说朕亏待了你一样。明日开始回自己的府中住去,朕的建章军营可不是你消灾多难的地方。”刘彻像是训斥,可语意却充满了关怀,低头望着被自己箍在怀中的霍去病,轻笑道:“你不是和你舅舅最亲,他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你这个淘气鬼就搬到他府上去陪着他好,给他壮胆好了。省得他自己一个人在自己的宅子还要殚精竭虑,总怕哪里窜出一直老虎来一口把他给吃了。” “陛下……” “朕说的有错吗?你还是个赫赫威名的将军,朕的左膀右臂,如今却要躲起女人了……” 正说着,门忽然开了,一股秋风流淌进室内,神色慌张的中常侍春陀紧跟其后,进来就颤颤巍巍地朝着刘彻俯身行了叩拜大礼。可这头刚磕下去,年迈的中常侍便俯着身子低声呜咽了起来。 “慌慌张张的,这是怎么了,抬起头来说话。”刘彻狐疑地轻呵一声,卫青赶忙起身去,将中常侍颤巍巍的身子扶起来。 “陛下……回……回来了啊……”年迈的中常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烦恼事弄得刘彻更加摸不着头脑。 “好好说,究竟是怎么了?”刘彻又叮咛了一句。 中常侍抽泣几声,抬袖拭干皱纹满布的眼角渗出的泪水,清了清喑哑的嗓音,高声道:“陛下,你十三年前派去联系大月氏的使节张骞,他……他回来了啊!” 第189章 千里 今年的冬季特别短暂,只在寒冬腊月时下了两场零星的雪花。素白的凌霙落地在砖瓦之上,还未等片刻就尽数消弭殆尽了。没有风饕雪虐,也没有银装素裹,这个冬季,过的甚为祥和。 屋外的白梅刚刚在枝头吐艳,李鸾园中的桃花就已经生出了细细碎碎的碧绿色的嫩芽来。他站在窗前凝视着屋外裹着淡淡梅香的桃园,睹物思人,心中不免生出浓浓的惆怅来。 他坐在她曾坐着轩窗前,望着她曾望过的风景,眼前竟都是那和风缱绻,桃花绯绯的暖春。阳光斜斜地落在花梨木案许久未有人动过的笔砚上,他扯过案头一片素白丝绢正要提笔落字,可笔毫刚蘸饱墨水,心头思绪万千,却不知从何书起。 最终也只落了几句:“蓬山路遥,青鸟难寻。念之如流水,何时穷矣。皆言南国红豆,最解相思,方书向鸿笺,与卿求哉。春江水暖,北雁知归。夫守以故院,保一切如昔。待长安花开,唯盼卿缓缓归矣。” 提笔落款,唯“青”字而已。 墨香潋滟,弥漫在鼻息。他望着白绢上的自己,微微出神稍许,方才听见门外有人脚步渐近已至门廊处,稍停片刻,出声言道:“侯爷,我家姑娘请侯爷去她房中用膳。” “莫非是我未说清楚,要你们勿踏进这处院子。”隔着帘幕,他的声音冷淡犹如窗外寒梅,不透一丝温情。 话音刚落,门外立刻传来“噗通”一声的膝盖跪地之音:“侯爷就去看看我家姑娘吧,她如今已是身怀六甲,肚子也比旁人的要大。大夫叫她要好生修养,可她日日思念侯爷,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只盼着侯爷去瞧上她一眼,与她说几句话。” 帘内人许久未出声,半晌才轻叹一句:“她如今既已得到她朝思夜想之物,为何还这般不知满足。” “侯爷,那次错事若怨也都怨奴婢,侯爷莫要怪我家姑娘。求侯爷去看一看她,奴婢只怕侯爷再这样冷着她,她腹中之子只怕是不能平安落地,那也是侯爷您的骨血啊。” 卫青未言声,只听门外又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屋外啜泣的妇孺见状,啜泣声骤然停了下来,忙闪到一旁去,问安道:“霍少爷安好。” “一大早就哭哭啼啼,触人霉头。”他冷哼一声,眼角斜斜地瞥了地上的回避过他锐利眼神的沈清棠:“舅舅素来宽和,倒是纵容了你们这些东西。他说过的话,如今到你们那儿都成了耳旁风了?” “奴婢不敢……”她心中明白眼前人虽然尚轻,却比他舅舅要难缠几倍。这小半年中,他一直住在府中陪着卫青,没少给她与陆修蓉难堪。好在陆修蓉运道好,一夜得子。否则有霍去病在,陆修蓉根本别想再近卫青的身。更别说想要子凭母贵,扭转乾坤了。 沈清棠心中发虚,只想要委屈求全。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一把钳住她的面容。 那手指稚嫩却有力,狠狠嵌入她的皮肉,抬起她的下巴,如炬的目光居高临下狠狠地盯着她惊慌的眼睛,冷笑道:“我看你什么都敢……” “霍少爷……” 他的目光的清澈凛冽,如锋刃尖刀一路剖开她满肚子的盘算,让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骤然间所遁形。 他不等她说下去,嘴唇撇出一丝冷笑:“不要以为是平阳侯府的人,便可以将我舅舅不放在眼中。若想要兴风作浪,就滚回你的平阳侯府去。别把你们那些豪门贵胄的烂习气带到这里,扰我舅舅清净!” 话毕,他一把松开沈清棠早已被他捏的酸痛的下巴,冷哼一声道:“想让舅舅去见她可以,若你这贱人收拾行囊今日滚出长平侯府,我便劝舅舅去看那个瞎子。我倒是想要看看,陆修蓉一个废人在长平侯府中又要如何兴风作浪。” “去病……”帘内人攒眉轻声制止道。 “舅舅,难道我长平侯府的人当真会为难一个废人?长公主叫这女人来又是出于何意?去病当真是看不惯。”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情,由不得你看得惯,还是看不惯。”屋内人沉吟一声:“你说的很对,偌大的长平侯府还容不下一两个有主意的奴才吗?” “侯爷……” “你所求之事我已经清楚了,念在往昔同在侯府之情,你就自行退出去吧。”声音轻柔,却不着一丝情绪:“若是再让我知道你擅闯此处别院,我定命人将你送回平阳侯府去。” 沈清棠狼狈告退,霍去病望着她仓皇的身影,转身挑帘入内,自顾自坐在圆桌边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舅舅当真不去看看那个废人吗?”他颔首轻轻呷了一口,却发现壶里的茶已经冷了,抬眼望着坐在床边凝神静思的卫青。 “去病与舅舅同病相怜,自幼都没有父亲爱护,也最能明白不被期待的孩子,降生以后又会面临何等的艰难。若是舅舅打心眼不喜欢那孩子,倒不如不叫她生出来。” 那人坐在窗棂前,静静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半晌轻声应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的脑子里又在瞎想什么东西。” “可我实不想看那腹中之子再重蹈覆辙,毕竟是舅舅的骨血,去病舍不得。” 窗前人垂眸凝思半晌,轻声道:“你的话我听进去了,也都明白了。” 自此,无话。 那封写在素绢上信笺,被收于一个刺绣锦囊之中,命府中往返于长安与江南的下人,连同他准备好的那些用度之物,一并送了过去。 他一直在长安等着,静静守着满园的桃花盛放空前,那送信之人却迟迟未归。暖春时节,想必江南的烟柳留人更胜长安皇都。青山绿水,姹紫嫣红,自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了。 她若此时动身北归,只怕是要错过长安的花期了。不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只要她愿意回来,总还是能等到明年春来,花放枝头。 他心中的惦念犹如窗前明镜台,却在桃花将熄,送信之人归来时,被全然打碎。 她终究是没有回来,甚至没有带给他只字片语。送信之人只说她在江南那边生活的极其安然惬意,每日侍弄院中那些兰花,游江南湖光山色,赏他乡日升月落。就像是鱼儿回到了水中,忘却了前尘旧事,只想过宁静平凡的生活。 那种他永远给不了她的生活。 他在听送信之人与他绘声绘色地汇报李鸾在江南的状况时,表面不动声色,颔首饮茶,可心像是在瞬间急速衰老。 他只问了一句,她当真无话要带给我的吗? 答曰,无话。 或许是因为心中着实愤懑,他那日破例去看了陆修蓉。 陆修蓉受宠若惊,挺着肚子起身迎门。卫青瞧着她身量纤弱,眼睛又不好。那肚子着实是大了一些,使得她整个人都像是背上了极大的包袱,受了不少的罪。 卫青心中多少有些歉疚,那日便陪她吃饭饮茶。她性情温顺,十分体贴,卫青说不出她哪里不好,只是总觉得没有和李鸾在一起是那样发自内心的欢欣。 只是相敬如宾,他还是做得到的。 他此刻大概能明白那日在椒房殿中,卫子夫对他说的那番话。若是做不到情深意笃,实在也无需勉强自己。相濡以沫,也是一种缘分。 他望着陆修蓉一整个下午都喜出望外的笑脸,想想自己这近半载的冷落。她腹中终究是怀着他的孩子,身上的残疾也是因为他而落下的。卫青的心不是铁石,看到她苍白憔悴却强作精神的面容,心中也觉得是自己愧对于她。 他说:“你也应明白我心中有别人,让你委身于此当真是委屈了你。我也想好了,你虽不是我的妻子,可我对你确实有责任。既然收了你,就应该好好待你,让你此生无虞。” 除此之外,他也再没有什么能给她。卫子夫说的对,既然举手之劳能成全的,又为何不去成全,又何苦让三个人都不幸呢? 那园桃花终究是抵不过时间,在春末之时尽数落去了。 自张骞从西域回来,刘彻大喜,称他此行乃凿空之壮举,特封张骞为太中大夫,授堂邑父为“奉使君”,以表彰他们的功绩。 十三年前,刘彻初登帝位,仍是心怀壮志的少年。张骞那时也是鲜衣怒马,年轻才俊,跟在刘彻身边,时任郎官。 楚汉之争时,匈奴冒顿单于弑父,独揽匈奴大权。趁着南方汉人动乱乘机扩张势力。直到高祖建国初年,匈奴冒顿单于征服西域,设僮仆都尉,向各国征收繁重的赋税。并以西域作为据点,成包围态势围困中土。 刘彻即位后便着眼于西域之地,他从匈奴降人的口中得知,匈奴冒顿单于遣右贤王大败杀其王,以其头为饮器。 月氏被迫西迁至伊犁河流域及伊塞克湖附近,原居此地的塞族大部分被迫南迁到兴都库什山以南。部分月氏在河西走廊留下小部分残众与祁连山间羌族混合,号称小月氏,而西迁之月氏从此被称为大月氏。 大月氏对匈奴强占其故土,杀其君主依旧怀恨于心,但苦于无人相助,为其了断世仇。刘彻那时也认为大汉与匈奴势同水火,迟早会有一战,便想联合大月氏,以夹攻匈奴,断匈右臂。 张骞主动请缨接此重任,刘彻甚为鼓舞,赐其节杖与金银,并配以一队百余人的人马护送其穿越被匈奴人盘踞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 可未想到,这一去便是十三年。一百余人的马队如今也只剩下张骞与堂邑父两人。 张骞两度被擒,曾被困在龙城数年,军臣单于威逼利诱,想要打消其西行的念头,可张骞持汉节不失,心中仍不敢忘记帝王的嘱托。趁着伊稚斜政变,诸王争抢动乱之时,救出被困在牢中的堂邑父等人,一通逃出了龙城,依旧向西行去。 要想西去只能通过河西走廊那片无垠的戈壁,艰难可想而知。长途行进中伴随着飞沙走石,葱岭高如屋脊,冬日里更是冰雪皑皑,寒风刺骨。他们穿过葬身黄沙、冰窟,待找到大宛时,已只剩下张骞与堂邑父两人相依为命了。 可未想到大月氏此时地处富饶,已再无东回之心。 张骞与堂邑父颓然动返,途中又被匈奴人截获,被困数年才有机会脱身,带着自己的匈奴妻子与堂邑父一路行乞才返回长安。 去时鲜衣怒马,归时衣不蔽体,满朝文武无不为之动容。 秦始皇北却戎狄,筑长城,以护中原,但其西界不过临洮,玉门之外的广阔的西域,尚为中原势力所难及之处。而张骞此行直达葱岭以西,虽未能达到同大月氏建立联盟以夹攻匈奴的目的,但也对辽阔的西域有了更为准确的认识。他在西域时走访西域各国,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特产、城郭兵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至于匈奴腹地,也更可谓是了如指掌。 他奉命与卫青等人一起描摹匈奴腹地月河西走廊的地形舆图,他还带回了两匹西域马,一匹献给刘彻,一匹则赠予卫青。卫青爱买人尽皆知,见那西域马四肢修长,比起匈奴人的马匹更为矫健俊美。张骞告诉他此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不知疲惫。 卫青反复抚摸着马鬃,长叹道:“当真是宝马,青怎敢收大人如此重礼。” 张骞笑道:“宝马配英雄,子文在匈奴时便已耳闻将军威名,心中倾慕。若非是将军大胜匈奴,收复河西,子文路过河西时也不会一路畅通无阻。如此宝马,理当赠于将军。” 话已至此,卫青也不好再推拒,便道谢后笑纳。 此马毛色枣红鲜艳,步伐轻灵优雅、体形纤细优美。只是身材过于纤细,虽日行千里,却并不适合上战场冲锋。 霍去病来府上找西域小红马扑了个空,才知道卫青命人将马送去江南了。 霍去病悻悻道:“如此好马舅舅为什么不送给我?当真是只有对姐姐,才肯割爱?” “你不是已经有青鸾了吗?”卫青答道。 霍去病不依不饶:“青鸾是姐姐送的,去病也想要舅舅送我一匹。” “园中好马那样多,你若是喜欢,牵一匹走就是。” “那怎能一样!”霍去病凑上前来:“小红马可是一匹千里马!” “千里马予你又有何用……”卫青没有抬眸,只轻声道:“我只盼着她若是心意转圜,即便是在千里之外,也能朝夕之间回到我身边来。” 第190章 破奴 夏末秋初,千里秦川草长莺飞,伏脉千里。 密林深处,一只疲于奔命的野鹿跌跌撞撞,钻出茂密的灌木在疾驰而去。紧跟其后的一队人马也丝毫不做懈怠,马蹄踩在一地早落的黄叶上“沙沙”作响。他们一路催马扬鞭围追堵截,想让慌不择路的野鹿终于辨不清东西南北,最终如他们所愿,寻着一条死路奔去。 忽然利箭的如风一般在密林间呼啸而过,一箭命中了野鹿的的肩胛。野鹿中箭哀嚎一声,脚下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仍想要竭力逃窜。奈何身负重伤,肩胛处中了一箭也着实碍事,没跑两步便被密林间的腾腾蔓蔓挂住,须臾之间又被一箭贯穿了咽喉。 “陛下威武!”身后随即一片叫好之声。 “方才是谁的箭?”刘彻似乎并没有因为捕获了猎物而喜悦,声音中透着一丝狐疑。 “回禀陛下,是臣的。”身后一个平静的声音答道。 刘彻微微颦眉悬住手中缰绳,收起手中的长弓,缓缓调转马头望向身后应声的男子。 身后人翻身下马,走上前一把撤下野鹿肩头的那一柄染血的白羽箭来,才将猎物交给了前来收整的侍卫。 刘彻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轻声道了一句:“仲卿,你是瞧不起朕的弓术?” 那人赶忙转身,握着羽箭上前来向着刘彻单膝跪地叩手道:“臣不敢,臣弓术着实不如陛下,又沉不住气,所以才难以一箭命中要害。还是陛下运筹帷幄,箭无虚发。” “当真是如此?”刘彻眯着眼睛看他:“当真不是怕朕射不中,才故意舌的肩胛,好助朕一臂之力。” “臣不敢。”马下人依旧低眉叩手言道:“全然是臣平日里疏于骑射练习,方才又一时心急了。” “舅舅是怕陛下误了祭祀的时辰。”卫青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见一少年敏捷地跳下马来,走上前来朝着刘彻拜道:“陛下今日放的第一支箭,便猎得野鹿,当真是来年五谷丰登、国家兴盛的好兆头。” “油嘴滑舌,惯会帮你舅舅开脱。”刘彻嘴角轻扬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卫青:“猎场之上无君臣,也从不主张什么谦虚礼让。你陪了朕这些年,究竟有几把刷子朕心里清楚。仲卿啊,你这样当真是好没意思,起来吧。” 卫青还未出声,身后人赶忙环住他的胳臂肘将他搀了起来。他侧过头去瞪了他一眼,只见他抿嘴浅笑,眼中满是嬉笑。 “陛下,方才一路上只顾着追那野鹿,去病好像看见了那边的林子里有熊!”少年肆无忌惮地朝着刘彻韩了一声。 刘彻紧握手中缰绳,眯眼道:“哪里?” “就那边,东北面的林子里。”霍去病抬手就吵着东北方向瞎指一通。 刘彻闻声调转马头,想着东北面茂密的林间望了望,嘴角扬起一阵轻笑,随即策马想着那边而去。 身后的侍卫骑马赶忙跟上,独独留下卫青与霍去病舅甥二人。 “陛下!”卫青喊了一声,却见刘彻的身影须臾间便消失在茂密的林间。他赶忙转身要上马好追上去,却不想被身后的人一把摁住了。 “舅舅您别急,是我瞎说的。”霍去病握住卫青的手臂,轻笑道:“那边过来我一路看得真切。野猪倒是有不少,可是没有熊。” 卫青攒眉望着他,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你对陛下怎可那样无礼。” “所以去病方才只说是好像看见了嘛……舅舅无需担心,陛下就喜欢去病这样,若是与那些文臣武官一样日日小心谨慎着,那相处起来还有什么意思……”他说着亲昵地一把挽住卫青的胳臂,轻笑道:“何况去病有舅舅,去病犯了什么错,舅舅都会帮去病扛着,就像刚才一样。” 卫青着实拿他没有办法,抬手轻抚了抚他的肩膀:“你且记着,万万不能与陛下争抢猎物。这里是陛下的上林苑,千百双眼睛看着。所以也绝不可有丝毫懈怠,日后为人笑柄。” “去病就是不懂,舅舅如今这样的地位,怎还是如此步步为营。”少年偏头望着他,眼中满是不解:“陛下不是说了吗?猎场之上只见身手,不见君臣。” “那是陛下客气,可是我们为人臣子的,却还是要掌握好分寸。”卫青说着将那柄染了鹿血的羽箭,抬手插回到霍去病腰间的箭筒之中:“不该抢的莫抢,不该争的莫争,你懂了吗?” 霍去病微微颦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晌午祭祀完毕后,刘彻就在自己的营帐中大宴诸将,命庖厨将今日在林中猎得的野鹿野猪烤炙好,陪着其余准备好的美酒佳肴,装盘分发下去。 “李将军今日收获颇丰,朕听闻今早三成的猎物皆为李将军猎得。”刘彻抬手举起手边的酒樽,对着坐下的李广:“李将军驻守在右北平多年,那蛮荒之地风吹日晒,自比不得长安悠闲。将军保家卫国,匈奴人闻尔威名莫敢来犯,着实是劳苦功高。来,朕敬你一杯。” 李广忙拉着身边的李敢一同举杯起身,向着座上的刘彻拜道:“陛下言重,末将万万不敢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末将的指责。陛下垂怜,许末将归家探亲,末当将谢吾皇隆恩,先干为敬。”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刘彻浅笑望着年少英气的李敢:“朕听闻令公子今日也猎了不少东西回来,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以后必然也会是我汉军不可或缺的栋梁。” “承蒙陛下厚爱,末将不在长安,不能亲手教习犬子骑射。陛下准许犬子入羽林,跟随各位将军学习,着实是受益匪浅。”李广抬手将小儿子李敢向前推了推,在耳边嘱咐道:“快向陛下敬一杯酒。” 李敢听从李广的吩咐,赶忙自斟了一杯,朝着刘彻拜道:“李敢敬陛下一杯。” 话毕,忙抬手饮下。 “不愧是将门虎子,朕听说你今日猎了十余只野兔,到处都在传你小小年纪就弓术了得,将来也必定能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刘彻转眼望向坐于一旁沉默不语的卫青,侃侃道:“不知道等仲卿你的两个儿子长成了,是否能像李将军的儿子一样骁勇。” 卫青沉眉,只浅笑却没有应答。 “陛下此言差矣,舅舅的儿子自然是要像舅舅,又怎会像李将军的儿子?”卫青不言,身边的霍去病却跃跃欲试。 “去病……”卫青轻呵一声。 “呵,倒是朕说错了话。”刘彻玩味地一笑,望着身负戎装的霍去病,剑眉星目。 那模样虽然稚嫩却英姿勃勃,煞有些初见卫青时的影子了,惹得刘彻不由忆起了往昔来。 “若说像你舅舅,你倒是跟你舅舅一点都不像。你舅舅翩翩君子,你却是个毛躁性子。”刘彻若有所思地自顾自说着,忽然抬起手来朝着霍去病招呼,要他上自己面前来。 霍去病见状赶忙起身来到刘彻身边正襟坐下,等着听刘彻训话。 “你只有模样像你舅舅,性子却像朕。”刘彻抬手一把抚住霍去病的脑袋,眼神慈爱,如同父亲望着儿子一般望着他:“你可吃好了?” 霍去病不解,怔怔望着刘彻没有回应。 “你不是一直想入建章的羽林吗?”刘彻浅笑,抬起头来望着一旁的卫青,轻声道:“朕也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李将军的箭术高超,还是卫将军的箭术更胜一筹。可让两位将军当场比试难免又容易失了和气,输的一方自然有损为帅的威仪。你的骑射是你舅舅手把手教的,你可愿跟李将军的公子比上一比?若是你赢了,朕就特许你提前入羽林。” “陛下此话当真!”霍去病自然欣喜不已。 “陛下……去病年纪尚轻……” “卫将军又要护犊子了吗?俗话说的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刘彻避开了卫青担忧的目光,转眼望向一旁的李家父子:“李敢,你可敢应战?” “李敢自然愿意。”李敢信心满满。他本就比霍去病年长几岁,又在军营中呆久了,自然是不畏与霍去病比试一番。 “好!”刘彻笑道,抬手拍在霍去病的肩上:“去吧,选好马匹和要带的仆从,一个时辰后回来,别给朕和你舅舅丢脸。” 霍去病闻声一跃而起,向刘彻拜手道:“诺!” 刘彻侧眼打量卫青脸上的神色,比起李广脸上的信心满满、意气风发,他只是凝着眉缓缓收回了目光,没有言语分毫。 霍去病与李敢撤出帐去,便有一队仆从后再帐外等着两人挑选。李敢“当仁不让”,率先将仆从中高大健壮者选到了自己的队里,得意洋洋地望着霍去病。 霍去病不予理会,只高喊一声,要仆从们将手伸出来。仆从们虽不明何意,却也听话地皆将手摊开来给霍去病看。 霍去病挨着看了过去,一把揪出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看起来略微瘦弱又低眉顺眼的少年来。 “我就要他!”霍去病与身后的侍卫言道。 “霍少爷,再选两人吧,林子中猛兽多。”侍卫攒眉道。 “要那么多酒囊饭袋做什么?给林中的猛兽喂食吗?”霍去病轻瞥了一眼李敢身后一个个粗壮高大的仆从,忽然抬手一把握住面前的仆从的手。他细细感受着那双手虎口处的厚茧,方才看时他便看到了他食指与中指上一道深深的勒痕,皆是久握弓箭所致。 少年像是有些害怕,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反复摩挲,埋着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的人?”霍去病问道。 “回少爷,他是太原附近人,没有名字,家里人也早没了。原本流浪于匈奴出没了边缘地区,后从了汉军。军中人觉得他可能是匈奴人,胡人降汉姓氏多用赵,便给他取名叫赵小。” “小小年纪能在匈奴腹地流浪却没给饿死,想必有些本事。”霍去病饶有兴味地一把抬起少年的下巴仔细打量。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少年看着面前剑眉星目,唇边带着莫测笑意的贵公子,不禁忐忑地低下头去。 “赵小,这名字未免太过随便了……”面前人轻笑:“赵小,你爱吃肉吗?” 少年讶异了半晌,抬眼望着面前的人。他的目光中仿佛蕴藏着斑斓的星海,令人不敢逼视,睥睨众生。 少年愣了半晌,支支吾吾道:“爱……” 面前人的笑容像是璀璨的阳光:“你可愿跟我着我?跟我着我有肉吃。” 少年哑然,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没有回答。 霍去病又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催促道:“愿不愿意啊?” “愿……愿意……” “以后我要像我舅舅一样,去漠北把匈奴人打的屁滚尿流,你可愿跟着我?” “有……有肉就愿意。” “哈哈,实在!”霍去病朗声大笑,又一把重重拍在少年的肩上:“赵小这种名字实在不适合你,以后你就叫赵破奴。” 他微笑,意气风发,像是撕破黑夜的朝阳。 “跟着我霍去病,大破匈奴,如何?。” 第191章 密林 暖风得意,草原之上马蹄迅疾。 正值秋高马肥,草木茂盛。刘彻命人在刚刚没过马蹄的浅草地上,铺了好大的一张毡布。自个徜徉于广袤的草场,望着头顶苍蓝的穹庐,任由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消弭了骨中寒意。 晒了大半个时辰,只觉得筋骨酥软,处处融融暖暖,仿佛是刚入了春。 他惬意地躺着许久,忽然抬手去碰了碰身边正襟危坐的人,想要他在自己身边,一同躺下休息片刻。 可那人纹丝未动,依旧直直立着身,婉拒道:“陛下,臣不累,坐着就好。” 刘彻不依他,手指稍稍使里握住了他的衣袖,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边来:“谁说你累了,朕只是嫌你挡着朕的阳光了。” 那人沉默稍许,轻声道:“那臣走开便是……” 他刚要起身,刘彻便一把拽住他正欲离去的衣袂,反手用劲一扯,起身一把将他摁倒在自己身边。 他像个顽劣的孩童一样,对着怔怔躺在席上的人讪笑,侧身又躺了回去轻声道:“仲卿,你怎么还是那样不禁逗。你知道的,朕是要你陪着的。” 身边人不说话,纹丝不动地与他并排躺着,刘彻只隐约听得到他胸膛起伏下流淌出气息,与带着浅草香气的风混合。 漫长的沉默,时间如河水一般,从广袤的草原上流淌而过。 刘彻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那光晕一点一点温热着他僵硬的血脉。若非出生于帝王之家,袭承大统,他也很想可以恣意与友人席地而卧,谈天说地,把酒言欢。过那种纵马当歌、人生几何的生活。 他闭眼浅笑,稍稍侧过眼去看身边的人:“朕只想与故人聊些旧话,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怎还是那样不解风情……” “是臣不能体察陛下用心,臣罪当诛。”身边人正要起身来,却又被刘彻一把摁了回去。 “又来了……你就不能老实躺着?这满朝文武能与朕同枕一席者,又有几何?你怎就不懂得珍惜。”刘彻佯装嫌恶地嘟囔了一声,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偏过头不去看他:“你说那两个小子,究竟谁会猎的最多?” 身边的人没立刻应声,依旧静静地平躺着,许久才轻吟一句“臣只是觉得这样甚为不妥……” “你真是越来越谨慎了,你战功赫赫,难道朕会因为这点小事罚你吗?” 刘彻侧过身去,落臂肘起头来,饶有兴味地望着身边,平躺着的卫青,像是与他闲话家常一般:“你那两个小子怎么样?怎么也不抱进宫来给朕看看?” “区区庶子,又怎敢打扰陛下。” “庶子又如何,你知道朕不在意这些虚的。只要是仲卿你的孩子,朕都想看看。”刘彻笑道:“你倒是有福气,一胎便得两子,朕盼据儿,可是苦哈哈地盼了那些年。怎么样,是不是很像你?” 卫青沉默稍许,轻声道:“都说……更像他们的母亲。” “男孩子多是像母亲些……”刘彻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禁笑了:“你看据儿和子夫有多像。眉眼性情都像,温温吞吞的。朕还以为朕的儿子会像去病一样,当真是子不类父。” “皇长子年纪还小……” “三岁看长,朕比不会看错。不过想想,他像子夫,也像你,朕也就很喜欢了。” 卫青闻声微怔,侧眼望向身侧的刘彻,见他笑眼凝望着自己:“朕想要立据儿为太子……” “陛下年富力强,如日中天。皇长子年纪还太小,此时册立太子,必然会引起权臣非议,还望陛下三思。”卫青闻声赶忙要起身劝谏,却又被刘彻摁了回去。 刘彻笑眼望他,那表情到像是与他嬉闹一般:“朕就是喜欢看仲卿你这样……” 究竟喜欢他哪样,刘彻并没有再说下去,转眼避开卫青些许错愕的眼眸:“若是你与阿鸾的孩子能生下来该多好……你们两人的孩子,光是想想就让人喜欢了。朕原想着,若是男孩子,朕便可好好亲手提拔□□他一番。若是女孩子,朕就将她许给据儿……” 卫青沉默听着,总觉时光在回溯,那些美好的过往又渐渐浮现在了眼前。他书长安事,遥寄千里,从初春等到秋日,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回信。陆修蓉一胎产下双生子的消息,她想必也是知道了,她始终不给只字片语,像是彻底了断了过往一般。 卫青知道,这两个孩子的降生,她此生都不会再原谅他了。 是啊,那孩子生下来该多好。若是那孩子生下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若是女孩子,若是女孩子……”他淡淡地轻吟一句,眼前劲浮现初见她时的面貌,如玉容颜,明眸善睐,实在是美不胜收。 他唇边带着虚妄的笑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怕去病要不依了……” “那就让那丫头自己选,看她究竟是选朕的儿子,还是你卫将军的外甥……”刘彻也被他引着,畅想了起来:“若是她的女儿,只怕是也和她一样。明艳可爱,放进眼睛里也不会疼。” 卫青闻后未言语,渐渐收回目光,颦起了眉来。 “仲卿,你是怎么舍得……让她走的。” 密林中,两路人马于密林间,穿梭飞驰,引得枝叶作响,鸟飞兽走。 “霍少爷,这一路上碰见的那些野鹿与兔子,怎么你都不看一眼。李少爷他们都猎了好多野兔了……”沉默了一路的赵破奴终忍不住,骑着骏马紧跟在霍去病的身后,小声提醒道。 “他们人手多,自然会比我们猎的多,这有什么奇怪的。”霍去病依旧埋着头四处张望,像是掉了什么东西,没有回头去看身边的赵破奴。 “既然您知道,方才为何不多选几位兄弟……” “若是我带的人比他多,怎显得我棋高一招。”霍去病像是终寻到了什么,勒着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抬手拍了拍身边的赵破奴的马背:“下来,你来看。” 赵破奴狐疑地下马,随着霍去病俯下身去,探看松软的草地上一个接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赵破奴顿时明白,原来方才他一路上埋头盯着路面上找,其实是被这地上野兽残留的脚印吸引了。 赵破奴伸出自己的手去,与那脚印比了比,不禁觉得攒眉道:“这样大的脚印……只怕是黑熊了,霍少爷我们还是不要去了。” “怎么上林苑真的有黑熊吗?”霍去病扶着长弓,侧头看他。 “当然有了,这可是皇家猎场。”赵破奴想也没想便答道,忽觉不对,方才迎上他含着莫测笑意的眼睛:“少爷,您该不会是想……” 霍去病浅笑:“你猜对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霍去病望着李敢一行人在茂密的树林中渐近的身影,抬起头来望着李敢来的方向,那树梢上高挂的蜂窝,饶有兴味地一笑。 他迅速抬手朝着那远处的蜂窝放了一箭,于群蜂出巢之际,一把扯着身边发愣的赵破奴隐入了灌木丛中,随即,前方密林顿时一片哀嚎。 不一会儿,声音静了下来,想必李敢等人被野蜂追走了。他戳了戳身边的赵破奴,侧脸笑道:“走,我带你去吃肉。” 刘彻一个下午被暖风吹得着实沉醉,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睡着的。听见有人在耳旁唤他,他缓缓睁开眼来,见卫青正襟危坐在自己身边,望着自己:“陛下,李将军之子李敢回来了。” 刘彻缓缓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思绪还有些混沌:“回来了啊,斩获如何?” 卫青侧身与身后的侍卫叮咛了几句,侍卫闻声言喏,转身而去。 不一会儿,李敢一行人被侍卫带了过来,刘彻望着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面目都有些被蚊虫叮咬的浮肿,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了?” “是霍去病那小子发疯,射了蜂巢!”李敢难掩怒气,可转眼间见卫青的表情不着喜怒,沉默望着自己,一时间,有些许畏惧,强压住心头的怒气,敛色道:“李敢有负陛下所托,只猎了一头野猪,三只野鹿,十余只野兔。” “嚯,收获颇丰啊。”刘彻笑着望向一旁的卫青:“不愧是李敢的儿子。” 卫青闻声轻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 “让朕想起了年少的时候。”刘彻笑着又望了望,见李敢身后没有霍去病的踪影,便狐疑地望向卫青:“那个混小子呢?” 卫青攒眉,轻声道:“还未归来。” “陛下,一个时辰已过……”李敢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边,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打断。 “陛下,霍少爷他……” “他怎样?”刘彻攒眉望着那些神色慌张的侍卫。 “他……”侍卫支支吾吾,半晌才直言道:“他在林中遇到了熊,遣一个仆从回来报信……” 话音还未落,刘彻只觉得身边原本纹丝不动的人,忽然飞身而起,如疾风一般握着手中刀剑,便向林中飞奔而去。 刘彻赶忙向身边的侍卫喊道:“快派人跟上卫将军,别让他受伤……” 可侍卫纹丝不动,皱着眉半晌道:“陛下……” “什么?”刘彻横眉侧目。 “熊已经被霍少爷抓到了,是叫咱们派人过去抬回来……” 第192章 取名 霍去病捕到了黑熊,上林苑中一片哗然。 刘彻问霍去病是如何诱得黑熊的,他说黑熊视力不好,但嗅觉极其敏锐。射破蜂巢的一刹那,它便嗅到了味道。自己与赵破奴将蜂蜜涂在巨大的石头上,然后用腰包中的绳索把石,头挂在结实的树枝上。熊为了抓住石头而举起前爪触碰石头,悬挂着的石头受力后就会开始进行钟摆运动,击打在熊的身上。愤怒的黑熊会越来越用力地去击打那块石头,而石头打回来的力量也会越来越大。 最终,筋疲力尽的黑熊就会被石头击倒了。 刘彻有些纳闷问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些办法。 霍去病只说书中看到的,然后便缠着刘彻问是否这次围猎算是自己赢了。 刘彻冷哼道,这样纸上谈兵的事情你也敢做,好在你这次命大,把你舅舅可急坏了! 霍去病却不以为然,直言道:“赢便是赢,原本运气也是一种实力,要不自古怎有福将一说。” 说罢,他微笑着望向一旁低眉颦蹙的卫青:“我舅舅他,就是陛下的福将。” 李敢瞪着得意洋洋地霍去病,向刘彻拜手道“陛下,此次捕猎原本是要比试弓术,可是霍公子投机取巧,李敢着实不服!” “成王败寇,兵不厌诈。李少爷在战场之上又要去哪里说理去?”霍去病对李敢的反驳置之不理。 刘彻笑道:“两人说的都有理,朕也不愿偏帮。既然如此,朕就赐李敢一把佩剑,也准了你入羽林之请。” 李敢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在刘彻面前言语,只能强忍着怒气谢过刘彻的赏赐。 “你下次再不准做这种危险事。”刘彻抬手揉了揉霍去病的脑袋:“你舅舅知道你遇上了黑熊,脸都吓白了,飞一样的就赶过去了。他那样的惊慌失措,不顾礼数转头就跑,朕只见过两次……” 刘彻说着自己也不禁顿了顿,抬眼与卫青沉默的眼眸交汇,思绪又回溯到建章宫那角楼之上,两人初次相见,他告诉他李鸾要离开长安时。 或许是心中酸涩,卫青避过眼去,不在言语了。 霍去病向刘彻请求将赵破奴与自己一同送入羽林,他说赵破奴英勇敏锐,当得上羽林之名。刘彻听着这名字着实有趣,便问霍去病“破奴”二字为何意。 霍去病道,这名字是他取的,取为“大破匈奴”之意。 刘彻闻之大悦,便准了他的请求。 卫青回到长平侯府已是子夜时分,陆修蓉的房中灯一直燃着,知道他伴驾秋围七日终于得以归还,便差人去他门前问候。 卫青说这几日有些乏了,只想洗个热水澡便休息了。要人转告陆修蓉,她生育两子后身体一直都不好,还是早些休息,无需再记挂他。 陆修蓉自知卫青不想见她,便命乳娘将两个襁褓中的孩子抱去给他看。卫青望着襁褓中的两个玉琢一般的小人儿甜美的睡颜,心中也不禁起了恻隐之心,那一夜便去看了孩子的母亲。 毕竟稚子无辜,他终究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也和自己背负一样的命运。 霍去病说他如此仁慈的心思,或许永远都不会真正的快乐。 自私的人才最容易快乐。 平阳公主在汝阴短暂停留后返回长安城中的故居,稍作安顿便去长平侯府上看望陆修蓉。 她抱着陆修蓉那白白嫩嫩的两个孩子,当真是爱不释手,只道陆修蓉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修蓉莞尔:“修蓉的服气还不全是公主给的,若不是公主给我那药……。” 平阳浅笑,望着怀中的稚子:“还是你福气好,药物虽能助孕,但却难保男女。一次生出两个大胖小子来,当真是你自己修来的好福气。” 说着她抱起两个孩子来,仔细对比着瞧了又瞧,不禁笑道:“这两个孩子,虽是一胎所生,可长的却不一样。” 陆修蓉抿嘴一笑:“我是看不见的,公主休要逗我了。不过侯爷也与公主说的一样,虽是双生子,可两个孩子却没有一处相像,一眼就能瞧出来。” “你这做娘的都看不见,又怎么分得清谁长谁幼呢?”平阳纤纤玉指抖了抖那怀中的婴孩。 “自是分得清的。”陆修蓉笑着抬手在其中一个孩子的颈项间摸索了一阵,牵出了一根红绳玉锁:“这是侯爷亲手给系的,便是要我能分的清。侯爷告诉修蓉,老大的手臂上生了一颗红豆大的胎记,修蓉眼盲看不见,侯爷就亲手系了玉锁,让修蓉能辨得出来。” 平阳闻后心中安慰,却也有些许的酸涩,浅笑了半晌轻声道:“看你一口一个侯爷,想必他当真是体贴……” 陆修蓉虽然看不见平阳的面容,却也能理解她心中的羡慕与向往。她知道平阳在汝阴过的不好,若不是怕遭人口实,怕是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汝阴那地方。 平阳光辉万丈,是她自小便仰慕的对象。她喜欢之人她也都心生敬畏,背起她者陆修蓉也皆容不在眼里。对于卫青是如此,对李鸾亦是如此。 “修蓉的福气都是公主给的,如今不能服侍在公主身边,却还……”对于平阳,她心中始终有些歉疚。 “你受了那样的苦,这些福报是自然。”平阳却忽然朗声笑道:“你知我放心不下他,你照顾在他身边,就和照顾我没有两样。” 说着,她捧起那一双玉琢一般的小人儿,怎么也看不够:“谁说双生子就一定要长得像了,就是不像才好,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像。” 平阳问陆修蓉,可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 陆修蓉摇头,只说卫青一直没有言语过此事,名字的事也一直未能定下。 平阳想了想说,伉俪情深,恩爱不疑。你觉得卫伉与卫不疑这两个名字如何。 陆修蓉听后微微颦眉:“公主取的名字自然是好名字,只是‘伉俪情深、恩爱不疑’这八个字,修蓉断然是受不起。” 平阳笑道,若是你觉得好,我自然会帮你和侯爷讲。 李鸾走后,吕瑶也很少来府上造访了。卫青许久未见过她,只听韩说提过几次,说她经常大江南北的跑,总也没有一个安生的时候。 再次遇到吕瑶,却是时已是次年春日里,桃花潋滟之时。 李鸾园中的桃花开了,卫青独坐在园中饮茶,便见花荫小径处,一个身影被府中的奴才引着翩然而至。 吕瑶告诉他,自己是打江南过来。 卫青凝眸,只说了句一路上辛苦了,变没有多言,只帮她的杯中斟好了热茶。 吕瑶原以为他定会迫不及待地询问江南那人的近况,未想到他竟不露声色,让人着实看不出喜怒来。 吕瑶望着他脸上的模样,沉默了稍许才开了口:“方才在园中看见乳娘抱着两位小公子游园赏花,‘伉俪情深、恩爱不疑’……呵,侯爷如今也算是宜室宜家。想必那江南孤苦之人的事情,侯爷早已都不想再听了吧。” 卫青垂眸,启唇轻抿了一口掌心的热茶:“名字并非是我取的,全然是公主的意思。” “她确实与侯爷担过难的,若硬要说是伉俪,在外人听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了解原委,难免听着就有些刺耳……”吕瑶冷哼一声。 “有些小事,我以为随了她们的心意也没有什么。”卫青落下茶杯在石案上:“我心中已经十分疲惫了,有些事情实在是不想再费神了。” “小事?你可想过她若是知道了心中会作何感受?”吕瑶紧握茶杯的手指不禁轻颤,洒出了几滴在石案上,迅速渗透开来:“她与你共过患难,同过甘苦,却始终比不过与你有知遇提携之恩的公主?” 卫青闻声凝眸沉默片刻,半晌轻声道:“若是她当真愿意回头,在卫青心里,谁又能与她比较?” “侯爷话虽说的漂亮,可究竟是负了她。春风又绿江南,可你始终不愿去看她。不闻不问,任由她一个人在江南那边过的那般寂寞。” 卫青闻后苦笑一声:“不过两载,我与她书信一不下二三十封,其中尽诉相思之苦,皆言盼她归还。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半点回应。我答应过她的,若她没有想好,便不会去惹她烦忧。” 吕瑶不知书信的事情,她在江南时李鸾也从未跟她提起,只说:“即便是有书信往来,难道她执意不回,侯爷就任由她独自在南国那样遥远的地方蹉跎年华?” “原本我可以信誓旦旦的。可姑娘方才不是在园中都看到了吗?”他缓缓抬起眼来,目中凝着化不开的忧伤:“如今我也已是身不由己,更是无颜再面对她。若是一味在去强求,我怕她会彻底断了年头,一去不回了。” 吕瑶望着他沉默许久,心中五味杂陈。 他逆着光晕抬手拈花,袅袅花香盈袖,像是平生姻缘纠葛,始终难以散去。 “或许,姑娘说的没错,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长叹一声:“那匹千里马,我是该留给自己。” 第193章 莺燕 刚刚立春三月,江北树枝上才隐隐约约生出嫩芽来,江南的桃花早已是盛放开来。烟柳成荫,迎风点开一池春水,化作点点涟漪浮向岸边去。川流不息的小桥流水四通八达,河水化开了冬日里的肃杀,使得整座城池在春风中生机盎然。 天气回暖令屋外的莺莺燕燕也雀跃了起来,晌午日头最暖的时候,总能听见它们穿梭与木质的房檐上叮叮啄啄,扰人清净。这几日来却不知怎么的,那屋檐之上的吵闹之声渐渐熄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李鸾原以为是那些鸟儿飞到别处筑巢了,后来才听桃花说,原来是她告诉那些来兰苑的园丁,将屋檐下的鸟巢掏去了,怕吵到李鸾的午休。 李鸾听了心中有些许愧疚,却也不想埋怨桃花的莽撞,毕竟她也是为了更好的照顾自己。那个冬日她一直都病着,如今天气暖了方才好些,那丫头也实在是为她着想。 南方的夏季比北方要湿热,可冬日里确实潮湿得刺骨阴寒。那种寒冷与关中的寒冷不一样,不是一条棉被,一身棉衣便可以抵挡的。 她从入秋时就开始生病,原本也是稍许咳嗽,吃些润燥的药物来调理着。可后来深秋时,从长安传来长平侯府的消息后,她就一病不起,缠绵于病榻之上。整个冬季里都拥炉围裘,药不离口。直到这春日渐暖,才总算是稍好了一些。 她的睡眠依旧很浅,桃花也是体贴她,才想着撵走那些成日在房梁之上扰人的燕雀,好让她能多睡些时候。可她原就厌倦了自己这样的死气沉沉,向往着春日里莺歌燕舞的热闹。更何况那些鸟儿筑巢极为不易,李鸾甚是明白寄人篱下偏安一隅的感受。 她也曾是那样的燕雀,不甘心只寻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她向往拥有自己的家园,哪怕是燕雀之居,竹篱茅舍,只要与那人相守在一起,便比什么龙楼凤阙,金碧辉煌都要来得幸福。 奈何这一切,一直都难以如愿。 她没有责备桃花,只与她说了缘故。她一生都如流水浮萍,半点都由不得自己。如今她已被命运折磨的疲惫不堪,自然是最最期待看到温馨团圆,琴瑟和谐的画面,不忍去面对那些事态变迁、分崩离析。 或许,正因为她的力量如此微小,所能成全的,才都想要尽力成全。 她自己用藤条编织了出了一个鸟巢的雏形,底部铺上了绒草,若说遮风避雨只怕还是不够,却也能为筑巢的燕雀,省下不少搭建框架的时间。她做了好几个下午,终于做成了三五只鸟巢。 晌午睡醒时见桃花不在身边,独自望着窗外烂漫无边的□□,忽然起意想要将那些鸟巢放到园中高大粗壮的榕树枝上去。 午后的兰苑中十分静谧,春日里人易生倦,匠人都在午睡着。她抱着那几只鸟巢踏着碎石子铺成的小径,绕到院中那棵古老的榕树下,沿着榕树的茎蔓攀爬了稍许,够到了一方平坦牢靠的树杈,便从针线篓子中取出来,固定好怀中的鸟巢。 她抬起头来,望着茂盛的榕树叶间透出的依稀的光亮,那微光斑驳在自己身上,染了满衣裙露水的芳香。她依稀听见头顶茂密的树杈间,有着鸟语花香,似乎已经有鸟儿在榕树上筑巢。那时有时无的啼鸣声,被茂密的树叶遮挡着,微风拂过绿叶轻动,叫声却越发的清脆欢快了起来。 李鸾扒着树枝,一步一步顺着榕树蜿蜒的茎蔓,向上探着身子,抬手拨开那枝枝蔓蔓,想要去窥探那密叶之上的别有洞天。谁知不小心踏到了一处青苔,脚下一滑边扑了空,她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便斜斜地向后倒去。 李鸾心中漏了半拍,只怕这下要摔出个好歹,赶忙闭上眼睛。未想到一路跌落下去,竟未摔在冰冷的路面,反而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未睁开眼睛,便嗅到那一袭仿佛来自于隔世的木质香气,柔软的长袍将她紧紧裹在怀中,让她单薄的脊背,恰好烙在他胸口起伏的心跳上,隔着单薄的衣衫,熨帖在胸口的一片温热上。 那种感觉仿佛历久弥新,茶盖与茶壶严丝合缝,心脏又落回到心房中。李鸾感受着身后熟悉又遥远的气息将她团团围绕,她不敢相信却又想要去验证心中那个疯狂的想法,缓缓地睁开眼来转过头去,居然当真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那个此时应处在千里之外的人。 “又不是孩子,居然还爬到树上去了……”他攒眉满面忧心地望着她,眉宇间像是结了极深的仇怨,凝视着她的眼眸良久,才轻声补了一句:“莫非我不在时,你都是这样活泼好动,只有对着我时才愁眉苦脸吗?” 桃花端着茶水回到屋里见榻上无人,正要赶来园中时,便瞧见一蔚然挺拔的身影抱着李鸾沿着碎石子铺成小径往回走。 桃花已有两年未见过那人了,他似乎消瘦了些许,轮廓更加深邃,眼神比以前看起来更加的寂寞。他抱着李鸾,像是抱着一片羽毛一样,遇见愣住在原地的自己,微微示意地点了点头,便怀抱着李鸾走进屋里去了。 桃花愣在原地看着他们进去,半晌才会心一笑,忙走上前去,帮他们将房门掩上。 他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借着窗棂外的阳光,仔细端详着她的样子。她依旧美丽,却有些憔悴,苍白的面孔惹人爱怜。 李鸾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望着他满脸忧愁地在自己身边坐下,抬手轻轻捧住她的面庞,犹如以前一样。 “我一路过来,只觉得江南的水这样暖,桃花开得那样艳,难怪你不愿意回长安来。”他轻吟一声,眉间结着深深的仇怨:“我明知道的,你是不会自己乖乖回来的,还傻傻地送马给你……” “什么马……”她话还没完全脱口,他的嘴唇便落了下来。 坐着舟子,顺着烟波桨声,一路上临河水阁、穿竹石栏,江南当真是幽静避世好去处。望着那白墙墨瓦的房屋之上袅袅青烟,远处传来船夫婉转的小调,伴着沿途目不暇接的绿柳红花,此中锦绣嫣然自不必多讲。 这样的悠然安详的生活,原是他贫苦年少时最最想要的。与自己心爱之人厮守于此山水如画之间,共赏日升月落、潮涨潮汐。 凤凰于飞,琴瑟和鸣。 可笑的是,他贫贱时所给不起的,如今依旧给不起。岁月匆匆,他只能任凭那落花随着汤汤流水一路东去,天荒地老,终难归矣。 他半搂着她倚在画舫之上,品着杯中桃花美酒,那一刻他竟如此向往做一个富贵闲人,长安那个繁华却冰冷地方,有那样多尔虞我诈,身不由己。他当真是恨不得卸下肩上的重担来,与那些过往作别,就留在这江南烟雨里,不再回去。 他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始终都不愿意再回去长安,回到他的身边了。 他染着桃花香气的手指缓缓落杯于木案上,抬手捧起她的面庞,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羞怯地胡乱挣扎一通,终于还是深深落了一记亲吻在她娇柔的唇瓣上。 船舷上的船翁哼唱着婉转动听却没有名字的南国渔歌,暖风微醺拂起船舱门框上的轻纱,她脸上烧得滚烫,像生怕被两岸的路人看到,在他怀里挣扎了些许可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不知是船外暖风醉人,还是他把浑身的酒气都从唇齿之间渡到了她的血液中,李鸾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有些许模糊。无数个形单影只的夜里,她都曾怀念被他拥在怀里的感觉,仿佛把一身骨头都被蒸得酥软动弹不得,仿佛周身血脉都盛放开灿烂的莲花,终于化作一池春水。 正吻到深处,他的嘴唇忽然撤离,颦着眉沉默不语地望着她迷离无措的眼睛。 李鸾脸红了起来,那害羞的模样让卫青恍然觉得,像是又回到了他们的最初。 他在韩嫣墓前喝醉,意乱情迷,放下一切的伪装与骄矜,第一次顺从自己的心意,想要拥有她。 他正回忆着过去,却不想怀着的人,忽然轻轻推开了他,背过身去。 “你千里迢迢来,就是为了欺负我?”她的语气有些懊丧,声音微微轻颤。 他不做声,任由她埋怨,只抬起手来指尖绕起她散乱在肩头的青丝。 她见他如此漫不经心地逗弄她,顿时来了怒气,却不想他忽然起身一把将她按倒,自己的身躯也随即贴了上来。 “你做什么?阿青!别人会看见的……”她的脸比窗外沿路的桃花还要殷红,紧张的样子,惹的他眉间的忧愁,渐渐舒展开来。 “你再喊,船夫只怕也要看过来了……”他不露声色的浅笑。 她怔怔地望着他喜怒莫测的表情,眼眶忽然微红潮湿起来:“你对别人都好,偏偏对我这样坏……” “我还有更坏的……”他轻轻伏下身来,在她的耳边轻声开启又一个噩梦。 “我明日就要动身回长安去了……” 这场美梦终究是要醒来,虚幻的雾气缓缓散开来,终迎向了宿命的尽头。 见她失魂落魄地发怔凝眸,他又补了一句:“跟我回去吧,阿鸾……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第194章 湖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就在这江南水镇住下去,再也不回那高銮飞檐的未央宫中去,再也不回那人去楼空、屋瓦冰冷的长平侯府里。只醉心于这南国四季如春的湖光山色中,朝歌夜弦,做一个令人艳羡的富贵闲人。 原本外戚佞幸就是满朝文武茶余饭后谈资,他身为朝廷重将冒然动身南下,想必已引得朝中非议四起。朝会之前若不能归于长安,只怕更加是落人口实。 他知道他所能给的时日并不多,千里迢迢也只为与她片刻的相聚。 她却说她更喜欢南国的桃花与温暖的春日,草木比长安城中繁花有着更加盎然的生机。 比起那侯府深宅里的猜忌与妒恨,她只想要过简单的生活。 她没有转弯抹角,直言已经得知陆修蓉为他诞育双子的事。长安那边的消息总是来的稍迟一些,她知道时已是两个孩子有取了名讳。 伉俪情深,恩爱不疑。 卫青想要解释,却被她打断了。 她眼中的浅笑像是璀璨的阳光照耀在结冰的溪水,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他温热的手臂,郑重地凝滞着他的眼眸。 她说,阿青,你受了足够的苦,享得起这样的福。我不能祝福你们百年好合,可我给不了你的那种生活,却也希望你能拥有。 她那样温柔地放手,却像是雨断云销,挥刀裂袍一样的残忍,给他孤注一掷的千里之行一个荒谬绝伦结局。 怀胎十月的日子总也是推算的出来,卫青知道自己是与她解释不清。她才刚刚离开长安,他便错将陆修蓉当做了心意转圜的李鸾,还与她有了骨肉。他觉得自己已被命运沉重的枷锁尽数绑缚了手脚,最后的一丝曙光,也被她亲手掐灭。 他沉默了稍许,抬手一把将她冰凉的手指攒入掌中,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阿鸾,我们在一起的这三日,我知道你分明是舍不得我,你也应该知道,我舍不得你……” “你一直问我为何不愿回去长平侯府去,就像你当年问我为何不愿会平阳侯府一样。我当年没有回答你的,今日都可以告诉你。” 她告诉了他自己当年为何会从平阳侯府中跑出来,那绣花鞋中的针究竟是怎样一番由来。她说着说着肩头就不禁颤抖起来,眼眶中的泪水开始打转。她是舍不得他,可也怕回到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去,再与他生出诸多嫌隙来。 更怕岁月磨灭了回忆的光芒,彼此相看两厌,忽然便都舍得了。 孩子没有了,她知道都是因为自己任性,才对他不住。可失去孩子她始终是伤心,如今府中已是那般的光景,她又要如何去面对陆修蓉,与她的那两个孩子。 她自认为没有那样的度量,回去长安于人于己都是一番焦灼。她只怕终有一日,他也会开始厌弃她了。 卫青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着实揪的生疼,抬手将她一把拉入自己怀中:“向来都只有你嫌弃我的份,我哪里会那样对阿鸾……” “你怎么不会……”她轻叹一句,喉头微微哽咽,没有再说下去。 “从来都是你狠心离开我,偏偏你还要理直气壮地说这些话来……”他沉吟一声,低头亲吻在她的额头上,呢喃道:“写了那样多的信给你,你却狠心一句话都不捎回长安来,非要我千里迢迢走此一遭?” 怀中的人沉默须臾,缓缓地抬起头来,狐疑地凝望着他的眼眸:“……什么信?” 卫青微怔,眉宇间的乌云渐渐凝结。 难怪吕瑶来府中责备他对她不闻不问时,直言并不知晓信笺的事情。 原来她从未看到他写给她的那些信笺,当真以为自己早将她抛去脑后,与别人共结连理,宜室宜家去了。 那些信究竟去了哪里,他心中已多半了然。 他只是没有说破,将她又重新拥回到怀里,轻声道:“不知道就算了,就全当是我的错。阿鸾,再给我一次机会,跟我回去吧……” 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侯爷,姑娘……” 他话哽在喉头又咽了下去,化作深深的一声叹息,缓缓松开怀中的李鸾来。 他随着李鸾转过身去,见桃花气喘吁吁地立于身后,怀中赫然抱着一个在襁褓中哭啼的婴孩。 她显得有些慌张,不知该如何抱他才可止住哭啼声,攒眉望向倚在花下狐疑的两人:“不知是谁这样狠心,给搁在门口了。奴婢方才正要出去时发现的,像是被遗弃了。” 李鸾闻声赶忙起身上前去看,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的,原本正放声哭啼着,可李鸾刚从桃花怀中接过他,哭啼戛然而止。李鸾低头一看,那襁褓中的孩子抿着粉嫩的小嘴,一双被泪水洗得发亮的清澈眼眸怔怔地望着自己。 李鸾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两人对视了半晌,那孩子却没有再哭了。他的身子被粗布裹着,还垫了许多的棉絮与碎布头。虽然是暖春三月里,想必遗弃他的人还是怕把他冻着,才将他包裹得如此严实。 “还是个男孩子,怎么偏偏扔在咱们门口?” “穷人家的孩子,想必是养不起,才出此下策。”卫青走上前来,望了一眼李鸾怀中的孩子:“怕是盯着这所宅子有时日了,知道住在里面的两位姑娘,多半会心软收留。” 说罢,他抬起头来望着李鸾,从她低垂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希冀的光芒。 “也是可怜,若是喜欢,就留下吧。” 她仓皇抬起头来,与他温柔的目光交汇。 桃花望着两人站在桃花之下面面相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若那怀中的婴孩就是他们两人未能出世的那个孩子,又该是如何一幅美满团圆的画卷。 卫青说,长平侯府中如今有懂得照料孩子的乳母,把这孩子一并带回去也好,可以那两个小子养在一起。只要是她愿意,视如己出也未尝不可。 说罢,他便觉抬起头来,却望着她光芒忽然暗淡了下来的眼眸,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如此也好,长平侯府中应有尽有。这孩子跟着我,我也不知要如何照顾他……”她闪避开他的眼眸,将怀中的孩子轻轻递给了桃花,有些许留恋地忘了一眼:“只要不叫他被人欺负了。”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花下。 “将军明日要走,我还是去准备一些酒菜吧。” 春夜靡靡,她亲手斟的酒,他喝得有些多了。酒入愁肠,硬生出许多愁怨来。她不要他再喝了,起身想要收走桌上的残羹冷盏,却被他一把扯回到怀中。 “阿鸾……”他默念着她的名字,怀抱着她不肯撒手,身上灼热的气息透过衣衫熨帖着她的肌肤:“如果我们能再有个孩子,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李鸾微怔,耳根发烫,想要挣脱却又被他拉回到怀中。 “你既然决定了,又在怕什么……”他的气息缓缓凑近来,轻启嘴唇,一口咬住了她的耳垂:“难道连一夜都不敢再给我。” 李鸾没有出声,微微抬眸望着案前灯火摇曳,任他抱着许久,忽然间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俯身吻住他的嘴唇。 她一通笨拙的亲吻和第一次时没有分别,意乱情迷地与他唇舌纠缠了许久,却引得他终是苦笑一声。 “坏丫头……”他说罢一把将她抱回到床榻之上,抬手间落了帘帐。 破晓时分,朝阳透过窗棂的缝隙刺破锦帐,她躺在他的胸怀中听着他的呼吸声一夜都未曾合眼。 她是舍不得,也知道天一亮他就要走,却也只是眼睁睁看着时间犹如指间沙一般流逝殆尽,无能为力。 “将军操劳于朝务,□□乏术。阿鸾不能为将军分忧,亦不能侍候再侧,着实惭愧,更别说让将军为了阿鸾担忧。江南之地虽远离盛都,却也已是衣食无忧。山高水远,不敢再劳将军记挂。”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帐中格外清晰,像是自言自语,却分明是在说给他听。 她知道他也并不是真的舍得睡去,一直阖眼假寐着,均匀深沉的呼吸随着坚实胸口起伏。 他闭着眼,听的真切,字字句句如在心头刀割。 “你若是在撵我,那大可不必……” “阿鸾只是希望侯爷在长安一切顺遂,江南这样的不毛之地实在不是将军应常来的……”她说着眼眶却开始泛红,努力克制住不要自己的声音颤抖:“还望将军能怜取眼前相濡以沫之人,与背弃将军之人相忘于江湖。” 他未言声,搂着她的手杯却缓缓落了下去。他松开她坐起身来,走向窗口一把推开了雕花窗棂,望着屋外携着朝露清香的桃花深深吸了一口气。 “若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必如你所愿。” 第195章 惊蛰 元朔五年,惊蛰。 刘彻半倚在暖阁中,若有所思地听着着窗外寒枝上冰雪渐消的声响。中常侍春陀从外面缓缓推开了雕花木门侧身而入,转上赶紧阖上门,免得冷风灌入到屋内来。 “陛下,卫将军来了。” “来了就进来吧,要他别总做这些虚礼。”刘彻轻声应道。 中常侍言“喏”,启门出去。不一会儿门又开了来,卫青带着一身风霜之气缓缓入了暖阁。进来便俯身作揖行礼,被刘彻赶忙止住了。 “都听说了?” 卫青闻声稍怔,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今天最新的奏报,伊稚斜有意重新夺回河套,已经开始命右贤部屯兵十余万与河套正北方向,对我河南地呈大举扑近态势。”他说着将案上今早从河南加急传回的红翎密报递给卫青。 卫青似乎并不意外,缓缓抬手接过,低眸看了一眼锦帛上的字迹,轻声道:“进日以来高阙守军也在与臣的军报中提及,匈奴境内似乎又有频繁的人马调度,看起来似乎有想要大动作的可能。” “自你夺取河南之后,如今已有三年之久,匈奴在我朝边境寻衅滋扰也一直没有停息过。代郡、定襄、上郡屡屡受扰。朕一直隐忍不发,但匈奴人似乎贼心不死。”刘彻抬眸望着卫青:“这些年来右贤王一直都是悬在河南项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若是他当真能集结十余万匈奴人在高阙塞外,恐怕誓要杀入陇西,直逼长安才可罢休,朕实在不想有生之年我大汉再遭受匈奴人兵临城下、烽火甘泉的耻辱。” 卫青依旧垂眸,没有与刘彻的目光相接:“陛下的意思,臣明白。” “你不明白!”刘彻一口打断,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朕在朝上每每提及此事时,你总是缄默不言。你不表态,朝中的几个将军们也都不敢表态。牛不喝水可以强摁头,这统率千军万马去与匈奴人生死一搏的将领,难道还要朕强迫着选出来?” 卫青闻声后依旧不露声色,只沉默稍许抬手向刘彻拜道:“臣罪当诛。” 刘彻望着他的模样,身子不禁向后一仰,失望地叹了口气:“仲卿,朕今日要你来不是想要逼你跟朕表一个决心。此战朕势在必得,就算你不去,朕也会派其他人去。朝中的人你应是再清楚不过,他们有几斤几两相信你比朕还要清楚。若你不愿去,可否推举一二来,与朕斟酌。” 刘彻见他颦眉不语,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便又补了一句:“”高阙距离右贤王本部有七百多里,只怕此次出征便不会是小打小闹。朕有意出动十余万精骑出塞,目的便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右贤王部全线溃败,让他们彻底死了重夺河套的痴心妄想。但我军还没有大军团贯穿漠北的作战经验,十余万人的军队浩浩荡荡,便不再是之前几仗的规模可以比拟的。如此庞大的军团需要一个能力非凡且能服众的人来统帅,朕抉择起来当真是左右为难。” 卫青一听刘彻要十万大军大举进攻漠北的右贤王部的想法,赶忙劝告道:“陛下,十余万大军不可全然扑向阴山以北去。若说正面作战,我骑兵的势力仍与匈奴铁骑有着不小的差距。臣以为在人数上没有明显优势,作战环境又是在匈奴人最最熟悉的漠北,我军与匈奴短兵相接,实不为上上之策。臣以为,我军还是应沿用之前的机动的作战策略,在运动中寻求战机。” 话刚脱口而出,便与刘彻饶有兴味的目光相接,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他急忙低垂下眉眼,回避开来:“臣一时情急,在陛下面前失仪了。” 刘彻望着他许久,终忍不住轻哼一声:“仲卿,朕当真是猜不透你了……” 君臣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了。 门外立于风露中的中常侍春陀轻轻地扣了扣木门,拉开来一道小缝,向着暖阁中的刘彻禀报王夫人端了冰糖银耳莲子羹在殿外。 刘彻问:“怎么送到这里来了,莫非不知道朕与卫将军在讨论军机要事吗?” 春陀忙解释道道:“昨夜晚来风急,陛下今早上还有些咳嗽。王夫人许是留意到,这才特意炖了润肺的羹汤送来。如今晌午过后,陛下喝一些也是有好处的。” 刘彻微微颔首道:“叫她进来吧。” 卫青闻声赶忙起身,向刘彻拜别。 “你别走,也一起喝一碗吧。”刘彻连忙出声止住了他:“朕和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春陀恭身退出去请王夫人进来,独留卫青进退无措。 王夫人携着一袭寒梅花香款款进来,见到刘彻先俯身行礼,又转眼向着一旁的卫青微微欠了欠身,唤了一声卫将军。 卫青亦抬手拜礼,始终未抬起眼来。 王夫人忙盛好汤羹,纤纤素手端起白玉碗来,媚眼如丝想伺候刘彻喝下。奈何君王此时并无兴趣儿女情长,只摆摆手来要她帮卫青也盛上一碗便退下吧。 王夫人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又取了一只碗来帮卫青也盛好了一碗,颔首恭请卫青落座下,自己端着木案悄然退了出去。 刘彻端起玉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绵软清甜,润燥生肌。他抬眼望掬在面前的卫青,忙又招呼一声,对面人才敢端起碗来与君王对饮。 “不如皇后的手艺,到底是小姑娘。”刘彻只饮了半占就落了杯,无奈地摇了摇头:“往日里若是朕与大臣议事,皇后纵使做好了点心也都会在院子外面,等到大臣们退下后方才进来送给朕。有时候朕与朝臣聊得久了,她便一个人在院子里等上许久,从不叫人通传,生怕打扰了朕的正事。说到底,皇后当真是最最知礼,也是最最体贴于朕的。” 卫青闻声也落下手中的玉碗,身后的中常侍春陀见状赶忙将两人喝了一半的碗收了出去。 “器惟求新,人惟求旧,这话说的在理。”刘彻微微颦眉苦笑道:“仲卿,你可觉得王夫人有些许像一个人吗?” 卫青微怔少许,轻声道:“臣怎敢肆意窥伺夫人。” “你啊,真是迂腐透了,难怪阿鸾那丫头不愿意回到长安来了。”刘彻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卫青许久,轻声道:“如今也是响当当的长平侯了,她不回来,你就当真孤家寡人,形单影只吗?” 卫青皱眉,须臾道:“微臣已有三个儿子了,又怎算是形单影只。” “庶子无法袭承侯爵之位,难道你不知吗?”刘彻横眉望着他,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以为朕急着立子夫为后是为了什么?立其子必先正其母,朕不要据儿委委屈屈做一个庶出的皇子。他是朕和子夫的孩子,是你将军的外甥,他的身份配得上做我大汉王朝的皇长子,为其他皇子做出表率。朕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的以后铺平道路。卫青你呢,就算是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一下自己孩子,难不成这些事还要朕和皇后帮你考虑吗?” 见他凝眉不语,像是又犯了难,刘彻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些,说你也是听不进去的,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朕问你,此次北上你可有能推荐的人选?” “平陵侯苏建,左内史李沮,太仆公孙贺,代国之相李蔡,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卫青说着不禁抬头看刘彻有些讶异的眼神,顿了片刻说:“这件事臣不敢妄言,还待臣仔细斟酌两日,再盛一份名册于陛下。” 他所列这几人并不完全都是与他交好之人,平陵侯苏建奉命驻守朔方,修建朔方城,自然事此战尚佳的人选。太仆公孙贺是他的姐夫,但同时也是刘彻自己所倚重之人。岸头侯张次公是他的旧部不假,但带过之相李蔡是李广的本家兄弟,李息与李沮也都与飞将军李广交往密切。他如此面面俱到,当真是让刘彻挑不出什么问题。 “人倒是都不错,只是都难堪重用……”刘彻饶有兴味地浅笑,抬眸凝视着面前的人。 卫青凝眸沉默了半晌,忽然起身向着刘彻俯首一拜:“臣的一切皆为陛下所赐,无以为报。陛下若有意挥军北上,成就千古霸业,卫青肝脑涂地也必会为君分忧。” 霍去病在长平侯府等候了一整个下午,直到日头快落下时,才见卫青踏着落日的余晖回到府中。 他一把敲醒趴在旁边睡得昏天黑地的赵破奴,也不管破怒醒了没醒,飞一样地朝着卫青怀里一头扎了进去。 “入了军营还是小孩子,别叫破奴笑话了。”卫青抬手揉了揉霍去病的脑袋:“今天怎么来了?” “破奴说他想吃肉了,我就带他到舅舅府上。”霍去病笑着回头望向身后惺忪着睡眼,怯懦上前行礼的赵破奴。 “卫……卫将军。” 卫青看着眼前的男孩似乎比霍去病小一两岁,比起去病的趾高气昂、眉飞色舞,那孩子看着低眉顺眼,怯生生的惹人爱怜。 卫青抬手抚了抚赵破奴的头,将他也缓缓拉入怀中:“以后想吃肉就和去病一起过来,长平侯府中有的是肉吃。” 男孩腼腆地笑了,轻轻道了一声谢。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一个娇柔的女声:“将军,陆姑娘她听说霍少爷来了府上,准备了一桌的菜肴,请将军与霍少爷一并过去。” 卫青原本温和的笑容,骤然像是结冰的河水一般凝固在嘴角。 他一把搂住霍去病与赵破奴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不必了”,便扶着霍去病和赵破奴一起向屋中走去。 “将军……”身后的人不死心仍想要纠缠,却被霍去病忽然回头冷冷的一眼怼了回去,吓得噤声不言。 “叫她莫要再浪费功夫。”卫青许久轻声道了一句:“安分守己,别忘了那日我曾与她说过的话。” 第196章 泾渭 陆修蓉不知卫青为何自下了一趟江南之后,回来后已近一年间,对自己不闻不问了。衣食虽供应如常,但他却再也没有来过自己的房里。两个孩子也只偶尔叫乳娘抱去,看上一看,便很快地送回来了。 他只身回来,神情冷漠疏离,怀中抱着一个哭啼婴孩,却没有人敢问来由。他只说孩子是他和李鸾的。 陆修蓉原以为当真是如此,可平阳公主为她在江南兰苑里打点好的人,并没有告知李鸾有孕的消息,时日上推算,就更加不对了。可他却对那身世不明来由的孩子,十分上心,专门委派了人,小心照顾着,也根本不叫她染指。 陆修蓉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他如此厌弃。她也曾泪眼婆娑地在他门前长跪不起,以为他天生一副柔软心肠,不管她犯了再大的错,也定然会原谅于她。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诞育两子以后,身体一直不好,平日里也总是嘱咐人,小心照顾着。 可那日,她跪在门前等他归还,听着那熟悉的脚步渐近,心中一阵欣喜。可那脚步却没有因为她,而有所停驻,熟视无睹地经过她身边,径直向屋里走去了。 她一直在那瘆凉的青石板上,跪到日头下去,一直没有等来他,却等来了霍去病。 天色那样暗,她那双旧疾反复的病眼,甚至看不到那人的轮廓,只听着脚步声,笃笃而来,停在面前,便以为是屋里的人回心转意,赶忙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哭啼着央求他,告诉她,自己究竟是做错了哪里,才被如此冷落。 那人久久没有出声,在黑暗的沉默中凌迟着她。 最后,面前人终憋不住轻笑了一声,她才分辨出她掏心掏肺了半晌的人,并不是卫青。 霍去病一把从她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角,似乎是半俯下身来与她面面相觑。暮色渐至,她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听到他饶有兴味地冷笑。 “回去吧,看在你为舅舅生下两个孩子的份上,我不为难你。”声音很平淡,不着一丝温情。 “霍少爷,我想见侯爷……”她仍抱有一丝希望,向着面前人央求道。 “我……”冰凉的指间,悄无声息地抬起她的下颌,声音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玩味:“你可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居然敢在本少爷面前‘你你我我’的……” 陆修蓉一怔,喉咙哽得生疼,缓缓低垂下头去,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轻声道:“霍少爷,我……奴……奴婢想见侯爷。” “本少爷今日不提醒你,怕是你都快忘了自己只不过是平阳侯府的一个奴婢了。”霍去病松开了她的下颌,站起身来冷声道:“妾就是妾,即便是生了两个儿子,依然是这个家的奴仆。我舅舅一直孑然一身,并未明媒正娶,长平侯府中断然不能传出‘以妾为妻’的笑话去,败坏他的名声。你是从平阳侯府出来的人,我想这些道理,我不说你应该都懂。” 他的语气那样平和,不露声色地叙述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却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像火烧了一遍。她与霍去病,并没有怎样打过交道,却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他几乎是卫青一手带大的孩子,可是脾气秉性却与卫青没有一处相似。 卫青温柔宽厚,待人接物总是礼数周全,无可挑剔。偏偏他这个疼爱有加的外甥,却是个像火一样的性格,锱铢必较,嫉恶如仇。即便是满腹心计的沈清棠,在他那里,也没有少栽跟头。只要是霍去病在府中,沈清棠总是叫别人替自己去卫青那边。 两人第一次面对着面,陆修蓉只觉得面前的少年,有着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少有的冷酷。话语如一柄锋利的匕首一般,直中要害,将那些卫青不忍心说,也不愿提及的事情,在今夜与她清清楚楚地言明了泾渭分明。 “舅舅说,他不会再见你。至于为什么,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他在夜风中冷冷开口,替屋里的人与她做了个了断:“舅舅要我嘱咐你,别总糟蹋自己的身子,做这些无用功,要时刻记得自己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也有诺于你,长平侯府也必不会亏待了你。如今他能给的都已经给了,你就莫要再贪心,好自为之吧。” 陆修蓉自然是不会就如此轻易作罢,后来她又几次守在卫青途径的地方,跪地请罪。直到一日倾盆雨下,她仍在雨中岿然不动,被大雨浇灌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他手执油纸伞而来,陆修蓉虽看不见,却听见了他脚步生落在雨中的声响,“哒哒”一声一声,扣在她的心弦之上,头顶淅淅沥沥的雨滴,也像是被什么遮挡住了。 “你如此糟蹋自己,也是于事无补。”他声音清冷,早已没了昔日的柔情。 陆修蓉鼻子一酸,眼眶又有些湿润了:“侯爷厌弃修蓉,想必是修蓉做了什么事,惹的将军动怒。修蓉给侯爷请罪,也是无可厚非。” 话刚出口,一只手将她从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搀了起来。 “我毁姑娘一生,原本是亏欠于你。可是我与阿鸾相识在先,我欠她的只会更多。你实不该那样对她。” 说罢,他将伞柄塞进她的手中,头也不回地决然而去。 陆修蓉握着他留下的布伞,怔在雨里,浑身冰冷,有如堕入冰窟。 分明已与他有了两个孩子,可他却仍旧口口声声称她姑娘。霍去病说的没有错,在他的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客人。 一个赖着不走的客人。 卫青在未央宫中与去椒房殿小坐的平阳不期而遇,两人许久未见,竟一时无言。卫青略寒暄了几句,转身便要走,却被平阳出声喊住。 平阳屏退了左右,约着卫青陪她在园中走走。刚刚入春,园中的枝桠还未妆上新绿,光秃秃的一片,再加上两人又都无话可说,当真是索然无味。 “看着将军这几日似乎又忙得脚不沾地,难不成是边疆的战事又吃紧了?”平阳启开了话题,转眼望向身边的沉默的男子,见他也正巧转过头来,悄无声息地望着自己。 平阳恍然自觉方才所言有些不妥,忙自嘲着笑道:“平阳一时胡言了,军机要事,又怎是平阳一个小小女子,忖度得出的。” 说罢,她抬眼望着他静默的侧脸,那面容依旧,眉宇却越发得成熟稳重,撩人心弦。 平阳强压住心中汹涌,回过脸去不再看他,却也不舍得放他走。 于是两人又这样沉默地绕着湖边走了一圈,一路景色凋零,远远看起来当真是有些许的突兀。 这一路上当真是太过沉闷,平阳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如今将军已与本宫生分到无话可说了吗?” 身边人沉默少许,低眸轻声应道:“公主说,卫青听着便是。” 平阳不免有点怅然,心里暗自苦笑,木头果然是木头。 “本宫去将军府上,看过修蓉了,她说将军如今冷落于她,可她却丝毫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平阳转眼望着他沉默的侧脸:“将军心里有什么不满的,告诉本宫也都是一样。” 谁知话刚出口,身边的人竟忽然停下了脚步。平阳仓皇回头,却见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眸,竟缓缓凝聚起一层阴霾来,怔怔地望着自己。 “长平侯府的事情,卫青怎敢劳烦公主。” 平阳微怔,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免又生出许多波澜来。 “修蓉与我虽为主仆,可我却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妹妹,她的事……” “她的事,卫青已经仁至义尽。“他鲜少打断她:“卫青心中有谁,也都是卫青的错,公主又何必再去为难一个躲到天涯海角的人呢?” 平阳望着他,喉头一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卫青未再说下去,只转过头去望着寒枝上的新绿,悠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他此行去江南,看到自己命人送去江南的西域马,被悄无声息地捆负于槽枥之间的事情。 南方鲜有草原,南方的人本也不大懂马。兰苑中的下人只说,没有人告诉他们那是一匹好马,只当是寻常的驮马,只是个子高大了些。平日里吃的又比寻常的驮马要多,拉车驮货时还总不愿使力,时不时便要挨一通鞭笞。 一匹千里宝马,成日拉车驮物,糟蹋得不成样子。 对一匹马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如何对人了。他写给李鸾的那些信笺,如今去向已不知,无论是否被人私藏了起来,却也是自始至终,未到过李鸾的手中。 他轻声叹了一句:“卫青此生最爱的是李鸾,其次就是爱马。公主要卫青二者皆负,卫青断然是做不到的。” “那我呢?”平阳的眼泪夺眶而出,怔怔地望着他:“卫青,既然你今日要把话摊开来说,那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平阳在你心中又算是什么?” 他抬眼望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静默了片刻正要开口,却被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喊打断。 “仲卿,皇姐……” 那人缓缓走近,望着平阳急忙掩饰的满脸的泪痕,又望了望旁边表情凝重的卫青。 平阳低垂着眉眼,向着他轻声道:“臣与皇后有约,请陛下恕臣先行离去。” 说罢仓促行礼,转身离去。 “朕还从未见过皇姐失仪成这样。”刘彻望着平阳慌忙离开的背影,转眼望向身边卫青。见他也沉着面色,不发一言,心中恍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那些尘封于过往中的千头万绪的疙瘩,仿佛在一瞬间都被解了开来。 第197章 骗子 他蓦然想起八年前那个初秋的夜里,那个女孩儿温热的身体轻轻靠在他的身侧,两个孤零零地坐在一场骤雨洗涤过后空旷的草原上。身后是柸柸黄土,宿着他们共同记挂之人。 她像是哭累了,如一只受伤兔子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他忍不住抬手轻抚她的额发,才感觉道她的额头滚烫,低头看她,目光也有些许的模糊。 她呢喃□□,如同梦呓,他一直以为,她说的都是胡话。 她说,那个人喜欢的人,并不是她。说她再也无法和那个人在一起了。 如今看到昨日那一幕,他心中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为何姐姐平阳公主向自己推举卫子夫的同时,要一并推举她的胞弟。又为何一向大方端和的平阳,会如此容不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非要将她送到甘泉宫的浣衣局中,百般折磨。原来那丫头离开长安时,说他的心中已有别人时,是那样的无助。若那人当真是时逢寡居的平阳公主,任谁也都会感到命运捉弄、无可奈何吧。 所以,她原是带着那样的绝望才离开长安,远走他乡。 临行前最后一个告别的人是自己,可他却没有丝毫地觉察出来。 刘彻正回想着往事,枕边的温香软玉忽然覆上身来,娇柔地唤了一声“陛下”便向他的怀中钻去。 刘彻微怔,抬起手来,轻轻抬起怀中人的下巴,望着那俏丽的容颜,眉梢眼角总带着记忆中那个女孩的痕迹。 有些相像,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他俯下身去将那人一把扯到身下,灼热的嘴唇贴了上去,手指用力地箍着她的肩膀,似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去。 “丫头……”情到深处,他没忍住低吟了一句。身下人醉眼迷离,还以为唤的是自己,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换以更热烈的回应。 他是很想把她疼进自己的骨头里的,可是,她从未给过自己这样的机会。 清凉殿中再见到卫青,他还是一如既往风轻云淡的表情。与他侃侃而谈此次北上作战兵力部署与进攻策略,仿佛将那日在湖边尴尬的相遇,抛去在脑后一样。 他听着他井井有条地,一一与他分析利弊,将朝中武将优劣,汉匈局面逐一向他分析汇报,面容与话语均未有丝毫迟疑与忐忑。他越是一切如常,反而让他心中越发泛起一丝异样的滋味。 “臣建议委派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从东边右北平出兵,佯攻牵制左贤王的部队。命苏建、左内史李沮,太仆公孙贺,李蔡,与臣一同,声势浩荡地从朔方出兵,直扑单于主力……”他眉宇淡然,直抒胸臆,似乎并没有在意刘彻眼神的异常。 “单于主力……”刘彻狐疑地打断道:“你去打伊稚斜的铁骑,实非上上策吧。” “陛下说的有道理,所以朔方之战,也实属佯攻。目的在于牵制住单于主力部队,不让其有闲暇关注西侧的右贤王部。且臣会在朔方逗留数日,故意造成臣与众将一同出塞,目的是单于本部,左右侧翼只为牵制。但实则,我们此次的目的是左翼的右贤王部。”他抬手点了一下案上舆图高阙塞口。 “臣会委派公孙敖与韩说先行带三万人马从高阙出塞。臣与另四位将军从朔方出塞后,臣会火速飞奔于高阙,带领三万精兵长途奔袭右贤王部。中路部队出朔方后保留实力,匀速向单于本部进发,臣估摸两日即可带人奔袭到千里之外的右贤王部。中路军队于两日后,改变行军路线,向西来右贤王部接应臣。” 刘彻听着他如此声东击西的策略,心中暗觉甚妙,但却不露声色地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不言。 对面人未等到他的回应,缓缓抬起眼来,两人的目光在沉默相接,交融,最终却因他习惯性回避的垂眸而分散开来。 “陛下是觉得臣的计划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他低着头,望着案上的舆图轻声道:“陛下不妨明示,臣好再做修改。” “没有……”刘彻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他,刻意顿了半晌才又缓缓开口道:“朕以为很好。” “那陛下……” “照你的想法去做吧。反正朕要的是什么,已和你说清楚了,至于怎么到手,你思虑清楚就好。”刘彻百无聊赖地应道。对于军事上的事,他向来也都是指一个大的方向。至于细节上的事情,他向来都是信他的。 “若陛下认同臣的想法,那臣便下去与诸位将军讨论作战细节了。” “好。” “那臣……” “仲卿……”他忽然唤了一声,卫青这才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只见他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嘴角的笑容有种难以言说的诡秘。 他怔了片刻,忐忑道:“陛下是还有什么要嘱咐臣的吗?” 刘彻未立即回答,只是抬起手来,摩挲在桌上的舆图纸上,修长的食指从右北平沿匈奴沿线一路向西,直至高阙塞口。 “两千里的汉匈延境,你竟把匈奴人当作瞎子聋子一样愚弄。仲卿啊,平日里看起来最是老实本分……”他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所以你愚弄起人来,才真正叫人猝不及防吗? “陛下臣……”他话还未出口,便被刘彻打断。 “春陀!”刘彻冲着守住暖阁外的中常侍高声唤道。 阁外窗纸上人影摇晃,“吱啦”一声拉开了雕花门框,探进半个身子,要起身进去,却被刘彻抬手制止了。 “陛下……”中常侍一时不知刘彻何意,狐疑地进退无措。 “你给朕听好了,一会儿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准进来,除非有朕的命令。”刘彻命令道。 “陛下,这……”春陀不明就理,迟疑地望着一旁凝眉的车骑将军卫青。 “你是老了,不中用了,连朕的话也听不懂了?”李彻斜眼望他,威吓道。 “老奴不敢,老奴明白了。”年迈的中常侍赶忙俯首叩拜,坐起身来,抬手缓缓拉上了木门。 门刚一阖上,便听到里面传来案几倾覆,器皿落地的巨响。门外的侍卫闻声,皆紧张地拔出腰中佩刀,想要冲进暖阁,却被一脸凝重的中常侍拦了下来。 “陛下说了,除非他传唤,任何人等不得入内。” “可中常侍大人,您听这里面的动静不对啊……”侍卫们也一个个紧张得手握不稳刀柄。 春陀侧耳听屋内天翻地覆了一般的声响,间或听得出刘彻的怒吼与闷拳捶地的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着侍卫摆了摆手。 “陛下和卫将军掰腕子呢,你们不要多事了。” “可大人……” “去吧,都散了去。只当是没有听见,管好自己的舌头,别叫人给割了去。” “……诺。” 暖阁之内早已是一地狼藉,桌案被踢翻,器皿遍地零落,案上的真行舆图被四处横流的墨汁浸染。 刘彻拽着卫青的衣领将他死死地摁在身下,目光犹如熊熊烈火一般,死死地盯着他,似是要将他凌迟一般。 他缓缓低下头去,靠近他的耳侧,声音很轻却不容忽视:“朕把她让给你,你却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身下的人没有反应,就那么直愣愣地躺着,任由他紧箍着自己的肩膀,骑坐在自己身上。 “朕信你,重用你,却一直被你蒙在鼓里。朕一直以为是那丫头,因为无法面对王孙的死,才想要逃离长安的。原来……原来一直都是因为你……”他抬起头来,恶狠狠地望着他,举起拳头来似是要一拳下去砸在他的脸上:“你心猿意马,一心只想着攀龙附凤,竟惦记到了朕的皇姐平阳公主身上……” “臣没有。”身下人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眉眼神色如常,不着喜怒。 “什么没有!”刘彻咆哮着,心中却疯狂地想要听他一番解释。 可他却没有如他所愿,目光自始至终未与他相接:“臣这一生都有如浮萍付水流,高低荣辱,半点不由心。断没有陛下说的那样随心所欲过。” “你胡说!”刘彻紧逼道。 “臣没有胡说……”他终于肯抬眸望着他的眼睛:“若陛下要臣离去,臣立刻倒冠落佩,也不必再在这长安受此相思之苦。” 刘彻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以为朕离不开你?” “陛下雄才伟略,必然是要成就一番千古霸业。臣不过是陛下现在手上的一把趁手的兵刃。陛下乃真龙天子,座下武库何止千万,陛下舍弃了臣,必然也会有更好的选择。”他一动不动,就任由他这样压制这自己,目光淡然凝视着他的眼眸。 “卫青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柄旧剑,护得了陛下的山河日月,就护不了她笑靥如花。若陛下厌弃了卫青,就请将此旧剑,送回到她身旁去吧。江南水已暖了,此时南下,还赶得上今年的桃花。” 刘彻望着他的悠远又空洞的眼睛,目光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下,落在被自己方才紧拽他前襟时,一不小心扯开来的衣领下,隐隐约约地道道痕迹。 他沉默稍许,顺势撕扯了一把,原本雪白平实的臂膀之上,如今已是道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刘彻怔怔地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出神,身下的人忽然一把扯起衣领,掩盖了起来。 “你总是骗朕,仲卿……”他呢喃一声,重重地跌坐回地上。 面前人坐起身来,整理好被他扯得七零八落的衣冠。抬起头的瞬间,望着他落寞一笑。 “依陛下来看,如此残躯,是否还配保护她?” 第198章 似曾 几近日暮时分,卫子夫在椒房殿中备好了饭菜,中常侍春陀来传过话,告知她刘彻会来看皇长子刘据,顺道便在椒房殿中用晚膳。 这些年来,只要刘彻来她宫中,卫子夫总是亲自下厨准备酒菜。以前一个小小的美人时如是,如今做了一国之母,却也未曾改变。只是刘彻相比以前来得愈发少了,虽同在未央宫中,却总也是聚少离多。卫子夫眼睁睁看着恩爱似流水,一朝东去,半点不肯回头。 去年入宫的王氏女,一入宫,便得到刘彻欢心,未几日便封为了夫人,成日伴于君侧,如当年六宫独宠自己是如出一辙的光景。刘彻来椒房殿走动得越发少了,每每来,也只是为了看看皇长子刘据,与她对坐灯下吃上一顿饭,抚慰上几句却又匆匆离去。 宫中人最是八面玲珑,自然是看出了其中奥秘,纷纷转拜向王夫人的宫中去了。未央宫中还有流言蜚语传出,将卫子夫比作当年的陈皇后,如今恩宠不再,只怕是也会落得和陈皇后一样的境地去。 王夫人的年方十八,正值美艳骄纵年华,平日行事在宫中也颇为高调。她手下伺候的人也个个狐假虎威,她宫中之人总是因吃穿用度上,爱与旁人争抢,别的嫔妃都有些怕她,吩咐各自手底下的人能让则让。 王夫人自恃美貌无双,无人可比,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宫中相传刘彻为她亲手执笔,在一方锦缎丝绢之上,绘出了她绝世芳华的容姿来。可那幅画始终没有真的赐给王夫人,一直留在刘彻的书格之中,从未舍得拿出来以面世人。 可那幅画,卫子夫是见过的,那画中的少女立于桃花林下,一双赤着的玉足踩在松软的桃花瓣上,颈间那一抹翠绿点缀于雪白的娇肤之上,面上暖风吹醉一般的笑意,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当真是美不胜收。 也只有卫子夫知道,那画中的女子,并不是如今这位宠冠后宫,春风得意的王夫人。 刘彻在清凉殿批阅奏章忘了时辰,来到椒房殿时,已过了戌时。他停驻在玉阶前,望着殿中的灯火通明。殿外,四处万籁俱寂,只是偶尔有风吹过树梢时沙沙作响。 他望着那富丽堂皇的偌大的宫殿,不禁回想起多年以前未央宫中那个隐在巍峨宫宇之后的小小的猗兰殿。每日他来时并未像如此灯火通明,可那温暖的烛光氤氲一室,曼妙的身影斑驳在窗棂之上。 如今想来,曾几何时,心怀壮志的他,也曾向往着,过凡夫俗子的生活。 中常侍春陀抬步,要进去禀报,却被刘彻伸手拦住。他又静静望着那雕龙画凤的巨大殿门,稍稍出神了片刻,才忽然踏上那玉阶,一步一步向着那殿上椒房而去。 他进殿后,侍女们这才反应过来,匆忙地跪了一地。刘彻未许她们出声,一个人轻轻地向着内殿踱去。他抬手缓缓挑开珠帘,只见她背对着自己,坐在满桌渐凉的饭菜前,单手肘着脑袋,似乎没有听到背后的声响。 刘彻轻声走近时,才发现她居然睡着了。 “娘娘准备了一日的饭菜,兴许是累了……”贴身婢女见刘彻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子夫发呆不语,忙忐忑地解释道,抬手轻轻晃了晃卫子夫,在她耳边低语道:“娘娘,陛下来了。” 卫子夫恍然间醒了,赶忙起身转过头去,恰巧与刘彻意味深长的目光相遇一处。 她未做停留,俯身要行礼,却被刘彻扶了起来。身边的侍女见状,也纷纷悄无声息地撤出了内殿,只留执手相看,默默无语的帝后二人在里头。 “如今身为皇后,怎么还自己操持这些事情,交给御厨房的下人做便是了。”刘彻望着她疲倦的面容,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可却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便只拉着他的手坐下来。 “菜都凉了,臣妾去热一下。”她正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摁住。 “让下人去。”他侧过眼望着她,却不想,她竟缓缓低下头去,闪避了他的目光,唤了帘外的奴婢进来,将桌上的菜都撤下去了。 刘彻静静地望着她的脸,她的容颜自是比不上那刚入宫的如枝头带着露水的花苞一样的王夫人娇艳可人。可是面对着她,刘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放松,不像面对王夫人时,只有本能热血上涌,而是如同顺着一条小河缓缓漂流,只是静静对着、坐着却似乎有千言万语。 他还未说,她便已经知晓了。 他与王夫人鲜少说话,那女子虽然貌美,却资质平平。与他着实也搭不上几句话,他多半是喜欢自己喝上几杯酒后氤氲了视线,看着她在自己怀中佯装逆来顺受的娇美模样,去回忆起另一个人来。 那幅王夫人的画像,也是他醉酒时所做。她的模样身段与那个人着实有几分相似,他叫她摆出各种姿态来,最终却还是要她脱了履,赤着脚踩在地上,才恍惚看到了那记忆中的人的□□,这才提笔绘来。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那样的喜欢她,忘不了她。是因为她的美貌,让他念念不忘,还是因为她一个小小的丫头居然数次拒绝过他这个一国之君。还是因为她身上有着回忆的味道,他们共同的苦痛,那种情感上的共鸣,是在他处都寻不来的。 这些年来这样的执念都未曾褪去,只因为卫青,他将这份情感一直深深的掩埋在了心底。 他并非不爱眼前这个先后为他诞育了四个孩子的女人。虽然阴错阳差,可她确实是他这辈子所真正选择的第一个女人。这些年里他们风雨同担,琴瑟和谐。她虽出身不高,却是蕙质兰心,作为自己的妻子,作为大汉的皇后,她都是无可挑剔。 只是,他还有一个年少轻狂的梦未了罢了。 “朕是有许久未来看过子夫了……究竟是多久呢……”他反复摩挲着她的手,望着她低垂的眉眼,轻声在她耳边喃语道:“子夫,你可还好吗?” 他说这话的语气,让她回忆起从前还住在猗兰殿的日子。他开始像是赌气一样,总上她这里来,后来却又像是习惯了一样,夜夜宿在她这里。他不知道一开始时,他每日堵着气来,一夜过后,醒来又沉默着离去,次日椒房殿那人,便处处为难于她,她心中本是有说不出的委屈。可自从她有了卫长之后,他的态度大大转变。比起以往的漫不经心,忽然间就对自己莫名地重视了起来。卫子夫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喜欢孩子,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孩子。 也是因为卫长,他们两人的交流才逐渐多了起来,相濡以沫、伉俪情深也都是后来的事情。 这些年来,他们总是相敬如宾,自她入主椒房后,不论人前人后,他总是称她为皇后。像今日如此温柔地唤她的名讳,已经是许久未有过的事情了。 “臣妾……很好。”她勉强浅笑着:“陛下朝务繁忙,抽不出空来也是平常事。”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帘轻动,婢女们端着热好的饭菜进来,在桌上摆好,又躬身退了出去。 “陛下想必是饿坏了吧。”卫子夫抬手帮刘彻夹菜,却被刘彻一把握住了手。她抬眸看他,只觉得他向来深邃难测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是不是朕怎样对子夫,子夫都不会怪朕?”他凝视着她的温润的眼眸,轻声问道。 卫子夫轻轻收回手,低垂下眉来:“陛下对子夫,向来都是很好的。” “究竟哪里好了……”他五指微微扣入她的指缝:“朕甚至都不记得,上一次是何时来看的你……” 卫子夫忙说:“陛下对子夫和卫青,恩同再造……” “恩同再造?”刘彻冷笑一声,凝望着她的眼睛,不闪也不避:“是指朕一次又一次,把他送去前线对抗匈奴数十万铁骑吗?” “陛下……” “朕对他做了许多、许多……残忍的事。” 夜已深沉,月上枝头,暖炉上烹着热羹汤。卫子夫斜斜地伏在刘彻的膝中,任由他为她卸下钗环来,拿着玉梳,轻轻梳理着她乌黑妙丽的长发。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皇姐与卫青的事的。”刘彻忽然轻声道。 膝上的人沉默了须臾,才缓缓开口道:“子夫并不比陛下早多少,都是在木已成舟之后。” “皇姐她瞒的朕好苦,若朕早知道……” “陛下知道又能如何?那时太后健在,若是知道了此事,碍于公主名节,必会给卫青招去无端祸事。”膝上的人轻声叹了一句:“何况我那个弟弟……陛下还不了解他吗?” 见刘彻半晌没有回应,她又轻声补了一句:“臣妾听闻,这事惹得陛下生他的气了……” “你听谁说的?”刘彻反问一句。 卫子夫稍怔了片刻,想要坐起身来回话,可却又被刘彻轻抚着肩膀止住了。 “宫中总难免有些闲言碎语的,子夫也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 刘彻自嘲地轻笑一声:“在你眼里,朕是什么样的人,朕让他几番出生入死,与挚爱别离,却还生他的气吗……” 卫子夫想了想,正欲轻启朱唇答他,却又被他一只手指,挡住了口。 “别听那些个奴才瞎说,朕与卫青之间,没有嫌隙。” 月黑风高,边塞的风呼啸而过,如利刀一般,似乎能割破皮肤。军帐外的守卫的兵士,身上的铁衣寒冷似坚冰,与温柔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随着北风一同逐渐带走身上温度。 兵士们咬着牙打着哆嗦,强挺着两个时辰,终于等来了换防的人来给他们送来了热汤羹。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来闷声饮下,一阵热气上涌,氤氲了视线,瞬间涕泪横流了起来。 “肉汤?”士兵望着碗底的残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喜笑颜开道:“这仗都还没开始打,怎么就有肉汤喝?” “卫将军自己掏的腰包,置办了二三十车的猪肉,说是吃饱了才能上战场去。”对面人接过他手中的□□,望了一眼子夜时分,依旧灯火通明的军帐,叹了一句:“感觉这一仗不好打,将军一直讨论到这个时候,也还没得出个定论来。” “咱们担忧也没用,到时还不是将军们指向哪里,咱们就打向哪里。” “也是。”来人伸出温暖的手,接过他手中冰冷的□□:“跟着卫将军出征,心中有底。就算是死,我等也能死个明白。” 第199章 临敌 春分的漠北草原,依然刮着萧瑟刺骨的寒风,匈奴全军枕戈待旦,单于王帐中也早已是严阵以待。 “岸头侯张次公与大行李息领兵三万从右北平出兵,如今已深入我军境内一百余里,直逼左贤王部。” “李息倒是听说过,汉朝人夺取我河南地时曾给卫青做过侧应。这个张次公是个什么人?” 伊稚斜漫不经心地拥裘围炉,用腰中的短刀,卸了一块带血的羊羔肉,伸手放在火上烤炙。火焰灼烧油脂迸出“滋滋啦啦”的声响,在忽然沉静肃穆的王帐中显得那样突兀。 “这个张次公曾经跟着卫青两次出塞,龙城与河朔那次都有此人参与,曾是卫青麾下的一员猛将。”见伊稚斜不言语,身边左大都尉固尔扎,向众将解释道。 “左贤王部如今吞兵不足五万,大部分被调拨向西面的右贤王部,原以备重夺河南地。如今面对汉朝人三万雄师,只怕是会有些吃力。” “这还是咱们匈奴人的草原,汉朝人的骑兵,怎可与我匈奴铁骑相提并论。虽然数量众多,但我以为不足为惧。就怕这个卫青曾经的手下,与卫青一样狡猾,又想出什么花招来。” “一个卫青,让你们都吓破了胆子吗?”伊稚斜忽然咆哮了一声,目光如利剑般扫射麾下沉默的众将:“他卫青哪次不是从背后偷袭,更何况是他手底下的人。此次汉朝人正面迎敌,未必就真的了得。告诉左贤王,要他小心应对,如若有失,本单于必饶不了他。” 说着,他将火上炙烤了半晌的肉,取了出来,也不待肉上的余温冷却下来,张口撕了一块,默不作声地咀嚼着。 “末将也以为东面的张次公与李息不足为惧,更值得关注的是汉朝人近日以来,在朔方城大肆吞并。末将的探子得到消息,汉朝皇帝有意从朔方出兵,直扑我单于王部。且骑兵过十万,并派出一干重要将领奔赴朔方。另外有三万人从高阙塞出,似乎是与张次公与李息的意图一样。” “右贤王在阴山脚下屯兵十万,只怕汉军也早已得到此消息。自然是不会贸然进攻右贤王部,只为了牵制而已。方才左大都尉说汉朝皇帝派了一干将领奔赴朔方,那究竟是哪些人?” “强弩将军李沮丧,当骑将军公孙贺,轻车将军李蔡,当骑将军苏建,还有……”固尔扎说着不禁顿了顿,望了一眼身边满面阴翳的伊稚斜:“车骑将军……卫青……以上几位将军,皆隶属于他麾下。” 话音一落,麾下一片哗然。 “既然有卫青在,那便没有错了。此次汉朝人的战略中心,果然是我们单于王部了。东西方的三万军为侧应,目的是为了牵制左右贤王,使其难以会师于王庭。” 伊稚斜撂下手中的匕首,目光幽深地望着炉中的火苗,冷哼一声:“好啊,本单于也正想要在战场之上,好好会会这个卫青。” 长安,未央宫中。 刘彻担忧前方战事,总是彻夜难眠。卫子夫为他熬了安神的汤药,每日谴人送去。这一日,霍去病来了宫里探望卫子夫,卫子夫知道刘彻喜欢这孩子,便就把备好的药羹交给他,由他送到清凉殿去。 霍去病刚踱至殿门,便听见殿内刘彻高声呵斥,一卷简牍从半合着的房门飞了出来,险些砸翻霍去病捧在手中着的那盅药羹,还好霍去病耳聪目明,急忙闪避开来。 “哎呦,霍少爷,您可没伤着吧?”中常侍春陀慌忙地从殿中出来,去捡那被刘彻扔出来的简牍,便看见霍去病端着药盅立于门前。 春陀伺候了两朝君王,如今早已过了天命之年,身子也有些佝偻了。他是眼看着面前的少年长大的,从一个小豆丁,长成如今如翠竹般挺拔的俊俏少年,引得春陀都不得不仰着头去看他。 “陛下又在发什么脾气?”霍去病听闻殿内有妇孺悲泣之声,说着向里面探了探脑,好奇地问道。 春陀见状赶忙将霍去病拉到一边去,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是陛下姐姐修成君的女儿,广云郡主,她从淮南回来了……” “淮南王太子刘迁的太子妃?”霍去病微微蹙眉,任谁都知道,淮南王太子刘迁并未到长安来。太子妃孤身返都,且在刘彻面前哭哭啼啼,想必是在淮南那边受尽了委屈。 “淮南太子刘迁不近太子妃,不与她同席共寝。淮南王刘安恼怒太子,把他关起来,让他和太子妃同居,可刘迁始终不亲近她。太子妃受尽委屈请求离去,淮南王便上奏朝廷致歉,把她送回长安来。” “如此说来倒是喜事一件啊。”霍去病听了,不禁笑道。 “话不是这样讲,女儿家所托非人,总是一件委屈事,陛下生气也是因为这个。太子妃在淮南的近两年,淮南王与太子虽不敢怠慢,但却始终像对待一个客人。虽说刘迁没有与太子妃亲近,但若再另许婚配,总是会被旁人说道一番。” 春陀话音刚落,便见清凉殿的门轻轻启开,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妙丽少女从门中出来。只瞧着她眼睛虽有些猩红,可脸上却未有丝毫悲戚,嘴角微微抿着一抹神采飞扬的浅笑。可一看到候在门前的霍去病与中常侍春陀,那笑容又立刻被掩去了。 “太子妃……”春陀上前行礼。 “中常侍大人快别这样叫,如今我已不是淮南王太子妃了。我方才与皇帝舅舅己经说的一清二楚,刘迁那个贱人还有刘安那个老不死的,只怕这次是要倒大霉……”少女似乎满不在乎,撇嘴冷笑一声,侧眼去看春陀身后挺拔的少年郎:“你又是谁?” “哦,这位是皇后娘娘的外甥,霍少爷。”春陀答道。 “许是我太久不回宫中了,弟弟都长得这样大了。”少女丝毫不知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痕。只望着霍去病笑道:“原先在皇后娘娘宫中有过匆匆一瞥,未曾想到如今都长成如此挺拔俊俏的少年郎君了。” 霍去病随声应了一句,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容貌实属上乘之色,眉宇间还有一丝不凡的贵气,当真是不知为何会在淮南遭此冷遇。方才听她在殿中悲戚,想必是一番梨花带雨的诉苦。可这一出殿门便像是换了一张面孔,神采飞扬,喜笑颜开。 “郡主莫要伤怀,相信陛下定会要淮南王与太子给郡主一个交代。”春陀安抚道。 “本郡主才无需那对狗父子的什么狗屁交代。”少女撇了撇嘴,眸子一转,望着春陀:“本郡主要他们的项上狗头。” 春陀闻声噤语,只有霍去病笑如春风。 少女的眸子若有似无地落在霍去病手中的药盅上,抬眸问道:“弟弟是来给皇帝舅舅送药的?” 霍去病没有回答,只嘴角轻撇一笑,便算作是回答了。 “那快进去吧,药还是趁热吃最好。”说罢她抬手,向着中常侍春陀拜手道:“广云先行告辞了。” 说罢,便步伐轻快,头也不会地离开了清凉殿。 中常侍春陀望着倏忽间便消失了的身影,不由叹了一句:“未想到广云郡主这两年,性情竟一丝都未变。王室宗亲中的女孩子,倒也只有她……” “只有她什么?”霍去病些许疑惑地望着春陀。 春陀自知说多了,便掩口咳了咳,轻声请道:“没什么,霍少爷请进殿吧。” 朔方郡夜,军帐中依旧灯火通明。 “张次公、李息已在右北平塞外一百余里。韩说与公孙敖也已纠集三万精兵,说是准备出塞。”苏建抬手在舆图上点了高阙与右北平两处,抬首望着背对着自己,若有所思的卫青。 卫青抬手烤着火炉,沉默稍许,轻声道:“消息都放出去了?” “是,相信此事伊稚斜已经清楚了我们都是有哪几路的将军。”苏建凝眉望着他的背影:“将军,不睡一会儿吗?” 卫青摇了摇头:“不睡了,还有一个时辰就要走了。” “将军,当真不要末将与将军一同去高阙?”苏建望着眼前的人,总觉得他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 他奉命修建朔方,也有近两年未去过长安,与卫青也是许久未见了。此次在朔方城相汇,苏建总觉得他心中像是有着什么不痛快,虽未明说,可却似乎比平日里更加的沉默少语了。 “你与匈奴人交手颇多,对朔方一代也相对熟悉,留你在这里我会比较放心。”他微微侧过身来,抬眸望了他一眼:“切记,出塞后一定要匀速推进,不可好大喜功,穷追胡虏。有违我军令肆意冒进者,不论军级高低,一律斩于军前,以儆效尤。” “是。”苏建应道。 “我大约今日晌午便可带兵到高阙,你们大约也在那时候出塞。我那一路军要豆如意监管,记得一定要打出我的帅旗。”卫青望着苏建有些担忧的脸:“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这些卫部嫡系跟我一同,苏将军放心便是。” 苏建点了点头:“从高阙塞出,距离右贤王部有七百里,将军预计几日到达?” “两日。” “两日?” “不眠不休,两日尚可。”卫青将暖炉上烘着手收回到袖中:“要打掉右贤王部,必须要让他们出其不意。若是拖到三日,只怕他们便开始有了防备了。” 苏建忙说:“将军昨日就未眠,两日不眠不休,身体可吃得消?” 面前人轻声道:“习惯了。” “那末将还是先退下,将军出征前就是闭眼休憩片刻也好啊。”苏建赶忙抱拳告退,转身出了帐子。 卫青静静地望着炉中闪烁的火苗,身在严寒塞北,可一个人时,心却在倏忽间水乡江南,那三日缱绻的春夜。 他心中有些可惜,今年只怕是,又要再次错过花期了。 年复一年的别离,人这一生之中,又会有多少好时候。 第200章 天降 江南的春日总来的早些,春分刚过,园中的桃树早已被沉甸甸的嫣红妆满枝头。伴着嫩绿新色,远远望去好似一片彩霞眼晕,分外饶人。 似乎每次来,她总是那样,一个人落寞地坐在热闹的桃花林中出神。吕瑶踏着满地落英缓缓踱来,站在她背后许久她才有点反应。她蓦然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不露声色的欣喜,转瞬之间却又化作了失落。 之后,她只是抱歉地苦笑了一声,轻声唤了一句:“原来是姐姐你来了。” “不然你以为是谁?”吕瑶调侃一声,可眉宇间也有化不开的哀愁,似乎也并不轻松。 地处江南与长安相距千里,是吕瑶告诉她,她才知晓卫青又北上匈奴的消息。吕瑶说韩说此次也跟着去了,这是他们重聚后,她第一次送他出征去。为他系上盔甲之时,她忽然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用一根丝线将千钧的重量,悬在心间,左右摇晃,像是虽是要砸落下来。 “或许我不该来告诉你这些,要你知道,也只是陪着我一同担忧。”吕瑶苦笑一声侧眼望她:“这样的感觉,如芒刺在背。让我想起父亲走的那日,是我亲手送他上的路……” 李鸾沉默着,回想她孤枕难眠的那些夜里。想起他突然回来,却要她还来不及欣喜,又再送他离去。 “我一个人在长安,心绪难平,却也找不到一个人来与我分担,便就想到了你。” “他们走了几日了?” “快十日了,至今还没有音讯。”吕瑶望着风中摇曳的桃花轻笑:“想要他是立地顶天的旷世英雄,却又想要与他相濡以沫、白首不离。世间事,本就难两全。我母亲曾是如此,所以她并没有得到幸福。我虽然嘴硬,可那时候确实有些恨我父亲,可与他相认以后,看着他做的那些事,我才真的理解。天降大任于某些人时,幸福对于他们,本就是奢侈。” 她缓缓转过头来望着身边的李鸾:“你的卫将军,是否也是这种人。” “我不知道……”李鸾说完便低垂着眼眸,沉默了许久,才又轻声补了一句:“但我知道,你所谓的幸福,我始终给不了他。” “你为何变得如此自怨自艾,一个孩子而已。”吕瑶疑惑地望着她:“你们还如此恩爱,总还是会有的。何故至你躲他躲到千里之外去,你可知他心中的苦吗?” 李鸾俯身抱住膝盖,轻声道:“我一生,身边太多人因我枉死。我实在是个不祥之人,不配在他身边……”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早已有了李先生的消息……”身边的人沉吟一声,像是回忆着上辈子的事情:“我想卫将军也早就有了他的消息吧,只是不忍心相告。” 李鸾微怔,转过头来,望着她脸上无可奈何的苦笑,像是有千言万语,可半晌却只挤出一句:“他……不好吗?” 吕瑶没有直接回答,只轻笑一声:“我开始在想,命运深不可测,到底谁又会知明日有几何。是否只有眼前须臾的快乐,才是真的。原来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心中还有着许多执念,可直到送他离开我才明白……” 说着她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折了一枝嫣然的桃花来,蓦然笑道:“我现在想通了……若是他能活着回来,若他还要我的话,我便再不离开他了。” 李鸾抬眼望着她逆光而立的背影,不知是因为欣慰还是艳羡,眼眶就骤然红了。 “他很傻,也很平凡。我以为再好不过了。”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霍去病一整个下午都百无聊赖地躲在椒房殿里卧着看书,卫子夫在一旁缝制着给太子刘据的锦衫,时不时抬眼望着身边的侄儿,抿嘴浅笑。 “这两日建章里不忙吗?” 霍去病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却不想撞落了案头的茶杯,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稳稳地接在了掌中,杯中的茶水竟一点也没撒出来。 卫子夫抬眼望着他,无奈地笑了:“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你舅舅那样的稳重。” “去病也想学的,只是天性使然,怎么也都学不来舅舅半分。”他将茶杯安稳地放回于案几之上:“小姨,舅舅他还未有消息传来吗?” 卫子夫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问我只怕也是白问,陛下待你那样亲厚,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我才不敢问他……”霍去病想起昨日将卫子夫吩咐好的羹汤送去给刘彻,未想到平日里在宫中见他定要拉着他好生絮叨上一番的刘彻,那日却一直阴翳着面庞,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上他一眼。 去病机敏,便也没有像平日一样与他亲昵,只将卫子夫吩咐的羹汤放在桌上,便退出了清凉殿去。 “陛下他近几日焦头烂额,一则因为北方外敌,二则因南方内患,去病才不会去讨那个没趣。”他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抬起头来望着卫子夫:“小姨,这淮南王可是有什么猫腻?” 卫子夫闻后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沉默着抬手给他的杯中续好了茶水:“为什么这样问?” “我昨日去清凉殿,碰见淮南王太子妃了,和陛下哭哭啼啼的,似乎是不愿意再回淮南去了。听那位郡主的口气,想必是在淮南王府中洞察了什么。”霍去病想起昨日偶遇的有趣女子,不禁轻笑:“看她的样子,像是势在必得呢……” 卫子夫放下手中的茶壶,举起茶杯递到到霍去病的手中:“女孩子家,嫁去那种地方又被送回来,怎么说都是极大的侮辱,哪能真有你说的那样举重若轻。” “王室宗亲女子那样的多,为何陛下偏偏选中了那位姐姐。”霍去病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不解地问道。 “既是有意拉拢,太子妃人选与陛下也不宜太过疏远。陛下亲姐姐修成君虽然是太后在宫外所生,但太后生前却十分宠爱这个女儿,所赐所赏都颇为厚重,她的女儿自然是最最合适的人选。”卫子夫说着垂眸,抬袖掩面轻呷了一口茶水:“不过却也没有人强迫与她,全然是她自愿的。” 说着,她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上,又拾起一旁的针线:“她弟弟在长安犯了事,做姐姐的替他顶罪罢了。陛下觉得她甚是机敏,确实是不错的人选,这才答应的。如今回来了倒也好,只是嫁娶之事,若要是在长安再为她觅一个如意郎君,怕是有些难了。” 霍去病没有接话,回想着昨日在清凉殿前,中常侍春陀意味深长的话语来,不禁嘴角一撇轻笑,百无聊赖道:“那位姐姐生得漂亮,想必没有没有问题的。” 黄昏的漠南,夕阳在天边如同一团燃烧殆尽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漫天星子上行,在湛晴的夜空中,须臾之间便贯穿成了银河。一望无际的星夜之下,丛丛篝火闪烁,如同开在草原漆黑的夜里那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莲花。 匈奴的单于大军正蛰伏于此处。 “目前离我们最近的是汉军的先锋部队,据探子报来,卫青的大部队压后,在不足七十里的地方。明日清晨,想必我们就能与汉军的先锋部队相遇,领兵的将军是卫青的旧部苏建。汉军似乎并没有发现已经离我们的主力部队不远了。。” “畏首畏尾,居然不敢亲自打先锋。”伊稚斜冷笑一声:“这个蠢货不愧是想空有名声,居然派一万的部队打先锋送死,我十万精兵吃掉他们,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末将已命令全军戒备,静待汉军先锋部队向前再推进五十里时,便派出两万精骑出击围剿他们。” “好啊,你派人先吃了他的先锋部队。”伊稚斜从案前炙肉上,一把拔出那柄银晃晃的匕首来,反复摩挲于掌中,冷笑道:“他的主力部队,便由本单于亲自剿灭。” 单于王部众人跃跃欲试,殊不知在阴山山麓以北,三万人的汉军部队早已越过了右贤王最后一道天然屏障——阴山,全军士兵的口中都含着一枚木枝,马铃也尽数被摘去,用麻布包裹了马蹄,在广袤的丘陵之上,悄无声息如同一条吞噬一切的巨蟒一般,不舍昼夜地奔袭向漠北遥远之处的右贤王驻地。 人衔枝,马摘铃,远在百里之外的匈奴人,自然是听不到一点的声响,右贤王正稳坐于他奢华的毡帐中,欣赏胡姬妖娆的歌舞,与诸将饮酒消遣,若无其事。 “不知从高阙出来的汉人军队如今走到了哪里?”座下有兵帅问道。 右贤王怀中抱着美艳的胡姬正玩的欢快,听到这话仰天大笑道:“汉人出了塞,就像是瞎子摸着石头过河,我们驻地在阴山以北七百多里的地方,汉朝人要到这里来最快也要七八日。更何况,本王觉得他们根本没有那样的胆量来这样深的地方,不必慌张。” 说着,便抱着怀中的胡姬一通热吻,引得坐下众将一通热闹的大笑。 “大王说的是,听说此次汉朝人是冲着单于去的。仅单于那一路就有五位将军,还有那个车骑将军卫青。咱们的这边的将领就逊色不少了,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不足为惧。” 右贤王将战事在即,抛却于脑后,只管倒在温柔乡中大快朵颐,胡姬轻歌曼舞,妖娆的身段将他的神志也勾得逐渐迷离。酒过三巡,已是醉生梦死,全然不知坐下宾客去了哪里,只管怀抱着温香软玉耳鬓厮磨。 “大王……”身下的女子的声音如同蜜糖沁透了骨髓,引得他一口衔住女子的嘴唇,手也顺着曼妙的曲线一通摩挲。这一抚摸又引得一阵周身火热,即刻俯下身去与怀中人又亲热了起来。 他全然不知,就在此刻那漆黑无垠的深夜,三万神兵已出其不意,悄然天降。 第201章 阴山 右贤王自是没有想到,他的怀揣于胸的雄心霸业,他数万的金戈铁骑,他南下重夺河套的决心,都在他这一夜醉酒贪欢中土崩瓦解。 他只记得迷蒙的睡意中,温暖的身体靠在胸口,轻柔的鼻息吐纳在耳畔。帐中昏黄的灯火摇摇晃晃,美酒与熏香的气息彼此缠绕,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手脚瘫软的他束缚在床榻之上。 忽然帐外传来兵士们讲话的声响,他眯着眼睛望了一眼窗外依旧宁静的月色,正欲转身睡去,可那帐外的嘈杂的耳语声愈来愈不容忽视。如此使得他的睡意渐渐褪去,瘫软的手脚也逐渐恢复了知觉,一把掀开怀中的美姬,一股脑坐起身来。 “大王!”他刚起身来,一个人影便从门帘外连滚带爬地一股脑冲了进来。右贤王惊觉即刻从枕下抽出短刀相向,惹得身后的美妾尖叫一声,忙躲在他的身后。 帐中昏暗,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却听得清他话语中的十万火急的焦灼:“大王,汉朝人杀过来了,已经过了岗哨,朝着我们的营地来了。” “胡说,哪来的汉人!”右贤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倒脚边的人:“汉朝人还在阴山南面呢,怎么可能在朝夕只间就到我的驻地来” “大王,真的是汉朝人。好多好多人,像是比我们的人马还要多。”脚边的人爬起身来,慌忙道:“他们早就做好的准备,一路杀过来,我们的人根本抵挡不住。大王,为今之计只能迅速撤离啊。” 右贤王听着帐外的声响愈演愈烈,不像是假的。他匆忙地披上衣服,提着手中的刀剑走出帐外去看个究竟。可刚一出营帐,一枚利箭呼啸着撕破夜空,擦着他的头皮顷刻间定在了他身后的木桩之上。 右贤王背上冷汗顿时冒了起来,慌乱地转过身奔回到帐中,拽上自己爱妾转身边跑。 “保护大王,保护大王!”四面的亲卫并呼喊着掩护着他遁逃的方向,他听见身后如雷鸣一般的马蹄声渐至,空气中弥漫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伴随着草原上呼啸而过的夜风,弥漫了整片原野。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是那种让人回忆起最原始的恐惧或是快意的猩甜。那是他曾几何时所恣意享受,如今却又万分恐惧的。 血液从喉管迸发而出的猩甜。 他骑在马上由亲卫的护送下杀出一层又一层的重围,怀中的胡姬惊叫得刺耳。他背后冷汗一片,不禁回过头去看那身后的漫天光火。那是笼罩在他王帐边甚为烫手的烟霞,空气中烧焦的气息漫漫压住了猩甜。他甚至像是闻到了皮肉烧焦的那种熟悉的味道,与呐喊恸哭之一并在身后,演绎成一场他金戈铁马多年最最熟悉不过的杀戮。 然而这一次,丢兵弃甲、四散遁逃的是他自己。 “究竟是谁!是谁!”他在风中怒吼咆哮着,身边的卫兵一个接一个倒地,队伍越来越稀松。 “好像是卫青……”身边人也疲于奔命,惊魂未定地答道。 “放屁!卫青不是在朔方……” “属下方才隐约趁着火光看到了他们打出的帅旗,像是一个‘卫’字……” 右贤王如坠雾中,他又何曾想过汉朝人会临阵换将,又怎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卫青又是如何让在一夜之间飞兵到了他的驻地。 可不管对方将领是谁,他如今已是败北,身后追兵无数,如同一场捕猎。而他堂堂匈奴的右贤王,如今竟沦为了被捕捉的猎物。除了带着所剩不多的亲卫一路向西遁逃而去,已无它法。 他心中也明白,即便是能逃出生天回到王庭,伊稚斜也定然是饶不了他。 能将匈奴铁骑驱逐至此,他只想到了一人,便是三百多年前的汉人将军蒙恬。那还是他少年时听过的汉人的故事,他生在一个匈奴人空前强大铁骑横扫的时代。 族里的老人们跟他讲过蒙恬率兵驱匈奴七百里,修筑藩篱守卫汉境,使得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 他曾笑道汉人就是羊圈中的绵羊,总想要画地为牢。他大匈奴的腹地绵延千里,比起汉人的土地不知要辽阔多少倍。汉人不能全部出动来守卫长城,匈奴却可以随意地选择他们守卫薄弱的一点来进攻汉郡。更何况汉人懦弱无能,皆是光脚下田种地的农夫。又怎能比得上大匈奴的子民,生于马背长于马背,就是死也要死在马背上。他们是天生懂得伺机而动的猎人,而汉人只会一味地亡羊补牢。 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沦为了那群“绵羊”的猎物。 他们不再傻傻地守在高高地城墙上,等待匈奴铁骑兵临城下。他们终于踏出了城门,与匈奴人一样驰骋于广袤的漠北,犹如盘算在草原之上的鹰隼一般,寻找着战机。他的驻地是反击汉廷、重夺河套平原的先锋据点,也是朔方乃至长安头上久悬未落的一把利刃。如今朝夕之间,兵败如山倒。 他未想那位传说中“龙城飞将”竟已如此娴熟地掌握了在沙漠草原地带、广正面大纵深中,以大骑兵集团捕捉和歼灭敌骑兵集团的要领。大匈奴的铁骑想要再渡阴山南去,重回河套直逼长安的梦想算是彻底破灭了。 他开始渐渐意识道,时移世易,大匈奴的辉煌的曾经由此一战,怕是就犹如前尘旧梦,一去不复返了。 “将军,右贤王带领一队人马向东北方向遁逃!”轻车校尉郭成向这骑在马上的男子禀报道。 男子定睛望了一眼西北方向混沌不清的长空,轻声道:“带一队人马追击,追出五十里开外若仍不得,便不要再追,带人回来。” “喏!”郭成接令,迅速引马转身纠集人马去了。 “将军,获右贤裨王八人,还有几人带着两千人马向东南方向遁逃。” “嘿,巧了,正巧苏将军、李将军的部队打东南边过来,只怕是也快要到了。将军的时间掐得极准,几万人部队面对这些个残兵游勇自然是应付得了。”校尉韩说在旁冷笑道:“往东南去,等于自投罗网。” “那便不用管了?” “不用!”韩说摆了摆手,转眼望着身边的卫青,连续几日没有阖眼的长途奔袭。又是指挥行军,又是殚精竭虑地谋划,不说压力,就说体力上的劳苦,怕也是要比一般的兵士怕是还多出几倍。归途还有七百余里,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将军,如今危险已然解除,您要不要闭眼休息一下。”韩说望着他被火光映照得略显苍白的侧脸,小声提醒道。 “不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婉言拒绝,声音中却透着疲惫:“赵信呢?” “他的小队杀得格外勇猛,没想到这匈奴人杀起匈奴人来竟也不手软。”韩说冷笑一声,却被卫青横扫过来的目光止住,忙怯声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这玩笑你和我说就好,莫要去与旁人说叨。” “喏……”韩说吐了吐,抬起眼来望着他:“但这样的人,当真值得信任吗?” 卫青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着他调转马头要去四处巡视,可刚刚转过去身体却骤然一晃,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还好被身边的韩说一把扶住。 “将军!”韩说慌忙惊叫一声,却被他出声止住。 “嘘……别叫人听到了。”他疲惫地抬眼来望了望四周正沉静在胜利喜悦中全军将士,靠在韩说的肩上,苍白的嘴唇上露出了莫名的笑意:“阿说,我想起我们走龙城那一遭了……也是那么累。可是那时候我却没有那么明显地感觉到疲惫。或许是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跟匈奴人真刀真枪地拼杀,也或许是因为那是我们首次胜利。又或者是因为……是因为我失而复得……把她找回来了。” 韩说觉得他的神志似乎有些不清醒了,那是极度的疲惫像是抽走了他身体里的所有的力气,透支了他所有的心力。 “将军,您把眼睛闭上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哪怕就一会儿……”韩说不禁也觉得喉咙一阵酸涩。 他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是位极人臣的国戚,他那惹人艳羡的荣光背后,却是一道又一道不为人知的伤口。 他曾经一无所有,颠沛流离。 如今,他兵临城下,铁骑横扫,却依旧是颠沛流离,一无所有。 他想要的,终究是没有得到。 靠在肩上的人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声音中的疲惫无法在被掩饰。 “阿说……一炷香的时间,你要叫醒我。” 韩说喉咙哽住,半晌才应了一句:“喏。” 单于王庭。 伊稚斜一早天还未亮就开始厉兵秣马,各部将领也早已部署到位,都等着着羊入虎口的汉军自己送入到伏击圈中来。可不想远处的侦骑竟带来消息,原本向王庭一路挺进的苏建、李蔡部队,却忽然连夜调转方向朝着西北方向奔袭而去。其身后的李沮、公孙贺部队也朝着西北方向进发,迅速与集结。 “卫青呢?”伊稚斜怒不可遏地咆哮,使得报告军情的人都不敢抬起头来。 “回禀单于,车骑将军卫青似乎不在军中,如今汉军部队中卫青帅旗已全部降了下来。” “卫青不再军中,那他又去了哪里?”座下各部顿时慌成一片。 伊稚斜忙拿出地形舆图来,心中紧绷的一根线骤然间断了。良久,他才极不情愿地轻声道了一句:“原来东面与中部都是佯攻,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远在阴山以被七百里之外的右贤王部。” “怎么可能?卫青的人马怎么可能那么快!单于我们应快速派人追击,联合右贤王……” 话还未说完便被伊稚斜怒摔酒壶的巨大声响止住了,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的咆哮:“如果是卫青,有什么不可能!” “若是此时卫青已得手,这三股部队会迅速集结……”伊稚斜身边皱着眉紧盯着案上舆图的左大都尉固尔扎抬起头来,望着座下众将:“十余万人的部队,带着从右贤王哪里截获来的丰沛的兵刃、辎重与马匹,又岂是我们可以轻易撼动的。” 此话一出,王庭众将皆噤声不语,心中却已是了然一片。 阴山以南,那敕勒川流淌而过的丰沛富饶的河套平原,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202章 至塞 他在恍惚的一阖眼间,似乎看到了她。 那是在江南三月的烟雨中,绯绯繁花两岸碧柳。她手执青竹竿描花布伞伫立在乌篷船头,顺着流水汤汤渡到岸头。 她缓缓地靠近,抬眸望向站在岸上的他,眼睑处像是桃花瓣晕染得微红,明眸善睐,顾盼流连,宛如像是在清泉中洗过的明珠。 她蔻丹色的嘴角,忽然扬起久违的笑意,仿佛历久弥新,记忆开始轮回。 “阿青,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回来。 似乎上苍故意捉弄,不要他过多流连。他刚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可爱的面容,可那影子却在指尖刚碰到时,便随水散了。他此时意犹未尽地醒来,睁开眼来才发现,天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色,篝火的余晖还未燃尽,天边的朝阳已悄然上行。 他用力握拳,瘫软的身躯才慢慢回复了力气,身边的肩膀温暖又坚实。 “我睡了多久……” “不久。” “究竟多久?” “一个时辰。” 他侧眼瞪了身边人一眼,握住手边的环首刀,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刚醒过来,身体还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微晃,还好被身边的人一把扶住。 他推开那人的手,蹒跚着用手中的环首刀撑着身体,向前方正在装卸右贤王驻地粮草的兵士们而去。 “将军不用去了,粮草差不多再半个时辰,就装卸完毕了。苏建、李蔡、李沮、公孙贺部队,也已经截获向东南方遁逃的五位胡虏的裨王,如今已带着三千俘虏,向阴山方向而来,与我军汇合。”身后人说着缓步上前来,立在他的身后:“一切都按部就班,按照计划进行的,将军您还有什么疑虑吗?” 他转过身来,冰冷的眼眸望着身后的人:“你是我的校尉,我是你的将军。如今是在战场上,是在塞外,三军戒备。你既是我麾下的将士,自然是要听从我的将令,大敌当前万不可擅作主张。而你却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任我置三万长途跋涉将士于不顾,陷我于不义。若是军中人人都像你这样自作聪明,我卫青的将令与白纸一张又有什么区别?” 韩说微怔,沉默了片刻,忽然俯身跪地,朝着面前人拜手道:“末将万死,请求卫将军责罚。” “司务官!”他怒吼一声,不远处的一名年轻的军官闻声,赶忙骑着马过来。 “记下来,校尉韩说擅作主张,违抗将令,返回高阙之后自领军杖二十。”他的声音虽然苍白,却依然铿锵有力:“车骑将军卫青玩忽职守,返回高阙塞后,自领军杖三十,罚饷两月。” 年轻的司务官听了,顿时脑门子蒙上了一层的汗,看着跪在地上的韩说,又看了看卫青,实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将军……这……” “你也想违抗将令吗?” “……末将不敢。” 卫青未再多言,撇下两人向军营方向去了。年轻的司务官望着跪在地上的韩说,忙上前去将他扶起来。 “卫将军这是怎么?平日里他总是最好说话的,今日打了胜仗,更应该高兴才是。” “若是打了胜仗能叫他真的开心就好了。”韩说若有所思地笑了:“也好,若是打我二十军杖,能叫他休息一个时辰也好……” 说着,他抬头望着身边的司务官:“将军言出必践,若真回去领军杖了,你们下手可要轻些。” “韩校尉放心吧,哪有兄弟敢下狠手的。” 卫青撇下两人巡视军中四处,一路上军中将士们见其皆注目肃立,向其行礼。卫青点头回应,望着那些年轻兵士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将匈奴人的粮草搬上车,将匈奴战俘一个个驱赶进囚笼。那模样是打了胜仗的新兵才有的,与他刚入军时截然不同,如今的汉军将士已一扫往日阴霾。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如今已成了笑话,汉军士气高涨,再不像以前那样畏首畏尾。 他们如同雨后春笋朝气蓬勃,正赶上了最好的时候。 如此算来已经五年了,然而这场战争却不会因为这一场战役就此结束。这是厉兵秣马、英雄辈出的年代,也是野性昭彰、锋芒毕露的时势。 看着这一个个洋溢着胜利喜悦的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他心中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可他的心却犹如盛放的繁华迅速苍老、荼蘼。短短的五年间,已经疲惫不堪。 他望着望着有些许地出神,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他回过头去,见赵信领着胡骑营一行人路过,手中环抱着从右贤王驻地的帐中搜出的物资与粮草,一个个表情肃穆,比那些汉军兵士要凝重些许。胡骑总是刻意离那些匈奴人的战俘远远的,像是不愿触及过去,不愿再去听那些怨声载道的哀嚎。战俘被押送回汉境后,大部分都是要被充作奴隶服劳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话了。 “卫将军。” 卫青微微点头,却见赵信欲言又止,抬手让身后胡骑营先行离去,只留下他与卫青二人伫立与原地面面相觑。 “将军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赵信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打了胜仗原本应是满心欢喜的。可我这五年来与匈奴屡有交手,早已司空见惯,除了如释重负,什么也没有……”卫青远眺苍穹之上冒起的鼓鼓浓烟,那是兵士们将带不走的粮草与匈奴的营帐尽数烧毁所燃起的火焰,烧焦的灰烬在空气中随风飘散。 “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不受瞩目,到如今统帅三军,威震漠北。”赵信话中有话,目光闪烁:“将军此次再回长安,封赏自不必说,单论威望,塞外、朝中已是无人能及,只怕长平侯府的门槛又要被踏烂了吧。” 卫青沉默稍许,忽然迈步上前靠近他。赵信有些失措,刚想要向后退一步,却被他忽然抬起的双手握住了前襟。他低垂着眼眸,轻轻地将他胸前的沙榖禅衣的领口捋平整齐。 “这衣服谁帮你穿的?” “末将自己……” “汉人穿衣戴冠皆有礼数,衣物皆为右衽。在中原,只有亡者才左衽。”他在赵信的前襟轻轻拍了拍,缓缓起抬眸来,与他的目光凌空相接。 赵信刚要言诺,却没想到他又紧接着说了下去。 “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虽然右贤王遁逃,河朔尽归汉土,但这场战争却并没有真的结束。如今汉匈攻守异势,只怕战事旷日持久,谁也未必就能赢到最后。”他凝眸望着他,苍白的嘴唇凝出一丝浅笑:“换做是你,是否还能兴高采烈起来。” 赵信沉默未答,看着他浅笑了一声,转身而去,那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不知为何,他终于有些开始明白,他究竟有什么不同,她又为何情衷于他了。 鸿翎疾使八百里加急抵达长安,满朝文武为之振奋,自发组织入朝恭贺天子。 刘彻在宣室殿中接见百官,听着朔方派回的信使汇报塞外的战果,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不禁想起他临行之前,自己与他在清凉殿里的那一个不快的下午。他平日里,连重话都不忍对他多说几句,那日却是实实在在地抡起拳头来砸在他的脸上。门外的中常侍春陀与一干侍卫都听得真切,刘彻也不知自己那日是着了什么魔,居然对他做出那样不可理喻的事情,说出那样多伤人的话来。 人的情感有时候是很复杂的,爱恨常常纠缠,不可一言以蔽之。更何况他们君臣多年,许多话也本就在说与不说之间。他以为他能懂,也能原谅他。 “捷报中书,车骑将军一行人得右贤裨王十馀人,众男女一万五千馀人,畜数千百万,斩首不计其数,仍在统计之中。此时诸位将军正从塞外引兵而还。” 殿下一片惊叹,忽而齐向刘彻拜贺,却无人发现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此时正心不在焉。 那日他不慎扯开他的衣襟时看得真切,不知此战之后,他身上又添了多少伤疤。他这些年一直为他开疆拓土、平息战乱。他知道他从不结党营私,门下更无门客,对钱物、地位看得淡薄,可再怎样厚重的赏赐对他来说都不为过。 他知道他渴望哪种生活,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离不开他,只怕早已开口请辞,南下而去。 他虽然身为帝王,却始终给不了他一个美满。可他还是要将他牢牢地绑在身边,除了征战漠北,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他替他分担。 “卫青此次出征,虽未封大将军,但其他将军却皆隶属于他。”刘彻忽然面对满朝文武开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他做都做了,朕这个名分自然要给他。” 方才还热闹的气氛,骤然有一丝冷却,殿下朝臣均低着头噤声不语。 众所周知,高祖时曾在汉中拜韩信为大将军,位在诸将上总理军事。韩信谋逆被处死后,大将军一职便不再常置。仅战时临时受封,战毕即除。 如今战事已结束,刘彻却要在此事加封卫青为大将军,不必细想便也知,这并非是他一时龙心大悦之举。 刘彻亲政以来,一直想要削弱丞相过大的权利。自他即位至今,丞相已换过五位,其中一位还是他嫡亲的娘舅田蚡。汉家四代君王以来,权相比比皆是,四处招致门客,拉朋结党。有时为了一己之私,也给皇帝的施政造成莫大的阻碍。 殿下无人应和,领首于百官的丞相公孙弘思忖半晌,才上前拜道:“臣以为卫将军劳苦功高,当此封赏,陛下英明。” 他刚言罢,身后百官见丞相如此,也竞相拜贺道。 “陛下英明,大将军威武。”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宣室殿,经久不衰。 “朕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御座上的刘彻开口道:“朕要派使者即刻前往高阙塞,持大将军印,替朕于军前拜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自此,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 第203章 万户 阳春三月清晨,天才刚蒙蒙亮,直城门之上高悬的彩旗,在晨曦中迎风招展着。 忽闻马蹄倥偬响彻在晨间幽静的官道之上,城楼之上的守城兵士,在远处的晨雾尽处,看见一骑人影携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踱来。 “来者何人?”城楼下守城的兵卫依例上前询问。 “右北平太守李广奉诏返京,接替郎中令一职,此乃陛下手谕。” 门侯上前端视一眼,赶忙命身后的兵卫,去将城门开启一条小缝,引李广一行人入城去。 长安东西南北共十二门,皆由城门校尉统领。城门校尉又掌京师城门屯兵,部下有司马、十二城门侯。则城门皆有侯,门侯主候时,朝启夕闭,定时开关,不可外乎。 虽然此时开城门的时辰,还远远未至,但那霸陵尉因不为李广开启城门而被李广诱杀的事,早已是传的沸沸扬扬。直城门侯心中自然是忌惮,且听闻李广此次回京是要接替已故的郎中令石建,也生怕惹怒了李广,遭他报复,便卖了个顺水人情给他。 “飞将军打辽西来,一路劳顿了。来人,引将军入城。”门后殷勤上前,牵着李广的马缰绳递到身后的随从手中。 “可是,大人……” 身后的兵卫稍许迟疑,却被门侯开口喝住:“哪来这么多废话,这可是飞将军!难道要将军在这里等着吗?” “喏……” 门侯谄媚地笑脸迎上李广:“飞将军您请。” 李广似乎不以为意,依旧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头鹤发在晨曦中闪耀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严银光。 “有劳了。”说罢干脆果断地一把将兵卫手中的缰绳抽了回去,自顾自驾着马带着人入城去了。 门侯望着李广一行人,渐渐消失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一把拍在方才质疑他的随从的脑门上。 “以后做事机灵着点!没听说过霸陵尉的事吗?李广的驾你也敢拦。” “可若是被人知道了,这可是大罪!”年轻卫兵皱眉,城门处人多嘴杂,到时若是城门校尉追查下来,想必最后也只会将罪责都推到他们这群新兵的身上。 “你放心吧,有本侯在。”直城门侯抬手摸了一把脑门子上的冷汗,一把搂住年轻兵卫的肩膀:“刚才看见没,那一脑门子的白发。和匈奴人打了一辈子的仗,如今已是年近花甲,可还是一样的英姿勃然。” 年轻兵卫点了点头,不可否认,方才那骑在马上的老者,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缰绳时,他心中也不由咯噔一声。那股迅猛的力道,怕是正值壮年的兵士也不及。 当真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李广入京后,只回到自己在长安的宅子中梳洗了一番,便匆忙奔向未央宫中去拜见刘彻。可这还未踏入宫门,四处听到的都是关于大将军卫青的事情。 都说刘彻甚至等不得卫青返京,派特使捧着金印紫绶到高阙卫青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加封食邑八千七百户,并言令朝中所有武将皆归大将军统领。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卫青的三个还在襁褓中儿子,也被刘彻封为列侯。长子卫伉为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幼子卫登为发干侯,均食邑一千三百户。自高祖时,汉廷无军功不封侯。就连一生与匈奴七十余战,为二千石吏四十余年的飞将军李广,至今也因未有显耀的军功而封侯。卫青三子未出襁褓,却已封为列候,这又是何等的殊荣。 朝中文武皆知,这封于其三子的三千九百户食邑,等于是刘彻赏赐于卫青的。 卫青至今未娶,膝下虽有三子却无一是嫡出,长平侯的爵位自然是无法名正言顺地承袭。刘彻一番良苦用心,更是让朝中众臣看出了刘彻对卫青的信任与倚重,也使得早先的一些宫中传闻,不攻自破。 自高祖建汉时,功最高的万户侯——平阳侯曹参也只享一万六百户食邑。所谓树大招风,自高祖时,获封万户侯至今未被革除的,如今也早已是寥寥无几。 卫青收复河朔被封长平侯时,便已享食邑三千八百户食邑,加上如今加封的八千七百户,共享一万两千五百户,早已是位列诸侯之首。 更别说其膝下三子的那三千九百户,加起总共一万六千余户。且与其随行的公孙敖、韩说、公孙贺、李朔、李沮、李息、等皆因此战获封。就连李广那名不见经传的堂弟李蔡,也因跟随卫青,而率先于他的大名鼎鼎的堂兄李广,封了一个乐安侯。 如此的封赏可谓是旷古烁今。朝中各将皆言愿与大将军出征,只觉大将军如有神助,跟随其出塞必能大破匈奴,封官拜侯,荣归故里。 眼看着那些不起眼的小辈们,如今也一个个都封至列候,如今的长安气氛着实让李广心中不好受。入未央宫中一路上都低垂着眉,不与一旁谈笑风生者往还,与四处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入殿向刘彻请安,却不想卫青一早便已被招致到了身边,就如此不凑巧地碰在了一起。李广先向刘彻叩首行礼,局促了稍许,才低眉朝着卫青拱手拜了声大将军,却也未说再多恭贺的言辞。 卫青还是一如既往,拱手回礼,极恭敬地唤了一声李将军。 毕竟卫青的年纪比李老将军那早夭的长子还要轻上几岁,如今却要已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将军拜谒于他。且刘彻此次唤来的,皆是朝中提拔的一干年轻将领,却也只有老将军与这些年轻将军格格不入。 刘彻也是能明白李广心中的不平,便也温言软语地体恤一番,算作安抚。 除了刘彻提拔许多的年轻将领,还有许多刘彻从民间拔擢地位低微的儒学之士。刘彻以为与丞相为首的外朝不同,这些人来自于民间,也更加了解民情,对社会的弊端也比较了解。同时,他们学识渊博,思想开明,积极进取,刘彻对这一批人非常信任,让他们预闻政事,托为心腹。 这些人虽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也没有固定的官职,有时天子甚至把他们当做宾客看待。但他们经常代表皇帝在朝廷发表意见,有时他们根据汉武帝的旨意,在朝廷上与大臣辩论,诘责朝臣,驳得朝廷大臣哑口无言。 刘彻此时招他们来也未说什么,看似像是闲聊,顺便给这些人一个谒见大将军的机会。相谈中却提及自己有将奏章的拆读与审议,转归与大将军批阅的意愿,实则也是向这些官员们露一个口风,自己已有意要制衡以丞相为首的前朝。 “如若至此,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恐其权已远出丞相之右尔。”席间有人窃窃私语道。 卫青只说自己德薄才弱,如今朝廷多处用兵,仅是军务就已是十分沉重了。前朝政务,自己尚不敢染指。 刘彻望着他,还是那副低垂着眉眼,不露声色的样子,可却觉得他此次从塞外回来,似乎更加沉默了,与他也不像以往那般亲近。封了他三个儿子为列候,似乎也并未让他有一丝喜悦,倒像是让他徒增了许多烦忧来。 他一再推辞如此厚封,只言他有幸待罪军中,仰仗天子神灵。全军将士拚死奋战,才旗开得胜。如今既已加封了他的食邑,三子尚幼,寸功未尽,却封他们为侯。这叫跟随他一同作战的将士们如何看待他? “大将军身居高位,却还是如此谨小慎微。”刘彻望着他攒眉紧锁的样子,揶揄道:“好,既然大将军开口,此次随从大将军北征者,皆有封赏。” 说罢,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轻笑道:“如此可好?” 他自然是不能驳了别人的封赏,他如此堵他的口,他必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才言罢此事。 “朕闻说,今日京城出了一件奇事,朕从各个郡国抽取豪富人家,迁往关中地区,结果有人不服,纵其手下报复当地官员?”刘彻忽然论其此事。 “回陛下,此人名为郭解,江湖游侠。在当地有一点势力,常逾越官府做一些不矩之事。”殿下有人回应道。 “原来我朝廷法度,竟还拿一些人没有办法。”刘彻冷笑一声。 “据说此人,曾与淮南王刘安私交甚密……” 一提淮南王刘安,刘彻心中就有一股怒气涌上来。但他按下不表,只望向一旁的沉默不语的卫青,轻声道:“不知道大将军你怎么看?” “臣对此事并不十分清楚。”卫青轻声道。 “既不清楚,便去好好查一查吧。过后朕会再问你……”刘彻只意味深长地轻哼了一声,未再多语。 如今漠南怕是会安定一些时日,内患才是摆在眼前亟待解决的。 晨会散去,卫青与众朝臣一同出了清凉殿,正与张次公嘱咐着一些事情,不想正巧碰上了初返京城,来未央宫中请安的淮南王女刘陵。 刘陵见卫青忙行大礼,恭贺一声“大将军”,目光却不禁流转向一旁的张次公,意味深长地一笑,也未多语便向后殿去了。 卫青没在意,正要走,却见身边的张次公的魂像是被谁勾走了一样,望着那淮南王女刘陵离去的方向,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卫青注视着他的目光一路游走,轻轻咳了两声,才唤回张次公的神来。 张次公的脸骤然红了,忙羞赧地低下头解释道:“大将军,末将……” 对面人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轻声到了一句好自为之,便头也不回转身而去了。 第204章 自在 吕瑶带回了李鸾的消息,只是稍迟一些。她在龙嵒侯府的荷花池边,一直等到姗姗来迟的韩说。 韩说从军营中刚回来,便听府中人说,有一位姑娘来找他。他第一反应那人便是吕瑶,急忙向府中寻去,终于在碧绿的池塘边上的白玉石桥上,寻到了她。 她独自一个倚着栏杆,看着桥下风景,韩说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她身上的味道,比桥下那满池清艳的菡萏还要诱人。 “你回来了……”她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然轻声止住了他逼近的步伐。 韩说微怔,每次遇见她,总是叫他的心噗通的厉害,局促像是愣头青一样。这样的紧张,让他不禁抬手挠了挠头,面前人却在此时悄然转了过来,如水的眼眸与他眼中顷刻的讶异交融。 “我与你说过我父亲的事吗?”她忽然幽幽地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没……没有……”韩说觉得他的喉咙不禁颤抖了起来,舌头也僵硬了。 “是啊……我没有告诉过你,是我亲手将他送去那些胡虏的手里。”她忽然低垂下眼眸,抬手正了正他领口的衣襟:“我在高楼上看着他走,那视死如归的眼神,与你离开长安时如出一辙。我这才发现我心里的害怕,与当年竟也没有一点分别。” 韩说愣住,脑中似是忽然有花火炸开一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阿瑶姑娘……” “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却仍待字闺中,说出去总叫人笑话……”她打断了他的话,抬眸望他:“如今你也不一样了,长安城中那样多的如花少女任君采撷,我自是比不上的……” “才不是……”韩说的心口跳得厉害,喉咙却像是打了死结,她忽然轻点起脚尖,玉指轻轻地封住了她的嘴唇。 “我来,便是来确认侯爷的心意……”她的眼眸像是一汪醉人的美酒,惹得他的心尖,融化成一片。 “若是君心如旧,妾愿与君白首,花好月圆。” 韩说与卫青聊起那日,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他说吕瑶从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是因为她心里早就知道了答案。她只是来通知他,她准备好要嫁给他了。 他就是喜欢这样吕瑶,坦率又果断,从不畏首畏尾。 卫青倚在廊上,喝着壶中酒,安静地倾听他不断地描述,他抱得美人归的经过,最后轻声道了一声恭喜。 韩说微怔,忽然笑了。 “以往总是我恭喜大将军,如今我也终于有好事情,可以让大将军恭喜的了。” 卫青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半晌轻吟一声:“我哪里有什么好事情……” 韩说浅笑:“大将军出将入相,封至万户,得万民称颂,承百官跪伏,难道还不算是好事?” 卫青依旧不动声色,只将手中酒壶放在廊上,抬眼望着廊外高枝上的叽叽喳喳吵闹的燕雀,轻声道:“人不比鸟兽,被世事所累,无法自在选择高低,算不上什么好事。” 说罢,他忽然眸子一转,韩说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他已犹如一道迅疾的闪电般,飞身越出长廊。 韩说微怔,急忙顺着他飞奔而去的方向望去,才见原来他是去扶在园中蹒跚学步,不慎摔倒的稚子。 孩子的脚被一个坑洼绊住,稚嫩的膝盖磕在碎石子铺成的路面上,还未哭喊出声来,就被抱起来,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低下头去,揉了揉卫伉磕住的膝盖,挽起裤腿来看,只有些红肿,稍微擦破了些皮。他浅笑,抬手轻轻捧起那白嫩如玉的脸庞,低下头去望着那双含着眼泪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声道了一句:“不要哭,伉儿。” 小小的孩子竟像是听懂一般,眼眶通红了,却硬咬着牙没有吭声。 “大将军,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晌午犯了迷糊的乳娘火急火燎地跑来,连忙跪下身来向卫青磕头:“小侯爷方才跑得太快了,奴婢一时未留心。” 卫青抱着卫伉站了起来,低眸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乳娘,轻声道了一句:“孩子磕磕碰碰很正常,你起来吧。这事就别和陆姑娘说了,省的她看不见又心急。” “喏……只是陆姑娘她……”乳娘站起身来,局促不安地捻动着衣角忐忑道:“她最近日子有些不好,总是爬不起床来。” 卫青没有出声,只与怀中的卫伉轻声嘱咐了几句,交还到乳娘手中,轻声道:“好好照顾小侯爷。至于陆姑娘那边,该请大夫便请大夫,不必与我知会。” “大夫自然是请了的……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乳娘小声补了一句:“侯爷您还多去看看她的好。” 卫青若有所思,身后的韩说在此时悄然靠近,望着那乳娘怀中的孩子。血脉当真是神奇,之前还小看不出来,如今那孩子长开了些,眉梢眼角倒是真有些像卫家人了。男孩子启蒙晚,还不大会说话,只在乳娘怀中,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目光清澈如溪,脸颊嫩白圆润。 韩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甚是喜欢,刚想抬手去碰那孩子的面颊,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伸出一半手,收了回来。 眼前的虽然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可是已经是一位食邑一千三百户的列候。 私交归私交,礼数归礼数。 “小侯爷长得和大将军愈来愈像了……”他尴尬地轻咳了几声,抬眼望向一旁凝着眉头的卫青。 只见他凝眸望着乳娘怀中的卫伉,薄唇紧闭,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他抬起手来,结着薄茧的指腹温柔触碰那稚嫩如玉的面容,目光复杂难测。 “带伉儿回去吧。”他眸子像是密不透风的树林,透不出一丝光来:“其余的话,本侯不想再多说了。” “大将军……”乳娘还不死心,仍想要帮她侍候的主人求上一求:“您就去看看陆姑娘吧,她一个人病着,着实是可怜……” 卫青静默无言了半晌,忽然像是自嘲一般,意味深长地冷哼了一声:“可怜?” 韩说不禁一怔,若不是回过头去,正巧碰上他结了一层冰霜的眸子,他很难想象身边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男人,竟也可以发出那样决绝又嘲讽的冷哼。 只见他转眸望着乳娘怀中的卫伉,眼中的光复杂难测,抬起手来又轻碰了碰他柔嫩的面庞。 “伉儿,你知不知道……”他忽然间凄然一笑,薄唇轻颤:“你这性命,你这后半生的荣华,又是用谁的命换来的,那他们又可不可怜……” 一旁的韩说只觉得卫青话中有话,他引而不发,顺着卫青的手望向乳娘怀中被他抚摸着面颊的卫伉。那孩子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卫青,圆嘟嘟的小脸甚是可爱。 “所以,你要原谅爹……”卫青顿了须臾,才轻叹一声,手也顺势落了下来,隐入袖袍之中:“带小侯爷回去吧。” 乳娘见劝不动卫青,也只好言喏,朝着卫青行礼后,抱着卫伉离去。卫伉在乳娘怀中翻了个身,扒在乳娘的肩头上,直直地望着站在原地的卫青。 直到行至曲径处一个转弯,便再也看不到了。 韩说多少了解卫青,若是陆修蓉没有做什么错事,他那温柔的性格,断然是不会对她如此的决绝。 卫青素来的宅心仁厚,就算是朝中有得罪他之人,他也能一笑置之,以礼相待。陆修蓉毕竟是为他毁了后半辈子,也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若非是有什么缘由,他断然是不会如此对她。 “大将军……”他欲言又止。 “我是否很无情?”卫青转过眼来望着他,眼眸中的光微凝:“可是我看着伉儿,总会想起我和阿鸾的那个孩子……” 他的目光渐渐回溯,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清晨。她赶去她房里,见她躺在血泊里一动不能动。他急忙冲上前去把她抱起来,猩红的血液也染上了他的衣袂。 她气若游丝地望着他,神志已经迷离,轻声唤他阿青…… 阿青……阿青…… 一如最初。 他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心中忽然涌现出这样的念头。若是知道他终究是护不了她一世周全,还不出从一开始就不要遇到。 韩说不忍看着他又陷入痛苦中去自己折磨自己:“可孩子没有了是意外,这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卫青忽然间抬眸的眼神,让他心头不禁轻颤。 韩说只觉得的五雷轰顶一般,怔怔地望着卫青,半晌才开口:“难道……不是意外?” “你知道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这五味药材是做什么的吗?”卫青不露声色,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将血淋淋的现实解剖开来。 “我想你不知,但你应知最常见的红花与桃仁又是做什么用的……”他避开了他的眼睛:“活血行气、泻下导滞,且大辛大热,女子孕中忌食。” “你说什么……”韩说面色苍白,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我说的那五味药材与红花桃仁同效,只是这个偏方并非人尽皆知。这些东西每日都混在阿鸾的汤药中,日积月累……”卫青苦笑一声,自嘲道:“我竟还亲手灌她那些汤药,因为她不吃药还与她生气……” “大将军究竟是何时知晓的?”韩说袖中的拳头不禁捏紧,胸中怒火中烧。 “去年从江南回来,我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开始留心查证……”卫青低眸轻声道。 韩说上前硬怼上卫青的目光:“如此毒妇,将军岂能让她在活在人世?若是将军不愿脏了自己的手,韩说愿意代劳!” 卫青抬眼望着他,沉默半晌轻声道:“那两个孩子要怎么办……” 韩说微怔,静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要告诉阿瑶姑娘,我不想阿鸾知道,又白白惹得她想起过去的事,伤心难过……”他顿了顿:“就算是恨,也都由我来背负吧。” 韩说看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凝重,虽然如今已是位高权重,却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裹挟,背负千钧之重,喘不出一丝气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躲去那里也好……”他抬首望向划过晴空的燕雀,终于轻叹了一声:“至少她如今是自由自在的。” 第205章 郭解 卫青的马车更行至廷尉署门前,便碰上刚被于是张汤依例询问完的郭解匆匆离去的背影。卫青从马车上下来,望着那个瘦削的男人青天白日里依旧带着一顶斗笠,压低着头步履匆匆,转过一个街角便疾速隐去了身影。 卫青怔怔地望着那背影良久,心中却不禁想起青云观那日那个半路杀出的戴着斗笠的男人。那一日也是像今天一样艳阳高照,可那个人却戴着一定硕大的斗笠,乌黑的面纱遮蔽了面容。 那个人身手利落狠辣,毫无恻隐之心,即便是对待孱弱的女子也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若不是婢女小璞搭上性命上前阻拦,只怕他的阿鸾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究竟是还是不是? 卫青直到望着那背影消失在街角,也未真的确定,只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那抹身影消失之处出神。 身边的韩说起疑地问他怎么了,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摇了摇头轻声道了一句没有,便抬步入了廷尉署。 御史张汤听闻卫青来了,急忙出门远迎,刚想要朝着卫青跪拜便被卫青一把扶了起来。 “大将军,这可使不得,陛下严令卿一下见大将军行跪礼。” “大人无须客气。”卫青抬手揖礼还道:“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若行跪拜之礼当真是生分了” 说罢,他抬手比了个请字,两人便相携入内。 卫青也不啰嗦,毕竟他如今已不比单纯做将军的时候,千头万绪,诸事缠身,也实在是难抽出时间来寒暄的。刘彻似乎有心建立“内朝”,许多原本由丞相为首的“外朝”章奏的拆读与审议,现在也在慢慢已送到他这里过目。匈奴虽刚受重创仍在喘息之中,但西南的夜郎与南面的闽越又在蠢蠢欲动,东面临海小小的卫氏朝鲜亦有不臣之心,纵其水师大肆戮杀出海捕鱼的汉人渔民。 大将军掌朝中兵马,对外仗钺专征,平定边患,对内则秉理枢机,安邦定国。于卫青来说,军中与朝中两处跑,当真是恨不得一个掰成八瓣来用。 因卫青从不养士,身边并未有可用之人。在位多年与推举不过两人,一是助刘彻削藩的主父偃,二则是河东太守酷吏减宣,除此以外再无他人。刘彻为了扩充“内朝”自然是要四处招兵买马,也直言要卫青自己去物色。可就算是长平侯府地方门槛都被各方有志之士踏破了,卫青也未跟刘彻说出一二个人来。 平陵侯苏建也建议卫青要大力养士,直言将军莫要小看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骚客,这些人才当真是助人于无影,杀人于无形。卫青则婉言相拒,直言曾经历田窦之争,深知养士会让天子忌讳切齿,他作为臣子只需要奉法遵职,不应拉群结党。 如此自然也引得不少卿士大夫私下抱怨,大将军幕府的门槛,怕是比那未央宫北阙的夯土还高。 卫青直表来意,是关于关中豪迁往茂陵居住事。 张汤一听卫青来意,不禁长叹道:“大将军迟了一步,那涉案之人郭解方才才离开的卑职这廷尉署。” 卫青微怔,不禁想起方才在门前撞见的那个带着斗笠步履匆匆男人,于是便问了一句。 “正是此人!”张汤答道:“此人身形不高却十分精干,出门不乘马,晴日里戴着斗笠。乃当地有名游侠浪儿。郭解家贫,本不符合朝廷颁布的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赫然有郭解的名字。原是当地轵人杨季主的儿子杨县椽提名迁徙郭解,主要是因为郭解的势力雄霸一方,与县椽有过不少过节。此消息一出,郭解哥哥的儿子便冲到府衙中去砍掉杨县椽的头。” 卫青闻后沉默不语,想起刘彻曾叮咛他青云观一行人与淮南脱不了干系,又有朝臣告诉他这个郭解亦与淮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方才在廷尉署门前匆匆一瞥,卫青只觉得那人似乎就是在青云观上遇到的蒙面人,只是当时情急他并未看清楚那人容貌,此事已过去数年之久,所有的证据也早已断了线。 他无言半晌,只轻声问了一句:“那他究竟是冤还是不冤?” 张汤攒眉道:“虽说他兄弟的儿子杀了杨县椽,但确实是杨县椽为了报复郭家人才刻意将其报到朝廷的。若说郭家是否达到迁徙的标准,卑职以外确实是相距甚远的。此事震动朝廷,虽然郭解兄弟之子已伏法,但陛下自然是不喜欢这种无视法纪、犯上作乱的泼民,可卑职多番查证,这郭嘉确实不够迁徙的标准的,也确实让卑职头疼。只能准备拟好奏疏,奏呈陛下定夺。” 卫青听后思忖了片刻,忽然轻声道:“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我今日正巧要入宫面圣,不如就由我代劳吧。” 张汤一愣,当真是不知卫青为何要去趟这汤浑水,忐忑问道:“恕卑职斗胆问一句,大将军想要如何奏报陛下?” 卫青呷了一口手中的茶水。落杯于案上:“自然是如实禀报了。” 别说张汤不解,就连韩说也是颇为不解。卫青原本是与他约好要去巡视建章,却不知为何突然又改主意入朝面圣,为的还是这些小人小事。 不仅是韩说,就连刘彻都有些疑惑。 他是在晌午时分匆匆而至,正值刘彻在清凉台上用膳。自上此于清凉殿中起了争执,他便很少自己主动入宫来见他。他像是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 他来,刘彻自然是欣喜万分,命人将他请进来,见韩说跟在身后索性就命中常侍添了两个坐垫,与他一并同席用膳。 “大将军既然来了,今日就多呆一会儿。下午陪着朕下棋,晚上去皇后那里用膳。”刘彻亲自抬手为卫青的杯中添了酒,笑眼望着他:“朕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有什么事?” 韩说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忙埋头饮酒。 卫青倒是不紧不慢,先说了些防务之事铺垫,而后才提及郭解之事。韩说坐在一旁后颈处冒了一层冷汗,连他都听得出卫青此次前来主要还是为了此事。 他如今已不必往昔,位高权重,一举一动牵涉众多,这不得不让刘彻生疑。更何况对于这些个劣徒豪绅,他应是知道刘彻本就是深恶痛绝,更何况此人与淮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更加是犯了刘彻的忌讳。 刘彻知道他并非不懂理之人,原本还以为他挑着自己用膳的时间入宫来,是想要与他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一番。自然未想到,他居然是来为这样一个小小的郭解求情。 “大将军此行就是专门为这件事而来?”他冷哼了一声,落下了手中酒杯:“这件事我已经交付给了御史张汤,就算是回禀难道不应是他来回禀吗?” 韩说听出了刘彻的不悦,默不作声地放下手中碗筷,埋着头,心中却为一旁的卫青揪心。 谁知身边人不以为意,轻声道:“陛下不是要臣去好好了解一番吗?” “朕要你去了解,不是让你在这时,在这里来为他求情……”刘彻怒喝一声却下意识收住,抬眼望了望周围的下人,轻咳了两声,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朕以为你聪慧,未想到你蠢到了家。” “陛下,大将军也是实话实说……”身边的韩说硬着头皮为卫青说情,却不想被刘彻当即打断。 “你闭嘴!”刘彻怒视了韩说一眼,封住了他的口,转眼又逼视着面前的卫青:“你心里当真不谁知道朕是怎么想的?” 卫青依旧不露声色,轻声道:“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刘彻的眼睛如锐利的刀子逼视着卫青:“好,你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标准。但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大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中并不穷……” “陛下,当真不是您想的那样,大将军断不是那种人!”韩说见卫青静默着也不辩解,心急如焚。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知道要怎么处理了。”刘彻不理会韩说,只望着卫青下了逐客令:“朕忽然想起今日还有些事要处理,朕就不留你了。” 卫青的面色依旧看不出什么波动,朝着刘彻一拜,起身退出了殿去。韩说见状也向着刘彻匆忙一拜,急忙追了出去。 卫青走路带风,韩说追了许久才终于追上,紧跟在他身后质问道:“大将军为何要趟这汤浑水,分明是御史张汤的事。他若查出那人清白也好,若是查不出又干大将军何事?大将军何必要为那样一个不相干的事惹得自己一身骚,让陛下动怒,疑心大将军!” “此事并非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卫青边走边答。 “大将军明知陛下是最看不惯这些逾越于法纪之上的土豪劣绅,这些人平日里在地方结成势力,为非作歹,本就给地方官员造成不小阻力。何况这一次还杀了朝廷命官,更加是可忍孰不可忍!”韩说越说越着急:“大将军,究竟是为何要保此人?” 走在前面的卫青忽然停了下来,紧跟其后的韩说险些没有刹住,仓皇间望着他忽然转过身来,凝眸望着自己。 “如若等到御史张汤去如实奏报,只怕陛下碍于人言可畏,就不得不秉公办事,下令让郭家不必搬迁至茂陵。”他的声音很轻,在悄无声息的长廊之上,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清楚。 韩说微怔,反应了半晌似乎才明白了卫青的意思。可想想还是不对,忙说:“可大将军方才也看见了,陛下并不领将军这份情。大将军何苦做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去惹陛下不悦?” “原因很简单,因为杀他脏我的手……”他静静地望着他,眸子中透不出一丝光来,用一种平静却极度冷酷残忍的声音对他说。 “我要他遭帝王忌惮,从此半生,朝不保夕,危如累卵。” 第206章 亮剑 郭解终于还是被下令迁移到关中。天子诏令,底下的官员自是不敢不从。可郭解刚到关中,杨县掾的父亲杨季又被人刺杀。杨家悲愤之余,却又忌惮郭解在当地迅速结交的势力,地方官员有了杨县掾的前车之鉴自然是不敢插手,杨家人只好派人入京告御状。谁知告状的人才刚到未央北阙的宫门下,就又被杀死了。 侠者,产生于礼崩乐坏、人性光辉极度张扬迸放的乱世。在反抗暴秦、楚汉相争的动荡岁月里,处处皆是萍踪侠影,仗剑江湖的传说。 郭解此人虽自称为侠,却心狠手辣,看人不合意就亲手杀过不少人。做过雇佣杀手、藏匿过凶犯、私铸钱、掘坟盗墓,无一不是死罪。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自景帝时的苍鹰后郅都,就开始以极严刑峻法镇压豪强侠客,维护社会秩序。如今的天子刘彻也恰恰厌烦诸如郭解之流的强豪劣绅。这些人平日里,喜散财结义、自负侠义,但是实为霸乡里、心狠手辣。喜欢结交官吏和当地豪杰,引得不少人都愿意听他驱使。 没有一个君王会喜欢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臣民。 郭解之流却不知收敛,屡屡挑战刘彻的底线,杀人行凶至未央宫墙之下,自以为可以逍遥法外。 刘彻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决心杀一儆百,下令拘捕郭解。郭解慌忙将老母安置在夏阳后,孤身逃之夭夭。 在帝王的屠刀面前,曾经风光无限的游侠们尊严扫地。郭解在劫难逃,其身后朋党便也作鸟兽散,一个个收敛了起来。 大约在秋初时,隐藏在太原县的郭解终被官府擒获。官吏例数其罪,却发现其罪行皆于刘彻大赦天下之前。郭解本以为保得一命,却恰好在此时,一个轵县的儒生因为批评郭解,而被其门客杀掉并割去了舌头。官府追究此事,郭解不知杀手是谁,杀手最终也从没查出来。 丞相公孙弘向刘彻进言。认为郭解作为平民,玩弄权诈之术,仅凭他的眼色就能置人于死地。他本人虽然对案件并不知情,但此罪比他亲自杀人都严重!应以大逆不道论处。 刘彻自然想要铲除郭解之流在民间极有势力的游侠集团,当即下旨,处郭解族诛,以儆效尤。 然而这一切,也皆在卫青的掌握之中。 刘彻曾埋怨卫青识人不明,他不争不辩全然认了下来。也只有韩说知道,郭解与地府阴司的牛头马面之间,他也没少牵线搭桥。只是他善于化力道于无形,再加上平日里的谨言慎行。朝中百官听闻大将军曾为郭解求情,私下里也都是说大将军过于老实本分,不懂权谋之术。性格又素来温吞和柔,才看错了眼,对那贼子起了恻隐之心罢了。 此事看似至此方休,可刘彻心中却也未有丝毫的懈怠。 就在郭解被族诛前后,淮南王府上的“淮南八公”之一的谋士雷被,逃亡至京。此人一到长安哪里也没敢去,直接投奔了修成君门下,长跪于门前三日不起,欲求见原淮南王太子妃广云郡主请求庇护。 广云郡主等这一日,自是等了好久了,心想着,雷被当真也是聪明。他知道淮南王女刘陵尚在长安,那长安哪处就都算不得安全。只有刚刚被刘迁休妻与起结怨的广云郡主,此时才会乐意收容他。且两人在淮南时有过一面之缘,雷被对郡主过目不忘,认为郡主极慧,并非凡俗怕事女子。且郡主与天子又是舅甥关系,投其门下,势必能保他一时周全,并将其要告发之事尽快告知天子。 郡主见郎中雷被大喜,忙请入府中盛宴款待。席间,雷被才将其逃亡到长安原因告知郡主。 淮南王太子刘迁自少好剑,自以为无人可及。听闻得其父的门客——郎中雷被素通剑术,便欲与比赛高低。雷被数次推辞不得,只得与太子比试起来。 谁知那太子刘迁的剑术并不高超,未过几招就被雷被击败,还不小心伤及发肤。雷被也自知得罪太子,为不免及祸,随至兵廷募士从军,并向刘安陈请,愿入都中投效,响应天子号召,跟随大将军远征匈奴。 刘安知雷被有意趋避,便将雷被免官,意图谋害。雷被心中着实害怕,遂潜奔长安,投奔至广云郡主门下,准备上书举报刘安暗中结交宾客,谋划叛逆之事。 雷被至京不过一日,淮南王女就听闻了消息,带着金银丝帛至广云郡主门前请求面见雷被。广云郡主佯装饶有兴味,将她车马中成箱的好东西,挨个打开审视了个遍。最后只轻蔑地笑道:“淮南王此次出手当真是阔绰,当真是看得起我徐广云。” “王嫂虽与我王兄有过嫌隙,但怎么说都与我刘家缔结过姻亲。王嫂在府上时,父王也是以礼相待,不曾叫王嫂受一丁点的委屈。都说着姻缘皆是前世修来的,还请王嫂看在过往情分的面子上,将雷被交给小妹吧。”刘陵自知此事不能惹毛了她,只得温言相劝。 “陵郡主年岁几何?你叫我嫂嫂,那岂不是要将我叫老了。”广云郡主拿着一根茅草百聊无赖地逗弄着床头鸟笼中的燕雀:“何况我与你王兄早已退了姻亲,这也是淮南王的意思。陛下也允诺了,翁主叫我嫂嫂只怕是不合适吧。” 刘陵不露声色浅笑赔礼道:“都是刘陵不好。若是郡主能宽恕我王兄,放下前尘旧怨,刘陵今后愿将郡主以姐妹待之。虽做不得姑嫂,倒可做一对好姐妹,以后郡主有何难处,刘陵自当倾力帮衬。” “陵姐姐这话只怕是说大了,京城可是我的地盘,陵姐姐在长安又能我帮衬什么呢?”广云郡主轻笑一声,眼神转瞬从刘陵身上移开:“这不,陵姐姐有事还要求到我府上来。” “郡主……” “吃进嘴里的东西,还没品出个滋味,姐姐就要我即刻吐出来,只怕是不太可能吧。”广云郡主打断了刘陵的话,纤纤玉指在金丝鸟笼的笼门上轻轻一拨,那笼中的燕雀立刻顺着笼门振翅飞出,倏忽之间就在蓝天白云之间消弭了踪迹。 广云郡主望着那鸟儿消失的方向沉默了许久,忽然间放声笑了起来。 “你看看,就算我整日里锦衣玉食供着它,可它却还是想要离开这金丝编制的方寸之地。”她嘴角的笑容渐渐冷却,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刘陵,咬了咬朱唇轻笑。 “它一定很恨我。” 刘陵并不了解徐广云的性情,这位太子妃入府后,刘安生怕自己策划制造谋反的棋局被太子妃知道后,向朝中泄露机密。就和刘迁策划,让他不与太子妃亲近,三个月不和她同席共寝。 可太子妃倒是也不闻不问,她嫁到淮南王府后便极少出门,更不与淮南王府他人往还,似乎在自己宫苑中过得十分清闲快活。因为是刘彻的外甥女,就算是王后荼也不敢对她有半分失礼,全当是养了一位公主在自己的王府里。 可太子妃平淡处之,刘安就越是心急想要撵她离开淮南。于是他佯装恼怒刘迁,把他关起来,让他和太子妃同居一室三月,并让刘迁始终不亲近她。 刘迁却也私下和刘陵诉苦,只说那三月倒像是他被太子妃嫌弃了。 她不许他入她的内室,室外有婢女看守,每晚也只给刘迁铺一床褥子睡在地上。 刘迁说,徐广云几乎不与他说话,性情像是极其冷淡。两人相处了三月,她只在离去前几天的饭桌之上随口问了句:“太子这委屈是要受到何时?” 刘迁答:“这事缘不由我。” 第二日,她便去刘安那里请求离去,刘安便上奏朝廷致歉,才派人把她送回娘家。 刘陵原以为她只是心绪孤高之人,人淡如菊,却未想到她年纪不大,却如此难以捉摸。 雷被之事很快传到了刘彻的耳朵里,武帝想要遣中尉段宏前往淮南查办。霍去病恰好于未央宫中,遇见入宫面圣的广云郡主,才听闻此事。他之前也对淮南之事所闻甚多,遂请求刘彻应允他带一路人马护送段宏去淮南。 刘彻不解,只笑他:“你若是想要出去转转就直说,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霍去病答:“去病并非只为了自己贪玩,只是淮南王若是当真有不臣之心,大可借此起事。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算是陛下的钦差到了淮南,有些事情只怕还是要靠手中的刀来说话。” 刘彻闻后思索片刻,转眼望向殿下的广云郡主,询问她的意见。 徐广云低眉道:“刘安奸猾,刘迁狠辣。淮南路途遥远,陛下既派遣段大人去淮南查办,就只怕淮南王当真怕段大人查出些什么来,在半路上做什么手脚。” “段宏的官职可不小……”刘彻攒眉望着殿下的女子:“你认为刘安他又这样的胆子,敢斩杀朕派来督办此事的九卿?” “广云虽不知淮南王是否会因困兽之斗从而选择铤而走险……”徐广云抿嘴浅笑,缓缓抬眸瞥了一眼身边跃跃欲试的霍去病。 “但既然陛下有宝刀在侧,何不亮剑一试呢?” 第207章 掌纹 徐广云与霍去病从未央宫中出来,正值日暮西垂之时。广云郡主的马夫等在宫门口,望着两人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从平坦广阔的石板之上渐渐踱来,正欲驾车上前去,却不想被广云郡主的一个眼神止住。 马夫赶着车跟在二人的身后,跟随着这对年轻男女,漫步在日暮时分,行人纷纷屏退的长安街上,看着夕阳顺着两人的轮廓,倾泻了一身的金黄,仿佛要融入那映照在道路的尽头,摇摇欲坠的如火的夕阳中去。 徐广云说不出为什么忽然不想乘车回去,只望着这条路这般漫长,似是没有边际,却仍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也许是因为此刻身边有人陪着,也或许是因为面见刘彻后的如释重负之感,更或者是,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淮南所受到的屈辱,终有大仇得报的一日。自打从淮南回来,她就很少出门,更不与京中那些达官贵人往还,可即便是如此,她的身后也总徘徊着不少的流言蜚语。不说那些侯门望族的小姐们的眼光,单说她独自一人居住在她的外祖母王太后御赐的的宅子中,那些来往的下人,也没有少在背后说三道四。她是众所周知的淮南王府的弃妇,只怕是一生都毁在这段姻缘上,若是往后另行嫁娶,也只怕是再难遇上什么良人了。 霍去病谢她在刘彻面前美言,才促成了自己此次的淮南之行。说他自打生下来,就没怎么出过长安,偶尔陪刘彻去上林苑狩猎时,才有机会到郊外的郡县上转一转。每每站在城墙之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舅舅卫青领着雄师铁骑出征,一路浩浩荡荡向北方吞并而去,他都只想着跟随他而去。 哪怕只做那千里长河波涛滚过,击打在石壁之上,所溅起的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 他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对徐广云说出这些话来,自己说完也不禁一怔,谁知身边的女子,一把挽起了他藏在袖中的手来。 她捋平他宽阔的手掌,借着夕阳的光辉,仔仔细细地望着他掌心的纹路,似是能看出什么玄妙来。 霍去病望着夕阳金色的光芒,微微晕染她浓密卷曲的睫毛,似是一笔就勾勒出她姣好的轮廓来。 他平日里性子冷峻,只与自己看得上的人交往。成日在建章军营之中,满心皆是甲兵之事,自是鲜少与妙龄女子往还。可她忽然拉起他的手来,肌肤触碰的那一刻,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竟让他想忽然起了一个人来。 她也是那样不打任何招呼,便一把掀开他的衣襟来,为他检查伤势,使向来沉稳的他,第一识感受到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感觉。她温暖的指间像是带着火花,与他的皮肤接触的一刹那间,他仓皇失措地抬眸望向她的眼睛,生怕她的手指能感知得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跳。 他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上涌,一路红透道耳根,慌忙地扯紧被她掀开的衣襟,遮蔽住自己的胸口,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退避得远远的,战战兢兢地望着她。 她是那样柔静又大胆,聪慧又剔透。 她又是那样的美丽却又不自知,像是洪水猛兽一般,席卷在他的心房。 那年那日,她腹中还怀着卫青的孩子,独自一人坐在满池荷花前黯然神伤。他陪在她的身边,将她的手扣入掌中,郑重地对她说,若是他能娶到她,自是欢喜的不得了。 他愿意为她做一个不明事理的自私的男人,满足她的一切合理与不合理的愿望。 这些话都是真的,可她却像是没有听懂,疾疾回避过头去,自始至终都拿他当做一个小弟弟而已。 霍去病一直怨恨自己为何如此的年幼,不能跟着他远赴漠北那广袤的战场,不能与他并肩作战。驱除鞑虏,也不能像他一样守在她身边保护她、陪伴他。 可那一日,他忽然庆幸自己的年幼稚嫩,庆幸那些肺腑之言,都还能变成童言无忌,庆幸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终在她回眸之间,尽数被化解成最波澜不惊的泡沫。 她像是海上退潮的泡沫,出现在他被囿于内陆的梦境中。 “看弟弟的手相,倒不像是能被凡俗轻易困住的样子。”徐广云未意识到霍去病早已跑到九霄之外的思绪,仔细端视着他掌心错落的掌纹:“只是你的早年看起来会有一些坎坷,若是过得去,便是大富大贵,若是过不去,只怕会有劳命伤身之险。” 见他久久未答,她忽然抬起眸来,与他的目光恰巧撞上,只见他静默如夜一般漆黑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像是陌生的久违,冷漠的温柔。 “那……可有破解之法吗?”他忽然开口,远处的夕阳,缓缓隐在长安西边高阙之后,四周的光线都逐渐暗了下去。 徐广云被他复杂的眼神弄得有些困惑,微怔片刻方才松开他的手,尴尬地回避过脸去。 “相术我也只是在小时候,跟着东方大人了解过一二,随口说说,霍弟弟莫要当真了。” 霍去病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只觉得心里又泛起那种似曾相识的扑了空的感觉。他落寞地一笑,悻悻地回过头去,自嘲了一句:“是去病当真了。” 言罢,两人心中又都局促不安了一阵。徐广云未说上车离去,只是默默地又继续前行。霍去病也似乎比平日里要有耐心,并没有因为方才的窘迫就先行告辞,依旧陪着她,缓缓朝着她的府宅漫步。 夕阳终于在天边燃尽,满天星子高挂在漆黑清澈的夜空。两人就这样相伴无言在寂静的长道之上,却也没有觉得尴尬。 “我回到长安后,今日是出门最久的一日。有霍弟弟相送这一路,心中着实是欢喜。”徐广云直到望见不远处高挂灯笼的门楣,方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与霍去病行礼作别:“广云本是淮南弃妇,平日里是不应常出来走动,四处招惹是非。只怕日后再见,不知要何年何月了。只想嘱咐弟弟一句,南行途中要万分小心才好。” “多谢姐姐嘱咐。去病南行回来,自会上门拜访。”霍去病轻声道。 徐广云心中竟也生出许多复杂的感觉来,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稍许轻声道:“弟弟已经送的够远,我们就在这里作别吧。” 话音刚落,便听见由远而近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郡主!”来人是徐广云府中的管事,见到徐广云身后的霍去病,微微怔了半晌。虽未曾见过,但从衣着气度上,便也看的豪门贵胄的出身,尤其那双如炬的双眸,更是令人不敢逼视。 管事缓缓上前来,先朝着两人分别拜了拜,这才附在徐广云耳边低语了几句。 徐广云微微攒了攒眉,低语了一句“几时” “申时三刻左右。” “人无碍吧?” “还好,郡主命人不得懈怠,轮班看守,歹人才未能得手。” 霍去病狐疑地望着徐广云:“不知姐姐府中出了何事?” 徐广云沉思稍许:“刘安怕是耐不住性子了,已经敢派刺客到我的府上杀人灭口了。可见雷被此言不虚,上疏的内容无一不是铁板钉钉的罪证。” 说罢,她抬眸望着面前的霍去病:“弟弟此番护送段宏大人南行,定要万分小心。我只怕刘安那老贼,此刻已有狗急跳墙之意了。” 最后她又补了一句:“广云在京中待弟弟平安归来。” 此时的淮南幕府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淮南王刘安本人,也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忙急诏他最最信任的“淮南八公”剩余的其人商议如何应对。 几人争论了大半日,终究也没有一个结果,在日暮前又唉声叹气地尽数散去。刘安只留下了他最最信任和倚重的伍被,命府中下人关好门窗,支走不相干的耳目,又与伍被秉烛夜谈论及兴兵北上,取而代之的想法。 伍被听后直摇头,言如今天下太平,若是大王于此时兴兵,必不会得到万民响应。 刘安最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不悦道:“先生您又有什么根据,说天下太平呢?” 伍被知道刘安不臣之心已久,断没有那样容易就被说服,于是起身揖礼道:“臣私下观察朝政,只见君臣间的礼义,父子间的亲爱,夫妻间的区别,长幼间的秩序,都合乎应有的原则。陛下施政遵循古代的治国之道,无论是风俗和法度都没有缺失。陛下开拓官道,使得满载货物的富商周行天下,无不畅通,贸事盛行。且南越称臣归服,羌僰进献物产,东瓯内迁降汉。朝廷又拓广长榆塞,夺回河套,开辟朔方郡,使匈奴折翅伤翼,失去援助而萎靡不振。虽然还不赶不上古代的太平岁月,但也算是天下安定。” 刘安大怒,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吓得伍被连忙跪地告谢死罪。 “大王,伍某皆是肺腑之言。陛下听从主父偃的建议实行推恩令已有多年,如今的诸侯势力已是大不如前。若是大王此时兴兵,只怕是各路诸侯,也会碍于分崩离析的局面,不敢像七国之乱时云集响应了。” “雷被此去。必是将我淮南的事情与皇帝说了个一清二楚。莫非我淮南王府养兵多年,却也只能束手无策,坐等伏诛?”刘安怒喝一声,转眼望向脚边的伍被:“若崤山之东若发生兵变,你觉得朝廷会派谁来统兵镇压。” 伍被想也不想,便答到:“陛下必使大将军卫青来统兵镇压。” “卫青……”淮南王刘安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那么先生您认为大将军人怎样?” 伍被想了想,直言道:“伍某有一兄弟,曾跟随大将军攻打匈奴,他归来与伍某曾称赞过大将军。他说大将军在朝中,对待士大夫礼貌待之,在军中对士卒恩德颇重,出将入相,令人信服。大将军骑马上下山冈,如履平地,疾驶如飞,才干绝人。听闻大将军在军中号令严明,对敌作战勇敢,总是身先士卒,带头冲锋。安营扎寨休息,井未凿通时,必须士兵人人喝上水,他方才肯饮。军队出征归来,士兵渡河已毕,他方才过河。就连皇太后生前赏给的钱财丝帛,他也都转赐手下的军官。即使古代名将,也无人比得过。伍某认为,像他这样武艺高强之人,又屡次率兵征战匈奴,自然是通晓军事,只怕是不易抵挡。” 刘安听罢沉默无语。他从在长安与张次公、严助等人私下接触的刘陵口中听过些许,只是从伍被嘴里说出来,当真恨当年为何没能替伊稚斜做掉此人,如今又惹得他私下忌惮一番。 “如此说来,那便只有一个法子。”刘安心头不禁心头一横:“在半路上先行刺杀刘彻的来使。” 第208章 子夜 深秋时银杏树染上一层金黄,铜铃般大小的果实挂满了枝头,宫婢们揣着细竹枝编制的篓子,三五成群地蹲在树下捡拾秋果。池塘中的荷叶枯萎了,案上的秋菊却盛放空前。金色花朵沉甸甸得仿佛金丝线团,被栽种在陶土盆中摆得满园都是。与深秋泛黄的枝头相接千里,远远望去层林尽染,一片祥和。 霍去病去淮南已有三五日了,卫长公主心中难免思念,恰从宫女口中闻得平阳侯世子曹襄入宫,便欢喜地去寻他。 谁知曹襄似乎并无心与她玩闹,他愁眉深锁,独自徘徊在椒房殿口,却迟迟不肯入内。卫长欢喜而来,却见他孑然一身,眉目凝重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卫长公主天真无邪,伸手便要拉他进去。可曹襄迟疑着不动,惹得卫长不禁一阵狐疑地打量着眼前清俊的少年。 “母后是襄哥哥的舅母,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与我一起进去,有什么难处也但说无妨。” “我……我还是回去好了。”曹襄又打了退堂鼓,转头要走,却被卫长一把拽住。 “你总说,我从小和去病哥哥亲些,那是因为去病哥向来爽快,跟我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卫长嘟着小嘴,佯装生气的样子:“而你总是对我遮遮掩掩,有什么事也从来不和我讲,你叫我怎么与你亲近?” 曹襄拗不过她,终还是被她硬牵着进了椒房殿中。她的小手温暖又柔软,将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握着,瑟瑟秋风吹拂过他滚烫的耳根,后颈不禁生出一层薄汗来。 卫长却没有察觉到曹襄的羞赧,只觉得他的掌心潮湿滚烫,还以为他是心里急切焦躁的。 沿途的宫女见神色匆匆的卫长公主拉着面色迟疑的平阳侯世子一路阔步而过,均纷纷退到一边跪伏行礼。卫长顾不得回应,直拉着曹襄入了正殿。 “母后。”卫长一进殿,便匆匆松开紧握着曹襄的手,欠了欠向着正座上的卫子夫行礼。 “臣曹襄,参见皇后娘娘。”曹襄凝眉低眸,正欲下跪行礼,却被卫子夫出声止住。 “世子快起来,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般客套。若是要姐姐知道了,必定要怪我了。”卫子夫依旧语气温和,起身缓缓上前,一把扶起曹襄,仔细端视了一阵,不禁笑道:“襄儿如今也是越发的挺拔俊逸了,已有了几分侯爷当年的风采。若本宫记得不错的话,明年便就是你束发之年,到时候,便可袭承你父亲的爵位,你母亲多年的心愿也尽可了了。” 曹襄一听“母亲”二字,便不禁眉头紧蹙,眼眶也不禁红了。 卫子夫玲珑剔透,自然是看出了端倪,沉默稍许轻声问道:“襄儿今日来,是有事要本宫帮忙吗?” 曹襄咬着嘴唇迟迟不言语,惹得一旁的卫长焦急万分:“襄哥哥你有话便直说,母后定会为你做主的。” 曹襄凝重地抬眸望着卫子夫,微红的眼眶,已泛起了隐忍的泪光:“曹襄自知此事本不应由曹襄来说,但公主是曹襄的母亲,做儿子的不能救母亲脱离苦海,实在是大大的不孝。母亲她在汝阴……” 话还未说完,卫子夫忽然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凝眉轻声道:“你要说的话,本宫心中都有数。” “娘娘知道?”曹襄难以置信地望着卫子夫:“是母亲告诉娘娘的?那陛下是否也知道?” 卫子夫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莫非是不了解你母亲的性子,她又怎会对本宫言及此事,只是本宫自己猜到的。这件事陛下并不知道,若是知道也断然由不得他那样。” 说着,她轻轻抬手抚在曹襄的肩头,轻声叹了一句:“襄儿,你是长大了。” 清凉殿中,卫青正与刘彻奏议西南赈灾一事,卫子夫匆匆而来,打断了君臣两人的谈话。 “皇后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朕与人议事,她从来都不会打扰的。”刘彻狐疑地望着进来通传的中常侍。 春陀道:“娘娘看起来神色不大好,只说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必须面见陛下方可言说。” “皇家颜面?”刘彻凝眉,转眼忘了一眼身边的卫青。 卫青微微欠身:“想必娘娘是有急事,那臣现行退下……” “大将军也不是外人,留下一起听听吧。”刘彻出声留住了他,也不直视他为难的神色,抬头便对门外的春陀说:“请皇后进来吧。” 卫子夫缓缓入殿,先跪伏下身来,向御座上的刘彻恭敬行礼,卫青见状也起身向卫子夫行礼。如此循规蹈矩的姐弟两人,倒惹得刘彻不禁讪笑:“你二人是姐弟,朕与卫青是郎舅,你与朕又是夫妻,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又何须行此大礼?” “清凉殿是陛下的前殿,自然是要应循礼法。”卫子夫颔首,又俯身向着刘彻行了一个大礼:“此外,子夫今日来是有事要请求陛下,还请陛下一会听了,千万莫要动怒。” “你素来懂得分寸,从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来给朕徒增烦忧,像今日这样追至前殿来,更是从未有过。朕相信子夫,想必是出了不得的事……”刘彻凝眸望着她:“皇后直说吧,朕仔细听着。” 卫子夫抬起头来,凝视着刘彻的眼睛:“臣妾此次来,是为了陛下的姐姐,平阳公主。” 刘彻狐疑地攒眉,转眼望着一旁也有些意外的卫青。 “子夫请求陛下宽恕臣妾隐瞒之责。”卫子夫说着又向刘彻叩首。 卫子夫将自己看到的如实与刘彻说了个仔细,刘彻耐人寻味地沉默了良久,只轻声道了一句:“皇后是从何时发现他二人不睦?” “大约是在卫青从龙城回来那次……”卫子夫微微抬首望了一眼身边的若有所思的卫青:“臣妾无意中瞥见姐姐手腕上的淤青。” 刘彻琢磨了片刻,轻声道:“那皇姐怎样说?” “姐姐只说是自己碰伤的。”卫子夫答道。 刘彻瞥了一眼身边的卫青,见他依旧凝眸不露,便转眼望着跪在座下的卫子夫:“既然都是那样久的事了,姐姐也未曾知会于朕,怎么皇后今日忽然想起此事了?” “是因为平阳侯世子曹襄今日进宫来与臣妾重提此事,请求臣妾为公主做主。臣妾只觉得既是公主的事,臣妾自己断然是做不了主的,遂只得来烦扰陛下。” 刘彻思忖了良久,终做了决断:“此事事关皇家体面,朕不能只听曹襄那孩子一面之词,还需问过皇姐。” 卫子夫攒眉,沉默了半晌轻声道:“臣妾明白。” 卫子夫与卫青两人一道退出了清凉殿,一路上两人相伴而行,却久久缄默无言。 最后,还是卫子夫先开了口:“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卫青没有多言,只朝着姐姐行了个礼,便转身沿着白玉龙台拾阶而下。 “青弟……”身后的人忽然沉吟了一声,卫青的脚步落定。 “你心中莫要有什么包袱,这都是各人的命数……” 卫青没有回头,只望着远方院墙边的如血残阳凝神了半晌,轻声道了一句:“卫青明白。” 说罢,便起身缓缓离去了。 子夜时分,满天星子被隐在云层之后,月光轻轻地在这浓密的黑暗中撕开一个小口,银色的光芒洒在这野外孤零零的驿站。 驿站的房檐下亮着三五盏灯火,灯油即将耗尽,火苗摇曳闪烁。店小二趴在门前桌上,酣睡成了一滩烂泥,头顶烛台上的蜡烛被一阵风倒了,滚烫的热蜡滴在他的手背上,可他像是没有知觉一样,依旧沉睡着。 门外萧瑟的夜风中,一团黑影正在一步一步逼近驿站。 他们算准了中尉段宏一行人的行程,提前在驿站的井水中下了足量的蒙汗药,如今夜深人静,驿站之中鼾声四起,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为首的黑衣人一把推开驿站的大门,见店小二已是醉生梦死,便知道药效已经开始起了作用。几个人从腰中拔出寒光凛凛的长刀,纷纷拾级而上。 正中主卧想必睡的就是中尉段宏,杀手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铁丝弯成钩,戳破窗纸伸进去,将门栓勾起。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外的灯火映照鱼贯而入,隐隐约约看见床榻之上一个酣睡的身影。领头的黑衣人蹑手蹑脚径直朝着铺上逼去,一把扯开床榻的帷帘,手起刀落向被褥中的人砍去。 可谁知着这一刀下去,竟像是砍到了棉花套子。黑衣人大惊失色,连忙大喊一声“不好,快撤!” 就在话音刚落的片刻,身后无数利箭灌入,瞬间结果了主卧内所有人的性命。 四周房间的门顿时打开,几名的羽林将士,手执烛火进屋来点亮了主卧,中尉段宏这时才从侧卧而出,望着一地的尸体不禁心头一寒。 “看来这刘安确实要反……” 说罢,他转身望向身后倚在门框上的霍去病,抬手拜道:“若无霍校尉一路相助,本官只怕是早已沦为刀下亡魂了。” “大人无须客气,这是去病的职责。”霍去病望着蹲在地上抱着一具尸体搜身的赵破奴,不禁笑道:“你在翻什么?” 赵破奴将翻得乱七八糟的尸体扔在地上,傻傻地抬起头来望着霍去病:“回禀校尉,破奴是在找这些刺客的身上,是否会有留下能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 “他们敢来,自然是什么证据都不会留给你。”霍去病正了正身,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就算是身上当真带着淮南王府的东西又能怎样?如今我们已进入淮南地境,若是真找到了,难不成还拿着和刘安去论理不成?” “霍校尉此话不错,如今我们已是骑虎难下。”段宏叹了一句。 “大人,既然前路如此凶险,我们不如退回京都禀报陛下吧。”身后的羽林将士忙言道。 “淮南王是否要谋反,你以为陛下心中当真没数吗?”霍去病轻声呵斥了身后的将士:“陛下还未做好与淮南王开战的准备,若此时我们因为这样小小的阻挠,就退回京城,说淮南王谋反,无异于将陛下逼上死路。到时矛盾升级,且不说是否当真会激怒了淮南王举兵谋反,就说陛下,到时只怕也会为了平衡局面,拿段大人开刀。” 段宏抬手捋了捋胡子,点了点头:“如今尚在斡旋之中,段某既承接皇命去淮南彻查刘安。见不到刘安,自然是万万不能退的。” 说罢,他抬起头来望着众将士,抬手拜道:“只是苦了各位羽林兄弟,要陪段某到这阴曹地府走上一遭。” 霍去病抬手向段宏回礼:“霍去病既奉命率羽林三十骑保卫大人一路周全,必不辱使命,纵是刀山火海,也定会让大人安全返回京都。” 第209章 余者 长安如今已是深秋,淮南的暑气却还未散尽,池塘中的菡萏,刚刚开到荼蘼,连天碧叶,晕染开一池碧透。 淮南王世子刘迁亲自领着人,捧着方才从池塘中采摘的莲子,见霍去病与段宏正于凉亭中对弈,急忙迎了上去。 段宏老远便见刘迁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迎面而来,与坐在对面的霍去病使了眼色,匆忙站起身来笑脸相迎。霍去病不紧不慢,指间的棋子方落定在棋盘上,才缓缓起身来,向着身后的刘迁抬手揖拜。 刘迁自是寒暄一番,将衣食住行统统问询了一遍。段宏笑脸相迎,说话也十分恭敬和气,也让刘迁不禁放下了戒心。 原本以为刘彻派出的公卿来访淮南,定是要将父王刘安逮捕查办。刘安心急如焚,担心事情暴露,本已打算发兵对抗。 刘迁劝父亲不要操之过急,毕竟淮南还是自己的底盘,完全可以看一看来使的态度再做打算。如若使臣当真是来逮捕父王刘安,事先可叫人身穿卫士衣裳,持戟站立庭院之中。一有不测发生,再刺杀他也不迟。 谁知朝廷中尉段宏抵达后,态度温和有礼,只依据询问了几句罢免雷被的因由,并未言及其他。那日晚宴上又似乎沉醉于淮南的美人轻歌曼舞里,自此淮南王府中夜夜笙歌,直至夜深方肯罢休。 刘安看段宏似乎根本无心问询案情,想必是刘彻派人来做做样子,必不会定什么罪。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命太子刘迁看紧两人,丰厚宽待便是。刘迁见段宏与霍去病两人在府中不是对弈垂钓,便是到淮南各处风景奇绝之处游玩,便吩咐人,好生安排服侍。 刘迁与段宏客套了一番,霍去病在一旁听着索然无味。刘迁见他似乎平日中对歌舞兴趣不大,便随口问是否自己有什么招待不周。 段宏忙替霍去病掩饰,说霍校尉年纪尚轻,有些事情尚不明就里,要刘迁无须挂心。 刘迁被敷衍走后,霍去病与段宏方才落座。 段宏盯着棋盘上的棋子,思索了许久轻声道了一句:“几句话的功夫,霍校尉就将了段某的军。” 霍去病轻笑:“大人与淮南王父子周旋费尽心力,去病以逸待劳,侥幸而已。” 段宏笑着摇了摇头道:“霍校尉一路劳心费力,护卫段某。如今既至已淮南,也可松懈几日,全然交付于段某吧。” 卫青再遇见平阳,是在刘彻招平阳入清凉殿后。 他原本是与收到段宏请求,诏返密函的公孙弘,一同入宫面圣,却不巧碰上了正从清凉殿中刚被刘彻问询完的平阳公主。 突然的撞见,令平阳多少有些许踌躇,却又想要借着寒暄与他说上两句话。却不想他不动声色地恭敬行了礼,也未言及其它,便低眸从她的身边路过,与公孙弘一并向清凉殿去了。 平阳原以为,他就算是没有千言万语,总归还是有一些安抚的话要说给她听。可他就如此悄无声息地离去,那生疏又客气的模样,倒像是过往的缘分早已如前尘往事一般幻灭了。 平阳不禁怀念起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郎,沉静又温柔地陪伴在她的身边,硬是将死水一般的生活化作了风光明媚的风景。 她怀念那个少年低眉浅笑,牵着马走在她身边的样子,不经意间的一问,却总能得到恰如其分的回答。她最喜欢看他因为自己刻意捉弄的话语而仓皇地回眸,两人目光凌空相接的片刻,仿佛可以在他的眼中窥见了这世间最清澈的晨曦与最璀璨的星光。 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也曾几番为她奋不顾身、在生死之间相搏。他那时年纪那样小,却有着即便是成年男子也罕有的沉稳自若,仿佛只要有他守在身边,即便是知道前路多舛,危机四伏,也总能化解得风平浪静。有他的陪伴,似乎再遥远的路,都变得不够漫长。 平阳那时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在那少年的眼波中无法自拔,自然也想不到,曾经那个温顺体贴的他,如今却对自己如此的冷漠。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让她心寒的生疏。 曹寿走后,见他对自己与曹寿唯一的儿子曹襄,亦是那样的温柔与疼爱,那种近乎完美的父兄的姿态,不禁让平阳的心中,生出许多美好的画面来。 她曾想过要恳求母后下嫁于他,即便他那时只是小小的关内侯,即便嫁给自己曾经的马奴,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只要那个愿意接纳的人是他,她觉得自己便可以将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全然放下。 她一生将名节与体面看得比自身幸福更加重要,即便是多年面对丈夫汝阴侯的欺辱,她也可以不露声色地将一腔怨恨咽下。她未与弟弟刘彻言及汝阴侯对自己的冷淡,更不希望别人知道她这些年,都像是活在噩梦之中一样。 就算当年有眼无珠,汝阴侯毕竟是她自己选择的。她既已委身下嫁于他,那他便是他的夫君。她为了自己与曹襄的名声与体面,也断然不会轻易地就了断了这场姻缘,让自己与曹襄沦为他人笑柄。 如今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半点都由不得她回头。 除非,那个人愿意救她出此困局…… 可她心里清楚,他永远都不会了。 平阳刚走,春陀便禀报大将军卫青与丞相公孙弘到。刘彻心想,他与平阳定然是在殿前碰到了,但碍于公孙弘也在,自是不便多说。 丞相公孙弘,将段宏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呈到案上,直说淮南之事。 刘彻拿起段宏的密报仔细端详,胸中不禁升腾起一团怒气,抬手将密报递给立于一旁的卫青:“他果真想反!” 卫青恭敬接过,方才低头一窥究竟。 “七国之乱时他便有不臣之心,若非他手下将领阳奉阴违,先帝早就除了他的国,怎还有他今日这般的猖狂。”刘彻怒喝道。 “陛下稍安勿躁,臣也是以为此事甚为严重,才邀大将军一同前来商议对策。”公孙弘低垂着眉眼,抬手向刘彻拜道:“段宏书信中,虽言及南去路上遭人设伏,但毕竟是死无对证。只要是刘安有心隐瞒,段宏在淮南与其周旋再久,也断然是得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 “没有证据又如何!朕一样可以灭他满门。”刘彻怒拍龙案,瞥了一旁静默在一旁的卫青:“朕有大将军,漠北的匈奴都平得,又岂会忌惮他样的乱臣贼子!” “陛下息怒,主父偃的推恩令本就让各方诸侯怨声载道。陛下此时若无铁打的证据证明刘安有谋反之心,便对其发难,只怕会引起诸侯怨怒,人人自危。”公孙弘急忙劝道。 “起初,霍去病请求与段宏同去时,朕还未料想到刘安竟如此亟不可待,胆敢对朕的钦差下手。”刘彻愤然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卫青:“大将军以为何?” “陛下募士从军,刘安格阻明诏,不令雷被入都效力,罪应弃市。若陛下略施小惩,想必也不会留下刻薄寡恩之名。”卫青抬手拜道:“若刘安仍然不服,想要借此举事,臣愿亲自带兵南下镇压,断其于崤函以南。” “臣也以为大将军此话颇有道理,先礼后兵,断不会贻人口实。”公孙弘忙附和道:“陛下大可扩大议论,将此事拿到宣室殿上。臣会携众臣请求陛下重判淮南王,陛下可借此卖淮南王一个面子,褫夺他的郡县,如此面子与里子陛下皆有了。淮南王受此宽恕,即便心中不忿伺机举事,也必因失道寡助。” 刘彻听后思忖了半晌,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卫青与公孙弘请求告退,他却单独将卫青留了下来。 留下他是为了平阳的事。 他与平阳聊了许久,却见她似乎没有意愿要离开汝阴侯。只说两人本就是半路夫妻,原本就是有许多心结没有打开。还说她毕竟是陛下的亲姐姐,汝阴侯自然不敢欺辱于她。只是夫妻之间难免磕碰,有时争吵她便一个人躲回平阳或是长安去,误让曹襄以为她在汝阴侯府受了莫大的屈辱,这才心中不忿到卫子夫的寝宫中去告状。 可刘彻却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这些话,他太了解平阳的个性,她总是将不堪隐去,只留给众人光鲜亮丽的一面。 她与平阳侯的婚姻便是如此,可庆幸的是,曹寿钟情于她,虽自知不是她心中所爱,却也与她相敬如宾,过了那些年。 曹寿对平阳甚为体贴,他们是少年夫妻,到哪里都是出双入对,惹人艳羡。刘彻是看在眼里,也知道曹寿将姐姐捧在手心上,夫妻恩爱也并非是作假。姐姐也从未在平阳侯府受过什么气,躲避到在京城中府邸不肯回家,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若是曹寿不是那样的命薄,两人必能牵手直至白头的。 可如今的汝阴侯夏侯颇,却叫向来隐忍的平阳都如此不堪忍受,可见平阳的婚后生活是多么的不幸了。 刘彻自然甚为气愤,平阳是他的亲姐姐,欺辱平阳又与欺辱自己有何区别。可既然平阳避而不谈此事,刘彻也只得体恤姐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将这些话说于卫青听,也是想看看卫青的反应。他知道卫青会善待平阳,若是他听了这些,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便断然为平阳做了主,助她弃了那夏侯颇去寻她要的美满。 可是眼前人似乎不为所动,只轻声应了一句:“臣以为此事,原本还是应听从公主自己的意见。” 刘彻良久没有说话,只觉得眼前的人深不见底,思虑着实难以揣测。 “卫青……”他颦眉望他,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此生是要负几个人才好?” “臣心乃斗筲之辈,气量狭窄,一生只容得下一人……” 谁知他想也不想,低眉直言道:“惟求此沧海一粟,余者皆可负。” 第210章 凉凉 李鸾接到卫青的信笺时寒冬已至,她拥裘围炉,坐在摆满兰草的暖阁里,反反复复看着锦缎上那熟悉的字迹。 她独独对着那锦缎发呆、怔怔一日,引得桃花不禁好奇地询问,大将军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李鸾轻声道:“他只说要年节时要来探访。” “既然只有如此而已,怎么能写这样满满一张,还要姑娘看的那样久?”桃花说着,坏笑着佯装探过头去端详那锦帛上的字迹,惹得李鸾不禁一阵脸红,忙将卫青的信笺藏于身后。 “大将军定是又跟姑娘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情话,才让姑娘您看了这样久。”桃花讪笑一声,扭过头去不看她,只抬手烤火。 “你……你都看见了?”李鸾羞赧地将背后的锦帛攒成一团藏于袖中,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 “姑娘既然怕我窥见姑娘与大将军的小秘密,又为何要教我识字?”小丫头嘴角轻扬,转眼来望着李鸾。 “我教你识字,也不是要你看这些……”李鸾的脸颊滚烫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里钻进去:“你别听他在信里胡诌,他这个人惯爱装正经的,总叫人误以为他道貌俨然。实则他捉弄起人来,才最是要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桃花听后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姑娘说的大将军,与桃花认识的大将军偏偏不是一个人?” “不与你说了,坏丫头。”李鸾羞赧地起身,推开门匆忙逃走,独留身后的桃花笑得花枝乱颤。 得知卫青年节要来,她心中的狂喜与矛盾,终化作无声的期盼。可身在千里之外,却不知他刚给了承诺,却又被军务绊住了脚。 刘彻在冬至的清晨,将他单独宣到暖阁里,忽然对他言及自己忽然有了在初春时节青黄不接之时,趁着奇袭高阙后单于王庭右翼暴露的契机,举大军打击单于本部的想法。 卫青闻后不禁有些意外,攒眉轻声道:“今年匈奴人异常消停,草长莺飞之时,也未像往年大肆侵略我大汉边郡。想必匈奴军队确实受创,陛下此时做此大胆举动,臣斗胆想问陛下意欲为何?” “朕就是不想给胡虏喘息的机会,既然已打掉了他们的右贤王部,这一次大可向单于本部发起进攻。”刘彻抬眸望着卫青:“你放心,粮草与战马,朕已安排筹措。既然是大伊稚斜的单于本部,自然是要大手笔。朕此番欲出精兵十万,主动北上与匈奴开战。” “臣明白陛下想抓住伊稚斜断臂之痛尚未缓解的契机,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卫青眉头紧锁,仔细思忖,却仍觉有些为难:“我军从未在正面战场上与单于本部短兵相接的经验,如此大规模的战略反击更是未从有过……”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确实也从未有过统帅十万大军的经验。但不管怎样也总会有第一次,朕知你多次长途奔袭至匈奴人腹地,看似大胆也不乏谨慎筹谋。”他如此笃信的目光,似是又千钧之重,却对着他轻描淡写地一笑:“论统筹作战,如今朕在朝中也只信得过你。你现既已为大将军,统帅全军的重任舍你其谁?” “陛下厚爱,臣不胜感激。卫青实非想要推卸责任,辜负陛下的一番好意。”卫青忙解释道:“只是河南之战后,匈奴军队也吸取前次失败的教训,加强了边境的侦察,向南严阵以待。臣以为,我军此时贸然进攻只怕失去了以往的隐蔽性与突然性。且过于仓促筹谋,陛下又重托于臣十万精兵,臣只怕难达到陛下预期的效果。” “你说的不错,十万骑兵不是小数目。朕若行此举,也只敢交到你的手里……”刘彻云淡风轻地一笑:“朕既让大将军享常人难及之尊宠,也自然要行常人难成之事。大将军向来从不与朕论取舍,此事也如以往,只依朕之意,尽力成全吧。” 卫青闻声沉默半晌,低眸朝着刘彻躬身拜道:“臣着实惭愧。” “朕知道有些为难于你……”刘彻将他扶起来:“但仲卿你应知道,在朕的心中,大汉与匈奴总有一场生死决战。” 卫青攒眉,抬手郑重向刘彻拜道:“臣领命。” “带上去病吧。”刘彻忽然一句让卫青有些始料不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抬起头来,狐疑地望着刘彻。 “他此次淮南的差事办的不错,朕觉得多历练对他来说会是好事,他知道了也定然会喜不自胜,能与你一起出征,原本就是他从小到大的夙愿。仲卿,朕与你一样将那孩子视同己出。”刘彻若有似无地轻笑,抬手拍了拍卫青的肩膀,像是安抚。 “他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朕知道把他留在身边,不是真为了他好,你也别再不舍得了。” 未央宫外,长安街十里坊楼阁之上的少年,却在此时恰好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些许纳闷沉思的表情,引得对面一身莹白大氅蔽身的女子不禁轻笑。 “许是太冷了些,你又穿的那样单薄。别把你冻着了,还是关上窗吧。”纤纤素手想要拉上窗棂,却不想被少年一把止住。 手指相接的须臾,两人都不禁微怔。女子仓皇将手收回到袖中,对面的少年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推开了窗棂。 “不是因为冷,才打喷嚏的……” 女子微微攒眉,凝视着他半晌不禁一笑:“那是为何?” “许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议论我,不信你摸我的手,还是热的……”他也未细想,便向着她摊开手掌去,她却只是意味深长地浅笑,低眉望着他向着自己伸过来手,无为所动也默不作声。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失礼,尴尬地轻咳一声正要收回手去,却不想她忽然从莹白的大氅下伸出手来,一把覆上了他的掌心。 他不是第一次握住女孩子的手,可那种感觉,却与年少时拉着卫长公主的感觉甚是不同。拉着卫长时,他除了心如止水,便是觉得自己被人拴上了一只粘人的小尾巴。 可方才她玉白的手突然覆上来,他心中原本平静的湖边竟悄悄泛起波澜来。 那种感觉,曾几何时,似乎也有过。 她却像是没有在意到他的紧张,望着他手掌上错落的纹路,轻轻摩挲了片刻道:“怎么霍校尉意犹未尽,还想要我再帮你看一看手相吗?” 说罢,她不禁玩味一笑,自问自答道:“也好,只是价钱可不便宜。” 霍去病望着她轻声道:“怎么?这一桌的酒菜还不够吗?” 徐广云抬眸,与他的目光正面相交,意味深长地浅笑:“不够。” 霍去病沉默了片刻,忽然径直将手收回来,低下头去,卸腰间的钱袋与玉珏。 徐广云未想到他当了真,忙出声制止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谁知他却抬起头来,用一种喜怒难测的表情望着她:“我可没有开玩笑。” 窗外忽然一阵北风刮过,簌簌凌霙从半开的窗棂间,落在桌案上的酒壶中,须臾间便融化不见了。 徐广云微怔,静静地望着他灼灼的目光,一时竟有些局促,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我没有开玩笑……”他又忽然重复了一遍,轻声道:“我的手,很暖吧。” 原来他是在说这个。 徐广云暗自讽刺自己,方才竟被这个小弟弟的眼神困惑住了,终于泄下一口气来,却又不禁自嘲地一笑:“确实很暖。” 说罢,她抬眸望着他疑惑道:“可是如此寒冬腊月,为何你总穿得这样单薄。” “因为我舅舅……”他轻叹了一声,眸中闪动着微光,像在追溯记忆的源头。 “我是跟着舅舅长大的。那时候,舅舅每年冬天总穿的很单薄。我那是心疼他,问他为何总是穿的那样的少,他却只跟我说他不冷。”他像是回忆到了有趣的地方,忽然自嘲地一笑:“但他的手,却真的一直很温暖,一直拉着我……我那时还以为只要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不畏惧苦寒,便私下里偷偷用学舅舅,大冬天里也总是穿的很单薄。” “后来呢?” “后来,第一年的冬天,我就惹了一场大病,严重的风寒,温病直到余月才褪去。”霍去病轻笑:“也是过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割舍不下的人,让他一直自责,他并不是真的不冷,只是怕她过的不好,因此自己也不敢穿得太暖。” 徐广云听完沉默半晌,轻声问道:“那你呢?” 霍去病微怔,急忙掩饰地轻笑一声:“我不冷。” 徐广云不予置评,只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他,那目光却像是能看见他的心底去,引得霍去病不禁回避了她审视的目光。 楼下忽然传来了男人的争吵声,徐广云闻声收回目光,向着窗外望去,却不曾想看到淮南王女刘陵披着一身华贵的裘绒,迎着风雪从屋内走出,好言相劝着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分开来。 霍去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着那两个男人目光痴缠,在院中撒着酒疯,争相将刘陵揽入怀中。 “倒是巧了……”徐广云沉默地望着许久,忽然轻笑一声:“那两个人你可认得吗?” 霍去病仔细端视了片刻,答道:“我只认得一个,是我舅舅的旧部,岸头侯张次公。” “大将军手下的人?”徐广云饶有兴味地一笑:“当真是有意思。” 话音刚落,赵破奴忽然健步如飞地上了阁楼,朝霍去病径直而来,拱手拜道:“霍少,大将军似乎又急事,派人来唤您去他府上一趟。” “霍校尉去吧。”徐广云饶有兴味地望着楼下纠缠在一起的两男一女:“我还想在这儿看一会儿热闹。” “那去病便不打搅姐姐看戏的雅兴了。”霍去病起身朝着徐广云拜别,如风一般转身就与赵破奴下拾级而下。 徐广云望着楼下内院中暧昧不清的三人,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任由窗外一阵北风吹过,雪花如同缤纷的花瓣般簌簌飘落到酒杯中。 她忽然抬起手握住酒壶,伸手将几乎满壶的酒倒向窗外,只听楼下小院内纠缠声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徐广云浅笑,抬手将桌上酒一饮而下。在楼下的叫骂声响起之前,迅速离开。 第211章 叮咛 那年,他终究还是失约。未能南下陪她守岁度年,也未能陪着她等到春江水暖,桃花初开,十里灼灼。他领兵十万再一次奔赴向塞北苦寒又广袤的疆场,又一次错过与她的团聚,又一次与他心之所往背道而驰。 这是他第五次领兵出塞,奇袭高阙也不过是一年之前,可他面对苦寒荒芜的塞北早已没了年少时束发从戎的兴奋,有的只是难以言说的萧索与疲惫。 如今的汉廷早已不必当年,满朝皆言大将军乃福将神人,随其麾下必然能大颇匈奴而还,封官拜侯更是不在话下。他这一生似乎有太多的令人艳羡且为之称道的传奇,从为人奴仆、侍于马前,到如今出将入相、一步登天。 神话与传奇之所以令后人向往,只因它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沙海,风干成不可磨灭印记,也有着不会变坏的结局。 只是命运变换难测,成败转瞬成空。善始善终,又谈何容易。他已被至于孤峰绝岭,进退早已由不得自己。 命运却不曾喘息,宛如一条滚滚东去的长河。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往事已难回头。 如他所料,匈奴人受到了教训,也终于放下了骄矜,对汉廷了警惕起来。他们加强了汉匈沿境的巡逻侦察,汉军各路动向尽收眼底。不仅如此,匈奴人将牛羊牲畜也转移向了离汉境更远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漠南的丰茂的水草,但也总好过成为汉军偷袭的目标。 初春时,他们出定襄所发动的第一场进攻便被匈奴人提前洞悉,半路上遭遇匈奴人顽强抵抗。卫青派出的侦骑四出打探,未得到匈奴军队存放马匹与粮草的确切位置,却得知单于王部已闻讯于百里之外正全速支援过来。 卫青以为若是恋战于此,等来了支援的单于本部。两方各十余万大军正面相遇,硬拼起来也只会沦得两败俱伤。于是他在斩首数千后便见好就收,火速下令全军退回关内,休整于定襄、云中、雁门三地,另寻契机。 远在长安的刘彻闻此消息在宣室殿中勃然大怒,认为卫青是过于爱惜自己名声,有了畏战之心,欲即刻下令要卫青迅速出关正面迎战匈奴。 满朝文武闻天子怒噤声不言,惟丞相公孙弘出列请求刘彻平息怒气。 公孙弘说:“大将军五击匈奴,国家却未因连年征战而导致国库空隙,更没有因为缺少战马而不能出战匈奴。反而由于大将军几次出塞虏获了匈奴人大量优良战马,配合陛下颁布的马政,大力改良关内马种。如今我汉朝的战马品质早已今非昔比,骑兵的行进速度大幅度提升,大可以匈奴铁骑媲美。” 刘彻不解:“既然我汉家铁骑已突飞猛进,又是何故不敢与单于本部酣畅淋漓地正面拼杀一回?” 公孙弘拜道:“大汉与匈奴烽火连年,汉匈仇怨之深也并非三两场战争便可以轻易了解。行军打仗最依赖于稳定的军饷,粮草,兵器与战马。大将军作为三军主帅,并不能像一般将军一样仅考虑首虏数,而视更需要考虑发动战役实际意义。臣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大将军统兵征战,领袖诸将。常言道术业有专攻,臣确实也对筹谋征战知之甚少,但也私下中做过一番了解。仅从内务府每年呈上的国库收支账簿中便可粗粗看出一些端倪来。臣在这里斗胆卖一个关子,敢问陛下,可知现在市场上一只羔羊需要几贯钱,马匹又需要几贯?” 刘彻自然是不知这些升斗小事,于是便唤出掌握朝廷收入水衡都尉与掌握支出少府卿来给百官回答公孙弘所提出的问题。 “回陛下,面见市场上一只羔羊大约需要一千贯钱,普通的马匹一万贯钱。若是可达到朝廷战马等级的良马,甚至可以卖到三十万钱之高。”少府卿答道。 “据臣粗粗了解,大将军数次征战匈奴确实耗费了国库不少的金钱与粮草。然大将军从匈奴处所截获的牛羊,粮草却也不少。”公孙弘接着解释道:“大将军素来治军稳健,几次战役中我军的战马消耗并不大,反观匈奴人却有大量的优质战马被窝君截获。这些马匹放在市场上售卖,每匹都要买到三十万贯钱以上。就不说大将军河南之战从匈奴虏获的百万匹牛羊,单说他截获与焚毁的物资,放火烧光的草场,比起首虏数来说,对于匈奴人更加是沉重的打击。” “即便是如此,也不是他畏战不出的理由。”刘彻闻后沉默了半晌,忽而开口驳回了公孙弘的谏言:“传朕旨意,火速百里加急至定襄,命大将军整饬三军,尽快出塞。” 公孙弘见无法说服天子,便也只好退回于群臣之列,缄口不言。 刘彻的旨意百里加急三日便送至卫青的军帐之中,中将军公孙敖、左将军公孙贺、前将军赵信、右将军苏建、后将军李广、强弩将军李沮六位将军也正围在卫青帐中商讨战事。来使宣读了刘彻的旨意,卫青接旨后众将方才起身。 “看来陛下是与李某一样,等不及要和匈奴人干上一场了。”后将军李广长叹一声:“总在关内躲着,磨磨唧唧像个娘们,白花花的面疙瘩吃的人筋骨酸软,真想出去寻些胡虏好好干上一番,抢些羊羔子来打打牙祭。” “李将军忘了上次出塞,被匈奴人打得全军覆没,连夜遁逃的事情了?”公孙贺冷笑一声。 李广闻声立马怒目望去:“左将军何故重提旧事?” 公孙贺反击道:“在下只是对将军这素来行军打仗不过头脑的习惯表示一些质疑而已。” “都少说两句。”中将军公孙敖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又想起自己首次出征就断送了七千精骑的往事,嘟囔了一句。 右将军苏建急忙打圆场:“此事大将军都尚未表态,两位将军切莫为口舌之快伤了和气。” 赵信在一旁饮茶,不愿参与到这些汉人军官的争吵中去,纠结着若是当真与单于本部在塞外碰上的情况。 面对自己的那些旧部,面对伊稚斜,他又该如何自处。 其余众人皆将目光投于卫青,他沉默地看着桌上的地形舆图,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门外忽然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骤然被人掀开,冷风随即灌入,一个身影电光石火间便钻进了卫青的营帐之中。 六位将军见此冒失之人不禁有些从吃惊,可定睛一看原是票姚校尉霍去病,便也都低头不作声假装没有看到一般。 霍去病未想到六位将军此事都在卫青的军帐中,自己来的不巧撞了个正着,愣在原地半晌不知该留下还是退出帐去。 “门外是谁在看守,怎么这样没规矩,有人进我的营帐竟然不事先通报?”卫青依旧低眸望着案上的舆图,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霍去病闻声忙帮门外的护卫开脱:“舅舅,是我进来的急才……” 话还没说完,便被卫青忽然抬起的冷峻目光封住了口。 “这里是军营,没有你的舅舅。”他的声音很轻,却似乎又千钧之重。 霍去病微怔,赶忙低头单膝跪下,扣手向着帅座上的卫青拜道:“末将霍去病未经通传,擅闯大将军营帐,请求大将军责罚。” 卫青低下头去又沉默地瞥了一阵型舆图,忽然轻声道:“我若真罚你,只怕后日你都出不了关。” “后日要出关?”霍去病一听“出关”二字,立马一扫阴霾,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去望卫青。 卫青也正巧抬起头来,清冷的目光迅速将少年眼中欣喜的火焰熄灭。 霍去病的反应倒是快,黑亮的眼眸轱辘一转,一心想着出关去打匈奴,自然是不想真去领罚。朝着卫青叩手行了个大礼,赶忙道:“既然明日要出关,末将便不再在这里打搅大将军与诸位将军商讨军务要事了,末将告退。” 说罢匆忙站起身来转身要桃之夭夭,却不想早被身后的人识破了诡计,轻声呵了一声:“站住!” 霍去病后颈冒出一层冷汗,迟疑地停住脚步,心中暗自大呼倒霉,埋着头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去,等待座上的人降罚。 谁知刚转过身去,便听到帅座上的人轻哼了一声:“我已命人备了饭菜在隔壁营帐中,诸位将军去那里稍作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们再继续讨论对策。” 诸将闻声,便也知趣地拜别卫青退出帐去,独留霍去病一人站在原地。 卫青又地抬头沉默地端详着舆图,故意将霍去病冷落在一边。霍去病站在那里进退无措,心中焦躁不安得如同等待凌迟的死囚。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卫青方才将目光从案上了舆图转移到了霍去病的身上。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霍去病的面前。霍去病错愕地抬起头来,怔怔也望着他等待他降下责罚,未想到他忽然抬起手来,整了整自己银甲之下,沙榖禅衣的前襟。 他的指间掠过,轻轻翻开他的前襟的一个角。那朵清艳的梅花录了出来,霍去病的脸瞬间红了。 “小姨给你绣的?”他问了一句。 霍去病点了点头,怨怼了两句:“我本不喜欢这种儿女情长的东西,可小姨偏要我穿着,说是只有我穿着她才会安心。” “既然穿着能叫她安心,你便穿着又有何妨。”卫青轻轻抬手将他的前襟阖上,那位置恰好掩于少年温热的胸口。 “元光六年我第一次出征,姐姐也为我绣了一朵。”他轻声道:“这些年我每次出征,都会穿着她为我视线绣好了梅花的沙榖禅衣,你也好好穿着,可避血光之灾的。” “当真?”霍去病一听舅舅也有,立马也不觉得害羞了,忙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卫青。 卫青端视着他英气勃勃的面庞,只觉得的那目光明媚的耀眼,犹如璀璨的星辰。 曾几何时,他也有着这样明亮清澈的目光,如今却早已被塞北的黄土蒙了灰,失去了它昔日的光亮。 他凝视了许久,方才低眉温柔地正了正他的前襟:“出关以后,要跟在我的身边。遇到敌人也不要慌张胆怯,要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觉得还是不够,又叮咛了一句:“别跑得太远,别叫我找不到你。” 第212章 遭袭 江南的暖风还未吹到严寒的塞北,冷风刺骨刮过几近皲裂的皮肤,寒甲如冰重重贴在温热的胸膛之上,稀释了体温。 越向北行就越是荒芜,眼看草被渐稀,逐渐沦为杳无人烟的荒漠。 十万大军兵分六路,以大将军的部队为中心匀速向西北方向推进,自行寻找战机。赵信的胡骑营因熟悉地形作为大军的前锋部队,配以苏建部为侧翼,先大部队前行沿途遇到小股的匈奴军队便尽数扫除,并试图寻找到单于主力部队的精确位置。 卫青等人在关内了余月,终等到暖风吹过,绿了汉匈边境的广袤丰茂的草场。漠北极冷苦寒,荒芜一物,漠南却逐渐进入了万物复苏的早春。匈奴人为了躲避汉军的虏获而迁至后方的牛羊早已因饥寒交迫死伤无数,加之去年一整年匈奴人都未能从汉郡抢来有用的物资。匈奴的裨王们已是饥不可耐,认为汉军刚刚扫荡过便不会再来,于是便三五成伙,集结成两三万人的部队,带着成群的牛羊与明显缩水的战马,向南试探着缓缓推进而来。 霍去病一直跟在卫青的身边,卫青原本安排了一只八百人的精骑给他。这些人大多出身于羽林与期门,皆是来历清楚的汉军子弟,与霍去病同一处也算是知根知底。可霍去病却有些看不上这些卫青为他安排的部下,硬是剔除了半数,又私下从前将军赵信手中胡骑营中调拨的四百胡人到自己的麾下。 参军张骞当是玩笑提及此事,卫青听后沉默半晌,轻声呵了一句:“胡闹。” 张骞浅笑不语,卫青又问了一句:“赵将军可有什么埋怨吗?” “自是没有,军营中的几位将军大多明理,再说只是交换了四百军骑,并不是什么大事,将军们不会与他计较。”张骞笑道。 “既然进了军营,便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卫青轻声道:“你嘱咐下去,对于票姚校尉的部队不可与其他部队有任何特殊之处。” 张骞听了不禁笑道:“票姚校尉自然还是有些特殊的。仅着‘票姚’二字的封号也是陛下特意为他选的,在此之前未听说过校尉官职初登沙场便被御赐封号的先例,特取劲疾之意,可见陛下对票姚校尉寄予厚望。” “都是从小被陛下和我惯的。”卫青只得苦笑:“赵信的那些人他都不熟悉,留在手下好驱使吗?” “票姚校尉说部队在行军中也会遭遇各种突然情况,临阵易将本就是常事,若是这点变化都接受不了,又怎能算是一只灵活机动的汉家军骑。” “他总是想法很多……”卫青轻哼一声,顿了顿方才接着说道:“这几日我也算是看出来,他就想着哪天趁我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到天边上去。” 张骞笑道,初生的牛犊,总是不怕猛虎。要他出去历练历练,也是陛下的心愿。 卫青心中也宽慰自己,他如今已经长大了,总是要一个出去试着闯出一番天地。可他逼近是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生死相搏的战场之上,他难免生出护犊之情。总是怕以他孤傲的性格会与部队中的士兵无法打成一片,敌军来时没人护卫在他的身边,会遭遇什么不测。 可战场之上烽烟四起,一触即发。指挥着大军于万马奔腾中奋死拼杀,电光石火间总有他顾不上他的时候。 他们向西北方向急行军三百里,正欲在一处水源处安营扎寨,却不想在此处看到了先于他们一步到达的匈奴人。 前锋部队并迟迟未能联系得上,导致匈奴人也发现了卫青部队依然逼近,迅速集结,严阵以待。 卫青果断下令全军进入战斗准备,派人通传左右侧翼的公孙敖与公孙贺蜿蜒至敌后分兵合围。自己带着亲部,在李沮将军手下强弩军的掩护下从正面发起进攻。 这场拼杀直至日暮渐至,方才结束。 尸横遍野的疆场之上,汉军将士在如血残阳下收集着战死的匈奴人的首级。卫青无心统计首虏数,忙命手下侦骑去联络失去的赵信与苏建部队。可刚回过头来,却又发现在千军万马之中已找不到霍去病与他坐下八百骑的去向。 卫青心急如焚,忙命人去询问。半柱香的时间张骞匆匆赶来,告知又兵士看间霍去病带着自己的八百骑去追一小股向西北方向逃窜的溃军。 “对方有多少人?” “约三四百人的样子。”看着卫青紧蹙着眉头仓皇发问的模样,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他也不曾露出如此慌张的神色。张骞知道他是气愤又懊恼自己方才怎么没有看住那个小子,心中却又对那混小子的安危担心得不得了,赶忙劝言道:“大将军您看是否要派人去接应?” 卫青紧蹙着眉头沉默了许久,心中五味杂陈纠结在一起。他不发一言地望着远处缓缓落入绵延起伏的丘陵后的残阳许久许久,直到那一缕光芒消失在山丘之后,暮色涌来消弭了所有的踪迹。 “下令安营扎寨吧,命李广带一对人马去寻苏建与赵信的消息。”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叮咛了一句。 “叫庖厨多烤些肉,那小子最喜欢吃烤的肉。” 卫青并不知失去联络的赵信与苏建在向西北方向行进中遇到了单于本部的袭击,三千的汉军骑瞬间被几万人的匈奴部队冲散,死伤一片。苏建慌忙下令部队迅速撤退,可此时已来不及。赵信带着胡骑杀入敌阵后发现被团团包围,已无法全身而退。 匈奴人的都尉高声诱降:“来人可是小王爷阿胡儿?大单于要本将告知,若你愿意回到匈奴来,大单于必为您建城封王!你说手下随降之士,大单于都不会亏待他们。” 赵信自知再无法回到汉军去,再缠斗下去也必然会被鲸吞蚕食。苏建在与蜂拥而来的匈奴士兵的殊死拼杀间,隐约看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原地踌躇了一阵,忽然抬手示意自己身后的胡骑营停手,带头引着战马缓缓踱入敌阵。 “赵信!你他妈的就是个背信弃义的王八蛋!”苏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声怒骂道,却险些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匈奴士兵砍于马下。 “我赵信已尽力,死不足惜。但是我手下胡骑营所剩的这些兄弟实在没必要因为我的指挥不当白白丢了性命,还请苏将军见谅!”赵信冷冷回应道:“我也劝苏将军不要飞蛾扑火,让你比在汉朝尊荣百倍。” “你他妈放屁!我苏建打了半辈子的匈奴人,若是最后再投降于匈奴,岂是沦为天下人的笑话。我才不像你这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我苏建生是大汉的将军,死也是大汉的英魂。”苏建怒骂道。 “那便不要怪兄弟我了!”赵信没有回头,只高喊一声,转身带着他身后的人马隐入匈奴阵中,须臾便与密密匝匝的匈奴大军融为了一体。 卫青夜半于军帐中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他披上外氅挑帘而出,只见草原一马平川与漆黑的夜空相接,湛冷星子与点点篝火遥相呼应。 四周静谧一片,万籁俱寂。 他想着霍去病应回来了,便急忙去他的营中探望。帐外有些犯迷糊的守夜将士看见大将军如风而来,赶忙打起精神来向大将军行礼。 “票姚校尉回来了吧……”他没有停歇,抬手要挑帘入内。 身后的守卫匆忙唤了一句:“大将军,票姚校尉他……还没有回来……” 卫青微怔,刚触到帐帘的手悬在半空中静止了许久,才缓缓落下来。 他静默在原地,霍去病的消失让他的心比自己孤军深入还要慌乱。 “若是他回来了,必立即来向我通报。”他嘱咐了一声,悻悻转身要回自己的营帐中去,却恰好碰上了彻夜难眠的张骞出帐来透口气。 “怎么大将军也睡不着吗?”张骞远远看着他忧心忡忡却镇定克制的模样,不禁轻笑道:“票姚校尉第一次出去只怕是心血来潮,跑的远了些,明日清晨想必一定会回来的。” 卫青点了点头,抬首望着张骞:“怎么张参军也睡不着吗?” “卑职只是看这夜色甚好,不禁回忆起一些往事来……”张骞悠悠地叹了口气,自嘲地一笑:“卑职在塞外呆了近十三年,足够结了不少的缘,也能造了不少的孽。如今一桩桩一件件都又在脑海里翻腾了起来,反倒是睡不着了。” 他没有告诉卫青,他是想起了自己在塞北十三年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那位匈奴女子。 他原本在长安就有妻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塞北,却又被为了羞辱他的军臣单于硬生生塞了一个哑女。 两个女子皆非他所愿,他也很难说爱与不爱。只是他与那匈奴女子在塞北相依为命十三年,总是有着许多复杂的情愫。他原以为带着她回到长安便可算是苦尽甘来,却未想到两年的时间都不到,她便就撒手人寰,舍他而去了。 如今故地重游,往事不禁又涌上心头。 他以为能给的最好的锦衣玉食,竟然还不如这漠北自由自在的白云容易让她快乐。他回到了长安,整日追寻往昔、奔忙在外。独留她形单影只、画地为牢,成日独守在他偌大却冷清的庭院中。 塞北的十三年,他只有她,就像他是她的唯一 可回到长安,他急于拥抱那与她无关的过去时,她便已注定一无所有。 像水中的鱼被他带上了岸,他却熟视无睹。就这样日复一日,任由她终窒息于那似乎没有尽头的期盼与孤寂中。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是错的,若没有忽然萌生恻隐之心,带着她逃离茹毛饮血的塞北回到繁华富饶的长安。高尚的怜悯往往伴随着低劣的自私,他是真的自私,只为求一处心安便将她如此安置。 若非如此,今夜或许他们还可以同赏这片灿烂的星夜,犹如追忆逝川流光。 只是,沧海一粟、天各一方罢了。 什么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当真是不如就与她相忘于江湖。 如今,再次仰望塞北这辽阔却又璀璨的星夜,他又不禁想起她来。想起那些苦难的岁月,想起他曾与谁相须为命,想起那个人隐忍却又温柔的眼睛。 有些人,似乎注定只能共苦,却无缘同甘。 此生注定还不清的那些亏欠与辜负,也都只能化作这塞北寂静长夜之中,一声无言的叹息罢了。 第213章 弃军 那一夜注定无眠,独自一人在营帐中望着窗外月落日升,孤坐到清晨,却终究没有等回他想要的消息。 进来送早膳与热水的兵卫恰瞧见他整夜甲胄未卸,一个人端坐在窗前出神。 “票姚校尉还没有消息吗?”他的声音透着沙哑的疲惫。 “还……还没有。”兵卫拧了一把布巾,躬身双手递到他的面前:“大将军。” 卫青接过兵卫递来的氤氲着热气的布巾,温热的蒸汽熨帖在脸上像是疏解了片刻的倦意。他觉得自己逐渐清醒了一些,方将带着余温的布巾递回到兵卫的手里。 “大将军,用些膳吧,您打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 卫青转头看见案上放着一大盘子炙烤好的牛肉与胡饼,须臾轻声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些,就把胡饼留下,肉端去给昨晚守夜的将士,吃饱肚子才好休息。” “这……”兵卫有些迟疑。 “快去吧。”他知道因为昨日缴获不似往日那样多,扎营后并未分麾下炙。庖厨只宰了几只羊,炙烤好分去各将军帐里,将士们仍是吃着从定襄带出来的干巴巴的胡饼,就着热水充饥。 正说着,门外通传后将军李广来报。 卫青忙让人迎李广进来,只见他神色有些不好,见到卫青匆忙拜手道:“大将军,出大事了。” 昨日激战后,卫青意识到与赵信、苏建的前锋部队失去联系,便拍后将军李广带一人去寻前锋军的踪迹。李广带一路轻骑连夜沿前锋部队行进方向追查,却在一处丘陵起伏之处,只见破坝的军旗被马蹄践踏得破碎,遍地被削去头颅的汉军暴尸荒野。 李广确定那就是他连夜寻找的赵信与苏建的前锋部队,他沿着草地上的马蹄踏过的痕迹巡视许久,大约猜测前锋部队是被一只不小的匈奴队伍围攻了。计算首虏原本只需要割去尸体的的一侧耳朵,可匈奴人硬是将两千战死的汉军的头颅几乎全数割去,如此报复不可谓不狠毒残忍。 如此噩耗传来,军中其余几位也赶忙汇集到了卫青帐中。 “捅了这样大的篓子,现在要如何让收场!”李广在旁埋怨道:“若是知道如此,大将军当时还不如要李某去打前锋。” “李将军打又如何?”公孙贺冷哼一声:“多半是遭遇了单于本部,不管谁带兵,只怕都是有去无回。” “可有发现发现两位将军的尸首?”张骞忙问道。 李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是甚为怪异。”张骞攒眉道:“前锋出发时是三千人,飞将军却说只看到两千余具骸骨。剩下的几百军骑没有回来与大军汇合,又是去向了哪里?” “这有什么可纳闷的。”李广冷哼一声:“尸骸里有些尸体的头颅还在,只被削去了耳朵。我扒起来看多半都是胡骑营的人。那个大将军提拔的赵信又不知所踪,多半是投了降,又带着那帮胡虏又回他娘的匈奴去了。” 话音刚落,公孙贺冷笑一声:“李将军方才当真是经验之谈。” “公孙贺!”李广暴怒拍桌而起,正要去拔腰中的配刀却被一只手猛然摁住。 那只手又一用力将刀又摁回到刀鞘之中,李广错愕地抬起头来,见卫青沉寂的眸子低垂着望着他,却始终没有吭声。 李广愤愤不平地低下头,握住刀柄的手也缓缓松开,悻悻地踱向一旁去。 “若赵信真降了敌,那我军动向岂不是全泄了秘。”张骞望向一旁的卫青:“大将军此地只怕是不能久待了。” “可票姚校尉还不知何时回来……”公孙敖轻声补了一句。 “大将军,带人去寻一寻吧。那傻孩子从小就不知轻重,匈奴人此次的情报做的极其准确,末将怕他少不经事,中了胡虏的奸计。”公孙贺忙言道。 “他一个人捅下的娄子,还要谁搭上命去补?”李广在一旁冷哼道。 张骞忙道:“李将军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若是票姚校尉没了,陛下还不知要如何大怒。我军二出定襄虽首虏一万九千级,但截获的物资却不丰,原不及陛下的预期。赵信叛变导致我军攻势瓦解,苏建又全军覆没,难道还不够陛下降罪的吗?” “不然如何?”李广皱着眉闷声道:“要不我再带着人去找一找?” “大将军!大将军!”门外侍卫慌忙来报:“苏将军他回来了!” 众人一怔,李广拍案而起:“那还不快叫苏将军进来!” “苏将军他……他……”侍卫有些为难,忐忑几番才直言道:“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话音未落卫青便迅速而出去见苏建,背后众将错愕片刻方才跟上。 卫青刚一出帐,就见苏建满身血污不堪,发髻凌乱埋头跪伏在地,向着卫青声泪俱下道:“大将军,赵信投敌,卑将一部死战至天明。全军覆没,唯有卑职一人活着回来,向大将军请罪!” “他妈的,那厮果真降了敌!”李广一拍大腿,怒骂道:“居然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赵信,他哪里有信义?真他娘的不要脸! 众人皆尴尬地看着李广,强弩将军李沮忙将李广拉了回来,小声在李广耳边告知道:“他是大将军的俘虏,名字是大将军赐的……” 李广不知原委,错愕半晌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自古败军者死,其有后乎?” 卫青也未犹豫,命人即刻将苏建看押起来,将军正丞招至帐中商议对苏建的处置。 议郎周霸向卫青进言:“卑职以为,苏建弃军而逃实乃叛军,大将军又阵前斩将之权,应立即杀之,以震君威!” 军正陈闳忙摇头道:“卑职以为不可如此啊。两军交战,兵力少的一方即使坚决拼搏,也要被兵力多的一方打败。苏将军以两千军队抵挡匈奴单于的几万人马,奋战一日全军队伤亡殆尽,却也不敢对朝廷有背叛之心,自动归来。回来而被杀掉,这不是告诉将士们如果打了败仗不可返回汉朝吗?” 长史刑安也附和道:“卑职以为军正所言极是。” 周霸忙上前一步道:“大将军出征以来,还未杀过副将。然苏建之过,依律当斩。卑职以为大将军可斩苏建,以示大将军的威严。” “为人臣子者,忠天子之事,谈何树立个人威严?”听着殿下军吏争论不休,帅座上的卫青忽然出声打断。 “我本侥幸以皇亲身份在军中供职,自是不愁没有威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为人臣的本分。”他说着抬眼忘了一眼议郎周霸:“周议郎方才说的没错,我的职权确实允许我斩杀有罪的将军。但在境外擅自诛杀将军,我朝自开国以来并未有过先例。” 周霸不语,殿下军吏也都心里分明。 此次出征虽说是打了胜仗,但比起天子打垮匈奴主力的预期还是相差千里。赵信是卫青手下的将军,如今却叛变匈奴,实乃卫青用将不当、识人不明。 若是苏建随着那两千士兵战死沙场也好,可他偏偏又一人弃军而逃。卫青若此时于塞外斩杀此人,所有的罪责也就顺理成章地随着苏建人头落地,全全记在了他的账上。 但显然,卫青似乎念及旧情,并没有做那个打算。 “我还是认为,此事应将呈报天子,让天子自己裁决。我虽为大将军,手握半块虎符,但身为人臣,依然不敢专权。”卫青攒眉轻声道:“就先将苏建关押起来,送往长安,由陛下定夺。” 他如此说,便等于保住了苏建一命。依汉律,败军者死罪,却可用金钱赎其罪,废为平民。只要他不临阵斩杀,即便是天子降下死罪,苏建仍可靠多年的积蓄避此一难。 “可大将军,陛下此时并不在长安……”张骞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南下巡行,只怕还有些日子才能回到长安去。” 卫青并不知此事,疑惑道:“去了哪里?” “江南。” 卫青的眸子沉了下来,心中暗潮翻涌却依旧不露声色。 须臾,他轻声道了一句:“那便送去江南。” 李鸾没有想到,她竟会在江南之地,再次遇见久违的刘彻。 三月的江南,烟雨蒙蒙。午睡刚醒,她独自坐在屋檐下看细雨洗碧柳枝、浇艳春花,桃花突然来告诉她有一位气度不凡,高大挺拔的先生来访,问她见还是不见。 李鸾问她那人可说自己是谁?可有什么事? 桃花摇头道:“那先生只说他打长安来的,有什么事也不肯告诉我,定要当面跟姑娘讲。” 江南地处偏远,消息闭塞,李鸾只知道卫青又出塞去了,却一直对塞北的战况一无所知,心中自然是十分担忧。 听了桃花的描述,她下意识还以为是卫青在塞北出了什么事情。慌张从地上跃起,甚至来不及穿上鞋袜,便跌跌撞撞地跑进雨里去。 刘彻打着伞站徘徊在雨里,忽闻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转头望去。那人从烟雨中来,没有执伞。一袭月色罗裙,青丝如墨,眉眼如画。她衣衫微湿贴,赤足立于朦胧的画卷之中,飘然若仙。 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变。 刘彻慢慢靠近,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一场如镜花水月。直到他的伞檐越过她的头顶,直到他真真切切地抚摸到她的鬓发,他才确定她是真的就在眼前,并不是一场梦境。 “为什么我每一次遇见你,你都是如此慌张?” 她抬起头来,静默地望着他,可那眼神却引得刘彻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的刺痛。 “你知道我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他微微皱眉,轻声道:“因为在我面前,你从来都不会掩饰。” 她依旧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你以为是谁?”他苦笑一声,抬手轻抚她被雨水沁湿的额发:“别总把失望全都写在脸上,很伤人,知不知道?” 第214章 逐客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微风吹拂他的额发,乌发拂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鼻梁那样隽秀高耸,眉眼中透着繁星一般的光辉,低眉浅笑的样子仿佛初开的花苞,让我怦然心动。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手掌却也宽厚温暖,上面却零星生有坚硬厚实的老茧,或许是他常年做粗使杂役喂马放羊的生活造成的。 我也并不觉得被咯得难受,想起方才他们说的,阿青因为我又被他爹一顿毒打,心中难免涩涩地生疼了起来,眼眶一下又红了起来。 他回头看我,嘴角依旧带着轻柔的笑,伸出手轻轻拭了拭我的脸颊,柔声道:“阿鸾你就不要再生他们的气了。” 我低下头正准备止住泪水,却看到他手腕上的淤青。 那淤青已经有些发深的紫色了,看着伤痕的日子也久了,边际已经散开有淡淡的黄晕,好似淤血已要散开来了。 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便不由地去想,他身上到处,说不定也都是这样的伤痕。 只是那些伤痕被衣服盖着我看不到罢了,听方才那些孩子说,那些伤多半是因我而起,顿时间泪水又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被我突如其来就如雨下的泪水,搞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也知道自己的样子难看,可是泪水就是象开闸的河水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他想用自己的袖子拂去我的泪水,但是看看自己的袖子上沾着尘土,又怕脏了我的脸,便用手指不断地为我擦拭这眼角和面庞。 可是我的眼泪流得太快也太多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倒是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起来。 最后,我一把抓过他的衣袖捧在脸上,捂着哭了起来。 那衣袖上有着他身上的气味,熨帖着我的眼泪那般温热。 他紧张地抚了抚我的脊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半晌才忐忑地开口说:“阿鸾,不要哭了,我同他们都说好了,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阿青的衣袖上被我搞的一片狼藉的样子,抬手拭了拭眼泪,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喑哑地说道:“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被我这一问,弄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我问的是方才那些放羊的少年们,纳闷地思考了半晌,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没有啊。” 我拉过他的手臂,把他的衣袖挽起来,露出他坚实的手臂。 上面果真布满了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鞭痕,我看着那些伤痕布满了那条坚实的白皙的手臂,想到就是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挡住险些从马上掉落的我;也是这条手臂,屡次把我从马上一把抱下;仍是这手臂,把我环在他的臂弯之间,带着我翻山越岭一路护我周全。 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下来,打湿了几道伤痕。 他看着我的样子,眉头轻蹙了起来,从我手中抽回手臂,低着头,用袖子把它们都掩好,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情,但声音依旧轻柔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的,很快就会好。” 我泪眼婆娑,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胸膛。 他没有阻拦,看着我的耳朵贴近他的胸口,我再次听到那胸腔内,笃笃的血脉流动之音,依旧那样澎湃激昂,带着温厚的热气熨帖着我的面庞。 我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他问道:“那你这里的伤,也会好吗?” 他温柔地一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声音伴着缓缓的河水,柔软无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如此温润。 像一块璞玉,也像草原上柔柔的软风。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好的男子。 我喉头不由一紧。 或许错过他,我一辈子都再也遇不到这样能让我喜痛交加的人了。 后来,阿青跟我说起了他的父亲和兄长。 他的父亲名叫郑季,曾在平阳侯府做事时结识了同样在侯府做使役的他的生母。 生母与从前的丈夫育有三女一子,皆都姓卫,而他在别人眼中是母亲与父亲私通的私生子。 很小的时候,他便被母亲托人送到亲生父亲家里。父亲在家里还有几个长兄,因为他是私生子的关系,经常欺侮戏弄他。 父亲也曾是一个小小的县吏,家中有几幢房屋和宽宽的院落,养了些许牛马和羊。可是他只能睡在柴房边上的一个小小的破败的瓦房里。 几个兄弟也瞧不起他,指使他做粗活也是寻常,有时不高兴了,也会像对下人一般厉声责骂一番。 他整日也只能与羊群马匹为伴,待他年纪稍长,父亲干脆就遣他出来放牧了。 对他来说,能够成日纵身于草原之上,也算是一件幸事,在这里结识了其他放羊的伙伴,避开了家中嫌弃自己的兄弟,也算有了舒解之处。 傍晚赶着羊群回家以后,再被无端责骂几句,心绪也平稳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日子难挨了。 他字字句句,对他的父兄言辞恭敬,没有半点埋怨他父兄对他苛待的意思。 可是他的眼眸中的光芒却越来越弱了下去,仿佛星辰陨落,石沉大海。 我知道,他的处境并没有他说的那样好。只是他的性情是那样的沉静温柔,仿佛能够将这世间一切的痛苦与愤恨都包容在他广阔的心胸。 我脸上的泪也逐渐干涸了,望着他沉默地望向远方的侧脸,感觉到身边坐着的少年身上笼罩着一层柔和却迷人的光晕。 我虽是离奇地出现在这草原之上的一个没有来由、没有姓名,甚至没有过去的人。 但是比起阿青来说,我是幸运万分的。 捡起我的大哥和大娘,一直把我当作他们的家人一样对待,仿佛我是老天爷对他们的赏赐。 在这样荒兵乱马的年月,胡人与大汉纷争不止,草原上屡屡险象环生,马贼土匪横行,生活本就十分不易,却又平白白多了我这么一张嘴要养活。 可是康奘大哥和吉婆大娘从未把我看作是他们的负累。 大娘待我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哥把我视为小妹。虽不能锦衣玉食,但是他们已保我不用风餐露宿,飘零于草原之上自生自灭。 何况并不只是如此。 他们已经给了我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多。 所以,我无法理解阿青的父兄为何如此地对待他。 他们明明流着相同的血液,亦有着相同的过去,代代相传的姓氏,如此亲厚的相连血脉,却不及大娘、大哥那般,对待我这样一个不明来历陌生人的善意与包容。 我开始慢慢了解到,这世上的太多无可奈何,也体会到了最不愿参透的人情冷暖。 而这一切的一切,在阿青的身上,也似乎都被他的温柔与坚毅化作乌有。 他似乎永远不会轻易地愤恨。 他豁达的的心胸,可以包容他父兄对他的苛待,亦可包容像我这样的无知少女在他面前捣出多少乱来。 只是我隐隐突然觉得,他的心胸,并不只是容纳如此天地而已。 但我还是问了他,为何不恨他的父亲。 我终究是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浅浅地看着我,嘴角笑意消失了。低着头思忖了片刻,轻声说,他并不知道父兄这样苛责他的缘由,他曾尝试了解,想要讨他们的欢心,但还是不得要领。 最后,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淡然,声音清清如风。 他说,也许这世上,就是有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招身边人的喜欢。 我想不到他的答案竟会是如此,但想想这样的回答,似乎也和他谦卑温厚的性格如出一辙。 河川上的清风柔柔地拂过我和阿青的面颊,他目光温柔凝视着远方草漠尽处。 然而我心中寂寂无人之处,仿佛悄然生出了一朵无人问津的小花。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我恍然想起了一句遥远的曲子,默默念道,想要追着记忆的微光思索再多,只觉得脑门中又传来一阵钝痛。 阿青被我扶着脑门的动作警觉,忙过来扶着我的肩膀说:“阿鸾,你怎么了?” 我缓了口气,安抚自己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慢慢的,疼痛感也缓慢了下来。 我喘了口气,轻轻地说:“没事的。” “怎么觉得你总是头疼?要不要去给大夫瞧瞧。”他关切地问道。 “不用了。我只有一想起以前的事才会头痛。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有时候回想起只字片语,便会觉得头痛欲裂,不想也就没有什么了。”我答道。 他有些吃惊地望着我,目光游离在我身上半天,忐忑地开口:“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吗?” “记不得了。” 我开始跟他讲述,我是如何在一个漫长的冬天,离奇出现在了草原之上。 过去的事情仿佛已然隔世,我只是一个没有过往的身世飘零的孤女,被康奘大哥这个好心的人捡回家去,从此跟着他们一起过着平凡安定的日子。 阿青被我的故事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我,半晌伸手抚摸我的头说:“没想到,阿鸾你的身世这般坎坷。” “所以,即使我这样的人,依旧能被人捡回家去,好好爱护。所以阿青,你不可以再说自己天生就不招人喜欢这种话,因为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我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望着他认真看我的眼神,那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硬是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开始鄙视自己,既然都骑着马追他而来,为何又不敢跟他直抒胸臆。 他的目光灼灼,微笑着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伸手拉起我的手,仔细地端详着问我:“还痛吗?” 第215章 票姚 苍茫无垠的草原尽处,清晨雾霭弥漫深重之处忽然闪动幢幢暗影。马蹄声“笃笃”渐近,守夜的汉军兵卫也早已察觉,纷纷警惕地翻身上马,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侦骑未提前禀报,休整了一夜的汉军可谓是措手不及。千钧一发之际,通报已是来不及的事情。奉命守夜的李广之子李敢赶忙打出噤声的手势,命身后的强弩军架好□□。诸将屏息凝神,弩机中的利剑早已对准那晨雾中扑面而来的“不速之客”。 一触即发之时,雾气氤氲中率先杀出一道白麾玄旗,赫目的一个“霍”字引得凝神戒备的守军都松了一口气。 李敢长舒一口气,下令收起□□,翻身上马,去迎长途跋涉而回的霍去病。 霍去病离营已有五日之久,汉军驻守在匈奴腹地纹丝未动。不论其他,十万大军每日的口粮便是天文数字,更别提那样多的战马与牲畜。何况塞外云影诡谲,汉军行军机密又已被受降的赵信暴露,攻势亦被瓦解。在变幻莫测的大漠中,多留一日,便多一分的危险。 就在前夜,诸将军在大将军帐中商议此事。后李广认为,大军已无必要再在漠南多做停留。最多再等霍去病最后一日,便应班师撤回关内。 “沙场之上,生死由命。票姚校尉未得将令贸然领兵长奔,原本就应自负其责。犯不着让十万大军虚耗于此,与他麾下那区区八百骑共担风险。” 公孙贺自然是要护着霍去病,两人不禁又为此事争论的起来。 大将军于帅座之上,始终不动声色,最终点头应允了李广的建议。 霍去病若再晚回来一日,只怕是汉军早已离开驻地,叫他扑了个空。 又是纠缠了一夜的噩梦,他从椅榻上醒来时,只觉得甲胄下的儒衫被汗水浸得湿透了。帐外忽然一阵纷乱嘈杂,他微怔须臾,握起手边的长剑,起身走向帐外去。 帐外驻守的卫兵不知何时擅离了职守,他抬首望向人首攒动之处,快步上前去探个究竟。 不料还未出几步,便被迎面而来通报的兵卫撞了个正着。 卫青认得出那是守在自己营帐外的卫兵,只见他面色充血,似是惊魂未定,眼角眉梢却透难以言表的狂喜。撞见闻声而来的自己,慌忙跪地拜手道:“大将军,票姚校尉回来了!” 卫青微怔,前行的脚步也不由顿住不前。未回神之间,便看见兵营尽处的攒动的人群,开始纷纷让开来,身着银甲、眉目俊朗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朝着自己阔步而来。 他大步流星行至他面前,忽然俯下身去单膝跪地,抬手向着自己拜道。 “拜见舅舅!”他忽而抬眉,乌黑发亮的眉眼望着他欣喜一笑。 他方才看见他的面目,那是这几日来反复出现在他梦中的面庞,只是素来一尘不染的白净的脸上,却沾染了些许血污与微尘,可看起来却多了几分男儿勇武的阳刚之气。 “去病自知这些日子让舅舅挂心了,特地给舅舅备了一份厚礼回来,给舅舅赔罪。”他望着他,如同稚子一般笑颜烂漫。 “大将军!是单于的大行父侯产啊!”远处张骞双手捧着一个沾染满血污的包袱,欣喜地朝着卫青快步而来。 卫青不用细看,便知那包袱中自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在下被困匈奴时曾几次窥见过单于大行父若侯产,确认无误,正是此人。”张骞喜不自胜,垂眼望下跪在卫青面前的霍去病笑道:“在下方才粗粗看了一下,票姚校尉不愧是大将军的外甥,果真威武。区区八百骑纵深漠南,全军而返,还带回了匈奴人近两千颗首级。” “这些匈奴人,以为我汉军驻于西南方,不敢东去,便带着族人南下放牧,未想到被去病抓了个正着。”霍去病眉开眼笑,抬手朝卫青拜道:“除此外,去病还俘获单于叔父罗姑,相国、当户等数位高官。敬候舅舅发落!” 卫青看着他平安归来,心中久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没有立即开口,抬眼望着霍去病身后早已沸腾的气势如虹的汉军,半晌只轻声说了一个“好”字,便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霍去病心里扑了个空,跪在原地纹丝不敢动,不明所以地抬眼望向一旁的参军张骞。 张骞一把将他扶了起来,附在耳边轻声道:“大将军这几日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就担心将军不能平安回来。” 霍去病立刻会意,也顾不得身后的兵士,赶忙追到卫青的帐中去。 他冲进帐内,见卫青背对着自己,沉默着背手而立,方才的欣喜也瞬间消减了大半。 霍去病不禁愣在原地,方才与舅舅邀功的欣喜劲儿,顿时消解了大半。他踟躇了片刻,方才缓缓靠近他去,低垂着头,如同一个犯错了的孩子,在背后轻轻地唤了一声:“舅舅。” “战前我与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面前人不为所动,依旧背对着不去瞧他,声音冰冷。 “舅舅说的话,去病自然是仔细记着。”霍去病皱着眉为自己开解着,不时抬头去探卫青的喜怒:“舅舅要去病不要惧那胡虏,要临阵不乱……” 话还未说完,面前人忽然转过身来颦眉望着他,目光深邃又锐利,顷刻间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霍去病慌忙避开卫青的眼神,低下头去吐了吐舌头。 他凝视着他沉默了许久,凌迟般的目光让霍去病感觉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他的肩头。 “我说过的话,你就只记得你想记得的吗?”他停顿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欲拂袖而去:“也罢,你如今也长大了,许多事也不必全然听我的了。 “去病长再大也是舅舅的外甥,不听舅舅的训诫,私自追击匈奴,让舅舅为我殚精竭虑,全然是去病的错。舅舅要如何罚去病,去病都绝无怨言。”霍去病见他如此淡漠的表情不禁心急如焚,也顾不上礼数,忙一把挽住卫青的衣袖,拦住了他的脚步。 “只是去病亦是大汉的将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也想要在塞北的疆场之上一展拳脚,报答舅舅与陛下多年以来悉心的栽培。那日事急从权,突袭原本就是要以速度致胜,去病得知敌军驻所时,已无暇再回来禀报舅舅。只想着速取匈奴人的首级,给舅舅带回一份大礼来。” “你既是大汉的将军,就应知面对本帅,应是何礼数。”卫青垂眸轻瞥了一眼被他紧紧挽住的手臂:“如此跟本帅拉扯,叫人看了去也只会说你霍去病恃才放旷,无视军纪。” 分明是责备,可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总是那样的温柔。 霍去病欣喜不已,闻声忙松开了手唤了声:“舅舅……” 话刚出口,便看见卫青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意识到了自己叫错了口,忙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大将军。” “哈哈哈!好小子!”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外忽然响起一记嘹亮的笑声。 公孙贺掀帘而入,满脸难以掩饰的喜悦,上前来一拳怼在霍去病的胸口:“我方才都听说了,真有你小子的。听说俘虏中,有伊稚斜的叔父与相国,你小子当真是出师了!” 霍去病低着头抿着嘴不作答,公孙贺见舅甥二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抬眼去打量卫青,却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淡漠的表情。 公孙贺猜想自己进来之前,霍去病定是被卫青训斥了一番。这孩子从小顽皮得很,家里头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独他这个舅舅的话,他是句句都记在心里。他的养父见他不好教养,便说服他的母亲,将他托付到卫青膝下管教。 这个与他性情截然相反的舅舅,于他来说如兄如父,亦师亦友,也是桀骜不驯的他,唯一崇敬仰慕之人。卫青的话在他心中的分量,自是不言而喻。 公孙贺想要化解化解尴尬,佯装愠怒地抬手轻轻拍了一把霍去病的后脑勺:“跑出去也不跟你舅舅说一声,叫他日夜为了你担心!” 霍去病抬手捂住后脑勺,皱着眉一脸的委屈:“我这不是在给舅舅赔罪吗?” 说罢,两人一同望向神色淡漠的卫青。 见卫青喜怒莫测地望着两人半晌不说话,公孙贺忙劝道:“大将军,这孩子也是用心悔过,下次必然不敢了。” 卫青缓缓收回目光,脸上的表情依旧不着喜怒,轻声道:“烦左将军去通传,全军再修整半日,晌午过后拔营返朝。” “喏!”公孙贺向着卫青拜手,转身出营去。 霍去病怔在原地,半晌转首望向一旁的卫青:“舅舅,我军现下士气大振,为何要于此时这样着急拔营,退回关内呢?” 卫青转首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沉默了半生轻声说:“你跑得那样远,自是什么都没有听说……” 霍去病狐疑地望着他,等待着他说下去。 “赵信叛逃,苏将军全军覆没。”他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表情波澜不惊:“如今你可知道,我为何那样担忧你了吧?” 第216章 信义 刘彻在兰苑门前徘徊了数日,李鸾终于愿意再见他。 那扇久阖的木门轻轻启开,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嫌恶地打量着他。 “我家姑娘唤你进去。”声音也是极不情愿。 刘彻心中狂喜,正要探身而入,却被小丫头一把拦住了去路。 “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再对我家姑娘无礼,我便叫我家护院把你打的爬出门去。” 刘彻南行这一路上的掩饰,让她并不知他九五之尊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是她家姑娘遇人不淑的故识,一个油腔滑调的登徒浪子罢了。 “你是叫桃花吧。”他对她的人也总是充满了耐心:“你家的护院可是打不过我。” 谁知那少女一听,忙将他向门外撵:“那你还是不要进来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刘彻笑道,一个转身叫少女扑了个空,径自迫不及待地向院中寻去。 “你等等!混蛋!”身后少女的呼喊声也被他抛诸脑后,他如今满心都是李鸾。 她在红亭中等他,只一袭素纱罗裳,便在万花丛分外耀眼。她原是望着清晨在枝头叽叽喳喳一番闹腾的燕雀出神,侧脸美丽如画中仙。刘彻原本焦急的步伐,也不禁放慢了下来,像是生怕搅扰这一池静谧的春水,打破眼前唯美的画卷。 她终究还是被他的悄然而至惊觉,转眸望向他一脸的慨然与抱歉,缓缓地垂下了眼眸。 刘彻踱上红亭,在她面前缓缓地坐下。许久轻声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是发傻了的话。 “为何不见我?” 她微微抬眸,瞥了一眼只专注在她身上的眼睛,却没有作答。 刘彻懊丧地叹了口气,垂下眸去:“那日你的茶里可是添了什么怪东西?” 李鸾低眉,忽然抬手要将刘彻面前的茶杯一把收回:“既然如此,陛下今日还是不要喝茶了……” 怎知握茶杯的手却被他一把扣住,李鸾抬眸见他凝视着自己。 “可是朕……着实口渴……” 李鸾闻声唇边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扣着,动弹不得。 谁知这一幕偏巧叫不放心赶来的桃花看在眼里,忙不迭地冲过来,一把将李鸾的手从刘彻的掌中抽回,如临大敌一般将李鸾掩在身后。 “你再动手动脚,我可要叫人了!” “没事的,桃花……”身后的人轻声安抚道:“方才我的手被茶水烫到了,先生是帮我看看罢了。你且去备些桃花酥饼来吧。” 如此三言两语,便将惴惴不安的婢女打发了。 刘彻见她似乎心情不错,自己心中的疙瘩似乎也解开了不少。两个人静默了一阵,听着园中鸟鸣虫叫,嗅着幽兰习习。茶饮了一杯又一杯,刘彻觉得她的茶里似乎是真的落了什么蛊。 可分明是如蛆附骨之毒,却又是如此沁人心脾。 “那日是朕不对……”他定是被眼前的□□迷醉了,堂堂九五之尊竟与一个姑娘面前开口道歉,可是他就是偏偏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 “朕即将返京,可是却放不下你,也不想你跟朕有着解不开的疙瘩……”他终究是想要听她说一句挽留的话,虽然明知不能如愿。 “阿鸾不敢和陛下有什么疙瘩。”她说的尽是客套的话,依旧拒他于千里之外。 刘彻忍不住,终究还是问了一句:“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朕说的吗?” 李鸾始终低垂着眉眼,沉默半晌轻声道:“还是不说了吧。说多了,反倒叫陛下记挂。” “你当真要如此决绝?”刘彻闻后沉默许久,终沉吟一句:“对他是,对朕也是……” “不一样……”她忽然抬眸望着他:“他是我的前世今生,而我,只是陛下厌倦了繁花似锦后对平凡世俗的一丝执念。” “你就非要分得这样清清楚楚?”刘彻被她的话激怒了,正欲发作,可想到自己那日的所作所为,又不得不强压住胸中的怒火,对着她闷声道:“你又怎知朕对你的爱不比他深,情又不比他真?” “陛下乃九五之尊,自是无须与他比较一个高下。只是阿鸾心中,已再容不下另一个人了。”李鸾苦笑着望向亭外的烂漫的春花。 “我与他,爱也好,恨也罢,心中总还是忍不住要向着他。” 话音刚落,碎石子径一阵快步而来,李鸾微微垂眸,只见那玄衣铁甲之士已踱至面前。见亭内的刘彻,忙躬身下跪,拜手揖礼道:“陛下。” “怎追到这里来了?”刘彻有一丝不悦,狐疑着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李鸾,见她眸子沉寂,似乎早知此事,心中顿时了然。 “大将军命臣奏报陛下,前将军赵信叛变,右将军苏建部队全军覆没,战死至右将军一人。大将军不敢擅自斩杀将领,特命臣将右将军押送至陛下巡行之处,听候陛下裁决。” 刘彻目不转睛望着李鸾莫测的眼睛,沉默半晌,轻声对着亭下卫兵冷笑道:“他是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自是有权临阵斩将。生杀予夺原本就在他一念之间,又何须为了保一个人,如此大费周章?” “因为这件事与阿鸾有关。”李鸾也不逃避,凝视着刘彻冰冷的目光,起身正跪俯身朝着刘彻叩首。 “那赵信原本叫阿胡儿,是跟随着我到长安的,大将军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收留了他。既赐他名为信,自是期盼他能有信义。右将军此番被那歹人坑害,阿鸾心中着实有愧。若是陛下要依律法将苏将军斩杀,那也请治阿鸾通敌之罪吧。” 刘彻看着她卑躬屈膝的生分样子,心中不由地愤懑。他强压着不悦,抬手饮了一口陶杯中的茶,似是要将胸中的怒火彻底浇熄。 “你就如此甘于被他利用?”刘彻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用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今日同意与朕相见,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为保功臣良将,就是被利用又如何?”李鸾躬着身,头也压得低低的,让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大将军并未在与阿鸾的书信中言及此事,全然是报信之人无意间说漏了口。但即便是大将军的嘱咐,此事既是因阿鸾而起,自是应阿鸾来了结。” “你一个小小女子,当真以为担得起这样大的罪责!”刘彻微愠,轻声喝了一句:“他为何将人送到这里来?分明就是觉得朕在你面前会有所顾忌。又或者是觉得朕在你这里赖得太久了,特意派人来敲敲钟。” 李鸾微微攒眉:“陛下对阿鸾的好,阿鸾心里是明白的。” 刘彻闻后,半晌冷笑一声:“你明白就好,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你要随朕回到长安宫里去!” “陛下……”李鸾错愕地抬起头来,恰好遇上他满是戏谑的眸子。 “他就未想过,朕会这样为难你吗?” 他像是与她开了一个玩笑,可却暗自想,这并不只是一个玩笑。 李鸾如临大赦,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大将军相信陛下,阿鸾也相信陛下。” “相信朕?若是他真的相信朕,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莫非朕就是他相信的那样刻薄寡恩,辨不出善恶忠奸吗?”刘彻苦笑一声,目光微微移开,久久方才苦涩地长叹一句。 “朕对你这样的好,可到头来,你却只向着他一人罢了。” 漠北王庭,赵信正于伊稚斜单于帐中献策。他将他所指的汉朝人的军力部署一一列于舆图之上,并特地用浓墨标注了卫青部队所在的方位。 “臣还是建议将匈奴人畜军队向北迁移,诱使汉军深入,乘其远来极疲时,再给予打击。” 他发觉伊稚斜沉默地望着他,不觉转过头去,见单于狐疑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忙转身要拜手,却被伊稚斜一把扶起。 “浑身倒是沾染了不少汉人的习气!”伊稚斜冷哼一声,抬眸与他的目光相接:“本单于为你筑了座像汉人一样的城,选址在乌兰巴托西鄂尔浑河南岸,是你族群的常驻地。也是要你的父王看看,本单于是如何的重用你这个叫他看不上眼的儿子。” 赵信微怔,忙颔首拜道:“臣谢过大单于!” “君君臣臣的在我面前就没必要了,此次你立了大功,挫了汉军的锐气,亦化解了汉军接下来对匈奴的攻势。”伊稚斜说着拍了拍赵信的肩膀,笑道:“不过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与你同行一路的那个卫青旧部,想必是逃出升天了。” “逃出去又如何,汉朝皇帝求战心切,自是不会放过如此弃军之将。”赵信轻声回应道。 “哦?看来你是已经想好了?”伊稚斜转眼望着推演的沙盘之上卫青一部驻扎的位置,饶有兴味地一笑:“不管怎么说也并肩作战了些年头,难道就没有情分吗?” “前些年,汉人惧怕匈奴,便视匈奴战俘如洪水猛兽。这些年攻守异势,汉军士兵竟视胡骑营的士兵犹如猪狗。卫青的旧部也不与我亲近,本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赵信说起此事便有些不悦:“我就是后悔,临行前不该允给他们了四百胡骑,不然就又可多带四百兄弟回家了。” 伊稚斜听罢拍了拍赵信的肩膀,安抚道:“当初若不是为了本单于去行刺卫青,你也不会被他捉住了,扣在汉朝人手中那样久了。” 两人正于帐中论策,忽然门外急报,南下到塔卡克河附近的大行父若侯产,单于叔父罗姑与相国被一只莫名冒出的汉军骑突袭。两千余人几乎被全部歼灭,在遍地的尸骸中找到了大行父若侯产的尸首,首级也被汉朝人削去了,单于的叔父罗姑与相国被汉军俘虏走。 侥幸逃脱的匈奴民说,那只军队不足千骑,为首是一位少年将军,其部犹如黑豹般迅猛扑来,战火迅速席卷了营房。 伊稚斜大怒,原以为汉军早已是束手无策,未想到居然出了这样一只骑兵,让他遭了灭顶之灾。 “是不是卫青?”伊稚斜大喝道。 “应不是大将军卫青,逃回来的人说为首将领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的军骑中多半是胡骑,对塔卡克河一代熟门熟路,这才摸到了大行父的动向。” 伊稚斜转眼望向身边的赵信,想要从他那里得出一个答案来,却见他愁眉深锁像是早已知道了那人的是谁。 “若说那般小的年纪,又带领着胡骑营的人,大汉的军中我能想到的,便就只有他了……”赵信眉间紧蹙,似乎连他也不想信自己的猜想。 “是谁?”伊稚斜追问道。 赵信颦眉踌躇了片刻,方才抬眸望着大单于,一字一句正声道。 “想必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票姚校尉——霍去病!” 第217章 凌云 四月天里,长安城中才算真正的暖了起来。四处桃花绯绯,绿柳绦绦。 这是长安一年四季中最美的一段时间,户户门前皆添了嫣红新绿,站在高楼上,沿着十里长街一眼望去,尽是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 可未央宫中却显得比宫外要冷清些许,大军还朝后,刘彻也恰好返回京中。 对于此次战役的结果,刘彻并不是很满意。除了霍去病一路出了奇兵,斩获两千人,俘获匈奴位高权重之人达十几余之多,勇冠全军,刘彻特封了他冠军侯,赐食邑二千五百户。 大将军卫青二出定襄,斩杀与俘虏匈奴近两万人。但苏建一部全军覆没,赵信投敌令全军攻势受挫,刘彻显然对此战结果是十分的不满。他重重褒奖了霍去病,但却末给大将军卫青另行益封行赏,只赏了五千两的金钱。 霍去病对此甚为不服,认为陛下如此厚此薄彼,实属对舅舅不公。大将军手掌十万大军,自然顾虑颇多。且大军确实遇到不可克服的问题,是赵信的变节。匈奴既已经清楚汉庭意图,军队与生出茧后撤形成战略纵深。大军若是像以往一般前行,穿插长驱直入,有被匈奴分割的危险。在此时判断汉军已失去战机,果断回撤关内,实属正确的决断,分明是明智之举。且大将军的斩获,按律足以益封行赏,但天子却视而不见,只认为他未能像前几次一样对匈奴人形成威慑,便夺其封赏,实在是对他舅舅天大的不公。 卫子夫闻他这一番言论后只是抿嘴轻笑:“如今也是个侯爷了,在外头说话可是要比以往注意。这些话跟我宫里说说便好了,可别说到陛下耳边去。” “陛下就是喜新厌旧,对后宫的女人是,对前朝的将领亦是。可闻说过史书上哪位帝王像陛下那样,换了六七位丞相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卫子夫拾起桌上的果子掩住了口。 “你的这些话,即便是在我宫里,也不能乱说。”卫子夫凝眸望着他:“你既然知道陛下是如此的性情,可是盼着你舅舅同那些人一样,一朝获罪,被拉下马来。” 说着,她将霍去病拉到自己身边,抬手轻抚着他光洁又倨傲的额头:“你看看你,还这么小,竟也要到战场上去和那些胡虏拼杀。战场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这孩子就是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生死之事你又懂得多少,怎敢置你舅舅的嘱咐于不顾,擅自跑出那么远去。” 霍去病将口中的果核一口吐了出来,望着卫子夫笑道:“小姨放心,我如今也是个将军了,行军打仗之事自有分寸的。” “你呀……”卫子夫长叹了一口气,纤纤玉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怼:“你这火爆的性子,倒是合了陛下的意,天生就是好于争斗的。可他是那样温柔又沉静的性子,怎得都落到这没头没尾的祸事中去,想想却也都是为了我。”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我与舅舅性情虽不像,可是心中想的事,却有着一样……” 话音刚落,殿外忽有人来报,刘彻与卫长公主一并来了。 卫子夫忙起身,去向刘彻行礼。刘彻刚扶起子夫,抬眼间便见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卫长公主早已窜到霍去病的身边,倒像他是个什么新鲜物件一般。 女孩子的心思,做父亲的自然是能猜出个一二来,卫长从小就喜欢霍去病,他与子夫都看在眼睛里。他待霍去病犹如亲子,可是他的身份毕竟只是个外戚家的小孩子,卫长公主身份何其尊贵,刘彻自是不能委屈要她下嫁的。 可如今却不同了,霍去病已在漠北战场之上展露了头角,首次出征便立了头功,获封冠军侯,也是实至名归。刘彻在这少年的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人的影子,他是天生的将才,总有一日待他逐渐长成,终也会成为彻底扭转汉匈形势的一枚重要的棋子。 如此,倒是不枉费卫长对他一番倾心,也不枉他这个父亲开始萌生了要将最心爱的女儿许配给他的想法。 “许给你的府邸,已经命人在建了,朕特意吩咐的,要他们将院子修得大一点。你这孩子自小就爱舞枪弄棒的,小院子怕是不够你上蹿下跳的。”刘彻落座,浅笑着对身边的霍去病道。 “什么府邸?”霍去病一时摸不着头脑,转眼望向一旁的卫子夫,对凑在身边的卫长公主置之不理。 “自然是陛下赐给你的居所。”卫子夫抿嘴浅笑道:“如此说来,却也是到了年纪。可别像你舅舅一样,拖到现在也没个着落。” “什么着落?”霍去病看着卫子夫嘴角意味深长的笑意更加疑惑了,却未发现身边的卫长公主的脸早已红得犹如庭外桃花。 “还能有什么着落,难不成像你舅舅那样,至今连一房妻室都没有。”刘彻冷笑一声,转眼望向挤在霍去病身边的卫长公主,唇边的笑容一下变得温柔了起来:“再过两年,我们卫长也要及笄了,到了要嫁娶的年纪了。心中可有属什么良人,说与父皇与你母后听的?” 卫长公主的脸上顿时仿佛烧起了火来,半晌支支吾吾道:“女儿哪有什么属意的良人,卫长生于深宫之中,自小与女儿为伴的也只有去病哥哥与襄哥哥……” 霍去病这才听明白了,慌忙起身向刘彻拜道:“陛下,去病年纪还小,哪里配得上什么御赐府邸。舅舅的幕府自是足够宽敞,去病在哪里住得自在。” 此话一出,倒是扫了在场人的兴致。 刘彻强压住怒气,微呵道:“朕可问你了吗?” “难道不是给我修府邸吗?”霍去病径直反问道,反倒是噎得刘彻无话可说了。 卫子夫玲珑剔透,自是看出了刘彻脸上不悦,忙出声想要缓解紧张的气氛:“你总是住在你舅舅那里,可有想过你舅舅他自不自在?” 霍去病自知成了众矢之的,低着头闷声回了一句:“只怕去病不在,舅舅才会不自在吧。” “朕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刘彻抬手正要拍案,却不想被身边的子夫一把紧紧将手攥在了掌中。 “陛下莫要动怒,虽然封了侯,可这孩仍童心未泯呢?也确实不宜成家,强行给他成了家,也只是祸害别人家的姑娘罢了。” “既是娶回家中去,自然是要好好对待的。可边关战事在即,漠北豺狼蠢蠢欲动……”霍去病正襟危坐,转眸望向刘彻,郑重拜手道:“而今匈奴未灭,去病何以为家?” 话音一落,谁也没注意到,卫长公主的眼泪无声地落在茶盏之中。 两个孩子离去后,刘彻对卫子夫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 “他明知朕的意思,却偏偏要那样不给朕面子。”他郁闷地饮着杯中的美酒,愤然道:“莫非是朕对他的宠爱太多,要他不知天高地厚了。” “要臣妾说,去病那孩子虽然长于绮罗,心思却未曾久居长安。公主跟了他未必就会幸福,倒不如去寻一个生性温柔,懂得对她好的人。”卫子夫婉言浅笑道:“对于女人来说,有一位疼爱自己的夫君,才是一生最大的幸事。公主还小,尚不懂这个道理罢了。” 刘彻听后,心中郁结却也疏解了大半,苦笑一声,抬眸望着卫子夫:“那你说,朕对你可还算好吗?” 卫子夫浅笑着靠近刘彻的身边,轻轻依偎进刘彻的怀中,柔声道:“陛下待臣妾的好,臣妾此生怕是报答不了。只愿有来生来世,便是为奴为婢,也要在陛下身边,报答这一世的恩情。” 她总是犹如一眼温暖的泉水,流淌过血脉,温暖了他的心扉。 “子夫就是这点最好,总是叫朕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你那个弟弟在这点,倒是与你一样……”刘彻抬手揽住卫子夫的肩膀,话锋一转道:“大战才归来,还未在京中停歇几日,便找了个借口南去了。身为统帅大汉兵马的大将军,却总不老实在京中呆着……” “弟弟就是太老实了,这些年才过得如此不易。陛下切莫怪罪弟弟,只当是成全他一回。”卫子夫在刘彻的怀中轻声劝道。 “你是他的姐姐,老实告诉朕,朕此次未封赏他,他心中可有不悦?”刘彻扶起怀中的人,正色道。 “陛下还不了解卫青吗?”卫子夫抿嘴颔首道:“若他当真懂得计较长短,臣妾也不必成日为他揪心了。” 江南四月梅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路。 他被风雨阻在路上迟到了两日,来时只见她手执一把素布伞伫立在江南的如酥的细雨中,背后映的是袅袅的烟波桨声,雾柳斜巷。 他忙不迭跳下马背,迎着她的方向奔了过去。 他一把握住她手,只觉得玉指冰凉,仿佛是在他滚烫的心上狠狠啄了一下。 “为何不在屋里等着我……”他捧起她的手,轻轻地哈了一口暖气,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 “将军比信中说的迟了两日,我还以为将军又要爽约了……”她闪避着他的目光,原本只是想出来朝着他来的路上探上一探,谁想不知不觉在雨里站了那样久,又怎想到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听了这话,漂亮的唇边忽然漾开一丝浅笑,忽然抬脚向着她迈了一步,硬是走进她的伞檐下。 “你想我……”他的笑容如同少年时一样明亮,眼眸中汇聚着斑斓的星海,叫她看迷了眼。 “我……“她慌忙低下头去,不要再看他:“谁想你了,我本想着,你若是再不来,我便不要等了,正要和桃花一起去南湖上泛舟去……” 话还未说完,却不想被他一把拉入了怀中。他抬手摘了斗笠,连同她手中的雨伞一同被丢弃在路旁,忽然间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身后长途跋涉跟随他而来的卫兵一阵鼎沸的起哄声,李鸾羞得脸上通红,只得揽住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胸口去。 他忽然埋下头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一吻,唇边的笑容犹如烂漫花开,凑在她耳边低语道:“你都搂得这样紧了……” 李鸾闻声仓皇抬首,正要松开揽住他脖颈的手,温软的唇瓣就在此时忽然覆了上来。 “如此……还要说不想我?“ 第218章 欢喜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霍大少爷的那日的一席话,算是被跟随在天子身后秉笔直书的史官们,散播的整个长安城都人尽皆知了。 闻者皆赞冠军侯少年英雄,未来必不可限量。一些在大将军幕府前求而不得的投机之徒,也迅速见风使舵,妄图转投到霍去病这颗冉冉的新星之下。 谁知霍少爷对于“闭门养士”的见解与他舅舅如出一辙,可是性格却比他舅舅要暴躁了不少。 但凡迎在门前,想要以金银财帛又或是阿谀奉承,求一个仕途出路的,最终也皆是以碰了一鼻子的灰告终。 唯独冠军侯每日出入时,那些自称怀揣高人的举荐信笺,捧着稀世珍宝之徒方才有机会拜见。 可即便是如此,霍大少爷却从未有兴趣去与这些人攀谈一二,总是行如闪电。那些趋炎附势想要蜂拥而上拦住其去路,却又被羽林卫银晃晃的刀刃威慑得自拂趋避,半点近不得身。 比起大将军的温言婉拒,冠军侯的行事当真是简单又粗暴。 霍去病如今在长安城中,算是红得发紫了,若要约人饮个酒,却也只有到玖云霄这样的清幽又隐蔽的地方了。 霍去病素来桀骜不驯,因为身份特殊的原因,接触过的达官贵人虽多,可在这长安城中,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舅舅南下与他心仪之团圆去了,霍去病觉得自己心中不知为何空落落的,想要寻个人喝上两杯小酒,可寻来寻去,却也只有一个亲近的赵破奴。 只是破奴此人过于粗蛮,从小也未读过什么书,有些话与他说,他自然是不明所以。玖云霄最好的桃花泪与他喝了,也更是牛嚼牡丹。 想着他如牛饮一般抱着整坛子的玉酿琼浆往嘴里灌,放下酒坛又对着他憨厚一笑,霍去病只会觉得自己的心头更加的堵了。 也正是如此,他只想到了那一个人,还配与他说说话。 可他未想到那人来时,一身素白的男子装容,玉冠高束,手中绸扇掩面,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倜傥玉面。 霍去病见她窈窈窕窕沿着兰苑的芳径而来,白衣盛雪,姿态翩然,暗自庆幸自己是选对了人。 谁知那人落了座,收了手中的绸扇,第一句话竟是:“干嘛选这地方,怪奢靡的。” 霍去病沉默地打量着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由地噗嗤笑了出来。 “啊……我忘了……”她抬手用扇柄轻轻磕了磕自己的光洁如玉的额头,戏谑笑道:“冠军侯如今可是长安城中最红的红人,自然是不差钱了。” “再多的钱财,不仔细算计着,也终究会散尽的……”霍去病心里笑,可表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伏案凑近她:“我家姐姐在这儿有旧相识,价自廉平。” 他就如此,一整个下午百聊无赖地歇在兰园中,饮了近半坛子的桃花泪,偶尔与她聊上几句。可大多数时候,却都是望着远处的景致沉默。 身边人也看出了他心情不好,却也没有细问。 要找一个契合的人相伴着,就是无言也是一种交流。怎么也好过和那些不能心意相通之人,说上一河滩的废话。 他听不懂的,终究还是听不懂。 霍去病渐渐感觉到了这酒的后劲儿的力道,晌午的春阳,融融暖暖地照在身上,徒增了倦意。 他头微斜向一边,手中的白瓷酒瓶,哐啷落了下来,还好身边人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没让瓶中酒洒他一身。 “原本想,霍票姚如今应是志足意满,没想到你这酒倒是喝的失意。”她在身边轻声叹道。 “舅舅不欢喜,我也欢喜不起来……”他顺着心意俯身侧卧下,酒意微醺,只觉得园外的美景虚虚实实了。 “他如今倒是欢喜兴了……”他的目光有些许迷离,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自嘲浅笑:“可为何我还是欢喜不起来……” 身边的人望着他卧在身边醉眼微醺的样子,踌躇半晌,终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一般,缓缓抬起手伸向他鬓角的额发。 他却在此时忽然抬起头来凝望着她,目光深邃仿佛带着旋涡的无底深渊。 “我也想你,姐姐。” 他的话糊里糊涂,倒让她有一瞬间怀疑他唤的人是自己。 可她又很快地清醒过来,那即将触碰到他额头的手,不禁收回了袖中,低眸沉静了片刻,方才轻声唤他的名字。 “霍去病……你喝醉了……” “……是嘛” 曹襄入宫,却见卫长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在荷花池边出神。 如今夏季未至,池上除了嫩绿的新长出的荷叶,便什么也没有。曹襄远远看着她独自在那里坐了许久,目光落在深不见底的池水之中,和平日里那个无忧无虑,俏皮灵动的卫长公主判若两人。 他问她,她却也不老实回答她。只说这深宫之中坏事多好事少,哪能日日都没心没肺、眉开眼笑的。 曹襄浅笑:“这话可不像长公主说出来的话。谁不知道这宫中的公主与皇子,独独长公主最最受陛下的宠爱。” 卫长转头无声地凝视着他许久,忽然问了一句:“襄哥哥觉得卫长好看吗?” 曹襄的脸顿时红了,怔了须臾,忙转过头去,避开了她清澈的目光。 “自然是好看。” “可他怎就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呢?偏还要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传的满宫沸沸扬扬的,来伤人家的心……”卫长满怀心事,自是没注意到眼前人的局促,抬手捧住自己的小脸怨声道:“他分明是知道本公主再过两年便要出阁了,不是嫁给他,便是嫁给……” 她说着瞥了身边的曹襄一眼,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像是私藏了宝物的窃贼一般,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曹襄见她忽然笑了,反而更加战战兢兢,狐疑地问了句:“长公主笑什么?” “襄哥哥总是有办法让我笑……”卫长笑着笑着,忽然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可是他就会欺负我,躲避我,要我伤心……” “那就不要喜欢他!”曹襄最是见不得卫长委屈了,一听到那人总是让她伤心,更是胸中一团怒气上涌,想也没想便破口而出。 卫长惊讶地望着他,两人一并长大,却从未见他如此恼火过。 “去病哥是了不得,曹襄自愧不如。可他这个人心高气傲,就算是未央宫的宫墙也困不住他。他那样的人又哪里懂得照顾你,更加不会在意你是伤心还是难过了。”曹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见卫长讶异地望着自己,双颊立马染上了云霞。 他别过脸去,避开卫长凝望的眼神轻声道:“身为公主的表兄,臣实不忍看着公主像今日这般的惆怅,总希望你每日都能开怀喜乐的。” 两个小人儿此时并不知道,这番情景皆被隐在山景后面的卫皇后与平阳公主看得真真切切的。 “小侯爷如今愈发有侯爷的当年的模样了……”卫子夫含笑叹道。 平阳错过花影凝视着凉亭中的两个小人儿,微微出神半晌,轻声应道:“是啊,就是性子柔弱些,随了他的父亲。不像皇后娘娘家的男孩子,一个个都能在疆场上展露头角,大放异彩。” “子夫家里的男人,一个个都是后知后觉的木头,总是误人倾心,费人思量。”卫皇后抿嘴浅笑:“侯爷生前对姐姐如此体贴,想必小侯爷也错不到哪里去的。若是长公主也能嫁到平阳侯府里,子夫以后便也不用为了她的后半生操心了。” 平阳公主抬眸望向那凉亭中的一双小儿,那画面仿佛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正是及笄前的自己与平阳侯曹寿初初相遇时的景象。 彼时少年夫妻,如今却是天人相隔。 “能得皇后如此垂青,当真是我家襄儿的福气。” 对于他,她是心中始终是有愧的,也不希望她的儿子也与他有一样的遗憾。 霍去病清醒过来时,只觉得天边的夕阳燃成了绛紫的红色,余晖落了自己满怀。他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层薄汗,穿堂风过,还好身上被人盖了一榻薄被,否则看这晚来天欲雨,只怕是要受凉了。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日暮时分阁子里黑黢黢的,侍者寻来想要帮他点灯,却被他婉拒了。他一个人静坐在黑暗中,回想着自己睡着前与她说的那些疯话。零零碎碎的,有些忆得起,有些忆不起了。 想想太过懊恼,最后索性还是不去想了。 她或许就是有这种好处,才要他能想起她来,为自己做一双耳朵吧。 暮夜缱绻月笼纱,瑟瑟玉笛落谁家。 她也正于此时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望见他被水天一色的绯红霞光点燃的眼眸,正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天地都失了色般,唯在她身上去寻一处光亮。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搂住他的肩头坐起身来,抬眼望向夕阳之下湖光千顷,四处无涯。 他们究竟行了多久,八方竟看不到一点岸,仿佛此刻就在这广袤湖泊的中心一般。周围如神霄绛阙一般静寂,仿佛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两人罢了。 “你为何不叫醒我?”她慌忙向着船舱外望去,船翁也不见了踪迹。 “船家呢?”她仓皇回眸望他。 “没什么事,便叫他搭别的船回去了……”他云淡风轻地微笑。 他还没说完,她便已皱着眉,破口道:“什么叫没事?他走了船怎么划回去……” “我也可以划回去,为你,我有的是力气。”他的微笑如同四周的波光一般温柔,眼中光明灭闪耀:“不过,就算回不去又怎样……难道和我在一起,就我们两个这样呆着,不好吗?” 暮色遮蔽了他满脸的倦容与连年征战中累积的沧桑,那模样仿佛依旧是十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见的那个行走在广袤草原之上的少年,还是一样俊朗的眉眼,一样温柔的轮廓。 湖光恒远,时光无涯,他于此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眼中唯有她一人。从此,再也不会有不知所踪的飘然远去,与无可奈何的生死离别。 如此,哪怕是南柯一梦也好。 莫名的,她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起来,却又不想他看到她哭的样子。 她低下头去,背过身去不看他,可身子却不经意地向着他的怀里靠。 “既然有你说的这么好,又为何不叫醒我?”她单薄的后背轻轻怼了一下他坚实的胸膛,整个人却又再一次陷入他温柔的怀抱,贴着他温热的胸口,沉醉在那怕是此生都令她都难以淡忘的气息中去。 “你明知,与你的一分一秒,我都浪费不起的。” 第219章 蘧蘧 江南的桃花开得早,谢得却也早。不似长安的四月里桃花绯绯,江南的桃树在此时大多都已开到荼蘼,反倒是梨花赛雪,开得满山烂漫。 她沿着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在青山绿水中,仿佛一只恣意翩然的蝴蝶。他跟在她的身后,只想到庄周晓梦,栩栩然也。 庄周枕蝶,乃庄周之幸也。 她恰于此时回眸望来,停住脚,等着他过来。山谷间的清风扬起她的裙角,那番灵动仿佛当真要在他面前振翅而走一般。 蝶为庄生,却乃蝶之不幸。 不知为何,望着她如昔容颜,他竟忽然萌生出这样悲哀的想法来。 脚下被一级石碣拦住,他停住步,她却在此时向着他伸出手来。他微微怔了一下,抬手一把握住她的小手,却一把将她拽回到怀里,牢牢地拥住。 “你干嘛?”她在怀中轻声怨了一句,想必此时脸又红了吧:“你这样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只是想抱抱你罢了。”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你不必羞成这样,我们本就是夫妻,再说了这山上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话是没错,吸取前车之鉴的教训,此次他外出分外小心。不仅叫城中军将整座山头的入口皆封锁了,就连山上梨园的几家农户,也被他用钱财打点好了,这两日纷纷下山去城中赶集游玩了。 说起那日泛舟于南湖,他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不少的安排。他素来行事低调,唯独对她,才不惜如此大费周章。 “你……确实不必如此劳师动众,费心安排的……兰苑里就很好,只要你在……”她在怀中轻声呢喃:“有你在,总是很好……” “似乎是与你相遇后,我就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越来越容易患得患失了。”他低眉望着她的眼睛。 她闻后垂下眸去,目光游移,半晌才轻声道:“你这样说,是否是在嫌弃我,总是叫你挂心了……” “你确实令人难放心,可却不是因为这个。”他浅笑着埋下头去,轻轻在她的朱唇上啄了一下。 “这世间女子万千,可唯独你,值得最好。”听起来是娓娓情话,可却是他的肺腑之言。 “做了大将军,如今惯会夸耀自己了……”她被他的话逗笑了,明眸善睐,那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些静好时光,抬手轻轻地在他的胸口捶了一拳:“如此说来,你可是那最好?” 他一把握住她的拳头,于漫山芳菲中,轻轻地缓缓地贴近她被山谷的风吹得清凉的额头。 一触间仿佛桃花落水,晓月出山。 “好与不好,这辈子都是我了。” 霍去病方才在长平侯府中用过早膳,门外忽又来传,岸头侯府的下人来求见大将军,说自家侯爷一早上不知何事被廷尉署的人带走,关押了起来。 岸头侯张次公是卫青的旧部,忽然不明缘由地被廷尉署的人关了起来,霍去病忙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去江南,自己则先去廷尉署走上一遭。 可未想到一出门去,却被一个带着斗笠,素纱遮面的年轻人拦住了去路。霍去病还以为又是那些前来投效的文人谋士,不耐烦地将他一把搡开,却不料那人也在此时轻轻掀开了面纱。 “冠军侯这是急着上哪里去?”那人若有似无浅笑,美目盼兮:“那日说好了请我喝酒的,可冠军侯一人就将那满坛子的陈酿一饮而尽了,自己还醉了酒与我纠缠,又是何待客之道?我今日来,就是要跟冠军侯理论一番。” 霍去病一听“纠缠“二字,不禁背后一凉。 那日喝醉了,他是说了些胡话,如今想得起的也都是些“姐姐长姐姐短”的痴话,莫不是让眼前的人误会了去。 “我那日是喝醉了,并非刻意与姐姐纠缠。且那日我说的‘姐姐’可并非是姐姐,而是我家的姐姐……”他急忙解释,可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偏在此刻搅起了浆糊,里外都说不清楚了:“总之,姐姐不要误会我。” “我自知冠军侯说的不是我,不过也好奇那人是谁?居然让向来崖岸自高的冠军侯,也如此的牵肠挂肚?”她狡黠一笑,捻其绸扇,抬手在他的眉心轻轻敲了一下:“算了,既然是借着酒劲儿才敢说出的话,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便不难为你。” 霍去病向来傲世轻物,却不想今日却在这小小女子面前呆若木鸡,竟叫她的绸扇,轻易地便在自己正额头上来了一记。 那一下不轻不重,玉质的扇骨触手生温,恰如记忆中那人为他验伤时,清凉如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颈项那一小寸皮肤,却在刹那间从血脉深处迸发出一阵战栗。 霍去病微怔片刻,忽然抬手一把捂住额头,用一种疑惑又复杂的眼神,望着面前如花的笑靥,脚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一个踉跄,还好被她一把扶住。 “霍将军的反应还真是可爱……”她忽而捻开绸扇掩面笑道:“全然像个被登徒浪子轻薄了女孩子。” 霍去病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心中却已是翻云覆雨。 他在外向来冷漠倨傲,即便是千娇万宠、与他青梅竹马的卫长公主,在他面前也是规规矩矩,从不敢与他四目直视,更何况是如此放肆地拿着绸扇他额上稳稳敲了一下。 他胸口一团怒气上涌,懊丧的并非是气那放肆之人,反是气自己就如此轻易地容她靠近,任她摆布了。 “我今日还有事,若没有其他的事,改日我再向姐姐赔罪。”他慌忙掩饰着自己的局促,只匆匆留下一句,便甩开她的手想要逃离。 即便是刀光剑影、敌众我寡之时,他亦是一往无前。可如今面对区区女子,他却只能像个败兵,溃甲而逃。 可那只手却又在此时抓住了他,他仓皇回过头去,却发现方才脸上轻佻戏谑的笑容消失了,面色沉静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她轻声道:“只是你今日不可去。” 最终,她又成功地将他拐到了玖云霄中,骗得了两壶的桃花泪。 霍去病觉得自己的脑子最近可能是出了什么毛病,自打那日喝了将近整坛子的桃花泪后,像是被种下了什么蛊,总是被眼前这个女子摆布。 这叫他忽然想起了那年桃花落时,那个人独坐在满园芳菲中对月独酌。月光映照在他俊朗的面容之上,勾勒出一个哀愁的影子。 他问他,如此两地相思,心里头到底苦还是不苦。 他的眼中已有了些许的醉意,分明是忆着伤怀的往事,可嘴角却带着浅笑。 他说,有个让你无缘无故、无可奈何的人,是好事。 霍去病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白陶酒坛中淡红色的琼浆,似是要找出什么蛇虫鼠蚁的巫蛊之物来,终是一无所获。 对面的人却已是三杯桃酒下了肚子,抬眸望着他,蓦然笑道:“霍少爷是在找自己的尾巴吗?” 他竟无言以对。 无缘无故……却又无可奈何…… 便是如此。 “你今日为何要拦我?”他说话也变的小心了,像一只戒备的小兽。 “即便是我未说出缘由,可你还不是跟着我来了吗?”她狡黠一笑:“好了,不逗你了。我本就是要来告诉你的,省的你去白走一遭,给你舅舅徒添许多的麻烦。” 提到了舅舅,她的话便迅速地勾起了他的兴趣,遂放下手中的酒坛,正襟而坐等着她说下去。 “我那个夫君你可还记得吗?”她倒是也不避讳,笑言道:“你应是见过他的,人不怎么样吧……” “什么夫君……”霍去病轻声怼道:“分明都被人家送回来了。” “对对,就是那个休了我的混蛋。”她微笑着,似乎并不在意:“那个混蛋有个庶出的兄长,年纪最大,可为人木讷,却是最最不受刘安喜欢。故王后荼不以其为子,那休我的混蛋不以其为兄。可他有一个儿子,却不是简单人……” “姐姐叫我来,就是我为了让我了解淮南王的家谱吗?”霍去病嫌恶地望着她,怨她故意迈着关子。 “那傻子有个儿子叫刘建,才高负气,常怨刘迁轻视其父,又因其父不得封侯而心怀不满。于是结交外人,打算搞垮刘迁,以其父代之。刘迁得知后,将其逮捕拷打,那孩子更怨恨加深。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你与中尉段宏奉命南下时,曾被淮南王的人谋害。后派其友人严正向皇帝舅舅上书,说才能出众的刘建知道淮南王太子阴谋之事……” 霍去病攒眉:“上书陛下之事,你又从何得知?” 对面人云淡风轻地笑道:“我自有我的门道,好歹我也去淮南那鬼地方走过一遭。这人的深与浅,忠与奸,还是需时日与心思去辨上一辨。” “即便是如此又如何?”霍去病横眉道:“又与我舅舅的旧部有什么关系?” “看来冠军侯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十里坊的楼阁下的那出好戏。那日你先走了,可我却又看了好一阵子。”她唇边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目光明亮如皓月。 “我也曾问过你,与那刘陵不清不楚的人是谁。你曾答我,是你舅舅的旧部。” 霍去病垂眸追思了半晌,终恍然大悟,抬眼望着她戏谑地一笑:“姐姐去刘陵的宅邸探过了?” “嗯,探过了。”对面人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酒杯边上的清茶:“不过淮南王在长安的府邸我是进不去了,却现下也没人能从里面出来。” “此事还未有个所以,自是秘而不发。”霍去病望着她:“所以你今日拦我,原是要我不要将舅舅牵涉到这件事中去。” “我也只是猜测大将军尚不知此事,可却也有些疑虑……但我也知有些事轮不到我去打听……”她眼中的光莫测了起来:“你那日酒醉后魂牵梦萦的那个姐姐,可是江南会稽一带。离庐江口,不过半日的马程。” 霍去病脸一下红了,但不妨碍他一点便透。打小跟在大将军与天子近旁,江山舆图自是谙熟, 淮南王若是此时举兵,最妙不过是向南夺取衡山国来攻打庐江郡,占有寻阳的战船。先守住下雉的城池,再扼住九江江口,阻断豫章河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这条通道,以强弓劲弩临江设防,来禁止南郡军队沿江而下。 最后,东进攻占江都国、会稽郡,和南方强有力的越国结交,这样在长江淮水之间屈伸自如,犹可拖延不少的时日。 “我只是猜想,可你的样子却像是跃跃欲试了……”对面的人噗嗤一声笑道:“冠军侯果真勇猛,但怎得有这样的好事,皇帝舅舅却未曾说你听吗?” “也是,你正值年少气盛,行事还不足稳妥。”未等他答,她又自顾自笑着摇头补了一句,抬眸望着他:“看来陛下有些事,还是得倚重大将军。” 霍去病释然,紧接了一句:“那是自然。” 兰苑葱葱郁郁的柳荫之下,银衣铁甲的羽林卫,将一封密函恭谨递到他的手中。他垂眸看了须臾,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你退下吧。” 羽林卫拜手,正欲离去,却不想忽闻身后脚步渐近,只见一貌如谪仙的女子已然悄然而至,手中捧着一碟酥皮的糕点,狐疑地望着两人。 “端的什么?”身后的人却于此时率先开口问道,声音都带着如同春风般温柔的笑意。 “是桃花饼……”女子忐忑地地望着银甲赫赫的羽林卫,踌躇半晌轻声道:“有什么事吗?” 身后人走上前来,路过他身边时,眼角一个细微的神色示意他离开。自己却不偏不倚,面带着温暖的笑意,迎着那踟蹰在原地,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的美貌女子,走上前去。 “自是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第220章 河西 淮南倾覆,似乎就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朝廷兵马一直在暗中调遣,天子坐阵京师,运筹帷幄中设下了一张天罗地网,断了犹豫不决的淮南王刘安的所有退路。 法吏包围了王宫,逮捕了太子、王后,并将国中参与谋反的刘安的宾客,全部搜查抓捕起来,还搜出了为谋反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以及其它大逆无道器具,然后书奏向上呈报。 刘彻未不落人口实,谨将此案交给公卿大臣审理,案中牵连出与刘安一同谋反的列侯、二千石、地方豪强有几千人,一律按罪刑轻重处以死刑。衡山王刘赐是刘安的弟弟,被判同罪应予收捕。 负责办案的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将议论上奏,刘彻便派宗正手持符节去审判刘安。宗正还未行至淮南国,刘安已提前自刎而死。王后荼、太子刘迁和所有共同谋反的人都被满门杀尽。就连淮南王女刘陵以及与她相交过密的朝廷重臣都未能幸免,岸头侯张次公与太中大夫严助都落了狱,不久便被连坐。 淮南国被除国,废为九江郡。 江南之地离淮南不远,如此大的变故自然是闹的人尽皆知,纵是兰苑中人再不问世事,也都在不经意间知晓了。 “难怪近来我这小小的兰苑中,总有不相干的人来回出入。”李鸾有些郁闷,低着眉不去看对面人脸上的表情:“我原本还欢喜,你这次来居然呆着了这样久。你是朝廷的大将军,哪里又会有那样多的时间来陪我。原来是准备打我这里就近奔赴到沙场上去……” 对面人浅笑,温柔地抬手捧住她的面庞:“你生气了?” “你总这样瞒着我,我又怎能不生气……”她垂着眉眼不看他:“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这样大的事,竟还如此漫不经心,每日跟着我四处周游,吃喝玩乐……” 对面的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李鸾有些恼了,抬起头来攒眉望他:“你还笑……” “这些年在战场上惯了,已不是年少时那样的草木皆兵了。许多事,本就是在不动声色间便能化解的,又何故要你知道,惹你烦恼。”他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来:“这种事情我轻车熟路,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我也不是像你一样没心,又怎么会一点不担忧……”她噘嘴怼道。 他浅笑:“就是知你天生一副古道热肠,遂才没有告诉你。” “若是旁的人我才不担心,只因是你,即便是被你说的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易,我还是难免会忧心……” “我……”他低下头来,轻轻地磕了一下她的额头,饶有兴味地问道:“我又是何人?” 她脸上微红,却用力在他前额上回了他一下,呢喃道:“坏人。” 只是她心中却也清楚,淮南国除,他便也在江南歇不了几日,很快就要动身北上,回到长安去了。 他许是怕她伤心,才未明说此事,可是眼看归期将至,也自知再瞒不住她。只见着每日的饭菜全是依着他的口味,分明是她已经有所察觉了。 她心眼着实太实。明知他年少时苦日子过惯了,如今虽身居高位,可吃穿用度上,却向来随意。若是要他说上偏好哪口,只怕他是真说不上来。 所以,但凡是他在餐桌上多夹过的几筷子的菜,第二日里必然会再上桌子。他知道那是她的一份心意,于是便更是要多食几口。几日过去,那道菜便就固定上桌了。 家中也有下人,本不需她亲自动手,可却见她成日在厨房里面忙活,做出来的口味却还是比不上兰苑中从外头雇来的厨娘。 他不想她将自己与她相聚的时光都荒废在这些事情上,于是便问她,可还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吗? 她左思右想,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去南海,看日升月落,潮涨潮汐……不过,也实在是太远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忽然将她的手攒入手中:“若是你喜欢,我们明日就动身好了。” “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她低着头,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锥了一下:“我还不了解你吗?没准走在半道上,你便就被一道未央宫中的圣旨,召回长安去了……” “莫不是想,我会将你一个人扔在半道上吗?”他俯下身来望着,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你可以与我一起回去的。” 他说的,自是要她与他回到长安去。 她并非是没有萌生过这样想法,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美好却又仓促。她早已厌倦了与他道别,厌倦了在江南独守的日与夜。可一回到长安那座牢笼,,他便又注定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阿青了。许多事纷纷扰扰左右牵绊着,有时,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半点不能由心。 那晚的菜不是做咸了便是做淡了,卫青只夹了一筷子,便不禁皱了皱眉头,却仍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没想到,要你与我长相厮守,竟叫你为难之此。”他苦笑一声,缓缓抬眸望着身旁心事重重的李鸾。 李鸾错愕抬眸,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的意思,忙辩解道:“才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身后的桃花嘟囔了一句,将卫青夹过的那盘齁咸的清炒虾仁端了下去,换上了一盘她命后厨紧跟着重烧的虾仁:“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往里头搁了多少的盐吗?” 李鸾微怔,回想起自己做菜时确实有些走神,转头便对那伶俐的丫头怨了一句:“既如此,你这丫头为何不提醒着我?” “我也得来得及啊……”桃花低下眉,委屈道:“若是姑娘听我的,手也不会给刀切伤了……” 李鸾闻言狠狠地瞪了桃花一眼,却不想,身边人却将她一直掩于袖中的手捧了过来。他颦眉望着包裹着白绢的玉白指间,半晌抬眸望向遮遮掩掩的李鸾:“伤口可深吗?” 李鸾忙将手抽了回来,对着他尴尬地一笑:“常在河边走的,哪有不湿鞋。柴米油盐里头,磕磕绊绊的本也是平常,再深的伤口也总会长好的。” “是吗……”他凝视着她,目光没有丝毫游移:“那你的伤口都长好了吗?” 李鸾微怔,心也里明知他话里的意思,却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大将军,您就带姑娘她回去吧。长安再怎么也有大将军撑着,总好过她一个在这里受人欺负……”桃花忙替李鸾应道。 卫青疑惑攒眉,瞥了李鸾一眼,又望向桃花,似乎是等着她说下去。 “说到这事我就来气。”桃花义愤填膺,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也就是前些时日,在大将军来之前,兰苑里来了位先生。人看着倒是威武倜傥的,谁知却是个下三滥的浪子登徒。我一转眼端个茶点的功夫,未料到那厚颜无耻之徒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轻薄我们姑娘。若非桃花及时赶到……” “你这丫头当真是平日里被我惯得太过了,平日里喜欢搬弄是非也就罢了,如今在将军面前说话也愈发的口无遮拦了!”李鸾仓皇打断了桃花,忙转眼去望向卫青骤然间阴沉下去的眸子,辩解道:“并非这丫头说的什么厚颜无耻之徒,那日是……” 面前人似乎不想再听下去,转眼避开了她焦急凝视着自己的眼眸。 “既如此,以后就不要再放那种人进来了。” 未央宫中,清凉殿里白龙玉案上的人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侍候在旁的中常侍忙取轻裘大氅想要为其披上。 “朕不冷。”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将大氅拿下去:“许是屋外的风吹进来,掺着花粉吧。” “春天里是有些干燥,总有些扬尘与花粉的。老奴这就去命宫娥在殿前洒些水去。”中常侍春陀朝着座上人拜手道。 御座上的人没有应声,目光只专注在龙案之上的一张河西舆图上。那是张骞从西域回来后凭记忆所绘制,此地因位于黄河以西,自古称为河西。又因其为夹在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亦称河西走廊,是中原地区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 河西地区原来是大月氏部族的领地,后冒顿单于打败大月氏,迫其西徙。自此这段汉朝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便被匈奴常年占据。 匈奴单于命浑邪王与休屠王共同统治此地,西去控制西域各国,南与羌人联合,从西面威胁着大汉。 刘彻年少时目光便涉足此地,建元二年派张骞出使西域,欲联络大月氏,也是为了斩断匈奴右臂,打通西域,夹攻匈奴。 可不曾想张骞这一去,便是十三年。 十三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壮志凌云的青年才俊实在是漫长的残忍。人的一生之中又有多少个十三年可以浪费的,更何况他人生中最好的十三年,全然浪费在匈奴俘营中。尽管他铁骨铮铮,保留汉节,终逃脱又历尽千辛万苦穿越河西走廊找到大月氏,完成了天子使命。但大月氏王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终究十三年的期待在朝夕落空。 可十三年说短却也短,又有谁会想到短短的十三年间,汉匈形势竟然发生了空前的逆转。 至少张骞离开长安是没有想到。自他走后的十年,大汉朝终于有了一位将军可以带着汉朝铁骑横扫漠南,收复河套,在匈奴腹地出入有如无人之境。 他也没有想到,曾经闻“匈”丧胆的汉家军骑,如今竟也成了一只可与单于铁骑媲美的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团。远赴漠北长途奔袭作战,弓马娴熟丝毫不逊色于那个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如今汉家军营地中,畏战之心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急切想要建功立业,守卫家园的雄心壮志。 短短的十三年,经河南、漠南几次战役后,单于的右贤王早已失去对河西诸王的控制。就连单于自己都听从赵信的建议远徙漠北。如今在大漠以南,对大汉唯一有着威胁的是河西匈奴军。 这也让刘彻的目光又重回到他少年时期曾反复停留的那个地方,那条夹持于祁连合黎两山之间、乌鞘岭以北的狭长走廊,年少时胸中那些难以与旁人言说的狂想,终也有了化为现实的可能。 剪除匈奴右臂,切断其与西域及西羌各部之联系,扫清后路,为最终的漠北决战做好充足的准备。 “陛下……”身边的人见他望着舆图的眼中的光明明灭灭,长久也不说出一句话来,不禁出声唤了一句。 “子文……”帝王抬头望着他那去时还是玉面年少,如今却已饱经沧桑的面庞,浅笑道:“你西域此行,果真不虚。” 第221章 西域 霍去病为了躲着卫长公主,已有许久未去卫皇后的椒房殿请安了。卫皇后想他,特做了他素日里最爱吃的枣泥山楂糕,命人到他的府中去,唤他来她宫里坐坐。 未料到,霍去病刚到椒房殿的宫门,便见广云郡主恰巧从里头出来,身后也只跟随了一贴身服侍的丫鬟。 因是在宫中,两人还是拘礼,互相行了个礼。 却也不知究竟是何时卫皇后将郡主传到椒房殿来,可见她虽不似往日了扮男儿装时,神采飞扬,却也是神色如常,想必也没有什么大事。 “淮南刚刚除国,姐姐便乐意出来走动了。如今逆贼皆已伏法,也无需姐姐再四处搞风搞雨了。” “你……”许是觉得眼前的少年说话甚为轻慢,身后的婢女怒目,却不想被自己主子拦了下来。 “不得无礼,这位是冠军侯。” 婢女着实想不到,如今长安城中大名赫赫的冠军侯霍去病,居然是眼前这样的一个还未至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君。现下看来,如此玉面倜傥,器宇轩昂的,也当真是有一些贵气。 郡主抬眸望着他:“大将军可要回朝了?” “也就这几日吧。”霍去病闻声扬眉道。 “如此,倒是极好。”郡主颔首向着霍去病行礼:“广云先行告辞了。” 言罢,便带着婢女匆匆离去了。 霍去病也未多想,径直进椒房殿中,去跟卫皇后请安,却在无意间聊起其方才殿外遇见了修成君之女的事情。 卫子夫倒是有些惊异:“平日里你都是眼高于顶的,那样多的高门贵胄都入不进你的法眼,怎么却偏偏记得她了? 霍去病自是不能以实情相告,只得掩饰道:“因为淮南的事情就想起来。” 卫子夫也未作多想,只叹了口气道:“如今淮南除国,她这淮南弃妃的日子,当真也是不好过。又有哪个高官厚禄的王侯之家,不都是要娶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更别说她又是淮南旧人,多少人都避之不及的。” 霍去病颦眉:“小姨是要给郡主说亲?” “她待字闺中也有些时日了,陛下一直嘱咐我给她寻觅着。只是那孩子如今的身份,着实是有些尴尬。”卫子夫苦笑道:“不过还好,找到了一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的亲事,方才说与她听,要她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不日给我一个答复便可。” 霍去病微怔,沉默了半晌低眉轻声道:“只怕是小姨你保的媒,人家就是不情愿,也不敢拒绝。” “郡主是陛下的外甥女,我又怎会强迫于她,若是成了,倒也是一桩好媒……”卫皇后浅笑:“是中山王之子刘昌。” 霍去病闻声不禁咋舌道:“中山王自己都那副德行了,他的儿子又能出息到哪里去……” 话还未说完,便被卫皇后捂住了嘴巴:“别人好歹是个王爷,又是你的长辈,你怎可这样去讲?” 霍去病闷哼一声,便也不再言语此事了,陪着卫子夫在椒房殿里进了午膳。 原本想这半日索性就赖在椒房殿中,却不想茶余饭饱后,也就是刚过了晌午一盏茶的时间,清凉殿那边来人传召霍去病过去。 “陛下当真是耳聪目明的,我这才没来多久,他便就知晓了。”霍去打着哈欠,沿路跟中常侍抱怨道。饭饱茶足,原本是想赖在椒房殿的前厅里小憩片刻,未想到又被天子抓了个正着。 “大人可知陛下找我,有何事吗?” “这个老奴便不清楚了……”中常侍佝偻着身子眯眼笑道:“只知道,博望侯也在陛下殿中,陛下与他两人正在研究着他从西域带回来的舆图呢。” 说起这博望侯,原是自漠南一役回来获封的。 张骞因出使西域有功,协助大将军抗击匈奴,功勋卓著,被天子封为“博望侯”,取其“广博瞻望”之意。大汉历来仅以“武功”而不以“文治”封侯,纵使张骞在塞外苦心孤诣奔波了十三年,虽劳苦功高,却始终是达不到被封为列侯的规格。 大将军二出定襄,皇帝要他跟大将军同去,不仅是因其对匈奴腹地的熟悉。也是想促成一个机会,封赏于他。 如此想想,卫大将军那三个尚在襁褓便被封为列候的庶子,又是何等的不世功勋,才能得到如此深厚的恩宠。 自漠南回来,霍去病出师大捷,大将军却无封赏,朝中见风使舵之人,便开始私下揣度圣意,认为陛下对大将军,已不是像从前那样的看重了。皇帝自登基起,便更换了六位丞相,善终者寥寥,这难免让朝中人人自危,觉得皇帝刻薄寡恩。大将军扶摇直上这些年,又太过顺风顺水,如今卫皇后色衰,后宫最受宠的便是王美人。再看大将军自漠南回来后天子的冷淡,“抑卫扬霍”的传言便自此不胫而走。 一开始霍去病也因为此事大动肝火,觉得刘彻过于刻薄。后来与卫皇后言及此事时,卫皇后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 “你只为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生气,可你舅舅怎么就不气,你可曾想过吗?” 霍去病答:“舅舅他生性温和,从不与人争是非长短,可我便是看不过去。” 卫子夫浅笑:“那好,若是按你说的,应再封赏于你舅舅。你觉得又该封你舅舅什么好呢?” 如此一问,倒是让霍去病也答不上来。 朝廷大将军,封至万户,三子皆侯。如此,又要再封他什么好呢? 见他不说话,似是有些明白了其中的味道来,卫子夫方才敛了脸上的笑意,轻声道:“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若是上坡路没了,那便就只有下坡路可以走了。若是到了封无可封,那便是要罚了。更有甚者功高盖主,那便是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 最终,她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陛下有多厚爱你舅舅,多看重卫家。他的良苦用心,你可又能明白几分呢?” 中常侍提起了博望侯,令霍去病不禁想起了旧事,走着走着便到了清凉殿外了。他被中常侍领进去,见刘彻已命人将张骞所绘的舆图挂起在了墙上,两人正望着舆图正攀谈着什么。 霍去病上前去行了礼,刘彻招手将他唤道边上来,轻声问道:“你可能从这张图上看出什么来?” 霍去病望着舆图思索了一阵,忽然抬手在舆图上点了一下陇西郡的位置:“从这里出发,先越乌戾山,再渡黄河,直伐遫濮,最后涉狐奴水,横扫*。” 此言一出,引得刘彻与博望侯张骞皆侧目望着他。 “你知道朕要干什么,便说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通。”刘彻狐疑道,眼睛却又转回舆图上,沿着他方才所说的路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陛下前些日子,不是总念念不忘博望侯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干吗?”霍去病表情严肃镇定,可话却没一句正经的:“想必是嘴又馋了,这次要派千军万马杀过去,问大月氏王再多要几袋子葡萄干回来。” 刘彻的怒目瞪他,博望侯却在旁禁不住笑出了声。满朝文武,想必也只有这个被天子手把手带大的冠军侯,才敢在九五之尊面前这样没正形。 “冠军侯此话不假,不过若是真能依冠军侯之言,顺利打通河西走廊。那从西域传回我大汉的好东西,可不止是葡萄干而已。”张骞捋了捋胡子笑道。 “呵,既然有这样多的好吃的东西,那陛下此仗肯定是决定要打了”霍去病面不改色,依旧戏谑道。 刘彻抬手就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可那反应,却无不透露着天子对着少年的偏爱:“混小子,若是清凉殿没有房檐挡着,你可是要到天上去了?” 霍去病也没喊疼,望着刘彻谄媚地笑道:“陛下这次要派谁去?我先跟陛下这里报个名。” “朕心中已有了人选……”刘彻故意迈了个关子:“只是此事还要你舅舅回来以后,我与他商量之后,才能定下来。 月朗星稀,春夜靡靡。 卫青独自站在廊外,望着屋檐外的月色出神,身后忽然有人为他披上了一袭藕色的披风。他却没有言语,依旧沉默地望着月色,喜怒难测。 自那日桃花说漏了嘴,他便一直闷闷不乐了好些天。李鸾几次想要化解,可皆被他的沉默,拒于千里之外了。李鸾是知道,这就是他与人生气的方式,总是这样沉闷着不说话。 只是李鸾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生谁的气。 她见他似乎不想与他说话,不禁有些委屈,转身正想要离开,却恰好看见廊庭处的一盏灯笼不知在何时熄灭了。 她踮起脚尖去够那灯笼,想要将里面的盛着灯油的小蝶取出来,重新灌点灯油进去。可身后的人,却在此时悄无声息地一把将她拥住,死死地扣在自己的怀中。 “阿青……” 他的手臂忽然用力将她转过身来,一把抱了起来,将她的身子抵在门廊上,自下而上地热烈地覆上她的唇。 李鸾面红心跳,生怕被路过的仆人看见,双手推拒着他的肩膀,想要他镇静下来。 可她的力量犹如蚍蜉撼树,终在他浓烈却又温柔的吻中,融化成了一滩水。 “我想好了……”一记漫长的亲吻后,他终于松开了她,微微喘息着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我不再逼你回长安了,可你若是想我,便写书信给我。若你决定了要回来,我亲自来接你回去。” 她不说话,怔怔地望着他,月光下眸子波光闪烁。他手臂依旧坚实,稳稳地将她举着,抱在怀里,丝毫没有因为酸软而发抖。 “你都听懂了吗?”他以为她被他方才举动吓呆了,望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句。 谁知怀里的人却忽然俯下身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就在她主动吻到他唇上的一刹那,怀中人明显感觉得他的手臂轻颤了一下。可他又很快地稳住了慌乱的心,回应了她。 怀中人暗自偷笑,任由他就这样抱着自己,一路抱进屋里去了。 第222章 蒙尘 卫青回到长安已是五月渐尽,暑气来时。 得知帝后已搬去了甘泉宫中避暑,卫青也不敢在长安耽搁,连侯府也未归,便直接去了甘泉宫中拜见天子。 他来时,刘彻一个人坐在甘泉边上纳凉。午后本是四处骄阳似火,他独自靠在甘泉边的树荫下,将脚浸泡在清凉的河水中,听着四周泉水淙淙,远处不时传来孩童戏水的欢笑声,当真是好不惬意。 中常侍见刘彻坐在树下似有些阑珊梦意,便没有敢打搅他。直到他一个觉睡醒了,方才上前来禀报,大将军归来,正在外面候着。 刘彻动了怒,出声对着老中常侍呵斥了一番:“既然大将军回来,为何不早些叫醒朕?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擅作主张了。” 中常侍憨厚一笑。抿嘴不接他的话,知道他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在他身边侍候久了,自然也是明白他的心性。昨夜他批阅大臣的上疏直至后半夜,晌午好不容易小憩着了,中常侍便没有去叫醒他。 卫青来时风尘仆仆,身上仍着一身沉重的盔甲,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倒还算是平稳。刘彻见状忙命人奉上凉茶,叫人取身舒适的薄衫来给卫青换上。 卫青实不敢在君王面前更衣,再三推拒,刘彻便也由他,唤了宫娥拿着硕大的蒲扇来回扇着,与他纳凉。 “一路上辛劳了,今日便留在甘泉宫中,我与皇后为你接风洗尘。” “此乃臣之本分内之责,实不敢劳烦陛下如此款待。”卫青抬手揖道:“如今九江郡民心初定,惶恐日减。虽有刘安门客,扮作趁乱出逃的流民,但四周藩王郡不敢收留,终遣送至九江郡内。至于南边闽越方面,也暂时没有任何举措。” “大将军此去着实辛苦了。”刘彻听完点了点头,忙招呼着宫娥,将端来的清凉解暑的酸梅茶奉于卫青手中。 “陛下诏命,臣自当尽心竭力。”卫青接过凉茶低头呷了一口,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喉,甚是消暑。 “怎么样?皇后的手艺还是好些吧。朕让王夫人宫里也做过,可是赶不上这个味道。”刘彻轻笑,盯着他略显疲惫的脸:“明日再来也无妨,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 卫青将手中茶杯落于矮脚案,抬手向刘彻拜道:“臣不敢越矩。” “你总是很小心……就是有点太过小心,倒是显得朕有些不近人情了……”刘彻轻笑了一句,沉默了半晌抬眸望向他:“张次公的事,朕没等到你回来,是否觉得朕有些操之过急了?” “臣不敢。”卫青依旧低垂着眼眸。 “刘陵那个女人好生厉害,不仅仅将你手底下的一员得力干将搭了进去,就连朕看中的那个严助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刘彻的讽刺一笑,忽而长叹道:“朕最是惜才,但这些钻进女人裙子里便找不到北的,实在是不堪重用。张次公是土匪强盗出身也就罢了,怎的严助这样士卿出身的,竟也办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卫青正襟危坐,低垂着眉眼,沉默地听着他说下去。 “他们都说朕刻薄寡恩,暴虐成性,对有功之臣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碌碌无为的士大夫了。”刘彻侧了侧身,靠在背后的树上,偏着头去看远处仿佛九天之水蜿蜒而来的金色甘泉:“那些人怎样想朕,朕心里都明白,可朕不在乎。但是朕不希望你也这样想朕……” 说罢,他缓缓转过头来,直视着他那被午后阳光染成金色的沉默的眼眸。 “这些年,朕对你是否过于严苛了……” “陛下折煞臣了。这些年,陛下对臣与臣家人的恩赏不断……” “朕说的不是这个……”他打断了他的话,嘴角轻撇一丝莫名的苦笑,却很快又化为乌有。 忽而想起年少时与他放马南山,对着漫天星月,彻夜促膝长谈,那时总觉得流光飘忽,顷刻间便到了天明。身为帝王,他这匆匆半生历经了多少云影诡谲,暗潮涌动,又有多少孤注一掷,一意孤行。曾经的青葱少年,面目如玉,与他同坐于漫天星河之下,抬眸间仿佛璀璨的星河都只融在他的眼中。 如今时过境迁,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如今也早被塞北常年的风沙掩埋,如同明珠蒙尘,再无拨云见日之时。 对于这天下,他们都有过牺牲,也有过割舍。便也再都没有亏欠的了。 “这些年,你好像都没有好好的休息过。江南梅雨刚过,正是繁花锦簇之时,又何必要这样急着回来?”他苦笑一声,端起手边的酸梅茶饮了一口,却被那茶中的酸涩弄得不禁蹙起了眉头。 “朕还有去病……” 卫青日暮时分才出了甘泉宫,夕阳下,永安门的城墙根上却早已有一人一马立在那里,似乎是等了他许久。 城门在此时缓缓启开,夕阳的光辉从城门倾泻而出。那少年跳下马背,似是背着身后的万丈金光,引着马向他走来。 那景象竟让他觉得又几分熟悉,似乎是要追溯至时光的尽头。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少年郎君,也曾如皓月当空般难掩光华,如紫电青霜般难藏锋芒。 如今一晃,回忆蒙尘,竟也都是那样久远的事了。 “舅舅!”那人靠近来,冲着他拜手道。 他微点了下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去病知道舅舅今日归来,特地来城门处相迎……”他说着又向他身后望了一眼,除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甲凛凛、刀枪剑戟,却未见那铅华弗御、粉妆玉琢。 “看什么呢?”马上的人也看出了他一脸掩藏不住的失落。 “没什么……”他仓皇地低垂下眉眼,自嘲地轻笑:“只是舅舅是一个人回来……” 卫青明白他所指何意,转眼望向身后三千军骑,半晌回过头来不禁攒眉笑道:“我是一个人去的,自然是一个人回来。” “舅舅又把她一个丢下了啊……”霍去病忐忑着,抬眼去打量马上的人的神色。 “你这孩子惯会说话来气你舅舅。”马上人的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声音如沉静如湖水:“分明知道是人家不要你舅舅,却偏还这样说出这样的话来,要你舅舅难堪。” “去病哪里敢让舅舅难堪。”霍去病忙冲着舅舅谄媚地一笑:“去病只是担心舅舅……” 马上的人长舒了一口气,轻声叹道:“或许今年,我不会在再那样奔忙了……可以多去看看她。” “怎会不忙?”霍去病急忙道:“河西一事,陛下还等着舅舅主持大局……” 话还未说完,却见马上人用一种错愕的目光望着他,半晌也没有接话。 霍去病有些难以置信,迟疑半晌轻声道:“莫非舅舅不知道此事?” 马上的人未答,只是静默地望着他。 “怎么会这样……我这就去问陛下。”霍去病只觉得头脑中一团乱麻,慌忙转身,却被身后的人出声唤住。 “去病……”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平静却令他不敢违逆:“我们回家。” 霍去病怔了半晌,压住自己满肚子的疑惑与不平,转过身去牵卫青的马。谁知手刚碰到缰辔,马上的人却忽然出声止道:“又做什么?” 霍去病仓皇回头,望向马上人深邃炯亮的目光,狐疑道:“帮……帮舅舅牵马啊……” 马上人看着他的模样,虽然平日里性情桀骜,言谈举止都是大人模样,可这心底里却还是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孩子。 “如今已贵为列候了,再做这样的事,岂不是被人笑话。”他低头攒眉,从他的手中接回了缰绳,望着他略微怅然若失的脸,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去牵你自己的马。” 少年悻悻转身的瞬间,他悄无声息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却终究没有开口。 终于也是时候,是该让他去走他自己的路了。 刘彻在甘泉边上,一直待到漫天的星子都升了起来,脚下匆匆流水仿佛时光回溯,他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夜。 她就坐在眼前的那方青石碣上,皓月之下一身单薄的罗衣素裳,不施粉黛却已是光华毕现,我见犹怜。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那被月光流淌而过的地方,仿佛她就坐在那里,此时也正静静地望着他,还是年少时一尘不染的模样。 “你可想过我……哪怕一时一刻……” 她的眼眸如月光揉碎在清澈的清泉中,静默的四目相对中,只觉得似是茂林中一只仓皇的白鹿恰好撞在了他的胸口。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分明女人与女人的区别,就是皮囊好坏,色相高低。可究竟是为何,世间就是会有那样一个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让其他的景色都暗淡了下来。 忽闻远处脚步声渐至,他的眼前的幻景终究被打破,那抹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陛下。” “皇后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来望着那月光下的面容。 “臣妾听闻陛下在甘泉边上纳凉,静坐到此时还未用膳,于是带了些清粥小菜来,与陛下开开胃。” 话音刚落,身后的婢女们忙将精致的几道小碟,摆在了面前的矮脚花梨木茶案上。 “臣妾可否与陛下一同?” “当然。”刘彻温柔地浅笑,抬袖握住她的手,将她缓缓拉着坐了下来。 “听闻卫青今日进宫来了?”卫皇后低头给刘彻的碗中盛着清粥,抬眸递到刘彻的手中。 “嗯……奔波了几日,本要他今日就宿在甘泉宫中,可他怕越矩,又自个回去了。”刘彻接过卫皇后递来的碗,苦笑道:“你说的对,这些年来,他似乎没有一点变化。” “他性子沉稳,打小便就是这样。”卫皇后笑道:“陛下便随他去吧,甘泉宫也确实不是他一个外臣能住的地方。” “朕这些年,是把他用的有一些狠了。着实也是没有办法,登得上台面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能委以重任的就更少了。” 刘彻说着,忽而凝眸望向面前的卫子夫,意味深长道:“还好,皇后家的人,各个都不叫朕失望。” 第223章 西行 博望侯本打算着去灞川边上游玩避暑,却未想到刚打点好了行装,便被天子的来使宣到了甘泉宫中。 他到时天子还未到,一人在殿中百聊无赖等了许久,忽闻身后脚步声渐近,门外的使者随即拜道:“大将军。” 张骞转过身去,见如今长安城中最是大名鼎鼎的卫家舅甥两人一同入殿。 退下一身戎装的二人走在一起的画面,倒是张骞第一次看到。 卫青走在前面,一如既往的君子谦谦,举手投足尽显温润儒雅的高华之气与难以言说的大将风范。外甥霍去病跟在舅舅身后,年纪虽轻,却已锋芒难掩,器宇不凡间,偏巧又生得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难怪天子去哪都喜欢带着这两人了,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总有种令旁人不敢逼视的光芒,更是显得天子近旁藏龙卧虎、人才辈出。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博望侯张骞,也不禁被两人阔步而来的气息震慑,拂自避开了两人的目光,低眉抬手拜道:“大将军、冠军侯。” “博望侯在此处等了多久了?”卫青抬手回礼道。 “不久。”张骞忙躬低了身子,应声道:“大将军万万不敢。” “陛下自己还未起来,便急着先将我们唤来。想必现在自己还在用早膳吧,害得我和舅舅连早饭都没吃,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霍去病望着空荡荡的大殿,不禁抱怨了一句。 谁知话音刚落,刘彻刚巧与中常侍一同踏入了殿内,将那口无遮拦的小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霍去病吐了吐舌头,忙跟着卫青与张骞一同向刘彻行礼。 君王也不登上御座,径直引众人走到大殿东侧梁上悬挂的大幅河西舆图之下,望着舆图沉默了片刻,抬手指了指霍去病:“把你那日说的再与你舅舅说上一遍。” “什么话?”霍去病明知故问道:“是跟舅舅说陛下想吃葡萄干……”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彻一把拍在后脑勺上,攒眉呵斥道:“混小子,如今当真是把你宠得没一点规矩了。” 张骞轻笑摇头,唯剩卫青不明所以,攒眉望着霍去病。 霍去病被卫青这定睛一瞥,便也不不再胡闹,行至舆图前,抬手点了一下陇西郡的位置:“我们从这里出兵,搭浮桥过黄河,沿黄河北岸向西运动百里后,进入祁连山脉的东北角——盭水。在此处修整后,上溯至祁连山向北行约四百里,跨过乌鞘岭。乌鞘岭上会遭遇匈奴人的一小股游牧部落速濮……” “速濮?”刘彻攒眉望向一旁的张骞,见张骞点了点头。 “确实有这样一只部落在乌鞘岭一带移动,再往西便是休屠王部,在狐奴水西面。匈奴人的统御相对松散,休屠王是石羊河一代的最高首领,而散布于整个石羊河流域的部落,则是由他们自己的部族首领,各自经营自己的牧场。甚至有些最底层的部落,都是属于被匈奴人征服的,无直接血缘关系的部落。” “正是因此,我军在挺近中,可一路向沿途的零星匈奴部落放话,只要慑服于我汉军雄威,不率众而击者,我汉军也决不会主动攻击。”霍去病未发觉自己的眸中,已经泛起了兴奋的亮光,双眼盯着狐奴水一代,久久没有移开来:“我们的目标是休屠王的王部。” 见一旁的张骞点头迎合,刘彻笑道:“你小子怎么对这一带的情况了解的如此清楚?” “陛下忘了,我手底下,可有不少匈奴人。”霍去病笑得云淡风轻,转眼望向身后卫青。 刘彻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向一直沉默未语的卫青,笑道:“大将军以为如何?” “沿祁连一路崎岖难行,尽是沙滩戈壁。纵身千余里,大军穿插于此,要靠马匹与车辆拖运辎重,恐是会拖延行军速度。”卫青望着地图攒眉道:“除非只携带一两日的干粮,轻装简从,在乌鞘岭上寻得匈奴人,剿下他们的物资用于补给。” “舅舅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去病正是想取食于敌。”霍去病眸子一亮,应和道:“放弃截获辎重与牲畜,凡是攻击我军的部落尽数斩首,不留俘虏,以便快速接近休屠王本部。” 卫青沉默片刻,忽而轻声问道:“你预计几日抵达休屠王部?” “四、五日左右。”霍去病答道。 刘彻看了眼跃跃欲试的霍去病,又望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卫青,轻声问道:“仲卿以为如何?” “臣对此战法没有什么异议,河西地带狭长难行,陛下意图在迅速贯穿,夺回河西的控制权。臣以为以轻骑兵快速奔袭,无疑是最好的方法。”卫青朝着刘彻一拜,抬眼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边上的霍去病:“此战重在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休屠王部,否则可能因纵深过大,身后又孤立无援,反被匈奴人截为数段,鲸吞蚕食。” 刘彻听后颦眉笑道:“如此说来,此事可行?” “可行。”卫青低眉应道。 “如此说来,此事可开始筹谋了。”刘彻若有所思着沉默了半晌,转眼望向一旁的霍去病,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小子说的这样好,可敢挂帅西征吗?” “我?”霍去病有些惊讶,忙望向一旁沉着面色,不言不语的卫青,回过头去又望着刘彻:“为何不要舅舅一同去?” “你别什么事都想要拉着你舅舅?如今也是列候了,别总还像个孩子叫人笑话。”刘彻抬手握拳,轻轻在他胸口上怼了一下:“怎么?不敢一个人去跟匈奴人,比试比试?” 他说罢望向一旁愁眉深锁的卫青,像是想要抚慰他心中的不安一般,语气出奇地温柔。 “刀子磨好了也不能总藏在袖中,是要亮出来与别人试上一试的。” 回去长安的路上,卫青一路都沉默着不说话。他并非是没有猜到刘彻会有这样的安排,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这样的快。他心中难免担忧,比起自己年少时初登战场时,还要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在沙场之上南北纵横,不说生死一线,就说行军途中所受的艰辛,又岂是常人可以想象。 大军长途奔袭,不眠不休,塞北的环境又极度恶劣,最是消磨人的意志与身体。连年的征战落下一身伤病,即是对于他这个三军主帅来说也是再所难免,每思及此,他都实在是不希望他最疼爱的外甥,与他走上同一条道路。 虽已封至列候,可在他的眼里,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可是,他的内心却也有着同样矛盾。 漠南之战已让他的锋芒初露,满朝的文武也皆看得出,这孩子是难得的天赐将才。这孩子自小的心愿便是与自己一样,踏上塞北荒漠,驱逐胡虏,复华夏河山。如今天子垂青,如此好的机会,又叫他怎么拱手相让呢? 霍去病见他沉着面色,一路上都也不敢做声,终于憋不住了轻声唤了一句:“若是舅舅不喜欢我去,那去病便不去。” “为人臣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卫青回过神来望着他闪烁的眸子,只觉得那里面闪烁的星火,曾几何时也在哪里见到过。 “这么说舅舅是不反对了?”他话音刚落,那眸中的光火愈发地璀璨夺目了。 卫青忽然停住了马,霍去病见状也随即勒住缰绳,茫然回过头来时,那人的手已经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舅舅希望你平安顺遂……”他深邃又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他:“但也希望你不虚度华年,一生不落遗憾。” 说罢,他叹了口气,继续引马上前,将若有所思的霍去病留在原地。 霍去病躇在原地沉思了良久,忽而抬起头来,望向那骑在马上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知为何,七尺男儿竟忽然间一阵鼻酸。 那个背影,他曾经想要穷尽一生去追逐的那个人。他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独当一面时,他能投来的满意又认可的目光。 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不可一世的傲人荣光之下,又有多少是他深深藏起,不与人知的心酸与伤痛。然而这些,他似乎也只有独自登上漠北,才会真的领悟。 他觉得此刻自己像是一直习惯住在笼中的燕雀,忽然间开启了笼门,自己竟浑然间不知要飞向何处去了。 这番患得患失的惆怅,如蛆附骨,是他平生从未有过,倒让他一时间不知要与何人说才好,终却也只想起一人来。 玖云霄中,他静静望着远处青烟缭绕,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句道别。 “我可能有许久不能来这里了……” 身边人闻声未语,只握起桌上的酒杯呷了一口,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想像舅舅说的那样,一生平安顺遂,却也不落遗憾。”他长叹一口气,抬手饮了一杯酒,转眸来望着她的眼睛:“姐姐已错过一次,此次若非良人,实也不必为难,回了皇后娘娘便是。她这人我最是清楚,必不会为难你的。” “我还未见过那中山王世子,你怎就如此咒我?”身边人轻笑道:“我是再三忖度,还是觉得这是皇后娘娘给我指的一个好去处呢?” 他沉默着凝眸望她:“若是如此,待我忙完手边的事,必去趟中山王府,拜上贺礼。” 第224章 孤绝 刘彻嘲笑卫青,说他终于也尝到了自己一人在长安殚精竭虑、苦等结果的滋味了。 那是霍去病离开长安,去往陇西的第三日,卫青一早庭燎未亮,便从榻上醒来。原本想要阖眼再睡过去,却发现如何也睡不着了。于是便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黑黢黢的房间中,盯着空荡荡的屋脊出神。 昨日夜短梦长,如今胸口处空落落的,像是有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膛里,再一次掏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阿鸾第一次不告而别的时候。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如今想起来,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他本以为那些事,他一个人能承受的,便就由他一人去承受。他只想看她如花笑靥,无忧无虑地一生平安喜乐。可一切总是事与愿违,他耗费毕生最好的时光,守护万民生息、山河无恙,却终未能了她一个鸿案相庄、松萝共倚的心愿。 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去病再踏上他曾走过的这条路吗? 他不禁侧过头去,幻想着,她此刻就躺在枕边微笑着,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伸手轻轻拽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拽进自己的胸口出。只觉得如一朵滚烫的桃花落在胸口处,融化了一切的严寒。 “我此刻是多么需要你……”他对着怀中虚幻的人轻声呢喃道:“也才体会到,在你需要时,不能守在你身边,又有多么的可恨……” 她的眼眸中,仿佛是谁洒了把揉碎的月光在宁静的湖面上,他下意识抬手想要轻抚她的发髻,想要亲吻她的眉心,却不想撩动了怀中的镜花水月,一切化为乌有,叫他扑了个空。 如此,便更是怎么也再睡不着了。 长安城中,若说有与他同病相怜之人,怕就是那未央宫中,龙帷凤翣中的那一位,便也再无旁人了。 他以己推人,知他昨夜必是整夜的辗转反侧,便命人一早将他招入未央宫中,两个人坐在暖阁中下棋。 “怎样?坐镇京师的滋味不好受吧。”他抬手落子,眼睛却不看他:“现在总算是好了许多,至少还有人陪着,一同殚精竭虑、茶饭不思的。” 对面人沉默着不说话,却忽然抬手一步封住了他的去路。 刘彻仔细揣摩着棋盘上已是“无力回天”的败局许久,终苦笑一声,将手中棋子落回到棋篓中去,轻声叹了一句:“你今日果真是心不在焉。” 对面人微怔,低头看了眼棋盘上战况,忙起身朝面前的君王拜道:“臣僭越,冒犯陛下,请求陛下饶恕!” 刘彻望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顿时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这样说,倒像是说,你向来都是让着朕的。”他故意逗他。 他也不狡辩,俯首又拜道:“臣有口无心,臣罪当诛。” “如今他尚在关内筹备,真等兵出陇西,怎么说也要过了年节。”刘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如今就这般忧心忡忡,确实过早了。” “臣愚钝。”他低着眉,轻应了一声。 “罢了,要你杵在这里,也只会徒添朕的烦忧。”刘彻长叹了一口气:“眼看岁旦将至,既然你往年也很少有时间在长安过节,今年这节也不一定要在京中过。朕特赐你手谕,准你明日出长安。” 卫青错愕地抬头,他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你成日不是在朕的未央宫,便是待在你的大将军幕府,却也未见你的愁绪有所消解。朕想了想,左右长安城中,也再没有能平复你心绪的人了。” “陛下……” “去吧。”他苦笑一声:“朕能还给你的自由时候,不多。” 卫青不禁颦眉垂眸,沉默着又思忖半晌,方才抬手向刘彻一拜:“臣谢过陛下。” 刘彻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了。他却留在原地,又踌躇了一阵,忽然又拜手道:“臣以为,离去之前,还是将臣手中的几地半虎符交还于陛下的好。” 刘彻有些差异,攒眉嘲讽一笑:“大将军还朕虎符是要做什么?” 他敛眉轻声回道:“毕竟臣此次出京并无军务在身,身上却携带君符,总归是不合乎情理的。” 刘彻慨然笑道:“朕与仲卿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可陛下……”话还未说完,便又被刘彻打断了。 “你带着它,朕至少能确信你还会回来。”他抬眸望着他,眼眸深邃,仿佛能望进他的心里头去。 “朕怕没有虎符绑着你,你就被江南的桃花迷了眼,便不想再回这冰冷冷的长安了。” 卫青望着御座上的天子愣了片刻,两人目光交汇了半晌,他忽然又避开了他带着温和的笑意,自上而下凝视的眼神,再次向他拜手行礼,转身出了那座偌大又冷清的宫殿。 龙行虎步、图王霸业,终不过千秋一场梦。 经天纬地,纵横捭阖,自古孤绝之处,高不胜寒。可天下之大,又有谁能一路相随,为我挂引路明灯,燃烛尽火,温至三更。 他未看见,就在他踏出大殿的那一刹那,御座上的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慢慢地消失殆尽,原本正襟危坐的身躯也微微向身后冰冷的椅背上,无力地靠了下去。 “你到底听懂了吗?”他苦笑了一声,便又沉默地陷入那看似没有尽头的孤寂中去。 纵使万载之后,青史之上,我也是要绑着你的。 因为有些孤独,只有你能感同身受。 卫青回到府中便开始命人典当行装。分明人还在长安,心却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原本就想着要与刘彻请求,却一直难以启齿的事情,未想到他竟先开了口,反倒省了他一番琢磨了。 他要乳娘将刚满三岁的卫登的行囊也一并收拣了,自打他将这孩子从江南带回来,一直也未让她看过。如今登儿已三岁了,身体也不比小时候那般娇弱,也能随着他一并远游了。 卫登平日里与他两个哥哥却不在一处教养,卫青怕孩子受委屈,另行安排了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另行找来私塾的师傅,教习他识文断字。平日里他本就军务繁忙,比起他两个哥哥有亲生母亲照料着,他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如今年正值岁旦,合家团聚之时,可自己偏又要到江南去。他打心眼里怜惜这孩子,想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岁,总归是心有不忍。 卫登这孩子性子沉寂,或许是因为启蒙过早,也或许是因为没有娘亲照料,小小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总是规规矩矩的,始终像是一个住在长平侯府里的客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长平侯府中的人,也被卫青刻意隐瞒得无人知晓。卫登也曾问过卫青,为何大哥二哥都有娘亲,自己却是孤零零一个人,整日里,只有乳娘与教习的师傅陪着。 卫青一时间不知如何答他,最终只借口说,你娘亲生了你后,便一直身体不好,于是待在南方的别院里将养。 这孩子也懂事,听他这样说了,便也没有再问过。 卫青想起陪着李鸾在江南的日子,她也曾数次提及这孩子,必也是想看看他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了。此次南行,他便想将他也一并带上,去与他素未谋面的“娘亲”见上一见。 可他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要带走卫登,南行的消息,一下子便惊动了久卧病榻的陆修蓉。她与卫青已有多年未正经见过面了,他自是不会到她房里去的,平日里,也都是她自个过来,隔着门厅与他请上个安。 虽为卫家开枝散叶,却始终遭此冷遇,如今说是妾室,却也连个正经的妾室名分都没有。长平侯府的下人一个个也都明白过味儿来,这位久居府中的瞎了眼的陆姑娘,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摇身一变,成了长平侯府的女主人。素日里的衣食供应,也不似头两年那样的仔细了。 如此,倒真是要陆修蓉在长平侯府中,呆的难堪了。 如今孩子们一日日长大,她自是急着想要与卫青化解这样冷遇的尴尬。可卫青这几年连年征战在外,每每出征皆是在冰消雪融、青黄不接之时,因此一连几年也未在自己的侯府中与三个儿子一起守岁。 今年,他终于可以在长安歇息了,陆修蓉本想着,命下人张罗一满桌的好酒好菜,带着两个孩子趁着阖家欢聚的岁旦,能与他好好聚上一番,以此缓和这些年来的冷落。可未想到他竟要带着卫登去江南,这使陆修蓉心中多日的希冀,终落了空。 她强撑着病躯,到卫青门前请安,却恰好撞见卫青已收拾好了行装,正准备上路。 “侯爷……”她也顾不得自己病弱的身子,忙不迭地跪在雪地中,呜咽着向卫青祈求道:“难道侯爷就不能看在孩子的份上,今年便留在京中吗?” “你快起来吧。”回应的声音却依旧冷漠:“你如此轻贱自己,着实是叫我难堪,也是叫孩子们难堪。” “大娘,您快起来,地上冷……”年幼的卫登,自然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刚动了恻隐之心,便被自己父侯一个深邃的眼神封住了口。 “小侯爷,这里可没有什么大娘。你要叫她陆姑娘……”身边的乳娘提点道。 “可是……大哥二哥的娘,难道不应唤大娘吗?”孩子毕竟稚嫩,自然是不懂那些世俗的事情,一双清澈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乳娘。 “这……”乳娘一时语塞,不禁抬头偷偷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卫青。 “我今日只说一次,也希望你们以后都能记得。”他的声音如同结冰的湖泊,平静却冰冷彻骨:“长平侯府中没有什么大娘二娘,本侯只有一个妻,将养在南方……”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来,抬手轻抚自己身后,坐在马上的卫登,低下头来对着他犹如释冰消雪般温柔地一笑。 “我们现在便也是要去探望她。” 第225章 栋梁 此行匆匆,她自是没有得到消息,更不知道他会冒着风雪在岁旦夜前,从千里迢迢的长安赶来,与她一并守岁。 江南今年也迎来了一场难见的风雪,碧湖千倾,结了一层薄冰,泛舟的游船也所剩无几。北风萧索,青石板铺的街道上也人迹萧索,若非南方的草木常青,腊月根儿上,树木却也繁翠茂密,腊梅嫣然栩栩,徒增了些许热闹。不然也是和严寒凋敝的长安一样,没了什么意头。 李鸾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守岁,就她和桃花两个人。兰苑中的帮佣也都在年节近时,纷纷返向故里求团圆去了,走之前将园中的兰草都尽数搬回了暖阁之中,将兰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番。 别人家中团圆灯火之时,却是李鸾在兰苑中最寂寥的时候。每逢岁旦,街头巷尾初初闭户,不论何处都是幽寂无人,就连平日里的小贩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摊了。还好她们两个姑娘,习惯用度上简单,提前购置些年节里要用的食材存放在地窖中。余月的时间,两人便靠购置的这些存量度日,熬到开春绿芽新发枝头,四处商户也渐渐开了张,市集中热闹起来,家中的佣人们也渐渐归来了。 卫青的忽然到访,让她既是满心欣喜,却又感到手足无措。 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是在屋外轻轻扣了扣紧闭的门扉。恰好彼时李鸾正巧出屋来,望着园中一棵亭亭如盖的古梅树出神,听见了前院响动,因此寻了过去。 她抵在冰冷的木门上,久久未敢启开门栓,满心忐忑地问了句屋外是谁? 门外人沉默了半晌,正在她以为是谁家顽童调皮,准备离去之时,门外的人忽然隔着门板轻声唤了一句。 “是我。” 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心中不禁猛然跳动起来。怔在原地半晌,忙启了横挂着的门栓来,一把拉开门来。 未想到他当真就伫立在门外,带着满袍昨夜的风雪,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星月一般眼眸怔怔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来的不迟,也不早,恰在岁旦的前夜,如同一出上演在岁末时分的美梦。 她也顾不上许多,眼角微微湿润,一头扎进他沾染了一路风雪气息的长袍之中,贴近那温暖却又坚实的胸口。 她就这样紧紧地抱着,生怕变做一个一触即破的梦境,忽然就从怀中消失了。梦再醒来,面对的又是孤灯冷盏,窗外依旧是一弯寒月当空,群星无踪。 “既然这么想我,为何不写信来,允我来接你回去……”他抬手轻轻的抚落她发髻上的寒梅瓣,低下头来轻嗅她发间的梅花香气。 “你怎就突然就来了……”她终于确定这一切不是虚幻的梦境,轻轻松开他来,抬袖擦了擦自己猩红潮湿的眼角,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有准备的。” “我来了,还要你准备什么?”他浅笑着牵起她的手来:“我带了个人来见你。” 说罢,李鸾随着他的指引,望向他身后的一架马车中。 车帘轻动,一个粉嫩玉琢的男孩,正从马车中探出身来,被身边的侍卫抱着下了马车,望着面前的李鸾微微出了出神,半晌方才缓缓走上前来,自行捋了捋衣衫,朝着李鸾正襟跪了下来,俯身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小小的一个人,跪立在寒风中,犹如一棵凛冬时破土而出的孤零零的幼苗。 后来她每每再见到卫登,便总不由地想起那日在门前,他那般礼数周全地向她一跪的事情,便忍不住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嘟囔起他父亲来。 “那样小的一个人儿,晃悠悠地跪在冰天雪地里,大将军平日里也当真是教子有方。” 卫青知她是讽刺自己,却依旧不急着说话,只是低眉浅笑着目光,游移望着正襟危坐在一旁的卫登:“你娘亲这是在心疼你。” 话音刚落,那小人儿便又正襟跪坐起身来,对着座上的李鸾又是一拜:“那日一拜,是孩儿应行之礼。孩儿受得住,母亲也受得起。” 李鸾见状更是瞠目结舌,急忙也立坐起身来,却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卫青见她窘的脸上通红,便说天色晚了,明日里还要守岁,唤桃花带着卫登去房中歇息了。 李鸾眼睁睁地看着那小人儿向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转身被桃花拉着手,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她愣了半晌,不禁问了一句:“这孩子当真不是你跟别人生养的,故意放在我的门口的?” 他抬手抿茶,浅笑着说:“如今被人唤作母亲的人了,说话也应当注意些,别叫孩子听了去。” 她回想起三年前的初春,桃花将那孩子抱来给她。那时她刚历丧子之痛,只觉得看着那襁褓中的孩子甚是喜爱,可却又觉得自己是个极不负责的母亲,实在承受不了如此生命之重,才要他将这孩子带回长安去。 “你当真将他视如己出……”想起那些往事,令她不得不感叹了一句,莫名一笑,语气却像是有些自嘲。 “这孩子着实跟你相像……” “我们的儿子,自然是跟我像。”他将她揽进怀里,让她枕在他的腿上,轻轻地抚摸她的发髻,温柔地望着她:“若是女儿,还是像你一样好看的好。” 年关当日,偌大的兰苑中甚是冷清。使役们都被放回家中去了,烧柴煮饭这些琐碎事,都只得他们自己亲力亲为。 可卫青倒像是乐在其中,一清早便去井中打了满缸子的水,转身又将柴房的木材都取出来,砍了许多的柴火,足够用三五日的分量。 桃花晨起时来打水,却见堂堂大将军在柴房外劈柴,惊的赶忙放下手里的水桶,神色慌张地撵上去行礼道:“这可怎样使得!大将军,这些事还是由奴婢来做吧。” “已差不多了。”他把手中的斧子放下,抬眼望着她,语气温和:“就我们四人,你就不要再拘礼了。水我已经挑好了,你去烧些热水,送到房里来吧。” 说罢,他低眉轻轻掸了掸身上沾染的沉霜,转身孑然而去。 桃花望着他徐徐离开,虽只着一袭朴素清减的青衫,与寻常人家的男子没有什么不同。可即便是如此,那挺拔蔚然的背影却总是透着不同于肉骨凡胎的气度与深秀。 她低眉望向地上那一堆被他落的整整齐齐的柴火,俯下身去捡起其中一根,握在手中沉默着端详了半晌。 虽皆为南之乔木,有人是火木柴薪,可有些人确是大厦栋梁。若是不能物尽其用,将栋梁化为柴薪付之一炬,是也能带来光和热,终也是大器小用,毁舟为杕。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创造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是被困在这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磕绊中。 李鸾比往日起晚了近一个时辰,一整夜过去了,房中却依旧十分温暖,应是他起来向暖炉中又添了炭火,才让她直到卫登隔着门来拜安时,才从美梦中仓皇醒来。 这才发现身旁的榻上已空了,余温早已所剩无几。 “外面冷,登儿你……进来吧……”李鸾忙披上一件外衫,望着门前那一抹小小的倒影柔声道。 “这……我还是等娘亲梳洗完毕再来请安吧。”门外的人儿婉拒了,似是又对着门框拜了拜,轻唤了声:“娘亲,孩儿先行告退了。” 李鸾想要叫住那小人儿,却看着自己一身的凌乱,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便只得任由那稚嫩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娘亲…… 娘亲…… 原来被人唤作娘亲,竟是如此奇妙的感觉,仿佛树木一夜之间长出了茂密的枝蔓来,忽然有了保护一个人的决心与力量。 若是那时,那个孩子可以平安降世,是否她就不再一味地选择逃避,而是能为保护自己的孩子坚持下来,让一切都慢慢回归到正轨来。 可她那时年纪还太轻,许多事都还是懵懂。若换做现在,她断不会再因一时的任性而轻慢了他的到来。 若是,能与他再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她又忆起了往事,不禁望着那火炉中的星火冉冉出神。而他却在此时推门进来,望见她坐在床边红了的面庞。 “你……去哪里了?”她局促地别过脸去,不叫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绯红。 他缓缓踱来,落坐在她的身边:“我去后院将柴劈了,看水缸也快见底了,便又挑了些水。” 说罢,眼睛向下轻瞥,落在她□□在外纤细又苍白的玉足:“不冷吗?”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他却忽然弯下腰去,拾起鞋袜要为她赤着的脚套上。 “……我自己可以来。”她慌张地挣脱开,退回到丝被中去,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掩住。 羞赧地指着他手中的鞋袜,面庞像是被炉火映的通红:“你放在地上就好……” 他沉静地望着她满面绯红的烟霞,将手中她的鞋袜搁在一旁,许久转过头来,轻声道了句:“阿鸾,你都嫁于我这样久了。对我,怎还是这般的遮掩。” “哈?”她没有反应过来,一时愣住在了那里。 “那日我急着要走,有些话还未与你说好……”他说话的声音依旧轻柔,脸上的表情喜怒莫测,语气却透着有些受了伤般的委屈。 她正狐疑地等他说下去,未想到他却在此时双手摁住她的肩头,将她轻轻摁倒在榻上,俯身逼了过来。 “登儿可来与你拜过安了?”声音平缓清浅如同溪流。 “啊?是……他来过了。”她怔怔地望着他,这样暧昧的姿势,让她的心跳得厉害。 “他很可爱吧……” “嗯……” 他温柔地避着眼睛贴近她的额头,唇边一抹浅笑荡漾开来。 “若是我们能有一个孩子,一定会更可爱。” 年关的陇西军营中枕戈待旦,派出去的侦骑已经带回了河西的消息。眼看汉人岁旦将至,想必不会在此时用兵。胡人守备松懈,几个部族也安心分散开,驻扎放牧。 霍去病书至长安,请求大将军准他即刻出兵。 可信使到了长安城中长平侯府,却得知大将军不在府中,奉旨出京南去了。信使此时动身南去,只怕是耽误了时间,只得去未央宫中,求见天子定夺。 刘彻仔细看完霍去病的密函,只执朱砂笔在密函后面书了一行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霍去病拿着刘彻的手书琢磨了半晌,一旁的赵破奴见他攒眉沉默的样子,忙说:“将军,陛下的意思可不就是让咱们即刻出兵吗?” “一国之君怎会这样浅白……”霍去病嘲讽一笑:“陛下果真还是老奸巨猾,他不说出还是不出。这出与不出,责任也就都推到了我这里。” “陛下最疼爱将军了,又怎会这样无情?”赵破奴忙言道。 “帝王之术,你不会懂的。我既挂帅出征,自然要承担应承担的。只是本想着还能听听舅舅的意见……”霍去病放下手书长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赵破奴:“正值岁旦,舅舅又去哪里了?” 赵破奴挠了挠后脑勺:“听说大将军奉旨南下了,莫不是南面闽越又有新动静。” 霍去病闻声微怔,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知道了。” 说罢,目光不禁移向桌案上寒光凛凛的环首刀,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如今,终于似乎能体会到一些了…… 那些你所承受多年,不为人知的孤寂与苦楚。 大者为栋梁,小者为榱桷。承天命者,或许一生注定终难享寻常情爱的快乐。 所以,哪怕是须臾,你也想要紧紧握住她吧。 年关之夜,军营中却静得出奇,只听得到帐外呼啸的风雪声与炉中炭火的爆鸣声。 少年望着炉中火沉默了良久,终缓缓开口:“再修整一日,后日出塞。” 第226章 骠骑 每年岁旦之夜,未央宫中依例行大傩。天子与百官一通祭祀天地,祈求调理来年四时阴阳,使得寒暑相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富民生。 祭祀高塔之下,驱傩的鼓乐声不绝于耳,阖宫欢庆,好不热闹。可楼宇之上高阁内的人却无心欣赏,目光紧锁在悬挂着的一张河西舆图之上。 他无心顾及脚下的欢闹之声,攒着眉抬手在陇西郡的位置,轻轻敲了一下:“不知那孩子此时出兵了没有……” “以骠骑将军的性格,只怕是兵贵神速,就在这两日了。”身边人应声道。 他似乎还是放不下心,盯着舆图又端详了一阵,轻声道“你走过河西,那依你之见,也认为此时出击是好时机吗?” “河西走廊狭长,被祁连合黎二山贯穿,没有丰茂平坦的草场,休屠王手下的各小国族,一般也都是分散开来放牧。彼此之间隔着重山峻岭,只怕是彼此接应起来,也不是那样容易。若是骠骑将军行军够快,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穿插,又恰逢匈奴人过了一个冬天,正是兵困马乏。此事出兵,未必不能得手。” 刘彻沉默良久,终转过身回到御座之上,自嘲着笑望向一旁的博望侯张骞:“如今这般坐立不安的感觉,倒是让朕想起了多年前,卫青第一次领兵出征的时候。” 张骞闻声,低眉浅笑道:“漠南一役,骠骑将军已是初露锋芒。他是陛下门生,大将军的高徒,想必此次出塞,必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啊……朕忘了,你那时还被困在塞外……”刘彻抬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你是不知当时朝中是何等的情形,朕刚刚拿到虎符,马邑之围便失力。皇祖母病着,边境又屡屡遭袭,朝中尽是说长道短之声……” 张骞颦眉长叹一声,向着刘彻拜手道:“这都怪臣有辱使命,未能及时到达西域,联络上大月氏,才给陛下造成如此被动局面。” “那时朝中战马不足,骑兵又没有与匈奴的对战经验,还总是觉得,匈奴军队就是豺狼虎豹,畏战之心溢于言表。朕也是勉强凑出了四万骑兵来,决定兵分四路北征匈奴。”刘彻起身来走向张骞,抬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这四人中,朕最最倚重的便是李广,最最挂心的,便是初出茅庐的卫青。平心而论,朕要他去并非是没有私心,但未想到最后,偏就是他带回了好消息来。” 张骞闻声长叹道:“如此说来,倒是与骠骑将军此行的状况极为相似啊。” “那臭小子此番能兵出陇西也算是抄了近道,他舅舅六年前收复了整个河套平原,除了解了长安之困,也打残了右贤王部。如今阴山正面战场上,胡马已不敢南渡。彻底截断匈奴右臂战略,也终于有机会实现了。”刘彻眸中的光微微闪动:“朕未想到,竟就是那一次偏心使然,不到十年间,汉匈异势竟至此。” 刘彻的话惹得张骞胸中涌起一阵澎湃,鼻子微微发酸,不禁想起自己在匈奴,饱受三年折磨与屈辱,如今也都化作大汉连接西域的助力。 刘彻踱至窗前,听着殿外傩舞鼎沸的鼓乐与欢歌,轻轻启开窗,一阵冷风从远空席卷而来。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长安城中熠熠闪烁的繁华灯火,不禁忆起了多年之前在建章宫的角楼之上与他相遇的情形。记忆中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如今是否也已是积满了尘埃。 “这些年,戎车六征,几乎也未能在长安守过岁……”他目光悠远,望着高阁之下,满城犹如璀璨的星海闪烁的灯火,唇边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来。 “长平、长安……长平安……” 如此,便是对你全部的期许了。 身后的门缓缓地启开来,中常侍春陀引着皇长子刘据进来。刘彻的思绪还沉静在回忆中,身后的小人儿已经对着他行了叩拜之礼。 “父皇,母后要据儿来告知父皇,驱傩典已完毕,马上开宴了。” “知道了。”他从回忆中抽身,转过头来望向殿下的刘据。 那孩子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始终低着头,目光始终不与他对视。 “还有什么事吗?”他又问了一句。 “没……没有了。”刘据微怔,又向着自己的父皇行了一个大礼:“儿臣先行退下了。” 说罢,起身又随着中常侍退出阁去。 “朕是否就这样可怕,让这孩子总是这般的谨言慎行的。”刘彻望着那稚嫩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处,不禁叹了一句:“当真是子不类父,倒是像足了她母亲和舅舅。” “皇长子年纪虽小,却已是礼数周到,听闻汲黯大人说皇子敏思好学,尊师敬友,已是非常难得了。”张骞在身后应道。 刘彻转身望向楼宇之下,那个稚嫩的身影,缓缓隐入人群中去,轻声道了一句:“他打小性子就过于和柔,与她母亲一样温吞。朕怕他以后会被人欺负……” 刘据在楼阁之下与春陀拜别,便一个人匆匆向前殿寻卫皇后去。岁旦之夜,未央宫中四处都是热热闹闹的。他一个人出来,身边有没有跟着护卫,矮矮的个子在人群中穿梭也极不起眼。 他离开时,卫皇后嘱咐他快些回去,开宴之前还要向宗庙上香祷祝,于是便加快了脚步。却不想跑得过于匆忙,一个转头竟碰上二皇子刘闳。两人迎头撞在了一起,纷纷捂着脑袋跌倒在地。 “闳儿!”远远跟随在二皇子身后的王美人见状赶忙上前来,一把抱起刘闳护在怀里,对着面前的刘据怒目而视。 “大皇子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要了闳儿的命不是?他年纪本就比你小,怎禁得起你这样蛮撞!”王夫人抱着怀中痛哭的刘闳,心疼地去看他的额头上被方才一撞鼓起的一个小包。 刘据自己摔的也不轻,却慌忙地坐正起身来,向着王夫人赔礼:“让我看看……” 探向刘闳额头的手被“啪”的一声打落了,刘据错愕抬眼,只见一双美丽的明眸闪烁着火花,怒不可遏地望着他:“若是因立储在即,朝中人又皆言我的闳儿更像陛下当年,才令大皇子有如此怀恨在心的话。大皇子大可向着我来,万不要对着我儿子出手。” “据儿不是故意的,夫人,据儿给弟弟赔礼了。”刘据慌忙朝着王夫人怀中痛哭不已的刘闳,拜手致歉。 “哦?像当年的陛下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浅笑。 刘据还未抬起头来,便被一只温暖的手,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刘据忐忑着抬眼望去,只见皓月余晖落在她月白色的大氅上,显得素净又清冷。 “原来是王夫人和二皇子闳……”她微微朝着王夫人欠身一拜,目光落在王夫人怀中早已哭花了脸的二皇子刘闳身上,嘴角立即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不知陛下当年若是被人撞了一下,是否也会哭成这个样子。” 王夫人还未开口,她便已伸出一方素绢擦了擦刘闳眼角的泪痕,又将绢帕递到了刘闳的手中:“二皇子可当真像你父皇吗?” 刘闳一听,忽然间噤声不哭了,只是一张小嘴还是撅着老高,不去看眼前的刘据。 “皇后娘娘命我来寻皇长子,现行告辞了。” 刘据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边的人拉着,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姐姐……”他的手一路被攥着,原本慌乱的内心也渐渐被抚平了下来,抬首望向身边的人:“姐姐是何人?” 那人垂眼望他,唇边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我是皇长子的表姐,广云郡主。不过我怕鲜少入宫来,你大约是没有见过我的。” “是母后要姐姐来寻我的吗?”他怔怔望着她:“我们现在好像不是去向前殿的方向。” “我只是想个说法帮你逃脱的借口罢了。”她停下来,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错愕地望着自己,不禁笑道:“皇长子与你那表兄可当真是不像,方才若是他碰上了,定不会要那王美人占了便宜去。” 她虽提及姓名,可众多皇亲国戚中,刘据第一个想到的,只有他那个桀骜不驯、卓然不群的表哥——霍去病。 “去病哥……”他轻吟了一句,又不禁仔细回想了一番,恍然道:“他今日似乎未进宫来,也许久未见到他了。” “许是有自己的事吧。”她叹了一句,轻轻地松开了他。 “皇长子知道去前殿的路吧,广云就不一同过去了。” 刘据闻声微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抬手朝着面前人揖了揖手,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了。 身后人望着他孤零零的身影,终究汇入那一片热闹声中去,不禁抬头望着当空明月长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究竟是去了哪儿?” 陇西军营岁旦之日原本也是一派的热闹,将军下令分麾下炙,兵士们本以为可以饱餐一顿,却不想庖厨厚此薄彼,有人分到了大块的炙肉,有人却只有几块烙饼而已。兵士们大多是粗人,从军也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如今面对如此“不公”,自然是不愿意,三五成群追到了后厨去讨个说法。 厨子更是冤得很,忙跟各位解释,食物都是根据鹰击将军赵破奴的指示分配下去的。 “赵将军怎能如此厚此薄彼?同样是提着脑袋上战场的,凭什么别人吃肉,却要我们吃饼!” 庖厨自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了,吓得直哆嗦,老远瞅见赵破奴恰巧经过,赶忙撵了上去,高喊将军救命。 赵破奴见一帮兵士气冲冲向他围了过来,心中暗骂了那让他背黑锅的始作俑者几句,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强行给自己振了振气势,明知故问地吼道:“不去吃饭去,都围在这里干甚?” “赵将军,这饭没法吃了,如此厚此薄彼,好酒好菜都送去将军帐中,朝廷给的粮饷是否也被将军们截留去了?” “放屁!”赵破奴骂了一声:“将军是什么人?会盯着你们盘子里面的三瓜两枣。” “素闻飞将军常与士兵同吃同饮,爱兵如子。大将军更是常将陛下的赏赐分给军中兵士们,怎得我们的将军偏是如此厚此薄彼,实在是难叫兄弟们信服!” 话音一落,身后一派云集响应之声。 赵破奴背后直流冷汗,正要开口吼几声稳住军心,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冷哼。 “谁跟你们是兄弟?” 一只胳膊担在他的肩上,赵破奴只觉得脖子后面的冷汗,刷刷地往下流,真想转身去捂住他的嘴巴,将他那张烂嘴巴从风暴的中心拖走。 “喏……”身边人似乎不以为意,抬手在赵破奴的肩上拍了拍:“这样的,才配跟本将军称兄道弟。” 一众将士见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纷纷低下头去,虽不言语,却也是各个一脸面服心不服的怨气。 霍去病松开赵破奴,行至方才带头闹事的一个士兵面前,忽然抓起他碗里一块仅有的烙饼来,转手就扔给了伙房喂养的那只柴狗。 “将军!你……”士兵猛然抬头,愤怒地望着面前的霍去病,可碍于官阶,一腔怨气中硬是化作一声敢怒不敢言的叹息。 却未料想,霍去病却在此时悄然靠近,轻声在他的耳边问了一句:“饿吗?” 兵士诧异,半晌没有回答。 霍去病抬手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用力将他扯向自己,怒吼道:“本将军问话你敢不答?” 士兵一肚子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冲着霍去病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饿!” “别说本将军欺负你,不给你机会!”霍去病忽然轻笑,左手刚松开了那兵士的衣襟,右手猛然抽出立于他身旁始料未及的赵破奴的佩剑,一把塞道那士兵的手中。 “与我比试,若是赢了,我帐中的炙肉你随便拿去。” 许是因为方才一番羞辱已让他怒火中烧,那士兵分毫未思索,举着刀便向霍去病砍去。未曾想刀还未落下,手腕就已经被狠狠地扼住。另一只手已悄然上了他的腰间,腿下一记扫堂,便将那兵士狠狠地撂在了地上。 士兵吃了一嘴的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忽如其来的一脚,狠狠踩在了肩上。 “我再问你一遍,饿吗?”那人居高临下,脚力却极大,踩得他爬不起来身来。 “饿……”士兵屈服地答道。 “能从豺狼口中抢走肉的,从来不是羔羊,而是猛虎。”霍去病抬头望向面前噤声不言的兵士,大声吼道:“你们觊觎别人碗里的肉时,先要想想为什么自己吃不到肉。若有一日,你们成为了猛虎,即便是我霍去病不分给你们肉吃,你们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给自己猎回东西来。” 众将士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分到炙肉的士兵,皆是跟着霍去病在漠南时就立过战功的。 霍去病松开脚下的士兵,一把将他从土里拉了起来。那士兵还未站稳,两张烙饼又被狠狠地拍在了他的怀中。 “喂虎狼肉,饲羔羊草,难道不合理吗?”面前人冷哼一声,一把松开了他,抬手让身后的庖厨分一些肉给他们。 他转过身去望着皓月当空,轻叹了一句:“今日也是想借此告诉诸位,出塞在即,诸位若无虎狼之心,前路险阻,只怕是有去无回。” 说罢便背身而去,须臾身后传来异口同声的答复。 “谢将军!” 江南清冷的月辉,从窗纸上透进来,烛盏下卫登,已靠在李鸾的膝上睡着了。 “可要叫醒他吗?”李鸾抬头,轻声问身旁的卫青:“不是说要守岁吗?可现在还未到亥时呢。” “小孩子总是瞌睡多的,既然睡着了就不要叫醒他了。”卫青低眉望着趴在李鸾膝上睡得香甜的卫登,不禁浅笑:“这孩子在你身边似乎开心的很,不过,总不能一晚都宿在这里。” 说罢,他招手叫桃花来将卫登抱回他自己房中去歇息。 鸾忙为卫登盖好被子,将他小小的身躯,仔仔细细裹得严严实实,还特地嘱咐桃花不要给他的房子烧得太热,否则早起时容易着凉。 桃花送走卫登后,房中便只剩下卫青与李鸾两人了。 忽然静默的独处,让她不禁想起早上的事,脸上又染上了红霞,轻声问了句:“那……我们还要守岁吗?” 身边人轻声道:“你若累了便睡吧,我守着你。” “我不累!”李鸾忙应了一句,抬首却见卫青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脸上不自觉地滚烫了起来。 “是吗?”他的声音很轻柔,如同雪花落在肩头。 “嗯……”她垂下眼去,不想他看见自己羞红的面庞:“你未说完的话,都可以跟我说。未做完的事,我也可以陪你做……” “好。”谁知她鼓足勇气,这样一番难以启齿的话,竟得到的只是他淡淡的一个“好”字。 他到底有没有听懂?这样丢人的事,又要她如何再重复一遍来。 她正心乱如麻地局促成一团,身边的忽然起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一路到帐里去了。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却觉得他此时心里定是在偷笑了。 “你就在等着我说这些恶心的话是吗?”她不禁埋怨道,可话还未说完,就被他封住了唇。 他与她缠绵一阵,方才松开她来,抵在她的耳根轻轻啄了一下。 “你难得主动一次,我又怎么能轻易错过?” 第227章 遫濮 晨雾未散之时,一万汉家军骑早已越过乌戾山,在黄河岸边整装待发,结队从预先架设浮桥上,依次渡过脚下湍急奔腾的河水。 黄河已是陇西郡的最西面,渡过黄河便算是到了匈奴人的地盘上。去往河西的路,不比漠北的一马平川,整个河西走廊是在两山夹持之间,东面是一片狭长的冲击平原,气候干燥,风沙肆虐。越过几片大的绿洲,西面便是漫无边际的黄沙与戈壁。 霍去病带着部队,贴着盭水快速行军,加之其手下斥候大多本就是匈奴人,对河西一带的地形甚为熟悉,在行进路线没有偏差的情况下,半日便行了二三百里。 与之前意料中一般无二,这一路的草场算不上丰茂,并没有匈奴人前来放牧,一路上畅通无阻,晌午便到了祁连山最东边的乌鞘岭脚下。 如此,便算作正式进入了河西走廊。 乌鞘岭是黄河流域与河西内流河流域的分水岭,也是河西走廊的东部起点。此处是山河交叉的战略要点,尽管逐水草游牧匈奴人并不会像汉军一样,在这样的交通要道上构筑城墙与关口以自守。但如今已经进入匈奴控制区,毫无疑问,在这一带便会有匈奴人部族留守。 这正是霍去病一早前便知道的,休屠王的余部——遫濮部。 霍去病对这个部族早有耳闻,全部不足千人,常年活动在乌鞘岭一代。他在距离乌鞘岭还有二百里左右时,便下令全军进入备战状态,比起浑然不知遫濮部,霍去病的军骑则是各个磨刀霍霍,严阵以待。 围袭发生在午后,那原本是太阳一日中最暖的时候。男人们都出去放牧了,遫濮的女人们,准备将清晨在河川上洗好的衣物拿出来晾晒,便听到远处山丘之上,传来了肝胆俱裂一般的嘶吼声。 女人们惊吓得面色惨白,手中的衣物都掉了一地,却不知道山丘那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那伴随着轰隆马蹄的惨烈的叫声越来越响,如同渔夫收网的口袋,以铺天盖地之势,从四面八方迅速席卷而来。 整个合围的过程不过半个时辰,遫濮全部便被不计其数的汉军包围了起来,就连遫濮王本人也被生擒。 因为身份特殊,怎么说也算是个匈奴的裨王。生擒他的汉家兵士们,不敢当即就对其斩首,而是将他五花大绑捆在地上不得动弹,等待上级的指示。 “妈的,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汉人士兵,竟敢如此对我。叫你们的将军来跟我说话,本王可是休屠王的小舅子。” 话音刚落,便见霍去病匆匆快步而来。 “将军!” 遫濮王抬头见那少年郎虽玄衣银甲、威风凛凛,可年纪却实在是轻得很,便想要虚张声势于其周旋一番。 “你便是汉人的将军吧,本王可是休屠王的小舅子,本王的胞姐是休屠王的王妃。你洗劫了我的部族,休屠王必会派大军围剿你……” 可还未等他将筹谋好的一番话将完,阔步而来的少年将军便已手起刀落,一刀就削去了他的脑袋。 遫濮王身首分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猩红的血液如同小河一般汩汩流出,浸透了着乌鞘岭初春干涸的土壤。 身边的俘虏见状都大惊失色,匈奴的女人们更是尖叫着,捂住了自己孩子的眼睛。 只见那少年将军却面色如常,冷峻倨傲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波澜,抬手便将沾染着遫濮王鲜血的长刀,收回到腰间的刀鞘之中。 “本将军素来不爱啰嗦,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废话连篇的下场就是如此。”他语气倨傲不驯,一脚踢开挡在脚边的遫濮王的头颅,仿佛方才斩杀的不是匈奴的裨王,而是一只碍着他路,偷生的蝼蚁:“有些话本将军只讲一遍,尔等都仔细听好了!” 生死攸关之时,被汉军团团包围的俘虏们,哪里还敢违逆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汉朝将军,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来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是汉朝大将军卫青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你们之中或许有人对我早有耳闻,也或许都对我一无所知,不过都无所谓。因为从今日始,我和我的部队会让整个河西都会记住我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名号。”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透着让人不敢违逆的凛凛寒光,周身凛凛军威令人不敢逼视:“我军此行目标是打击休屠王与浑邪王的本部,与你们这些散落在外的小国没有丝毫的干系。但凡是慑于我汉家军威,不率众而击、自行退避者,本将军也会手下留情,放尔等一马。” 如此一番话,也让匈奴战俘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但如若遇到冥顽不灵,奋起反抗者,我军急于行军中,可无暇照顾俘虏,只会尽数就地斩首。”他说着垂眼瞟了一眼地上血淋淋的人头,轻蔑地哼了一声:“即便是你们尊贵的裨王,我们也没时间伺候。” 说罢,他又下令搜寻便于携带,足够两日内用度食物与水,放弃劫掠匈奴人的物资与牛羊。只更换了一些受伤的马匹,并释放了那些被俘的遫濮族人。 如此反倒是让身边的副将,鹰击将军赵破奴甚为不解。 “不截获物资牲畜也就罢了,怎么俘虏还全给放了。” “咱们的目的是要快速找到休屠、浑邪王本部,但作为单于安置在河西东段的核心力量,休屠王本部势必也会有不少小国环列周围,以为之提供缓冲。如果我军这一路上要逐一歼灭的话,等到我军接近到战力最强的休屠王本部时,也很可能被消耗的差不多了。我们的目的还是要在休屠王本部,进行斩首行动,为了能够快速接近目标,不被这些小国拖住脚步,俘虏与辎重都必须舍弃。放他们,也是要他们向周边的小国传达了信息,让他们知道我军无意与他们这些没名没姓的小国周旋,但凡慑服于我军,不率众而击者,我汉军也决不会主动攻击。” 霍去病说了一大通,见他还是有些疑惑地直挠头,便又解释了几句:“简单说,就是这样会给我们省下不少的时间。河西走廊过于狭长,我军前后都没有接应,若是在此地拖久了,只怕会生出更多变数。兵贵神速,我们也只要不在沿途恋战,便能在运动中追寻到生机。” “大约是明白了,但也不是全明白……”赵破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总之将军说干什么,破奴就干什么好了。” 就在此时,负责问询的校尉官也来禀报,方才在对族中几个头目一通逼问中,不仅得知了休屠王本部的具体方位,还有一意外收获。 原来伊稚斜之子这几日来休屠王部探访,前几日匈奴太子的马队,才刚刚进过遫濮,部族中的一些首领都知道此事。 “既如此,我军必须即刻推进,迅速涉狐奴水向西去,说不定还能抓到太子。”赵破奴闻声忙言道。 霍去病沉默稍许,轻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即刻启程。” 江南总是暖得比长安要早些,刚到正月,两岸的红梅均竞相盛放,桃树柳枝也添了新绿来。冰雪消融,江水回暖,倒是引来了无数水鸟栖息在湖岸两旁。 卫登扒在船边端详着一对顺水飘来的水鸭,其中一只极为好看,头顶翠绿色,冠羽铜赤色,眉纹雪白。另一只体型偏小,身上也没有什么绚烂的色彩,灰不溜秋得,与一般的水鸭别无二致。 “娘亲,快来看,这有两只水鸭。” 说罢,他探出身子去想要够那两只缓缓游走的水鸭,却被一只手拦住了腰,抱进了船舱内。 他眼睁睁地望着那两只影子,缓缓泅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又双宿双栖地傻呆呆地漂浮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娘亲……游走了……”他转过头去望着身边的人,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移不开眼来。 她当真生得极美,像是画里面走出来的人,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有时卫登也不禁生疑,这样美丽的女人,是否当真是自己的生母吗? “那可不是水鸭。”她将他搂紧怀里,声音像泉水叮咚一般好听:“那是一对鸳鸯。” “鸳鸯?”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她将他揽进怀里,下巴亲昵地贴在他的额头上:“想必你师傅还未与你讲到这里。” “娘亲好才华!”卫登有些诧异,转头望向李鸾:“师傅说,女孩子家都是学织布刺绣,只有达官贵人的家的小姐,才勉强识得些字,若说正经念过书的可当真不多。” “恰也就是你说的,识得些字罢了,哪里算什么读过书。若说好才华……” 李鸾话还未说完,背后便有人笑着打断了她。 “你娘亲不会刺绣,也不会织布,只惯会学别人读些书来庸人自扰罢了。” 李鸾回过头去瞪了身后人一眼,微愠道:“你父侯平日里,最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可是背地里只会欺负你娘亲。” 卫登听了抿嘴偷笑,他打小被养在大将军的幕府中,父亲军务累身总是在外奔忙,母亲又不知去向。像今日这样阖家团聚的时候,自是打他记事起,便不曾有过。也是因为如此,到南湖上泛舟让他显得分外的兴奋与喜悦。 “母亲说它们两个为何一动不动的,莫不是水太寒给冻住了吧。”他不禁向李鸾的怀中凑了凑,想要汲取她身上的温暖。 “鸳鸯双宿双栖,许是太过惬意,不愿理会我们罢了。” 午后的阳光耀眼,晒得船舱中也暖和了起来。那双鸳鸯也不知何时漂远了,画舫摇摇晃晃地漂浮水天一色之间。卫登被暖炉熏得睡着了,李鸾扯过一条大氅将他小小身去包裹起来,将画舫两边的窗子都关了起来,生怕有风进来。 卫青一人在舱外待着,李鸾走出船舱来,见他站在船舷上,遥望着湖水尽处的隐隐约约的一个湖心亭出神。 “外面不冷吗?”她轻轻靠近,从背后抱住他,头轻轻倚在他的脊背上轻叹道:“在想什么?” 他浅笑着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起在平阳侯府时候,你和姐姐都在湖心亭上跳舞。如今一晃,竟也过去这样多年了,甚是怀念那时候的日子。” 谁知此话一出,揽在自己腰上的手顿时松开,从他的掌中迅速抽了回来。 他错愕地回过头去,见她面色有些阴翳,低垂着眼不去看他。 “那时我日日被关在亭上练舞,而你也总是不在府中,反倒是日日伴在公主马前。”她低着眉不去看他,声音中却透着怨怼:“你如今说怀念那时候,可是又在想她了……” 他沉默了半晌,攒眉道:“怎么如今你会还问我这样的话吗?” “我本就是顶小气的人!”李鸾觉得他是在怪自己小气,心中不免也真的生起气来,怨怼道:“何况这些年来,我眼里就只有一个你。可你……” 话至此处,她只觉得鼻子一酸,委屈得再没法与他说下去,转身便要进船舱去。 谁知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沉默着与她僵持在那里。 “我们都这样好了,有些事我以为原本不必再讲了。可若你心中有疑虑,那我今日便与你说个清楚……”他的声音比湖面的波浪声还要轻,却似乎能轻易在她的心底掀起了惊天巨浪。 “我第一见到你的时候,一同牧羊的伙伴们说你是匈奴女子,说匈奴人会吃人的,不要和你去找你哥哥。” 他从未言及过此事,如今说起来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想要听他说下去,却又不敢转过身去,面对他深邃的眼睛,只背对着他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最后为何决定要送我去?不怕我吃了你吗?” “我那时候心里也确实是害怕的,并不是表现在你面前的那样底气十足。被他们一番说,心中难免也有些犹豫。”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诉说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可当我再靠近你,望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无法再拒绝你了。” 李鸾心头一颤,转过身去,迎上他沉静深邃如同湖水的眼眸。 “我卫青能行至今日,也并非是事事都像你以为的那般与世无争。我也曾孤注一掷,使心做幸过,也曾袖手旁观、对人不留情面过。只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你的面前过。”他的语气如同平静的湖水,可是目光像是深埋在湖泊下的旋涡。 “只有你……从你认识我、靠近我,从你说你喜欢我,然后又说恨我……我都没法拒绝你。”他喉头似乎轻颤了一下,顿了片刻才又开口:“甚至最后,你选择离开我……” 他话还没出完,面前的人忽然抱住了他。 “你别再说了,阿青……”她将自己揉进他怀里说,踮起脚来搂住他的脖子,要高大挺拔的他,俯下身来贴着她温暖的额头:“都是我不好,是我小心眼。” 他无可奈何地苦笑,抬手将她搂紧怀来:“像你现在这样主动来哄我,我最拒绝不了。” 谁知她的脸忽然贴过来,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抵着他的额娇声问道:“那这样呢” 他浅笑,仿佛雨过天晴。 “若论我这一生有何败绩,也皆是因你。” 第228章 祁连 屋外天色还未亮,门外便传来轻轻的扣门声。暖帐中的人正沉静在香甜的梦境里,忽然怀里的人空了,隐约听见门扉处细细的几番低语,随即便是木门轻阖的声响。 她从朦胧中睁开眼来,伸手探了探,才发现身边的床铺,果真是空了出来。她缓缓爬起身来,隔着帷帐隐隐约约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在昏黄的烛火下出神。于是便抬手挑开暖帐,从榻上下来。 一弯玉臂轻轻地从身后拢住他的脖子,他微怔却未言语,只觉得一片温热的身体随即贴了上来。 “是出什么事了吗?”她轻声在身后问道。 他浅浅一笑,一把握住她揽着自己的手臂,轻轻用力一扯,便将她扯到了怀里,抱到了膝上。 “你怎么总是不穿鞋就到处跑?”他垂眸瞥了一眼她玉白的脚趾,轻声埋怨了一句,便抬手捂住了她有些冰凉的脚背。 “痒……”她被他忽然碰到脚心的手指,弄得浑身一震战栗,哭笑不得地一把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在胸口锤了一拳,随即又钻进他的怀中娇声道:“是又遇上什么事了吗?” “嗯……”他云淡风轻地回应了一句:“恐怕,我这两日便要回长安去了。” 李鸾的心中骤然间落了个空,沉默了良久轻声应了一句:“好啊。”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轻声道:“去病他已出关五日了,消息今日才才从长安送来。我心中放心不下,这里实在是离河西太远了。” “去病?”李鸾微怔,仓皇地抬起头来错愕地望着他:“他一个人出关去做什么?” 卫青沉静的眸子凝视着她,眉宇间微微颦蹙,只避重就轻地道了一句:“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李鸾望着他回避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间鼻子一酸。 原来战事一直尚未结束,也不会结束。这缱绻相守的几日,竟都是她从他人那里偷得的片刻欢愉罢了。 而那个人,偏巧又不是别人…… “我这里本也没有什么要你特别挂心的,你在这里陪着我,又担心着边关的事情,要你心中煎熬,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她佯装无所谓地微笑,可手臂却还挂在他的脖子,久久没有松开。 他望着她满面担忧,却故作轻松的表情,低眉轻声在她耳边道:“许是我过于担忧了,去病他虽然年少,但也是难得一遇的将才。他自小头脑就机灵,不似我这般蠢笨……” 可话还未说完,怀中的人的手臂忽然用力,一把将他拉近自己,掩住了他的唇。 灯影摇晃的昏暗的房间,她揽着他的脖子与他纠缠了许久,直到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滚烫了起来,她忽然抬手去拉扯他身上薄薄的一层儒衫。他只得由着她将自己的衣衫剥开,却又怕灯影亮着叫外边看到了。抽出一只手掐了案上的烛火,便抱着她回到暖帐中去。 怀中的人不依不饶,滚烫的身体紧紧贴上来,似是要融入他的骨血中去,再不与他分离了。 他分明是赤着上身,可却觉得像是周身被火点燃了一般,握住她纤细的手臂猛然翻身而起,将她死死压在身下。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吗?”他话刚出口,却借着窗外的月光,瞧见她脸上的泪痕。 两人沉默对峙了良久,她忽然抬起手来,轻轻覆上了他的胸口,温暖的指腹沿着一道道早已愈合的伤口凸起,反覆摩挲。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她在昏暗的暖帐中轻声吟着诗句,仿佛温柔缱绻的梦呓,却忽然间顿了顿,抬眸望着他的眼睛。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眉间紧蹙,忽然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与她抵死纠缠了起来。 帐外月影摇曳,他覆在她的身躯上,直到榨干她胸口的最后一丝气息后才缓缓松开她来,在她耳边轻声叹了一句:“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要我难受……” “你说的对……”她呼吸起伏了良久,终于才稳住了心绪,忽然抬手勾住了他脖子,轻声在她的耳边叹了一句:“我读那些书全然是庸人自扰,你原谅我好吗?” 他只觉得心中微酸,薄唇轻颤,在她的眉间落了一吻。 那些诗书中的情真意笃,那些唱段中的生死相随…… 那些生死契阔,与子成悦…… 那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都已再不能为你做到了。 此身凡存一丝气息,这山河日月,这苍生黎明,便都由不得它再随心所欲,天高海阔了。 “我早该知道的……”她凄然一笑,张开双臂来,紧紧地拥抱住他。 “你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阿青了。” 关塞风寒,胡月飞霜。 短短日内,他已转战千余里,踏破匈奴五国。除了一些零星的部落选择抵抗,被尽数斩于马下,其余的匈奴裨王都一早得到了消息,知道这只剽悍的汉家军骑的目标是休屠王本部,并无意与衙门这些小部落纠缠。 裨王们皆慑服于汉军军威,终选择作壁上观,让霍去病与他的部队快速过境。霍去病也依照承诺,并不抢掠这些沿途部落的财产与子民,一路高速推进向前,让妄图抵抗的匈奴军始终无法有效组织反击。 只见在平坦狭长的河西走廊之上,这只汉家骑兵有如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将河西诸小王纷纷击溃,终于来到石羊河一代——休屠王的本部。 霍去病的动作,实在是比休屠王预料的要快得多,他本以为这只汉家军骑经过这近千里的长途奔袭作战,早已成为强弩之末。就算最后能到达他的本部,至少也需要十多日的时间。可他未想到,这位汉朝将军这一路上“拒战者诛之,归附者赦之”的战斗策略,竟让那些挡在本部前的匈奴小国,依次臣服,迅速放行。不仅比他的预想早到了近十日,也没有他以为的兵困马乏。 他们提着寒光凛凛的环首刀,在后排□□手的掩护下,从两个方向将他与他的本部迅速包围,喊杀声四起,倒像是一场兴致盎然的狩猎。 休屠王部损失惨重,休屠王自己也受了剑伤,还差一点让汉军抓到了前来探访的单于太子。他忙组织了一对人马带着单于太子现行突出重围,向西面的浑邪王领地逃去,自己则留守与原地,想要继续阻击汉军。 但毫无攻势可言的匈奴部队,迅速被汉军冲散分割,再逐一鲸吞蚕食。兵败如山倒,休屠王眼看着自己本部祭坛上的祭天金人也被汉军摘走,自知已无力回天。 他慌忙唤身边的卫兵,将自己的长子金日磾带到身边,组织剩余部队,迅速向西面的浑邪王部溃逃。 战事结束之后的石羊河水被染得猩红,狭长的绿洲之上,遍地都是匈奴人的尸首,血腥气吸引来了成群的乌鸦与秃鹫在四周盘旋。 骑着马检阅了一遍部队死伤情况的赵破奴,回来向他的主帅霍去病汇报:“将军,我方才去探过了,我军战死者不过百人,受伤的不过千人,大多也都是轻伤,包扎一下也就都没事了。兄弟们跑了五天了,此处水草丰茂,我军可在此处驻扎一夜。” 霍去病握着从休屠王祭坛上劫来的一尺多高的祭天金人,仔细端详着,问身边的赵破奴:“你可知这是个什么东西?” 赵破奴仔细瞅了瞅,倒也认不出个所以来,便唤了一个匈奴人的士兵来认,方才知道这是个休屠王祭天时,拜祭的金人,算是休屠王的祖宗神像。 “我听说舅舅第一次出征便捅了那匈奴老儿的祭天圣地,想必那单于老儿要恨死我舅甥二人了。”他笑着随手将金人抛给身边的匈奴士兵:“你负责看管好这坨东西,我想带回去,陛下看到了必然会龙心大悦。” 士兵言诺,转身便去破败的战场之上寻找能包裹金人的箱子去了。 “那我们是否在此处扎营吗?”赵破奴又问道。 “扎什么扎,我是带你来郊外露营的吗?你没看休屠王向西面抱头鼠窜了吗?”霍去病熊了他一句:“沿着祁连山向西行便到了黑水,那一片是浑邪王的地盘。既然休屠王这混蛋带着部队跑了,那我们此行的目的,便不算完成了,应继续向西追击才是。” 他说着从马侧面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河西的地图,展开来与赵破奴细说:“若是休屠王与浑邪王两路人马迅速集结在焉支山一代,排兵布阵后,借山形地势对我军发起阻击,我军想要攻破他们的防御可谓是难上加难,说不定还有可能被对方全线歼灭。现在我们断然是等不得,需迅速沿祁连山向西面追击,在他们的防御攻势形成之前到达那里。” 赵破奴觉得霍去病的脑子向来比他自己的好用,也一向对霍去病的话唯命是从,虽然长途行军确实疲惫,但他还是愿意听从霍去病的话。 他望着他收起地图来,举目眺望太阳西沉的方向,余晖洒在雪峰之上如同通往天际的雄威火焰。他沉默着凝视了许久,任凭夕阳点燃了他原本略显疲惫的瞳孔,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辉来。 “将军,你在看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仍沿着山谷两侧延绵起伏的祁连山脉,落在遥远的未可知处。他没有告诉身边的人,他仿佛看到那由东自西伸展着的一只手臂,通向西域那个未知的国度,紧紧地将它拽住了纳入了大汉的版图来。 又或者,他看到了更多,更多。 然而这一切雄心壮志,最终却也只化作他唇边一个若有似无的轻笑与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 他说:“我在看这匈奴人的祁连山脉如此雄威壮丽,却也终将是被我霍去病收入囊中。” 第229章 短兵 清晨,他一人在廊外眺望远方晨雾中的花影。院中的古梅已经开始凋落,可桃枝上却已经有嫩绿伴着花苞,想必不日便会盛放开来,举目望去,绯绯如染。 只可惜,他偏巧又要在这桃林将开未开之际离去。离开水墨江南的□□无尽,离开闲云野鹤的安然自得,离开那*暖帐的恩爱缱绻。 这些年来幸福对于他来说,总像是看似唾手可得,却如又镜花水月的幻境,轻轻一触,随即便涣散殆尽了。 他曾想了百种“如果当时”,可唯独解不开的,便是遇上她…… 他们的相遇,是他这一生奇遇最开始的地方,那里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生死离别,只有那个女孩曾令他初初心动的笑靥,只有他们之间生死契阔的诺言。 如今他明明什么都有了,却唯独丢了那份曾为她豁出所有的气魄。 他正想着,身后一只小手悄然搭上肩膀,随即一件被暖炉熨得温暖的貂绒大氅也覆在了肩头。 “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儿坐在这里?”那双手从身后绕过他的肩头,在他的胸前,将系带系好,轻声在他耳边抱怨道:“早晨天冷为何要自个在外面冻着,就这样不想看到我吗?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扼住她手腕,一把将她从身后扯进了自己的怀里,随手将大氅覆在她的身上。 “我怎会不想看到你……”他的低下头在她眉间一吻:“你这张脸,我只怕一辈子都看不够。” “快放开我,别叫他们起来看见了……”她挣扎了片刻,发现无济于事,便也只得脸红着由他这样抱着,与他争辩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坏了,你在别人面前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却总是对我说那些胡话,做那些坏事……” 他久久无言,只静静地看着她,沉默地自上而下,温柔审视的目光叫她不禁想起昨夜,倒像是自己先主动倒贴上去的。 想到此处,她不由面红耳赤如五月烟霞,只得将剩下的话,一股脑咽回到肚子里去,懊丧地避开他的眼神,一股脑坐起身来,背对着他整了整衣襟,怨了一声:“讨厌。” 他没有拆穿她的心虚,只伸手将她缓缓拥入怀里,沉默不言地抱着她。 “我并没生你气……”许久,她抱着膝盖轻声道:“我只是有些许唏嘘命运罢了……” 他闻声浅笑:“阿鸾可还记得那时候,我带你去为你大娘抓药,医馆的那位老先生是如何讲的?” 他的话,忽然引得她不禁仔细回想一番,轻声道:“老先生说阿青你眉含日月,目藏星海,贵不可言,乃官侯之相。” 言罢,她自己竟也有些难以置信了:“难怪皆言医卜不分家,看来此话,当真不假。” “那你可还记得,他是如何讲你的吗?”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像以前抱着她骑在马上时那样。 李鸾又不禁回想了片刻,想起那老翁望着她笑言,她必要伴在王侯将相身侧,脸不禁又红了起来,才知道自己中了他的计谋。 “原来,我跟你的姻缘在那时就注定了。只是我太傻,竟一直后知后觉。”他也不等她说下去,在她耳边自顾自地轻声道:“既然命运已注定了你终归是我的,我又何必再与它去计较那片刻的得失呢?” “你如此说,可是在宽慰你自己的良心?”她红着脸怨声道:“每次来,对我做完坏事就跑……” 他笑道:“你若要追究,可与我一并回长安去,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你当我傻吗?若是与你回了长安去,那岂不是日日都要被你欺负……”她话还未说完,脸就憋得通红,忽然起身来,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可她越是挣扎,却被他箍的越紧,几番折腾,反被抱起来又回到了屋里去。 他掀开暖帐将她放与床榻之上,抬手卸了大氅,身躯又覆了上来。 “你那样聪明,可知道这些年我有多寂寞……”他像是要将她揉碎在自己的怀中,深深地亲吻着她的面庞:“你知道的,你定是知道的。” 他像一只野兽一般在她身上索取,霸道却温柔,生怕弄疼了她。 她玉白的手指,借着帐外晨曦的光亮,趁机仔仔细细地轻抚那副□□的身躯之上道道疤痕,不由得想起他们初遇时。他曾因她挨的那一通鞭子。她曾抱着那伤痕累累的手臂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还是被他背回的家。如今那些伤口早已痊愈了,可这些连年征战落下的这些新伤,又有谁伴在他身边为他心痛流泪呢? 曾经,我是多么讨厌那个只会对着你哭的自己,可如今我却好羡慕那个时候,可以放肆地、单纯地为了你笑,为了你哭。 为你孤注一掷,也为你义无反顾。 你的痛苦,大抵也是这般吧。 可你与我不同,性情沉稳,胸怀宽广,素来只将这些儿女情,长压在心底。可日积月累,再当回忆汹涌如潮奔腾而来时,你也是一样无力抵挡、束手无策吧。 “阿鸾……” 她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湿润一片,他就在这时吻在了她的眼睑,轻声喃语道:“不要再哭了。” 临行前这一桌饭,因两人迟迟未起,吃的有些晚了,卫登的肚子早就饿的咕咕乱叫。桃花便要他自己先吃,不必等他父亲、母亲,可卫登却坚持要等。于是小小一个人快要饿瘪了,才盼到那两人姗姗来迟。 于是乎,这席间自然不免有些尴尬了起来。 “母亲是不舒服吗?怎么今日起的这样晚,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卫登扒着碗里的饭,望着眼睛有些微红的李鸾,又转眼望向身边表情一如既往的卫青:“父侯,母亲是病了吗?” 桃花在旁拽了拽他的衣角,夹了一块鸡腿放在他碗里:“小侯爷,你不是饿坏了吗?快吃吧。” “我们今日要走了,你娘亲舍不得我们……”卫青眼也未抬,直言道。 卫登微怔,转眼望向李鸾:“难道娘亲不与我们一道回去吗?” 还未等李鸾开口,卫青便先替她挡了下来:“你娘亲身子不好,需在此处养着。” 卫登想也不想便答道:“既如此,父侯,登儿是否也应留在此处,侍候母亲呢?” 卫青不由被他一句话怔住,沉默着侧过脸去,打量这身旁的李鸾半晌,方才轻声叹了句:“不如,你亲口去问问你娘亲好了。” 卫登落下碗筷,起身移向李鸾的身边,扯着她的裙角轻声道:“娘亲,登儿不想和父候回去,想留在这里陪娘亲。反正登儿孤孤单单,娘亲也孤孤单单,不如就叫登儿陪着娘亲。等娘亲身子好了,我们再一并回长安去,可好?” 李鸾知道这全然是卫青故意的,可面对这如玉面庞,当真是舍不得,只得投降道:“你这般懂事,娘亲自是不能撵你走的。只是兰苑起居清简,吃穿用度上比不了侯府,你可受得?” “娘亲能住的地方,登儿自然也住得。”卫登点头道。 李鸾对着卫登浅浅一笑,转眼意味深长地望向卫青闪避开来的目光:“那我便向侯爷讨小侯爷过来解闷儿了。” “你若是喜欢,就叫他留在这里陪你便是。”他没有抬眼,脸上心里皆是浅笑。 “这些话定是你教的吧。”临行前,趁着卫登不在,她方才与他怨怼道:“你明知我从未带过孩子,若是教的不好,岂不是浪费了你这三年苦心孤诣的栽培。” “谁说你没有带过孩子,去病你不就带的很好吗?”他笑着轻抚她的肩头。 “去病哪里是我能带出的孩子?我与去病在一起时,分明都是他照顾我比较多……” 话一出口,她不禁又陷入愁绪中去,沉默半晌:“你们为何这样狠心,竟叫他一个孩子到战场上去……” 卫青闻声叹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 “他有多聪慧,你是知道的,他若是露一露锋芒,又有谁能挡得了他?” 千里之外祁连山的雪峰之下,汉匈终短兵相接。 霍去病的部队在渡过焉支山后,终于与休屠王残部与浑邪王子带来接应的部队遭遇。二王未想到汉军来得如此之快,两方部队还未集结部署周全,便已听见不远处山丘之上倥偬而来的马蹄声。 当汉军的马蹄踏过黑水,霎时间在动天的喊杀声,犹如两股洪流交汇渗透在了一起。 暮春世界,刚刚开化的河水,被士兵的血染得嫣红,血腥气浸透了泥土,似乎是要以死亡催发出勃勃生机来。 “来者究竟是何人?”看着四处早已乱成一锅的厮杀,被亲兵包围着的浑邪王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朝着身旁的休屠王呼喊道:“分明兵力相当,却要以硬碰硬,这些汉人全都疯了吗?” “以本王之见,那汉朝的将军大约是个疯子。他这样以硬磕硬的打法,可是打算要与本王和王子同归于尽啊!” 休屠王话音还未落稳,就只见远空忽射来一只□□,一箭便贯穿了浑邪王子的胸口。 浑邪王子应声倒地,休屠王老远看着,以为王子已死,顿时三魂吓走了七魄,忙高喊:“王子被汉人射死了,全军迅速随本王向西回撤!” 此话一出,原本就被汉军冲溃的匈奴军队立即四散而逃。 浑邪王子这一箭伤得极深,一时半刻竟鼓不起劲儿从土里爬起来,只听见身后马蹄声渐近,一只手将他从土里捞了起来。 “穿戴倒是挺讲究的,看样子是个人物……”那只手一把将他的下颌捏住,硬生生将他的下巴掰起来。 浑邪王子只见一双星辰般闪烁的眼眸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嘴角处满是轻蔑的笑意:“说吧,你可有让本将军留下的价值?” “我是浑邪王之子……你竟敢……”话还未说完,面前人反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抬起一脚又将他踩回到土里去。 “败军之将……”身上人讽刺地浅笑:“我霍去病有何不敢?” 第230章 重担 绵延贯穿这河西走廊的祁连山脉,在初春里,已逐渐复苏出生机来,除了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山脚之下的草地已经有新绿探出了头来。冰霜已消融成脚下潺潺的河水,在云层中透出的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重新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围绕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胡杨林,蜿蜒而过,仿佛为这片土地重新灌入了生机。 霍去病的军队,沿着祁连山脉脚下河谷,一路向陇西折返,部队已经在河西马不停蹄地奔袭了千余里,扫清沿途抵抗的部落后,又经过与休屠王部一战。虽一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但部队也已经出现了约合两成左右的伤亡。霍去病认为再向西行去,便会遇到与休屠王残部成功会师的浑邪王。此时已距他领兵出塞之日,过去了七日,想必,消息早已从休屠王部传到了浑邪王那里。他估摸,这浑邪王手上应至少有两万的兵力,加上与之汇合的休屠王残部,两部相加怎么也有近四万的兵力。在敌人已有了防备的情况之下,他手上这如今不足一万的兵力,实在是难一口将这块肥肉迅速吞下。 好在休屠王已被他打得节节败退,带着自己的余部逃出了合黎山与龙首山南段的那块草木丰沛、群峰环绕的绿地,若在此处扎营驻兵必是易守难攻的。此番交手也叫他试出了休屠王部的斤两,这支部队,原在右贤王部队的庇护下怡然自得,仅作为右贤王的一只侧翼,一面占据这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一面与西南面的羌人联合谋汉。若说起军队本身作战水平与将领指挥才能来说,确实与右贤王与单于的正规军,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大将军奇袭高阙后,右贤王部彻底被打垮,汉军收复河南,切断了河西与单于本部的联系。如今没了右贤王十万雄师的庇护,原本就犹如一盘散沙的河西也终于变成了汉军碗中的又一块硕大的肥肉。 此次出行,长安城未央宫中那位,也并未指望他当真能一举夺得河西,拨给他这一万骑兵,也是想要试一试他的深浅。如今他在六日内踏破匈奴五国,逐休屠王,夺祭天金人,近乎全甲而归,也不外乎是给他这位天子门奉上的一份满意的答卷。 至于霍去病心里的满意答卷,那自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他一直期待着能与浑邪王与休屠王,来一场正面战场上痛快厮杀,至于这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河西,他也是志在必得。 长途跋涉的行军,让身负重伤的浑邪王子有些吃不消了,几次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又被身边负责照料他的匈奴士兵扶上了马背。 他抬头望着远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皋兰山峰,心中不禁燃起一丝希冀来。他的父王浑邪王,早已命折兰王与卢侯王率万余人驻在皋兰山,等待着阻击沿这祁连山脉,原路返回的汉军。他们在皋兰山凭险而踞,等待着已在河西奔波了多日的汉军的到来。 如今,他所有的希冀,便都记挂在那座落在汉军归途必经之路的皋兰山上。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霍去病已提前得知了皋兰山已盘踞了一股虎视眈眈的匈奴势力。他的侦骑总是跑在部队的前面一二百里,赶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就已将沿途的情况探寻了个清楚。 “我们是否要绕过皋兰山去,避开那股匈奴军队?”赵破奴跟霍去病提议道。 “此处地形复杂,若是要为躲避而绕行,只怕是又绕远了去,反被匈奴人沿途阻击。”霍去病倒是不以为然:“打我们渡河以来,匈奴人便一直在逃。好不容易率众阻击一回,若是我们避战,岂不是要人笑话了去。我就是要正面与他们打上轰轰烈烈的一仗,否则,这帮匈奴人又怎能记得我汉家威武。” 言罢,他喝令全军停止前行,独自骑着马,轻快地沿着一堆乱石陡坡,轻而易举地便踏上一处绝岭。远空长风灌来,扬起他身后玄色披风,伏脉千里的祁连雪峰,映衬在他的身后,使得他显得更加英姿勃然。 他挺稳马蹄,昂首下斥三军道:“本将方才得知,前方二百里皋兰山处有匈奴人的伏兵。我军自渡河以来,一路所向披靡,遇到这些蛇虫鼠蚁,自然也没有闪避的道理。前方皋兰山一战,本将势在必得,凡取敌军首级者,出去朝廷赏赐,本将额外另行赏金一百。屯长以上军官所率其部,首虏超过五十者,本将另性赏赐千金。” 浑邪王子伏在马背之上,望着那立于峰峦之上的少年将领,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心中方才还在盘算着的美梦,似乎还未开始,便已破灭了。 皋兰山一役,汉军终是采取主翼正面强攻、侧翼从后侧突袭的战法,攻下了那座险要的山头。不仅杀光了据守在皋兰山的全部精锐,合斩首八千九百六十级,并斩折兰王与卢侯王于马下,浑邪王的相国、都尉全体被擒,擒获了大量俘虏与辎重。 但尽管如此,因为敌方早有准备,并依凭山势地形予以阻击,汉军也受到受到了不小的创伤。战至最后,从陇西浩荡而出的一万骑兵,也仅仅剩下最后的三成兵力。 霍去病渡过黄河回到陇西后,即刻命人快马加鞭向长安送去捷报,并按照之前的约定在军中飨宴三日,犒赏将士。对于战功卓著的士兵,也依照他之前所言,自己掏了腰包予以赏赐。 只是他未想到,朝廷的赏赐,竟也来的如此之快。 那日清晨天还未全然亮开,他本还在军帐中休息,赵破奴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他的帐子,将他从温暖的被窝中强行唤了起来。 这几日的长途跋涉,他不仅要策划路线拟定战略,自己还要身先士卒带头冲锋,经过皋兰一役,除了疲惫,身上也确实落了一些伤。连着三晚的军中飨宴,他也都是打个照面与手下人对饮上几碗酒,便在人声鼎沸之时悄然离场,躲回到自己的帐子中,闷头大睡了。 赵破奴将他从被窝中唤醒,他自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胡乱骂了一句,一把又拽回被褥,将自己埋了进去。 “将军,陛下封赏的圣旨已经到帐外了!”赵破奴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接跪在他的榻前,凑在他耳旁唤道。 霍去病一脚踢开棉被,硬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也不睁,便抱怨了一声:“陛下的人,这么急着宣旨是做什么?人家长途跋涉,难道你就不能有点眼力见,先带人去吃个早饭吗?” 赵破奴忙答到:“我问过了,可大将军说这不合规矩,既然到了,必然是要先见将军你,宣了旨再说。” 霍去病愣了片刻,骤然睁开眼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慌张地穿戴起衣冠来:“你他妈,刚才怎么早不说来的人是舅舅!” “我……我……”赵破奴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个头,你就让舅舅在冷风口里,等我这样久,如此怠慢舅舅,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大将军他不会计较的……”赵破奴的话还未说完,面前人就已冲出了军帐。 陇西初春的清晨还是有些寒冷,上次来此处时,还是经石门水断了白羊、楼烦二王的退路,而后飞兵南下直达陇西,端了二王的本部。 如此想来,竟也是六年之前的事了。 他还记得那两年战事不断,他从前一场战事中抽身而出,却也在长安辗转不到一日,便又被迫奔赴前线,离开他心爱的人身边。她那时候一直抱着他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也是哭累了倒在他怀里睡了过去,至他披甲离开时也未曾醒来。 也是在这之后又过了一年,她选择离开了他。 如今,他再望着这片他来时还是一片广袤荒原的土地,现在已经被建成了一座屋瓦耸立的边防城郭,成了朝廷在西北最大的军事据点,犹如一柄尖刀斜斜插在匈奴的右肩上令其难以动弹。 他为此所失去的,在如此重大的意义面前,似乎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他正回想着过往,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发冠凌乱的少年向这边急速奔来,还未站稳身,便带着一脸的兴奋与喜悦朝他拜手道:“舅舅!” “衣服怎么穿成这样?”他从头到脚逡视了一遍,见衣襟处的领口还未捋平轻声道:“有人在后面撵你吗?” “我是急着出来见舅舅!”眼前的大男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靥却依旧明亮:“舅舅一路上辛苦了,快随去病进帐,去休息一下吧。” 卫青沉默地打量着他眼中光辉如昔闪耀,身子骨看着也还强健,除了些因长途行军作战,透着些许的疲惫,似乎也没有受什么重伤。 卫青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长途跋涉一路急行,就是想要早一点看看他是否安好,虽然送至长安的书信中说的漂亮,可没有见到他本人,他终究是难以放下心来。 如今见到他,他总算是放下心来。 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去病了,如今的他已经长出了自己的枝枝蔓蔓,成为了一个可以真正独当一面的漂亮的将军。 只是从此关塞万顷烽火,帝国西向扩张,便由他重新挑起重担。 他沉默了片刻,抬手从身侧取出刘彻亲笔的诏书,自上而下审视着马前神采奕奕的少年。 “骠骑将军霍去病,接旨吧。” 第231章 转圜 卫青来到陇西,霍去病自是兴奋不已,成日都围绕在舅舅身边,与他诉说自己此番西行一路的见闻。 卫青素来沉静,自也是耐心听着他絮叨。只是他帐外的守卫,从未见过如此的骠骑将军,他平日里倨傲又冷漠,很少与手下士兵亲近,行事又常剑走偏锋,令人难以捉摸。可最近整个人都像是乐开了花,成日里也总是喜笑颜开、面带春风的。原本是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平和许多,可却因反差太大,又被手底下的将士们说其喜怒无常,反而更加没有人敢招惹他了。 霍去病原本就是一个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少年郎君,虽然随卫青漠南一役庸官全军、立了头功,但天子对其赏赐颇丰,实在是超出了应有的规格。这不免让军中许多大老粗不服他这样靠着舅舅的关系,节节攀升的年轻军官。 但此番西行,霍去病所展露出的天才的军事才能,以及临敌时身先士卒的勇猛无畏,也使得军中的非议声愈渐淡了下去。他是天生的将才,虽然性格古怪些,却拥有一个将军冷静缜密的头脑与一往无前的气概。他的性情比一般贵族还要孤傲,可却也因为这份孤傲,使得他天生将钱财看得极轻,他关心的只有战局与战果,对于朝廷赏赐的财物,他向来是不屑一顾,经常随手赠给战役中立了功的将士。也因为如此。使得他在军中很快拥有了一群攫戾执猛的死忠。 他自己不知道的是,刘彻也极中意他手下的这只军队。除了精兵强将,万夫莫敌,还因为他手下的将士大多都是匈奴士兵。比起大将军卫青手下的将领而言,这些人没有那么浓厚的政治立场,大多只是想要打胜仗获得赏赐以养家糊口,背景相对单纯,没那么多的尔虞我诈。而卫青手下的将领,因跟在卫青身边多年,已逐步接近权利的中心,更有甚者,开始明争暗斗,追风逐浪,作为君王自是不喜欢看到。 刘彻自然是信任卫青的为人,他这个人又素来温和,对手下的将领恩高义重,从不过分苛责。他心思单纯,只想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他毕竟身居高位,自是难保他如此和柔的手腕之下,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做一些不轨之事。 帝王之术,本就在于平衡各方势力,这也是刘彻决定启用霍去病的原因。对于这一点,卫青心中也是十分清楚。有田蚡、窦婴的前车之鉴,再加之逆来顺受的性情使然,他本就无意于这种明争暗斗,对于刘彻如此的安排,自是没有朝中有心之人传言的那样的吃味。对于霍去病的情感也是一如既往,除了关爱,便就剩下无尽的担忧罢了。 “左贤王部近来组织了小规模的袭扰,陛下已经有想法要派将军前去镇压,而你恐怕是要一直留在陇西,继续等待时机……”卫青一边说着,原本盯着炉火的眼睛缓缓抬起来,望向眼前目光闪耀的少年:“边塞苦寒,你要照顾好自己。” “舅舅放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就是想念舅舅得紧。”他笑盈盈着答道:“舅舅打算在陇西停留几日?” “三五日便走。”卫青浅浅答道,抬手从怀中取出一只绣花香囊递给他。 霍去病微怔,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一阵,却见那香囊的皱皱巴巴,隐隐约约可以看的出是一朵粉艳的桃花。 他自是知道这是女孩子的绣件,狐疑地凝视了许久,反复地抬头打量卫青脸上的表情,半晌才皱着眉头,迟疑地道了一句:“舅舅这是要我给我说亲?” 卫青沉默望着他,须臾,方才轻声开口,道了一句:“你想的美。” 那绣件是李鸾得知霍去病出塞后急忙绣的,只因卫青见她愁眉深锁,心中担忧着去病,便匡她说要她绣个物件给去病带着。 “你绣的那条绢帕,我每逢出征必将它带在身边,这些年也都是平安无事的。你可将这份好运气赠予去病,也护他一路周全。” 她嗔他故意作弄她,明知她的绣活拿不出手,却还偏偏这样说,可她还是悄悄地绣了一只香囊,时间太紧,也来不及绣什么复杂的式样,想来想去,便绣了一朵吐艳的桃花,并在里面装满了她晾晒得干透的桃花瓣。 “要她绣个东西给我比登天还难,若非是担忧记挂着你,她是万万不愿去做这事。”他望着霍去病盯着手中香囊略微发怔,轻声道:“我知道是难看了些,却也比我的那只,要好看许多了,你若是不嫌弃便随身带着吧。” “去病当然不会嫌弃……”霍去病凝望着那桃花,熟悉的香气早已让心中风起云涌,可他的脸上却还是强作平静的表情,半晌攒眉一笑:“我的姐姐果真是除了好看,便一无是处,舅舅到底中意姐姐哪里?” 对面人举杯饮茶,低吟了一句:“自然是好看。” 他说的如此漫不经心,举重若轻,可目光却轻微地停滞了片刻,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姐姐她可好吗?”只有两人的静悄悄的军帐中,霍去病忽然问道。 卫青低着眉沉默了良久,轻声道了句:“自然是没有我在身边好。” “那舅舅预备几时将姐姐接回来?”霍去病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卫青抬起头来,与他竭力掩藏着期盼与焦急的目光相逢,两人在空荡荡的帐中对视半晌,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苍白一笑。 “等你从河西凯旋而归,能真正独挡一面的时候吧。” 江南的桃花开了,可他却走了。 她一个人静静地在院中赏着桃花,回味着他走之前所说的那些话。阳光融融暖暖照在身上,暖风轻拂过着她衣角,让她不禁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条金色的河流。那个少年的身上又阳光温暖的味道,她靠在他身上,不知怎么的便安然地睡倒在他的怀中。 那个时候她当真是日日都恨不得黏在他的身边,只想着做他的尾巴,随他去哪里都好,什么阻力都休想将她从他身边拉走。他的那些小伙伴们笑话她,日日来与他纠缠,可那时她并不懂什么身为女子的矜持,只觉得心里头喜欢死一个人,就定要和他在一起。 可如今,她又因何退却至此,犹如惊弓之鸟,折磨着他,也折磨着自己。 “娘亲。” 她抬起头来,望见那小小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漫步来到她的身边,向她行了个礼,俯下身来坐在她的身边。 “娘亲可是在想父侯?”声音像珍珠落在玉盘上。 她没有直接回答,抬手将他揽到怀中轻声问道:“你可是想你父侯,想回长安了?” “登儿是很想念父侯,却不想要回到长安去。”卫登靠在李鸾怀中轻声道:“在这里又娘亲伴着我,侯府里却没有人要理登儿。哥哥们不愿跟我说话,他们的娘亲陆姑娘也不愿意和我说话……” 李鸾闻声不禁皱了皱眉,半晌轻声道:“你怎管你两个哥哥的娘亲唤作陆姑娘?” “登儿原本也以为不妥,可是父侯不许我唤她大娘。陆姑娘眼睛不好,还要照顾两个哥哥,可父侯却从不去她屋里看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她:“父侯就是对家中的下人也向来很温和,唯独却对陆姑娘冷冰冰的。我后来问乳娘,她说是因为陆姑娘赶走了娘亲,可父侯却说娘亲离开登儿是因为身体不好,需在南方将养。” 他与她解释过,那一夜他醉酒,错把陆修蓉当做了去而复返的自己,才有了那两个孩子。她自是不会傻到以为他当真对陆修蓉有情,可心中难免还是会有些气他,也气自己面对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想要鸠占鹊巢的女人,只会敬而远之、一再退避,最后将他拱手相让。 可如今,却因为她身边的这个小人儿,一切又变得不同了。 他唤她做娘亲,她自然是要承担起为娘的责任守护着他的。如今想来,若是与他的那个孩子还在,现下也必然是跟身边的小人儿一般大了。那是他们的孩子,自是会更加的像他,仅仅是想到这里,她便觉得那些明争暗斗的委屈与困扰便算不得什么了。 “你父侯说的对,她确实不配你唤她一声大娘,”她轻轻地抚了抚摸他的小脑袋,凝视着身边的小人儿,只觉得他就是当年自己腹中的那个孩子一般,嘴角不禁荡漾出温暖的浅笑。 “都是娘亲不好,娘亲会还你一个团圆的。” 未央宫,清凉殿中。 刘彻面对代郡与雁门传来的军报沉默了许久,怒骂了一句:“匈奴人还真是不屈不挠,杀死和抢走数百无辜边郡平民,这完全是一种挑衅。我们汉军的军规,向来只以甲士的首虏计算军工,严禁以民充兵,也鲜少对匈奴贫民下手。可这些獐头鼠目的匈奴人,却总是在边境屠杀平民,朕不雪此耻,妄为人君。” “最近左贤王部的动作较为频繁,河西如今已被孤悬在外,单于自然是心痒难耐。臣认为,我军应趁机尽快二次进攻河西,以免左贤王再向西面有所动作。”博望侯张骞道。 “不会太久。”刘彻目光如炬:“朕马上就会让霍去病再走一趟河西,这一次朕许他四万精兵,这一次势必要将河西拿下,彻底断了匈奴的右臂。除此以外,朕还要派人出右北平,进攻左贤王部。” “陛下可是要派大将军前去?”张骞赶忙道:“臣愿意与大将军同行!” “这件事朕与大将军商量过了,朕以为杀鸡焉用宰牛刀。”刘彻笑道:“朕打算派飞将军李广,老将军戎马一生也未封上侯,实在是时运不济。朕此番要你去助老将军一臂之力,给那左贤王部予以威慑。” 张骞闻声忙拜手道:“臣必不辱使命。” 第232章 时运 李广入朝那日,恰逢卫青从陇西回到长安,入未央宫面见刘彻汇报河西军情时,在刘彻的清凉殿中碰了正着。 刘彻正与李广和张骞在巨大的落地舆图前商讨着突袭左贤王部的路线,中常侍春陀前来禀报,大将军卫青已返回长安,知天子心系河西,未敢停留,如今已到了殿外。 刘彻忙叫中常侍将其引进来,身后两人见卫青风尘仆仆而来,忙扣手而拜。 “那小子可还好吗?”刘彻笑着望着迎面而来的卫青:“是否志得意满,已经等不得再出塞去了?” 卫青拜手道:“初出牛犊总是不怕虎的。” 刘彻听完笑了:“都说虎父无犬子,他是你一手带大的,自然是不会错。与之相比,那河西的浑邪休屠儿王,才是两头肥得流油的牛犊子。” “陛下谬赞了。” “末将在雁门便听说骠骑将军小小年纪,只领一万骑,便在河西把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在河西纵横两千余里却无一敌手,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李广抬手向卫青揖了揖:“大将军当真是教导有方。” 卫青见状忙也抬手揖礼道:“李老将军客气了,去病他虽跟在我身边,可今日能出人头地,也全然仰仗是天子门生。陛下多年来言传身教,他也是耳濡目染罢,受益良多。” “如此说来,犬子可当真是逊色得多。漠南之时与骠骑将军同位校尉官职,如今却已是云泥之别。”李广冷笑一声:“到底是没有跟对了人,不受器重,终是在战场上寻不到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张骞一听,便知道李广此话暗含深意,必定是心中抱怨在漠南战场未能寻得战机。以至于漠南一役回来,跟随卫青的许多将领因斩敌首级符合定额以战功被封侯,而他的军队却没有战功,因此又错失了一个绝佳的封侯机会。 他将这一切怨在了卫青的头上,自己在战前一直向他请求,让他的部队去打前锋,却终未得到他的允诺。反而是他派去的前锋部队,却因为赵信叛变而全军覆没。李广一直觉得,若是那次机会给了自己,必不会打成那副局面。如今在天子面前,他虽然心有不满,却也是有口难言,只得借着李敢与霍去病,酸上卫青几句。 可依张骞之见,李老将军此前多打的是守备战,一般都是依附与城池阻击匈奴人的进攻。他的部队几乎没有斥候,在广袤无垠的漠北如同一个瞎了眼的盲人。若是换了他去,只怕更是避不开单于的部队,依旧是一头撞上去。可若是当时的情况换做是李老将军的暴脾气,势必是要杀身成仁,结果也不外乎是身死人手罢了。 老将军是名门之后,可家中却子嗣凋零。两个儿子皆早夭,如今唯独剩下李敢这个小儿子了,还在他军中。他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卫青自是不敢让他去打先锋,也是怕他那一把老骨头折在战场上,又搭上了唯一的儿子,李家的香火只怕就要断送在那漠难的战场上了。 但毕竟前锋部队只有一路,其余的将军也都自行寻找到了战机,而他的部队的斩敌首级却始终未能达到符合的定额,所以最后也只有他,落得如此一个尴尬的境况。 这其中的曲折,自然是与卫青没有半点关系。即便是霍去病带着他手下八百骑斩杀匈奴两千余级,也皆是自己奔袭百余里所寻得的战机,并非是卫青授意,自然也就算不上他有心偏袒,厚此薄彼了。 要怪,也只能怪李老将军的运气实在是太背。若说卫青,怕是比他那早夭的长子还要年少上几岁,霍去病便更不比说了,与那老来子李敢年岁相当。如今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一个是备受瞩目的冠军侯,就连他的堂弟李蔡也因为跟随卫青出击朔方有功,而被封了乐安侯,出任御史大夫。今年又因平津侯公孙弘薨于任上,李蔡又接任了因他空缺出来的丞相一职。唯独他老将军自己,如今一把年纪却终究是没有混上一个爵位,弄得如今这般尴尬的地位。 “李公子此番出塞跟着老将军断然是不会错的。”张骞见刘彻的眼神有些异样,忙打着圆场道:“子文在行军打仗上却也是新手,到了塞外还要仰仗李老将军。” “爱卿也不必太过谦虚了,你可是一张塞北的活地图,再配上李老将军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此行必是无往而不利。”张骞话音刚落,刘彻在一旁轻声接了一句,喜怒莫测目光扫了一眼李广,终落在了卫青的身上:“大将军对此次兵出右北平,对朕的用将可有什么建议吗?” “陛下筹谋得当,臣不敢妄议。”卫青垂眸拜道。 谁知话音刚落,李广忙单膝落地,向着刘彻拜手道:“臣请求陛下,许臣的部队带头冲锋。” 刘彻没有立即言语,沉默了片刻,转头望向一旁的卫青,故意浅笑道:“这种事情,只怕李将军还是要征求一下大将军的意见。” 李广愣住,抬头望向一旁的卫青,咬了咬牙,抬手拜倒:“请大将军准允。” 卫青沉默少许,抬手向刘彻拜道:“对于李将军打前锋一事,臣没有异议。” “既然大将军都应允了,朕也没什么异议。”刘彻脸上的笑意莫测,抬手将面前的李广一把扶了起来:“望李将军能求仁得仁,大破匈奴,立我汉家军威。” 李广忙拜手道:“老臣必不辱使命。” 春末午后风暖,守在清凉殿前的中常侍春陀也不禁打起了瞌睡来。如今年事已高,不似以前精力旺盛,总有些许的力不从心。 他依在门廊上睡眼惺忪,半睁半闭间,朦朦胧胧感觉有个人影在前殿门外徘徊了许久。他睁开眼来定睛望去,只见一袭裙衫,见到他睁眼,忙闪避到了门后面。可影子却没藏住,斜斜地落在门外的石板路上。 “长公主?” 春陀在这宫中呆的久了,上下都熟络,就是看影子也能辨得出来人是谁。 门外的人听见他呼唤,迟疑了许久,方才忐忑地现出身来,雪白的双颊立即浮现出一抹红霞来。 春陀见她止步不前,起身上前去冲着少女拜手道:“陛下正与几位将军商议事情,长公主有什么事,臣可代为转达。” “没……没什么事,本宫只是路过清凉殿,想起许久未向父皇请安了……”少女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慌忙地转身要离去,可是心中却又是记挂着什么,踌躇了半晌也未挪动步子:“中常侍大人方才说,父皇和几位将军在里面议事,除了我青舅舅……还有哪几位将军在里头?” 中常侍春陀在这未央宫中伺候两代君王少说也有四十余载,自是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透彻得不一般。 他一听卫长公主问的这些话,再看着她脸上娇羞的神情,便多少也猜得出这长公主的来意了。 “是飞将军与博望侯。” 少女仓皇抬眸,期待着他再说出那个让自己朝思夜想的人名来。却不想中常侍却沉默着皱了皱眉,为难地轻声道了句:“骠骑将军他没有随大将军回来。” 少女愣在原地,她听伺候的婢女说大将军从河西回来,入宫了,便以为那个人也终于从河西跟着他一道回来了。想着他总是跟在卫青身边形影不离的,若是等他来看自己也多半是等不到的。与其去卫皇后的椒房殿中苦等,还不如自己到清凉殿前来试试运气。 前些日子,卫子夫忽然与她说起平阳侯曹襄来,似乎她与刘彻均起意要将她许给曹襄了。可她心中一直倾慕的是那个对她不屑一顾,一心只扑在河西的木头疙瘩。她是刘彻最心爱的长女,大汉王朝的长公主,自小便是被人放在心尖上被宠爱着长大的。他们小时候总是玩在一起,他自小就比一般人聪明机敏,十岁时便弓马娴熟,一直是她倾慕的对象。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她不理不睬,平日里连话都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愈来愈与她疏远了。 她想,他是知道她喜欢他的。或许是他不喜欢自己,也或许他心里有别人,但不管如何,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觉得他与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王公子弟不同,心中就越是喜欢他。 她听说他在河西打了胜仗,心中欢喜他终于可以回到长安来了。他自小长于侯府,锦衣玉食,如今却在荒凉的河西风餐露宿,与那些蛮横凶残的匈奴人生死一搏。她担惊受怕,寝食难安,自他离去后日日盼着他尽快平安归来,想要与他将自己的心意说一个明白。 可未想到的是,她还是扑了个空。 卫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湿了,就在此时,忽然瞧见从清凉殿中出来的张骞与李广,慌忙地与春陀说了句:“请大人帮我跟父皇带句话,就说卫长来请过安了。” 说罢,便转身匆匆而去。 “方才那位可以卫长公主?”从清凉殿中出来的张骞,望见了那匆匆离去的一抹身影,狐疑地朝着守在殿外的中常侍春陀拜手揖礼道。 “啊……是,来与陛下请安的。”中常侍微微回眸,朝着张骞揖礼道:“大将军还在殿内啊……” “陛下有些事要与大将军谈,我等便先退出来了。”张骞浅笑着,转首望向一旁的李广,抬手拜到:“子文手上还有一些事务要料理,明日子文再将地形舆图带到将军府上,与将军商讨一些细节。” “有何可商讨的?”李广轻笑道:“陛下既已许我的部队打前锋,张将军只要为我断后即可。” 说罢便向着张骞与春陀揖了揖礼,径直而去了。 望着李广阔步离去的背影,中常侍不禁摇了摇头,朝着身旁的张骞轻声道:“李将军就是这样的脾气,人却是耿直,没有什么坏心眼,大人莫放在心上。” “李将军似乎对子文甚为不满……但这不满却又似乎并非是因为子文。”张骞尴尬地笑道。 中常侍叹了口气,苦笑道:“都是为陛下做事,也请大人将心比心,体谅海涵吧。” 第233章 安心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我透过在他侧身,只隐约看到了一个满面酒气,华服玉冠的锦衣公子赫然立于门前。 “绿曜姑娘,你让我一通好找,不是说好了,要陪着我喝三杯吗?” 我躲在阿青的身后,听见他步履蹒跚地朝着我身边的绿曜姑娘而来,他们之间似乎纠缠着片刻,绿曜方才不情愿地开口说:“王公子在楼下等着便是,绿曜马上就过来。” “你这丫头可不要骗我。”王公子似乎有些不耐烦,向前半步,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竟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一把将我从阿青身后拽了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我与阿青都始料不及,硬生生被他扯了出来。只见他面容微红,望见我的一刻,满面酒气的脸露出让我毛骨悚然的笑意:“哪来的小丫头,翡岚阁还有这样的货色,岚姐你怎么早不说?” 阿青急忙上前,一把死死摁住他拽住我衣袖的手,横亘在了我和王公子之间。 我咬着嘴唇,死死地低着头,惊慌中只记得颤抖着抓住阿青的衣袖。 那王公子打量阿青,脸上赫然升起有一丝愠怒,正欲发作,却只见旁边名叫红衫的女子,急忙抓住阿青摁住王公子的手臂,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阿青面色阴沉,踟躇了片刻,终究松开了手,但仍一步未退,挡在我和王公子之间。 那红衫女子的手轻轻抚上王公子的衣袖,柔声道:“王公子,这还是个小姑娘,要是伺候不好您,惹您不高兴了,我们可担待不起的。” 那王公子似乎并不以为意,拽着我的手迟迟没有松开,脸上的愠色也未褪半许。 一旁的绿曜这时上前来,只见她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握住了王公子死死拽着我的手,目光镇定自若,语气不卑不亢说:“公子不是说好的要与绿曜喝上三杯吗?现在却拉着这个小丫头不放手……” 她忽而抬手,佯装愠怒道:“以后若再来翡岚阁,就不要找我了。” 王公子赶忙松开了我,一把抓住了绿曜的手,阿青见状连忙把我藏在身后。 只见那王公子开怀一笑,握着绿曜的纤纤素手,仔细的摩挲了一番,讪笑着开口:“绿曜姑娘你这是吃醋了?我当然是最喜欢你了。” 说着便轻抚绿曜的肩头,又朝着胆战心惊的我眯着眼睛望了一眼:“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绿曜面色依旧冷淡,没有转头去看身边的王公子,反而轻轻回头向着二哥的方向斜斜地望了一眼。 二哥低眉垂眼,不发一言,就看着她这样半推半就地被拉出了房。 “红衫,你把这女娃带去哪个房里去藏起来。”岚姐微愠,转眼望着身边有些若有所思的二哥:“我就说,这丫头若是在这里被人撞见了,必会要有一番纠缠的。好在这王公子一直痴迷绿曜,也还算是好说话的主,这才好收场。要是换了旁人,今天还不知要弄成什么样。” “给姐姐添麻烦了。”二哥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向着岚姐扣手拜谢到:“都是延年考虑不周。” 岚姐长舒了一口气,猫一般的眼睛,转而望向一旁被阿青死死攥着护在身后的我。 她似乎是仔细端详了阿青一番,阿青也被她盯得有些忐忑,似乎也不知岚姐看他的意图,只是更加握紧了我的手。 只见岚姐朱唇边突然露出一丝苦笑:“瞧你这样子,倒是和绿曜来这翡岚阁的年岁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她没有你有福气,遇见的都是方才那样不依不饶的客人,还有像你二哥这样负不起一点责任的臭男人。” 说罢她摆了摆手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这么多人在这里闹了这一通,着实是吵得我头疼。” 我被红衫姑娘安排在了绿曜的房间,怕我记挂兄长,二哥与阿青就住在绿曜隔壁,以前他在翡岚阁做琴师时住的老屋子就在隔壁。 岚姐一直给二哥留着,据说是因为她一时也未找到比二哥更称心的琴师,总想着有一天,二哥还会回来。 红衫姑娘轻轻阖上了门窗,我心中竟恍然焦灼了片刻,转过头望向身边的红衫,她的脸上依旧是温暖的微笑,望着我,眸子突然一亮,轻轻地笑到:“这么仔细看你,彩韵她们方才也不算是胡说,确实是个妙人。” 我有些羞涩地低着头,不敢去看她,她便也不再多说,拉着我到一副榆木雕花框的铜镜前坐下。 她端详着镜中忐忑局促的我,我亦透过镜子端详着身后绯衣若霞的她。 她忽而浅笑道:“若是再过几年,怕是绿曜也赶不上你。” 我听她这话,脸上羞红,轻声道:“姐姐莫取笑阿鸾了,阿鸾怎么可以跟绿曜姐姐那样的大美人比?” “你不信啊?”说着,她把我已奔波了两日,略显得凌乱的发髻解开来,让我的头发轻轻地铺在背后,拿气桌上散发着幽幽香气的绿檀木梳,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头发。 她的手很巧,帮我盘起了一如彩蝶入鬓的发髻,系几缕烟青色的丝带,用桌上的青黛淡淡地扫了扫我的眉宇。 她轻轻抚着我的肩膀,望着镜子中我焕然一线的模样,本是满意地一笑,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颦说:“绿曜就是那个性子,只要是李先生的事情,她总是如此较劲,你可不要怪她。” 我转过头来望着红衫姑娘的脸,轻声问道:“绿曜姑娘不是喜欢我二哥的吗?” “说来绿曜身世可怜,家中原本也是出身商贾世家,只是家道中落,方才沦落到翡岚阁来。那时李先生恰在阁中编写乐谱,绿曜给他房中送茶,先生觉得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便像岚姐引荐,从此便也只作曲给她一人。绿曜本就貌美,先生慧眼识珠,为她做了许多美妙的曲子,每每她上台时,先生也都亲自抚琴。于是,这翡岚阁谁都压不住她的风采。绿曜一直视先生为她的知己,可是谁知‘神女有梦,襄王无意’,自先生走后,她心中一直放不下。这些年来,到翡岚阁的商贾中倒也是有几个公子,不嫌弃绿曜出身低微,想要纳了她回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本事算是莫大的福气了。可是她不依,姐妹们都在背后笑她痴傻,可是她也就这样痴痴地等了两年。方才那番,也是心中积怨,情理之中。” 我不知道二哥为何不愿接受绿曜的心意,却知道他心中并非没有绿曜。 虽然相识不过两日,但却太熟悉他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似乎从来也不把什么事、什么人放在心中,脸上总是带着略显轻浮的笑意,拂袖轻舞,抚琴演歌,便似乎就是他人生追求的中最怡然自得的状态。 可是遇到绿曜后,他整个人都像是是变了一个模样。 他不敢正眼去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与她四目对视,会带给他更大的无力感一般。他的面色也变得深沉了许多,平时登徒浪子一般的举措也全然不见了踪影。 我想他并非是拿绿曜全然不当一回事,可是更不理解,他又为何要这样决绝,执意想要去长安?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我和红衫朝着门口望去,看到一身水绿色广袖长裙,亭亭玉立的绿曜伫于门前。 她望着我,周身的气质依旧清冷如月,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我望了一会儿,转眼望向我身边的红衫,轻启朱唇问道:“你们两个在我这房里做什么?” “你把王公子打发走了?”红衫姑娘站起身来,冲着门前的绿曜一笑:“先生宿回他原先的房子了,我带阿鸾到你这来住,离先生也近一下。” 绿曜美丽的有清冷的目光有慢慢落回到我的身上,我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心想二哥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如此美妙的女子向他表白,他居然也可以忍心拒绝。 “这么看来,彩韵那帮人也不算是胡说。”她的声音很轻冷,却犹如林籁泉韵,噀玉喷珠一般悦耳。 轻轻走到我身后,纤纤玉手重重地我的肩膀摁住,望着镜中的我,淡淡地说:“就是这身衣服,当真是难看。” 说罢,她抬眼望了望身边的红衫姑娘,面孔依旧冰冷:“去到我那箱子里,找几身衣裙找来给她吧。长得这般容貌,却穿得如此落魄,着实糟蹋了上天的美意。” 红衫姑娘掩面轻笑,转身走向身后被青色的帷幔隐着的内室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却又被绿曜姑娘硬生生地掰了回来。 我望着镜中她冷若月光一般的眼神,面容那般美妙,可是周身之气却散发幽幽的清寒。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我,许久才抬眼轻哼一声:“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确实长得好看。” 我只觉得她握着我肩膀的力道似乎加了几分,忐忑地说:“阿鸾初来乍到,要是惹得绿曜姐哪里不高兴了,姐姐看在阿鸾年幼,就多担待我一些吧。” “她天生就是这副模样,对谁都是冷言冷语的。”身后的红衫姑娘轻拂帷幔,笑意盈盈而来,手中举着一套十分素雅却好看的月白底子青色花样的罗裙,对着我说:“你不要理她,来穿上试试吧。虽然不是什么新衣裳,可是绿曜的东西,就算是我们这翡岚阁里最好的了。这些衣服都是她以前的,虽然现在都小了,可也一直舍不得给阁中那些小丫头。” 第234章 开口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望着眼前纷纷绕绕的长街和繁华鼎沸集市,竟也无半点初次随着阿青到来之时的新奇之心了,只顾着慌忙地赶着马朝着刘老大夫的医馆寻去。 我一路循着牌匾,终于在医馆门口下马,急忙胡乱把马栓好在木桩之上, 便冲进医馆。 刘大夫正巧在整理药柜, 听见我风尘仆仆匆忙而来的声响, 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似乎即刻认了出来。 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上不由露出会心的慈祥的笑容, 慢悠悠地说道:“老夫似乎还记得姑娘,是上次和那个生的像玉琢一般的小公子前来,跟老夫求治疗头风的药的吧。” 我急忙跑上前去,气喘吁吁地朝着刘大夫比划:“大夫, 是我, 是我。我大娘她……的头风又犯了, 我要买上次的那些药。” 刘大夫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不觉皱了皱眉头,忽而又抿嘴笑道:“多日不见姑娘, 样貌竟已然更加出挑些许, 独自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看起甚有担当与气魄,倒真是一般的男子不堪匹配了。你先别急,药是有的。只是这次可没有现成包好的了,老夫现在就给姑娘配,只不过要稍许等上一盏茶的时间了。” 我顾不得为老大夫的前边的称赞之词沾沾自喜,只听说要等上一盏茶的时间,心中虽然焦灼,但也无济于事,只得连忙点头。 老大夫捋了捋胡子,便去一旁的药柜里开始抓药。我虽心急如焚,但也无计可施,只好坐在外面的栏杆上等待。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我面前匆匆而过,心中也无心再像第一次来时一样,去赏味他们的衣着与谈吐,心中满是在床褥之上昏昏沉沉的大娘。 自然,没有人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姑娘,而我在这人流其中,也只是众多形单影只的孤影之一罢了。 我开始有些害怕,也开始想念想阿青。 想着他第一次带我来到这汉人寄居的集市时,在我身后,用手臂轻轻环着我的身体。我们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骑在高头大马上,我被他温暖的气息微微地烘着,那时侯,总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一般,心中却是十分的安然。 想着想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是我心急,竟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正等得我也有些心急,想要进去问刘大夫药配好了没有,便看到远处长街上人群霍然涌动开来。 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头破血流衣衫褴褛的大汉,他连滚带爬,一直手还捂着自己不断淌血的脑袋,一路急跑朝着刘大夫的医馆而来。 旁边的行人见他狼狈的模样,也纷纷避让开来,面色狐疑地交头相闻。 他跑到医馆门前,突然顿住脚步,望着坐在栏杆上望着他一脸惊异对我,不知为何,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明显包扎伤口更加要紧些,便也不再睬我,径直冲了进去,大喊着:“大夫啊,快来帮我看看啊,要出人命了。” 刘大夫急忙从几排药柜后面探出头来,看到这形势,赶忙放下手中的忙碌,上前来帮他检查伤势,仔细检查了几遍发现,发现他脑门上破了大一个口子,身上也全是硬物击打的伤痕。 “你这是怎么弄的?”刘大夫一边帮他清洗着伤口,一边涂抹着药膏,几圈白布缠绕包裹后,才不慌不忙地问道。 “杀人了杀人了,我们几个兄弟在外面遇见了匈奴的马匪,他们抢劫完财物,还要杀人,其余几个兄弟全被他们打死了,我拼着老命才跑了出来。”那人一边解释着,一边不断地叫喊着痛。 “哦?这可是大事。他们有多少人,你有没有去跟县吏老爷禀报,那群人会不朝着我们镇上而来?”刘大夫听了他的讲述,似乎也紧张了几分,连忙问道。 “没有没有,他们人并不多,不到三十个的样子,杀完我的兄弟们后,就朝着西北的方向去了,应该不会来我们这里来的。” 刘大夫听完倒是舒了一口气宽了心,而我的心,却被他的话硬生生揪了起来。 西北方向便是河川,是阿青他们放牧的地方。再向西北就是我们的帐子,大哥外出牧羊,大娘还在帐子中昏沉着,等着我拿药回去。 想到这我便坐不住了,冲上前去,急忙拉着刘大夫的衣袖央求道:“大夫,麻烦你赶快帮我把药抓好……” 谁知还未说全,竟被人狠狠一脚踹在腰上,我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鼻息中满是地上扬起尘土的气味,腹部一阵隐痛,却浑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茫然之间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受伤的大汉正愤恨地看着我,他的鼻孔向外翻着,喘着粗气,怒气冲冲的样子,让我背后生出一阵寒意。 “你这个胡女还敢到我们汉人的地方求药?你们杀害我们的兄弟姐妹,抢劫我们的金银财物,现在生了病倒想起我们汉人的医馆了,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猪生狗养的东西。” 语罢便又朝着我一脚踹了过来,我双手急忙抱着头埋下去,随即而来地便是连续一通拳脚,结结实实如雨点一般紧锣密鼓地落在我的身上。 刘大夫想要阻止他,一直劝说,但似乎是硬生生被那大叔一把推开,那大汉还未站稳,转过身来又继续对着趴在地上的我拳打脚踢起来。 说来奇怪,我胸中竟毫无愤恨之意,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只觉得浑身痛楚,然而平时爱哭的眼睛,却未挤出一滴泪来。 我抱着头躺在地上,一心只想着,他能尽快泄愤,放过我,我便能赶紧拿药回去给大娘治病。 可是他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一丝,降临在我身上的痛越来越重,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一口咳出血来。 来往的行人见到一个我胡女被打,也都纷纷围了过来,互相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但也没有一人上前来阻止。 最后还是那大叔打累了,喘着气,双手插着腰,停了下来。 我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喘过一口气来,连忙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快要散架的身体,硬是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对着一脸懊悔与担忧的刘大夫,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钱币,递给他说:“大夫,求你把药给我吧,我大娘她当真等不得了。” 大叔见我这样无视他的欺凌,眼中的怒火又重新燃起,怒吼一声:“你还有胆子要药。” 说罢抡圆了胳臂,一个巴掌带着风凌空而起,重重地又朝我的脸上儿来。 我闭上眼睛,等着它重重落在我的脸上,可等了半晌,竟也没有落下来。 我听到了人群攒动纷纷议论之声,不知为何,竟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气味使我觉得安心了些许,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胸中猛跳,忐忑着睁开了眼睛。 他逆着光挡在我的面前,孑然而立,光晕映衬这他的身影,颀长又俊美。虽是身量还未长成,可是挺拔之态,却有着一番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势。 他一手稳稳地抓住大叔向我打来的那只手,挡在我的面前,另一只手微微向后伸展,轻轻地把我护在他的身后,把我和那气势汹汹的大叔隔开。 他侧脸的的轮廓坚实,表情坚毅,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大叔怎能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动手?如此行径,又和那些匈奴的强盗野兽有什么区别?若当真是我大汉的男儿,但凡有一丝血性,都应当立马奔赴前线,束发从戎,逐敌千里,一血国耻。而不是在这里,对着一个小姑娘拳打脚踢,逞一时英雄。” 他的声音那样铿锵有力,与他往日的轻言慢语截然不同,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让周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躲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何,他身量并没有那大叔高大,却让我感到了足够的安全感。 那大汉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了,再看我瘦瘦小小,已经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楚楚可怜的样子,似乎也已经泄去了心中大半的愤懑,轻哼一声,甩开阿青的手拂袖而去。 阿青松了一口气,想要回头拉我的手,而我却早已经越过他,捧着钱币跑到了刘大夫面前,对他说:“大夫,求你把药给我吧,我大娘她当真等不得了。” 刘大夫望着我,眼中全是怜悯,推了推我的手说:“不要你的钱了。” 转身把桌上的药包递给阿青,还附了一瓶方才给那大叔涂抹的药膏,对阿青说:“老夫方才实在是拦不住那莽汉……回去帮这位姑娘好生涂涂。” “多谢大夫。”阿青抱拳还礼,接过刘大夫的手中的药。 “公子顶天立地,看来老夫那日所言,并没有错。”刘大夫也拱手回礼。 “先生抬爱了。”阿青恭敬地鞠躬,转身拉住一旁的我,冲开咿咿呀呀的人群,朝着边上拴马的木桩走去。 热闹完了,观望的人群也哄然散了。 我才发现,我的马边上还停着一匹马,仔细一瞧,似乎是阿青家的马,顿时心生暖意。 他定是想了半天终是不放心我,才忍不住骑着自家的马急忙追我而来。 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此时却为了我,把对父亲的承诺抛在脑后。想到这里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一阵心痛,自己总是要给他添那么多麻烦。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坚持陪你来的……”他把药拴在马背之上,系好绳子,转头看我着身后的我。 “不怨阿青的……” 我的声音微微弱弱,像是自己闯了大祸一般。 此刻我定是头发凌乱,身上到处都是伤和尘土,定是难看死了。 但也顾不得羞怯,见他牵出马来,连忙自己跑到自己的马前,想要踩着马蹬上马,一用力,浑身竟一阵疼痛,又跌了下来。 还好阿青在背后一把接住了我,用力一托,把我扶上了马背。 见我已经抓好马绳,他也翻身上了马,拉过我的马缰绳,拉着我的马走。 一路走着,他不时转过头来,眼中既是担忧,也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 他的眉头皱着看了半天方才默默地开口:“阿鸾,你今天和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样。” 我有些恍惚,脑子中还尽都是方才那位大叔所说之话,听他这样一句,恍然抬起头来,问他哪里不一样。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骑着马,走在我前头。 第235章 西归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木箱里黑漆漆的,散发着木头的气息, 我蜷坐成一团, 默不作声,静静等着他们装载好货物上路。 渐渐的, 我的眼皮有些发沉, 不知何时, 既然昏沉地睡着了。待我再醒来时, 便听到了周围稀稀落落的低语声音, 也感觉到了身下,马车轱辘转动的震颤。 我想, 侯府的车队怕是要出发了。 谁知我正欣喜着马上就可以见到阿青了,身下的马车突然停下, 木箱的盖子突然被人一把掀开, 刺目的阳光灼伤了已经习惯了一片漆黑的眼睛,我不禁伸手挡住那道强光, 心中咯噔一声, 身体骤然凉了半截。 待到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 我睁开眼睛,便迎上了师傅清冷的目光。 我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倒是她先开了口。 “平阳侯府的舞姬,要去盛京也应该乘着马车,大大方方地去,畏首畏尾地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很清冷,但是语气似乎并不像是责备。 她伸出手,我愣了一下,搭着她的手从箱子中爬出来,跳下马车,便看到了随后而来的锦师傅,一脸诧异地望着我。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丫头躲在箱子里?”他狐疑地打量着我,向着一边的洛白师傅问道。 “我自己的徒弟,我自然了解是什么样的人。”洛白师傅不去看他,声音依旧清冷,从他们简单的两句交谈中,我隐约觉得他们是认得的。 难怪他知道洛白师傅是会喝酒的…… “你这徒弟,倒是顶机灵的小丫头,不像我那个傻徒弟……” “你的徒弟,自然跟你像些。” 洛白师傅这样一句云淡风轻,却活活要噎死人的话打断了锦师傅。站在一边被揪出来的我,仿佛都忘了自己的过错,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了声。 只见锦师傅横眼扫过来,冷冷地说:“对,像你,都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洛白师傅既不言语,也不理会,径直拉着我的手,把我牵到一边:“我已经叫子夫把你的东西收拾好送上马车了,到了长安那边,见到人躲着些,别没头没脑地撞上去。长安那种地方,声色犬马,什么权贵都有,若是……” 她突然不说了,低眼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光,沉默了半晌,又重复了一句:“总之,就是躲着人些。” “师傅不一起去吗?”我不禁问道。 “我才不像你,明知是虎穴还向里面闯。”她的声音依旧清冷:“还好子夫在,她会照顾你的,只是她也有她的事情,不能时时盯着你。你素来贪玩,我也一直纵你,容你,可是到了长安那边,有些事情,切不可由着性子来。” “师傅……” “什么?” “您今日踏岸而来,是专程为了来叮嘱我这些吗?”我抬起头望向她:“您曾说过,这湖岸上有您心系之人,您可曾去见过他?” 洛白师傅的表情依旧那样清冷,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她的目光变得幽寒起来。 “见过了。”她的声音很轻,只有我和她才能听到。 “那他……好吗?” “他很好。” 我望着师傅美丽的脸庞,心中似乎有一块石头,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不知为何,鼻子却莫名地一酸。 “师傅一直纵我,容我,平时也都由着我去找阿青,追求自己心之所往……可是为何师傅您……” 洛白师傅听完我的话,目光却也未被融化,我看着她冰却美丽的模样,心想着这样的美丽却只能在等待中枯萎,若是我们都离去,她又成了那湖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我只是觉得……师傅您这样,也太冷清……” “你莫要操心我的事情了。”她的手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弯下腰来,伸手擦了擦我眼角渗出的泪痕,目光深邃地对着我呵气如兰道:“你这个丫头,有些时候,真不能,只把你当做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喑哑,望着她美丽的眼睛:“师傅这是夸我吗?” “是,也不是。”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笑意。 最终我还是被塞进了马车里,跟着子夫姐姐和其他侯府的舞姬一起被带离了侯府。一路上我靠在子夫姐的身边,抱着自己打包的小包袱,昏昏沉沉地睡着。 同行的还有锦师傅,他带着马队,骑着高大的“青鸾”走在队伍的前面。 我不知,锦师傅是否就是洛白师傅说的那个人。如果是,我更是不知道,究竟是有什么缘由,让两个人隔着浅浅的湖面,终年也不见上一面。 我开始想师傅。 也开始想阿青。 我们随着马车颠簸了大约有两日,直到第二日,暮落下西山许久,马车放慢,才听赶车的人说,到了长安城了。 车中的姐姐们听到,都欣喜万分,凑在一起,撩开马车的帘子向外望去。我倚在子夫姐姐的身边,从缝隙中仓皇地一瞥到了长安的夜色。 华灯初上,灯火辉煌。 我想起我与阿青还有二哥最初踏进平阳县的那个夜里,我与二哥骑在马上,被阿青牵着,一路踏着灯火,缓缓而过。 还有那灯火阑珊处的翡岚阁…… 时光荏苒,竟已过了如此之久。 我无心去和他们一起欣赏窗外盛都繁华的夜色,只想着身下的马车能快些,便能快些见到阿青了。 马车一路辗转,终于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我想大约是到了,正欲起身,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见马车门帘轻动,从外面被挑开来,露出的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青。 我欣喜地率先起身冲出去,阿青他显然有些错愕,许是未曾想到我竟然会跟着过来,一把箍住我的手臂,把我抱下了马车。 “阿鸾怎么也跟着来了?”他那一双比星海还要沉静的眸子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却也有些欣喜。 “想你,所以就来了。”我凝视着他,脸颊莫名地有一些发烫。 “方才锦师傅说,我还以为他又戏弄我。”阿青温柔地笑道。 “我戏弄你这个傻子做什么?这个丫头为了来看你,藏在拉行囊的箱子里,被逮出来,没有办法,这才给带来的。”锦师傅牵着青鸾晃晃悠悠地过来,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我和阿青。 我听他说阿青是傻子,虽没有言语,但立马冷眼瞪了过去。 他看着我的表情,不由轻笑道:“你这样子还真是……这府中这么多练舞的丫头,就只有你,倒是和洛白越来越像了。你跟着她,怎就不学个好的?” “我师傅从头到脚,处处都是顶好的,只是您不懂欣赏罢了。”我冷声道。 “真好,阿鸾来了,姐姐来了。”阿青急忙把话题岔开,抬起头望向锦师傅,不由温柔地一笑:“嗯……青鸾也来了。”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怎么你说了这么多人,唯独就不说我?” “嗯,还有锦师傅……” “你,滚蛋。” 侯府在京城的府邸并没有平阳的府邸那样恢弘,但且也不是侯门的气派。整个年下,公主和侯爷几乎都去了宫里渡过。但是为了筹备开春的时候陛下的来访,府中的家丁却也没有闲暇地忙碌着。 府中的舞姬练舞的地方,在府中庭院西南角落里,花荫缭绕后的一座桥上的廊亭,虽比不上平阳的侯府里的湖心亭,倒也是一个幽静清新的去处。 说来时间倒也是过得飞快,或许是因为有阿青在身边,日子也变得不再焦灼了,晃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殿前现舞的日子。 那日的清晨,不知道为何我醒得格外的早。 从床上爬起身来,迷糊中望了望,屋里的人还都睡得熟,没有丝毫的动静。 我望着窗外的逐渐清亮起来的阳光,听着屋外冰雪消逝的响动,发了一会呆,也比方才清醒了几分,便下床要穿上鞋子,自己先去梳洗。 谁知脚刚一伸进鞋子,突然间脚心传来一阵刺痛。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又怕吵醒别人,没有叫出声来。 我捂住脚,低下头仔细一瞧,不知为何,鞋中竟然斜扎着一枚比绣花针要粗些的钉针。 我按了按被刺伤的脚,转眼间,不巧就瞥见睡在我旁边的子夫姐姐的履中,隐约也有竖着几根这样的钉针,泛着微弱的寒光。 那位置藏得靠前,甚是隐秘,我心中不由漏了一拍,悄悄地蹲下身去,屋子中的人,似乎没有人发现我的举动,依旧是一片的宁静。 我轻轻地把子夫姐姐的鞋子拾起来,蹲在那里,伸手慢慢探进去,把触碰到的针一根根地拔了出来。我握着那些针,心中忽然有些发毛,赶紧掀开被角,轻声退回到床上,把头掩得死死的,心中却狂跳不止。 究竟是谁?把这些针放进子夫姐姐的履中? 我倚在阿青的臂弯中,他沉着稳健的心跳离我这样近,让我竟在这样间不容发,命悬一线的危急险境中,感到一丝久违的平和。 我转过头去,再一次去仔细端详阿青的脸,他的样貌与我和他在草原上初遇到时相比,显得更加成熟清俊,下巴的轮廓也显得刚毅,已然显露出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了。 “阿青,我终是害苦你了。” 就像我知道那些马匪绝不会放弃对我们这两个的围追堵截一样,我也知道我们终究会落入他们的魔爪之中,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第236章 金马 夏日的长安城中骄阳似火,十里长街闷热无风。 韩府门前来往的汗流浃背的使役忙碌地往车上装卸着货物, 在香车等候中的女子着实有些受不住闷热, 纤纤素手轻挑起门帘来, 唤了一声随身婢女,要她搀着自己从车上下来。 谁知凌空玉手落入了一个结着一层薄茧的宽阔的手掌, 车中的女子微怔,随即唇边荡漾开一抹浅笑, 由他牵着款款走下车来。 头顶的骄阳被一把布伞遮蔽得严严实实, 她在伞影里缓缓抬头望向他也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眼眸, 那里面尽是温柔的波光在闪烁。 “侯爷怎么回来了?”她望着他满头细密的汗珠, 身上的长衫也被汗水浸得湿襦,想必是骑着马一路只身奔波而来。 “我想来又想,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南下。”他望着她,眼神认真:“就不能过些日子再去料理那边的事吗?” “过些日子, 也只会更不方便。”她抿嘴浅笑,低下头忘了望自己被衣裙遮掩着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大夫嘱咐你要静心休养, 可这三伏天里本就燥热难捱, 再加上南下这一路上千里的奔波……总之我断不许你就这样走……”他说着说着犹疑了片刻,目光微转, 像个赌气的孩子一般低头轻声道:“或者,找个人代你去……又或者为夫亲自陪你去……” 吕瑶沉默稍许,目光浅移道:“只是侯爷你公务繁忙,又怎能跟着阿瑶南下呢……” “为夫我已与大将军告好了假,只说陪夫人南下云游去散散心。”他忙接道:“他在江南也有念着的人,却困在长安□□乏术。心里巴不得我们去替他看上一眼,说些好话,于是便痛快地准了我的告假。” 她“噗嗤”轻笑,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抬手轻轻擦了擦他额上的汗珠,戏谑地望他:“看来你早就想好了,我自是不好违了你的意。”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便缓缓地相携而行入府去了。 墙根处阴影中的人望着那窈窕的倩影款款渐渐消失在高门阔院的尽头,脸上却早已是泪迹斑斑。 当年是他要到长安大展拳脚方才辜负了她一番心意,如今世易时移,她既已许了良人,如今琴瑟和谐,他自是不该再来打扰。 他低垂着头转过身去,走向热浪如火袭来的长街,不知为何手脚却冰冷得彻骨,一路上街道两旁鼎沸的人声也与他无关。 他走投无路,原本想去投奔长平侯府,刚到了门前便被乌泱的宾客挤得不得靠近。他身上已是身无分文,自是不能与那些衣着华贵又捧着金玉宝器的宾客相比。可就连那些人也被远远地拒在大将军幕府的高门之外不得亲近,更何况他这一落魄潦倒的模样还未跟幕府门前的卫兵说上两句话,便是刀剑被拒在了千里之外。 为今之计,他想破脑袋却也只有一个去处可求钱财,到赌场去捞回自己家中那个不争气的兄长。 可平阳公主府却也并非是他想象的那样好进的,在门外汗流浃背地徘徊了近半日,直到日头西斜才晃晃看见有驾华贵的马车踏着夕阳的余晖缓缓驶来。 “公主!公主!”李延年见状忙迎上前去,跪伏在地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赶车的马夫怒骂一声,刚要拿起手中的马鞭去抽他,车内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在此时轻声开口:“慢着。” 李延年错愕地抬起头来,只见马车帘幕被轻轻撩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慵懒地望着他:“你是何人?为何要在平阳公主府前大呼小叫?” “见汝阴侯,还不叩拜?” 李延年愣住了半晌,忙磕头行礼:“草民拜见侯爷,草民乃平阳侯府故人,家中遇到些难事,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得才来叨扰公主与侯爷。” “平阳公主府又不是城口施粥的铺子,若是那里来的阿猫阿狗都以为原先在公主府伺候过,便能随时回来跟公主讨一点好处,那公主府的威严与体面又何在呢?”汝阴侯夏侯颇轻蔑地瞥了李延年一眼,抬手命车夫将其赶到一边去。 “侯爷!草民绝不是厚颜无耻之人。实在是大将军幕府守卫森严,使草民不得亲近。草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只要草民有机会面见大将军,定能将借公主与侯爷的钱财如数奉还!” “大将军……”车内的人皱着眉,迟疑地打量着他一身的褴褛,忽而冷笑道:“就凭你?也能跟大将军卫青攀上交情?” “侯爷,大将军初到平阳侯府,还是草民引见的。草民的妹子后来还跟了大将军,这是平阳侯府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汝阴侯眯着眼思忖了半晌,唇边缓缓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若当真如此,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自那次宴席醉酒后平阳便总是头疼,连着吃了好几副药也没见好起来。她觉得许是因为甘泉宫的风冷,便与卫子夫告准,退出甘泉宫住回到长安的平阳公主府去。 卫子夫嘘寒问暖一番后,便也准了她的祈求。毕竟那日她宫中的事,她就是到今日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平阳得到了皇后的应允,一早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宫。却不巧一行人刚经过甘泉上的石桥,便遥遥地望见了迎面而来的汝阴侯夏侯颇。 平阳怔在原地,眼看着夏侯颇面带着虚伪的笑意阔步而来,朝着她佯装礼数周全地揖手一拜。 “多日不见,公主可安好?” 平阳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不禁慌乱起来,轻声道:“本宫在甘泉宫,自然是好的。侯爷又忽然来长安做什么?” “本侯想念自己的妻子,前来探望难道不可吗?”夏侯颇昂起头来轻蔑地一笑,目光犹疑地转向眉宇微蹙的平阳:“如今看来倒是本侯多事了,想来公主在长安潇洒的很,看起来像是半点不曾想本侯与汝阴。” “夏侯颇……”平阳微呵一声,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来便被汝阴侯忽然一把硬扯到面前来。 “为夫知道,公主心里压根没有为夫。只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为夫才专门走此一遭,来为公主了却一方心愿……”他的脸上分明挂着春风一般的笑意,可眼神依却满是狰狞与恶毒,忽而抬袖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身后的下人忙躬身上前来,平阳定睛一看,只见一具体态潇洒漂亮的金马被那侍从稳稳地捧在手中。 那金马是卫青奇袭高阙,被册封三军统帅的大将军时,她特地命能工巧匠铸造好准备送给他的贺礼。可是命运百般捉弄,那金马一直都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他。 这些年来,这只金马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不论是在汝阴还是长安,那金马始终都被摆在她的案头。经她日夜摩挲擦拭,如今倒显得愈发熠熠生辉了。 平阳不禁一股怒气上涌,转眼朝着夏侯颇怒目道:“你怎可随意碰我房中的东西……” “我进我妻子的房间,又有何不可?”夏侯颇眯着眼冷笑着打断了她,攥着她手腕的手愈发地紧了:“倒是公主你,身为我夏侯颇的妻子,心里边还装着其他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不守妇道吧。” “夏侯颇,陛下近几年来严打土地兼并之风,是你自己多行不义,才被没收了汝阴东南的食邑。”平阳竭力想要挣脱他,却又不想要身后的人看到,只得压低声道:“若是你还算是个有血性的男人,断不会将这些不痛快都算在本宫的头上。本宫这些年与你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自不会道陛下那里去说你的长短。” “为夫自然是信公主的,但自打为夫知道了公主心中的人是谁,便有些疑惑了……”夏侯颇凑近来死死盯着平阳的眼睛冷笑一声:“为夫可知道那个人位高权重,可至今也未婚娶……难不成是郎有情妾有意,就等着我夏侯颇拱手想让呢?” “放肆!”平阳怒喝一声,却在不经意间望向夏侯颇的时候那两个缓缓而来的熟悉的身影,顿时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慌忙地扯回手来转过头去。 夏侯颇狐疑地转过头去,只见细石子铺成的长径之上,一个穿着蔚然深秀的青黛缎子衣袍,眉目一尘不染的男子穿过一路的繁花垂柳翩然而来。 他的身边跟着一身着凛凛戎装,高挑俊俏的少年郎,如悬星河的目光像刀刃一般锐利地扫向愣在石桥上来。 那男子似乎开始没有注意到自石桥上争执的两人,待走进才发现却也已是避不过去了。 他低垂着的眉眼忽而抬起,缓缓地注视着石桥上的两人。只是短暂有短暂的审视,却透着说不出的分量与气度。 夏侯颇不禁被桥下二人忽然投来的目光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身在汝阴,承袭爵位富贵一方,嫌少到长安,更是对长安的王侯将相不甚熟悉。眼前的这两人随未谋面,却让他不禁生出些敬畏来。 四人面面相觑沉默着,反倒是那男子身边的少年郎君先行朝着夏侯颇身后的深色慌张的平阳抬手拜了一拜。 平阳收敛着神色,勉强笑着抬起头来望着桥下的少年郎:“前些日子便听说,冠军侯要凯旋而归了,未想到竟这样的快。” 夏侯颇微怔,原来这少年郎便是威名赫赫的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如此说来,那他身边的男子,岂不就是…… “去病归心似箭,自是一时一日都耽搁不得。”霍去病说着扫了一眼愣在桥上的夏侯颇:“这位是……” “在下汝阴侯夏侯颇,见过冠军候……”夏侯颇说着,目光游移到那站在霍去病身边的男子的身上,唇边不禁一抹虚伪的浅笑,抬手揖了揖礼。 “夏侯颇,见过大将军。” 第237章 男儿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侍卫抬头打量我与阿青一眼, 转过头去跟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人立马转身, 一路小跑, 进了府里去了。 不久, 朱门之内, 宽阔的青石长道之上,一个白发苍然,丝锦深衣的老者, 徐徐而来。 他踏过门廊,似乎因为上了年纪的缘由, 先是眯着眼睛,远远地仔细地端详了我们一番, 迟疑了片刻, 方才慢慢走近来。 “许多年不见了, 老朽年纪大了,竟一时认不得了。原来是你啊。”陈叔说话的声音轻缓, 又围着二哥打量了几番,方才缓缓地说:“前些年似乎是来过府里, 怕还是我引你去的吧。我记得先生不是个乐师吗?怎么听人说,你是来献什么宝?莫不是老朽听错了?” “陈叔, 你可还记得我吗?我是阿青啊!” 二哥正要接话,阿青却忽然上前, 打断了他。 只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陈叔叔说, 脸上的神情喜不自胜:“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在侯府的时候……” 见陈叔一脸疑惑, 他又急忙补充道:“母亲卫媪,长兄长君,我还有三个姐姐也都在府中,陈叔您可还记得我?” 我看出了阿青的迫切,顺着他的目光转眼望向面前的老者。 陈叔又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身边的阿青,仔细思忖了半天,方才恍然道:“你是……那个郑青吗?” 阿青喜出望外,急忙欣喜扣手向着陈叔深深鞠了一躬:“是我,是我。您可想起来了。” “你不是被你父亲领走了吗?”陈叔连忙一把扶起阿青,又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脸上全然心疼又惋惜的神情,直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跑回来了啊?你知道你母亲当时为了求你父亲把你带走,费了多大的功夫吗?若是她知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啊?” “陈叔,情非得已,阿青也是走投无路,不然,也断不会打投奔母亲的念头。陈叔,我母亲她可还好吗?”阿青急忙问道。 “年纪大了,是有些伤病的,还好主子们体恤,平日里做些轻简的活,你兄长和三个姐姐都算孝顺懂事,情况也并不算坏的。” “阿青不孝,这些年都未曾回来探望过……” “唉,谁不了解你的难处,想必在郑家,日子也不会好过吧。既然来了,快随我去见见你母亲和姐姐吧。” 陈叔说罢,抬起头望向二哥,还有身边蒙着面纱、始终不发一言的我,皱了皱花白的眉头,又仔细瞅了瞅我:“这丫头是……” “这是在下的小妹,带她来,也是为了见公主的。”二哥急忙解释道。 “呵呵,这便是你要献的宝贝?你这后生,还跟老朽我卖关子。”陈叔眯着眼睛望着我,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笑道:“不过,这样的女娃娃,公主是喜欢的。公主与侯爷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跟几位大人去城南的郊区狩猎去了,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呢……既然是你引荐的,让她跟着进来也无妨,只是侯府算是皇亲国戚居住之所,规矩礼仪也是颇多,你们也要懂得分寸才好。” 陈叔说罢,便朝着一旁走去,阿青一把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牵上马,正欲跟上,却发现我在原地僵持不动。 他仓皇间回首才发现,原来是一旁的二哥也一把牢牢地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手,站在原地一步未移,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阿青轻轻蹙眉,立刻会了二哥的意思,沉默了片刻,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转身牵着马,默默而去。 我的手被二哥攥着,心里却急着想要跟上阿青的脚步,谁知二哥在我身后轻声说:“可还记得来时跟你叮咛了什么了,你现在可不再是他的小尾巴了。” 我心中一紧,脚步停住,眉间不由紧锁起来,望着阿青徐徐渐远的背影。 “阿鸾一时忘了,对不起,二哥。” “没关系,总要慢慢适应的。先从学会跟着我做起。”他语罢轻笑,拉起我的手阔步向前,我被他拽回急忙跟上,心中却有些莫名地不安。 我看着眼前的不远处牵着马徐徐走着的阿青,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从踏进平阳侯府,我怎样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我们随着陈叔从一个偏门进去。 陈叔先命人将我与阿青的马先行牵走, 这马似乎有些高大,性子也不羁,只有在阿青和我在身边时才温驯。不过,它载着我和阿青从草原一路来到平阳,确实也受了不少的累。我心中对他也有别样的情愫,若不是它不听话,在我初骑着它去给大娘买药时,一路摇头晃脑,故意为难于我,我也遇不到阿青。 只见闻声赶来的几个下人见状,试探了半天,才方敢接近。 马儿似乎还不是很服气,愤懑地跺了跺蹄子,似乎有些不悦地斜眼望了我们一眼,衔了一口侯府的花枝上的翠叶,方才跟着几个下人,极不情愿地被牵走了。 陈叔摇摇头说转身问道:“这是哪来的野马?怎么脾性这样的暴戾。” 阿青轻笑,却也没有言语。 陈叔边也没有再多问,转身引着我们像侯府深处走去。 侯府之中,亭台楼榭交错,绿水青石,富丽堂皇,花开似锦。 府中的下人衣着虽朴实,但也都整洁如新,看起来各位谦恭素雅。 几个婢女模样的姐姐,身着鹅黄色的裙衫,眉黛典雅,妆容俏丽,梳着漂亮的发髻,衣袂如云,打量着从我们的身边飘然而过。 可见到阿青和二哥向她们行礼,不由纷纷都低下了头,掩面浅笑着小步跑开,互相之间有交头嘀咕着些什么,偷偷抬起头来朝着我们又望了几眼,既而发出黄鹂一般的笑声。 “她们在笑什么?”我小声地问身边的二哥。 “呵呵,大约是这侯府的姑娘,许久没有见过像二哥我这般俊秀的男子了。”二哥嘴角一扬,轻笑道:“你的阿青,似乎也很讨他们喜欢呢。我看你以后的情敌会很多呢,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我被他这么一说,胸前似乎燃起了一把火苗,不由抬起头怒目而对:“阿青才不会理她们呢。” “这话你只对我说便好了,旁人面前可不要去说,不然大家都会讨厌你的。”二哥的脸上依旧是如同春风一般的笑意。 “为何?” 二哥低眉浅笑一声说:“因为最毒妇人心。” “嘁,有什么了不起,阿鸾也是妇人。” “你哪算什么妇人,一个小丫头罢了, 你看看那些姑娘,等你长得像她们一样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二哥依旧笑的云淡风情的样子。 “那绿曜呢,是不是绿曜长成你说的那样时候,你这盘黄花菜也凉了?” 他不由一怔,面色沉了半晌,方才平复,又恢复了他那一副春风拂面般的笑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丫头,我知道你嘴巴厉害,所以我们之间必须要约定一下。以后我们兄妹之间玩笑的话,你不要动不动就扯上别人可好?” 我不说话,他望着我,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叹道:“看来那日我在溪边跟你讲的那番话,你并没有真的听懂。” 说罢,拉着我快步跟上。 穿过花荫小道,在繁复错杂的假山与长廊之间蜿蜒,侯府里的景致时而气派恢宏的楼台,时而又是精致秀美的亭榭,一弯绿水映着两岸红花,色彩斑斓的鹅卵石铺就的蜿蜒曲径,抑或是随处可见的白玉石柱青玉台阶,无一不显示着,这座府邸的主人显赫的身份。 我一时间根本无法记住来时的路,只是被二哥牵着,好奇地四处端详着周围的景色。阳光璀璨,如同撒下了一把金色的粉末,湖面波光粼粼,遥遥望去湖心处一座白色的亭落,纱幕缱绻,风吹帘动,宛如蓬莱仙阁,隔着碧透的湖水,传来袅袅的琴声。 我一路痴痴地望向那边,二哥见状,忙笑道:“那便是侯府的平日里舞姬们练舞的地方,也是为兄我要送阿鸾你去的地方。” 我忐忑地转过头,望着二哥说:“二哥为何这般有信心?我明明就是滥竽充数啊。” 二哥轻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我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觉得既然已经进到这侯府,便也只有依着他的方法一试了,既而心中一宽,又望向湖心那美丽的亭落,心想能在那样的地方跳舞的,必定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二哥看着我,轻声说:“我知道你心中担心些什么,我可以跟你保证,就算你这盘黄花菜还没有热透,也会有人愿意等。” “你们兄妹两个在后面嘀咕什么呢?”前面的带路的陈叔转过头来望着我和二哥,厉色道:“这里是侯府,不要东张西望的,让人看了笑话。” 阿青也闻声转过头来看我,春风拂过他的额发,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身形格外的清隽挺拔,眼神如同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温柔又婉转,不由地让我心中一动。 他是如此美好,即便是在这样侯府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陈叔也并没有再责怪我们,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向前阔步而去,我们急忙跟上,又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大概算是绕到了后院,富丽堂皇的景色逐渐被矮矮的朱红色的院墙和灰蒙蒙的青石板路取代。 我们远远地跟着陈叔,一直行至其中一间瓦房前,只见他停住了脚步,拍了拍阿青的肩膀,轻声说:“进去吧。” 阿青的面色有些凝重,他久久地望着眼前的院落,始终不发一言,也不迈出一步。 第238章 矛盾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这点倒真是与草原上的人不同。 坐在我身后二哥倒是欣喜,若是遇上挎着竹篮子, 来田间中出来采摘果实的农户人家的女儿, 他便显得更加忘乎所以, 朝着人家姑娘家挥舞着衣袖, 还吟唱起歌来。 采采芣苡, 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 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 薄言襭之。 那些姑娘家们,看着他在马上手舞足蹈的风流样子, 起初倒也一个个都好奇地向着我们张望过来。 二哥似乎是天生的戏子,这样的关注, 倒像是激起了他的兴致似的,简单的 《芣苡》似乎已经不够过瘾了,于是又改吟起了《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惹得那些姐姐们连忙羞红了脸, 扬起手中的篮子, 遮挡住了面容。 他如此放浪形骸, 我是不知牵着马走在前面的阿青作何感想。反正与他共乘一骑的我, 倒是觉得有些羞愧难当。 “未想到, 几年不见, 平阳这边的女孩子还是这般的质朴可爱。”他在我的身后略显轻浮笑道:“看样子是离平阳县城不远了,这片院子是方圆十里最大的一片院子了,我记得应该就是平阳侯府的园地了” “先生说的不错,要到侯府,应该是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天黑之前,许是可以赶到。”阿青牵着马有些忧虑的说:“只是天黑了去侯府叨扰,也不知道是否合适?但若不能直奔侯府,今夜我们又要宿在哪呢?” “你这一声‘二哥’可是没有白叫。”身后的二哥突然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平阳我也来过不少次了,这里几家倡伎馆子,我也都去为姑娘们作过曲儿,也算有些熟识。让我们三人借宿一晚,再安排些吃食,也并不是什么难事。阿青兄弟说的没错,这暮色将至,我们又都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直接去平阳侯府确也莽撞。侯府毕竟是个顶体面的地方,我们这样不知道会不会被当作难民轰出来。还是找个地儿盥洗一番,休整一夜,明个再干干净净地去侯府吧。” 我心想这样再好不过,可是看着阿青的脸上却面露难色,他沉默了片刻,轻轻颦蹙了一下眉头,方才淡淡地开口:“我一人倒是无所谓,只是阿鸾……” “我知你担心什么。”二哥的声音也淡淡的,似乎早已一眼看出了阿青的心思:“我们这些伶人多是命苦,倡伎馆子也确是个顶卑贱的去处。可我们做伶人的,除了姿容过人,精通技艺,也算是靠着自己一身的本事与才情谋生。虽然身不由己,沦落为此,做着博人一笑的营生,却也是孤梅冷月,含冰傲霜,光明磊落,断不是外头传的什么下流胚子。” 阿青赶忙停住了马,转过身来朝着我身后的二哥,恭敬地鞠下一躬:“阿青明白,方才所言也并无轻薄先生之意。只是担忧阿鸾年纪小小,就出入风月场所,先生莫怪。若阿青方才所言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念在阿青无知,原谅阿青吧。” 我回头看二哥,只见二哥拂袖伸出手来,抬起阿青的扣拳的手,温和地说道:“阿青兄弟救了在下一命,一路照拂,还让我认了这样好的妹子。我李延年也不是鼠肚鸡肠的小人,又怎么会怪你呢?” 我转过头去,分明瞧见他的眸子颜色赫然一深,唇边漾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苦笑:“何况,你为阿鸾做出的牺牲,我又何尝掂不出其中分量。你为了她来平阳府,抛却了什么,阿鸾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清楚,难道我也不清楚吗?我心中自然是知道,阿青你并非是那种。看不起我们这些身份卑贱的伶人的势利小人。只是眼下,我们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是吗?” 阿青听到二哥这话脸色稍沉,眉头也跟着轻锁了起来,我正欲问,他却开口打断了我:“先生处处为我和阿鸾考虑,阿青若再多言,当真是却之不恭,有负先生美意了。先生说的没错,君子应胸中坦荡,方才经先生点播,阿青心中已再无疑虑,只是要麻烦先生帮我们游说了。” “哈,我们虽是出身风尘中人,其实也多具仗义之辈,这点小忙何足挂齿。”二哥轻笑着摆了摆手:“大丈夫不拘小节,这地儿离县城也并不远了,若再耽搁,只怕天黑前还到不了,就不要再为借宿这种小事拘泥了” “先生说的极是。”阿青抬起头看着我,把马鞭递到我的手中,温柔的微笑如同夕阳照在身上一样温暖,似乎想要安抚我的不安。 说罢他牵着马,大步流星地领着我们向前赶路,天色渐渐暗下去,夕阳西下,似乎要燃尽天边最后一丝光晕一样,我们朝着残阳落处而去,身后只留下扬起的尘土和马蹄哒哒的回响之音。 渐渐地,那片田野也被我们抛却在了身后,一路上两边的房屋开始密集起来。 大约一个时辰,我们也逐渐远离了村野,行至一条相对而言宽阔繁华的街道。 比起阿青带我去买药的汉人的集市,这里的房屋显得似乎要高大气派一些,街道也显得宽阔有序。 暮色将至,街上的人烟已经稀少了,零星路过的行人,也都是面色匆匆,无心顾及我们。四周的灯火逐渐燃起,华灯初上,那些闪烁着油灯光芒的木格窗棂中,传出悠悠地饭菜香气,低垂的暮色,让这条街道显得格外静谧和温馨。 我目不暇接地望着周围已经闭门的店铺,上面错落着各种各样的牌匾,门外前挂着描画着各种画面的纸灯,想象一下白日,这些店铺定是门庭络绎,整条街道也定是热闹非常了。 比起大漠上荒无人烟月色清冷的夜晚,除了虫鸣声,便什么也听不到,四周全然是漆黑一片的广袤无垠,与天上的星河赫然相接。 而平阳的灯火让天上的繁星也失了颜色,一整条街道仿佛永远燃不尽的星海长河,而我也不再是仰望繁星的孤寂草原上的小姑娘。 如今的我,置身于繁华之中,却也想念草原上清澈的星河。 阿青沿着二哥指的路,穿过一座石桥,石桥下流水淙淙,月色灯火都倒映在水中,那河水中漾着有几只零星的白色莲花灯,远远望去,倒真像是生在河面上的菡萏一般,悠悠地随着流水飘向河水所去的尽头。 二哥告诉我,这是有人离去,寄托哀思的方法。 他说完这句,我便开始想,不知这蜿蜒的河水是否可以流到草原之上,若是可以,我也想每日送一盏花灯,让湍湍的水流把我的消息,带给草原之上独守在孤寂夜色之下的大娘,这样也能了以安慰我心中对她的思念了。 渐渐地,远处似乎传来了嘈杂鼎沸的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骑在马上极目望去,只见前方的街道上有一家楼阁在清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的灯火通明,隐约地传来人声鼎沸的欢笑和袅袅的丝竹管乐之音,二哥也望着那边,欣喜地说:“今晚就宿在那里吧。” 阿青牵着我们逐渐走进那处灯火闪烁的楼阁,里面欢声笑语,丝竹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间或也能听到有人唱曲的声音,灯火融融,余香袅袅。 门口进出的多是穿着华丽衣服的男子,比起我之前去过的集市,这里似乎要热闹得多,即使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这里依旧是如此门庭若市,而一路上奔波的风尘仆仆,一身落魄的我们,显然和这样的灯火阑珊的闲逸之情极其不搭调。 那里仿佛对我们而言,已是另一个截然不同世界,一个我们从未触碰的却想着我们敞开的,透着璀璨光亮的大门。 “这老板娘我熟的,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我想求她给我们安排一间厢房出来定也是不难的。”说罢二哥扶着马背,左右笨拙地移动着身体,不知该如何下马。 阿青见状立刻上前,搭出一把手来,这才扶着他,从马背上爬了下来。 二哥下了马,不知是不是骑行了太久,走起路来倒也有些一瘸一拐的,他仔细拂了拂自己衣袖,正了正自己的衣冠,这才从马背上取下自己抱着榆木琴的包袱,背在肩上,对着我和阿青说道:“我这就进去游说,二位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面色欣喜地朝着那幢焕然如昼的阁楼跑去,身影也渐渐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之中。 我望着他的身影,突然想起今日清晨,我一时意气,骑着马故意要戏弄于他,载着他骑着马狂奔于林间。 他一边告饶,一边说:“原以为你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却未想到如此外柔内刚,阿青兄弟会喜欢吗?” 见我不答,他又补上一句:“你既叫我一声二哥,那二哥就想告诉你,不是所有事都会依照我们的初衷最终开出漂亮的花来,恰恰很多时候,我们精心呵护的花却只能结出无疾而终的果。” 我直言,那又如何。我喜欢阿青,阿青自然也喜欢我。 可他却只是轻笑,俯下头来看我:“我也很喜欢阿鸾,那阿青兄弟对你的喜欢,可与二哥我一样?” 我愣愣地望着他,慌张地别过头去,赶忙呛了一句:“你不许喜欢阿鸾!只有阿青可以。” 第239章 不懂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只是割舍必然伴随着疼痛, 她的这份疼痛, 定是不亚于我曾想要割舍掉阿青。 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我便知今夜无论我怎么罄尽自己体温, 也是无法将她的手给暖回来了。 那天夜里,我终究是在绿曜的身边睡着了,不知道她是否也和我一样进入了梦境,只知道我醒来时, 旁边的床褥已经冷了。 我忙起身, 也顾不得披上外衫就去寻绿曜。 清晨的翡岚阁没有了夜里的喧嚣嬉闹,宾客散尽之后,仿佛褪尽了繁华,又回归了沉寂。 隐约听见琴音袅袅是从楼下的方向传来,我慌忙地沿着楼梯跑下去,方才看到绿曜正站在昨晚她唱曲的台子上, 领着几个比她年纪小上许多的女孩子排舞。 她看起来神采飞扬, 似乎昨夜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落幕的闹剧, 不值得半分的留恋。她翩然轻跃,脸上的表情却又是那样的神采奕奕。舞袖微漾, 宛如一只振翅的蝴蝶一般,琴音徐徐, 我看着她破茧成蝶,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美丽都释放了, 心中竟莫名地一阵酸楚, 不由眼角一红。 不知是谁, 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抓住了我的手,向后轻轻一扯,我身体立即被嵌进一团温暖的气息中去。 我不回头,便知道是他。 除了他,没有人能在我心头忽冷的时候,如此恰巧地就送来温暖。 “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慢慢地转过我的身子,一双如同月光落入秋水的眼睛凝视着我。 见我颦着眉不言语,眼眶还有些微红,他的眉间轻蹙,转而掠过我的肩头,望向我身后台上轻歌曼舞的绿曜,神情也凝重了几分,久久地沉默着。 “先生呢?”我轻声问道。 他微怔了一下,收回了目光,转眼又看我:“还在房中休息,我没敢惊动他。” 我心中像被火灼了一般,红着眼眶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阿青,心中觉得“二哥”未免也太过绝情,愤愤地对着阿青说道:“怎么他这种时候他还睡得着吗?” 阿青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睡起,还未仔细梳理的凌乱额发,目光幽幽地望着,却什么也不说。 我低下头去,心绪正乱,晃神中,只觉得一只坚实的手臂拦住我腰,稍一用力,我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我一惊,不由轻喊了一声,才发觉原是他一把将我横抱了起来。 “你还要赤着脚在这里站上多久?”他的声音温柔,却又有些恰到好处的霸道,似乎是懊恼,可又像是怜惜。 我喉头一紧,方才心中的悲戚顿时消散,只觉得心口猛然跳动,双颊微微发红,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手臂那样结实,将我紧紧地箍进他温暖的胸怀,如星光一般璀璨的目光一丝不漏,全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的脸着实烧得厉害,忙轻声唤他:“阿青,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他没有理会我在他怀中娇羞的喃语,径直抱着我,走进绿曜的房中,把我轻轻地放在绿曜的床上,拿过旁边的鞋袜想要帮我换上。 他修长温暖的手指一触碰到我冰凉的脚心,我便觉得有一些发痒,脸上跟着愈发滚烫了起来,不由身子轻颤,连忙想要推开他的手:“阿青,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并不理会我的阻拦,自顾自帮我套上了鞋袜,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脚上的履出神。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自己的脚上的履有一处被磨破了洞,急忙用裙角挡住:“没有关系的,只是破了一点,补一下就好了,以前大娘她都……” 我哑然,才恍然意识到大娘已经不在了的事情,胸口仿佛被人拿着刀子豁开一道口子,有鲜血从里面慢慢地渗了出来。 “阿鸾。”他忽然打断了我逐渐落入深渊的回忆,我回过神来,只见他也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中星光旖旎,唇边温暖的笑容融化了一切想要偷偷向我袭来的幽寒:“你配的上这世上最美的履。日后,我定会买一双这世间最美的履来送给你。” 我方才心中因想起大娘,而周身乍起的寒意,被他这几句话就尽数消解了。 阿青,你究竟知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你更好。 红衫姑娘挑帘进来,看到正坐在床上的我,笑道:“方才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往外跑,衣服都顾不上不穿,这不是让阿青兄弟笑话你嘛。” 我脸上一红,才意识到自己之穿着薄薄的儒山,低下头去不敢看红衫姑娘和阿青的眼睛:“方才我……” “还好没有开门迎客,若是被那些客人看到你方才的样子,又不知道生出什么事来了。”红衫姑娘走上来从床边把昨天绿曜给我的衣裙拿出来,对着阿青和婉地一笑说:“我来帮她梳洗,阿青兄弟你放心好了。” 阿青见状也急忙扣手行礼,转身就出门去了。 红衫拉着我到镜前,用檀木梳仔仔细细地把我的头发梳理整齐,每一丝每一缕都梳得通透,一双巧手轻挽起发髻,用简单装饰了一几番,便让我整个看起来都焕然一新了。 她望着我镜中的样子出神,叹了口气说:“绿曜遇见李先生时候恐怕也就你这么大。” 一听到绿曜,我便竖起耳朵,等着她说下去。 “那时她还在一位姐姐房里伺候,那位姐姐脾气暴躁,绿曜天生也不是个讨喜的脾气,几次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忍冻挨饿。有一次她躲在后院的枯井旁边哭,先生恰巧路过听到,便把她引荐给了岚姐,特地请人给她做了新的衣裙。喏,就是你现在穿的这件。” “她与先生之间,亦师亦友,也算是世间难得的红颜知己。先生是她的伯乐,她仰慕他在曲乐上的造诣。我原以为,她俩都是足够幸运,像我们这样的人,竟也能遇到真心所爱之人,可是没想到……” 我原本是想要去听绿曜与二哥的这段过往,可是听了心里又害怕起来。 这让我不免想起阿青。 想起他如何对着身处深渊的无助的我,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来。 所以,我也能想象,绿曜当年衣衫单薄地蜷缩在枯井边的绝望,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一般。 是如何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才能把她从那样寒冷的无间地狱中,一把拉了出来? 她方才翩然起舞的样子,翩若惊鸿。这世间再华美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都不会显得喧宾夺主。 这让我想起阿青方才说,要给我这世上最漂亮的履时,脸上的表情。 二哥那时,是否也正是用如同阿青一样温柔的眼睛望着绿曜,才让她周身的寒戾之气才能尽数散去。 她又如何能抗拒? 他为她挑选她那苍白的生平中最华美锦绣衣裙,以那样温柔赞许的眼神,见证着她破茧成蝶的新生。 也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肯为她认真驻足,揭开她被命运无常残忍埋没了的惊世芳华。 这世上,每一个女孩子,恐怕都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 他就在这样恰好的时机出现,不早也不晚,从此便没有人再走得进她心里最深的地方了。 红衫姑娘帮我带上了绿曜昨夜给我的面纱,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竟恍然间觉得 那就是初初邂逅二哥的绿曜了。 我却只能在心中,与她默念珍重,再见。 刚下楼去,看见阿青站在后院的马槽, 他轻抚着马背,那马一路跟随我们,虽然有些怪异,可在阿青身边,倒是极其温驯。 他忽然意识到我正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转过身来望向我,眼神若同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一样和煦地洒在我的身上。 我突然情难自持,跑上前去,没羞没臊地一头撞向他的胸口,扑进他的怀里。 他愣了片刻,可没有言语,伸手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肩膀。 趁我还能抱着阿青。 趁我还可以这样毫无顾忌、理直气壮地抱着他。 “阿鸾……阿鸾……”他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温柔地唤着我的名字,也不问我为何这样莽莽撞撞地跑上来就扑进他的怀里。 我知他虚怀若谷,定能包容我此刻患得患失的心绪。 “可都准备好了?” 我闻声松开阿青,转过去,看到的是站在我们身后一袭白衣如雪,玉冠束发,梳洗的焕然一新的二哥。 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仿佛昨夜之事只是我一人的梦境罢了,在他脸上,竟瞧不出一丝的痕迹。 他黑亮的眸子打量着我,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表情笑着说:“女孩子要矜持一些才好,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往男人怀里钻?” 我望着他,目光灼灼地说:“像绿曜姑娘昨晚那样矜持吗?我怕是学不会的。” 他一下子就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眸子一暗,转眼避开我的目光轻笑了一声,又成了那样一副昂然自若的模样。 “所以你以后要多多学学规矩,可别叫人给从平阳府里撵出来。” 他似乎并不想与我再多说,转身正欲向正门走去。 “先生且慢。”我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他闻声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看我。 “先生从正门出去,此时撞见绿曜姑娘,真的不会尴尬吗?” 他望着我,夷然不屑地一笑:“我与绿曜姑娘之间,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尴尬的?” 我走上前去,望着他的眼睛怔怔地说:“先生既然心中无愧,又为何要不告而别?” 见他不语,我又自顾自地咄咄逼人道:“先生说在这平阳县熟识的伶人馆子,可不只这翡岚阁一家,可怎的就偏偏带我们来了这儿?既然先生不愿被儿女情长所牵绊,又为何不自行避过呢?” 第240章 受降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若是貌美的女子, 便更是寥寥。 我对这世间女子的品貌,究竟该如何评判, 着实是并没有什么概念。 康奘大哥又成日取笑我细胳膊细脚, 在他的审美品位中,像我这样的女孩子, 是必须要他赔羊赔马才能嫁出去的。 那时,我还一直以为。我的康奘大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世上的好男儿,也皆应如他一样。 豪迈的笑声,爽朗又坚毅,在他坚实的臂膀下,是我与大娘日日守着的那个在广袤荒凉的草原之上小小的羊皮帐,也是我们的家。 然而现在, 我的心中却有了阿青。 二哥看似平静的眼神中,有着一丝淡淡的忧虑, 但那忧虑只是在他的眼中稍纵即逝, 却又像把一滴墨沉入汪洋大海, 迅速消散得一点痕迹也看不出了。 我心中却不禁忐忑了起来。 “莫非美貌也会是一件祸事?”我望着他,喃喃地问道。 他突然莞尔一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独特的意味, 却叫我难以琢磨他真正的意图, 他沉默了一下,对我说:“史上多的是仅靠着一副天赐的好皮囊就飞黄腾达的主, 他们多半也是不会像你一样问这种问题。” 我恍然:“方才听你的语气, 倒觉得你口中的‘美貌’二字, 却是一把刀子,随时都会误己伤人。” 他轻笑,抚了抚我的头:“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我是没有办法教你怎么变丑的。” 他直起身子来,轻拂了又伸展衣袖,如云的衣袖在空中灵活挥舞,袖间灌起风,宛如鸿雁振翅欲飞一般,他的手腕轻柔灵动地舞动着,随着脚步的轻移,身形摇摆,风韵窈窕。 他唇边轻笑,朝着我轻轻抬眉:“毕竟你哥哥我,从小习得的本领也只教人如何变得美起来。” 我怔怔望着他,我见过的男子,不是像康奘大哥那样粗犷雄壮的威武汉子,便就是如阿青这般清俊挺拔却英气勃然的少年郎。 像二哥这般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平时的样子斯文清秀,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可是跳起舞的样子,却甚是柔美,本就生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自然显得更加有几分女子的妖娆之气。 阿青虽也算是是面如冠玉,清新俊逸的少年郎,但他却没有一丝二哥这般的阴柔之气。他如同冬日中融融的暖阳,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是一派雅人深致、果敢坚毅。 他是翩然君子,他有时的隐隐霸道,却也让人心暖。 二哥说,若是到了侯府,在公主面前,若是我能显得一两点本领,留下的胜算便也更大了。说着,便开始教我和着昨天夜里那首曲子,指导着我照着他的模样学。 舞步也确实非常简单,定是因为他亦是知道我没有什么根基,专门捡了些容易的教我。 我倒是几乎看一遍就能记住,并费不了什么功夫,也学着他的样子,哼唱着他教我的唱的那几句歌谣,随着歌谣的韵律,轻移脚步,不一会儿就听到他在我身后叹道:“哥哥我果然看得没错,果然是做舞姬的好胚子,若是再多些风韵……” “那怎么样才会有你说的那种韵味呢?” 他想了想,轻笑说:“说来也简单,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只需想,若看着你翩然起舞的人,是阿青。” 他如此一说,倒是真让我的脸红了,心中不由地紧张局促,脸颊也滚烫起来,胸中轻轻颤动,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稳,似乎谁在我的胸中燃气了一把火种。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一曲跳完,我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眼中竟也有些氤氲的雾气。 二哥突然在身后拍手笑道:“阿鸾,你这样双眼微醺,面色微红,欲语还休,含情脉脉的样子,别说阿青了,这天下的男子看了都会喜欢的。” 我望着他,把情绪收了收,方才轻轻地开口“我只想要阿青喜欢……” 我话还未说完,却发现二哥身后牵着马慢慢走来的阿青。 他乌黑的头发还微湿,依旧被那条青布的发带束起,似乎也听到了我方才叫了他的名字,诧异地望着我和二哥:“是在说我什么吗?” 我的脸更加红了,不知道阿青有没有听到方才我们之间的谈话。 二哥倒是未觉察到我的尴尬,随即转过头去朝阿青笑道:“是啊,阿鸾一直在问,你怎么那么慢还不来。” “我看那边林间有些野果,顺手摘了几个,来,阿鸾。”他并没有太去纠结方才我和二哥方才对话的内容,只是从衣襟中掏出几个青色的果子,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冲我温柔地一笑,递给我来。 我从他干净的掌心接过他递来那颗最大、也最饱满的沉甸甸果子,心中不由地温暖起来,他又将剩余几个递给一边的二哥。 二哥一面道谢,一面接过野果,用衣袖擦了擦,咬了一口,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转眼看着阿青说:“你怎么不吃啊?” “先生费心了,方才摘的时候吃过了。”阿青淡淡地一笑,既而用他明亮的眸子望着我:“阿鸾你怎么不吃啊?” “或许阿鸾她舍不得吃吧。”二哥一边咬着野果一边揶揄道:“只要是你给的,她都……” 他没想到,我踮起脚一把拿起手中的果子塞进了他的嘴里,还使劲地往里面又摁了几下:“二哥,你刚才不是说好饿吗,你多吃一点,不然一会儿上路,没走几步就又说饿了。” 说罢便一个人捂着脸急忙跑开了,身后只传来他抱怨的声音:“阿鸾,很痛好吗?” 我不理他,心中愤懑,觉得这个二哥嘴巴真是不牢靠的。 我对阿青的心事,还要等我长大了,才能亲口告诉他。 忽然一直手轻轻地打上了我的肩膀,一股悠然又熟悉香气。 我知是他。 他温柔地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慢慢转过我的身子来,一双繁星落入春水的眼睛,如此认真地盯着我,既而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他轻启薄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声音清澈,如同脚下淙淙流过的溪水,他说:“看到你又像以前的一样跟我闹小女孩脾气,真好。我原本还一直担心,我心中那个阿鸾,会再也回不来。” 我心中一动,说话声音细若蚊音,甚至盖不住自己羞赧的心跳声“我并不是跟阿青闹。” “可我喜欢你跟我闹。”他莞尔一笑,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是身侧,下巴温柔地搁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摩挲:“阿鸾,我就怕你不哭不闹,不吭不响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心中就是放不下你,却也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我心中就是一块石头,也被他这样脉脉温情的样子给融化了。 更何况,我心中本就是那样喜欢他。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 他低头浅浅,温柔如斯的微笑,眼下隐隐仿佛置于平静湖泊之下的忧愁。 他踟躇。 他凝视。 他仰起头来问我“姑娘你迷路了吗?”,漫天星河都只融在他的眼中。 他一颦一笑,甚至每一声叹息,都能让我心动。 我抗拒不了,也无法回避,只要他还在我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就是谁也不能再让我去有心思驻足。 我就是这样喜欢着阿青。 我忍不住把头也轻轻地靠进了他的怀里,我想要靠近他,就像无畏追逐光明的飞蛾一般,我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生在我的耳畔,世界上一切声音都在瞬间湮灭。 我轻轻地在他的胸口呢喃:“阿青,阿青……若你不嫌弃,我就跟你闹一辈子好不好?” “若我与你,能有一辈子的时间,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他轻轻地说,却触动了我心中最深是哀伤。 经历至此,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满腹心事的小姑娘。 尽管如此波折,我竟终也是个小姑娘。 我深感命运庞大,而我只不过是从一个困境,辗转到另一个困境。 我与阿青之间有没有一辈子,我们谁也讲不好。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能等着我长大,等着我亲口告诉他我心意的那天。 “二位可说完了?我们可还赶路吗?”身后突然传来二哥的声音,打破了我逐步趋向深渊万丈的思绪,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阿青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松开我,转生对着身后的二哥说:“这里离平阳县,骑马的话也并不算远,只是我们只有一匹马,这样吧,先生带阿鸾骑马,我跟在你们身后便好。” 第241章 海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公主看重她, 自然多推荐些。献舞的时候,明摆着陛下原本谁都没瞧上么,怎么后来又传人来唤子夫去?” “许是公主引荐的吧。” “你怎么了,清棠?这么快便睡下了吗?” “实在是有些乏了。” 那天晚上, 子夫姐的床铺空空如也。我侧过头来, 呆呆地望着白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漏出, 斜斜地落在她的床铺之上,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 不知是何时,我睡着的。 当我再醒来时, 已是早晨了。身边的床铺依旧整洁, 子夫姐姐果真是不会来了。 大早起来, 我就神志幽幽,自己随意梳洗一通, 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屋中的人收拾好了, 也都纷纷赶去前面了。不知为何, 自打出了那件事,我因为害怕, 一直都在避免和她们交流。 突然门框“笃笃”地被敲响, 我晃过神来,心想这个时候前来, 会不会是阿青,便欣喜地跑过去拉开门, 谁知看到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的侯府家仆小哥。 “清棠在吗?”他望见是我雀跃地跑来开门, 脸上却转瞬又是失落的神情, 多少也有些意外。 “姐姐们都去前面了。” “可否帮我把这个给她,她说,她的一双履开了掌,我才记起来,送几个给她过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剥开,掌心露出的东西不由让我心惊。 “姑娘你怎么了?”他望着我略微有些惨白的脸色。 我略微怔了一下,赶忙收了收神色,一把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忙说:“我知道了,我会把东西带给她的。 说罢,正欲合上门,谁知他又一把从外面摁住门框,望着我又笑言道:“怎么姑娘你不去前面看看吗?听说前边今天可热闹了。昨个陛下看上了府里的卫家的姐姐,今儿陛下回宫,要把卫家姐姐也带走呢……哦,还有卫青,方才听说,公主力荐,说是一并跟着入宫了呢。姑娘好像平日里和他们走的亲近些,不去送送吗?” 我听完仿佛如临五雷轰顶,什么也来不及想,急忙破门而出,身后的小哥惊叫一声:“姑娘……”,却见我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朝着前院跑去。 我感觉心脏快要从喉咙中跳出来一样,脑海中全是阿青,我才绞尽脑汁从平阳赶来与他相聚,为何他却又要与我别离。 一路的狂奔中,我的内心全然是恐惧,视线全黑,唯独留有那长道的出口,透一丝光亮,我奋力循着那唯一的透光口奔去,却不知是谁一把拦住了我的腰,把我硬生生地拽住了。我茫然间回首,遇到一双昏沉中透亮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我。 “晚了。”他望着,脸上看不出表情,一把将我拽向自己身旁:“他已经走了。” 我感觉心中那最后一道衰微的光火,骤然熄灭,不由眼前氤氲,脸颊两行热流滚滚而下。 “哭什么?对他来说是好事。还要多谢公主,看得起他,帮他美言。”锦师傅见我只顾着哭,却一字不发,他蹲下身来,叹了一口气道:“你总不希望他永远都是平阳侯府里的一个小小骑奴吧。你是个极聪明的丫头,你知道他在侯府,实则是屈了他一身的本事。他是我的徒弟,人虽然有点傻,但是……” “阿青他不傻。”我哽咽着打断了锦师傅的话,泪眼汪汪地望着锦师傅,可是想到阿青要离开我,又不由地嚎啕大哭起来。 “好,好。不傻不傻……”他轻轻扶着我的肩膀,苦笑不得,连忙帮我擦干眼泪 道:“你这丫头,说你像洛白吧,可是眼里的猫尿怎么就这么多呢……他又不是去了天边,只是随陛下进了宫里,总还是有机会出来看你的。” 见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些,只是低着头呜咽,他又轻声说:“方才事情突然,他也想来找你,与你见一面的,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这不,只能叫我带话过来,让你安心。” 我突然想起,在草原上,我逼阿青离开的那次,我歇斯底里地对他吼叫,问他难道真能守着我一辈子吗? 他先是沉默,随即下马而来,伏在我的马背上,一双湛夜星空一般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半晌,才轻柔却有笃定地说出一句:“我能。” 那时,我只觉周身的血脉之处,都开满了温暖的红莲。 阿青虽然出身坎坷,但依旧瑕不掩瑜。他身上的光芒,总有一天是会被人看见的。他一路扶摇,我一路紧跟,总觉得,终有一日,我会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锦师傅望着泪噙噙的我,半晌也不知怎么办好,他素日里,总是收拾像阿青那样的豪气的男儿,面对我这一个爱哭的小姑娘时,却也束手无策了。 我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前襟,都被泪水打湿了,便哽咽着道:“锦师傅说的对,是我不好,是我一直绑着阿青,还害他沦落为骑奴。如今他有平步青云的机会,我该替他高兴的……” “你这么想就对了。” “可是……我……”我说着突然又语塞,鼻子一酸,又嚎啕大哭起来。 锦师傅估计背后也冒汗了,只见他等了半天,我依旧不闭嘴,最后终于失去了耐性,一只手把泣不成声的我扛起来,往回去的路上走。 “你这丫头……确实像极了了洛白。”我在自己哭声中隐约听见他轻声的叹息:“道理都明白……可依旧是拗不过自己的性子……何苦呢?” 那一日起,有两三日,我都未怎么出过房门。后来渐渐地出去走走,不知怎么地,就自顾自到了后院的马厩。 或许我是想见到锦师傅,看他能否带来阿青的消息。 可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探出一些消息哪有那样的容易。反倒是听说,春闱之后,公主和侯爷打算回到平阳去,这府里的舞姬,自然也是要尽数跟着回去的。 “怎么?你不想你师傅吗?”锦师傅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去回答他。 我心中自然是想师傅的,可是一想到,即便是在京城的侯府府邸,我要知道阿青的消息,已经是如此的难了,若是真跟着回了平阳,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到他了。 “青鸾,阿青他不在,你一个人会不会闷?”我时常坐在青鸾的身边唉声叹气,可是它眼睛也不眨一下,只管盯着槽枥间闷头吃草。 “你猜猜,阿青现在又会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想你……会不会想……我?” “你说,那皇宫里究竟有什么好的?大家都想要进去。” “皇宫里自然好。” 我闻声回过头去,看到一身轻装简从的侯爷站在我的身后,我见状急忙转身,跪下来行礼。 他不理会我,走到栅栏前,一股浓烈的酒气漫漫袭来,他的脸色微醺,盯着栅栏中,低着头吃草的青鸾看了半天,轻声道:“怎么本候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这匹怪马?” 见我没敢搭话,他又转首看我,眼神有些迷离:“姜锦不在,卫青也不在,明个春闱,本候想找个人练练骑术都不行,怕是又要被那群老匹夫笑话了。” “骑术并非一朝一夕,侯爷切莫心急。”我赶忙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你说的是。”他沉默了半晌,转过头去,抬手摸了摸青鸾的鬃毛:“可是,本候仍是不甘心……不想让公主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抬起头来,只觉得往日里,那个威风贵气的平阳侯,背影突然竟有些落寞。 他仔细地抚摸着青鸾的鬃毛,仿佛抚摸着自己爱骑一般,眼睛中的光明明灭灭,微愠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是否觉得本候很没用,靠着祖上荫德,做这个名不副实的侯爷,还娶了公主……”他自顾自沉吟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罢了……只是苦了公主,跟着我这样一个废人。” “侯爷……” “你知不知道,公主为何如此看中卫青这孩子?”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的光仿佛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他是那么像那个人啊……相貌像,身手像,性情像,就连名字……阿青……阿卿……都这般的像?”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跪在那里半晌不敢吭声。 “本候知道公主喜欢那孩子……所以本候也喜欢……只要她高兴就好……只要她高兴,本候就高兴……”他喃喃地朝着我不断地絮语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我的公主更好的妻子,她真心待我,不嫌弃我是个窝囊废,事事帮我绸缪……我从没想过,我曹寿这样一个废人竟娶到了公主……她不知道,我与她初次邂逅时候……在未央宫里……她从垂幕之后缓缓走出来,恍如神女下凡一般,我当时心中便想,若是我能娶到公主……又该有多好?” “侯爷,侯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公主到处寻你的。”远处似乎有下人跑过来,急忙搀扶着醉酒的侯爷,我不敢抬头,就那么跪在原地,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仍能听到侯爷不断的呓语。 第242章 悲歌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反正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他的, 可也不代表, 我就一定非要忘掉他不可……他休想再要我再为他浪费一丁点儿力气。” 她说的如此轻巧, 像是能轻易就了断了过往。 只是割舍必然伴随着疼痛, 她的这份疼痛, 定是不亚于我曾想要割舍掉阿青。 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我便知今夜无论我怎么罄尽自己体温, 也是无法将她的手给暖回来了。 那天夜里,我终究是在绿曜的身边睡着了,不知道她是否也和我一样进入了梦境,只知道我醒来时, 旁边的床褥已经冷了。 我忙起身, 也顾不得披上外衫就去寻绿曜。 清晨的翡岚阁没有了夜里的喧嚣嬉闹,宾客散尽之后,仿佛褪尽了繁华,又回归了沉寂。 隐约听见琴音袅袅是从楼下的方向传来, 我慌忙地沿着楼梯跑下去,方才看到绿曜正站在昨晚她唱曲的台子上, 领着几个比她年纪小上许多的女孩子排舞。 她看起来神采飞扬,似乎昨夜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落幕的闹剧, 不值得半分的留恋。她翩然轻跃, 脸上的表情却又是那样的神采奕奕。舞袖微漾, 宛如一只振翅的蝴蝶一般, 琴音徐徐, 我看着她破茧成蝶, 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美丽都释放了,心中竟莫名地一阵酸楚,不由眼角一红。 不知是谁,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抓住了我的手,向后轻轻一扯,我身体立即被嵌进一团温暖的气息中去。 我不回头,便知道是他。 除了他,没有人能在我心头忽冷的时候,如此恰巧地就送来温暖。 “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慢慢地转过我的身子,一双如同月光落入秋水的眼睛凝视着我。 见我颦着眉不言语,眼眶还有些微红,他的眉间轻蹙,转而掠过我的肩头,望向我身后台上轻歌曼舞的绿曜,神情也凝重了几分,久久地沉默着。 “先生呢?”我轻声问道。 他微怔了一下,收回了目光,转眼又看我:“还在房中休息,我没敢惊动他。” 我心中像被火灼了一般,红着眼眶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阿青,心中觉得“二哥”未免也太过绝情,愤愤地对着阿青说道:“怎么他这种时候他还睡得着吗?” 阿青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睡起,还未仔细梳理的凌乱额发,目光幽幽地望着,却什么也不说。 我低下头去,心绪正乱,晃神中,只觉得一只坚实的手臂拦住我腰,稍一用力,我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我一惊,不由轻喊了一声,才发觉原是他一把将我横抱了起来。 “你还要赤着脚在这里站上多久?”他的声音温柔,却又有些恰到好处的霸道,似乎是懊恼,可又像是怜惜。 我喉头一紧,方才心中的悲戚顿时消散,只觉得心口猛然跳动,双颊微微发红,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手臂那样结实,将我紧紧地箍进他温暖的胸怀,如星光一般璀璨的目光一丝不漏,全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的脸着实烧得厉害,忙轻声唤他:“阿青,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他没有理会我在他怀中娇羞的喃语,径直抱着我,走进绿曜的房中,把我轻轻地放在绿曜的床上,拿过旁边的鞋袜想要帮我换上。 他修长温暖的手指一触碰到我冰凉的脚心,我便觉得有一些发痒,脸上跟着愈发滚烫了起来,不由身子轻颤,连忙想要推开他的手:“阿青,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并不理会我的阻拦,自顾自帮我套上了鞋袜,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脚上的履出神。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自己的脚上的履有一处被磨破了洞,急忙用裙角挡住:“没有关系的,只是破了一点,补一下就好了,以前大娘她都……” 我哑然,才恍然意识到大娘已经不在了的事情,胸口仿佛被人拿着刀子豁开一道口子,有鲜血从里面慢慢地渗了出来。 “阿鸾。”他忽然打断了我逐渐落入深渊的回忆,我回过神来,只见他也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中星光旖旎,唇边温暖的笑容融化了一切想要偷偷向我袭来的幽寒:“你配的上这世上最美的履。日后,我定会买一双这世间最美的履来送给你。” 我方才心中因想起大娘,而周身乍起的寒意,被他这几句话就尽数消解了。 阿青,你究竟知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你更好。 红衫姑娘挑帘进来,看到正坐在床上的我,笑道:“方才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往外跑,衣服都顾不上不穿,这不是让阿青兄弟笑话你嘛。” 我脸上一红,才意识到自己之穿着薄薄的儒山,低下头去不敢看红衫姑娘和阿青的眼睛:“方才我……” “还好没有开门迎客,若是被那些客人看到你方才的样子,又不知道生出什么事来了。”红衫姑娘走上来从床边把昨天绿曜给我的衣裙拿出来,对着阿青和婉地一笑说:“我来帮她梳洗,阿青兄弟你放心好了。” 阿青见状也急忙扣手行礼,转身就出门去了。 红衫拉着我到镜前,用檀木梳仔仔细细地把我的头发梳理整齐,每一丝每一缕都梳得通透,一双巧手轻挽起发髻,用简单装饰了一几番,便让我整个看起来都焕然一新了。 她望着我镜中的样子出神,叹了口气说:“绿曜遇见李先生时候恐怕也就你这么大。” 一听到绿曜,我便竖起耳朵,等着她说下去。 “那时她还在一位姐姐房里伺候,那位姐姐脾气暴躁,绿曜天生也不是个讨喜的脾气,几次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忍冻挨饿。有一次她躲在后院的枯井旁边哭,先生恰巧路过听到,便把她引荐给了岚姐,特地请人给她做了新的衣裙。喏,就是你现在穿的这件。” “她与先生之间,亦师亦友,也算是世间难得的红颜知己。先生是她的伯乐,她仰慕他在曲乐上的造诣。我原以为,她俩都是足够幸运,像我们这样的人,竟也能遇到真心所爱之人,可是没想到……” 我原本是想要去听绿曜与二哥的这段过往,可是听了心里又害怕起来。 这让我不免想起阿青。 想起他如何对着身处深渊的无助的我,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来。 所以,我也能想象,绿曜当年衣衫单薄地蜷缩在枯井边的绝望,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一般。 是如何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才能把她从那样寒冷的无间地狱中,一把拉了出来? 她方才翩然起舞的样子,翩若惊鸿。这世间再华美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都不会显得喧宾夺主。 这让我想起阿青方才说,要给我这世上最漂亮的履时,脸上的表情。 二哥那时,是否也正是用如同阿青一样温柔的眼睛望着绿曜,才让她周身的寒戾之气才能尽数散去。 她又如何能抗拒? 他为她挑选她那苍白的生平中最华美锦绣衣裙,以那样温柔赞许的眼神,见证着她破茧成蝶的新生。 也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肯为她认真驻足,揭开她被命运无常残忍埋没了的惊世芳华。 这世上,每一个女孩子,恐怕都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 他就在这样恰好的时机出现,不早也不晚,从此便没有人再走得进她心里最深的地方了。 红衫姑娘帮我带上了绿曜昨夜给我的面纱,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竟恍然间觉得 那就是初初邂逅二哥的绿曜了。 我却只能在心中,与她默念珍重,再见。 刚下楼去,看见阿青站在后院的马槽, 他轻抚着马背,那马一路跟随我们,虽然有些怪异,可在阿青身边,倒是极其温驯。 他忽然意识到我正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转过身来望向我,眼神若同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一样和煦地洒在我的身上。 我突然情难自持,跑上前去,没羞没臊地一头撞向他的胸口,扑进他的怀里。 他愣了片刻,可没有言语,伸手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肩膀。 趁我还能抱着阿青。 趁我还可以这样毫无顾忌、理直气壮地抱着他。 “阿鸾……阿鸾……”他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温柔地唤着我的名字,也不问我为何这样莽莽撞撞地跑上来就扑进他的怀里。 我知他虚怀若谷,定能包容我此刻患得患失的心绪。 “可都准备好了?” 我闻声松开阿青,转过去,看到的是站在我们身后一袭白衣如雪,玉冠束发,梳洗的焕然一新的二哥。 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仿佛昨夜之事只是我一人的梦境罢了,在他脸上,竟瞧不出一丝的痕迹。 他黑亮的眸子打量着我,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表情笑着说:“女孩子要矜持一些才好,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往男人怀里钻?” 我望着他,目光灼灼地说:“像绿曜姑娘昨晚那样矜持吗?我怕是学不会的。” 他一下子就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眸子一暗,转眼避开我的目光轻笑了一声,又成了那样一副昂然自若的模样。 “所以你以后要多多学学规矩,可别叫人给从平阳府里撵出来。” 他似乎并不想与我再多说,转身正欲向正门走去。 “先生且慢。”我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他闻声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看我。 “先生从正门出去,此时撞见绿曜姑娘,真的不会尴尬吗?” 他望着我,夷然不屑地一笑:“我与绿曜姑娘之间,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尴尬的?” 我走上前去,望着他的眼睛怔怔地说:“先生既然心中无愧,又为何要不告而别?” 见他不语,我又自顾自地咄咄逼人道:“先生说在这平阳县熟识的伶人馆子,可不只这翡岚阁一家,可怎的就偏偏带我们来了这儿?既然先生不愿被儿女情长所牵绊,又为何不自行避过呢?” 他被我这样一番直问,搞得咋舌了半晌,眼眸中的光明明灭灭,突然弯下腰来,轻轻地隔着面纱拍了拍我的面颊,忽而笑道:“你刚才叫我什么?不是说了吗,以后叫我二哥,进了平阳府,可别穿帮了。” 第243章 逐客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那只玉簪, 虽算不上什么上好的玉料,但它在子夫姐姐茂密的乌发间, 总是显得那样熠熠生辉。子夫姐的头发乌黑如瀑, 她梳妆时候卸下来头发来,总像是上好的乌黑绸缎。 我曾无法移开视线地注视着她梳理青丝时的样子, 那柄白玉芙蕖簪引入她黑丝瀑布一般的发髻间,犹如隐约可见的一朵小花于发见绽放, 美丽不可方物。 我身边的女子,都是如此的美好, 她们年长于我,身上已然有了瓜熟蒂落一般成熟的风韵。 这是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的。 我一直盼着有一天, 我能长成如她们一般美好的女子。便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 说出那些一直隐藏在心中的话了。 说起来,日子倒也是过得飞快。年关很快将至了。 府中一直在采买,四处张灯结彩,登门送礼之客也是络绎不绝,倒也算是十分热闹。 可是眼看就要到了年关,府中却说, 公主和侯爷怕是要回长安的府邸去住,陪着太后和陛下一起守岁。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还在湖心, 一整天的都心不在焉的。练完舞乘船回到对岸, 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找阿青。 一问之下, 他果是要跟去的。 “长安也算不上远的, 初春时候就会归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礼物。”他看着我低着头丧气的样子,安慰道:“你和娘还有姐姐一起,府中这么多人,定也是十分热闹的,不会叫你落单的。” 我没有再坚持,也知道他是非去不可的,自然是不想不懂事,让他再生出无谓的烦恼和担忧来。 他或许不知道。 若是他不在,这偌大的繁华的侯府也让我觉得只是幽深的空巷。阖府再如何热闹,怕到时候也只是剩下了我自己一个人罢了。 很快,阿青便随着公主与侯爷向长安去了。他不在的除夕之夜,我跟着子夫姐和卫大娘们一起守岁。 阿青的两个姐姐和大哥也回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温暖的桌前。 阿青的二姐少儿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男孩子,名字唤作去病,听说是一出生身体就有些弱。天气冷些的时候,总是爱伤风咳嗽。卫姐姐四处求了许多大夫,最终才寻到一位大夫的药对了症,这才稳住了病情,身体也一天天健康起来。 为了避灾祸,去凶病,卫姐姐就给他取名为“去病”。 去病长得和阿青竟有些相似之处,眉目清秀,一双乌黑的眼睛明亮的仿佛蕴藏着星辰。可是他的性情却似乎要活泼得多,看人总乐,身上倒是不带一点病气。 他看见我,尤其高兴,总是咯咯咯地傻笑,咿咿呀呀,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小手,要我逗他玩。 也许是因为他和阿青竟长得又几分相像,我对他也不禁生出几分喜爱来。握着他的小手一直逗他,他咯咯咯地笑着,那样小,眼睛却那样的清亮,仿佛碧透的湖水。 阿青是还没有机会见到他的,我想若是见到了,肯定会喜欢的 去病不姓卫,而是姓霍。 我想,约摸是和阿青不姓卫,差不多一个道理。但其中缘由零零总总,更是不便细问了。是他生得早些,今年已然两岁了,虽然是舅甥,但却也只比阿青小十余岁。等他长到阿青这般大时候,也定会是一个像阿青一样好看又挺拔的少年郎了。到时候,许是看不出是舅舅与外甥,倒像是亲哥俩也未可知。 除夕夜里,卫娘的小屋中一团暖意。大家欢声笑语,围坐在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觥筹交错的响动。 我跟着她们一起其乐融融,心却悬挂在遥远的长安城之上的那片清冷的星空里。不知道那里的星辰,是否也像阿青的眼睛。 不知为何,我又突然想到,此时湖心之上的洛白师傅。 她此时也定是一个人吧。 如此热闹的夜里,一个人守在那寂静的湖心,恍如隔世一般,顿时觉得甚是凄楚。 我向卫大娘要了盛吃食的篮子,讨了些热气腾腾的年食。子夫姐听说我要去看师傅,特地帮我各样多装了许多。我提起食盒一路小跑,便朝着湖边去。 夜空如洗,星月皎皎。 我拎着食盒,一路上步伐轻快,未曾想,半道上竟碰见了许久未见踪影的锦师傅。 他拎着酒壶,与往日无异,步履蹒跚,彳亍在挂着红灯的空巷中。 我老远只看到那模糊的身影,还未看清楚,便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便知道他。 “丫头,你这是要去哪?”他醉醺醺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送些东西去给我师傅,她一个人在湖上,也太冷清。”我应声答道。 他沉默了半晌,突然闭上了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以为他又有些昏沉,自己一个人发了怔,正欲离去,他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的酒壶,放到我的篮子里。 “没想到,这偌大的侯府,竟只有你还记得她……这酒甚好,是我跟厨娘那讨来的,原本开了坛给侯爷宴请宾客的,谁成想他们去长安了。” “所以便便宜了锦师傅你吗?”我低下头望了望篮中的酒壶:“只是我的师傅,是那样谪仙般的人物,未必会饮酒的。” “她会的。” 他带着酒气,如此轻轻一句,却仿佛在我的心上轻轻地敲了一声。 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他总是浑浊的眸子之中,仿佛骤然间,拨云见日,在灯火闪耀之中,映衬出明亮的光来。 月色冷冷映衬在他的容貌上,他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孤单的样子。第一次发觉,在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表象背后,却是一张落拓潦倒也遮掩不住的、成年男子独有的英俊的面容。 只是他与我喜欢的阿青那样的青葱少年,是那样迥然不同,之前却一直没有仔细去端详。 “你不去看你师傅,盯着我做什么?”他呷了一口酒,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没什么。以前不曾仔细看过你罢了。”我收回自己的目光,撇过头去,提着篮径直朝着湖边走去。 “怎么着,是想说,你还从未正眼瞧过我是吗?小丫头,年纪虽小,嘴巴却能毒死人。” 我听着他在背后,混混沉沉地叫喊声,不由一笑。 这就是锦师傅,笑怒嗔痴,都全然不必记挂在心上。反正他几杯酒入肠中,便什么都忘了。 除夕时分,船伯自然也回去阖家团圆了。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隔得亭子倒也看不清了。我蹑手蹑脚踏上船去,放下手肘的食盒。好在距离并不远,我便学着船伯往日泊船的模样,摇起冻透了的船桨,朝着对岸划去。 亭子的影子在薄雾中渐渐近了,亭子后的小木屋中,与往日一样透着微光。我泊好船,提起食盒,急忙上岸,朝着那小小的木屋快步而去。 恰巧,洛白师傅也正坐在屋外的石椅上,煨着一团炉火,一阵桂花的清甜迎面飘来。 她抬起头来,看着踏霜而来的我,轻声道:“这怪热闹的大年夜的,你一个人,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我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急忙挤在她的身边,伸手烤火道:“因为师傅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师傅不说话,在火炉上不知熬着什么,桂花香气浓郁。我凑在她微醺着昏暗灯光的屋檐下,看她一直养在笼子里的那只青雀。那鸟儿羽翼长好了以后,白日里整日鸣啼,倒是这样静的夜里,它却又睡得这样的早。 我轻轻地拨了拨笼子,它动了动爪子,眼皮也不睁开,拒绝看我,继续睡着。 “你总是闹它做什么?”洛白师傅并没有看我,继续搅动着熬在炉上的石锅。 “它看起来似乎已经习惯了我闹它了,现在都不正眼看我了。”我又轻轻推了推鸟笼。 “或许它也知道,困于这笼中,固步自封,十分安全。” “哈?”我有些诧异地望向身边的洛白师傅,她美丽的眼睛也望着我:“师傅可是在讽刺我吗?”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舀了一碗递给我:“吃碗暖暖吧。秋天采的桂花,腌渍的蜜糖,煮粥正好。” 她不经意间,抬眼望向我提来的食盒,怔怔地忘了许久说:“怎么还带酒来的?” “我来的时候遇上了锦师傅,我有告诉他我师傅不喝酒,可是他硬要塞在我的篮子里。” 洛白师傅沉默许久,却道:“天寒地冻,喝些暖些身子也好。” 酒足饭饱,身体也暖了起来。我坐在石栏之上,望着透亮的闪耀的夜空,不知道阿青在长安此时在做什么,是否也和我一样,正望着同样的星空。 忽而一道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晴朗的夜空中转瞬即逝,随后紧跟着,又有几道星光坠地,我抬起手来,指着宁静如湖水的夜空大喊:“师傅你看,有流星。” 洛白师傅不说话,站在我的身边,顺着我指的方向,静静地望着。 星光映在我眼中,我久久地凝视着,仿佛想要看到那斑斓的星河的尽头一般。今夜的夜空如此炫目又深邃,星河闪耀,月辉皎洁。 “可惜阿青不在……”我望着星海出神,不由轻声叹道:“好可惜……” 身边的洛白师傅沉默了许久,突然轻声说:“公主和侯爷……暂时是不会回来了。” 我一惊,急忙转过头去看她:“为什么?” “陛下日理万机,国事繁忙。年初去霸上祭祖,届时会直接去平阳侯在长安的宅邸。昨个殿下差人来了信,叫这几日就把舞姬们都送去长安。”师傅望着星空,轻声说。 我急忙拽住师傅的衣袖说:“我也要去。” 师傅回眸,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的眼睛,许久,才轻声说:“你究竟懂不懂,身为平阳侯府的舞姬,此去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微怔,湛冷寒星映入我的眼中,像是遇上了阿青注视我的目光。 我的脸颊微烫,不知是不是被这湖面上的冷风吹得了,耳根子也跟着渐渐热了起来。 “可是……我想见阿青啊。” 他又与我经历那么多波折,几番生死,我自然是最知道他的好。 可如今发现,这天下的女子都不是瞎子,像阿青这样的俊朗好看的男孩子,性情温和有礼,为人重情重义,自然女孩子们喜欢他也是正常的。 阿姐的这几句话竟让我喜欢阿青的心情变得矛盾了起来,一方面我希望阿青永远都是那个身上永远笼罩着让人想要靠近的、和煦光芒的阿青。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不要太好了,光芒不要太亮,省得招惹别的女子惦记。 我心中是非阿青不可的,若是有姑娘要跟我抢阿青,我也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了手的。 正在我自顾自地左右犯难时,阿青在门口又隔着门冲里面的阿姐轻轻唤道:“阿姐,我又烧了一桶水,就放在门口好了。” 阿姐扑哧一声笑了,低头对我说:“正说着他,他就来了。” 说罢对着屋外的阿青说道:“哪用得到那么多热水,你是想淹死阿鸾吗?” “让她多泡一会儿吧,她身上有伤,热水可以化瘀止痛的,烦请阿姐等她泡好后帮她擦写药膏,那药在她身上的一只白玉瓶子里。” 第244章 选择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说罢, 将他那匹马的缰绳系在我的马身上,扬起手中的缰绳,凌空扬起使劲抽打了马背,马儿鸣叫一声,立马风驰电掣地飞奔了起来。 我一如从前, 被他拥在怀中,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那么轻柔, 却如同片片飞刀凌迟着我的心,最终我忍不住淌下泪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痛彻心扉地绝望地哭喊着,声音在风中被嘶鸣而过。 我说:“阿青, 如果我害死你怎么办?如果害死你,我要怎么办?” 我颠来倒去地重复着这句话, 身上的伤又痛了起来, 泪水早已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方才的哭泣也未有这般痛心过。 “阿鸾,如果你出事了,我又要怎么办?” 他的声音在我不知所言的哭声中显得那么沉静幽寂,仿佛一条婉转的小河, 默默无言地汇入大海之中,如此平淡无奇, 却又造就着如此的波澜壮阔。 我总算是哭得筋疲力竭了, 靠在他怀里, 眼眶红肿,声音也喑哑了。 “好, 你说要一直守着我,如果你死了,我也定会去地府阴司找你兑现承诺。” 我的语气,仿佛素日里,为了能够天天与他见面,而逼他承诺的繁琐的诺言一般轻易。 只是今日我与他的约定,已经不再是“教我骑马”、“教我唱汉人的歌”一般的琐碎的小事了。 我知道阿青是什么样的人,我更知道我心中对他的执着。 既已盟定生死,此生必不相负。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轻声吟了两句,已经记不得这是哪来的歌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疲惫与困倦一起汹汹来袭,眼睛红肿又干涩,不自觉地就阖目在他的怀中,昏昏沉沉地犯起迷糊起来。 阿青的呼吸和心跳似乎就在耳畔回响着,伴着我一路踏着马蹄声安然而过。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感觉到身下的马突然停了下来。 阿青没有出声唤我,我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破败不堪的一地狼藉。 好几处的栅栏被马蹄践踏,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羊皮帐子被人用刀狠狠地划开许多满目疮痍的口子。地上深深的车辙印旁落下了几个被踩得脏脏的馕饼,和几件破烂的衣衫孤孤单单地落在路边。 一看到这样的景象,我走以后,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便可想而知。 我终于知道,为何阿青迟迟没有叫醒我的原因,我想他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急忙下马,脚下没有踩稳马蹬,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阿青急忙下马把我扶起来,我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和衣衫上的尘土,急忙连声喊着大娘,一刻也等不得地冲进帐子去。 帐子中自然也如帐外一样,一片狼藉,平时收好的东西四处散落,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也顾不得这些,踩着那堆乱物往进走,因为我看到大娘就孤零零地倒在离我不远的地上,我帮她准备的食物和水也都被打翻在地。 她就躺在那堆水迹中,身上的衣物和头发都被浸得湿透了。 “大娘。” 我连忙过去扶起昏死过去的大娘,发现她的身上和脸上有许多伤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失声哭喊了起来。 大娘似乎是被我的哭声惊醒的,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我,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地一笑,紧锁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她悠悠地说:“丫头,你回来了啊。” 那一声仿佛往日我贪玩,骑着马跑出去找阿青,回来时候,大娘倚在帐子的门帘上朝着我温柔地唤道。 我哭得哽咽,感觉心中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般:“大娘,是阿鸾回来晚了。都是阿鸾回来晚了。” 大娘轻轻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句地说:“还好晚了,还好你晚了……不然,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可怕的事情。” “大娘。”我痛哭流涕,伸手想要把大娘从地上抱起来,一鼓劲身上似乎像散了架一般的酸痛,但我也顾不上这些,拼命使出劲全身的力气。 可是我的力气终究太小,始终没能抱动阿娘的身体。 正懊丧时, 一双坚实的手臂从我身后伸出,它托着我的手用力一提,帮着我一把搂起了大娘老迈的身体。 那温暖的气息如此熟悉,我不回头看,也知道那手臂的主人是谁。 阿青帮着我把当娘抱到到床上,我看着大娘,理了理她凌乱的额发,伸手先要解开大娘的身上弄湿的衣服,却被她一把制止住了。 她布满皱纹的粗糙却温暖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混沌的眼睛望着,轻轻地说:“不用了,阿鸾,大娘快不行。” “不会的,不会的。大娘一定会好起来,阿鸾把药带回来了,阿鸾马上给你煎药。”我突然想起,阿娘的药还拴在马上,急忙想要出门去拿药,却被大娘伸手一把拽住。 这一拽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用力咳了一声,竟咳出了血来。 我又不敢走了,连忙回头扑回到床边,她望着我,声音已经轻得听不大分明了。 她说:“阿鸾,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我不敢离开她,用衣袖拭干他嘴角的血迹,拥着她尚且温热的身体,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就和往日一般,我倚在她的怀中听她讲故事。 她轻轻地伸手抚了抚我的额发,声音变得悠远又飘渺,她说:“阿鸾……我可怜的阿鸾,大娘走了以后,你可要怎么办?” 她说着,轻轻抬起眼来,望着我身后的阿青,不由一笑,又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地说:“去跟着汉人生活吧,不要再来草原上了。去过安定的日子,有自己屋子和院子,不用再四处飘零。” 我哽咽着,今日已哭了太多,声音喑哑:“好,我们以后去汉人的城镇里生活,我们也盖一幢房子,修一个院落,有大娘,有我,还有大哥。” 大娘似乎被我提醒了一般,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我抬起有头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最后一束光芒从那幽深的混沌的眸子中闪烁出来。 “你大哥……去找找你大哥……” 她用尽力气说完,手便垂了下去。眼中的颜色也暗了下去,方才的那束光消失殆尽。 “好,我去找大哥,我这就去,大娘,大娘,你再看看我……”我轻轻晃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的身体逐渐冷了下来。 大娘她就这样,一直没有再应我。 我知道大娘已经离我去了,但是还是忍不住轻轻去摇晃她的身子,口里喊着大娘、大娘,似乎这样就能把她从那个冰冷的世界唤回来一样。 阿青在边上看我如痴狂了一般,心有不忍,一只手搂住我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出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大娘已经没有的光芒的暗淡的眼睛,让大娘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他这样轻轻一拂,仿佛关上了我心上的一扇门。那扇透着温暖光芒的大门赫然紧闭,再透不出一丝光来。 我痴痴地望着已然阖眼长逝的大娘,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她却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我轻声唤她,生怕惊动了她一般。 “阿鸾,我们让大娘入土为安吧。” 久久,阿青在我身后温柔地轻声说道。 匈奴人是没有入土为安这样一说的,这是汉人的习俗。 没有阿青在我身边,我是不知道要怎么办的,还好他一直在我身边柔声为我提醒着,他的话那样少,语调却那样和缓,很多时候也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我望着大娘默默地流泪。 大娘她一直向往汉人安定的生活,想必死后自然也不想再做草原上的孤魂游灵,终日浪迹,居无定所。 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为大娘换下了她被打翻的汤水浸湿的衣服,把帐中散落在地上,还仅存的几件还算干净的衣物帮她换上. 她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我帮她换衣服时,触摸到她僵硬的手臂,感到心头一阵疼痛。 我特地搜寻了屋内的衣物和布料,把她的身体裹得厚厚实实。待到一会儿葬到地下去,难免被蛇虫鼠蚁叮咬。 我怕它们伤到大娘的身体,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大娘裹了好多。 阿青在帐外的一棵树下挖好了一个坑。他掀开帘子进来看我,我已然趴在大娘身边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眼中的眼泪干了又流,心中全然是我们在一起时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阿鸾,我们送大娘走吧。”他在我身后轻声一唤,把我拖回现实中来。 可即便是我我知道阿青与我是一样的不安,却仍觉得自己仿佛被温热的火炉熨帖着。 沸反盈天、熙熙攘攘之间,却有身处铜墙铁壁之感。 第245章 旧事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 他转过头来, 望向我跑来的方向,温柔如湖面的眼波中, 似乎总蕴含着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忧虑的复杂神色。 他就这样望着我微微怔了片刻,急忙站起身来,迎着我跑了过来,见到我正想要张嘴说些什么, 却未曾想到我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中。 我才发觉我竟是这样害怕离开他。 当他这久违的温柔又隐约透着淡淡木质香气的怀抱,轻轻抚着我后背的坚实的手臂。我心中只想着,此刻我终于可以不再和他分开,不用再患得患失总想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分别。 这场悬心的等待,我竟觉得也已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公主说, 我可以留下来。”我把头埋在他的怀中。轻声呢喃道。 “嗯,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我耳边的一声嘤咛。 我松开他, 抬起头来看他琥珀一样宁静的眼睛:“怎么?阿青你早就知道了吗?” 他望着我笑了笑, 摇了摇头:“也只是猜测, 觉得殿下定然不会难为你我。” “嗯, 公主她还安排子夫姐姐关照我, 还记得我们来时看到的那个湖心的亭子吗?兴许以后我也能像子夫姐姐一样在里面跳舞。”我兴奋地说。 “姐姐蕙质兰心, 性情宽厚, 你跟着她再好不过。”阿青说着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我额头上的汗珠:“阿鸾, 以后平阳侯府就是我的家了。” 我抬起头来举目四望着东边正院中夕阳如火下富丽堂皇楼宇顶上金光闪烁的琉璃瓦, 不禁笑道:“我知道阿青是君子, 一诺千金, 可却未曾想过,竟是这样一座赫赫威名的侯府。” 他久久地望着我的侧脸,沉默着思忖了片刻,突然开口说:“你快别取笑我了,我知道是我没有用,只能让你寄人篱下……” “谢谢你,阿青。”我打断了他,此刻远处的夕阳正寂静无声地燃在我的眼波之中,转过头来冲着他灿然一笑:“谢谢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家。” 阿青望着我,久久不语,忽而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那天晚些时候,他顶着早已西垂的暮阳,坚持要送我回住所。 一路上他都紧紧地牵着我的手,默默不语。我被他这样牵着,只想着来时,这条路怎就那样的长,如今,阿青牵着我回去,它竟又变得那样的短了。 到了屋门口,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我,似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迟迟不愿离去。 我问他,究竟是有什么放心不下? 他只是淡淡地微笑,轻抚着我的头说:“你一个人进去,莫要害怕。” 未想到他竟这样轻易就看穿了我的忐忑。 屋子里头已经燃起了灯火,里面不断传来女子间闲聊的婉转莺啼之音,想必早上出去的那些侯府的舞姬此时依然归来。 看着初来乍到,又完全陌生的我,也不知她们会做何反应。 “我看着你进去。”阿青轻声温柔地在我的耳边附语道。 “那……我们明日见。”我抬起头望向夕阳之下,他宁静如湖泊的眼中,闪烁的温柔的光。 “嗯,明日见。”他浅浅地一笑,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我转过身去,朝着屋门走去,掀开门帘的一刻,仍不禁回首去望向身后的阿青。 他仍站在那灯火阑珊处,漫天的星光似乎都被揉碎在他的眼眸里。 他如此沉默的注视,让我觉得没有一片温热,鼓起勇气,走进屋里。 屋内原本一室的温言软语,却似乎被我的莽然闯入儿打断了。 我举目四望,只见一双双漂亮的眼睛都用打量的目光望着我,方才谈笑间的话语都僵在了嘴边。 “这就是子夫说的那个新来府上的小妹妹吧。她只说年纪尚小,却未曾想到,竟然还是个孩子。” 我循声望去,只见正对着我的梨花木的圆桌上,一个妙龄女子,手轻轻第托着腮,倚在桌前,看起来比阿青还要你年长几许,一双美妙凤眼盯着我打量了半晌,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长得倒真是十分漂亮,怪不得殿下就见了一面,便愿意收在府里了。” 不知有是谁从身后走上来,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地搭着我的肩,我一惊,仓皇地转过头去,有看到一张秀美的面庞。 她拉着我来到桌前,在凤眼女子的身边坐下,推了推桌上的一盘精致的点心给我:“你这回来的可不巧呢,方才膳食都已经被收走了,就剩这盘子,就都给你吧,快吃吧。” “谢谢姐姐。”我轻声应道,觉得似乎也真是有些饿了,伸手接过盘中的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只觉得唇齿之间一股荡漾的花瓣清甜之气。 “这是桃花糕,殿下赏赐的,可还和你的胃口?” “甚好。”我又呷了一口,轻声答道。 “倒真是长得玲珑剔透,这样的容色,再过上几年,怕是连子夫也赶不上了。”女子伸出手来,轻轻地抬起我的下巴,端详了半晌忽而一笑,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我沾着糕点碎屑的嘴角,松开了我,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们叫我阿鸾就好。” “我叫清棠,这位是长琼姐姐,听说子夫姐的小弟今日回来了,她请示了上面,今日可回家里与兄弟母亲团聚,明日便回来,今日先有我来照顾你吧。” “劳烦姐姐了。 ” “快些吃吧。”凤眼的长琼姐又拿起一块点心,放在我的掌心:“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湖上练舞,你今天才来,还没有吩咐你的事情,一会儿可随我们一同去,算是先见见教舞的洛白师傅。” “姐姐是说前院里湖心上的那个亭子吗?”我忽然想起来时路上,那个伫立在碧水蓝天之间,那个宛如琼廊仙苑般的亭子,不由欣喜道:“阿鸾当真可以去吗?” 长琼姐见我这般,轻笑道:“那僻静的地方也值得你激动成这样?” “湖上宁静避世,倒是适宜练舞的,只是去没有廊桥,只能行船登岛。”清棠姐附和道。 “我今日来时,遥遥听见姐姐们在湖心上余音袅袅的丝竹之声,倒是觉得甚是美妙,还以为是湖中仙显灵了呢?”我急忙说。 “你这丫头,嘴巴还真甜。”长琼姐看了看周围的几个姑娘,几个人都跟着她的眼神哄然笑出了声。 “阿鸾只是实话实说。” “听说今日,进到侯府的新人还真是不少呢,其中还有个漂亮的少年……好像就是子夫姐姐的弟弟?” “是啊,我也听马厩那边的说了,据说还是个翩翩少年,听说是卫大娘和一个县吏的私生子,虽然是同母异父,但相貌眉眼和子夫姐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若是说和子夫姐姐有几分相似的,想必定是个极俊俏的男子了?” “还不止是这样呢。据说那少年凉的身手十分了得,懂得御马之术,今日在马厩里,还当众降住了一匹发性的烈马,在场的几个丫头都说,那马可是凶极了,差点把侯爷从马背上摔下来,还好有那小哥在。” “瞧你说的,脸都红了?” “我才没有呢,我看倒是你有些想要一睹那少年郎的风采了吧。” 她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讲了起来,似乎姑娘们只间总是对府中这些新奇的事情乐此不疲,她们眉飞色舞地讲着阿青。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既觉得胸中温暖,毕竟我一直痴痴喜欢的阿青,确实是如此一个招人仰慕的男子。可是看着她们又用那样兴奋的神色讲着我的阿青,又觉得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地有些懊丧和酸楚。 毕竟阿青的光芒着实难以遮掩,初见他时,我便有这样感觉。 他是那样的不同,即便是粗布简衫和他自觉低微的出身,依旧遮不住他身上的君子轩昂之气。 我总觉得,就像在集市上医馆里的刘老大夫,初初见到我们之时,说的那样。 简衣粗食确实难掩其质,他终究不像是会成为沧海遗珠,只得明珠暗投的人。 来了平阳,他似乎也有了更加广阔的天空,他的美好也再也不用浪费在那样广袤无人的草原之上,而是让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然而我却开始有些害怕,不知如何才跟得上他的脚步。 那日,我终究是随着她们,伴着朦胧的月色,登上那湖心上的小亭。 湖水在月色中升腾而出一层薄如蝉翼的的雾气,隔着湖面遥遥地望向岸边璀璨的灯火阑珊,恍如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般。月光遥映在微微荡漾的湖面上,星辉斑斓,恍如仙境一般。 我不禁想,若是岸那边的阿青也能看到这般的景致又该有多好。 我独自倚在石栏望着对岸侯府的灯火,夜风凉爽有温柔,轻轻第吹拂着我的面庞,我忖度着阿青此时又在干什么,身边丝竹弦乐之音靡靡,倒是让我有些许的倦意来袭,心中念着阿青,眼皮却越发有些发沉。 不知何时,一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微微一怔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年长的一身素色月白罗裙的美丽女子,月色之下,宛若月宫仙子。 “你可就是阿鸾吗?”她的声音如同丝绸一般柔软细腻。 我有些迷糊,身子也有些倦怠,不知自己是否是在梦中,只是望着她点了点头。 “你为何一直盯着岸那头张望?”声音依旧比习面的晚风还要温柔。 “因为我心中记挂之人,正在那灯火阑珊之处。”我有些昏沉,竟将实话就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 “哦?”她在我身边坐下,美丽的眼睛也与我一样望着对岸闪烁的灯火,轻叹道:“那倒是巧了,我竟与你一样。” “姐姐心中记挂之人也在对岸吗?”我转过头来,看着她美丽的侧脸,轻声问道。 她也转过头来看我,美丽的唇边一丝浅笑,一双如湖水一般澄净的目光幽幽地望着我:“你说的没错,可是……你着实不该叫我姐姐,而是该叫我师傅。” 他掘起一然仆寥飨拢惹得我不由潸然泪下。 想起她亲切地唤我的名字阿鸾,想起她夙兴夜寐地在昏暗的油灯下为我缝制新衣,想起她抚摸着我的额发教我唱大漠的歌谣,想起平日里与大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的心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绞痛了起来。 那个不大的土坑被阿青一纫鹊靥盥了,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阿青找来一根半尺宽的木板,插在了那土丘之上,咬破手指,挤出血来,抬手在上面写上几个汉人的文字。 我悠悠地望着他的背影,眼泪似乎也干涸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诡谲,一阵冷风吹过,蛰得脸颊生疼。 他立好墓碑,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站在原地目光游离的我,默默地走过,轻轻地拉起我的衣袖。 “跟我走吧阿鸾,我来照顾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和缓,仿佛生怕刺伤我一般,我抬起头望着阿青的脸,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我答应大娘,得去寻我大哥。”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我望着他,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定是面如死灰一般的难看,但声音却冷淡如冰:“你不许再跟着我。”